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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凤华》


第一章 姨娘

大齐,建文十年。

谢府。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草长莺啼。

这等时节,最宜泛舟湖上,烹一盏清茶,悠然品茗。或邀一两个闺阁好友,在园中漫步,赏花戏蝶。

再不济,还可以坐一坐暌别了数十载的秋千架。

不管做什么,都比听人哭强多了。

谢明曦心里暗暗唏嘘。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外斑驳的树影,撒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白嫩如瓷的小脸透出粉嫩的红晕,弯弯的眉下是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脸颊上梨涡浅浅,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菱形的红润小嘴。

乌亮柔软的头发梳作双平髻,缀以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珠花,两缕发丝垂在圆润小巧的耳边。脖子上戴着同样缀着细碎红宝石的赤金项圈。

一袭娇嫩的鹅黄色衣裙,映衬得她眉目如画,容颜秀美。

裙摆上绣着盛放的鲜花和几只灵巧的蝴蝶。春风轻拂,裙摆微扬,蝴蝶似在花间跳跃起舞。

十岁的稚嫩少女,犹如枝头花苞,尚未绽放,已初露倾城风姿。

寿终正寝安心合眼后,竟又重生而回至十岁稚龄。

老天委实待她不薄!

……

孝昭静淑明惠文德太皇贵太妃。

这是谢明曦死后的谥号。

十四岁为皇子侍妾,十八岁成了宫中最低等的美人。二十岁生下一子,二十六岁升至妃位,三十岁时被封为贵妃。

她无皇后之名,却执掌后宫凤印。

再之后,建武帝身故,她的儿子建初帝继承皇位,三十五岁的她做了贵太妃,权掌后宫。

只惜儿子命短福薄,金銮殿里的龙椅坐了五年,便重病身亡。四十岁那一年,她的长孙建平皇帝继位。

年仅四岁的幼帝,睁着天真懵懂的双眼,被她搀着坐上龙椅。

她细心教导抚育幼帝长大成人。

年轻的建平帝击垮外敌,平定番乱,力挽狂澜。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大齐在建平帝的励精图治下,繁荣富庶,名扬四海。

她居功至伟,却无染指朝政权倾朝野的野心。功成身退,安闲地做着太皇贵太妃。也因此被众臣百姓敬仰,更为建平帝敬重信赖。

前半生的勾心斗角挣扎浮沉,换来了后半生的显赫风光。

历经四朝变换更迭,她这个身份低微的谢府庶女,步履艰难,却坚定不移地步步向前,终至后宫之巅。

活到八十岁,她寿终正寝。建平帝亲自跪灵,恸哭三日。皇室宗亲和有品级的诰命女眷跪满琼华宫。

她的一抹残魂在琼华宫驻留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下葬的那一日,才彻底烟消云散。

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未曾转世投胎,反而在十岁之龄的春日醒来……

是因为她少时懵懂无知,历经坎坷?

还是因为她不识人心险恶,饱受折磨?

所以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让她有机会弥补少时的遗憾和痛苦?

数十载的漫长时光,早已将她心头的怨怼不甘消磨殆尽。曾经的善良怯懦卑微,现在想来只觉分外可笑。

秀美可人的少女皮囊下,是历经磨难无比坚定强大的谢明曦!

这世上,再无人能伤她一丝一毫。

便是眼前哭哭啼啼的生母丁姨娘,也不能!

……

“……明娘,我的命真苦。”

梨花带雨一脸泪痕的妇人,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哭泣,右手紧紧攥着谢明曦的衣袖:“当年我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出正房夫人的位置。什么二夫人,还不是做妾!”

“更不该被你爹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任由他将你大哥抱走。说是权宜之计,儿子迟早会回到我身边。都是骗人的鬼话!”

“如今元亭已十四了,见了我这个亲娘冷冷淡淡,便如没看见一般。”

“我这心,就如吃了黄莲一般,苦不堪言。”

“明娘,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年已三旬的丁姨娘,常年养尊处优,穿着锦衣华服,吃着山珍海味,保养得当。

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秀眉杏眼,皮肤白皙,纤弱美貌,楚楚动人,看着只如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妇人。

此时,丁姨娘泪水盈盈的美目露出凄然。

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化为绕指柔。

年少时的她,还不懂哭得越美的女子越会骗人的道理,更不知丁姨娘以泪水为利器。每次丁姨娘这般哭诉后,她便心疼不已,然后事事依着丁姨娘的心意……

谢明曦稍稍心疼一回年少天真懵懂的自己,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

心灵脆弱的丁姨娘,被女儿的“无情”举动惊到了,泪水连串滑落:“明娘,莫非你也嫌弃我这个懦弱无用的亲娘了么?”

呵!

狠得下心肠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的女人,怎么会是懦弱无用之辈?

是当年的她心盲眼瞎才对!

谢明曦露出疑惑之色,声音清甜悦耳:“姨娘哭了半天,到底要我做什么?”

丁姨娘不哭了,用期盼的眼神看了过来:“明娘,我想独自见一见你大哥,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我是妾室,不便直接去你大哥的院子。你就不同了,你和元亭是亲兄妹,去了也不惹眼。”

“你去告诉他,我在兰香院里等他。”

果然又要推她出来做挡箭牌!

谢明曦静默不语。

谢明曦没有及时接过话茬,丁姨娘心里略略有些不愉。

不过,她并未动气,反而红了眼眶:“我知道这么做为难你了。郡主最重规矩,知道此事少不得要斥责你一顿。只是,我只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不指着你,还能依靠谁?”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温言道:“姨娘一心待我,我当然知道。”

“一心”待她!

“一心”将她当成棋子!

为了谢元亭的前程未来,可以牺牲她的一切!

才名,清名,亲事……甚至性命。

丁姨娘心中暗喜,目露希冀。

“只是,还有几日,就是书院月考。大哥需专心温习,以备考试,分心不得。”谢明曦微笑说道:“待大哥过了月考,姨娘再见不迟!”

丁姨娘:“……”

丁姨娘未料到谢明曦竟会拒绝,震惊地忘了继续哭泣。两滴眼泪在目中将落未落,眸光盈盈,惹人生怜。

谢明曦的亲爹谢钧,出身寒门,年少时才高八斗俊美无双。进京赴考前,和貌美多情的表妹丁含香立下口头婚约。郎情妾意,一夕缠绵。

没曾想,谢钧一朝高中探花,被淮南王府的永宁郡主相中,招为郡马。

已珠胎暗结的丁含香,忍屈受辱地退让,做了谢钧的二房妾室。

永宁郡主一直住在自己的郡主府,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回府。丁姨娘平日代为执掌谢府内宅。

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以妾室之礼伺候主母的丁姨娘便会格外委屈,少不得要哭上两场……自然都是在谢明曦面前哭。

丁姨娘倒是想在谢钧父子面前哭上一哭,可惜一个去官署应卯当差,一个在书院里读书。唯有谢明曦在身边。

谢明曦在丁姨娘震惊的目光中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回春锦阁了。”

丁姨娘不假思索地起身,拉住谢明曦的手:“明娘,你是不是生娘的气了?”

姨娘,娘!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年少无知时,她被丁姨娘哄着私下喊娘。后来被嫡母得知,被罚禁足三个月,抄了百遍《女诫》。

嫡姐谢云曦故意将此事宣扬出去,她也因此事成了众人笑柄。

“姨娘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生姨娘的气。”谢明曦微微一笑,笑意未及眼底。

并未张口喊娘!

丁姨娘心里暗暗失望,正想再哄谢明曦。

丫鬟文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二夫人,郡主派人来传话,请二夫人和三小姐去雍和堂。”

……

雍和堂,是谢府主母的居处。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雍和堂里大多空着,颇为冷清,远不及丁姨娘的兰香院热闹。

丁姨娘这辈子最大的祈愿,便是住进空荡荡地雍和堂里,哪怕是住上一日也成。可惜,自她以贵妾之礼进门的那一日起,便再也没这个资格。

穿着杏红色罗裙的丁姨娘,在踏进雍和堂的那一刻,心情颇为复杂。

怨怼不甘中,混合着永难诉之于口的嫉恨羡慕。或许,还有一丝自己永不肯承认的无法相提并论的黯然。

谢明曦低声提醒:“待会儿见了母亲,姨娘可得恭敬些。母亲身边那位赵嬷嬷难缠的很。”

永宁郡主幼年丧母,当年的李皇后怜惜她无人教养,将她接进宫中养大。直至十五岁及笄,永宁郡主才回了淮南王府。

这个赵嬷嬷,是如今的李太后赐给永宁郡主的教养嬷嬷。便是谢钧见了,也得毕恭毕敬格外客气。

丁姨娘这些年在赵嬷嬷手中吃了不少闷亏。被逼无奈地在永宁郡主面前收敛了“动辄哭泣昏倒”的“柔弱”做派。

嘴硬心软,到底关心她这个亲娘。

丁姨娘面色稍霁,冲谢明曦欣然一笑。

谢明曦又道:“姨娘若是言行不妥挨罚,我也会受牵累。”

丁姨娘:“……”

第二章 嫡母

丁姨娘咽下心头闷气,面上露出恭敬的表情,抬脚进了内堂。

谢明曦不疾不徐,迈步而入。

坐在上首的女子,穿着一袭正红色绣着水云暗纹的罗裳。长眉入髻,肤白胜雪,乌发如墨,容色冷艳,灼灼逼人。

比起出众的容貌,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更令人心折。

这个女子,正是永宁郡主!

论相貌,丁姨娘更美一筹。论气度,丁姨娘和永宁郡主之间的差距,便如鱼目和明珠之别。

谢钧当年悔了婚约,娶永宁郡主,显然绝不仅仅因为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之故。

丁姨娘口中不说,心里却也清楚,也因此愈发嫉恨。

面冷心更冷硬的赵嬷嬷,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赵嬷嬷年过五旬,相貌平庸,满面皱纹,脸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都别惹我”的气场。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数十载未见的嫡母一眼,上前一步,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母亲请安。”

永宁郡主声音淡淡:“起身。”

谢明曦应了声是,站直身子。

丁姨娘也行了一礼。起身后,迫不及待地看向永宁郡主身侧的英俊少年。

少年身着蓝色锦袍,头束玉冠,目如朗星,挺鼻薄唇,俊美不凡。正是谢明曦一母同胞的兄长谢元亭。

这副做派,便是心胸再宽广的主母见了,心里也会觉得不痛快。更何况,永宁郡主从不是心善好招惹的主。

谢明曦眼角余光掠过神色漠然的谢元亭。

……

谢元亭一出生,便被谢钧抱到永宁郡主府。谢钧花言巧语哄丁姨娘,说儿子养在嫡母名下,便与嫡出无异。承诺日后让丁姨娘时常去见儿子。

为了儿子的将来,丁姨娘万般无奈地退让。

没想到,这一让,就是十几年。

永宁郡主待庶子如己出,自小严格教养。

谢元亭已有十四岁,年少才高,相貌俊美,在八大书院之一的新儒书院读书。平日来往的多是世家公子官宦子弟,或是皇室宗亲之流。和淮南王府的嫡长孙也过从甚密。

如此年轻俊彦,前程似锦,唯一的污点便是出身,恨不得永远抹去庶出两个字。对满心母爱的丁姨娘,谢元亭的态度冷漠得令人心凉。

便如此时。

丁姨娘心中的怜爱疼惜几乎溢出眼眶。

谢元亭却对丁姨娘视若无睹,冲永宁郡主恭敬地拱手道:“母亲,还有几日就是书院的月考,儿子想先回去温习书本。”

永宁郡主神色稍缓,温言道:“读书重要,也别伤了身子。”

话语中的关切,令谢元亭受宠若惊感动不已,忙应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然后退下,看也没看丁姨娘一眼。

这一声母亲,生生地刺痛了丁姨娘的眼和心。

丁姨娘用力捏紧手中丝帕,指甲掐入掌心,阵阵刺痛。

赵嬷嬷有意无意地瞥了过来。

曾被罚跪整整一日的痛苦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丁姨娘全身一个激灵,立刻垂下眼,掩住眼底的黯然神伤。

赵嬷嬷用眼神震慑住了不安分的丁姨娘,心中颇为自得。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丁姨娘身侧的三小姐谢明曦。

谢钧有一妻一妾,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子两女。

庶长子谢元亭,自小被养在永宁郡主身边,平日随永宁郡主住在郡主府。二小姐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永宁郡主的眼中宝心头肉。

唯有这位三小姐,被留在谢府,养在丁姨娘身边。

姨娘养大的庶女,大多上不得台面。

谢三小姐却是例外。

那张美得不染尘俗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庞,是一个少女最大的资本。更不用说,兄妹三人中,唯有谢三小姐真正承袭了谢钧过人的读书天赋。

三岁识字,五岁时通读书本,七岁便能作诗。九岁精通音律,书画皆佳。

过目不忘,天资聪慧,无人能及。

好在三小姐年少,又在丁姨娘身侧,从无出门做客的机会。

也因此,外人只知谢家有庶出的大少爷嫡出的二小姐,无人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美丽无双的谢三小姐。

郡主此次回府,便是冲着三小姐……

赵嬷嬷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

……

赵嬷嬷未留意到,在她收回目光后,谢明曦嘴角微微勾起,目中闪过嘲弄。

再狠毒的人,也有柔软的一面。

便如面冷心恶的永宁郡主,待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为了给满脑子草包的谢云曦搏一个才名,费尽苦心。

谢云曦比她大了一岁,已到了能报考莲池书院的年龄。只是,若凭谢云曦自己去考,绝无可能考上。

永宁郡主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不止是替考,而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永远躲在谢云曦身后,将原本属于她的光芒尽数挪到嫡姐身上。

为了让她乖乖就范,永宁郡主自然有备而来。

“丁姨娘,”永宁郡主缓缓张口:“元亭的生辰快到了吧!”

丁姨娘脱口而出:“是,还有一个月另三天。”

果然是亲娘!记得如此清楚!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讥削,淡淡说道:“过了生辰,元亭也满十四了。也该考虑亲事了。”

丁姨娘神色微微一变。

大齐文风兴盛,家中有子嗣的,皆以读书为荣。为了避免太早接触男女之事分心,大多十六岁之后才操持亲事,十七八岁成亲的不在少数。

永宁郡主轻飘飘的两句话,透露出的用意却令人惊疑。

丁姨娘定定神,陪笑道:“元亭还年轻,此时提亲事,言时过早。倒不如过上两年再商榷此事。”

商榷?

她身为嫡母,要为长子定亲,只要谢钧首肯便可,何需和一个区区妾室商榷?

永宁郡主没说话,目中却明显地露出轻蔑。

丁姨娘被羞辱得无地自容。

……

这熟悉又久远的一幕,落入谢明曦眼中。

谢明曦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心中竟涌起一丝少见的怒火。

后半生,她活得从容随性,已很少动怒。

此时面对着昔日高高在上高不可仰的嫡母,深藏在心底数十载的怨恨不甘似也随之重新袭上心头。

“母亲,”谢明曦一张口,宛如素手拨弄琴弦,叮咚悦耳:“今日为何不见二姐?”

永宁郡主看了谢明曦一眼,淡淡说道:“锦月邀了她去赏花。”

永宁郡主口中的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唯一的嫡孙女,和谢云曦是正经的表姐妹。谢云曦时常去淮南王府小住,和盛锦月颇为亲密交好。

谢明曦目中露出一丝向往。

永宁郡主心中暗暗冷笑,语气缓和许多:“明娘,你今年已有十岁。这个年纪,也该出府走动了。日后云娘出府做客,你便随着云娘一起去。”

谢明曦微笑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谢明曦有多优秀出众,她这个亲娘再清楚不过。只可惜从无在人前亮相露面的机会。

没想到,永宁郡主竟肯让谢明曦跟着谢云曦一起出府做客!

这就意味着,谢明曦有机会出入淮南王府,结识诸多名门闺秀,很快就会传出才名。以后有机会考进莲池书院,然后在书院里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会被勋贵高门的贵妇们相中。再有造化,或许还有进宫为妃之日……

到那时,母凭女贵,她再也不必对着永宁郡主低声下气!

丁姨娘浮想联翩,越想越是欢喜。

永宁郡主看着目露喜色的丁姨娘,心中冷笑不已,张口道:“明娘,你暂且退下。我有些话吩咐丁姨娘。”

说什么话,要刻意令她避开?

谢明曦心中哂然,微笑着应声而退。

……

半个时辰后,丁姨娘全身哆嗦着出了雍和堂。

脸孔惨白一片,身子微晃,似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大丫鬟文绮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住丁姨娘:“二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丁姨娘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嘶哑:“随我去春锦阁。”

文绮略略一怔。

春锦阁是三小姐谢明曦的住处。

丁姨娘这么急着去见三小姐做什么?

丁姨娘满心纷乱,无心多言,在文绮的搀扶下迈步去向春锦阁。

一开始步履迟缓,渐渐地,丁姨娘目露决绝,步伐也随之坚定。

明娘,对不起!

可为娘实在没别的选择,只能委屈你!

你这般听话懂事,一定能体谅娘亲的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第三章 哀求

在宗亲满地走勋贵多如狗的京城,谢钧这个四品的鸿卢寺卿,官职不高不低,丝毫不惹眼。

比起才学,谢钧更出名的是貌若潘安的俊脸。

谢钧的岳父淮南王是当今天子建文帝的堂弟,深得皇上器重,执掌宗人府。是皇室宗亲里的实权派,在朝堂上也极有影响力。

谢钧靠着一张俊脸,攀上淮南王府,娶了以美貌闻名的永宁郡主。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男人一样能靠脸吃饭。

这十几年间,谢家从略显偏僻的敦化坊搬到了靠近永宁郡主府的修业坊。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靠脸吃饭的男人完全可以将此事业发扬光大!

谢府宅院不算太大,后院修建的园子就占了二分之一,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奇花异草样样俱全。

这也是大齐官僚们的通病。

宁可全家人住得拥挤,也要撑足门脸。

所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便是如此。

谢明曦住的春锦阁,共计主仆十人。大丫鬟两人住一间屋舍,小丫鬟便得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好在谢明曦的闺房宽敞整洁,收拾得颇为雅致。

朝思暮想的儿子未能养在身边,退而其次,丁姨娘对她这个女儿的衣食起居倒也尽心。春锦阁里的各色陈设名贵又不扎眼。

大丫鬟芳巧正低头坐着针线。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礼。

芳巧今年十六岁,正是花朵一样鲜嫩的年龄,白皙的脸庞透着粉,一双杏眼大而水灵,顾盼多情。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芳巧手中的荷包上。

芳巧确实心灵手巧,荷包上绣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衬着碧绿的荷叶,颇为精致。

“荷包做得不错。”谢明曦丝毫不吝啬夸赞。

芳巧被赞得精神一振。

小姐这几日对她不冷不热,不是让她做鞋袜,就是绣荷包。贴身伺候的活儿却指派起从玉扶玉那两个蠢笨的小丫鬟来。

她这个大丫鬟颜面难堪不说,地位也随之岌岌可危,岂有不急之理?

芳巧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婢手艺不精,难得入了小姐的眼。”

谢明曦和颜悦色地吩咐:“我身边丫鬟,数你针线活儿做的最好,照着这个荷包,再做十个。”

芳巧:“……”

一个荷包要做足一整日,十个,就得做上整整十日!

芳巧心里苦,一时未应。

“瞧瞧你,莫非是嫌十个太少了?”谢明曦挑眉浅笑:“那就做二十个好了。”

芳巧全身一个哆嗦,不敢再迟疑,忙应道:“是,奴婢领命。”

“退下吧!”谢明曦随口吩咐:“让从玉扶玉进来伺候。”

芳巧咽下满心的苦涩不甘,低声应是。

……

这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自诩聪明的更是数不胜数。

譬如大丫鬟芳巧,心思便太过活络。和丁姨娘身边的文绮“交好”,“闲谈”时不经意透露她的言行举止……

春锦阁里大小共有八个丫鬟,她着意挑了略显蠢笨的从玉和更蠢笨的扶玉。

脸上长着几点雀斑的是从玉,今年十二岁,女红厨艺梳妆一无所长,最大的优点是听话。

扶玉比从玉大了两岁,今年十三,生得粗笨壮实,颇有力气。一张黑黝黝的脸蛋平平无奇,离清秀尚差了一截。

两个三等丫鬟往日做的都是洗衣扫地之类的粗活,此时踏进雅致的闺房,颇有些拘谨。

不过,比起第一天贴身伺候已经强多了。

站着没哆嗦,说话没结巴,站在一旁安安静静。没她的吩咐,绝不敢出声惊扰。

挺好!

谢明曦对从玉扶玉的温顺乖巧颇为满意,慢悠悠地翻阅着手中的前朝史记,满目书香,一室安宁。

可惜,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被丁姨娘的到来打破。

“三小姐,丁姨娘来了。”

从玉小声禀报。

话音未落,丁姨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明娘!”

丁姨娘出入春锦阁,从来无需通传。

以后得先改了这规矩。

谢明曦并未起身相迎,只略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姨娘怎么忽然到春锦阁来了?”态度不冷不热,声音淡淡。

满腹沉重心事的丁姨娘,并未察觉到女儿的冷淡,美目含着凄苦:“明娘,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

谢明曦目光微冷,扫了从玉扶玉一眼。

两个小丫鬟立刻退了出去。

……

闺房里,只剩谢明曦和丁姨娘。

丁姨娘还未张口,眼圈已红了,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谢明曦淡然张口:“姨娘有话但说无妨。”

“明娘,”丁姨娘心中百转千回,一咬牙,狠心张了口:“郡主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大哥今年十四,正应该是一心读书之时。若早早定亲成亲,一来易分心,二来,他身为庶出,又无功名在身,很难娶到高门贵女为妻。”

“所以,他万万不能早早定亲。”

说着,用“你一定能明白”的期盼目光看了过来。

谢明曦不负所望,点头附和:“姨娘说的是,大哥确实不宜过早成亲。”

丁姨娘暗暗松口气,最难以启齿的话也顺利说出了口:“你既能明白,可愿意为你大哥受些许委屈?”

不等谢明曦有所反应,急急说了下去:“郡主刚才留下我,对我说,若是你肯替二小姐去考莲池书院,便将元亭的亲事推迟两年,还会为他求娶名门闺秀为妻。”

“以你的才学聪慧,考莲池书院十拿九稳。”

“到时候,郡主会替你和二小姐一起报名。入学考试之时,二小姐的试卷上写你的名字,你的试卷上写二小姐的名字……”

“郡主会暗中打点,无人会追究深查。如此,你便能代二小姐考上莲池书院……”

说到这儿,丁姨娘眼中泪珠滚落,仿佛受尽委屈的人是她:“明娘,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只是,眼下也只有你能帮元亭了。”

“我求求你了!明娘,你就应下这一回,帮一帮元亭可好?”

连说辞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

直至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委屈理所当然,她的牺牲天经地义。

谢明曦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再不会为任何事动怒。直至此刻,压抑在心底数十载的久远回忆和丁姨娘苦苦哀求的脸孔合二为一。

尘封在心底的怨怼委屈不甘,也随之蜂拥而来。

她定定地看着丁姨娘,为前世受尽委屈的年少谢明曦质问出声:

“姨娘,我可以自己考上莲池书院,为何要代谢云曦去考试,将属于我的才名光华双手奉送他人?”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为人做嫁衣?”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委屈退让?”

“大哥是姨娘生的,我就不是吗?”

谢明曦目光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冷。

“往日姨娘总说最疼我,原来都是哄我而已。大哥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的前程未来,我的一切无足轻重,随时可以委曲求全。”

“同是姨娘怀胎十月所生,大哥自幼在郡主府长大,姨娘一个月见他不过两三回。而我,一出生便在姨娘身边,朝夕相伴。为何在姨娘心中,我依旧远远不及大哥?”

“只因大哥是男子,而我是女子,便该天生低人一等,命运任人摆布?”

第四章 委屈

一句句尖锐的诘问,如利箭刺穿谎言织就的虚幻泡影。

丁姨娘哑口无言,表情瞬间僵硬,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惶慌乱。

这是怎么了?

往日谢明曦最是心软,她哭一哭,说上几句好听话,便能哄得女儿事事顺着她地心意。可今日,谢明曦态度异常激烈,言辞更是无比犀利。

“明娘,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姨娘顾不得再哭泣,急切地拉住谢明曦的手:“我是你亲娘,如何能不疼你。只是……只是元亭眼下陷入困境,只有你能救他。你是他的亲妹妹,你一定心疼兄长,不忍他的亲事被嫡母随意摆布……”

当年的她,确实不忍。

所以,她甘心被亲情困缚,一步步被逼进火坑,受尽磨难痛苦。

十四岁时身败名裂,被一顶软轿从后门抬着进了四皇子府,成了无名无分的侍妾。之后几年,被当做棋子,数次陷入险境。

十九岁那年,身为妃嫔的嫡姐谢云曦欲置她于死地。

她在生死中挣扎之际,丁姨娘正为谢元亭考中进士狂喜不已。

年少得志的谢元亭,不齿提起她这个亲妹妹,便是进宫,探望的也是云妃娘娘。

濒临绝境九死一生时,她终于幡然醒悟。

这世上,无人真正爱她惜她。

她要好好活下去!

要善待自己!

要令所有仇人匍匐在她脚下!

耗尽数年之功,她终于做到了。

外人只道太皇贵太妃温柔和善贤良,便是她的长孙建平皇帝也这般以为。只有她清楚,她早已凉薄无情心冷如刀。

丁姨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就如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明娘,我求你了!你就应下这一回!只这一回,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这等委屈了。为娘给你跪下了。”

说完,一咬牙一狠心,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好一个忍辱负重的亲娘!

这是以母女之情相逼,让她不得不点头!

谢明曦动也未动,定定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丁姨娘。心里浮起一丝荒谬又可笑的凉意。

意料中的一幕,真正出现在眼前,依旧令她气血翻涌心意难平。

许久之后,谢明曦才缓缓说道:“姨娘,我答应你。”

她就知道,使出这一招杀手锏,必能令谢明曦心软点头。

丁姨娘强自按捺住心里的释然和自得,哽咽着说道:“明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心里,又何尝好受?”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对你的心,和元亭一般无二。”

“只是,世人皆重子嗣。我只有元亭这么一个儿子,总得处处为他谋划打算。日后你长大了,便要出嫁为人妇,我能依靠的便只有元亭。便是你,也需要娘家兄长给你撑腰。”

“你现在受些委屈,能换得你大哥迟两年再成亲。他能安心读书,日后定能考取功名,能娶高门贵女为妻。”

“你大哥有出息了,我们母女两个才有好日子过。”

“明娘,我去找元亭,将你做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定会感激你……”

谢明曦目光微闪,点点头:“好。”

丁姨娘:“……”

丁姨娘哭不出来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姨娘为何还不去?莫非是又改了主意,不愿让大哥知道此事,免得大哥心生愧意,不愿我代二姐去考莲池书院?”

被说中心思的丁姨娘有几分狼狈:“我、我这便去。”

然后,踉跄着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放慢了动作。

“姨娘!”

丁姨娘精神一振,迅疾转身:“明娘,你……”

是不是改了主意?

谢明曦神色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重鼓落在丁姨娘的耳中:“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姨娘若打着日后再用此等法子逼我就范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

“还有,日后姨娘想进春锦阁,让丫鬟通禀一声。”

……

丁姨娘抹着眼泪走了。

谢明曦神色未变,喊了从玉进来:“我有些饿了,让厨房熬一碗鱼汤来。”

从玉:“……”

丁姨娘哭哭啼啼地离开,从玉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三小姐也在屋子里伤心落泪。没想到,三小姐叫她进来是为了鱼汤……

“八两重的鲫鱼,鱼汤要熬至奶白色,无一丝腥气,少放油,少放盐,略放些芫荽。”谢明曦淡淡吩咐:“你可记住了?”

从玉打起精神,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谢明曦满意地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从玉端了鱼汤来。

谢明曦略尝一口,微微皱眉。

重生这两日,别的倒能迁就一二,唯有吃食无法适应。

前世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入口的俱是琼华宫御厨精心所做的美味佳肴。谢府厨娘的手艺,委实入不了口!这两天她吃的少之又少。

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偏偏实在不愿将就。

谢明曦放下碗,吩咐一声:“将鱼汤分着吃了吧!”

扶玉闻着香气四溢的鱼汤,馋虫早已被勾了出来。顿时咽了口口水:“小姐,奴婢也能喝一碗吗?”

看着扶玉嘴馋的模样,谢明曦微微笑了起来:“赏你两碗。”

扶玉一脸欢喜:“多谢小姐。”然后一挺胸膛:“以后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不眨眼。”

谢明曦一笑置之。

冲动之下的表忠心,她听得多了。自不会因这两区区两句话动容。

能抵挡得住诱惑不背叛自己的主子,已是难得的忠仆了。

丫鬟们很快将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分完喝光。

喝了两碗的扶玉悄悄打了个幸福的饱嗝。

谢明曦看着一脸餍足的扶玉,更饿了……

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在半月之后,她自会让永宁郡主母女尝到追悔莫及的滋味。眼下更要紧的,是要先解决口腹大欲。

谢明曦吩咐:“扶玉,你去门房候着,父亲一回府,立刻请父亲来春锦阁。”

扶玉应了一声,利索地退下。

……

雍和堂。

丫鬟瑶碧低声禀报:“丁姨娘进了春锦阁,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哭着离开。”

哭着走的?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不屑的讥削。

丁姨娘惯以柔弱哭泣的姿态为手段。对着自己的亲女儿,也是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谢元亭是丁姨娘的命根子。

拿捏住了谢元亭,便拿捏住了丁姨娘。

赵嬷嬷目光一闪,低声道:“郡主可要召丁姨娘前来相询?”

“不必。”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为了谢元亭,丁姨娘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令谢明曦屈服顺从。”

她是淮南王府的郡主,是谢府主母,是谢元亭谢明曦的嫡母。

只凭这些,她便足以掌控谢元亭兄妹的命运。

谢明曦必须敛尽所有光华。

便是天资再出众,也卑贱如瓦砾,只配被谢云曦踩在脚下!

第五章 谢钧

鸿卢寺卿是个清闲官职。

谢郡马为人风雅,诗画俱佳,又生得俊美无双,在一众同僚中颇受青睐。每日赴各种酒宴,时常晚归。

难能可贵的是,永宁郡主从不为此恼怒动气。比起另外几位跋扈霸道从不允郡马在外饮酒作乐的郡主来,永宁郡主堪称贤良大度。

“谢郡马娇妻美妾,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永宁郡主亲自教养庶长子,如此胸襟,令人钦佩。”

“谢郡马能娶郡主为妻,委实是三生之福。”

……诸如此类的夸赞,数不胜数。每次酒宴几乎都要上演一回。

酒意醺然的谢钧在长随谢青山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着下了马车,进了谢府大门。

门房管事殷勤地上前相迎:“奴才给老爷请安。”

谢钧平日大多住在郡主府,耳边听得尽是郡马这个称呼。一回到谢府,听到老爷两个字,只觉心气通畅,格外轻松愉悦。

就在此时,一个其貌不扬黑不溜丢的丫头冒了出来:“老爷,奴婢……”

谢钧眉头一皱,酒醒了一半,张口呵斥:“哪儿来的丑丫头!”

扶玉:“……”

容貌是天生的,她也不想长得这般又黑又难看!

扶玉颇有些委屈,小声道:“奴婢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奉三小姐之命在此等候老爷。请老爷回府先去春锦阁一趟。”

谢钧略有些意外,却未推却,点了点头:“我这便过去。”

谢钧只有一子两女。在妻妾儿女成群的大齐官僚中,顿显子嗣稀薄。也因此,他对仅有的三个儿女都很器重。

庶长子谢元亭是他唯一的儿子,日后传承子嗣香火,撑起谢府门户,地位之重,无需多言。

长女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淮南王嫡亲的外孙女,颇得淮南王欢心。他对这个嫡女,自是看重。

幼女谢明曦,容貌和他最为肖似。天赋也最为出众,堪称青出于蓝胜于蓝。谢元亭天资只有中上,比起谢明曦远远不及。

若谢明曦生为男子,他必会倾尽全力教导栽培。

便是女儿身,也不必遗憾。

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日后定能嫁一门好亲事。若有机缘,或能攀龙附凤为谢家光耀门楣……

想及此,谢钧的步伐快了几分。

……

一盏茶后。

谢钧迈步进了春锦阁。

身着鹅黄衣裳的稚嫩少女微笑行礼:“女儿明曦,见过父亲。”

容颜如玉,秀美无伦。

浅笑盈盈,风姿动人。

不愧是他谢钧的女儿,行礼也这般优雅好看。

谢钧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免礼。”

不待谢明曦张口,又道:“我记得你身边的大丫鬟叫芳巧,颇为伶俐,长得也勉强入眼。为何换了个又黑又丑的?”

明亮的烛火下,年已三十二岁的谢钧面白似玉,俊美无俦,气质儒雅,眉眼含笑,显得温柔而多情。

出色的相貌,完全担得起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

别管是否“败絮其中”,只“金玉其外”,已足以令人艳羡向往。

容貌出色到了极致,成为晋身的阶梯。也怪不得谢钧对一个人的相貌这般看重。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丫鬟最要紧的是老实听话,长相好坏,并不要紧。父亲这般以貌取人,女儿不敢苟同。”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也未动气,反而笑了起来:“十几日未见,你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又笑问:“你特意让丫鬟叫我过来,是为了何事?是看中了为父书房里的古籍,还是想要一张古琴?”

谢明曦天资出众,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音律一学即通,举一反三。

谢钧对聪慧貌美的幼女颇为宽厚,无伤大雅的请求从不拒绝。

也因此,年少的她一直以为父亲是疼爱自己的。

直至后来,她才知道,谢钧温柔多情的外表下是何等凉薄冷酷!

十四岁那年,她被逼替谢云曦背上勾~引皇子的恶名,声名尽毁。

她跪在谢钧面前,满面泪水地哀求:“我宁愿剪去一头青丝,进庵庙长伴古佛青灯,也不愿进四皇子府做侍妾。爹,我求求你,你去四皇子殿下面前求情,求殿下饶过我……”

“住口!”

等待她的,却是谢钧铁青的俊脸和满目的冰冷:“你既已担下此事,便老老实实地去四皇子殿下身边。待日后云娘嫁给殿下为妃,姐妹也能互相帮衬。”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日温和宽厚的父亲:“父亲,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为二姐驱使,为她代过?”

谢钧冷冷道:“你已沦落至此,再无别的用处,替云娘鞍前马后也是应该的。”

……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冷漠脸孔,和眼前温柔含笑的俊脸悄然重合。

谢明曦心中一阵冷意,唇角却微微扬起:“父亲这回可猜错了。女儿近来嘴刁,总吃不下府中厨娘所做的吃食。想另请一位厨娘进府,专门为女儿做一日三餐。不知父亲可否应允?”

原来是这等小事。

谢钧很快应道:“些许小事,自行做主便是。”

谢明曦微微一笑:“请厨娘进府,总得花银子,买食材,又是一笔花销。这等事,姨娘做不了主。我又没勇气去求母亲,只能求父亲了。”

谢钧笑道:“好好好,我回去便和你母亲说一声。”

“多谢父亲。”谢明曦唇角扬起,笑得轻快愉悦。

此时的谢钧,根本没料到自己随口应下的一桩“小事”,会在日后惹出多少风波!

……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耳目却遍布府中。谢钧前脚踏进春锦阁,后脚便有丫鬟悄悄进了雍和堂送信。

永宁郡主闻讯后,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一炷香后,谢钧进了屋子。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一起行礼:“奴婢给郡马请安。”

谢钧含笑道:“都免礼。”

永宁郡主端坐在椅子上,眉目冷肃。

谢钧走上前,右手抚上永宁郡主的肩膀,温柔低声:“永宁,我回来了。”

永宁郡主眉心跳了一跳,目光一扫,淡淡道:“都退下!”

一声令下,丫鬟婆子都退下,唯有瑶碧点翠留了下来。

这两个丫鬟俱是永宁郡主的心腹亲信。瑶碧生的白皙标致。点翠更是绰约妩媚,一双杏眼,顾盼多情。

瑶碧十九岁,正值妙龄。

点翠已有二十二岁。永宁郡主却一直未放点翠嫁人,颇有一直将她留在身边伺候之意。

永宁郡主冷冷说道:“将手拿开!”

语气中露出一丝毫不避讳的厌恶。

谢钧笑容有些僵硬,慢慢缩回手。

瑶碧点翠显然早习惯了这一幕,各自垂下头。

……

第六章 夫妻

屋子里骤然安静。

沉闷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当着外人的面装恩爱夫妻,到了私下,便相敬如冰。

十余年来,一直如此。

谢钧心中涌起熟悉的压抑和恼怒,目光扫过瑶碧和点翠:“你们两个先退下。”

没等两个丫鬟应下,永宁郡主冷冰冰的声音已响起:“不必。她们俱是我心腹,有什么话当着她们的面说话亦无妨。”

是啊!

在永宁郡主心里,两个丫鬟比他这个装点门脸的夫婿重要多了!

谢钧心中怒意高涨,俊美如玉的脸孔露出讥讽的笑意:“是我冒失了。郡主的身边人,我岂能随意指使吩咐。”

永宁郡主眉眼未动:“你心中清楚便好。”

谢钧:“……”

瑶碧点翠的头垂得更低了。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被外界传为佳话的恩爱夫妻,根本名不副实吧……

可怜谢郡马,看着风光显赫,实则忍气吞声饱受羞辱。在永宁郡主面前,永远直不起腰杆抬不起头来。

不出所料,谢郡马深呼吸一口气,再张口,态度又恢复了温柔:“是我言语冒失,郡主别放在心上。”

永宁郡主目中露出一丝轻蔑鄙夷。

谢钧忍了又忍,柔声道:“郡主可是有话问我?”

永宁郡主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才去了春锦阁?”

原来是为了这等小事。谢钧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是,明娘多日不见我这个亲爹,心中想念。所以让人请我过去。”

请厨子这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永宁郡主瞄了谢钧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无一丝异样,才定下心神。

看来,谢明曦并未透露只字片语。

哼!算她识趣!

……

“瑶碧,去伺候郡马更衣安寝。”永宁郡主张口吩咐。

瑶碧白嫩的脸孔微微泛红,柔声应是。

郡主和郡马同房,不过是装装样子。

自她十五岁起开脸做了通房。这四年来,每逢初一十五回谢府,都由她伺候谢钧枕席。

平日在郡主府,郡马连踏进郡主的寝室的机会都极少。

此事,只有永宁郡主的身边人清楚,谢府上下无人知晓。便连丁姨娘也被瞒在鼓里。

可怜丁姨娘,整日拈酸吃醋,根本不知永宁郡主从未将谢钧放在眼底。

谢钧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口中却温和笑道:“劳累一日,郡主也早些歇下。我明日早起送郡主回郡主府。”

谢钧是否心怀不甘,永宁郡主根本不在意。

待瑶碧随着谢钧离开后,永宁郡主的神色和缓下来,目光在点翠窈窕的身段上打了个转:“点翠,来伺候本郡主更衣就寝。”

语气微微上扬,竟有些调笑的意味。

点翠俏脸浮起红晕,眼波流转,分外娇媚:“郡主难得回府,奴婢岂敢伺候郡主就寝。还是另召人进来伺候吧!”

永宁郡主对点翠倒是有些耐心,闻言也不恼,只道:“快些过来。”

点翠轻咬嘴唇,凑上前去,为永宁郡主褪下衣衫。

忽然,点翠轻呼一声。似被碰触了何处。

这一声娇吟,又软又酥。

很快,又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床榻边的轻纱被迫不及待地扯落,隐隐绰绰遮住床榻。不过片刻,床榻微微摇动起来,轻纱也随之颤抖。

……

隔日清晨。

春锦阁。

芳巧有些不安地在门外徘徊,几番欲伸手敲门,犹豫片刻,又放了手。

平日起得晚些倒是无妨,今日郡主在府中,三小姐总得早起去雍和堂请安。

只是,这几日,三小姐对她这个大丫鬟冷冷淡淡,她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缘故,胆子也小了起来……

芳巧目光一瞟,叫了从玉扶玉过来:“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去叫醒小姐。”

从玉扶玉一起摇头:“小姐吩咐过,不得随意叫门。”

芳巧抽了抽嘴角,故意加重语气,吓唬两个小丫鬟:“若是小姐起得迟了,耽搁了请安,惹得郡主动怒。你们两个可担得起责任?”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然后从玉老实地应道:“我们担不起。”

芳巧一口气还没喘完,就听扶玉说道:“可我们更不敢违抗小姐的命令。”

芳巧:“……”

对了,她熬夜绣了一个荷包,还有十九个荷包没绣。

芳巧默默走了。

从玉扶玉继续在门外等着。直至门里传来了小姐声音:“进来。”

两个小丫鬟齐齐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只着中衣的稚龄少女,坐在床榻边,略略侧头,眼角眉梢微微含笑,别有一番惫懒的风韵。

从玉扶玉看傻了眼,一时竟找不出任何语句来形容眼前美景。

谢明曦失笑:“你们两个傻乎乎地站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梳洗?”

两个丫鬟回过神来,忙应声伺候。

两人已经格外尽心尽力,奈何以前做的都是洒扫之类的粗活,近身伺候的精细活儿,一时半会哪里做得来。

净面更衣也就罢了,梳发着实不是易事。

从玉看着自己梳的歪歪扭扭的双平髻,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小姐,奴婢手拙,还是让芳巧姐姐来为小姐梳发吧!”

确实丑了点。

谢明曦端详片刻,淡淡说道:“不用了。”

这样去给嫡母请安正好。

便让永宁郡主再张狂得意半个月。

此时越自得快意,日后跌得越重越痛苦越怒不可遏。

从玉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为何忽然让奴婢近身伺候?”

这个问题,已经足足困扰从玉三日了。

扶玉同样满心困惑不解,看了过去。

谢明曦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你们两个有芳巧不及的长处。”

从玉扶玉被夸得满心欢喜,喜滋滋地跟在谢明曦身后去了雍和堂。

……

永宁郡主每月初一十五回府,隔日用过早饭便回郡主府。

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丁姨娘每次忍气吞声地到雍和堂来请安,便会竭力安慰自己。一个月只忍上两天,其余日子,总算惬意自在。

再者,谢钧每隔三五日就会回府一回,从不曾冷淡疏忽她,待她依旧温存体贴。

只是,当着永宁郡主的面,谢钧几乎从不正眼看她。目光偶尔掠过,也格外淡漠。

谢元亭站在谢钧身侧,比亲爹更无情,眼角余光都不肯捎带过来。

丁姨娘心中又酸又苦,右手紧紧地攥紧丝帕。

“明娘为何还没来?”永宁郡主有些不耐,警告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挤出笑容解释:“明娘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免贪睡了些。婢妾这便让人去春锦阁叫她过来。”

话音刚落,谢明曦的身影已出现在雍和堂门口。

丁姨娘松了口气,堆起笑容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谢明曦梳得不够齐整的头发。

丁姨娘:“……”

谢明曦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父亲母亲请安。”

谢钧也有些不快,不过,当着永宁郡主的面并未多言,淡淡道:“起身吧!”

永宁郡主瞥了一眼,微微勾起嘴角:“明娘,再过半个月就是莲池书院一年一度的入学考试。你和云娘一起报名考试。”

……

第七章 书院

大齐文风兴盛,书院众多,尤以京城为最。

其中,名气最盛的当属六大书院!

谢元亭就读的新儒学院,名列六大书院之一。不过,新儒书院排名堪堪居中。六大书院之首,当属松竹书院。

当今天子建文帝年少时曾在松竹书院就读。登基后,建文帝从皇家私库调拨银两,重建松竹书院。如今,一众皇子和皇室宗亲子弟俱在松竹书院就读。

也因此,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

除此之外,尚有博裕书院、德润书院、慈湖书院。

成立不过十余年的莲池书院,能跻身京城六大书院,自然有其独特之处。

莲池书院,由当年的太子妃俞氏所建,是大齐第一座女子书院!

书院设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和男子书院课目并无不同。除此之外,还特意设了女红厨艺园艺等课程。

书院里的夫子,多是博学多才的翰林,或是名闻京城的大儒,还有出自宫中的顶尖乐师画师舞姬。

太子妃亲自担任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亲自授课三日。

自莲池书院创建后,大齐各州郡纷纷效仿。短短数年内,女子学院如雨后春笋,遍布大齐州郡。

莲池书院,也成了大齐最负盛名的书院,声名之隆,丝毫不弱于松竹书院。

五年前,建文帝登基,太子妃入主中宫,成了俞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莲池书院也随之水涨船高,声名更盛。

宫中几位公主和诸王府里的郡主们俱在莲池书院就读。

大齐的官僚勋贵们,十分乐意将家中聪慧有天资的女儿送进莲池书院就读。既能搏才女的名声,又跻身大齐最顶尖的闺阁少女圈。

更重要的是有机会亲近当朝皇后。

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自然不是谁想进便进。只在每年三月十五举行一次新生入学考试。最低龄十岁,最高龄不得超过十三。且不得连续两年报名考试。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只有考两次的机会。第一次没考中,便得等上两年。

每年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至少也有三四百,最终录取的人数只有区区十人。竞争十分激烈!

也因此,莲池书院放榜之日,众人瞩目。

考上莲池书院的少女,可谓一朝扬名!

去年谢云曦便已够报考之龄。可惜谢云曦聪明脸孔笨肚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去了也绝无可能考中。

所以,永宁郡主才特意等到今年。

今年,她十岁,已够资格报名。

正好可以替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

……

永宁郡主一副施恩的嘴脸,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应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全身微颤,迅速低下头,不敢看谢钧,更不敢看身侧的谢明曦。

一颗心似掉进了滚热的油锅里。

是她下跪,以生养之恩母女之情逼着谢明曦点头应允。谢明曦一定对她这个亲娘无比失望怨怼之极吧!

可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谢钧有些意外,斟酌片刻才道:“云娘年长一岁,报名无妨。明娘今年只有十岁,不如再等上一年,把握也更大些。”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不已。

谢明曦天资如何,谢钧岂能不清楚?去考莲池书院,根本不在话下。延迟一年,是想让谢明曦一举夺得头名,如此便能声名鹊起!

可惜,谢钧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名动京城的,将是她的女儿谢云曦!

“就当是陪着云娘一起去考试,长长见识也罢。”永宁郡主神色淡淡,不容拒绝。

谢钧只得退让,笑容不减:“郡主言之有理。”

谢元亭立刻笑道:“二妹天资聪颖,定能顺利考上莲池书院。”

谢元亭口中夸赞的二妹,不是一母同胞的谢明曦,而是谢家唯一的嫡女谢云曦。

永宁郡主难得笑了一笑,看向谢元亭的目光颇为温和:“承你吉言。我也盼着云娘能一举考中。”

母慈子孝,画面十分和谐。

唯一不和谐的,是丁姨娘泛白的脸孔和死死咬住的嘴唇。

谢明曦没有转头看丁姨娘。

丁姨娘做了和前世同样的选择。而她,却再不是那个动辄心软的善良少女,绝不会原谅丁姨娘。

更不会饶过算计轻贱她的永宁郡主母女!

别人欺我辱我轻贱于我,我必百倍还之!

……

永宁郡主看向微笑不语的谢明曦,神色难得温和:“明娘,你和云娘一起报考莲池书院,姐妹两人也该多亲近一二。”

“你收拾好衣物行李,三日过后,我派人接你去郡主府。”

话音刚落,丁姨娘已霍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郡主为何要将明娘接走?”

永宁郡主神色微冷。

站在一旁的赵嬷嬷已沉着脸呵斥:“郡主说话,何来丁姨娘冒然插嘴的份。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该掌嘴!”

说完,走上前,扬起手。

丁姨娘羞愤难抑,却不敢闪躲。

往日的羞辱教训历历在目。

不闪不躲,只挨一巴掌。若闪躲,至少要挨十巴掌!

谢钧目光暗了一暗,并未出声求情。

谢元亭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愤怒,将头转到一旁。

身为妾室,便该老实安分卑躬屈膝。偏偏丁姨娘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冒然顶撞,自取其辱。有这样的生母,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再者,去郡主府有什么不好?

跟在永宁郡主身边,能够出入淮南王府,能和皇室宗亲权贵们来往,能站到更高更广阔之处,有更好的前程未来……

这些,谢钧给不了。

丁姨娘给不了。

唯有嫡母永宁郡主,才能做到!

丁姨娘实在愚蠢,竟看不透这一点!

挨打也是活该!

就在赵嬷嬷的手落下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住手!”

赵嬷嬷一惊,下意识地停了手中的动作。

已闭上双目准备挨打的丁姨娘全身一颤,倏然睁眼。

永宁郡主面色一沉,目光冷厉,看了过去。

张口阻拦的,是谢明曦。她目光一扫,掠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孔,最终落在赵嬷嬷阴沉愤怒的脸孔上。

丁姨娘再不堪,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羞辱!

她自会出手“调教”。

赵嬷嬷算什么东西!

谢明曦洁白如玉的脸庞平静如常,淡淡问道:“赵嬷嬷口口声声说丁姨娘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不知赵嬷嬷此时的行径,又算什么?”

“丁姨娘有错在先,要罚也该由母亲张口。什么时候竟轮到赵嬷嬷先发话动手了?”

“论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丁姨娘实在远不及赵嬷嬷!”

“此等情形,若落入外人眼中,不知会怎生嘲笑母亲,身边竟供奉了一个比主子更厉害的奴才!”

赵嬷嬷:“……”

第八章 恶奴

赵嬷嬷涨红了一张老脸!

她是李太后身边的老人,便是进了慈宁宫,也有几分体面。

永宁郡主平日对她颇为敬重。她也一心为永宁郡主谋划打算,不知不觉就逾了矩……连永宁郡主也视为理所当然。

没曾想,今日被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当面奚落嘲讽!

主子就是主子,她再厉害也是奴婢!

被揭了遮羞布,赵嬷嬷不得不颤巍巍地跪下请罪:“老奴心系主子,一时冲动忘形,还望郡主勿怪。”

永宁郡主错愕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亲自起身扶起赵嬷嬷,温言安抚:“明娘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出言无状,赵嬷嬷切勿放在心上。”

然后寒着脸看向谢明曦,目光凌厉:“大胆放肆!立刻向赵嬷嬷赔礼!”

身为嫡母,身为大齐郡主,永宁郡主任意一个身份,都足以压得谢明曦低头。

更不用说,此时的永宁郡主面寒如冰,气势凌厉无匹。谢钧父子暗暗心惊。丁姨娘更是俏脸泛白,死死地攥紧手中丝帕。

她想为女儿求情,全身却不停打颤,怎么也张不了口。

……

死寂般的安静中,谢明曦微微一笑,声音不疾不徐:“女儿一心为母亲着想,才张口痛斥恶奴。母亲竟不领情,实令女儿心中遗憾。”

“母亲有任何吩咐,我定然遵从。唯有此事,不能从之。”

“当年太后娘娘赏赵嬷嬷给母亲,是让她仔细照顾母亲起居。可恨这个恶奴,依仗太后娘娘威势欺主,羞辱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宫中的太后娘娘也会为之蒙羞。”

“今日便是被母亲斥责痛骂,我也力争到底,绝不纵容姑息!”

永宁郡主:“……”

众人:“……”

又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赵嬷嬷目中满是怨毒,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这张老脸,今日是彻底被揭下扔到了地上。

万万没想到,温软娇怯的三小姐,今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口舌犀利如斯!

永宁郡主同样震惊恼怒,目光阴沉而惊疑,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凛的冰冷笑意:“好一个‘孝顺体贴’的女儿。”

丁姨娘全身打了个寒颤。

上一次见到永宁郡主这般阴冷的笑容,还是在两年前。

谢府贪墨弄权的管事,被当着谢府一众奴仆的面生生杖毙。

她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之后,行事便谨慎许多,再不敢随意勾结府中管事篡改账册贪墨金银做私房。

永宁郡主若因今日之事记恨上了谢明曦……再因此迁怒谢元亭,这该如何是好?

“明娘,”丁姨娘越想越是心惊,狠狠心张口道:“你胆大妄为,出言无状,还不快些向赵嬷嬷赔礼。”

众人:“……”

谁也没料到,丁姨娘竟会在这等时候出言帮腔。

站的还是永宁郡主这一边!

赵嬷嬷的恼恨怒火,骤然间化为不屑鄙夷的冷笑,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嘲讽。

竭力相护的亲娘反咬自己一口,这等滋味不好受吧!

便连谢钧也皱了眉头,略有些不愉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顾不得这些,连声催促:“明娘,你快点向赵嬷嬷陪个不是。你年少识浅,郡主大人大量,定不会怪罪你……”

谢明曦眸光扫了过来,神色淡淡:“母亲正和我说话,何来丁姨娘插嘴的余地?有赵嬷嬷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在前,丁姨娘当引以为戒才是!”

丁姨娘:“……”

丁姨娘脸孔涨得通红,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赵嬷嬷更是怄得吐血的心都有了。

谢元亭终于听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沉声叱责:“三妹,你素日温顺听话,今日缘何这般牙尖嘴利?在母亲面前也敢这般放肆!委实不像话!快些跪下向母亲请罪!”

疾声厉色,满目怒容。

俨然一个全心护着母亲的好儿子!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面上忽地露出心有不甘的愤慨,带着隐忍的恨意看向永宁郡主:“半个月后我便要去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心中忐忑难安,说话杂乱无章。想来母亲定能体恤。”

谢元亭听得没头没脑,正要继续呵斥谢明曦。

没想到,怒容满面的永宁郡主听到此言后,竟迅速平静下来:“罢了,念在你年少的份上,我便饶过你这一回。以后不得对赵嬷嬷无礼。”

谢元亭:“……”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扫了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兄长一眼,行了一礼,告退离开。

眼下她“大有用处”,永宁郡主根本不会撕破脸皮。

丁姨娘和谢元亭今日是枉做小人了。

看着谢明曦离去的身影,谢元亭目中闪过愠怒,生生将那一声冷哼咽回鼻腔。

……

谢明曦一走,内堂里重又安静下来。

众人各怀心思,面色各异。

谢钧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时候不早了,我送郡主回府。”

窝囊废!

刚才一声不敢吭,现在倒来装傻充愣和稀泥!

永宁郡主嘲弄地勾起薄而优美的红唇:“是该回去了。”

谢钧权当没看见永宁郡主眼底的讥讽轻蔑,含笑上前,亲昵地扶住永宁郡主的胳膊。察觉到手下的胳膊在瞬间僵硬,心里掠过一丝快意。

当着众人的面,永宁郡主总得做做样子,再愤怒也不会推开他。

果然,永宁郡主身子僵硬了片刻,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走吧!”

一对“恩爱夫妻”相携而去。

谢元亭紧随其后。

刚才颜面扫地的赵嬷嬷,重新挺直腰杆,临走前冲着花容惨白死死咬着嘴唇的丁姨娘阴测测一笑,扔下一句。

“三小姐真是有出息了,丁姨娘果然教导有功!”

丁姨娘苦苦忍着的泪水哗地夺眶而出。

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丈夫被抢走,从原配正妻变成二房妾室,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只认嫡母,原本百依百顺的女儿,因替考之事心生怨怼,对她这个亲娘也有了嫌隙……

丁姨娘哭了许久,一双明眸哭得又红又肿,帕子哭湿了三条。

文绮早有准备,很快又取了一方干净的丝帕送了过去。

每一次永宁郡主回府,丁姨娘总要狠狠哭上一场。她这个贴身丫鬟十分细心体贴,今日特意备了五条丝帕。

……

第九章 出府

芳巧躲在屋子里做荷包,小丫鬟们或洒扫或伺弄花草,小小的春锦阁静谧安宁。

谢明曦神色安然地迈步进了屋子。

丫鬟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来行礼。

谢明曦目光一扫,心中不无遗憾。

大小八个丫鬟,芳巧算是最拔尖的一个,只是心思太活络,令人不喜。从玉扶玉胜在听话,却不够机灵。其余五个丫鬟,也多平庸。

春锦阁里的管事李妈妈,倒是忠心可用。可惜几个月前重病一场,一条命去了半条,尚在养病。

谢钧是寒门出身,一朝得志,迈入仕途。十几年时间,也攒下一些家底,比起动辄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却相差极远。府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小厮,都是从牙婆子手中买来的。

既缺真正精明能干之人,更缺对主子忠心不二的奴才。

永宁郡主平日住在郡主府,只消在谢府安插几个眼线,内宅动静皆瞒不过她耳目。

丁姨娘自以为执掌谢家内宅,殊不知自己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谢府真正的掌权人,依然是永宁郡主!

对付永宁郡主,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眼下的问题是,她身边无忠心可靠能干之人!

谢明曦的目光在芳巧的身上停留得稍稍久了一些。

芳巧心中暗喜,不敢冒进,低着头继续等待。

调教几日,果然有些长进。

谢明曦微笑吩咐:“芳巧,我要出府一趟,你去安排车马。”

芳巧先是精神一振,旋即迟疑:“可是,三小姐从未独自出过府……”

谢明曦自出生起就被养在内宅。永宁郡主不闻不问,丁姨娘在京城举目无亲,几乎没有出门做客的机会。谢明曦长至十岁,几乎未踏出过谢府大门。

谢明曦笑容不减:“从玉,你去车马房。”

从玉毫不犹豫应了一声,麻溜地跑了出去

芳巧:“……”

芳巧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顺带将说过的话都咽回来。

可惜,机会只有一次。

谢明曦已吩咐所有丫鬟都退下。

芳巧哭丧着脸退出屋子,欲哭无泪。

……

半个时辰后。

谢府门房管事懵了一脸。

从玉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三小姐要出府,烦请吴管事开正门。”

门第高一些的府邸,平日不开正门,只开角门。谢府有学有样,等闲不开正门。

谢明曦领着两个丫鬟,其实从角门出入也无妨。只是,谢明曦在很久之前便不肯再委屈自己半分。

年近四旬相貌堂堂的吴管事犹豫片刻,才道:“老爷和郡主都不在府中,三小姐要出府,不知丁姨娘是否应允……”

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打断吴管事:“原来我这个主子想出门,尚需经过吴管事首肯。”

发话之人,正是谢三小姐。

谢明曦未曾敛容动怒,唇畔微笑如常,说出口的话语却犀利如刀。

吴管事全身一震,忙低头请罪:“奴才不敢。”

谢明曦淡淡道:“开门。”

吴管事不敢再有二话,迅速开了正门。

从玉扶玉一起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大展神威的主子。

谢明曦自不会将些许小事放在眼底,微微一笑,迈步出了谢府大门。

有着谢府标记的马车已在门外,车夫恭敬地候在一旁,另有六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这般出行,颇具千金小姐的排场。

没了丁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呼吸着谢府外的空气,谢明曦只觉胸意顺畅,心情明媚:“去鼎香楼。”

……

京城酒楼如云,其中最富盛名的,莫过于鼎香楼。

鼎香楼以陈设雅致菜肴精美闻名。是一众勋贵公子达官贵人时常宴请出入之处。一席之资,便以够普通百姓一月嚼用。

鼎香楼并无大堂,只设雅间。一二楼共六十间雅间,迎来送往,座无虚席。

鼎香楼的三楼,设了十个雅间,专门招待女客。从后院出入,跑趟伺候的俱是女子,掌厨的也都是厨艺精湛的厨娘。

大齐京都,贵女如云。

公主郡主们身份超然,并无太多约束,出府是等闲之事。

因莲池书院声名赫赫,京城各处都开设了女子学院。宗亲之女名门闺秀官家千金们,大多在书院里读书,也时有机会出府。

也因此,特设了女子雅间的鼎香楼,成了京城贵女们聚集之地。

谢明曦前世曾数次出入鼎香楼,对鼎香楼颇为熟悉。

想找厨艺高超的厨娘,去鼎香楼肯定没错!

……

半个时辰后。

谢府马车在鼎香楼的后院处停下。

谢明曦慢悠悠地掀起车帘往外看。

从玉扶玉先下了马车。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不约而同地睁圆了眼睛。

从玉惊叹:“好多马车!”

扶玉也叹道:“好多人!”

车夫家丁们都被引至别处,免得无意中冲撞了哪一位府上的千金闺秀。目光所及之处,多是丫鬟仆妇之类。粗略一看,至少也有十几辆马车,

“哪来的土包子,瞧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寒酸模样!真是笑死人了!”

“可不是么?长得这么丑,就该躲在府里,别出来吓人!”

出言奚落的,是不远处的两个丫鬟。故意扬高声音,让众人都听见。果然惹来了一阵笑声。

从玉顿时羞愧地涨红了脸,深恨自己丢人现眼,令主子蒙羞。

扶玉却是个耿直脾气,竟大步走上前,大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何在背后说人坏话?”

两个丫鬟:“……”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棒槌!

既然是“悄悄话”,就该当没听见。或是再暗讽回来!哪有这样直不愣登就冲上来责问的!

从玉不安地扯了扯扶玉的衣袖,小声提醒:“小姐还在马车上。”

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可别给小姐惹祸!

扶玉天生一根筋,压根没听出从玉的言外之意,凶狠地瞪着眼:“立刻道歉。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一边说,一边卷起衣袖,颇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那两个说闲话的丫鬟,也不过十三四岁。见扶玉肤黑身高一脸凶狠,顿时怂了。僵持片刻,那两个丫鬟才不情愿地道了歉:“对不住。我们不该胡乱说话。”

扶玉出了心头闷气,昂首挺胸地回了马车边。

……

待看到掀着车帘冲她微笑的谢明曦,扶玉才惊醒过来,不安地说道:“小姐,奴婢……是不是给小姐惹祸了?”

谢明曦眼中笑意更深:“不,你这样很好。”

之前的想法得更正。

她身边还是有可用之人的。

遇事不怂,关键时候敢撸起袖子揍人。真是可造之材!

扶玉被夸得心花怒放,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小姐不生气就好。”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

从玉也有些晕乎:“小姐,你真的没生气么?”

谢明曦微微一笑:“这点小事,有什么可生气的。以后你们两个随我出门的机会多的是,记住,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事,都要挺直腰杆,不必畏怯。”

“便是惹了祸,也不用怕!一切都有我这个主子担着。”

语气轻松淡然,就像说“渴了就喝水”一样自若。

从玉扶玉听得精神振奋,激动不已地齐声应下,然后扶着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脚刚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女声音:“锦月表姐,我扶你下马车。”

……

谢明曦目光微冷。

隔了数十年的时光,这个声音依旧熟悉得令人憎恶。

永宁郡主的女儿,谢钧的长女,她的嫡姐。

谢云曦!

一出门便遇上,她们姐妹果然“有缘”!

谢明曦嘲讽地弯起嘴角,转过身来。

有着淮南王府标记的华丽马车赫然映入眼帘。

十一岁的谢云曦,穿着一袭耀目的红色罗裳。

杏眼桃腮,容色明媚,眼波流转,流露出一抹傲然。身量如柳条一般长开,胸脯微微隆起,已有了少女的窈窕风姿。

眉眼却丝毫不肖似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永宁郡主!

谢明曦目中闪过意味深长的冷笑。

……

第十章 嫡姐

前世,从十岁这一年开始,谢明曦便活在嫡姐谢云曦的“光环”之下。

在人前,她从不吟诗作对弹琴作画。收敛所有光芒,只为不惹人瞩目,以庶妹身份,安静无声地跟在谢云曦身侧。

谢云曦所有令人惊艳的诗作画作,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凭借“诗画双绝”,谢云曦名动京城。兼之相貌出色,终于入选四皇子妃的名单。

唯一的缺憾,便是出身略低。谢钧一直是四品官身,在权贵如云的京城,委实不惹眼。便是永宁郡主全心为谢云曦谋划,也争不过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

最终,凤旨赐婚时,李湘如为四皇子妃。

谢云曦屈居侧妃之位。

皇子侧妃,身份低了正妃一等,却也有资格列入皇家玉蝶,可以亲自抚养儿女。圣心已明,四皇子将被立为东宫储君。做四皇子侧妃,日后少不得被封妃位,荣华富贵一世。

以谢云曦的出身,也算不得辱没她了。

谢云曦心中怨怼不甘,也只得恭敬地接了赐婚的凤旨。然后,谢云曦便做了一桩令人咋舌的蠢事。

淮南王寿辰之际,四皇子应邀赴宴。谢云曦私下写了诗筏,用重金买通淮南王府的小厮,趁着斟酒之际,悄然送至四皇子手中。没曾想,四皇子身边的侍卫十分警觉,当场抓了个正着。

写着缠绵情诗的浅粉色诗筏当众飘落。

有眼尖的少年瞟到落款的曦字,立刻戏谑调笑:“谢侧妃尚未过门,便已心寄四皇子殿下,连情诗也写了送来。实在令人艳羡。”

出言之人,正是李湘如的兄长李默。

乍听是戏言,细细一品,却居心叵测。

落下私相授受的名声,于尚未出嫁的闺阁少女来说,绝不是好事。更何况,天家最重规矩。谢云曦这般行事,大大出格,极为不妥。

谢云曦得知自己的诗筏被识破喊破,又惊又惧,跑到永宁郡主面前哭诉。永宁郡主立刻叫来谢元亭,叮嘱一番。

然后,谢元亭当众向四皇子致歉赔礼:“……三妹心慕四皇子殿下,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恳请殿下见谅。”

她这个谢家三小姐,在短短半日间“扬名”京城。

再之后,闺誉尽毁的她被一顶软轿送至四皇子府,成了四皇子的侍妾。

逃过一劫的谢云曦,在半年之后以侧妃之礼风光嫁入四皇子府。

随后的四年间,她成了谢云曦手中的棋子。皇子府内宅纷争不断,她屡次涉险。直至生死一线之际,才幡然醒悟,狠心斩断所谓的亲情。暗中投靠李湘如,借中宫皇后之力对付谢云曦。

三年后,谢云曦被三尺白绫吊死在琼玉宫。

那一日,她从贵人之位升为昭容,位列九嫔。

……

谢云曦眼角余光分明已瞄到了谢明曦,却未理睬,伸手扶了紫衣少女下马车。

这个紫衣少女,比谢云曦年长一岁,脸孔微圆,五官略有些扁平。单看也算清秀,站在明媚的谢云曦身边,立刻黯然失色。

紫衣少女略略扬着脸,神色比谢云曦更骄傲几分。

这个紫衣少女,正是谢云曦的表姐盛锦月。

大齐建朝迄今已有两百余年。天家子嗣兴盛,皇室宗亲经过数代传承繁衍,数字惊人的庞大。

淮南王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叔,执掌宗人府,手握实权,深得建文帝器重信任。在皇室宗亲里无人出其左右。

淮南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早已被立世子,而盛锦月,便是淮南王世子唯一的嫡女!当然有骄傲的资格!

盛锦月目光一扫,便留意到了谢明曦。

想不留意都不行!

在此等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容貌秀美无伦的谢明曦立在其中,如明珠般光芒四射,不容忽视。

这一看之下,盛锦月顿觉有异,低声道:“云曦表妹,那个少女是谁?为何与姑父眉眼肖似?”

这一问,顿时戳中谢云曦痛处。

谢钧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容貌之佳,举世无双。谢元亭这个儿子远不及其父年少时的风采。

她虽自恃美貌,也知自己算不得倾城国色。

可恨的是,最年幼的庶妹非但聪颖过人,还承袭了父亲出色的容貌。年方十岁,已这般美丽……

哼!生得再美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给她做垫脚石?

想及永宁郡主前两日说过的那番话,谢云曦心中闷气尽去,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庶妹谢明曦!”

呵!

原来是谢家那个庶女!

盛锦月同样轻蔑一笑。

身为嫡女,自然不屑和庶女来往。今日若不是凑巧遇上,她绝不会纡尊降贵地和谢明曦说话。

两个少女站在原地,等着谢明曦露出卑微讨好的笑容上前来示好。

然后,就见谢明曦转过身,往鼎香楼里走去。

谢云曦:“……”

盛锦月:“……”

……

可恶!

明明看见她们了,却视她们为无物!

这个庶出的谢明曦,竟敢不将她们放在眼底!

都是十一二岁的骄傲少女,便是有些城府,此时也按捺不住。

谢云曦火冒三丈,咬牙怒喊:“站住!”

谢明曦恍若未闻,继续抬脚迈步。

谢云曦脸上挂不住了,又喊了一声。奈何谢明曦就似没听见一般,慢悠悠地向前走。

盛锦月面色颇为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谢云曦恼怒之下,拎起裙摆,快步跑上前,拦住谢明曦的去路,气势汹汹地怒道:“谢明曦,我喊你两声,你为何充耳不闻?”

谢明曦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原来刚才如泼妇般怒喊的人竟是二姐!”

谢云曦:“……”

谢明曦一脸关切地相劝:“这里人来人往,二姐也该轻声慢语。传出泼辣刁蛮的名声,总是不好。母亲若知道了,不免动怒叱责。”

谢云曦:“……”

谢云曦一张俏脸气得通红,一双明媚的杏眼狠狠瞪着谢明曦。

可恨周围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丫鬟仆妇,一个个饶有兴味地睁大眼睛看过来,耳朵竖得老长。

半晌,谢云曦才咬牙低声道:“这笔账,日后我再和你慢慢算。先随我过去,给锦月表姐见礼。”

永宁郡主是谢明曦嫡母,从礼法而言,淮南王府便是谢明曦舅家,称呼盛锦月一声表姐才是正理。

谢明曦微笑着应了,随谢云曦上前,行了一礼,喊了声表姐。

盛锦月从鼻子嗯了一声,却不还礼。

谢云曦自觉出了一口闷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然后,谢明曦凑了过来,“小声”说道:“二姐,怪不得你常说表姐相貌平平骄纵无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云曦:“……”

盛锦月:“……”

第十一章 故人

盛锦月身为淮南王府嫡女,在府中最得宠爱,被众人捧着长大。一众庶出姐妹,在她面前低眉顺眼。

谢云曦平日和她说话也是百般逢迎示好。

没曾想,嘴甜讨喜的表妹背地里竟敢这般说她!

骄纵无礼倒也罢了.

相貌平平四个字,直直戳中了她的痛处。

淮南王府里的庶出姐妹共有六个,个个样貌比她出色!她平日端着不屑一顾的嘴脸,心里其实十分介怀。

盛锦月冷哼一声,瞪了过来。

谢云曦又气又急,涨红着脸辩白:“锦月表姐,你别听她胡说。我从未在背后这样说你!是她有意挑唆,你千万别信!”

然后又怒瞪向谢明曦:“谢明曦!再乱嚼舌头,我饶不了你!”

谢明曦从善如流,很快应道:“是是是,我不说就是了。便是你之前抱怨过锦月表姐仗着王府嫡女身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之类的话,我也半个字不说。”

谢云曦:“……”

盛锦月的面色愈发难看,绷着一张脸,转身便回了马车。

谢云曦满心冤屈,怄得吐血的心都有了。愤愤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谢明曦。

谢明曦微笑着提醒:“锦月表姐已经上了马车。二姐还不快些跟着去?”

盛锦月一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一气之下,将她扔在这儿独自回府也不是不可能!丢人不说,真的生了嫌隙,实在得不尝失!

谢云曦略一权衡,便下定决心追过去。

临走前,狠狠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你给我等着!

很熟悉的字眼!

几十载的漫长时光里,一个个仇敌对手倒在她的脚下。愤怒绝望之际,总会这般叫嚷。“总有一天我定会让你追悔莫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

呵呵!

我便等着!

又能如何?

谢明曦扬起唇角,慢条斯理地说道:“从玉,扶玉,随我进鼎香楼。”

……

几句轻飘飘的话,气得盛锦月一怒而去,谢明曦更是灰头土脸。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哄得盛锦月消气。

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从玉和扶玉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自家主子,然后挺直腰杆,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鼎香楼。

三楼专门招待女客,迎宾的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穿戴得简朴干净,笑脸迎人,口齿伶俐。

“姑娘来的巧,正好还剩一个雅间。”

一边说,一边迅速打量谢明曦。

鼎香楼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三楼每日来往贵女如云。年轻妇人也算颇有见识了。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

小小年纪,竟生得这般好容貌!

待日后长大了,不知何等倾城风华!

进了雅间后,谢明曦目光一扫,确实干净雅洁。

上好的梨花木圆桌,足够坐八个人。谢明曦坐下之后,随口吩咐一句:“让所有厨娘都做一道拿手菜肴来。”

鼎香楼里的厨娘共有十个,每人一道拿手菜,便是十道菜肴。

要求虽然古怪,年轻妇人却未犹豫,立刻笑着应了:“请姑娘稍等片刻。”

退出去片刻,又端了鲜果干果上来。一放在精致小巧的白色瓷盘里。色泽鲜艳,令人望之而生食欲。

扶玉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谢明曦耳力灵敏,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扶玉顿时红了耳根,期期艾艾地解释:“奴婢个头高力气大,所以饭量也稍微大一点。”

谢明曦挑眉一笑:“只大一点么?”

扶玉脸更红了,老实答道:“不止一点。”

从玉不客气地揭她老底:“奴婢一顿吃一碗,扶玉总要吃三碗才饱。别说内院里的小丫鬟,便是外院的小厮也没她这般能吃。”

扶玉满面羞愧,忧心忡忡。

小姐会不会嫌她太能吃了?

十三岁的扶玉,比谢明曦高了一个头,粗壮结实。一张略黑的圆脸,如白纸一般,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

谢明曦抿唇笑了起来:“不必担心。我这个主子总不会养不起你,只管照饱了吃。”

扶玉这才松了口气,咧嘴笑道:“多谢小姐。”

……

跑堂的年轻妇人嘴皮子麻溜,动作更是利索。热腾腾的菜肴很快呈了上来:“还有一道鱼肉羹,颇为耗时,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从玉扶玉一起悄悄咽口水。

令两个小丫鬟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在谢明曦眼中看来,却无太多出众之处。喝一口温热的水漱口,尝了一口,略一蹙眉。

第二盘,同样略尝一口。

然后第三盘第四盘……

平心而论,鼎香楼里的厨娘们厨艺颇佳。

只是,前世谢明曦贵为太皇贵太妃,琼华宫里自设小厨房,宫中最顶尖的几个御厨都被挑了过来伺候。嘴早已被养得挑剔至极。等闲菜肴,实在入不了口。

尝完九盘菜肴,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失望,搁了筷子:“从玉,扶玉,这些菜肴,都赏给你们。”

两个小丫鬟既惊又喜,忙谢过主子赏赐。

“菜肴趁热吃才美味。我这里暂不用伺候,你们先用饭。”谢明曦深谙驭下之道,轻飘飘的两句话,便令从玉扶玉感动得热泪盈眶。

扶玉一边感动一边大快朵颐。九盘菜肴从玉只吃了五分之一,其余全被扶玉扫之一空。

谢明曦:“……”

果然食量惊人!

……

等了许久,跑堂的年轻妇人终于端了鱼肉羹来,一边歉然赔礼:“对不住,让姑娘久等了。每日点叶大厨做菜的贵客最多,只得慢些。”

盛着鱼肉羹的圆肚白色砂锅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一阵清香悄然溢开。

谢明曦鼻子微微一动,眼眸亮了起来。

从玉忙盛了一碗放至谢明曦面前:“小姐,你这三日吃得都极少。今日可得多吃一些。”

她也想吃饱啊!

也得吃得下才行!

谢明曦舀了一勺鱼肉羹,送进口中。

鲜甜嫩滑,入口即化。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鱼肉的鲜美清甜溢满口腔。

谢明曦眼眸愈发明亮,唇角弯起,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起来。

从玉扶玉俱都高兴不已。总算有菜肴能入小姐的口了!

连着吃了两碗鱼肉羹,谢明曦才放下碗,笑着吩咐:“将这位叶大厨请来一见。”

贵客吃的满意,打赏是常有之事。年轻妇人忙笑着应了一声。

“小姐要打赏多少银子?”从玉小声问道:“奴婢今日特意从账房处支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带了几两的碎银子。”

原本预备着小姐买脂粉头花之类,没料到现在便派上用场了。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细心的从玉一眼:“下次出府,支五百两。”

从玉:“……”

……

一盏茶后。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少女身着青色罗裙,肤色白皙。满头青丝编成了粗粗的麻花辫,垂至胸前。一双眼睛大而灵动,目中颇有神采,俏丽可人。

谢明曦有些意外。

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鱼肉羹,厨艺堪称精湛高妙。她原本以为至少也是浸淫厨道十数年的妇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

殊不知,少女心中也在为谢明曦的年少貌美而惊叹。

“你便是叶大厨?”谢明曦微笑相询。

青衣少女应得干脆利落:“是。我自走路之日起,手中便握菜刀。学了十年才出师。在鼎香楼里已有一年,是鼎香楼里厨艺最好的厨娘。”

语气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傲然。

有真才实学之人,总有骄傲的资格!

谢明曦目光掠过少女脸孔,心中微微一动。

她记忆极佳,见过一面的人,便是隔了再多年也能记起。

前世活了八十年,一生之中所见之人不知凡几。眼前这张脸,隐约有一些面熟。似乎在遥远的从前,曾经见过这么一张脸……

等等!

姓叶?

谢明曦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名字:“叶秋娘!”

青衣少女一惊,目中骤然多了几分戒备提防:“姑娘为何知道我闺名?”

第十二章 秋娘

叶秋娘!

竟真的是她!

谢明曦讶然地看着俏丽明朗的青衣少女。尘封了数十年的遥远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前世十三岁那年,京城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临江王被府中侍妾一刀抹了脖子!

临江王和淮南王一样,都是先帝的堂兄弟,当今天子建文帝的亲皇叔。淮南王执掌宗人府,临江王统领神卫军,俱是天子左膀右臂。

淮南王自诩风雅,喜好书画。为购名家书画,不惜一掷千金。

临江王嗜好美食,更喜美色,府中不但养着几十个美貌侍妾,还养了几个白嫩俊俏的少年。传闻临江王有凌虐的恶习。每年府中总有几个侍妾“病故”。没人敢报官,也无人去追根问底。便连建文帝,也睁一眼闭一眼只做不知。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会死在侍妾手中。

活得时候再显赫风光,死了也只是尸首一具。

临江王一死,临江王府迅速败落。原本风光赫赫夺储声最高的三皇子,失了临江王的支持后,最终不敌四皇子,黯然收场。

当年的她,对朝事不感兴趣,对这个动手杀了临江王的侍妾却颇为好奇,着意打听了一回。

那个侍妾,便是叶秋娘!

传闻叶秋娘因厨艺出众,深得临江王宠爱。临江王的一日三餐,皆出自叶秋娘之手。不管到哪里,临江王都带着她。认识叶秋娘的人,不在少数。有人曾戏言,临江王一日都离不得她。

谁也没料到,叶秋娘在袖中藏了不及三寸的锋利细长匕首,在解衣宽带之时杀了临江王。

叶秋娘被压至刑场,凌迟处死。

她坐在茶楼上,遥遥地看着囚车上的年轻女子。心中惋惜不已。

那一日细雨蒙蒙,叶秋娘俏丽的脸孔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脸上既无后悔也无惧怕,反倒是一脸畅快和赴死的从容。

数年后,另一桩公案也悄然浮出水面。

叶秋娘行刺临江王,是受人指使。那个人,正是四皇子心腹,后来威名赫赫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赵杨。

此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当年她已是宫中贵妃,代为执掌宫务。有机会出入崇政殿,因缘际会之下得知了这一桩隐秘,心中颇有些唏嘘。

叶秋娘被心上人利用而不自知,落得凌迟而死的凄惨结局。赵杨却因这一桩泼天功劳得了四皇子重用,一步步爬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

……

没想到,她来鼎香楼找厨娘,竟遇到了正值年少风华正茂的叶秋娘!

这也算她们之间的缘分了。

谢明曦微微笑了起来:“我听人提起过,鼎香楼里最好的厨娘是叶秋娘。今日尝了这一道鱼肉羹,委实名不虚传。”

叶秋娘戒备之意未解,声音愈发冷淡:“鼎香楼人人唤我叶大厨,便是跑堂的也不知我闺名,来往贵客更不知。姑娘又是从何处知晓?”

谢明曦丝毫不见尴尬,随口道:“我忘了。”

叶秋娘:“……”

谢明曦又笑道:“你厨艺极佳,我身边正缺一个厨娘。你可愿到谢府做厨娘?”

不出所料,叶秋娘一口便回绝:“多谢姑娘抬爱。只是,我和鼎香楼签订了三年的工契。此时才过一年。”

谢明曦并不动气,微微笑道:“违了工契,需赔多少银两,皆由我来付。”

没等叶秋娘吭声,又淡淡说了下去:“你家中有病重的母亲,还有读书的幼弟,只凭每个月的工钱,难以支撑。你到谢家来,我给你双倍的银子。”

叶秋娘前世卖身为奴,便是为了给频死的亲娘治病。

只是,被临江王府的管事买下,绝不是偶然!

这一点,叶秋娘当然不知情。一心等着心上人凑够银两,为她赎身。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

她厨艺出众,很快就在临江王府里崭露头角,引起了临江王的主意。临江王好色如命,见了俏丽可人的叶秋娘,焉肯放过?

叶秋娘被强行奸~污,满心绝望,一心求死之际,接到了心上人送来的信。这才苟且偷生,活了下来。

忍辱求生三年,叶秋娘得了临江王的信任,终于一刀杀了临江王,了无遗憾心满意足地赴死。

“情深义重”的赵杨一生未娶正妻,身边却有数个侍妾,庶子庶女生了十几个。

呵!

男人的良心!

叶秋娘不但没受宠若惊,反而满目警戒:“姑娘怎么会知道我家中情形?”

眼前这个秀美无伦的谢府小姐,看着不过十岁左右。为何会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为何要花高价将她挖到谢府?

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一旁的从玉扶玉也听得一头雾水。

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见过这个叶秋娘。怎么会知悉叶秋娘的家事?

鼎香楼里厨娘多的是,若不满意,还可以去别的酒楼去寻厨艺出众的。为何非叶秋娘不可?

……

谢明曦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淡淡道:“三倍!”

叶秋娘抿紧嘴角,目中露出一丝愤怒:“我便是再缺银子,也不会这般不明不白地任人摆布……”

谢明曦打断叶秋娘:“五倍!”

叶秋娘:“……”

从玉扶玉:“……”

叶秋娘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是鼎香楼里最有名气的厨娘,工钱每个月二两银子。除去幼弟读书所需,剩余的堪堪够亲娘吃药。

每个月十两银子,能租一处宽敞些的院子,让幼弟有个安静的环境读书。可以请一位京城名医给亲娘看诊,也能买得起补品药材……

叶秋娘深深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应道:“姑娘如此看重我,我岂能拒绝?不知姑娘口中所说的谢府在何处?我待会儿就和掌柜言明,明日就去伺候姑娘。”

叶秋娘不会知道,今日所做的明智决定,救了自己一命。

谢明曦目光微闪,笑了一笑:“修业坊,槐树胡同,谢郡马府邸,一问便知。到了谢府,报上谢三小姐的名号,自有人领着你进府。”

谢钧鸿卢寺卿的名头,远不及郡马名声响亮。

叶秋娘默默记下。

谢明曦转头吩咐从玉:“随叶秋娘去见掌柜,需赔多少银子,你今日便给掌柜。”

从玉一肚子疑问,却半句没问,点点头应下。

……

第十三章 制药

叶秋娘签定三年工契,若违约提前离开,需赔付二十两银子。

掌柜舍不得放走厨艺精妙的叶秋娘,再三挽留。

叶秋娘倒也坦白,低声说道:“谢三小姐允了我五倍工钱。”

掌柜无话可说,收了二十两银子,将工契还给叶秋娘。叶秋娘小心地收好工契,又去雅间谢恩。

“多谢三小姐!”叶秋娘恭敬地行了一礼。

谢明曦坦然受之。

眼前的叶秋娘,不折不扣是个麻烦。

不过,既是遇上了,她便伸手救上一回。

待叶秋娘走后,从玉犹豫片刻,才小声问道:“为一个厨娘,花这么多银子,只怕丁姨娘那里交代不过去。”

丁姨娘倒也罢了,更要紧的是永宁郡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自能应付。”

从玉似还想再问什么,见谢明曦住了口,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一日被提到小姐身边伺候,小姐就曾说过,不喜身边丫鬟多舌多问。她没别的长处,总能做到听话二字。

谢明曦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扶玉是可造之材,从玉胆子虽然小了些,倒也可调教。

“小姐可要回府?”扶玉问道。

谢明曦淡淡说道:“先去最近的药铺。”

……

兰香院。

丁姨娘柳眉紧蹙,坐立难安。

文琦刚踏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张口,丁姨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明娘回府了么?”

文琦小心翼翼地应道:“还没有。”

丁姨娘又急又气,霍然站起身来:“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说也没说一声便出了府,一走就是大半日。现在已是申时,竟还没回府!谢明曦再聪颖,也只有十岁。自小到大从未出过府,又生得眉眼如画……

万一惹人觊觎,生出祸端,可就糟了!

还有十几日,就是莲池书院考试之期。

这段时日,谢明曦万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心气不顺满心烦闷的丁姨娘,竖起柳眉,厉声吩咐:“立刻派人出府去找。”

“姨娘先别急。”文琦温声劝慰:“三小姐出府之事,暂时无人知晓。这么大张旗鼓出去寻人,惊动了全府下人,反倒不美。奴婢这就让人去门房守着。小姐一回府,便来送信给姨娘。”

丁姨娘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还不快去!”

心如油煎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谢明曦回府的消息。

丁姨娘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领着丫鬟急匆匆地去了春锦阁。

没想到,竟吃了个闭门羹!

肤色黝黑身材粗壮的扶玉将丁姨娘拦在门外:“三小姐吩咐,今日累了,谁也不见。姨娘还是请回吧!”

丁姨娘:“……”

丁姨娘气得脸都白了!

她是谢明曦的亲娘!

区区一个丫鬟,竟敢拦着她!

真是反了天了!

文琦身为丁姨娘最得力的大丫鬟,此时自得挺身而出,沉着一张俏脸呵斥:“混账!姨娘忧心三小姐,特意来探望。你竟敢阻拦!”

一个月除去初一十五,其余的日子谢家内宅俱是丁姨娘当家。文琦也颇有威信,一张口,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可惜,扶玉压根不懂看脸色说话行事,站在那儿动也没动:“小姐说了,谁也不见。”

文琦:“……”

文琦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正要横眉发怒,丁姨娘却红着眼圈道:“罢了,我明日再来。”

……

片刻后,扶玉进屋子禀报:“三小姐,丁姨娘哭着走了。”

又是丁姨娘惯用的伎俩。

以为这样便能令她心软退让!

谢明曦哂然一笑,吩咐道:“明日后日你继续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扶玉应了下来。

谢明曦又吩咐一声:“从玉,你和扶玉守在门外,不得让任何人擅自靠近。”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一起应了。揣着满肚子的疑问,当着谢明曦的面不敢多问。出了屋子,头靠着头低语。

“奇怪,小姐为何买了这么多药材回来?”

“何止是药材,还一并买了熬药制药的器具,连药炉也买了两个。”

“莫非小姐会制药?”

“这怎么可能!小姐从未学过医,怎么可能会制药?”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俱是一头雾水。

从鼎香楼出来后,连着跑了五家药铺。每到一家药铺,三小姐便拿出一张纸,上面列满要买的药材。

有常见的,也有稀罕少见的,一张纸上二三十种,每样都要一两。抓药的小伙计看不出半点名堂,满脸古怪地抓药称药。

五家药铺跑过来,便买了一百余种药材。

为了不惹人瞩目,她们两个用新买的绸缎包裹着药材,抬进小姐的闺房里。

小姐到底是要做什么?

……

各种药材混在一起,气息不算好闻。

谢明曦轻轻嗅一口,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当年她被抬进四皇子府时,只有十四岁。

府中美貌妖娆的侍妾众多,四皇子于女色淡薄,召她侍寝,见她瑟缩哭泣,便是她生得再美也没了兴致。挥挥手又让内侍将她领了出去。

未承宠便已失宠,接下来的时日,清苦难熬。

她不愿出头露脸,琴棋书画一律不沾。为了打发时间,读起了医书。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很快将搜罗来的数本医书倒背如流,里面提及的药方更是熟记于心。

待到后来,为了挣扎求生,她殚精竭虑,用尽手段。自己配药调理身体,一夕承宠,便有了身孕。

内宅妇人的阴私手段防不胜防。为了保住孩子,每日吃进口中的食物都要仔细检查,慎之又慎。不仅要防着下毒或是落胎药,相生相克的食物更要避讳。

她平安生下儿子,坐稳妃位,光华渐露。

善嫉成性心胸狭隘的李皇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扶起的人成了心头大患。一时气火攻心,患了中风之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熬了半年撒手西去。

她顺理成章地做了贵妃,执掌六宫。

宫中再无人能压她一头。

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无需顾虑任何人。

她一声令下,太医院院判恨不得将太医院里所有的医书都搬进琼华宫。儿孙知她喜读医书,四处搜罗医书古籍或各种药方。

她一生从未替人看诊治病,所读医书所知医理,却胜过世间任何一个名医。

太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只能开出百余个药方。她脑海中记住的药方,至少也有几百个。其中更有宫中秘而不宣的精妙药方。

兴之所至,她也学过制药配药。

丹散丸露,外敷药膏内服汤剂,样样皆通。

昔日消遣之用,重活一世,倒先派上用场了。

谢明曦轻笑一声,伸手打开药包。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房门紧紧关着,隐约传出淡淡的药味。

从玉扶玉警惕地守在门外,牢牢记着主子的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便连偶尔飞过的一只苍蝇,也被扶玉眼疾手快地捏住。

……

第十四章 进府

一连两日,谢明曦未出过房门。

屋子里的药味,时浓时淡,未曾停歇。

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心中不无好奇,胆子大的不免要凑过来打听。还没等靠近,从玉扶玉便张口撵人,丝毫不留情面。

“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不是么?她们两个又蠢又傻,真不知小姐怎么这般器重,只让她们贴身伺候!”

丫鬟们心里酸得直冒泡。

尤其是芳巧,恨得暗暗咬牙。一根绣花针时不时戳中手指,几乎将手指戳烂。

丁姨娘每日来两回,同样被拒之门外。

文琦心中忿忿难平,低声说道:“小姐平日对姨娘言听计从,这一回定是从玉扶玉那两个贱蹄子弄鬼,一直拦着姨娘。姨娘可不能饶了她们两个!”

文琦是丁姨娘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平日在谢府内宅横行。偏偏在从玉扶玉面前屡次吃瘪。尤其是扶玉,说话直愣愣地,噎得她心肝肚肺俱疼。

心胸狭隘的文琦,岂肯甘休。这两日,已在丁姨娘面前搬弄几回口舌。

丁姨娘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道:“此事稍后再说。”

连着三日都没理她,还当着下人落她的脸面。

谢明曦这回是真得动了怒气。

罢了!先忍上一忍。待谢明曦消了心头闷气,再去哄她。

文琦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不敢流露,张口应了。又低声道:“小姐从府外聘请的厨娘,已在春锦阁里住下了。小姐一日三餐,如今都由那个叶秋娘动手掌勺。姨娘可要叫她过来,仔细问上一问?”

提起此事,丁姨娘蹙了眉头:“也好。你去春锦阁一趟,将叶秋娘带来。”

一盏茶后,文绮满面羞愤地只身回来了:“叶秋娘说了,小姐重金请她进府。她只负责为小姐掌勺。府中诸事,皆和她无关。若要解除工契,也只有小姐有这个资格。”

丁姨娘:“……”

……

出了房门的谢明曦,听到的第一桩消息,便是叶秋娘不客气地怼走了文琦。

谢明曦哑然失笑,目光扫了过去。

叶秋娘身段窈窕,生得姿容俏丽。此时挺身而立,目光清澈。

“你一来就开罪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难道不怕她日后有意刁难你?”谢明曦随口笑问。

叶秋娘淡淡应道:“我又不是谢府下人,何惧之有!”

身怀绝顶厨艺之人,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叶秋娘的亲爹曾在宫中为御厨,厨艺极佳,奈何性情过于耿直,被人设计陷害,背着罪名被撵出宫。气怒之下,病重归西。叶秋娘承袭了亲爹厨艺,这副倔强固执的脾气也承袭了过来。

也正是这等刚烈脾气,才有勇气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

这两日,有了叶秋娘,谢明曦挑剔之极的口舌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对叶秋娘格外宽容几分,微笑着吩咐:“我待会儿要去郡主府。你随我一同前去。”

叶秋娘也不是一味桀骜的脾气,谢明曦态度温和,她也随之恭敬起来:“小姐重金聘我掌厨,我自要随在小姐身边。”

话音刚落,从玉便匆匆进来禀报:“小姐,郡主府的人已经来了。”

谢明曦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

来接谢明曦的,是永宁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点翠。

点翠白皙妩媚,目光流盼,流露出不自觉的妖娆风情:“奴婢奉郡主之命,前来迎三小姐进郡主府。”

谢明曦嗯了一声,目光在点翠的俏脸上停顿片刻。

点翠笑容不减,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她是永宁郡主的贴身丫鬟,对性情温软的三小姐当然不陌生。不知为何,短短数日之隔,三小姐似悄然变了个人。明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穿她心底所有的晦暗隐秘……

好在谢明曦很快移开目光。

点翠暗暗松口气。

丁姨娘闻讯赶来送行。

当着众人的面,丁姨娘握着谢明曦的手,殷切叮嘱:“……明娘,到了郡主府,你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口出妄言,惹怒郡主。”

这是担心她触怒永宁郡主,“连累”兄长谢元亭。

谢明曦心中哂然,略含讥讽地应了回去:“什么是口出妄言?姨娘不妨明示!”

丁姨娘:“……”

丁姨娘没料到,谢明曦会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令自己难堪。

她眼眶一红,正要落泪,谢明曦已转身上了马车。

……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永宁郡主府门外停下。

谢明曦下了马车,目光一扫。

正门未开,只开了侧门。

未等谢明曦吩咐,扶玉便张口对点翠说道:“小姐只从正门出入。”

点翠:“……”

谢明曦嘴角微扬,赞许地看了扶玉一眼。

扶玉腰杆挺得更直,理直气壮地说了下去:“烦请点翠姐姐去告诉门房管事,快些开正门。免得耽搁了小姐给郡主请安的时辰。”

点翠是永宁郡主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甚至压了瑶碧一头。平日哪个小丫鬟见了她,都得恭敬讨好地叫一声点翠姐姐。今日竟被扶玉下了脸面,一张俏脸悄然泛红,杏目闪过一丝羞恼。

“三小姐,”点翠忍着怒意,故作恭敬地张口说道:“不是奴婢有意刁难。只是,府中平日很少开正门,大多是从侧门进出。”

谢明曦淡淡一笑:“这等事,你一个奴婢,确实做不了主。”

点翠:“……”

点翠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咽不下去。

就在此时,身后忽地响起马蹄声。

点翠顿时眉眼舒展,隐含几分得意地看向谢明曦:“二小姐得知三小姐今日要来郡主府,特意从淮南王府回来了。”

提起淮南王府,点翠面露骄傲,语气中流露出些许狗仗人势的优越感。

身为主子,和一个奴婢计较口舌,委实有自降身份之感。

不过,谢明曦倒不介意这些。慢悠悠地笑问:“你对淮南王府这般熟悉,莫非也出自淮南王府?”

点翠骤然涨红脸。

瑶碧才是正经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永宁郡主的配房,说是出自淮南王府并不为过。

而她,自幼时便被卖为奴婢。因相貌姣好,被永宁郡主挑中,十四岁时进了永宁郡主府。她有今时今日,全仰仗永宁郡主的“宠爱”。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三小姐一张口,便揭她的短,生生地刮她的脸面。

谢明曦无心再看羞愤不已的点翠,目光一扫,看向马车的方向。这一看之下,顿时目光一冷。

……

标记着淮南王府的华丽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前是两匹骏马。

其中一匹是黄色骏马,身着天青色锦袍的谢元亭策马而行,英俊的脸孔意气风发。

另一匹黑色的马更神骏,身着绛色锦袍的俊美少年策马而来。

少年约有十四五岁,身姿挺拔。浓长的眉下,略显狭长的凤眼含笑,嘴角扬起,令人望之便生好感。

谢元亭已是百里挑一的英俊少年。这个绛衣少年丝毫不逊色于谢元亭,自信从容的气度,犹有过之。

这个少年,正是淮南王府长房嫡孙,永宁郡主的嫡亲侄儿,盛锦月一母同胞的兄长。

盛渲!

第十五章 旧怨

这张俊脸,于前世年少的谢明曦而言,实在太熟悉了。

当年她从十岁起跟在嫡姐身侧,曾数次出入淮南王府。和盛渲相见相识,顺理成章。

盛渲出身尊贵,容貌生得俊美,对待女子极有风度。对着她这个谢府庶女,也从不摆架子,态度亲切。

少女心最细腻敏感。情窦初开的她,对他生出了微妙朦胧的好感。

这份好感,便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及。是一个少女最甜的美梦。

她默默地遥望着他,从未生出过亲近他的念头。

在她心中,他是儒雅的谦谦少年。

却不知,他温和俊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肮脏污秽不堪的心。

他似察觉到了她隐秘的心思,对她格外和善,偶尔会用她看不懂的目光隐晦地掠过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

懵懂无知的她,被慢慢引诱着失了警惕。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偶然间有了独处一室的机会。

他竟强行搂住她单薄的身子,意欲轻薄。狭长的眼中,露出令人心惊的欲~望。

而那时,她未满十二岁,月信未至,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她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张口便要喊叫。

他却笑了起来,温和的面具撕下,露出丑陋扭曲的真容:“便是叫了人来,也无人会相信你的说辞。只会以为你年少却生性轻浮,以美色‘引诱’我。到时候,你声名尽毁。谢郡马只会主动送你进淮南王府,做我侍妾。”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地吻上她的嘴唇。黏腻湿热的舌头,在她的唇内肆意。

惊恐万分的她,张口用力,差点咬断他肆无忌惮的舌头。

他满口鲜血,痛不可当,怒不可遏,扬手便要扇她的脸。

年少的她,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挺直胸膛,一字一顿地说道:“大齐律例,诱~奸十二岁以下的稚龄少女者,庶人当斩!有官爵者,削其官爵,终生不得起复为官。”

“你是淮南王府嫡孙,日后当继承王位,执掌宗人府。大好前程,声名不容有损!”

“盛渲!你今日敢动我一根手指,我豁出所谓清名闺誉,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容你得逞。”

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他如一匹凶性大发的恶狼,凶狠阴冷的目光盯着她。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毫不示弱地回视。

对峙良久,他忽地笑了起来,如往日一般温和可亲:“明曦表妹,你这么慌张做什么。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唇边那抹血迹,鲜红得刺目。

她僵硬着转身,一步步离开。

……

离开他的视线后,她才惊觉,自己已全身冷汗。侥幸逃过一劫,她心中无半分欢喜,只有无尽的屈辱难堪。

刚萌芽的爱慕,被用最残忍的方式折断。

至此之后,她再不愿靠近任何成年男子,便连父亲兄长也不例外。也再未对任何男子动过心。

这一桩阴暗耻辱的事,她无颜告诉任何人。连丁姨娘也不知情。

她偶尔还会遇到盛渲,却再未正眼看过他,也再未和他说过半个字,避之唯恐不及。

盛渲见她这般警惕防备,只得无奈罢手。

盛渲后来娶妻生子,成了淮南王世子。数年后,又继承王位,执掌宗人府,手握权柄。深得建武帝器重。

那时,她已是宫中贵妃,膝下育有建武帝最喜爱的长子,地位稳固,无人能撼动。耳目也十分灵通。

盛渲身边伺候的丫鬟,大多年幼。每隔一两年,便要换上几个。抬进府的侍妾,也多是未满十四面嫩之极身形未长开的少女。不可告人的喜好,可见一斑。此事也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隐秘。

她深深厌憎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奈何盛渲是建武帝心腹,有从龙之功,她这个贵妃,也奈何他不得。

好在上苍有眼,建武帝穷兵黩武,残忍弑杀,未到四十便驾崩归西。她的儿子继位后,她便是万人之上的贵太妃。

因她厌恶盛渲,建初帝也对他颇为冷淡。盛极一时的淮南王府,很快失了圣心,渐渐没落。待到长孙继位,她身为辅佐幼帝的太皇贵太妃,对年少的幼帝影响极深。

此消彼长之下,身为淮南王的盛渲,日子更加难熬。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宗亲里不乏机灵之辈,立刻搜罗盛渲奸~污幼女的罪证,呈至圣前。

尚未成年的幼帝勃然大怒,下令革了盛渲的王位,将他关进宗人府天牢。不出数日,盛渲便畏罪自尽,死在了天牢里。

……

前世她活了八十年,一生中仇敌对手颇多。

盛渲无疑是其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一个!

谢明曦目光微冷,神色未变。

一行人很快到了郡主府外。

门房管事利索地开了正门。

谢元亭利落地下了骏马,颇为冷淡地喊了一声三妹。

他心性凉薄,气量狭窄。三日前在谢府丢人出丑,他全数归咎到了亲妹妹身上。便是见了她,也无半点好脸色。

盛渲目光落在谢明曦略显稚嫩的美丽脸庞上,眼中骤然闪过奇异的亮光。

盛渲翻身下马,走上前来,俊脸含笑:“你就是明曦表妹吧!我是锦月的同胞兄长,你可以叫我渲表哥。”

谢明曦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盛公子这般称呼,令我不胜惶恐。”

盛渲温和一笑:“你虽是庶出,也要尊称姑母一声母亲。于礼法而言,我们确实是表兄妹。只是往日未曾相见罢了。”

话音刚落,盛锦月便从马车上下来了。

盛锦月先瞪了谢明曦一眼,然后娇嗔:“大哥!前两日便是她口出不逊,羞辱于我。你可得为我撑腰出这口闷气才是!”

随后而来的谢云曦也狠狠瞪了过来,一副和谢明曦誓不两立的架势。

谢元亭警告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颇为无辜地眨眨眼:“大哥,你为何这般看着我?莫非我做错了什么事?”

当然是大错特错!

区区谢府庶女,和淮南王府的小郡主如何能相提并论。盛锦月便是出言羞辱,谢明曦也该隐忍不发。更遑论主动招惹!

谢元亭总算要脸,当着众人的面,并未直言。淡淡说道:“先进去给母亲请安。是非曲直,自有母亲来评断做主!”

盛锦月高傲地睥睨谢明曦一眼,率先迈步。

谢云曦同样不屑一顾,冷笑一声,和盛锦月一同进了郡主府。

谢元亭半点体恤妹妹的心思都没有,转头冲盛渲笑道:“表哥请进府。”

盛渲却笑道:“我们身为男儿,总该让一让姑娘家。让明曦表妹先进府吧!”

谢元亭:“……”

谢元亭立刻看向谢明曦,满面微笑,和颜悦色:“三妹,你先行。”

片刻间便似换了一张脸。

谢明曦轻笑一声:“听闻蜀地有人擅变脸之技,大哥何时去了蜀地,竟学了这门绝艺回来?”

谢元亭:“……”

第十六章 旧友

谢元亭面色忽红忽白,在“恼羞成怒”和“怒极翻脸”之间变幻不定。

盛渲目中闪过一抹异彩,深深地看了谈笑间噎得谢元亭说不出话来的少女一眼。

用少女来形容,其实有些牵强。

十岁之龄,正是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微妙年纪。

她脸庞生得精致秀丽,身形却单薄,尚未长开。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犹如枝头娇嫩的花苞,稍稍用力,便能掐断……

盛渲将瞬间涌起的不可告人的欲望按捺下去,冲谢明曦微微一笑:“明曦表妹说话颇为有趣。”

谢明曦胃中隐隐作呕,面上不露声色,淡淡一笑,迈步进了郡主府。

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紧盯着她的身影。

仿佛一匹贪婪又凶残的饿狼,紧紧地盯上了猎物。

……

比起谢府,永宁郡主府至少大了三倍。

淮南王儿子颇多子嗣丰盛,却只有永宁郡主一个女儿。永宁郡主出嫁时,十里红妆,令人艳羡。

这座郡主府,也是淮南王亲自选址建下的府邸。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处处可见奢华。

从玉扶玉都是第一次进府,俱都瞪圆了眼睛,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过了片刻,从玉才反应过来,迅速扯了扯扶玉的衣袖。

别给小姐丢人现眼。

扶玉立刻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两人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谢明曦。因重遇盛渲而生出的憎恶气闷缓缓散去,脚步也轻快起来。

再遇仇敌,该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再死一回!

让他死得更早更惨!

盛锦月谢云曦早一步进了内堂,行礼过后,各自依偎在永宁郡主身边。

冷面冷心的永宁郡主,此时眉眼含笑,和蔼可亲。对盛锦月亲切温柔,犹胜过对自己的女儿:“锦月,今年你也要去考莲池书院吧!可曾报过名了?”

盛锦月笑着应道:“已报过名了。”

永宁郡主含笑道:“既是想考书院,可得好生准备。今年一同入莲池书院的,还有六公主。你和云娘若能一起考中,便和六公主是同窗了。”

脚步刚踏入门槛的谢明曦,听到六公主的名讳,心里悄然一动。

……

当今天子建文帝,独宠俞皇后一人。

奈何俞皇后只生过一女,之后数年再无所出。

天家繁衍子嗣为重,建文帝的后宫中,陆续有了嫔妃和皇子。

建文帝最喜嫡出的长女,赐封号昌平长公主,并赐了富饶的两郡之地为封地,权同诸侯。原本排行居长的大皇子,也在建文帝的授意下变成了二皇子。

男女依年龄一起排序,也在京城盛行起来。

建文帝共有七子两女。

其中六公主和七皇子,是一对龙凤双生子。龙凤呈祥,视为吉兆。建文帝对这双儿女十分喜爱。除了长公主之外,连一向得宠的三皇子四皇子也被压了风头。

身份低微的梅才人,也因生育有功,被封为梅妃,位列四妃之一。

可惜,七皇子未曾养大,八岁时不慎落水而亡。

七皇子之死,对梅妃打击颇大,梅妃一病不起。年少的六公主也在一夕之间性情骤变,阴郁沉默,再未展颜,甚至不肯张口说话。

建文帝怜惜幼女,便和俞皇后商议,让她入莲池书院读书。和同龄的少女同窗读书,多些同龄玩伴,性子也能活泼一些。

俞皇后自无不同意之理。

前世,六公主便在这一年进了莲池书院。

莲池书院有规定,进书院读书,只能带一个人伺候笔墨。类似于书童伴读。谢云曦一肚子草包,永宁郡主自不敢让谢云曦只身进书院。

永宁郡主许下承诺为谢元亭求盛锦月为妻,丁姨娘泪水汹涌地哭泣哀求。她便成了谢云曦的贴身伴读,一同进了莲池书院。

说是伴读,做的活计和丫鬟也没什么两样。

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多是大齐贵女。自不会将她这个区区谢府庶女看在眼底。丫鬟们也知她不是同类,极少主动攀谈。她无形中被孤立冷落,心中难过的时候,便会独自到竹林里偷偷哭上一回。

没想到,竟在竹林中偶遇了同样低落消沉的六公主。

六公主背对而坐,听闻脚步声猛然转头。

眼中泪光未散,目光却戒备而冷厉。

她被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请罪。六公主看清她的脸孔后,神色顿时缓和几分,冲她略一点头,示意她坐下。

她战战兢兢地坐下。

至始至终,六公主未和她说话。

就这么默默对坐一个下午。

再之后,她和六公主似有默契一般,每隔半个月,便会去竹林小亭坐上一坐。偶尔说上只字片语,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彼此陪伴。

于年少孤独的她而言,这已是少有的同龄玩伴。只是这个朋友身份太过矜贵,不便太过亲近,免得落下攀附之名。

她和六公主来往虽不多,到底落入有心人眼中。

众人讶然之余,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温和。便是谢云曦,也碍于六公主的颜面,不敢再过分欺辱于她。

三年后,常年缠绵病榻的梅妃消香玉陨。

十四岁的六公主也随之大病一场,尚未来得及领略世间美好,便不治身亡,饮憾而终。

……

于年少时的她而言,六公主是她唯一的朋友。

六公主之死,着实令她伤怀难过了许久。

数年后,她执掌宫廷,命人重新修缮拂月宫。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会去小坐片刻。

岁月漫漫,时间飞逝。转眼数十载。除了她之外,怕是再无人记得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女了。

此时骤然听闻六公主之名,她心神略有些恍然,更多的却是和旧日好友即将重逢的快慰欣喜。

她不再是那个温软怯懦无用的谢三小姐。

这一世,她会竭尽全力,保住六公主一命。

“母亲!”谢云曦眼尖地瞄到谢明曦的身影,立刻嚷了起来:“三妹已经来了!你可得为锦月表姐和我做主!好好训斥三妹一顿!”

永宁郡主目光一闪。

换了平日,她定会拿出嫡母的威严,狠狠训斥发落谢明曦。只是,莲池书院考试即将临近,不宜逼迫太紧。免得谢明曦激烈反弹,不肯乖乖就范。

永宁郡主略一沉脸,不痛不痒地呵斥谢明曦几句。

谢明曦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顺便冲谢云曦笑了一笑。

谢云曦气得跳脚,正要张口怒骂。

永宁郡主目光一冷,扫了过来。

谢云曦悻悻地住了口,将头扭到一旁生闷气。

此时,盛渲和谢元亭并肩而入。

永宁郡主对盛渲之疼爱,自然更胜盛锦月,笑着起身亲自相迎:“既是来了,中午便留在府中,等用了午膳再走。”

盛渲本不欲留下,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的身影,立刻改了主意:“如此,便叨扰姑母了。”

……

第十七章 偏心

永宁郡主心情颇佳,立刻命厨房准备午膳。

谢明曦微笑说道:“母亲,我自己带了厨娘进府。中午便自行用饭,不扰母亲雅兴。”

永宁郡主随意地点了点头。

永宁郡主平日很少过问谢府内宅,不过,自有人定时向永宁郡主回禀谢府里发生的“大事”。谢明曦从鼎香楼聘请厨娘,丁姨娘一连几日在春锦阁外碰壁,永宁郡主当然知晓。

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孩子闹意气而已。暂且容她几日。

谅她也不敢肆意妄为!

谢明曦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盛渲心中有些失望,面上却未显露。

来日方长!

以后,总有机会“亲近”。

……

午饭后,盛锦月兄妹一同告辞。

谢元亭立刻笑道:“我送表哥和锦月表妹一程。”

盛渲不置可否。

盛锦月对谢元亭的殷勤体贴十分受用。

不过,她生性高傲,对谢元亭的庶子身份总有几分嫌弃,平日来往,也颇为冷淡。此时满目矜持,看不出半丝欢喜。

谢元亭看在眼中,也不气馁。

父亲谢钧出身寒微,照样能娶郡主为妻。他被养在嫡母名下,又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日后想娶一位名门闺秀,不是难事。

眼前这个高傲的淮南王府嫡女,迟早会是他的掌中物。

上了马车之后,盛锦月不满地轻哼一声:“不过是个妾生子,仗着姑母无子,在府中处处摆出大少爷的样子。整日腆着脸往大哥身边凑,还口口声声叫我表妹!真是厚颜无耻!”

盛渲声音颇为温和:“姑母无子,他自小便养在姑母身边,和嫡子也没什么差别。就是看在姑母的颜面上,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盛锦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又噘了嘴:“大哥真是好脾气!”

盛渲目光微闪。

祖父淮南王不缺儿子,嫡出庶出加起来共六个,女儿却只有一个,自是格外疼宠。再者,永宁郡主自幼被接进宫中养大,颇得李太后青睐。

大齐朝宗亲之女颇多,真正被封郡主之位的,不过十之一二。永宁郡主在其中无疑是佼佼者。

他肯自降身份,和谢元亭来往,不无向永宁郡主示好之意。也是有意做给祖父看。

谢元亭对盛锦月的殷勤热络,他都看在眼底。

此时年龄都小,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过些时日,你和云曦明曦两位表妹都要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吧!”盛渲故作不经意地笑道:“这几日你不妨多邀她们到王府来做客,商议如何应考。”

盛锦月颇不乐意:“云曦表妹也就罢了,那个谢明曦算什么表妹!我才懒得理她!”

盛渲略略皱眉,瞥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悻悻地改了口:“罢了,我听大哥的就是了。”

盛渲这才舒展眉头,微微一笑。

……

永宁郡主府,荣和堂。

“母亲!”盛渲兄妹一走,谢云曦便忍不住娇嗔起来:“你今日为何不狠狠呵斥三妹,为我出气?”

永宁郡主淡淡道:“我自有考虑。”

谢云曦骄纵成性,跺跺脚道:“我不管!总之,母亲要为我出这口恶气才行!”

那一日谢明曦出言挑唆,害得她一连几日低头示好,才哄得盛锦月不再介怀。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闲气?

一定要给谢明曦一个教训才行!

永宁郡主却皱了眉头,低声呵斥:“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就快到了。到时候得靠着她为你考进书院。这段时日,你老实消停些。便是装,也得装出姐妹和睦的样子来!”

谢云曦还待再说什么,永宁郡主已沉了脸:“若你也有她的聪慧才学,我何须这般费心!”

永宁郡主一沉着脸,谢云曦便不敢再吭声,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永宁郡主见她这般模样,又放缓了语气:“云娘,你今年十一,不算小了,也该知道为自己谋划才是。”

“等日后进了书院,我便让你三妹跟在你身侧做伴读。所有需动笔的课业,皆让她动手。她擅长诗画,日后你便能以诗画闻名京城。”

“你有了才名,便有资格入选皇子妃。”

“二皇子已定下亲事,今年便会成亲。三皇子四皇子今年俱十三岁,五皇子十二岁。待过几年选妃,你年龄正合适。若能嫁入天家为儿媳,日后便是皇子妃。或许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一提起亲事,谢云曦顿时娇羞不已地红了脸孔,轻轻跺脚:“母亲!女儿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傻丫头!”永宁郡主目光一柔:“皇子选妃,慎之又慎。家世才貌,缺一不可。有意嫁入天家,便要提前筹谋。”

说完,又叹了口气:“你父亲的官职实在是低了些。”

区区一个四品官,委实拿不出手。

如果不是背靠淮南王府,谢云曦连角逐皇子妃的资格都没有。

谢云曦听出永宁郡主话中之意,咬了咬嘴唇,将对父亲的不满咽回肚中。

兄妹三人中,谢钧最器重长子,无可厚非。庶出的谢明曦,竟比她更得父亲欢心。委实令谢云曦耿耿于怀忿忿不平!

谢钧从不露于面上,细微之处总能窥出几分。

这也令心高气傲的谢云曦大为挫败。

她绝不肯承认自己不及谢明曦,只觉父亲偏心。

“云娘,”永宁郡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这段时日,你出府做客,要带上明娘同行。”

谢云曦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

郡主府里空置的院落不少。

谢明曦像前世一般,住进了碧水阁。离谢云曦的云水阁仅数步之遥。

碧水阁也算干净宽敞,内里陈设,却比云水阁差了一截。从玉扶玉不识货,谢明曦却一眼便知。

暂居之处,倒也无妨。

休息了半日,待到晚上谢钧归来,“一家人”有模有样地坐到了一起。

谢钧目光扫过三个儿女的脸孔,欣然笑道:“一家人就该如此。”

可惜,无人响应。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谢元亭唯嫡母马首是瞻,谢云曦嫌恶地看了庶妹一眼。

唯有谢明曦,冲谢钧笑了一笑:“我也盼着时有机会和父亲相聚。”

谢钧目光一柔:“你以后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浑然忘却这里是永宁郡主府,而不是谢府。

谢明曦故作歉然地叹了一声:“只姨娘一个人留在府中,我委实放心不下。等过些日子,我便回去。”

谢钧:“……”

谢钧尴尬地看了面色冷然的永宁郡主一眼,咳嗽一声,扯开话题:“明娘,听闻你在府外请了一个厨娘回来。”

谢明曦甜甜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正是。女儿还从账上支了百两银子。”

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谢钧稍稍有些肉痛,口中却颇为慷慨:“若不够用,只管和我张口。”

谢明曦目中一亮:“女儿正嫌身边人手不够,想再买几个趁手得用的。那就多谢父亲了!”

谢钧:“……”

谢钧忍着肉痛,笑着点头应允。

谢云曦用力握紧手中的筷子,心底不平再次蜂拥而起。

父亲为何偏心三妹?

明明她才是谢家嫡女!

……

第十八章 隐秘

晚饭后,三个儿女各自回了院子。

谢钧却未离开,“留宿”荣和堂。

可惜,夫妻永无真正独处的时候。碧瑶和点翠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既是提醒,也有防范之意。

谢钧看在眼中,心中倍觉羞辱愤怒。

这么多年来,他在人前装模作样,以“娇妻美妾”而自傲,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可他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永宁郡主当年挑中他为夫婿,根本不是因为他俊美出众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出身寒门,在朝中无丝毫根基。可以任凭她拿捏!

十几年来,他和永宁郡主从未同过房。

便是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也未能一亲芳泽!

“谢钧!”永宁郡主冷冷地直呼其名:“明娘是庶出,云娘才是你嫡出的女儿!你便是偏心,也该偏着云娘才对!”

嫡出?

谢钧目中浮起浓浓的嘲讽,淡淡应道:“明娘天资聪颖,更胜我年少之时。如此出色的女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岂有不偏心之理!”

谢云曦唯一可取的,也只有那张脸了。

永宁郡主听出谢钧话中之意,脸孔骤然冷了下来。

瑶碧点翠俱都垂头不语。

……

寝室里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瑶碧点翠虽未抬头,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主子之间令人心惊的沉默对峙。

谢钧和永宁郡主四目相对。良久,到底是谢钧先败下阵来:“郡主之言,我记下了。”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你记住便好。”

“谢钧!你给我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说话行事,需三思而后行。否则,真闹出什么纰漏,父王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谢钧心血翻涌,右手用力一握拳。

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这些年,淮南王女婿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和数不尽的好处。在永宁郡主这儿,也受足了闲气闷气。

谢钧面色实在难看,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再有月余,便是嫣然的祭日了。”

面色霍然难看的人,成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目光冷厉地盯着谢钧,声音里满是寒意:“郡马记性倒是好的很。区区一个陪嫁丫鬟,死了十年,竟也记得这般清楚。”

永宁郡主仿若择人而噬一般的凶狠目光,令谢钧心惊之余,又涌起难以言喻的畅快。脑海中隐约浮出一张明媚可人的少女脸孔来。

……

当年被淮南王相中为婿,谢钧曾遥遥见过永宁郡主一面。

年少时的永宁郡主,乌发如墨,明眸红唇,冷艳不可方物。

谢钧一见之下,便心荡神驰,情难自禁。很快便下定决心,宁可背负悔婚之恶名,也要娶永宁郡主为妻。

费尽口舌哄得表妹丁含香退让正妻之位后,他风光地迎娶永宁郡主。满心激动欢喜的他,在新婚之夜,便被迎头一盆冰水泼得回不过神来。

永宁郡主毫无喜色,甚至连正眼看他的兴趣也没有。

新婚当晚,陪嫁丫鬟嫣然代为圆房。

嫣然也是个明艳的美人,虽是完璧之身,却颇有风情,枕席间柔媚至极。谢钧享尽艳福,身为丈夫的自尊心却大大受辱。

只是,他好不容易攀上淮南王府,绝不肯就此罢手!

这一口闷气,不咽也得咽下。

夫妻两个在人前“举案齐眉”“恩爱和睦”,到了私底下,便冷若寒冰。

他倒是有意融化这块“寒冰”。奈何永宁郡主根本不让他近身,别说同房,连碰一碰手指都无可能。

一年之后,嫣然怀了身孕。

永宁郡主立刻对外宣称有孕,私下以养病未由,将嫣然送至一个偏僻田庄里。

之后,永宁郡主一直在府中“养胎”。八个多月之后,嫣然在田庄里临盆。同一日晚上,永宁郡主“肚痛发作”,“生”下女儿,取名云曦。

谢钧喜得“嫡女”。

嫣然很快“病逝”。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悄然陨落。

……

十年来,永宁郡主对嫣然之死绝口不提。

每每屈居下风心中憋闷时,谢钧便忍不住提上一句。看着永宁郡主满是愤怒却生生忍而不发的脸孔,谢钧心中愈发快意。

“说起来,点翠倒是生得有几分肖似嫣然。”谢钧故作不经意地又说了一句。

点翠一怔,反射性地抬头。

八年前她被买入府中之时,嫣然已下葬两年。她也曾听闻过嫣然这个名字,却从来不知,她的相貌竟和嫣然肖似……

所以,当年永宁郡主才会在数十个丫鬟中一眼相中她?

永宁郡主语气冰冷,如冬日寒霜:“谢钧!立刻滚出去!”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等语气无疑是极大的羞辱!

谢钧目中闪过愠怒,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瑶碧略一踌躇,未跟上去伺候,而是走到永宁郡主身边,轻声劝慰:“怒极伤身!请郡主息怒!”

永宁郡主满面愤怒的潮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先退下。”

瑶碧不敢违令,悄然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屋里传出点翠一声惊呼。

瑶碧无奈苦笑。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今日她和点翠两个怕是都要吃些苦头了。

……

隔日,碧水阁。

“启禀小姐,牙婆来了。”从玉恭敬禀报。

谢明曦略一点头。

过了片刻,穿着一身绸衣的牙婆走了进来。

这个牙婆姓吴,平日时常出入官宦府邸内宅,颇懂规矩。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张口相询:“不知谢三小姐想买什么样的下人?”

谢明曦淡淡说道:“我要买犯官府上被卖出的奴仆。”

吴牙婆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来。

这位谢三小姐,生得秀美无伦容色倾城,看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的官家千金。

这等娇娇女,买的不是小丫鬟,而是犯官奴仆?

没等吴牙婆发文,谢明曦又道:“年龄稍大一些无妨,要有管理商铺或打理田庄的经验。男女皆可!”

“给你两日时间。两日后,带人进府。”

吴牙婆一一应下。

扶玉快步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张精致的花筏:“小姐,淮南王府送了请帖来。”

……

第十九章 小惩

谢明曦接了花筏,随意扫了一眼。

是盛锦月命人送来的请帖。

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在即,适龄的京城贵女,无不报名,跃跃欲试。盛锦月设下“文会”,邀一众贵女赴会。

时间定在三日后。

前世盛锦月并未发请帖给她,只谢云曦一人前去。回府郁郁不乐几日。

因为这次文会里,未来的皇后李湘如也在被邀之列,琴艺高超,大出风头。将众人映衬得黯淡无光。

谢云曦最喜出风头,偏偏没这个能耐,眼睁睁地看着李湘如独占鳌头,焉有不气闷之理。

李湘如身为李阁老的嫡出孙女,才貌出众,在数日后的莲池书院入学考试里,一举夺得头名。之后几年的书院考核中,年年第一。

谢云曦“诗画双绝”的名头虽然响亮,却有一个致命缺憾。

李湘如时常当众抚琴,引来众人赞口不绝。而谢云曦,却绝不敢当众作诗作画。两相比较,便落了下风。

“小姐要不要应下请帖?”从玉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明曦挑眉,油然一笑:“当然应下。”

要考莲池书院,总要遇上李湘如。

既是如此,提前会一会前世宿敌也无妨。

……

谢云曦当日便来了碧水阁。

谢明曦在窗下摆了几案,正执笔调色。

大小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笔,足有十余支。颜料整齐地摆放在精致的木匣里,赤橙黄绿朱红靛青等各种颜料在木格里,一眼看去,足有数十种。

春日景色最佳,一花一叶皆可入画。

尚未落笔,谢明曦便已听到门外响起熟悉的少女声音:“快些开门!”

扶玉壮着胆子说道:“二小姐请留步。三小姐作画时最喜清净,吩咐奴婢在外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扶玉。

谢云曦之前憋的闷气,无处可泄,此时尽数发作到了扶玉身上:“混账!区区贱婢,竟敢拦着主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再多舌,今日打烂你的嘴!”

谢明曦目光一冷,搁下笔,亲自去开了门。

趾高气昂令人憎厌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

扶玉脸上鲜红的五指印记格外刺目。

“三妹,你身边丫鬟不懂规矩!我替你出手教训她一回。”谢云曦高傲又轻蔑地说道:“你就不必谢我了。”

扶玉满心委屈,却不敢辩驳。

这里是郡主府,谢云曦是嫡女,有永宁郡主撑腰。谢明曦初来乍到,若和谢云曦起了冲突,不用想也知道吃亏的会是谁……

再者,小姐也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和二小姐争执翻脸。

这一巴掌,算是白挨了!

……

谢云曦目中露出挑衅得意之色。

她故意扇扶玉耳光,为的就是折辱谢明曦!

谁也没料到,谢明曦回应得如此强硬直接:“身边丫鬟,我自会调教,不劳你费心。还有,碧水阁如今是我的住处。以后你想进碧水阁,得我点头才行。”

谢云曦:“……”

扶玉心头一热,很快红了眼眶。

谢云曦俏脸忽红忽白,一双眼快要喷出火星:“谢明曦!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说了又如何?”谢明曦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莫非二姐又要去向母亲告状?”

谢云曦恼羞成怒:“你……”

“不过,这也怪不得你。”谢明曦一脸“我懂你”的大度:“没有母亲撑腰,谁也不会将你放在眼底。你还是去吧!”

谢云曦脸孔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扬起手。

扶玉从玉俱是一惊,各自抢上前来。

谢云曦身后的几个丫鬟,似未看见这一幕一般,或望天或看地或左顾或右盼。

变故突生,谁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诶哟!”

谢云曦并未打中谢明曦,用力过猛,整个人踉跄冲上前两步。不知怎么右腿一软,重重地摔到在地。

几个丫鬟花容失色,立刻冲上前扶起谢云曦。

谢云曦疼得眼泪汪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明曦同情地叹了口气:“好端端地,怎么就摔倒了?若是伤了腿,三日后的文会,你岂不是要缺席了?”

这话太扎心了!

谢云曦含泪瞪了过来:“谢明曦!你别假惺惺地!刚才分明就是你捣的鬼!”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站在这儿动也没动。不信,你问问身边丫鬟!”

是啊!

三小姐确实一动没动。

四个大丫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谢云曦也说不清楚。她刚才右腿忽地一麻,半边身子骤然没了力气,所以才会摔倒。可是,谢明曦分明没碰过她……

“总之,就是你在捣鬼!”谢云曦胀红着脸,嚷了起来。

谢明曦又叹一声:“罢了!我不和你一般计较。从玉,扶玉,进来伺候。”

两个丫鬟应一声,随着谢明曦进了屋子。

嘭!

门关上了!

谢云曦:“……”

……

刚进屋子,扶玉便扑通一声跪下了,红着眼睛说道:“多谢小姐为奴婢出气!”

谢明曦淡淡一笑:“些许小事,哪里值当跪下。快些起身。”

扶玉谢恩起身,用袖子擦了眼泪。

从玉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你刚才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为何二小姐忽然摔倒?”

谢明曦笑了一笑:“雕虫小技而已。”

说穿了,并不稀奇。

出去之前,她右手中藏了一个极小的纸团。在谢云曦冲过来之际,她借着从玉的身形遮掩,将纸团弹出,击中谢云曦的麻穴。

她认穴极准,可惜现在这具身子腕力太弱。便是击中麻穴,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只能略做小惩!

谢明曦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出来,打开后,露出大小不等的数十个瓷瓶。谢明曦随手拿出一小瓶药膏:“从玉,你挑些药膏,为扶玉敷在脸上。”

从玉小心翼翼地接了药膏。

小姐在屋子里待了两日,药材用了十之八九,然后多了这么一个木匣子出来。

她们两个不明白,为何小姐一夕之间竟会制药配药。不过,小姐不说,她们便绝不多嘴多问。

浅绿色的药膏敷在脸上。右脸微凉,很快便消了红肿。

扶玉惊喜不已:“小姐,奴婢的脸一点都不痛了!”

从玉也格外欣喜:“小姐,扶玉脸上已看不出指痕了!这药膏,实在太神妙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

宫中秘传药方,疗效自然好!

“二小姐吃了这么大的亏,定会去向郡主告状。”从玉不无忧心地低语:“若郡主责问,小姐该如何应对?”

谢明曦目光微闪,悠然一笑:“放心,母亲绝不会为这等‘小事’怪我。”

……

第二十章 旧仆

不出所料。

永宁郡主得知此事后,只不轻不重地敲打谢明曦几句。

谢云曦得了一匣子首饰,抹了眼泪,高高兴兴地抱着匣子回屋去了。

赵嬷嬷私下进言:“三小姐近来性情大异往常,屡屡招惹二小姐。郡主是不是对三小姐太过宽容了?”

“不如狠狠地打压一回,让她老实消停些。”

永宁郡主目光冷厉,缓缓道:“暂且容她再得意几日。待考上书院,我自会好好‘调教’她。”

赵嬷嬷深知永宁郡主手腕,不再多言。

……

两日后,吴牙婆带了十个奴仆进碧水阁。

吴牙婆满脸殷勤陪笑:“小的这两日跑断了腿,这才挑了十个符合三小姐要求的。男子五个,女子也有五个,烦请小姐看上一看,挑出合意的留下。”

这十个,俱是犯官府上卖出的奴仆。

按着大齐律例,这些奴仆,永世为贱籍,再无恢复良籍的可能。便是被主子打死打残,也没资格报官。

为奴为婢已是可怜,身为犯官府上的奴婢,就更可怜了。唯一的指望,便是遇到一个宽厚仁善的主子。

眼前的谢三小姐,年龄不大,唇角含笑,看着便是好脾气的模样。

也因此,这五男五女俱都屏息静气,希冀着被挑中。

谢明曦的目光扫了过去,然后,落在当中的安年男子身上,目中闪过一丝讶然。

这个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略黑,五官端正。嘴角下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之前遇到叶秋娘,已令人惊奇。

没想到,今日在此又遇故人!

……

当年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平日深居后院,所能接触的男子,只有四皇子府中的内侍。

内侍大多贪婪重财。

有意争宠的侍妾,便会将主意打到内侍们身上。送金送银百般示好。内侍们收了好处,少不得要为侍妾们出力。或是在四皇子面前美言,或是偶尔泄露四皇子的喜好行踪。

也不是所有内侍都如此。

负责打理四皇子书房的内侍余公公,从不肯收任何人送的“小礼物”,也不和任何侍妾有往来。被一众侍妾在背后不知骂过多少回。

她和余公公从无来往。因她想看医书,才去找了他一回。原本没报什么期望,却未想到,不近人情的余公公二话不说便应下。出府买书之际,时常为她带些医书进府。

她心中感激,将私下积攒的银两全数奉上。

余公公不肯要,还道:“奴才无家无业,也无需奉养任何人,要再多金银又有何用。”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集。

几年后,她生下儿子,在宫中初站稳脚跟。因身边无可用之人,便求了建武帝,要了余公公到身边当差。

余公公话语不多,当差办事却尽心尽力。很快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李皇后不乐见她羽翼渐丰,故意找了个由头,发作余公公一顿。年过四旬的余公公被一顿板子打去了半条命。她亲自配药,将他一条命救了回来。

至此之后,余公公才死心塌地忠心追随。

可惜,内侍身体残缺,大多寿元不长。没过几年,余公公便旧疾复发,药石罔顾,一命归西。

宫中不缺精明又善于钻营的内侍。很快,她的身边便有了新的内侍总管。之后几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都无一人能及得上余公公。

没料到,今世又遇旧仆。

……

“三小姐,他叫余安。”

吴牙婆低声说道:“今年刑部审了一桩大案,涉案被处置的官员有数十个。被官府发卖的奴仆人数足有数百个。小的特意挑了识字又会打理田铺的。”

“这个余安,曾随主子读过书,颇有几分才学,也擅经营,是这一批奴仆中最出挑的。若不是被我眼明手快地抢了来,说不定就会被宫中挑中,净身做内侍了。”

此言一出,几个奴仆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身为男子,谁也不愿被断了子孙根。

便是心性沉稳的余安,此时面色也有些泛白,目中隐隐露出一丝渴求。

被眼前的谢三小姐买下,总好过净身做内侍。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点一点头:“好,先留下他。”

余安长松一口气,利落地跪下磕头:“多谢三小姐。奴才以后定当尽心办差。”

谢明曦微微一笑:“起身吧!”

余安磕头谢恩,然后站起身来,站至一旁。

众奴仆皆用羡慕的眼光看过来。

吴牙婆做成一单生意,心中也颇是高兴,忙又介绍起其他奴婢:“……她擅厨艺,这个擅女红,这两个容貌生得不错。还有最后这个,识些字,善于打理库房。”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到最后的官婢身上。

这个女子约有十七八岁,细眉长目,生得清秀,看着颇为顺眼。

“你叫什么?”谢明曦随口笑问。

这个官婢声音轻柔悦耳:“奴婢原名佩蓉。请小姐重新赐名。”

被发卖的奴婢,由主子重新赐名,也意味着抛开过往,只认眼前的新主子。

谢明曦微微一笑:“这个名字很好,不用改名,你还叫佩蓉就是了。”

佩蓉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感激,立刻跪下谢恩:“多谢小姐。”

……

“启禀郡主,三小姐今日买了两个犯官奴仆。”瑶碧低声禀报:“一个叫余安,一个叫佩蓉。”

瑶碧被折腾了半夜,未到天明便又起身伺候主子,眼下满是安影。

点翠也没好到哪儿去,面色颇有几分黯淡。

永宁郡主随口嗯了一声,显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赵嬷嬷低声道:“郡主可要命人将两个奴仆的卖身契拿过来?”

永宁郡主瞄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未免太过小心了。我身为嫡母,总该有嫡母的气度。”

堂堂郡主,张口索要庶女身边奴仆的卖身契,传出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赵嬷嬷老脸一红,连连告罪:“老奴思虑不周,说话有失稳妥,还望郡主见谅。”

永宁郡主对待赵嬷嬷颇为优容,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母亲!”

穿着新衣的谢云曦满面笑容地迈步而入,如穿花蝴蝶一般轻盈转了一圈:“我明日穿着这身新衣去淮南王府如何?”

谢云曦的眼睛生得肖似生母,娇媚又水灵。

永宁郡主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张久远又熟悉的脸孔。

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过了片刻,永宁郡主才笑着夸赞:“这身新衣很好。再戴上那套镶着各色宝石的首饰,明日你定能压过众人,出尽风头。”

谢云曦喜滋滋地应了一声。

这一身春裳,是上好的软烟罗所制。那套宝石首饰,也是少见的珍品。

谢明曦容貌再好,穿戴总远不及自己。正好做一片绿叶,衬出她这一朵真正的鲜花。

……

第二十一章 宿敌

隔日,姐妹两个一见面,谢云曦便生了一肚子闷气。

谢明曦穿了一袭粉色春裳,长发梳作双平髻,几缕碎发飘在耳侧。未佩戴首饰,只簪了一朵浅浅的粉色海棠。

鲜花犹带露珠,香气盈鼻。

唇畔含笑,梨涡浅浅,秀美无双。

立刻将精雕细琢满身金玉的她比了下去!

太可气了!

更可气的是,谢明曦眨着无辜的眼,一脸表功的神情:“二姐,我今日特意穿得素净,连首饰都未戴。正好衬得你满身金玉,娇美动人。”

谢云曦:“……”

谢云曦恨不得将满头的金钗玉簪都扔了。

谢明曦明知故问:“二姐为何面色不愉?”

谢云曦臭着一张脸,由着身边丫鬟搀扶自己上马车。

谢明曦悠然一笑,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耳根果然十分清净。

……

生了一路闷气的谢云曦,直至到了淮南王府门外,心情才舒畅几分。

谢云曦不无傲然地睥睨谢明曦一眼:“今日来参加文会的,俱是京城贵女。若不是沾了我的光,你区区一个庶女,哪有机会出入淮南王府!”

“进了王府,你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别乱走动,更别胡乱说话。免得丢人出丑。”

谢明曦淡淡一笑:“二姐也该谨记母亲叮嘱。今日文会,二姐万万不可当众作诗作画,免得平平无奇的字迹落了人眼。日后书院入学考试,便是我想代你执笔,也会惹人生疑。”

说完,又同情不已地说道:“听闻二姐每日练字,颇为勤奋。奈何天资有限,怎么练也远不及我。”

谢云曦:“……”

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谢云曦生性骄纵,何曾受过这等闲气。从早上汇聚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霍然站起身来:“谢明曦……”

浑然忘了还未下马车。

“诶哟!”

头顶猛地磕中车顶。

花了半个时辰才梳好的漂亮发髻被这么一撞,不复光滑平整。

谢云曦疼得泪眼汪汪,急得额上冒汗。

谢明曦瞄了一眼,便笑了起来:“二姐这般模样,今日果然是要‘出尽风头’了!”

谢云曦气得快哭出来了!

马车外的大丫鬟胭脂听动静不对,立刻上了马车,为谢云曦整理仪容。谢云曦顾不得和谢明曦怄气斗嘴,忙道:“快些拿镜子来。”

就在此刻,又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至。

谢明曦目光一扫,然后嘴角缓缓扬起。

这么巧,来的是李府马车!

……

大齐文武并重,兵权多集中在藩王和武将之手,文官则以内阁辅臣为首。

内阁共有五位阁老。首辅陆阁老德高望重,在朝中极有威望。李阁老是当朝次辅,门生众多,官声颇佳,仅次于陆阁老。

李湘如才貌出众,擅于琴艺。在一众孙女中最为李阁老喜爱。

当年,四皇子生母丽妃挑中李湘如,看中的绝不仅仅是她的才貌双全,更重要的是李湘如身后的李家。

结亲联姻是拉拢李家最快的办法。四皇子登基为帝,李湘如被封为正宫皇后。李家也就此荣升后族。陆阁老致仕后,李阁老顺理成章地成了首辅,权倾朝野。

可惜,李家到最后并未落得好下场。

薄情寡义猜疑心重的建武帝,对身为首辅的李阁老颇为忌惮。忍了几年,坐稳帝位后,便开始对李家动手。

身为中宫的李湘如,自然也成了被铲除的目标。

若不是建武帝默许纵容,她一个身无家族支持的嫔妃,如何能斗垮中宫皇后?

因窥破建武帝的心思,做了建武帝想做又不便出手之事,她才真正得了建武帝的另眼相看。将宫务尽数交于她手中。

……

前世死于她手中的旧敌,此时不过是十一岁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翩然下了马车。

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细腻,细长如柳的眉下,是一双明亮如秋水般的黑眸,穿着一袭碧色罗裳。算不得倾国倾城之色,却也貌美出众。

光华外露,举止从容。

单论容貌,谢云曦比李湘如娇美。

论气度,李湘如稳胜谢云曦一筹。

谢云曦和李湘如自然早就相识,不无嫉恨地瞥了一眼,故作不屑地轻哼一声:“整日装模作样!”

“外敌”当前,谢云曦没有闲心再和谢明曦怄气,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她便是李湘如。我和她素来不和,待会儿你不准理她,听见没有?”

谢明曦不答反问:“二姐和她有什么过节?”

日后誓不两立的李皇后和云妃,此时还是没长成的半大少女。各自被娇养在闺阁,只在出门做客时才有机会见面,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李湘如家世才学样样出众,所到之处皆受人追捧,令小心眼的谢云曦艳羡嫉恨罢了。

果然,谢云曦憋了半天也没说半个字,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总之,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谢明曦了然一笑,和谢云曦一起下了马车。

“原来是谢妹妹,”李湘如含笑招呼,显得落落大方。

谢云曦不肯输阵,故作矜持地笑了一笑:“今日倒是凑巧,竟和李姐姐一起到了王府。”

李湘如扫过谢明曦的脸庞,目中闪过一丝讶然:“不知这位姑娘是谁?竟这般面生!”

京城贵女,少有李湘如不认识的。

眼前这个少女,虽是稚龄,容色之秀美妍丽,前所未见。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是谢家幼女,闺名明曦。”

原来是谢家庶女。

李湘如态度顿时冷淡几分,略一点头,便迈步进了淮南王府。

嫡庶有别。

李湘如是长房嫡出,平日来往的皆是嫡出闺秀或宗室贵女。根本不屑和一个庶女称姐道妹。

谢云曦幸灾乐祸的瞥了被轻蔑无视的谢明曦一眼:“瞧瞧,别人听闻你是庶出,根本不愿理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此时她不愿理我,日后,总有她后悔之日。到时候,便是跪地相求,我也不理会。”

谢云曦:“……”

便连她也不敢这么说。

谢明曦到底哪来的底气和自信,竟这般大言不惭?

第二十二章 欺辱?

淮南王性喜风雅,王府内陈设处处雅致考究。

谢云曦时常出入淮南王府,对这里十分熟络。一边走一边瞥向身侧的谢明曦。暗自期待谢明曦东顾西盼丢人出丑。

可惜,她很快就失望了。

谢明曦目不斜视,淡定从容。甚至还有闲心提醒她:“二姐常来王府,早该熟悉这里才是。这般东顾西盼,可别被人看了笑话。”

谢云曦:“……”

谢云曦恨得牙痒!

这个谢明曦,往日从来不喜多言。短短数日不见,怎么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张口就戳人心肺!

噎得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憋闷了。

谢云曦一气之下,加快脚步,故意将谢明曦丢在身后。她这是第一次来淮南王府,被自己落下,一定惊惶害怕,少不得要追上来示弱讨好。

打着如意算盘的谢云曦,快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谢明曦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半点不急。走上前来,微微笑道:“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方是贵女风范。二姐今日为何这般情急焦躁?”

谢云曦:“……”

……

姐妹两人“和睦友爱”地行至雪香阁。

一个姿容俏丽的丫鬟迎了上来,笑盈盈地行了一礼:“二小姐总算是来了。小姐一直在等着呢!”

这是盛锦月身边的贴身丫鬟绛蕊。

谢云曦和盛锦月是嫡亲的表姐妹,素来交好,和绛蕊也十分熟络,闻言笑道:“我这便进去。”又张口问道:“都有谁来了?”

绛蕊笑着答道:“萧小姐,尹小姐,秦小姐,颜小姐,还有先到了一步的李小姐。”

谢云曦点了点头。

谢明曦脑海中顿时闪出一串人名和脸孔。

萧语晗,户部萧尚书之嫡孙女,在府中排行第二,今年十二岁。

尹潇潇,镇远大将军的独女,今年十一岁。

秦思荨,礼部秦尚书的嫡出孙女,排行第四,今年十一岁。

颜蓁蓁,颜阁老的嫡出幼女,今年十岁。

再加上出身名门的李湘如。

今日来参加文会的,个个出身名门,俱是大齐最顶尖的贵女。自幼被家中精心教养,才学见识都远胜普通闺秀,今年俱都考中莲池书院,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些都是未来同窗,提前见上一见也无妨。

很巧,谢云曦也是同样的想法。

谢云曦快步进了雪香阁,欢快地笑道:“你们今日倒是都来的早。”

几个年龄相若的少女,平日时有来往,彼此熟悉。

谢云曦出身自不及她们几个,沾了淮南王府的光,和一众京城顶尖贵女来往。时日久了,也自恃极高,等闲人不放在眼底。

盛锦月并未起身相迎,只笑道:“快过来坐。”

谢云曦心中有些不快,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轻快地笑着应了,走到盛锦月身边坐了下来。

故意将谢明曦抛在身后。

盛锦月最是记仇,碍着兄长的叮嘱,勉强给谢明曦送了请帖。心里却打着借机狠狠羞辱谢明曦的念头。对谢明曦视若未见。

身为主人,这番作态,委实失礼。

这个谢家庶女,不知怎么开罪了小心眼的盛锦月。今日少不得要被欺辱一番。

李湘如下意识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其余众少女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众少女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一声。

萧语晗斯文秀气,尹潇潇活泼俏丽,秦思荨娴雅端庄,颜蓁蓁生得娇美可爱。

她们已是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平日明里暗里较劲争锋,心中谁也不服气谁。便是李湘如,才学隐隐压了众人一头,相貌也不是最出色的。

没想到,今日陡然冒出一张陌生的美丽脸庞,竟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盛姐姐,不知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性情爽朗的尹梓淇率先张口发问。

盛锦月似笑非笑地扯了嘴角:“是云曦表妹的庶妹。”

最后两个字,故意说得重了些。

原来是谢家庶女!

众少女心中微松。看谢明曦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轻蔑不屑。

……

这样的目光,谢明曦前世不知见识过多少回。

年少时她曾为庶出的身份介怀不已,自怨自艾过,也失落黯然过。如今的她,再不会为此低落伤怀。

她的强大自信,来自于自己。

与出身再无相干!

“锦月表姐特意下请帖邀我前来赴文会,为何连座位都未准备?”

谢明曦淡淡张口:“锦月表姐若无意相请,不送请帖便是,我谢明曦断然不会厚颜主动登门。既是正式送了请帖,这般作态,又是何故?”

“莫非这便是淮南王府的待客之道?抑或邀我登门做客,便是为了故意这般折辱于我?”

“你这般行事,将谢家置于何地?将母亲又置于何地?”

“此事若传出去,以后还有何人敢赴锦月表姐的文会?”

众少女:“……”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竟丝毫无惧,率先发难!

盛锦月清秀的脸孔陡然胀红。

当着众人的面,盛锦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就是故意不安排座位你又能如何”之类的话。

众少女存了看好戏的心思,无人张口打圆场。

谢云曦见识不妙,立刻摆出嫡姐架势,瞪了谢明曦一眼:“些许小事,有什么可闹腾的。定是丫鬟做事不周全,漏了一张椅子。再让人搬一张来就是了。”

盛锦月顺势下台,绷着脸孔呵斥绛蕊,一张口便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

倒霉的绛蕊被主子无辜迁怒,搬了椅子来,又低声赔礼:“都是奴婢粗心大意,竟漏算了一人,让谢三小姐受了委屈。”

谢明曦淡然应道:“这等错误,不可再犯。否则,做事疏漏,累及锦月表姐的名声,你区区一个奴婢,如何担待得起!”

绛蕊面色微微一变。

明知谢明曦是出言挑拨,绛蕊心中依然不是滋味。

明明是盛锦月授意,此时却由她背了黑锅……此次罚了三个月的月例,再有下回,又会怎样?

在座众少女俱是剔透玲珑之辈,下意识地彼此对视一眼。

这个谢家庶女,反应敏捷,言辞如刀,绝不是好惹的主!

……

第二十三章 文会(一)

有了这一出,众少女俱都收敛轻蔑之意。

便连高傲的李湘如,也纡尊降贵,眼角余光瞥了过来。

爽朗爱笑的尹潇潇颇有几分男儿脾气,之前因谢明曦庶出身份未生亲近之意。此时又觉谢明曦这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令人欣赏,主动笑着张口道:“你在家中可是排行第三?”

尹潇潇表露善意,谢明曦也未拒绝,笑着应道:“正是。”

“那我便称呼你一声谢三妹妹。”尹潇潇立刻改了口。

谢明曦略略有些意外,面上却未流露:“如此,我便冒昧地称呼一声尹姐姐了。”

前世她收敛光华,为谢云曦做嫁衣。

人前少言,人后也安静沉默。除了令人难以忽视的美貌之外,再无任何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这几个出身名门的京城贵女,俱考入莲池书院,风光赫赫。谁也不肯自降身份,和一个伺候笔墨与丫鬟无异的庶女来往。

这一世重新来过,她稍露锋芒,便已令她们另眼相看。

只是,尹潇潇如此主动示好,还是颇令人意外。

由此也可见,几个少女中,尹潇潇心胸最为疏朗,并不如何看重嫡庶之别。倒是值得结交。

……

尹潇潇笑道:“说起来,我真是羡慕你们。一个个都有兄弟姐妹,唯有我,在家中是独女。连个说话解闷的都没有。”

时人都重子嗣。

如谢家这般,只兄妹三个,已属人丁单薄。

尹家子嗣更单薄,嫡子庶子通通没有,只有尹潇潇这个嫡女。

尹大将军敬重爱妻,身边既无侍妾也无通房,更不踏足青楼画舫。对唯一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

萧语晗抿唇一笑:“大家伙儿谁不羡慕你!你父亲对你百依百顺,你母亲也将你宠上了天。便是要摘星摘月,怕是也要搬梯子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掩嘴笑了起来。

秦思荨柔声笑道:“说起受宠,我们确实都远不及尹妹妹。”

身为女子,便是再受宠,也不及家中兄长幼弟。

尹潇潇却是独一无二,受尽宠爱,怎能不让人羡慕!

同样在府中备受宠爱的颜蓁蓁见不得尹潇潇大出风头,娇笑一声说道:“前些日子,大哥得了一块羊脂玉,送了给我。不知雕成玉佩好,还是做成玉簪更合适。几位姐姐替我出一出主意可好?”

众少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起了主意。

“羊脂玉难得,还是做成玉佩合适。”秦思荨生性温柔,说话时轻声慢语。

萧语晗却持不同意见:“玉簪更好看。”

憋闷了半晌的盛锦月,此时也张口笑道:“若是羊脂玉大一些,索性分成两半,既雕玉佩又做玉簪,岂不是两全其美!”

颜蓁蓁拍手笑道:“盛姐姐这个主意甚合我意。”

谢云曦目中露出艳羡之色:“听颜妹妹的话音,这块羊脂玉定然不小。”

颜蓁蓁面上露出自得:“三寸见方。”

顿时惹来一阵惊叹声。

李湘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颜妹妹是府中幼女,不但有父母长辈疼爱,便是兄长们也格外珍爱。委实令人羡慕。”

颜阁老四十多岁时才得了幼女,自然格外疼爱。

颜蓁蓁比兄长小了二十多岁,嫡亲的侄儿比她都要大上几岁。兄长疼她,更胜疼宠自己的女儿。

李湘如心性高傲,却不失圆滑。一席话,哄得颜蓁蓁满面得色。

日后风光无限勾心斗角的京城贵妇们,年少时原来这般肤浅,近乎可爱。

谢明曦听得饶有兴味,颇觉有趣。

……

口不对心地夸赞过后,话题很快转到了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上。

“还有几日就是入学考试了。”萧语晗略有些发愁:“两年前我未曾考中,今年若再不中,便再无机会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颇为要好,立刻笑着安抚:“你这两年颇为勤奋,一直苦练书画。今年定能考中。”

盛锦月也叹了口气:“我也是考第二回了。若再考不中,祖父便得厚颜进宫相求皇伯母。”

莲池书院每年只收十个学生,要求十分严苛。

不过,有人的地方总少不得人情。皇家也不例外。每年总有宗亲勋贵厚着脸进宫求俞皇后开一开后门。

只是,这样的名额少之又少。一年也只两个罢了。

今年六公主进莲池书院,便占去一个,也就意味着只剩一个名额。

盛锦月此时提起这个名额,不是示怯,而是炫耀。

只有盛家子孙,才有不经考试也可入书院的资格。这名额背后,象征的是宗室皇亲的骄傲和尊严!

果然,萧语晗顿时目露羡慕:“不管如何,你今年都能就读莲池书院了。”

盛锦月目中闪过一丝自得。

秦思荨笑着接了话茬:“我们没有这等底气,只能勉力一试。”

颜蓁蓁年龄虽小,却十分好强,立刻道:“我只盼着今年便考中。免得再等两年。”

李湘如淡淡一笑:“可惜去年此时,我病了一场,错过了入学考试。”

语气中,油然露出强大的自信。

李湘如也确实有骄傲自信的资本!

她年少便有才名,熟读四书五经,诗词书画也不在话下,又擅琴艺。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再严苛,也难不住她。

谢云曦不肯放过出风头的机会,立刻笑道:“今年我们几个一起去考莲池书院,一起考中做同窗,岂不美哉!”

众少女俱都笑着道好。

冷不丁响起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二姐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

谢云曦未及细想,顺口便答:“那是当然。三妹……”

三妹两个字一出口,顿知不妙,立刻将剩余的话吞了回来。

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罪魁祸首,正是谢云曦口中的三妹。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二姐时时将我记在心上,委实令我感动。”

谢云曦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你我是姐妹,一起去考试,我自要照拂你几分。”

谢明曦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如此,倒要多谢二姐了。”

谢云曦:“……”

……

第二十四章 文会(二)

谢云曦憋了一肚子闷气,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动怒,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谢明曦神色从容,唇畔含笑。

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谢明曦姐妹之间的不对劲,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这也是难免。

哪一府的内院后宅,都少不得明争暗斗。嫡姐庶妹之间,能和睦到哪儿去?只是,谢云曦身为嫡姐,竟未占上风,反而被谢明曦稳稳压了一头。实属少见……

只不知,谢明曦的才学是否及得上利舌?

李湘如探询的目光落在谢明曦身上,尚未张口说话,尹潇潇已好奇地笑问:“谢三妹妹也要去考莲池书院吗?”

谢明曦微笑应道:“我今年十岁,正好够格报考莲池书院。母亲已替我报了名,我不能拂了母亲的一片好意,自是要尽力试上一试。”

尹潇潇长眉一挑,笑得明快爽朗:“好,我们都去考。或许今年都会是同窗。”

盛锦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瞥了谢明曦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听闻今年报考莲池书院已有五百人,只录取前十名。算来便是五十取一。没有真才实学,去了也是白去。”

谢明曦从容接了话茬:“锦月表姐所言极是。锦月表姐不如直接请外祖父进宫,求免试入学就读的名额。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不去也罢。”

反正去了也是白去。

……

尹潇潇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湘如目中闪过笑意。

萧语晗等人也各自抿唇轻笑。

盛锦月猛地起身,满面通红,伸手指着谢明曦,声音中满是怒意:“你竟敢轻蔑嘲弄我!”她自幼在府中受尽宠爱,也养成了骄纵肆意的性子。府中庶出姐妹,人人都让着她。

一众少女看在淮南王府的份上,对她也颇多相让。

当面令她难堪的,谢明曦是第一个!

谢云曦对盛锦月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一紧,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还不快些低头道歉?

谢明曦略有些讶然:“二姐,你的眼睛怎么了?莫非是抽筋了?”

谢云曦:“……”

谢明曦这才又看向恼羞成怒的盛锦月:“我只是顺着锦月表姐的心意说话,锦月表姐为何这般生气?”

“免试入学的名额何等珍贵!也只有外祖父才有资格进宫相求!别人羡慕尚且羡慕不来。锦月表姐倒在这儿怄气不快,不知是为了何故?”

还能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争这一口闲气!

众少女心中暗想,照例无人打圆场。

盛锦月心胸狭窄,气焰嚣张。平日和她们几个相处时,时常流露出凌人一等的傲然。众少女碍着淮南王府的威势,稍稍容忍一二,心中又岂能不介怀?

现在看盛锦月丢人出丑,众少女心里不知多痛快解气。根本无人解围。

盛锦月本就冲动易怒,被谢明曦言语相激,哪里还忍得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盛锦月要凭着自己的才学考上莲池书院!若考不上,我才不去求这个免试就读的名额!”

谢明曦一脸钦佩:“锦月表姐高风亮节,委实令人钦佩!”

众少女:“……”

好大一个坑!

盛锦月竟然就这么跳了进去!

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盛锦月兀自不觉自己被坑了一回,洋洋自得地昂起头:“你们几个今日也都听见了。我盛锦月说话算话!你们就等着看吧!我定要考上莲池书院!”

众少女默默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一起笑道:“好好好,那我们便等着盛姐姐高中的好消息了。”

盛锦月继续洋洋自得:“到时我一定设宴,请你们登门做客。”

众少女:“……”

算了!什么也别说了。

等着看笑话吧!

就连谢云曦也紧紧闭了嘴。

……

李湘如轻轻咳嗽一声,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才微微笑道:“今日既是文会,我们便各自来押题解题。若能猜中一两道莲池书院的考题,也是乐事。”

众少女欣然附和。

盛锦月早有准备,立刻命人捧了花筏来,每人面前放上一摞。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叮嘱,立刻歉然说道:“真是对不住。我前两日不小心磕中了手腕,无力提笔。得好生歇上几日,免得影响几日后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

众人自不会强求,纷纷道:“既是如此,你便好生歇着。”

谢明曦也歉然道:“我和二姐一样伤了手腕,今日也不能提笔。”

谢云曦:“……”

众少女:“……”

这借口也太没诚意了吧!

好歹也另编一个像样的!

盛锦月目中满是嘲弄:“连当众落笔也不敢,莫非是字迹太丑,见不得人?”

谢明曦也不辩驳,淡淡一笑。

谢云曦比谢明曦还要紧张几分,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倒不是。三妹确实和我一样,一同伤了手腕。”

盛锦月撇撇嘴,将头转开,对李湘如笑道:“李妹妹才学过人,今日押题必能押中。待会儿我可要好好看上一看。”

李湘如抿唇一笑:“我们便已一炷香为限,各自押题,然后一并解题。”

一炷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众少女无不是心高气傲之辈,俱都暗中存了一较长短的心思。一个个提笔苦思,思忖再三,才开始落笔。

……

莲池书院的历年考题,早已被汇编成册,售价极其高昂。

有意考取莲池书院的贵女们,府中必备一套。

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要考整整一日。要考四书五经、五言八韵诗、算学杂学,还有策论,和朝廷科举类似。题量少了一半,难度虽不及乡试会试,比起松竹等男子书院来,却不遑多让。

大齐文风兴盛,官宦千金俱都识字读书。只是,真能考中莲池书院的,无一不是名门闺秀。

便如此时聚精会神的诸少女,都是自幼时起开蒙读书,被家中精心严格教养长大。哪里是普通闺秀所能比?

谢云曦心气浮躁,左顾右盼。

谢明曦稳坐如山,气定神闲。

……

第二十五章 文会(三)

一个半时辰,匆匆而过。

众少女说得口干舌燥,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谢云曦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庆幸。

万幸她刚才没主动逞能,否则,在一众才高的贵女面前,必会露怯出丑。再一看神色从容的庶妹,谢云曦苦苦压抑的不平,顿时涌上心头。

父亲谢钧过人的天资,为何都遗传到了谢明曦身上?

她明明也很努力很用功,课业却一直平平。既无谢钧的过人天赋,也无永宁郡主的敏捷才智。每次看到父母暗含失望的目光,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般难受。

有时候她甚至会沮丧地冒出不该有的念头。

父母都才智过人,她却无读书天分,琴棋书画样样平庸。便连相貌,也不肖似父母……莫非她不是亲生的?

这个荒谬又可笑的念头,一闪而过,便又立刻被抛诸脑后!

这怎么可能!

她生来就是谢家嫡女!

外祖父淮南王一直对她颇为疼爱,母亲永宁郡主视她如掌上明珠。便是偶尔严苛些,也都是一心为了她好。

母亲已为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她一定要稳稳地走下去,展露光华,成为人人瞩目的才女,入选皇子妃。方不枉母亲一片苦心!

谢云曦深深呼出一口气,主动转头和谢明曦说话:“你听了半天,可有收获?”

谢明曦微微一笑:“收获颇多!”

时隔数十年,此时听“同龄”少女们押题解题,一来有趣,二则也令她对众同窗的水平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谢云曦显然没听出谢明曦话中深意,松了一口气,低声提醒:“总之,你今日一定要仔细听,心中有数,在考试之时方能更有把握。”

你考得好,我才能上莲池书院啊!

谢云曦目光迫切,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

在别人看来,谢云曦对庶妹十分关心,处处可见姐妹之情。

谢明曦的表现就显得太过敷衍不经心了:“多谢二姐提醒。”

谢云曦还待再叮嘱,见盛锦月频频用不善的目光看过来,只得作罢。连忙凑过去,和盛锦月低声说笑。

……

时近正午,盛锦月站起身来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一定累了也饿了吧!我已命人在园中凉亭设下花宴。用完饭之后,我们可以抚琴下棋,或练字作画,或投壶掷箭取乐。”

尹潇潇第一个笑着起身:“我早就饥肠辘辘了。今日倒要好好尝一尝贵府的花宴。”

众少女一一起身。

提到吃,谢明曦也一改之前的惫懒,目中也有了神采:“既是花宴,可是全部以鲜花入菜?”

盛锦月:“……”

全部以鲜花入菜……说得倒是轻松。整个京城有此等厨艺的厨子,也不过区区几人。几乎全部进宫做了御厨。

淮南王府里当然有几个厨艺极好的厨子。今日为了准备花宴,也着实花了不少力气。不过,花宴只是一个噱头。真正由鲜花做主料的菜肴,只有五六道罢了。

谢云曦立刻笑着打圆场:“鲜花入宴,取的是意头,吃着新鲜有趣罢了。锦月表姐已吩咐厨房,精心准备了许多美味佳肴呢!”

萧语晗微笑附和:“盛姐姐一番美意,今日我们不可辜负。”

尹潇潇等人一起点头。

李湘如不疾不徐地笑了一笑:“说起花宴,去年太后娘娘生辰,我随祖母进宫觐见太后娘娘。倒是有幸尝了宫中花宴。”

轻飘飘的几句话里,花宴显然不是重点,而在于自己有资格进宫给李太后贺寿。

李家是京城望族。李太后出自李家,和李阁老是同族兄妹。李湘如是李太后的娘家侄孙女,自有进宫觐见的资格。

颜蓁蓁目中露出一丝羡慕:“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进过宫呢!李姐姐待会儿和我说一说慈宁宫里的情形如何?”

李湘如含笑应了。

盛锦月撇撇嘴:“进宫有什么稀奇。每年中秋和元日,我都要进宫给皇伯祖母磕头!”

李家声势虽盛,到底是后族。总及不上真正的皇室宗亲来得腰杆直底气足。

盛锦月一张口,李湘如脸上的笑容稍稍褪去。

……没人打圆场。

一群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个个掐尖要强,谁心里也不服气谁。有看热闹的机会,谁想错过?

始作俑者谢明曦,慢悠悠地抬脚向前走。

……

进了园子后,略显尴尬沉闷的气氛才得以缓和。

春日正是赏花时节。淮南王府的园子修缮得颇为雅致,花草树木触目可及,处处皆是景致。

忽地一群彩色蝴蝶飞来。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眼睛俱是一亮。

这一群彩蝶数量众多,色彩斑斓,扇翅飞舞。一眼看去,绚烂至极。

盛锦月面露得色:“我最喜欢蝴蝶。祖父特意命人搜罗了各种品种的彩蝶,养在园子里,供我赏玩。”

谢云曦笑盈盈地接了话茬:“是啊!外祖父这般体贴,我也跟着沾光不少,到了春日就有彩蝶可赏!”

一席话,正中盛锦月的痒处。

盛锦月顿觉谢云曦讨喜可爱,冲谢云曦笑道:“你若喜欢,便来住上几日。”

谢云曦平日有一半时间都住在淮南王府,闻言笑着点头。

李湘如刚才被盛锦月抢了话头,心中憋着一股闷气。不动声色地笑道:“这彩蝶我也喜欢得紧。待会儿我们各自一展所长,盛姐姐慷慨一回,便以这群彩蝶做彩头。谁赢了,就将彩蝶送给她如何?”

盛锦月鼻子都快气歪了!

谁不知道李湘如琴艺高妙无双?

什么彩头!

这和抢她的彩蝶有什么两样!

偏偏李湘如又笑问:“盛姐姐为何不出声?是怕输人一筹?还是舍不得这群彩蝶?”

盛锦月哪里禁得起激将,立刻应道:“好,比就比。不过,比试总得有人做见证。我们几个都要比试,还是另请人来做评判才是。”

没等众人张口,又故作恍然:“对了。大哥今日正好在府中。我这便让人去叫他过来!”

盛渲才名卓著,被誉为松竹四公子之一。

再者,他俊美温和,声名颇佳。来做评判,确实合适。

众少女无人有异议。

谢明曦笑容未减,目光却冷了一冷。怪不得盛锦月特意送了请帖给她。原来是受盛渲指使!

过了片刻,丫鬟急急跑了过来,在盛锦月耳边低语几句。

丫鬟声音压得颇低。

耳尖的,却能隐约听到只字片语。

“四皇子”三个字一入耳,从容自若的谢明曦微微变了脸色。

……

第二十六章 前夫

四皇子!

盛灏!

日后的大齐储君,未来的大齐天子建武帝!

前世的丈夫!

这个男人,曾令她畏惧惊恐,不敢靠近。后来,为了在宫中生存,她殚精竭虑,引起他的注意,也终于有了伺寝的机会。

万幸,她只伺寝一回,便怀了身孕。

有了儿子之后,她在宫中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再后来,她凭借敏锐细腻的洞察力,渐渐摸清了他的性情,行事刻意投其所好。这才真正入了他的眼。

他忙于朝堂政事,闲时喜携近臣出宫打猎游玩,踏足后宫少之又少。一个月不过两三回。其中总有一回是去她的琼华宫。

宫中妃嫔个个眼热艳羡嫉恨她的“得宠”。

唯有她清楚,那个冷漠寡情的男人,心中所想的只有平定藩乱荡平边关开拓疆土。后宫的众多女子,从未被他放在心上。

他对她的“另眼相看”,一是看在子嗣的份上,给她这个生母几分颜面。二则是因她的谨慎识趣,善察人意。

他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不止是她。

后宫里的所有女子,无人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记。

他死于三十八岁。

后宫众嫔妃哭得死去活来。其实,又有谁是真的悲痛欲绝?她也装模作样地哭足了四十九日,实则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

压在头顶的巨石终于卸去!

她无需再卑微的跪在他的脚下,无需再费尽心思揣摩他的心意,无需再用尽手腕来“固宠”。

她的儿子坐了龙椅。她在宫中再无对手!

之后数十年,她过得颇为舒心顺心。他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淡。她很少想起他。

重生之后,她和他的重逢无可避免。

她也已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却未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

……

众少女听到四皇子的名讳后,各自激动雀跃,无人留意到谢明曦神色刹那间的变幻。

短短片刻,谢明曦便已将心头的翻涌不息按捺下去,面上微笑如常。

“锦月表姐,四皇子殿下今日也来了吗?”谢云曦明媚的眼眸熠熠闪亮,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四岁,早已出宫建府,招了英俊有为的驸马。

一众皇子里,年龄最大的二皇子十六岁,已开始临朝听政。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俱在松竹书院读书,也为人熟知。

三皇子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四皇子冷漠俊美文武双全,五皇子年少聪慧才名卓著。

七皇子年少夭折,八皇子九皇子尚且年幼,都被养在宫中,很少露于人前。

在座少女年龄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十岁。正是半大不大情窦初开之龄。提起这位声名赫赫的四皇子,各自心中小鹿乱撞,满心期盼。

盛锦月也未料到四皇子今日会来,不由得一阵踌躇。

原本和兄长商定好的事,因四皇子的突然到来,倒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她和四皇子是堂兄妹,在园中见面无妨。这里的一众少女却身份各异,就这么和四皇子碰面,就不那么合适了……

李湘如出人意料地主动张口:“四皇子殿下身份尊贵,我等岂敢随意唐突。若是殿下来园中,我等理当避让。”

尹潇潇等人对视一眼,各自张口附和。

谢明曦目光扫过李湘如的脸孔,微微扯了扯唇角。

李湘如还是像前世一般,最擅装模作样,口不对心。

最想见四皇子的人,就是她!

宫中嫔妃,人人戴着面具,真心被藏得严严实实。一个个面上对共同的丈夫一片深情至死不渝,实则虚情假意逢迎作戏。

唯有中宫皇后李湘如,是真心爱着丈夫。便是临死前,也一直在流泪哭泣,希冀着能见他最后一面。

可惜,直到闭眼前的一刻,也没等来心冷如冰的天子。

倒是自己,亲自送她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泪流满面的喊着天子的名讳,然后目中一点点地露出绝望悲怆,最终含恨闭目而终。

便是一生宿敌,落到此等下场,看在眼里也觉悲凉。

……

盛锦月略一犹豫,才道:“大哥让人传话,说等上片刻再来。我们先不必等他了!”

李湘如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失望,面上却露出自矜的微笑。

去岁她进慈宁宫为李太后贺寿,曾遥遥见过四皇子一面。一眼心旌摇曳,心底有了他的影子。

今年她一定要考中莲池书院头名!

她出身名门,身后有李家和李太后撑腰,再有别人难及的才名,日后定能入选皇子妃。

她心系于他,对四皇子妃之位志在必得!

谁拦她的路,她就毁了谁!

盛锦月这一张口,众少女都有些失落。谢明曦的心情却未好转。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四皇子必会现身!

这个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

……

一盏茶后,众少女行步至凉亭。这一处凉亭极宽敞,里面设一席花宴绰绰有余。丫鬟们各自伺候着小姐入席。

淮南王府的厨子厨艺还算不错。奈何谢明曦这些日子被叶秋娘精湛的厨艺养刁了嘴,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

李湘如也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抬头,目光迅速扫一圈,然后失望的垂下眼。

花宴过后,丫鬟们迅速收拾凉亭,搬了古琴长笛等乐器来,还有棋盘笔墨等物。便连投壶玩耍之用的器具,也都已备好。

盛锦月有意压一压李湘如的风头,故意笑道:“我们几个来抽签。按着抽签的顺序,一一献艺如何?”

李湘如目光微闪,含笑应好。

谢云曦咳嗽一声:“我手腕无力,今日不能献丑了。”

谢明曦悠然接了一句:“我也是。”

谢云曦:“……”

众少女:“……”

盛锦月抽了抽嘴角,略有些不耐地应道:“你们姐妹听着便是了。”说完,便让人捧了签筒过来。

李湘如偏偏抽中了第一个!

盛锦月暗暗磨牙,挤出一个笑容:“李妹妹先请!”

李湘如微微一笑,翩然起身,在古琴前坐下。纤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尚未抚琴,凉亭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谢明曦心里一沉,迅疾看了过去。

一眼便看到了四皇子。

……

第二十七章 盛灏

前世那个狠辣寡情的冷厉男子,此时尚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长眉黑目,挺鼻薄唇,俊美至极。

身着玄色锦袍,愈发显得眉目冷凝,难以亲近。

光华外露,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天家皇子独有的尊贵气度。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不敢直视。

同行的几个少年,气质各异,俱是相貌气度出众的少年郎。

可四皇子,依然是其中最耀目的一个!

谢明曦遥遥地注视着前世的丈夫,心中波涛暗涌,五味杂陈。原本不甚清晰的心意,此时霍然明朗。

他不珍惜她,她也不恋慕他。

前世的牵扯羁绊已成过去,唯有她知晓。

既是如此,她便将他当成陌生人。

这一世,不必再有交集。

谢明曦目光掠过四皇子,随意地扫过另三张脸孔。

温文含笑的盛渲……不看也罢!

另外两人,也都是熟悉脸孔。

其中一个约莫十四岁,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俊朗不凡。这个少年叫陆迟,是当朝首辅陆阁老的嫡长孙。

另一个少年同样十四岁左右,穿着宝蓝锦袍,容貌英俊。眼眸略显狭长,手握折扇,嘴角含笑,意态风流。正是李湘如的兄长李默!

这四个少年,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既是同窗,也是好友。因才学出众,被誉为松竹四公子。

松竹四公子名头颇为响亮。任意出现一个,都会引来一众少女含着娇羞的爱慕目光。今日竟一起在此现身。

……

李湘如先是一怔,旋即霞飞双颊,目中闪出娇羞欢喜的光芒。

好在无人取笑她。

萧语晗尹潇潇等人也是一样,目中闪出异彩。

都说男子好美色。其实女子也一样。少年方慕少艾是天性,少女爱看俊俏少年郎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便如看到国色天香的牡丹,谁都免不了要驻足欣赏一番。

谢云曦也被四皇子冷漠高傲的俊美震慑了心神,久久回不过神来。

盛锦月却在看着陆迟,清秀的脸孔染上两抹红晕。

唯一冷静镇定的,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不愿引起四皇子的注意,很快收回目光。

盛锦月定定神,笑着起身迎上前,先冲四皇子行礼:“见过四皇兄。”

四皇子略一点头,对堂妹也一样冷淡:“不必多礼。”

盛锦月站直身子,冲着盛渲娇嗔:“大哥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盛渲笑了起来:“我们几个用了午膳后,闲着无事,便到园子里转转。没曾想正好遇上你们,索性来打个招呼。”

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看了过去。

他的目光如猎鹰一般,迅疾捕捉到了猎物。

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谢明曦秀美的侧脸。

她此时略略垂着头,嘴角微扬,宁静而美好。

若能在此刻便将她揽入怀中,尽情肆意,看着她惊慌失措,看着她从懵懂至痛苦……盛渲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容自己再浮想联翩。

来日方长。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不能太过急切,吓跑了他的小姑娘。

谢明曦正巧在此刻抬头看过来,和盛渲目光在空中相触。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

来日方长。她定会让他尝到后悔莫及的滋味。

……

众少女纷纷起身上前,向四皇子行礼。

谢明曦也未能避开,索性一同起身。

众少女容貌气质各异,便如各色鲜花,令人目不暇接。

四皇子未见动容,目光淡淡一瞥,掠过谢明曦的脸庞时,未做停顿,毫无异样:“都起身吧!”

谢明曦心神一松。

四皇子对她毫无印象。

显然,重生这种玄妙又神奇的事,只发生在她的身上。

李湘如行礼后,怦怦乱跳的心稍稍平定,借着抬头看自己兄长的机会偷偷瞥了四皇子一眼。可惜冷漠高傲的四皇子对少女们并不留心,神色依旧冷漠。

李湘如心中有些失望,面上半点不露,冲李默笑道:“大哥,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李默咧嘴一笑,摇着纸扇:“你来赴文会,我怎么就来不得?”又眨眨眼笑道:“到园子来,便是我提议而起。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做兄长的,对自家妹妹的心思隐约猜到一二。今日这般行事,分明是有意为之。制造机会,让李湘如和四皇子“偶遇”。

李湘如心领神会,心中十分欢喜。

到底还是大哥最疼她!

风流自赏的李默,还是这般招摇骚包!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李默一眼。

当年若不是李默故意当众揭穿谢云曦传诗筏之事,她也不会被逼背上黑锅,被送进四皇子府的内宅。从这一点来说,李默无疑是仇敌。

只是,李家竭力捧四皇子坐上龙椅,却未落得好下场。李湘如死于宫中后,李家也因贪墨弄权之重罪被问斩。李默也未能逃过一劫,最终身首异处。

盛渲则在数年后死于天牢。

倒是陆迟,并未受陆家衰落的影响,一直做着天子中书令。官职虽不高,却深得建武帝器重。建武帝猜忌心颇重,对陆迟却一直信任有加,从不相疑。

建武帝盛怒之际,也唯有陆迟敢上前劝慰。

……

陆迟轻声一笑,声音清朗动听:“李兄时常盛赞令妹琴艺出众,看来,我们今日倒是能一饱耳福了。”

此言正中李默下怀,摇着纸扇笑道:“我自无异议,不知殿下可有闲情听上一听?”

一直冷峻不语的四皇子,对着同窗好友倒是没摆架子,扯了扯嘴角道:“也好。”然后,笑着对陆迟道:“子毓今日倒是好兴致。”

陆迟挑眉一笑:“殿下亦然。”

陆迟字子毓。

四皇子直呼其字,足可见情谊甚笃。

陆迟年少成亲,妻子过门不到一年,便重病而逝。之后,一直未曾再续娶。

建武帝时常熬夜批阅奏折,身为中书令的陆迟也随之伴驾。一个月之中,倒有大半时间都宿在宫中。

天子归西后,陆迟也很快离世。

君臣相得,也成了一桩佳话。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陆迟俊美如玉的脸孔上,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

……

第二十八章 风头

李湘如白皙的俏脸染上丝丝红晕,目中异彩连连。

盛锦月咬牙暗恨。

今日李湘如注定是要大出风头了!

只是,四皇子已张了口,谁也不便再多舌。

李湘如翩然行了一礼,转身至古琴前。素手拨弄琴弦,如溪水般淙淙的琴声从指尖倾斜流出。悦耳动人的琴声,令人沉醉神迷。

盛锦月等人不是第一次听李湘如抚琴,却也不得不惊叹!

李湘如虽年少,琴艺却精湛高超,远胜过众多琴师。

沉浸在琴音里的李湘如,也如明珠一般,闪出熠熠光芒。原本的八分容色,也成了十分。众少年凝神倾听之余,免不了瞩目一二。

神色冷漠的四皇子,目中难得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陆迟盛渲一脸赞叹。

李默一脸得色,琴音刚落,便拍掌道好:“好一曲《阳春白雪》!妹妹的琴艺真是愈发高妙了!”

李湘如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应道:“在大哥眼中,我这个妹妹做什么都好。这般夸赞我,也不怕殿下看了笑话。”

李默对一母同胞的妹妹李湘如十分疼爱回护,闻言挑眉笑道:“好就是好!我是实话实说罢了!若说不好,才是违心之言。”

又笑着看向四皇子:“殿下以为如何?”

四皇子淡淡一笑:“尚可!”

四皇子出身天家,所听所见所闻无不顶尖。从他口中冒出尚可两个字,已是难得的夸赞了!

李湘如俏脸微红,芳心摇曳,微微一福:“多谢殿下夸赞。”

四皇子略一点头,未再张口。

陆迟笑道:“殿下惜字如金,李小姐切勿见怪。”

李湘如抿唇一笑,略略垂下头。

……

盛锦月笑着打破沉默:“李姐姐抽了头签,已奏过一曲琴音。接下来便轮到颜妹妹了。四皇兄既是有闲空,不如进凉亭坐上一坐,给我们做个评判如何?”

四皇子对少女们抚琴弹奏兴致不高,略一皱眉,正要拒绝。眼角余光瞄到陆迟饶有兴味的俊脸,很快又改了主意:“也好。”

盛渲和李默自然都无异议。

一众少女暗暗欣喜,面颊微红。

谢明曦略略皱眉,很快恢复如常。

今日她“手腕无力”,不必“献丑”。想来不会引起四皇子注意……有陆迟在,四皇子也不会在意任何少女。

李湘如满心的少女爱慕,注定要落空!

可惜了李默的一腔护妹之心。

四皇子身份尊贵,自然坐于上首。陆迟盛渲各自居于左右,李默则坐在盛渲身侧。盛锦月则坐在盛渲的另一侧,扭过头低声轻语。

颜蓁蓁善吹笛,笛声轻快婉转,悠扬动听。

众人聆听笛音,无暇听这对兄妹说话。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又隔了一段距离,便是有意竖长耳朵,也听不清只字片语。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盛锦月嘴唇微动,分明是在邀功:“大哥,我这回听你的,特意邀了谢明曦前来。你答应送我一张上好的古琴,可别忘了。”

盛渲嘴唇动了动,目中满是笑意:“那是当然。”

盛锦月皱了皱眉,又问道:“大哥为何一定要让她来?她伶牙俐齿,不守庶女本分,竟处处压着云曦表妹。实在惹人憎厌。”

盛渲温和应道:“行事不能只凭一己喜怒。既是亲戚,自该来往。”

盛锦月撇撇嘴,低声抱怨:“若不是大哥为她说情,我才懒得理她。”

盛渲笑着哄她:“你日后多邀明曦表妹登门做客,想要什么,只管张口。”

盛锦月转嗔为喜:“这可是你亲口应下的。”

兄妹两个自以为这一番低语无人听见。

却不知,谢明曦前世苦心练就,善读唇语。便是隔得再远,声音再低,也躲不过她的眼睛。

谢明曦神色未动,目光微微一冷。

……

颜蓁蓁献了一首笛音,之后,秦思荨吹了一曲萧,萧语晗擅吹笙。

轮到尹潇潇时,就见她笑着起身道:“我也学过几日琴音,不过,有李姐姐珠玉在前,我便不献丑了。”

尹潇潇在家中备受宠爱,尹大将军舍不得她下苦功学琴,任凭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口中说的献丑,倒也不算自谦。

众少女平日常来常往,也都清楚这一点,各自抿唇笑了起来。

李湘如笑道:“尹妹妹不擅抚琴,骑马射箭却远胜我等。若换了练功场,今日便要看尹妹妹大展身手独占鳌头了!”

这一番夸赞的话,细细品味,可就不太是滋味了。

礼乐射御书数,是为君子六艺。莲池书院也全设了课程。只是,女子舞刀弄枪骑马射箭,总失了几分柔美端庄。因此,射御这两门课程,在莲池书院里颇为薄弱。

夸赞一个少女骑射出众,明褒实贬。

尹潇潇目光一闪,笑容淡了一淡:“我出自将门,随父亲学些骑射功夫。比不得李姐姐出身名门,教养出众。”

最后四个字,软中带硬,噎得李湘如如鲠在喉,笑得略有几分僵硬。

盛锦月听得颇为解气,笑着帮腔:“尹妹妹何必如此自谦。尹大将军身手骁勇,在武将中无人出其左右。尹妹妹家学渊源,骑射出众,我等艳羡还来不及。”

萧语晗和尹潇潇最是交好,立刻笑着附和:“盛姐姐说的是。琴棋书画我们自幼都学,骑射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日后进了莲池书院,你只凭这两门,便能独占鳌头了。”

尹潇潇面色稍霁,笑着应道:“你们可别这般捧我了。还不知是否能考上,说这些为时过早。”

秦思荨温婉一笑:“若你都考不中,我们可就更无把握了。”

谢云曦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是啊!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倒是也想练一练骑射呢!”

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李湘如,人缘显然不及尹潇潇。

众人一一帮着尹潇潇说话,李湘如面上无光,心中悻悻。

谢明曦不欲出风头,并未张口。

盛渲目光一扫,含笑看了过来:“明曦表妹为何一直不说话?莫非是因要在众人面前献艺紧张局促?”

……

第二十九章 辞锋

盛渲一张口,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一直未曾正眼看过谢明曦的四皇子,目光也扫了过来。待看清谢明曦清丽秀美的脸庞时,稍稍停驻片刻。

宫中从不缺美人,环肥燕瘦,妖娆妩媚,应有尽有。

年过四旬的俞皇后,容色倾城。便是过了容颜最盛之龄,也依然风姿夺人。

二皇子生母贤妃,三皇子生母淑妃,五皇子生母静妃,他和八皇子的生母丽妃,俱是少见的美人。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梅妃,容色姝丽。九皇子生母端妃,年轻妩媚。

他对女子美丑,从无特别的感觉。

便如李湘如,在他眼中,和所有少女一样,并无值得他瞩目留心之处。

这个谢家庶女,一直沉默不语,不惹人瞩目。没想到,容貌这般美丽……

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谢明曦定定心神,微笑抬头:“我前几日伤了手腕,今日无力吹奏,实在无颜吭声。”

声音轻缓,格外悦耳。

四皇子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

……

盛渲关切地问道:“怎么会无端伤了手腕?伤得重不重?再过几日,便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对考试会不会有影响?”

如此温柔体贴的垂询,哪个少女不为之动容?

谢明曦目光迎上盛渲蕴满关心的温柔黑眸,淡淡一笑:“多谢盛公子关心。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盛渲对谢明曦特别的“关切”,落在众人眼底,自有一番不同意味。

李默瞥了盛渲一眼,半开玩笑半打趣:“往日只听闻你有一个谢家表妹,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你对自己的表妹这般关心。”

“正牌”表妹谢云曦心中忿忿不平!

她才是盛渲嫡亲的表妹!

谢明曦是丁姨娘所出,和盛家没半点血缘关系,算哪门子的表妹?

偏偏盛渲对谢明曦格外亲善,甚至越过了她这个嫡亲表妹。便连李默,也因此生了误会……

盛锦月的“解释”适时响起:“李公子误会了。这位才是云曦表妹!你口中的谢家表妹,是姑父妾室所出。”

李默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身为家中嫡子嫡女,生来便高了庶出子女一等。得长辈器重父母疼爱,衣食住行开蒙读书样样占先。

这里的少年男女,个个是家中嫡出。自然瞧不上区区谢家庶女。

谢明曦正色应道:“四皇子殿下在此,锦月表姐当慎言。妾室庶出之言,岂可随口而出!”

盛锦月:“……”

四皇子:“……”

众人:“……”

四皇子神色一冷,隐有不愉。

正宫俞皇后是建文帝正妻。丽妃虽出身名门颇为得宠,于身份而言,也只是妾室罢了!只是,中宫皇后无子,天家皇子都是庶出。平日无人提起这一层。

盛锦月本无此意,被谢明曦这么一“提醒”,也成了“别有所指”。

盛锦月心里一慌,急急解释道:“四皇兄勿恼!我刚才说的是明曦表妹,绝无影射四皇兄之意……”

“是啊!”谢明曦善解人意地接了话茬:“四皇子殿下身份尊贵,岂能和我这个庶女相提并论。锦月表姐绝无此意!”

四皇子对庶出二字,一直心存芥蒂,最忌讳别人提起。

果然,听到“庶”这个字,四皇子眉头又是一动。

盛锦月:“……”

盛锦月心中又气又急,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解释,一张清秀的脸孔憋得通红。

李默略略讶然挑眉,轻视之意尽去。

这个谢明曦,虽然年少,却思绪敏捷辞锋锐利,不可小觑。

盛渲咳嗽一声打起圆场:“锦月性子鲁莽,言辞不慎。请殿下息怒!”

四皇子和盛渲既是堂兄弟,又是同窗。便是心中不快,也要给盛渲几分颜面。闻言扯了扯嘴角:“说笑而已,无需介怀。”

盛渲暗暗松口气,唯恐盛锦月口快惹祸,立刻又道:“殿下在此已驻足许久,不如再去书房小坐片刻。我近日得了几本古籍孤本,请殿下鉴赏。”

陆迟最喜古籍,闻言立刻笑道:“竟有孤本!如此定要去欣赏品鉴,不可错过!”

俊脸罩着冰霜的四皇子面色缓和几分,长身而起:“现在便去。”

盛渲含笑点头,转头冲盛锦月使了个眼色。盛锦月终于回过神来,忙裣衽行礼:“恭送四皇兄。”

一众少女随之盈盈一福:“恭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随意应了一声,未看任何人,迈步离开。

盛渲紧随其后。陆迟和李默略略落后几步。李默迅疾回头,冲李湘如使了个安抚的眼色。

……

四皇子一行人终于离开。

盛锦月一直躬身,直至四皇子的身影消失,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同是盛家子孙,也有极严格的等级之别。

四皇子虽是庶出,却是建文帝的儿子。更是竞争储君之位有力的人选。日后若为储君,贵不可言。不为储君,也会被封为藩王,领兵镇守一藩之地。

她触怒不起,也招惹不起。

便是她的兄长盛渲,在四皇子面前也毕恭毕敬,不敢肆意。

都是谢明曦这个臭丫头惹的祸!

盛锦月怒瞪着谢明曦,脸孔隐隐有些扭曲:“谢明曦!你竟敢当着四皇兄的面胡言乱语,陷害于我!”

李湘如面色也不太好看。

今日她得以和四皇子碰面,引起他的注意,心中暗自欢喜不已。没想到,谢明曦突然冒了出来,凭着一张利口,抢了她所有风头……

“锦月表姐此言从何而起?”谢明曦一脸讶然:“之前我是好意提醒,怎么倒成了陷害你了?妾室庶出之类的话,都是你亲口说的,如何能怪到我头上来?”

“你……”火冒三丈的盛锦月,握着拳头冲了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眼眸微眯,右手暗暗运力。为了自保,她曾练过数年拳脚。算不上什么高手,收拾一个盛锦月却绰绰有余。

重活一回,她要过得顺心自在。

什么忍辱负重,什么隐忍不发,都不存在。

盛锦月要动手,先揍她一顿再说!

第三十章 挺身

一个身影灵巧地闪了出来,抢先一步拦下了盛锦月:“盛姐姐冷静!切勿动手!”

挺身而出的少女,正是尹潇潇!

尹潇潇出身将门,不仅精擅骑射,身手也利索,力气颇大。一伸手,便牢牢地抓住盛锦月的手腕。

盛锦月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说,怒气冲冲地嚷道:“尹潇潇!此事和你无关!你给我让开!再敢拦着我,我饶不了你!”

尹潇潇皱了眉头,加重语气:“盛姐姐!今日你设文会,邀我们来做客。谢三妹妹也是你亲自邀来的客人。”

“不管如何,你都不该动手!如此一来,谁还敢登淮南王府的门?”

萧语晗和尹潇潇最是交好,平日同进共退。便是对谢明曦平平,此时也挺身而出:“尹妹妹言之有理!盛姐姐息怒!”

李湘如对谢明曦十分不满,此时并未出言。

秦思荨温柔内敛少言,此时微微蹙眉,柔声道:“以和为贵!盛姐姐稍安勿躁,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了。”

颜蓁蓁也看不惯盛锦月的盛气凌人,撇撇嘴道:“早知如此,当时不下请帖给谢明曦就是。何苦闹得这般僵硬难堪!”

谢云曦自是向着盛锦月。只是,一看眼下这等情形,实在不宜犯众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吭声。

盛锦月气焰再嚣张,也敌不过众人有志一同的指责!

被尹潇潇紧紧攥着的手腕阵阵疼痛。

盛锦月既生气又觉委屈,竟红了眼圈:“刚才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她有意挑唆,令四皇兄生怒。四皇兄定因此恼了我……”

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尹潇潇不愿落下欺人的名声,很快松了手,就事论事地说道:“你若不是故意提起谢三妹妹庶出之事,又怎么会被谢三妹妹抓住语病,借势反击?”

盛锦月的眼泪被噎了回去,心中暗暗恼恨。

这个尹潇潇,枉自己平日视她为好友。到了这等关键时候,竟向着谢明曦说话!

李湘如轻轻咳嗽一声,出来打圆场:“罢了!些许小事,大家伙儿何必动气。传出去,好好的文会,倒成了笑话。”

“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各自散去如何?”

闹到这等地步,也确实不宜再继续。

盛锦月将眼底的泪水和那口窝囊闷气一同咽了回去,生生地挤出几句场面话:“今日是我冲动生怒,扰了大家的兴致。改日我再设宴,给大家赔礼。”

众少女对视一眼,各自张口应下。

说到底,她们是看不惯盛锦月身为主人却对客人动手,和谢明曦本人没什么关系。

……

至始至终,谢明曦没有动弹,也未说话。

她站在原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身影,如坚冰一般的心田,被悄然融化了一角。

悄然握成拳的右手,缓缓松开。

她早已习惯独自面对所有困境。没想到,今日会有人为她挺身而出,将这一场纷争化为无形。

尹潇潇!

不管你是出于侠义心肠,抑或是别的原因,今日之事,我谢明曦领了你的心意。

尹潇潇转过身来,匆匆打量谢明曦一眼,低声问道:“谢三妹妹,你没事吧!”

谢明曦微微一笑:“没事。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之时,我绝不会袖手。”

尹潇潇随口笑着应了。

她亲爹是镇远将军,她是尹家独女,受尽宠爱,活得顺心自在。谢明曦只是谢家庶女,除了过人的容貌和一张利舌外,暂时还看不出别的出众之处。

她怎么可能有需要谢明曦帮助之时?

谢明曦见尹潇潇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角。

……

尹家此时风光赫赫,堪称大秦将门中的翘楚。

几年后,尹潇潇会被选为五皇子妃,和五皇子恩爱和睦,夫妻相得。过门未到两年,便生下皇孙,颇得建文帝喜爱。

四皇子其时已被立为储君,可惜膝下空虚,一直没有子嗣。眼看着五皇子夫妇因子嗣大出风头,四皇子心中自是不快。

身为太子妃的李湘如,面上就更难堪了。偏偏有苦说不出。

府中不乏美人,奈何四皇子极少踏足内宅。留宿更是少之又少。便连她这个太子妃,也一直独守空闺。

她便是再急,一个人也怀不上身孕生不出子嗣。

这等苦楚,不宜宣扬。便是丽妃问起,她也不敢直言。只得默默地任由丽妃数落。心胸狭窄的李湘如,将这一腔闷气怒火都迁怒于五皇子夫妇。

俞皇后在建文十六年病逝。建文帝伤心过度,随之一病不起,四皇子临朝听政。宫务则落到了李湘如手中。

五皇子夫妇的日子顿时难熬起来。

一年后,五皇子夫妇的独子在宫中玩耍时,不慎跌落假山,脖子摔断,一命呜呼。

尹潇潇遭此重击,一病不起,短短半年便撒手西去。

五皇子接连遭受丧子丧妻之痛,一蹶不振,很快就藩去了藩地。不出几年,也生病死了。

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如昙花一现。众人偶尔提起,不免唏嘘几句——也只唏嘘几句,便丢之一旁。

……

半个时辰后。

永宁郡主府。

憋了一路没说话的谢云曦,一下马车,便面色阴沉地瞪了谢明曦一眼,然后气势汹汹地走了。

自然是去告状了。

不出所料,谢明曦刚进碧水阁没多久,永宁郡主便打发瑶碧过来了。

瑶碧福了一福:“郡主有请!请三小姐立刻去荣和堂!”

从玉扶玉顿时紧张起来。

谢明曦从容一笑:“好,我这边过去。”

从玉小声道:“郡主若是大发雷霆,小姐该怎么办?”

扶玉挺直胸膛:“若是郡主发怒,奴婢便替小姐挨板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

从玉立刻接了话茬:“奴婢替小姐挨打!”

谢明曦失笑:“你们两个想多了。母亲叫我过去说说话罢了,绝不会至动手的地步。”

反应这般迅疾。

看来,永宁郡主的容忍耐心也快被耗尽了。

谢明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迈步去了荣和堂。

第三十一章 禁足

荣和堂。

永宁郡主面如寒霜。

赵嬷嬷站在一旁,眼中闪着不善的光芒。瑶碧点翠各自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略略垂头。

谢云曦挺直胸膛,冷笑一声:“三妹!你总算是来了!”

事涉盛锦月颜面,母亲此次绝不会轻易饶了谢明曦!

谢明曦并无惊惧之色,神色如常地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没等永宁郡主张口,谢云曦又是一声冷笑:“三妹这个时候倒是温顺乖巧。之前在淮南王府,伶牙俐齿,连锦月表姐也受你欺辱。”

永宁郡主面色沉沉地张口:“明娘!你今日言语无状,在四皇子殿下面前放肆!惹得殿下动怒,进而迁怒于锦月。”

“你何来的底气,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永宁郡主语气陡然加重,目中骤然绽出冰冷的光芒:“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在即,我念在你即将参加考试的份上,对你容忍一二。你行事越来越肆意。莫非以为我会一直容忍你不成?”

“从今日起,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碧水阁,不得出碧水阁半步。”

“三月十五的早上,我会亲自‘送’你们姐妹去莲池书院考试。”

“云曦考中莲池书院,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三人。你若是胆敢从中弄鬼,或是出什么差错……”

永宁郡主冷冷地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残忍又凉薄的弧度:“休怪我心狠无情!”

最后几个字,带着冷冽的血腥气。

便是谢云曦,听在耳中也觉暗暗心惊。

赵嬷嬷却是一脸理所当然。

李太后性情严苛手腕凌厉,每年慈宁宫里总要抬出几个被打死的宫女内侍。永宁郡主在宫中数年,被李太后抚育长大,行事和李太后颇为肖似。

前几日郡主对谢明曦稍作容忍,是不想弹压过度,免得谢明曦一个冲动,做出不当的举动。倒让谢明曦愈发放肆起来。

对一个庶女,根本不必这般顾忌纵容。

丁姨娘母子命运俱在郡主掌握中,区区一个谢明曦,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谢明曦果然略一垂头:“女儿谨遵母亲之命。”

永宁郡主心头汹涌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这几日好好温习四书五经,练笔写文章。点翠每日都会去一趟,将你所写的文章带来给我过目。”

谢明曦又应了一声是。

永宁郡主心气又平缓一些,目光又落在一脸看好戏的谢云曦身上:“云娘!你这些日子,也别四处乱跑了。在云水阁里安生待着,每日读书练字。”

谢云曦:“……”

让谢明曦禁足也就罢了!为什么她也要随之禁足?

谢云曦万分不愿,娇嗔地喊了一声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冷冷一瞥。

谢云曦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吭声。

……

不必早起去荣和堂请安。每日读书练字写文章,一日三餐俱是叶秋娘精心所做的美味,还有两顿点心和新鲜瓜果。

禁足的日子,谢明曦过得惬意悠然。

每日晚上,谢钧都会亲自来看她一回。

在谢钧看来,温顺听话的谢明曦绝无胆量招惹盛锦月。定是任性骄纵的谢云曦颠倒是非黑白!

只是,永宁郡主已下了禁足令。他也不便为了这等小事和永宁郡主起争执。只能每晚都来探望,顺便言语安抚几句。

“明娘,明日就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了。你不必紧张!”谢钧笑道:“以你的天资,此次必能考中。”

语气中露出一丝骄傲。

三个儿女中,唯有谢明曦遗传了他的读书天分。便是五十取一,也难不倒谢明曦。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谢钧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听闻今年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也要考莲池书院。你想夺得头名,殊为不易。若等上一年,明岁必是第一。”

可惜,永宁郡主坚持让谢明曦今年便去考莲池书院。

谢明曦抬起头,眼眸明亮如水:“父亲,你觉得二姐能考上吗?”

谢钧下意识地摇头:“绝无可能。”

谢云曦天资如何,没人比谢钧更清楚。

莲池书院若录取百人,或许还有机会。偏偏每年只有十个名额……谢云曦怎么可能考中?

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母亲倒是很有把握。”

谢钧反射性地点点头。

然后,心里涌起些许异样的感觉。

是啊!谢云曦天资平平,永宁郡主不可能不清楚。为何她这般有把握谢云曦能考取莲池书院?

还有,永宁郡主为何坚持今年便让谢明曦报名考试?

丁姨娘的眼泪,谢明曦这些日子的异样,永宁郡主出乎意料的容忍……

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

谢钧微微变了脸色。

……

谢钧没有说话,谢明曦也未张口。

过了半晌,谢钧才低声问道:“明娘,你告诉我。明日考试,是否别有内情?”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谢钧,不答反问:“以父亲之睿智,难道还猜不出来?”

谢钧:“……”

谢钧面色彻底变了!

永宁郡主竟打着这等卑劣的主意!

她怎么敢!

“母亲以兄长的亲事前程相逼,姨娘跪地相求,我不得不应。”

谢明曦目中露出浓浓的哀色:“女儿本不欲告诉父亲,免得父亲为女儿出头,和母亲争执吵闹。只是,父亲这般关心我,女儿心中感动,不想也不愿隐瞒。”

谢钧被谢明曦哀伤又孺慕的眼神打动,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这就去见郡主,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谢明曦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含泪道:“父亲还是别去了。母亲执意如此,只怕听不进父亲的话。若因女儿之故,令父亲和母亲离心,便是女儿不孝了。”

谢明曦的“孝顺懂事”,令谢钧心中涌起身为父亲的尊严和责任感。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你不必管,我这便去找她。”

然后,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谢钧身影消失在眼前。

谢明曦面上哀色尽去,化为了然的笑意。

谢钧绝不会真的为她和永宁郡主反目。

她只是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和永宁郡主翻脸争吵罢了。

……

第三十二章 翻脸

谢钧满面愠色,怒气冲冲地进了荣和堂。

丫鬟们心中暗暗奇怪。谢郡马平日温柔好脾气,今晚为何满面怒容?

守在寝室外的瑶碧一脸为难地拦下了谢钧:“请郡马留步。郡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谢钧冷冷呵斥:“给我让开!”

瑶碧哪里敢让。

永宁郡主的脾气,她这个贴身丫鬟最是清楚。今晚若由着谢钧闯进去,永宁郡主必会动怒。她也会跟着遭殃。

两相比较,宁愿触怒谢钧!

“郡马请息怒。”瑶碧满面陪笑,目中露出一丝央求:“郡主真的歇下了。奴婢求求郡马,不要在此吵闹。否则,郡主必会迁怒于奴婢……”

水灵灵的杏目中,已闪出点点水光。

她虽无名分,却已伺候谢钧枕席几年。便是看在同床共枕的情分上,谢钧也该饶过她这一回吧……

啪地一声脆响!

瑶碧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五指印记!

瑶碧脸上一阵火辣刺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翻脸无情的俊美男子!

“滚!”盛怒之下的谢钧毫无惜香怜玉的心情,薄唇吐出的话语如冰冻一般:“区区一个贱婢,竟也敢拦着我!立刻让开!”

瑶碧心里涌起一阵寒意和自哀。

在主子们眼中,她和点翠到底算什么?

奴婢?微不足道的玩物?

心情好时调笑几句,哄上一哄。一旦动怒,她们两人便首当其冲,成了出气筒。无人相怜!

瑶碧用力眨眨眼,将眼中的水珠生生逼回去。没等张口,满心不耐的谢钧已伸腿踹了她一脚。

瑶碧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膝盖一阵剧痛。

再看谢钧,再次伸腿,用力踹门。

咚!

一声巨响,门开了。

……

安静的夜晚,如此闹腾,动静着实不小。

荣和堂里的丫鬟们却无人敢来张望。

谢钧阴沉着脸闯进寝室,俊目一扫,便见层层轻纱遮掩住的床榻上,一个女子慌张起身整理衣襟。露出的一截胸脯白嫩的刺目。

正是点翠!

永宁郡主衣衫还算整齐,此时却也格外恼怒,冷艳的脸孔被寒意笼罩,毫不客气地张口怒骂:“谢钧!你今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到我的寝室里来胡闹!”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

因谢明曦而起的怒意,骤然混合进另一桩积年恩怨。心底压抑数年的不甘愤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谢钧冷笑连连,言语尖锐刺耳:“郡主此言实在可笑。你我是夫妻,理当同床共枕。我进寝室理所应当,怎么倒成了胡闹!”

“郡主若不愿成亲,当年何必主动下嫁!”

点翠满心惶惶地躲在床角,下榻不是,留在榻上也不是。

永宁郡主目如寒霜,声音冰冷入骨:“谢钧!你想自取其辱,我便成全你。”

“若不是你出身寒门,在京城朝堂俱无根基,我身为堂堂淮南王府郡主,岂会看中你?你真以为自己生得如潘安再世,能迷倒天底下所有女子吗?”

“为了做郡马,你逼着怀了身孕的未婚妻为妾室进门,简直是厚颜无耻之极!”

“我盛永宁便是瞎了眼,也不可能看中你这等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谢钧被连连戳中痛处,再顾不得给彼此留几分余地颜面,冷笑着反击:“我谢钧出身寒微,却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中探花。含香也是心甘情愿退让,为我妾室。”

“你又如何?”

“身为女子,不守妇德,不喜男子,有磨镜之癖!你这等女子,根本不配出嫁为妻!”

“我看在岳父的颜面上,一直对你百般容忍!你竟将我的容忍当成了怯懦无用,愈发放肆。正大光明地将点翠带在身边,日夜‘伺候’。”

“我若将此事揭开,你还有何颜面见人?”

永宁郡主气得俏脸煞白,全身簌簌发抖。

磨镜之癖……粗俗可鄙的四个字,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胸膛。

她想像往日一般,端起高不可仰的郡主架子,怒骂呵斥谢钧。

在谢钧恶毒不善的目光下,她竟张不了口。

……

点翠面色如土,羞愧得不敢抬头。颤抖瑟缩着下了床榻,连鞋袜也来不及穿,满面泪痕地冲出寝室。

此时,瑶碧也勉力爬了起来,嘴角边溢出一丝血迹。

“点翠!”瑶碧忍着痛楚,张口喊住悲愤欲绝的点翠:“留下!”

点翠全身不停发抖,泪水无声肆意横流,便连哭声也不敢发出来,声音里满是鼻音:“瑶碧,我……”

“留下。”瑶碧目中同样都是泪水,声音发颤:“郡马和郡主争执吵闹,万万不可落入他人耳中。我们两个得守在门外。”

她们两个俱是永宁郡主亲信,对郡主和郡马之间的事十分清楚。便是听进一些不该听的话,也无大碍。

最多是事后再挨罚。

若此时走了,被别的丫鬟靠近听了去,两人才是真的失责,必会被严惩。

点翠自然也清楚永宁郡主的手段,全身瑟缩一下,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同样狼狈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擦了眼泪,默默守在门外。

……

门内,是漫长又无言的对峙。

明亮的烛火透过轻纱,将永宁郡主冷艳美丽的脸孔照得清清楚楚。

谢钧心中高涨的怒火,悄然被另一种火焰取代。

成亲十余年,他不止一次地想靠近她。可恨她从不给他半点机会。否则……她必会改了那等令男子不齿的癖好,心甘情愿地承欢他身下。

永宁郡主看着谢钧燃着火焰的双眼,忽地轻蔑一笑:“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怨恨我未让你近身。谢钧,这等卑劣无耻的心思,你趁早收起来。绝无可能!”

谢钧被揭穿晦暗隐秘的心思,不由得恼羞成怒,俊脸的脸孔瞬间涌过暗红。

他不再纠缠陈年旧账,怒声诘问:“明娘之事,你作何解释?”

永宁郡主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冷冷扯起嘴角:“明娘不过是庶出,云娘才是谢家嫡女。云娘有了才名,便能谋一门好姻缘。我百般费心,所为的还是谢家。你到底有何不满?”

第三十三章 有负

谢钧听到嫡女两个字,目中闪过讥讽嘲弄:“云娘到底是不是嫡出,你我心知肚明。”

门外的瑶碧点翠听到此言,心中陡然一紧。

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惊骇。

永宁郡主从不让谢钧近身,又有磨镜之癖。她们两人也曾暗自揣测过谢云曦是否出自永宁郡主的肚子。只是,从不敢宣之于口。

没想到,今晚守在门外,竟听到了这等骇人的隐秘……

谢云曦到底是谁生的?

点翠的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名字,犹有泪痕的俏脸一片惨白。

瑶碧显然也想到了,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谢钧的话,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掀起轻纱,寒着脸下了床榻,和谢钧遥遥相对:“谢钧!我这一生,唯有云娘这个女儿。她是谢家唯一嫡女!”

“我自会为她竭力谋划。便是出身不及别的贵女,也要令她才名远扬,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为儿媳。日后荣华一世。”

“谁拦着我,我毁了谁。便是你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话,冰冷刺骨,令人心惊。

谢钧一张俊脸铁青,狠狠地盯着永宁郡主:“你为云娘谋划,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明娘头上!”

“你如此行事,心性恶毒,如何配得起嫡母二字!如何对得起明娘!”

永宁郡主讥讽地扯起嘴角:“我对得起云娘便足够了!”

不等谢钧翻脸动怒,又淡淡说道:“明娘身为庶女,身份低微。便是才名显著,也无资格入选皇子妃。这一点,你心里也该清楚。”

谢钧神色一僵。

宫中确实有此惯例。庶出之女,无资格被列入皇子妃名单。

他原本希冀着谢明曦才名远扬,再有无双美貌,或能进宫,为天子嫔妃……

永宁郡主目光锐利,似窥破谢钧心底所有盘算,冷然笑道:“皇上已年过四旬,日渐老迈。明娘才十岁,便是想进宫,至少也得五年及笄之后。”

“说句诛心之言,便是你如愿以偿,皇上寿元多长,也未可知。宫中俞皇后独宠多年,几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就算明娘进宫得宠,又能如何?你这个亲爹能沾几年的光?”

“若云娘为皇子妃,日后便是藩王妃。如有机缘,或能更进一步,成为太子妃。谢钧,你不是蠢人,该如何选择,自己权衡!”

谢钧面色阴暗不定,久久无言。

谢明曦再美丽再聪慧,庶出二字,便已是难以逾越的阻碍!嫁一个高门子弟不是难事,想为皇子妃,却无可能!

而谢云曦,却是谢家“嫡女”,“亲娘”是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见谢钧一直没出声,轻蔑又嘲弄的扯了扯嘴角。

当年也是如此。

为了攀附淮南王府,眼前这个男人背信弃义,负了珠胎暗结的丁含香。

如今,为了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负了谢明曦的信任依赖,也不足为奇。

……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谢明曦便已起身。

一夜好眠,谢明曦白嫩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双眸如水般清澈明亮,神色从容镇定。

从玉扶玉却比主子紧张多了。

力气大的扶玉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匣。木匣里放着谢明曦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玉的手里也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放着叶秋娘精心做的四味点心。入学考试要考足整整一日。得自己带些食物垫饥。

余安不能入内宅,几日前便领了差事,一直在外跑动。

到底做了什么,从玉扶玉都不清楚,也未多嘴问过。

佩蓉初来乍到,暂时做些杂事,并未领实际的差事。恭敬地站在一旁。

今日是个重要的大日子。叶秋娘虽未签卖身契,也自觉来送行:“预祝三小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

叶秋娘略一踌躇,轻声说道:“三小姐,我今日可否告假一日?”

叶秋娘签定的工契上,注明了月末休息一日。此时才是月中。

谢明曦目光扫过叶秋娘俏丽明朗的脸庞,随口笑问:“是回去陪你娘吗?”

叶秋娘目中露出一抹忧色:“昨日二弟托人送了口信给我,说娘病情日重。我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谢明曦目光微闪,忽地问道:“是谁给你送的口信?”

叶秋娘面颊微微一红,倒也未闪躲,落落大方地应道:“是我姨母家中的表兄,叫赵杨!他如今在临江王府做侍卫。”

提起这位表哥,叶秋娘双眸骤然闪出亮光。

那是一个少女,提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谢明曦并未多言,淡淡说道:“你回去一日,不过,晚上得早些回来。”

叶秋娘满心感激,立刻笑道:“是。我一定早些回府,做一席美味,等着小姐回府。”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叶秋娘今日心情颇佳,难得多嘴几句:“今日我二弟去考博裕书院。我也盼着他能一举考中。”

博裕书院名列六大书院,学风浓厚,才学出众的比比皆是。排名仅在松竹书院之下。而且,博裕书院只重才学,不重出身。也成了众多出身不高的学子的最佳去处。

叶秋娘的弟弟有勇气报考博裕书院,可见才学不俗。

谢明曦前世只对叶秋娘印象深刻,对她家人并不清楚,随口笑问:“你弟弟叫什么?”

叶秋娘颇以幼弟为傲:“他叫叶景知。”

谢明曦有些讶然。

她对这个久远的名字有些印象。

当年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和李湘如一并传出才名。那一年,其余五大书院也不乏出众的学子。

叶景知便是博裕书院的头名。

可惜叶景知命薄,进了书院,未到半年便意外身亡。这个少年天才,璀璨人生尚未起步,便陨落尘泥,委实令人遗憾。

原来,叶景知竟是叶秋娘的弟弟。

叶秋娘被心上人设计,成了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叶景知的死,是否也别有内情?

谢明曦略一皱眉,暂将此事搁下。

今日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便是她记得所有考题,也不宜懈怠疏忽。

……

第三十四章 赴考(一)

不出所料。

谢钧今日并未现身。

昨日晚上信誓旦旦说要替女儿撑腰,听了永宁郡主一席话又改了主意,缩头不管不问……谢钧脸皮再厚,今日也无颜面对谢明曦。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凉意。

精心装扮过的谢云曦,如一只彩蝶般娇美,翩然来到谢明曦身边,难得的和颜悦色:“三妹,你的笔墨纸砚和食盒都准备好了吗?”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有劳二姐垂询,都已备好了。”

谢云曦牢牢谨记永宁郡主的叮嘱。今日不管谢明曦如何冷嘲热讽,暂且隐忍不发。此时心中有气,也只得忍耐,继续笑道:“我备了双份,送一份给你。”

“不必了!”谢明曦半点不领情:“我不用别人的笔墨,更不吃别人准备的食物。”

谢云曦:“……”

深呼吸一口气!

忍忍忍!

谢明曦的目光在谢云曦脸上扫过,轻笑一声:“二姐今日脾气如此好,委实令人惊讶。”

再深呼吸一口气!

继续忍!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今日莲池书院考生如云。不乏诗书满腹才学出众的贵女。二姐切记三缄其口,装也装出才女的样子。免得被人看出是个绣花枕头。”

再再深呼吸一口气!

谢云曦忍得满脸通红,目中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谢明曦欣赏了片刻,眼角余光瞄到永宁郡主的身影,微微一笑,住了口。

……

三月十五这一日,六大书院皆有新生入学考试。

论考生之众,莫过于博裕书院。平民学子大多报考博裕书院,听闻今年报名人数有八百人,最终录取四十人。算来是二十取一。

德润慈湖稍逊一筹,报名人数在五百左右,各录取二十人。新儒书院居末,报名人数最少,只有三百多人,最终录取三十人。十取一,在六大书院中录取率算最高。

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才有资格报名。便是皇室宗亲,也得看爵位高低。条件如此苛刻,有资格报名的不过百余人。最终取十人。

论录取率,莲池书院的五十取一,最令人咋舌。

这一日,莲池书院外送考的马车排出了几条巷子。身份再矜贵,也无用处。只能下马车,步行至书院。

此时才五更天。永宁郡主府的马车来的算早,也排到了一里开外。

永宁郡主早有准备,倒也未恼,率先下了马车。

谢云曦谢明曦也随之下马车。

有着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得颇为整齐,衣衫华丽妆容精致的贵妇们领着自家适龄的女儿,不顾体面,疾步前行。

这等情景,每年三月十五总要上演一回。

其中不乏熟悉脸孔。贵妇们一边疾行,一边笑着点头示意。不过,无人停下说话。

永宁郡主也是如此。

永宁郡主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云娘,我只能送你至书院外。待验明身份,领了考试牌,你便要自己进书院。记得带好笔墨和食盒。认真书写,不要心慌,乱了手脚。”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远。

这是提醒谢云曦。她早已重金收买了巡检夫子,不必惊慌。

谢云曦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走路迅疾而起,抑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紧张。闻言重重嗯了一声。

永宁郡主眼角余光一扫,暗恨谢云曦不争气。

瞧瞧谢明曦,不疾不徐,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惊惶。相较之下,谢云曦这个嫡姐倒成了怂包……

到底不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便是养了十一年,性子也不像她。到了关键时候,便显出了来自生母遗传的软弱平庸。

永宁郡主呼出一口浊气,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按捺下去。

莲池书院到了!

……

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相邻,只一墙之隔。

松竹书院开的是东门,正朝着皇宫的方向。莲池书院开的是南门。如此一来,前来送考的人便能错开,不至于过于拥挤。

松竹书院占地两百余亩,高达两米的围墙,将松竹书院环绕其中。

莲池书院略小一些,同样以高墙相隔。站在书院外,无法窥得书院里的情形。

莲池书院的匾额,是由俞皇后亲自所写。

俞皇后早年间才名动天下,尤以书法见长。莲池书院四个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见字如见人,俞皇后之骄傲风骨,也可见一斑。

站在莲池书院外,谢明曦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滋味。

前世,她在莲池书院待了四年。

四年中,她敛尽光华,为谢云曦做“伴读”,承受众人的鄙夷轻蔑孤立。于她而言,几乎未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除了六公主。

今生重来,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为任何人而活。

莲池书院。

我谢明曦,回来了!

……

谢云曦的惊叹声在耳边响起:“这真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写吗?笔锋锐利,大气磅礴,便是男子也不及。”

难得谢云曦也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不过,俞皇后这一笔字确实出色之极,颇有大家风范。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去。

永宁郡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追忆之色。沉默片刻,才淡淡道:“皇后娘娘年少时有京城第一才子之誉。”

谢云曦一怔:“为何是才子?”

不应该是才女么?

俞皇后曾女扮男装,参加松竹书院的入学考试,一举夺得头名。之后又在松竹书院读书几年,将当年身为太子的建文帝压得黯然无光。

直至及笄之年,年少的俞莲池借病退学,之后又“病重离世。”

俞家少了一个叫俞莲池的儿子,却出了一位太子妃。

事涉帝后年少时的情爱纠葛,知晓此事的人其实颇有几个,却无人敢随意提起。也因此,谢云曦听到才子两个字,有些发懵。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黯然,避而不答:“快些过去排队。”

谢云曦应了一声,将些许疑虑抛诸脑后。

谢明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悄然起疑。

……

第三十五章 赴考(二)

嫡母,庶女。

如此身份,注定了彼此对立,水火难容。

她不愿像前世一般被永宁郡主欺辱压制,便要彻底将永宁郡主压在脚下。只是,她从未小觑过这位嫡母。

永宁郡主心狠手辣,手段凌厉,在她漫长生命中所见的女子中,也足以排进前五!

永宁郡主提起俞皇后时的异样,到底是因何而起?

“谢三妹妹!”

身畔忽地响起爽朗明快的少女声音。

谢明曦回过神来,转头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尹潇潇英气飒爽的俏脸。

谢明曦微微一笑,喊了一声尹姐姐。

尹潇潇笑道:“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身形熟悉。我怕叫错了人,走近了才敢喊一声。”又冲谢云曦笑道:“你们姐妹果然都来了。”

谢云曦和尹潇潇虽认识,交情却平平。此时书院门口被前来考试的少女挤满。满目的陌生脸孔里,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顿觉无比亲切。

“萧姐姐她们,你可见到了?”谢云曦笑问。

尹潇潇有些无奈:“我和萧姐姐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可惜今日人太多了,一直未能找到她。”

可不是么?

天边刚透亮。

五百考生,外加送考的女眷。一眼看去全是人头。前行不易,后退转身同样费力。时间无多,站队点名要紧,哪里还敢分神去寻人?

谢明曦笑着让了一让:“尹姐姐站我前面吧!”

尹潇潇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声,便站了过来。

两人的低声说笑声传进谢云曦耳中。

谢云曦心里别提多气闷了。

明明她和尹潇潇相识在先,尹潇潇对谢明曦却比对她亲热多了!真是太可气了!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所有送考之人,一律退散。书院门外,只留考生。拥挤喧闹借机生事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

这个声音颇为清晰明亮,重复了三次。

三次过后,贵妇们只得离去,书院外的考生们也安静下来,迅速排好长队。共五队,每队百人左右。

谢明曦位于第二队,前面排了十几个。

报名之时,每人都登记了姓名年龄家世等资料。此时五人一组,一一报上姓名,核查无误,便领考试牌。考试牌上注明了考试之时的座位号。

光是入考场,便耗时良久。

排在后面的,少说也得站上一个时辰。体力不佳的,光是这一关便熬不过去。

过不多时,有身体娇弱的少女轻呼一声,软软倒地。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负责点名的夫子们视若未见。每年莲池书院新生考试,总有类似之事。只要未进考场,便无需过问。

谢明曦本不想多事,转头一看,却见昏迷少女也是第二队,约莫三十多名的位置。

少女容貌秀气,面色潮红,满额冷汗,呼吸急促。

尹潇潇也随之看了过去,立刻皱了眉头:“这不是林四小姐吗?她素来体弱,今日怎么也来了?”

林四小姐?

谢明曦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

林微微。

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身为林御史唯一的女儿,在家中颇受宠爱。可惜自娘胎便有不足之症,一紧张便易昏倒,也成了众人笑谈。

这位林四小姐,便是陆迟日后的发妻原配。过门一年,便因病消香玉陨。

没想到,她今日也来考试,尚未进场便昏倒。

家眷和伺候的丫鬟都已退散,只余下考生。

可怜的林微微,此时昏厥在地,竟无人相扶。

……

谢云曦低声提醒:“别看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谢明曦却未理会,转身走过去,快速俯身,将林微微扶起坐着,用力掐人中。见她还是未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塞入林微微口中。

附近的考生们一阵骚动。

药丸入口即化,滑入喉中。

林微微呼吸平稳了些,缓缓睁开眼。

一张秀美无伦的少女脸庞映入眼帘,声音悦耳之极:“我喂你的是参丸,现在你可感觉好些了?”

林微微定定心神,感激地说道:“多谢姑娘援手之恩。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我日后定有回报。”

谢明曦笑了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姓谢,闺名明曦。”

然后,扶着林微微起身。

林微微面上潮红消退,顿时显出了纤弱娇美。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弯弯的柳眉,杏目樱唇,委实是个美人胚子。

“今日要考一整日。”谢明曦低声相询:“你可能撑得住?”

林微微苦笑一声:“我自十岁起便来报考。每次都因过度紧张在书院外昏厥,根本没进过书院考场。今年我已十三岁,再不考,便无机会了。”

脸上闪过一丝毅然:“无论如何,我也得考上一回,方能甘心。”

心志坚毅的人,总值得人敬重几分。

谢明曦救她一回,本是别有用意。此时倒觉得这位林四小姐颇值得结交。闻言笑道:“我这里还有几颗参丸,都送给你。你紧张气虚之时,便服上一颗。”

林微微满心感激:“大恩不言谢。”

此时此刻,她确实需要这些参丸。推辞反显得虚情假意。

帮人帮到底。

谢明曦索性将自己的位置也让了给她:“我身体好,多等片刻无妨。你去站我的位置,早日入场坐下。”

锦上添花人人都肯,雪中送炭才最难得。

林微微目中闪出水光:“我们两个萍水相逢,你竟肯这般帮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其实,也不必那么感激她。

若不是认出对方是陆迟未来的发妻,她未必肯施援手。

谢明曦微微一笑,催促林微微上前。

林微微连连道谢,满含热泪地去了。

站到了谢云曦身前。

谢云曦:“……”

谢云曦又急又气,隔着一段距离,想喊又不敢喊,恨得咬牙切齿。

可恨此时到处是人,不能喧哗吵闹。不然,她定要臭骂谢明曦一顿!

只有站在一起,座位才能紧挨在一起。谢明曦在此关头,竟将位置让给了林微微。到底是何居心?

第三十六章 考试(一)

谢云曦气急败坏怒目而视,谢明曦神色从容视若未见。

瞪得再凶也没用。

谢明曦稳稳地站在三十多名的位置,和谢云曦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尹潇潇倒是对谢明曦的“侠义”行径十分欣赏,心中真正生出结交之意。

很快,便轮到了尹潇潇。

尹潇潇报了姓名,核对无误后,领了考试牌进了书院。临走之前,特意转头,遥遥地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笑容干净又爽朗,满是亲切和善意。

谢明曦回以微笑,心中浮起一丝欣慰。

重活一回,因她的改变,前世熟知的人,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便如尹潇潇,前世淡漠疏远,从无交情。这一世,却主动和她结交。

林微微领了考试牌之后,投来感激的目光,满腹信心的进了书院。

林微微连着三年报考书院,都因紧张过度而昏迷。今世有她伸手相助,也在这一年踏入考场。不知会否成为同窗?

还有阴沉着一张脸的谢云曦……

呵!

好戏才刚刚开始!

谢明曦扬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

“姑娘姓甚名谁?”

负责点名的女夫子年约三旬,形容肃穆,不苟言笑。

这个夫子姓季,相貌寻常,却满腹才学,擅长算学。在书院中赫赫有名。

谢明曦冲季夫子笑了一笑:“我姓谢,闺名明曦,今年十岁。是鸿胪寺卿谢钧之幼女。”

季夫子略一点头,迅速翻动手中的册子,找到了谢明曦的名字,核查身份信息。在相貌那一栏中,简单地注明“白净秀美”四个字。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目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执笔在考试牌上写下谢明曦三个字。

对着如此美丽的少女,季夫子声音不自觉地和缓几分:“这是你的考试牌,进去之后,不得东张西望,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谢明曦应了一声,接了考试牌。

乙二十五,谢明曦。

考场设在宽敞空荡的练功场。进了书院大门便能看见。共设了二十排座位,每排二十五个座位。

谢明曦正好在第二排最末一个。

坐在第二排中间的谢云曦频频看过来,眼中的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巡检的夫子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端坐不语!”

谢云曦羞臊地涨红了脸,正襟危坐,不敢再回头。

考生鱼贯而入。其中,总有一些熟悉脸孔。

巧的很,李湘如坐在丙二十五。李湘如眼角余光轻蔑地扫了谢明曦一眼,连个招呼也未打,翩然入座。

……

呵呵!

谢贵妃心胸可不宽广。

今日就教你学做人。

谢明曦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捏了个纸团,指尖用力弹出。

正中李湘如膝盖。

李湘如猝不及防,只觉膝盖一麻,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众考生:“……”

巡考的夫子面色一冷,目光冷冽地扫了过来:“何人喧哗?”

众考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湘如生平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羞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在夫子严厉的目光下,头脑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李湘如期期艾艾地解释:“夫子,刚才我膝盖突然发麻,没了知觉。我猝不及防,才惊叫一声。定是有人暗中捣鬼陷害我……”

夫子神色一冷:“不必解释了。保持安静!再吵闹,立刻出去。”

李湘如满腹委屈地住了口。目光搜寻一圈,正巧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纸团。

莫非便是这个纸团砸中了她膝盖?

是谁?

李湘如恨恨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一定是她!

李湘如恨得牙痒,紧紧盯着谢明曦,竭力压低声音:“谢明曦!刚才是不是你用纸团砸了我膝盖?”

谢明曦忽地高高举手:“夫子,李姑娘又张口说话了。”

李湘如:“……”

夫子:“……”

众考生:“……”

……

一盏茶后,考生尽数入了考场。

今日的考官是书院的副山长。

莲池书院的山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俞皇后平日坐镇中宫,每个月只到书院来授课三日。书院里的管理庶务,便都落到了副山长身上。

这位副山长来头也非同小可,出身书香望族顾家,闺名娴之。年少时才名卓著,以书法见长。

更令人称奇的是,顾山长一直独身未嫁。

已年过四旬的顾山长身量修长,依然是未婚女子的穿戴。一袭简单的青色罗裙,一头青丝半挽发髻,另一半长发披散在身后。发上只插了一支金钗,再无修饰。

论相貌,顾山长不算特别美貌,嘴唇略大,鼻梁也略高一些。可她诗书满腹,气度高洁,满身风华,远胜满头珠翠的美人。

发卷审核巡考之类的事,自有巡考的夫子去做。

顾山长端坐在高台上,目光淡淡一扫,众考生便觉心中一凛,什么抄袭传纸条之类的念头,立刻被掐断。

“尔等今日来考莲池书院,需谨记端正心思,展露真才实学。”顾山长声音清亮,清晰地传进众考生耳中:“一旦发现任何舞弊之事,立刻撵出考场,永不录取。”

众考生齐声应是。

谢云曦紧握着手中的笔,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

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母亲叮嘱过,写完试卷之后,最后署上谢明曦的名字。

而谢明曦的试卷上,则会写上谢云曦三个字。

如此一来,两人的试卷便正好对调。

母亲已暗中收买了今日巡考的孙夫子。不论是谁巡考收卷,都不会吭声。只要交了试卷,便再无对症。

没问题!

不用怕!

谢明曦胆子再大,也绝不敢拂逆母亲心意,只能在试卷上署她谢云曦之名。否则,母亲第一个饶不了她!丁姨娘和庶兄谢元亭也没好果子吃!

谢云曦拼命安慰自己,手依旧不停发抖。瞪着眼前的三张试卷,迟迟未能落笔。

巡考的夫子经过她身侧,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提醒。

谢云曦这才定下心神,开始看题。

……

第三十七章 考试(二)

日头渐渐升起。

光线越来越明亮。

明亮的阳光落在考卷上,闪出近乎刺目的光影。

考场上寂静无声。

顾山长端坐如山,岿然不动。

巡考的五位夫子,各自眉目肃然,凌厉的目光不停扫过众考生。

一众考生无人敢抬头。或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或满面愁容,或胸有成竹,或患得患失,或满腹自信。便如一场无声的哑剧,尽显考生百态。

谢云曦便是埋头苦思型。

谢明曦挥洒从容,镇定自若。

试卷共有四份,外加四份草稿纸。

因无法涂改,每一份试卷需在草稿纸上完成。然后重新誊录。

这样算来,四份试卷要各做两遍。一天的时间,着实不算宽裕。也因此,所有考生拿到试卷后,都立刻看题做题,无人敢犹豫踌躇。

第一份考经义,以背默四书五经为主。这一份试卷,最容易最简单。有勇气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多熟读四书五经,做这一份试卷不算难事。

第二份试卷考的是诗词歌赋。完成考卷不难,写得出彩却不易。

第三试卷考的是算数杂学。这一份试卷,考的是知识见闻和天赋,也难倒了大多考生。

时间已过半,将近正午。大部分考生做完一二份考卷,对着第三份试卷皱眉发愁。

至于第四份考策论的试卷,根本无暇去看。

锵锵锵!

季夫子忽然现身,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停笔,休息半个时辰。”

众考生长松一口气,各自搁了笔。

……

这半个时辰里,可以喝些备好的茶水,可以吃些点心垫饥,也可以去净手方便。十个考生一组,由巡考夫子全程陪同。不得互相瞩目,不得低声交谈。

谢明曦慢悠悠地起身。

谢云曦一直在盯着她的动静,她一动,谢云曦不假思索地举了手。只有一起去方便,才有靠近说话的机会。

憋了半天,就等着这一刻呢!

夫子点一点头,谢云曦松口气,忙起身站进队中。

然后,就见谢明曦扭一扭手腕,又坐下了。

谢云曦:“……”

谢云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尹潇潇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低声提醒道:“夫子在看你。”

谢云曦将喉间的一口老血咽下,咬牙切齿地想道。回去之后,定要向母亲狠狠告上一状。

待谢云曦回来之后,谢明曦举了手。

谢云曦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含笑走人。

凑巧的是,李湘如也在同一队中。

趁着净手之际,李湘如不动声色地凑到谢明曦身边,压低声音冷哼一声:“谢明曦,你敢暗中捣鬼害我,我饶不了你!”

谢明曦白净的小脸露出些许惊惶,娇怯的喊道:“夫子,李姑娘言语相逼,让我将算学的最后一题答案告诉她!”

李湘如:“……”

李湘如怄得一口血都快吐出来了。

夫子紧皱眉头,冷着脸走了过来,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李湘如的俏脸:“她所言可是真的?”

李湘如满腹冤屈,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当然不是。我自幼学算学,同龄少女无人能胜过我。我怎么可能来问她答案!”

“谢明曦分明是故意诬陷我!”

李湘如出身显赫,这位夫子在听闻李姑娘三字之后,便猜出这是李阁老的孙女。心里的天平下意识地往李湘如倾斜,目光扫过谢明曦:“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一脸无奈:“回夫子,我和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李姑娘知我擅长算学,对自己的答案又无十分把握,便来问我。”

“她无意抄袭,只想和我对一对答案。只是,这不合书院考试的规矩,我宁愿翻脸恼了她,也不敢多言。恳请夫子明鉴!”

这个说法委实太合情合理了!

谢明曦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格外真挚,语气中隐含一丝无奈。

任谁听着,也不会起疑。

同行的考生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向李湘如。便连夫子,也以为李湘如有核对答案之意。略一皱眉道:“此次作罢,下不为例!”

李湘如百口莫辩,生生被气得红了眼圈。

谢明曦一脸歉然地说道:“李姑娘,是我对不住你。待考试结束,我一定登门赔礼。”

如此宽厚的风度,令夫子颇为满意。一众考生目中也露出钦佩赞许。

李湘如眼中的泪珠涌了出来。

两人的梁子,就此正式结下!

……

欺负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谢明曦毫无愧疚,颇为愉快。

回了位置后,打开食盒,将四块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喝了一杯温水。闭目小憩片刻,养足精神。

锵锵锵!

又是三声锣响!

半个时辰到,继续考试。

春日白天稍长,离收卷尚有两个时辰,不必心急。

谢明曦在草稿纸上做完算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看向最后一份试卷。

平整的纸上,只有两行字。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果然还是这一道策论。

这四份试卷,俱是俞皇后亲自所出。

最后这一道策论,其实不合规矩。按着科举考试惯例,策论之题大多问及朝政时政,或民事农事。偏偏俞皇后剑出偏锋,出了这么一题。

弄璋弄瓦之说,出自诗经。

男子弄璋,女子弄瓦。自出生起,男子地位便远远高过女子。

古来今往,天经地义。

俞皇后出这一道策论,到底是何用意?或者说,俞皇后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破题承题?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这两行字,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息。

前世的入学考试,正是这一道题。

当年她年少识浅,尚无阅历。凭借着出色的文采和一笔好字,得以脱颖而出。最终却因破题平平,惜败于李湘如。

李湘如头名,谢明曦考了第二……谢云曦这才以第二名的成绩入读莲池书院。

此时坐在考桌前的她,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谢明曦。前世种种,在她的身上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再看这一道策论,心中思潮澎湃。

谢明曦执笔,行云流水般落于纸上。

第三十八章 考试(三)

胸中似有惊涛激浪,汹涌不息。在笔尖倾泻而出。

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胸畅快淋漓。

此时已是申时。离收卷还有一个时辰。

谢明曦换了一支稍小的笔,蘸足了墨,开始誊录。用的正是男子科举流行的馆阁体。字迹圆润端正,漂亮至极。

两米之外的邻座上,李湘如也在誊录考卷。

李湘如心中憋着一股气,不时用眼角余光瞥谢明曦一眼,有意要比谢明曦快上一步。

谢明曦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扯了扯嘴角。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李湘如轻哼一声,手下动作顿时快了起来。她自四岁起执笔练字,一手馆阁体练得极好。便是祖父父亲对她也赞许有加。

她自信同龄少女中,无人能胜过自己。

谢明曦便是再聪慧,也不过是谢家庶女。谢钧请来的西席,岂能比得上在李家请来的京城大儒?

哼!

她定要夺得头名,让谢明曦彻底伏在自己脚下。

此时的谢云曦,也在奋笔疾书。

她清楚自己很难考中。不然,也不会乖乖听令,任永宁郡主安排下替考之事。可心里到底憋着一股劲。今日的入学考试,她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知所学。

说不定或许可能……她自己也能考中!

到时候让谢明曦也跟着沾光!

谢云曦胡思乱想一番,在署名处,写下了谢明曦三个字。

……

巡考的孙夫子经过谢云曦身侧。

考试牌上的名字和试卷上的名字分明相差一个字。巡考夫子却视若未见。不紧不慢地往后踱步,走到谢明曦身边。

目光一扫,眼前骤然一亮。

好字!

不必细看试卷写的如何,便是这一笔好字,也足以脱颖而出。

怪不得永宁郡主不惜暗中花重金,收买贿赂今日巡考之人。这位谢家庶女,可比那位嫡女强多了!

这位孙夫子,就这么站在谢明曦身边,岿然不动。

谢明曦心中了然。

永宁郡主再有能耐,也没手眼通天至收买所有巡考夫子的地步。眼前这个孙夫子,才是永宁郡主花重金收买之人。另外几个巡考夫子,不过是得了些好处罢了。

谢明曦只当不知,放下笔,稍微活动手腕。

砚台上共放了三支笔,一般款式一样大小。

今日前来考试的少女,大多备几支笔。以备不时之需。孙夫子见惯了,并未放在心上。也未留意到,谢明曦重新拿起的笔,和刚才的不是同一支。

谢云曦。

孙夫子亲眼看着谢明曦写了名字,一颗心才落回远处,不动声色地走了开去。

孙夫子转身之后,谢明曦从容换了最后一支笔。

这一支笔竟未蘸墨,不过,笔身笔尖俱是黑色,人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无人留意。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执着这支未曾蘸墨的毛笔,在谢云曦三个字旁边又写了三个字。

写完之后,落笔之处一片空白,看不出半点痕迹。

……

日头西移,天色渐暗。

酉时一到,锣声锵锵锵再次响起。

季夫子站在顾山长身侧,目光扫过众考生脸孔:“停笔,收卷。”

有小部分考生尚未誊录完考卷,急得哭了出来。可惜,巡考的众夫子冷面无情,根本不理会。

孙夫子面不改色地收了谢云曦的试卷,待到谢明曦身边时,着意又仔细地看了署名。

只有谢云曦三个字。

这个庶女,还算安分听话。

她本是宫中绣娘,因绣工出色,被挑中来了莲池书院任教。自比不得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妇,或是博学多才的大儒。每个月区区十两银子的月例,只够花销而已。

永宁郡主在宫中长大,和她本就相识。一个月前派了赵嬷嬷暗中来说项。她无资格阅卷,只在巡考的时候放一放水。只要无人揭破此事,便安然无虞。

若被发现……后果自然极其严重!俞皇后不管俗务,顾山长却是铁面无情的主!

只是,财帛动人心。

永宁郡主之前送了五百两银子,允诺事成后再送五百两。整整一千两银子,便是她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出来。够在京城置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或是买一处铺子。

她犹豫两日,终于狠狠心应了下来。

万幸此事颇为顺当,等收了卷,一切便尘埃落定。

收了谢明曦的试卷后,孙夫子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回原位。也终于有闲心怜悯谢明曦一回。

长得这般美貌,写得一手好字,才学出众。本该有个好前程。

奈何谢明曦出身低微,被嫡母生生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为嫡姐做嫁衣了。

谢明曦似有所察,忽地抬起头来,和孙夫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孙夫子到底有几分心虚,率性移开目光,迈步去收第三排的试卷。

……

巡考的夫子们忙得脚不沾地。

先核对考试牌和试卷姓名是否一致,然后收齐试卷,连草稿纸也一并收走。然后,当众糊名装订。

自今晚起便开始改卷,书院里大半夫子都要熬夜批阅。

五百份试卷分为五组,每组三个夫子。每一份试卷都需三个夫子亲自批阅,被批为甲等的,才算过了第一轮。

按着往年惯例,能过第一轮的试卷,只有五分之一。

隔日的第二轮阅卷,则由顾山长主持批阅。

从一百分试卷中,再评出三十份甲等。然后,这三十份试卷尽数送入宫中,由俞皇后亲自过目,选出前十。

这十个人,便成为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学生,也是莲池书院今年被取中的新生。

三月十八日,莲池书院外张榜公布新生名单。这一份名单,由皇后娘娘亲手书写。被人戏称是皇后门生。

和科举会试被取中的天子门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亲自登门,告知考生及家人被录取的喜讯。这一日,也成了京城众贵妇瞩目之时。丝毫不弱于会试放榜的热闹。

便连松竹书院录取新生的风头,也不及莲池书院。

……

第三十九章 结交

锵锵锵!

锣声再次响起。

“收卷已毕,众人按着座位顺序依次离场,不得拥挤推攘。”季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考生不敢吭声,依着季夫子的吩咐,一一起身离开。

考了整整一日,耗尽精力,一众考生个个面色黯淡无光。走出莲池书院的时候,双腿酸麻无力,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一般。

书院门前不得停放马车,前来接考生的贵妇们,一个个站着书院外等候。

此时众贵妇哪里还有自矜自傲的风度,一个个伸长脖子张望。还要口不对心地奉承身边的熟人。

“贵府千金聪慧无双,此次定能考中。”

“我那个女儿愚笨的很,哪里算得上聪慧,更不及你府上的闺秀。此次高中被录取,可得好好摆几桌喜宴,让我等也跟着凑凑热闹。”

“我倒是盼着摆酒席,只怕是没这个机会。”

“何必这般自谦。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

虚伪之程度,丝毫不弱于朝堂之上的你来我往。

……

淮南王世子妃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淮南王世子妃年已三旬,容貌美艳,满头珠翠,妆容精致。

姑嫂两个站在一处,少不得低声闲话。

“永宁,你倒是胸有成竹,半点不慌。莫非真有十足把握?”淮南王世子妃目光掠过永宁郡主冷艳沉着的脸孔,随口笑问。

盛锦月考不中,能走一走“后门”,争取那个面试入学就读的名额。也因此,淮南王世子妃并不如何紧张。

永宁郡主的自信就有些蹊跷了。

谢云曦时常出入淮南王府,在淮南王世子妃眼皮子底下长大。谢云曦资质如何,身为舅母的淮南王世子妃心中自然有数,只是从未说穿罢了。

永宁郡主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面对淮南王世子妃探询的目光,永宁郡主半点口风不露,淡淡应道:“考不中,过两年再考便是了。”

口是心非!

淮南王世子妃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宗室贵女中,永宁郡主的才貌属顶尖。自矜自傲,也胜旁人。当年她下嫁出身寒门的谢钧,着实令众人错愕。

谢钧生得俊美儒雅,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待永宁郡主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时日一久,倒也无人再提。

永宁郡主膝下只有谢云曦这么一个女儿,对谢云曦的期待自是极高。若考不中再等两年,心高气傲的永宁郡主岂能忍得下这口闷气?

永宁郡主并不多言,目光一扫,已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笑道:“锦月已经出来了。”

淮南王世子妃精神一振,再无暇多说,疾步迎了过去,迫不及待地追问:“锦月,考得如何?”

原本自信满满的盛锦月,经过一整天的考试折腾,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乎乎的,没半点精神。被这么一问,勉强打起精神:“尚可。”

淮南王世子妃心里微微一沉。

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情脾气,她这个亲娘当然最清楚。若考得顺遂,此时必是满面骄色。现在这般迟疑低调,显然是考得不太好……

能考中才最风光。那个面试入学的名额,说来到底气弱一截。

盛锦月已没了心情说话,心事沉沉地垂了头。

弄璋弄瓦!

俞皇后出这一道题,到底是何用意?

……

弄璋弄瓦!

到底何解?

出了书院的一众考生,都在琢磨同一个问题!

李湘如也未例外。

她自信文采出众,无人能及。唯一可虑的,是自己的破题是否能得皇后娘娘青睐!此次考试,她对头名志在必得,自是格外紧张在意。

谢云曦面色有些惨淡,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尹潇潇同样惴惴,凑到谢明曦身边,低声问道:“谢三妹妹,最后一道策论,你如何破题?”

谢云曦放慢脚步,目光扫了过来。

同样考了一日,谢明曦气定神闲,气色好得令人嫉恨:“既已考完,等着放榜就是。何必多思多虑,徒增烦恼?”

尹潇潇哑然片刻,自嘲地一笑:“我平日自诩豁达开朗,和你一比,便差得远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我先回去,睡上两日,补补元气。”

最后两句话,说得活泼俏皮。

谢明曦莞尔一笑。

尹潇潇一走,谢云曦咬着嘴唇过来了,竭力压低声音:“你到底考得如何?”

谢明曦淡淡道:“不清楚。”

谢云曦:“……”

谢云曦瞪了过去,咬牙切齿地低语:“考得好坏,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分明是故意打马虎眼,成心让她着急!

谢明曦若没考好,她还怎么上莲池书院?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

谢明曦不喜人随意靠近自己,皱眉转头,待看清来人的脸孔,眉头才舒展开来。

攥着她衣袖的十三岁少女,个头不高,身形纤细,脸庞娇美。正是谢明曦之前施以援手的林四小姐。

“我出来之后一直在这儿守着,总算见到你了。”林微微眼眸熠熠发亮:“今日多亏了你送我的那几颗参丸,我才能撑足一整日。不知你家住何处?”

谢明曦也有意结交,笑着道出自己家世。

谢明曦,在家中排行第三。父亲是以俊美闻名的鸿胪寺卿谢钧,嫡母是永宁郡主。

林微微唯恐自己记错,特意说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笑道:“我明日便登门致谢。”

谢明曦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可是……”

谢明曦含笑打断林微微:“今日之事,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你不嫌弃我是庶女出身,我们便就此结为好友如何?”

御史位高权重,有闻风而奏弹劾众臣之权。便是天子犯错,御史也可以上奏折。

林御史刚正不阿,官声颇佳,和首辅陆阁老私交甚笃,朝臣中也不乏好友。

林微微身为林府唯一的嫡女,和谢明曦结交,算是折腰低就了。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迅速改了口:“如此,我明日去郡主府找你。”

谢明曦笑着点头。

……

第四十章 不服

看着两人亲热攀谈的样子,谢云曦心中暗暗后悔不已。

没想到,这个在书院外晕厥的少女竟大有来头。

早知如此,当时她也该装装样子。白白便宜了谢明曦,靠着几颗参丸便结交了林御史的女儿……还有之前的尹潇潇!

真不知牙尖嘴利的谢明曦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卑微庶女,她们竟都对她另眼相看。自己这个正经的谢家嫡女就在这儿,倒是无人问津!简直可恨可恼!

谢云曦心中忿忿,加快脚步。

“云娘,”永宁郡主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云曦打起精神应了,快步走了过去,娇嗔地扑进永宁郡主怀中:“母亲!考了一整日,我手腕又酸又痛,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冷若冰霜的永宁郡主,此时面色稍稍缓和,轻抚谢云曦发丝:“先回府吧!”又略略皱眉:“明娘人呢?为何没和你在一起?”

谢云曦总算逮着机会告状了。加油添醋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迅速道来:“……她借着此事故意坐得远远的,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

顿时惹来众多好奇的目光。

谢云曦兀自不察,还想再说。

永宁郡主咳嗽一声,打断谢云曦:“你也累了,先上马车歇着。我在这儿等明娘。”

点翠颇有眼色地凑上前,扶住谢云曦的胳膊:“奴婢伺候二小姐上马车。”

谢云曦这才住了嘴,乖乖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面色沉沉。等了片刻,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明曦。谢明曦裣衽行礼:“有劳母亲久候。”

永宁郡主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谢明曦的脸庞,冷然道:“先上马车等着。”

……

考生一一被接走。书院外的马车渐渐减少。

永宁郡主府的马车却一直等在原地。

谢云曦几次三番欲张口,一见到永宁郡主的沉沉面色,立刻三缄其口。虽是嫡亲的母女,谢云曦对永宁郡主总有些莫名的畏怯,并不敢太过肆意。

谢明曦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扬了一扬。

半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书院外的马车几乎都走光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颇为惹眼。

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至马车边,轻声道:“孙夫子命奴婢前来送信。一切稳妥,毫无差错。郡主可以安心回府了。”

这是孙夫子特意打发来送信的丫鬟。

永宁郡主松了口气,并不多言,张口吩咐启程回府。

待马车赶回府中,天色已黑。

郡主府正门大开,悬挂着的琉璃灯闪出炫目明亮的光泽。谢钧谢元亭父子两人,俱在门口处等候。

遥遥地看见马车,父子两个快步迎了过来。谢钧温柔伸手相扶,谢元亭站在另一侧,也伸出了胳膊。

永宁郡主在人前不得不装装样子。任凭丈夫儿子扶着自己下马车,实则心中翻滚反胃不息。

谢云曦紧接着下了马车,得到了父亲和兄长的亲切关怀。

“云娘,此次考试可还顺利?”

“我看二妹面色红润信心满满,定能考中。”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吩咐,在父兄面前表现得极有自信:“三日之后放榜,父亲大哥就等着好消息吧!”

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轻轻一声嗤笑。

谢云曦心浮气躁,禁不起半点撩拨,立刻转身瞪了过去:“三妹是在嘲笑我?”

谢明曦慢悠悠地下了马车:“我只笑一声,何来嘲笑之说。二姐这般敏感,莫非是因为心虚之故?”

谢云曦:“……”

论口舌,谢云曦压根不是谢明曦对手。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

谢钧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为人做嫁衣!

谢明曦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

谢元亭不知就里,立刻沉了脸:“三妹,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姐姐说话?还不快些向二妹道歉?”

谢明曦眼皮都未抬:“我累了,先回碧水阁。”

然后,就这么离去。

谢元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父亲,三妹竟未告退就走了!如此粗俗失礼,实在可恼。定要狠狠责罚……”

“住口!”谢钧沉了脸:“明娘考试一日,定然乏了,回去歇着也无妨。你身为兄长,不但不体恤,一张口便是责罚,实在刻薄!”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白净的俊脸涨成了暗红色,低头认错:“父亲教训的是。”

心中暗暗恼恨不已。

他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便是庶出,也十分金贵。这十余年来,父亲谢钧从来舍不得说半个字重话。没想到,今日竟为了谢明曦这个臭丫头训斥自己……

谢钧满腹心思,无心多说,挥挥手道:“去书房反省,今晚不得吃晚饭。”

……

谢府,兰香院。

丁姨娘一整日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文绮低声道:“天色已晚,姨娘也该用晚饭了。”

丁姨娘长长叹了口气:“我哪里有心思吃完饭,撤了吧!”

也不知谢明曦是否听话,在试卷上署了谢云曦的名字……

万一谢明曦心存怨怼,考试时故意“失手”,害得谢云曦考不中。永宁郡主定会大发雷霆,将这笔账都算到她和谢元亭身上……

丁姨娘越想越惶惶难安,却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

莲池书院的屋舍里,灯火通明。

教学女红音律厨艺等科目的夫子,都无资格阅卷。留在此地的,俱是莲池书院里颇有才学的夫子。男女对半,其中有几位是当朝翰林,还有京城大儒。

众夫子齐聚在平日上课的学舍里。按着各自分组,坐进五间学舍。宽大的桌子上摆满试卷。夫子们不敢轻忽怠慢,一个个凝神贯注,批阅试卷。

男女共处一室,颇有不便。

莲池书院已设有十余年,众夫子一开始颇觉别扭,如今倒也渐渐习惯。众夫子低头忙碌,只有翻动试卷的细微声响,无人说话。

季夫子也在低头阅卷。

五百份试卷被分为五组,每组一百份。要从这一百份中评出二十份甲等,自不是易事。每一份都得细细批阅。

同组的夫子忽地“咦”了一声。

第四十一章 阅卷(一)

众夫子都在低头阅卷,无人出声。骤然发出的声响,立刻迎来众人侧目。

季夫子抬起头:“怎么了?”

“好字!”

说话的是董翰林。

这位董翰林年近五旬,从翰林院致仕之后,被顾山长聘请到莲池书院做了夫子。

董翰林曾是两榜进士,博学多才,擅长书法,看到如此标准漂亮的馆阁体,忍不住赞叹出声:“实在是好字!”

然后,又有些惋惜:“可惜是女子。若身为男子去参加科举考试,只凭着这一笔好字,中个举子不是难事。”

可惜!可惜!

这样的论调,女夫子们只觉微微刺耳。不过,也无人出言反驳。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负盛名的女子学院,能考进书院里的少女,无不是才学出众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在莲池书院里就读五年,方算完成全部学业。每一年完成学业的十名学生,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嫁人生子。

顶着莲池书院学子的风光名头,便能嫁入高门。想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这更是不可或缺的资本。

出众的才学和才女的名声,成了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最值得夸耀的嫁妆。

再优秀再出众,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考科举做官。

董翰林这几句无心的感叹,正是莲池书院里所有被聘请来的男夫子们的心声。

……

季夫子微不可见地皱眉,很快舒展眉头,略略伸头张望。

待看清试卷上的字体后,季夫子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

馆阁体是科举取士专用的字体。读书之人,提笔练字之日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字体。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年的入学考试要求用馆阁体。如此,馆阁体才在闺秀中盛行传开。练得好的,不乏其人。

这份试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这一笔漂亮圆润的馆阁体,着实令人惊叹!

董翰林起了爱才之心,批阅试卷也格外仔细耐心。

第一份试卷考的是经义,完成得漂亮利落,一字未错。

第二份试卷上的诗词歌赋,顿显才华横溢。

待到第三份试卷,董翰林更是满面惊喜:“此次算学极难,杂学也有几道颇难。这份试卷竟一题位错!妙!实在是妙!”

董翰林这一嚷,同组的夫子都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此次的算学杂学试卷,难度之高,为历年之冠。满篇错误,改得人头痛。做对五六成的,已是难得。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全对……

扪心自问,便是让她们来考,也未必全部做对。

这个考生,到底是谁?

季夫子目中终于有了笑意,低声道:“看来,此次新生头名,便要落在我们这一组了。”

夫子们分了五组批阅试卷,每组推荐五分之一的甲等试卷。到顾山长那儿,要被刷掉一大半。再经皇后娘娘朱笔凤批,取前十名为新生。每年的头名,尤为令人瞩目。

夫子们之间的竞争攀比之风,丝毫不弱于朝堂倾轧。每年争夺头名,也成了众夫子心照不宣的惯例。

董翰林满面自得,放出豪言:“今年头名,非此女莫属!”

可惜考卷早已被糊名,不然,真想看一看这个考生到底姓甚名谁。

季夫子轻笑一声:“董夫子这么说,为时过早。总得先看完策论,再做定论。”

董翰林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女书法过人,才学出众,算学杂学也精通。想来策论也不会太差。便是略弱一些,只凭前三份考卷,便已稳居第一了。”

一边说,一边翻到第四份试卷,目光一扫。

笑容陡然凝结。

……

董翰林目中闪过震惊错愕,旋即是压制不住的怒气,尚未看完,便已气得用力一拍桌子:“荒唐!荒唐!”

季夫子和另两名夫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至董翰林身后。

董翰林一张老脸都气红了,指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试卷怒道:“区区女子,竟口出妄言!不知三纲五常,不知男尊女卑!荒唐至极!这等试卷,绝不能被评为甲等!”

策论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试卷。字体漂亮工整,看着悦目至极。

奈何破题的第一句话,便戳中了董翰林身为男子大丈夫的自尊自傲。

男子曰弄璋,女子曰弄瓦,此皆是世人轻贱女子之言,余未敢苟同!

女子生而聪慧不凡者,敏锐细心者,数不胜数。因囿于内宅,纵然满腹才学,却无机会一展所长。

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皆为女子。男子行走于朝野,流连于酒宴,忙时不见踪影,闲来饮酒作诗。盖因身后有女子打点一切庶务。

彼此换之,女子亦能撑起门户,男子又当如何?

……

之后,洋洋洒洒数百字,皆是“诛心之言”。

其中更以俞皇后和顾山长为例,力证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不依附男子,独身未嫁亦能活得从容。

董翰林不敢妄议俞皇后,也不敢非议顾山长,涨红着脸,将荒唐二字骂了一遍又一遍。坚持要将此试卷罢落。

季夫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取过试卷细看,嘴角越扬越高。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同凑过来观看,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董翰林看这篇策论,男子尊严被触怒,怒不可遏。女夫子感觉又自不同,只觉句句都写中了心坎里。

这等话,平日只在私下无人时想上一回,谁也不敢诉之于口。今日竟有考生直抒心意,落于纸上,令人看了分外痛快!

“如此考卷,当为甲等头名!”季夫子忽地出声。

董翰林拒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份试卷绝不能为甲等!”

季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我是这一组的组长!”

董翰林:“……”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起张口道:“我们也同意季夫子之言。”

董翰林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阅卷时,意见不一致,得由组长做决断。也可以几位夫子投票表决。季夫子等三人一条心,他便是气得上天也没用。

董翰林重重哼了一声,沉着脸取了另一份试卷。

季夫子提笔,在试卷首页,写下四个字!

甲等头名!

第四十二章 阅卷(二)

熬了一夜,季夫子双目泛红,面色微暗,精神却出奇的振奋。

季夫子捧着二十份被评为甲等的试卷,到了顾山长的屋舍外。

正好碰到了一同前来送卷的另几位夫子。

“季夫子满面春风,莫非你这一组的头名格外优秀出众?”张口的是杨夫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闻名的女子学院。中宫俞皇后亲自担任山长,副山长顾娴之出身书香望族,名满天下。

能进莲池书院做夫子的,无一不是才学满腹。恃才傲物,也是难免,攀比较劲是常事。

季夫子年过三旬,有夫有子。相貌平平无奇,算学十分出众,深得顾山长器重。

杨夫子年轻一些,生得白皙貌美。夫婿早亡,膝下只有一女,被留在夫家,只身住在莲池书院,擅长音律。和季夫子时常较劲争锋。

去年新生入学考试,头名出自杨夫子这一组。杨夫子难得压季夫子一头,扬眉吐气,畅快了一年。昨晚批阅试卷之时,遇到一份极满意的试卷,对头名志在必得。

看着目露挑衅的杨夫子,季夫子从容一笑:“正是。想来,此次头名,应是出自我这一组了。”

杨夫子:“呵呵!这倒是巧了,我也这般以为。”

对视间,火药味渐渐浓厚。

另一位苏夫子抿唇笑了起来,声音温软悦耳:“我这一组的头名,也颇为出众。这一回的新生里,倒有不少优秀之辈。”

这一打圆场,季夫子和杨夫子也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迈步进了顾山长的屋舍。

……

五摞试卷整齐的堆放在桌子上。

顾山长目光一扫,随口笑问:“辛苦你们几位了。”

季夫子尚未出言,杨夫子便抢着应道:“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岂敢言辛苦。”又笑道:“我们这一组评出的甲等头名,文采极其出众,算学杂学正确率达到九成。”

顾山长略略动容:“竟对了九成!果然不错。”

试卷由俞皇后亲自所出,顾山长亲自校对。那一份算学杂学试卷,难度极高。有五六成的正确率,勉强便算合格。能达到九成,委实惊人。

杨夫子目中满是得色,瞥了季夫子一眼。

季夫子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我们组的甲等头名,算学杂学全对。”

杨夫子:“……”

杨夫子的脸孔火辣辣地,恍惚间听到了“啪啪”的打脸声。

其余三位夫子俱是一脸震惊,和顾山长一起看向季夫子:“真的全对?”

季夫子未露自得,从容不迫的应道:“试卷就在此,你们看一看便知。”

顾山长挑了挑眉,伸手取过第一份试卷,目光迅速扫过漂亮清晰的字体,露出一抹赞许之色。翻过前两张,第三张现于眼前。

果然全对无误。

顾山长眼睛亮了起来:“好!好!好!没想到,我们书院今年的新生中,竟有算学如此出色的人才。今岁的书院大比,我们总算不必在算学这一门上吃亏了。”

……

每年九月,六大书院本着“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宗旨,会有一场为期六日的盛大文会。礼乐射御书数,每一项均要派出三名学生为代表。

说是文会,实则是比试。也成了六大书院竞争角逐排名的最佳机会。每一年的比试,建文帝俞皇后都会亲自现身。

六大书院的比试,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盛会。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内宅贵妇,无不密切关注。便是普通百姓,到了九月,口中所谈论的,也全是书院大比。

甚至有好事者设下盘口,借此盛事大赚一笔银子。此时便不一一赘述。

莲池书院每年参加文会,成绩却不尽如意。礼乐书三项皆是长项。奈何女子天生体弱,射御远不及男子,算学也颇为薄弱。

如此一来,每一回的书院大比,只勉强混迹中游罢了!

便是这中游,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俞皇后的颜面,也不好说。俞皇后有意出这么一份刁钻的算学杂学,显然有趁机选取人才之意。

没想到,竟有这等惊喜!

顾山长如此开怀,季夫子也随之笑了起来:“不瞒山长,我批阅这份试卷的时候,也有此感叹。如此聪慧的学生,必将成为我们莲池书院的佼佼者。”

杨夫子被抢尽风头,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只是,自己已落败一筹,不宜再出声。目光一转,落到苏夫子身上,有意将话题引了过去:“苏夫子这一组的头名又如何?”

苏夫子不肯蹚浑水,温和一笑:“正确率有八成,也算不错。”

另两组的头名也只有八成左右。

季夫子嘴角扬了起来。

好刺目,好气啊!

杨夫子牙痒,忍不住说道:“我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极佳。不如山长先看一看如何?”

顾山长对众夫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了然于心,却不说破,欣然应下,取过试卷细看。目中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杨夫子心头一口闷气烟消云散,故意瞥了季夫子一眼:“不知季夫子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如何?”

季夫子淡淡说道:“山长先看完另三份头名试卷的策论,再来看这一份吧!”

众夫子:“……”

这算什么意思?

是心生畏怯退缩?还是胸有成竹不惧比较?

顾山长饶有兴味地打量季夫子一眼,笑着应道:“也好。”

按着往年惯例,第二轮阅卷俱是从头名开始。由顾山长和五位身为组长的夫子一一过目,从五份头名试卷中评出第一。

如无意外,便是新生中的头名。

顾山长一一看过,最后才拿起季夫子手中的试卷,翻到了策论这一张。原本气定神闲的顾山长,神色悄然变了,目光熠熠闪亮,闪过惊叹。

杨夫子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沉!

看完之后,顾山长半晌无言。

到底如何?

其余诸夫子的好奇心都被吊得老高,一起看向顾山长。顾山长什么也没说,只将试卷给了杨夫子。

杨夫子看后,也沉默下来。

字字句句,犹如犀利的长剑,刺中众女夫子心底的痛处。

毫无异议!

甲等头名!

……

第四十三章 登门(一)

考试耗费心神体力,众考生回府,多是倒头便睡。

谢明曦昨晚早早入睡,睡至正午,才慢悠悠地起床更衣。

叶秋娘花了一个多时辰,熬了一砂锅鸡肉粥,鲜香可口。谢明曦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碗筷。

“小姐,余安在外求见。”从玉低声禀报。

内宅规矩,外男一律不得入内。便是小厮,也不得擅进二门。

谢明曦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一身青衣神色沉稳的余安出现在眼前。

“奴才见过三小姐。”余安恭敬地跪下磕头。

谢明曦笑道:“起身吧!”

余安利索地谢恩起身,然后低声回禀:“小姐吩咐的事,奴才都已办妥。信已找人送出。不出十日,便能送至临安。”

谢明曦点点头。

余安谨守规矩,依令办差。

信是写给谁的,为何要送至临安,他一概不知,也不多嘴多问。张口又说了下去:“这几日,奴才依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去寻了五家药铺。将小姐所写的药方俱卖了出去。”

药铺不但卖药材,也会卖些现成的药剂散丸。谢明曦所写的几张药方,俱能制成百姓常用之药。所用药材普通,疗效却和名医所开的药方无异。

药铺掌柜当然识货,在检验过药方无误后,很乐意出银子买下。

五张药方,卖了一千两。

余安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千两银票,恭敬地奉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却道:“你留下一百两。其余九百两,去买两处铺子。”

余安一愣。

京城物价高昂,九百两银子,可以买一处地段不错的铺子。想买两处,只能往僻静一些的地段去寻……如此岂是做生意之道?

还有,让他留下一百两银子又是何意?

“以后你替我打理铺子,赚来的银子,你拿一成。”谢明曦似洞悉余安的心思,淡淡说道。

余安全身一震,想也不想地跪下:“小姐折煞奴才了。”

“奴才无父无母,孑然一人。若不是小姐买下奴才,只怕奴才会被挑至宫中为内侍。奴才感恩戴德,定会尽心尽力为小姐当差做事。有屋蔽身,有衣果腹,有食进腹,便足矣!”

“这银子,奴才不要。请小姐收回成命!”

……

这个余安,还是这副固执脾气!

谢明曦心中涌起追忆的温暖,声音缓和:“我知道你不是贪财重利之人。只是,日后要开铺子赚银子,总得再买人回来。若不许以重利,谁肯如你这般尽心当差?”

余安不假思索地应道:“规矩可以这般立下,不过,奴才不要这份银子。”

“你若不拿,别人怎么敢拿?”

“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明曦略略加重语气:“这是命令。”

余安哑然片刻,只得领命。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便是小姐将银子给了他,他也不会动用,备小姐不时之需。

“不知小姐打算开什么铺子?”余安起身后,恭敬地问道。

偌大的京城,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内宅贵妇们有体己私房,买铺子做生意的不在少数。胭脂水粉铺绸缎铺最是常见。

三小姐随手便能拿出五张药方,想来是要往药品上靠一靠了。

果然,就听谢明曦说道:“内宅女眷的银子最好赚,先开一处铺子,专卖养颜的玉容膏。等铺子买好了,我便将配方给你。”

不管要做什么,都需有财力支持。

不想受制于人,便要自立自强,不向任何人伸手要银子。

余安点头应下:“是。不知另一处铺子,小姐打算做何生意!”

谢明曦略一挑眉,悠然笑道:“赚男人的银子。”

余安:“……”

短短几个字,寓意无穷。

余安的表情一言难尽,目光复杂,有些困难地张口:“奴才不敢妄自猜测,请小姐明示。”

谢明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想的生意。”

余安:“……”

谢明曦见余安表情扭曲,轻声笑了起来:“我手里有一张极好的药方,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丝毫不伤身体。凭着这一张药方,赚千金也不是难事。”

余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色应道:“开铺子之事,由奴才奔跑忙碌。小姐只出了银子,其余一概不知。”

便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也能全部推到他这个“刁奴”身上。

护主之情,令人动容。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并未推拒余安的好意,点了点头。

余安这才放了心,迅速动起脑筋:“要做这等生意,打出名声最要紧。奴才去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专在青楼画舫外候着,先赠药试用。待有了名气,不愁没人来买。”

做这等生意,铺子僻静些倒是无妨。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余安一眼:“我将此事尽数交给你。你想怎么做都无妨。每隔半个月来回禀一次便可。”

主子如此信任器重自己,余安心中振奋又感动:“奴才一定不负小姐期望,定会用心经营这两处铺子。”

“小姐,林小姐来了。”扶玉笑着来禀报:“郡主命人来送信,请小姐去荣和堂。”

……

荣和堂。

素来冷面的永宁郡主,今日唇角含笑,和林夫人寒暄说话。

林夫人生得温柔斯文,端庄貌美。

林微微的美貌,大半承袭自林夫人。

永宁郡主平日多和宗室贵妇来往,和林夫人曾见过面,却无交情。今日林夫人亲自登门,永宁郡主也觉面上有光。

唯一遗憾的是,这等出风头的事,又被谢明曦抢了去。

“……昨日在书院外,承蒙谢三小姐援手,微微才得以顺利进考场考试。”林夫人又是感激又是轻叹:“微微天生体弱,一紧张便易昏厥。连着三年在考场外昏倒,未能进考场。偏偏家人不能陪在身侧。”

“不管此次考得如何,到底圆了她心中念想。今日,我特意带她登门致谢。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永宁郡主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林夫人携厚礼登门,未免太过慎重。”

正说着话,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林微微欢喜地抬头,一见来人,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竟是谢云曦先来了。

第四十四章 登门(二)

永宁郡主处处捧着亲生女儿,未免太过流于痕迹。

林夫人心念微闪,面上却未露声色,将谢云曦从头到脚夸赞一番。

林微微对骄纵任性的谢云曦却无好印象,打了招呼之后,便住了嘴。过了片刻,谢明曦才到。

林微微这才展颜,亲热地握住谢明曦的手:“我本想一个人来找你。母亲偏要一起来。”有长辈在场,说话多有不便。也不宜久留。

谢明曦抿唇一笑,轻声道:“等过些日子,我去林府找你便是了。”

林微微兴致勃勃地应下:“好。”又笑道:“昨日我一回府,便双腿发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倒头便睡,睡至中午,才有力气下床榻。”

“我也一样。”谢明曦笑道:“昨日坐了一整天,动脑又动手,一直写个不停,岂有不累之理。”

谢云曦一肚子闷气。

这个林微微,对着自己不冷不热,见到谢明曦便笑成了一朵花。

林夫人原本没将一个谢家庶女看在眼底,登门致谢是不愿失礼于人。此时见了谢明曦,顿时生出好感。

不卑不亢,从容大方,相貌生得极为出众。

立刻便将谢云曦比了下去。

身为嫡母,见到这等出色的庶女,心中膈应不喜也是难免的。谁乐意自己的女儿被庶女压得黯然无光?

林夫人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微微在我面前一直夸赞你。你们两个因考试结下缘分,日后不妨常来常往。”

这话自林夫人口中说出,分量自然不同。

谢明曦微笑行礼:“多谢林夫人。”

按理来说,永宁郡主本该让林微微和谢明曦独处说话。永宁郡主却只字未提,只和林夫人说笑寒暄。

林夫人心中了然,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永宁郡主客气地挽留几句,亲自送了林夫人母女出府。

……

回程的马车上,林微微忍不住抱怨:“我特意登门来见谢妹妹,连话都未说几句。”又压低声音道:“这位永宁郡主,心胸实在不甚宽广,待谢妹妹颇为刻薄。”

林微微今年已十三岁,早已到了知事懂事之龄。

林夫人有意调教女儿,低声说道:“嫡出庶出,自然不同。不管是在哪一家府上,都是如此。此次谢三小姐于你有恩,你愿意亲近她,我不拦着你。只是,你需谨记其中分寸,以免被人嘲笑。”

纤弱娇美的林微微抿了抿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倔强:“我和她性情相投,结为好友,这是我自己的事。谁敢嘲笑我?”

“傻丫头!”林夫人轻叹一声:“世间诸事,皆有行事准则。一个人便是再出众,也很难逾越自己的出身。”

“便如这位谢三小姐,她既是庶出,便该处处容忍退让,不能抢嫡姐的风头。日后婚嫁之事,也得听凭永宁郡主之言。”

“永宁郡主站着嫡母身份,想弹压她,易如反掌。”

林微微不乐意听这些,皱起眉头不高兴:“我和母亲的想法正好相反。谢妹妹聪慧过人,光华外露,绝非池中之物。只怕永宁郡主想压也压不住。”

不等林夫人说话,又道:“反正,我就是喜欢和她说话来往,谁也管不着。”

林夫人:“……”

这丫头,看着温柔纤弱,实则倔强固执。

便如考莲池书院,连着三年都因紧张过度未能进考场。家人舍不得她再因此事被人耻笑,拦着不让她去。可她硬是自己去报了名……

罢了!

只要她开心展颜,和一个庶女来往也算不得什么。

林夫人笑着哄道:“好好好,都依你,我不多嘴就是了。”顿了片刻,又叹道:“也不知你考得如何,有没有过第二轮!”

没考也就罢了,考了总希望能考中。

林微微心中有数,笑着说道:“考中应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也不知谢明曦能否一并考中!

能做同窗,便再好不过了。

……

“明娘,你昨日考得如何?”

荣和堂里,永宁郡主张口发问。

谢明曦淡淡应道:“考中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瞧瞧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听听这嚣张狂妄的话语!

谢云曦嫉恨不已地瞪了谢明曦一眼。不料,谢明曦就在此时看了过来,正巧和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二姐考得如何?”

谢云曦死鸭子嘴硬:“尚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你哦什么?”谢云曦经不起半点撩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开来:“别自以为是!说不定我考得比你还好!”

谢明曦淡淡笑道:“二姐这般有信心,那我便等着莲池书院放榜的好消息了。”

谢云曦:“……”

永宁郡主皱眉,目光冷然扫了过来:“都住嘴!各自回去歇着。”

考卷今日改过第二轮,今晚便该送入椒房殿,呈至俞皇后面前了。

想到俞皇后,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隐没眼底。

……

天色将晚,宫门即将关闭之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停下,顾山长下了马车。

便是进宫,顾山长也未着意穿戴装扮,依旧素净简单。

守在宫门处的几个宫女精神一振,立刻上前相迎。为首的宫女年约双十,相貌秀丽,端庄沉稳,恭敬行礼:“奴婢雁落,见过顾山长。”

雁落是俞皇后身边女官。

顾山长对雁落颇为熟悉,笑着说道:“劳你久候。”

雁落微笑道:“奴婢份内之责。”然后转头吩咐一声,两个宫女立刻上前捧过试卷。

在雁落的引领下,顾山长一路行至椒房殿。

夕阳西坠,暮色沉沉,天际只余一缕晚霞。柔和绚烂的红霞笼罩着巍峨气派的椒房殿,更添几分威严。

顾山长脚步顿了一顿,举目四顾,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雁落不敢催促,恭敬地等着。

过了片刻,顾山长重新迈步。

内侍宫女分作两列,各自站于殿内。

身着朱红色宫装的女子,此时背对而立,目光不知落于何处。

听到脚步声,女子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过身来:“娴之,你总算来了。”

第四十五章 皇后(一)

天色已晚,椒房殿内外悬挂着数盏宫灯。

柔和的灯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灯罩,带着几分朦胧之意。也掩去了俞皇后年华渐渐老去眼角已生皱纹的遗憾。

长眉凤目,挺鼻红唇。

艳色夺人,风华无双。

这便是建文帝的发妻,当今的中宫俞皇后。

当年才名惊天下容色倾城的少女,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坐镇中宫数年,气度慑人,令人不敢直视。

俞皇后目中含笑,态度温和亲切。

顾山长未因俞皇后的宽厚而失礼,态度恭敬地裣衽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俞皇后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我和你说过多回,你我独自相见时,不必这般多礼。还像昔日一般直呼其名便可。你总是这般固执。”

顾山长充耳不闻,行完礼,才站直身体:“在娘娘面前,岂能随意放肆。”

俞皇后也拿昔日好友没法子,嗔责两句,便说回正题:“此次新生考试中,可有格外出众之人?”

提起此次考试,顾山长眉眼微动,闪出奕奕神采:“我正要向娘娘回禀。此次新生考试,出色的着实不少。前三名的试卷,俱胜过去年头名!”

俞皇后一听来了兴致:“哦?果真如此?”

顾山长笑道:“正是!尤其是被我等评为头名的试卷,委实令人惊叹!娘娘看后,也一定会拍案称绝!”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幼便是闺阁好友,相识相交三十余年,对彼此的性情脾气相知甚深。自然清楚她从不夸大其词。既是这般说了,这个被评为头名的试卷,定然有其独到之处。

俞皇后原本打算明日早起批阅试卷,此时又改了主意:“将前三名的试卷都拿过来。”

雁落笑这应了一声,很快捧了三本试卷过来。

俞皇后拿起第一本试卷,凤目一扫,目中渐露赞许之色。翻到算学那一张,目中颇有惊喜。

到最后一份策论,俞皇后脸上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复杂,沉默不语。

顾山长也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神色怔忪的俞皇后。

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少女脸孔。

……

“娴之,我真不服气。明明我聪慧更胜几位族兄,为何他们能去报考书院。我只能待在闺阁!”

年仅十岁的美丽少女,长眉微挑,满面不忿:“我是家中唯一嫡女,母亲疼我,父亲对我也颇为疼爱。我一直以为,不管我要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没想到,我刚一提起要出去读书,他们便厉声斥责我。”

“说什么女子重才更重德!过了十岁之后,便不该再抛头露面。”

“我偏偏不服!今年松竹书院新生入学,我定要去试上一试!”

年少时的她,出身书香名门,诗书满腹,却没有好友的勇气和胆量。闻言吓了一跳:“莲娘!你可别胡闹!松竹书院只收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去考松竹书院?”

年少胆大的俞莲娘淘气地笑了起来:“这有何难!我偷偷穿上大哥的衣服,顶替他的身份去报名。”

俞莲娘口中的大哥,是俞家庶长子俞莲池。

俞莲池比俞莲娘只大了半岁,身高相若。自小出过天花,脸上留了印记。俞莲池颇为自卑,几乎从不出门。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

她有些迟疑:“考试那一日,你去松竹书院,你大哥留在府中,若被人察觉可就露了马脚。”

俞莲娘显然已思虑过了,双手合十央求道:“此事可就得拜托你了。到那一日,你替我约大哥出府,挑一个清净不惹人瞩目的地方,哄他待上一整日。”

俞家和顾家是通家之好。她和俞莲池自小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俞莲池平日颇肯听她的话。

十岁的小姑娘,被娇生惯养长大,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惊险。她觉得有趣刺激,便应下了。

俞莲娘欢喜之极,摇着她的胳膊:“好娴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帮我的忙!”

她低声笑道:“你今年去试一试。若能考中,倒也有趣。我明年也顶替兄长之名,去考一回。”

俞莲娘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不用担心,我定能考中。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对了,此事我只和你说过。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她郑重点头。

两个十岁的小姑娘,头靠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浑然不知即将闯下大祸。

……

一个月之后,松竹书院放榜。

俞莲池之名高居第一!

这个名字,一夕之间名动京城!

送喜信的人到了俞家。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俞大人,顿时变了脸色。勉强按捺心神,将送喜的人打发走了之后,立刻命人叫了俞莲池俞莲娘兄妹过来。

俞莲池懵了一脸,手足无措。

俞莲娘满面自得,骄傲不已。

俞大人气得当场晕厥。醒来之后,将俞莲娘痛骂一顿:“……荒唐!胡闹!你顶替自己兄长去考松竹书院,如今高中头名,京城无人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你打算一直顶替莲池,在松竹书院就读不成?”

骄傲的俞莲娘挺直胸膛:“为何不可?”

俞大人几乎又要气晕:“你一个姑娘家,混迹在男子中,成何体统?将来还怎么嫁人?此事若传出去,我们俞家上下还有何颜面可言?”

“你立刻给我装病,不得去书院报到!”

俞莲娘的犟脾气发作,立刻顶撞回去:“我既已考中,为何不能去读书?将来不便嫁人,我终生不嫁就是了。总之,松竹书院我是去定了!”

俞大人面色铁青,要动家法。

俞莲池跪倒在地,为妹妹求情:“父亲息怒!妹妹聪慧过人,想去松竹书院读书,便由着她去吧!以后,她便是俞莲池。”

然后又咬牙道:“我顶替她的身份,以莲娘之名留在内宅!只要我不在人前露面,谁也不会起疑!”

俞大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俞莲娘对挺身而出的庶出兄长感激不已,立下誓言:“大哥,我定让俞莲池这个名字名动天下!”

……

第四十六章 皇后(二)

俞莲娘得尝所愿,穿起少年儒衫,进了松竹书院。

而俞莲池,却穿起了少女罗裙,每日以轻纱遮面。待在俞家内宅,做起了俞家大小姐。

兄妹两个容貌虽有几分相似,到底男女不同,每日戴着轻纱,也易令人起疑。俞家便对外宣称长女出了天花。

当她看见身着女装沉默少言的俞莲池时,心中陡然生出惊惶和愧疚之情。直到那一刻,她才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她满心内疚,对俞莲池加倍的好。

俞莲池沉默内向胆怯,对她渐生情愫,却从不敢流露半分。

俞莲娘在松竹书院的考试中,年年头名,风头无人能及。一同就读的太子殿下,欣赏“他”的才学,结为至交好友。

俞大人也没料到,女儿竟如此优秀出众。面对众同僚好友羡慕赞许的目光,俞大人荣耀风光之余,心中也愈发惶恐。

在目睹女儿随着太子一起出入宫廷之际,那份不祥的预感更盛。

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此时瞒着真实身份,和欺君之罪无异!

奈何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俞大人每日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佛堂坐上片刻。默默祈祷此事不能被揭露。

可惜,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俞莲娘的女子身份,到底还是曝露在了太子面前。

年少的太子,对俞莲娘十分亲近喜爱。十四岁的俞莲娘换衣之际,他也未避讳,就这么闯了进去……

之后,太子亲自来了俞府,向俞大人求娶俞莲娘。

俞大人权衡几日后,终于狠心应下。

隔年,书院里的“俞莲池”生了一场重病,回府静养,之后一病不起,年少夭折,令人扼腕叹息。

然后,天子下旨,为太子和俞家嫡女俞莲娘赐婚。

俞莲娘成了风光赫赫的太子妃,之后顺理成章地做了中宫皇后。俞家一跃成为后族,风光无限。

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俞莲池,却在十五岁那年永远合上了双眼,被放进冰冷的棺木中,长眠地下。

俞莲娘做了太子妃,生下女儿昌平。在女儿六岁之龄,着手创办了大齐第一座女子学院,取名莲池书院!

她主动请缨,做了莲池书院的副山长。

打破世俗,从无到有,耗费十余年之功,一点一点有了今日的模样。如今,莲池书院名动天下,所有人都以女儿考取莲池书院为傲。京城女子书院有十余个。各州郡也都设有女子学院。

官家千金读书识字,蔚然成风。便是薄有家资的商贾富户,也乐意为家中女儿请西席。

这一切,都是俞皇后和她之功。

可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忘怀那个十五岁便殒命的少年俞莲池。

……

思及往事,顾山长思潮起伏,晦涩难当。

顾山长将心头苦楚咽下,轻声笑道:“看着这份策论,几乎以为是出自年少时的你之手!才华过人,骄傲自信。”

俞皇后回过神来,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是啊!我也有同感!”

这个考生是谁?

竟能写得出这般犀利激昂的文章?

俞皇后心中生出好奇,想撕下糊名,被顾山长阻止:“娘娘定下规矩,未批阅完试卷之前,不得撕开糊名之处。”

俞皇后哑然失笑,停下手中动作:“是是是,是我一时糊涂,差点忘了。罢了,我也不忍到明日了,今晚便批阅试卷。选出前十,定下名次!”

又笑着相邀:“娴之若无事,今晚便留在椒房殿,陪我一同批阅试卷如何?”

顾山长时常出入后宫,和俞皇后情意深厚,闻言笑着点头:“承蒙娘娘相邀,我便厚颜留下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打发卢公公前来送信,今晚驾临椒房殿。”

宫中妃嫔众多,生育过皇子公主的,俱被封了妃位。

贤妃是二皇子生母,淑妃是三皇子生母,丽妃育有四皇子八皇子,五皇子的生母是静妃,梅妃是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

去岁刚生下九皇子的端妃,才二十岁。

宫中从不缺年轻妩媚的美人。

却无人能越过长宠不衰的俞皇后。

建文帝每月踏足后宫不足半月,至少有一半时间都留宿在椒房殿。

俞皇后笑容微微一顿,面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淡淡应道:“知道了。”

……

宫女退下之后,顾山长才道:“皇上驾临,我不便留下,这便告辞,回莲池书院。”

俞皇后歉然一笑:“对不住了。我本想留你秉烛夜谈,一同批阅试卷。没想到,皇上今晚要来。”

“皇上和娘娘恩爱如初,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介怀区区小事!”顾山长微微一笑。

恩爱如初?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似有自嘲几分之意。

顾山长窥出几分,却只做不知,行礼告退。

俞皇后亲自送顾山长出了椒房殿,然后才回转。

身边的亲信宫女,无需吩咐,便已忙碌起来。

天子驾临,要准备合天子口味的御膳,要燃上天子喜爱的百合香。俞皇后要沐浴更衣重新梳妆……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宫女们来来去去,略显冷清的椒房殿也热闹了许多。

俞皇后命人将试卷搬至寝室。

晚膳时分,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比俞皇后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四十三岁。身材依旧挺拔,步履稳健。相貌英俊,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天子气度卓然,不怒自威。

“臣妾恭迎皇上。”重新梳妆后容色明艳的俞皇后躬身相迎。

建文帝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俞皇后,一边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俞皇后顺势起身,随口笑道:“皇上是夫更是天,臣妾岂能失礼。”

建文帝开怀一笑:“罢了,总之都是你有礼。朕说不过你。”然后,携着俞皇后的手去了饭厅。

用膳后,帝后进了寝室。

老夫老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建文帝并未急着就寝,笑问:“听闻顾山长今日进了宫,可是给你送试卷来了?”

俞皇后略略转头,冲建文帝抿唇一笑:“我打算看几份试卷再安寝,元仲可愿相陪?”

第四十七章 帝后

当年同窗之时,她时常俏皮地称呼他的表字元仲。

恢复红妆,嫁他为妻,便得守着天家规矩。只在私下无人时,她才会偶尔这般叫他。

建文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下:“好,我陪你一起批阅试卷。”

俞皇后眼眸微弯,笑了起来。

美人渐渐迟暮,容色已不及当年明艳慑人。这一笑间,却又有了年少时的神采。

建文帝心旌摇曳,紧紧握住俞皇后的手。

俞皇后略一缩手,低声嗔笑:“我已至中年,人老珠黄。皇上身边多的是年轻娇俏的美人,这般握着我的手,也不怕人笑话。”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柔声低语:“莲娘,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那些嫔妃,是为了延续天家子嗣,不得不纳进宫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们的昌平永远是嫡出的长公主,谁都越不过她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她的昌平,她如何能隐忍这么多年?

俞皇后抿唇一笑,拉着建文帝坐至桌前:“娴之说今年的头三名,俱胜过去年的头名。尤其是排在第一的试卷,字迹漂亮,算学杂学全对。便连策论也写得慷慨激昂,十分精彩。”

建文帝来了兴致:“哦?如此我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就在此时,一个煞风景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建文帝目中闪过不悦,声音陡然冷了一冷:“怎么回事?”

他早已下令,进了椒房殿之后,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俞皇后颇为贤良大度,温和张口劝慰:“若不是有要紧事,卢公公也不敢来惊扰。皇上还是叫他进来,问上一问才是。”

建文帝这才舒展眉头,略一点头。

……

片刻后,卢公公进来了。

卢公公今年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皮肤细嫩,便是这等年龄也依然俊俏过人。

卢公公自幼时起伺候建文帝,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论资历,无人能胜过他。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利索地行礼禀报:“启禀皇上,端妃娘娘命人送了信来,说九皇子殿下病得厉害,口口声声喊着皇上。”

“事涉九皇子殿下,奴才不敢轻忽大意,斗胆来禀报。扰了皇上和娘娘兴致,奴才该死!”

九皇子刚满周岁,生的白胖可爱,建文帝颇喜欢这个幼子。听闻是此事,怒色尽去,冲俞皇后歉然一笑:“莲娘,朕去看看便回。”

俞皇后柔声道:“皇上不必记挂臣妾。但去无妨!”

建文帝起身离开。

俞皇后将建文帝送至殿外。

建文帝宽阔健朗的背影,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挺拔。

这是大齐天子,是她的良人,是她女儿的亲爹。

也是后宫所有嫔妃共同的丈夫,所有皇子公主的父亲。

端妃自进宫起,便颇为得宠。生下九皇子之后,立刻晋为妃位。年轻娇媚的端妃,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借着九皇子的名义“请”建文帝前去,自然不是首次。从椒房殿“抢人”却是第一回。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露出一抹萧索和自嘲。在原地驻足良久,才回了寝宫。

……

半个时辰后,卢公公亲自前来,一脸歉然为难,压低声音禀报:“启禀娘娘,九皇子病得颇重,十分黏人。见了皇上便抱着皇上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开。”

“皇上今晚……”

怕是来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俞皇后温和地打断:“九皇子生着病,皇上多陪陪他,也是理所应当。你回去禀报皇上,不必顾虑本宫。”

卢公公恭敬应下,然后告退。

退出寝宫之际,卢公公悄然抬头瞥了一眼。

俞皇后略略垂头,神色安宁,看不出半点不快。

卢公公暗暗唏嘘。

当年那个爱憎激烈倔强骄傲的俞莲娘,如今已成了合格的中宫皇后。七情六欲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

这一夜,椒房殿的烛火一直燃至子时未曾熄灭。

寝宫里的百合香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淡雅的玉兰香。

俞皇后专注地批阅着试卷。身边只有雁落伺候,其余宫女早已退了出去。寝宫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悉索声。

雁落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已过了三更,娘娘还是歇下吧!”

俞皇后头也未抬:“还有最后两份试卷。”

雁落无奈地住了嘴。

又过了许久,俞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卷已全部阅完,前十名的试卷都已被挑出来,按着排名顺序一一放好。

忙碌了一整晚,俞皇后原本阴郁烦闷的心情倒是散开许多,笑着说道:“今年的新生,大多胜过去年!”

雁落凑趣地笑道:“有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教学,有志于考莲池书院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其中总有出色之辈。如今都成了皇上娘娘的门生。不知头名是谁?奴婢可有幸先知晓?”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道:“本宫现在便亲自拆开糊名之处。”

便是俞皇后自己,也对这个才华横溢流于笔下的第一名充满了好奇。

雁落拿了轻巧细长的剪刀过来。

俞皇后用剪刀拆开试卷,目光定定地落在署名之处。然后,微微一笑,执笔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榜单的第一个!

……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难熬。

谢云曦坐立难安,饭菜吃进口中也无半点滋味。额上还冒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少不得要数落几句:“有什么可着急的!之前我都已打点好,明娘那份试卷署了你的名字。只要她未失手,你必能考中书院。”

谢云曦扁扁嘴,小声道:“母亲,你真的对三妹这般有把握吗?”

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永宁郡主瞥了泛酸的谢云曦一眼,淡淡道:“她若考不中,满京城的闺秀也没几个能考上了。”

谢云曦:“……”

谢云曦心里更酸了。

永宁郡主放缓语气,轻声安慰:“你何必较这个劲!明娘便是再优秀出色,也只配做你的脚下石。等明日放榜,你便是莲池书院的新生了。”

第四十八章 放榜

碧水阁里,谢明曦沐浴后,安闲地半躺着。佩蓉正仔细地为她擦拭头发。

“明日就要放榜了。”从玉捧着梳子,一脸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知小姐考得如何?”

扶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真盼着小姐能一举考中莲池书院。日后便能一飞冲天,不必再被拘在内宅,更不用受任何人闲气。”

考进莲池书院,便不受任何人闲气?

谢明曦被这句话逗乐了,目光掠过扶玉天真单纯的圆脸:“你想的太过简单了。就算考进莲池书院,也不意味着康庄坦途。”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莲池书院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亲人。便是不及朝堂之上的明刀暗枪,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扶玉一张圆脸皱成了包子:“真有小姐说得这么难吗?”

以扶玉一根筋的头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情景。

谢明曦淡淡勾起嘴角:“世道艰难,对女子尤为苛刻。想要出人头地风光赫赫,自然不是易事。”

然后,便不再多说:“我先歇下。”

明日放榜!

有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等着她!

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

谢明曦睡得很香。

一不小心,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梳洗更衣,填饱肚子,精神倍增。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去了荣和堂。

永宁郡主口中说得从容,实则昨夜也未曾安寝,这一日早早便起了床。特意敷了脂粉,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谢云曦精神就更不济了,目光无神,不时打个呵欠。

面色白里透红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现身,谢云曦便嫉恨地瞪了她一眼:“三妹睡得倒是安稳。”

永宁郡主略略沉着脸,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今日放榜,和我没什么关系,无需紧张忐忑。自然睡得好。”

谢云曦:“……”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细一品味,就不是滋味了。

谢明曦分明是在讥讽她肯定考不中!

谢云曦眼中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谢明曦视若未见,冲站在一旁的谢钧说道:“父亲今日没去官署么?”

谢钧对幼女存了几分愧疚之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莲池书院放榜之日。我特意告假一日,在府中陪一陪你们姐妹。”

莲池书院巳时正放榜。天还未亮,莲池书院外便挤满了替主子看榜的下人。身为主子,要自矜身份,便留在府中等候。

事实上,今日家中有女儿考莲池书院的,大多告假待在府里。亲自接到莲池书院夫子报喜,是何等荣耀之事?

永宁郡主已安排好一切。以谢明曦之天资才学,必能考中……这也就意味着,谢云曦今年便能风光入学。

如此一来,确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只是,事已至此,多想多虑无益。

谢家“嫡女”能考中莲池书院,自然更胜庶女考中。

谢钧想通之后,心底最后一丝愧疚之意也褪去,张口又道:“明娘,你也不算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体己私房。我有一处一百余亩的小田庄,便给了你。你学一学庶务,也是好的。”

呵!

她的前程未来名声,在谢钧眼中原来只值一百余亩的小田庄。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谢明曦微笑着道了谢。

……

谢云曦心中有数,并未眼热一个小田庄。站在一旁的兄长谢元亭却忍不住了,挺身而出道:“父亲为何略过二妹,只送三妹田庄?”

谢钧:“……”

身为嫡亲兄长,说这等话未免太过凉薄。

谢钧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谢元亭一眼:“我行事自有道理!”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地接了话茬:“云娘八岁时,我便给了她两处五百亩的庄子。一百余亩的小庄子,云娘倒也未放在眼底。”

谢钧:“……”

谢元亭:“……”

谢钧一腔窝囊气,尽数撒到谢元亭身上,怒目相视:“元亭,明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但不维护她,反倒时时挑剔刻薄,是何道理?”

谢元亭窘迫不已,一张俊脸火辣辣地,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说话行事不周。”

一旁的永宁郡主,却倏忽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郡马说这话是何意!明娘是元亭的嫡亲妹妹,云娘便不是么?”

“元亭自幼养在我身侧,和云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一些也是难免。为何郡马横加指责?”

又是如此!

每次口舌交锋,永宁郡主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谢钧心头火气直冒,当着儿女的面有些下不来台,沉着一张俊脸,正要说话。门外忽地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门房管事满脸喜色地禀报:“莲池书院的夫子前来送喜报了。”

……

谢钧大喜,心里那点不快瞬间抛诸脑后,连声道:“快些出去相迎。”

便是冷眉冷眼的永宁郡主,此时也喜上眉梢。

谢云曦激动得全身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真的、真的考上了?”

谢元亭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自得。

唯一冷静如常的,便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慢悠悠地跟在永宁郡主身后。此时,正门已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莲池书院的季夫子。

季夫子相貌平平,满身的书卷气,气度出众。此时双手捧着一张红色的纸筏。

这便是莲池书院独有的喜报了!

谢云曦一颗心怦怦乱跳,欢喜得几乎跳出胸膛。

考上了!

真得考上了!

虽然是谢明曦考中……接到喜报的人却是她!从今日起,她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了。

永宁郡主满面春风,含笑相迎:“有劳夫子了。”

季夫子微笑道:“分内之事,何言辛苦。”

谢钧立刻说道:“请夫子进府小坐片刻。”

季夫子却道:“不必了。我将喜报送到,便要赶回书院。请贵府的三小姐,五日后去莲池书院报到。”

众人:“……”

第四十九章 喜报?

季夫子又笑道:“恭喜贵府三小姐,高中头名!”

众人:“……”

永宁郡主头脑一懵,脱口而出:“夫子是不是记错了?考中书院的应该是云娘才是!”

谢云曦头脑一热,竟也问道:“夫子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谢钧拧起眉头,眼角余光掠过神色如常的谢明曦,心中骤然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立刻被验证!

季夫子略略皱眉,声音平平板板:“喜报上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是谢明曦!难道我还能认错不成?”

轰!

宛如一声晴天霹雳乍响!

永宁郡主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云曦已涨红了脸,倏忽转身,指着谢云曦怒喊:“谢云曦!一定是你在试卷上捣了鬼!你根本就未署我的名字!”

谢明曦不知何时已泪盈双眸,轻声哽咽:“二姐实在是冤枉我了。当日昨晚试卷后,我分明署的是二姐的名字。当时巡考的夫子再三确定无误,还命人送了口信给母亲。二姐不是也在场亲耳听见了么?”

谢云曦哪里听得进这等“自辨清白”,愤怒地冲上前,揪住谢云曦的衣襟:“谁知道你暗中捣了什么鬼!”

季夫子:“……”

众人:“……”

永宁郡主又气又恨又怒,一张冷艳的俏脸忽红忽白,目中火星都快喷出来了。

谢云曦这个蠢货!便是再愤怒生气,也不能当众嚷出来。郡主府的下人也就罢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替考之事,可是大忌!

万万不能传出去!

否则,不但谢明曦身败名利,她这个堂堂永宁郡主也会声名扫地,

……

永宁郡主咬碎了一口银牙,不得不强自按捺怒气,先呵斥谢云曦:“云娘,住嘴!莲池书院的夫子在此,你岂可胡言乱语!”

谢云曦一时反应不及,没听出永宁郡主话中的暗示,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管!总之,应该进莲池书院的人是我!根本不是谢明曦!”

谢明曦眼眶泛红,轻声说道:“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天立誓,考完试卷后,署的确实是谢云曦之名!”

只不过,署名时用的那一只毛笔,被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一个时辰后,字迹就会变成一片空白。

而最后用的那一只笔,同样提前用另一种药水浸泡过,写下名字后,当时一片空白毫无痕迹,过上十二个时辰才能显现。

如此罕见的药水,自然不是凡品。

当年她从一本残破的古籍中看到配方,颇觉有趣,动手试验了数回,才制成功。之后用于信中,以便传递隐秘的消息。

谢云曦还在嚎啕痛哭。

谢钧面色愈发难看。

谢元亭却是一脸震惊。这些日子的种种异常瞬间有了答案……

怪不得温柔和顺的三妹一反常态的尖锐,怪不得母亲对三妹颇为忍让,怪不得父亲对三妹优容!感情是让三妹替考!

永宁郡主太阳穴突突直跳,怒不可遏。此时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将此事按捺下来。

“谢云曦!”永宁郡主声若寒冰:“立刻进府去!”

“可是……”谢云曦满腹委屈,哭着抬头,却被永宁郡主目中的寒意惊到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母亲性情冷漠,对她却颇为温和。从未这般直呼其名,更未这般冷厉。

“进去!”永宁郡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谢云曦不敢再哭闹,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便抹着眼泪转身进了府。

谢元亭略一犹豫,追了上去:“二妹,我送你回云水阁。”

谢元亭和谢云曦自小一起长大,相处融洽,感情颇佳。便是冲着嫡母,谢元亭也会对谢云曦更上心。

……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闷气,挤出笑容赔礼:“小女不懂事,信口雌黄,还请夫子切勿见怪!”

“考试之前,为了安云娘之心,我随口说了几句哄她。没想到,她竟真的听进心里。这才闹了笑话。替考一事,绝无可能。”

呵!

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谢云曦还能用“信口雌黄”来解释。谢明曦说的那番话又做何解?

季夫子目光一扫,掠过眼眶泛红隐忍未哭的谢明曦,心中涌起浓浓的怜惜。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才学这般惊人,却被逼替考!

很快,又化为汹涌的怒火!

“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新生考试每年都有。替考之事,确曾有过。”

季夫子冷然说道:“一经查明,必会将其撵出书院,永不录取。且要张榜公布,令世人尽知。这几年,已无人敢再行险弄巧。”

“郡主之言真假,我回书院一查便知。”

“既是替考,谢二小姐的试卷上,署的必是谢三小姐的闺名。罢落的试卷,都收得整整齐齐。只消拆开糊名,一看便知。”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顿时色变。

谢钧也沉不住气了。

谢云曦是谢家嫡女!这等替考的丑闻一旦曝露,他这个鸿胪寺卿也会成为众人笑柄。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一众同僚?

“夫子息怒,请先进府一叙。”谢钧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美誉,此时眉眼柔和,微笑小意,便是再有定力的女子也难抵挡。

可惜,谢钧今日踢到了铁板。

季夫子神色未变,淡淡应道:“替考之事查明之后,我再来郡主府。”

永宁郡主压下怒气,低头相求:“请夫子行个方便,此事暂不宣扬。只要夫子点头,我必有厚报!”

如今,也只有厚着脸皮进宫求一求李太后,有李太后出面说情,令俞皇后网开一面,将此事压下去。

生性正直最厌恶营私舞弊的季夫子冷笑一声:“郡主之厚报,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季宸云委实不敢受之。”

永宁郡主被气得俏脸煞白,簌簌发抖。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颇得李太后喜爱。父亲淮南王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十分宠爱。来往的皇室宗亲勋贵女眷,谁人不捧着她?

她从未受过今日这般闲气!

第五十章 替考(一)

“目中犹自含泪”的谢明曦,瞥了气得全身发抖的永宁郡主一眼,心中十分畅快。

不愧是莲池书院最公正无私刚正不阿的季夫子!

对方是郡主,也照怼不误!

季夫子怒斥完永宁郡主,又看向谢明曦,目中满是怜惜,声音分外柔和:“谢三小姐不必惊惶害怕。你既已被皇后娘娘凤笔点了头名,便是我莲池书院的学生。谁都休想欺辱于你!”

说着,扫了永宁郡主一眼。

永宁郡主脸孔由白转黑!

这个季夫子,竟敢明目张胆地为谢明曦撑腰,出言挑衅自己!

“多谢季夫子!”谢明曦用袖子擦拭眼角,收敛了之前的隐忍委屈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季夫子温和说道:“这份是你的喜报,你自己收好。五日后准时去莲池书院报到!”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喜报递至谢明曦手中。

宫中特制的红色纸筏,三寸长两寸宽,镀着一圈金线,看着便显华贵。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谢明曦,莲池书院新生头名!

这便是京城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录取通知书了。

谢明曦轻声道谢,接过纸筏。心中也有几分唏嘘。

这一世,她终于自己接了这份喜报。

……

季夫子办完正事,转身离开。

谢钧一急之下,快步上前拦住季夫子:“季夫子请留步。”

季夫子面色一冷,冷笑连连:“怎么?我今日不松口,谢郡马莫非要强行留人不成?”

谢钧额上冷汗都下来了。

他哪有这个胆子!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个个来历不同寻常。俞皇后对夫子们又格外相互。一旦闹僵了,便是永宁郡主也讨不了好!

季夫子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谢钧大急,立刻看向永宁郡主:“郡主!我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去拦下季夫子!”

永宁郡主脸色煞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何必自取其辱!”

便是她冲上去了,又能如何?

季夫子一副盐油不进的模样!若是她再强行拦人,还不知要说出多少刺耳难听的话来!她便是贵为郡主,也奈何不了俞皇后的亲信莲池书院的正经夫子!

谢钧眼睁睁地看着季夫子上了马车,一颗心似被油煎火烤一般,额上冷汗涔涔。

现在该怎么办?

永宁郡主霍然看向谢明曦,目光阴冷狠毒,话语如刀:“好一个谢明曦!好一个谢三小姐!好!好!好的很!”

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便连谢钧看着,也觉得心中阵阵发寒!

谢明曦一脸无辜:“母亲,巡考夫子亲自看了两遍,我确实在试卷上署了二姐的名字。当日夫子也确实命人送了口信来。为何出了这等纰漏,我委实不知!”

又求助地看向谢钧:“父亲!我绝没有捣鬼,更不知为何试卷会变成我的名字。如今夫子已送了喜报来,我到底去不去报到?”

……

报到两个字,如雷霆闪电,生生劈开谢钧心头的层层阴影。

瞬间明朗!

对啊!

谢云曦没考中,谢明曦考中了头名,也是一样啊!

总归都是谢家女儿!

只要把替考之事压下不提,他谢钧有个考中莲池书院头名的女儿,也足以风光露脸,被人夸耀数年了。

“当然要去报到!”谢钧态度骤变,看谢明曦的目光也分外温柔:“你考中头名,已入了皇后娘娘慧眼。岂有不去报到之理?”

谢明曦像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目光满是信任依赖:“我都听父亲的。”

一个背负着替考丑闻,另一个却高中头名。

都是亲生女儿,要向着哪一个,不必多想也能选的出来。

谢钧果然“不负期望”,短暂权衡过后,果断地站到了她这一边。

谢钧欣然一笑:“报到之日,我去告假,亲自送你前去。”

“父亲待女儿真好。”谢明曦满脸感动,又故作忧虑地看了面色铁青的永宁郡主一眼:“母亲……”

谢钧摇身一变,成了全心护着女儿的好父亲,立刻对永宁郡主说道:“替考之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不但你我颜面难堪,便是岳父和大舅兄也会受些牵累。郡主不如立刻进宫,求一求太后娘娘。”

只要李太后张口说情,俞皇后总不能拂了李太后的颜面。

永宁郡主怒极反笑,冷艳的脸孔浮出令人心惊的冷笑:“好,我这便进宫。谢钧,谢明曦,你们父女两个给我等着!”

毫无修饰的狠话,听得谢钧眉头一跳,面色也沉了下来:“事已至此,总得保住明娘的头名。云娘是我女儿,明娘也是。你身为嫡母,不可厚此薄彼!”

永宁郡主心中杀意腾腾,目光狠厉,冷笑一声,扬声喊道:“来人,立刻备车,本郡主要进宫。”

……

季夫子一脸怒容的回了书院复命。

顾山长见季夫子被气成这等模样,不由得一惊:“你今日送的是头名喜报,如何这般生气?”

季夫子飞快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山长有所不知……”

顾山长越听越怒,猛地拍桌而起:“好一个永宁郡主!竟敢以金银收买巡考夫子,做出这等替考作弊的勾当!”

“立刻将所有罢落的试卷都搬来,一一拆封,找到谢二小姐做的那份试卷,看署名为何!”

“另将当日巡考之人全数招来,隔开一一审问,找出罪魁祸首,立刻送进宫中,由皇后娘娘亲自处置!”

半个时辰后。

四百余份试卷俱被拆开。

摆在第一份的,是署名谢明曦的试卷。

字迹还算工整,看得出下过苦功,试卷也全部做完,只是文采平平。除了第一份试卷全对之外,之后三份试卷俱差强人意。算学杂学,几乎错了六成之多。

顾山长手中拿着的,则是此次得了头名的试卷。

字迹漂亮,文采斐然,才华洋溢。

上面的署名,赫然也是谢明曦。

两个谢明曦,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顾山长铁青着脸,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孙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一道来。”

第五十一章 替考(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明白!

巡考收卷之前,她明明看了两回。分明写的是谢云曦。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谢明曦?

莫非是老天长了眼……

抑或是谢三小姐有神灵庇佑?

笃信鬼神的孙夫子一想到这些,心中直冒寒气,深深懊悔自己被金银迷了眼。涕泪横流地哭道:“是我一时财迷心窍,收了永宁郡主的好处,做了错事。求山长从轻处置!”

铁证如山,赖是赖不掉了。

另外四个同样收了好处的夫子,一起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

俞皇后是名义上的山长,实则从不管庶务。

莲池书院里真正的掌权者,便是顾山长。顾山长平日性情温和,从不苛责夫子们。只是,一旦翻脸,便冷面无情,谁求情也没用。

顾山长神色冷冽,目光在色如筛糠满面泪痕的孙夫子脸上转了一圈,又扫过四个面色如土的巡考夫子。

莲池书院里设有五年教程。每一级的学生只有十二人,教学六艺的夫子,再有教导女红厨艺园艺等科目的夫子,加起来足有十人。

这五十个夫子里,有十余个当朝大儒和翰林,三十余个女夫子。

眼前的这五个女夫子,有两个和孙夫子一样出自宫中,另外两个则精擅棋艺和音律。因无资格阅卷,被委派做了巡考收卷的差事。

万万没料到,这五个夫子竟齐齐被人收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按着莲池书院的规矩,你们五人即时起被开革出书院!”

众人全身一震,再顾不得半丝颜面,连连磕头求饶。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同谋。求山长手下留情,将我留下吧!”

“只要不开革出书院,让我等做什么都行!”

“求求山长,不要撵我走。我背此恶名回了夫家,再无活路了……”

惨厉的哭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

季夫子外冷内热,见不得这等场景,看向顾山长:“山长,孙夫子不能再留在书院。其余四位夫子,能不能网开一面?”

顾山长神色冷然:“犯下这等重错,还有何颜面留在书院。此例若开,以后再有人因利犯错,又当如何?”

季夫子哑然无语。

顾山长又道:“其余四人,先关在书院。我带着两份试卷和孙夫子进宫觐见皇后娘娘!”

……

慈宁宫。

坐在上首的,是大齐李太后。

李太后已年近六旬,便是保养得再佳,也鸡皮鹤发,垂垂老矣。只是,李太后不肯服老,每日穿戴得颇为鲜亮,妆容浓厚。

呵!脂粉涂得这般厚,穿着鲜艳的亮黄色,活像个老妖精!

俞皇后心中暗暗嘲讽地冷笑。

婆媳是天生的冤家。

这句话用在李太后和俞皇后身上,最合适不过。

李太后肚皮争气,生了嫡长子之后,稳坐中宫数年。熬死了先帝,顺顺当当做了太后。唯一不顺心的,便是儿子不肯娶娘家侄女,偏偏娶了俞家女儿。

建文帝年少时便是个犟脾气,认定了俞莲娘,执意要娶她。李太后心气不顺,对儿媳格外挑剔。

大齐最重孝道。建文帝便是再护着俞皇后,俞皇后也被磨搓得够呛。

俞皇后生下昌平公主后,再无所出。李太后以子嗣传承为由,命建文帝广开后宫。建文帝周旋数年,到底还是顺了李太后之意。

昌平公主八岁那一年,宫中有了二皇子。之后庶出皇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

李太后时常拿此事膈应无子的俞皇后。

婆媳多年,未见情意,只有积年沉怨。

俞皇后贵为中宫,每日依旧要到慈宁宫,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心中冷笑不息,面上却一派温和恭敬:“母后今日凤体如何?”

李太后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哀家身体好的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俞皇后碰了个硬钉子,也未变脸,淡淡笑道:“母后总喜说笑。这等话,可万万不能让皇上听见。否则,岂不令皇上伤心?”

李太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皇上忙于政事,整日操劳。后宫小事,不得在皇上面前学舌,令皇上烦忧。”

又皱眉道:“听闻小九病了?”

俞皇后应了声是。

李太后面色一沉:“小九刚满周岁,得仔细看顾照料。你身为皇后,虽无嫡子,对诸皇子也该多多上心。”

字字句句戳俞皇后心肺。

俞皇后神色未变:“母后说的是。儿媳身为嫡母,对儿子们岂有不精心之理。”

不软不硬地噎了回去。

李太后心中不快,正要继续挑刺,一个宫女悄然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永宁郡主前来请安。”

李太后对永宁郡主颇为喜爱,闻言舒展眉头:“让她进来!”

俞皇后不便立时便走,索性也留下了。

……

满心焦虑的永宁郡主,快步进了正殿,一抬头,便看到了端坐不语的俞皇后。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身体陡然僵硬,紧绷着的面色也有几分怪异。

“永宁,你今儿个怎么忽然进宫了?”

李太后对俞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对自小便在慈宁宫长大的永宁郡主倒是和气慈爱:“哀家前两日还在念叨你,你可有些日子没来给哀家请安了。”

永宁郡主定定神,挤出一丝笑容:“永宁心中时时惦记皇伯母,只怕来得太频繁,令皇伯母生厌呢!”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行礼。

俞皇后神色淡淡,随意嗯了一声。

婆媳关系恶劣,永宁郡主是李太后的人,俞皇后对永宁郡主从无好感。

永宁郡主早已习惯了俞皇后的冷漠,心底掠过一丝苦涩,面上却未显露。

当着俞皇后的面,永宁郡主根本无颜说起谢云曦替考之事。只能陪着李太后闲话。好在俞皇后很快起身离开。

永宁郡主起身行礼相送,得以正大光明地看着俞皇后的身影。

“永宁,你特意进宫,为了何事?”李太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永宁郡主回过神来,微微红着眼眶道:“皇伯母,永宁确实有一事相求。”

第五十二章 替考(三)

一盏茶后。

永宁郡主忍着难堪,将事情的始末道来:“……是我一时糊涂。连累云娘也没了好名声。此事一旦传开,以后云娘便再无颜出门见人。恳请皇伯母为我说情,求皇嫂饶过云娘这一遭……”

咚!

茶杯重重落下,茶水四溅。

李太后脸上笑容全无,厉声道:“胡闹!荒唐!”

永宁郡主羞惭不已,起身跪下:“恳请皇伯母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万不该动这等替考之心……”

“既要做,便该做得干净利落。”李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竟由得她从中弄鬼。最后闹得没法收场。”

“真是没用!”

“这么多年,我是白教你了。”

永宁郡主满面潮红,被骂得不敢抬头,心里却暗暗松口气。

李太后这么说,显然是有意为她出头撑腰了。

俞皇后再厉害,在李太后面前,也只能隐忍退让!

李太后又冷笑道:“俞氏着实有能耐,这十余年,将莲池书院办成了大齐最有名气的女子书院。偏偏每年只收十个学生。皇室宗亲这么多孩子,竟只给两个名额。闹得堂堂郡主之女也无书可读,被逼着想这等办法。”

“此事,我总得管上一管。”

“你回去安心等着吧!”

永宁郡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感激不已地谢恩:“多谢皇伯母为永宁做主。”

想求免试就读的名额,实在无颜张口。

就这么走了,又于心不甘!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一脸踌躇。

李太后目光一闪,瞥了永宁郡主一眼:“今年小六要去莲池书院,名额只剩一个。你是否想求这个名额?”

永宁郡主苦笑一声:“不瞒皇伯母,今年锦月也报了名,对莲池书院志在必得。我哪里有脸张口央求!”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嫡亲的娘家侄女……

谁更重一筹,不言而喻!

再者,便是她有这个心,也争不过淮南王府。她是外嫁的郡主,“生”的女儿姓谢,算不得皇室宗亲。

李太后淡淡道:“你心中清楚便好。不是皇伯母不肯相帮。这免试就读的名额,是留给宗亲的。云娘姓谢,便无此资格了。”

永宁郡主耳后火辣辣的,应了声是。

……

一个时辰后。

椒房殿。

俞皇后看着摆在面前的两份同样署名谢明曦的试卷,面沉如水,神色明暗不定。

顾山长神色紧绷,目中满是愠怒。

过了许久,俞皇后才张口:“娴之,此事暂且压下。”

顾山长一惊,霍然看了过去:“娘娘!替考舞弊之事,岂容姑息!此事绝不能容!按着书院惯例,必须张榜昭告……”

俞皇后声音平平,面无表情:“永宁郡主求到了慈宁宫。”

顾山长:“……”

汹涌的怒火冲上脑海。

顾山长咬牙低语:“莲池书院是皇后娘娘设立,皇上鼎力支持,曾下过圣旨,任何人不得干预书院事务!便是太后娘娘,也不应插手!娘娘为何要退让?”

俞皇后嘴角抿得极紧:“她是婆婆,我是儿媳!”

“娘娘往日从不退却!为何现在畏缩至此?”

顾山长满心愤怒不甘,说话也失了应有的分寸:“我认识的那个俞莲娘,聪慧果决,不畏任何人,胜过世间众多男子。为何现在只为了太后娘娘的一句话,便隐忍退让?”

“皇后之位,原来真的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顾娴之!”俞皇后怒喊一声,明艳的脸孔一片潮红:“你太放肆了!”

顾山长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昔日好友,沉默又愤怒地对峙。

然后,顾山长面无表情地跪下请罪:“请娘娘降罪!”

俞皇后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吩咐:“将孙夫子等人撵出书院,永不录用。”

“谢明曦既为头名,给她应有的荣耀风光。”

“替考之事,不必再提。”

顾山长一一应下。

俞皇后俯身,扶起顾山长,语气放软:“娴之,谢云曦年纪尚幼。替考之事张榜公布,她这一生便算毁了。母后亲自张口说情,我总得给母后几分颜面……”

“皇后娘娘不必向我解释。”顾山长退开两步,目光略略低垂,声音平板:“我自会照娘娘吩咐行事。”

俞皇后:“……”

顾山长等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无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然后,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好友的背影,伫立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目中渐渐染上一抹自嘲自厌。

娴之说的没错。

皇后之位,确实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岁月凉薄残忍,一丝丝磨去她的骄傲自信,将她雕琢成了面目模糊的中宫皇后。

……

永宁郡主府,碧水阁。

谢钧将喜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俊美儒雅的脸上满是笑意,看着谢明曦的目光满是骄傲:“明娘,你真不愧是我谢钧的女儿!天赋惊人,才学无双。我早知你定会有这一日,为谢家增光添彩!”

浑然忘却几日之前,他已被永宁郡主说服,放弃聪慧的幼女。

父女两个很有“默契”,谁都没提当日之事。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面上适时地露出感动之色:“父亲这般看重女儿,女儿定会好好读书,争取每年的岁考都考头名。”

谢钧欣慰不已:“好!为父也盼着你日后有出息。”

一派慈父模样。

谢明曦演技犹有过之,目中露出孺慕信赖,仿佛世上只有眼前的谢钧可以信任:“女儿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然后,谢明曦故作忧虑地低声道:“父亲,母亲此次十分恼怒。从宫中回来,必会大发雷霆。若父亲母亲为女儿争执离心,女儿于心何忍……”

谢钧绝不肯在女儿面前认怂,挺起胸膛,挑眉冷笑:“我岂会惧她!”

嘭地一声巨响!

门被狠狠地踹开,撞到墙上。

谢钧眼皮猛地一跳,霍然起身。

满面冰霜的永宁郡主站在门口,目光狠厉,冷冷一笑:“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父女!”

……

第五十三章 反目(一)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寒意,目光紧紧地盯着往日从未放在心上的庶女。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她确实看走了眼!

这个谢明曦,心思缜密阴狠,远胜同龄少女。

孙夫子送了信来,确认试卷上署的是谢云曦的名字。最后却变成了谢明曦!这其中,定有蹊跷!

“明娘!我问你,试卷上的署名为何会变?”永宁郡主上前两步,以凌厉的嫡母气势逼问。

谢明曦一脸“无辜茫然”:“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试卷写完之后,我确实署了二姐之名。之后莫名变回我自己的姓名,想来是老天有眼,容不得我这等天才被欺辱埋没吧!”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被噎得面色难看至极。

谢钧心中也有疑惑。

只是,他已完全偏向谢明曦,立刻附和道:“明娘说的有理。上苍亦有怜悯之心。不忍见明娘被欺至此。将姓名变了回来。”

又加重语气道:“郡主,云娘是嫡出,明娘也是你的女儿。便是莲池书院不张榜公布替考的丑事,日后也少不得风言风语。云娘已经不顶用,不如你放宽心胸,好好待明娘。明娘又聪慧又孝顺,以后出息了,自然会好生孝敬你。”

永宁郡主听得反胃。

谢明曦暗暗嗤笑一声。

所以说,男子和女子看事情永远不同。

对谢钧来说,哪个女儿露脸风光都行。总之,都是他谢钧的女儿。于永宁郡主而言,她只是身份卑微的庶女,只配做垫脚石。如何能容得她风光得意?

“出去!”永宁郡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话要单独问明娘!”

谢钧却不肯走。

永宁郡主这等凶悍狠辣,娇弱的明娘落到她手中必会吃亏。

夫妻已经翻脸,此时他不能左右摇摆,一定要站在女儿这一边。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谢钧挺起胸膛:“别为难明娘!她还是个不解事的孩子!”

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挖下巨坑,算哪门子不解事的孩子?

谢钧根本是被谢明曦考中的头名乐昏了头!

永宁郡主对谢钧憎恶之极,根本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头看向角落处的谢明曦:“明娘,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明曦目中露出惊惧,求助地看向父亲谢钧。

谢钧立刻道:“明娘,到我身后来。”

谢明曦心安理得地躲到谢钧身后,袖手看夫妻反目!

狗咬狗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

……

永宁郡主冷冷地盯着挺身而出为女儿撑腰的谢钧。

谢钧眼皮直跳。

换了平日,他早已低头退让。

只是,这一回实在退让不得!谢云曦是彻底不中用了,谢明曦年少貌美才高,考了莲池书院头名,不出两日便会名噪京城。

这般出色的女儿,不知能为谢家带来多少好处。绝不能坐视永宁郡主毁了谢明曦。

“太后娘娘可应了郡主所请?”谢钧强自镇定。

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答道:“应了。”

谢钧心里一块巨石顿时落了地。

李太后肯出面便好!谢云曦替考的丑闻被压下,便不会累及谢家名声,他这个亲爹也不必跟着丢人现眼了。

谢钧脸上的庆幸太过明显,深深刺痛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冷冷地勾起嘴角,话语冰冷入骨:“谢钧!云娘是你亲生女儿,她遭遇此难,你非但不心疼,竟还要弃之不管!你简直枉为人父!”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窝囊废!”

“我盛永宁嫁给你,简直是瞎了眼!”

但凡有半点血性,都无法容忍这般羞辱怒骂。

谢钧笑不出来了,额上青筋隐现:“郡主!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太甚,又能如何?”永宁郡主冷笑一声,目中寒光逼人:“谢钧,你本就是我盛永宁养的一条狗。也敢和我较劲!”

……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钧堆积在心底多年的怨气不甘,被“一条狗”这三个羞辱不堪的字眼全部激了出来。

谢钧大步走上前。他虽不算健壮,到底是成年男子,比永宁郡主高了一个头。此时居高临下,双目泛红,令人心惊。

瑶碧点翠又惊又怕,反射性地各自上前一步,将永宁郡主护在身后。

可惜,永宁郡主并不领情。

“让开!”永宁郡主神色冷厉:“这个窝囊废还敢对我动手不成……”

话未说完,点翠已惨呼一声,被谢钧踹倒在地。

永宁郡主盛怒不已:“谢钧,你竟敢对我身边人动手……”

他有何不敢?!

他为何不敢?!

永宁郡主便是再嚣张跋扈,难道还能四处宣扬家丑不成?便是去淮南王面前告状,此事起因也在谢云曦身上!

谢钧又将苦苦拦着自己的瑶碧踹倒一旁,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有种肆意的畅快。两个碍事的丫鬟都被踹倒,满面怒容的永宁郡主触手可及。

谢钧狞笑一声,伸手抓住永宁郡主的肩膀。

永宁郡主怒不可遏,又觉恶心,伸手重重扇了谢钧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谢钧的左脸多了鲜红的五指印。

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夫婿的脸!

谢钧也彻底怒了,伸手还击。

啪!

永宁郡主右脸也是一阵火辣刺痛,不敢置信又怒不可遏:“谢钧,你竟敢对我动手!你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这个不中用的窝囊废,竟敢打她!

……

打得好啊!

实在太解气了!

这一场好戏,从夫妻争执吵闹上演至动手反目,实在是精彩。看来,她一直低估了亲爹谢钧的“气度”。

谢明曦索性退至角落里,免得被波及。

人一旦被怒火冲昏头脑,便没了冷静理智。谢钧便是如此。浑然忘了男子风度和君子风范,竟丝毫不相让,和永宁郡主动起手来。

永宁郡主也万万没料到从未放在眼里的窝囊废敢和自己动手,惊怒交加。

她自幼养尊处优,虽学过几日骑射,却没什么拳脚功夫。哪里是谢钧对手!

瑶碧点翠对视一眼,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身,一起加入“战局。”抓咬掐拧,女子擅长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以一敌三的谢钧,很快便狼狈不堪,节节败退。

……

第五十四章 反目(二)

“孝顺贴心”的谢明曦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急切地嚷了起来:“母亲住手!瑶碧点翠都住手!”

打得好,继续打!

“父亲被你们伤了脸面,还怎么出去见人?岂不会被同僚好友耻笑?”

呵呵!

为了荣华富贵不要廉耻之人,被耻笑也是活该!

“你们快些住手!有事只管冲着我来,别伤了父亲!”

继续打,不要停!

忙乱狼狈之中听到谢明曦“关切焦急”的声音,谢钧有些欣慰。

他没看错,幼女既聪慧又孝顺,比谢云曦强十倍百倍!拼着和永宁郡主撕破脸,他也一定要护住谢明曦!

……

这一场混战,被闻讯急匆匆赶来的赵嬷嬷打断。

赵嬷嬷看着眼前混战成一团的情形,气得肺都快炸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统统住手!”

谢钧听到赵嬷嬷的声音,残余的理智终于回来了,略一犹豫停了手。瑶碧点翠也各自停了。

永宁郡主却未停下,涂着蔻丹的长长指甲,在谢钧的俊脸上留下了凶残的抓痕。血迹斑驳,看着分外可怖!

谢钧又疼又怒:“盛永宁!”

赵嬷嬷见势不妙,立刻拦下盛怒不已的永宁郡主:“郡主!郡主!请息怒!请听老奴一言!”

“夫妻争执吵闹是常有之事,闹到动手地步,却实在不美。一旦传开,于郡主名声有损。于二小姐也非好事啊!”

夫妻反目动手的事一旦传出去,替考之事想遮也遮不住了!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稍稍冷静。

此时的谢钧,脸上不下四处指痕,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有忠心耿耿的瑶碧点翠挡着,永宁郡主倒是体面多了。只是,女子皮肤细嫩,左脸的巴掌印已经泛青,看着十分刺目。

赵嬷嬷看在眼中,心疼得滴血。

永宁郡主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何曾挨过打!

这个杀千刀的谢钧!竟狠心对妻子动手!

谢钧稍一冷静,也有些悔意。刚才那一巴掌,真不该落在永宁郡主脸上。现在“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

“谢钧!”永宁郡主目光阴狠,带着一丝疯狂:“我绝不会放过你!”

事已至此,谢钧想缩头赔礼也没用了。

谢钧只能硬撑到底:“你先动的手!这天底下,从没有妻子打丈夫的道理。便是到了岳父面前,我也有分说的理由。”

赵嬷嬷冷笑一声,接了话茬:“好!郡马这般有理,现在便去淮南王府!去向王爷和世子解释你动手打郡主的理由!”

……

去就去!

三个字卡在谢钧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口!

身后忽地响起谢明曦义愤填膺的声音:“去就去!我问心无愧,父亲护着女儿也无错处。便是见了外祖父和大舅舅,也无需畏怯!”

谢钧:“……”

去什么去啊!

去找死吗?

永宁郡主是淮南王独女,是淮南王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动手打了永宁郡主,躲着岳父大舅兄还来不及。哪里能去淮南王府送死?

永宁郡主却已冷笑起来,扬声喊道:“来人,备马车,我和郡马现在便去淮南王府!”

谢钧:“……”

谢钧头大如斗!

淮南王府是万万不能去的。

为今之计,只有先向永宁郡主示弱低头,过了这一关再说。

谢钧挤出愧疚的神色,柔声低语:“永宁,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何必闹得岳父舅兄尽知。”

所以说,永宁郡主瞧不起谢钧也是有理由的。

这么一个毫无风骨的男子,便是皮囊生得再好,也令人憎厌。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浓浓的憎恶,正要张口,赵嬷嬷已连连使了眼色过来,低声劝道:“郡马说的也不无道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闹腾出来,于郡主颜面也不好看。”

可不是难看吗?

拿着谢钧做幌子十余年,人前假扮恩爱夫妻。一旦此事捅开,夫妻相敬如“冰”的事实也会露出水面。

苦苦隐藏了多年的隐秘,也会露出端倪……

永宁郡主右手用力握成拳,良久,才缓缓松开,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瑶碧点翠都是一愣。

赵嬷嬷目光像刀子一般刮了过去:“还不去伺候郡主!”

两个丫鬟立刻快步追了上去。

……

谢钧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赵嬷嬷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冷冷扔下一句:“郡马好自为之!”然后,便昂首离开。

谢钧俊脸陡然阴沉。

这个老刁奴!仗着自己是慈宁宫里的老人,从不将自己这个郡马放在眼底!

谢明曦略略扬起嘴角。

今日之事,一切俱在她掌控之中。

永宁郡主进宫求情,李太后压下此事,不足为奇。此事之后,谢云曦再无可能进莲池书院。谢钧利欲熏心,完全倒戈站在她这一边。倒是省了她一番力气。

有个挡箭牌挡在身前,总是一桩好事。

“挡箭牌”转过身来,仔细打量谢明曦一眼:“明娘,你没被吓到吧!”

谢明曦摇摇头,然后担忧不已地低声道:“母亲这般生气,不知会想什么法子来对付女儿。女儿自己吃些苦头不算什么,只怕连累了父亲。”

女儿就是懂事贴心!

谢钧略略舒展眉头:“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应对之策。”略一思忖又道:“我们父女两个,今日便回谢府。”

谢明曦立刻点点头。

这里是永宁郡主的府邸。万一永宁郡主发疯,便要吃闷亏。

吃什么都无妨,吃亏却是万万不行!

……

半个时辰后。

谢钧以逃命一般的速度,领着谢明曦回了谢府。衣物行李皆未来不及收拾,只将几个丫鬟带了回府。

一同回府的,还有谢元亭。

谢元亭一路阴沉着俊脸,一声不吭。

丁姨娘眼巴巴地等了一个上午,此时见父子三人一同归来,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二小姐考中书院了吗?”

谢明曦淡淡地瞥了丁姨娘一眼:“我考中了,是头名!”

丁姨娘:“……”

第五十五章 煽风

丁姨娘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

怎么会这样?

为何中了头名的是明娘!

谢云曦要怎么办?

永宁郡主会何等恼怒?

会如何迁怒谢元亭?

丁姨娘越想越是绝望,身子颤抖不已。

谢钧略略皱眉,伸手扶了丁姨娘一把:“明娘考中头名,是天大的喜事!难道你不高兴?”

丁姨娘嘴唇动了动,尚未说话,泪珠已涌了出来:“老爷!我是她亲娘,岂能不为她高兴。只是……郡主那儿,又该如何交代?”

“郡主之前曾允诺过,只要明娘为云娘考中书院,便会替元亭求娶盛锦月为妻。现在落了个鸡飞蛋打,郡主迁怒到元亭身上怎么办?”

谢钧:“……”

此事他竟然不知!

如果早知道……

考取头名的女儿,和出身淮南王府的儿媳,他要怎么选?

谢元亭也是一脸震惊。

原来,这其中竟有这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若永宁郡主出力,他想娶盛锦月并非不可能。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都被谢明曦毁了!

……

谢元亭怒火高涨,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狠狠地瞪着谢明曦:“三妹!你只顾着自己风光得意,竟不顾我这个兄长死活!”

“无情无义,令人齿冷!”

到底是谁无情无义,令人齿冷?

谢明曦看着嫡亲兄长义愤填膺的俊脸,扯了扯嘴角:“我怎么样才算有情有义?”

“是不是应该将头名奉送给二姐,日后再替二姐扬名,处处讨好嫡母,为你这个兄长牺牲一切?”

谢元亭冷哼一声,理所当然地应道:“本就该如此!”

“你是女子,便是生得再聪慧,日后也要嫁去别人家。我才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日后要撑门立户,传承子嗣。为我牺牲一些,有何不可!”

自私凉薄透顶!

谢明曦呵呵一声,不屑多言。

丁姨娘哭声渐响,伸手攥紧谢明曦的衣袖:“明娘!当日你已经答应了我要替二小姐考取莲池书院……你答应过我的,为何又反悔?”

谢明曦略一用力,抽回衣袖,神色淡淡:“我答应你的事已做到了。当日考试,我署的是二姐之名。”

至于姓名变回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丁姨娘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泪如雨下:“老爷,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连永宁郡主的脸都打了!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谢钧阴着脸呵斥丁姨娘:“别哭了!也不怕传出去丢人现眼!”

“元亭,你也给我闭嘴!堂堂男子,不思进取,痴心妄想着躺在妹妹身上喝血。我谢钧,没你这等贪婪无用的儿子!”

贪婪无用,总结得十分精辟到位。

谢明曦颇为赞成地附和:“父亲言之有理!”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俊脸忽红忽白,既羞恼难堪,又愤怒不甘。竟梗着脖子冲谢钧嚷了起来:“父亲有何颜面数落我?”

“明娘是我亲妹妹,为我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妹妹身上喝血,总好过父亲躺在妻子身边吃软饭……”

啪!

火辣辣地一巴掌,狠狠落在谢元亭的脸上。

……

动手的不是谢钧,不是丁姨娘,而是谢明曦。

谢明曦冷冷地看着谢元亭:“这一巴掌,是替父亲打你!”

“父亲年少苦读,考中探花,才学过人,俊美无双,是万中无一的少年才俊。被淮南王相中,招为女婿。”

“谁敢言父亲是吃软饭的,我这个做女儿的第一个饶不了他!就算你是我兄长,我也绝不相饶!”

谢元亭眼中直冒火星,扬手欲挥。

尚未落下,便被另一只手拦下。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谢钧风雨欲来的阴沉的脸孔。

谢元亭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

儿子对上老子,从来都无胜算。他刚才一气之下,言语莽撞冒失,谢钧必已生恼!更可恨的是,谢明曦在一旁煽风点火……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谢钧怒问。

谢明曦轻声“劝慰”:“父亲勿恼。大哥说的什么吃软饭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谢元亭:“……”

啪地一声,谢钧一巴掌打在谢元亭脸上。

谢元亭脸被打得一偏,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丁姨娘骇然扑了上来,紧紧抓住谢钧的手:“老爷手下留情!元亭还小,一时冲动,说话冒失。老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元亭,还不快些向你父亲认错!”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领情,甚至将一腔怒火都撒到了丁姨娘身上:“我说什么做什么,与你何干!你一个妾室姨娘,有何资格来管教我!我的母亲是淮南王府永宁郡主!”

目光冰冷,言辞如刀。

刀刀都落在丁姨娘脆弱的胸膛。

一片慈母心捧至谢元亭面前,换来的却是谢元亭的鄙夷不屑。丁姨娘被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整个人不停瑟缩颤抖,面白如纸。

活该!

谢明曦心中涌起残酷的快意!

恶人自有恶人磨。

习惯了以泪水为利器的丁姨娘,今日算是踢到铁板了!

……

谢钧听着也觉刺耳,看谢元亭凉薄桀骜的脸孔,只觉刺目。

顺手又是一巴掌:“混账!养恩和生恩岂能混为一谈!丁姨娘是你亲娘,你不肯认!待日后,莫非连我这个亲爹也不认了?”

谢元亭还想辩驳,又是一巴掌!

谢钧打得颇为顺手,紧跟着又来了一巴掌。

谢元亭一张白皙的俊脸,几乎快被打肿了!

丁姨娘也快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老爷,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割我的肉!要打要杀,你全冲着我来!别再为难元亭了!”

谢钧:“……”

谢钧也想骂人了!

丁姨娘年少时温柔可人,年岁越长却是越发糊涂。这般不成器心胸狭窄的儿子,此时再不管教还等何时?

再想贴着嫡母,也没有不认生母的道理。

就在此时,长随谢青山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面有不安,眉头紧皱:“老爷,淮南王命人送了口信来,请老爷领着三小姐立刻去王府一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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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点火

谢钧面色霍然一变。

他回谢府才半个多时辰,淮南王便送了口信来。可见淮南王时刻盯着郡主府里的动静。

淮南王必会问起他对永宁郡主动手之事。

他该作何解释?

丁姨娘只有小算计,遇到这等事更是六神无主,只会抹眼泪。

谢元亭用手擦拭嘴角边的血痕,不屑又嘲讽地看向谢明曦:“外祖父亲自召你前去。我看你如何向外祖父交代!”

谢明曦神色淡淡:“大哥此言,实在可笑。从头到尾,我并无做错之处。为何要向外祖父交代?”

谢元亭继续冷笑:“在我面前一逞口舌算什么本事!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要如何从王府脱身!”

还有动手打了嫡母的父亲!今日必要脱了一层皮!

谢元亭的目中隐含愤恨。

谢明曦目光一扫,已将谢元亭那点隐晦的幸灾乐祸看得明明白白,随意地扯起嘴角。

淮南王府便是刀山火海,她今日也要去闯一闯。

“父亲,外祖父不耐等人,我们现在便去。”谢明曦出言提醒。

位高权重的淮南王,当然没耐性等任何人。

谢钧当然熟悉淮南王的性情脾气,深呼吸一口气,定定神道:“青山,立刻备车。”

谢青山应声而退。

丁姨娘用袖子擦了眼泪,红肿着一双眼睛劝道:“见了王爷,老爷万万不可冲动,便是受些闲气,也要忍耐一二。”

废话!

还用你说吗?

老子已经忍十几年了!

谢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安心待在府里。”眼角余光又扫了脸孔红肿的谢元亭一眼,愈发烦心:“找些伤药,给元亭敷药。”

说完,语气放缓:“明娘,你不用怕,我自会护着你。”

谢明曦当然不会将谢钧的话放在心上。

谢钧这个挡箭牌,最多挡一挡永宁郡主。到了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淮南王面前,可就不够了。

一旦事关前程,她这个“聪慧孝顺”的女儿,定会被抛在一旁。

“多谢父亲。”谢明曦秉持能忽悠几分便忽悠几分的原则,目中露出孺慕依赖:“我知道,父亲一定会护得我安然无恙,所以,我半点都不怕。”

谢钧:“……”

老子有点怕怎么办?

……

谢明曦随着谢钧离开。

丁姨娘迅速擦了眼泪,满面卑微讨好:“元亭,你脸都快肿了。我替你敷药可好?”唯恐谢元亭拒绝,立刻又道:“你明日还得去书院,脸上万万不能留下半点印记。”

这倒也是。

谢元亭没吭声,默许了丁姨娘亲近。

丁姨娘喜不自胜。忙命人拿伤药来。

谢元亭一出生就被抱走,之后一直养在永宁郡主身边。她每个月只能见上两回。心情极好时,谢元亭才会理她。否则,很少拿正眼看她。

像此时这般亲近,更是前所未有。

丁姨娘一边细心地为谢元亭脸上敷药,一边欢喜感动地红了眼眶。

若能每日都在儿子身边,该有多好!

谢元亭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三妹考中头名,日后进了莲池书院,必会大放光芒。”

不像他,费尽力气才考进新儒学院,课业一直不算出众。

谢明曦这份读书的天资,实在令人嫉恨。

丁姨娘一听便知谢元亭小心眼发作,立刻道:“她读书再好,日后也得嫁人生子。我能依靠的,唯有你罢了。”

又柔声道:“元亭,在娘心里,你才是最要紧的。”

谢元亭今日连着吃挂落,心情颇为消沉低落。被丁姨娘这般捧着,心情略略舒畅了些,瞥了一脸慈爱的丁姨娘一眼:“你是妾室,岂能随意自称为娘!让别人听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丁姨娘也不恼,立刻依着他的心意改口:“是是是,都是我思虑不周,你别生气。”

然后,又亲自端来茶水。

谢元亭一脸理所当然地接了茶水,喝了之后,嫌弃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茶?味道不佳!”

谢元亭肯理睬,已令丁姨娘欢喜之极。不管他说什么,丁姨娘一律顺着:“我立刻打发人去买些上好的碧螺春来。”

“元亭,你可要在谢府住上几晚?”

谢元亭哼了一声:“不住下,难道还回郡主府不成!”

永宁郡主正在气头上,他才不会傻得往前凑。

……

一个时辰后。

淮南王府,外书房。

谢钧已在外间等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已过了午饭时辰,折腾一个上午,谢钧早已饥肠辘辘。可惜,淮南王既未喊他进去,也未命人准备饭菜。

摆明了是故意饿着他们父女……

“外祖父府上的点心精致味美,父亲可要尝一块?”吃了半盘点心喝了两杯清茶的谢明曦,笑着抬起头。

所以,其实只饿着他一个!

谢钧抽了抽嘴角:“不必了!”

谢明曦也不多劝,哦了一声,又拿了一块送入口中。

谢钧:“……”

堂堂淮南王府,自然养了不少好厨子。用来待客的点心,勉强能入口。谢明曦连着吃了几块,填饱了肚子,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

比起神色凝重坐立不安的谢钧,谢明曦显得格外坦然自若。

谢钧终于忍不住问道:“明娘,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试卷上的署名,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谢明曦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声:“莫非连父亲也不信我?我确实署了二姐的名字。”

谢钧心中已信了八成。

永宁郡主行事周密,既是花重金买通了巡考夫子,定是确认过署名。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莫非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谢钧心中莫名地生出凉意。

谢明曦适时地补了一句:“想来是老天有眼,见不惯这等不平事。”

谢钧顿觉后背凉飕飕的。

就在此时,上书房的门开了。淮南王在几位幕僚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淮南王世子紧随其后。

谢钧反射性地起身拱手陪笑:“小婿见过岳父,见过大舅兄。”

身为吃软饭的男人,对手握重权的岳父舅兄,定要折腰低头,忍常人之不能忍。

堪称忍辱负重!

第五十七章 锋芒(一)

淮南王五十有余,却不见老态,保养极佳,看着便如四旬的中年人。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锐利有神,令人不敢与其平视。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气势便差了许多,站在淮南王身边丝毫不起眼。

因长子平庸,淮南王对他颇有些不满。好在嫡出的长孙盛渲自小聪慧过人,颇得淮南王欢心。长房的地位才安稳。

谢明曦前世和淮南王没打过太多交道,却深知淮南王颇有城府,极不好惹。

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今日召他们父女前来,来意显然不善。

不过,谢明曦丝毫无惧。

天塌下来,先由个高的顶着——先由着谢钧挡一挡。挡不住了她再出马!

淮南王淡淡地瞥了卑躬屈膝的女婿一眼:“适才本王和幕僚议事,劳你久等了。”

谢钧听得脊骨直发凉,挤出笑容道:“小婿今日告了假,左右闲着无事,多等片刻也无妨。”

“怪不得今日会对永宁动手。”淮南王讥讽地扯起嘴角,声音里俱是冷意:“原来是闲着无事!”

谢钧心中一震,膝盖一软,跪了下来:“请岳父息怒!容我解释!”

瞧这下跪的利索劲!

显然平日没少跪过!

怪不得淮南王父子从不将谢钧放在眼底。便是谢明曦在一旁看着,也觉得亲爹窝囊不中用。

淮南王府再势大,再仰仗岳父提携,也不能全无风骨!难怪永宁郡主看不上谢钧。也只有目光浅薄见识不多的丁姨娘将谢钧当成宝了。

淮南王世子不善地瞪了过来,冷笑连连:“好!你现在便解释!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为了何事,你要对永宁动手!若解释得令我不满意,今日你休想完完整整地出这道门!”

淮南王世子读书平平,却自小习武,身手还算不错。“收拾”谢钧绰绰有余。

谢钧一听这话音,从头凉至脚后跟,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完了!

今日肯定要被狠揍一顿了!

都是为谢明曦所累……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心中哂然。

身为父亲的谢钧,简直毫无担当!来之前说得有模有样,一见情势不对,便往后缩。这等场合,竟想将她这个女儿推出来……

罢了!

亲爹指望不上,她亲自出马吧!

……

谢明曦上前两步,冲淮南王父子福了一福:“明娘见过外祖父,见过大舅舅。”

淮南王父子:“……”

这等剑拔弩张寻衅揍人的时候,谢明曦来凑什么热闹?

便是事情因她而起,堂堂淮南王父子,也不好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动手!

淮南王世子看着便宜外甥女,抽了抽嘴角,不得不暂忍怒气:“你暂且退至一旁。待我问完你父亲,再来问你。”

谢明曦却道:“此事因我而起。大舅舅想问,也该问我才是。何必为难我父亲!”

淮南王世子被噎了一回,心中颇有些恼意。

淮南王目光一闪,掠过谢明曦秀美从容的脸孔,心中涌起一丝异样。

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女,他从未留心在意过。却未想到,今年莲池书院的新生考试,她不声不响地考中头名,入了俞皇后的眼。

天资过人聪颖不凡,本已难得。

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更令人刮目相看。

谢钧这个没用的软蛋,竟生出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

“好,你来说。”淮南王冷不丁张了口。

淮南王父子的注意力一转移,压在谢钧身上犹如实质的威胁顿时散去大半。谢钧暗暗松口气,悄然用袖子擦拭额头汗珠。

耳边响起谢明曦悦耳柔和的声音:“多谢外祖父,请容我将事情原委道来。当日母亲以大哥前程相逼,迫我应下为二姐替考之事……”

才说了个开头,淮南王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谢明曦视若未见,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一一道来:“……我已做到对母亲的承诺。母亲却因署名有变之事大发雷霆。父亲只回护我两句,便挨了母亲巴掌。父亲也是气急,才还了手……”

淮南王面沉如水,冷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谢明曦。

淮南王世子按捺不住,狠狠瞪向谢明曦:“永宁岂会做这等荒唐事!你仗着自己年少,竟敢胡言乱语,抹黑嫡母。我这个舅舅,今日便代你母亲,好好教训你!”

身高力壮的淮南王世子,横眉竖眼,如凶神恶煞一般。

别说一个小姑娘,便是成年男子如谢钧,也被吓得腿软。反射性地张口求情:“明娘还小,哪里禁得起大舅兄的拳头!大舅兄要出气,便……”

淮南王世子冷冷地转头看过来。

“冲着我来”四个字,顿时被吓了回去。

谢钧急中生智,改成了:“不如大舅兄去演武场,找几个侍卫练上一练。”

窝囊废!

淮南王世子目中明晃晃地写着鄙夷。

谢钧便是再厚颜,此时也觉得脸孔火辣辣的。

……

谢明曦也觉可笑。

不过,谢钧好赖张了口,总比一声不吭的强上一些。

“父亲不用紧张。”谢明曦轻声道:“外祖父和大舅舅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既知此事怪不得我们父女,自不会无故动手,落下仗势欺人之恶名!”

感情揍人便是仗势欺人?

淮南王世子冷笑一声:“这仗势欺人的恶事,我今日少不得要做上一回了。”

迅疾出脚,用力踹中谢钧的肩膀。

谢钧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惨呼一声。

好赖得要点脸!总不能真冲着一个十岁的丫头动手!

谢钧就成了现成的出气筒!

谢明曦惊呼一声,露出惊惶愤怒之色:“大舅舅为何打我父亲?父亲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大舅舅竟敢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就不怕父亲去金銮殿里告御状吗?”

淮南王世子狞笑一声:“只管去告状!我倒要看看,皇上向着谁!”

淮南王:“……”

淮南王听不下去了。

真是个蠢货!

被一个十岁的丫头片子用言语套住,一旦传出去,便要落下殴打朝廷命官的恶名!便是皇上也不能包庇回护!

第五十八章 锋芒(二)

这个谢明曦!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无意,也就罢了。若是有心这么说,足可见心智之敏锐!不容小觑!便连聪慧的永宁也在她手中吃了大亏……

短短片刻,淮南王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淮南王世子连揍三拳,专打谢钧的脸。谢钧那张俊美过人的脸孔被揍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住手!”淮南王终于张口阻止。

淮南王世子总算稍稍出了心头恶气,又用力踹了谢钧一脚,这才心满意足地停手。

谢明曦吃力地扶起谢钧,一脸义愤填膺的愤慨:“父亲今日受此羞辱,必不能甘休。世子就等着去御前分解!”

淮南王世子嚣张地冷哼一声:“去便去!我还怕了谢钧不成!”

蠢货!

人家挖了坑,等着你往里跳!

淮南王有些恼怒地瞥了淮南王世子一眼,淡淡说道:“你这个做兄长的,因亲妹挨打,这才寻妹夫的不是。区区家事,闹到皇上面前,成何体统!”

呵!果然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此事定位成了家事。兄长为妹妹出头天经地义。谢钧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谢明曦也未失望。

堂堂淮南王,岂是这么好对付的?

“外祖父说的是,这确是家事。”谢明曦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外孙女受了委屈,恳请外祖父为我做主。”

一口一个外孙女,说得异常顺溜。

扯着大旗做虎皮,打蛇随棍上,这等功夫,足以和混迹朝堂数十年的官场老油子媲美。

这个谢明曦,来日绝非池中物!

淮南王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考中莲池书院头名,日后是皇后娘娘的高徒,再无人敢随意相欺。此事你占尽好处,何来委屈?”

……

老狐狸不好糊弄啊!

谢明曦抬头平视,目光清亮:“署名变更,绝非人力可为。想来是上苍有眼,不忍见我被欺辱埋没。”

“母亲因此事记恨于心,日后必会百般刁难。母亲有身份之便,为难我一个庶女易如反掌。”

“敢问外祖父一声,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平白无故要替别人去考莲池书院?为何我考中头名,倒成了罪过?为何我要提心吊胆地等着母亲发落?父亲稍稍回护于我,却接连挨打。这又是何故?”

“说到底,无非是王府势大,谢家势弱。所以,今日我和父亲站在此处,如鱼肉般任人宰割欺凌。”

“人在做,天在看。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焉知我日后没有一飞冲天之日?到了那一日,母亲和二姐要如何自处?淮南王府又将落入何等境地?”

语气渐渐傲然,露出令人心惊的锐气!

谢钧听得心惊,顾不得眼角肿痛,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快些住口!

若真惹怒淮南王,今儿个父女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淮南王世子的脸阴沉得快结冰了,咬牙切齿地怒道:“小小年纪!竟敢这般大言不惭!呸!”

淮南王目光深幽锐利,如刀锋一般,刮在谢明曦细嫩白皙的脸庞上。

谢明曦若无其事,继续大言不惭:“古人云。莫欺少年穷!此话用在我身上,也是一样。我今年不过十岁,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如探囊取物。他日成就,绝不止于此。”

“外祖父掌管宗室,混迹朝堂,可曾见过我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女?”

“换了我是外祖父,必要好生栽培。便是不欲出力,也绝不会随便使绊子,结下仇怨。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么简单的道理,想来外祖父比我更清楚。”

谢钧:“……”

淮南王世子:“……”

谢钧听呆了,淮南王世子也被震住了!

这等厚颜无耻自吹自擂的本事,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练就?

太可怕了!

……

淮南王挑了挑眉,意外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本王竟从未留意过你。委实遗憾!”

若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好苗子,怎么也得留心一二。稍微施些恩惠,便能收拢在手中。日后拿出去联姻,或是嫁入皇家,绝对是淮南王府的一大助力。

可惜,谢明曦如此早慧,早已过了好糊弄的年纪。

可惜可惜!

谢明曦微微一笑:“外祖父不必觉得可惜。此时在我身上下注,还来得及。我感念外祖父携手之恩,日后必有回报!”

谢钧和淮南王世子再一次:“……”

淮南王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

没等谢钧和淮南王世子反应过来,淮南王陡然翻了脸,冷冷说道:“我何必要等到数年后!更不会养虎为患!现在便能随意找个理由,要了你的小命!来个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岂不更好!”

“王府的池塘里,一年之中总有几个‘不慎’落水身亡的奴婢。你今日也‘不慎’落了水,谁敢来我淮南王府讨公道?”

谢钧全身打了个寒颤!

他……

当然不敢!

淮南王世子听了颇觉畅快解气,哈哈笑道:“父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给我!我这便将她扔进池塘里!”

淮南王:“……”

没什么比有一个蠢儿子更令人糟心的事了!

连他真实的心意都看不出来!

谢明曦倒是不负期望,丝毫不畏惧,反而轻笑了起来:“外祖父胸襟广阔,是做大事之人,岂会因区区小事和我一个小姑娘怄气!”

“放在往日,我死不足惜,无人会过问。”

“过了今日,我名动京城,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也入了所有人的眼。外祖父爱惜羽毛,必会好好待我,怎么舍得让我死在淮南王府,落下弑杀外孙女的名声?”

“打老鼠伤玉瓶的事,万万做不得!”

“外祖父这么说,是想看看我这个外孙女的胆魄。不知外祖父可还满意?”

淮南王目中凌厉之色尽数收敛,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露出欣赏和唏嘘:“这般聪明的姑娘,竟不是本王孙女,偏偏姓谢!”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外孙女和外祖父相亲,也是天经地义。外祖父何必觉得遗憾?”

谢钧:“……”

淮南王世子:“……”

第五十九章 锋芒(三)

谢钧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震住了。

脑中一半是面,一半是水,稍微动一动,便成了浆糊。

谢明曦句句挑衅,大逆不道,难缠的岳父竟未生怒,反而满目赞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淮南王世子连谢钧也不如,脑中一团浆糊不说,还灌满怒气:“父王,这个谢明曦,牙尖嘴利。仗着一张利舌,定给妹妹添堵。还是将她扔进池塘里吧!”

淮南王忍无可忍,瞪了世子一眼:“闭嘴!”

动辄杀人,能不能用点脑子?

如果杀人便能解决问题,他早就下令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莲池书院新生头名!

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这十余年来,每一年莲池书院的首名,要么嫁入皇家做了儿媳,要么便嫁入勋贵或顶尖文官府中。用前程似锦来形容,绝不为过。

俞皇后对门生高徒十分回护。今日谢明曦死在淮南王府,明日他这个淮南王便会被俞皇后问责,进而触怒天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永宁以嫡母身份逼迫谢明曦替考之事,也会被传遍京城。

此时杀了谢明曦,半分好处都没有,反倒会惹来一身麻烦。这等亏本的事,如何能做?竟连这点都看不明白,真是个蠢货!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被淮南王一瞪,立刻便怂了,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谢钧一时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淮南王并无杀人灭口之意,已经很明显。

谢钧忍着全身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冲淮南王拱手:“岳父心胸宽广,令人佩服。小婿多谢岳父!回去之后,小婿一定好生管教明娘,绝不让她再闯祸!”

淮南王目光一扫,淡淡说道:“你生了个好女儿。”

……到底是真心夸赞,还是一语双光的暗讽?

谢钧心里不停揣摩,唯唯诺诺地应道:“岳父说的是。”

……

淮南王看着一脸窝囊的女婿,心里也有些发堵。

当年相中谢钧,一半是因为永宁郡主央求,另一半是因为谢钧才貌双全。身为手握重权的亲王,嫁女儿无需看门第。招一个寒门出身的郡马,也有向天子诚服示弱之意。

没想到,谢钧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十余年来,仗着淮南王女婿的身份在外行走,好处没少捞过,却没做官的能耐。有野心没胆量,有贪婪无决断,优柔寡断,断事不明!

真不知骄傲聪慧的永宁怎么会看中他!

歹竹出好笋!

谢钧不中用,生的女儿却聪慧之极。借力打力,算计人心,半点都不含糊。

淮南王的目光又落在秀美无伦的谢明曦脸上,目光连连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谢钧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谢明曦依然从容镇定,面上笑容未减:“姨娘和大哥还在府中等着。我和父亲便先告退回府了。改日再登门探望外祖父。”

一口一个外祖父,叫得比谢云曦还亲热。

脸厚心黑,可造之材啊!

淮南王心中感叹一声,点了点头。

……

谢钧如获大释,立刻行礼告退。逃命一般地离开。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出了淮南王府的大门,坐上马车,谢钧才长松一口气。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一旦松懈下来,脸上额上的伤便疼痛难忍。

谢钧好面子,不肯哀声痛呼,默默隐忍。

谢明曦善解人意地说道:“当着女儿的面,父亲何必这般逞强。觉得痛,喊出声来也无妨。”

马车不偏不巧地颠簸一下。

谢钧嘶了一声,便如开了闸一般,痛呼起来。一边咬牙道:“大舅兄下手实在太狠了!”

若不是谢明曦挺身而出,今日他至少也得断上一条腿。

想及此,谢钧心中一阵五味杂陈,目光复杂地看着谢明曦:“明娘!你刚才说的话是谁教你的?你就不怕淮南王翻脸吗?”

谢明曦正色应道:“来之前,我便已打定主意。绝不容他们欺辱父亲!我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也要挺身护着父亲。”

谢钧感动得差点当场落泪:“好明娘!你这般孝顺,父亲以后定会站在你这边。”

啧啧!

男人啊!

就是这么好骗!

谢明曦心里好笑不已,面上适时地露出感动感激:“父亲,你待女儿真好。”

经此一事,谢钧和永宁郡主撕破了脸。以后自要站在她这一边。虽说亲爹怂包无用,关键时候总能挡一阵箭雨。

要对付淮南王这种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绝不是易事。

她窥准淮南王弱点,扯上俞皇后做大旗。淮南王心有忌惮,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这绝不代表淮南王真得打算放过她。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淮南王必会出手对付她。

只是,这种事就没必要细说了,免得吓到脆弱的亲爹。

谢钧咧嘴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又是一阵哀嚎。

……

谢钧父女一走,淮南王世子憋不住了,张口问道:“父王为何轻飘飘地饶过他们父女?妹妹挨打,我替妹妹出头,便是皇上也不会过问。索性打断谢钧的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榻上躺几个月。”

“还有那个谢明曦!牙尖嘴利十分讨厌!该扔进池塘才对!”

没了外人,淮南王也不端着了,黑着脸怒骂:“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你妹夫再不济,也是四品官,打伤了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谢明曦那丫头,一考就是书院头名,可见聪慧过人。不卑不亢,可见胆魄。巧舌如簧,可见机敏。”

“如此出众少女,日后绝非池中物。便是眼下,也已锋芒毕露。”

“杀不得,便只能做一做戏,暂且放过她。”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脖子上的东西,莫非就是个摆设?”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狗血临头,心中便是不服气,也不敢再顶嘴:“父王教训的是。”

淮南王叹了口气,声音稍稍放缓:“区区一个丫头,我还没放在眼底。我怕的是因此事落下把柄,被俞皇后借机发作。”

“这两年,我们和四皇子私下来往频频,俞皇后早有不满了。”

……

第六十章 风光(一)

七皇子早逝,八皇子九皇子年幼,有资格竞争东宫之位的皇子,便只有二三四五四个皇子。

二皇子虽占了长字,才学却平平,且有口疾,不为建文帝所喜。

三皇子生母淑妃出自俞家,是俞皇后的同族堂妹。冲着这一层血缘关系,三皇子占尽好处。在椒房殿里最有体面。

后宫动向,素来和朝堂密切相关。早早站三皇子队的官员,不遗余力地吹捧抬举。三皇子夺储之声也最高。

论相貌性情脾气,四皇子和建文帝最肖似。建文帝自然十分喜爱这个儿子。

四皇子生母丽妃,是已故淮南王妃的亲侄女。淮南王府和四皇子走动密切,也是顺理成章。

这么一来,俞皇后看淮南王府当然就不那么顺眼了。枕边风的厉害,淮南王早有“领教”。这几年吃了不少暗亏。

也因此,淮南王行事愈发谨慎。

淮南王世子这才恍然大悟:“父王思虑果然周密。”

周密个屁!

有脑子都能想到好吗?

淮南王看着一脸蠢相的世子就觉心累,挥挥手道:“行了,你先退下。我还得进宫一趟,为锦月求来免试入学的名额。”

今日上午莲池书院已放榜,盛锦月“不负众望”,果然没考中。

儿孙都是债!

为了孙女的前程,少不得又要对着俞皇后折腰低头一回。淮南王想想心里就憋闷的慌!

淮南王世子讪讪一笑,奉承道:“有劳父王了。”

……

雪香阁。

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盛渲哄得口干舌燥,见盛锦月还是哭哭啼啼个没完,也没耐心再哄:“你到底哭个什么劲?祖父已经进宫,为你去求免试就读的名额。”

“五日之后,你便能和其他新生一起报到入读莲池书院。”

“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盛锦月眼睛已哭得红肿,委屈不已地说道:“当日文会,我已在众人面前立下誓言。说一定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书院,绝不去求面试就读的名额。”

“以后去书院,她们不知要怎生嘲笑我。尤其是谢明曦……”

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没什么比“丢脸”更大的事。

想到要被谢明曦冷嘲热讽无情嘲笑,盛锦月忍不住又哭起来。

太可恶了!

为什么谢明曦一考就是第一!而她却榜上无名!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半日过去,莲池书院张榜公布的录取名单,已传遍京城。高居头名的谢明曦,也高调风光地映入众人眼中。

盛渲想到秀美狡黠的小小少女,心底掠过激越的热流。

如此美丽,如此聪慧。

天生便该是他盛渲的人。

……

李府。

接了喜报的李家人,心中颇有些几分遗憾。

第二名,当然也是极好的名次了。比起头名来,却又差了一筹。以李家此时门第,缺得便是这第一名带来的荣耀风光。

“母亲,妹妹呢?”李默低声问道。

李夫人苦笑一声:“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我怎么劝也没用。”

李湘如自小天资出众,远胜同龄少女,也养出了目中无人的心高气傲。此次对头名志在必得,却未想到败于谢明曦之手,如何能甘心?

李默走至门边,轻轻敲了敲门:“妹妹!”

兄妹两个素来感情极好。

过了片刻,眼眶红红的李湘如开了门,闷闷地喊了一声“大哥”。

“考中莲池书院,可是天大的喜事。父亲母亲打算两日后设宴款待亲朋。”李默有意哄李湘如高兴,语气十分轻快:“换了别人,不知多高兴。你倒好,竟躲在屋子里哭鼻子抹眼泪。”

体贴地没提第二名三个字,免得刺痛李湘如脆弱的心灵。

李湘如扁扁嘴:“败给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输给了谢明曦!大哥,你不知道,考试那一日她便百般欺负我。我和她势不两立!”

李默哑然失笑:“多大的仇怨,就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了……好好好,你别哭。我以后定想法子为你出气。”

李湘如这才勉强停了哭泣:“大哥,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你可别反悔!”

李默挑眉一笑,英俊的脸孔露出一抹邪气:“要对付区区一个黄毛丫头,手到擒来!”

……

林府。

“太好了!微微竟考中了第三名!”林夫人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

林御史傲然一笑:“我们微微本就聪明过人。只是前几年不走运,俱在考场外紧张昏厥,错过了考试罢了。”

林夫人笑道:“这次可多亏了谢三小姐。”又赞道:“谢三小姐心地善良,聪慧之极。此次竟压过李阁老的孙女,考中了头名。”

林御史捋须笑道:“如此优秀出众,便是庶出,也值得结交。让人备份厚礼,送往谢府。”

林夫人也有此意:“我和老爷想到一起去了。姑娘家相交,不仅看家世,更要看人。谢三小姐这般出众,微微和她相交正合宜。”

……

尹府。

尹大将军拿着红通通的喜报,哈哈笑了起来。

尹夫人好笑又无奈:“你笑了半日,也不怕笑歪了嘴。潇潇此次着实运气好,吊了榜尾。”

“榜尾怎么了!”英俊威武爱女如命的尹大将军振振有词地说道:“只要考中,最后一名和第一名都一样。”

“潇潇擅长的是骑射,考试自然吃亏。待进了书院就读,便要看我潇潇威震四方了!”

尹夫人被逗乐了:“是是是,在你眼里,潇潇比谁都强。便是考了头名的谢三小姐,也不及潇潇。这总行了吧!”

尹大将军认真思忖片刻:“能考中头名,可见谢三小姐之聪慧优秀。潇潇前几日也常提起她,日后一起进书院就读,便是同窗,不妨结交来往。”

“我们备一份贺礼,送去谢家。”

尹夫人含笑应下。

然后,尹夫人又笑着叹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此话用在谢三小姐身上,也算贴切。”

往日,众人只知谢府有谢云曦,无人知晓谢三小姐。

今日,谢三小姐之名,响誉京城,无人不知!

……

第六十一章 风光(二)

莲池书院张榜这一日,十家欢喜数百余家发愁。

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占了前三名。

第四名,颜阁老的幼女颜臻臻。

第五名,萧尚书之嫡孙女萧语晗。

第六名,秦家四小姐秦思荨。

七八九名,分别是方若梦,佟悦,沐婉婷。

排名第十的,是尹大将军独女尹潇潇。

这一长串名单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家世最低的,也是四品官员之女——这个四品官,当然非谢钧莫属。

谢明曦这个名字,一日之间传遍京城。

年仅十岁,第一次参加莲池书院考试,往日从未在人前露面。一考便是第一名!细细道来,一桩桩都令人惊叹不已!

身为头名,被众人格外瞩目,理所当然。其余二至十名,虽无这般醒目,也同样风光。

宫外纷纷扰扰。

宫中同样波涛暗涌。

……

淮南王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免试就读的名额。

这是莲池书院设立之日起便定下的规矩。每一年只有两个名额。只有家主才有资格进宫相求。且得俞皇后亲自点头应允才行。

淮南王不得不低头。

“……锦月那丫头,一心向学,聪明也有几分。此次考试不力,未能考中。我只得厚颜进宫来相求。”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对着身为皇后的侄媳低头,淮南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语气颇为诚恳。

俞皇后并未一口应下,淡淡说道:“不瞒王叔,今日进宫求情的宗亲,已有五个。王叔是第六个!今年六公主要进莲池书院,这免试就读的名额便只剩下一个。这个名额到底给谁,本宫也十分为难。”

淮南王心中冷哼一声。

俞皇后既有圣宠,又有心计,绝不容小觑。

这些年来,仗着盛名日隆的莲池书院,俞皇后捞了许多明面上看不到的好处。

就拿这两个免试就读的名额来说,每年适龄的宗亲之女,少说也有十余个。为了争夺这两个名额,宗室皇亲们便得争相向俞皇后示好。势力单薄的俞皇后,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如今在宫中内外势力庞大。

原本只算二流的俞家,也一跃成了顶尖名门。

“此事确实令人为难。都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子孙,偏着谁都是难事。”

淮南王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立刻笑着建议:“左右几个名额都是娘娘说了算。不如请娘娘一张凤口,索性全部应下。今年莲池书院多几个旁听的学生便是了。”

“娘娘落个宽厚之名,孩子们都有书院可读,岂不两全其美。”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妥!”

“莲池书院是本宫心血所系,十余年来定下的规矩,不容随意更改!”

“要读书,京城女子学院多的是,只管去读就是了。何必定要进莲池书院?考不中是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要来怪本宫刻薄不成?”

好一招指桑骂槐!

淮南王脸皮再老再厚,也有些火辣辣的。心中暗怒不已。连带着对孙女盛锦月也多有不满。

若能考中,他何须受这等闲气?

有求于人,没办法,且生受着吧!

脸皮值什么?

“女子书院虽多,却无一家能和莲池书院并肩。”淮南王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皇后娘娘学富五车,能做娘娘门生,是锦月三生之幸。”

平日高高在上的淮南王,此时低声下气。

俞皇后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语气稍稍缓和:“王叔之言,本宫记下了。离报到开学尚有五日,本宫自会好好考虑。”

淮南王笑着应是,然后告退。

皇室宗亲也分三六九等。出了五辈的,根本没资格进宫。能觐见俞皇后的,已算有些体面。

淮南王是建文帝亲堂叔,掌管宗人府,是长辈又是掌实权。他服软张了口,这个名额,便不好再给旁人。

这一点,淮南王和俞皇后都是心知肚明。

……

拂月宫。

一身绿色宫装的俏丽宫女从寝室里退了出来。

另一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宫女迎了上去,低声问道:“染墨,你怎么也出来了?公主身边无人怎么行!”

绿衣宫女无奈轻叹:“六公主的脾气你也该清楚。她不喜有人在旁。”

蓝衣宫女也叹了口气。

穿着绿衣的宫女叫染墨,今年二十岁。自幼时起便到了拂月宫,伺候六公主八年,对六公主忠心不二。

穿着蓝衣的宫女叫湘蕙,年龄稍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她是梅妃身边的宫女,三年前被梅妃打发到六公主身边。如今是拂月宫里的掌事女官。

湘蕙略略蹙眉,和染墨交换了一个微妙的无奈眼神。

过了片刻,湘蕙才道:“罢了,六公主喜清静,我们便守在门外。别让人扰了她便是。”

染墨点点头,然后和湘蕙守在门外。

……

寝室内,一个美得惊人的少女正临窗而坐。

少女约有十一岁,皮肤白皙细腻,如一块无暇的美玉。长长的眉,翘挺的鼻,红润的嘴唇,一切都恰到好处。

一双美丽的眼眸,沉寂如深潭,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是年少妙龄,她的穿着却极简单,一袭碧色罗裙。不合年龄的阴郁,为少女惊世的容貌添了几许阴沉。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极少有人听到她说话。

三年前,一胎双生的同胞弟弟溺水身亡。一同埋葬的,还有她的欢笑和声音。

除了梅妃之外,便是见了建文帝,她也极少张口。

拂月宫里伺候的宫女足有二十余个。真正能近身伺候的,唯有染墨湘蕙两人。其余宫女,连寝室也不得迈入。

这个少女,正是六公主盛安平!

偌大的寝室只有六公主一个人。

她目光流转,忽地挑眉一笑。

这一笑,原有的阴郁一扫而空,如春日明媚,鲜活美丽。和众人印象中阴沉少言孤僻的六公主截然不同。

如同忽然变了个人。

幸好无人窥见,不然,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莲池书院,”六公主红唇轻启,声音格外轻快:“我来了!”

……

第六十二章 谋算

被揍成了猪头的谢钧,狼狈的回了谢府。

丁姨娘少不得要哭上一场。

谢钧本就心情烦闷,实在无心哄“脆弱”的丁姨娘,张口道:“行了,别哭了!这顿打没算白挨,到底算应付过去了。”

丁姨娘红着眼眶道:“都是明娘连累了你!郡主和你闹翻了脸,王爷世子也恼了你。以后还不知要给你多少气受。这该如何是好?”

“还有元亭,也少不得被她牵累。”

“都怪明娘!”

“她明明答应过我,会替二小姐考取莲池书院。事到临头,却出了差错。自己成了头名!她倒是风光了。全然不顾老爷和元亭的处境。”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孽障……”

一声呵呵冷笑,打断了丁姨娘的怨怼。

“我考中头名,姨娘半点不见欢喜,口口声声说我忤逆不孝!莫非我被踩至尘泥,永世不得翻身,才合了姨娘心意?”

谢明曦不知何时立于门口,唇畔扬起讥讽的冷笑:“苍天有眼,不忍我被人欺凌,令我谢明曦出人头地。”

“姨娘满心不忿,恨我连累兄长。以后不认我这个女儿便是。”

丁姨娘:“……”

说坏话时被逮了个正着!实在尴尬!

谢明曦如看陌生人一般的冰冷目光,更令丁姨娘心中生寒。

她不是在吓唬自己!

她是真的不想再认自己这个亲娘了!

丁姨娘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惊惧,反射性地扑了过去。谢明曦反应极快,轻巧闪开。丁姨娘用力过猛,踉跄一步,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手肘膝盖俱是一阵刺痛。

丁姨娘这次是真得被疼哭了,泪水朦胧中,谢明曦秀美的脸孔格外清晰,冷漠得近乎残酷:“我和父亲有事商议,请姨娘先退出去。”

丁姨娘抽噎不已:“明娘,我刚才是有口无心,绝无不认你之意。你别生我的气……”

谢明曦懒得和丁姨娘周旋,淡淡说道:“出去!”

丁姨娘哭着看向谢钧:“老爷!你替我分说几句,我真不是有意惹恼明娘……”

经过今日之事,谢明曦在谢钧心中分量骤然加剧。兼之丁姨娘的抽泣声实在令人心烦。谢钧想也不想地应道:“你先出去。”

丁姨娘:“……”

……

哭得撕心裂肺的丁姨娘终于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谢钧耳根清净,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张口道:“丁姨娘一时犯糊涂,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我谢钧的女儿,不管到了何时,谢家都是你的依靠!元亭有没有出息,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能怪到你身上来。”

这席话,说得实在动听!

谢明曦心里呵呵一声。

若不是看中她此时给谢家带来的荣耀风光,还有日后可能的荣华富贵,谢钧岂会说出这等“慈爱”的话来?

谢元亭今日有一句话委实没说错。

躺在妻子身边吃软饭的男人,委实没什么节操可言。以谢钧的为人心性,若不是她“前程似锦”,露出的丑恶脸孔,只会比丁姨娘更甚!

“这个家中,也只有父亲疼惜女儿了。”

论做戏,谢明曦从来不输任何人。露出一副“父亲是天”的神色来:“从今日起,我事事都要仗着父亲撑腰。”

谢钧心中颇为受用,一口应了下来。

谢明曦顺势又道:“考中头名,必要设宴款待亲朋。这等大事,本该由母亲做主。只是,母亲正在气头上,怕是不肯理会,姨娘又上不得台面。便由我自己操持一回吧!”

谢钧听了,也觉头痛。想了片刻,才道:“也罢!我横竖要告假数日,在府中养伤。我亲自操持。你到底还小,若由你出面,岂不是被笑谢家无人?”

谢家人丁单薄,内宅空虚,到这等时候,便显出劣势来。

谢明曦乐得将这等琐事都抛给谢钧,笑着应下。

……

永宁郡主府。

天色渐暗。

哭了一整日的谢云曦,滴水未进,不肯出房门半步。

永宁郡主心情阴郁,也无闲心去哄谢云曦,只打发人送了饭去。待听闻饭菜原封未动,胸膛那股闷火燃得更旺。

“不肯进食便随她,饿死了我乐得省心清净!”永宁郡主硬邦邦地扔了一句。

赵嬷嬷低声劝慰:“郡主息怒。二小姐年少,从未经过这等挫折。一时心烦气闷,吃不下饭也是有的。待过了这一两日,便会好了。”

当年那段旧事,赵嬷嬷自然知情。

谢云曦是永宁郡主陪房丫鬟嫣然所出。

嫣然自小伺候永宁郡主,主仆情分“不同寻常”。嫣然主动代为圆房,怀孕生女,平静赴死。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永宁郡主,求永宁郡主好生待她的女儿。

永宁郡主也确实做到了“视若己出”。

只是,到底不是出自自己的肚皮。平日里耐着性子哄上一二无妨,到了紧要关头,便嫌谢云曦蠢钝无用。哪里还有闲心去哄她?

果然,就见永宁郡主面色阴沉地说道:“如果她聪慧一些,自己能考中莲池书院。我何苦这般费尽心思?”

“现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求皇伯母压下张榜公布的丑事,也落了把柄在谢明曦手中。”

“以后她以此事相要挟,我这个嫡母,还有何颜面可言?”

既然谢明曦不甘低头,也怪不得她这个嫡母心狠手辣!

赵嬷嬷见永宁郡主目露杀意,心中一个咯噔,低声道:“便是要动手,也不能在此时。免得惹人疑心。”

堂堂天家郡主,既要颜面也要体面。万万不能落下弑杀庶女之恶名。

永宁郡主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嬷嬷提醒的是。我便忍过这一段时日。”

一个十岁的姑娘家,染了风寒重病一场,丢了性命也不稀奇。

或是坐马车时忽然马受了惊吓,慌乱冲撞之下摔死。

也可以不慎摔倒磕到了头,或是不小心落了水。

想弄死一个人的法子,数不胜数。

身上带伤的瑶碧,走起路来不如往日利索,在门口便停下禀报:“启禀郡主,王爷和世子亲来探望!”

……

第六十三章 做戏

永宁郡主一露面,淮南王世子便气得破口大骂。

“谢钧这个没卵子的怂货!竟敢对妹妹下此毒手!我今日就该打断他的两条腿!”

永宁郡主皮肤白皙细嫩,脸上那一块青淤显得格外刺目。

淮南王心疼爱女,目光倏忽阴沉。不过,他并未破口怒骂,只淡淡说道:“放心,父王迟早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永宁郡主哽咽着喊了声“父王”,泪水悄然滑落脸颊。

淮南王瞥了儿子一眼,淮南王世子便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永宁,此次之事,是你办得不妥。”淮南王就事论事:“替考已够荒唐,被莲池书院的夫子察觉,更是万万不该!”

“眼下谢明曦大出风头,正是风口浪尖之际,你稍稍隐忍一二。来日方长,过了这一阵再做打算。”

永宁郡主平日骄傲跋扈,在淮南王面前全然一副小女儿做派,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淮南王又道:“京城女子书院十余个,莲池书院未考中,也别让云娘荒废了。送她去白鹭书院。”

白鹭书院也是汇聚京城贵女之地。在京城中同样颇有名气。仅次于莲池书院。束脩之贵,令人咋舌。是未考中莲池书院的学生们的最佳选择。

永宁郡主无奈地点点头:“父王所言甚是。我也有此打算。”

淮南王淡淡吩咐:“你明日就去谢家,操持喜宴!”

永宁郡主一惊,霍然抬头:“父王!”

“你是谢家主母,庶女考中莲池书院头名,这份荣耀风光,理当属于你。”淮南王冷静得近乎冷酷:“你便是做戏,也得做得好看些。免得让人看了热闹笑话。”

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此时表现出嫡母风范,日后暗中对谢明曦下手,才不会过分惹人生疑。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闷气:“多谢父王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淮南王目中露出满意之色:“永宁,你自小便聪慧过人。可惜招郡马的眼光实在不佳!只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既是做了谢家妇,便要彻底掌控谢家。如此,行事才能但凭心意。”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永宁郡主心里一跳,拿不准父王是否猜到了自己的打算。转念一想,便是猜到了,又有何妨?

不管到了何时,父王总会站在她这一边!

……

隔日。

永宁郡主一大早便回了谢家。

永宁郡主忽然归来,别说丁姨娘心中惴惴,便连谢钧也是一阵惊惶。

用宫中御制的伤药敷了一夜,永宁郡主脸上的青淤散了大半,看着也没那么醒目了:“明娘此次考取莲池书院头名,是谢家喜事,少不得设宴。”

“我这个嫡母,总得出面操持,免得被人闲话。”

谢钧:“……”

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了?

眼前这个说话通情达理的女子,真的是跋扈的永宁郡主?

谢明曦心中哂然一笑。

通情达理这四个,和永宁郡主从来沾不上边。她必有所图。

“多谢母亲!”做戏总得有来有往。谢明曦一脸感动:“有劳母亲费心了。”

永宁郡主按捺下当场翻脸的冲动,随意地扯了扯嘴角:“你叫我一声母亲,我为你操心忙碌,也是应该的。”

谢明曦关切地问道:“为何不见二姐一起回来?莫非二姐因未考中莲池书院之事,哭肿了眼不宜出门?”

众人:“……”

永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将心头蹭蹭上涌的怒气按捺下去:“她确实哭了一日。我没带她回来。”

永宁郡主的脾气,今日实在是好得不像话。竟然到现在都未翻脸动怒!

谢钧满心惊诧,顺势下台。冲着永宁郡主深深躬身赔礼:“昨日是我一时冲动,冒犯郡主。事后回想,委实有愧。恳请郡主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遭。”

比起脸上只余浅浅印记的永宁郡主,满头满脸都是伤痕的谢钧就凄惨多了。

永宁郡主看他一眼都觉嫌恶,勉强按捺着脾气应了句:“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然后,便借口设宴忙碌,回了荣和堂。

谢钧自觉此事已经过去,心神大定。对谢明曦笑道:“你母亲到底还是心疼你。”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随口应了声是。

丁姨娘身为女子,最知女子心眼小爱记仇。永宁郡主这般大度,愈发令她惊惶不安。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谢元亭虽是庶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永宁郡主日后也得靠着谢元亭养老。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对谢元亭动手。

倒是谢明曦,此次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她有心提醒,见谢明曦神色从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让她吃一回闷亏!她便知道亲娘的好处了。

……

谢明曦慢悠悠地回了春锦阁。

胆小的从玉,一脸惶惶地说道:“小姐,奴婢心里有些发慌。郡主今日竟然还冲小姐笑了。”

扶玉也是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奴婢一看郡主笑,心里便觉得瘆得慌。”

谢明曦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这个主子先顶着。”

永宁郡主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

从玉尚未吭声,扶玉已急了:“奴婢皮糙肉厚,身高力壮。有什么事也该奴婢顶着!谁想动小姐一根手指头,奴婢先和她拼命!”

谢明曦失笑:“真到了危急时候,你这一条小命顶什么用。”

永宁郡主隐忍不发,甚至主动回谢府操办喜宴,分明来意不善。

看来,她已成功地成为永宁郡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甚是荣幸啊!

从玉扶玉都快急得哭出来了,见自家主子这副悠哉怡然的模样,愈发心焦:“小姐,万一……万一郡主暗中使些阴私手段……”

有人这般关心自己的安危,总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

谢明曦略一收敛笑容,声音轻缓有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声音从容自信。

从玉扶玉被她强大的镇定感染,惶惑难安的心稍稍平静。

……

第六十四章 对阵(一)

三日后,谢府。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满头珠翠的贵妇笑吟吟地携厚礼登门道喜:“贵府三小姐年少才高,又生得这般美貌。这么好的女儿,委实令我等眼热。”

“是啊!一考便是头名!羡煞旁人!”

“郡主年少便聪慧过人,教养女儿也远胜旁人!”

众人的阿谀奉承声中,永宁郡主唇角含笑,不疾不徐地应着“哪里哪里”“诸位抬举”。实则心中一团闷气。

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美丽出众微微含笑的脸庞,心情更是晦暗。

今日,谢府大宴宾客。

永宁郡主亲自操办宴席,平日来往的贵妇们冲着她的颜面,大多亲自来赴宴。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

淮南王府的贺礼最重,一株四尺高通体通红透亮的珊瑚树,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美丽聪慧的谢家幼女,跟在她这个嫡母身侧,坦然亮相于众人面前。

再无人能掩住谢明曦的光华。

想到遭受重挫无颜出来见人的谢云曦,看着此时大放光彩的谢明曦,永宁郡主心中焉能不恨?

最多忍过几个月,便动手要了谢明曦的小命!

还有丁姨娘和谢元亭,也休想过轻快日子!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继续维持着得体端庄的嫡母模样。

管事接二连三地匆匆来禀报。

“启禀郡主,林府命人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高中头名!”

“启禀郡主,镇远大将军府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考中头名!”

“启禀郡主,颜阁老府上命人上来贺礼……”

“……萧尚书府……”

一个名字比一个名字显赫,到最后,竟连李阁老府上也命人送了贺礼来!

如此风光,皆因谢明曦是新生第一名!

按着莲池书院惯例,考中头名的学生,便为这一级学生之首。其余九名同样考中莲池书院的,家中送来贺礼也是理所应当。

谢家今日也送了九份贺礼出去。

这还不算完!

宫中女官亲自前来谢府,送来俞皇后的厚赏。今日有此殊荣的,只有新生中的前三名而已。

这份荣耀,委实令人眼热艳羡!

众人瞩目之下,年仅十岁的谢明曦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谢恩,接了赏赐。

永宁郡主紧紧地盯着光芒四射如明珠般耀目的谢明曦,暗暗咬紧牙关。

谢明曦似有所察,目光看了过来。

和永宁郡主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便是做戏,永宁郡主也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和憎恶。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同样闪过冷意。

……

谢钧脸上尚且有伤,不宜露面,免得惹来风言风语。

丁姨娘倒是有心跟着出一出风头,奈何永宁郡主未发话,她只得气闷地待在谢钧身侧。少不得要哭诉抱怨一通。

“……我做了妾室无妨,却连累得一双儿女成了庶出。元亭亲近嫡母,明娘如今有了出息,只怕也不肯将我这个亲娘放在心上了……”

谢钧和丁姨娘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意颇佳。早早定下亲事。少年情热,尚未成亲便按捺不住有了肌肤之亲。

这些年,丁姨娘因退让出正妻之位,自觉满心委屈。谢钧心中有愧,兼之在永宁郡主面前受足了闷气,自然愿意时常回府,享受一把身为丈夫的尊严。

“好了,别哭了。”谢钧温柔地替丁姨娘擦拭泪痕:“元亭和明娘都是你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心里岂能不向着你这个亲娘?”

“明娘此次考中头名,名震京城,荣耀风光。日后说不得还有更好的前程。”

“你就等着女儿出息了,好生孝敬你。”

丁姨娘这才擦了眼泪,低声道:“我倒是更盼着元亭有出息,日后为我这个亲娘也挣个诰命回来。”

世人都重子嗣。

别说丁姨娘,便是谢钧,也一心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钧做官的本事不行,读书的天赋却极为出众。不然,也不会年少便考中探花。

一提起谢元亭,谢钧便皱了皱眉:“元亭天赋平平,中人之资罢了!便是再努力读书,也难走科举之路。”

货比货得扔!

人比人,气死人!

丁姨娘红着眼睛道:“你的聪慧天赋,都传给了明娘。为何不多分给元亭一些!”

谢钧:“……”

这能怪他吗?

他也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元亭不争气,他有什么办法!

“郡主当日承诺,为元亭求娶盛锦月为妻。”丁姨娘的眼泪又滑落眼角:“若能结下这么一门好亲事,日后元亭到底有淮南王府照拂,不愁前程。现在一切都被明娘毁了!”

丁姨娘心里憋着这股气,这几日一直未理睬谢明曦!

可惜的是,谢明曦根本就不在意!

谢钧倒不似丁姨娘这般糊涂:“这怎么能都怪明娘!她依着你的叮嘱署了云娘的闺名,谁知道名字怎么会变了回来!此事你也不必再提了,免得明娘和你离心。”

丁姨娘闷闷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不以为然。

儿子的前程要紧,她哪里还顾得上母女离心不离心!

……

忙碌了一整日,直至傍晚,宾客才全部离去。

永宁郡主眉头微皱,满面倦容,在荣和堂里独自静坐。

门外响起瑶碧的声音:“郡主今日颇为疲累,三小姐今日也一定累了。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说。”

谢明曦悦耳的声音淡淡响起:“我现在便要见一见母亲。”

瑶碧:“……”

好大的胆子!

真以为考中莲池书院,翅膀硬了,自己奈何不得她了?

永宁郡主眉头微动,目光一冷,扬声道:“瑶碧,让她进来。”

片刻后,谢明曦推门而入。

天色微暗,荣和堂里尚未燃起烛台,光线颇为暗淡。

身着正红色罗裙的永宁郡主,坐得笔直,目光冷冽如刀。

谢明曦缓步行至两米之外站定,既未行礼,也未出声。清澈的眼眸,异常明亮,和永宁郡主对视,一无所惧。

这一次,没有谢钧在一旁冲锋陷阵。

没有丁姨娘在一旁抹泪相扰,也没有赵嬷嬷。

只有她和永宁郡主相持相对!

第六十五章 对阵(二)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比的是毅力,亦是心理!端看谁更沉得住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夕阳渐渐西坠,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散尽。荣和堂陷入一片混沌不明的晦暗。

谢明曦依旧不言不动,就这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永宁郡主。

她才十岁,身量尚未长成,此时站着,倒比坐着的永宁郡主高了一些。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永宁郡主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惊惧。

谢明曦竟敢和自己对阵!

到底哪来的底气?

过了许久,永宁郡主冷冷张了口:“身为庶女,见了嫡母,为何不行礼?”

谁耐不住先张口,谁便输了一筹。

永宁郡主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并未唬住谢明曦。

谢明曦略一挑眉,神色淡淡:“这儿又没外人,何须再做戏。我便是行礼叫一声母亲,难道郡主就能将我视为女儿不成!”

没等永宁郡主吭声,又淡淡说道:“郡主对二姐视若己出,为了她的前程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实在令我钦佩!”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霍然色变,猛地起身,因骤起的激怒脸孔一片潮红:“混账!云娘本就是我亲生所出,你竟敢随意出言污蔑!我今日饶不了你!”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谢云曦的身世秘密,一直被隐瞒得严严实实。当年知情的丫鬟婆子,俱被暗中“处置”得干干净净。

除了她和谢钧,便只有赵嬷嬷知晓。

谢明曦如何知晓这桩隐秘?

……

“郡主何必这般激动。”

相比起震怒的永宁郡主,谢明曦冷静如冰雪,声音淡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郡主做过的事,瞒得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生得不似父亲,也不似郡主。资质平庸蠢钝!谢云曦确实是个蠢人。竟从未生过半点疑心!”

“郡主倒也真的狠心!陪嫁丫鬟嫣然对你一片痴心,心甘情愿代你圆房怀孕生女。你留女去母,连条生路也不给她留。”

“对待自己的情人这般心狠手辣!便是天下负心男子,也不及郡主!”

“若二姐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知晓郡主是弑杀她亲母的仇人,不知她会是何等反应?还肯不肯认郡主为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凶狠,宛若择人而噬的母狼一般,要将眼前纤弱娇嫩的少女撕成碎片:“你为何知晓这桩隐秘?”

“是谢钧!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好!好!你们父女,真是好的很!”

想到贪恋女色富贵的谢钧,永宁郡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冷艳的脸孔隐有几分扭曲。

这个谢钧!

竟敢将这等隐秘告诉谢明曦!

她喜好女子之事,绝不能曝露出去。

谢明曦留不得,谢钧也要去死!

永宁郡主的目中闪过疯狂又扭曲的寒意。

……

谢明曦冷眼看着目光如毒蛇的永宁郡主,淡淡地说了下去:“我奉劝郡主一句,千万别想着做什么杀人灭口的蠢事!”

“我今日独自来见你,是因为我早就留了后手。”

“数日前,我已将郡主的隐秘尽数写于纸上,给了余安。写的也不算太多,一共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之处。他用银子收买了二十个混混乞儿,每人看守其中一份。”

“我出了半点意外,谢云曦的真实身世,郡主不同常人的喜好,便会在一日之内传遍京城。”

永宁郡主怒气上涌,脸孔铁青。

这个谢明曦!果然是有备而来!

便是现在立时杀了她,也不顶用。

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秘密看守的都是不惹眼的混混乞儿。便是立刻抓住余安,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逼问出藏匿之处。

只要曝露出其中一份,她苦苦隐藏了十余年的隐秘,便会被传开……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就算郡主不在意谢云曦的身世,不在意自己异于常人的喜好,也不愿宗亲贵妇们私下议论太后娘娘的癖好吧!”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似被针扎一般,瞳孔急剧收缩,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揪住谢明曦胸前的衣物:“谢明曦!这等隐秘,你到底从何得知?”

……

这才是永宁郡主真正的隐秘和把柄!

永宁郡主幼时便被接进宫中,养在李太后身边。时日久了,窥破了李太后喜欢女子的癖好。

先帝在时,李太后行事隐蔽,百般遮掩。待先帝去世,李太后住进了慈宁宫,行事渐渐无所忌惮。身边“得宠”的宫女来来去去,大多年轻娇媚。

耳濡目染之下,永宁郡主也有了喜好女子的特殊癖好。

一旦她名声败裂,一定会累及李太后!

想到众人茶余饭后闲谈李太后的“磨镜之癖”,想到俞皇后会借此事对付李太后,永宁郡主便不寒而栗,抓着谢明曦衣襟的手背露出青筋。

“谢明曦!此事连你父亲也不知。你为何知晓!”

对着近在咫尺盛怒如同吃人凶兽一般的永宁郡主,谢明曦依旧镇定,不疾不徐地应道:“世上,从没有真正的秘密!”

“我如何得知这个隐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现在应该知道如何待我才是。”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右手用力过度,青筋毕露,双目泛红,看着十分可怖。

谢明曦伸出手,推开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竟被她轻飘飘地推开几步。

两人再次相隔两米。

四目相对间,一个从容不迫,一个目光凶狠冷厉。

可惜,气势再凌厉目光再凶狠也没用。真正占了上风的人,是谢明曦。这一点,谢明曦和永宁郡主心中都很清楚。

永宁郡主便是毒蛇,被谢明曦拿捏住了七寸,也只得低头。

谢明曦淡淡道:“我去我的莲池书院,你做你的郡主。在外人前,演一演戏无妨。私底下,井水不犯河水。”

“你不惹我,此事永远是隐秘。”

“否则,便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郡主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选择!”

……

第六十六章 报到(一)

屋子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永宁郡主的脸色白得可怕,一双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凶狠残忍冰冷。

谢明曦也未再以面具遮掩,神色淡淡,漠然如冰。仿若坚不可摧的高山,风雨如晦,亦岿然不动!

这一场漫长又无声的较量,不出意料,以谢明曦胜利而告终!

“好,我答应你!”

永宁郡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谢明曦神色未动,冷然道:“希望郡主记住今日的承诺!若有一丝枉动,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转身离去。

谢明曦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永宁郡主神色僵硬,许久都未动弹。汹涌的怒火和被折辱低头的耻辱,不停地炙烤着她的胸膛。五脏六腑似焚烧一般。

然而,怒火燃尽后,剩余的却是无边的凄惶和痛苦。

不知何时,泪水涌出了眼角。

她自记事起,便住在宫中。李太后狠辣无情,凉薄自私,对她却算宽厚。

她没了亲娘,便将李太后视为母亲一般。说话行事,乃至羞于出口的癖好,也都受了李太后的影响。

李太后和俞皇后这对婆媳争斗二十余年,面和心不和,人尽皆知。若李太后丑事曝露,聪慧果决的俞皇后焉能放过这等好机会?

便是受再多羞辱,她也不得不低头退让。

谢明曦……

如此隐秘之事,你到底是从何处得知?

还有当日考试,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为何署名会变回谢明曦?

莫非,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永宁郡主心中涌起彻骨的凉意。

……

隔日一早,永宁郡主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回了郡主府。

谢钧巴不得别对着永宁郡主那张冷脸,丁姨娘也暗暗松了口气。唯有谢元亭,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谢钧一副打算在谢府长住的架势,至少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郡主府。

他该怎么办?

是留在谢家?还是厚颜回郡主府?

留下,永宁郡主定会心生不满。

回郡主府,也没好日子过。永宁郡主一肚子怒气,不迁怒他才是怪事!

说到底,都怪谢明曦!

若不是因为她,他如何会落至今日这等地步?

谢元亭阴沉着一张俊脸,见了谢明曦,也没半点好脸色,阴阳怪气地说道:“明日就该去莲池书院报到了!你不用收拾打点行装吗?竟在这儿闲转。”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淡淡笑道:“这等事,自有丫鬟去做。再者,莲池书院只提供中午休憩之处,散学之后,我便乘马车回府。何须打点行装!”

兄妹两个一个在郡主府长大,一个在谢家长大,平日极少相处说话。

谢元亭想摆出兄长的架势,被谢明曦几句话顶了回来,面色颇不好看。

丁姨娘心疼儿子,忍不住嗔怪:“明娘,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兄长说话!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不知敬重兄长!”

丁姨娘毫不犹豫地站了自己这一边。

谢元亭看丁姨娘总算稍稍顺眼了一些:“姨娘言之有理!”

短短几个字,令丁姨娘心花怒放。

这几日她小意殷勤,对谢元亭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奈何谢元亭对她总是爱理不理。

今日总算是有了一丝笑脸。

丁姨娘抓住了讨好儿子的窍门,又板起脸孔训斥谢明曦:“明娘,你立刻向元亭道歉!”

一张口就让她弯腰低头。

好大的脸!

谢明曦嘴角扬起,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做错何事,为何要道歉?别说我没做错事,就算做错了,也轮不到一个姨娘来教训!”

丁姨娘:“……”

谢明曦懒得去看丁姨娘忽红忽白的脸,更不愿浪费唇舌和谢元亭做口舌之争,干脆利落地转身回了碧水阁。

好在明日就可以去莲池书院了!省得每日对着两张令人生厌的脸孔。

……

第二天,谢钧亲自送谢明曦到莲池书院。

永宁郡主今日送谢云曦去白鹭书院,自不回来。丁姨娘和谢明曦怄气,也不肯来。谢明曦也不介意,打算一个人前来报到。

谢钧却道:“第一日报到,若无人相送,夫子们心中会如何做想?我送你去!”

谢钧一副“慈父”脸孔,谢明曦也未揭穿他欲出风头的虚伪,笑着应了下来。

莲池书院每年只录取十个学生,报到这一日,家中父母长辈齐至的不在少数。便是男子,也可正大光明地入内。

谢钧脸上还有些青淤,一露面,便引来不少瞩目的眼光。亏得谢钧脸皮又老又厚,只做不见,亲自扶着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心中哂然。

眼下她风头正劲,谢钧待她千好万好,也不稀奇。

宽敞的正门大开,顾山长领着数位夫子,亲自在门口相迎新生。李家人先来一步,正和顾山长热情寒暄。

谢钧并未急着上前套近乎,在原地站定,低声叮嘱:“明娘,李家势盛,你和李小姐日后既是同窗,可得好生亲近。”

谢明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应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和李姐姐好好‘亲近’!”

谢钧并未听出什么不对劲,只觉女儿乖巧听话。想到抹泪诉苦的丁姨娘,忍不住叹了口气:“丁姨娘说话糊涂,你别放在心上。到底是你亲娘,你多担待包容一些。”

谢明曦淡淡道:“郡主才是我母亲!”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

于礼法而言,永宁郡主才是谢明曦母亲!丁姨娘身为妾室,根本没资格教管谢明曦……可是,这么说,到底显得凉薄。

谢明曦瞥了谢钧一眼,又道:“我这也是学大哥。”

谢钧:“……”

谢钧彻底闭上嘴。

儿女都是债。谢元亭不省心。谢明曦固执起来,也不是好劝的主。

李湘如进了书院后,李夫人兀自拉着顾山长闲话不休,话里话里都是“我家湘如尚且年少在家千娇百宠受不得委屈请夫子们多多照应”云云。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应道:“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半点委屈受不得。索性领回家中,不必再来读书了。”

李夫人:“……”

第六十七章 报到(二)

凭着李家长房儿媳的身份,李夫人在一众贵妇中如鱼得水。没想到,今日竟被顾山长毫不留情地噎了回来。

早听闻顾山长脾气又臭又硬,美其名曰“刚正不阿”,果然不假。

李夫人将满心的不甘羞恼按捺下去,陪笑道:“是我说话不当,请顾山长勿恼!我也是一片慈母心罢了!”

顾山长神色未变:“进书院读书的学生,谁人无父母?谁人受欺父母不心疼?我身为山长,自会秉公处事,不偏不倚。不让一个学生受委屈!”

李夫人连连应道:“顾山长品性高洁,令人钦佩。”

这个李夫人,实在聒噪。学生已经送来了,还在这儿个不停。当莲池书院是李府吗?没见谢家父女还在那边等着吗?

性情耿直的季夫子,皱着眉头提醒:“李夫人若无别的事,还请先归去。待到申时正散学之际,再来接李小姐回府。”

李夫人:“……”

李夫人讪讪地笑了一笑,总算住了嘴,告辞离去。

季夫子略略松口气,低声对顾山长抱怨:“每年新生入学,总有此等自恃甚高的贵妇。每个学生都要求特殊照顾,我们做夫子的,还怎么教导学生?”

顾山长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罢了,不理会便是。”

季夫子心情颇有几分烦闷,抬眼一看,顿时扬起嘴角:“顾山长,谢三小姐来了!”

……

身为夫子,偏爱考取头名的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

更何况,这位庶出的谢三小姐,被嫡母欺压,委实令人怜惜。

俞皇后亲自下令,不准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季夫子口中不说,心里却一直有些不满。对谢明曦,更多了一层同情。

端着一张严肃脸孔的季夫子,实则外冷内热,最有正义感。

顾山长这几日一想起替考之事,心中也觉憋闷。听闻谢明曦之名,顿时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缓步而来的谢明曦。

粉衫白裙,尽显少女的娇俏。秀美动人的脸庞,令人过目难忘。

身为女子,生得美丽出众,已是上苍厚赐。

四书五经,样样精通。诗词歌赋,算学杂学,无一不擅长。还有那一篇慷慨激昂文采逼~人的策论,更令人惊艳!

这世上,竟有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女!

顾山长目中满是赞叹。

“学生谢明曦,见过顾山长!”谢明曦并未裣衽,而是躬身抱拳,行了学生礼。

顾山长对谢明曦的第一印象,实在极好。破例露了笑容:“免礼起身!”

“谢顾山长!”谢明曦又抱拳对季夫子行礼:“学生谢明曦,见过季夫子!”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直言不讳地问道:“这几日,永宁郡主可曾为难于你?”

谢钧:“……”

这位季夫子,还真是耿直!

谢钧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抢先一步应道:“季夫子请放心,我身为父亲,自会护着明娘无恙!”

季夫子瞥了谢钧一眼:“谢郡马护着女儿,也是应该的。”

可惜,一看就是个夫纲不振的主!

在季夫子洞如明镜的目光下,谢钧愈发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夫子所言甚是。”

顾山长用目光制止季夫子,然后温和说道:“既已送至书院,谢大人便自行离去。书院中午有休憩之处。夫子们也会好好照顾学生。谢大人只管放心。”

还是顾山长会说话。

谢大人,比谢郡马听着顺耳多了。

谢钧舒展眉头:“如此,有劳山长和诸位夫子!”然后,温和地催促谢明曦:“明娘,你快些进学舍。”

谢明曦微笑应是。

目送谢明曦进了书院,谢钧这才转身离去。

……

莲池书院共设五级,每一年总有修完学业的学生离开书院,再迎来新的学生。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设立,动用的是俞皇后的私房银子。凡考进莲池书院的学生,不收分文束。夫子们的束,莲池书院日常运转所需,皆由俞皇后出银子。

因此,将莲池书院视为俞皇后的私产也不为过。

李太后再跋扈,也不好正大光明地插手书院事务。

此次以孝道相逼,迫得俞皇后退让,不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李太后心中自是畅快。在宫务上便不好过分挑剔。

宫中太后皇后婆媳斗法,知晓之人寥寥无几。

谢云曦替考之事,暂时也只有顾山长季夫子等几人知晓。

谢明曦前世曾在莲池书院几年,对书院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此时装着初进书院,对宽敞整齐的学舍露出惊叹之色。

在前引路的,是高一级的学生,面有得色地说道:“我们莲池书院的学舍,和松竹书院规格一致。宽敞通透,明亮宜人。”

“快看,海棠学舍便在前面。”

莲池书院以花分五级,新生在海棠学舍读书,第二年便是丁香学舍,之后,分别是紫薇、玉兰,第五级则是牡丹。

海棠学舍共有五间,学舍外种了几棵海棠。此时正是三月,花期未至,高大的海棠树绿叶葱茏,海棠学舍掩映期间,清幽雅致。

谢明曦含笑道谢:“多谢学姐,我自去便是。”

被称呼为学姐的少女,年龄也不大,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圆脸,爽朗健谈,闻言笑道:“也好。那我便回学舍去了。我叫穆梓淇,以后得了空,便来寻你说话。”

新生第一名的名头实在响亮。

身为学生,便以学识论高下。什么家世嫡庶,反倒要往后排一排。也因此,这个穆梓淇,对谢明曦颇为友善。

谢明曦笑道:“好,我以后定去找学姐。”

穆梓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谢明曦走到海棠树下,驻足欣赏片刻。

“谢妹妹!”一个欣喜的少女声音响起:“你为何不进去?”

是林微微。

谢明曦转身,冲林微微一笑:“林姐姐也来了。”

林微微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老远便见你在树下驻足。我们一起进去,先坐下再说。”很自然地挽起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含笑点头,和林微微一起迈步进了学舍。

…… 2k阅读网

第六十八章 同窗(一)

柔和的晨曦透过大窗子洒落进明亮宽敞的学舍,几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正低声说笑。

秦思荨,颜蓁蓁,萧语晗,尹潇潇。都是熟悉脸孔。

一袭绯衣罗裙的李湘如也在其中。她姿容秀丽,气质端庄,唇畔含笑,在几个少女中最引人瞩目。

听闻推门声,少女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脸孔,李湘如脸上的笑容顿时淡去。

第二名!

在别人看来,这是何等荣耀风光。于李湘如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

堂堂李家嫡女,惜败于区区谢家庶女之手!

输给别人也就罢了,竟输给了阴险狡诈的谢明曦!一想到谢明曦会在自己面前何等耀武扬威,她便怄得不得了。这几日,她一直怏怏不乐,直至今日报到,心情才稍稍好转。

此时一见谢明曦,心情瞬间阴霾。

谢明曦似未看见李湘如难看的脸色一般,和尹潇潇等人一一寒暄过后,又笑着看向李湘如:“李姐姐今日来得倒早!”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林微微既和谢明曦交好,格外看不惯李湘如这等爱理不理的样子,故意笑道:“谢妹妹,你此次考中头名,可算是名噪京城了。我考中第三,不知考了第二的人又是谁?”

没想到,看着纤弱娇美的林微微也是个蔫坏的主。

谢明曦对林微微顿生惺惺相惜之意,笑着应道:“正是李姐姐。”

林微微故作讶然:“原来竟是李姐姐考了第二。虽比谢妹妹稍逊一筹,也已很难得了。”

李湘如:“……”

好一个林微微!我今日记住你了!

……

得了!

报到的第一日,就先斗上了!

颜蓁蓁和李湘如相熟,立刻笑着帮腔:“李姐姐才学出众,琴艺无双,我们都是极佩服的。倒是林姐姐,之前三年光阴虚度,今年一举考中第三名,委实令人意外。”

林微微连着三年止步于考场外,年年报名,年年缺考,早已成了闺秀圈中的笑谈。

颜蓁蓁故意提起此事,显然是有意戳林微微痛处。

也怪不得颜蓁蓁心中不忿。她自恃极高,以为此次必能考中前三。没曾想,最后只考了第四名。看第三名的林微微不顺眼,简直是天经地义。

林微微淡淡一笑:“颜妹妹考了第四名,虽略逊于我,也是很不错了。”

颜蓁蓁:“……”

怼得直接又爽快!

谢明曦心中暗暗道好,看林微微更顺眼几分。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有意和林微微交好,性情相投,自是好事。

颜蓁蓁在家中受尽宠爱,从未受过言语闲气,被林微微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面色颇为难看。

李湘如看谢明曦百般不顺眼,连带着对林微微也没了好感,扯了扯嘴角道:“林姐姐考了第三,也不必这般骄傲目中无人。”

谢明曦很自然地接了话茬:“李姐姐言之有理。便是骄傲,也该先紧着我才是。”

李湘如:“……”

啊啊啊啊!

为什么她考的是第二而不是头名?

现在处处被压了一头,都斗嘴都直不起腰杆来。实在可恨可恼啊啊啊啊!

……

性情温柔的秦思荨,笑着打圆场:“大家能一起考中莲池书院,做了同窗,也是一大乐事。何必在意第几名!”

尹潇潇立刻接了话茬:“可不是么?我吊了榜尾,我爹还是高兴的很。连着放了三日炮竹,吵得四邻都无法安寝。害得我都快没脸出门见人了。若是有人问我考了第几,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风趣幽默的自嘲,顿时逗乐了一众少女。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也随之冰消雪融。

到底是一群半大孩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便是骄纵的颜蓁蓁,也很快有了笑容,和众人说笑起来。

过了片刻,剩余的三个新生也一一来了,同样都是出身名门的京城贵女。

一张鹅蛋脸相貌秀丽的沐婉婷,是工部沐侍郎的嫡长女。

身材娇小生得可爱的佟悦,是刑部佟尚书的嫡孙女。

身量修长清秀斯文的方若梦,则是方阁老府上的孙女,却非嫡出,而是庶出。在一群嫡出的贵女中,方若梦自觉低了一头,颇有几分拘谨局促。

众少女听闻方若梦也是庶出,下意识地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倒是从容,冲着方若梦笑道:“我也是庶出。”

方若梦心里微微一松,轻声应道:“我知道。”

谢明曦考中头名,风头之劲,无人能及。庶女出身,自然也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无人唏嘘谢明曦的庶出,反而要赞叹一声谢钧教女有方。

由此也可见,世人皆势利。考中头名,便是最有力的证明。便是庶出,也依然风光赫赫。

同是庶出,方若梦对谢明曦顿生亲近之意。

谢明曦也不吝释放善意,笑着问道:“方家今年只你来考莲池书院吗?”

方若梦定定神应道:“当然不止。我堂姐堂妹都一并来考了。只是,唯我一人考中而已。”

嫡出的堂姐堂妹没中,倒是她这个平日素来不起眼的庶女考中了。这几日,方家内宅几乎就未消停过。

方若梦语焉不详,众少女又岂能猜不出来?

颜蓁蓁直言无忌的说道:“你生母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方若梦笑得有些苦涩,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谢明曦的亲娘好赖是正经抬进门的妾室。她的生母,却是通房丫鬟出身,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

她是婢生女,在方家一众孙女中,便如影子一般,无人关注,毫不起眼。

平日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她少不得要藏拙。免得惹来姐妹嫉恨嫡母不喜。

此次来考莲池书院,她一举考中。哪怕是第九名,也足以在方家出头露面,扬眉吐气。从不用正眼看她的祖父,对她也和善了不少。

谢明曦淡淡说道:“嫡庶有别,世俗如此,谁也无法改变。不过,你无需因此自卑。你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考进书院。谁敢小看你我?”

第六十九章 同窗(二)

方若梦心中一阵激越,抬头看了自信从容光华外露的谢明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

如今方家再无人小觑她。她的生母,也被抬成了妾室。以己之力,惠及生母,她应该骄傲欢喜。

谢明曦看着清秀腼腆的方若梦,心中掠过几分异样的滋味。

前世的同窗里,并无方若梦。

她对这位方家庶女,也无半分印象。

她的重生,或许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也推至她的身边。

譬如林微微,譬如眼前的方若梦。

李湘如不甘心风头被谢明曦抢尽,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待众人都看过来,才笑道:“夫子还未来,我们闲着无事,不如先定下位置如何?”

这一间学舍十分宽敞,上首摆着宽大的桌子,是夫子的讲台。学生们的桌子,共设三列,每列四张。

论位置,自然是第一二排最佳。

颜蓁蓁立刻道好:“李姐姐此言甚好,不如我们就按入学的名次来挑位置吧!”

众少女:“……”

众人一起看向排名最末的尹潇潇。

尹潇潇心胸再豁达,也有些恼意。

颜蓁蓁仗着自己名次靠前,便想以成绩压人。她这个第十名,只能挑人剩下的位置,只能坐最后一排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颇为交好,闻言皱眉反对:“不妥!还是抽签挑位置吧!”

李湘如自然不愿意抽签:“我觉得颜妹妹的主意好。”

谢明曦竟也说道:“那就以入学名次来挑位置。”

李湘如:“……”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一个碍眼的第一名!

……

李湘如抽了抽嘴角,不再多言。

尹潇潇没料到谢明曦竟也赞成这个主意,心里有几分气闷。

十一岁的少女,便是有些城府,也未至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怏怏不乐地说道:“举手表决。赞成以入学名次挑位置的,都有谁?”

谢明曦李湘如都举了手,林微微也举了手,颜蓁蓁举手的动作也十分麻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秦思荨略一犹豫,也举了手。

正好半数。

萧语晗考了第五,名次也靠前。却未举手。

“一半人赞成,”尹潇潇摊摊手:“另一半想来赞成抽签……”

话还未说完,方若梦竟也怯生生地举了手。

尹潇潇:“……”

尹潇潇气得瞪了方若梦一眼:“你要举手,怎么也不快些?”

方若梦有些羞愧地应道:“我平日在家中,极少张口,动作反应都慢些。”

尹潇潇:“……”

谢明曦扫了神色不愉的尹潇潇一眼,笑着说道:“既有六个人赞成,便按着入学名次来挑位置。我是第一,便第一个来挑。”

然后,伸出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中间:“我坐这儿。”

众少女:“……”

这个起落实在太大了!

……

尹潇潇反射性地跳着转了个身,一脸惊诧:“谢妹妹,你真要挑最后一排?”

自小便习武善于骑射,动作轻盈利落,不甚雅观的蹦跳也格外利索。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尹潇潇之前的些许恼意,一扫而空,哈哈一笑,一把攥住谢明曦的手:“好好好,算你讲义气!我尹潇潇是交定你这个好朋友了!”

爽朗明快的尹潇潇,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头。嘴角高高扬起,眼眸亮得似能放出光来。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李湘如看着又刺目又膈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妹妹高风亮节,令人钦佩。我委实不及,还是选第一排!”

第一排一共三个位置,李湘如选了一个,另外两个自然要留给免试就读的六公主和另一位宗亲贵女。

林微微本该选第二排,此时却道:“我也选最后一排。”

一个鼻孔出气!

李湘如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谢明曦笑道:“好,我们坐一起。”

尹潇潇对主动坐最后一排的林微微也生了好感,冲林微微笑了一笑。

颜蓁蓁不客气地选了第二排。

轮到萧语晗,却有些犹豫。坐前面当然好,这么一来,离尹潇潇却又远了。她不选后排,便显得不够义气……

尹潇潇看出萧语晗的踌躇,立刻笑道:“你也选第二排。我们两个可以在课余一起说话。”

萧语晗有些歉然,最终还是选了第二排。

紧接着是秦思荨。第二排三个位置都被选完。

谁也没料到,第七名的方若梦竟也要选最后一排:“我也坐最后一排。”

别人还未吭声,尹潇潇却不乐意了,瞪着眼说道:“不行!最后一排是我的,你不准抢!”

方若梦胆子小,被瞪了一眼,反射性地便垂了头,小声又坚持地说道:“按着名次挑选,我就挑最后一排。”

尹潇潇:“……”

尹潇潇被噎得哑口无言。

谢明曦忍俊不禁,张口打圆场:“尹姐姐别恼。你坐我前面吧,想和我说话,只消转头就行了。”

尹潇潇不怎么情愿地应了。

沐婉婷和佟悦没得选,都选了第三排。

……

经过这么一遭,众少女两派之势已隐约浮出水面。

一派以李湘如为首,颜蓁蓁秦思荨等嫡女紧密围绕在李湘如身侧。

而另一派,则以谢明曦为首。

林微微坚定不移地站在谢明曦身侧,尹潇潇和谢明曦志气相投,同样庶出的方若梦,显然也愿意亲近谢明曦。

李湘如原本打着独占鳌头的主意,却未想到,第一日便被谢明曦占了个平分秋色,心中颇为气闷。转念一想,还有两位分量最重的同窗还未来。

六公主出身皇室,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另一个免试就读的新生,肯定是盛锦月。盛锦月和谢明曦早已结下梁子,势同水火,绝无可能和解。

只要将盛锦月和六公主拉拢在自己这一边,谢明曦休想翻出风浪。

正想着,就听学舍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李湘如精神一振,立刻看了过去。

谢明曦耳力灵敏,早已听到了脚步声。心中悄然一动,转过身来。

一张尘封在久远记忆中的美丽脸孔映入眼帘。

…… 2k阅读网

第七十章 重逢(一)

少女约有十一岁,长眉挺鼻,黑眸红唇。

一袭碧色罗裙,式样简单至极,黑亮的青丝挽做双环髻,发边只簪了一朵白玉芙蓉,其余再无修饰。

少女气度出众,满身风华。那份与生俱来睥睨众人的尊贵,顿令众少女生出望尘莫及的黯然。

论容貌之美,在座少女无人能及。

便是谢明曦,也未敢言胜过这个少女。

比起惊人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少女的阴郁冷漠。仿若终年不化的积雪堆积在眼角眉梢,无人能令她展颜。

目光如寒潭,深幽不见底。

果然是六公主来了!

……

和昔日好友重逢,委实令人欣喜快慰!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前世,她只是谢云曦身侧“伴读”,身份低微。虽和六公主相交,也不便来往过密。

今生,她是莲池书院的新生头名,风光赫赫,无人能及。和身份尊贵的六公主成了同窗。也有资格和六公主正式结交来往了。

谢明曦正欲上前行礼,李湘如动作更快一步,抢着上前一步裣衽行礼:“湘如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李湘如:“……”

众少女:“……”

传闻六公主阴郁少言,从不理人,果然半点不假!

李湘如已行了礼,六公主不发话,她便不能起身。

……

身为名门贵女,李湘如自幼便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教导,礼仪无可挑剔,行礼姿势十分标准。也正因如此,这等行礼姿势最是累人。

不到片刻,李湘如便觉腿酸腰酸满腹心酸。

她只是想第一个和六公主说话,给六公主留下印象而已。

为什么落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她到底还要维持这个僵硬可笑的姿势多久?

谢明曦看着这一幕,忽地想起昔日和六公主初见的自己。也是这般战战兢兢满心惶恐。后来相处得久了,才知六公主外冷内软,心地善良。

其实,李湘如自行起身就行了。六公主根本不会怪罪。六公主不喜说话,便连宫中的内侍宫女也知晓行礼后自行起身。

可惜,李湘如不知道!

众少女也不知道,俱以为六公主冷漠倨傲难缠,心中各自惴惴不安。

谢明曦也不提醒,慢悠悠地又等了片刻。才张口道:“李姐姐不妨自行起身。想来公主殿下不会责怪你的。”

李湘如默默“坚持”了盏茶功夫,早已全身酸软额上冒汗,再不起身就要踉跄摔倒出丑了。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先站直身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公主果然没动怒。

事实上,六公主从头至尾都是同样的表情。

冷漠如雪,波澜不惊。

谢明曦微笑上前,裣衽行礼:“谢明曦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眉头微微一动,目中迅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迅疾扫过谢明曦清丽秀美的脸庞。旋即,这丝隐没眼底,恢复如常。

低头行礼的谢明曦,并未捕捉到这一丝异样,很快起身。

六公主并未怪罪。

其余少女都松了口气,一一上前行礼。

六公主一直都没出声,强烈的气场却压得众少女喘不过气来。之前说笑斗嘴较劲的气氛一扫而空。各自拘谨地站在原处。

谢明曦虽有心亲近好友,也未急在一时。

来日方长,日后亲近的机会多的是。

……

好在,僵持的气氛没维持多久,就被最后一个新生的到来打破。

“盛姐姐,你总算来了!”李湘如刚才大失颜面,心中正不是滋味。见了盛锦月,立刻笑着迎了上去。

萧语晗颜蓁蓁等人和盛锦月也都相熟,各自热络地笑着迎了过去。

素来趾高气昂的盛锦月,今日神色却有几分难言的尴尬。

免试就读,总不及正儿八经的考中莲池书院。

更何况,她曾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书院,否则宁可不来……今日自己打自己的脸,实在是疼。

只是,祖父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来这个名额。她便是再骄纵任性,也绝不敢说不来。今日在书院外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来了。

李湘如何等聪慧伶俐,见盛锦月神色尴尬,便知她心结。立刻笑道:“当日文会,我们便想着一起进莲池书院做同窗。今日如愿以偿,实在是件令人欢喜的好事。”

只字不提盛锦月亲口立下的誓言。

萧语晗也笑道:“正是。看到盛姐姐,我们心里都十分欢喜。”

秦思荨柔声道:“盛姐姐今日为何来得最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盛锦月身在其中,总算没那么尴尬了,笑着说道:“昨日太过紧张,没睡好,早上起得稍迟了些。你们倒是都来得早。”

颜蓁蓁不以为然地笑道:“考中书院,是何等喜事。我巴不得早些来报到,哪里会紧张。”

盛锦月:“……”

众人:“……”

一句“考中书院”,生生戳中盛锦月痛处。

颜蓁蓁年龄最小,被娇惯着长大,素来有口无心。盛锦月知晓她的脾气,也不好怪她,默默咽下心头闷气。

“夫子还没来,我们都已选好位置了。”李湘如笑道:“我们特意留下了第一排的两个位置,六公主殿下和盛姐姐各坐一张如何?”

盛锦月却未立刻点头应下,反而问道:“第一排共三张位置,还有一张被谁选了?”

千万别是谢明曦!

当然不是怕了她……反正,总之,自己绝不和谢明曦坐一排。

李湘如看穿了盛锦月的心思,却不说破,笑着应道:“被我选了。”

不是谢明曦就好!

盛锦月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便在耳边响了起来:“锦月表姐特意张口询问,莫非是想和我坐一起?”

谁想和你坐一起!

盛锦月反射性地瞪了过去:“自作多情,我才不愿和你同坐。”

谢明曦扯起嘴角,淡淡应道:“我也不愿和一个出尔反尔之人坐在一起。”

盛锦月:“……”

众人:“……”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2k阅读网

第七十一章 重逢(二)

盛锦月气得涨红了脸。

出尔反尔……

太扎心了!

“我就出尔反尔,关你何事!”

憋了半天,盛锦月终于重新挺起了骄傲的头颅:“我是淮南王府嫡女。免试就读的名额,本就是留给宗室贵女的。谁比我更有资格?”

“谢明曦!你别仗着自己考了第一名,就在这儿耀武扬威!”

“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

谢明曦挑眉一笑,慢悠悠地说道:“于我而言,第一名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对你来说,算是很了不起了。”

连前十都没考中的盛锦月:“……”

考了第二的李湘如:“……”

考了第一的人,就是骄傲得理所当然,那么令人讨厌!

以盛锦月的脾气,能强忍着没冲上前来揍人或者挨揍,实在难得。

盛锦月深呼吸几口气:“今天是报到的第一日,我才不和你争吵,免得给夫子留下坏印象。麻烦你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呵!放狠话谁不会!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特意选了最后一排,正是为了离你远一点。”

盛锦月:“……”

被气得想吐血的盛锦月,愤愤地走到第一排坐下。打定主意,今日再也不和谢明曦说话。

众少女各自同情地看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素来骄纵成性,言行跋扈,何曾吃过这等亏?如今却被谢明曦欺负得无还口招架之力……看着还挺解气的!哈哈!

六公主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

盛锦月坐下后,众少女也随之一一落座。

林微微坐在最后一排左侧,谢明曦便坐了中间。

剩下靠右边的一张桌子,方若梦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坐下之后,转头冲谢明曦笑道:“以后请你多多指点。”

对谦逊之人,谢明曦并不高傲,笑着应道:“以后我们一起勤奋读书,共同进步。”

方若梦笑着点头。

谁也不是生来就胆小怯懦。

只是,被养在方家内宅十一年,长期生活在嫡母和嫡出姐妹的欺压凌辱之下,她不得不谨慎拘谨。时日久了,连她自己都厌恶自己温吞不敢大声说话的性子。

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庶女并不都像她这样。

原来,世上还有谢明曦这样的少女。

优秀出色,自信从容,言辞锋利。一众名门贵女,在她面前尽皆黯然失色。便连出身淮南王府的盛锦月,也憋屈地败于她口下。

方若梦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和谢明曦多亲近。

林微微将方若梦激动的神色尽收眼底,然后,冲谢明曦眨眼示意。

不费多少力气,便收服跟班一个。

谢明曦哑然失笑,正欲低声张口,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一个身影走了过来,不由得微微一怔。

六公主过来做什么?

……

六公主的一举一动,众少女自然都看在眼底,各自惊诧地看了过来。

之前众人入座,六公主并未动弹,谁也不敢提醒或催促。

跋扈的盛锦月和高傲的李湘如,各自坐了第一排的左右两侧,中间那张位置无人敢坐,特意留给了六公主。

六公主往最后一排走是何意?

可惜,无人敢问出口。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六公主走到方若梦身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方若梦。

方若梦反射性地打了个哆嗦,全身紧绷。

六公主站在她身边做什么?

老天,谁来救救她?

可惜,没人吭声。

方若梦双目噙着泪珠,求助地看向谢明曦。

太可怕了!六公主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谢明曦自然不会惊惧。六公主不喜说话,性情冷漠阴郁,其实心肠柔软,并不难相处。难的是猜出她的心意。

谢明曦略一思忖,在方若梦感激涕零的目光下张口问道:“公主殿下站在此处,莫非是想坐在最后一排?”

六公主略一点头。

众人:“……”

众人心中疯狂腹诽。

堂堂公主,不坐第一排,跑去最后一排!别是头脑不清醒吧!

方若梦被吓得腿软,便是再不情愿,也不敢不让出位置。哆嗦着站起身。

六公主毫不客气,伸手指了指第一排的中间。

“方姐姐,公主殿下让你去坐第一排中间。”谢明曦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别辜负了殿下好意。”

方若梦苦着脸谢恩:“多谢殿下。”然后,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下,颤颤巍巍地去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盛锦月不善地瞪了一眼过来。

李湘如也心有不满。特意留下最佳的位置,本是留给六公主的,也方便日后自己和六公主亲近来往。没曾想,竟有这等转折,被方若梦抢了去。

方若梦被左右不善的目光瞪得心中发凉,更是满心委屈。

她根本不想坐第一排,是六公主抢了她的位置!盛锦月李湘如瞪着她做什么?有本事就去瞪六公主!

……

林微微心中也有些诧异。不过,她心性沉稳,很快冷静下来,友善地冲六公主微笑示意。

六公主神色漠然,毫无回应。

谢明曦也冲六公主微笑:“以后我和殿下坐在一排,还请殿下多多指教。”

六公主略略点了点头。

林微微:“……”

这区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转过头。

谢明曦还在低声和六公主说话。独属于少女的声音清甜柔软,悦耳之极:“我是谢明曦,今年十岁。父亲是鸿卢寺卿,嫡母永宁郡主。今年新生考试考了头名。”

“坐在第一排的三人,是淮南王府的盛锦月,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还有方阁老府上的庶出孙女方若梦……”

竟细细地说起了每个人的姓名家世年龄,连考试名次也一一说得清楚。

林微微有些惊讶。

谢明曦这般耐心细致,六公主竟也没有半点不耐,实在令人称奇。

林微微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

谢明曦生得清丽秀美,此时唇畔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阴郁冷漠的六公主,全身的阴沉也散去几分。

一个柔声细语,一个侧耳聆听,画面竟异常和谐。

……

第七十二章 院规

对着昔日好友,谢明曦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

苍天作证,她还从未对谁这般好过。

或许是六公主真的和她有缘。今生初次相见,孤僻少言的六公主竟对她无半分排斥,之前和方若梦换位置,显然是有意主动坐到她身边。

想及此,谢明曦目中清浅的笑意深了一些,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六公主默默凝视着谢明曦美丽的笑靥。

心中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坐在第一排的盛锦月,不时回头看一眼,待看见谢明曦和六公主亲密低语的模样,心中恼恨不已。

六公主的冷漠孤僻人尽皆知。她屡次三番主动寒暄,六公主从不搭理。

也不知谢明曦用了什么邪术,竟在短短片刻和六公主亲近起来!

李湘如更是嫉恨得咬牙切齿!

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和六公主交好。日后或能沾光出入宫廷,和四皇子“偶遇”……没想到,又被谢明曦抢了先!

谢明曦!

谢明曦!

谢明曦!

李湘如心底的嫉恨怨怼几乎快化为实质,嗖嗖如利箭飞向后排的谢明曦。

其余少女,或多或少也生出艳羡之意。

六公主是皇上幼女,颇得皇上宠爱。谁不想和六公主亲近?

可惜六公主太过孤僻阴郁,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谁都不想理”的冷漠。众人有心无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拔了头筹……

等等!

这个形容词怎么有点怪怪的?

……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顾山长来了。

众少女心中一阵雀跃欣喜激动,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相迎:“学生恭迎山长和夫子。”

谢明曦下意识地低声提醒:“山长来了,殿下也该起身相迎才是。”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六公主反应颇为迅捷,甚至比她更早一步起身。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怜惜。

六公主出身天家,尊贵之极,礼数却这般周全,显然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俞皇后是嫡母,六公主是庶出。庶女不受嫡母待见,也是常理。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六公主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目光敏锐。眼角余光扫到谢明曦带着怜惜的温柔目光,心中悄然一动。

顾山长已走了进来,含笑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少女的脸孔:“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众人齐答:“谢过山长。”

然后,才一起坐下。

顾山长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三人,眉头略略一皱。

考取头名的谢明曦为何没坐第一排?莫非是李湘如等人以家世压人?

身份尊贵的六公主,为何也坐了最后一排?

李湘如被顾山长明亮锐利的目光看得心虚不已,又觉满腹委屈。谢明曦自己选了最后一排,又不是她的错。顾山长分明生了误会,怪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这个黑锅她绝不背!

“启禀山长,”李湘如很快站起身来,委婉地解释:“适才有空,我们便以入学名次为序挑了位置。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山长言明!”

顾山长眉头略略舒展,尚未说话,坐在最后一排的谢明曦也站了起来:“山长,我主动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和李姐姐锦月表姐都无关系。”

李湘如:“……”

无辜中箭的盛锦月:“……”

旁观的众少女:“……”

明明是事实,被谢明曦这般认真诚恳地道来,怎么听都像是李湘如盛锦月仗势欺人!

顾山长尚未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冷淡的目光扫过李湘如盛锦月气得涨红的脸孔:“罢了,既已坐下,暂时便如此坐着。书院每个月都有考核,待到首次考核过后,再以成绩次序重排位置。”

众少女:“……”

顾山长,算你狠!

……

顾山长身量修长,目光淡淡,声音不疾不徐。

“我们书院,设有礼乐射预书数六门课程,这六门课程必学。另有棋艺茶道舞艺女红厨艺等选修科目,可任选两门。”

“必学课程,每个月考核一回。分甲乙丙三等。位列甲等者,书院会张榜公布,并有奖赏。连续两次位列丙等,便请家人前来商榷,劝其离开书院。”

“选学课程,半年考核一回。考核标准,和必学课程相同。”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心跳如擂鼓,便连最自信的李湘如,此时也手心阵阵冒汗。

考了丙等已经够凄惨,连着两次就要被请家长并退学,实在太过严苛。

盛锦月更是毫无底气,面色悄然泛白。

祖父舍下老脸,替她求了免试就读的名额。若是她考了丙等,还有什么脸面对祖父?

六公主神色漠然,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谢明曦神色未变,继续聆听顾山长“训话”。

“皇后娘娘每月亲至书院三日,为书院所有学生授课。你们是新生,皇后娘娘会为你们授课一整日。”

“皇后娘娘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有娘娘亲自教导,是尔等三生之福。皇后门生四个字,重于千斤。望尔等珍重,切莫辜负娘娘心意!”

提起俞皇后之名,众少女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齐声应是。

莲池书院之所以闻名天下,有大半归功于俞皇后。

皇后门生,于闺阁少女而言,分量极重。便如男子考中会试,一跃成为天子门生。

顾山长又道:“每个月休沐三日,分别是旬末。辰时上课,申时散学。中午有一个时辰的进食午休时间。”

“书院提供饭食,尔等若想自带饭食也可。每个人只可带一个伴读,不得胡乱走动,更不可扰乱夫子上课。”

“学舍后有休息的屋舍,两人一间,自由组合即可。”

话音刚落,众少女便一阵轻微的骚动。

辰时就要上课!

意味着卯时天未亮时就得起床梳洗更衣,再乘坐马车到书院。若是路途远的,起得还要更早一些。

读书之辛苦,可见一斑。

不过,连六公主都没吭声,她们自然更无提意见的资格。再者,能进莲池书院是何等的荣耀?便是再辛苦,也得咬牙坚持。

众少女很快安静下来。

顾山长目中闪过满意,张口道:“你们十二人既为同窗,也是缘分。便由你们自己选出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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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舍长(一)

何为舍长?

简而言之,便是十二人之首。平日管理纪律,安排学舍事务,可以代替众人和夫子们打交道,出头露脸机会颇多。

李湘如目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这等好事,万万不可让谢明曦抢了去。

李湘如打定主意,索性厚颜起身,主动张口相询:“不知山长所言何解?我们该如何选出舍长?可否毛遂自荐?”

李湘如出身名门,自小被家中精心教养长大,落落大方,气度沉稳,十分惹眼。此时侃侃而谈,其谈吐风仪,令人赞许。

以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而言,实在难得。

顾山长目中闪过赞许,笑着点头:“毛遂自荐,自是可以!”

李湘如心神大定:“既是如此,那我便厚颜自荐一回。”

不等顾山长吭声,便利落地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少女:“一起考进莲池书院,成为同窗,可见我们有缘。从今日起,我们要在书院就读五年。每日相伴学习,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及我们亲近。”

“我愿为大家鞍前马后,操劳琐事。”

“希望大家给我这个机会,一起举荐我。”

谢明曦的眼眸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忽地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我也有意自荐为舍长。”

李湘如:“……”

众人:“……”

六公主微微侧目。

这个谢明曦,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不过,这样才有趣不是?

……

又是谢明曦!

怎么哪儿都是你!

李湘如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面上还得做出虚怀大度的样子来,冲谢明曦笑道:“既是你也有意,我们两人便请众同窗投票。谁票数多,便由谁胜出如何?”

谢明曦从容点头:“这个主意颇佳。”

然后,恭敬地看向顾山长:“李姐姐张口在前,我本不该厚颜张口。只是,此机会难得。我委实不愿错过,这才厚颜自荐。恳请山长不要见怪!”

顾山长当然不会见怪。

身为夫子,最喜欢的便是好学上进的学生。谢明曦出身虽不及李湘如,却才学惊人,令人激赏。

只冲着那篇文采逼~人的策论,顾山长心里的天平便已倾向谢明曦。

“舍长之位,本就应由才高聪慧之人担任。”顾山长淡淡笑道:“你们两人俱是新生中的佼佼者,既都有意角逐舍长之位,我便成全你们。”

“今日这第一课,便来选舍长。我给你们各一炷香时辰,一展所长,直抒心意。众学生仔细聆听,选出最合心意之人。”

“投票之时,执笔写出属意的名字即可,不必署名!”

也免得众人心中有所忌讳,碍着李府威势,不敢选谢明曦。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顾山长看似严肃,实则正直善良,值得敬重。对着这么一位可亲可敬的女子耍心机,会不会稍微有点过分?

算了,还是先当上舍长再说!

……

颜蓁蓁眼看着自己错失良机,心中懊悔不已。

只是,第三名都没吭声,她这个第四名自然不便出言。

不止是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也在暗暗扼腕。如今顾山长已经发了话,这舍长之位,只能从谢明曦和李湘如中产生了。

李湘如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笑着对谢明曦说道:“我比谢妹妹年长一岁,今日厚颜抢先一步,谢妹妹不会见怪吧!”

按入学名次,她不及谢明曦,索性厚着脸皮扯年龄。

谢明曦微微一笑:“不提年龄,便是按入学名次,我也该先让李姐姐三分。否则,我便落了欺人之嫌。”

李湘如:“……”

呸!厚颜无耻!

考第一就了不起吗?处处压着我这个第二!

李湘如心中大怒,面上不动声色:“谢妹妹高义,令人钦佩。”

顾山长执掌书院多年,教过的学生不知多少。此时这般情形,却也从未见过,一时间,也觉兴味有趣。扬声吩咐:“来人,去请季夫子等人过来。”

然后,笑着说道:“难得有这等热闹,让众夫子前来听上一听。让她们也一起投上一票,以保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四个字,令谢明曦心中生出暖意,久久不散。

李湘如嫉妒得快扭曲了!

什么公平公正!

无非是怕众学生欺辱谢明曦出身低微罢了!顾山长摆明了就是偏心谢明曦!

她哪里不及谢明曦?

可恶又可恨的第二!

啊啊啊啊!

……

片刻后,五位夫子一起来了学舍。

季夫子教导算学杂学,杨夫子教导音律,苏夫子教导礼仪,董翰林教导四书五经。

教导射御两门的是同一个夫子,姓廉。

这位廉夫子,颇为年轻,只有二十左右。肤色微黑,个头颇高,双腿修长,双目清亮有神。有别于几位女夫子罗裙广袖,廉夫子穿的是武服。

红白相间的鲜亮武服,颇为合身,映衬得廉夫子满脸英气,魅力非凡。

“见过夫子。”众学生一起拱手作揖,行学生礼。

众夫子齐声道:“免礼起身。”

五个夫子里,只有一个男夫子,眼前又是一群貌美如花的少女学生。

董翰林颇有几分势单力孤的尴尬,不愿被人窥破,便一直板着脸孔,严肃得近乎严厉,令人发憷。

待听清事情的原委,董翰林有些不快。听闻谢明曦之名,更是不喜。

当日阅卷,他本有惜才之意。之后被那一篇惊世骇俗的策论激怒,坚持罢落。季夫子却力持将那一份试卷评为甲等头名。

之后,这一份试卷入了顾山长的眼,又得了俞皇后青睐,最终得了头名。

董翰林被狠狠打了一回脸,心中十分介怀。尚未见面,便对谢明曦这个名字生出厌憎。

今日“闹事”之人又有谢明曦!

董翰林面色微沉,扫了两个女学生一眼,一板一眼地说道:“友爱同窗,彼此谦让才是正理。你们两人为了舍长之位,相争不下,竟闹至山长面前。委实不妥!”

这个老古板老学究!

装模作样!

几位女夫子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

第七十四章 舍长(二)

朝堂上众官员争权夺利,明刀暗箭防不胜防。

董翰林当年便是被“斗败”的牺牲品,四十多岁正是官员盛年,董翰林却不得不主动致仕。

莲池书院里女夫子居多,男夫子加起来不足十人。男子天生便瞧不起女子,一个个肯来莲池书院,冲的是俞皇后的名头和丰厚的束脩。

还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心思。譬如打着续弦主意的鳏夫……

咳咳,说的正是董翰林。

两年前,董翰林死了正妻,正逢顾山长登门聘请。顾山长年过四旬,一直未嫁,气质出众,出身名门,和俞皇后情谊甚笃。

董翰林当下便动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应了聘请,来了莲池书院。

董翰林学问渊博,上课认真,确实令人佩服。不过,他对顾山长的心思实在令人生厌。别说顾山长立意终身不嫁,便是要嫁,也轮不到想吃天鹅肉的董翰林。

一众女夫子心照不宣地一起讨厌他。

董翰林一张口,立刻被群嘲反驳。

“董翰林此言谬矣!”

季夫子率先出言:“有才之人,该当重任。此乃千古不破的真理。若事事相让,毫无担当,岂不愧对一身所学?”

杨夫子平日和季夫子较劲,到了此时,却站了同一阵营:“季夫子所言极是。莲池书院学风浓厚,素来鼓励学生之间的良性竞争。既然都有意做舍长,比试一场也在情理之中。”

性情最温柔的苏夫子点头附和:“季夫子杨夫子言之有理!”

廉夫子话语简洁干脆:“开始吧!”

董翰林:“……”

一个个这般伶牙俐齿言语咄咄!面对男子,也丝毫不让!

简直乱了男尊女卑纲纪伦常!

董翰林痛心疾首。只是,数次血淋淋的教训早已教会了他“该闭嘴时就闭嘴”的道理。只得悻悻地轻哼一声。

顾山长看在眼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又平复如初。

男尊女卑之论调,早已渗入人心。

想彻底扭转,谈何容易。

她和俞皇后奋斗经营数年,才有了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才使得众人重视女子读书识字。想和男子地位并驾齐驱,却是遥遥无期……

罢了!不想这些。

顾山长将脑中杂念全部挥去,淡淡说道:“李湘如,你先来。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一展所长。”

李湘如精神一振,敛容应是。

……

一炷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抚琴一首,倒是够了。只是,这是选舍长,需以在才学上折服众人。

李湘如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从四书中挑了一段,然后讲解其经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董翰林捋着三寸胡须,目中闪出了赞许之色。

李阁老是两榜进士出身,诗书传家,对儿孙的教育十分重视。李湘如身为李府最优秀的嫡女,学识过人不说,这份沉稳从容也令人欣赏。

顾山长和一众女夫子也略略点头。

李湘如大出风头,心中自是快意。一炷香时间转眼即过,李湘如颇懂把握时机,最后还煽情了几句:“……恳请众姐妹都投我一票,令我心愿得偿!”

啪啪啪!

冷不丁响起的掌声,吓了李湘如一跳。

李湘如笑容微微一僵,看了过去。

鼓掌之人,正是谢明曦。她似未看出李湘如眼底闪烁的火星,一脸诚恳地赞叹:“李姐姐才学过人,名不虚传。”

当着夫子们的面,李湘如只能表现出虚怀若谷的风度:“哪里哪里,谢妹妹过奖了。我已说过了,接下来,便要看谢妹妹的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并未自谦:“李姐姐讲了一段四书,我便写一回字吧!”

书法?

李湘如心中长笑不已。

顾山长擅长书法,被誉为当朝大家。谢明曦竟敢班门弄斧!

今日出丑是出定了!哈哈!

在场和李湘如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

林微微略略蹙眉,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尹潇潇也有些焦虑。方若梦一紧张,便要抠手指。此时悄悄将手指藏在袖中抠来抠去。

六公主从头至尾表情都无变化,只一直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似有所察,冲六公主安抚地笑了一笑。

放心,看我的!

那抹自信从容的笑容,宛如鲜花骤然绽放,又如明珠被拭去灰尘,璀璨夺目,美不胜收。令人目眩神迷。

六公主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血液汩汩涌向脑海。

看着谢明曦窈窕从容的身影,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谢明曦纵然再敏锐,身后也未长眼,自然又错过了这一幕。

不然,熟知六公主性情的谢明曦,定能察觉到异样。

……

学舍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为了供夫子们提笔落墨,砚台里早已提前磨好了墨。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曦从容提笔。

她到底写了什么?

坐在桌子上的一众少女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恨不得伸长脖子张望。可惜夫子们俱在,谁也不敢动弹。心里便像猫爪子挠着一般。

其实,几位夫子也好奇得很。只是端着夫子的架势,不便流露罢了。

便连董翰林,也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这个谢明曦,一手馆阁体写得极佳。不知今日所书,又是什么字体?

顾山长倒是干脆的很,负手走了过去,目光一扫,眼眸便亮了起来。

熟悉顾山长脾气的众夫子对视一笑。

顾山长最擅书法,见到字写的好的学生,生出喜爱之情也是常理。能在顾山长的注目之下从容落墨,也可见谢明曦心性之沉稳。

盏茶后,谢明曦停了笔,然后恭敬地说道:“学生在山长面前献丑了。”

顾山长轻笑一声:“小小年纪,于书法上有此等造诣,实属难得。便是我年少之时,也不及你。”

众人一阵骚动。

谢明曦到底写了什么?

顾山长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多谢山长夸赞。”谢明曦笑着道谢,等上片刻,待墨迹稍干,才捧起写好的字,呈于众人。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实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第七十五章 舍长(三)

这是一首极有名气的劝学诗。通俗直白,浅显易懂。内容并不出奇,出奇的是用了四种字体。

隶书行书楷书行草!

习字之人,练过多种字体并不稀奇。便拿李湘如来举例,这四种字体,她也都有涉及。只是……

四种字体皆行云流水般漂亮,她万万写不出来!

李湘如面色微微泛白,双手死死握紧。一点无奈又愤怒的苦涩,从舌尖涌起,迅速蔓延开来。

她输了!

再次输给了谢明曦!

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万般不甘!

想她李湘如自幼才名惊人,不管到了何处,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众少女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今日,却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大放光芒,将她踩在脚下。

六公主凝望着光芒四射的谢明曦,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扬。

……

“好字!好字!”

季夫子第一个惊叹出声:“莲池书院里擅书法学生颇多,不过,能将隶书行书楷书行草四种字体都练至此等地步,尚无第二个!好好好!”

紧接着,杨夫子苏夫子也赞叹不已。

廉夫子擅骑射,对书法并不精通,简短地点评一句:“写得好!”

董翰林不喜谢明曦,却也不能违心地说字写得不好,绷着脸不吭声。

顾山长目光扫过一众学生或震惊或艳羡或嫉恨的脸孔,淡淡说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实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这首劝学诗,谢明曦写得好。”

“尔等也当谨记于心,引以为戒!”

“莲池书院是读书求学之处,不是争锋较劲的地方,更不是勾心斗角捧高踩低之所。今日李湘如谢明曦竞争舍长之位,有才者居之。不论谁落败,都不得心生怨怼,日后再生事端!”

“你们两个可记下了?”

顾山长明亮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李湘如抿紧嘴角,低声应是。

谢明曦抬头,和顾山长对视片刻,心中涌起一丝微妙的悸动。

这样的偏爱呵护,亲爹亲娘未曾给过她。嫡亲的兄长未曾给过她。前世的丈夫也未曾给过。

今日刚见面的顾山长,却在众新生面前,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了对她的偏袒和喜爱!

冷如寒霜的心田,悄然注入一丝暖流。

坚不可摧的冰冻,被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一角。

……

接下来,便是不记名投票。

除去谢明曦和李湘如,还剩十个学生,便有十票。再加五位夫子,共计十五票。众人各自在纸筏上写了名字,放至顾山长面前。

李湘如明知自己获胜希望不大,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顾山长的一举一动,目中满是希冀。

谢明曦却颇为平静,沉着得令人咬牙切齿。

李湘如忍不住恨恨地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大度地回以笑容。

这是属于胜利者才有的自信从容。

不出所料。

很快,顾山长便清点完票数,选后宣布:“李湘如六票,谢明曦九票。这舍长之位,便由谢明曦来担任。”

“李湘如,你可心服口服?”

李湘如满心苦涩,却不得不应:“学生心服口服。”

顾山长舒展眉头,又温和地叮嘱谢明曦:“你既为舍长,便当尽心竭力为同窗着想,为夫子们解忧。”

谢明曦恭敬地应下,然后出人意料地说道:“山长,何不再设副舍长一职?”

顾山长一怔:“副舍长?”

“正是。”谢明曦不疾不徐地接了话茬:“李姐姐出身名门,才学出众,细心沉稳。若她为副舍长,定会尽心尽力。”

顾山长看向李湘如,温和相询:“你可愿意做副舍长?”

李湘如:“……”

李湘如懵了。

众少女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谢明曦竟主动为李湘如说情,到底是何意?

唯有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了然。

顾山长又问了一遍:“李湘如,你可愿意?”

李湘如终于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应道:“学生当然愿意。”副舍长说来不怎么好听,被谢明曦压了一头。总归是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

只要日后谢明曦“无意”中犯错,这舍长之位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她的身上!

顾山长略一点头:“你既是愿意,以后便协助谢明曦,一起做好舍长之职。”

谢明曦立刻笑道:“请山长放心。我和李姐姐定会齐心合力。”又冲李湘如微微一笑:“李姐姐放心,我虽为正舍长,也绝不会欺压你半分。”

李湘如:“……”

为什么她忽然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

啪啪啪!

学舍里忽地响起了鼓掌声。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鼓掌的竟是六公主。

众人:“……”

便是谢明曦,也难得地错愕了一回。下意识地和六公主对视。

六公主美丽的脸孔依然没什么表情,一双深幽如潭的眼眸微微发亮,专注地凝望着她。

绷着脸鼓掌的样子,实在可爱!

谢明曦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有些奇异的温暖和喜悦。她冲六公主粲然一笑。

六公主嘴角微扬,很快平复,继续用力鼓掌。在六公主的带动下,学舍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谢明曦眉眼弯弯,心情颇佳地回了位置,轻声对六公主说道:“多谢殿下为我鼓掌。”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林微微看着有些吃味,故意说道:“我刚才也用力鼓掌了,你为何只谢公主殿下,不谢我?不公平!你偏心!”

谢明曦失笑不已,转头安抚地一笑:“是我粗心,竟未留意。多谢林姐姐!”

林微微俏皮地眨眨眼:“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我暂且原谅你这一回。以后若再犯,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少女之间的友情,就是这般霸道不讲理!

谢明曦故作无奈地笑道:“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相视一笑。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刚才六公主是瞪她了吗?

是瞪她了吧!

不管了!就是瞪她,她也不能退让。明明她才是谢明曦最好的朋友!

……

第七十六章 同食(一)

顾山长和几位夫子都离开,只留下了董翰林。

今日第一节课,便由四书五经开始。

所授内容,是《诗经》中的《硕鼠》。

董翰林为人品性不必细表,学识渊博,却毋庸置疑。正经的进士出身,在翰林院里任职十余年,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讲解起来,确有独到之处。

谢明曦前世只能站在学舍外,断断续续地听上一些。或是由谢云曦转述,以便她替谢云曦完成课业。和此时端坐在学舍中仔细聆听,感觉自然不同。

谢明曦凝神倾听,神情专注。

有心挑刺的董翰林,目光不时掠过最后一排。

只是,谢明曦听得专注,林微微一脸认真,实在挑不出半点差错。

唯一例外的是六公主。听了片刻,她目中便隐有不耐,悄然打了个呵欠。一盏茶后,竟微微闭上双目,睡着了。

董翰林:“……”

这简直是对授课夫子的最大羞辱!

董翰林面色忽红忽白,在原地僵立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授课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免得惊扰了六公主。

众学生:“……”

谢明曦略一挑眉,转头看了一眼。

六公主容貌生得极好,便是侧脸,也格外美。

没了清醒时的阴郁冷漠,长长的睫毛静静的盖着眼眸上,又浓又密。鼻梁巧挺,红润的嘴唇微微抿着。

前世的时候,六公主也常在课上浅眠吗?

谢明曦脑海中闪过疑惑。

当年她和六公主俱是在课后有来往,交谈极少。因此,并不清楚这一点。

罢了!想睡便睡吧!天家公主,学得好赖都无所谓。反正夫子也不敢吭声,更不会训斥呵责。

……

半个时辰后。

“今日课已结束。课余每人写一篇策论,已今日授课内容为主,破题需有新意,字数不得少于三百。”

董翰林话音一落,众少女便是一阵轻声哗然。

诸如“开学第一日就写策论这也太严苛了吧”“这该如何破题才对”“写不出来会不会挨罚”之类的窃窃私语,隐约传进董翰林耳中。

董翰林立刻沉了脸,冷然道:“读书需刻苦勤勉,区区一篇策论而已,才思敏捷者半个时辰便应完成。便是头脑愚钝些,一两个时辰时间尽够。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来莲池书院做什么?”

董翰林一发怒,众少女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坐在最后一排的谢明曦忽地站起身来。

董翰林眉头一动,目中闪过一丝愠色:“谢明曦,你忽然起身是何意?莫非对我说的话不服?”

谢明曦不卑不亢,轻声应道:“我是想提醒董夫子,声音稍小一些。公主殿下正睡的熟,只怕要被吵醒了。”

董翰林:“……”

董翰林面色十分精彩!

就在此时,六公主睁了眼。乍然醒来,眼眸有些迷蒙。过了片刻才恢复清明。

六公主对自己睡了半个上午的事情,毫无愧色。见谢明曦起身,一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便也跟着站起身来。

林微微等人索性也跟着起身,一起张口道:“恭送董夫子!”

董翰林憋了一肚子闷气,拂袖离去。

董翰林一走,憋了半日没说话的众少女顿时活跃起来,相熟交好的凑到一起嘀嘀咕咕。李湘如和盛锦月秦思荨等人凑在一起,林微微方若梦凑到谢明曦身边。

尹潇潇夹在期间,却有些为难。

她和萧语晗是闺中密友,和李湘如也颇为相熟。虽有心和谢明曦亲近,此时也不便抛下好友……

诶!

为什么做人总有这么多烦恼!

尹潇潇冲谢明曦歉然一笑。

谢明曦回以微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怀。

“上了半日课,我肚子好饿。”方若梦小声嘀咕:“也不知莲池书院中午提供的饭食如何。”

林微微笑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饭堂,好生尝一尝。”

谢明曦却道:“我带了饭食来。”

林微微一阵讶然:“何必如此麻烦?早上做好的饭食,到了中午必然凉了,哪里及得上饭堂现做的饭菜?”

谢明曦眨眨眼笑道:“府中厨娘掐准了时间做好,送至书院外。我让丫鬟去取食盒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林微微立刻笑道:“我今日先尝尝饭堂的饭食,若味道不佳,我也让家中送食盒来。今日少不得要蹭你的饭菜了。”

要不怎么说同窗情谊深厚!一起上课,一起进食,还要一起午休。如此相处,自然亲近。

谢明曦自不是小气之人,笑着应下,又对方若梦笑道:“你也尝尝我府中厨娘的厨艺。”

方若梦欣然点头。

站在一旁的六公主默默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似有一丝不满。

谢明曦微微一笑,虽窥出了六公主的心意,依然未出声。

六公主身份矜贵。和林微微方若梦同食无妨,和六公主同食,却有逾矩之嫌。

便是有意和六公主交好,也不宜操之过急。

……

海棠学舍共有两排,前排的几间屋子宽敞明亮,留作上课。后面一排屋子则留作进食和午间休憩。

饭堂也是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放置了三张梨花木的小圆桌,每桌配了四把椅子。

林微微和方若梦紧跟着谢明曦,六公主则和谢明曦并肩同行。四人理所当然地坐了一桌。

到了此时,随行伺候的丫鬟便可以进来了。各自替主子领了食盒,将饭菜放至桌上。

莲池书院规矩颇严,只允许带一个伴读。就连六公主,也未例外。今日随行的,是宫女染墨。

染墨生得秀雅端庄,举止从容,气度远胜其他丫鬟。

谢明曦的丫鬟一现身,立刻惹来一阵轻笑。

“这等丑陋粗俗的丫鬟,竟带到了书院来,也不嫌丢脸。”颜蓁蓁撇嘴嘲笑。

黑脸粗壮的扶玉,在一众娇俏丫鬟中,确实“惹眼”。瞧她毫不费力地拎着三层大食盒的样子,显然力气颇大,是做惯了粗活的丫鬟。

同桌的李湘如萧语晗掩嘴一笑。

尹潇潇略一皱眉:“以貌取人,更是可鄙!”

颜蓁蓁:“……”

第七十七章 同食(二)

颜蓁蓁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用力瞪了尹潇潇一眼:“是是是,我以貌取人,我可鄙。”

“你看我不顺眼,就去和谢明曦坐一起。何必别别扭扭地坐在这一桌。”

萧语晗和尹潇潇交好,自然不容好友受欺,立刻皱眉道:“你说这话是何意!这桌子上又没刻你的名字,你坐得,尹妹妹自然也坐得!”

颜蓁蓁被抢白一通,愈发气恼。

尹潇潇面色也不好看。碍着往日交情,不便当场翻脸,更不愿在开学的第一日就和颜蓁蓁闹口角,不得不先忍了这口闲气。

李湘如只得转移话题:“快些打开食盒瞧瞧,看看莲池书院的饭食如何。”

颜蓁蓁闷闷地应了一声,吩咐丫鬟打开食盒。

两荤两素,外加一碗羹汤一大碗米饭。主子吃完,剩下的给丫鬟吃,也足够了。味道如何看不出来,单从色相两样来说,也算不错了。

颜蓁蓁正要夸赞几句,鼻间忽地飘来一阵异样的香气。反射性地转头。

又黑又壮的丫鬟正打开食盒,这勾人的香气,从食盒中飘出来,很快钻进了众人的鼻中。

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

怎么这么香?

颜蓁蓁逼着自己转回头,再看眼前的饭菜,骤然便没了胃口。

李湘如也有些懊恼,暗下决定,明日也让府中厨子做好饭菜送来。

……

三层的大食盒,共放了八道菜肴,外加一道鲜美的鱼头汤。一掀开砂锅盖,香气四溢。

“叶姑娘说了,这道鱼头汤熬了一个多时辰,最是鲜美不过。”扶玉殷勤地为谢明曦盛一碗鱼汤:“小姐趁热喝一碗。”

鱼汤呈奶白色,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看着就很美味。

林微微的馋虫被勾了出来:“闻着好香。”

谢明曦莞尔一笑,将碗送至林微微面前:“这碗给你。”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咽了口口水,面无表情地瞥了笑颜如花的谢明曦一眼,然后又瞥了同样笑盈盈的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

这凉凉的一瞥是怎么回事?她和谢明曦交好,谢明曦送她一碗鱼汤,碍着六公主什么事了?

便是身份再矜贵,如今也是同窗。这等小事也要相让不成?

林微微略一犹豫,很快下定决心,低头喝鱼汤。

扶玉又盛了第二碗鱼汤,谢明曦端着送到方若梦面前。方若梦欢喜地道谢。

……

放在食盒里的砂锅,自然大不到哪儿去。剩下的,只够一碗了。

这一碗鱼汤,总该给她了吧!

六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谢明曦。

谢明曦似未察觉,低头喝了一口鱼汤,赞叹不已:“果然鲜甜味美!”

六公主:“……”

一旁伺候的染墨看不下去了,轻声道:“殿下若想喝鱼汤,奴婢明早便吩咐御膳房准备。待到正午时分送来。”

不,她就要喝谢明曦带来的鱼汤!

林微微和方若梦都有,就她没有!

六公主无声控诉地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也装不下去了,无奈地笑着解释:“公主殿下,不是我小气不舍。只是,殿下身份矜贵,岂能随意进食。再者,府中厨娘是依着我的喜好做的饭菜,未必合殿下口味。”

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吃出个好歹来,她要如何交代?

六公主充耳不闻,继续无声地盯着谢明曦。

那双黑幽幽的眼眸里,浮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委屈。

谢明曦心中一软,低声道:“今日是我思虑欠妥,对不住殿下。明日我让厨娘熬一锅鱼汤来,都给殿下。”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手中的碗。

谢明曦:“……”

记忆中的阴郁少女,竟有这般执着的一面!

谢明曦哭笑不得,无奈退让:“罢了!这碗鱼汤,我只喝了一口。殿下若不嫌弃,便尝上一口。”

六公主目中闪出一丝光芒,脸庞瞬间被点亮,美得令人屏息。

六公主接了碗,飞快地喝了一口。

鱼汤真的很美味。

六公主嘴角微微弯起,和谢明曦对视。

谢明曦笑了起来。

……

既是同窗,又是年龄相若的少女,同食一碗鱼汤也不算太过分吧!

林微微方若梦对视一眼,便各自喝鱼汤去了。

宫女染墨的神色却有些微妙,似要张口说什么,在看到六公主目中泛起的愉悦时,又默默咽了回去。

自三年前七皇子意外身故,六公主一夕之间性情骤变,再无欢颜,言语也越来越少。

今日进了莲池书院,虽未张口说话,神情却鲜活起来。终于像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了……罢了!同食便同食吧!

染墨垂下眼。

耳边不时传来谢明曦悦耳柔和的声音:“殿下,别只顾着喝鱼汤。这道清炒三鲜素净可口。还有这道糖醋小排,酸甜入味……”

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为六公主夹菜。

六公主也很捧场,谢明曦夹的菜,一口不漏地全部吃下。

染墨目光复杂地瞥了唇角含笑清丽秀美的谢明曦一眼。

这位谢三小姐,倒是有心机有手段。才第一天,便哄得六公主如此高兴。皇上和皇后娘娘若得知,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

谢明曦敏锐至极,几乎立刻抬头,迎上了染墨省视警惕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失笑。

这个染墨,前世便对她处处戒备。

每当她和六公主同坐一起,染墨总是这般不错眼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随时会谋害六公主一般。

当年六公主突然“病逝”,身为贴身宫女的染墨也未能幸免,不出几日,便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

想及此,谢明曦对忠心耿耿的染墨多了一丝宽容,不再计较染墨的打量。

用完饭后,便是午休的时候了。

季夫子亲自将众少女领到了一排屋子前,淡淡说道:“学舍比不得家中,这里只有六间屋子,每间屋子里有两张供休息的床榻。”

也就是两个人睡一间寝室。

众少女尚未吭声,染墨已快步上前,行了一礼:“夫子,公主殿下从不和人同寝。烦请夫子另为殿下安排一间单独的寝室。”

…… 2k阅读网

第七十八章 同寝(一)

六公主身份何等矜贵,和人同寝,确实不相宜。

季夫子很快点了点头:“供夫子们休息的寝室还有空余,我待会儿领着公主殿下过去就是了。”

染墨舒展眉头,正要行礼道谢,六公主忽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竟张口说道:“不必。”

染墨:“……”

众人:“……”

六公主竟然说话了!

六公主竟说了不必!

六公主竟肯和人同寝!

众少女既震惊又欢喜。别人尚未反应过来,盛锦月已抢着说道:“六堂姐,我和你同一个寝室。”

李湘如迟了一步,心中扼腕不已。

不过,盛锦月和六公主是堂姐妹,同寝也在情理之中。便连谢明曦,也以为六公主会点头。

没曾想,六公主竟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

盛锦月:“……”

盛锦月又羞又恼,一张清秀的脸孔涨得通红,火辣辣的。

李湘如适时地张口:“盛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和我一个寝室如何?”

盛锦月定定心神,冲李湘如笑道:“好,我们一个寝室。”

除了六公主之外,便是李湘如出身最佳了。李湘如及时地打圆场,盛锦月心中自是感激,顿生亲近之意。

李湘如微微一笑,拉起盛锦月的手,坦然看向季夫子:“夫子,我和盛姐姐同寝。”

……

季夫子在莲池书院多年,眼前这等阵仗倒也不稀奇,略一点头,又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身份贵重,不能怠慢。既愿意和人同寝,这人选,便由六公主自己挑了。

六公主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心中悄然一动,低声笑问:“殿下可是要和我同寝?”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

这样的神情,谢明曦再熟悉不过。

六公主沉默阴郁,极少展颜。像此时这般弯起嘴角,已是心情极好的表示。

谢明曦正要应下,袖子忽地被身边的林微微扯了一下。一转头,林微微正委屈地看着她:“谢妹妹,我要和你同寝!”

另一只袖子也被扯了一下,方若梦怯生生地说道:“我也想和你一个寝室。”

谢明曦:“……”

六公主眉头未动,只迈步走到谢明曦身侧,学着李湘如的动作,握住了谢明曦的手。然后看向季夫子。

众人:“……”

同窗之间,握手之类的举动颇为寻常。

不过,这等寻常的举动,放在六公主身上,可就太不寻常了!

季夫子也是一愣,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六公主和谢明曦相握的手上。

无人留意,染墨的面色在刹那间变了。全身微微颤栗。

谢明曦略略转头,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手指纤长,意外的有力。指尖的温热,迅速温暖了她微凉的手心。

她和六公主前世交好,却从未有过握手之类的举动。每次见面,多是安静地对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话罢了。

因为前世的情谊,她对六公主心存怜惜,主动亲近。

六公主对她这般亲近,又是因为什么?

……

说来话长,实则众人心念电闪,不过是短短瞬间。

季夫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如此,六公主便和谢明曦同一个寝室。”又叮嘱谢明曦:“你要多多照顾公主殿下。”

无关紧要之事,便多让一让六公主。

未出口的叮嘱,在季夫子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谢明曦将心里那一丝异样按捺下去,含笑应是。

林微微和方若梦各自松了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仗着身份抢人的六公主生出忿忿不满!

一旁的盛锦月,暗暗咬牙切齿。

又是谢明曦!

今日一个上午,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出尽风头。如今竟连六公主也被谢明曦抢了去!实在可恨可恼!

李湘如目光也暗了一暗。

她有意拉拢六公主的计划,显然是要付之流水了。她实在是小觑了谢明曦。万万没料到,只半日功夫,谢明曦便笼络住了六公主。

……

少女们很快找到了同伴。

尹潇潇和萧语晗一个寝室,颜蓁蓁和秦思荨结伴,沐婉婷和佟悦同寝。最后,便只剩林微微和方若梦两人,不得不凑在一起。

季夫子为众人安排好寝室后,翩然离去。

众少女默默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和同伴进了寝室。

这六间寝室格局相同,俱放置了一桌两椅一梳妆镜,外加两张小巧的床榻。比起众少女的闺房,自是小的多。好在收拾得颇为干净,床榻上的被褥枕头也是新的。

染墨神色复杂地随着进了寝室,目光一直落在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然后冲六公主笑道:“殿下先选一张床榻吧!”

进了寝室后,六公主便松了手,听闻此言,嗯了一声。

少女声音大多娇柔动听,六公主的声音也格外悦耳。只是,比普通的少女声音略略低沉一些,不算清亮。

一样的床榻被褥,其实没什么可选的。六公主随意看了一眼,便在左侧的床榻上坐下。

染墨立刻上前整理被褥。此时背对着谢明曦,不必担心会被窥破异样的面色。染墨的目中露出急切和焦虑,恳切地看着六公主。

六公主……怎么能和人同寝?

还是去和季夫子说一声,独自住一个寝室吧!

不然,回宫之后,该如何向梅妃娘娘解释?

六公主对染墨的焦灼视若未见,径自躺下,闭上双目。

染墨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寝室。

扶玉也已理好床榻,一同退到了寝室外。

自家主子和六公主同寝,扶玉颇觉面上有光,颇为热络地和染墨搭话:“染墨姐姐,你别担心。我们家三小姐最是温柔宽厚,公主殿下和小姐同寝,定能合得来。”

染墨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句:“是么?”

扶玉:“……”

扶玉就是再棒槌,也看得出染墨心情不佳,不愿搭理自己。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谁都不乐意做。

扶玉扁扁嘴,不再吭声。

染墨也无心和扶玉再斗嘴怄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飘忽不定,紧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

……

第七十九章 同寝(二)

谢明曦没有认床榻的习惯,今天半日斗智斗勇,确实有些疲倦。躺下之后,很快便闭目入眠。

浅色轻纱遮掩住床榻,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只能窥见谢明曦模糊的侧影。

六公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侧过身子,定定地看了过来。

“谢明曦,”六公主嘴唇微动,声音微不可闻,似自言自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明曦已经入眠,睡颜平静。

六公主又定定地看了片刻,忽地笑了一笑。

谢明曦,不管你心机如何性情如何。

总之,我既已来了,你是躲不开了。

……

谢明曦做了一个梦。

清风阵阵,拂过竹林,响起飒飒的声音。

十四岁的六公主,身材高挑,已胜过诸多同龄少女。美丽的容颜冷漠阴郁,目光深幽复杂。

年少的十三岁的她坐在六公主身侧,安静无言。

过了许久,六公主才轻声道:“明曦,我娘病得很重,我要回宫去陪她。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书院了。”

六公主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忧郁,看着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眷念不舍。

六公主一定是舍不得她这个好友吧!

她又何尝舍得和六公主分别?

自小到大,她几乎没有朋友。六公主身份尊贵,却从未仗势相欺,反而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也因此,她在莲池书院里的日子不算特别难熬。

“希望梅妃娘娘身子早日康复。”她由衷又诚恳地说道:“待娘娘身子好了,公主殿下便能回莲池书院了。”

六公主露出意味难名的苦涩,轻声道:“我已十四岁,不便再来书院了。”

她微微一怔。

十四岁,为何就不便来书院?

书院里有十六七岁尚在就读的学生呢!

莫非,皇上打算早早将六公主出嫁?

六公主没有再多解释:“此事你知晓便可,不必和别人提起。”

她轻声应下。

六公主站起身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背影有些难言的落寞黯然。

年少的她,看着好友黯然神伤的背影,心中也是阵阵酸涩难过,不知何时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哽咽:“殿下多保重!”

六公主脚步微顿,却未转过身来,嗯了一声。

声音里,分明带了些鼻音。

……

谢明曦睁开眼。

浅色的纱帐顶端映入眼帘。

谢明曦有刹那间的恍惚,过了片刻,神智才渐渐清明。

然后,唏嘘的轻叹一声。

之前所梦见的梦境,是她和六公主当年道别的情形。也是她和六公主见的最后一面。之后,便是梅妃病逝和六公主大病身亡的噩耗。

噩耗传到莲池书院,她哭了半日。

然而,再难过再哀伤,六公主也回不来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她痛苦挣扎过,犹豫彷徨过,最终活得风光从容随性。昔日好友的影子,在她心中渐渐淡薄,却从未忘却。

这一世的重逢,令她欣喜快慰。

她愿一己之力,护着曾善待过她的好友。

谢明曦坐直身子,撩起轻纱,穿鞋下榻。

六公主还在闭目沉睡。

上午在课上睡了这么久,中午竟还睡得着。也算是天赋异禀了!谢明曦暗暗失笑,站在床榻边,轻声呼唤:“殿下,醒一醒,该起床去上课了。”

六公主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六公主的眼眸生得十分好看,漂亮又深邃,像两颗黑亮的磁石一般。对视间,一不小心就会被牢牢吸引住。

美人谁都喜欢,谢明曦也未例外。对着美得令人屏息的六公主,声音比平日更柔和几分:“殿下还困么?”

不大的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人,静谧而安宁。

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不觉中拉近许多。

六公主嘴角微弯,张口道:“不困了。”

其实,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凝视着谢明曦。直至谢明曦睁眼醒来,才迅速合上眼,装着自己熟睡未醒。

谢明曦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仿若春风拂过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殿下的声音很好听。为何平日不愿说话?”

六公主凝望着谢明曦,认真答道:“我不愿和她们说话。以后进了寝室,和你说。”

谢明曦失笑,点点头应道:“好。以后我陪着公主殿下说话。”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话,染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殿下,奴婢可否进来伺候?”

……

六公主收敛笑意,嗯了一声。

片刻后,染墨走了进来。

染墨默默瞥了站在六公主床榻边的谢明曦一眼,目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谢明曦不以为意,退开数步,扬声叫了扶玉进来。

六公主面色微不可见地沉了一沉,冷冷地看了染墨一眼。

染墨全身微微一颤,反射性地跪下请罪:“奴婢攒越,请公主殿下恕罪!”

六公主冷然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染墨低声应是。

谢明曦出乎意料的为染墨说情:“染墨姑娘一片忠心护主,所以才对我提防戒备。殿下有此等忠心的宫女,应该欣慰才是,何必动气。”

六公主略略舒展眉头:“嗯,我不动气。”然后对染墨道:“你起身吧!”

染墨谢了恩典,站起身来。略一犹豫,又冲谢明曦福了一福:“奴婢逾矩之处,还请谢三小姐多多见谅。”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染墨姑娘无需多礼,快些起身吧!”

染墨低声应是,上前为六公主整理衣襟发丝。

染墨经过宫中严格训练,动作利落轻柔。相较之下,扶玉就笨拙多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竟也梳不好。

六公主看不下去了,看了染墨一眼。

染墨心领神会,默默走到谢明曦身边:“奴婢梳发手艺尚可,请容奴婢为谢小姐梳发。”

扶玉满面羞愧地让开位置。

谢明曦的目光和染墨的视线在光滑可鉴的铜镜中交汇。

染墨看似温顺,目中戒备之意犹在,并未褪去。

谢明曦略一挑眉,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染墨,还是像前世那般,防她像防洪水猛兽一样。

……

第八十章 算学

众少女平日俱是娇生惯养,今日乍然进了莲池书院,要和同窗同寝,颇觉新鲜有趣。

丫鬟不得擅进学舍,只能在学舍外等候。平日动辄七八个丫鬟伺候的名门闺秀们,进了学舍之后,便得自己动手整理桌面,铺纸磨墨。

“诶呀,”萧语晗一声惊呼:“墨溅到我身上了。”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萧语晗粉色的罗裙上多了一个铜钱大的墨点!

萧语晗泪水盈盈,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尹潇潇忙低声安慰:“没事,只要你不随意起身,根本看不出来。”

话音还未落,又是一声惊呼!

原来盛锦月磨墨的动作过快,乌黑的墨水在衣袖上溅落一片。盛锦月最是爱美,此时急得双目泛红,都快哭出来了。

李湘如忙低声宽慰,哄了一番:“……今日毫无准备,明日我们都要带一身干净的衣物备换。”

最后一排。

林微微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磨好墨之后,才松了口气。

一转头,就见谢明曦凝神而立,纤长柔软的手指握着墨锭,不疾不徐地研磨。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悦目。

……可是,谢明曦为什么站在六公主的桌前?!还细心地为她研墨?

六公主安静地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看着谢明曦,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浅浅的愉悦。

林微微心里直泛酸。

谢明曦为什么对六公主这么好?

才见第一面,便如此投缘吗?抑或是因为六公主身份尊贵,有意示好……林微微将后一个念头挥出脑海。

她和谢明曦暂无深交。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谢明曦不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势利之人!谢明曦对六公主这么好,定然另有缘故!

这么想的,只有林微微而已。

其余少女瞥到这一幕,俱都扁扁嘴。半是嫉恨半是艳羡。

她们也想替六公主磨墨好吗?

可恨这等献殷勤的机会又被谢明曦捷足先登!

……

“公主殿下,墨已经磨好了。”

谢明曦放下墨锭,转头对六公主笑了一笑:“我在府中常磨墨,不会弄脏衣物。不过,待明日,还是带一身备换的衣物才是。”

六公主点点头,示意自己也要带干净的衣裙来。

不过,被谢明曦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感觉实在美好。

谢明曦为六公主磨好墨后,又回了自己位置,挽袖磨墨。她动作又快又稳,不到片刻,便磨好了一砚台的墨。

林微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妹妹,你中午睡得可安稳?”

谢明曦转头一笑:“嗯,你感觉如何?”

林微微无奈轻叹:“我今日才知道,我有认床榻的习惯。平日在自己的闺房里睡惯了,今日在寝室,根本睡不着。”

陌生的环境,身边还有近乎陌生的同窗,也怪不得难以成眠。

看着林微微目中似有若无的哀怨,谢明曦有些歉然,低声安抚:“过几日便习惯了。”

林微微闷闷地嗯了一声,很快又打起精神笑道:“下午是算学课。我于算学一道颇有兴趣。听闻季夫子精于算学,待会儿我们便能好生见识一番了。”

谢明曦对季夫子也颇有好感,闻言笑道:“正是。”

正说着,季夫子走了进来。

……

谢明曦立刻扬声道:“恭迎夫子。”

众少女各自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起拱手行礼:“学生恭迎夫子。”

六公主不喜说话,却不肯失礼,和众少女一起站起身来行礼。

季夫子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

上午散学之后,董翰林便去了顾山长那里告了六公主一状——显然也有借机亲近顾山长之意。

顾山长听闻六公主在课上睡觉,自是恼怒。

只是,六公主身份摆在那儿,说得轻重都不合适。

再者,六公主性情孤僻阴郁,和普通少女性情不同。若随意斥责,伤了六公主的颜面,令六公主愈发阴郁内向可就不妙了。

思来想去,顾山长只得将几个夫子召集到一处,叮嘱了一番:“……对六公主,以引导鼓励为主,切勿随意斥责。”

身为夫子,谁不喜欢聪慧伶俐举一反三认真勤奋的学生?

对着一上课就睡觉的学生,谁不头痛?

季夫子现在看着六公主,就头痛的很。说不得,骂不得,只能供在那儿,视而不见了。

“免礼,坐下。”季夫子声音不高不低:“从今日起,我便是你们的算学夫子。”

“当日的入学考试,算学杂学全对者,只有谢明曦一人。其次是李湘如,林微微再次之。其余人等,错题达三成以上。”

“望尔等虚心向学,以谢明曦为榜样!”

众少女:“……”

众少女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最后一排。

谢明曦安静端坐,微笑不语。

盛锦月嫉恨的眼珠都快红了。

李湘如面上笑容如常,缩在袖袍中的右手紧握成拳。

颜蓁蓁扁扁嘴。

顾山长偏心谢明曦,季夫子也偏心!谢明曦有什么好,不就是算学比她强了一点点么?等学上一段时日,再来比一比谁胜谁劣!

……

季夫子在莲池书院多年,教学经验丰富,授课时颇有耐心,由浅入深,并未一味拔高难度。

众少女原本大多不喜算学,对着冷面的季夫子更是发憷。此时倒是渐渐听出了趣味。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六公主竟也听得认真专注,和上午判若两人。

谢明曦偶尔转头,看到的便是六公主凝神倾听的侧脸,不由得抿唇轻笑。看来,六公主不喜四书五经,对算学倒是出乎意料的有兴趣。

季夫子看在眼中,也觉快慰。

季夫子有心看一看众人的算学水平,随口出了一道算学题:“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三,七七数之余二,问其数。一炷香为限!”

众少女或皱眉苦思,或凝神计算。

谢明曦前世执掌宫务多年,时常查看各处账目,时日一久,对算学便生了兴趣,特意下了苦功勤学钻研。听完题目后,立刻执笔计算。

以她的计算速度,只盏茶功夫便算出数目。

谢明曦胸有成竹地抬头,正要举手,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了六公主面前的纸张,不由得一惊。

……

第八十一章 天才

二百三十三!

和她的答案一模一样!

六公主显然比她算得更快。

更令人惊愕的是,偌大的纸上竟无验算过程,只有答案。也就是说,六公主没有验算,以心算算出了答案!

这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

谢明曦心神激荡不已,定定地看着六公主,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六公主略略转头,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目中闪过一丝类似淘气的笑意。

谢明曦定定心神,站起身来说道:“夫子,我和六公主都已算好了。”

众人:“……”

犹在奋笔疾书的李湘如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谢明曦,你是不是偷偷将答案告诉六公主殿下了?”

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

就算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揭穿。若是六公主恼羞成怒,记恨于心怎么办?

盛锦月算得头昏脑涨,尚无头绪,此时也忍不住说道:“六堂姐,你真的是自己算出来的么?”

事实上,就连季夫子也有些惊疑。她一直盯着众人的动静,谢明曦擅长算学,算得最快,不出她意料。

可六公主,一直未动笔,就这么坐在那儿,直到片刻前才提笔写出了答案……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算出来的!

只是,六公主也未伸头张望过,并无抄袭之嫌。

季夫子走上前,目光掠过纸上的答案,半晌终于张口问道:“这可是公主殿下算出的答案?”

六公主点点头。

季夫子目光紧盯着六公主,追问道:“公主殿下无需验算,只用心算便能算得出来?”

六公主理所当然地继续点头。

季夫子:“……”

谢明曦的声音响起:“夫子,我可以为殿下作证。殿下并未看我的答案,事实上,我比殿下还慢了一步。”

然后,谢明曦看向六公主,由衷感叹:“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更胜于我!”

六公主看着满目惊叹钦佩的谢明曦,嘴角微微扬起。

季夫子此时反应过来,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公主殿下竟是算学天才!实在是太好了!半年后的书院大比,我们莲池书院的算学终于不必垫底了。”

……

季夫子心情极佳,有心考校六公主,索性又连出三题。

“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僧小僧各几人?”

谢明曦执笔演算。

六公主依旧未动笔,只默默思忖,过了盏茶时分,提笔写下答案。

一百六十八步。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

大僧二十五,小僧七十五。

而此时,谢明曦只算出了前两题,第三题尚未动笔。谢明曦聪慧无双,从未认过输,此时却输得心服口服:“我不及公主殿下多矣!”

六公主目中闪出前所未见的神采。

季夫子亲眼所见,再无怀疑,又是一阵舒心的长笑。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心中满是苦涩。她算学不及谢明曦,如今又冒出了一个算学天才六公主……以后算学这一门,她再难崭露头角。

便是林微微,也有些黯然。

她自小便喜算学。父亲特意为她聘请了一位老账房教她算学。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天赋出众谓之天才的人,犹如高山屹立,令人望尘莫及。

……

申时正,算学课结束,众少女可以散学,各自归家了。

谢明曦收拾好笔墨纸砚,一转头,见六公主微微蹙眉无助的样子,心中顿生怜惜。六公主衣食住行皆有人伺候惯了,哪里会做这等琐事?

“公主殿下,我来替你收拾。”

谢明曦主动请缨。

六公主目中露出一丝歉然,更多的却是被关怀的欣喜。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六公主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却也说不好。

林微微目光一闪,故意笑道:“谢妹妹,我也来帮你。”说着,也一并走上前来,伸手要为六公主收拾桌面。

六公主瞥了一眼过来。

那一眼,有些凉,有些不善。

林微微:“……”

林微微只得缩回手,站在一旁。

谢明曦冲林微微歉然一笑:“林姐姐不要气恼。公主殿下想来是不惯让人随意碰触她的东西。”

所以,只有谢明曦能碰?

还有,为什么谢明曦要代六公主道歉?

林微微再次抽了抽嘴角。待谢明曦收拾完之后,才笑道:“林府和谢府在同一个方向,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谢明曦欣然应下:“好,我们一起回去。”

六公主:“……”

皇宫在相反的方向!同行是不可能了。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道别,然后相携离去。

六公主闷闷地出了学舍。

候在门外的染墨迅速打量六公主一眼,确定六公主连一根头发丝都未少,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来:“终于散学了,梅妃娘娘一定在宫中翘首相盼。公主殿下快些回宫吧!”

六公主目中光彩早已敛去,又恢复了往日阴沉的模样,略一点头。

……

季夫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找顾山长:“……我为夫子多年,从未见过这等算学天才。无需演算,只靠心算,亦能解题。计算速度极快,更胜谢明曦。说来惭愧,便是我,怕是也有所不及。”

顾山长也是一阵惊喜:“六公主果真有这等厉害?”

季夫子精于算学,在莲池书院里无人能出其左右。便是和其余书院的算学夫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奈何莲池书院里善于算学又喜钻研的学生少之又少。年年书院大比,算学这一门皆垫底。季夫子既憋屈又无可奈何。

有了一个谢明曦,已令季夫子欢喜不已,六公主的算学天赋,更是意外的惊喜。

季夫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

顾山长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如此,你多留心六公主和谢明曦两人。除了课上,课余不妨多教授她们一二。”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了。

季夫子笑着点头。

……

第八十二章 梅妃(一)

未到申时,莲池书院外已停满马车。

前来接女儿回府的,多是各府女眷。

谢钧身为男子,颇为惹眼。脸上未褪的伤痕落入人眼,自然引起众多瞩目。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谢钧的幼女是莲池书院头名!

这一条,足以盖过谢钧脸上有伤带来的惊疑猜测!

“谢大人教女有方,令人钦佩!”林夫人面带笑意,主动和谢钧寒暄说话:“上次登门致谢,谢大人未在府中。今日总算得见,我得好生致谢才是。”

谢钧对着林御史的夫人,自是客气非常:“林夫人太过客气了。明娘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林夫人笑着说道:“谢小姐的举手之劳,于小女来说,却如再造之恩。若不是谢小姐及时相助,小女也无今日光景。她们两人有缘,我们两家也该多走动才是。”

送上门来的好事,谢钧当然不会拒绝,立刻笑着应下。

林御史是清流言官之首,官位不算高,却有闻风而奏弹劾百官之权。

谢钧一个鸿卢寺卿,又是郡马身份,平日根本没机会没资格和林御史这等重臣来往。如今借着谢明曦搭救林微微一事顺利攀扯上林御史,心中着实欣喜。

林夫人将谢钧目中闪烁的喜意尽收眼底,忍不住暗叹一声。

谢明曦着实令人怜惜,有那么一个心狠无情的嫡母,还有这么一个趋炎附势的亲爹。

……

两个相携而来的少女身影骤然映入眼帘。

林夫人眼睛一亮,顾不得再和谢钧说话,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张口便是一连串的问询关切:“微微,今日在莲池书院可还习惯?上了什么课?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得懂?午饭吃得如何?休憩之处怎么样?”

林微微失笑不已:“娘,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总得容我上了马车,再细细道来。”

林夫人丝毫不恼,笑盈盈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生出一丝唏嘘。

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儿的亲娘!

相较之下,还在因她“不听话不孝顺”而恼怒怄气的丁姨娘,偏心凉薄的可怕!

谢钧快步走上前来。

其实,他也同样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夫子是不是很看重你这个第一名”“除了林微微之外是否还结交了别的朋友”之类。

只是,当着林夫人的面,这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满肚子的话最终化为一句:“你今日还好吧!”

谢明曦随口笑道:“还好。”

“何止是还好,今日的风头都快被谢妹妹一个人出尽了。”林微微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她做了舍长,山长格外喜爱她,季夫子也对她十分青睐。”

顿了顿,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六公主和谢妹妹也十分投缘。”

谢钧眼睛亮了一亮,看着谢明曦的目光,就如看着珍宝一般。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谢钧就是这么一个虚荣又现实的男人。谁能给他带来更多的风光和好处,他便会不遗余力地向着谁。

当年谢钧一面倒地偏向谢云曦。这一世,想来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

半个时辰后。

谢府,兰香院。

“姨娘,老爷已经接小姐回府了。”文绮匆匆来禀报,一边留意丁姨娘的面色变化:“姨娘要不要去春锦阁一趟?”

谢明曦这个新生头名,已经去书院报到上课了。

令人惊愕的是,永宁郡主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未动手使绊子,也未迁怒谢元亭。

丁姨娘在忐忑惊恐中熬了几天,到了今日,才算慢慢反应过来。

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一些她无法预料的变故!

“我现在便去春锦阁。”丁姨娘转过弯来,立刻打起了“母女和好如初”的念头。

文绮看破不说破,笑着应了声是。

可惜,丁姨娘的如意算盘未曾打响。到了春锦阁外,便碰了璧。

“姨娘请留步。”从玉礼貌客气地拦住丁姨娘:“小姐和老爷正在说话。小姐吩咐过奴婢,不管谁来都不见。”

丁姨娘:“……”

谢明曦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后,在谢府地位直线上升。谢钧对谢明曦的偏袒,也格外明显。从玉腰杆直底气足,说话也比往日从容多了。

此消彼长,文绮也没了往日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反倒陪起了笑脸:“烦请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姨娘来了,或许小姐想见姨娘也未可知。”

从玉清了清嗓子:“小姐特意叮嘱过,姨娘若是来了,无需通传。小姐不想见姨娘!”

文绮:“……”

……

宫中,寒香宫。

寒香宫因种了数株梅花而得名。

到了冬日,梅花绽放,清香幽幽,雅致宜人。

此时正是春日,寒香宫无梅可赏,便显出了几分冷清寂寥。常年养病的梅妃,日日喝药。寒香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寒香宫,可以改做药香宫了。”

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轻声自嘲。

女子年近三旬,脸颊消瘦,带着常年养病的虚弱。

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再美的容貌,也经不起几年病痛的折磨,面色暗淡,颇为憔悴。

这个女子,正是六公主生母梅妃。

梅妃十六岁进宫,十八岁时生下六公主七皇子,颇得了几年宠爱。

风头最盛的时候,皇上送来的赏赐,堆满了几间库房。宫中内侍宫人,争抢着来寒香宫当值。

这样的好光景,却未长久。

三年前,七皇子落水身亡,梅妃几乎哭瞎了一双明眸,坚持亲自为七皇子入殓下葬。之后,便病倒在塌。养了三年,也未能将病养好,几乎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如果不是还有六公主,建文帝只怕已忘了宫中还有梅妃。

一旁伺候的宫女琴瑟,忙笑着扯开话题:“公主殿下今天去了莲池书院,也不知殿下是否适应书院里的生活。”

提起六公主,自怨自艾的梅妃总算稍稍打起精神:“算算时辰,安平也该回宫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来禀报:“启禀梅妃娘娘,六公主殿下来了。”

……

第八十三章 梅妃(二)

梅妃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琴瑟,扶我坐好。”

梅妃当年入宫时,带了两个心腹丫鬟一并进宫。一个是湘蕙,另一个便是琴瑟。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给了六公主,身边便只剩下琴瑟。主仆唇齿相依,感情深厚。私下说话随意亲昵。

琴瑟笑着应了,细心地扶着梅妃坐直身子,又体贴地说道:“奴婢为娘娘整理仪容。”

梅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安平每日都陪在我身侧,在她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反正,除了安平之外,也无别人踏足寒香宫。

琴瑟听在耳中,也为主子心酸不已。

帝后情深,一个月中,建文帝至少也有半个月留宿椒房殿。其余的半个月,便要看谁得宠了。

梅妃容颜最盛风头最劲的时候,建文帝每个月来寒香宫四五回。后宫嫔妃中,无人能及。

可惜,天子的宠爱如风,来得猛烈,去时迅疾。

梅妃病了之后,建文帝一开始常来探望。几个月之后,便来得少了。如今一个月里也难露一回面。

内侍宫女们惯于捧高踩低。梅妃失了宠爱,在宫中的日子也清冷孤寂起来。

若不是还有六公主,梅妃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六公主来了。

梅妃舒展眉头,常年郁郁寡欢的脸孔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安平,快些过来。”

……

阴郁少言的六公主,对着自己的亲娘话语也不多,喊了一声母妃,坐到床榻边。

梅妃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沉默少言,先叫了染墨过来,细细相询:“今日安平在书院里可还适应?”

“夫子们待她如何?”

“寝食可还习惯?”

染墨一一作答:“公主殿下还算适应。夫子们待公主殿下颇为和善。”

上课睡觉这种事,自然不必提起。

寝食之事,怎么也绕不过谢明曦这个名字。

染墨略一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如实禀报,还是稍稍遮掩一二。

梅妃顿觉有异,微微蹙眉:“怎么了?莫非寝食不太适应?”

“这倒不是。”染墨迅速瞄了神色漠然的主子一眼,低声道:“莲池书院饭食尚可,而且,殿下和此次新生头名谢三小姐颇为投缘。位置坐在一起,且住了同一个寝室。”

梅妃:“……”

梅妃微微色变。

琴瑟湘蕙对视一眼,俱是一惊。然后,琴瑟张口,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俱都退下。寝宫里只剩梅妃六公主,外加琴瑟湘蕙和染墨。

“安平,”梅妃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公主:“你……你真的和谢三小姐同寝?”

六公主点了点头。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梅妃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为何要和她同寝?我不是特意叮嘱过你么?莲池书院里总有别的寝室,你一个人独寝便是。”

为何偏偏要和谢三小姐同寝?

怎么能和一个十岁少女同寝?

怎么可以?

以后……该作何解释?

六公主抬起头,深幽的目光和梅妃对视:“我以为,母妃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

梅妃全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去,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后悔。泪珠在眼中直打转:“安平……是我这个母亲懦弱无用,只能用这等法子护着你……对不起……”

泪水很快溢出眼角,滑落消瘦的脸颊。

染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忽地红了。

琴瑟湘蕙也各自目露黯然。

是啊!若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梅妃娘娘又怎么会想到这等胆大包天的法子?

这三年来,梅妃娘娘时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日夜难安。心病日益加重,身子如何能好?

六公主的日益消沉阴郁,更令梅妃自责愧疚,难以释怀。

一个月前,六公主发了高烧,昏迷了一日。

烧退醒来之后,六公主愈发孤僻。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伺候,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待便是半天。

梅妃娘娘心急如焚,撑着病躯去求皇上,让六公主进莲池书院就读。希冀着有了同龄的玩伴,能让六公主稍稍展颜开怀。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六公主既是进了书院读书,和同窗来往也是理所当然。同寝之事,也不算稀奇。

……

梅妃泪流满面,不停啜泣。

琴瑟红着眼眶,低声劝慰:“娘娘何苦这般自责。当日之事,娘娘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公主殿下确实受了许多委屈,可到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湘蕙也低声道:“琴瑟说的是。娘娘不必耿耿于怀。待公主殿下长大成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娘娘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梅妃哽咽着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说道:“安平,你在书院里好好读书。若真觉得谢三小姐值得结交,你……你便和她来往。母妃不拦着你了,你别生气。”

病了三年的梅妃,容色憔悴,损了几分风韵。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含着泪光的恳求,足以令人心软。

六公主静静地看着梅妃,沉默不语。

能在宫中熬至妃位的女子,除了美貌之外,心机手腕不可或缺。

善良温软的女子,在宫中哪有活路?

梅妃出身低微,父亲只是区区六品主事。适逢天子广开后宫,因美貌过人,被选进宫中做了才人。

梅妃运道颇佳,进宫一年便怀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天子十分喜爱这双儿女,梅妃也因此得了天子宠爱,一跃成了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嫔。

俞皇后的中宫之位,稳若泰山。便是膝下无子,也无人能撼动。梅妃得宠,俞皇后并未嫉恨刁难。

生了皇子们的妃嫔,看梅妃就十分刺目了。使绊子暗中算计是常有的事。

梅妃娘家势弱,无人撑腰,性情又温软,不得已只能向建文帝求助。建文帝当年确实宠爱梅妃,为了梅妃惩罚过贤妃淑妃丽妃,便连静妃也遭过呵斥。

如此一来,众妃嫔视梅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也是难免。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自然别有内情。

……

第八十四章 隐秘(一)

三年前。

看到溺水身亡被泡得浮肿的孩童尸首的那一刻,梅妃肝胆俱裂,嚎啕恸哭,整个人几近崩溃。

穿着罗裙的“六公主”,满面惨白,全身簌簌发抖。

是染墨惊觉出了不对劲。

六公主和七皇子是双生姐弟,相貌极其肖似。

八岁的孩童,正是淘气之龄。姐弟两个时常私下换衣物,装着彼此的样子出去骗人。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分辨不出。更不用说宫中妃嫔宫人了。

有时,便连梅妃也分不清穿着罗裙来请安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那一日早晨,六公主和七皇子一起躲进了寝室,过了盏茶才出来……

“公主殿下,”染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六公主”全身一震,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惊惧,不愿和染墨对视。

染墨瞬间了然,泪如雨下:“娘娘,溺水身亡的不是七皇子,是……是六公主……”

伤心欲绝的梅妃头脑陡然空白,猛地抬头看向穿着罗裙的孩童:“你到底是鸿儿,还是安平?”

“六公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面泪痕:“母妃,我是鸿儿。”

“今日早上我和姐姐换了衣物……后来,去了御花园戏耍。我故意躲了起来,姐姐到处找我。不知被谁引着去了水塘边……是我害了姐姐……死的应该是我……”

八岁的男童,根本承受不住这等打击。断断续续,边说边哭,很快昏厥过去。

梅妃全身颤抖不已,将面色惨白昏厥不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六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动手之人,是冲着七皇子来的。若不是六公主和七皇子淘气互换了衣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七皇子。

虽然这么想太对不住女儿。

可这一刻,她庆幸是儿子活了下来!

湘蕙焦急的声音响起:“皇上和皇后娘娘很快便会来了。娘娘一定要求皇上做主,查明真相,为公主殿下报仇雪恨。”

梅妃面白如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能说。”

绝不能说出真相!

一旦知晓死的是六公主,七皇子安然无恙,动手之人定会再次下毒手!为了护住儿子性命,只能让他顶替女儿的身份。

只有安然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梅妃坚持亲自为死去的“七皇子”入殓。建文帝经历丧子之痛,对梅妃也颇为怜惜,点头应允。

“六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骤变,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淘气,沉默阴郁,极少说话,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虽心怜幼女,却也无暇多陪。

便是有了闲空,召了“六公主”前来,面对不言不笑的“六公主”,建文帝也觉无可奈何。

……

转眼就是三年。

失了宠爱的梅妃,在寒香宫里清冷度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也极少露于人前。曾经的宠爱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母子两人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地活着。

只要儿子安然长大,日后总有机会查明当年的幕后真凶,为无辜枉死的六公主报仇雪恨。

“鸿儿,”这三年来,梅妃只有在私下才会叫一声这个名字:“你恨不恨母妃懦弱无用?”

宫中生育皇子的妃嫔不少,贤妃丽妃俱出身名门,有心机有手腕。淑妃是俞皇后同族堂妹,静妃善于逢迎,年轻妩媚的端妃最得圣宠。

唯有她,是个失了宠爱的病秧子,懦弱温软无用。只能用这等荒谬可笑的笨法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明明是男儿,却被逼无奈地穿起少女罗裙,和一群未成年的少女做同窗。而他的兄长们,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有伴读有同窗,年龄稍大一些便能听政议事。

儿子一定心存怨怼吧!

所以,这一个月来,便是到了私下,也不肯和她说话。

六公主看着满目凄然的梅妃,心中暗暗叹口气,张口道:“我不恨母妃。”

短短几个字,便如灵丹妙药一般,令梅妃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鸿儿,母妃知道现在委屈了你。你再忍上几年,待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母妃定然亲自向你父皇禀明一切。欺君之罪,母妃自会一力担下。”

……

呵!

实在天真!

欺君之罪,是她想担便能担下的吗?身为天子的建文帝,能容忍一个失宠的嫔妃欺瞒自己数年吗?

凉薄残忍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未出口。

六公主点了点头,提醒一句:“母妃还是叫我安平吧!”

这具身体既是顶替了六公主的身份,便得格外谨慎小心。便是私下说话,也不宜喊出盛鸿之名。

梅妃心被狠狠揪痛了一回,目中闪过水光,到底还是改了口:“安平,那位谢三小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得了你的青睐?”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她是新生头名,才思敏捷,聪慧无双。我想好好读书,自然愿意和她亲近来往。”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梅妃半信半疑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只是,六公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窥不出来。

“染墨,”梅妃又看向垂头不语的染墨:“你每日贴身伺候,切记照顾好安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染墨跪下,一脸郑重地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会保护好公主殿下。”

语气坚定之极。

梅妃神色稍缓,轻声道:“染墨,你对安平一片忠心,我都清楚。待过了这几年,我会做主将你放出宫,为你许一门好亲事。”

知晓这桩隐秘的,除了母子两人,便只有眼前的三个宫女。琴瑟湘蕙俱是年少随梅妃进宫,忠心耿耿。

眼前的染墨,却是拂月宫里的宫女。在六公主四岁时到了六公主身边。自然也是忠心的,不过,总不及琴瑟湘蕙令人放心。

染墨不假思索地应道:“奴婢不想出宫,只想一直伴在公主殿下身边。恳请娘娘成全!”

梅妃尚未说话,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启禀梅妃娘娘,皇上即将驾临寒香宫。”

…… 2k阅读网

第八十五章 隐秘(二)

建文帝就要来了!

梅妃目中闪过惊喜,脸上的自怨自艾之色一扫而空,连连道:“琴瑟,快些替我更衣。湘蕙,你来替我梳妆。”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派到了六公主身边,伺候衣食起居。也有盯着染墨之意。

这三年里,六公主大半时间都待在寒香宫。染墨从无异动,梅妃也渐渐放了心。不时指派湘蕙差事。

六公主看着喜形于色的梅妃,微微抽了抽嘴角。

女子以夫为天。后宫妃嫔,更是如此。

众多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婿,这个夫婿还是万人之上的大齐天子,一念便是荣宠,一言可定生死。众嫔妃宛如尘泥一般卑微,只能匍匐在天子脚下,祈求怜爱。

如此悬殊不对等的关系,离夫妻两字太遥远了。

这一个月来,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每看一回,都觉得格外不适气闷。

梅妃欢喜之余,也没忘了避嫌,轻声道:“安平,我要更衣梳妆,你去隔壁等上片刻。”

六公主点点头,起身去了隔壁的寝室。

这间寝室,和梅妃的寝室相邻,陈设清雅。六公主时常来寒香宫,有时会在此留宿。

染墨本想跟着进来伺候,可惜,刚到门外,六公主便瞥了过来。

染墨:“……”

六公主独自进了寝室。

染墨颇有几分委屈地守在门外。

这三年来,主子虽不喜多言,对她也算信任。可这一个月来,却不肯再让她近身伺候,经常独自一个人待在寝室。

如果真正的六公主还在……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

进了寝室,关上门。

六公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脸颊。喃喃低语道:“整天装模作样,憋死我了。”

十一岁的少年,尚未长大成人,声音清亮。

不过,到底和少女的声线不同。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异样,张口时总要稍稍变音。如此一来,自不愿张口说话。

三年前的惨剧,也被沉沉压在心底,成了少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暗。怀着这样沉重的心事,少年理所当然的阴郁内向孤僻。

六公主坐到梳妆镜前,美滋滋地欣赏了片刻。

这副容貌,确实生得极美,美得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脱去罗裳,换上锦袍,也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年!

“盛鸿,”六公主定定地看着铜镜里的美丽脸孔,似自言自语:“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完成所有心愿。”

铜镜里的少年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短短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六公主不甚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我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就彻底安心地闭眼吧!”

脑海中又模糊地响起少年的声音。

明曦。

“是是是,我知道了。”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戏谑:“你一直偷偷暗恋喜欢的姑娘嘛!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不过,你和她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以前有没有表白过?”

“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你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

一连串的问题,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

半个时辰后。

一身龙袍英俊不凡的建文帝迈步进了寒香宫。

卢公公紧随其后,另有几名内侍也随着走了进来。至于一众御林侍卫,则训练有素地散开,守在寒香宫外。

“臣妾恭迎皇上,”梅妃盈盈行了一礼。

短短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梳妆。憔悴消瘦的梅妃,穿了一袭秋香色宫装,精致的妆容掩去了三分病容,勉强能入眼。

建文帝舒展眉头,亲自俯身,扶起梅妃:“平身吧!”

手掌下的胳膊颇为细瘦。

建文帝的目中多了一丝怜惜:“你又瘦了。”

短短几个字,令梅妃感动得泪盈双眸:“多谢皇上惦记,臣妾这副病躯,实在无颜面见皇上。”

梅妃容色极佳,性子又绵软。建文帝当年颇喜爱她的温顺。只是,梅妃一直生病,不能伺寝。年轻妩媚的端妃又得了宠。

此消彼长之下,建文帝来寒香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日特意来寒香宫,是为了初进莲池书院的六公主,探望梅妃是顺便为之……

看着梅妃感动的样子,建文帝心中浮起一丝愧疚,语气愈发温和:“生病非你所愿,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自怜自艾。安心静养,早日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等关切怜惜的话语了?

梅妃眼圈泛红,哽咽着应了声是。

……

建文帝目光掠过梅妃,看向安静伫立一旁的六公主,声音愈发柔和:“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建文帝对妃嫔们或宠爱或冷淡,对儿女却个个疼爱。

昌平公主是俞皇后所出,也是建文帝第一个孩子。建文帝疼爱昌平公主的程度令人咋舌,一众皇子也有所不及。

六公主和七皇子一出生,便一跃而过诸皇子的位置,仅次于昌平公主。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嫉恨?

七皇子死后,六公主性情大变,不言不笑,阴郁冷漠。建文帝看在眼里,颇觉痛惜,对着幼女的时候,态度也格外温柔。

六公主嗯了一声,走到建文帝面前。

此时的建文帝,便像天底下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细细垂询:“你第一日去莲池书院,可还适应?”

六公主点点头。

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如果同窗里多几个少年就更好了。

“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懂?”

听不懂就睡觉嘛!

六公主乖巧地继续点头。

建文帝舒展眉头,笑着说道:“明日你母后会去莲池书院上课。她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胜过世间诸多庸碌男子。便是翰林院里那些翰林学士,在她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你既进了莲池书院,便是她的学生。便是学到她的十之一二,也够你受用不尽了!”

提起俞皇后,建文帝的目中闪出引以为傲的熠熠光芒。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

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深情丈夫才会有的骄傲,不容错辨。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却又令宫中诸妃生了许多子嗣。

到底是深情还是薄幸?

……

第八十六章 无情(一)

帝后年少相识,情意深厚。

宫中生了子嗣的嫔妃们再多,也无人能越过俞皇后。

梅妃目中露出一抹黯然,悄然垂头不语,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

当年最得宠之际,建文帝待她也是极好的。她心中也曾悄悄生出奢望,希冀着自己能取代俞皇后,成为建文帝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残酷凉薄的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这三年来的冷清孤苦难熬,皆因建文帝的冷落而起。

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话半点不假。她对建文帝已死了心,唯一企盼的,是儿子能够安然长大成人。

想到那个至今藏在暗中的幕后凶手,她惊恐又彷徨,恨不得将儿子捆在身边,不让任何人靠近……

“是,安平谨遵父皇之命。”六公主终于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在书院里,可曾结识同窗?”

六公主轻轻嗯了一声:“考取头名的谢明曦很好,我和她坐在相邻的位置。”

送她去莲池书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才一日光景,便已比往日活泼多了,也肯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心中颇为快慰,笑着说道:“你既是和她投缘,不妨多多来往。”又笑着询问:“她是今年新生头名吗?今年多大了?相貌才学如何?”

好端端的,问年龄相貌做什么。

莫非有老牛吃嫩草之意?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警惕。

……

内向少言的性子,也有一桩妙处。不想回答的时候索性闭口不语。谁也不会和一个“阴郁孤僻”的半大孩子计较。

果然,六公主一声未吭,建文帝也不恼,反而笑着自责:“父皇年龄大了,愈发啰嗦,这等小事也要问个没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梅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

建文帝驾临寒香宫,是为了探望女儿,不会留宿。

宫中伺寝的规矩严苛。像她这等常年养病的嫔妃,根本无资格伺寝。若不是沾了六公主的光,便是想见建文帝一面也不易。

不能留宿,能留下一同用晚膳也好。也让那些势利的宫人们看看,她并未全然失宠。

梅妃心里盘算着,面上露出希冀之色:“臣妾和安平尚未用膳,皇上可愿留下一同用膳?”

建文帝笑着应下:“好,让御膳房传膳。”

梅妃十分欢喜,眼中闪出了少有的神采,连连笑道:“是,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六公主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嘴角。

对梅妃而言,建文帝是夫更是天。她的喜怒哀乐荣宠,全都系于建文帝一身。所以,才会这般卑微。

可惜,梅妃的欢喜终究成了一场空。

宫女刚退下,卢公公便悄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命人来送口信。昌平公主和驸马带着小郡主在椒房殿。娘娘问皇上可愿一同用晚膳?”

听闻长女的名讳,建文帝目中闪过喜悦,不假思索地说道:“朕立刻过去。”

梅妃:“……”

建文帝已看了过来,语气中并无歉然:“朕改日再来看你。”

梅妃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臣妾恭送皇上。”

然后,眼睁睁地目送建文帝快步出了寒香宫。当建文帝的身影消逝在眼前,强忍着的泪水立刻滚落。

……

六公主的心情也不美妙。

这个亲爹,看似温和慈爱,实则心冷无情。说走就走,毫无眷恋。

自己没什么孺慕之情,倒是无所谓。可怜梅妃,满心希冀欢喜还没来得及露于脸上,便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无声落泪的样子,令人心酸。

六公主无声轻叹,张口道:“母妃,我陪你用膳。”

梅妃红着眼睛嗯了一声。积聚了多日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片刻被抽空,全身发麻,双腿无力。

六公主走上前,扶住梅妃的胳膊。

没有宠爱,总算还有儿子陪在身侧。

梅妃稍稍打起精神,轻声道:“你父皇叮嘱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明日皇后娘娘去授课,你万万不可轻忽走神,定要好好学习。若能博得皇后娘娘另眼相看,日后在你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苦笑道:“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的欢心。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六公主眸光一闪,点了点头。

……

寒香宫里冷清落寞,椒房殿里却热闹非常。

略显肃穆的椒房殿,今晚连宫灯也比平日柔和得多。

俞皇后满面笑容地抱着四岁的小郡主,耐心又温柔地陪着说话。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坐在一旁,俱是满脸笑意。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有四,她容貌生得更肖似建文帝,浓眉长目,挺鼻红唇,眉眼间俱是利落的英气。

驸马顾清,是顾家嫡子,也是顾娴之嫡亲的侄儿。顾清比昌平公主年长一岁,生的清俊非常,温文儒雅。

俞顾两家是世交,俞皇后和顾娴之是多年好友,平日来往密切。顾娴之一直独身未嫁,全心打理莲池书院,对侄儿顾清十分疼爱。

昌平公主和顾清自小便相识,青梅竹马,结为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便是建文帝,对这个女婿也颇为满意。

顾家是书香名门,家风清正,以科举进身的子孙众多。虽未出过阁臣六部堂官这等显赫官员,如翰林言官之类的清流官员却不少。还有不少外任为官。在朝野间颇有清誉。

顾清承袭了顾家人擅长读书的优良基因,在松竹书院里就读时,每一年的岁考都是头名。十七岁时,顾清更是一举中了榜眼。殿试一过,建文帝便下旨赐婚。

顾清成了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驸马。更难得的是,夫妻相得,颇为恩爱。昌平公主从不以公主身份欺压夫婿。

唯一的遗憾是,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之后,一直迟迟没有身孕。直至四年前,才生下了女儿顾舒瑾。

俞皇后对外孙女爱若至宝。

建文帝也同样喜爱活泼伶俐的小郡主。听闻小郡主在椒房殿,立刻丢下梅妃母女,来了椒房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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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无情(二)

俞皇后也不似平日那般守礼,并未起身行礼,依旧将小郡主抱在怀中,抬头笑道:“瑾儿,快些让皇祖父抱一抱。”

小郡主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皇祖父。精致白皙的小脸高高仰起,伸手要抱。

实在讨人喜欢。

建文帝挑眉一笑,大步上前,俯身从俞皇后怀中抱起小郡主。

建文帝年少习武,身子颇为健朗。如今人至中年,常年操劳政务,于女色上又无节制,身体大不如前。

不过,抱一个四岁孩童的力气总是有的。

建文帝将小郡主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小郡主咯咯笑了起来,开心欢快的孩童笑声,在椒房殿里外回荡不休。

“瑾儿已经好多日没进宫了。”建文帝笑着逗弄怀中的小郡主:“皇祖父皇祖母每日都惦记你。你就不想皇祖父皇祖母吗?”

小郡主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四岁,正式开蒙读书了。哪有时间每日进宫。便是再想皇祖父皇祖母,也只得忍着。”

又苦着脸小声央求:“皇祖父,你替我和母亲说说情可好?每日背书太头痛了,隔一日背一次行不行?”

建文帝被逗得开怀一笑。

昌平公主哭笑不得地瞪了小郡主一眼:“再敢胡闹,以后不带你进宫。”

小郡主扁扁嘴,不敢再吭声。

建文帝心中不忍:“瑾儿还小,你对她怎么这般严苛?以后隔五日就让她休息一日,进宫来陪一陪朕和你母后。”

便连俞皇后,也张口附和:“你父皇说的是。瑾儿才四岁,便是读书开蒙,也无需这般严厉。让她五日休沐一回。”

昌平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我幼时读书的时候,母后可不是这么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被噎了一回,倒也不恼,不无自嘲地笑道:“母后现在老了,心肠也软了。哪里舍得瑾儿受这等苦。”

“玉不琢不成器!”昌平公主不以为意地应道:“这是我幼时母后常说的话。女儿一直牢记于心。”

“我是瑾儿的亲娘,岂有不疼她之理。只是,越是心疼,越要对她严格教导。这才是真正的疼爱她!”

……

昌平公主侃侃而谈,俞皇后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你说的有理,我不多嘴便是了。”

建文帝却道:“儿子需严格教导,女儿宽松骄纵些也无妨。日后长大了,想挑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又不需才名做嫁妆,学得这般辛苦又是何必。”

对小郡主的疼爱溢于言表。

俞皇后笑容却淡了一淡。

世人皆重子嗣,皇家更是如此。

建文帝的随口之言,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生昌平公主时,她遭遇难产,用了猛药才平安生下孩子。却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之后再无所出。

没有子嗣的皇后,便是再聪慧贤良,也抵挡不住李太后的猛烈攻势。

天子不能无子,她这个皇后生不出来,就得让能生的女子进宫。

先是李太后言语相逼,之后,朝臣们也联合上了奏折。

她被逼无奈地退让妥协,任由李太后为天子选妃。

“莲娘,对不起。”

年轻的建文帝一脸愧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曾对你允诺,此生和你携手到老,恩爱白头。除了你之外,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如今,是我有负于你。”

“对不起,你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母后。她也是为了天家子嗣着想,才会三番五次地提起广开后宫之事。”

她所有的泪水已在夜晚流尽,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皇上待臣妾情深义重。成亲数年,从未碰过别的女子。臣妾心中感念之极。如今昌平已有七岁,皇上膝下只有一女,便是臣妾,心中也颇为焦虑。”

“母后的提议,臣妾也赞成。臣妾是皇上发妻,也是中宫皇后。宫中不管谁生了子嗣,都得称呼臣妾一声母后。”

“皇上的儿子,就是臣妾的儿子。”

……

时隔十余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何等的痛苦。

似有一双手,生生地探进她的胸膛,将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

建文帝似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又或许看出了也无可奈何,沉默地用力地搂紧了她。

之后,便是后宫大选。

李太后一口气选了十余个名门闺秀进宫。李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建文帝最是孝顺,不忍拂逆李太后心意,先临幸的正是李氏女,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李贤妃。

李贤妃肚皮也争气,短短几个月便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二皇子。

可惜,二皇子生来便有口疾,到了两岁学话之时,便已露端倪。

建文帝和李太后俱心中不满。

她主动挑了同族的堂妹进宫,刚传出喜讯,便册封为淑妃。丽妃也紧跟着有了身孕,一前一后生下了两个皇子。

三皇子四皇子年龄相若,俱都天资聪颖。

建文帝对这两个皇子,颇是喜爱。

再之后,五皇子六公主七皇子出世。还有八皇子九皇子……

天家子嗣愈发兴盛。建文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往日曾对她许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早已被抛之一旁。

曾因亲近妃嫔而生的歉疚,也不见了踪影。

……

俞皇后一刹那的痛楚,建文帝并未留意。

昌平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母后觉得悲凉。

她记得自己七岁之前,母后和父皇是何等的恩爱。那时的母后,犹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光彩耀目,风华夺人。

自二皇弟出生后,母后的笑容便渐渐少了。

别人都以为帝后情深,数年未变。只有她知道,母后和父皇渐渐离心,再不复当年的恩爱两不疑。

昌平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晚膳已经备好,父皇,我们一起去用膳。”

建文帝欣然应下,抱起小郡主向饭厅走去。

昌平公主走上前,扶着俞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母后,我扶着你。”

俞皇后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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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门生(一)

“听闻今日皇后娘娘要来给我们授课,授课内容是《论语》。”

“真的么?皇后娘娘真的要来?”

“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会有假!李姐姐说的定是真的。”

“李姐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一大早,众少女便团团围在李湘如身边,问长问短。

李湘如十分享受这等众星捧月的感觉,有意停顿了片刻,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徐徐一笑:“皇后娘娘是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都会来授课三日。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称得上是娘娘的门生。”

“我们书院共有五个学舍。其余学舍,每个月上课半日。唯有海棠学舍,是上足一整日。每一年都是如此。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这些都是祖父亲口告诉我的。”

李湘如口中的祖父,正是当朝次辅李阁老。

萧语晗等人满面欢喜,齐齐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今日便能面见皇后娘娘了。”

名门闺秀们挤破了头想进莲池书院,一半是因为这是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另一半,便是冲着俞皇后。

才开学第二日,便能和俞皇后接触,能聆听俞皇后授课,想想都觉得激动振奋!

……

谢明曦和林微微迈步而入。

林微微小声嘀咕:“她们怎么这般激动?”

今日一大早,林微微特意绕了一段路去了谢府门外。这般盛情,谢明曦却之不恭,索性乘了林府的马车,和林微微一同前来。

尹潇潇眼尖地瞄到两人,立刻笑着招手:“你们两人快过来。听李姐姐说,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前来给我们上课呢!”

林微微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你说的是真的?”

谢明曦的右手被林微微握在手中,“身不由己”地一起凑了过去。

李湘如看到谢明曦,满心的别扭。

不过,既是同窗,少不了日日相对。便是互看不顺眼,也不能当众口出恶言。李湘如清了清嗓子,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林微微的眼眸熠熠闪亮。

谢明曦笑而不语。

既是进了莲池书院,和俞皇后接触是迟早的事。

前世她身为伴读,并无资格踏进学舍,只远远地见过俞皇后数回。之后,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更无资格觐见俞皇后。

建文十八年,俞皇后骤然“病逝”。常年操劳政务又耽于女色的建文帝,也随之大病一场,最终没能熬过去,半年后撒手人寰。

俞皇后死得太过突然,引来了众人猜测纷纭。只是,谣言俱被登基为帝的四皇子用凌厉的铁血手段压了下去。

宫中连着被杖毙十余个内侍宫人,人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再随意提起俞皇后三个字。

朝臣们也对此闭口不提。

一朝天子一朝臣。四皇子坐了龙椅之后,老臣们渐渐式微,身为新帝心腹的年轻官员纷纷冒头。短短几年间,四皇子便坐稳了龙椅。

……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闲话。

直至六公主迈步进了学舍。

众人下意识地住了嘴,各自回了位置。

六公主似未察觉自己扫了众人闲话的兴致,慢腾腾地坐到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上的《论语》。

谢明曦暗暗好笑,张口提醒:“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便是《论语》。娘娘还没来,公主殿下不妨先看上一看。”

六公主没了昨日算学课上的精神奕奕,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听了片刻,便发困打盹。显然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兴趣。偏偏俞皇后授课内容,便是以四书五经为主……

在董翰林的课上能睡,在俞皇后的课上却是万万睡不得。说不定还会被重点“关注”。难怪六公主这般烦闷。

“别担心,”谢明曦轻声安慰:“《论语》不算难,只是要记清每一句话的出处和来历,不然,在理解上便会有偏差。”

这还不算难?

学霸哪懂偏科学渣的痛苦!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脸轻松自若的谢明曦一眼,忽地稍稍体会到了李湘如昨日的痛苦。

谢明曦颇为贴心,将凳子挪了过来,坐在六公主身侧,低声道:“我陪公主殿下一同温习。有不懂之处,正好可以相互指点。”

这句“相互指点”,说的十分委婉。

六公主听懂了话中的“指点”之意,眼眸微微一亮,离开翻开第一页。

学而篇。

六公主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点。

子曰:“道千乘之国,竞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谢明曦低声讲解:“治理国家,不但要节约财政支出,而且要轻用民力,适时征发力役,以不违农时。”

……

“又开始逢迎拍马了!”盛锦月不屑地冷哼一声,用尖酸刻薄来遮掩心中的嫉恨。

昌平公主住在公主府,唯有年少的六公主住在宫中。

可惜,六公主孤僻少言,极少出现在人前。偶尔露面,也不理人。她热脸贴了几回,都贴了冷臀部,未能亲近这位冷漠的六公主。

没想到,才短短一日,六公主便对谢明曦这般亲近。

李湘如心中也在泛酸,却也无可奈何。六公主看谁顺眼和谁亲近,谁也管不着。谢明曦抢先一步,便步步抢先。

“对了,董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你们可都完成了?”尹潇潇好奇地询问。

当然都完成了。

除了六公主。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继续看《论语》。

收各人的课余作业,是舍长之责。谢明曦却未起身,遥遥地冲着李湘如笑道:“我陪着公主殿下温习书本,烦请李姐姐收齐作业,送给董夫子吧!”

李湘如:“……”

感情副舍长就是做事跑腿的。怪不得昨日谢明曦这般大度,推举她做什么副舍长。分明是打着差使她的主意!

李湘如瞪了谢明曦一眼。

你别太过分了!

谢明曦回以无辜的轻笑。

实在不想去,你就别去。

对视片刻,李湘如悻悻地哼了一声,起身收作业。

谢明曦悠然回头,继续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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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门生(二)

一炷香后。

顾山长先迈步而入,明亮的目光一扫:“皇后娘娘将至,尔等起身相迎。”

谢明曦领头应了声是,第一个站起身来,朗声道:“众人起身。”

身为舍长,该出的风头一样不能少。

憋着一肚子闷气的李湘如,强忍着回头瞪谢明曦一眼的冲动,和众人一同起身。身侧的盛锦月轻轻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瞧她神气活现的样子!真让人厌憎!”

是啊!太讨厌了!

李湘如用力抿紧嘴角。

更令人讨厌的还在后面。

顾山长和颜悦色地对谢明曦说道:“谢明曦,你是今年新生头名。皇后娘娘对你印象颇深,今日课上必会点你答题,你要有心理准备。”

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是皇后门生。不过,真正能得俞皇后青睐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只有入了俞皇后的眼,日后才能攀上俞皇后这棵大树。

顾山长特意叮嘱,显有提点之意。

谢明曦心领神会,目中露出感激:“多谢山长提醒,学生一定认真听课答题,希望能得娘娘青睐。”

顾山长笑着略一点头。

李湘如嫉妒得眼都红了。

其余少女,也或多或少有些艳羡。

只是,再羡慕也没用。谢明曦的第一名货真价实,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出来的。夫子和山长偏爱第一名,有什么不对?

不服吗?

只能憋着。

六公主略略转头,看着身侧唇畔含笑神采飞扬的美丽少女,嘴角弯了一弯。

门口响起脚步声。

俞皇后来了!

……

众少女各自打起精神,却无人敢肆意打量。便是骄纵胆大的盛锦月,此时也垂首束立。

谢明曦也略略低头。低头之际,正巧和六公主对视一眼。

六公主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她不必惊惧。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回以从容的微笑。

她和俞皇后虽无太多交集,对俞皇后的性情为人却很清楚。俞皇后虽是女子,才学胸襟气魄不输任何男子,甚至犹有过之。

只从设立莲池书院一事,便能窥出一斑。

雍容大度的俞皇后,为了传业解惑,亲自到莲池书院为学生们授课。有这等胸襟的女子,岂会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之人?

顾山长的声音响起:“众学生向皇后娘娘行礼。”

众少女一起拱手行礼:“学生见过皇后娘娘。”

一个温和不失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众学生免礼平身。”

众人一起谢恩,站起身来。

站在第一排的盛锦月三人首当其冲地面对俞皇后,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盛锦月见过俞皇后数回,很快定下心神。

李湘如心跳快了数拍,好在面上沉稳,并未显露。

方若梦显然是最紧张的那一个,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满面绯红,额上冷汗涔涔。

……

俞皇后目光一扫,笑了起来,语气格外温和:“从今日起,本宫也是你们的夫子,你们称呼本宫俞夫子便可。”

“对着自己的夫子,不必紧张害怕。我和其他夫子一样,既不是三头六臂,也未多生一只眼。”

“你们都抬起头来,让夫子看一看。”

和煦如春风的声音拂过众人耳际。

方若梦紧紧揪起的一颗心,缓缓落回原位,抬头之际,迅疾地瞥了俞皇后一眼。心中惊叹不已。

俞皇后当然是少见的美人,便是临近迟暮,也远胜过寻常贵妇。那一身出众的风华,更令人心仪。

第一个照面,俞皇后已俘获了一众少女的仰慕。

顾山长对这等情形,早已司空见惯,笑着说道:“今日便由俞夫子来授课。上午讲解《论语》,下午课程待定。”

俞皇后年少惊才绝艳,诗书满腹,诗词书画无一不擅长。上课内容也不固定,兴之所至,信手拈来。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浅笑的俞皇后,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世上,多的是天赋出众优秀不凡的女子。俞皇后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身居中宫,享尽荣华,却不忘初心,不遗余力地创办女子书院。大齐的万千少女,俱是受益者。不再囿于内宅,得以读书识字。

莲池书院,如一颗种子被种下,十几年来,已长成树木。

只可惜,俞皇后前世死得太早了……

谢明曦心底的唏嘘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

顾山长退了出去。

学舍里,俞皇后从容负手而立,缓缓道:“四书五经,粗读只需两年,粗通要五年。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敢称精通。”

“男子苦读,皆因科举。为了功名前程,读书十余年比比皆是。便是读书到老,亦比比皆是。”

“然则,女子读书又是为何?”

俞皇后语气停顿,目光倏忽一扫。

众少女心中俱是一紧,既怕被点中,又有些蠢蠢欲动。

盛锦月平日最喜出风头,此时哪里按捺得住,第一个举了手。

俞皇后目光掠了过去:“盛锦月,你有何见解?”

盛锦月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女子读书,是为了明理。”

俞皇后略一点头。

盛锦月顿时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坐了下去。

李湘如不甘示弱,也随之举手发言:“学生以为,女子多读书,能增长见闻,亦能开阔眼界。”

俞皇后赞许地一笑。

有两人开了头,其余人也踊跃发言。

“进书院读书,能让我们离开后宅,时有出门的机会。”颜蓁蓁两眼闪亮,大着胆子说道。

俞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尹潇潇挑眉,朗声道:“进了书院,我们便有了夫子和志同道合的同窗,更胜血脉之亲。”

便连胆子最小的方若梦,也鼓起勇气张了口:“因我读书有天分,祖父父亲对我另眼相看。”

说完,便有些惴惴和后悔。

她这么说,俞皇后会不会嫌她太过功利?

俞皇后似看出了方若梦的忐忑,淡淡说道:“说出自己的想法便可。”

方若梦这才松了口气。

只剩最后一排三个学生还未张口。

俞皇后目光一扫,看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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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门生(三)

六公主略一垂头,避开俞皇后明亮锐利的目光。

俞皇后的目光顿了一顿。

六公主阴郁孤僻,不喜当众说话。今日若点她的名,倒有故意刁难之嫌。宫中从不缺无事生非的小人,若在疼爱女儿的建文帝耳边煽风点火,总是不美。

罢了!她不想说,就随她。

俞皇后又看向六公主身侧的少女。

先入眼的,是少女秀美清丽的脸。

今年的新生,个个姿容气质不俗。这个少女,更是其中翘楚。和六公主相比,也丝毫不逊色。从容镇定的气度,更令人激赏。

俞皇后目光一闪,忽地问道:“你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坦然应是:“学生正是谢明曦。”

果然是她。

想到那一篇慷慨激烈酣畅淋漓的策论,俞皇后心神一阵激荡,面上却窥不出半分:“女子为何读书?”

谢明曦从容应道:“刚才诸位同窗之言,各有道理。皆因各人立场不同,想读书的理由也不尽相同。”

“我自三岁起,便开始读书习字。我没想过为何读书这个问题,因为读书早已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身为女子,无需参加科举,学识再渊博也不能像男子那般入仕为官。我们没有功名,却一样有前程。”

“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聪慧才学,成为莲池书院的学生。人人都要高看我们一眼。家中长辈会将最好的家族资源倾向我们。我们可以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皇后门生这几个字,便是我们最昂贵的嫁妆。这一点,诸位同窗心照不宣。”

众少女:“……”

众少女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个谢明曦!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俞皇后面前……说这些实话!这怎么能说?万一俞皇后动怒翻脸,大家岂不是都要受牵连?

……

俞皇后笑容微敛,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明曦:“你好大的胆子!”

谢明曦神色未变:“皇后娘娘今日愿站在这里授课,让我等叫一声俞夫子,可见心胸广阔。”

“学生直抒心意,皇后娘娘听了会觉得刺耳。俞夫子听了,却不会动气。所以,学生才仗胆直言。”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不辨喜怒:“照你这样说来,我今日若动气,便不配为夫子了?”

众少女冷汗涔涔。

盛锦月恨不得冲过去捂住谢明曦的嘴。

李湘如也暗暗咬牙。

俞皇后一个月只来授课一日,这可是难得亲近的好机会。大家争抢着表现,特意投其所好,说些俞皇后爱听的。谢明曦却胆大妄为,出言无状!

万一俞皇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就遭了!

当然,若谢明曦因此遭俞皇后厌弃,就再美妙不过了。想及此,李湘如心态陡然转变,巴不得谢明曦说话再刻薄一些。

谢明曦身侧的林微微,紧张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怎么办?

皇后娘娘一定是动怒了!她尚且这般忐忑,此时被皇后娘娘盯着的谢明曦,一定更紧张更胆怯!

不行!她要张口救一救好友!

林微微一咬牙,便要张口:“我……”

“谢明曦之言,虽然刺耳,却坦率直接。”六公主比林微微抢先一步张了口,略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清冷悦耳。

众少女尚且是第一次听六公主张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来。

俞皇后也有些意外,瞥了六公主一眼:“你觉得谢明曦说的有道理?你来莲池书院,也是为了博这一份风光的名头做嫁妆不成?”

六公主显然不太喜欢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简短地应了句:“不是。”

谢明曦张口接了话茬:“每个人来莲池书院的理由都不一样。我不清楚公主殿下为何而来,不过,既是来了,便该抛开所有杂念,认真读书。”

这话听着还算入耳。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谢明曦继续说了下去:“我刚才所言,确实都是心中所想。便如我自己,若不能考进莲池书院,难有崭露头角之日。”

“我不愿命运被人操控左右,只能不断努力向上,为自己增添筹码。直至有一日,能够决定自己的前程未来。”

“从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功利了一些。俞夫子听了心中不喜,也是必然。”

“我也是真的喜爱读书。”

“坐在桌前,聆听夫子教诲,通读四书五经,从书中领略圣人之言,学习做人之理。我们不能行万里路,却能读万卷书。身在闺阁,依然能知古今,晓天下事。”

“这样的学习过程,本身已是世上最愉悦最值得满足的事。”

……

学舍里安静下来。

众少女都在回味谢明曦的一席话,心神各自激荡不休。

是啊!谁能不喜欢读书呢?

撇去所有的功利因素,抛开所有的杂念。只单论读书,谁会不喜欢?

俞皇后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倒是机敏善辩。”

不止机敏善辩!还大胆肆意聪慧之极!

娴之说得没错。

这个谢明曦,确实像年少时的她……

在俞皇后明**~人的眸光下,谢明曦不卑不亢,从容一笑:“多谢俞夫子夸赞。学生今日敢畅所欲言,皆因俞夫子心胸宽广。若换了董夫子,刚才这番话,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个谢明曦!拍马屁之余,还不忘给董翰林上一上眼药。

这般理直气壮,这般厚颜狡黠!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淡淡:“背后不得枉议夫子!”

谢明曦这次倒未多言,乖乖应了一声是,然后坐了下来。

此时,众少女都反应过来了。

谢明曦胆大妄言,俞皇后竟未动气。很显然,谢明曦已入了俞皇后的眼,想来日后会成为真正的皇后门生。

心好痛!

盛锦月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懊恼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也该大着胆子多说一些才对。

李湘如没当众做出这等失态的举动,心中嫉恨痛楚,却胜过盛锦月十倍百倍。

既生瑜何生亮!有了她李湘如,为何偏偏还有谢明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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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好友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们,每人都有供休憩的屋舍。

俞皇后也不例外。

俞皇后的屋舍和顾山长的屋舍相邻,屋舍里的陈设也相差无几。雅致简洁,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榻梳妆镜之外,别无长物。

玉乔芷兰笑着捧来食盒:“皇后娘娘,这是御膳房送来的午膳。”

玉乔和芷兰俱是俞皇后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皆已年过四旬,是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

她们伺候俞皇后多年,深悉俞皇后的性情喜好。每次到莲池书院,都是她们两个近身伺候。

俞皇后上了半日的课,正觉饥肠辘辘,立刻笑道:“现在摆膳吧!”又吩咐道:“玉乔,去请娴之过来和我一起用膳。”

玉乔笑着应了。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莲池书院是俞皇后创设,真正管理庶务操心劳碌的却是顾山长。

俞皇后每个月来三日,常和顾山长一起用膳。

没想到,这一回顾山长却言语推脱:“我这里午饭已经摆好了,就不去叨扰娘娘了。”

玉乔陪笑道:“娘娘特意吩咐奴婢前来相请。山长若不去,只怕娘娘心中不快,会发落奴婢。恳请山长怜惜奴婢一回。”

这是笃定了她心软。

顾山长嗔怪地瞥了玉乔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应了。

……

御膳房里送来的午膳,共有八道菜肴,色香味俱全,远非莲池书院里的饭食可比。只其中一味葱烧海参,已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再如何简朴低调,衣食也比常人讲究得多。

顾山长既来了,也不客套,在俞皇后的对面坐了下来。

俞皇后亲自为顾山长盛了一碗粳米饭,亲昵地笑道:“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在米饭放了些红豆。”

她自小就爱吃红豆米饭。顾家厨房里常年备着煮熟的红豆,厨子总会单独蒸上一碗掺了红豆的米饭。自离开顾家住进书院后,这份特殊待遇自然就没了。

俞皇后每次来,总不忘带红豆米饭。

顾山长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默默接过碗。

菜肴美味,红豆米饭软而香甜。连着吃了两碗,顾山长才放了筷子。一抬头,就见俞皇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仿佛椒房殿里的争执从未有过。仿佛她们之间从无隔阂。

就像昔日坐在闺房里闲话一般。

……

“娴之,今日我问了学生,女子为何读书。”俞皇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今日上课的情形,谢明曦的一席话,被一字未露的学了一遍。

上了一上午的课,亏得俞皇后半字不漏,记得这般清楚。

顾山长听了之后,也颇为动容:“这个谢明曦,确实机智多才,胸有沟壑。胆子也大得出奇。”

“是啊!我已多年没见过敢在我面前畅所欲言的人了。”

俞皇后一语双关,别有所指。

然后喟然轻叹,目中闪过怅然:“人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会失去另外一些。谁也不能例外。我虽为皇后,也未能事事顺心。”

顾山长抬眼,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算是向我解释为何压下替考之事?”

俞皇后哑然片刻,无奈一笑:“娴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这些年,我这皇后之位看似安稳,实则波涛暗涌。”

“李太后对我挑剔之极,处处以孝道相逼。”

“我身为儿媳,天生便矮了一头。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稍稍退让。此事不大不小,若闹腾开来,皇上自会站在我这一边。”

“只是,李太后折了颜面,必会记恨于心。日后不知要寻我多少麻烦。”

“我退让一步,她便要在其他事上稍稍退让。也算是变相地还了这个人情。”

“宫中行事,便是如此。你在书院多年,心性依旧正直单纯,看不惯我这般行事。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她和李太后之间的角力,时有输赢。说到底,还是要看建文帝向着谁。

夫妻之情,日渐稀薄。要细心维护建文帝对她的感情,要巩固自己的皇后之位,这其中所消耗的心力之多,无法用言语细述。

谢家替考的丑事,对莲池书院来说是令人憎恶的丑闻。对一个皇后而言,却已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不值得她这个皇后为此和李太后翻脸,不值得去考验建文帝对她还剩多少感情。

……

看着俞皇后眼中露出的落寞,顾山长心中微微一痛。

“莲娘,”顾山长低声喊着好友的闺名,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愤慨:“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当年,他是那样喜欢你。为了你,和李太后闹翻,坚持要迎娶你为妻。成亲时,立誓要一心待你。”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深爱她的男子就悄然变了模样?

俞皇后目中迅疾闪过一丝水光,将头转头一旁。

顾山长鼻间微酸,伸出手,轻轻放在俞皇后的手上。

默默无言的安慰,令俞皇后心情好了许多。她很快转过头来,展颜一笑:“罢了!不说这些。”

“娴之,我很喜欢谢明曦。看着她,就像看着年少时的我一般。这个门生,我定要好好栽培。”

顾山长故意笑道:“这可不行。我也颇喜爱她,打算让她继承我衣钵呢!”

两人相视一笑。

因分歧而起的不快,就此散去。

顾山长笑着说起了昨日趣事:“……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睡着了。董翰林被气得不轻,一散学便跑到我面前来告状。今日六公主在课上表现如何?有没有偷偷打瞌睡?”

俞皇后挑了挑眉,淡淡道:“非但没打瞌睡,还听得颇为认真。”然后,不无揶揄地补充一句:“只不知听懂了多少。”

顾山长哑然失笑:“六公主倒是心思通透。”

董翰林的课上打瞌睡无妨,俞皇后亲自授课,自然要端正态度。

俞皇后并未多说六公主,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山长一眼:“些许小事,董翰林也要跑你面前告状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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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莲池

董翰林那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们无人不知。又岂能瞒得过心思敏锐的俞皇后?

只是,俞皇后从未说破这一层。

顾山长也就权当没这回事。

此时,俞皇后明明白白地点破,顾山长也不好再装傻,无奈地轻叹一声:“董夫子才学颇佳,做夫子尽心尽力,我对他颇为敬重。委实不愿因一己私心令他离开书院。”

不过,董翰林明里暗里地献殷勤套近乎,也着实令她不胜其扰。

“你真的半点不喜董翰林?”俞皇后笑着相询。

顾山长白了俞皇后一眼:“我早已立志终身不嫁,别说董翰林,便是天底下再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容。”

俞皇后沉默片刻,低声道:“娴之,你这样又是何苦。”

“昌平已成亲生女,锦儿今年三岁,我已做了祖母。你却孑然一人,冷清孤苦。每每想及这些,我心中便难受之极。”

“娴之,你看不中董翰林,我替你另择一门亲事吧!虽说你年龄已不小,做不了原配,嫁一个好男子为续弦也无妨……”

顾山长笑容一敛,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必了。”

“娴之……”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顾山长神色暗了一暗,声音异常坚决:“这一生,我谁都不嫁。”

俞皇后目中露出浓浓的愧疚和自责:“若不是因我之故,大哥不会早早亡故。若大哥在世,你早已是我大嫂了。”

短短两句话,如尖锐的针,狠狠刺中顾山长心底最脆弱之处。

顾山长面色微微泛白,目中露出无尽的痛苦。

……

俞莲池!

这个名字,早已成了两人之间的禁忌。谁也不愿主动提及。

这道陈年伤疤,从未愈合。稍微碰触,便痛不可当。

她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年少时的迟钝。

如果察觉到那个内向腼腆少年的心意……她一定会倾力回应。令他在有生之年尝到两情相悦的美好。

可惜,时光不能重来。

逝去的永远逝去。

俞莲池死了。

在十五岁那一年,喝下俞大人亲自送去的“清茶”,然后永远地合上了眼。

孤僻羞涩的少年,自十岁起便戴起面纱,住进了内宅。五年间,除了家人之外,只有她一个好友。

临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给她。

看完信后,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颗心似被掏空。直至那一刻,她才惊觉自己也是喜欢他的。

只是,一切都迟了。

从那一日起,她便对父母表明心意,终身不嫁。

期间历经多少波折心酸,不提也罢。她到底如了愿,一直未曾出嫁。这些年,她再也没回过顾府,一直以莲池书院为家。

莲池书院,对俞皇后来说,是一手创立的女子书院,象征着她的理想和抱负。

于她而言,莲池书院是俞莲池以年轻的性命换来,也是她的一切。

她的心早已随俞莲池而逝,再也容不下任何男子。又怎么可能嫁人?

……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低低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大哥,也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你执意不嫁,如今已年过四旬。难道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成?”

顾山长深深呼出一口气:“正有此意。”

俞皇后哑然。

“独身一人,其实很好。”

顾山长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我无需操心内宅琐事,不必陷入妻妾之斗,不用伺候夫婿公婆教养儿女。我什么烦心事都没有,每日与书为伴,教导学生,打理书院。闲来赏花烹茶,练字作画,或抚琴自娱,逍遥自在。”

“这样的生活,哪里不好?”

俞皇后被戳中痛处,久久不语。

如此想来,独身一人确实没什么不好。

她当年嫁给了心爱的男子,如今满心苍凉疲惫。曾经激烈炽热的感情,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来干涉好友的生活?

“罢了,是我多嘴多事了。”

过了许久,俞皇后才轻叹一声:“以后,我再不会提起嫁人之事。待日后老了,让阿清和昌平奉养你也是一样。”

顾山长和家中闹翻多年,极少来往。对嫡亲的侄儿顾清却极为疼爱。

俞皇后当年挑中顾清为驸马,至少有一半是因好友之故。否则,天底下优秀杰出的少年郎多的是,驸马之位未必轮得到顾家。

顾山长却笑道:“待我老了,找两个丫鬟伺候我衣食起居便是。我在书院任副山长多年,积蓄也有不少,足够养老。不必劳烦公主和驸马。”

还是这般清高固执!

俞皇后无奈地看了顾山长一眼:“你啊,总是这般倔强固执。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顾山长深深地看了回来:“是啊,我从未变过。”

变的人是你。

俞皇后呼吸微微一顿,略略转头。

顾山长心里暗叹一声,扯开话题:“下午还要上足半日课。如今可比不得年轻时候精力旺盛,休息半个时辰吧!”

俞皇后定定神笑道:“岁月不饶人,半点不假。换在十年前,我连着上几日课也不觉累。现在站上半天,便腰酸背痛,确实得好生歇上一歇。”

……

“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你可都听懂了?”

另一间寝室里,谢明曦和六公主这对好友也在随意闲谈。

六公主在人前不张口,到了私下和谢明曦独处之际,倒是肯说话了:“听懂十之三四。”

十之三四。

谢明曦微微抽了抽嘴角,颇为厚道地不予置评。

俞皇后授课和董翰林风格截然不同。董翰林一板一眼,授课不免有些枯燥乏味。六公主听不懂,又不耐烦装懂,直接在课上睡觉。

俞皇后授课便丰富精彩多了。引经据典,口才犀利,精彩纷呈。谢明曦早已精通四书五经,无需再学,听着也觉有所受益。

六公主听懂的竟然还未及一半……

六公主似察觉到了谢明曦心里的嫌弃,抬起头,深幽的眼眸中露出一丝自嘲:“明曦,我是不是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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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失言

换了别人,谢明曦早已不动声色地冷嘲热讽。

对着昔日好友,谢明曦自然舍不得令她难堪,笑着说道:“你在算学上的天赋,更胜于我。便连季夫子,也惊叹连连。”

“你这样都算笨,那我岂不是更笨?我们海棠学舍里的所有学生,又该如何形容?蠢钝不堪吗?”

风趣诙谐的话语,令六公主稍稍展颜,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这一笑,如冰雪消融,又如阳光乍现。

美得令人惊艳。

美色人人都爱。谢明曦欣赏着六公主过人的美丽容颜,随口笑道:“公主殿下笑起来真美。应该常笑才是。”

六公主笑容一敛,又露出了往日的阴郁:“有什么事值得我展颜?”

看来,她随口的一句话,刺中了六公主心里的隐痛。

想想也是。胞弟溺水身亡,生母久病不起,这等重击,一个八岁女童如何能经受得起。性情变成这般孤僻忧郁,也是难免。

……

谢明曦心中生出怜惜之意,声音愈发柔和:“已发生过的事,永难更改,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自苦自怜,毫无益处。活着的人,总要坚强地活下去。”

“梅妃娘娘病重不起,如今所能依靠的,只有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一定要振作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保护梅妃娘娘。”

保护自己,保护梅妃……

六公主眸光倏忽一闪,露出一丝警惕戒备:“你为何这么说?”

她在宫中的处境,梅妃的窘迫无奈,谢明曦怎么会知晓?

此话若出自盛锦月之口,也就罢了。谢明曦不过是四品官的女儿,为何会知悉宫中之事?

谢明曦也有些后悔。

交浅言深,堪称大忌。

她因前世的情谊知悉六公主的一切。可对六公主来说,她只是一个才相识两天的朋友。虽然投缘,却远未至交心的地步。刚才那两句话,着实欠妥。

由此也可见六公主之敏锐犀利。

“请公主殿下勿恼。”

谢明曦忙歉然道:“我也是偶尔听母亲提起宫中事,才得知梅妃娘娘因病失宠。刚才我见殿下蹙眉,鼓起勇气安慰开解。若有冒失莽撞之处,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仗着前世情谊太过肆意。

六公主定定地看了谢明曦片刻,未再出言,然后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谢明曦也躺下午睡。

寝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平静柔缓的呼吸声。

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只有天知地知她们两人才知了。

……

下午上课时,众少女被领到了另一间学舍。

众少女一踏进学舍,情难自禁地惊叹一声。

这一间学舍里,竟然放了七张棋桌。这七张棋桌,俱以天然玉石打制而成。黑白棋子,同样是玉石打磨而成。

只这些棋桌棋子,便价值千金。

俞皇后悠然而立,凤目含笑:“莲池书院里,开设了数门课程。棋艺也在其中。不过,棋艺并非必学课程,而是选学的科目。”

“今日,我先来看看尔等棋艺如何。”

“你们十二人,过来抽签分组,抽中同签的则为同组。小半个时辰后,再次抽签分组。今日下午共比三轮。最后以获胜次数排名!”

“三轮皆胜出者,俞夫子有赏!”

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激昂,摩拳擦掌。

琴棋书画,是名门闺秀必学之艺。能考进莲池书院的少女,俱是聪慧之辈。争强好胜,是人的天性。抚琴书法作画,评判起来总有些主观。

下棋就不同了。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半点含糊不得。

输的人不免难看些,赢的人也是真的骄傲风光。

便连性子最温柔的秦思荨和最胆怯的方若梦,目中也露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林微微双目发亮,凑到谢明曦耳边兴奋低语:“哇!好刺激!”

这突如其来的棋艺比拼,确实很刺激。

谢明曦莞尔一笑,意外地发现自己也有些热血奔涌蠢蠢欲动。大概是重生有一段时日了,她渐渐寻回了年少时的感觉。

前世未曾体验过的荣耀,今生她要一一领略。

“希望我们两人别被抽到一组。”林微微又低声嘟哝:“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赢你。”

嚯!好大的口气!

谢明曦瞥了林微微一眼:“你确定你能赢我?而不是求我手下留情?”

林微微挑眉一笑:“那就手底下见个真章!”

两人耍嘴皮子耍得饶有趣味,不由得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笑颜如花的谢明曦一眼,心中有些泛酸。

谢明曦只顾着和林微微说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

当然,也有不擅棋艺的,正愁眉苦脸。譬如尹潇潇。

“完了完了,我今日定要出丑丢人了。”尹潇潇垮着脸,小声嘀咕:“为什么要比棋艺!比比骑马射箭多有趣。”

她书画还能勉强入眼,音律平平,棋艺嘛……和人下棋几乎从未赢过。

今日偏偏上棋艺课,还要比棋艺,还不知会输得多惨。

萧语晗自然清楚尹潇潇的“棋艺”,只得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还有人不如你。”

尹潇潇一脸哀怨:“还有谁会不如我!”

萧语晗:“……”

这倒也是。

“三轮都输,大家伙儿还不知要怎么取笑我。”尹潇潇想想那样的情形,都觉得可怕,一张俏丽的脸孔几乎皱成了苦瓜。

萧语晗倒是很讲义气:“只要抽到我们两人同组,我就故意输给你。三轮中好赖让你赢上一轮。”

尹潇潇感动得泪眼汪汪,双手合十:“老天保佑,我们两个千万要抽到一组。”

少女们满面兴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颇为热闹。

俞皇后目中满是笑意,转头对顾山长笑道:“每次给学生们上课,我总觉得心情愉悦,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顾山长也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娘娘不妨每月多来几日。”

这也是说笑罢了。

身为中宫皇后,每月出宫三日,已是难得。哪有整日待在书院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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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棋艺(一)

俞皇后笑了一笑,转头问了一声:“舍长何在?”

谢明曦当仁不让地上前两步:“学生在。”

李湘如:“……”

收作业跑腿的事丢给她,出风头的好事就自己上。

天底下为何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李湘如暗暗咬牙一回,到底没敢造次,默默站在原地。

谢明曦倒没忘了李湘如,恭敬地对俞皇后说道:“学生有幸,被选为舍长。副舍长为李湘如。”

俞皇后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今年海棠学舍竟还有副舍长,倒是有趣。”

所以,她现在到底是该站出来,还是在原地不动?

副舍长李湘如有些头痛。略一犹豫,到底还是上前两步,和谢明曦并肩而立。谢明曦转头,冲她笑了一笑。

李湘如忍住瞪眼的冲动,回以清浅的微笑。

这画面,看着真是和谐友爱。

俞皇后吩咐一声:“抽签分组之事,便由你们两人来做。每一轮的比赛结果,也要记下。到最后将三轮输赢汇总,将结果告知我便可。”

谢明曦李湘如一起应是。

俞皇后洒脱地挥挥手,便和顾山长坐到上首的棋桌,一个执白子,一个执黑子,你来我往地摆开棋局。

众少女:“……”

分明是俞皇后自己想下棋了吧!

……

“大家伙儿来抽签!”

签筒早已备好,谢明曦捧了签筒,招呼一众同窗:“待第一轮结束,再来抽第二轮。”然后,又笑着对李湘如道:“烦请李姐姐执笔,记下分组的名单。”

早就该料到,动笔劳累的事情也是她的。

李湘如忍着闷气,嗯了一声。

众少女可顾不上这些,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来抽签。抽中同样花色的,便去棋桌前坐下。

尹潇潇一边抽签一边默念:“老天保佑!我和萧姐姐抽中一组。”

可惜,老天没保佑她!

她和萧语晗抽中的花色截然不同。

尹潇潇扁扁嘴,到一旁等候。

林微微和六公主抽中了同一组。林微微面上浅笑盈盈,心里却不怀好意地凶狠一笑。今日定要在棋桌上赢了六公主,稍稍出心头这口闷气不可。

最后只剩两支签。

谢明曦冲李湘如一笑:“李姐姐先抽签,最后一支签留给我。”

李湘如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抽了签。她和萧语晗是一组。最后一支签,不用抽也知晓,定是和尹潇潇同组了。

谢明曦冲尹潇潇挑眉一笑:“尹姐姐,我们一组。”

尹潇潇哪里笑得出来,满含希冀地问道:“你棋艺如何?”

谢明曦颇为中肯地答道:“不及书画,和算学差不多。”

尹潇潇:“……”

尹潇潇愁眉苦脸的样子,可爱又可笑。

谢明曦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也不多言。和尹潇潇坐到了棋桌前,然后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让你三子。”

尹潇潇眼睛一亮,悄声道:“谢妹妹,你真是太好了。不过,能不能再多让三子?”

谢明曦:“……”

谢明曦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一边在心中思忖,尹潇潇该不是扮猪吃老虎吧!

便是棋艺再佳,让了六子,也是不小的劣势。

……

一炷香后。

扮猪吃老虎?不存在的。

尹潇潇灰头土脸地认输:“我输了。”

谢明曦让了六子,也只是让她输得不太难看而已。

谢明曦也有些无奈:“你是真的不会下棋。”

尹潇潇倒也光棍,坦坦荡荡地说道:“别的也就罢了。下棋我是真的不行。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天生直率没城府,根本不是学棋的料。”

这倒也是。下棋讲究的是布局和谋略,以尹潇潇的性子,让她下棋实在是为难她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以后你不选棋艺这门课程便是。我们输赢已定,不如去观战。”

尹潇潇欣然点头,东张西望片刻:“我们去看哪一组?”

谢明曦已站起身来,走到了林微微和六公主的棋桌边。尹潇潇立刻随之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林微微紧紧绷着俏脸,一脸严肃,将黑子落在棋桌上。六公主动作极快,紧跟着落了一子。如此迅疾的落子,显然给林微微造成了颇大的压力。

林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又落一子。黑色的棋子刚落在棋桌上,白子便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尹潇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六公主:“哇!落子真快!”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谢明曦笑容微敛,不动声色地扫了六公主一眼。

落子如此之快,且棋局已快布好。林微微全然不是对手!

六公主棋艺竟这般厉害!

前世她从来都不知道……是六公主隐藏得太深,还是前世的她太过疏忽大意,竟然从未听闻?

……

转眼间,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其余四组,皆已分出胜负。

林微微额上满是汗珠,苦苦支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撑不住了,无奈认输:“是我输了。公主殿下棋艺精湛,令人佩服。”

一直纹丝未动神色平静的六公主,扬了扬嘴角,瞥了谢明曦一眼。

便如孩童一般,获胜了难免要炫耀一二。

谢明曦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冲六公主笑了一笑:“公主殿下棋艺确实高超!不知我今日是否有幸领教!”

六公主没吭声,目光却明明白白地露出拒绝之意。

她不愿和自己下棋?

为什么?

是不愿赢,还是不想输?

谢明曦目光一闪,不露声色地笑道:“第二轮抽签该开始了,我们现在便过去。”

片刻后,第二轮抽签结束。

这一轮,六公主和尹潇潇抽到了一组。尹潇潇直接举手投降:“不用比了,我现在就认输。”

顿时惹来笑声一片。

尹潇潇自我解嘲:“我还是别在大家伙儿面前献丑了。今日我来垫底,大家只管放心下棋。”

这个爽朗率直的少女,犹如一张白纸,心思通透,毫无遮掩。

而谢明曦,看似温和可亲,真正靠近了,却又似隔着重重迷雾。根本窥不清她的模样。

六公主目光微闪,谢明曦正好也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

第九十五章 棋艺(二)

一个目光深幽,一个目中含笑。

一个以阴郁的脸孔遮掩真实面目,一个以嫣然浅笑的模样为面具。分明能一眼看到彼此,却又似相隔遥远,心房重重。

李湘如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和六公主的对视:“谢明曦,我们两人抽中了一组。”

谢明曦率先转头,迎上李湘如挑衅的目光。

李湘如憋足了一肚子的闷气,暗暗打定主意要趁着此次棋局对弈赢回一筹,故作淡然地笑道:“你我现在便开始如何?”

谢明曦悠然道:“也好。”

两人各自入座。

李湘如执白子,谢明曦执黑子。

两人各自不疾不徐地落子布局,表面看来,一派和睦。实则暗藏锋芒,话里藏刀,你来我往。

“我六岁起随莫大师学棋艺,”李湘如不动声色地探询:“不知谢妹妹师从何人?”

棋艺一道,若无名师教导,极难有进益。李府花重金聘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棋师教导儿女,李湘如棋艺精湛,理所当然。

此时探询谢明曦师承,既有显摆之意,也是有意给对方造成强大的心里压力。

谢明曦随意地笑道:“自幼随父亲学了两年,之后便自己钻研棋谱,并未正式拜师。让李姐姐见笑了。”

李湘如:“……”

师承再厉害,也不及“自行钻研棋谱”!

显摆不成的李湘如,恨恨地住了嘴,全神贯注地摆开棋局。

谢明曦瞥了如临大敌的李湘如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前世她曾“追随”李湘如两年,为了投其所好,她时常陪着李湘如下棋。李湘如棋艺确实颇佳,只是,被名师教导过的痕迹也很明显。譬如说,李湘如最喜摆棋局。

呵呵,她正好记得李湘如最擅长的几种棋局。

只要观察片刻,便能窥破李湘如的布局!想破局,自然不是难事。

……

一炷香后。

尹潇潇棋艺粗浅,压根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一个劲儿地为谢明曦担忧:“诶呀,白子已经占了许多地方,黑子要输。”

李湘如自矜地弯了弯嘴角,心中颇为畅快。

六公主却意味难明地扯了扯嘴角。

白子看似占尽优势,实则已被黑子引入局中,输是迟早的事!谢明曦分明是窥破了李湘如的布局,来了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看着“皱眉苦思”的谢明曦,六公主心湖微微荡漾。

这只狡猾的小狐狸!

过了盏茶时分,信心满满的李湘如笑不出来了,额上隐隐冒汗。

又过了片刻,李湘如右手紧捏着白子,迟迟未能落下来。美丽的脸孔上一片晦暗,脑海一片混乱。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输?这是莫大师私下传授她的棋局,便是兄长李默也曾输在她手中。这个谢明曦,怎么可能破掉她的棋局?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无师自通的天才?

不可能!

李湘如的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明知败局已定,犹自不甘心认输,那一颗白子从指尖滑入湿漉漉的掌心,犹如落入网中的鱼,绝望而不甘。

谢明曦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着李湘如认输。

尹潇潇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脱口而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李姐姐占先,为何忽然就输了?”

无心之言,生生地刺痛了李湘如。

“我输了!”李湘如用力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输。

谢明曦眉眼弯弯:“承让承让!”

此时,其余几组也各自分了胜负,一起围拢过来。待看清棋局,众人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四书五经学的好,算学出众,擅长书法,就连棋艺也这般精湛!

简直不是人……

这一刻,便连盛锦月,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得苍天青睐。

聪慧至极,样样皆通……啊啊啊啊!羡慕嫉妒恨啊!

……

李湘如不愿在众人前露出沮丧颓唐的样子,勉力打起精神笑道:“我们开始第三轮抽签。”

“等等!”萧语晗出人意料地张口道:“前两轮我们抽签,不如第三轮自行找对手如何?”

这也有趣!

众人皆无异议。

至于俞皇后和顾山长,正聚精会神地对弈,哪里还顾得上她们这些学生。

萧语晗冲尹潇潇眨眨眼,尹潇潇心中大喜,立刻冲了过来,握住萧语晗的手,大声道:“我和萧姐姐一组。”

盛锦月扫了一圈,张口道:“我和李妹妹一组吧!”李湘如输的灰头土脸,哪里还有下棋的兴致,挤出笑容点点头。

秦思荨和颜蓁蓁一组,沐婉婷和佟悦一组。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说道:“谢妹妹,我们两人一组。”

谢明曦正要点头,六公主已默默地站到了她身侧。

林微微:“……”

喂!六公主你不要太过分了啊!明明是我先张口的啊!

再说了,你之前还不愿和谢明曦对弈?怎么又改主意了?

林微微满腹闷气,忍住了没吭声。俞皇后也在,她一个御史之女,总不能和天家公主较劲。算了,就和方若梦一组好了。

方若梦对林微微也生出同情,主动走了过来。

谁也没料到,谢明曦会在此时张口:“公主殿下,林姐姐张口在前,今日,我便和林姐姐对弈一局。”

六公主:“……”

众少女:“……”

一众少女动作一致地先看六公主。被谢明曦当面拒绝,面冷心不知冷不冷的六公主会不会当场翻脸?

哇!好期待啊!

六公主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平静无波的脸庞瞬间有了裂痕,目中露出一丝错愕。

昨日初见,谢明曦便主动示好,之后时时照拂。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公主身份,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谢明曦对自己格外的好。

万万没想到,翻起脸来,也是这般迅捷。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该作何反应?

或者说,身为六公主的自己,如何反应才合理?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盯着六公主,不放过她脸上半丝变化。

过了片刻,六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她直接走过来,拉起谢明曦的手,走到棋桌前。

谢明曦:“……”

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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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对弈

同窗之间,握着手并肩同行的举动不算稀奇。

可不知为何,这等举动发生在六公主的身上,总有些违和。

谢明曦下意识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神色漠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紧紧握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六公主阴郁冷漠,手心却出乎意料的温热。

谢明曦微凉的手指也悄然温热起来。

身为天家公主,确实有任性的资格。如此行事,倒也不算出格。只是,谢明曦心中总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六公主终于松了手,率先坐下。

谢明曦歉然地看了林微微一眼,只得随之坐了下来。

林微微无奈一笑,和方若梦坐了另一桌的棋桌前。

……

白子为先。

六公主主动执了黑子,显有相让一步之意。

谢明曦抬头看了六公主一眼,取过一颗白子,随意地落在边角之处。

这是表明自己不愿占先行落子的便宜。

狡猾如狐的小小少女,其实骄傲的很啊!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速度极快地落了黑子。如此快的落子速度,之前给林微微造成了极大的心里压力。

谢明曦又要如何应对?

谢明曦神色自若,跟着落了白子。

六公主再落黑子,谢明曦再落白子。

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落在棋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对弈之际,声响如此密集,着实少见。

林微微曾和六公主对弈,自然清楚其中的压力和可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来。

谢明曦运子如风,速度竟丝毫不亚于六公主。一时间,既钦佩又忧心。棋子落得这般快,意味着脑筋动得飞快。一子不慎,满盘皆输,要布局要破对方的棋局要走一步看三步想十步……

谢明曦,加油!绝不能输给六公主!

谢明曦似察觉到林微微心中无声的呐喊,抬头冲林微微笑了一笑。

从容自信,一如往常。

林微微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六公主看在眼中,眸光一闪。

……

坐在上首棋桌沉浸在对弈中的顾山长,忽地轻声笑道:“六公主来书院读书,确实是一桩好事。”

再内向孤僻的少女,也需要朋友同伴。

六公主只来了两日,便已对谢明曦另眼相看,颇为亲近。

俞皇后淡淡一笑,头也未回,又落一子:“和我对弈,你竟还敢分心去看学生的动静。今日你是非输不可了。”

六公主学业如何,她并不关心。是否和人来往交好,她也无所谓。

若不是建文帝张口,她不会主动让六公主到莲池书院来读书。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她棋艺本就略逊俞皇后一筹,赢面少输的多。今日确实时常分心,哪有不输之理。

过了片刻,顾山长索性直接认输:“罢了,今日是我输了。”

俞皇后赢了这一局,也没多少欢喜,有些不满地瞪了顾山长一眼:“你故意敷衍。”不然,哪会输这么快。

顾山长挑眉,一副“随你怎么说”的表情。

俞皇后也拿好友没法子,索性起身,四处踱步观棋。

俞皇后一言未发,学生们却紧张拘谨起来,捏着棋子思虑再三,落子慎之又慎。顾山长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索性也起身,巡视观战。

转了一圈,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六公主谢明曦的身侧。

然后,俱是一惊。

……

第三轮对弈,此时只过了盏茶功夫。其余对弈的几组,棋桌上稀稀疏疏地落着黑白棋子。而这个棋桌上,黑白棋子已布满大半。

六公主和谢明曦落子俱是飞快,没有片刻停顿,没有皱眉苦思,你来我往,如针尖麦芒,毫不相让。

再看棋势,咬合得极紧,谁也无法布成完整的棋局。

俞皇后和顾山长都是棋艺高手,只看了片刻,便知结果。

照此下去,谁也赢不了谁。

只能平局。

果然,不到片刻,棋桌上已布满棋子,再无可落棋子之处。

“这一局算平局如何?”谢明曦抬眼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干脆利落地点点头。伸手迅疾将黑子全数捡起,放进黑色的玉盘中。

谢明曦目光一闪,竟也捡起白子。两人的手同样灵巧,几乎不分先后,将棋桌收拾一空。然后,重新对弈一局。

两人对彼此的棋艺有了初步的判断,不再一味求快。不过,落子的速度依旧比别组的少女快了两倍。

顾山长看了片刻,忽地笑着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话果然不假。”她棋艺也算精湛,只是,习惯了三思而落子。像六公主谢明曦这般迅速万万做不到。

精于棋艺心高气傲的俞皇后,也不得不暗暗惊叹。

落子快还不算什么。难的是在如此快速的落子中,要窥破对方的布局,要拦杀堵截,要不动声色地引对方入局……

这绝不是易事!

棋局对弈比试,是俞皇后一时兴起所为。委实没料到,今日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对弈!

对弈中的六公主和谢明曦,此时全神贯注于棋局,谁也无暇抬头。

一炷香后。

谢明曦停了手,略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这一局还是平局。”

六公主嗯了一声,继续捡棋子。

六公主既有意再比,谢明曦自不会退却。很快,第三局对弈开始。

林微微和方若梦频频分神张望,也没心思再对弈。索性算作平手,然后迫不及待地来观战。紧接着,萧语晗和尹潇潇也来了。再然后,李湘如盛锦月……

不知何时,所有的棋局都已停下,众少女皆围拢过来。

观棋不语真君子。

众人强忍住张口的冲动,探头张望。

对弈时,人坐着不动,只要动手,看似轻松。实则极耗费脑力。众人俱是连着对弈三局,俱觉疲累。

六公主身体坐得笔直,似永远不会疲倦。一双深幽的眼眸,此时格外专注。也散发出异样的魅力。

谢明曦也收敛了惯有的浅笑,嘴角微微抿着,全神贯注地对弈。眼中除了对手六公主之外,再无旁人。

这一局,到底谁输谁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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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陆迟(一)

申时正,莲池书院里响起了编钟声。

浑厚的编钟声,悠扬古远。

散学的时间到了。

每日到了此时,是莲池书院最喧嚣热闹的时候。上完一整日课程的少女们,迈着轻快的步伐,携着三两好友,有说有笑地走出莲池书院。

林微微照例挽着谢明曦的手,口中连连惊叹:“谢妹妹,我真没想到,你的棋艺竟和六公主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连着对弈三局,俱以平局而告终,委实罕见。

谢明曦目光一闪,随意地笑了一笑,并未多言。

林微微没留意到谢明曦的沉默,兀自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今日对弈三局,只输给了六公主殿下。其余两局,倒是都赢了。”

“说来也是可惜。第三轮若是抽签,你未必会抽中和六公主一组。任意换一个同组,都能三轮全胜。可惜可惜!”

棋艺颇佳的李湘如,输给谢明曦一轮,只赢了两轮。

谁也没料到,不显山不露水的秦思荨,三轮对弈俱获胜。俞皇后对她大为褒奖,赏了一副上佳的玉质棋子棋盘。

“真是人不可貌相。秦思荨平日看着温柔和善,下起棋来却是异常犀利。三轮都只用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赢了。可见棋艺高妙!”

“我真是好奇。若是你遇上秦思荨,不知是输是赢?”

面对林微微好奇的目光,谢明曦淡淡一笑:“确实不能小觑任何人。当日考试,考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算学策论。棋艺音律射御之类,一律都未考。说不定,类似这样的‘惊喜’,日后还多的很。”

这倒也是。

林微微深以为然:“说的有理。”又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问道:“你和六公主今日是不是怄气吵架了?”

不然,怎么会对弈个没完?

谢明曦一口否认:“当然不是。”

……

怄气吵架怎么可能。

前世十四岁便离世的好友,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个阴郁沉默外冷内热的少女。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熟悉六公主。

昨日重逢,她是那样的欢欣喜悦。

待那份快慰欣喜褪去,她也真正冷静下来。再看六公主,总有一丝奇异又陌生的感觉。

是因为分别太久了吗?

还是因为前世她并未真正走近六公主身边,所以,她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六公主是何模样?

谢明曦心念电闪,面上却未流露。

今日早上乘了林府的马车来,晚上散学再乘林府马车回去,倒也顺理成章。

今日来接林微微的不是林夫人,而是林家五少爷。

“这是我五弟,单名一个钰字,比我小了一岁。”林微微笑着说道:“他在去岁考入松竹书院。”

“这是我的好友,今年莲池书院的头名,姓谢,闺名明曦。”

十二岁的少年林钰,生得眉清目秀,和林微微面容颇有几分肖似。满面含笑,语气轻快活泼:“久闻谢三小姐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睹真容,我不甚荣幸。”

谢明曦浅浅一笑:“林公子谬赞了。”

林钰咧嘴笑道:“不是谬赞,是发自肺腑的钦佩。能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可见谢三小姐才学过人。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多多指教。”

半年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书院大比,只要被选入比试名单,“指教”的机会肯定有。

谢明曦从不自谦,随口笑道:“既是如此,半年以后的书院大比会面如何?”

林钰:“……”

林微微看着林钰吃瘪的样子,半点不心疼,反而掩嘴笑了起来:“谢妹妹,你这可是戳中五弟痛处了。他去年便未入选大比名单。今年还不知能不能入选呢!”

半大的少年郎,正是争强好胜之龄,也最要颜面。

林钰闻言立刻道“去年我是新生,比不过学长们也是理所当然。今年我定会入选。”

林微微揶揄地笑道:“是是是,我就等着五弟扬名京城了。”

林钰有些不满:“我好心好意来接你一起回府,你半句感激的话没有,一张口就戳我痛处。还是不是亲姐弟了!”

姐弟两个显然感情极好,见面便斗嘴个没完。

谢明曦看在眼中,颇觉有趣,心中也生出淡淡的遗憾。

她的兄长……不提也罢!

人生在世,总不能十全十美事事顺心如意。缺失的亲情,便是此生也无法弥补。

……

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面。

谢明曦和林微微坐在马车里,林钰骑着骏马相随。刚拐了个弯,便遇到了“熟人”。

“陆大哥!”林钰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会在这儿?”

哪一个陆大哥?

谢明曦目光一闪,撩起车帘,骑着白色骏马的俊美少年顿时映入眼帘。少年身着宝蓝锦袍,鲜衣怒马,夺人心神。

果然是陆迟!

“你不是说要接林妹妹一起回府吗?我今晚无事,索性来等你们一起回去。”陆迟声音清朗悦耳。

陆家和林家隔邻,是通家之好。陆迟和林微微姐弟一起长大,彼此颇为熟稔。

林微微听到陆迟的声音,颇为欢喜,立刻将头探到车窗外,冲陆迟甜甜一笑:“陆大哥,多日未见你了。”

林微微生得娇美,笑起来更是甜美。

陆迟笑道:“书院课业繁忙,无暇分身。”顿了顿又笑道:“你今年考中了莲池书院,实在可喜可贺。”

林微微俏皮地眨眨眼:“你就别夸我了。我连着三年在考场外晕厥,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笑话。幸好今年谢妹妹及时施以援手。不然,我又要被人耻笑了。”

陆迟此时才留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少女。

当日在淮南王府碰过一面。陆迟对清丽秀美的谢明曦颇有几分印象,一个照面,便认了出来:“原来是谢三小姐。”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陆公子。”

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此时天色尚未晚,马车里光线有几分暗淡。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可林微微敏感地察觉到了谢明曦对陆迟的冷淡……

他们两人何时有过交集?

为何谢明曦似对陆迟颇为厌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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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陆迟(二)

林微微将疑惑压进心底,对陆迟歉然一笑:“陆大哥,我要送谢妹妹回府。不便和你一路同行。你先回去吧!”

陆迟却笑道:“我和你们一起送谢三小姐便是。”

林微微略一迟疑。

陆迟凝望着林微微,目中含笑:“我们之间,何须如此见外。我还想今晚去林家蹭一顿晚饭,林妹妹莫非舍不得?”

陆迟生得极为俊美,此时目光专注,嘴角微扬。

没有少女能拒绝这样的温柔。

林微微脸颊悄然泛红,俏皮地笑了起来:“罢了,你想送便随你。”

也未放下车帘。

陆迟和林钰骑着郡马,不疾不徐地和马车同行。

林微微不时瞥陆迟一眼,心里甜丝丝的。

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旁人。陆林两家早有结亲之意,只碍着他们两人尚且年少,未曾挑破这一层罢了。

只是,他们两人何等聪慧,早已各自窥出了家中长辈的心意……

林微微转过头来,迎上谢明曦平静了然的目光,脸颊顿时一片嫣红。压低声音道:“你别胡思乱想,陆府和林府隔邻,陆大哥比我年长一岁。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妹无异。所以,他今日才会顺路来等我一起回去。”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既是如此,你何必向我解释?”

林微微:“……”

林微微难得羞窘,不轻不重地拧了谢明曦的胳膊一把:“我只是告诉你,哪里是解释。总之,你别多心就行了。”

谢明曦很配合地点头:“是是是,我绝不多心多想。也不会告诉任何同窗,陆公子来等你散学之事。”

林微微笑着啐了她一口。

谢明曦面上笑着,心中却有些唏嘘。

……

林微微显然是喜欢陆迟的。

陆迟对林微微,又有几分真情?

当年,陆府嫡长孙风光迎娶林家嫡女过门,家世相当,一双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结为夫妻,着实是一段京城佳话。

可惜,林微微过门未满一年,便生了一场重病,很快香消玉殒。

痛失爱妻的陆迟,伤心欲绝,也随之大病一场。之后二十年,孑然一人,再未续弦娶妻。也成了众人口中深情不渝的痴情男子,令世间所有女子向往。

真相永远比人想象中的更残酷。

林微微的“病逝”,是出自四皇子手笔。

陆迟一直未曾续弦,也是因为四皇子。

“君臣相得”,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为了陆迟,四皇子不肯亲近正妻,召侍妾伺寝,更是少之又少。

众臣纷纷赞许被立为东宫储君的四皇子不沉溺于女色勤于听政,便连建文帝也为之欣慰不已。真不知他们得知真相后,会是何等骇然!

她重生了,自不会再踏进这一潭泥沼中。

林微微的命运轨迹,又当如何?

她能做到狠下心肠,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吗?

可一旦插了手,便意味着许许多多的麻烦……

“谢妹妹,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还皱着眉头?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便是我帮不了你什么,总能听你吐吐苦水,为你排解苦闷!”

林微微凑了过来,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谢明曦冰冷的心田骤然一暖。

重生而回,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绝不匍匐在任何人脚下。

真正关心她的朋友,也绝不该稀里糊涂地赴死。

“林姐姐,”谢明曦主动握住林微微的手,目中光芒闪动:“你若不嫌麻烦,以后每日我都和你同行吧!”

林微微有些诧异谢明曦突如其来的请求,更多的却是欢喜,连连笑道:“当然不嫌麻烦。我们离的又不算远,我每日早一盏茶时分出府去接你便是。”

谢明曦抿唇一笑:“那就劳烦林姐姐了。”

既然下了决定,她便要和林微微多多亲近。林微微今年十三岁,离出嫁还有三年。这三年中,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只要林微微不嫁给陆迟,四皇子便不会对她下毒手,她也不会落得“病逝”的结局。

陆迟去祸害别的姑娘吧!

林微微,已被我谢明曦置于身后。无人能伤她半分。

……

谢府到了。

陆迟林钰一起下马。

林钰上前来开了车门,却未做伸手相扶这等热情却失礼的举动。可见林家的家教极好。

谢明曦笑着道谢,由扶玉扶着下了马车。然后,和林微微挥手作别。

林微微甜甜一笑,扬声道:“我明早来接你。”

谢明曦含笑应了,

林钰心中诧异,面上却未流露。待谢明曦主仆进了谢府大门,才凑到马车边,低声问道:“你真打算每日都来接谢三小姐啊!”

一天两天也就罢了,每日都来,意味着每日都要早起片刻。这可不是容易坚持的事!

林微微瞥了林钰一眼:“我高兴我乐意,怎么了?”

姐弟两个斗嘴惯了,林钰也不恼,飞快地做了个鬼脸:“你不嫌累就好。”

林家儿子有五个,只有林微微一个女儿。林御史夫妇对女儿疼爱之极。林家兄弟们,也自觉地让着林微微几分。

林钰和林微微年龄最接近,感情也最好。

姐弟两个说笑打趣,也是常事。陆迟看在眼中,不由得会心一笑,张口道:“林妹妹和谢三小姐倒是投缘。”

林微微笑着嗯了一声:“一开始,我是因她在考场外救我一回,对她心存感激,有意亲近。这两日相处,更是投契。”

人与人之间,确实有缘分这回事。

便是林微微自己,也没想到和谢明曦这般性情相投。短短两日间,便已结下情谊。

陆迟温和一笑:“既是如此,时常来往也无妨。以后散学,我若得了闲空,便和你一起送谢三小姐回府。”

林微微下意识地推辞:“怎么好这般麻烦你。”

陆迟低声笑道:“一点都不麻烦。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林微微心中又是一甜,抬头和陆迟对视一眼。

煞风景的林钰嚷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府吧!有什么话,等到了府中再说不迟。”

……

第九十九章 家人(一)

“我们一起去饮宴,谢大人同去如何?”

面对同僚的热情邀约,喜好饮宴作乐的谢钧却未应下,歉然笑道:“对不住诸位。我得回府,酒宴便不去了。”

脸上的伤,用上好的药膏涂抹几日,已好了大半。

谢钧硬着头皮到鸿卢寺点卯当差。

好在混迹官场的都是圆滑之辈,谁也不会不识趣地问谢钧脸上的伤从何而来。谢钧一反常态地不肯赴宴,众人心照不宣地以为谢钧是急着回郡主府哄永宁郡主。

待谢钧走后,几个官员凑在一起说闲话。

“以前我一直羡慕谢郡马,现在才知,郡马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不是么?一张俊脸被揍得不轻,定是言行不慎,触怒了郡主。”

“软饭哪里是这么好吃的。”

都言女子喜欢闲谈,其实,男子们凑在一起,八卦碎嘴的程度丝毫不弱于女子。几个官员各自挤眉弄眼,心中涌起“看别人不好过我心里就好过了”的满足。

“不过,谢郡马的女儿着实争气。”其中一个官员张口称赞:“一举考中莲池书院头名,成了皇后娘娘的高徒门生。连李阁老府上的孙女也被压了一头。”

可不是么?

谢钧的好运道,着实令人羡慕。娶了才貌双全的永宁郡主,生的女儿也这般争脸。

谢三小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得,谢钧日后靠着女儿也能升官加爵。

众官员唏嘘感慨一回,便去了酒楼。

……

谢钧回到府中,已是酉时。

此时天色已暗,谢府门外悬挂起了风灯。门房管事殷勤地开了门:“老爷,姨娘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话音刚落,丁姨娘便出现在谢钧眼前,盈盈一礼:“见过老爷。”

丁姨娘本就是美人,着意装扮过了,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此时弯腰躬身,满身风情。

比起冷若冰雪的永宁郡主,丁姨娘显得柔情似水。在丁姨娘身上,谢钧才有了身为堂堂七尺大丈夫的尊严。

“一家人,总这般多礼做什么。”谢钧伸手扶起丁姨娘,手掌顺势落在丁姨娘的胳膊上。

丁姨娘娇嗔地白了一眼过来,却未闪开,反而依偎了过来,轻声慢语道:“老爷忙了一整日,一定饿了。我早已吩咐厨房备好饭菜。老爷去兰香院用饭如何?”

谢钧十分受用,笑着点了点头。

回了谢府,永宁郡主又不在,他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这种高高在上以一己喜怒影响他人的感觉,实在是很美好。

丁姨娘满心欢喜,唇角含笑。

往日谢钧一个月总会回府几日。像此次这般连着住上多日的,却从未有过。牢牢压着她一头的永宁郡主不在,儿子谢元亭每日回谢府,晚上也会来兰香院用晚饭……

对丁姨娘来说,这简直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唯一堵心的,便是谢明曦了。

偏偏谢钧张口便提:“明娘也早该散学回府了。派人去春锦阁一趟,叫她一起来用晚饭。”

丁姨娘笑不出来了,闷闷地应道:“你当我没派人去请吗?她就是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

打发文绮去春锦阁,连院门都没进,便被打发回来了。

谢钧皱了皱眉:“明娘这丫头,气性实在太大了。你也是,前几日说话行事不妥,伤了女儿的心。这几日就该放低身段,好好哄一哄明娘。怎么还和孩子怄气上了?”

丁姨娘一脸幽怨:“老爷说的轻巧。我哪里没低头了?三番五次去春锦阁,可她连见都不见我。难道还要我这个亲娘对她下跪求饶不成?”

往日温顺听话的女儿,像是变了个人。尖锐冷漠,翻脸无情。

一切,都因替考之事而起。

可她又有什么错?在那样的情形下,她只能求女儿委屈退让。不然,元亭该怎么办?

现在闹至这个地步,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有什么后招……她整日提心吊胆,惶惶难安。哪里还有心情去哄谢明曦?

谢钧也有些头痛:“罢了,我亲自去一趟。”

……

一盏茶后,春锦阁。

“……明娘,她到底是你亲娘,你还要和她怄气到何时?”谢钧温和劝慰:“今晚随我一起去兰香院,我们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饭。”

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削,声音淡淡:“不必了。”又笑道:“厨娘已将晚饭备好,父亲若心疼女儿,便留下陪女儿一起用饭吧!”

谢钧:“……”

“今日皇后娘娘为我们授课一日,有诸多趣事,我正想说给父亲听一听呢!”谢明曦笑着扔出诱饵。

谢钧果然立刻应了:“也好。”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的十分愉快。

……

丁姨娘和谢元亭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谢元亭板着脸孔,不快地冷哼一声:“父亲真是偏心,说是要亲自叫三妹来,结果倒留在春锦阁了。”

丁姨娘气闷不已,还得挤出笑容来哄谢元亭:“想来你父亲有事要问明娘,这才留下用饭。他们不来正好,我们母子两人乐得清静。这一桌子都是你爱吃的菜肴,我来替你布菜。”

谢元亭沉了脸,声音中有几分愠怒:“什么母子!我和你说过几回了,我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我的嫡母是郡主。你身为妾室,岂能自称母亲。若传了出去,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还怎么和同窗好友来往?”

丁姨娘:“……”

丁姨娘目中泛起水光,满面委屈难堪。

可惜,谢元亭并无怜惜之心。看着丁姨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只有不耐和鄙夷。

妾室就是妾室,上不得台面。遇到任何事,只会哭哭啼啼。和深沉厉害的永宁郡主一比,立刻就被比进了尘埃。

“我不饿,今晚不吃了。”

谢元亭起身便走。

丁姨娘一惊,不敢再哭啼抹泪,一把拉住谢元亭的衣襟:“元亭,你别生气,你别走。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吃了晚饭再走!”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愿理会,硬是抽身走了。

留下丁姨娘,空对着满桌的佳肴垂泪。

……

第一百章 家人(二)

小巧的圆桌上摆了八道菜肴,香气四溢。

谢钧尝上一口,顿时赞不绝口:“你请来的厨娘,果然不同凡响!厨艺极佳!”

便连永宁郡主府里的厨子,也要稍逊一筹。

谢明曦挑眉一笑:“那是当然。”

什么都能将就一二,唯有吃万万委屈不得。事实证明,聘请叶秋娘进府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一日三餐,花样翻新,十日之内都不带重样的。饭菜美味可口,令人心情愉悦。

谢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个厨娘每个月多少工钱?”

谢明曦随口笑道:“每个月十两银子,也不算太多。”

谢钧抽了抽嘴角,一阵肉痛。

谢府得力的管事,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他的长随谢青山,每个月也只拿八两银子。区区一个厨娘,倒成了谢家工钱最多的下人。

只是,对着女儿明媚的笑颜,谢钧这个“慈父”不便嫌弃厨娘工钱太高,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厨娘厨艺颇佳,以后我和元亭回府,也让她掌厨。”

谢明曦歉然道:“当日我在鼎香楼请她来做厨娘便已说定,她只做我一个人的饭食。”

谢钧:“……”

一个厨娘,谱倒是摆的不小。以为自己是御厨不成!

好在贴心的女儿很快又说道:“父亲觉得饭菜入口,以后回府便来春锦阁一同用饭。”

至于谢元亭,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就别来碍她的眼了。

谢钧一时未留心这句话中暗藏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刚动了两筷子,从玉便面色古怪地来禀报:“启禀三小姐,大少爷来了。”

谢元亭不是在兰香院吗?怎么跑到春锦阁来了?

谢钧有些诧异,张口便道:“让他进来。”

从玉没敢应下,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小姐曾经吩咐过,没她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进春锦阁。

谢明曦并未当众拂谢钧的颜面,略略点头。

从玉这才领命退下。

……

过了片刻,谢元亭走了进来。

谢元亭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惜,相由心生。那张英俊的脸孔,总浮着几分令人憎厌的高傲。

谢元亭不自觉地模仿永宁郡主的骄傲冷漠,可惜形似神不似。昂头挺胸,目中无人,一副欠抽的德行。

便连谢钧,看在眼中也有些不快,沉着脸训斥:“你那是什么表情?一副谁都对不住你的模样!不想待在谢府,你便去郡主府,到你嫡母身边去。”

谢元亭:“……”

连着数日挨骂的谢元亭,心中憋了一肚子闷气。不过,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随意顶嘴。

数日前挨的那几巴掌,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想到那日情形便觉得脸孔抽痛。

谢元亭低下头:“父亲息怒。”

谢钧轻哼一声,张口问道:“你不在兰香院待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谢元亭当然不会说自己嫌弃丁姨娘动辄哭哭啼啼,闻到饭菜香气,灵机一动:“我想来陪父亲和三妹一起吃晚饭。”

其实,他是气不过父亲偏心,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头,来了春锦阁。可惜还没闹腾,就被谢钧压下了气焰。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大哥当真是想来吃饭么?该不是气父亲偏心,想到春锦阁来闹腾吧!”

谢元亭:“……”

“牙尖嘴利,当心日后遭夫婿嫌弃,被休回府。”谢元亭心中愤愤,恶意地回击。

对一个少女来说,“嫁不出去”和“日后被夫婿休弃”是最恶毒的言语攻击。相当于少年被骂“以后娶不到媳妇”和“被戴绿帽子”。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大哥费心了。大哥还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争取考一个甲等回来,也能让父亲面上有光。”

每月考试都是乙等偶尔丙等的谢元亭:“……”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目中似要喷出火星。

谢明曦忽地扁扁嘴,扯着谢钧的衣袖告状:“父亲,大哥瞪我,我心里害怕。”

谢钧皱眉,瞪向谢元亭:“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幼妹。瞧瞧你这副刻薄的嘴脸,哪里还有兄长的样子。”

谢元亭自小到大都是被器重偏爱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偏袒谢明曦,心里别替多怄了。忍气吞声地认错:“父亲说的是。儿子确实不该和三妹生口角。”

这还差不多。

谢钧神色稍缓,转头哄谢明曦:“明娘,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明曦一脸感动:“父亲,你对女儿真好。日后,女儿定要好好读书,为父亲增光添彩,为谢家光耀门庭。”

是啊!

女儿优秀出众,同样能为他争脸。

莲池书院头名,新生舍长,皇后门生。如此聪慧伶俐的女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比谢元亭要有出息多了。

想及此,谢钧面色愈发慈爱:“你聪慧又勤奋,想考甲等,不是难事。不过,若想维持头名,却要多下苦功。”

谢明曦乖乖应是。

……

父慈女孝的一幕,刺痛了谢元亭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谁不想考甲等?谁不想做头名?

他也想啊!

奈何他天资有限,再如何努力,也考不中甲等。在六大书院排名居末的新儒书院里,也只能勉强维持中等而已。

为何谢明曦就这般聪明?

为何父亲将读书天资都遗传给了谢明曦?

大概是谢元亭心底的怨念太过深重,谢明曦忽地抬头看了过来,冲他鼓励地一笑:“大哥,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不是有意气你。”

“考不中甲等,可见大哥还不够努力。从今日起,大哥每日回府之后,别再四处转悠了。温习书本,勤练策论。所谓勤能补拙,多多用功总是好的。”

谢钧深以为然,一拍桌子:“明娘言之有理。元亭,以后你每日读书到子时再睡。”

谢元亭:“……”

他刚才为什么要到春锦阁来?回院子歇下不是挺好?

在书院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学到子时!简直是要命!

可恶的谢明曦!一张口就坑他!

第一百零一章 传承(一)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双目冒着火星。

可惜,目光再凶,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

谢明曦坑了谢元亭一回,心情颇佳,愉快地低头吃饭。

“明娘,你多吃些,吃饱了早些歇下。”谢钧温柔慈爱地为谢明曦夹菜,转头时陡然换了严厉的表情:“元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饭,吃完了去读书。”

谢元亭:“……”

谢元亭满心酸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无人心疼的一颗小白菜。有泪也得往心里流。

谢钧发了话,谢元亭便是再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泄愤一般地连吃三碗,才搁了筷子。

此时,谢明曦也已吃完了,正和谢钧说着俞皇后授课时的趣事。

谢元亭本想走,听到“俞皇后”三个字,顿时又改了主意,竖长了耳朵聆听。

“皇后娘娘学识渊博,更胜曾为翰林的董夫子。”谢明曦由衷感叹:“授课时言语轻松诙谐,妙趣横生。我们坐了半日,半点不觉枯燥乏味。”

谢钧笑道:“皇后娘娘年少便以才名着著,自然有真才实学。”

然后,又惋惜地叹了一声:“若为男子,皇后娘娘定能以一身所学傲立朝堂。可惜可惜!”

……

女子才学出众,被人赞叹之余,紧接而来的必是“可惜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庭。

可惜不是男子,日后总要嫁人生子,身居内宅。

便连中宫皇后,也要被冠以“可惜”二字。

年少时的俞皇后,女扮男装也要去松竹书院读书。在松竹书院里独占鳌头傲视众人。

顾山长终身未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莲池书院。为莲池书院请来一个又一个满腹才学的女夫子,教导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少女。

这一切,都因不甘。

身为女子,为何天生便低男子一等?

身为女子,为何便要处处隐忍退让?

身为女子,为何要被囿于内宅?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满腹经纶,精于六艺,更胜世间男子。如今身为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父亲当慎言!若今日之言传了出去,定会被御史言官们上折,弹劾父亲不敬皇后娘娘。”

谢钧也觉自己失言,咳嗽一声道:“我们父女随口闲聊,又岂会传出去。”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

谢钧顿时惊觉,立刻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元亭。

……又被亲妹妹坑了一回的谢元亭,浑身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立誓:“父亲今日所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谢明曦不怀好意地插嘴:“郡主问你,你也不说吗?”

谢元亭咬牙:“一个字都不说。”

谢明曦挑眉:“你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将她看得比父亲还要重。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谢元亭:“……”

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春锦阁?!

谢明曦又满面忧色地对谢钧说道:“父亲和郡主闹翻了脸,以郡主为人,定然记恨于心。便是大哥不说,只怕这谢府里处处耳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郡主。”

……

谢钧眉头动了一动。

永宁郡主手腕凌厉,他这个“丈夫”当然清楚。谢府里的下人,不知有多少是永宁郡主的人。

往日也就罢了。他折眉弯腰,不得不忍。如今已和永宁郡主闹到这等地步,总得提防一二。

只是,要清理内宅不是小事。

丁姨娘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永宁郡主对手。若是他亲自动手,无异于和永宁郡主彻底撕破脸,更是不妥。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幼女倒是格外聪慧伶俐,只是……

“父亲,我每日要去书院读书,早出晚归,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再者,我身为晚辈,执掌内宅于理不合。所以,清理内宅之事,我不宜插手。”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谢钧的思虑,很快提出了解决之道:“不如请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进京如何?”

谢钧:“……”

差点忘了,他也是有亲爹的。

……

说起谢老太爷,不得不感慨一句,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谢老太爷出身小富之家,自幼聪慧,十二岁考中童生,十三便成了秀才。被誉为神童。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谢老太爷便是明证。

考中秀才后,谢老太爷的功名之路也到了头。之后数年,一直未曾考中举子。为了赴考筹措路费,家中的几百亩良田,被陆续卖了个干净。

幸好谢钧的亲娘善于女红,没日没夜的刺绣赚些微薄的银子贴补家用。因操劳用眼过度,三十岁时便目盲不能视物。出门时一脚踏空,摔破了头,当夜便咽了气。

那一年,谢钧十岁。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作诗的谢老太爷,对着家徒四壁的空屋和空空的米缸一筹莫展。

家中倒是还剩几亩薄田。可谢老太爷读了半辈子书,一双手从未握过锄头。根本就不会种田。

再者,谢钧自小便展露过人的读书天分,聪慧无双。谢老太爷满心指望儿子考中科举做官。可读书所需的束脩买纸笔的银子又要从何而来?

人被逼到绝境,也顾不得再要脸。

谢老太爷一咬牙一狠心,索性和一个从了良的暗娼做了夫妻。

这个暗娼姓徐,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徐娘半老,颇有些风韵。早年也生过一个儿子,比谢钧只小了一岁。

徐氏做了数年暗娼,积攒了不少银子。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不愿再做这等不光彩不体面的“营生”。便想着找个男子嫁了,改头换面的过日子。

谢老太爷虽穷的叮当响,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却是正经的秀才,又生得好皮囊。徐氏早就对谢老太爷有意。

两人一拍即合,摆了几桌酒席,做了半路夫妻。徐氏的儿子,也改了姓氏,叫做谢铭。

风言风语当然少不了。

谢钧想读书,想出人头地,不得不咬牙默默忍了。

第一百零二章 传承(二)

谢钧天赋出众,在十四岁时中了秀才。之后,拜了临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儒为师。

读书是天底下最耗银子的事。徐氏的家底,被谢钧几年间的读书耗了不少。拜师大儒,束脩更是令人咋舌。

徐氏身为后娘,对谢钧也算仁至义尽。一咬牙,将全部家底都拿了出来,供谢钧继续读书。

事实证明,徐氏的选择没有错。

谢钧十七岁时考中举子,十八岁时考中探花。一路青云直上,光耀谢氏门庭。四品的鸿卢寺卿,在京官中并不惹眼。放在临安,却是了不得的高官。

再者,谢钧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这名头,可比四品官光鲜多了。

谢钧人在京城,好在谢老太爷还在临安。巴结不到小的,巴结老的也是一样。临安大小官员,争相和谢老太爷来往。

谢老太爷扬眉吐气,活得十分舒畅。

当年不光彩的旧事,没人再提起。

谢老太爷心安理得地拿着长子每年送回去的孝敬养老银,闲来无事喝喝酒听听曲捧捧戏子,不知多愉快!

这十余年来,谢老太爷从未来过京城。

以谢钧本心来说,自愿意接亲爹来京城享福。可一想到徐氏母子两个,便满心膈应。索性将谢老太爷留在临安。

徐氏倒是想来京城开开眼界。奈何谢钧不张口,徐氏也无可奈何。私下里少不得要骂几句白眼狼。

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便是再掏心掏肺也没用。

谢钧一有了出息,便将继母和没血缘的二弟抛到了脑后。每年送回去的银子倒是不少,不过,都是送给谢老太爷的。

徐氏母子,只能紧紧巴着谢老太爷过活。

……

提起亲爹,谢钧面色复杂:“你祖父在临安过得逍遥自在,未必肯到京城来。”

可不逍遥自在么?

长子有出息,考中探花又做了官,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在临安城里,谁不高看谢老太爷一眼?

到了京城,未必如临安舒心自在。这一点,谢老太爷也心知肚明。因此从未提过到京城养老。

谢元亭在一旁忍不住插嘴:“祖父留在临安养老便是,何苦奔波到京城来。”

对了,谢元亭也深恨谢家不光彩的过往,巴不得谢老太爷永不露面。

谢明曦看也没看谢元亭,对谢钧轻声道:“其实,我早在半个多月前便私下写信送至临安。算一算时日,祖父已经接了我的信,打点行装来京城了。”

谢钧:“……”

谢元亭:“……”

谢家男子一脉传承的凉薄无情,在谢钧父子的脸上毕露无疑。

“谢明曦!”谢元亭咬牙怒道:“这等大事,你怎么能擅自做主。便是要请祖父来京城,也该和父亲商议,待父亲首肯亲自写信才对!你竟敢私下写信,将父亲置于何处?”

接连被坑的谢元亭,智商有了飞跃式的进步。竟也会扯着谢钧的颜面做大旗了。

谢钧心中也颇为恼怒,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明娘,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明曦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父亲息怒,待我慢慢道来。”

“半个多月前,我被逼应下替考之事。不瞒父亲,我又气愤又难过。更为嫡母的心狠无情心寒不已。”

“郡主仗势欺人,连父亲也未放在眼底。只因父亲无长辈撑腰。我思来想去,决意请祖父进京。”

“有祖父祖母在,谢家便轮不到郡主来做主。以后,父亲也能过些安逸清闲的日子。”

谢钧眉头稍稍舒展。

谢元亭冷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你若真为父亲着想,怎么会将此等大事瞒下。早就该告诉父亲了。”

此话也有道理。谢钧舒展的眉头重新拧起。

谢明曦瞥了煽风点火的谢元亭一眼:“大哥反对得如此激烈,莫非是不愿见祖父祖母?”

谢元亭被噎得哑然无语。

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说出口……心领神会不就行了。他就不信,谢明曦愿认一个曾为暗娼的女子为祖母,愿喊一个没血缘关系的男子为二叔!

收拾了谢元亭,谢明曦再次看向谢钧,目光诚恳:“我所作所为,俱是为了父亲考虑着想。当日没敢告诉父亲,是怕被郡主知晓,从中阻拦。”

“父亲最重孝道,这么多年无暇回临安,心中一定十分思念祖父。再过些时日,我们便能一家团聚。父亲心中不高兴吗?”

高兴……个屁!

谢钧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信写都写了,亲爹和继母继弟已经启程动身了,现在便是想拦也来不及了。

罢了!来就来吧!

亲爹一把年纪了,还没来过京城。连亲孙子亲孙女也没见过一面。

谢钧定定神道:“以后遇事,不可擅自枉为。一定要向我禀明,由我定夺。”

谢明曦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模样:“是,父亲。”

……

满腹心事的谢钧走了,满心忿忿的谢元亭回了院子挑灯苦读。

谢明曦沐浴更衣,心情颇佳地上了床榻。

前世谢老太爷活到七十多岁,堪称长寿。只是,一直未曾来京城。这一世,便让谢老太爷领着续弦和继子一家到京城来吧!

人多水浑,给永宁郡主添添堵,让谢钧烦心头痛去吧!丁姨娘休想再执掌谢家内宅。谢元亭谢云曦,面对临安来的祖父祖母,也一定滋味深刻。

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好吃好睡的谢明曦,隔日一早精神奕奕地起了床。用完早膳,便去了谢府门房处等候。

熬至半夜才睡的谢元亭,眼下满是青影,一路走一路打呵欠。

“大哥真是用功!”令人讨厌的少女声音笑吟吟地响起。

相比起他的精神不济,谢明曦神清气爽地令人嫉恨。

谢元亭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眼,阴着脸迈步出府,坐上马车匆匆去了书院。

看见你过得不好,我真是好过得不得了!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得十分愉快。

等了片刻,林府的马车便到了。谢明曦笑着踏出谢府大门,待看见马车旁骑着骏马的蓝衫少年,笑容微微一顿。

……

第一百零三章 厌恶(一)

又是陆迟!

一看到这张俊脸,谢明曦的脑海中反射性地浮现出四皇子的脸孔。

她对四皇子只有敬畏惧怕,并无男女之情。

四皇子喜欢谁宠爱谁,她其实都不在意。

后宫诸妃眼巴巴地盼着天子踏足后宫,奈何天子根本未将任何女子放在心上。真正喜欢的,是一起长大的同窗好友陆迟!

这一桩隐秘,无人知晓。便连当年的皇后李湘如也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丈夫天生寡情,对女色淡漠。

她得知这桩隐秘,也是在做了贵妃执掌六宫之后。

擅饮的四皇子难得醉酒一回,她亲自伺候更衣入眠。醉酒后的四皇子,竟喃喃低语,吐出了陆迟的名字。

微弱的声音一入耳,她如遭雷击,震惊不已,久久无法回神。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疑惑,在那一刻,霍然有了答案。

她心思纷乱,睁着眼,一夜未眠。

隔日,她用精致无暇的妆容遮掩住彻夜难眠的憔悴和知晓天子隐秘后的惊惶,不露半点痕迹。

这份如常的从容镇定,骗过了多疑的四皇子。她也侥幸躲过了一劫。

这一忍,便是八年。

李皇后“病逝”,李家败落。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这个贵妃,本该被册立为后。四皇子却无立后之意。朝中有官员上了立后的奏折,四皇子一概置之不理。

对四皇子来说,娶李湘如为妻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争夺皇位,他必须要拉拢李太后和李阁老。而今,他已坐稳龙椅,再无需任何助力。

他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陆迟。其余任何人都不配为他的皇后。

她窥出四皇子的真正心意,以贵妃身份,“声泪俱下”地禀明心意,绝不觊觎皇后之位。

按着大齐律例,未曾被立为后的嫔妃,便是儿子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日后也不得被封生母为太后。

可于她而言,安然活着,比太后的名头更重要。她宁愿以贵妃之名,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若四皇子不甘愿地册封了她为皇后,只怕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李湘如便是前车之鉴。

直至天子驾崩,她才长长地松了心头这口气。

她尚未来得及出手对付陆迟,陆迟便死了。

陆迟自寻短见,服毒身亡。临死前,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什么,只有陆家人知晓。陆家对外宣称,陆迟忠心耿耿,甘心追随天子于地下。

此话一传开,陆迟死后亦落下忠心的美名。

……

她对陆迟,说不上怨恨,却也绝不可能有半丝好感,只有憎厌。

每次看见他,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昔岁月,便会蜂拥而至心头。提醒着她,为了活下去她曾如何的卑微和殚精竭虑。

偏偏越是厌恶的人,越容易出现在眼前。

谢明曦并未遮掩,目中的冷淡不喜,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陆迟心中暗暗奇怪,面含微笑风度翩翩:“谢三小姐。”

谢明曦略一点头:“陆公子今日又‘顺路’送林姐姐去莲池书院吗?”

陆迟笑着应是。

林微微撩起车帘,俏皮笑道:“谢妹妹,快些上马车。今日我带了好吃的点心,现在还热着呢,快些来尝尝。”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很快上了马车。

“林五公子人呢?”谢明曦随口笑问。

林微微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昨日晚上回府,他走路淘气扭了脚,得歇上几日再去书院。为了此事,父亲大发雷霆,狠狠训了五弟一顿。若不是陆大哥为五弟求情,五弟少不得要挨一顿揍。”

顿了顿,又解释道:“陆大哥说了,这几日五弟告假,他顺路送我去莲池书院。反正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就在隔邻。”

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坦荡!

谢明曦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不露声色,随口扯开话题:“你带了什么点心?”

谢明曦转移话题,林微微求之不得,立刻笑眯眯地捧了食盒出来。打开食盒,里面放着精致小巧的六块点心。

谢明曦拈起一块,轻咬一口。

甜而不腻,入口绵软。虽不及叶秋娘的厨艺,也算不错了。

林微微满面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明曦笑着点评:“勉强入口。若少放一些糖,蒸的时间略长一些,滋味更加。”

林微微:“……”

谢明曦一看林微微的神色,便会意过来:“这是你亲手做的?”

“嗯,”林微微扁扁嘴:“父亲母亲都夸味道好,哥哥们也说好吃。原来都是哄我的。”

谢明曦立刻笑道:“确实很好。让我做,我可做不出来。刚才你问我如何,我是故意挑刺罢了。你如此心灵手巧,以后大可选学厨艺。”

一席话,哄得林微微眉开眼笑:“那是当然。等我日后厨艺精进了,再做点心给你吃。”

……

有说有笑,坐在马车上半点不觉气闷。

很快便到了莲池书院外。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林微微冲陆迟甜甜一笑:“多谢陆大哥。”

陆迟舒展眉头,俊美的脸孔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先进去吧,我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林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明曦对着陆迟,照例冷冷淡淡,一言未发。

就在此时,淮南王府的马车来了。骑马同行的英俊少年,不是盛渲还能有谁?

“好巧,竟在这儿遇见你们。”盛渲利落地翻身下马,露出自以为最有吸引力的笑容,像开屏的孔雀一般过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令人憎厌的脸孔,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比起盛渲,陆迟倒不算那么碍眼了。

“明曦表妹,”盛渲热络地寒暄:“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谢明曦淡淡一笑:“有劳盛公子关心,我过得尚可。”

如果你们一个个地离我远一点,我就更舒心了。

“陆兄,盛兄,今日真是巧啊,我们竟在这儿碰面了。”又一张熟悉的讨厌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谢明曦暗暗翻了个白眼。

……

第一百零四章 厌恶(二)

手摇纸扇一派浊世佳公子风范的李默翩然而来。

紧随在李默身后的,正是李湘如。

松竹四公子,除了四皇子之外,竟齐聚莲池书院门外。

乘坐马车前来书院的少女们,悄悄掀起车帘张望,一个个面颊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说起来,这三个少年,确实都生的好皮囊。盛渲温文俊美,陆迟剑眉朗目,李默意态风流,一笑起来满眼桃花。

可惜,这三人,和谢明曦或多或少俱有仇怨。

谢明曦见了他们三个,只觉厌恶。

“反正顺路,以后我每日便送妹妹来书院。”盛渲含笑说道:“李兄也打算每日送令妹来书院吗?”

李默挑眉一笑:“正是。”

然后,两人一同看向陆迟,目中露出戏谑之意。

他们送的是亲妹妹。陆迟送的可是“情妹妹”。

陆迟脸孔微红,故作镇定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李默促狭地笑道:“你不和林小姐道个别吗?”

陆迟瞪了李默一眼。

拿他打趣几句无妨,林微微是姑娘家,脸皮薄,岂能随意说笑?

李默闷笑一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扫,落在谢明曦秀美的脸庞上。

连着两日,李湘如回府都悄悄哭了一场。他张口相询,高傲好强的妹妹却不肯说。想来,和眼前的谢明曦脱不了关系!

护妹成性的李默,看谢明曦自然不太顺眼,故意说道:“谢三小姐为何一直不说话?莫非是不屑和我等寒暄?”

便是考中头名,也改变不了她的谢家庶女出身。有何资格“不屑”和盛渲李默等人寒暄?

半开玩笑的话语中,满满的都是恶意!

谢明曦神色淡淡:“李公子言重了。不屑二字谈不上,只是话不投机罢了。”

李默:“……”

李默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

谢明曦却未再多看他一眼,扯着林微微的衣袖笑道:“林姐姐,我们进书院去。”

林微微对言语肆意的李默也生出怒意,点点头,和谢明曦一起进了书院。因为迁怒之故,甚至没和陆迟说话。

陆迟:“……”

陆迟目送林微微窈窕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然后,转头瞪了李默一眼,目中满是不善。

李默一脸无辜:“你瞪我做什么?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她们就恼上了!啧啧,姑娘家就是麻烦,小鸡肚肠,半句玩笑都听不得。”

这等欠抽的话,便连李湘如也听不下去了,绷着脸问道:“大哥,姑娘家哪里麻烦了?”

李默对着李湘如倒是脾气好的很,被嗔怪了也不恼,讨好地笑道:“是是是,都是大哥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大哥这就给你陪个不是。”

李湘如被逗笑了,娇嗔地啐了一口:“我不理你了。”

然后,拉起盛锦月:“盛姐姐,我们也进书院去。”

盛锦月悄然看了陆迟一眼,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

……

待少女们一一进了书院,几个少年一起骑上骏马,去了松竹书院。

松竹书院和莲池书院隔邻,只是,门开的方向不同。如此一来,便要绕上几条街道,才能至松竹书院正门。

说来是真的巧,刚至书院门口,便遇到了四皇子。

高傲冷峻的四皇子,此时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一双冰冷的黑眸染上一抹淡淡的暖意:“你们几个今日怎么凑在一起?”

李默抢着笑道:“今日确实巧的很。我们各自送妹妹去莲池书院,没曾想,竟在莲池书院外遇了个正着。”

四皇子略一挑眉,看向陆迟:“你送谁?”

陆迟的妹妹今年当然也来考了莲池书院,可惜没考中,最后只得去了白鹭书院。陆迟为何会在莲池书院外?

陆迟难得有丝赧然,却未隐瞒:“林钰昨晚扭伤了脚,要告假几日。我代他送林妹妹去莲池书院。”

李默和盛渲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眼中的笑意却尽数褪去。

林妹妹……

叫的好生亲热!

这个名字,在陆迟口中出现的频率着实不低。

或三五天,或十天八日,总会出现一回。众少年都是半大不小情窦初开的年纪,窥出陆迟对林微微的心意,俱觉有趣。明里暗里地打趣陆迟。

陆迟被取笑了也不恼,特意叮嘱李默盛渲:“林妹妹脸皮薄,你们日后在她面前别乱说话。今日李兄多嘴一句,她心中一定恼了。”

李默挤眉弄眼地怪笑:“哟!我们的陆公子如此细心体贴,以后不知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能成为陆少奶奶。”

陆迟俊脸泛红,笑着踹了李默一脚:“你这张嘴,生为男子也太可惜了。真该做女子才对。可以整日长舌闲话。”

李默利落地闪开,咧嘴一笑:“恼羞成怒了啊!我要是女子,定要嫁给你为妻。让你的林妹妹退位让贤。”

盛渲闷笑不已。

四皇子毫无说笑的兴致,一张俊脸又恢复了冷漠——甚至比往日更冷厉三分。

可惜,他平日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再冷一些也不惹眼。三人说笑嬉闹,压根就没留意到四皇子殿下心情恶劣面色不愉。

……

四皇子深深地看了神采飞扬俊脸似能放出光的陆迟一眼,淡淡张口:“走吧!”

陆迟笑着应了一声。进书院时,并未和四皇子并肩同行,而是稍稍慢了两步。

同窗之谊,确实深厚。不过,他从不肆意逾越。便如李默盛渲,心中也都清楚这一点。平日说话行事,不动声色地让着四皇子几分。

天家皇子,还是颇得圣心立储呼声颇高的一个。日后一旦被立为储君,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岂能随意唐突!

四皇子也习惯了众少年随在自己身后,眼角余光一扫,便能将陆迟的脸孔尽收眼底,心底浮起淡淡的愉悦。

“四皇弟,稍等一等。”

一个熟悉之极的少年声音在背后响起。

四皇子神色未变,目中迅疾闪过一丝冷意,转身的刹那,这一丝冷意已隐没眼底:“三皇兄。”

第一百零五章 兄弟

来人正是三皇子。

三皇子比四皇子早出生两个月,两人年龄相同,今年俱是十三岁。

四皇子容貌肖似建文帝,生得英俊冷漠。

而三皇子的容貌,却更多的承袭了生母淑妃的温雅柔和,谦逊有礼。一眼看去,比四皇子平易近人得多。

三皇子笑着走上前来,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我今日出宫之前,还特意去寻了你一回,没想到,你比我早出宫一步。不然,我们便能结伴同行了。”

四皇子淡淡应道:“三皇兄既想同行,明日早晨我等你。”

三皇子欣然笑道:“好。明日我们一起去给椒房殿请安,然后一起来书院。”

提起椒房殿的语气,十分亲昵随意。

四皇子目光微闪,心中暗暗冷笑一声。

论天资,三皇子根本不及自己。父皇也更喜欢自己。

只是,三皇子生母淑妃是俞氏女,是俞皇后的同族堂妹。俞皇后主动让淑妃进宫,分明有让淑妃代自己生子之意。

淑妃也知母子两人命运皆系于俞皇后,平日伏小做低,时常领着三皇子待在椒房殿。

相比起其余庶出皇子,三皇子算是在俞皇后面前养大,俞皇后对三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建文帝对俞皇后情深意重,对三皇子自也另眼相看。

幼时也就罢了,如今皇子们年岁渐长,立储之事也被朝臣们一再提及。

二皇子虽占了长,可惜天资平庸,又有口疾。与储君之位无缘。

八皇子九皇子还小,七皇子这个短命鬼也不必在提。五皇子也是聪慧机灵之辈。不过,有三皇子四皇子在前,这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五皇子身上。

如此一来,三皇子四皇子就成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兄弟情深?

呵呵!

在皇家,根本不存在。

……

“也好。”四皇子神色冷漠,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四皇子的漠然,丝毫不以为意,又主动转头和盛渲等人打招呼。

淮南王府和四皇子过往甚密,算是提前站了队。盛渲和三皇子自不会亲近,寒暄过后,便住了口。

倒是李默和陆迟,都和三皇子颇为熟稔,说笑闲谈数句。

四皇子看在眼中,目光微微一暗。

陆迟是当朝首辅陆阁老嫡长孙,李默的祖父则是次辅李阁老。

建文帝正当盛年,首辅次辅俱是大齐重臣,自不肯轻易站队。两人和他私交好虽好,却影响不了两位阁老。

想来,两人私下也被叮嘱过,绝不可因私交之故,和三皇子疏远交恶。免得日后三皇子被立为储君,心中记恨他们两人……

“三皇兄,四皇兄。”

又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

四皇子目光一扫。

身着杏色锦袍的十二岁少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正是五皇子。

盛家儿郎,个个生得好相貌。五皇子脸孔略圆,一双爱笑的眼,一张爱笑的嘴,皮肤白净,眉清目秀,看着便讨人喜欢。

“今日实在是巧啊!”五皇子扬着笑脸,快步走了过来,声音清亮:“没想到在书院外遇到两位兄长。”

三皇子亲热地搂住五皇子的肩膀:“我正和四皇弟商议,明日一起请安,一起来书院。结伴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你明日要不要一起?”

五皇子立刻笑道:“那当然好。”

四皇子心中再次冷笑一声。

罢了!他们想要扮演“兄弟和睦”,他也奉陪就是。

五皇子笑着眨眨眼:“四皇兄,你整日绷着脸,也不肯笑一笑。若不是熟悉你的脾气,便是我也不敢和你说话了。”

四皇子瞥了活泼爱笑的五皇子一眼:“我天生不爱笑。”

五皇子:“……”

天都被聊死了!

好在四皇子素来冷漠少言,五皇子早已习惯,也未放在心上,又转过头和三皇子闲话:“三皇兄,大皇姐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准备好生辰礼了吗?”

三皇子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五皇子再追根问底,三皇子却不肯再说。

五皇子无奈地抱怨几句:“三皇兄,你也太小气了。说来给我参详一二便是。我又不会和你准备的一模一样。”

三皇子笑而不语。

……

生在皇家,自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几个俱是庶出。按着大齐立嫡为储的惯例,他们离着储君之位都差了一大截。

只要俞皇后肚子一有动静,生下儿子,储君之位便不是他们所能肖想。也因此,前些年,宫中有子的嫔妃俱都提心吊胆。

好在俞皇后一直没有身孕。

如今俞皇后已年过四旬,老蚌生珠之事,显然更不可能。嫔妃们这才松了口气,便是几个皇子,心中也暗自庆幸不已。

储君一日未立,他们就都还有机会。

昌平公主是建文帝的嫡长女,深得建文帝宠爱。一众庶出皇子也多有不及。

昌平公主八岁时便有了封号和封地,权同诸侯,封地的税赋金银尽归于昌平公主。昌平可以挑选合意的官员治理封地,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养兵。昌平公主府也有属官幕僚。

昌平公主承袭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十分聪慧,过目不忘。对于政事也十分敏锐。虽不能上朝听政,对建文帝却极有影响力。

身为公主有此等权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众庶出的皇子,争相和昌平公主交好。昌平公主不止是建文帝最喜欢的女儿,更是手握权势的实权公主,她偏向哪一个弟弟,自然能影响到建文帝和一众朝臣的态度。

说到这些,三皇子的优势再次彰显。由母族遗传的血缘关系在,昌平公主对三皇子最是喜爱,处处照拂。

昌平公主十六岁成亲后,便住在自己的公主府。每次进宫请安,时常召三皇子闲话。昌平公主府,三皇子去的次数也最多。

三皇子也颇引以为傲,此时看着五皇子羡慕的眼神,心中自得快意。再瞥神色淡淡的四皇子一眼,心中哂然。

装模作样给谁看?

就不信他不眼热嫉妒!

……

第一百零六章 疑心

谢明曦和林微微有说有笑地进了海棠学舍。

此时,同窗已来了大半。

尹潇潇正兴奋地说着什么,一抬头,见了她们两人,立刻扬声招呼:“谢妹妹,林姐姐,你们怎么又一起来了?”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已经抢先笑道:“以后我每日都和谢妹妹一同来去。”

尹潇潇羡慕不已:“真的么?结伴同行,既热闹又有趣。”

萧语晗立刻笑道:“想结伴同行还不简单。我们两家隔的也不算远。以后你就在家中等着我去接你,一同来书院如何?”

尹潇潇想也不想地笑着应了。

谢明曦抿唇,扬了扬唇角。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同党敌对。一群半大少女,也未能例外。开学才短短三日,十二人已悄然分作两派。这两派中,又有几对关系亲密的好友。

譬如李湘如和盛锦月。

譬如尹潇潇和萧语晗。

譬如她和林微微……至于六公主,身份地位特殊,便是她有意亲近示好,也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而且,六公主的些许异样,也令她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警惕。

当年她和六公主虽是好友,来往却不频繁。每次相处,大多安静相对,说话少之又少。六公主离世那一年,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数十年之前的记忆,本就容易有偏差。更何况,她所看到所认定的,也未必是真实。

从今日开始,她也该抛开前世的记忆,重新认识六公主了。

……

想曹操,曹操就到。

六公主悄然迈步而入。

六公主不喜说话,性情又阴郁,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可说来也奇怪,每次她一出现,谢明曦总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很快,众少女也都看到了六公主。

同窗之间,互相寒暄招呼是礼数。不过,对着阴郁冷漠的六公主,有勇气主动招呼的实在不多。

盛锦月仗着自己是六公主的堂姐,率先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来的倒是早。”

六公主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盛锦月:“……”

算了,也没什么可尴尬的。反正六公主一直都是这副死了亲爹……啊呸呸呸!是快死了亲娘的模样才对。

盛锦月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转头对李湘如低声道:“公主殿下总是这般不喜说话。”

李湘如点点头。

就在此刻,谢明曦也主动张了口:“公主殿下早!”

六公主简短地应道:“早!”

盛锦月:“……”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向盛锦月。

盛锦月羞恼不已,一张脸气得通红。恨恨地在心里又记了谢明曦一笔。

都是谢明曦爱出风头,故意在她说话之后和六公主打招呼,有意令她难堪!

……

盛锦月在想什么,谢明曦自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六公主的脸上,似第一次见到六公主一般,认真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回。

相貌和前世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美丽。

言谈举止,也和前世无异。

便连眼底的阴郁,也全然相同。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六公主敏锐地察觉到谢明曦探询的目光,心中暗暗一凛。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处处谨慎小心,便连梅妃也未察觉到“六公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这个谢明曦,为何对自己生出疑心?

自己哪儿露了马脚?

六公主心念电转,面上丝毫不露,很快入座。

林微微不甘被撇在一旁,很快张口喊了谢明曦:“谢妹妹,你可知今日上午上的是什么课程?”

谢明曦定定神笑道:“今日上午是音律课,由杨夫子来授课。下午则是射御两门课程。由廉夫子授课。”

音律课也就罢了,众少女或多或少都学过。李湘如更是其中翘楚,琴艺出众。射御两门课程,对少女们来说却十分新鲜。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骑过马,更别提射箭了。”方若梦皱眉发愁:“今日上课,我定是要出丑了。”

和她一同发愁的,还有林微微。

“我自小体弱,骑马射箭都未学过。便是走得多了,身子都吃不消。”林微微怏怏不乐:“母亲今早还叮嘱过我,说是射御两门课程我主动退出,不上也罢。”

不上课怎么可能?

来的第一日,顾山长便说过,每个月都有考核,六艺样样皆要过关才行。

谢明曦略一皱眉:“想退出课程,怕是不易。不过,得和廉夫子说一声你的身体情形。吃不消的时候,便休息片刻。”

也只能如此了。

林微微一脸苦逼地点头。

唯一高兴的,便是尹潇潇了。

“我特意将穿惯的武服带了来,”尹潇潇眉飞色舞地笑道:“不知能不能自备弓箭。我爹特意为我定制了上好的弓箭,比男子用的小了两号。我用的十分顺手。”

“还有,我府中有一匹好马。也是我爹特意命人寻来给我的。比寻常的马匹矮了一截,耐力脚程极佳。”

众少女一起用羡慕的眼光看了过去。

在棋艺课上垫底的尹潇潇,此时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和骄傲,笑容灿烂夺目。

“杨夫子来了,快别说话了。”萧语晗扯了扯尹潇潇的衣袖,小声提醒。

尹潇潇:“……”

好吧!暂且忍一忍,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再出风头也不迟。

……

莲池书院里有三十余名女夫子,这些女夫子大多出身名门。

譬如其貌不扬的季夫子,其父曾是户部侍郎。如今的夫婿,又做了户部郎中。

再譬如廉夫子,出身将门,其先祖曾追随高祖皇帝打下大齐江山。如今廉家没落了,也无人敢小觑。

杨夫子却是例外。

她的父亲是宫中乐师。杨夫子耳濡目染,自少时便展露出了惊人的天分。擅琴擅箫擅笛擅鼓……

只要是乐器,没有她不擅长的。

除了音律之外,杨夫子在诗书上也极有造诣。只是,莲池书院里不缺教导四书五经的夫子,不然,杨夫子亦能胜任。

肤白貌美身段窈窕的杨夫子,走路时腰肢款款,风情万千,冲着众少女一笑:“你们随我去乐室。”

第一百零七章 绿绮(一)

棋艺课有专门的棋室,音律课,自也有专门的乐室。

乐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诸如古琴箫笛琵琶编钟等等,应有尽有。而且,件件乐器都是珍品。

众少女一踏进乐室,便被震住了。

她们在家中都曾学过音律。只是,最多学一至两样。何曾见过如此多的乐器?

李湘如眼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目光紧紧地落在一张古琴上。

这张古琴通体乌黑,琴身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的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在喜爱古琴的人眼中,这张古琴价值千金。

显然,识货的绝不止李湘如一人。

“绿绮!”林微微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竟是被誉为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

林微微激动之余,反射性地抓住谢明曦的手:“谢妹妹,快看,竟然是绿绮!没想到,这张名琴竟在莲池书院里。”

谢明曦也露出讶然欢喜的样子来:“是啊,真没想到。”

其余少女们,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欣喜,一阵骚动。

唯有六公主,继续面无表情。

绿绮?

这是什么?

……

“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并列四大名琴。是汉朝文人司马相如曾用过的琴。司马湘如琴艺精湛,绿绮音色绝妙,正是相得益彰。”

杨夫子的声音如琴声般悠扬,十分悦耳,不疾不徐地传入众人耳中:“其余三张古琴俱被爱秦之人收藏,极少显露于人前。”

“绿绮是皇后娘娘年少时所得,是娘娘私藏。”

“皇后娘娘创设莲池书院,你们眼前所见的乐器,俱出自娘娘私库。望尔等珍惜感恩娘娘的心意,绝不可随意损坏。”

众少女敛容应是,一边忍不住,依然频频看向绿绮。

杨夫子见此情形,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当年我初次见到这张琴的时候,也如你们一般激动雀跃。”

“今日是第一次音律课。我便破例一回,让你们每人抚上一曲。”

此言一出,众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小声欢呼一声。

杨夫子笑吟吟地看着激动振奋的学生们:“好了,你们自行商议顺序,谁先来?”

当然应该是舍长先来。

众少女刷地看向谢明曦。

李湘如生平第一次低头相求:“谢妹妹,让我先抚上一曲可好?”

她实在太喜欢这张绿绮了!她一定要第一个抚琴!哪怕是为此向谢明曦低头示弱,她也心甘情愿。

谢明曦轻笑一声:“李姐姐善于琴艺,第一个抚琴,也是理所当然。”

李湘如:“……”

已做好被刁难准备的李湘如,显然没料到谢明曦这般轻易地退让,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多谢。”

谢明曦目光掠过跃跃欲试的众少女,笑着建议:“善于抚琴的排在前面,不善抚琴的排在后面,如何?”

这个提议十分合理。

善于琴艺的都是自幼时起练琴,对名琴绿绮的向往喜爱也更胜旁人。譬如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至于擅长箫笛等其他乐器的少女,对绿绮的好奇多过喜爱,往后排一排也无妨。

在谢明曦的提议下,众少女很快排出了顺序。

唯有六公主,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猜出了几分,含笑相询:“公主殿下可愿当众抚琴?”

果然,六公主果断地摇了摇头。

想想也是难免。不喜当众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当众抚琴?

六公主既不愿意,也无人勉强。便连杨夫子也主动笑道:“公主殿下既不愿抚琴,便随殿下心意。”

比起古板的董翰林严肃的季夫子,笑颜如花的杨夫子就善解人意多了。

六公主心里略略一松,冲杨夫子略一点头:“多谢夫子体恤。”

哟!不爱说话的六公主今日主动张口了!

杨夫子心里自得又快意。

散学之后,定要去季夫子面前炫耀一番……

不对,应该先去董翰林面前才是。满口之乎者也,半点趣味都无。怪不得公主殿下会在课上睡着。还是她的音律课最受学生欢迎啊!

……

李湘如琴艺高妙,众人皆知。今日抚着向往已久的名琴绿绮,李湘如全神贯注,发挥出了比平日更佳的水平。

杨夫子满目赞许。

众少女听得心醉神迷。

一曲结束后,众少女一起鼓掌道好。李湘如脸颊一片愉悦的潮红,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起身。

盛锦月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她在琴艺上也下过数年苦功,虽不及李湘如天赋出众,琴艺也颇佳。

绿绮被誉为四大名琴,确有独到之处。琴音淙淙,十分悦耳。

六公主却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神色平静的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似有所察,迅速转过头来,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殿下不喜抚琴?”

六公主点了点头。

谢明曦神色未变,心里却悄然浮起一丝疑虑。

前世的六公主,最喜抚琴。只是,六公主确实不喜在人前展露琴艺。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她也是偶尔听六公主提及才知晓。

六公主曾在竹林里抚琴一回,琴艺之高妙,犹胜李湘如。她聆听过后,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为何现在的六公主,竟变得不喜抚琴?

似有一团迷雾,遮住了六公主的真实脸孔,令她难以窥破。

“既然不喜欢,便选别的乐器。”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将心头疑惑按捺下去,凑到六公主耳边,低声说道:“殿下喜欢什么乐器?”

靠得太近了,少女清甜的体香钻入鼻息,口中呼出的气息,吹拂在敏感的耳际。

六公主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栗了一下,好在脸上绷得住,没露半分破绽。

要选什么乐器?

六公主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半人高的鼓上。

就是它了!

谢明曦也随之看了过去,不由得失笑:“殿下竟喜欢击鼓么?”

鼓多用于军中。练鼓之人并不多见。女子练鼓的,更是少之又少。怎么也没料到,六公主竟选了这么一样特别的乐器!

六公主却似很中意这面鼓,嘴角微微扬起。

……

第一百零八章 绿绮(二)

琴为乐器之首。

众少女俱是从幼时起学音律,俱学过琴艺。只是水平不一罢了。

便连音律平平的尹潇潇,坐在绿绮前,也能流畅地抚出一曲。

方若梦排在了倒数第二个,一出手,便令人惊艳。一曲汉宫秋月,熟稔流畅,悦耳之极。可见在琴艺上下过苦功。

自负琴艺无双的李湘如,紧紧地盯着方若梦,心中冒出两个字。

劲敌!

便连谢明曦,也对方若梦刮目相看。

方若梦平日总有些拘谨局促,话语也不多。没想到,琴艺这般高超。由此也可见,方若梦委实天赋出众。只是因庶出之故,在方家内宅处处被压制,声名不显罢了。

杨夫子目中闪过喜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已抚过琴的十个少女,资质都是上佳。尤其是李湘如和方若梦,更为其中翘楚。

身为夫子,谁能不偏爱天赋出众的学生?

六公主不愿当众抚琴,那么,便只剩下新生头名谢明曦了。不知这个谢明曦,在音律上造诣又是如何?

杨夫子满心期待,李湘如也在心中暗暗揣度。谢明曦四书五经算学棋艺都已胜过自己,琴艺总该不及自己了吧!

……

方若梦抚完一曲后,在众人钦佩赞许的目光中,俏脸红扑扑地起身回位。

往日她和嫡出的姐妹一起练琴,为了不惹人嫉恨,故意装得笨拙弹错琴音。直至今日,才得以一展所长。

积压了多年的闷气和委屈,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胸膛中有一股激越的情绪来回激荡。

方若梦下意识地搜寻着同窗们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不甘有冷淡。唯有谢明曦,在微笑地看着她,目中满是欣赏和鼓励。

方若梦,相信自己,你比谁都出众!

方若梦鼻子微微一酸,冲谢明曦回了个粲然的笑容。

六公主闷闷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自己就在她身侧,也没见她多看几眼。

“谢明曦,”杨夫子点了名:“轮到你了。”

众少女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从容应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名琴绿绮前坐下,双手轻按琴弦。

这一刻,李湘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明曦琴艺到底如何?该不会也如算学棋艺一般出众吧!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样样都擅长?一定不可能!

她的琴艺一定平平,远不及自己!

琴音一响,李湘如心都沉了下去,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

……

十面埋伏!

谢明曦弹奏的,赫然是十大名曲之一的十面埋伏。这首琴曲,因曲速极快琴音变换颇多闻名。极其考验弹琴者的操琴之技。

谢明曦竟选了这么难的一首琴曲,琴艺如何,可想而知!

风雨骤来,竹叶飒飒,风声雨声交织中,无数利箭被搭上了弓弦,潜藏着无限杀机。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利箭嗖嗖,划破长空。

幕后主谋阴险地扯起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等待着鲜血飞溅的一刻。

然而,风雨中的纤弱身影,却出乎寻常的灵活。手执长剑,将飞来的箭雨全部挡在身外。嗖嗖嗖!第二轮利箭又至。

身影骤然飞跃而起,躲过所有利箭,然后闪身飞跃。将手中宝剑飞掷而出。

亮光一闪,幕后主谋嘴角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被飞来的利剑刺中胸膛。

鲜血自胸膛飞溅而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主谋身亡,埋伏在暗处的刺客心神震动,竟四散而逃。

飞跃而起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明晰,傲然一笑,迅疾取下背上长弓。箭不虚发!将刺客一一屠戮于箭下。

……

铮铮琴音,慷慨激昂,令人血脉喷张,激越难捺!

杨夫子的眼眸越来越亮!

琴曲已结束,琴音却绕梁不绝,在众人耳边和心头回响。

“好!好!好!”杨夫子激动不已,一连道了三声好:“好一曲十面埋伏!弹得好!实在是太好了!”

“我在莲池书院几年,教导过许多学生。有如此天赋的,尚是第一人!好!太好了!”

杨夫子太过激动,夸赞的话语竟十分贫乏,来来去去都是一个好字。

一众少女,面色各异。

有敬佩,如林微微尹潇潇。有羡慕,如方若梦等人。有嫉恨不已的,自然是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还有一个目中闪着骄傲光芒的,是六公主。

林微微默默看了六公主一眼,心里腹诽不已。谢明曦琴艺高妙,和六公主有什么关系啊!

六公主骄傲个什么劲?

六公主似察觉到林微微的注目,瞥了一眼过来。

就骄傲怎么了?

两人对视短短刹那,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心里不约而同地轻哼一声。

谢明曦借着琴音一抒胸中之志,只觉畅快淋漓,素来冷静的眼眸,此时也闪出了熠熠的光芒:“多谢夫子夸赞。”

杨夫子眉飞色舞,满面含笑,竟主动握住谢明曦的手:“你琴艺如此出众,以后的音律课,这把绿绮,便留给你练琴之用。”

李湘如:“……”

凭什么!

凭什么绿绮就归谢明曦了!

凭什么啊啊啊啊!

李湘如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几乎喷涌而出。

盛锦月已按捺不住,抢先一步张口抗议:“杨夫子,这也太不公平了。如此名琴,应该给我们轮流练琴使用才对。怎么能只给谢明曦一个人?不公平!”

杨夫子看着满脸不忿不平的盛锦月,和颜悦色地解释:“这张绿绮,只有天资格外出众的学生才可以练习使用。从未给学生轮流使用过。”

盛锦月:“……”

好扎心!

太扎心了啊啊啊啊!

李湘如实在不甘就此退让,咬咬牙鼓起勇气张口道:“杨夫子,我可否借用这张绿绮练琴?”

杨夫子对精擅琴艺的李湘如倒是客气许多:“当然可以。”

李湘如精神一振,连连道谢。

杨夫子又笑着看向方若梦:“方若梦,你也一并用绿绮练琴。”

方若梦受宠若惊,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真的可以吗?”

第一百零九章 击鼓

“当然可以。”

杨夫子笑了一笑,然后收敛笑意,正色说道:“其余学生,也不必觉得心中不甘。绿绮是何等珍贵难得的古琴,若无相匹配的琴艺,如何有资格碰触绿绮?”

“不止是绿绮,这里的所有的乐器俱是皇后娘娘精心收藏的珍品。因你们考进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才有资格进这间乐室。”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在了第二位。因为音律能陶冶情操,开阔心胸,令人身心愉悦,令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希望尔等戒骄戒躁,沉下心来学习音律。我这个夫子,也一定竭尽全力,倾囊相授,不负夫子之名。”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心潮澎湃,齐声应是。

盛锦月也对杨夫子心悦诚服,心中的些许怨怼不翼而飞。

六公主也暗暗点头。

莲池书院名动天下,确实名不虚传。

俞皇后满腹经纶,精通六艺。顾山长刚正不阿,才学满腹。接触到的几位夫子也各有各的风采……

当然了,那个上课枯燥无味让人一听就昏昏欲睡的董翰林除外。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适合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

上午时间已过半。

杨夫子又一一询问众少女擅长的乐器,然后命各人自行挑选乐器练习。

最后,便只剩一直未出声的六公主了。

杨夫子也有些头痛。

在董翰林课上一睡就是半日,在季夫子的算学课上大放光彩,俞皇后授课时一知半解,棋艺课上运子如飞独占鳌头……

这位六公主,到底是天才还是蠢才?

杨夫子定定神,走上前来,温和地笑问:“殿下可有擅长或是想学的乐器?”

六公主面无表情,伸手指向半人高的鼓。

杨夫子:“……”

杨夫子被口水呛到了,连着咳了几声。

六公主张口问道:“不行吗?”

杨夫子终于顺利将口水咽下,清了清嗓子应道:“当然行。”

杨夫子该不是不会击鼓吧!六公主默默地看了杨夫子一眼。

在看到六公主怀疑的目光后,杨夫子顿觉受辱,傲然张口:“莫非你疑心我不擅击鼓,不配为夫子?”

“我自四岁起学音律,迄今已有二十六年。这里所有的乐器,我无一不精通。公主殿下想学击鼓,我定会让公主殿下如愿以偿!”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在乐室里回荡。

然后,少女们悄声议论起来。

“杨夫子看着只有二十余岁的模样,原来已经三旬了啊!”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呢!杨夫子保养得真好!”

“天生丽质难自弃!我看,莲池书院里就属杨夫子最美貌了。”

杨夫子:“……”

这些丫头!看她脾气好,竟敢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年轻美貌!

杨夫子心中窃喜,却故意板起脸孔:“不得窃窃私语!更不得枉议夫子的年龄相貌!”

众少女不敢再随意嬉笑,一起敛容应了。

杨夫子继续教导众少女:“一个人的容貌美丑,皆是从娘胎带来,上天注定,后天无可更改。世人皆好美色,也令女子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容貌。”

“当然,不是说不应该重视。好的相貌,确实令人看着顺心舒畅。不过,一个人生得再美,看得久了便习以为常。再美的容貌,也有衰败之日。拥有过人的才学胸襟,却能令人终生受益。”

“你们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切记珍惜在莲池书院里读书的机会。认真读书,学习六艺。如此,便是鸡皮鹤发之际,也依然美丽。”

这一番话,出自美貌动人的杨夫子之口,分外令人震撼。

谢明曦心潮澎湃,忍不住鼓掌。

啪啪啪!

身边竟也响起了鼓掌声。

谢明曦下意识地转头,却见六公主也在认真鼓掌。绷着俏脸鼓掌的样子,分外可爱。六公主似察觉到谢明曦的目光,飞快转过头来,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露出会心的笑意。

……

很快,众少女各自挑选了自己的喜欢或擅长的乐器。

众少女皆有良好的基础,杨夫子巡视一圈,略作指点。到了谢明曦身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只道:“绿绮音色绝妙,你可多练习一些曲目。”

谢明曦笑着应是。

李湘如方若梦也各挑了一张琴在练习。杨夫子说的没错,这里所有的乐器都是上品。她们手中的琴虽不及绿绮,却都胜过自己家中惯用的琴。

尤其是方若梦,往日在方家用的是最普通的琴。今日用的是上好的古琴,心中十分欢喜。小心翼翼地拨弄琴弦。

杨夫子哑然失笑:“不必这般谨慎。便是琴弦坏了,也不要紧,换一根就是了。”

方若梦这才放了心,手指的动作顿时流畅多了。

杨夫子看在眼中,心里暗暗点头。

谢明曦已深悉抚琴的最高境界,琴音的感染力极强。李湘如亦是操琴高手,稍加指点,他日便能大放光彩。

眼前的方若梦,论指法其实不及她们两个。可见往日并无名师指点。能练至这等地步,全凭天赋和勤奋。亦是可造之材啊!

杨夫子好生表扬了方若梦一通,又细细地指点了指法。

方若梦似打了鸡血一般,满脸振奋,练得极其认真。

杨夫子又走到了尹潇潇身后。

尹潇潇选的是长笛。虽然她不善音律,气息却悠长,练长笛倒是相宜。杨夫子听了一会儿,指点了一番。

最后,杨夫子来到了六公主身旁。

六公主站在半人高的鼓前,双手各执一根鼓杵,却迟迟未落在鼓上。

杨夫子耐心地指点:“击鼓最重气势,也重节奏。公主殿下往日没练习过击鼓,今日且不必心急,先练节奏。”

六公主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杨夫子满目鼓励:“咚咚!咚咚!殿下先试一试这个节奏如何?”

六公主再次点头,鼓杵重重落在鼓面。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

猝不及防差点被震得耳聋的杨夫子:“……”

被骤然响起的鼓声打断的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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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天才?

咚咚!

咚咚!

六公主继续用力击鼓!

鼓声浑厚激昂,十分提神……

杨夫子退后几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和善亲切的笑容:“公主殿下稍停!”

六公主停了手中的动作,一脸无辜地看了过来。

又怎么了?

杨夫子斟酌片刻,竭力委婉地提醒:“初学击鼓,力道要适中。否则,半日下来,定会胳膊酸痛。再者,所有人都在此练习音律,鼓声过响,对他人也有影响。”

就差没直接说是噪音了。

谢明曦暗暗失笑,又担心六公主脸皮薄受不住,关切地看了过去。

事实证明,她实在小觑了六公主的脸皮厚度。

就见六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夫子提醒的是。”然后,拿起鼓杵再击打鼓面,声音已小了许多。

咚咚!咚咚!

总算没那么刺耳了。不过,其余少女在如此鼓声的“影响”下,想专心练习音律,显然不是易事。

杨夫子微微抽了抽嘴角,心里暗自后悔。

早知如此,她刚才真不该将话说得太满。直接说自己不擅击鼓,改做抚琴吹箫之类的乐器不也挺好么?

六公主击鼓击出了乐趣,从咚咚的节奏,变为咚咚咚,再变为咚咚咚咚。很快变换自如,堪称“击鼓天才”。

众少女:“……”

……

音律课结束后,一脸颓然的杨夫子去见顾山长。

顾山长正提笔蘸墨,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然后失笑不已:“怎么了?你为何这般颓唐不振?莫非是新生们太过淘气?还是没有天赋出众的学生?”

素来自信昂扬的杨夫子,长叹一声:“今年的新生们资质上佳,更胜往年。尤其是谢明曦和李湘如,天赋之高,令人惊叹。假以时日,琴艺必能大成,惊艳众人。还有一个方若梦,也极有潜质。”

顾山长放下笔,笑着问道:“既是如此,你还这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做什么?”

“是六公主。”

杨夫子苦着脸,将六公主在音律课上的表现一一道来:“……鼓声一响,犹如噪音穿耳。学生们或多或少都受了影响,时常分神。便是我,听着也觉得头痛。”

又是六公主!

顾山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个六公主,算学棋艺堪称天才,四书五经和音律却是一窍不通。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了。”

“可不是么?”杨夫子一肚子苦水:“偏偏她身份矜贵,性情又孤僻古怪,我这个做夫子的,也不便数落呵斥。”

所以说,做夫子的最头痛的就是这类“免试就读”的学生了。

便是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在海棠学舍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夫子们无需顾虑重重,该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

对着六公主,却要诸多顾虑。

顾山长略略皱眉,正要说什么,忽地想起俞皇后略有些无奈的脸孔,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她既是对击鼓感兴趣,你便好好教导她。待过些时日,再看她表现如何。”

相信过上一段时日,六公主便能清楚自己在击鼓上并无天分,知难而退,改学别的乐器了。

杨夫子听出顾山长的话中之意,点点头应了下来。

……

说完了学生,顾山长又低声说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去江家看望凝雪了吧!”

杨夫子病逝的夫婿姓江,女儿叫做江凝雪。

五年前,夫婿死后,杨夫子应顾山长所请,到了莲池书院做夫子。本想带着女儿一同到莲池书院,奈何江家不肯点头,硬是将江凝雪留下。

杨夫子无奈之下,忍痛将女儿留在江家,每隔五日便回江家探望一回。

提起江家,杨夫子满目痛苦无奈:“江家人时常在凝雪面前说我的不是。这一两年来,凝雪已不大肯见我了。”

杨夫子离开江家时,江凝雪只有九岁。九岁的女童,正是半大不小对什么事都一知半解的年纪。便是心中再念着亲娘,也禁不住江家人整日在耳边说亲娘的不是。

什么“不肯在江家为夫婿守节竟跑去书院抛头露面”,什么“根本捺不住寂寞在书院里早已和男夫子勾搭上了”,还有“你娘根本不是真心疼你迟早要改嫁”,诸如此类,用心十分恶毒。

江凝雪对亲娘也渐渐生出了怨怼仇恨,随着年岁渐长,再不愿和杨夫子亲近。

顾山长看着伤心难过的杨夫子,心里沉甸甸的,颇不是滋味。

半晌,才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真不该劝你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

谁又能想到,江家人竟如此刻薄恶毒?

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束脩颇为丰厚。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所需,其余大半尽数送回江家。

江家人犹不知足,恨不得割肉吸血。牢牢将江凝雪扣在江家,自不用愁杨夫子翻脸。

江家人心安理得地用着杨夫子辛苦赚来的束脩,还到处编排,说杨夫子的不是。将杨夫子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浪荡妇人。

顾山长曾数次要为杨夫子出了这口恶气,都被杨夫子拦了下来。

女儿还在江家,若真撕破了脸,江家还不知要怎么苛待女儿。至于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便是受些委屈闲气,也只得默默咽下。

想及这些,杨夫子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山长待我有知遇之恩,到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更是我一生之幸。”

“我得以跳出江家,得以恢复自由身。我用自己赚来的束脩养活自己和女儿,堂堂正正立于世间。这份尊严和骄傲,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山长张口自责,才真令我汗颜羞愧,无地自容。请山长万万不可这么说。”

杨夫子深呼吸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已恢复清明,声音坚定:“清者自清,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清清白白,从未和任何男子生过私情。也从无改嫁的打算。”

“凝雪还小,不懂我的苦心,对我生了误解。我也不怪她。”

“以后,待她长大了,自会以我为傲。”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射御(一)

“我耳边直到现在还是咚咚的击鼓声。”

“可不是么?以后要是一上音律课就这样,该怎么办?我根本没法子专心练琴。”

“我的笛声也被打断了好多回。”

“干脆去劝一劝六公主殿下,让她别练击鼓了吧!”

“就是就是。”

“那谁去?”

这个问题一出,原本低声议论的少女们都住了口。

很显然,谁也不想去。谁也不愿正面开罪六公主。

颜蓁蓁眼珠骨碌一转,扯了扯李湘如的衣袖:“李姐姐,你是舍长,你去和公主殿下说一声可好?”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是副舍长,要去也该谢明曦去。”

这种时候,谁出头谁就是傻瓜。她才不去!

“李妹妹言之有理。”盛锦月很乐意坑谢明曦一回,立刻张口赞成:“身为舍长,本就应该尽心尽责。这等事,就该让谢明曦出马!”

“我这就去和她说。”

盛锦月主动请缨,谁也不会反对,众少女一起用“钦佩”的目光送走了雄赳赳气昂昂的盛锦月。

然后,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你们猜,这次盛锦月会不会铩羽而归?”

“这问题还用多问多想吗?肯定的啊!”

“等着吧!不出片刻,盛锦月就要被气回来了!”

……

片刻后。

盛锦月涨红着脸,怒气重重地回来了。

众少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颜蓁蓁故作关切地问道:“如何?谢明曦应下盛姐姐的请求了吗?”

盛锦月愤愤不已:“她哪里会应。还说六公主击鼓颇有天分,一开始有些刺耳,练上一段时日就会悦耳了。”

“呸!马屁精!”

果然是铩羽而归了啊!

李湘如略略蹙眉,然后轻叹一声:“罢了!我们暂且忍耐一二吧!”

谁让人家是公主呢?她们根本惹不起啊!

若不是趁着六公主一个人去方便,她们哪里敢在这儿嘀咕这些。

“不说了不说了,来了。”颜蓁蓁急急地低声提醒。

众少女立刻若无其事地各自坐直身子。

六公主瞥了众少女一眼,心中有些奇怪。她们凑在一起是在说自己的不是吗?自己今日表现颇佳,也没欺负谁啊!

……

一盏茶后,寝室。

两人独处之际,六公主没那么阴郁沉闷了,张口问道:“明曦,你觉得我今日击鼓如何?是不是颇有天分?”

谢明曦:“……”

谢明曦很快下定决心,将刚才糊弄盛锦月的话再拿出来忽悠一遍,抿唇笑道:“确实颇有天分。初学击鼓之人,往往掌握不住节奏和鼓点。殿下进步神速,可见天赋出众。”

六公主舒展眉头,目中露出一丝欣然:“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明曦:“……”

自信又骄傲的六公主,真可爱!

算了!就让她继续自信骄傲下去吧!反正,没人敢到六公主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

于是,谢明曦微笑应道:“殿下继续勤学苦练吧!”

六公主点点头,认真说道:“待我练好击鼓,便和你合奏十面埋伏。”

那双黑幽幽的眼眸,绽放着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点亮了阴沉的容颜。

谢明曦下意识地点头应了。

然后,才惊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万一六公主当真,以后真要和她合奏怎么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要怎么应和?

看着六公主目中漾起愉悦的笑意,谢明曦所有的后悔懊恼便不翼而飞。罢了,只要能令六公主开心展颜,合奏就合奏吧!

“公主殿下休息吧!下午要上射御两门课程,都颇耗体力。”

“嗯,你也睡。”

“好的,一起睡。”

谢明曦心无旁骛,很快入眠。

六公主默默品味着“一起睡”,心神荡漾片刻,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

午睡过后,众少女俱都恢复元气,精神奕奕。

一身武服的廉夫子出现在众少女面前。

身高腿长英姿勃勃的廉夫子,虽不及杨夫子美貌,却别有一番动人的魅力。众少女看在眼中,顿觉心神向往。

尤其是尹潇潇,看向廉夫子的眼眸几乎快放出光来。

廉夫子目光一扫,落在尹潇潇的俏脸上:“你可是尹大将军的独女尹潇潇?”

尹潇潇激动不已,立刻挺直胸膛,朗声应道:“正是。”

尹大将军骁勇善战,是当朝第一猛将。谁人提起都要竖起大拇指。尹潇潇身为尹家唯一的女儿,自然也备受人瞩目。尹潇潇也颇以父亲为傲。

廉夫子淡淡说道:“你可知道,尹大将军曾是我祖父身边的亲兵?”

尹潇潇:“……”

众少女:“……”

廉夫子出身将门,祖父廉老将军当年威名赫赫。可惜,子孙不肖,一辈不如一辈。

到了廉夫子这一辈,廉家的几个儿郎都不算出众。靠着祖辈积攒的军功,或在御林军中当职,或是去了兵部,真正能领军出征的,却没一个。

没落的廉家渐渐无人提起。尹大将军的名声却越来越响,如今俨然是武将之首。谁还记得尹大将军曾是廉家先祖身边不起眼的亲兵?

别说一众少女,就是尹潇潇也不知晓,此时骤然听闻,惊讶不已。

倒也不是被触怒冒犯,就是觉得震惊意外。

尹潇潇怔怔地看着廉夫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廉夫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不再多言,略略扬声吩咐:“书院里备有武服和布靴,舍长统计每个人的尺寸,去领武服,分发至每个人手中。待换上衣物,随我去练武场骑马练箭。”

“以两炷香时间为限,若延误时间,一同挨罚!延误一刻,罚跑练武场一圈。以此类推计算。”

众少女:“……”

季夫子是外冷内热,这位廉夫子却是一副军中练兵的做派。神色冷然,令人敬畏。

谢明曦当机立断,立刻对李湘如说道:“时间紧急,我们两人分工,各统计六人的尺寸,领六套衣物来,如此也能节约时间。”

关键时候,什么较劲争锋暂且放一旁,先将眼前应付过去要紧!

李湘如立刻点头应下。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射御(二)

莲池书院里的武服共有五等大小不一的尺寸。

谢明曦记忆极佳,根本无需动笔,问了尺寸便记在脑海中。

轮到六公主时,六公主没吭声,只看了谢明曦一眼。一副“我的尺寸你还用问吗”的表情。

谢明曦暗暗失笑,略一打量,轻声道:“公主殿下比我略高一些,衣服尺寸比我大一号吧!”

六公主点点头。

李湘如也已问明尺寸,和谢明曦迅疾去了库房领武服。

看守库房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女子。

这个年龄,却未梳妇人发髻,而是未嫁女子的装扮。面容秀气,细心沉稳。这个女子叫若瑶,是顾山长的贴身丫鬟。

顾山长当年离开顾家,来了莲池书院。若瑶也坚持跟随,同样数年未嫁。顾山长对她十分信任,将管理库房的重任交予她手中。

谢明曦李湘如各自报上所需的尺寸。

若瑶一听便知,十分利索地找齐衣物布靴,分作两摞,搬了过来。

“多谢若瑶姑娘。”谢明曦一边抱起衣服,一边不忘道谢。

若瑶温和一笑:“廉夫子不喜人拖沓懒散,你们快些回去吧!迟到挨罚总是不美。”

廉夫子去年才进了莲池书院做夫子。不过,雷厉风行的性情脾气却是人尽皆知。便连看守库房的若瑶也十分清楚。

谢明曦不再多言,抱起衣服转身,快步向前。

李湘如也顾不得名门闺秀莲步轻移的风范了,一边追一边喊:“谢明曦,等等我!”

若瑶看着两个少女疾步而行的身影,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年轻鲜活可爱的少女们,给莲池书院带来了活力,令人心情愉悦美好。顾山长一生未嫁,为莲池书院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心血,甘之如饴。

她也愿和山长一样,长留书院。

……

接下来,众少女各自领武服布靴。

红白相间的武服,和廉夫子身上穿的武服一般无二。少女没有不爱美的,一看之下便心生欢喜。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直至廉夫子平板的声音想起:“时间已过半!”

众少女:“……”

没人敢再嬉笑,立刻抱起衣服鞋子冲回自己的寝室。这等时候,也顾不得别的,反正都是少女,一起换衣也无妨。

谢明曦也笑着催促:“公主殿下,别磨蹭,我们也快些换衣。”

六公主:“……”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你先换,等你换过了,我再换。”

谢明曦略一挑眉,正要委婉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一起换衣,六公主已经快步出了寝室。

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没想到,六公主竟这般羞涩。

谢明曦哑然失笑,飞速换了武服布靴。无暇揽镜自照,立刻去开门:“我已换好了,公主殿下快些进去换衣服。”

穿着红白武服的美丽少女,添了三分英气利落,格外动人。

六公主忍不住多看一眼,才进了寝室。不忘细心地拴好门闩,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十一岁的少年身形单薄,除了身量略高之外,和尚未发育的少女也没太大区别。穿上罗裙,装扮做少女模样,根本无人起疑。

换上武服后,六公主站到明亮的梳妆铜镜前,冲着铜镜中的美丽少女挑眉一笑,低声自语:“什么时候能换回男装?”

“不过,换了男装,就不能和明曦每日在一起了。”

男女大妨,真是令人讨厌。

扣扣!

“殿下,时间来不及了,换好衣物快些出来。”谢明曦轻声催促。

六公主定定神,嗯了一声,前去开门。

谢明曦只觉眼前一亮。

鲜亮的武服遮掩住了六公主常年未曾展颜的阴郁,美丽的脸孔变得明亮,也终于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活力。

犹如积雪消融,又如鲜花初绽,美不胜收。

“公主殿下生得真美。”谢明曦由衷赞叹:“若能时常笑一笑,便更美了。”

谁愿意整天绷着脸装哑巴!

奈何原主就是这副性情脾气,自己不能不扮成这样。便是想“改”,也得有合适的契机,才能不惹人怀疑。

六公主冲谢明曦笑了一笑,示意“我只对着你笑”。

谢明曦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

“喂喂,我们已经迟了,肯定要挨罚了。”林微微哀哀呼喊:“大家都快些啊!”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一眼,立刻迈步向前。

……

身着红白相间武服黑色布靴的少女们神色匆匆而来。

比她想象中的快了许多。

廉夫子不动声色地赞叹一声,面上却沉了下来:“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迟了一刻。随我去练武场,先跑一圈。”

女子天生体弱,不及男子。射御两门课程,在女子书院里也大多成了虚设。便是莲池书院,这两门课程也未得到学生们的青睐。

众少女心里齐齐哀嚎一声,可廉夫子冷肃威严,娇滴滴的名门闺秀们没一个敢出言抗议。

没见六公主都乖乖挨罚吗?

算了!跑就跑吧!不就是跑一圈嘛!

谢明曦却略略皱了眉头。

在练武场里跑上一圈绝不是易事。众少女现在满面自信,是因为根本不清楚练武场有多大……

众少女很快就知道了!

在看到占地约有十亩的练武场时,众少女差点傻了眼!

这练武场也太大了吧!

要跑一圈,得跑多久啊!跑完之后,哪里还有力气练什么骑马射箭!

“愣着干什么?”廉夫子皱眉,冷然训斥:“排成一列,跑一圈。以一炷香为限,若一炷香之内没跑完一圈,再罚一圈。”

众少女:“……”

这位铁面无情的廉夫子,要求真是严苛!和她一比,便连古板乏味的董夫子也可爱讨喜多了。

众少女心中默默腹诽,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更不敢耽搁,迅速排好一列。

尹潇潇体力佳耐力好,自告奋勇站在第一个领跑,萧语晗等人紧随其后。

谢明曦原本站在中间,待看到站在末尾的六公主,很快改了主意,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殿下,我和你一起跑。”

六公主心里甜丝丝的,嗯了一声。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射御(三)

众少女各自收拾起心里的牢骚抱怨,老老实实地向前跑。

廉夫子一声不吭地陪跑。

腿长之人的优势毕露无疑。廉夫子跑一步,及得上别人跑两步。脸不红气不喘,目光如电般掠过众少女因用力涨红的脸孔,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如此体力,能练什么骑射?

必须要好生锻炼才行!

十二个少女中,也有体力耐力格外出众的。

譬如领头的尹潇潇,小半圈跑过来,依旧轻松自若毫不费力,堪称可造之材。其余的少女,却已渐渐跟不上尹潇潇的步伐,队形也渐渐散乱。

廉夫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腿软无力的学生,尤其是中间那个纤弱貌美的少女,一张俏脸苍白如纸,眼看已经支撑不住了……

这个少女,当然非林微微莫属。

林微微咬牙坚持了半圈,呼吸急促,越跑越慢。额上的汗珠不停滑落,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还剩半圈路程,看来是如此漫长。她真的能坚持跑完吗?

不,她一定要跑完,不能让同窗们小瞧,不能让廉夫子失望。

一只手忽地拉住了她。

林微微一惊,倏忽转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映入眼帘:“林姐姐,我拉着你一起跑。”

是谢明曦!

林微微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不用了,你自己跑吧,不用管我。”一个人跑完一圈已经够累了,再带着她往前跑,谢明曦哪里受得了?

谢明曦笑了一笑,用力握紧了林微微的手向前跑。

有了谢明曦的助力,林微微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跑起来也轻松了几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后,不时瞥谢明曦和林微微交握的手一眼。

廉夫子很快发现了谢明曦和林微微“携手同跑”的行径,凌厉地瞥了一眼过来,却未说什么。

林微微有些不安,急促地低语:“谢妹妹,你快些放开我。廉夫子已经看到了,心中定然不喜。我不想连累了你。”

谢明曦却道:“跑完再说。快些住口,省点力气。”

……

一炷香后。

众少女跑完了一圈,一个个汗流浃背,满面潮红。

谢明曦前世练过数年武艺,体力耐力上佳,便是“带着”林微微跑了一圈,此时也不见疲惫,只脸颊微微泛红。

尹潇潇精神奕奕,半点不见疲累。

最令人诧异的,是阴郁孤僻的六公主。一圈跑下来,连面色都未变过,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廉夫子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太好了!

今年的新生果然是好样的!

礼乐书三艺,一直是莲池书院的长项。弱项则是算射御三门。如今,算学有天赋出众的学生,射御两门也出现了好苗子,有望崛起!

实在是太好了!

当然了,心里再高兴,廉夫子也未流露半分,先沉着脸呵斥:“只跑一圈,你们便累成这样。接下来还有何体力练习射御?”

“这等体力耐力,实在令人失望。”

少女们被数落得没脸抬头。

唯三的例外,便是谢明曦尹潇潇和六公主了。

廉夫子目光一扫,落在了谢明曦身上:“谢明曦,你为何要带同窗一起跑?你可知道,这么做不是在帮她,而是害了她?她会因为有人相助,生出怠懒之心。你若真心帮助同窗好友,绝不该伸手相助!”

厉声疾色的训斥,犹如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

林微微苍白着一张俏脸,正要抢着张口,就听谢明曦平静应道:“廉夫子言之有理。只是,林微微自幼体弱,不宜运动过度,否则便易昏厥。”

“恳请廉夫子对她的要求稍低一些,譬如我们跑一圈,她只跑半圈。以后射御的练习量,也要比我们少一些。不然,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

廉夫子皱着眉头,扫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一脸羞愧,低声道:“对不起,廉夫子。我确实自幼体弱。平日在家中,便连走路都是慢悠悠的。一旦走得过快,便会疲惫无力。”

“父亲母亲原本想让我退出射御两门课程,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们。”

“我不想退出,我想和同窗们一起上课。只是,我身体天生不及别人,还请夫子见谅。”

林微微泛红的眼眶里,闪出晶莹的水光,声音哽咽。

少女们听在耳中,顿生同情。

廉夫子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有向学之心,已值得嘉许。以后射御课上,你尽力而为便是。若承受不住,便休息片刻。”

廉夫子竟真的答应了!

林微微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连应是。

谢明曦也舒展眉头。

这位廉夫子,确实严格。不过,也不是一味严厉,颇有通人情之处。是个好夫子。

……

谢明曦张口道:“廉夫子对我们要求严格,皆因对我们期许极高!我们也一定不负夫子厚望,一定好好练习射御。”

“半年后的书院大比,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为莲池书院一扫前耻!”

众少女下意识地齐声接了一句:“我们一定不负廉夫子期望!”

整齐洪亮的声音响起,便连她们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才那句话,真的是她们说的吗?

可是,跑一圈已经这么累,骑马练箭,岂不是更累?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名门闺秀,哪里吃得了这等苦?

一定是被谢明曦的一番话蛊惑住了,所以才会不自量力地脱口而出!呜呜呜!她们现在改口还来不来得及?

很显然,来不及了!

面容冷肃的廉夫子,终于绽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如阳光透过乌云,明媚无比。

直至此刻,众少女才惊觉,原来廉夫子这般年轻美丽!

很快,年轻美丽的廉夫子又恢复了令众少女敬畏的严厉脸孔:“好,为了锻炼体力,散学后我便去和顾山长商议。以后每日上下午上课之前,都要到练武场来跑一圈。风雨无阻,任何人不得告假!”

众少女:“……”

谢明曦,都怪你!

谢明曦:“……”

我喊几句口号鼓舞人心有什么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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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操练

难得看到从容自信的谢明曦吃瘪的样子,六公主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风头太过会惹人疑心,跑这一圈,自己只用了五分力气。别说一圈,便是三圈五圈也不在话下。

廉夫子要求严格也是桩好事。以后,自己便能“逐渐”展露过人的体力耐力,射御练得好理所当然。想练武也就顺理成章。

廉夫子冷肃的声音打断六公主的遐想:“今日先练队列,待到下一次射御课,开始练拉弓。”

六公主收敛心神,和众少女一起应是。

尹潇潇大着胆子问道:“廉夫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学骑马?”

廉夫子淡淡瞥了过来:“待你们练至连跑三圈面不改色时,再练骑马。”

尹潇潇:“……”

众少女:“……”

她们都是娇弱的纤纤少女,为什么要吃这等苦头?以后她们又不必骑马奔逃或射箭杀敌,随便练一练不就行了?

众少女面上流露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

廉夫子的心骤然被刺痛,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声音愈发严厉:“射御乃君子六艺中的两门课程,和礼乐书数一般无二。”

“你们既是来了莲池书院,便得下苦功勤练,每一门课程都要练至最佳。如此,才不会辜负皇后娘娘和顾山长的苦心,更不会愧对自己。”

“谁若是存了怠懒之心,我绝不轻饶!”

目光扫过众少女凛然的脸孔,廉夫子语气加重:“偷懒躲滑或不听夫子之言,我自会禀明山长,重重责罚。若还不悔改,便将其逐出莲池书院!”

……廉夫子,算你狠!

众少女一起应是。

廉夫子沉声吩咐:“从矮到高站成一列!”

……

一个时辰后。

被操练得奄奄一息的少女们强打精神,听从号令,向左转,向右转,抬脚向前,一起后退数步……

终于,如天籁般动听的编钟声音响起。

终于熬到散学了!

众少女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廉夫子冷酷地扯了扯嘴角:“今日的射御课到此为止。明日早晨,舍长谢明曦集结队列,到练武场来等我。”

全身酸软的谢明曦打起精神应了。

前世她做了贵妃之后,特意挑了一个会武的宫女到身边。她的拳脚功夫便是跟着宫女学的。等闲一两个成年男子也不是她对手,她一直引以为傲,自觉体力耐力远胜常人。

今日才知道,当日学的是花拳绣腿,练武时根本没吃过真正的苦头。

这一个下午,过的真是水深火热。

反复地集队,训练队列队形,动作要求整齐划一,一人错了,所有人都要重来。不停地抬腿,一个下午过来,双腿酸痛不已。

天生体弱的林微微,中途歇了三回,才勉强撑到了最后。此时满脸萎靡,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

廉夫子一走,众少女也顾不得形象体面了,东倒西歪地坐到绿茵茵的草地上,哀嚎声不绝于耳。

“累死我了!呜呜!”

“我手软腿软,根本没力气走路了。”

“我也是。我的头发都乱了。”

“明日还要跑,一想到这个,我恨不得明日告假。”

牢骚声诉苦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娇生惯养的盛锦月,今日吃足了苦头,叫苦不迭,口不择言,说起廉夫子十分刻薄:“廉夫子这般严苛不近人情,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

“闭嘴!”

谢明曦冷声打断盛锦月:“廉夫子用心良苦,要求严格也是为了我们好。你背地恶言中伤夫子,是何道理?”

“尊师重道,所有学生都应遵循。你刚才这几句话,若传到山长耳中,这莲池书院你也别想再待了。”

……

当着众人的面被谢明曦毫不留情地叱责,盛锦月的脸孔忽红忽白,难堪又愤怒地回击:“谢明曦!你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这半日练习,大家伙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我就不信,你心里没有怨言。”

谢明曦神色淡淡:“我确实疲累。不过,你以一己之心,揣度他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考进莲池书院,成为皇后娘娘门生,大齐最优秀出色的夫子们为我们授课。这是何等幸运!”

“若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何必再来书院。直接回家去,在闺阁里赏花扑蝶便是。”

是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能在大齐最顶尖的女子书院就读,是何等荣幸骄傲。她们怎么能因这点苦头就心生怨怼?

众少女默默对视一眼,各自相扶着站起身来。

便连李湘如,也未曾出言帮腔。

盛锦月忍无可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谢明曦!你仗着一张利舌,整日欺负我!我这便回去告诉姑母,告诉祖父,告诉父亲。”

一边哭一边勉力站起身来往外跑。

然后,双腿酸软,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盛锦月又疼又觉得丢脸,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跑。

然后,又摔一跤。

众少女:“……”

李湘如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扶起盛锦月,低声安抚几句。盛锦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甩开李湘如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湘如:“……”

好心被当驴肝肺!

李湘如心里也不痛快,绷着一张俏脸,气呼呼地走了。

众少女面面相觑。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我们先回寝室换了衣裙再回去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各自相扶回了寝室。

林微微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道:“怎么办?我是真的起不来了。”

谢明曦只得走上前,扶起林微微:“我扶着你回寝室。”

方若梦竟也撑着走了过来,扶住林微微另一边胳膊:“我也一同扶着你。”

除了尹潇潇三人,就属方若梦体力最佳。练了半日过来,还有力气扶着林微微一同向前走。

六公主慢悠悠地跟在三个少女身后。

谢明曦回头瞥了六公主一眼,心里有些意外。

这半日下来,便是她也满额汗珠疲累不已。六公主却面不改色,只额上微微冒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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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雄心(一)

廉夫子快步进了顾山长的屋子。

顾山长晚上住在寝室,白日待在此处,处理莲池书院里的事务。莲池书院学生共有六十个,夫子有五十个,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顾山长一日到晚,几乎没个消停的时候。

廉夫子来的时候,顾山长正在为两个丁香学舍的学生调解矛盾。

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不知因何事而起了争执,各自红着眼圈,纷纷指责对方。顾山长略一皱眉,缓声道:“你们两人不得再争吵,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廉夫子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待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口角么?

这点小事,竟也敢闹到顾山长面前!亏得顾山长这般有耐心,将两个少女各自开解一番,哄得两人和好如初。

待两个少女走了,廉夫子忍不住说道:“顾山长,你的脾气也太好了。两个学生闹些口角罢了,何必管她们。”

又撇撇嘴道:“让她们去练武场跑几圈,保管她们没人敢再闹腾。”

顾山长哭笑不得,白了廉夫子一眼:“我脾气不好,如何容得你在我面前肆意说话?”

廉夫子:“……”

廉夫子脸孔微红,连连道歉赔礼:“我出言莽撞,请山长不要见怪。”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我随口说笑,你不必放在心上。”

……

看着笑容温和的顾山长,廉夫子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创立,所需的金银都出自俞皇后私房。真正撑起莲池书院的人,却是顾山长。

从无到有,再到名扬天下。优秀出众的夫子,顶尖优良的教导,细致严格的管理,无一不令人称赞。

而这一切,都浸透着顾山长的心血。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几乎都是顾山长亲自登门相请。便是廉夫子自己也不例外。

廉夫子年少武艺超群,善于骑***通兵法。祖父一直最疼爱她这个孙女。临终前,将亲自撰写的兵书都留给了她。

因着此事,堂兄堂弟们都对她颇为不满,时常冷嘲热讽。

“你是姑娘家,便是身手再好,再精于兵法,也没机会领兵上阵。”

“祖父竟将兵书留给你,真是糊涂。待你长大以后嫁了人,廉家兵书便要成为你的嫁妆,带到别人家了。”

“是啊,以后廉家兵书不知要成为谁家的私藏。只冲着这本兵书,你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大齐将门,怕是会排着队来求娶。”

她满心怒火,面无表情地将出言挑衅的堂兄堂弟们踹翻了一片。在他们愤怒不甘的目光中,冷冷地丢下一番话。

“我廉姝媛此生不嫁。你们大可以放心,祖父留给我的兵书,永远都是廉家的。不过,你们这群窝囊废不配拥有这本兵书。待日后家中有了争气的儿郎,我自会传给他。”

回了闺房之后,她狠狠痛哭一场。

哭完之后,她擦了眼泪,之后再未哭过。

女子又如何?她廉姝媛比他们都优秀出众!以后,她定要扬名天下,令廉家儿郎望尘莫及羞愧不如!

……

及笄之后,登门求亲的将门儿郎颇多。其中不乏优秀出众的少年。

父亲颇为心动,有意为她结一门好亲事。一来她终生有了依靠,二来,也能为廉家添一门得力的姻亲。

原本对她怨怼不满的堂兄弟们,也争相来游说她点头同意。

“堂妹,楚家如今声势正盛,是大齐顶尖将门。你不如应下楚家的亲事!”说这话的堂兄,在禁军马军里任职,他口中的楚将军,正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堂妹,我觉得还是王家好。王侍郎在兵部任左侍郎,王侍郎家中的长子也十分出众。”

前来相劝的堂兄,在兵部里任职。

就连家中的叔伯,也厚着脸皮来相劝。

她一律回绝:“我不嫁人。谁若逼我,我先拿刀砍了他,再自尽!”

这等狠话一出,再无人敢多嘴多舌。

她虽是女子,习武的天赋却极高,十四岁时便已胜过廉家所有儿郎。便是廉家长辈,也无人是她对手。

再者,她固执倔强,天生便是一副牛脾气。谁也不敢冒同归于尽的风险劝她出嫁。

亲娘早亡,亲爹又娶了续弦。她不肯嫁,亲爹没办法,后娘懒得管。于是,她便一直留在廉家到十九岁,成了京城颇有名气的老姑娘。

去年,顾山长亲自去了廉家,请她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教导学生射御两门课程。

“廉姑娘骑射出众,善于兵法,身手无人能及。”

顾山长言语诚恳,盛情相邀:“若廉姑娘愿到莲池书院来,教导学生们射御两门课程,正是学以致用,也不至于年华虚度,一身所学也不会被埋没。”

她未曾犹豫,立刻便应了下来。

莲池书院名动天下,能为莲池书院的夫子,无疑是一桩荣耀体面又风光的事。廉家上下意见出奇的一致,齐齐点头。

她想做的事,何须他们同意?

呵,一个个自以为是!

……

她怀着一腔热血,严格教导学生,奈何少女天生体弱,耐力体力不佳,肯下苦功练习骑射的少之又少。

去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的射御两门惨不忍睹,连算学也不及,尽皆垫底。

她心中羞愤又不甘,在顾山长面前哭了一回。

顾山长却笑着安慰她:“莲池书院的礼乐书三门都是顶尖,便连松竹书院博裕书院也未能压过我们一头。射御一直都是弱项,每年都垫底。”

“你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可做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慢慢来,不必心急。”

她怎么能不心急?

她是如此渴切地盼望一展所长!如此渴切地希望回报慧眼识英才的顾山长!如此渴切地想证明女子样样不输男子,便是射御也不例外!

好在今年的新生资质极佳!

她的愿望,或许今年便能实现!

“顾山长,”廉夫子的眼眸亮的惊人:“我有一桩要紧的事和你商议!”

……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雄心(二)

顾山长来了兴致,笑着哦了一声:“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廉夫子一改在学生面前的冷硬严厉,满面笑容地说道:“今日下午是海棠学舍新生们的射御课,虽说大部分学生都废物无用,倒也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好生训练调教半年,定然胜过去年参加书院大比的那三个废物。”

顾山长:“……”

顾山长咳嗽一声,委婉地纠正:“学什么都讲究天分。体力耐力不佳的,天生不适合学射御罢了。身为夫子,当尽力而为。万万不可心生歧视,更不可随口羞辱。”

廉夫子倒是颇肯听顾山长的话,立刻点点头:“山长说的是,以后我不叫她们废物便是。”

顾山长:“……”

出身将门的女子,性情脾气也如寻常闺秀不同。

罢了罢了!忍一忍!

“你说的不错的苗子,是哪几个?”顾山长果断转移话题。

廉夫子笑道:“尹潇潇,谢明曦,还有六公主。”

顾山长略略一怔。

尹潇潇是尹大将军之女,自小便习骑射,脱颖而出很正常。谢明曦看着温柔纤弱的样子,体力耐力竟也出众,这就令人称奇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六公主……

“你没记错吧!”顾山长忍不住追问:“六公主的体力耐力也很好吗?”

廉夫子点点头,正色道:“我观察了一个下午,绝不会有错。尹潇潇自小便练骑射,身体素质好。谢明曦心性坚韧,耐力佳。而六公主,更胜她们两人。反应灵敏,体力耐力极佳。”

“今日只训练了队列走路,各人天赋如何,尚且看不出来。不过,她们三个,一定没问题!”

廉夫子的自信昂扬,感染了顾山长。

顾山长目中泛起笑意:“好!我也盼着你能一展所长,将我们莲池书院的弱势扭转过来。”

廉夫子重重点头:“我一定不负山长期望!”

顿了顿又道:“学生们除了必学课程,还有两门选学课程,要占去半日功夫。这样一来,所有课程都是三日上一回。骑马射箭对体力耐力要求颇高,不能疏于练习。”

“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早场中午上课之前,领着学生们跑上一圈。这样既不耽搁学生们的学业进度,又能锻炼她们的体质。”

“请山长首肯!”

……

看着满脸自信满腹雄心的廉夫子,顾山长淡淡问道:“你已经和学生说过了吧!我若不答应,你这个夫子还怎么下台?”

廉夫子倒也光棍,挑眉笑道:“山长岂能不维护我身为夫子的尊严体面!”

这个廉夫子,是料定了她一定会答应。

顾山长哑然失笑:“罢了!此次我便应了你,以后若有重要举措,需得和我商议。不然,休怪我不讲情面。”

廉夫子连连应下。

廉夫子在莲池书院时日尚短,不过,仅仅这一年,也足以令她熟悉顾山长的性情为人。

行事公正,不偏不倚,爱护学生,爱惜夫子,珍惜书院。举凡是为学生着想为书院着想的提议,顾山长定能欣然接受。

反之,便是有再多的私利好处,顾山长也不会动容。

顾山长看着容光焕发愈发显得明媚的廉夫子,轻声说道:“你的雄心壮志,我都清楚。你想振新莲池书院的射御课程,我也明白。所以,我准了你此次的请求。”

“只是,你也当谨记,对待所有学生需一视同仁,不得因资质高低有所偏颇。”

“夫子二字,重逾千斤。你的一言一行,俱会影响到学生。切记不可失之功利,更不可失了夫子的本分。”

语重心长的警告,如重鼓落在廉夫子的心头。

廉夫子心中一凛,正色应道:“我一定谨记山长教诲!”

说完正事,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

顾山长神色缓和,随口笑问:“听闻去廉家提亲者,络绎不绝。你就不想回廉家一趟?”

廉夫子目中闪过一丝憎恶,声音格外冷淡:“我已立意终身不嫁。便是有再多登门提亲的,也与我无关!”

她桀骜不驯的脾气早已传了出去。登门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自去年她被聘为莲池书院夫子,动了求娶之意的人家又多了起来。

每次回府,廉家总有人轮番在她耳边劝说。她不胜其扰,索性住在莲池书院,不再回去。

顾山长温和说道:“你还年轻,今年只二十岁。此时说终身不嫁,为时过早。若有合适或合了眼缘的,结为夫妻也是幸事。”

廉夫子脱口而出:“山长一直独身未嫁,为何又要劝我成亲?”

话一出口,顿知失言,懊恼不已地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出言无状,请山长不要放在心上。”

顾山长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正因我一直未嫁,才知这世道女子想独身一人是何等艰难。”

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热血便能坚持的事。

便是撑过最初的几年,之后漫长孤寂的岁月,也需坚韧的意志和强大的内心才能熬得住。

廉夫子目中闪过决绝,坚定地说道:“我能撑得住。”

顾山长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

“林妹妹,你的脸色为何这般苍白难看?”

莲池书院外,等候了多时的陆迟在见到林微微的刹那,神色骤然一变,不顾仪态地箭步上前。

陆迟强忍住伸手扶住林微微的冲动,目光急切地落在林微微几乎没了血色的俏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林微微无力地一笑:“没人欺负我。今日下午上了射御课,又跑又练队列,我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多亏谢妹妹和方妹妹扶着我出来。”

原来是运动过度所致!

陆迟松了口气,一颗心落回原位。终于记起了自己身为松竹四公子的翩翩风度,冲谢明曦方若梦笑道:“多谢你们照顾林妹妹。”

方若梦显然从这一声林妹妹中已会意了什么,抿唇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谢明曦看着如释重负的陆迟,暗暗拧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可惜

一个人的真正心意,于细节处最易流露。

陆迟对林微微的在意,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陆迟竟是真的喜欢林微微。

那么,他和四皇子之间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像四皇子一样,既喜男子又不拒绝和女子亲近?

抑或是她一直都误会了陆迟。其实,陆迟对四皇子并无逾越的情意,只有同窗之谊?一切只是四皇子一厢情愿?

似有一团迷雾,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的事实,都是真的吗?

谢明曦直直地盯视,令陆迟心里有些发毛。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年仅十岁的秀美少女,总有些莫名的发憷。

“谢三小姐,我是否有言行不当之处?”

其实,陆迟真正想问的是,他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开罪过她?不然,为何每次见面,她总是这般冷漠不善?

谢明曦收敛心神,淡淡一笑:“陆公子何出此言?莫非是我言行不妥,令陆公子心生芥蒂?”

轻飘飘地将棘手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陆迟只得呵呵一笑:“谢三小姐此言从何说起,我只是随口说笑罢了。”

谢明曦也呵呵一声:“我也说笑而已。”

林微微:“……”

陆大哥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谢妹妹聪慧伶俐善解人意人见人爱,为何他们两个竟互看不顺眼?

真是头痛!

……

小半个时辰后。

林府。

林夫人一见林微微疲累不堪恹恹无力的样子,顿时心疼不已:“微微,你怎么累成这样?我之前便和你说过,到了射御课,你便和夫子告假。你天生体弱,体力耐力都差,根本禁不起折腾。”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偏要去上射御课?”

一边扶着林微微坐下,一边红了眼圈。

林微微只得打起精神宽慰林夫人:“我今日在课上休息了三回。夫子对我已经极好了。我只是脱力而已,待休息一晚,明日就好了。”

绝口不提明日还要去练武场跑上两圈之事。

站在一旁的陆迟,也张口道:“林妹妹体弱,稍加锻炼,也是好事。若林妹妹撑不住,自不会逞强。伯母就放心好了。”

陆府就在林家隔壁,陆迟自幼时起便出入林府,和在自家一样舒适自在。

林夫人看陆迟,也如看自己的子侄一般。闻言擦了擦眼角,挤出笑容道:“罢了,我不说就是了。子毓,你今晚留下一同用了晚饭再回去。”

“这几日阿钰告假留在府中,倒是劳烦你每日接送微微。”

陆迟不假思索地笑道:“顺路为之,半点都不麻烦。伯母这般郑重地道谢,倒令我愧不敢受了。”

陆迟相貌生得好,好学上进,温和谦逊。此时俊脸含笑,言语彬彬,实在讨人喜欢。

林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陆迟,不动声色地瞄了纤弱娇美的林微微一眼。

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才配得上林家的宝贝女儿。

女儿今年十三,再过两年便及笄了。到那时候,陆迟十六岁,也到了说亲之龄。以陆林两家的亲密关系,一双小儿女的亲事正是水到渠成!

林微微浑然不知林夫人心里在盘算什么,笑着对陆迟说道:“陆大哥,你今晚若有空闲,便去陪一陪五弟吧!他素来淘气好动,这一整日都被闷在家中,不知怎生憋闷。”

陆迟笑着应了下来。

……

尹府。

“娘,爹呢?”尹潇潇一进府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尹夫人笑道:“你爹去了军营,尚未回来。”

尹大将军身为镇远将军,每日除了上朝之外,还要领兵练兵。大齐京城兵力充足,禁军便有五万。这五万禁军又分步军马军殿前侍卫,负责守卫宫廷。

京城里有五城兵马司,京城外有神卫军和镇远军两大军营。

临江王统领三万神卫军,直接听令于天子。镇远军则有六万之众。驻扎在京城外,闲时练兵,若大齐生出战事,尹大将军便要领兵出征。

尹大将军和尹夫人夫妻恩爱,对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疼之入骨。平日有了空闲,便会回府陪伴妻女。

尹潇潇哦了一声,便去了练武场。

尹家的练武场,自然比不得莲池书院的练武场,只有三分之一大小。

尹潇潇站在百步之外,熟稔地拉弓射箭。十箭为一组,每日要练习十组。一百箭里,只有两三箭射偏,其余皆射中靶心。

练完箭后,尹潇潇又骑上心爱的棕红小马,在练武场里跑了几圈。

想到廉夫子的飒爽英姿,尹潇潇心中一阵火热,跳下马后,又从架上取下长刀,刷刷刷练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忽地闪至身前,轻轻松松地夺了她手中的长刀:“花拳绣腿!若真遇上用刀的高手,连两个回合都撑不了!”

“爹,你总算回来了!”尹潇潇也不恼,笑嘻嘻地凑上前:“我有一桩事想问你。”

尹大将军对女儿十分纵容宠爱,挑眉笑道:“什么事?”

尹潇潇立刻将廉夫子今日所言道来:“……廉夫子说你曾是廉老将军身边的亲兵!这可是真的?”

尹大将军并未否认:“是。当年我才十六岁,初入军营,被廉老将军挑中做了亲兵。可惜没到两年,廉老将军便因伤病离世了。”

“后来,我们这些亲兵各自散入军营。我从最低等的伍长做起,凭借军功一点点升做了将军。”

说着,尹大将军感慨地叹了一声:“廉老将军精于兵法,善于领兵,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可惜子孙不争气,没一个能继承廉老将军的衣钵。”

“你口中的廉夫子,倒是天赋过人。听闻她十四岁之际通读兵书,刀法大成,廉家上下男丁无人是她对手。只可惜……”

可惜,她是个女子。

不然,便能继承廉老将军衣钵,撑起廉家门庭,将廉家发扬光大。

可惜!可惜!

尹潇潇从尹大将军的话中听出无尽的遗憾,不知为何,心里忽地涌起奇异又陌生的情绪。

父亲素来疼爱她。

在父亲心里,也会为了没有子嗣而遗憾吗?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呸呸!

隔日清晨。

莲池书院,海棠学舍。

谢明曦休息了一整晚,精神恢复如常,双腿却有些酸痛。走路时双腿更是酸疼不已,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其余少女,一个个俱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待会儿还要去练武场跑一圈!”

“我腿疼了一夜。到现在还酸痛的很,实在跑不动了。”

“我也是。能不能求一求廉夫子,别让我们跑了。”

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廉夫子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精神奕奕地吩咐:“不必换武服,排成一列,随我去练武场。”

众少女没精打采地应了声是。

廉夫子立刻板起脸孔:“打起精神来,否则便多跑一圈。”

众少女:“……”

廉夫子算你狠!

众少女各自打起精神,朗声应是。

廉夫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六公主默默看了过来,以目光相询。

谢明曦低声笑道:“公主殿下不必为我忧心,我能撑得住。”

六公主略一点头,收回目光。

其实,每日跑上两圈,于学生们来说确实是好事。既锻炼身体,又增强体质。只可惜,这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显然从未吃过苦头,一个个苦着脸耷拉着脑袋。

……

众少女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海棠学舍,结队行往练武场。

走至半路,遇到了董翰林。

众少女一起停下,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董夫子。”

大清早的,一个个不老老实实待在学舍,跑出来做什么?

董翰林略略皱眉,目光一扫,落在廉夫子的脸上:“廉夫子带学生们去何处?”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去练武场跑步。”

董翰林嗤笑一声:“女子天生体弱,是不争的事实。便是练得再多,射御也不及男子。我奉劝廉夫子一句,还是消停些吧!”

“反正这么多年来,莲池书院的射御一直垫底。便是今年书院大比排行还是居末尾,也是理所应当。”

“廉夫子又何苦折腾这些学生。”

众少女:“……”

为什么忽然觉得董翰林轻蔑的嘴脸如此可恶?

好想抽他一巴掌!

好想啐他一脸!

……

廉夫子面色一沉,目光如利箭一般射了过去。不过,还没来得及张口,一个清冷的少女声音已经响起。

“董夫子此言差矣!”

廉夫子一惊,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更是惊愕不已。

张口之人,竟然是六公主!

素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竟在众少女面前张了口,话语简洁有力:“今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射御必是头名!”

头名!

短短两个字,听得众少女热血沸腾。听得廉夫子心潮澎湃。

谢明曦深深地凝望着锋芒尽露的六公主。

六公主似有所察,转过头,冲谢明曦弯了弯嘴角。

董翰林可以毫无顾忌地讥讽廉夫子,对着身份矜贵的六公主,却不敢随意造次。一张老脸憋成了暗红色,半晌,才挤出几句:“公主殿下有此雄心壮志,令人佩服。希望能如殿下所愿。”

呸!呸呸!

见风使舵不要脸的老东西!

众少女心中齐齐呸了几声。

廉夫子瞥了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董翰林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麻烦董夫子让一让,别耽搁了我们去练武场跑步。”

董翰林悻悻地让开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娇弱的名门闺秀们抬头挺胸地走过自己身前,然后不屑地撇撇嘴。

不知天高地厚的廉夫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众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六……

咳咳,六公主殿下常年住在宫中,对书院的情形一无所知也是难免。待日后碰了壁,自然就不会这般年少轻狂了。

……

到了练武场后,廉夫子什么也没多说,只吩咐一声:“跑一圈,以一炷香为限!”

谢明曦朗声应是。

一众少女同样朗声应下。

排成一队跑步,不得掉队,队形不能乱。昨日练了一个下午,今日已初见成效。队形明显整齐多了。

众少女显然是被董翰林不屑又轻蔑的嘴脸刺激到了,一个个尽力向前跑,竟无一人喊累抱怨。也无一人掉队。

便连速度最慢的林微微,也默默咬紧牙关向前。

廉夫子在一旁陪跑,眼看着林微微面色泛白身子发晃,默默地靠近,伸手扶住林微微的胳膊。

“廉夫子,”林微微愧疚又感动:“对不起,我……”

“住口!向前跑!”廉夫子声音还是那般严厉。

林微微心里涌动着热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支撑着跑完了一圈。

其实,今日用的时间,还是比一炷香稍稍久了一些。

严厉的廉夫子却只字未提,而是放缓声音道:“大家走着回学舍,待午休醒了之后,再来练武场。”

众少女一起应是。

廉夫子目光游移,最终落在六公主的脸上。

少女们跑完一圈后,大多气喘吁吁满额汗珠。谢明曦和尹潇潇已算是其中佼佼者,此时也免不了脸颊泛红。六公主却神色未变气定神闲。

由此可见,六公主体力耐力之佳,远胜众人。

六公主刚才对董翰林所说之言,现在想来,依然令人振奋。

六公主会是莲池书院射御课程振兴的希望吗?

面对廉夫子省视的目光,六公主却没有什么反应,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廉夫子暗叹一声,收回目光。

……

众少女相扶着回了学舍。

方若梦主动扶着林微微向前走,谢明曦放慢脚步,和六公主坠后并行。

“公主殿下,你今日说的那几句话,我很喜欢。”谢明曦声音压得很低,悄然钻入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飞速地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露出一丝笑意。

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

谢明曦抿唇,轻声笑了一笑:“礼乐书俱是莲池书院的长项。今年,我们既来了书院,便让算射御也一并振兴。让其余五家男子书院的学生们也睁眼看看,这世上胜过他们的女子比比皆是。”

此话有理!

六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要比试就要拿第一!

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既要比试,自要拿头名!”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温柔?

一盏茶后。

温柔端庄的苏夫子不疾不徐地进了学舍。

谢明曦扬声道:“一起恭迎夫子。”

一众少女起身,拱手行礼:“学生恭迎夫子。”

林微微四肢无力,骤然起身,竟有些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晃。

谢明曦一惊,迅疾扶住林微微。林微微站稳了身体,忙向苏夫子请罪:“学生无状,请苏夫子见谅!”

垂着头的林微微满心不安。

教导礼仪这门课程的苏夫子,定然看重礼数二字。她今日这般失态失礼,苏夫子心中一定十分不喜吧!

没想到,苏夫子竟半分未恼,声音温和如春风:“廉夫子昨日向顾山长进言,从今日起课前要领着你们去练武场跑步。此事我已知晓。”

“你也是疲累所致,才会失仪,不必忧心,我不会责备于你。快些坐下吧!”

和严厉的廉夫子一比,苏夫子简直温柔得令人想哭。

林微微满心感激地道谢,坐了下来。

谢明曦却知这位苏夫子绝不似表面这般温柔。

教导礼仪课程的夫子,要求才最是严格!

前世她便时常从谢云曦口中听闻这位苏夫子的赫赫大名。谢云曦在苏夫子手中吃足了苦头,常骂苏夫子是“笑面虎”。

……

半个时辰后。

“……要学礼,首先得明白什么是礼。坐立行卧,言谈举止,皆要有礼。拜见师长,和平辈来往,亦要有礼。便是喝茶饮酒进食,其中讲究之处也极多。”

“知礼懂礼者,令人心仪。”

“不懂礼仪者,不登大雅之堂,可卑可鄙!”

“这是个人的礼仪,大至国朝,亦有要遵循的礼仪。”

“便是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也要谨守一定的礼仪,不能擅自逾越。否则,礼仪崩坏,则国朝无度,人心散乱。”

“你们各自在家中,也都学过礼仪。今日行礼便能看得出来。不过,还远远不够标准。从今日起,我便要教导你们何谓真正的礼。”

“今日先练最简单的坐。”

“身体端正,双目平视,双手置于双膝之上,面含微笑。一炷香之内,不得乱动。”

简单的要诀讲完后,苏夫子便拿起了戒尺,温柔笑道:“若有人动作不够标准,我便替她纠正一二。”

众少女:“……”

原来真正厉害的夫子在这儿!

廉夫子也就脸孔凶一点语气凶一点,这位苏夫子看着笑颜如花,实则心狠手辣!拿着戒尺四处转悠,谁动作不对,便是一戒尺扬过去,啪地一声响。

……

一众少女,几乎都被挑剔之极的苏夫子动了戒尺。便连李湘如也未能例外,因双手姿势未摆正,挨了一下戒尺。

嘶!

真疼!

苏夫子看着温温柔柔,动起手来毫不含糊。李湘如胳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敢怒不敢言,忙将手放正。

盛锦月就更可怜了。苏夫子走至她身前,略略蹙眉,连连数落:

“腰未挺直!”

啪地一戒尺!

“双目需平视,为何抬高?如此显得不够端庄!”

啪地又一戒尺!

“面含微笑,为何嘴角抽搐?”

又挨了一戒尺!

盛锦月满心冤屈。连着挨戒尺,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嘴角抽搐一下,也不行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呜呜呜……

盛锦月有泪也只敢往心里流。

这位苏夫子,曾是宫中的教养姑姑,也是俞皇后的心腹。被俞皇后特意派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教导学生礼仪课程。

苏夫子有皇后娘娘撑腰,谁也招惹不起啊!

方若梦听着耳边的戒尺声,心中紧张不已。暗暗祈祷,苏夫子千万别转悠到她身边来……怕什么来什么,苏夫子很快便走了过来。

苏夫子略一打量,便蹙了眉头,什么也未说,先用戒尺抽了方若梦的后背:“挺直胸膛,不得畏缩。双目平视,目光平稳,不得游移不定。”

方若梦羞愧不已地挺直胸膛,抬起眼。

多年以来的垂头畏缩,早已深入骨髓。便是她再仔细留心,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

谢明曦曾在规矩最为严苛的宫中生活数十载,所谓礼仪,早已渗透进她的血液中。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苏夫子的戒尺自不会落在谢明曦身上。

苏夫子走到最后一排,目光掠过平稳如初的谢明曦,心中十分满意,徐徐说道:“风雨扑面,我亦岿然不动。这才是大家风范!”

然后,又落在六公主身上。

苏夫子眉头微微一皱。

六公主的礼仪乍看没什么错处,仔细一看,却有些生硬,失之自然。常年生活在宫中的六公主,为何礼仪却不及谢明曦?

转念再一想,六公主平日阴郁孤僻,极少在人前露面。只怕并未有人专门教导过这些。

“公主殿下稍稍放轻松,不必如此紧绷。”思虑再三,苏夫子手中的戒尺并未落下,不过,该指点的话语一字未少:“将肩膀略略放平。还有,唇角微弯,露出浅笑。”

六公主飞快地瞥了苏夫子一眼,放平肩膀。然后,敷衍地扯扯嘴角。

苏夫子反射性地一戒尺落在了六公主的手背上。

啪!

六公主:“……”

众少女:“……”

苏夫子:“……”

学舍里本就安静,此时更是寂静无声。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都在看着亲手打了六公主戒尺的苏夫子。

哇!连六公主也打啊!

苏夫子心里也颇为后悔。

怎么动作就这么快?

六公主阴郁少言,连话都不爱说,更别说笑了。进莲池书院第四天了,谁也没见六公主笑过。刚才肯扯动嘴角,已算难得。何必计较笑得是否生硬难看?

只是,打都打了,后悔也迟了!

苏夫子定定神,继续说道:“面含微笑,是基本的礼节。不过,怎么笑也又颇多讲究。若是皮笑肉不笑,或是笑得僵硬难看,倒不如不笑。”

“公主殿下若实在不习惯以笑迎人,不笑也罢。”

六公主应了一声,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苏夫子:“……”

算了,她还是去前排好好指导盛锦月和方若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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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选课

往日,午休是学生们最轻松愉悦的时候。

可今日,少女们腰酸背痛,满面苦楚,说话有气无力。

“累死我了。”

“可不是么?竟比昨日下午射御课还要累。整整坐了半日,肩不能动手不能抬,连眼都不能眨。”

“最惨的是要一直保持微笑。我的脸都快笑抽筋了。”

尹潇潇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众少女的附和。

笑一会儿无所谓,一直维持同一个笑容同一个表情,实在太可怕了!

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今日练坐,实在不算什么。等到练习跪拜之礼,才是真的累。”

可不是么?

照着今日的样子,岂不是要跪上半日?

一众少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便连眼前家中厨子精心准备的美食,也无法令众人开怀展颜。

林微微胳膊酸痛,没力气拿筷子,只得用勺子吃了几口。看起来最凄惨可怜。

方若梦也没好到哪儿去。今日她挨的戒尺最多,只要一缩肩膀一低头,就会被眼尖的苏夫子察觉……

说起这个,不得不佩服苏夫子。一双眼睛实在锐利,谁做小动作或偶尔恍神,都躲不过苏夫子的利眼。

今日挨戒尺最少的,是六公主和谢明曦。

六公主只挨了一下戒尺,后来苏夫子便没动过手。谢明曦就更厉害了,从头至尾都未挨过戒尺。得到了苏夫子的倾力赞许。

用完饭后,谢明曦说道:“以后午休的时间得略略缩短一些。睡醒后,我们便去练武场。”

众少女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

待到下午选课程的时候,众少女才又重新有了活力。

除了六门必学课程之外,还有两门选学课程。

众少女每人领了一张纸筏,上面列满了选学课程。

莲池书院的选学课程,颇为丰富,共有十门课程可供选择。常见的有丹青棋艺厨艺女红茶艺园艺等等,竟然还有武艺。

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选好课程便用笔做记录,一一去李湘如处记录。

谢明曦悠哉地等着“汇总”。

不出意料,选择丹青课程的人最多,棋艺次之,茶艺再次之。选女红厨艺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身为名门闺秀,十指不沾阳春,下棋作画喝茶便是。谁乐意去学刺绣学下厨?

当然也有例外。

林微微便满心欢喜地选了厨艺,自信昂扬地对谢明曦说道:“我要学几味精致的点心,以后做给你吃。”

谢明曦欣然点头。

林微微又好奇地凑过头来问道:“谢妹妹,你选的是什么?”

谢明曦抿唇一笑,也未卖关子,将手中的纸送到了林微微面前。

林微微定睛一看,顿时一惊:“你竟然选的是棋艺和武艺?”

棋艺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选武艺?

林微微惊讶之余,声音略略大了一些,众人被她的惊呼声吸引得纷纷侧目。身为闺秀,学习六艺也就罢了,舞刀弄枪的实在不合宜!

当然了,也不是没人选武艺这门课程。譬如尹潇潇!

不过,尹潇潇到底是出身将门,家学渊源。谢明曦的亲爹,却是出名的吃软饭……呃,总之,肩不能挑手不能抗。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谢明曦从容一笑:“公主殿下选了武艺,我担心殿下一个人学着无趣,索性也选了这门课程。”

众少女:“……”

为什么不早说?

她们现在改课程,还来得及吗?

……

尹潇潇倒是颇为高兴,立刻笑道:“我也选了武艺,这门课程是廉夫子亲自教导。我们一起向廉夫子学刀法。”

谢明曦笑着应是。

六公主照例没吭声,心里暗自疑惑。

谢明曦分明先选了课程,然后才和自己“不谋而合”。现在这么说,显然是意图掩饰。自己本就会武,选武艺理所当然。

谢明曦选武艺,又是为何?

谁也没料到,方若梦竟也怯生生地张口道:“其实,我也选了武艺。”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方若梦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头。这一垂头,上午挨了数记戒尺的肩膀又痛了起来。

方若梦只得抬起头,羞赧地解释:“我是想着,学些武艺防身。万一日后被人欺负了,不必一味隐忍,可以自保。”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可以还手!”

对啊!

众少女霍然开朗!

学了武艺之后,不就能动手揍那些不顺眼的人了吗?

李湘如已重新换过一张纸,扬声说道:“刚才记录的不算,想改课程的,立刻过来,我重新记录。”

众少女:“……”

谢明曦哑然一笑。

方若梦话糙理不造。她选武艺,也是为了自保。哪怕是陷入困境,亦有一拼之力。

不过,眼前的少女们显然没想得那么深远,一个个打着“看谁不顺眼就能揍她一顿”的美妙主意,兴致勃勃地要改课程。

……

一盏茶后。

谢明曦将选学课程的名单送至顾山长面前。

顾山长正悠闲品茗,随手用左手接了名单,目光一扫。

然后,噗地一声,顾山长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这等失仪的举动,顾山长自做了书院山长之后,几乎从未有过。今日实在是太过惊讶,喷茶之后,连连咳了数声。

谢明曦早有准备,立刻将干净的丝帕奉上:“这是未用过的干净丝帕,请山长擦拭茶水。”

顾山长又咳了几声,接过丝帕,迅速将嘴角擦拭干净。然后,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选学课程名单又看了一遍。

然后,用微妙难言的目光看了过来:“谢明曦,为何你们全班都选了武艺这门课程?”

往年武艺这门课程,几乎无人选,形同虚设。

去年廉夫子来了之后,倒是有心大展手脚。奈何去年的新生们只有两人选了武艺。有胜于无罢了。

可今年的海棠学舍,十二人齐整整地全部选了武艺。

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谢明曦委婉地解释:“一开始只有四人选武艺,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和我。后来,大家也觉得这门课程极好,执意要改课程。”

顾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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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武艺(一)

顾山长何等敏锐,立刻便会意过来。

这些学生,怕是把武艺这一门课程视为逞勇斗狠之处了。

“方若梦无心之言,被同窗们曲解了意思。”

说及此,谢明曦也觉无奈好笑:“她们大约是觉得,别人选了武艺,以后若有争执冲突,自己便会吃亏。于是一窝蜂地都选了这门课程。”

顾山长哑然片刻,才笑道:“罢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既是选了武艺这门课程,便好生学上一学。廉夫子家学渊源,廉家刀法更是名扬天下。你们能随廉夫子学武,也是幸事。”

可不是么?

换在平日,便是捧着再多金银去廉家,廉家人也不会传授武艺。如今廉夫子进了莲池书院,做了武艺课程的夫子,传授所学却是理所应当。

由此也可见顾山长用心良苦。当日聘请廉夫子来莲池书院,怕是已经打好了这等主意。

谢明曦想通了其中奥妙,目中露出敬佩之意。

顾山长看在眼中,心里颇为愉悦。

连池书院从不缺聪慧敏锐的学生。不过,谢明曦天赋之高思绪之敏捷,依旧令人惊叹。

……

选学课程,也由几位夫子兼任。

譬如董翰林,兼任的是丹青。季夫子兼任棋艺,苏夫子兼任茶艺,杨夫子兼任舞艺。而廉夫子,兼任的正是武艺。

几位夫子俱被请到了顾山长面前。

看了学生的选学课程名单后,夫子们面色各异。

董翰林忿忿地哼了一声,瞥了双目放光的廉夫子一眼,吐出四个字:“世道日下。”

一群出身名门的闺秀,学诗作画才是正理。现在竟一股脑地选了武艺……也不知廉夫子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廉夫子素来不喜董翰林,硬邦邦地应了回去:“武艺同样是选学课程,又不低人一等。”

董翰林:“……”

董翰林气呼呼地住了嘴,心里不停默念。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董翰林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几个女夫子俱都不喜董翰林,既没人帮腔也没人搭理。倒是不约而同地打趣起廉夫子来:“今年的选学课程,武艺这一门独占鳌头,恭喜恭喜!”

“只上了半日课,便能博得学生们的爱戴,实在令人羡慕。”

“可不是么?以后廉夫子可得好生教导学生,也让那些瞧不起女子的男子们看看,女子体力虽不及男子,勤奋认真却可以补足不齐和遗憾。”

“正是!”

一句句分明都是冲着董翰林来的。

董翰林面色愈发不好看。

顾山长暗暗皱了皱眉。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学生全是少女,夫子也多以女子为主。男夫子倒成了少数。识趣的男夫子将男尊女卑之类的话藏在心底。

董翰林却时不时地露于脸上,说话时有刻薄。

久而久之,女夫子们对董翰林都生了厌恶之心。举凡董翰林张口,不管有理无理,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等情形,实在不利于夫子们内部和谐。

“你们根据名单,各自领着学生去上课。”顾山长一发话,众夫子立刻安静下来:“两门选学的课程,上课时间各一个时辰。”

众夫子应是,然后退了出去。

一离开顾山长的视线,众女夫子更无人理睬董翰林,故意将他一个人晾在一旁。

董翰林瞥了美貌过人的杨夫子一眼,心中一阵荡漾。

杨夫子夫婿几年前就死了……只是,杨夫子再美貌,也不及顾山长性情高洁身份贵重。他要续弦,便该娶顾山长。

……

众少女俱选了武艺,另一门选学课程各自不一。

廉夫子和众夫子略一商议,便决定将武艺课程留至最后。

待众夫子一一离去,廉夫子终于绷不住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握紧右拳,轻轻欢呼一声。

实在是太好了!太令人开心了!

欢喜之极的廉夫子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两个跟头。

动作利落,潇洒帅气。

被站在窗前的顾山长看了个正着。

顾山长抿唇一笑。

廉夫子站定之后,才惊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顾山长眼中,陡然红了俏脸。一溜烟地跑了。

顾山长目送廉夫子身影远去,目中笑意更深。

女子地位卑下,压迫欺凌轻蔑无处不在。便是出身高贵的闺秀们,也或多或少地尝过其中的酸涩滋味。

幸好有莲池书院。

这里便如一方净土,少女们恣意鲜活,身为夫子的女子们,也能无所顾忌一展所长。

如此,甚好!

……

一个时辰后。

已换好武服的少女们,眼尖地瞄到同样穿着红白武服的高挑身影,立刻噤若寒蝉。

鲜嫩活泼的少女们穿起鲜亮的武服自然好看。不过,和廉夫子一比,统统逊色。

廉夫子身量颇高,比普通女子高了半个头,双腿又直又长。满目英气,举止利落。合身的武服勾勒出窈窕优美的身形。瞬间夺人心神。

廉夫子还是那副严肃冷厉的模样,沉声道:“随我去练武室。”

众少女齐声应是。

莲池书院的练武室,十分宽敞。木质的地板光洁可人,两旁的武器架上摆满了各式兵器,寒光闪闪。

一进练武室,林微微便有些后悔,悄声对谢明曦说道:“我连跑步都吃力,只怕学武艺更吃不消。”

当时大家都改选武艺课程,林微微一时冲动,也跟着改了。

现在才后悔,却又迟了。

谢明曦没有转头,压低了声音应道:“嘘!别说话!夫子正在看我们。”

林微微忙站直身子,不敢再吭声。

廉夫子明亮如刀锋一般的视线在林微微身上掠过,平平板板地说道:“你们俱选了武艺,我自会用心教导你们。不过,学武十分辛苦,比起射御更耗体力。若有人承受不住,便张口和我说,退出即可。可以改选别门课程。”

众少女下意识地看向林微微。

廉夫子这番话,分明就是冲着林微微说的。

林微微:“……”

明明是她最想听到的话,可此时为何她心中满是羞愧,还有淡淡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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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艺(二)

谢明曦瞥了神色复杂的林微微一眼。

以林微微的体质,确实不宜练武。不止是她,还有因一时冲动改选课程的少女们,一旦“领略”到学武的辛苦,能坚持得下去的,只怕也没几个……

廉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武艺课只有一个时辰,你们在课上所学,回家之后需每日勤练。”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这个道理。若学一日丢三日,只会一无所成!”

“今日,我先教你们最基本的拳法步法。”

心直口快的尹潇潇脱口而出道:“廉夫子为何不教我们刀法”

莫非是廉夫子敝帚自珍,舍不得将绝艺传授给她们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练武需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你们大多毫无基础,一上来便学刀法,只会伤了自己。”

尹潇潇:“……”

别人没基础,可她有啊!

尹潇潇憋了半天,总算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廉夫子显然看出了尹潇潇心底的不服,也不多言,从架子上取了两把木刀,自己握住其中一把,另一把凌空扔了过来。

少女们轻呼一声,花容失色地避让。

尹潇潇眼疾手快地接住木刀,耳边只听冷冷一声:“我先看看你底子如何。”

尹潇潇定定神,朗声道:“学生请夫子多多指点。”然后便持刀攻上前去。

少女们这才回过神来,各自站定看热闹……

呃,是看两人持刀过招。

六公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目中闪出热切明亮的光芒。

谢明曦练过拳脚,目光精准,只看一眼,便知尹潇潇今日定会被教训的很惨!

廉夫子被誉为廉家这一辈的练武天才,胜过廉家诸多男子。这是因为廉夫子天赋极高,绝不是说廉家儿郎个个都没用。

而尹潇潇,虽然自小便练习骑射武艺,资质也算不错,却算不得“天赋极高”的那一拨。

……

果然,只短短几个回合,尹潇潇的手腕被廉夫子手中的木刀击中。尹潇潇痛呼一声,右手一颤,木刀掉落在地。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吩咐:“拿起木刀。”

尹潇潇也是倔强好强的性子,不顾手腕疼痛,低头捡起木刀,再次出招攻击。

片刻后,木刀又被击飞。

“再来!”

短短的盏茶之内,尹潇潇手中木刀被击落四回。最后一回,木刀被廉夫子夺走,胳膊被刀尖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幸好用的是木刀,不然,此时尹潇潇的胳膊便已受伤,鲜血飞溅了。

饶是如此,尹潇潇也觉被木刀击中之处火辣辣地,疼痛不已。

“你现在可服气了”廉夫子冷冷问道。

尹潇潇闷闷地应道:“学生心服口服。”

廉夫子目光一扫:“还有谁不服”

不服就动手,揍到你服为止!

少女们无人吭声,默默地表示自己心服口服哪儿都服气!

谢明曦也知自己绝不是廉夫子对手,绝不会自讨没趣自找难看。前世她找了个擅武艺的宫女学武,今生有廉夫子亲自传授武艺,自然远胜前世。

谁也没料到,六公主忽地站了出来:“请夫子指点。”

谢明曦一惊,霍然转头看了过去。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六公主的侧脸。阴郁的少女,似渐渐褪去了原来的清冷,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鲜活。

廉夫子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身为夫子,断然没有拒绝“指点学生”的道理。更何况,她好为人师,也颇喜欢“指点学生”。

呵呵!

……

廉夫子依旧手执木刀,用目光示意六公主去挑一把木刀。

六公主却再一次出人意料:“我不用木刀!”

廉夫子:“……”

空手对本夫子的木刀,是谁给你的勇气

众少女:“……”

六公主也要挨揍了吗呵呵,还真是期待呢!

谢明曦紧紧地盯着六公主笔直的身影,眼眸微微眯起。奇异又古怪的感觉再次从心底涌起。

六公主也学过武吗

几位皇子俱是文武兼修,昌平公主自小习武。这样想来,六公主习过武也不算突兀。只是,以六公主的性子,竟主动张口求廉夫子“指点”,委实令人惊诧。

六公主没有回头,依然能察觉到谢明曦探询的视线。

每次她稍微做出“出格”的举动,谢明曦总是第一个察觉……

谢明曦是天生聪慧敏锐抑或是熟悉原来的“六公主”

……

六公主未用木刀,廉夫子自不肯占学生的便宜,也扔了长刀,一手背于身后,淡淡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不宜有半点损伤。我让殿下一只手。”

让一只手

还从未有人这般傲然地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六公主目中精光一闪,先以双手抱拳,然后起势出拳。

身形迅疾,出拳更是极快。只眨眼功夫,已如鬼魅般闪至廉夫子身前。

廉夫子目中闪过赞许之色,伸出右手格挡。

双拳相触,廉夫子心中微微一震。这个六公主,拳力着实不弱。比廉家那群不中用的堂兄堂弟强得多。

殊不知,六公主心中惊叹更胜于她!

廉夫子虽是女子,力气却十分惊人。拳中蕴含的力量令人心惊。分明已手下留情,否则,自己刚才便要出丑了。

六公主不但没有退却,反而被激起了心中的好强好胜。再次握拳攻上前。

出拳速度被刚才更快三分。

廉夫子目光连连闪动,格挡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拳脚相交声响不绝,却无人痛呼,也无人吭声。原本抱着玩笑之心的少女们瞪圆了眼睛,一张嘴悄然张成了圆形。

老天!

六公主竟会武!

而且拳脚这般厉害!

更厉害的是廉夫子,左手竟一直负在身后,只以右拳,便格挡住了六公主如雷霆闪电一般的迅猛攻击。

精彩!

实在是太精彩了!

尹潇潇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全身血液加剧奔涌,恨不得冲上去再战一场……她肯定打不过廉夫子,不知道对上六公主,能抵挡多久!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六公主动如脱兔的身影,久久无言。大唐贞观第一逍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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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手(一)

六公主出招极快。

原本还有几分收敛之心,可动手兴起之时,哪里还顾得了韬光养晦。拳拳生风,招招犀利!

廉夫子目中异彩连连,逼不得已之下,只得用了左手,这才将六公主犀利的拳脚攻击拦下。

一炷香后,廉夫子终于在六公主迅疾的攻击中找到了破绽,一脚踹中六公主的膝盖。

六公主被逼后退数步。

此时的六公主,因剧烈的运动呼吸比往日快得多,清冷阴郁的脸孔也泛起了平日难寻的红潮,一双眼眸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我输了!”六公主定定神,张口认输。

廉夫子却道:“是我输了!我之前说让你一只手,到后来,却是双手俱用才赢。胜之不武,输的是我!”

廉夫子并未因认输而羞愧,看向六公主的目光中满是赞许:“公主殿下拳脚功夫极佳,反应敏捷。假日时日,定能胜过我。”

六公主没吭声,心里却暗暗叹口气。

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如果是原来的自己,或许能和廉夫子斗个不相上下!

众少女再也按捺不住,激动不已地窃窃私语起来。

“廉夫子刀法厉害,原来拳脚功夫也这般凌厉。”

“公主殿下也很厉害啊!竟能逼得廉夫子用双手对敌。”

“你说,我要是勤学苦练,能不能像六公主一样”

“大白天的,还是别做梦了!”

……

一只手忽地扶住六公主的胳膊。

六公主完全出自本能反应,一个闪身让开,然后飞踢出一脚……等等!怎么是谢明曦要命了!伤到她怎么办

奈何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步。

六公主飞踢的一脚,根本来不及收回。

众少女眼睁睁地看着六公主即将踢中谢明曦,齐齐惊呼起来。

廉夫子面色也是一变,一个飞身闪了过来,却同样救之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谢明曦跃身而起,在毫厘之间闪过。右脚踩着六公主的腿,轻巧地翻了个身,然后稳稳落地。

众人:“……”

时间似停止流动,在这一刻定格。

谢明曦神色如常,嫣然一笑:“其实,我也学过武,只是身手不佳,实在不好意思提及。”

众人再次:“……”

敢问一声,你的标准到底是有多高这样还叫身手不佳还不让别人活了

尹潇潇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握紧谢明曦的手,满面兴奋:“哇!谢妹妹原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谢明曦淡淡一笑:“不及公主殿下多矣!”

六公主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定定神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差点伤到你。”

万幸谢明曦反应敏锐,及时躲开。否则,若正踢中了她,自己还有何颜面见她

谢明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因六公主激烈的反应生出怜惜。

后宫之中争斗不休,可怜的七皇子不知死在谁的手里。梅妃软弱无用,六公主活得战战兢兢,为了自保只能苦练武艺。

“又没真得伤到我,公主殿下不必介怀。”谢明曦笑着安慰六公主。然后,又看向廉夫子:“夫子要教我们拳脚功夫,不如现在便开始吧!今日上课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了。”

可不是么

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漏了一半。

廉夫子定定心神,说道:“好,现在便开始。”顿了片刻又道:“六公主尹潇潇谢明曦,你们三人单独随我练习刀法。”

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明曦和六公主尹潇潇对视一眼,目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至于其他的少女,虽然艳羡,却也没脸出言抗议或反对。

谁让人家天赋高天资出众身手好廉夫子高看一眼倾囊相授也是应该的。

……

立正,站直,出拳!

收拳,再出拳!

如此单调枯燥的动作,不停重复,实在乏味。

盛锦月耐心不足,练了片刻,出拳速度便慢了下来,频频向廉夫子处张望。

不止是她,便是李湘如也按捺不住不时瞥上一眼。

六公主谢明曦尹潇潇三人,各拿了一把木刀。廉夫子正指点三人执刀要诀,然后是如何出刀。

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拔出长刀,平举向前,然后还刀于刀鞘。反复练习,令出刀速度变得极快。

动作简单又流畅,透着杀气腾腾凌厉无双的美感。

她们也很想学啊啊啊啊!

廉夫子似听到了少女们的心声,指点完三人后,便走了过来:“你们毫无基础,所以从拳脚练起。半年后,我再教导你们学刀法。”

还要等半年!

盛锦月扁扁嘴,又看了谢明曦的方向一眼。

廉夫子目光如电,踹了盛锦月一脚:“练拳时需专心致志,不得东张西望!”

廉夫子已是脚下留情,不过,盛锦月还是被踹得踉跄一步。顿时惹来一阵窃笑声。盛锦月又羞臊又窘迫,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碍于廉夫子的威势,盛锦月根本没敢辩驳顶嘴,很快站好,继续练习出拳。

很快,一众少女便笑不出来了。

廉夫子沉着脸孔走了一圈,毫不留情地一一叱责:“李湘如,你出拳无力。颜蓁蓁,你身体站直……方若梦,你动作迟疑,不够凶狠。”

“每个人都在脑海中设想一个最讨厌的人,每次出拳,便如击中对方的脸孔。”

谢明曦!

李湘如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用力出拳,狠狠击中那张无时无刻都自信从容的脸孔。心里忽地涌起异样的满足。

哪怕是幻想中的一幕,也令人心中快慰。

一拳揍得你满脸开花!

方若梦奋力出拳,似乎看到了刻薄无情的嫡母在自己拳下哭泣求饶的情形,由衷地露出畅快的笑意。

廉夫子看着骤然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的学生们,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要诀,还是祖父生前教给她的。

当年她练拳练刀时,俱以堂兄弟们为假想敌,在幻想中将他们打成猪头。这都是幼时的事了。过了十岁之后,她就无需再以幻想来麻痹自己。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有了随时将他们揍成猪头的身手。大唐贞观第一逍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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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手(二)

廉夫子转了一圈后,又走到谢明曦三人身边,目光一扫。

一看之下,便是廉夫子也暗暗惊叹。

尹潇潇本就练过刀法,驾轻就熟,不必细说。

谢明曦显然没练过刀法,不过,她极为聪慧,每次拔刀,总会微妙地变换角度。很快,找到了最佳角度。出刀的速度竟比尹潇潇还要快一些。

六公主的表现,就更令人惊艳了。

出刀还鞘,动作迅捷,犹如一个琴师抚琴,透着流畅优雅的美感。速度远胜尹潇潇谢明曦!

这个六公主,是真正的练武天才!

廉夫子的目中闪出灼热的光芒。

这三个学生俱都出众之极。任意一个,都足以令她生出收为门徒的心思。偏偏一来就是三个,倒让她犹豫不决了。

廉家刀法,素不外传。

当日她接受顾山长的聘请时,便曾对顾山长明言:“我兼任武艺课程的夫子,不过,只能教导学生普通的拳脚刀法。真正的廉家刀法,除非拜我为师,否则,我绝不传授。”

她一直打着收一个徒弟的心思。现在有三个摆在面前,她要怎么选?

六公主练武天赋最佳,身份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谢明曦头脑最聪慧,韧性也最佳。

尹潇潇性情率直没有心机,最合她的脾胃。

到底要选谁?

要不然,还是再观察几日再做决定吧!

廉夫子打定主意,张口说道:“出刀要诀你们都已掌握,余下的自己回去练习便可。趁着还未散学,我再教你们几招刀法。”

“我练两遍给你们看。”

说完,握住长刀,刷刷出招。

……

谢明曦几乎立刻猜出廉夫子的心意,凝神看了过去。

五招刀法,刀刀凶狠迅捷。廉夫子手中握着的是木刀,已有这等威势,若换成锋利的宝刀,真不知会是何等凌厉!

如此良师,绝不能错过!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成为廉夫子选中的徒弟!

不过片刻,廉夫子已气定神闲地收了刀:“你们三个,现在一一练习。我看你们到底记住了多少。”

果然如此!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率先张口道:“廉夫子,我全记下了。”

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该高调就高调。也是时候露一露过目不忘的天赋了。

谢明曦上前一步,将廉夫子刚才演练的刀法练了一遍。动作比廉夫子慢得多,却一招未错,便连出刀收刀的姿势,也和廉夫子一般无二。

六公主凝望着光华毕露的谢明曦,目中闪出笑意。

廉夫子目中异彩连连,却未多说,只点了点头。

尹潇潇倒是没生出嫉妒之心,由衷地赞叹:“谢妹妹的记性太好了。我实在不及,只记住了其中三招,还有一招记得不甚清楚。我练给廉夫子看一看。”

果然只练对了三招,第四招记错了,第五招根本没记住。

论记忆,尹潇潇不及谢明曦。可这份磊落坦荡的胸襟,却最适合练武。

到底要选谁啊!

廉夫子的烦恼既幸福又忧伤:“公主殿下记住了多少?”

……

六公主挑了挑眉,一言未发,刷地出刀。接连五招,一刀比一刀凶狠犀利。

谢明曦震惊不已。

六公主这几招刀法,分明都是廉夫子刚才演示过的,每一招却又有极细微的变化。若不是她记住了每一招,此时根本察觉不到其中微妙的改变。

最令谢明曦震惊的,也正是这一点。

微妙的改变,竟令刀法更凌厉,杀意更盛。

此时的六公主,嘴角紧抿,目光冷凝,散发着令人屏息的寒意。

尹潇潇显然也看出了些蹊跷,悄声呢喃:“我怎么觉得六公主这几招刀法更凌厉霸气!”

而此时的廉夫子,右手正用力地紧紧地握着刀柄。面上满是激动振奋。

不管了!

不管六公主的身份有多麻烦,以后会有多少麻烦。这个徒弟,她廉姝媛收定了!

六公主收刀还鞘,面上的寒意和杀气也就此隐没,恢复成了往日的面无表情:“请夫子指教!”

廉夫子毫不吝啬夸赞之词:“这几招刀法,你不但一一记下,还略有改动,刀势更凌厉。由此可见,你天赋极佳!更胜我年少之时!”

廉夫子本身就是赫赫有名的练武天才,此时满口盛赞六公主,可见对六公主何等满意。

一众少女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无人再有心思练拳。

廉夫子竟也没生气,难得地笑道:“你们今日表现都很好。回去之后,记住每日练上半个时辰。今日便散学吧!”

……

廉夫子步履轻快地走了。

少女们照例抱怨诉苦几句,三三两两地离开练武室。

谢明曦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一双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六公主的脸上。

六公主也没动,任由谢明曦打量。

“谢妹妹,怎么还不走?”尹潇潇的大嗓门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又紧绷的气氛。

尹潇潇随手拍了拍谢明曦的肩膀,笑嘻嘻地打趣:“你在这儿盯着六公主殿下做什么?该不是今日武艺这门课程输了公主殿下一筹,心中不忿不平吧!”

谢明曦:“……”

谢明曦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心里真的有些许吃味。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廉夫子对六公主是何等青睐。只怕廉夫子已经打定主意要收六公主为徒了。

一腔盘算落了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道理谁都懂,可这等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没那么愉快了。

谢明曦故作轻松地笑着反击:“你呢?心中就没生出点不服气不甘心?”

尹潇潇大大咧咧地笑道:“不甘心嘛,肯定有那么一点点。我本来想好好表现,令廉夫子收我为徒。不过,公主殿下比我强得多。廉夫子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可能选我!”

“只可惜谢妹妹了。你过目不忘,这等天赋用来习武,再合适不过。可惜有六公主珠玉在前,可惜可惜!”

谢明曦:“……”

六公主:“……”

能毫不避讳地将这些话都说出口,其实也很厉害了!<大唐贞观第一逍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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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 高手(三)

看着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和谢明曦,尹潇潇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似乎太直接了。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试图补救:“我刚才是随口说笑,绝无挑拨之意,公主殿下和谢妹妹可千万别误会啊!”

六公主继续默默无声。

为了防止尹潇潇越描越黑,谢明曦果断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去换武服。”

六公主嗯了一声。

尹潇潇偷偷打量六公主一眼,确定六公主并未动气,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各自换了衣服后,谢明曦和六公主道别。

六公主忽地冒出一句:“你很好!”

呵,并没有被安慰到。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转身离去。

……

当晚,寒香宫。

“启禀娘娘,公主殿下今晚胃口颇佳,比平日多用了一碗。”湘蕙满心欢喜地来禀报:“可见公主殿下去莲池书院,确实是个好主意。”

琴瑟笑吟吟地接了话茬:“是啊!公主殿下这几日回来,眉宇间舒朗了许多。”

梅妃舒展眉头:“如此便好,也不枉我厚颜相求一回。”

明明是男儿身,却要装扮成女子,和一群少女在一起读书求学,其中委屈可想而知。不过,总比整日闷在宫中强的多。

梅妃娘娘终于有了笑颜。

湘蕙和琴瑟对视一眼,心中唏嘘不已。

如今,也只有六公主才能令梅妃娘娘展颜了。

皇上倒是也有这份能耐。奈何梅妃娘娘早已失宠,皇上偶尔来寒香宫,也是来看望六公主。

过了片刻,六公主来了。

梅妃坐直身子,笑着看向六公主:“安平,你今日在书院上了什么课?胃口竟这般好!莫非又是射御课?”

昨日六公主上的是射御课,颇耗费体力,晚饭比平日多吃了一倍。

六公主坐到床榻边,吐出两个字:“武艺!”

梅妃:“……”

六公主难得肯张口解释几句:“廉夫子身手极高,我欲拜她为师,勤练武艺。日后也有自保之力。”

这倒也是。

几位年长一些的皇子,个个文武兼修。尤其是四皇子,身手更为众皇子之冠。也因此,得了同样好武的建文帝的喜爱。

六公主学好武艺,不但能自保,还能借此邀宠。

梅妃想了想说道:“你既有意学武,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也别练得太勤了,免得伤及自己的身体。”

六公主随口应了一声。

想学武,怎么可能半点不吃苦头?

梅妃确实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可惜,这样无微不至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疼爱,对原来的盛鸿来说,只是另一道枷锁罢了。

梅妃的凄惶无助和软弱卑微,对原主极有影响。所以,原来的盛鸿,阴郁内向,近乎自闭。

如今他接管了这具身体,盛鸿就是他,他就是盛鸿。

他不会像原主那样,谨慎憋屈地活在宫中。他要默默积蓄力量,等待展翅高飞那一日的到来。

……

梅妃习惯了六公主的少言,也未留意到六公主渐渐展露出的自信坚定:“对了,安平,你这两日和那个谢明曦相处得如何?”

六公主简短地应道:“甚好。”

当然,得撇开彼此间似有若无的怀疑探询省视……

今日谢明曦输了一筹,心中分明颇为气闷,面上却装得淡定冷静。那副口不对心的小模样,还真是可爱啊!

想及此,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梅妃见六公主心情愉悦,也随之笑了起来:“以后有机会,你将谢三小姐带进宫来给我瞧瞧。”

已经和儿子同宿一个寝室了,这个儿媳妇总得认下。

谢明曦既能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可见聪慧。能入儿子的眼,相貌定然不俗。唯一的遗憾便是出身低了一些。

一个谢家庶女,没资格做皇子正妃,做侧妃倒是无妨。

梅妃心中暗暗盘算,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六公主随口应道:“她爹只有四品官职,嫡母倒是时常进宫给皇祖母请安。只是,她从未随嫡母进过宫。”

梅妃轻叹一声:“人心隔着一层肚皮,便是天差地别。做嫡母的,哪有真心对庶出子女上心的?”

便如俞皇后,人人称道她贤良大度。其实,她根本没将任何庶出的皇子公主放在眼里。处处抬举三皇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俞皇后有嫡子,三皇子哪有今日这等光景!

想及此,梅妃心中又是一阵酸苦,少不得长吁短叹:“都是我没用,连累得你也处处受委屈……”

“都是我没用”这句话一出现,接下来必是一连串的自怨自艾。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廉夫子今日夸我,很有习武天分。”

梅妃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来,惊喜不已地追问:“真的么?”

六公主点点头:“廉夫子亲口夸赞我天赋胜过一众同窗。”

对自己来说,这样的夸赞实在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若连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比不过,他也枉为众人赞誉的天才少年了……

过去种种,不想也罢。

六公主定定神,继续哄梅妃:“廉夫子对我十分青睐,不出数日,定会收我为徒。以后我每晚回宫,得在练武房里练一个时辰,无暇多陪母妃了。”

梅妃立刻道:“有琴瑟湘蕙陪着我便是,你只管去练武。”

……

建文帝对皇子公主们的教导十分上心,俱是从五岁起开蒙读书习武。所有寝宫里都设了书房和练武房。

拂月宫也不例外。

往日六公主喜独自抚琴,很少进练武房。

这两日,六公主一反常态,每晚都要在练武房里独自待上许久。

染墨有心进去伺候,被六公主冷淡地瞥了一眼,只得委屈地守在门外。隔着厚实的门板,什么也听不见。

练武房里,六公主悄然呼出一口气,表情生动鲜活起来。

不能被窥出一丝异样,整日扮阴郁装沉默,还要时时紧绷着脸……换了别人,怕是早就露马脚了。

好在自己擅长扮演他人。

此时身畔无人,总算能卸下面具,轻松片刻。

第一百二十六章 肉痛

谢府,春锦阁。

谢明曦白日去莲池书院读书,傍晚才回来。闲闲无事一整日的丫鬟们,到此刻也忙碌起来。

从玉端来叶秋娘静心准备的菜肴,殷勤地笑道:“小姐读书一整日,一定饿了吧!奴婢这便伺候小姐用饭。”

谢明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从玉不敢张口多问,悄悄看了扶玉一眼。

小姐这是怎么了?

扶玉回了个无奈的表情。

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从玉不满地瞪了扶玉一眼。

你日日随着小姐去书院,怎么会不清楚?

扶玉一脸委屈。

我去是去了,可每天都是在学舍外等着。小姐读书如何和谁交好和谁闹矛盾,我是一概不知啊!

不中用的蠢蛋!从玉用目光谴责。偏偏让你跟着去书院!

扶玉一脸无辜。我笨也不是第一天了啊!我哪知道小姐会指名让我随行伺候!

说起这个,从玉心里颇有些郁闷。

谢明曦去莲池书院读书,只能带一个丫鬟。扶玉力气大,拎着三层食盒轻轻松松毫不费力。于是,谢明曦便挑了扶玉随行。

谢明曦瞥了一眼过来,随口笑问:“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从玉不敢不答:“小姐今晚胃口不佳,吃的还不及平日一半。奴婢心中忧虑,便想问问扶玉。”

扶玉更老实:“奴婢什么也不清楚。从玉不高兴,正瞪奴婢呢!”

从玉:“……”

谢明曦被逗乐了,原有的些许闷气一扫而空。

谁也不能十全十美样样顶尖。六公主诗书礼乐是弱项,算学棋艺射御却又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习武天分更是出众。

她想拜廉夫子为师一事,想来是要泡汤了。不过,廉夫子身手过人,能跟着学些刀法防身也是好事。

“从玉,将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都召来。”谢明曦很快下了决定:“今晚便收拾一间屋子,用来做练武房。”

……

练武房?

谢钧一回府,便听闻此事,不由得一愣:“为何要设练武房?”

姑娘家,学些射御也就罢了,舞刀弄枪稍嫌粗鲁,有失斯文。

谢明曦笑着解释:“廉夫子兼任武艺课程。海棠学舍的所有新生,都选了这门课。我身为舍长,自不能落于人后,争不了头名,至少也该位列前三!给父亲挣脸添彩!”

最后一句话,简直说进了谢钧的心坎。

谢钧立刻更改心意,十分赞成:“说的没错。我谢钧的女儿,就该样样出众。便是习武也一样。”

“你想设练武房,只管动手。对了,是不是还要添置些兵器?只管告诉我,我明日便替你搜罗一些适用趁手的兵器来。”

难得谢钧如此主动慷慨,谢明曦当然不会客气:“长枪弓箭,宝刀利剑。常见的兵器都要有。”

“还有,再定制几把木质长刀,留作我平日练习之用。”

“对了,我如今学习射御,总得有一匹马。烦请父亲为我买一匹脚程佳耐力足的好马。”

谢钧:“……”

上好的兵器和良马,都十分昂贵。谢明曦口中说得轻松,这么一算,至少也得花费数百两银子!

谢明曦清亮的眼眸中满是孺慕和信赖:“父亲这般疼爱我,一定不会心疼区区金银吧!”

谢钧清了清嗓子:“当然不会。”

“父亲对女儿真好。”谢明曦甜甜一笑。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要跳下。

谢钧挤出笑容:“那是当然。”

看着谢钧肉痛又不得不佯装慷慨的神情,谢明曦暗笑不已。

谢钧少年时着实过得窘迫,少时的清苦,在谢钧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哪怕如今已官至四品颇有家资,也改不了能省则省的小气。

能从谢钧的腰包里掏些银子出来,比用自己赚来的银子愉快多了。

……

一炷香后,谢钧步履沉重地去了兰香院。

精心装扮过的丁姨娘,满面含笑的迎了上来。在看到谢钧凝重的面色后,不由得一怔:“老爷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明娘惹老爷生气了?”

如今,谢明曦就是谢钧的眼中宝心头肉。

每晚回府,谢钧必要先去春锦阁一趟。丁姨娘心胸再狭隘,也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吃干醋。几日下来,便也渐渐习惯了。

在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丁姨娘面前,谢钧也不必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一脸肉痛地叹道:“莲池书院倒是不用交束脩,可明娘一张口就要设个练武房,既要弓箭宝刀,又要良马名驹。”

“这么一算,至少也得几百两银子。”

丁姨娘一听,也是一阵肉疼:“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谢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读书本来就是天底下最耗费银子的事。想儿女争气挣脸,不花银子怎么行。”

“元亭往日住在郡主府,书房练武房都是现成的。一应花销都由永宁郡主供着。不然,你以为元亭为什么肯听嫡母的话?”

说来说去,还是肉痛。

每年送往临安的养老银子,也不过五百两。算来还不够给谢明曦设一个练武房。

丁姨娘忍不住低声抱怨:“明娘主意越发大了。也不和人商量,竟私自写信送去临安。老太爷他们一来,日后哪里还有消停安稳的日子。”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关键是徐氏母子。

提起此事,谢钧更觉烦心,俊脸沉了一沉:“行了,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身为人子,奉养父母也是应该的。”

得了!就继续装吧!

丁姨娘暗暗撇嘴。

她是谢钧亲娘的姨侄女,对谢家那一团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对谢钧凉薄无情的性子更是了然于心。

谢钧若真孝顺,早在十余年前中了探花的时候,就该将亲爹继母继弟接到京城来了。

说到底,还是嫌弃继母徐氏身份低贱。

徐氏远在临安,底细无人知晓。便连永宁郡主,也被蒙在鼓里。只以为谢钧和继母不和,才不愿徐氏进京。

现在,谢老太爷领着徐氏和继子一家子启程动身,算一算路程,不出几日就要到京城了。<大唐贞观第一逍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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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做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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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明曦的练武房便布置妥当。

正逢旬末休沐,谢钧叫来一双儿女,正色说道:“你们今日随我一起去郡主府,给你们母亲请安。”

夫妻吵架怄气,总没有一直冷战的道理。谢钧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和女子斤斤计较,该低头便低头,一点都不含糊。

谢元亭早就惦记着回郡主府了,一听此言,立刻应道:“多日不见母亲,我心中惦记的很。”

谢钧:“……”

要拍嫡母马屁,等回郡主府再拍!现在说得这么肉麻是膈应谁……总之,谢钧是被膈应到了。

丁姨娘心中一阵酸苦,默默垂头不语。

谢明曦忽地问道:“父亲,万一母亲怒气未消,不让我们进府怎么办?”

谢钧:“……”

谢钧咳嗽一声,挺直胸膛,口是心非的说道:“郡主宽厚大度,岂是这等小鸡肚肠之人。你们兄妹不必担心,随我去郡主府便是。”

谢明曦看穿了谢钧的外强中干,却未说破,顺着谢钧的话音笑道:“父亲说的是。我们这便随父亲去郡主府。”

眼巴巴等在一旁的丁姨娘,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明娘,你如今已是莲池书院的学生,出尽风头占足好处。见了二小姐,你便稍稍忍让一二。”

出尽风头占足好处?

谢明曦看向丁姨娘,目中满是讥讽的冷意:“能考进莲池书院得中头名,全凭我自己。我既未偷抢也未让人替考,出自己的风头,占自己的好处。没有半分对不住他人。为何要对谢云曦忍让一二?”

丁姨娘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很快,便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这丫头,如今倒将亲娘当成了仇敌一般。”

“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谢明曦神色淡淡,毫无反应。

谢元亭紧皱眉头,一脸嫌弃。

就连谢钧都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呵斥:“行了,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回你的兰香院去!”

丁姨娘掩着脸走了。

谢钧看向谢明曦,斟酌言辞委婉提醒:“明娘,丁姨娘刚才提醒之言,也有些道理。你今日去郡主府,言辞谨慎些为好。”

别一张口就刺永宁郡主母女的痛处,好歹低调一点。

谢明曦乖巧地应了:“女儿谨遵父亲的教诲。”

谢元亭看不下去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明明是脸厚心黑阴险狡诈的狐狸,装什么乖巧温顺!

……

谢钧提心吊胆表面镇定地领着一双儿女回了永宁郡主府。

门房管事亲自去通传,很快笑着回转:“郡主正在内堂,请郡马领着大公子三小姐去内堂相聚。”

肯让他进门就好。

谢钧暗暗松了口气。

谢明曦瞄了软骨头的亲爹一眼,嘴角扯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其实,谢钧根本不必担心。永宁郡主的把柄落在她手中,为她所制。以永宁郡主的为人心性,除非将“二十份密报”尽数找出来,否则,绝不敢和她翻脸。

呵!

永宁郡主就是再厉害,也绝不可能找到。

原因很简单。根本就没有二十份密报。什么分别藏在二十个隐秘之处收买乞丐混混看守都是假的。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永宁郡主疑心极重。越是查不清楚,越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父子三人一起进了内堂。

永宁郡主神色冷然地坐着,谢云曦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狠狠地盯着谢明曦,宛如仇敌一般。

谢明曦视若未见,遥遥地看向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也看了过来。

自那一日撕破脸皮,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一个冰冷中含着惊疑不定的省视,一个平静中带着泰然自若的冷静。

短短片刻的目光交汇,谢明曦显然占了上风。

……

永宁郡主咽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狼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谢元亭上前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一别多日,儿子心中一直记挂母亲的身体。”

到底是在自己面前养大的,话语中的关心显得颇为真诚。

永宁郡主神色微微一缓:“我没什么大碍,你且放心。”

谢元亭心神稍定。

嫡母语气还算温和,显然并未迁怒到自己身上。想想也是,嫡母膝下无子,将他养在名下。以后还不是要靠他养老送终?

满面关切的谢钧走上前说道:“多日不见,郡主似清减了几分。”

永宁郡主听得想作呕。

这个男人!

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

这个折眉低腰毫无风骨的男人!

不过,也只有这等男子,才能甘愿匍匐在她脚下。这么多年来,任由她摆布。当年她相中他为“丈夫”,不就是因为他的“男儿膝下无黄金”?

假凤虚凰,还得继续。

“郡马看来倒是好吃好睡,气色比往日犹胜三分。”永宁郡主到底心意难平,一张口便是讥讽。

谢钧悬在半空的心也彻底落回原位。

冷嘲热讽,总比不理不睬强得多。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屈!

“其实,我无一日不惦记郡主。”谢钧摆出深情款款的脸孔:“只怕郡主心有余怒,这才特意等了几日才回来。”

永宁郡主一直清楚谢钧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此时此刻,还是被恶心到了。

谢元亭对亲爹却多了一份敬佩。

忍常人之不能忍,方为大丈夫!

谢云曦憋了一肚子闷气委屈,终于忍不住张了口:“父亲几日都没见我了,就不惦记我么?”

当着永宁郡主的面,谢钧十足十是个慈父,立刻笑道:“当然惦记的很。快些说来给我听听,这些时日在白鹭书院如何?”

谢云曦显然早有准备,立刻骄傲地昂起头:“我在白鹭书院里交了几个好友,她们俱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和我性情相投。”

知道结交名门闺秀,还不算笨。

谢钧满意地点点头。

谢明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二姐,你误会父亲的意思了。父亲是问你在白鹭书院学习如何?夫子授课你能听懂吗?”

谢云曦:“……”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做戏(二)

谢云曦涨红着俏脸,色厉内荏地回道:“当然听得懂,我学业好的很。不劳你操心!”

谢明曦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如此就好。我还担心以后每次月末考核都拿甲等第一,会令大哥和二姐难堪呢!”

谢云曦:“……”

无辜被波及的谢元亭:“……”

兄妹两个动作一致地瞪向谢明曦。

谢钧忍住扶额的冲动,用目光示意谢明曦收敛一二。

最令人惊讶的,是永宁郡主一直未曾出言。

谢云曦不知就里,满腹委屈地告状:“母亲,三妹一直欺辱我!”一双大眼里满是“母亲快替我做主臭骂谢明曦一顿”的急切!

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看了谢云曦一眼:“明娘天资聪颖,读书远胜过你。你这个做姐姐的,有闲心和明娘斗嘴怄气,倒不如多花些时间读书。月末考核未得甲等,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谢云曦:“……”

谢钧父子:“……”

谢明曦微微一笑,上前两步说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想来二姐绝不会辜负。”

“爱女之心”四个字,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些。

永宁郡主神色一僵,迅疾恢复如常,淡淡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自信是好事,自信过头,就是狂妄了。”

“莲池书院里俱是天赋出众的学生,你想保持头名,绝不是易事。”

“谨记戒骄戒躁,勤奋苦读。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方为正途。”

最后一句,分明是别有所指。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接了话茬:“母亲说的是。我也盼着无人相欺无人招惹,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如果有人主动来招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了。

永宁郡主抿紧嘴角,深深看了谢明曦一眼:“放心,有我在,定会令你一心向学。”

……

谢云曦懵了!

谢元亭懵了!

谢钧也懵了!

眼前这“母女情深”的一幕是怎么回事?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可惜,永宁郡主和谢明曦看起来俱是情真意切,半点不像做戏。

令人一头雾水。

谢钧很快反应过来。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一桩。他以后也不必忧心永宁郡主暗地里给谢明曦使绊子了。

“郡主,从今日起,我便领着元亭和明娘在郡主府里住下如何?”谢钧一脸喜气地提议:“一家人分住两处,总是不美。”

呸!厚颜无耻!

谁和他是一家人!

往日也就罢了!如今让她日日对着谢钧的脸,实在难以容忍!

不过,若能顺理成章将谢明曦留下,也是好事一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谢明曦定难翻出风浪……

永宁郡主心念电闪,权衡利弊,正要勉强应下。就听谢明曦说道:“父亲怎么忘了,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子就要到京城了。我们都住在这儿,祖父他们怎么办?”

永宁郡主皱起眉头,一脸不善地看向谢钧:“明娘说的可是真的?你父亲他们真的要来京城?”

公婆二字,根本不屑出口。

谢钧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是。不出几日,父亲便要到了。”

永宁郡主眉头拧得更深。

谢钧家境贫寒,谢老太爷是个穷秀才,和续弦继子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来,谢钧每年只送些银子回去,绝口不提将谢老太爷一家子接到京城来。

她这个“儿媳”,几乎忘了还有“公婆”的存在。

谢钧冷不丁地将人接到京城来,打的是什么主意?

……

永宁郡主当然不会料到,这是谢明曦一手主导的好戏。

谢钧也不会在此时提起这些,一味陪着笑脸:“此事没和郡主商议,是我的不是。还请郡主不要见怪。”

永宁郡主身份再矜贵,也没有撵走公婆的道理。

罢了!一群乡下土包子,来就来吧!反正都住在谢府,和她没什么相干!

永宁郡主没好气地说道:“等他们来了,安顿在谢府便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到时候我带云娘回谢府,给长辈请安。”

肯回去请安就好!

日后便是徐氏之事曝露,永宁郡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谢钧心神大定,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说得果然没错。永宁郡主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既是要继续做夫妻,对公婆该有的礼数便不能少。

以后,有谢老太爷坐镇谢府,永宁郡主嚣张的气焰便要大大收敛。

实在是一招妙棋!

……

谢钧父子三人在永宁郡主府待了一日,堪称“和谐友爱”。

傍晚时分,谢钧才心满意足地领着儿女回了谢府。

对丁姨娘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老爷没留在郡主府吗?以后是不是要长住在谢府了?”

谢钧点点头。

丁姨娘心花怒放,一把攥紧了谢钧的胳膊,柔情无限地说道:“妾身今后便能和老爷朝夕相对了。”

谢钧显然很吃这一套,握住丁姨娘的手,轻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以后,我定会好好补偿你。”

一句委屈,勾起了丁姨娘的伤心事。

丁姨娘目中泛着水光,哽咽着低语:“我们两个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姨母去世前,为你我立下口头婚约。只恨没有正式定亲。害得我名不正言不顺,白白让出了正妻之位。”

当年谢家穷得家徒四壁,哪里还有银子过定。

再者,乡下也没那么多讲究。立了口头婚约,便算是未婚夫妻。来往走动频繁些,也无人多舌。

谁能想到,谢钧一飞冲天之后,竟然背信弃义,要娶别的女子为正妻?

珠胎暗结的丁姨娘,早就没了清白名节,不得不委屈退让。以妾室之礼进门。生了儿子也不能养,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抱到永宁郡主面前。

想起这些,丁姨娘泪雨纷纷。

谢钧纵然有些愧疚之心,也架不住丁姨娘时常念叨。如今早已听得习惯了,随口哄上几句罢了。

丁姨娘动辄哭泣抹泪,毫无主母风范,根本不是永宁郡主对手。希望亲爹后母厉害些,能一举压制住永宁郡主的气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抵京

五日后。

谢老太爷一行人终于坐船抵达京城。

在码头连着等了三日的谢青山,忙扬起笑脸上前行礼:“奴才见过老太爷。”

每年谢青山都要代主子回临安送养老银子,谢老太爷对谢青山自是十分熟悉——比对儿子谢钧还要熟悉。

谢钧自进了京城后,就没回过临安。这十余年来,除了按时送银子回来,便只有半年一封的家书了。

谢老太爷一路舟车劳顿,精神倒是颇佳,冲谢青山笑了一笑:“辛苦你了。”

谢老太爷四十多岁,委实不算老。年少时生得一张好皮囊,这些年来日子过得舒心,看着精神又体面。眼角额头有几丝浅浅皱纹。

相较之下,紧随其后的徐氏就苍老多了。

徐氏本就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年轻时“操劳过度”,年迈时苍老衰败的速度也令人咋舌。一张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腰身微弯。

站在养尊处优风度翩翩的谢老太爷身边,便如粗野的乡下婆子一般。

谢青山对着徐氏,便没谢老太爷这般殷勤周到了,略一躬身抱拳:“奴才给老太太请安。”

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当年还是她亲自买下送到谢钧身边的书童。如今主子飞黄腾达了,谢青山狗仗人势,竟也在她面前摆起谱来了。

和谢钧一样都是白眼狼!

徐氏照例在心中狠狠骂上几句,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青山快些起身。”

徐氏的身后是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男子身量中等,神色间带着几分初进京城的兴奋和紧张。

这个男子,正是徐氏的儿子谢铭。

谢铭和谢老太爷毫无血缘关系,相貌没半点肖似之处,五官倒也算端正。

谢铭的妻子阙氏是商户出身,肤色白净,颇有几分姿色。一双眼格外灵活,透着精明干练。

谢青山一一笑着行礼:“二老爷,二太太。”

然后,便是谢铭和阙氏的两子一女:“大小姐,二少爷,三少爷。”

年龄最大的谢兰曦,今年十二岁,生的秀丽窈窕。谢元舟今年九岁,正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之龄。

年龄最小的谢元尉只有四岁,生得白白胖胖,像个小肉包子一般,颇为可爱。

谢老太爷早已不将徐氏放在眼里,对继子谢铭冷冷淡淡。不过,这三个孩子俱在他眼前长大,谢老太爷待他们总有几分疼爱、

“兰娘,舟哥儿,尉哥儿,祖父带你们去谢府。”谢老太爷笑眯眯地招呼孙子孙女们。

三个孩子一起应下,簇拥着谢老太爷上了马车。

……

谢铭夫妻一左一右扶着徐氏。

谢铭压低了声音说道:“娘,以后我们真的要在京城住下吗?”

声音里透着几分惶惑不安。

徐氏哼了一声,咬牙低语:“当然要住!当年若不是我掏空了家底供着,他谢钧哪来今日的风光。后娘也是娘!他孝敬奉养我天经地义!”

一想起当年,徐氏便满心悔恨。

年少时的谢钧生得格外俊俏,嘴甜又讨喜,一口一个娘,叫得比亲娘还亲热。她明知谢钧是有意讨好自己,为的是哄她掏银子,还是心软了。

她熬得几夜都没睡好,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供谢钧读书科考。

谢钧本就天资聪颖,有了大儒指点,更是突飞猛进。果然一举考中乡试,之后高中探花。娶了貌美如花的永宁郡主,做了淮南王府的女婿,又做了四品的鸿卢寺卿。

谢家至此改换门庭,人人艳羡。

可恨的是,谢钧翻脸无情,对她这个后娘凉薄之极。

每年的几百两银子,全数送到谢老太爷手中。她想要银子家用,便得好生伺候谢老太爷的起居,受足闲气。连带着儿子谢铭也直不起腰杆来,性子越来越温吞。

徐氏目光一扫,恨铁不成钢地低语:“给我抬头挺胸!我们既未偷又未抢,接了信才到京城来。又没对不住谁!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做什么?”

谢铭讷讷地嗯了一声,听话地挺直腰。

徐氏又转头叮嘱儿媳阙氏:“你给我放机灵点。郡主住在郡主府,谢家内宅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以后少不得你我多操心。”

丁姨娘只是个妾室。有头脸的人家,断然没有让小妾执掌内宅的道理。

她既是来了京城,谢家内宅理所应当地由她接掌。怎么也得从谢家刮一层油水做私房才是!

一路上,类似的叮嘱阙氏早已听了不下数回,闻言立刻低声应道:“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儿子懦弱不中用,好在儿媳精明又听话。

徐氏满意地嗯了一声。

……

一个时辰后。

谢钧匆匆赶回谢府。

分别多年的父子两人,重逢的场景激动感人。

“父亲,儿子不孝,多年来未曾奉养在身边。”谢钧跪在谢老太爷面前,痛哭不已:“儿子不孝啊!”

谢老太爷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伸手抚着谢钧的头。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还未出口,徐氏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身为长子,这么多年来都没回临安探望过爹娘,确实不孝。好在有你二弟一直在你爹身边尽孝!”

谢钧:“……”

谢钧脸皮再厚,也哭不出来了。

谢老太爷含愠带怒地瞪了徐氏一眼:“闭嘴!我们父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徐氏悻悻地住了口,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

当年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时候,谢老太爷恨不得日日贴在她身上,心肝宝贝肉地从不嫌肉麻。她也是真心喜欢谢老太爷的,心甘情愿地嫁了他,为他操劳辛苦。

可恨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

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什么同甘共苦,我的便是你的!

统统都是狗屁!

一朝富贵得势,凉薄的嘴脸很快便显露出来。开始嫌弃她人老珠黄,嫌弃她不光彩的过往,买了年轻漂亮的丫鬟在身边“伺候”,还拿着大把银子去捧戏子……

呸!不要脸的老东西!

生的混账儿子,和老子一般不要脸!

第一百三十章 徐氏(一)

编钟声悠悠响起。

谢明曦和林微微有说有笑地出了学舍。

守在学舍外的扶玉立刻凑了过来,小声禀报道:“小姐,府中送了信来,老太爷老太太和二老爷一家子已经到京城了。”

“大老爷特意早早回了谢府,郡主也会领二小姐回来,只等大少爷和三小姐回府团聚。”

团聚?

谢明曦略一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好,我这便回去。”

一旁的林微微心中有些好奇,却未多问。

谢明曦显然也无多说之意,上了马车后,随口打趣林微微:“奇怪,今日陆公子为何没来‘顺路’接你回府?”

林微微略红了脸:“陆大哥今日应四皇子之邀,一起去赴宴了。”

听到四皇子的名讳,谢明曦眼底的笑意陡然隐没。

林微微并未察觉,低声笑道:“陆大哥和四皇子殿下同窗已有三年,情谊甚笃。四皇子殿下赴宴,时常会邀陆大哥一同前往。”

谢明曦嗯了一声。

“松竹书院里的学生,大多文武兼修。听闻四皇子殿下文武全才,尤其是射御两项,在松竹书院里皆是佼佼者,无人能及。”

“陆大哥射御也颇为不弱,只是不及四皇子殿下罢了。不过,陆大哥擅长诗书,在松竹书院里赫赫有名。”

句句不离陆大哥,满心的欢喜满腔的骄傲,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林微微娇美的脸孔上。

林微微对陆迟的心意,毕露无疑。

陆迟也是喜欢林微微的。

这分明是一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门户相当,性情相投,彼此喜欢。前世结为夫妻,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四皇子,你怎么忍心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子下毒手?

只为了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一腔私欲,只为了独占陆迟……

陆迟,前世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林微微是为你而死?

谢明曦的目光复杂而深幽。

林微微被看不太自在,半开玩笑地问道:“喂,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生了三头六臂!”

谢明曦收回目光,随意地扯开话题:“明日你早些来接我。”

林微微也未多想,笑着应了下来。

……

小半个时辰后。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内堂。

平日冷清的谢府,今日显得格外热闹。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将众人尽收眼底。

往日高高在上的永宁郡主,今日却无资格坐在上首,脸上挂着敷衍的浅笑,目中隐隐透出几分不耐。

谢云曦谢元亭并肩站在一起,正低声耳语。

一个略显苍老又格外亢奋的声音率先传入耳中:“哟!这就是明娘吧!竟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快些过来,给祖母仔细瞧瞧!”

张口之人,非徐氏莫属。

谢钧听到祖母两个字,心里便觉膈应。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显露,咳嗽一声道:“明娘,过来见过祖父祖母,还有你二叔二婶。”

谢明曦应了一声,笑着走上前来,行了晚辈礼:“明娘见过祖父,见过祖母,见过二叔和二婶。”

没等谢老太爷吭声,徐氏又笑道:“快些起身。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虚礼。”

谢老太爷不快地扫了徐氏一眼。

这个徐氏,平日还算老实。今日进了谢府之后,却处处抢着说话出风头。他又不能句句呵斥阻止,眼睁睁看着徐氏上蹿下跳,心里别提多搓火了。

徐氏只当没看见谢老太爷抽筋的眼角,径自热络地笑道:“谢家儿郎,个个生得俊。元亭是不用说了,元舟元蔚也都生得俊俏。你们姐妹三个,更是个个生得花容月貌。”

众人:“……”

亏徐氏夸得出口!

谢老太爷只有谢钧一个亲生儿子,谢铭只是继子,所出的两子一女跟着姓了谢。较真起来,实在算不得谢家儿郎!

……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轻蔑,根本不屑张口。

谢老太爷目光一暗,心里愈发不快。

可恨当年为生活所迫,竟娶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做了续弦。如今甩也甩不脱,看着又膈应。

徐氏却唯恐膈应得不够一般,又笑着对谢钧叹道:“看到元亭,我便想起你年少时的光景。当年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你只有十岁,生得清瘦,身量不高,看着便如八九岁的孩童一般。”

“我看在眼里,着实心疼。连着做了半个月的红烧肉,你每天都要吃上一碗。诶哟,吃得那个香甜哟……”

谢钧听得脸都快黑了,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徐氏的追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想到母亲还记得这般清楚。”

这一声母亲,叫得并不甘愿。

不过,当着一众晚辈的面,总不能失了礼数。

徐氏看着谢钧眼中流露出的嫌弃,心中冷哼一声,面上笑得愈发亲热:“怎么记不清!你一口一个娘地叫着,我也当你是亲生的儿子一般疼爱。别说隔十几年,便是隔上二十年三十年,我也不会忘。”

“明日我便亲自下厨,再给你做一碗红烧肉。”

谢钧:“……”

能不能别再提什么红烧肉?

谢老太爷忍无可忍,瞪了徐氏一眼:“别聒噪个不停!”

徐氏适时地露出委屈隐忍的神色:“阿钧特意将我们接到京城来养老,我心中感动,只想对他好一点罢了。如果阿钧不想吃红烧肉,想吃红烧鸡也行。”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再一次被成功地膈应到了。

谢钧脸更黑了!

谢云曦和谢元亭满目嫌弃之色。永宁郡主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的老妇人,一时也有些错愕。

谢明曦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徐氏果然是个妙人。

看来,这一步闲棋倒成了妙着。谢家内宅,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徐氏看着谢老太爷父子两人如同吃了苍蝇一般的面色,心中颇为畅快。

憋了十几年。今日终于得以稍稍出了一口闷气!

不过,徐氏也不敢太过分。初来乍到,一时还摸不清永宁郡主的性情脾气,还是小心一些才是。

反正,她已经到了京城,住进了谢府。以后绝不会再回临安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徐氏(二)

徐氏的“妙招”还在后面!

“元亭,云娘,明娘,”徐氏一一喊过兄妹三人,满脸慈爱地说道:“这些年,祖母一直在临安,连你们的面都没见过。今儿个是第一遭见面,祖母总得给些见面礼。”

“不过,祖母手中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是祖母多年积攒下来的碎银子,你们三个拿着分了,买些好玩的好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个旧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荷包里的散碎银子,分作三份,塞到谢元亭兄妹三人手中。

众人:“……”

脸厚心黑的谢明曦,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谢老太爷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向徐氏:“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把你的碎银子收起来。见面礼我早就备好了!”

徐氏委屈不已,目中闪出水光:“我一片心意,怎么就成丢人现眼了!我手中不宽裕,见面礼微薄了些,孩子们总不会嫌弃见怪。”

谢元亭谢云曦:“……”

其实,我们很嫌弃很见怪!

谢明曦:“……”

呵呵,不要停!继续!

……

永宁郡主也被徐氏那副穷酸样子逗乐了,故意瞥了脸孔忽红忽白的谢钧一眼:“郡马,我记得你每年都会送银子回临安。为何老太太手中竟只有这么一点银子?”

谢钧僵着脸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爷不欲让儿子难堪,只得主动顶了黑锅:“银子都由我收着。不过,平日从未少了家用。”

又倏忽沉着脸训斥徐氏:“当着孩子们的面,把你那副穷酸样子收敛起来。再这般丢人出丑,我立刻让人送你回临安去。”

谢老太爷一沉下脸,谢铭反射性地低头不吭声。

谢兰曦姐弟三个,也有些畏惧,齐齐低下头。

换做平日,徐氏早就老实消停了。今日却哭着抹起了眼泪:“人老人丑遭人嫌。我知道自己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貌美了。你整日花钱听戏,给身边的通房丫鬟买胭脂水粉,也舍不得给银子给我花用。”

“你想撵我回临安,那是万万不可能。我辛苦操劳半辈子,总算有机会进京享福。谁要是送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谢家大门前!”

谢老太爷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恼怒地拉拽着徐氏的胳膊:“去去去!你现在便去撞!撞死了我替你收尸!以为几句话就能吓到我不成!”

徐氏是市井出身,性子泼辣难缠。这些年被银子逼得忍气吞声,如今哪里还肯忍。

徐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老天爷怎么也不睁睁眼!将这没良心的东西收了去!当年若不是我,你们父子两个都得饿死。若不是我掏了银子出来,阿钧连束脩也交不起。便是赶考的路费,也都是我老婆子的棺材本。”

“现在谢家飞黄腾达了,就不顾我的死活,想将我逼死!”

“老天爷!你快些睁开眼看看。直接降几道雷,劈死这个老不死的吧……”

谢铭急得满头大汗,偏偏天生口拙,不知该怎么劝亲娘。

阙氏可就比谢铭机灵得多了,拿出帕子捂着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兰曦已到了知事的年龄,被徐氏这等做派羞臊地抬不起头来。谢元舟倒是光棍,拉着谢元蔚站到徐氏面前。一副“冲着我来”的架势!

谢老太爷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钧暗暗咬牙切齿,忍不住迁怒于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地写信让他们来京城!刚来第一日,就闹得鸡犬不宁。

谢明曦一脸恰到好处的茫然无辜。

说实话,她是真的没料到徐氏有这等手段……若早知道,重生的第一日她便写信送去临安了!

……

谢钧再懊恼再后悔也没用。

人来都来了!想撵回临安,显然目前不可能,只能先安抚再说。

成大事者,需忍常人之不能忍!

谢钧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硬生生挤出一个愧疚的神情,走上前亲自扶起徐氏:“都是儿子不孝,竟令母亲无端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儿子定会好生孝敬母亲!”

几句好听话就想哄得她起来?不可能!

徐氏硬是赖在地上,继续哭:“我这一把年纪,到哪儿都是一副寒酸模样。别说别人,便是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谢钧咬牙承诺:“我待会儿便让人取一百两银子,送到母亲手中。”

一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吗?

徐氏对着谢钧哭道:“阿钧,当年你要读书,哭着跪下来求我,我可是连棺材本都拿了出来啊!”

永宁郡主的耐心显然已快用尽了,阴沉着脸瞥了谢钧一眼:“内宅库房没银子了吗?送五百两给老太太安顿。”

再不让徐氏“消停”,别怪她翻脸走人。

谢钧肉痛不已地改口:“既是郡主发了话,那就五百两好了。”

五百两!

这个永宁郡主,比抠门的谢钧大方多了!

徐氏心花怒放,麻溜地抹了眼泪,站起身来,连连说道:“阿钧一番心意,我若不收,反倒不美。如此便先谢过了。”

脸面算什么?

一闹腾,便闹出了五百两银子。实在太划算了!

谢老太爷一张脸快黑成了锅底。当着永宁郡主的面,不便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阿钧,时候也不早了,让厨房上菜开席吧!”

谢钧迅速张口应下。

一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

家宴共开了两席。

男子一席,女子一席。

少了闹腾不休的徐氏,席上安静了许多。谢铭生性木讷温吞,并不善言。坐下之后,便一声未吭。

谢钧对这个没血缘的弟弟没有好感,也没太多厌恶,随意招呼一声,便陪着谢老太爷说话。

谢元舟倒是胆大,坐在谢元亭身边问东问西:“大哥,你在哪家书院里读书?”

谢元亭略略昂头,语中露出一丝傲然:“新儒学院。”然后,又骄傲地添了一句:“京城六大书院之一。”

谢元舟眼睛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追问:“哪六大书院?新儒书院排在第几?”

谢元亭:“……”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子(一)

谢元亭被刺中痛处,绷着俊脸,不理谢元舟了。

谢元舟压根不知自己问错了话,见谢元亭瞬间撂了脸色,也有些委屈。好在美味菜肴很快被端了上来。

谢元舟早就饿了,立刻高高兴兴地大快朵颐,将之前的些许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谢元亭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鄙夷。

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吃相如此粗鄙!

另一边的女眷一席,便热闹多了。

徐氏忙着大吃大喝,一张嘴还不忘时时奉承永宁郡主夸赞谢云曦谢明曦姐妹。嘴太过忙碌,口沫横飞,偶尔还喷出一点菜肴碎末。

永宁郡主嫌恶又膈应,半点胃口都无,很快搁了筷子。

永宁郡主一脸冷凝,看不出太多情绪。

谢云曦却没什么城府,对徐氏的嫌弃和轻蔑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就差没直说一句“离我远点”了。

徐氏似没看出来一般,亲热地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谢云曦的碗里:“云娘,你别光顾着听祖母说话,也多吃些。别听什么以瘦为美之类的话,姑娘家还是白白胖胖地招人喜欢。”

谢云曦满目嫌弃,硬邦邦地应了句:“我已经饱了。”

“长者赐,不敢辞。”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得令人厌憎的少女声音:“祖母亲自夹菜,二姐怎么能不吃?”

谢云曦原有的三分闷气,立刻蹿成了七分,霍然瞪向谢明曦:“我就是不吃!你爱吃你吃去!”

谢明曦竟未和她争执,轻叹一声,歉然地看向徐氏:“请祖母勿恼。二姐大约是真的吃饱了,绝没有嫌弃祖母之意。”

徐氏对善解人意为她解围的谢明曦,顿生好感,立刻笑道:“是我老婆子多事。怎么能怪云娘!”

一口一个云娘!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有何资格叫她的闺名?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到底是正经的嫡亲祖父!这个徐氏,不过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这般恬不知耻地巴上门来,实在可厌可鄙!

谢云曦撇撇嘴,将头转了过去。

……

永宁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回谢府,只是全了“夫妻”颜面而已。对粗鄙贪婪的徐氏觉无半分好感。

晚饭后,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和谢老太爷辞别。

谢钧立刻柔声道:“天色已晚,郡主不如在府中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郡主府也不迟。”

永宁郡主神色冷淡:“不必了。”

谢钧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也不见尴尬,又笑道:“那我送你们母女出府。”

永宁郡主依旧神色漠然:“不必了。”

谢钧:“……”

待永宁郡主母女离开,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深深看了谢钧一眼:“阿钧,我人老眼花,你送我一程。”

送一程显然只是托辞。谢老太爷这是看出了夫妻间的不对劲,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钧心知逃不过这一遭,无奈地应了。

徐氏和谢老太爷分房已有多年,此时厚着脸皮道:“我也一同回去。”

谢老太爷忍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自然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不用了。你和老二夫妻两个住在一个院子,我耳根也能清静些。”

徐氏今日占足了好处,不想和谢老太爷闹得翻脸决裂,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

……

谢老太爷谢钧父子走后,谢元亭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谢元亭态度如此倨傲,便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谢家二房众人脸上。

谢铭脸上火辣辣地,难堪之极,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看,我们还是回临安去吧!”反正也得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安家养家了。

徐氏瞪了儿子一眼:“说什么屁话!这里是谢府,我们本就该住在这儿。还回什么临安?”

谢铭自来懦弱听话,被徐氏一瞪,立刻三缄其口,不敢再吭声。

阙氏立刻凑上前,殷勤地扶住徐氏的胳膊:“娘消消气,别和这个木头置气。我们一切都听娘的。”

站在一旁的谢元舟麻溜地凑了过来,扶住徐氏的另一边胳膊:“祖母,住在谢府是不是每日都有这么多肉吃?”

徐氏被谢元舟那副馋嘴样子逗乐了,不轻不重地拍了谢元舟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要是把这份心思都用来读书,早该将四书五经都读完了。”

谢元舟咧嘴一笑,正要说话,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祖母和二叔二婶一路劳顿,也该早些歇下安置才是。我送祖母二叔二婶回去。”

张口的,正是谢明曦。

相比起满目鄙夷的谢云曦满脸不屑的谢元亭,谢明曦温柔含笑的模样,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徐氏等人的心头。

徐氏冲谢明曦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谢府还不熟悉,有劳明娘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浅浅的笑意从眼中漾开,清丽秀美的脸庞如明珠般熠熠生辉:“孝敬长辈,理所应当。祖母这么说,倒让孙女羞愧汗颜。”

短短两句话,听得徐氏心怀舒畅,眉开眼笑。

谢家二房穷得叮当响,既无财也无势,无半点可图谋之处。谢明曦主动示好,比狗眼看人低的谢元亭谢云曦可要强多了。

谢明曦深谙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亲自上前,扶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张老脸像菊花一般舒展。倒是比之前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顺眼多了。

……

半个时辰后。

书房内。

谢钧硬着头皮将“夫妻”之间的一切道来。

谢老太爷面沉如水,直直地盯着谢钧:“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钧满面羞愧,低声应道:“是!”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随手拿起一方纸镇便扔了过来。

万幸谢钧反应还算灵活,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方纸镇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后,四分五裂。

谢钧瞬间一身冷汗:“父亲……”

“不中用的东西!”谢老太爷咬牙怒骂:“十几年了,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能降服。到今日还是假凤虚凰的夫妻!”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二)

被自家亲爹骂得狗血淋头,谢钧满腹委屈。

“这怎么能全怪我。”

谢钧无奈辩解:“当年淮南王世子邀我进府做客,我和永宁郡主偶遇,惊为天人。后来,淮南王愿招我为婿,我心中自然愿意。”

“万万没想到,永宁郡主竟天生喜欢女子,选中我为郡马,便是因为谢家无权无势好拿捏。”

“淮南王府势大,我想借势,不得不隐忍。否则,真的闹翻了脸,我半分好处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能稳居鸿卢寺卿之位,能在京中百官里有一席之地,能得上司看重,和同僚谈笑来往,有大半都因为我背后的岳父舅兄。”

“我不忍着,还能怎么办?休妻我是不敢也不情愿!假夫妻也是夫妻,反正外人又不知情!”

当着亲爹的面,谢钧将自己那点私心说的明明白白,毫无遮掩。

谢老太爷呸了他一口:“谁让你休妻了!堂堂王府郡主嫁了给你,这是谢家祖上积德!休妻一事,万万不可!更不能和郡主闹翻!”

“不过,你也太没用了!便是郡主喜欢女子,凭着你的才貌和殷勤,也该打动郡主,令她倾心才是。”

谢老太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将此事隐瞒不提?在老子面前还要什么颜面?若早点说,我总能为你想些主意。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谢钧一脸“我没用”的羞愧:“儿子实在没脸说。”

好不容易娶了个身份高贵的媳妇,偏偏媳妇喜欢女子,不和自己同床共枕。如此丢人的事,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爹,也实在难以出口啊!

……

书房里沉默了片刻。

谢老太爷皱着眉打破沉默:“明娘和云娘又是怎么回事?”

谢钧只得又将替考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谢老太爷又怒了,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永宁郡主,真是心肠歹毒!好在老天有眼,没让她的计谋得逞。”

谢钧也是一脸庆幸:“是啊!好在明娘有老天庇佑!”

谢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对“苍天有眼”这等说法颇不能苟同。

秉持着“凡事看结果不必细究过程”的原则,谢老太爷果断地和谢钧一样,选择了站在谢明曦这一边:“明娘遗传了你读书的天分,以头名的身份考中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后凡事都先紧着明娘!”

“至于云娘,就扔给永宁郡主。她既是认下这个女儿,总不会撒手不管。”

谢钧连连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这一席话,算是说进我心坎里了。明娘又聪明又孝顺,以后有了出息,我这个亲爹定能跟着沾光。说不定,谢家光耀门庭的希望,就都落在明娘身上了。”

谢老太爷一脸赞同:“此话有理。”

“明娘相貌生得出众,又聪慧无双,以后若能进宫,或是嫁给皇子,便能给谢家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要不怎么说是嫡亲父子?

谢老太爷的想法和谢钧简直如出一辙。

……

谢钧继续点头,一不小心,就漏了句实话:“其实,让你们来京城,也是明娘的主意。”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黑着脸扔了砚台过来。

砸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在京城过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竟也没想着将亲爹接到京城来!

谢钧自知理亏,生生受了这一砚台,忍着疼痛上前陪不是:“父亲息怒。不是儿子不孝,只是父亲一来,母亲和二弟他们便要一起跟着来京城……”

谢老太爷余怒未消,冷冷地瞪了谢钧一眼:“既是如此,送我们回临安便是。”

“这怎么行。”谢钧立刻道:“父亲安心在京城住下。”

谢老太爷神色一缓,长叹一声:“徐氏确实上不得台面。当年若不是为了生计,我断然不会娶这等女子过门。现在这把年纪再休妻,会惹来风言风语。连带着当年旧事都会被人重提。”

“不然,我如何会忍她这么多年!”

“等过上一段时日,我找个由头打发她领着儿孙回临安去,免得在这儿碍眼。”

没想到,谢钧却道:“郡主一直住在郡主府,谢府内宅也没个真正能主事的,实在不妥。还是让母亲留下吧!”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只楞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眯着眼低声道:“你打算让徐氏做什么?”

父子两个说话,无需遮遮掩掩。

谢钧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谋算:“郡主在谢府遍布耳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肃清谢府内宅为好。含香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母亲是长辈,掌管内宅顺理成章。便是岳父舅兄知道了,也不便多言。”

这倒是个好主意!

谢老太爷略一思忖,便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和徐氏说。徐氏粗野泼辣,做这等事正合适。”

谢钧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我只担心她借机狮子大张口,贪婪无度。”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放心,有我在,她翻不出风浪来!给她些蝇头小利无妨,她若是太过贪心,我便给她一纸休书,送她回临安去!”

……

隔日,凌晨。

“孙女见过祖父,见过祖母。”

谢明曦裣衽行礼,风姿优美。

谢元亭则躬身一礼。

新儒书院的礼仪课程同样要求严格,谢元亭学了两年,行礼毫无差错。只是,少了一点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看着便不那么顺眼了。

谢老太爷心中十分不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钧怒气沉沉地扫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顿觉头皮发紧,不敢再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站到一旁。

丁姨娘今日终于得以露了脸,站在谢钧身后,满目关切地看着谢元亭。然后,又满是怨怼地看向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

谢老太爷一来,徐氏也来了!

往日内宅琐事由她掌管。如今有徐氏在,是万万轮不到自己了!

都说女儿是亲娘的贴心小棉袄。往日听话乖巧的女儿,现在却成了一根刺,生生地扎在她心里。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闹剧(一)

丁姨娘目露哀怨。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

丁姨娘那点心思,几乎都摆在了脸上。

不过,丁姨娘除了怨怼不快之外,根本无法可想。谢钧已被她说服,谢老太爷也一定会和谢钧站在同一阵线。徐氏有好处可沾,绝不会放过。

如此,便能肃清内宅,膈应永宁郡主,又彻底架空了丁姨娘。而谢钧,和永宁郡主再难维持“恩爱夫妻”的假象,只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

一石数鸟!

谢明曦含笑张口,打破沉默:“我和大哥每日要去书院读书。不能时时陪伴,还望祖父祖母见谅!”

天资聪颖为谢家增光添彩的谢明曦,从昨日起就成了谢老太爷的心头好。

谢老太爷和颜悦色地笑道:“读书要紧。以后每日回府后,来陪祖父说说话便是。临安也有女子书院,不过,比之皇后娘娘的莲池书院肯定差了许多。你得了空闲,便将莲池书院的情形说给祖父听一听,也让祖父开开眼界。”

谢明曦抿唇一笑:“祖父想听,孙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晾在一旁的谢元亭:“……”

明明他才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明明他才是日后撑起谢家门庭的男丁!

父亲却日渐偏向谢明曦。就连刚到京城的祖父,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对他这个孙子视若无睹,反而对谢明曦这般偏爱!

可恶的谢明曦!

……

谢元亭满肚子闷气,拜别长辈后,便快步往外走。压根不想和谢明曦并行。

谢明曦笑眯眯地提醒:“大哥走慢些,注意脚下……”

话未说完,谢元亭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树枝绊了一下,狼狈地稳住身形,转头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你怎么也不早点提醒我!”

谢明曦无辜地眨眨眼:“我提醒了,是你走得太急了。”

谢元亭冷哼一声,俊脸一片阴沉:“谢明曦!你打着什么主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仗着自己读书有天分,考进了莲池书院,便想处处压我一头。”

“我告诉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我是谢家唯一的子嗣,以后谢家一切都是我的。你若想我这个兄长为你撑腰,以后对我这个兄长就得毕恭毕敬,什么都听我的。”

呵!

真是大言不惭!

谢明曦并未动气。对谢元亭这等凉薄之人动怒,委实不值得!

“我不听你的,你又待如何?”

谢明曦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谢元亭的怒火。谢元亭狠狠地盯着谢明曦,满是戾气地放了一句狠话:“走着瞧!”

然后,神色阴沉地转过身,快步离开。

谢明曦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往外走。

跟在谢明曦身后的扶玉,有些紧张地低声道:“大公子似乎真的生气了!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必理会。”

谢元亭遗传了谢家男子的贪婪凉薄,偏偏又遗漏了最重要的天赋。自视甚高,却无匹配的才华胸襟,更欠缺了不顾一切的凶狠。

就是个有心无胆只会放狠话的蠢货!实在不足为虑!

……

“谢妹妹,你今日心情似乎颇佳,脸上的笑意一路都未停过。”马车上,林微微随口笑问。

谢明曦不欲多说家事,随口笑答:“昨日祖父祖母来了京城,家人团聚,总是令人欢喜。”

闲话数句,林微微叹了口气,一脸愁容:“我真是没用。同窗们一起练跑步,如今人人都能跑上一圈,唯有我还是跑半圈就上气不接下气。”

“再这么下去,我真是没脸见廉夫子了。”

谢明曦只得笑着安慰:“人各有长。你体力不佳是天生的,慢慢练习,徐徐进步,廉夫子也不会怪你的。”

“你的厨艺进步神速。昨日在厨艺课上做的糕点,十分美味。”

林微微果然被哄得笑了起来:“我昨日回府之后,又做了一回。特意让人送了一些到陆府。陆大哥晚上回府尝了,也满口称赞呢!”

林微微每日总要提起陆迟几回。

谢明曦也已习惯,神色自若,不再动辄露出厌恶之色。

林微微瞥了谢明曦一眼,忽地低声问道:“谢妹妹,陆大哥是不是曾开罪过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和陆公子从无交集,他也未曾开罪过我。”

“那你为何一直不待见陆大哥?”这个问题,显然已困扰林微微许久了。林微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明曦认真思索片刻:“大概是他相貌不佳,不合我眼缘。”

林微微:“……”

麻烦编一个听起来靠谱一些的理由行不行?

马车在莲池书院外停了下来。

谢明曦耳力灵敏,眉头微微一皱:“何人在书院外喧哗?”

莲池书院是清静的读书之地。平日学生们进出之际,便是说话也会压低声音。今日却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吵闹声。

林微微也皱起眉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眼,很快下了马车。

……

莲池书院外,站着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又矮又胖,一双不大的三角眼,被满脸的肉堆挤着,闪着精明刻薄的光芒。

老妇人的身侧,站着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

谢明曦目光掠过少女的俏脸,心里悄然一动。

林微微的低语声响起:“这个少女,长得和杨夫子真肖似。”

可不是么?

容貌足有八分肖似。根本不用细想,必是杨夫子的女儿。只是,这个少女满脸不耐,拧着眉头,和亲切和善风趣的杨夫子气质迥异。

“快些叫杨巧娘出来!”老妇人中气十足地嚷道,一边要往莲池书院里闯。

巧娘,正是杨夫子的闺名!

这个老妇人,想来便是杨夫子的婆婆江老太太了。

莲池书院的门房管事沉着脸拦住江老太太:“任何人不得在莲池书院外吵闹喧哗,更不得擅闯莲池书院。”

江老太太声音半点未小,高声嚷道:“我是杨巧娘的婆婆!我现在便要见她!让她立刻滚出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闹剧(二)

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面目可憎,令人望而生厌。

江老太太显然是其中翘楚。

站在一旁的少女们,个个面露不屑鄙夷。

杨夫子身为莲池书院里音律最佳的夫子,声名颇佳,受人敬重。这个江老太太,一张口便喊杨夫子的闺名,不见亲昵只有趾高气昂,嘴脸委实可恶。

谢明曦神色冷了一冷。

林微微也恼了,轻哼一声,忿忿低语:“杨夫子守寡几年,如今又做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这个江老太太,亏得她有脸摆出婆婆的谱!”

谢明曦淡淡道:“世间恬不知耻之人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可不是么?

这位江老太太见众少女围观,非但没生出怯意,反而扯高了嗓子喊了起来:“杨巧娘!你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以后你别想再进江家的门!”

扶着江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各自一脸自得冷笑。

杨夫子的女儿江凝雪,神色间的不耐之色愈发明显。

就在此时,杨夫子匆匆出来了。

……

肤白貌美风度极佳的杨夫子,此时顾不得仪态,在众少女或同情或惊愕或不以为然的目光下匆忙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低声下气地喊了一声“婆婆”。

江老太太得意地瞥了门房管事一眼,气焰愈发嚣张:“杨巧娘,你上个月为何不回江家?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管不问!你这个当娘的,未免太狠心了!”

江凝雪抿紧嘴角,将头转到一旁。

杨夫子心中一阵抽痛,无奈地低声解释:“我虽未回去,却让人替我送了银子回去。”

“那点银子哪里够凝雪花用!”

江老太太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凝雪这么大了,每一季都要做新衣打首饰,吃喝穿用胭脂水粉,哪一样都要花银子。你送回来的银子哪里够!”

“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以后每个月送二十两银子回来!”

杨夫子每个月十两银子,只留二两,其余八两都送回江家。这八两银子,用在江凝雪身上的不足四分之一,都被江老太太贴补给了其余两个儿子。

杨夫子心中清楚,却不得不隐忍。

没想到,江老太太愈发贪婪,一张口就索要二十两银子。

“我没有这么多银子!”杨夫子素来轻声慢语,此时便是满心怒意,声音依旧柔和:“我每个月只有十两银子。如何能筹措得出二十两来?”

江老太太撇撇嘴,冷笑一声:“你在莲池书院里不是有姘头吗?难道没赚些银子回来?”

……

如此刻薄恶毒的话语,令杨夫子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不停颤抖,被羞辱轻贱的愤怒,化为晶莹的泪珠在目中滚动。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不知就里,低声窃窃私语。

“杨夫子平日很少和男夫子们来往,品性端正。”

“这个老虔婆分明是胡言乱语,故意羞辱杨夫子。”

“杨夫子为何不骂回去?何必这般隐忍!这可是莲池书院,顾山长定会给杨夫子撑腰的!”

“嘘!别出声!你没见杨夫子的女儿都没吭声吗?”

这倒也是。

江老太太这般轻贱羞辱杨夫子,江凝雪竟没什么反应,既未挺身相护,也未吭声。冷漠的令人心寒。

林微微忍无可忍,快步上前,挤进人群:“杨夫子品性端方,人人敬重。你再敢出言羞辱杨夫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江老太太敢辱骂杨夫子,是窥准了杨夫子不敢反抗。眼前的粉衣少女一看就知出身高贵,平民百姓根本招惹不起。

不过,江老太太也有办法应付。

她理也不理林微微,径自对杨夫子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从这个月起,必须送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否则,以后你休想再见凝雪。”

杨夫子将泪水逼了回去,声音略有几分低哑:“便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最多将十两都给你。”

林微微听得火冒三丈,霍地看向杨夫子:“夫子,你为何这般隐忍退让?你为何不禀明山长,让山长将她们撵走?夫子你……”

“林姐姐!”谢明曦忽地张口打断林微微:“这是杨夫子的家事!你休要多言!”

林微微:“……”

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声音扬高:“快到上课的时间了,请所有同窗速速散去,各自去自己的学舍上课。”

众少女面面相觑,很快散去。

……

杨夫子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这等丢人出丑的场景,她根本不愿被任何人窥见!也无需任何人为她出头!她只想快速让江家人离开!

林微微看在眼中,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原来,她的一腔好意,只令杨夫子更加难堪吗?

谢明曦似窥出了林微微的茫然难过,伸手握住了林微微的手,迅速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杨夫子说道:“上课的时间快到了。请夫子尽快去学舍上课,勿让我们等候。”

这便给了杨夫子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躲开江家人。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入微,令杨夫子心中感动不已,立刻点头。

江老太太不肯就此消停,狠狠瞪向杨夫子,叫嚷道:“你不答应我的要求,今日休想回书院!”

“你是江家的儿媳,本不该抛头露面。是你坚持要来书院做夫子,偏偏举止轻浮品性不端。我们江家有你这样的儿媳,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所有的叫嚣声,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打断了!

面无表情的美丽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江老太太身侧,猛地伸手拎起江老太太脑后的衣服。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之下,被拎得双脚离地,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美丽少女松了手。

江老太太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横飞:“你是谁?竟这般对我一个老人家!简直是无法无天!”

美丽清冷的少女漠然不语。

谢明曦微笑着介绍:“这是六公主!”

江老太太:“……”

第一百三十六章 闹剧(三)

六、六公主?

江老太太嘴巴张得老大,一副生吞鸡蛋的表情。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平日来往的也多是市井之人。何曾见过天家公主?

这位六公主神色冷冽,满目厌恶……

该不是要杀了她吧!完了完了!这下可彻底完了!

江老太太吓得全身直哆嗦,挣扎着想爬起来跪下,偏偏全身已吓得软成了一团烂泥。原本站在一旁的两个儿媳,此时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跪下求饶。

“公主殿下饶命!”

“我们身为儿媳,不得不听婆婆的吩咐。其实,我们一直敬重大嫂。”

江凝雪不敢不跪,跪下之后低着头,一言未发。

真是大快人心!

林微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情颇为畅快,冲六公主笑道:“公主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六公主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滚!”

短短一个字,却令江家人如释重负,连连磕头谢恩,然后相扶着站起身来。两个儿媳步伐飞快,仿佛身后有吃人的老虎一般。

江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抓紧江凝雪的胳膊。人在愤怒的时候,手劲总比平日大得多。江凝雪忍不住诶哟一声。

杨夫子心疼不已,快步上前,急急问道:“凝雪,你怎么样?胳膊是不是很疼?”

江凝雪却半点都不领情,怒气冲冲地看了杨夫子一眼:“不要你管!”

然后,便扶着江老太太走了。

留下心如针扎的杨夫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凝雪的身影消逝在眼前,许久都没动弹。

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溢出眼角。

……

杨夫子真可怜!

林微微暗暗叹了一声,悄然转头看向谢明曦。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

谢明曦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张口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早就来了?”

六公主嗯了一声。

自己从不出手打女子。不过,像江老太太这等毫无廉耻的人,实在该受点教训。

谢明曦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总能洞悉六公主心里的想法,轻声笑道:“殿下刚才做得好!”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

此时,杨夫子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们几个。”

六公主照例不出声。

林微微有些羞愧:“杨夫子千万别这么说。我思虑不周,说话行事冲动冒失。杨夫子别见怪才是。”

她怎么可能见怪?

“总之,要多谢你挺身而出。”杨夫子又看向谢明曦:“多谢你替我解围。”

谢明曦抬起头,凝望着眼角犹有泪痕的杨夫子:“我们只能为杨夫子解一时之围。要挣脱枷锁,到底还要靠夫子自己。”

杨夫子全身颤了一颤,白皙美丽的脸孔涌起浓浓的自惭和无奈。

然而,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难以出口。

过了片刻杨夫子才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学舍。我去重新梳洗,今日上课怕是要迟上片刻。你先领着众人去乐室,自行练习。”

然后,杨夫子先转身进了书院。

纤弱的背影似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迟缓而沉重。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杨夫子的身影,心中暗暗轻叹。

……

这一幕闹剧,被众多学生看在眼中,很快就传了开来。

其余学舍的学生们最多唏嘘一回,海棠学舍的少女们,却义愤填膺愤怒不已。

“呸!世上还有这等廉寡鲜耻之人!”尹潇潇忿忿难平:“可恨我当时没在场,不然,我定要出手揍那个江老太太一顿,为杨夫子好生出一口闷气!”

颜蓁蓁立刻点头附和:“说的对!这种人,就该用拳头好好教训一顿。”

李湘如的声音里也满是怒气:“杨夫子夫婿已亡故几年,如今到书院做夫子,已是自由之身。每个月出银子养活女儿,为何还要受江家人的闲气?”

就连盛锦月,也握了握拳头,杀气腾腾地说道:“以后再遇到此类事情,招呼一声,我们一起去揍人!”

虽然习武还没几日,不过,众少女颇有“我一出手众人退散”的自信。七嘴八舌说得煞是热闹痛快!

谢明曦淡淡张口道:“今日之事,你们权当不知。若要谈论,也只私下说说,万万不可在杨夫子面前提起。”

众少女:“……”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生生地浇在群情激昂的少女头顶!

盛锦月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直身子瞪了过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番好意,为何不能说?”

众少女下意识地附和:“是啊!我们是想帮杨夫子。难道这也有错?”

“这等事,我们都看不过去。为何不能张口?”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我们想帮杨夫子,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说的对。”

面对少女们不悦的目光,谢明曦镇定如常:“你们太过一厢情愿了。如果杨夫子有意撇开江家,只要向顾山长张口便是,何苦等到今日?”

“杨夫子既不愿撕破脸,自然有她的思虑和苦衷。”

“我们当做不知,也算给杨夫子留了尊严和体面。若直言不讳,和揭人伤疤又有何异?”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默默地回味谢明曦这一番话。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李湘如看着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谢明曦,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没有什么比“我不如她”的领悟更令人痛彻心扉。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她心中竟再生不出其他念头。

这种被碾压的不甘,迅速转化为嫉恨的怒焰,汹汹燃烧。似要冲破胸膛,冲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忽地看了过来。

明亮的眼眸,仿若烛火,清晰地照见她心底的阴暗。

李湘如心跳如擂鼓,狼狈地转过头。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杨夫子今日来得稍迟片刻,我们自行去乐室练习。”

众少女皆无异议,一同应下。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难(一)

一炷香后,杨夫子出现在乐室。

杨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绿色罗裙,脸上敷了脂粉,唇畔含笑,温柔亲切。和平日一般无二。

之前的狼狈不堪,消失无踪。

“谢明曦,你继续练习琴曲。”

“李湘如,你今日为何心神不定,竟连连弹错三个琴音。抚琴时最忌分神!”

“尹潇潇,你为何东张西望?如此心浮气躁,焉能练好手中长笛?”

“……还有六公主,你击鼓声音稍小一些,不要惊扰同窗们练习。”

杨夫子今日比平日要求更严格。转了一圈,几乎人人都被数落一通,又指点技法指法。

众少女无暇再多想,立刻将心中杂念全部收起,认真练习。

时间一晃而逝。

编钟声响起,杨夫子宣布一声:“今日音律课结束,你们稍事休息片刻,便可以去饭堂了。”

众少女一起应是。

然后,杨夫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众少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或许,谢明曦说的才是对的。

这半日,杨夫子认真上课一如往常。散学后却立刻离去,不像往日那般会多逗留片刻,对音律不佳的学生进行指点。

可见,杨夫子根本不愿任何人提及此事。

……

“谢明曦!”李湘如忽地喊了一声。

谢明曦略略转头:“什么事?”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你留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林微微皱了皱眉,站在谢明曦身侧不肯离开。六公主静默不语,站到了谢明曦的另一侧。

谢明曦安抚地看了看一双好友,轻声笑道:“李姐姐有话和我说,你们先去饭堂等上片刻。”

林微微略一迟疑,还是走了。

六公主却动也未动。

谢明曦笑着说道:“我口舌身手都胜过李姐姐,不管吵架动手她都不是我对手。殿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湘如:“……”

喂,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别太过分了啊!

六公主听闻此言,却放了心,终于转身走了。

众少女一一离去,乐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谢明曦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湘如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一时不及你,不代表永远不及你!你休想时时处处都压我一头!”

“我李湘如,正式向你发出战书!从今日起,我会加倍努力,不管哪门课程,都要超越你!”

字字斩钉截铁!句句铿锵有力!

谢明曦挑眉:“你确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我?该不是打算用什么阴损的招数来算计我吧!”

李湘如的脸孔泛起被羞辱的愤怒红潮,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谢明曦松口气,笑眯眯地说道:“你的挑战我应下了。对了,你打算输什么给我?”

李湘如:“……”

……

“谢妹妹,李湘如一直在瞪你。”林微微凑到谢明曦耳边,小声提醒:“眼睛都快喷出火星来了。”

“你们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为什么她看你就像仇人一般?”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大概以为我是成心羞辱她,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也猜出了几分,揶揄地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谢明曦的“实话”,可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李湘如,不知被气成了什么样子!啧啧!

六公主瞥了窃窃私语相谈甚欢的谢明曦李湘如一眼,默默地继续吃饭。

“阴郁孤僻不喜说话”的人设……实在有些头痛!

鲜嫩的牛肉丝忽地出现在碗里。

六公主略一抬头,谢明曦秀美的笑靥映入眼帘:“公主殿下最喜吃牛肉,昨日我特意吩咐厨娘做了这道清炒牛肉丝,殿下多吃一些。”

六公主心里一暖。

前日吃饭的时候,自己多吃了两口牛肉。没想到,细心的谢明曦竟留意到了。还特意让厨娘做了清炒牛肉丝带来。

果然还是对自己最好!

六公主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丝。

林微微扁扁嘴,忿忿不平地低语:“谢妹妹,你只记得公主殿下爱吃牛肉丝。怎么不记得我也爱吃?”

谢明曦哑然失笑,立刻夹起一筷子牛肉丝放进林微微碗中:“怎么不记得。只是动作稍迟一步罢了。”

林微微喜滋滋地吃起了牛肉丝,果然鲜嫩美味啊!

六公主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心情愈发愉快,吃完之后,故意让谢明曦再夹一筷子牛肉丝。在六公主不快的目光下,吃得愈发香甜。

谢明曦:“……”

算了!就当没看见好了!

……

此时的杨夫子,正独自待在寝室里。

夫子们的寝室颇为宽敞,床榻桌椅屏风等样样齐全。杨夫子颇有雅趣,每日都会摘几朵鲜花放置在花瓶里,一室清香。

今日,杨夫子却无此心情,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目光茫然地落在空荡荡的花瓶上。

这个花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当年她出嫁时的陪嫁。成亲后,夫妻恩爱,擅长丹青的丈夫特意在花瓶上描绘了一幅美人图。

花瓶上拈花微笑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双眸中闪着幸福的光芒。

那时,丈夫还未病故,刁蛮的婆婆看在长子的颜面上,对她这个长媳也未过分刻薄。女儿江凝雪天真可爱……

为何,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压抑了半日的泪水,串串滑落。

杨夫子纤弱的肩膀不停耸动,哭声压抑而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忍让至此,江家人还是不满足?为什么她百般委屈,女儿却冷眼相待?

她只是想离开江家,想在莲池书院做夫子,想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从无改嫁的打算。为何江家人不肯放过她?

扣扣扣!

沉浸在恸哭中的杨夫子,没有听到敲门声。

扣扣扣!

站在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并未出言催促,只轻轻地又敲了门。

反复数次后,杨夫子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擦了眼泪,红着眼圈去开了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难(二)

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顾山长。

顾山长目光掠过眼圈通红的杨夫子,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你中午可曾吃饭?”

杨夫子摇摇头。

她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顾山长将右手中的食盒略略拎高:“我料到你没吃午饭。所以特意去饭堂领了一个食盒来。”

杨夫子哑然片刻,默默让了开来。

顾山长神色平静地进了寝室,亲自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出身名门的娇贵少女们,大多让府中的厨子做了饭菜送来。其实,莲池书院提供的午饭,着实很不错。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普通百姓之家,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

杨夫子在江家做儿媳的时候,吃的大多是残羹冷饭。进了莲池书院后,饭食远胜从前。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钻入鼻间。

杨夫子这才惊觉自己饿了。

“快些吃饭。”顾山长微微笑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

天大的事,也不及吃饭重要!杨夫子忽地想起顾山长曾说过的“至理名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啊!世间所有的难题,总要等填饱了肚子再去应对。

……

吃完饭后,杨夫子收拾了食盒,然后低声道:“早上的事情,山长应该都知道了吧!”

顾山长略一点头:“早已知晓。你未曾向我求救,想来不愿我出面。因此,我便当做不知。”

在知悉江家一切的顾山长面前,实在没什么可遮掩的。

杨夫子苦笑一声:“我实在无颜向山长求救。”

这般不堪的婆家,这等羞辱的场面,令人尊严全无颜面扫地。她有什么脸求顾山长出面?

“莲池书院是何等清静高贵的地方?因我之故,江家人竟到书院外喧闹。我……我真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山长!”

看着杨夫子目中泛起的水光,顾山长心中涌起怜惜:“非你之过,你何苦将此事背负在自己身上?”

“世道不易,对女子犹为苛刻。你夫婿病故,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想再嫁或是为夫守贞,都由你自己。是你自己放不下,才由得江家这般作践羞辱!”

短短几句话,犹如利剑,深深地刺进胸膛。

杨夫子全身一颤,泪水簌簌落下。

是啊!她想改嫁并不难。她生得貌美,精通音律,才学颇佳,又是莲池书院的夫子。她想嫁个男子做续弦不是难事。

可是,她心中从未忘却过亡夫!更舍不下年少的女儿!

“江家不肯将女儿给我。我若改嫁,便得舍下凝雪。”杨夫子哭道:“我实在舍不得她……”

“可你现在这样,也太过委屈了。”顾山长叹了口气:“江家人刻薄寡恩暂且不提,便是凝雪,也对你满心怨怼。”

半大的孩子,常年被江家人教唆怂恿,早已和亲娘离心。便是杨夫子再隐忍委屈再满心疼爱,江凝雪也如被遮了双眼一般,根本看不见。

想到江凝雪临走前含恨的目光,杨夫子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

顾山长沉默下来。

一边是脱离江家的自由快意,一边是唯一的女儿,如此两难的抉择,也怪不得杨夫子这般痛苦。

便如她当年一般。

家中长辈执意为她定下一门所谓的好亲事,她拒不肯嫁,准备了一丈白绫以示决心。谁若逼她嫁人,她便用白绫了结性命。

气急败坏的父亲红着眼睛怒骂:“顾娴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俞莲池早就死了,俞家为了皇后之位,生生逼死了他!他便是在世,也不是什么良配!更何况,他早就死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不嫁,说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俞家当然高兴的很。巴不得你为了俞莲池一辈子不嫁人。俞莲娘待你是好,可她将来便是做了皇后,也给不了你什么。你不是俞家儿媳,独身不嫁也不算是守节的节妇。这般作态又是何苦来哉!”

“我是你亲爹,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替你挑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有何不好?”

“你怎么就不开窍!怎么就想不明白……”

亲爹为她挑的好亲事,是给陆阁老的幼弟做续弦。

其中所存的私心,她不愿深想,只简短地重复:“我不嫁人!逼我嫁人,我宁可死!”

父亲忍无可忍,怒骂道:“你若不嫁,就给我滚出顾家。我顾怀远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缓缓说道:“我今日便走。”

从那一日起,她便离开顾家。之后二十年,再未踏进过顾家门槛一步。

哪怕数年后父亲心生悔意,三番五次地让侄儿顾清来找她,她也从未松过口,更未回过顾家。

斩断亲情羁绊,坚持本心。两难抉择,于她而言,亦是彻骨之痛。只是,她心性坚韧,到底撑了过来。

而杨夫子,要想抛开一切,面临的痛苦犹胜过她。

女人做了母亲,总是更易心软。

……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夫子还在哭泣,顾山长亲自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季夫子苏夫子和廉夫子。

三人显然是听闻早上江家人来闹腾的事,特意联袂而来安慰杨夫子。没想到顾山长也在,三位夫子齐齐一愣。

“你们先进来。”顾山长低声道:“杨夫子情绪激动,一直在哭,你们暂且什么都别说。”

夫子们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季夫子和杨夫子平日时常较劲争锋,互看不顺眼。不过,都是些口角罢了,并无真正隔阂。

此时看着杨夫子满面垂泪伤心自苦的样子,季夫子心中沉甸甸的。

苏夫子和杨夫子私交甚好,坐到杨夫子身边,用干净的丝帕为杨夫子擦拭眼泪。

杨夫子哭了许久,情绪已渐渐平静。见众人一起来探望自己,心中更是感动,低声道:“我没事……哭了一场已经好多了。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真的没事了。”

廉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告诉我江家在哪儿,我今日便去一趟。保准以后没人敢再来烦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抉择

廉夫子一脸杀气腾腾,右拳紧握,摆明了是想去江家揍人。

杨夫子感动又感激地抬头,一双眼眸已哭得又红又肿:“不必了。过几日,我自会回江家一趟,和她们分说清楚。”

廉夫子素来信奉“能动手就绝不多嘴”的原则。

杨夫子这般软弱可欺,廉夫子十分不以为然:“和江家人说得再多也没用,根本就说不清楚。听我的准没错,他们就是见你软弱可欺,有意欺辱于你。将他们揍上一顿,他们就老实消停了。”

杨夫子面上露出一抹苦涩:“图一时之快,以后凝雪在江家要怎么办?”

廉夫子哑然无语。

苏夫子接了话茬:“去江家揍人,确实痛快,不过,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还是由杨夫子自行定夺吧!”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一直闷不吭声的季夫子忽地张口问道:“杨夫子,若你好说歹说,江家人就是执意要银子,你又要如何?”

杨夫子默然不语。

季夫子眉头一皱:“你该不是打着出去兼差赚银子的主意吧!”

被说破了心意的杨夫子,脸孔陡然掠过羞愧的暗红。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大多家境颇佳。十两银子的束脩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个大数字,对出身名门的季夫子廉夫子来说,只够一身新衣罢了。

众夫子中,真正依靠束脩度日的,不过寥寥几人。

杨夫子便是其中一个。

家境贫寒的夫子,便打起了出去兼差的主意。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授课,顾山长一般不会过问。

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杨夫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顾山长。

顾山长用目光阻止一脸不赞同的季夫子,然后淡淡说道:“杨夫子也乏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

三位夫子随着顾山长一起离开。

季夫子心有不平,忍不住低声道:“杨夫子这么做,只会助长江家人的气焰,以后定会越发贪婪无度!难道她就甘愿长此下去不成?”

廉夫子冷哼一声:“以我看,还是去揍江家人一顿才对!”

苏夫子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杨夫子也实在可怜。舍不下女儿,便只能忍气吞声。不然,江家人不准她登门,她连女儿的面也见不着了。”

季夫子也有儿子,自能体会其中的辛酸,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廉夫子剑眉微挑,又是一声冷哼:“要我说,这个江凝雪也是个白眼狼。杨夫子为她受尽委屈,她对杨夫子却毫无感恩之心。这般下去,杨夫子一腔慈母之心,也不过是付诸流水罢了。”

顾山长略有些嗔怪地看了过来:“怎么能如此刻薄!”

“我实话实说而已。”廉夫子淡淡道:“不信你们等着瞧,以后杨夫子迟早会有后悔的一日。”

顾山长目光一闪,缓缓道:“以后的事,谁也不清楚。眼下她做了决定,你们也不必多劝多说了。”

杨夫子看似柔弱,实则颇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别人劝说也无用。

退一步说,这是杨夫子自己的事。她愿受这份委屈,别人也管不着。

季夫子和苏夫子点点头应下。

廉夫子到底年轻气盛,这口闷气难以下咽,闷闷地将头转到了一旁。

……

寝室里,应该午休的谢明曦今日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床榻上,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帐顶上。

一直压在心底的烦心事,此时骤然浮上心头。

她今生绝不可能再嫁四皇子!

离的越远越好,再无半点瓜葛才好!

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儿子也再没有出世的机会了……如此一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建平帝,也再无出现的可能!

她对四皇子敬畏厌恶,对自己的儿孙感情却是有的。或许远不及表面流露的慈爱,可到底是她的骨肉血脉,岂有不疼之理?

然而,让她为了孩子再次嫁给四皇子,她万万不肯!别说侍妾,便是正妃,她也不愿意!

尔虞我诈阴暗冰冷的后宫,容不下真情,容不下柔软,容不下善良。便是对着自己的儿孙,也得戴上面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样的生活,她前世足足过了几十年。这一生,她绝不会再踏进后宫半步!

对不起!

她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别怪母亲心狠,别怪祖母凉薄!重活一世,我只想顺心畅意,逍遥自在。如此一来,只能对不住你们了。

……

“明曦,你在想什么?”

略显清冷低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谢明曦定定神,略略侧过身子:“殿下也没睡吗?”

六公主嗯了一声,也侧过身来。

窗帘遮住了阳光,寝室里光线暗淡。两张床榻相隔六尺有余,又隔了双重纱帐。彼此的面容隐隐绰绰,并不清晰。

六公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

平日六公主阴冷沉郁,不喜说话,一天不张口也是常有的事。在寝室里和谢明曦独自相对之时,六公主倒是活泼许多,时常张口。

谢明曦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连好友林微微也被蒙在鼓里。

“我刚才在想,如果换了我是杨夫子,我该如何选择。”大概是此时的六公主卸下了防备,谢明曦也难得说了回心里话。

“杨夫子心疼女儿,为了女儿,宁肯委屈自己,处处退让。”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钦佩。”

“只是,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显然是委婉的说辞。谢明曦的语气中,透露出的分明是坚决不可能。

六公主竟也张口附和:“一个人,本就不该为了他人这般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血脉骨肉,也不应失去自我。”

“若连自己都不爱,世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这么浅显的道理,偏偏杨夫子想不明白。

六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惋惜,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谢明曦顿有知音之感:“是啊!人若不自爱,只会被人轻贱羞辱。”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明曦,这世间可有谁爱你珍惜你?”

第一百四十章 面具

猝不及防的提问,如尖锐的细针深深刺进谢明曦无人窥见的痛处。

这世间,有谁真心爱她珍惜她?

不,从来都没有!

她的亲爹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她的亲娘眼中只有儿子,她的兄长愚蠢凉薄。她前世的丈夫残忍无情,心里只有陆迟。

她的儿子对她倒是有几分真情。可惜死得太早。

她的孙子对她十分敬重依赖,皆因她表现得毫无私心。若她有染指朝堂权倾朝野之意,建平帝又岂能容她?

没有人真心爱她,所以,她要加倍地爱惜自己,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面色未改,淡淡反问:“这世上可有人真心爱殿下珍惜殿下?”

六公主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答道:“母妃真心待我。只是,她的心意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每次见她,只觉压抑沉重,无法顺畅呼吸。”

过度的爱和呵护,竟也成了困扰。

谢明曦哑然失笑,半开玩笑地打趣:“殿下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六皇子殿下早逝,梅妃娘娘只有殿下了。一颗心自然都放在殿下身上。”

“如果六皇子殿下还在,梅妃娘娘定会更看重他几分。公主殿下便是想有这等烦恼,也不可能。”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六公主果断决定转移话题:“明曦,你似乎很喜欢林微微。”

说起这个,又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话题。

谢明曦明明应该最喜欢自己才对。

可现在和林微微同出共进同食,就差一个同寝了……

六公主犹如心爱之物被人抢走一般的忧伤语气,逗乐了谢明曦。谢明曦随口笑着哄道:“我更喜欢公主殿下。”

甜言蜜语,一点都不走心。

被哄得美滋滋的六公主终于心满意足。

……

谢明曦悦耳甜美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公主殿下练武天赋之高,实在令我敬佩。而且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莫非殿下曾苦练过武艺?”

六公主顺嘴应了声是。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一眼过来:“哦?不知殿下在宫中向谁学武?宫中竟有身手这等厉害的宫女吗?”

六公主:“……”

撒一个谎不难,难的是为了让人相信这个谎言,要撒更多的谎。

这个谢明曦,实在是敏锐之极。和她说话,根本不能有半分恍神。冷不丁地就来刺探一句。若不是自己反应敏捷,只怕早就露馅了。

六公主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闭嘴不吭声就行了。

反正,六公主不喜说话嘛!

果然,谢明曦颇有分寸,六公主不张口,便不再追问。改而笑道:“公主殿下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算学射御又极佳,如此偏差,也算绝无仅有了。”

可不是么?

四书五经课上睡觉是常事,音律课上击鼓渐渐有了节奏,不过,远远谈不上悦耳。礼仪课程,也无太多长进。

至于算学和射御,颇有一骑绝尘的意味。精于算学的谢明曦也要甘拜下风。善于骑射的尹潇潇也远远不及。

又是一道挖坑送命题。

六公主继续保持沉默。

谢明曦轻声笑道:“我骑射不佳,每日回府勤练不辍,可惜还是及不上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六公主终于忍不住张口了:“你的骑射仅次于尹潇潇,已算很好了。”

射御课上,六公主独占鳌头,尹潇潇紧随其后。谢明曦毫无疑问稳居第三。在一众娇贵的少女中,已是佼佼者。礼乐书数四门更是远胜众人。

简直是学霸中的学霸,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谢明曦淡淡道:“不是头名,哪里算得上很好。”

六公主:“……”

被学霸无情打击碾压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六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聪慧敏锐,天资无双,夫子们争相称赞,没一个不喜欢你。就连董夫子如今也赞你诗书无人能及。”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谢明曦真诚地答道:“每一门都是头名就行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着墙郁闷去了。

……

看着六公主苗条的背影,谢明曦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是何缘故,眼前的六公主和她记忆中的好友有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

哪怕六公主装得再高明,也瞒不过她。

她前世戴着温和慈爱的伪善面具,一戴便是几十年。从无人察觉她的真面目,便连精明睿智的建平帝也被瞒在鼓里。

六公主演技确实精湛,不过,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还是差了一点点。

前世年少的她,一直将六公主视为好友。现在想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真正看清过六公主吧!

所以,现在的六公主,和记忆中的有诸多偏差……

她并未急着揭开六公主的面具。

看六公主整日装腔作势,倒也别有趣味。

谢明曦心中闷气尽去,合上眼很快入睡。

……

午休结束后,众少女照例要集队,然后去练武场跑步。

刚一进练武场,便见到另一群少女来了。

这些少女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满面不情愿,队列不齐,步伐不一。

“是丁香学舍的学姐们。”尹潇潇压低声音说道:“奇怪,她们今日怎么也来了?”

丁香学舍只比海棠学舍高了一级。射御课程也是由廉夫子教导。

颜蓁蓁眼珠转了转,幸灾乐祸地笑道:“依我看,这一定是廉夫子的主意。”

“我们每日上下午都要跑步,凭什么她们不跑?”盛锦月扁扁嘴道:“不止是丁香学舍,应该所有学舍的学生都来跑步才对。”

这便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了!

偏偏盛锦月的话得到了众人附和。

“对对对!我们今日就向廉夫子提议,要跑一起跑!”

“就是嘛!要锻炼也该一起锻炼!不能只折腾……不对,是不能只偏心我们!”

众少女说得振振有词,谢明曦听得好笑不已,慢悠悠地张口道:“你们既有此提议,便一起和廉夫子说吧!”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是舍长,当然由你来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射箭

哟!这是打算将她这个舍长架到火上啊!

谢明曦挑了挑眉,很顺手地祸水东引:“还是由李姐姐代表我们张口吧!”

又坑她!

李湘如睁着一双明眸,瞪了过来。

谢明曦无辜地回视。

难道你不想做海棠学生的领头人吗?

当然想。可这么一来,岂不是又跳进了谢明曦的坑里。李湘如权衡片刻,默默地咽下这口闷气。

有出头露脸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于是,在廉夫子出现时,李湘如上前两步,将众少女的“提议”委婉说了出来:“学生适才见丁香学舍的学生们一起出来跑步,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耐力,是莫大的好事。不如以后,让所有学舍的学生一起到练武场来。”

廉夫子瞥了李湘如一眼,声音淡淡:“我只负责教导丁香学舍海棠学舍的射御课程。其余学舍的学生,不归我管。要不要跑步,我说了不算。”

李湘如碰了一鼻子灰,颇有些尴尬。

偏偏廉夫子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这个提议确实不错。不如你直接去顾山长那儿说上一说。”

李湘如:“……”

顾山长不怒自威,在学生心中威望极高。李湘如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哪有这个胆子!

都怪谢明曦!原本出丑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李湘如恨得牙痒,迅疾扭头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竟主动站了出来,微笑说道:“廉夫子所言甚是。待散学后,我陪李姐姐一起去见顾山长。”

李湘如一听急了,顾不得再装鹌鹑:“谢明曦!要去你去,别想再坑我!”

谢明曦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李姐姐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了。”

谢明曦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被坑过数回的李湘如,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明曦。可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点不妥。

廉夫子对“勇于担当”的谢明曦颇有好感,赞许地点了点头:“散学之后你去见顾山长便是。”

然后,转头吩咐一声:“先跑一圈,然后每人练习射一百箭。今日要站在五十步之外射箭,不得射中箭靶之外。每人记下自己射中靶心的箭数,然后记于纸上。”

众少女齐声应下。

……

廉夫子从兵书里学过练兵之道。不过,她身为女子,并无机会进军营,自然也无机会实践。如今做了夫子,便将廉家兵书里的练兵之法用了出来。

行令禁止,赏罚分明。

最要命的是,每次射御课程练习结果,都要一一记录公布。

廉夫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高大的木牌,以白纸蒙之。海棠学舍十二个学生的姓名被写在顶端,然后,下面记录着几个数字。

开学已有半个多月,射御课上了四回。

六公主的名字下,记录着九十,九十二,九十三,九十五。

六公主箭术超群,第一次射箭便有九成命中靶心。之后几次课程距离渐渐拉大,射中靶心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尹潇潇的记录则集中于八十到九十之间。

而谢明曦,一开始只有六十几,然后进步飞速,很快便涨到了八十几。

再接下来,便是李湘如和方若梦,稳稳地在七十以上。其余少女,五六十不等。

最凄惨的,莫过于林微微。记录大多是十几,最高的也只有二十五。也就意味着,一百箭之内,射中靶心地极少,时常脱靶!

林微微一看到木牌,就觉羞愧。

谢明曦笑着安慰道:“其实,你也颇有进步了。一开始大多脱靶,如今已能射中二十几箭。你力气太小,射了三十箭之后,便没了力气,时常脱靶。前面三十箭,大多都能命中靶心。可见准头颇足!”

并没有被安慰到。

林微微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这个月的月末考核,我射御必是丙等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谢明曦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不是,想了想说道:“月末考核看的是综合成绩。你射御偏弱,一时也追不上来。倒不如在礼乐书数上多下功夫。”

综合起来,能考个乙等也就行了。

林微微很快释然,笑着嗯了一声。

……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

林微微一转头,就见盛锦月满目奚落地看了过来:“射御这么差,其余几门学得再好也没用。综合起来还不是丙等!”

林微微也不是好惹的,毫不客气地回击:“不管如何,我的礼乐书数总能拿得出手。倒是某些人,每一门都垫底。亏得有脸取笑别人。有这时间,不如多担心自己吧!要是每门都考丙等,也没脸留在莲池书院了,麻溜地将免试就读的名额留给别人算了。”

盛锦月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立刻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怒道:“林微微!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

谢明曦上前一步,将林微微护在身后:“林姐姐天生体弱,射御不及同窗。便是廉夫子也体谅包容,从未责怪过。你口口声声嘲笑林姐姐,可见毫无同情怜悯之心。”

盛锦月和谢明曦素来不对盘,哪里听得见这等话,硬邦邦地应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我同情她,她的射御就能好起来不成?”

尹潇潇也看不惯盛锦月这等脾气,插嘴道:“你在林姐姐面前逞威风,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今日就和我比一比!”

盛锦月哪里禁得起激将,涨红着脸道:“比就比!我才不怕你!”

尹潇潇撇撇嘴,二话不说,抽出一只箭,拉弓射箭,嗖地一声,箭中靶心!

“一!”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数了一声。

尹潇潇大展神威,继续拉弓,又是一箭中靶心!

“二!”谢明曦再数,然后不停歇地数下去:“三!四……”

尹潇潇射箭本就厉害,今日全神贯注之下,箭法更是超群。射了十箭,竟是十箭全中靶心!

尹潇潇睥睨目瞪口呆的盛锦月一眼:“别说我欺负你啊!你也射上十箭,要是十箭全中,便算你赢!”

盛锦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口角

众目睽睽之下,盛锦月骑虎难下,咬牙道:“我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尹潇潇挑了挑眉:“你若赢了,以后我尹潇潇处处让你三分,绝不和你生口角。你输了,立刻向林姐姐道歉!”

林微微万万没料到尹潇潇会为自己出头,心中十分感动。低声道:“多谢尹妹妹!”

尹潇潇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然后又看向盛锦月:“你来射箭,我替你数!”

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

盛锦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定心凝神,拉弓射箭。

第一箭中了靶心!

尹潇潇爽朗的声音响起:“一!”

第二箭也中了!

“二!”尹潇潇继续数了下去:“三……可惜,这一箭没中。诶呀,又一箭射偏了!”

一共中了八箭!对盛锦月来说,这已是她射御课上的最佳记录。换在平日,盛锦月一定雀跃不已。

今日,却成了一个耻辱的数字。

盛锦月万般不甘愿地认了输:“是我输了!林微微,对不起,我不该取笑你。”

林微微出了心头闷气,倒也未得理不饶人,应了一声之后,又认真说道:“盛锦月,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今日是尹姐姐替我和你比试,赢了你!总有一日,我林微微会亲自赢你一回!”

盛锦月习惯性地撇撇嘴:“白日做梦!”

林微微什么也没说,只握紧了手里的长弓,目中满是坚定。

……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后,众少女各自散去,站在箭靶外五十步之处,各自拉弓练习。

廉夫子目光如炬,挑剔之极,要求严苛。脸皮薄的,被数落几句,便红着脸要哭。譬如方若梦林微微。

也有脸厚胆大的,被廉夫子训斥,还要张口辩驳几句。譬如尹潇潇谢明曦!

唯有一个人,从未被廉夫子数落过半个字。

这个人,正是默默拉弓练箭的六公主。

稍一点拨,便能融会贯通。人稳如山,箭法精准,且速度极快。别人射一箭,六公主至少已射出两箭。

也因此,每个人练完一百箭,六公主已练了两百箭!

练完箭后,少女们一个个胳膊酸痛,轻声抱怨。坐到一旁休息不肯起身。六公主却退至八十步的位置,继续拉弓练箭。

谢明曦默默相陪……到底是为了陪伴好友还是争强好胜,就不必计较了。

尹潇潇也尚有余力,索性也一并练习。

射御课和武艺课上,这样的情形经常出现。众少女从一开始的惊讶羡慕,到现在的习以为常。悄悄凑到一起低语。

“人不可貌相,半点不假。真没想到,六公主殿下竟这般厉害!”

“可不是么?我原以为尹妹妹身手最佳,必能大放光彩。万万没想到,六公主竟比尹妹妹更胜一筹!”张口的是和尹潇潇最要好的萧语晗。

颜蓁蓁小声咕哝:“谢明曦射御出众,才最令人意外。”

李湘如默然不语。

是啊!

六公主弱项极其明显,尹潇潇其余课程平平,唯有射御出众。而谢明曦,却是礼乐射御数书皆佳……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全才?

她真的能胜过谢明曦吗?

……

练完箭后,便要练骑马。

莲池书院里有马厩,里面养了十余匹温顺的母马。学生们上射御课时,便由丫鬟们去马厩里领一匹,上完课后再送回去。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夸一夸扶玉了。

这十几匹马都称得上良驹。不过,良马也有高下之别。想领到好马,全靠丫鬟的眼力和速度。

在一众娇滴滴的美貌丫鬟里,又黑又壮力气又大的扶玉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也因此,扶玉每次都能“抢”来脚程最佳耐力最足的好马!

这匹马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是棕色,好看又神气!

染墨连着几回都抢输了,心中颇为不忿。这一日,特意挤到了最靠前的位置。奈何马厩门一开,扶玉便如闪电一般冲了进去,迅疾将白马的缰绳抢至手中。

染墨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忿忿不平地挑了另一匹脚程不错的黑马,一边轻哼不已:“骑的马再好也没用,反正骑马根本比不过公主殿下。”

扶玉一听不乐意了,也冷哼一声:“我家小姐样样出众。礼乐书每门都是头名,射御数也能排在前三!”

染墨:“……”

主子口齿伶俐,这个黑丑的丫鬟也这般惹人讨厌!

染墨瞪了扶玉一眼。

扶玉毫不示弱地回瞪一眼。

……

扶玉素来藏不住半点心思,将白马缰绳交到谢明曦手中之极,忍不住告了染墨一状:“小姐,刚才奴婢抢了这匹好马。染墨竟取笑小姐骑术不及六公主。”

谢明曦:“……”

谢明曦难得也有被噎着的时候,过了片刻才淡然道:“染墨说得没错,我骑术确实不及公主殿下。”

六公主就在谢明曦身侧。

扶玉虽压低了声音,耳力灵敏的六公主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六公主皱了皱眉,扫了染墨一眼。

染墨被六公主目中的凉意惊到了,满腹委屈地辩解:“奴婢不是有意取笑谢小姐。公主殿下骑术精湛,是有目共睹的事。奴婢只是不忿扶玉每次都抢那匹白马……”

六公主冷然打断染墨:“明日起,让湘蕙随行伺候。”

染墨俏脸一白,双膝一软,跪下请罪:“奴婢出言无状,行事鲁莽,殿下责罚,奴婢并无怨言!只是,奴婢一直贴身伺候殿下……没人比奴婢更熟悉殿下的性情脾气。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染墨确实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婢!

可这份忠心,是对以前的六公主……八岁时落水而亡的六公主!后来七皇子盛鸿顶替六公主身份活了下来,染墨无可奈何地认了新主子。

原来的盛鸿,从不让任何宫女近身伺候,除了知悉秘密的染墨和湘蕙。

而今,自己已是这具身体的新主人,自然不愿有这么一个熟知盛鸿性情脾气的人在身边。

正好趁着此次机会,换了染墨。

六公主打定主意,不再多言,骑着骏马离开。

跪在原地的染墨,目中闪出委屈的水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妹(一)

散学后,六公主像往常一般坐马车回宫。

皇子公主们每日出宫读书,为了进出方便,走的是东华门。这一处宫门离后宫颇近,看守东华门的内侍老远便开了门,满脸堆笑地行礼相迎:“奴才见过公主殿下。”

马车里照例毫无回应。

六公主便是见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不爱说话,区区一个内侍,自然没有计较的资格。内侍又冲着坐在车辕上的染墨殷勤笑道:“染墨姑娘。”

染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双微红的眼眶遮也遮不住。

内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莫非染墨今日挨骂了?

其实,六公主是一众主子里最好伺候的。只是孤僻阴郁不喜说话罢了,从未听闻过六公主责罚下人。拂月宫里的宫女们,也最清静悠闲。

几位皇子,可就没那么好伺候了。

二皇子一动怒,便会杖责内侍。看似温和的三皇子,生气时喜欢用鞭子抽打内侍。四皇子的寝宫,每年总要抬出一两个犯了过错的内侍尸首……

为奴为婢的,最盼望的莫过于遇到好伺候的主子。相较之下,能伺候六公主真的是幸事了。

染墨略一低头,避开内侍好奇的目光。

宫中长日漫漫,内侍宫女都爱嚼舌头。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就在此时,嘚嘚马蹄声响起。

三个英俊少年在侍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骏马翩然而来。待到宫门外,各自下马。

染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待看清几个少年脸孔,心里陡然抽紧,忙下了车辕行礼:“奴婢染墨,见过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

这三个华服英俊少年,赫然是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四皇子神色冷凝如冰,自不会理睬一个宫女。

三皇子目光一扫,认出了染墨的脸孔,立刻笑道:“原来是六皇妹。”

然后,转头对四皇子笑道:“六皇妹今年去了莲池书院,每日和我们一般出宫读书。这倒是第一次遇上。”

四皇子嗯了一声。

活泼爱笑的五皇子已凑到了马车边,欢快地喊了一声:“六皇妹,你也下马车吧,我们几个做兄长的,今日送你回寒香宫。”

马车里的六公主心念电转,张口应了一声。

跪在马车外的染墨神色一僵,万幸她此时垂着头,无人窥见她的异样。

六公主开了车门。

五皇子笑嘻嘻地站在马车外,伸手欲扶:“六皇妹,我扶你下马车。”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五皇子一眼,然后避开五皇子的手,自行下了马车。

五皇子:“……”

碰了个软钉子的五皇子,无趣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别人家的妹妹娇软可爱。眼前的少女却孤僻阴沉,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满腔爱妹之心无处可放!

六公主冲三位兄长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几个皇子熟知六公主的脾气,自不会见怪。

三皇子亲热地笑道:“六皇妹是要去寒香宫吧!我们送你一程。”

“是啊,我们一同送六皇妹。”五皇子迅速接了话茬。

四皇子没吭声,算是同意了。

六公主忽地察觉到来自身体内的抗拒排斥之意,不由得暗暗挑眉。

原来的盛鸿已经死了,只有一缕残魂留在体内,平日从无动静。今日却有了异样的波动……

到底是因为谁?

表面风光霁月的三皇子?还是冷面冷心的四皇子?抑或是看似活泼爱笑的五皇子?

这几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谁曾加害过盛鸿?

……

六公主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几位皇子俱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六皇妹,”五皇子抢着张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肯迈步?该不是嫌弃我们几个兄长吧!”

说完,便自得其乐地哈哈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

众人默默瞥了五皇子一眼。

六公主定定心神,终于张了口:“几位兄长一起送我,我心里十分高兴。一时反应不及,兄长们切勿见怪!”

姑娘家说话,总是娇滴滴的。六公主的声音十分悦耳,却略显清冷低沉。

好在众皇子都听惯了,也未听出什么异样。

五皇子故作夸张地叹道:“我已经许多日子没听过六皇妹说话了。今日六皇妹竟张口说了这么多,实在令我等荣幸之至。”

“就你油嘴滑舌!”三皇子哑然失笑:“行了,别在这儿愣着了,我们快些进宫去。”

几人中,三皇子年龄最长,此时摆出兄长的架势,倒也有模有样。

四皇子不动声色地瞥了过来。

三皇子也正好看了过去,和四皇子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心中冷哼一声。

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波涛暗涌,六公主一点不漏地尽收眼底。

……

“兄妹”四人各怀心思,一起迈步进了宫门。

只盏茶时分,便到了寒香宫外。

守在寝宫外的宫女见了众皇子,俱是一惊,忙上前行礼。

三皇子温和笑道:“都起身。”想了想又道:“四皇弟五皇弟,我们兄弟三人既是到了寒香宫外,总该进去给梅妃娘娘请个安。”

三皇子素有“温和恭谨”的名声,行事周全,人人称颂。

装模作样!

四皇子心中冷笑不已,却未反对,点点头道:“也好。”

三皇子既想做戏,他便奉陪一回。

五皇子的意见照例又被忽略。

五皇子显然也习惯两位兄长未将自己放在眼底了,张口笑道:“三皇兄说的是,我们便一起进去。说起来,我也有几个月没见梅妃娘娘了。”

守门的宫女立刻进去通传。

片刻后,梅妃便得知几位皇子联袂来了寒香宫的事。

梅妃心里倏忽一沉。

他们为何送六公主回来?

莫非他们中有谁生出了疑心?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知晓这个隐秘的只有主仆几个,绝无他人知晓……他们不过是顺路罢了,绝不是有意来刺探。

她不能慌了手脚!

梅妃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惊惶不安按捺下去,张口道:“请几位皇子到殿内稍候片刻。我稍后便来。”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兄妹(二)

未成年的皇子们,俱都住在宫中。

如今只有即将成亲的二皇子,有了自己的府邸。待成亲后,便要搬出皇宫,住进二皇子府。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府邸都已选好,正在建造,待到成亲之际才会出宫居住。

寒香宫这几年来愈发冷清,天子极少踏足,几位皇子齐聚于此,更是前所未有。也怪不得梅妃心中惴惴不安。

当年瞒天过海,让七皇子顶替六公主的身份活下来。为的便是躲过幕后主谋的谋害。

如今的梅妃,便如惊弓之鸟。

“见过梅妃娘娘!”几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

满面病容楚楚可怜的梅妃忙笑道:“不必多礼,快些起身。”又吩咐宫女们看座上茶。

皇子们各自坐下。

四皇子的目光掠过梅妃暗淡无光的脸孔,心中冷冷一笑。

梅妃当年得宠风光之际,他已是记事之龄。

他清楚地记得父皇对梅妃的宠爱,记得梅妃容光焕发唇畔含笑的美丽,记得如金童玉女一般的双生姐弟是何等可爱讨喜,记得生母丽妃因嫉恨扭曲的脸孔,记得贤妃淑妃静妃艳羡的目光,甚至记得嫡母俞皇后看似从容实则黯然的眼眸……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转眼间,梅妃这朵鲜花便已败落。

七皇弟死了,梅妃失了宠,只余一个阴郁沉默的六公主。

如今的寒香宫,已和冷宫无异!

再无翻身的可能!

……

四皇子冷峻少言,相较之下,三皇子便温和讨喜多了。

梅妃很自然地略过四皇子,和三皇子寒暄起来。

“多谢你们今日送安平来寒香宫。”梅妃声音柔缓,十分悦耳:“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见你们了。今日乍然得见,只觉你们长高了许多。”

三皇子笑道:“我们身为男子,确实长得快些。”

梅妃下意识地看了沉默不语的六公主一眼,心里一阵惶然。

六公主今年十一岁,比普通少女高了一些,显得清瘦苗条,在少女中倒不算太惹眼。再过几年……男女之别便会日趋明显。

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遮掩?

六公主察觉到梅妃的惶惑,抬起头来,目光平静:“母妃不必忧心,我现在不及兄长。待以后,我也会长得和他们一般高。”

在三皇子等人听来,这只是六公主随口的安抚。

只有梅妃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是啊!她的鸿儿也会长高长大。终有一日,能护住自己和她这个母妃,能为死去的女儿报仇……

梅妃心中稍安,笑着嗯了一声。

五皇子欢快的声音响起:“六皇妹,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姑娘家就该娇柔可爱一些,长得像我们一般高,以后想招驸马都不易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白了五皇子一眼。

谁爱招驸马了?自己是要娶媳妇的人!

五皇子不知就里,被六公主瞪了一眼也不恼,嘻嘻笑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在莲池书院读书,感觉如何?”

六公主简短答道:“很好!”

环境清幽,夫子们尽心尽责,同窗们好学上进!真的很好!

唯一的遗憾是同窗都是少女。

一个少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心性极易扭曲。原来的盛鸿,曾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心中的无奈苦楚,可想而知。

万幸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

那里男女可以坐同桌,可以自由来往。自己曾见识过许多优秀出色的少女,也习惯了周围有众多出众的女性。绝不会小觑如今的同窗。

……

五皇子兴致勃勃地追问:“听闻莲池书院今年的新生资质十分出众。尤其是新生的前三名,个个俱是出色之极。可是真的?”

三皇子四皇子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对莲池书院其实也颇感兴趣。只是,他们两人各自装模作样,不肯表露出来而已。

此时五皇子张口询问,三皇子四皇子不由得竖长了耳朵。

可惜,六公主显然没有一一细述的兴致,简短地应道:“是。”

众皇子:“……”

这样说话很欠抽知道吗?

五皇子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听闻新生头名是谢家庶出的三小姐,是不是叫谢明曦?”

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六公主略有些不善地眯起双眼,凉凉地瞥了五皇子一眼:“是又如何?”

五皇子显然颇有长舌男的天分,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这位谢三小姐,可谓是一朝成名。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颇有才名,大家都以为李湘如必能考中头名。没想到,竟输给了谢三小姐。”

“听闻谢三小姐才貌皆十分出众,生得秀美无伦。比起李湘如更胜一筹!可惜无缘得见!”

五皇子一脸惋惜。

三皇子也笑着插嘴道:“你想见她,其实也不算难。从明日起,你便送六皇妹去莲池书院。总有机会在书院外偶遇谢三小姐!”

五皇子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明日便送六皇妹去莲池书院。”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不必了。”

“就这么说定了!”五皇子压根没理会六公主的拒绝,径自笑道:“就是见不到谢三小姐,能见一见李小姐和林小姐也行。”

十二岁的五皇子,显然还没到方慕少艾之龄。不过是好奇心作怪而已。

越是阻挠,越是要去。

六公主索性闭上嘴,不吭声了。

谁也没想到,四皇子竟在此时插言:“左右顺路,明日我也一同送六皇妹。”

众人:“……”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一向冷漠少言的四皇子竟也要去莲池书院?

五皇子惊愕不已,三皇子也是一愣,心念电转,很快也道:“那好,我们一起送六皇妹一回。”

不管四皇子想去做什么,他一同去便能窥出究竟。

四皇子似是察觉到了三皇子的用意,扯了个讥讽的冷笑。

六公主目光扫过皇子们的脸孔,心中冷哼一声。

梅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微微泛白,双手无意识地拧紧了手中的丝帕。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缘由

几位皇子一走,梅妃迫不及待地领着六公主进了寝室。

“安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梅妃佯装的镇定彻底散去,一脸惊惶,握着六公主的手不停颤抖:“他们……他们是不是对你生了疑心。送你去莲池书院只是个幌子,其实,他们是对你起疑,想要查探你的隐秘……”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母妃稍安勿躁!”六公主见不得梅妃这副被吓得仓惶的可怜模样,张口安慰:

“他们只是对莲池书院好奇,对新生前三名好奇,想去见识一番而已。并无他意!对我也未生出疑心!”

六公主顿了顿,加重语气:“便是他们生了疑心,母妃也不必这般惊惶害怕。我自有办法应对!”

沉着冷静的声音,有极强的感染力。

惊惶不已的梅妃终于稍稍平静下来,自惭又落寞地苦笑一声:“都是我没用……”

六公主一听到这五个字,就觉头痛,毫不犹豫地打断梅妃的自怨自艾:“母妃,从明日起,我想带湘蕙去莲池书院。”

梅妃一怔,反射性地皱起眉头:“怎么了?是不是染墨伺候得不够周全?还是她犯了错?”

六公主淡淡道:“这倒不是。染墨颇为忠心,只是,有时候忠心太过了些。”

梅妃听得一头雾水:“忠心不是好事么?忠心太过,又是何意?”

六公主简单地将今日染墨和扶玉闹口角之事道来:“……染墨确实忠心,只是,有时行事不免偏颇。我和谢明曦交好,她忧心谢明曦察觉到我的隐秘,时有敌意。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惹人生疑。”

“湘蕙比她年长几岁,是母妃心腹。说话行事也更温和周全。所以,我想带湘蕙一同前往。”

如果可以,自己谁都不想带。

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便只能带湘蕙随行伺候。不管如何,湘蕙总比一直伺候六公主的染墨好应付一些。

六公主如此坚持,梅妃自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令六公主不喜,很快应了下来。

之后,梅妃亲自叫来染墨和湘蕙,交代一番,各自敲打数句。

梅妃一张口,此事便定了下来。

……

回了拂月宫后,满腹委屈的染墨眼中尽是水光。

六公主淡淡地扫了染墨一眼:“今日由湘蕙在这儿伺候,你先退下。”

染墨不敢不从,回了自己的屋子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宫女们的住处紧挨在一起。染墨平日大多贴身伺候六公主,晚上也要值夜,这间屋子很少回来。

染墨不敢放声恸哭,默默无声垂泪。

她一进宫,便被挑到了拂月宫。那时,六公主只是个四岁幼童。她比六公主年长六岁,其实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已。

六公主淘气可爱,对身边人极好,从不乱发脾气。有好吃的好玩的,时常赏给身边人。有一回,她不慎打碎了皇上赏赐给六公主的花瓶。按着宫中规矩,至少也得挨一百板子。

她身形单薄,根本挨不住这一顿板子。便是侥幸留住性命,也没资格留在拂月宫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哭着跪倒在地。

年幼的六公主笑嘻嘻地起来扶起她:“别怕。不过是一个花瓶,就说是我打碎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没人怀疑六公主的话。

她得以逃过一劫。

至此之后,她心中便认了这个主子。

三年前,当她惊觉溺水身亡的孩童不是七皇子,而是六公主时,伤心痛苦更胜梅妃。然而,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她身为六公主的贴身宫女,是为七皇子遮掩身份的最佳人选。

这三年来,她忠心沉默地跟在主子身侧。心中却时常想起昔日的六公主。

“公主殿下,除了奴婢,这宫中再无人惦记你了……”染墨哽咽着呢喃:“奴婢已经尽力伺候,可主子却不喜奴婢,不肯要奴婢随行伺候了。奴婢真不知该怎么办……”

泪水纷纷涌出眼眶。

染墨用帕子捂住脸,很快,帕子被泪水浸湿。

……

第二日清晨。

哭了半夜神色憔悴的染墨如常来伺候。

六公主瞥了染墨一眼,并未吭声。

湘蕙倒是好言劝了染墨几句:“公主殿下为你留足颜面,既未在人前责罚你,也未训斥数落你。你这副样子做什么?让人瞧见了,岂不是要暗中闲话?”

染墨被湘蕙点醒,顿时满面羞惭,跪下请罪:“奴婢思虑不周,请公主殿下责罚。”

六公主淡淡道:“行了,你起身吧!”

自己实在不习惯动辄下跪请罪的举动!

不过,入乡随俗。再不习惯,也得适应。

譬如每日穿着少女罗裙,梳着少女发式……

六公主阻止了湘蕙为自己簪玉簪的举动:“这样便行了。”

一袭碧色罗裙,长发梳着最简单的发式,发上只有一支简单的金钗。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来说,如此穿戴委实太过素净。

可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扮成少女穿着女装已十分委屈。哪里还有精心装扮的心情?

湘蕙讪讪地放下玉簪。

出了拂月宫,便遇到了正在相候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六皇妹,”五皇子笑嘻嘻地挥手:“几位兄长一起送你去书院,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个屁!

六公主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

莲池书院离皇宫颇近,坐马车不到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六公主在莲池书院外下了马车。

此时,已有少女们陆续来了书院。几位皇子一露面,立刻便引来了众少女的侧目。

“那几个少年长得好生俊俏,不知是哪一个府上的公子。”

“你眼瞎吗?没见他们是送六公主殿下来的吗?”

然后,便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莫非他们便是几位皇子殿下?”

“应该就是了!那个满面微笑温润春风的,定是三皇子殿下。”

“那位活泼爽朗爱笑的少年,肯定是五皇子殿下。”

“最英俊最冷漠的,便是四皇子殿下了。”

就在此时,林家的马车缓缓而至。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相逢(一)

陆迟骑着骏马随行,俊脸含笑。

林微微的笑声不时传进耳中。

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陆迟心情依旧十分愉悦。每日的同路随行,也成了陆迟最期待的事。

众皇子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陆迟先是一楞,旋即反应过来,立刻下马上前行礼:“陆迟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三皇子笑道:“快些起身。我们今日是送六皇妹来书院,不宜高调宣扬。”

这还不叫高调宣扬?

没见众多少女聚在书院门外,一个个不肯进书院,只为了多看皇子们一眼?

陆迟默默腹诽,俊脸上半分不露,微笑着谢恩,然后站直身体。一抬头,便迎上四皇子冷漠深沉的目光。

陆迟又是一楞。

今日的四皇子,似乎心情不太美妙啊!

是谁惹他了?

四皇子目光越过陆迟,落在林家的马车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每日都送林小姐来书院?”

大庭广众之下,脸嫩皮薄的陆迟俊脸微红,有些窘迫地答道:“陆家和林家就在隔壁,是世交。我平日视林妹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顺路为之罢了。”

四皇子神色漠然地提醒:“你的亲妹妹今年进了白鹭书院,你要送也该送她才是。”

陆迟:“……”

陆迟现在才会意过来。

感情四皇子的闷气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送林微微来莲池书院,四皇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陆迟心中疑惑不解。

不过,他和四皇子相交三年,对四皇子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此时万万不能拂逆辩驳,只笑着应道:“殿下说的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确实有些疏忽了。明日我便送二妹去白鹭书院。”

四皇子眉头微不可见地舒展了一些。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扫了四皇子一眼。

……

林微微和谢明曦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见到眼前这等阵仗,林微微被吓了一跳,迅速扯了扯谢明曦的衣袖:“谢妹妹,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

为何几位皇子齐聚莲池书院门外?

谢明曦心情复杂地看了冷漠英俊的四皇子一眼,低声叮嘱:“林姐姐,待会儿你别和陆大哥说话,连看也别看他一眼。”

林微微:“……”

谢明曦没有再解释,和一头雾水的林微微携手上前,一起向诸位皇子行礼:“谢氏明曦,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林微微也迅速反应过来,一同行礼:“林氏微微,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林微微生的纤弱窈窕娇美动人,谢明曦容貌清丽秀美夺人心魄。莲池书院新生前三名中的两个,一同出现在眼前。

见面更胜闻名。

三皇子只觉眼前一亮,露出最佳的风仪,温和笑道:“两位姑娘免礼。”

谢明曦林微微一起谢恩,站起身来。

五皇子也觉不虚此行。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免得唐突了两位少女。

相较之下,四皇子的目光便显得有些肆意,定定地落在林微微的脸上。

林微微察觉到两道锐利的视线,心中有些奇怪,下意识地抬起眼,正好和四皇子看了个正着。

温暖明媚的春日,林微微硬是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意。

谢明曦心中也一阵冰冷。

四皇子今日特意到莲池书院,显然是为了林微微而来。陆迟茫然不知四皇子心意,林微微更是懵懂无知。

世间诸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四皇子做了储君坐上龙椅,便会君临天下。这是皇权至上的大齐朝,身为天子,有“为所欲为”的资格。

想来,前世的四皇子便是早早对林微微动了杀心。一忍再忍,一直忍至林微微嫁给陆迟后才下了毒手。

可怜林微微年少殒命,死在了四皇子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之下。

这一世,林微微想安然无恙,最佳的办法,便是远离陆迟。

然而,照目前情形看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林微微喜欢陆迟,陆迟也喜欢林微微,一双少年男女心心相映,又岂是容易分开的?

她总不能告诉林微微,你以后会死在四皇子手中赶快离陆迟远远的吧!

……

短短瞬间,谢明曦心中掠过一连串的念头。

然后,谢明曦张口打破沉默:“四皇子殿下似对林姐姐格外关注,莫非以前见过林姐姐?”

四皇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冷然的目光落在谢明曦的俏脸上:“没有。”

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无形压力一挪走,林微微陡然轻松了许多。这种微妙的错觉,实在很难形容。

除了身在其中的林微微,根本无人察觉。

林微微也是细心敏锐之人,此时默默回味着谢明曦之前那句莫名其妙的叮嘱,不知为何,心中似被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四皇子不喜多言,说完两个字之后,便住了口。

倒是三皇子,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我们已将六皇妹送到,也该去松竹书院了。陆迟也和我们同行如何?”

陆迟笑着应下。

然后,便像往日一般,张口和林微微道别:“林妹妹,我去松竹书院了。”

林微微却未像平日一般笑着回应,随意嗯了一声,便垂下头。

陆迟:“……”

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变得这般奇怪?

当着众人的面,陆迟只得咽下心中的疑惑,冲四皇子笑道:“请殿下先上马。”

四皇子的神色倒是柔和了一些,嗯了一声,然后利落地上了骏马。

三皇子五皇子一起和六公主道别,然后各自上马。

一众少年骑着骏马,很快离开。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四皇子的身影远去。一转眼,却见六公主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奇异。

谢明曦心中微凛,莫名地生出了警惕戒备。

就在此时,四皇子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喧闹声响。

然后,尹潇潇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喂,你的骑术也太差劲了吧!你的马差点就撞上了我的骏马!”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拎起裙摆,跑了过去。

六公主目光一闪,也迅速跟了上去。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相逢(二)

说起来,这真是一个意外。

诸皇子中,五皇子年龄稍小,性子也最跳脱。骑马时一马当先,转弯时也未减速。没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万幸五皇子反应迅捷,及时勒紧缰绳,骑着枣红骏马的俏丽少女反应也极快,紧急之下策马相让。这才避免了两匹马相撞的惊险一幕。

五皇子尚未来得及张口,骑着枣红马的少女便怒叱出声。

“幸好我反应快,及时闪开了。否则,今日我便会被你的马冲撞受伤。换了别的少女,此时怕是已掉落马下了!骑术不精,就该老实安分些,别出来祸害人……”

五皇子自知理亏,被这么一通抢白,虽然颜面无光,也未曾动气,挤出笑容陪不是:“姑娘说的是,今日确实是我疏忽大意。”

尹潇潇余怒未消,重重哼了一声。

察觉到胯下骏马情绪浮躁不安,心疼爱马的尹潇潇立刻下了马,双手不停轻抚马背,小声哄道:“别怕别怕,我已经将这个冒失鬼痛骂一顿了!”

五皇子:“……”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家这般无视。

先不说他生得俊俏过人活泼讨喜,便是冲着他贵为皇子的身份,也无人敢这般当面呵斥他。

眼前这个俏丽明媚的小姑娘,理直气壮地骂了他,为了一匹马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五皇子自尊受挫之余,又觉得新奇有趣。忍不住仔细打量一眼。

少女肤色不算特别白皙,呈现出淡淡的蜜色,浓眉大眼,十分俏丽。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笑涡,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爽朗的笑意,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这个少女显然也是莲池书院的学生。只不知姓甚名谁……

三皇子四皇子等人皆落后数步,此时终于赶上前来。

三皇子身为兄长,自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五皇子吃亏,立刻下马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五皇子瞟了专注安抚骏马的俏丽少女一眼,然后摇头:“我没受伤。只是,令这位姑娘的马受惊了。”

三皇子一颗心落回原位,目光一扫,看了过去:“这位姑娘,舍弟不是有意唐突冒失。我代舍弟向姑娘陪个不是。”

身为皇子,便该有皇子气度。仗着身份欺负小姑娘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再者,能在莲池书院读书的少女,都是京城名门千斤。眼前这个姑娘,显然出身良好。只不知是哪一家的闺秀。

俏丽少女心痛爱马,根本没心情理会三皇子,头也不抬地应道:“道歉就不必了。请好好管教令弟,以后骑马出行谨慎些,别再这般冒失。”

三皇子:“……”

三皇子也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个少女,真是直言无忌!也不抬头仔细看看他们几个……仔细留心,总能察觉到他们异于常人之处。

就在此刻,谢明曦等人终于赶来了。

……

“尹姐姐!”谢明曦快步走到尹潇潇身边,低声相询:“你没事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尹潇潇终于抬起头来,一脸心疼地叹道:“我没什么。只是,我的慢慢被惊到了。”

慢慢,就是这匹枣红马的名字。

五皇子听着有趣,忍不住哈哈一笑:“骏马良驹大多叫疾风追月之类,叫慢慢这样的名字,我生平第一回听见。哈哈哈!”

真是讨厌!

尹潇潇一双明媚的大眼瞪了过去:“慢慢怎么了?我就喜欢叫它慢慢!”

五皇子越想越觉得有趣,哈哈笑个不停。

尹潇潇气得红了脸,握了握右拳,强忍住一拳打中那张可恶的脸孔的冲动。

谢明曦正要委婉提醒尹潇潇这个笑得可恶的少年其实是五皇子时,六公主忽然张口道:“我替五皇兄陪个不是。”

六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

尹潇潇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既是六公主殿下张口,我便不和他计较了……等等!六公主殿下,你叫他什么?”

尹潇潇双眸倏忽睁大,一脸震惊。

眼前这个冒失鬼,竟然是六公主的兄长?也就是说,他竟是身份尊贵的皇子?

五皇子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十分有趣,冲尹潇潇咧嘴一笑:“我叫盛泽,排行第五。这是我三哥盛澈,那个是我四哥盛灏。敢问尹姑娘芳名?”

此时的尹潇潇,终于留意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四皇子就站在不远处。

这个冒失鬼是五皇子!

刚才被她噎得哑口无言的少年是三皇子!

今日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乌鸦叫,她心里还嘀咕着千万别走霉运……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

尹潇潇暗叹一声倒霉,不怎么情愿地向众皇子赔礼:“诸位皇子殿下,适才我出言莽撞,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殿下见谅!”

五皇子生出捉弄尹潇潇的心思,故意问道:“我不见谅,你又待如何?”

尹潇潇:“……”

三皇子自恃风度,立刻笑道:“不知者不怪!再者,刚才确实是五皇弟冒失,差点冲撞到尹姑娘。尹姑娘说上几句,也是应该的。”

同是皇子,差距真大!

尹潇潇口中没说,目光却将心意表露无疑。

五皇子看出尹潇潇目光中的腹诽,心里当然不痛快。

这个年龄的少年,总是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已长大成人。实则性情脾气都还没定型,说话行事常有出人意料的时候。

譬如五皇子,平日自诩活泼讨喜人见人爱,今日被尹潇潇臭骂一顿不说,还被尹潇潇用这等眼光看着,心里腾地燃起了火苗。

“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心里不痛快,也笑不出来了,一副无理取闹的口吻:“我刚才又不是成心要冲撞你,我道了谦,也被你臭骂过了。你的马除了受点惊吓,半点毛病没有。你还想如何?莫非要我这个堂堂皇子,向你折眉弯腰不成!”

尹潇潇的火气也上来了。浓眉一挑,轻哼一声:“不必了!”

然后,对着三皇子四皇子道别,牵着马走人,理也不理五皇子。

五皇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好运!

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五皇子差点没被气出个好歹,瞪着尹潇潇苗条的身影,高声嚷道:“以后别让我再碰见你!”

尹潇潇头也不回:“彼此彼此!”

五皇子:“……”

五皇子俊脸扭曲,头顶快冒烟了。

谢明曦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前世的恩爱夫妻,这一世的初次见面,竟是这等情景,实在是有趣。

不知今世两人是否能再续前缘。

六公主瞥了满目兴味的谢明曦一眼,被压在心底的疑问,再一次浮上心头。

谢明曦今日的反应,颇有些微妙。

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

“气死我了!”

进了海棠学舍的尹潇潇,还是一肚子闷气,鼓着红润的脸蛋生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闷气!”

萧语晗等人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是怎么回事。

尹潇潇定定神,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气呼呼地说道:“你说这个五皇子是不是特别可恨可恼?”

众少女却没出言附和,用微妙难言的眼神看了过来。

尹潇潇被看得一头雾水:“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花不成?”

颜蓁蓁心直口快地说出了众少女心里的感叹:“你真是好运道!竟然一次就遇到了几位皇子殿下。”

可不是么?

三皇子四皇子今年十三岁,五皇子今年十二岁。和她们的年龄相若。待过上几年,到了婚嫁之龄,她们若有幸能被天家选中为儿媳,能嫁给其中一个,便能一步登天。也是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若能早些结识皇子们,给他们留下印象,自是好事一桩。

一次就全遇上,更是幸运之极!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偏偏被尹潇潇遇上了,怎么能不让人艳羡?

尹潇潇在众少女羡慕的目光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们谁想要这等运道,只管拿去。我可半点都不高兴!”

众少女各自撇嘴。

李湘如更是咬牙暗恨。

她今日特意第一个来。没想到,来得太早,反而错过了和四皇子在书院外相遇。想想便心痛!

不行,明日定要稍稍来迟一些,“不期而遇”的画面,想想都很美好啊!

便连萧语晗,也凑到尹潇潇耳边小声道:“尹妹妹,你可别再说了。没见大家伙儿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么?”

尹潇潇听得满心烦闷,索性拿起书本,转过身来,和谢明曦相对:“谢妹妹,我和你一起读书。”

谢明曦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尹潇潇闷气陡然散了大半。

还是谢明曦最好!

见了皇子又怎么样?难道见一面就能嫁给他们其中一个不成?这可就真成了笑话了!退一步说,便是以后有这等机缘,她也绝不嫁给那个讨厌的五皇子!

哼!

……

这一个上午,尹潇潇不时走神,林微微心神恍惚。

董夫子见她们两个心不在焉,心中十分不快,沉着脸将两人训斥一顿。连带着课余作业也比平日多了一倍。

散学后,李湘如盛锦月等人一起出言抱怨。

“都怪你们两个,董夫子的课上哪里能走神。现在倒好,连累得我们也要多写一篇策论。”

“可不是么?你们也是的,有什么心事,课后再想不成吗?偏要在课上分神!”

“就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尹潇潇满肚子闷气,偏又不好反驳。吃午饭的时候,拎着食盒便挤到了谢明曦林微微中间:“今日我和你们坐一起。”

谢明曦失笑不已,将椅子挪向六公主身侧,让出位置给尹潇潇。

六公主默默瞥了近在身侧的谢明曦一眼,心情颇为愉悦。

众少女大多从府中带饭菜,方若梦却是例外。莲池书院提供的食盒里有四菜一汤,其实也算不错。和同桌的一比,便差远了。

宫中特意给六公主送来了八道菜肴,精致味美。林微微是林家的掌上明珠,每日送来的饭菜也十分精美。谢明曦的菜肴每日都是六道,论美味,更胜宫中送来的菜肴。

同坐一起吃午饭,少不了互相品尝。

每到这时候,都是方若梦最羞惭之时。

“方姐姐,这是我府上厨娘做的清蒸鲈鱼,鲜嫩可口,你尝一尝。”谢明曦笑盈盈地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肉放入她碗中。

紧接着,林微微也会夹一些菜肴放在她碗里。

六公主阴郁少言,从不和她说话,也不为她夹菜。不过,谢明曦代为夹菜的时候,六公主从不反对。

今日又多了热情大方的尹潇潇。

尹潇潇也知方若梦在方府处境艰难,方家从不让人给方若梦送饭菜,便可见一斑。尹潇潇打开食盒后,便运筷如飞,迅速将方若梦的碗里堆满。

方若梦心中感激又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方姐姐,快些动筷子,不然,菜肴可就凉了。”谢明曦笑着提醒。

方若梦嗯了一声,低头吃饭。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一闪而逝的水光。

谢明曦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说穿。

便是有心照顾她几分,说话行事也得注意分寸,免得伤了方若梦的颜面和自尊。

……

午饭后,照例是午休。

少女们一开始不适应两人同寝,如今渐渐习惯,倒觉得同寝也有诸多好处。每日的午休时间,有大半都用来闲话私语了。

林微微和方若梦同寝一段时日,彼此熟悉了许多,也时常说话。

只是,今日林微微一直似有心事,吃饭时没吭声,到了寝室,也沉默不语。

方若梦试探性地问了一回:“林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满腹心事的林微微摇摇头。

方若梦只得识趣地住了嘴,侧过身,很快入眠。

林微微平躺在床榻上,双目茫然。似在看着帐顶,又似落在更远的地方。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早上的一幕。

四皇子冷厉阴鸷的眼神,也深深地烙印在心头。

林姐姐,待会儿你别和陆大哥说话,连看也别看他一眼。

谢明曦,你为何会这么说?你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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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谁(一)

谢明曦,你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隔着两层纱帐,六公主的目光依旧精准无误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六公主侧身而卧,谢明曦此时却是平躺。也因此,六公主看到的是谢明曦的侧脸。

谢明曦已闭上眼,呼吸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静静地覆在眼上。画面静谧而美好。

六公主静静地看了片刻,忽地张了口:“明曦,你没睡,为何要装睡?”

装睡的谢明曦只得睁开眼,声音依旧平静自若:“我在假寐,不是装睡。公主殿下今日为何不睡?”

六公主实话实说:“今天早上是董夫子的课,我听不懂也不耐烦听,睡了半日。现在半点都不困。”

谢明曦哑然失笑,侧过身,和六公主遥遥相对:“董夫子授课确实乏味了些。不过,他确实有真才实学。”

董翰林是正经的两榜进士,人品如何不好说,学问却是实打实的,半点不掺假。

再者,董翰林是科举出身,对四书五经理解深刻,擅长策论。做了十几年的官,见识颇多。这些优势,都是身为女夫子无法比拟的。

顾山长一直隐忍不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否则,只凭着董翰林三不五时的骚扰行径,顾山长便有足够的理由将他开革。

“反正,我不想听。”六公主难得露出任性的一面。

谢明曦随口笑道:“女子学习四书五经,是为了明理。本来也无需参加科举。公主殿下既不想学,也无需勉强。”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低声问道:“你为何这般勤学苦读?”

谢明曦淡淡道:“我和殿下怎么能相同。”

“殿下生来是天家公主,便是一字不识不学无术,照样无人敢欺。我却不同!我是谢家庶女,有嫡母嫡姐,还有长兄。”

“我只有展露过人的天分,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优秀出众,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资格掌控自己的命运。”

“否则,我便要任人摆布。纵使受了再多的委屈,也无人会为我撑腰。受再多的苦,也无人相怜。”

所以,我只能自强自立,也必须自强不息。

……

六公主默默地回味着这一番话中的沧桑和微不可见的辛酸。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使得谢明曦有如此感悟?一个十岁少女,真能有这般近乎妖孽般的早慧吗?

想起自己骇人听闻的奇异经历,六公主心中忽地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便如一滴水掉落沸腾的油锅中。瞬间炸开。

谢明曦对自己的亲近示好,对四皇子的提防戒备……

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六公主紧紧地盯着谢明曦,冷不丁地张口问道:“谢明曦,你和四皇兄曾经有何瓜葛?”

谢明曦的神色有刹那的僵硬。

六公主目光骤然锐利,犹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谢明曦,你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多智近乎妖,你能窥破人心,你操控他人于掌心,你有超越常人的自信淡然,仿佛曾经历过世间一切!”

“你到底是谁?”

……

你到底是谁?

谢明曦脸上惯常的笑容褪去,终于露出了冷凝的真容。目中的冷芒,亮得令人心惊。面上的无情,显得那样冰冷。

这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平日那个言笑晏晏善解人意的少女,不过是她刻意表露的假象。

她戴着面具,以慧黠的脸孔示人。一众夫子便蒙在鼓里,一众同窗无人窥见她的真面目。

直至此刻,她终于露出了尖锐的利刺。

“殿下问我是谁?”谢明曦嘴角浮起一丝讥讽:“我倒想问问,殿下又是谁?”

短短两句话,令六公主面色骤变,霍然起身下榻。

纱帐被用力拂起,又轻轻落下。

六公主美丽阴郁的脸孔,迸射出令人心惊的寒光:“我是盛安平!是大齐的六公主!”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疾不徐地起身下榻,不忘穿好鞋子:“我当然知道殿下是六公主。殿下何必这般惊惶?再三强调自己的身份?”

“莫非,殿下其实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不愿让任何人惊觉?”

六公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张美丽的脸孔绷得极紧,将复杂混乱的心绪遮掩得严严实实:“谢明曦!你这么说是何意?”

谢明曦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意思,殿下应该再清楚不过。这儿只我们两人,殿下何必装傻?”

……

两人四目对望。

仿佛这一刻,才真正看清彼此的模样。

心冷如铁的谢明曦!

满腹秘密的盛安平!

两人默默对视,仿佛一场无形的较量,端看谁先撑不住,先露出怯意。

对峙良久。

谢明曦神色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未眨过。

六公主亦神色冰冷,目光锐利如剑。

又过许久,六公主终于率先张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谢明曦,你可知道,前世的我是因何而死?”

这一句,可谓十分高明。

既承认了自己来历不同寻常,又直指谢明曦重回一世的身份。最妙的是,还能解开心底的疑惑,及早防备应对。

六公主思绪确实缜密。

然而,谢明曦听了此话之后,神色却骤然变了,迈步上前,逼近六公主:“你不是六公主。你到底是谁?”

如果六公主同样重生而回,一定知道前世的她根本未以头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也一定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前世六公主死的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软弱少女,被嫡母嫡姐牢牢压制,活得卑微又无助。绝无可能知道六公主在宫中的死因。

怪不得六公主总给自己奇异陌生的感觉!

因为这根本不是六公主!

不知哪来的一抹幽魂,占据了六公主的躯体!

霍然想通真相的谢明曦,心中涌起汹涌的怒火,明亮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六公主陡然色变的脸,继续逼近:“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六公主体内?真正的六公主去了哪儿?”

…… 2k阅读网

第一百五十章 是谁(二)

步步逼近的少女,脸颊染上夺人的红晕,目中光芒锐利犹如刀锋。

一寸寸地逼近。

仿佛要刺穿这副皮囊,将真正的灵魂剥离而出。

这一刻,六公主忽地羡慕起原主来。

盛鸿,你可知道,谢明曦是真心将你当成好友。所以,此时才会这般愤怒地对我。

可惜,你太过怯弱。

前世,你不敢向她表白,不敢让她知晓你真实的身份,带着满腹遗憾死去。

这一生,你的灵魂太过脆弱,经不起重生的痛苦,竟在一场高烧后离世。若不是我这抹游魂穿越而来,世间再无盛鸿!

这一切,能告诉谢明曦吗?

她值得自己的全盘信任吗?

在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后,她肯全心相助吗?

若她一意揭破自己的身份,自己又要如何应对?难道要杀人灭口?

弹指刹那,六公主脑海中掠过各种念头。一时决定不下,却下意识地排除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稳妥的做法。

不,杀人灭口万万不可!

盛鸿的残魂散去之前,只留下两个执念。一个是查明死因报仇雪恨,另一个就是谢明曦。

自己既已应下,便要信守承诺,绝不能伤害谢明曦半分。

……

“你是谁?”

转眼间,谢明曦便已近在咫尺。倏忽伸手,目标正是六公主的脸孔。仿佛要揭开六公主的面具伪装一般。

六公主全凭本能反应,如闪电般避让。

谢明曦面无表情地继续出手。

六公主继续闪躲。

谢明曦动作迅捷,六公主闪避的动作更快。身影如鬼魅一般,无法捕捉。

谢明曦目中冷意更盛。

看来,这个“六公主”在武艺课上犹有保留。自己身手已算不错,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到……

寝室虽然不小,两张床榻已占去大半地方,剩余的空间已不多。两人都不愿发出动静惹人疑心,一个默默出手,一个安静闪躲。

只是,这样的情形并未一直延续下去。

敲门声忽地响起。

谢明曦动作一顿,六公主趁机闪退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谢明曦,我以后自会给你个交代!但不是在此时此刻此地!”

谢明曦冷冷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你给我等着!

饶是六公主心志坚韧,也不由得暗暗苦笑一声。

原本谢明曦待自己百般谦让,全是看在前世好友的颜面上。以后,肯定是没这等优待了……

想想真是头痛!

谁能想到,这世上除了穿越而来的自己之外,竟还有一个重生而回的谢明曦?自己便是伪装得再好,也架不住谢明曦知晓前世今生啊!

……

谢明曦站在门边,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谢明曦所有的冰冷怒意俱都消失不见,眉眼含笑一如平时。前后反差,犹如变脸一般。

六公主看在眼中,心中既觉惊叹,又有些难耐的骚动,涌起“棋逢对手”的兴奋。

门外站着的,是蹙着眉头的林微微。

“谢妹妹,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林微微低声道:“不知可否请六公主殿下暂时去我的寝室待上片刻?”

谢明曦想也不想地应道:“不妥!”

六公主竟也同时道:“不妥!”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完后,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

对谢明曦而言,如今的六公主不知被哪一路孤魂野鬼占据躯体,根本不值得信任。在没查清对方的一切之前,她绝不会容六公主接近身边的好友。

而六公主……

和谢明曦同一个寝室也就罢了,别的少女寝室,自己是万万不会去的。

林微微也是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迅速在谢明曦和六公主之间飘了一回。

谢明曦和六公主来往密切,人人看在眼底。阴郁少言的六公主,除了谢明曦之外,几乎从不和任何人说话。

不过,今日的谢明曦和六公主之间,气氛似有些奇怪。

林微微没来得及细细琢磨,谢明曦已张口笑道:“林姐姐,我和你去竹林里转上片刻如何?”

林微微定定神,笑着应下。

谢明曦看也没看六公主,迈步走出了寝室。

转身关门的瞬间,两人的目光有刹那的交汇。

谢明曦目光冰冷,六公主静默不语。

门关上,隔断了彼此的目光。

六公主默默地长叹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平躺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帐顶。过了片刻,转向内侧。又过片刻,转向外侧。

往日安宁的寝室,今日格外的安静冰冷。

……

莲池书院除了学舍寝室外,还设有棋室乐室画室茶室等等,走过宽敞的练武场,很快便到竹林。

这一处竹林,也是莲池书院里最雅致幽静之处。

谢明曦踏进竹林后,有刹那的恍惚。

时光回溯,光阴悠悠。

前世年少的她,悄然走进竹林,想找个清静之地悄悄哭上一回。却无意中遇上了六公主,至此,结下一段纯洁而美好的友情。

她们相聚在竹林,分别也在这里。

今生她回来了。

六公主的魂魄却不知去了何方,被来历成谜的幽魂占据了躯体……一想及此,她便满心怒火,恨不得立刻回转,将那个鸠占鹊巢的幽魂揪出来……

“谢妹妹,你在想什么?”林微微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的思绪:“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

有些阴沉冰冷,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

谢明曦微笑着看了过来:“我只是惊叹眼前风景之佳罢了。脸色哪里奇怪了?”

眼前的谢明曦,温柔含笑,和平日一般模样。

林微微也怀疑自己刚才是看错了,眨眨眼,定定神笑道:“我刚才定是恍神看错了。几乎以为你想起了仇敌,所以面色有些阴沉。”

用仇敌来形容,确实不够准确。

谢明曦一时也难以形容自己对六公主的复杂感情,在林微微面前更是不宜提起半个字。索性扯开话题:“竹林里有一处凉亭,景致更佳。我们一起过去吧!”

心事重重的林微微也迫切想找一个清静之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相携至凉亭处,各自坐下。林微微无心欣赏此地的景色,低声张口问道:“谢妹妹,今日早上,你为何那般提醒我?”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假

出言提醒过林微微之后,谢明曦便料到林微微必会追根问底,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此时,谢明曦故意露出一个为难之极欲言又止的表情。

林微微心中一紧:“谢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谢明曦幽幽叹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微微:“我告诉你,你一定要保守秘密,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只字片语。否则,你我都有性命之忧。”

到底是什么隐秘,竟令谢明曦如此紧张惊惧?

林微微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郑重低语道:“好,我答应你。今日你所说的话,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提及半个字。哪怕是爹娘兄长胞弟问起,我也绝不透露。”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林微微一眼:“陆迟问你,你也绝不能说。”

林微微心中愈发惊疑不定,迅速点头应下:“是,陆大哥问我,我也只字不说。”

“谢妹妹,你这般慎重,到底是为了何故?”

谢明曦露出一个无奈又后悔的神情,低声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当日在淮南王府偶遇四皇子殿下,回郡主府后,二姐便对母亲说起了四皇子。母亲却叮嘱二姐,以后不得随意接近四皇子殿下。”

“二姐不解其意,百般不愿。母亲逼不得已,只得透了一丝口风。说是四皇子殿下……自小便喜和内侍厮混。”

“他身份再尊贵,也绝不是良配。”

“这等隐秘,便是在宫中,知晓的人也极少。母亲身为郡主,时常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也是听太后娘娘偶尔提及,才知此事。”

“母亲曾严厉警告过我,绝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若不是你百般追问,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

谢明曦神色复杂,说得十分隐晦。

十三岁的林微微,显然该懂的都懂了,听了此话,双眸倏忽睁大,一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

竟然喜好男色?!

那她的陆大哥,整日和四皇子在一起,岂不是十分危险……等等!今日四皇子对她异常的敌意,莫非就因陆大哥而起?

彻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谢明曦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此事我也只听母亲提起过一回。是否属实,委实不知。只是,今日四皇子突然出现,我心中惶惑难安。一时没忍住,才冒然出言提醒你。”

“你若信我的话,以后便离四皇子远远的,最好是离你的陆大哥也远一些。免得因他之故,惹怒了四皇子。”

“四皇子最是心冷无情,一旦日后做了储君,权势在握,谁也开罪不起。”

林微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眼看着神色认真的谢明曦,下意识地说道:“你也只见过四皇子殿下一面,加上今日也才第二回。为何似对他的性情脾气颇为了解?”

谢明曦神色坦然地应道:“这些我也是听母亲说的。”

一切都推到了永宁郡主身上。

永宁郡主在慈宁宫长大,知道些宫中密辛也不稀奇。

林微微果然没生疑心,只紧紧地拧起眉头,半晌,才低声道:“谢妹妹,你对四皇子殿下敬畏惊惧也就罢了。为何一开始便对陆大哥心存偏见?”

林微微细心聪慧,心思敏锐,显然不好糊弄。

谢明曦面不改色地胡扯:“不瞒你说。我在淮南王府那一日,不仅见到了四皇子殿下,也见到了陆迟。当时便觉得两人格外亲近。之后知晓四皇子异于常人的癖好,我便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所以,我对陆迟一直没什么好感。”

九句真话里掺一句假话。

如此,谎话听着也如真话无异!

林微微心思纷乱,头脑混沌一片,呆呆地坐了许久。

谢明曦也未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陪在林微微身边。

良久,林微微才颤抖着低语道:“谢妹妹,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陆大哥,岂不是……身在虎狼之侧?”

“我岂能坐视不理?”

撇开两人之间的情愫和心照不宣的婚约不提,心地善良柔软的林微微,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迟滑入深渊?

可惜,谢明曦心冷如铁,对陆迟毫不怜悯。淡淡说道:“林姐姐别忘了对我的承诺。此事绝不能透露给陆迟知晓。否则,你我友谊便到此为止!”

林微微:“……”

林微微仿佛第一次认识谢明曦一般,愣愣地看着她。

眼前这个漠然冰冷的少女,和当日救她时温柔亲切的谢明曦,宛若两人。

……

编钟声悠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这是提醒所有的学生夫子,午休已结束。一炷香后,下午的课程便正式开始。

谢明曦站起身来:“林姐姐,我们该去练武场了,别迟到,免得廉夫子不喜。”

林微微心乱如麻,胡乱嗯了一声。

谢明曦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笑着握住林微微冰凉的手去了练武场。林微微悄悄瞥了谢明曦一眼,看着谢明曦含笑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不管如何,谢明曦冒着风险出言提醒,都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设身处地想一想,她未必有这个勇气。

她怎能因为陆迟之事心生埋怨?

陆迟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认定的未婚夫婿。她在意紧张是应该的。可对谢明曦而言,陆迟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罢了。

她凭什么要求谢明曦在意陆迟的命运?

“对不起,谢妹妹。”林微微低声道歉:“我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竟对你心生怨气。委实是我不该!对不起!”

谢明曦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来:“所以,你不会将此事告诉陆迟吧!”

林微微郑重地点头:“放心,我一定严守秘密!”

不过,她也绝不会因此放弃她的陆大哥!

谢明曦从林微微坚定的神色中窥出了她的心意,却未出言相劝。

她已做到了自己应该做的。

一个人无法替别人做出选择。

林微微既已有了决定,她只能尊重林微微的选择。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冷战(一)

每日到练武场跑步成了惯例,众少女也无人再抱怨,很快站成一列。

只是,今日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六公主像往常一样,默默地站到谢明曦身后。

谢明曦却对尹潇潇笑道:“我身为舍长,本该站在第一个领跑才是。这些日子一直偷懒,让尹姐姐代劳,委实不该。今日我便站在第一个。”

粗枝大叶的尹潇潇压根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笑嘻嘻地应道:“好好好,快些站我前面来。”

谢明曦迈着轻快的步伐站到了第一个。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抿了抿嘴角,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六公主本就站在最后一个,前面忽然空出一人的距离,看着颇有几分被遗弃的可怜。

盛锦月终于逮到机会献殷勤,立刻热情地走了过来:“六堂妹,我站在你前面,陪你一起跑。”

六公主凉凉地瞥了盛锦月一眼:“不用了。”

盛锦月:“……”

盛锦月碰了一鼻子灰,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一时下不来台。换了别人,盛锦月早就横眉竖眼地发脾气了,偏偏眼前的六公主,她根本开罪不起。

盛锦月恨恨地将这一笔账记到了谢明曦的头上,忿忿地回了原位。

于是,六公主就这么孤零零地落在最后,默默跑完了一圈。

谢明曦偶尔回头,瞥到六公主落寞的身影,心中冷笑一声。

想装可怜博同情?

呵!

胆敢顶着好友的脸来骗她!如今被她识破,少不得要慢慢收拾料理这位“六公主”!

……

下午是苏夫子的礼仪课。

苏夫子看似温柔,实则要求最为严苛。每一回的礼仪课,学生们根本无人敢分神。饶是如此,挨戒尺的人不减反增。

今日练习行礼。

“重要场合,拜见身份贵重之人,要行跪礼。”苏夫子声音温柔,不疾不徐,十分悦耳:“平日见了自己的长辈,行裣衽礼。在书院里,行的是学生礼。”

“跪礼已练过,今日我们练习裣衽礼。”

“行礼时最忌东张西望态度不恭,心诚则恭敬,姿势要准确……”

苏夫子优雅地示范了一回标准的裣衽礼,然后吩咐所有学生照着这个姿势行礼,时常不长,一炷香而已。

裣衽礼最是寻常,不过,要行得标准,维持一炷香时间,绝不是易事。

谢明曦李湘如表现最佳,其次是林微微颜蓁蓁。

苏夫子不吝表扬,一一称赞过后,便到了盛锦月面前。

盛锦月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实在怪不得她心生畏惧。每次的礼仪课,她总要挨戒尺。多则十几戒尺,少也得挨上六七个。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苏夫子的戒尺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若在宫中,如此失仪,变回贻笑大方,成为众人笑柄。行礼之际,火烧眉毛亦要稳如泰山。”

盛锦月憋屈地应了:“我一定谨记夫子教诲。”

苏夫子这才满意了,又到了方若梦面前,然后拧起眉头。

方若梦和盛锦月一样,最怕礼仪课。

盛锦月性情浮躁,毛毛糙糙。而她的问题要更严重一些。常年低头怯弱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过来。便是行礼,也带着几分畏缩。

苏夫子收敛笑意,声音严厉了起来:“方若梦!我已说过你数回!男子立于天地,不能轻易折腰。女子亦当如是。”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要有风骨有傲骨,便是有人故意折辱你,你也要抬头挺胸。不能畏怯不前,更不能就此弯腰。”

然后,戒尺用力抽了方若梦一记:“你可记下了?”

方若梦羞愧地含泪道:“记下了!”

苏夫子淡淡说道:“皇后娘娘耗费金银心血无数,创设莲池书院。将女子书院推行至大齐各地,令天底下的女子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也有了走出内宅的权利。你们有幸成为莲池书院的学生,以后不管行至何处,都要谨记自己是娘娘门生。说话行事绝不可丢了娘娘的颜面。”

众学生齐声应是。

……

类似的话,苏夫子说过不止一回。

谢明曦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和其余几位夫子不同,这位苏夫子出于宫廷,是俞皇后的心腹,提起俞皇后时格外虔诚恭敬。

学生们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常年听着类似的话,对俞皇后的崇敬之心也愈发坚定炽烈。便如信仰一般。

待日后,这些学生长大成人,一个个嫁入高门……其中特别出色的,嫁入公侯王府或被选为皇子妃,也不稀奇。

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一年毕业的学生便有十二人。如此算来,迄今也有一百余个。她们是莲池书院的学生,身上便有了俞皇后的印记。

俞皇后当年设立莲池书院,或许并无结党之意。可经营至今,这股潜在各府内宅的势力,又有谁敢忽视?

苏夫子走到了六公主面前。

六公主在礼仪课上表现平平,说起来比盛锦月方若梦也没强到哪儿去。苏夫子若不是顾忌六公主的身份,不知要打多少戒尺。

“女子行礼不仅要标准,更要优雅好看。”苏夫子强忍着用戒尺抽人的冲动,和颜悦色地教导:“公主殿下要注意风姿。”

六公主微微抽了抽嘴角。

这张脸生得美丽之极,穿着罗裙扮成少女半点不违和。可到底是男儿身,行礼哪有姑娘家的婀娜风姿?

苏夫子戒尺忍无可忍地落了下来:“殿下这是什么表情?女子抽嘴角,实在不雅观!”

嘶!

苦逼的六公主殿下恢复了面无表情。

苏夫子眼角抽搐了一下,在怒火冲冠之前,叫了谢明曦过来:“谢明曦,这把戒尺给你,你站在公主殿下身边,为殿下纠正行礼姿势。”

谢明曦礼仪学的最佳,又是舍长,为夫子代劳理所应当。

谢明曦立刻含笑应下,迈步走了过来,从苏夫子手中接了戒尺,然后冲六公主微微一笑:“我是听夫子之令,为公主殿下纠正行礼姿势。便是动了戒尺,想来公主殿下也不会见怪。”

六公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冷战(二)

看着谢明曦温柔可亲的笑容,六公主心里暗暗发毛,口中发苦。

完了!

自己是彻底开罪谢明曦了!

想到谢明曦翻脸时的冰冷无情,再看谢明曦此时如花的笑颜,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会很凄惨……

啪!

戒尺落到了六公主的肩上。

“公主殿下的肩要平,不得晃动。”谢明曦甜美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谢明曦从哪学来的手段,戒尺落下的动静不大,实则劲头十足。比装模作样的苏夫子可要厉害多了!

六公主暗叹一声,默默忍了。

过了片刻,又是一戒尺。这一戒尺,落在了手腕处:“公主殿下,苏夫子刚才说了,行礼不但姿势要标准,还要优雅好看。殿下的手指有些僵硬,要如兰花一般舒展。”

兰花是什么?

要翘兰花指吗?

六公主忍住打寒颤的冲动,继续默默忍。

谢明曦细细打量片刻,又轻蹙眉头道:“公主殿下天生不喜笑,不过,总这般阴沉着脸,总令人难生亲近之意。”

“微笑也是礼仪的一部分。还请公主殿下笑上一笑。”

“若笑得不美不自然,我只得轻轻打公主殿下一戒尺,提醒公主殿下。殿下不会见怪吧!”

六公主:“……”

不见怪,你说什么都对!

……

一炷香后,苏夫子才张口道:“时间到,大家可以休息片刻。”

这个时候,千万别以为可以伸腰跺脚尽情肆意。

苏夫子那一双利眼正“温柔”地注视众少女的一举一动。谁要是太过肆意,苏夫子立刻便会“亲切”地来到面前,继续“指点”如何起身。

众少女都已领教过苏夫子的厉害,自然谨慎几分。

六公主也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一共挨了五戒尺!

往日苏夫子最多打上一两戒尺。谢明曦下手可比苏夫子狠多了!如果周围没有别人,只怕下手更狠!

如果谢明曦知道这具身体其实是男儿身……

六公主头更痛了!

原主留了这么一堆烂摊子,简直就是个巨坑!

“公主殿下,你的手腕痛不痛?”谢明曦歉然又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六公主回过神来,默默地看向谢明曦。谢明曦演技精湛无双,毫无做戏的痕迹,一副“我虽是为了你好不得不打你戒尺实则心中十分愧疚”的神色。

也因此,一众少女竟无人生疑。最多是钦佩谢明曦胆大罢了!

六公主心塞片刻,然后低声道:“无妨。”

谢明曦松了口气,释然一笑:“公主殿下果然胸襟宽广。我就知道,公主殿下绝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我的气。”

然后,转向苏夫子,自动请缨:“苏夫子,我想继续陪在公主殿下身侧。随时提点公主殿下。不知夫子可否应允?”

苏夫子略一思忖,便笑着应了:“也好。”

身为夫子,自然乐见学业优秀的学生主动帮扶学业不佳的学生。

六公主身份尊贵,整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交流起来实在吃力,唯一肯交流理睬的人正是谢明曦。如此一来,让谢明曦待在六公主身侧,倒是个好主意。

谢明曦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苏夫子。”

六公主:“……”

往日看谢明曦给别人挖坑,颇觉有趣。

没想到,自己竟也有无奈跳坑的这一天!

谢明曦对着六公主关怀备至,不时低声轻语。除了偶尔动戒尺之外,和往日一般无二。一个下午过来,愣是没人察觉到异样。

六公主凭着过人的毅力,默默隐忍。

散学的编钟声响起。

六公主生平第一次觉得编钟的声音如此悦耳,目中闪过“终于逃过此劫”的幸运。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将六公主眼中的释然欣喜尽收眼底。

呵!

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

一直守在学舍外的湘蕙,根本不知学舍里发生的事。听到编钟声,便到门口相迎:“公主殿下,马车就在门外,奴婢伺候殿下回宫。”

六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六公主整日都是这副阴郁的样子。湘蕙随行伺候三年,早已习惯了六公主的少言。此时也没察觉出六公主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一个悦耳含笑的少女声音响起:“公主殿下,等一等我。”

六公主身子微不可见地僵了一僵。

湘蕙迅速看了过去,眼前顿觉一亮。

这个秀美无伦温柔含笑的少女,一定就是六公主在书院里结交的好友谢明曦了吧!生的好看不说,脾气也格外温柔亲切。走过来之际,竟不忘冲她这个宫女微笑点头。

湘蕙立刻对谢明曦生出了好感,主动行礼:“奴婢湘蕙,见过谢三小姐。”

谢明曦故作讶然:“公主殿下每日带染墨随行伺候,你还是第一回来。为何能认出我是谢明曦?”

湘蕙笑着应道:“公主殿下回宫,时常提起谢三小姐。奴婢早已仰慕谢三小姐风姿,便是初次得见,也能一眼便认出来。”

谢明曦抿唇一笑:“湘蕙姑娘真是机敏善言。性子也比染墨姑娘活泼亲切得多,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又笑着说道:“公主殿下对我确实格外青睐,时常和我说话。得以和公主殿下结为好友,定是我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到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

六公主也有应对之策。

反正自己是“孤僻少女”的身份,听到明讽暗讽什么的,一律当做没听懂!什么都不用说,木着一张脸就行了。

于是,六公主静静听着谢明曦和湘蕙寒暄说话,短短片刻,谢明曦凭借着一张甜甜的笑靥和讨喜的话语和湘蕙迅速拉近距离。

谢明曦主动送了六公主上马车,然后含笑挥手作别:“公主殿下,明日见。”

短短三个字,寓意无限。可以理解成“今日没算完的帐明日接着算”,也可以理解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六公主只得摆摆手,然后逃也似地上了马车。

谢明曦目送马车走远,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塞

心塞了一路的六公主,进了寒香宫后,耳根也不得清静。

湘蕙在梅妃面前狠狠夸赞谢明曦一通。

“见面更胜闻名。奴婢今日总算得见这位谢三小姐,容貌生得美,性子也极温柔。对公主殿下更是关心备至……”

梅妃失笑:“我倒从未听过你这般夸赞过谁。”

湘蕙最知梅妃心思,低声笑道:“这位谢三小姐才貌出众,品性俱佳。此时虽年少,已见风姿。想来再过几年,一定会出落得倾国倾城。”

如此出众的少女,也勉强配得上长大后的七皇子了。

梅妃听着这话,果然笑了起来。

六公主看到梅妃的笑容,愈发头痛!

自己原本也打着这个主意。先来个近水楼台,培养感情,等自己恢复男儿身份,顺理成章地迎娶谢明曦过门……

现在看来,自己委实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容易了。

麻烦梅妃娘娘,快点收起“相看儿媳”的嘴脸吧!你的儿子还不知明日要怎么熬!

梅妃笑着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安平,你今日为何一直不说话?”

便是再少言,进了寒香宫见了亲娘,也不至于一言不发。

六公主定定神,张口道:“今日董夫子布置了不少课业,其中有一篇策论。我正在想要怎么做这篇策论。”

天底下的家长都一样。事关课业,梅妃立刻道:“你快些回拂月宫,早些完成课业。”

……

回了拂月宫,六公主先去了练功房。

整整练了一个时辰,心里的郁闷烦躁,尽数化为汗水。这具孱弱的身体,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终于有了起色。便是再疲累,也能撑得下来。

满身汗水,自要沐浴。

染墨和湘蕙备好了热水后,便退至门外守着。

“自公主殿下发烧醒来后,再也不肯让我们两个贴身伺候了。”染墨低声轻叹,目中满是唏嘘怅然。

七皇子顶替六公主的身份之后,她这个宫女一直继续贴身伺候。举凡沐浴更衣梳洗之类的事,都由她动手。

可现在,六公主根本不让她近身。

湘蕙倒没那么多伤怀:“公主殿下渐渐长大,不愿让你我接近,也是难免。”

到底是少年郎,由内侍伺候才是正理。她们毕竟是宫女,六公主心里别扭,不肯让她们近身,也只得由着六公主。

染墨不吭声了,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湘蕙瞥了染墨一眼,淡淡提醒:“主仆有别。我们只要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便是。至于主子心里在想什么,我们没资格过问,也不必过问。”

过了片刻,染墨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湘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个染墨,对原来的六公主确实忠心不二。这三年来,对七皇子也算尽心。只是,态度显然有微妙的差别。

染墨知悉一切隐秘,要么重用,要么就得杀了灭口……梅妃可用可信之人不多,这才留下了染墨。

只希望染墨头脑清醒,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任何糊涂的举动来。

……

沐浴后的六公主,犹如带着露珠的花苞一般,比往日更美了三分。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下,一双明眸灿若星辰。

湘蕙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唏嘘。

若是恢复男儿身,不知七皇子会是何等俊美!

宫中诸位皇子,个个生得好相貌。三皇子清俊,五皇子俊俏,便是生了口疾不为皇上所喜的二皇子,也生得俊朗。年幼的八皇子九皇子,都生得俊俏讨喜。

四皇子更是肖似皇上少年时的英姿,俊美不凡。

不过,和七皇子一比,顿时逊色三分。

美到了极致,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公主殿下一定饿了吧!”湘蕙笑着说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殿下去用晚饭。”

两个宫女里,二十余岁的湘蕙更细心沉稳。

六公主点点头。

剧烈的运动,耗尽了体内所有的力气。嗅到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六公主顿觉饥肠辘辘。中午吃饭的时候,总要收敛几分,免得饭量过大,惊到了一众少女同窗。

此时无人在一旁,六公主放开饭量,吃了个饱。

八道菜肴,如被风席卷过一般,很快便去了大半。

湘蕙和染墨对视一眼,然后一起默默移开目光。

万幸没人看见,不然,任谁都要生出疑心。谁家的娇弱少女,也吃不下这么多……

“殿下还有课业没完成。”湘蕙尽心尽责地提醒:“现在该去书房了吧!”

吃饱喝足了,不是应该睡觉吗?为什么还要去书房写策论?

六公主万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

进了书房后,染墨点起宫灯,湘蕙燃香磨墨。

六公主定定心神,先照着董翰林的吩咐练字。一篇劝学,要用馆阁体和行书楷书各写一遍。外加一篇策论。

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课业。

湘蕙瞄了六公主的字迹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往日六公主很少提笔写字,她也未曾见过六公主往日的字迹。今日一看,实在是一言难尽……

只怕是她写的都比六公主强一些。

这样的字交上去,莲池书院的夫子岂有不训斥之理!

湘蕙委婉地提醒一句:“公主殿下不如多花些时间练字。”

六公主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我已经花许多时间了。”

湘蕙:“……”

六公主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湘蕙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至少,态度还是端正的。总比前些日子不肯完成课业强多了。

半个时辰后,三篇劝学总算写好了。姑且不论写得如何,到底完成了一半。六公主舒出一口气。

染墨端了宵夜进来:“殿下先用些宵夜再写策论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很快吃了宵夜。

然后,坐到书桌前对着空空如也的纸发愣。

湘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催促:“殿下为何还不写?”

自己倒是想写,也得写得出来啊!

六公主终于痛下决心,将笔搁下:“我困了,先去睡觉,明日早起再写。”

湘蕙:“……”

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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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督促(一)

隔日清晨。

林家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外。

今日送林微微的,是脚伤已痊愈的林钰,却不见陆迟身影。

谢明曦微笑着和林钰招呼寒暄,然后上了马车。林微微显然昨夜没睡好,神色有些恹恹,脸颊略略泛红。

谢明曦一看便知不对劲,伸手一探林微微额头,皱眉道:“林姐姐,你额头发烫,面色暗红,定是病了。快些回府歇着,我替你向山长告假一日。”

林微微却道:“我早上已喝了药,撑上一日无妨。”

谢明曦一脸不赞同:“你本来就体弱,生了病就该好生歇着,何必再去书院?”

林微微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不想一个人在闺阁里待着。”

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陡然知悉四皇子的惊天隐秘,便如一块千斤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头。林微微昨夜辗转难眠,夜里便发起烧来。

今日早上,林夫人有意让她留在家中休息,她却坚持要去书院。

她不愿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见了谢明曦,心中才稍稍安宁。

谢明曦很快便猜出了林微微的心思,不由得叹了一声:“罢了!你想去书院便去。不过,今日的跑步你就不要去了。下午的武艺课,你也别上了,向廉夫子告一回假。”

林微微乖乖应下。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陆公子今日为何没送你?”

提起陆迟,林微微目光暗了一暗:“昨日回府之后,我特意和他说了,以后有五弟送我就行了。他送了陆二妹妹去白鹭书院。”

不管日后如何,此时,她确实不宜和陆迟太过亲近。

马车外有车夫,有丫鬟,还有林钰。两人说话多有不便,只能隐晦地点到即止。

谢明曦点点头,不再多言。

……

廉夫子虽然严肃,却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谢明曦主动替林微微告假,廉夫子二话没说便应允。

谢明曦理所当然地继续站在排头第一的位置领跑。

六公主继续默默地在最后一个。

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众多少女同窗……

想起昨日翻脸反目的一幕,六公主心中一阵忧郁烦闷。

更令人忧郁烦闷的事,很快就来了。

“麻烦公主殿下,将课业交来。”身为副舍长的李湘如,确实尽心尽责。每日早上准时来收课业。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将昨晚写的三篇劝学拿了出来。

李湘如略一翻看,然后为难地说道:“公主殿下为何少了策论?”

因为昨晚很困不想写,今天早起迟了没时间写。

六公主一声不吭,谁也拿她没办法。

李湘如颇觉头痛。董翰林要是见到课业不齐,定会出言训斥。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这个递送课业的副舍长……

“李姐姐,”谢明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今日的课业便由我去送给董夫子吧!”

李湘如:“……”

谢明曦绝不可能这般好心!一定是又憋什么坏招了!

李湘如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用戒备提防的目光看着谢明曦:“你又想干什么?”

谢明曦一脸无辜地应道:“身为舍长,递送课业给夫子是分内之事。往日总由李姐姐操心,今日也该轮到我了。”

真的这么简单?

李湘如满目怀疑。

谢明曦一脸淡定。

当然另有原因,不过,和李湘如却没什么干系。

僵持片刻,李湘如终于退让:“好,今日便由你去。如果董夫子问起公主殿下的课业,你别忘了替公主殿下解释一二。”

譬如“公主殿下昨日晚上精神不佳所以没完成课业”之类。反正,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董翰林也就不会追根究底了。

如此特殊待遇,只限六公主而已。

从开学至现在,六公主的课业就从未交齐过。

谢明曦不置可否,迅速瞥了面无表情的六公主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六公主心里发凉。总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

事实证明,六公主的直觉十分灵验。

谢明曦去了盏茶功夫,便回来了,一脸欣然地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课业未能及时完成,董夫子十分不悦,要将公主殿下叫去训话。”

“我心中不忍,便对董夫子提议,我来督促殿下补写策论。董夫子已经应下了。”

“公主殿下是不是很高兴?”

六公主:“……”

六公主无言地和谢明曦对视。

这一手太狠了吧!

谢明曦背对众少女,无需遮掩眼中的冷意,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你若不愿意,大可以和我当场翻脸!反正,你顶着六公主的身份,可以肆意妄为!

六公主无奈又痛苦地点点头。

自己理亏在先,既无底气也舍不得和未来的媳妇翻脸啊!

万幸谢明曦没窥出六公主心里的念头,不然一定一脚踹飞自以为是的某人。

谢明曦见六公主点头应下,心中怒气稍平。对方还算识趣,如果胆敢翻脸,她使出的手段可就不止眼前这么一点了。

趴在桌上假寐休息的林微微,悄然睁开眼。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六公主和谢明曦之间来回打了个转。

奇怪,为何她们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

谢明曦“认真负责”“言出必行”。

课间休息之际,少女们大多凑在一起闲话说笑,或是到学舍外转悠片刻。

谢明曦却立刻到了六公主身侧,仔细讲解写策论的要诀。又特意将昨日董夫子布置的策论题细细讲了一遍。

六公主不敢分神,逼着自己睁大眼睛,听得异常专注。然后,在谢明曦的“提醒”下,万分痛苦地铺纸提笔,补写一篇策论。

期间,谢明曦少不得要提点几回:“公主殿下执笔姿势不错,力度却掌握得不好,下笔不分轻重。”

“这一张写废了,还是重写吧!”

“怎么又写得这般难看?重写吧!”

这一幕,落在众少女眼中,便成了谢明曦细心讲解督促六公主完成课业。

李湘如照例羡慕嫉妒恨一回。

盛锦月照例要冷哼不屑一回。

林微微照例要暗暗泛酸一回。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督促(二)

午时,饭堂。

林微微今日身体欠佳,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

谢明曦的胃口倒是出奇得好,比往日多吃了一碗。不时为六公主夹菜,热情地让六公主多吃一些。

六公主看着碗里堆得冒了尖的豆芽芹菜,口中有些发苦。

自己最不喜吃这两种蔬菜!细心敏锐的谢明曦一定早就留意到了。所以今日带来的菜肴,俱以这两样蔬菜为辅料。

嫩嫩的牛肉丝和香喷喷的红烧肉近在眼前。

然而,自己的碗里只有豆芽和芹菜!

和以前的待遇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谢明曦温柔关切地看了过来:“公主殿下怎么不吃?莫非今日胃口不佳?”

六公主只得默默低头,将最厌恶的豆芽芹菜一一吃进口中。

希望谢明曦早点消气。

此时自己实在不愿和谢明曦独处……倒不是怕她。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对上廉夫子,也有一拼之力。谢明曦虽然勤练不辍,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是,自己理亏在先,对上谢明曦便心虚。既不愿曝露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又不愿和谢明曦再像昨日那般争锋相对。

思来想去,也只能躲了。

……

到了午休时间的时候,独来独往不喜人伺候的六公主,竟叫了湘蕙进寝室伺候。

湘蕙有些讶然。不过,身为奴婢,最要紧的便是听主子的吩咐。不该多嘴的时候,绝不能张口。

湘蕙依令进了寝室伺候。

所谓伺候,不过是放下被褥,掸一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而已。

不过,有了湘蕙在,谢明曦便不能再随意张口询问,更不会翻脸动手了。

六公主美滋滋地想着,不无自得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明曦似早已料到六公主的手段,早有了应对之策。笑吟吟地说道:“公主殿下的策论只写了个开头,今日中午的午休时间,便用来写策论吧!”

六公主:“……”

要不要这么狠?

六公主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谢明曦笑容不减,目中却闪出只有六公主窥出的凉意:“是我思虑不周,一心想督促公主殿下完成昨日的课业,竟忘了公主殿下疲累困倦,需要休息。”

“既是如此,殿下便先休息吧!”

然后,起身便往外走。

六公主一惊,反射性地闪身拦住谢明曦:“你要去哪儿?”

谢明曦淡淡应道:“林姐姐今日身子不适,我去她的寝室陪一陪她。正好也能让公主殿下安心午睡。”

六公主:“……”

对视片刻,六公主委屈地退让:“我刚才是在说笑,其实,我半点都不困,精神好得很。还是来写策论吧!”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委屈自己,来迁就我。我虽是一心为了公主殿下着想,却不应该逼迫殿下努力用功。”

六公主立刻道:“我半点都不委屈。你肯指点我写策论,我心中十分高兴!”

谢明曦这才“勉强”应下:“公主殿下一心向学,我便留下吧!”

站在一旁的湘蕙,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暗暗惊讶。

六公主在外人面前就是个闷葫芦,根本不乐意张口。没想到,在谢三小姐面前竟这般“活泼”,脸上的表情也鲜活生动了许多。

看来,六公主对谢三小姐是真的“非同一般”啊!

湘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笑意。

……

六公主万分痛苦地坐到了桌子前。

湘蕙利落地铺纸研磨,顺便将六公主早上写的策论开篇拿了过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是晚上便完成课业吧!也免得今日要补,还劳烦谢三小姐。”

六公主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了今日的惨痛经历,自己哪里还敢不完成课业。

不管如何,以后一定要写完,绝不再给谢明曦“督促”自己的机会。

谢明曦瞥了六公主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以为写完课业就能躲得过?怎么可能!先让六公主自我陶醉片刻好了!

有湘蕙在一旁,谢明曦并未说半句出格的话。相反,她颇有耐心,反复提点。

笔墨落成字迹,无法随意涂改。六公主不得不一再重写。在聚精会神专注之极的练习之下,进步神速。

湘蕙听在耳中,看在眼底,心里颇为动容。打定主意今日回宫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细细禀报给梅妃娘娘知晓。

有谢三小姐在,不必再担心六公主的课业了。

……

经过一个中午的不懈努力,六公主终于写完了策论。

字迹工整,语句通顺,通篇策论言之有物。

就连六公主自己都不敢置信,这篇策论竟是出自自己之手!一时间,右手的酸软疼痛俱被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满足和骄傲。

“明曦,”兴奋的六公主浑然忘了自己和谢明曦正在冷战,高兴地说道:“我这篇策论写得如何?”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闪着亮光。

美丽的脸孔,也被点亮。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里却如针刺一般。

前世的六公主,常年阴郁,便是偶尔心情愉悦的时候,也是面容平静,目中有些笑意罢了。何曾像此时这般笑得灿烂如烈日过?

她竟被重逢的喜悦蒙骗了这么多时日,直至昨日才惊觉真相!

汹涌的怒火,再次席卷上心头。

不好意思,谢贵妃天生心胸狭窄,特别记仇!招惹到她的人,没一个不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谢明曦对着六公主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公主殿下已经尽力了。不过,这篇策论和一众同窗相比,还是稍显拙劣,只能排在最末。”

六公主:“……”

六公主努力挣扎:“总比之前有些进步。”

这倒也是。

“确实有些进步。”

谢明曦点头赞许,然后,话锋一转:“只是,这样的进步还远远不够。六公主殿下在射御数三门课上皆表现优秀出色。四书五经理当学得好。以后,公主殿下应该多下苦功。”

六公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督促(三)

让一个自小就偏科的语文渣学好四书五经,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六公主垂死挣扎:“反正,我又不必参加科举,学的好坏都无妨。”

这句话,六公主以前也说过。

那个时候,谢明曦温柔又怜惜地附和好友,不忍令六公主颜面难堪。

此时的回应却是句句扎心:“照公主殿下这般说来,我们身为女子,都不必参加科举,又为何要勤学苦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公主殿下尚未努力,便言退却,毫无毅力。实在令人失望!”

“读书是为了明理,不出闺阁,依旧能知天下事。未出家门,依然通晓古今。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才学出众满腹诗书,一生受用不尽。反之,便是生得一张好皮囊,也如绣花枕头一般。”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更应用功读书。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皇后娘娘和梅妃娘娘的厚望?”

湘蕙在一旁听着,竟也深觉有理,大着胆子张口附和:“谢三小姐言之有理。公主殿下确实该用功读书。梅妃娘娘日日都盼着公主殿下有出息。”

如果是真正的六公主,读书好坏都无妨。

可如今,顶着六公主身份的是七皇子。

迟早有一日,七皇子要恢复自己的本来身份。连四书五经都学不好,还有何颜面面对帝后和一众皇子?

梅妃鼓起勇气央求天子,将七皇子送到莲池书院读书。自也盼着七皇子课业有所进益。

六公主节节败退,苦着脸点头:“明曦说的确实有理。我以后用功读书便是。”

谢明曦又道:“此时尚未到上课时间,我陪公主殿下一起去董夫子处,将这篇策论交给董夫子。”

六公主只得继续点头。

……

从寝室到董夫子的屋子,只有短短一段路。

六公主脸皮再厚,也不好将湘蕙喊上。默默和谢明曦一前一后地出了寝室。

谢明曦停下脚步,待六公主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才压低了声音,淡淡道:“你打算每日都让湘蕙进寝室?”

言下之意便是,难道你想一直躲着不和我独处?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么简单的道理,六公主焉能不懂。

不过,好赖躲一时是一时!

六公主睁着眼装无辜:“是,莫非你习惯午睡的时候有人在一旁?”

谢明曦呵呵一声:“公主殿下随意便可。”

明明笑颜如花,看着又温柔又可爱。为什么自己心里阵阵发凉?

六公主下意识地挺直胸膛。

谢明曦将六公主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微微一笑,未置一词。很快,两人便到了董翰林的屋外。

谢明曦正要上前敲门,六公主忽地抢上前一步,抢先敲了门。

谢明曦难得怔了一怔,迅速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自然不会解释。

后世年少美貌的女学生被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的老教授猥亵的新闻着实不少。以后谢明曦来交课业,自己定要陪着一同前来。

……

接连敲了数声,董翰林才来开了门。

董翰林原本在练书法,听到敲门声颇为不耐,皱着眉头正要训斥。待看清敲门之人的脸孔,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乐呵呵地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快些进来。”

六公主暗暗撇嘴,走了进去。

谢明曦紧随其后。

生性严厉不苟言笑的董翰林,对着六公主颇为亲切,老脸上满是笑容:“公主殿下特意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六公主没吭声,将手中的策论放到书桌上。

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公主殿下今日利用午休时间,写好了这篇策论,特意交来给董夫子。还请董夫子仔细看上一看。”

董翰林一听,立刻夸赞不已:“公主殿下如此好学,竟连午休时间也用来写策论,此等勤勉,令人激赏。我定要将此事禀明山长。”

拿起策论,尚未细看,又夸赞六公主字迹端正。

六公主正要自得,谢明曦忽地看了桌子上摞起的纸张一眼。六公主很自然地顺着谢明曦的目光看了过去。

放在第一张的,赫然便是谢明曦昨日的课业。

一手漂亮圆润的馆阁体,赫然映入眼帘。

和谢明曦的字一比,自己写的就如一坨坨牛粪……

再听董翰林的夸赞,六公主顿觉脸上发热,忽然没了勇气和谢明曦对视。

心中暗暗发狠,从今日起,一定要好好练字。不然,便是日后想写封情书给谢明曦,都没脸落笔。

董翰林夸完了字,又开始夸策论写的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

六公主便是脸皮再厚,也按捺不住了,张口打断董翰林:“董夫子这般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我自知水平不佳,远不及一众同窗,以后一定好生听课学习,认真练字。”

六公主竟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

而且,还说要认真听课!

董翰林颇觉受宠若惊,连连笑道:“公主殿下有这份心极好。若是课上困乏,偶尔想假寐,其实也无妨。”

六公主:“……”

六公主被噎了一回,很快面无表情地应道:“我决意好好读书,不会在课上睡觉了。”

董翰林有些惊喜:“公主殿下说的是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瞒殿下,我一直为殿下遮掩。每次山长问起课上情形,我从未提起过公主殿下上课睡觉之事。”

面对一脸邀功的董翰林,六公主已经无力吐槽了。

身为夫子,上课时学生睡觉,难道不该好好反省自身上课乏味无趣吗?竟然还有脸说替学生遮掩,明明是替自己遮丑才对。

谢明曦轻笑出声,对董翰林说道:“董夫子,公主殿下虚心向学,我身为殿下好友,心中亦十分庆幸。”

“从今日起,我定会时时提醒督促公主殿下练字读书,恳请夫子首肯。”

董翰林欣然点头。

六公主暗暗泪流满面。

自己这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谢明曦挖的坑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巨坑里爬出来……想想便觉得心酸。

……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过招

下午的武艺课,换了一身黑色武服的廉夫子准时出现在学生们眼前。

莲池书院的武服共有两种,一种是红白相间,射御课上穿的便是红白相间的武服。另一种,是纯黑色镶着红边的武服。

穿着黑色武服的廉夫子,愈发高挑俏丽,英姿飒爽。

只可惜,廉夫子在学生面前从未笑过,一直绷着年轻美丽的脸孔,严肃凌厉,令人心生敬畏。

同样穿着黑色武服的谢明曦上前两步:“廉夫子,林微微今日身体欠佳,不宜上武艺课,只能留在学舍里休息。还望夫子首肯。”

廉夫子略略皱眉问道:“林微微病得可严重?”

谢明曦答道:“她昨夜发了烧,今日出府前喝了药,中午林府又送了药来,喝过之后已好多了。只是全身乏力,无力到练功房来。”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武艺课三天一回,且只有一个时辰。每次上课,廉夫子都恨不得时间能延长几倍,根本不容学生懈怠分神。

李湘如等人已开始练习出拳。

至于谢明曦尹潇潇六公主三人,自是随着廉夫子练习刀法。

廉夫子教了几式刀法,吩咐三人练习。然后去指点另外几个学生练拳。尹潇潇专注练刀,压根没留意谢明曦和六公主的距离越来越近。

六公主警觉地瞥了借着练刀靠近的谢明曦一眼。

她想干什么?

谢明曦挑了挑眉,手中的木刀冷不丁地攻向六公主。

六公主一个闪身避让,右手执刀还击。

谢明曦竟不闪躲,手中木刀直直地横扫过来。

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六公主暗暗心惊,自不肯伤了谢明曦,只得匆忙退让。这一让,便露了一丝破绽。

谢明曦本就身手不俗,近来日日苦练,进步神速。立刻窥准破绽,手中的木刀犀利地攻了过来。

饶是六公主反应敏捷,也有些手忙脚乱。

……

“廉夫子,谢明曦和六公主打起来了。”

盛锦月第一个抢着张口告状。

廉夫子冷冷地瞪了盛锦月一眼:“我还用你提醒不成?你专心练拳,不得东张西望分神!”

盛锦月:“……”

盛锦月满心委屈,闷闷地继续练拳。

原本在家中受尽宠爱,众人对她百依百顺。如今进了莲池书院,却处处不受夫子待见。时常遭训斥,盛锦月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可惜,有再多的闷气,也得憋着。

天地君亲师,学生在夫子面前,只有乖乖挨训的份。

廉夫子眼力耳力俱十分灵敏,比盛锦月更早一步察觉到谢明曦和六公主的交手过招。若换了别人,廉夫子早已喝令停下。

不过,谢明曦和六公主嘛,又另当别论。学有余力,过一过招也无妨。

优秀出众的学生,夫子们难免要偏心一二。

廉夫子看了片刻,忽地出言道:“谢明曦,停下!”

没等谢明曦停下,六公主竟先停了下来。谢明曦手中的木刀去势未尽,在众少女的惊呼声中,抵住了六公主的喉咙之处。

木刀无刃,不会伤人。

谢明曦眼中的锋芒,却比刀锋更凌厉。

此时的谢明曦,背对着众人,无人窥见她眼底的寒意。六公主默默回视。

你还不肯消气吗?

谢明曦抿紧嘴角,握着木刀柄的手骤然用力,收回了木刀。

此时,廉夫子已快步走了过来,看着谢明曦,目中露出嗔责之意:“练武过招是常有之事,六公主处处相让,一直防守闪躲。你为何咄~咄相逼,出招如此凌厉?”

万一真的伤到六公主,怎么办?

便是换了别的同窗,也不宜动手伤人!

谢明曦尚未出言辩驳,六公主竟主动张口道:“夫子误会了。是我请明曦出手,我今日练习闪避。”

廉夫子半信半疑,看向谢明曦:“公主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谢明曦迅速瞥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目中露出恳切之色。似在说“千万别拆穿我”。

谢明曦心情有些复杂微妙,低声应了一句:“是,我和殿下是特意如此练习。”

廉夫子这才释然:“如此也就罢了。不过,你们刀法尚属入门,还未练至收放自如的地步。冒然出手过招,着实欠妥。以后若想练招喂招,便和我说一声。我亲自陪你们练习。你们可记下了?”

最后一句,是冲着所有学生说的。

众学生一起应下。

……

之后,谢明曦和六公主各自练习,未再过招,便连眼神交汇也没一个。

准确的说,谢明曦专注练习,压根没再看六公主。

至于六公主,倒是不时瞥谢明曦一眼。奈何谢明曦似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也不愿搭理……

六公主忽地想起了两日前对自己温柔亲切关怀备至的谢明曦。

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着实不是滋味。

只是,自己的来历实在骇人听闻,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晓。便如谢明曦,也绝不肯让任何人察觉她重生一回的秘密。

六公主暗叹一声,收敛纷乱的思绪,专注练习手中的木刀。

只有迅速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梅妃。才有可能查明原主前世的死因,然后报仇雪恨。

全神贯注的时光,一闪而逝。

散学的编钟声响起。

众少女一一离开。

六公主却似未听见编钟声一般,依旧聚精会神地练习刀法。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刻或半个时辰?

六公主浑然不知。

挥舞的长刀,满额的汗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越来越酸软的胳膊……一切的一切,六公主似都无所觉,心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这团火焰,支撑着六公主继续奋力挥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何时,练功房里竟燃起了烛火,驱走了室内的晦暗。

六公主终于惊觉有异,停了下来。

此时,黑色的练武服已被汗水浸透,手心一片湿热。

廉夫子冷肃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廉夫子注视着筋疲力尽满额汗珠的六公主,然后张口问道:“公主殿下可愿正式拜我为师?”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拜师

明亮的烛火下,廉夫子神色平静从容,仿佛问的只是“你累了没有”之类的闲话。

廉家刀法,素不外传。

收为徒弟,又另当别论。

廉夫子默默观察六公主数日,在今日的武艺课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收六公主为徒。

谢明曦和尹潇潇也都是天赋出众的少女。只是,收徒弟是极慎重的事,没有一收就是三个的道理。先将六公主收归门下,谢明曦和尹潇潇暂且做不记名的弟子,多多指点便是。

廉夫子表面镇定,实则问出此言的时候,心里也有些紧张。

六公主身份不同寻常,平日又不喜说话。是否愿拜师,她也没十足把握。

六公主的眼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快步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徒弟盛安平,见过师傅。”

这一声师傅一出口,两人的关系陡然不同。

此时的师徒,关系紧密,甚至比血脉之亲更密切!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廉夫子心里的巨石悄然落了地,面上却半分不露,口中故作淡然地说道:“起身吧!你既心甘情愿地拜我为师,我以后自会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

“廉家虽已式微,廉家刀法依然名震大齐。皆因廉家刀法自先祖传承而来,历经数代融汇贯通改进,毫无花俏之处,讲究的是快很准,气势凌厉,一刀毙命。”

简而言之,廉家刀法不是好看的花架子,而是沙场上取人性命的利器。

廉夫子定定地看着六公主,一字一顿地问道:“盛安平,你可愿学廉家刀法!”

六公主肃容应道:“请师傅教导!”

……

天色已晚。

暮色笼罩着冷清的寒香宫,更添几分寂寥。

梅妃满面焦虑,翘首期盼:“安平今日为何迟迟没回宫?莫非是在书院里惹了祸?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过后,梅妃胆战心惊,颇有些杯弓蛇影。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会惊惶难安。

对六公主的行踪安危,更是格外在意。

琴瑟婉言相劝:“公主殿下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若有任何意外,湘蕙早已打发人回宫传信了。请娘娘稍安勿躁,再耐心等上一等。”

稍安勿躁?怎么可能?

梅妃越想越担心,眉头几乎快拧成了结:“快让人去东华门候着,安平一回宫,立刻打发人给我送信。”

琴瑟笑道:“奴婢早已打发人去等着了。”

梅妃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半个时辰后,六公主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梅妃才长舒一口气,一把握住六公主的手:“安平,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迟?还有,你为何满面疲倦?出什么事了?”

面对紧张过度的梅妃,六公主着实无奈,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我没事,只是今日练武时间稍长了些,有些疲累。”

顿了顿,又将自己拜廉夫子为师之事说了出来。

梅妃喜出望外,连连追问:“廉夫子真的主动收你为徒?还说要将廉家刀法倾囊相授?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六公主一一作答:“是,以后每日我要在莲池书院多留一个时辰,学习廉家刀法。廉夫子叮嘱我,此事暂且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妃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好好好!母妃不会告诉任何人。”

然后,低声叮嘱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既拜在廉夫子门下,以后便要尊重敬爱廉夫子,便如对你父皇……”想起廉夫子是女子,立刻又改口:“就像对母妃一般。”

好好的拜师,怎么说得像找个后娘似的。

六公主默默腹诽,点点头应下。

梅妃想了想又道:“廉家自廉老将军去世后,便大不如前。不过,廉家儿郎大多在兵部或军中任职,日后总归能派上用场。你可得好好收拢住廉夫子,以后才能将廉家人拉拢过来。”

六公主:“……”

六公主复杂难言地看了梅妃一眼:“母妃想得颇为深远。”

前脚刚拜师,后脚就想着利用廉夫子。

这等做法,实在不算厚道!

梅妃未听出六公主的话中之意,愉悦地笑道:“总之,这实在是好事一桩。你一定要好生学武,最好是压过你四皇兄一头。日后也能令你父皇另眼相看。”

皇权至上,建文帝是大齐天子,后宫诸妃只能匍匐仰视,祈求垂怜宠爱。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想博得建文帝的青睐宠爱,也要各用手段。

如此畸形的环境下,注定了没有纯粹的亲情,父子之间,也充斥着算计。

六公主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梅妃便以为这是应下了,笑着说道:“这么晚了,你尚未用晚饭,定然饥肠辘辘。我已命人备好晚膳,你在寒香宫里用过晚膳再回拂月宫。”

六公主确实饿了,点点头,便去了饭堂。

……

六公主胃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

梅妃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目中满是欢喜。

湘蕙凑趣地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谢三小姐对公主殿下的课业十分上心,主动请缨要陪殿下练字读书呢!”

“谢三小姐课业优秀,书法出众。有谢三小姐相陪督促,公主殿下的课业一定进步神速。”

梅妃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然后看向六公主:“果真如此?”

六公主:“……”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忽然觉得美味的菜肴失了几分滋味,在梅妃期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应道:“是。”

梅妃露出“这位谢三小姐勉强堪为儿媳”的笑容:“谢三小姐待你这般上心,你不妨和她多多来往。”

又含蓄地暗示:“不过,也别太过亲近,免得落人口舌。”

虽然年岁还小,又顶着六公主的身份,却是男儿身。同食同寝已是逾越,万万不可再有什么亲密的举动。

六公主:“……”

梅妃娘娘,你真的想多了。

谢明曦现在只想揭了我的皮!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别说娶媳妇过门,想安稳地继续做六公主都不可能。

……

第一百六十章 水深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

春锦阁的丫鬟们皆已入眠,一片安宁。

谢明曦平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六公主的脸孔……阴郁的,沉默的,愉悦的,微笑的,惊愕的,戒备的,锐利的……

最终,定格成了委屈隐忍的模样。

论身手,她根本不及六公主。

这一点,她和六公主都是心知肚明。

她在武艺课上猝然出手,一来是想出心头恶气,更重要的是想借机试探六公主是否心存歹念。一个人最本能直接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显然,这个来历不明的“六公主”,对她并无杀意,甚至处处相让……其中,到底是何缘故?

一个人为何会对另一个人如此隐忍退让?

这位“六公主”,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如一团乱麻,无法理开。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些秘密,她定要一一解开。

……

至此,六公主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四书五经课上不能再睡觉,不管能不能听懂,逼着自己听下去。每日的课业要全部完成……否则,第二日谢明曦便会“热情”地督促她补齐课业。

礼仪课上时常挨戒尺就不提了,便是音律课上,也不若往日悠闲自在。也不知谢明曦跑到杨夫子面前嘀咕了什么,总之,杨夫子开始教自己击鼓,要求颇为严格。

往日最令自己期待的午休时间,也成了另一项酷刑。

谢明曦每日“指点”练字!从馆阁体,到楷书行书隶书行草行楷……练得每日胳膊酸痛,其中种种心酸,不提也罢。

唯一值得高兴的,便是散学后的那一个时辰,廉夫子会特意在练功房等着,将刀法传授给自己。

可惜,这个秘密没能维持多久。

短短几日,谢明曦便窥破了此事。

“每日散学,公主殿下都迟迟未走。听闻是去了练功房?”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此时,湘蕙也在一旁。

自那一日揭破彼此隐秘后,两人再也没有独处过一室。

六公主嗯了一声,不欲多说。

谢明曦顿了片刻,又道:“廉夫子是否已正式收你为徒?”

六公主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甘。她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这一日真的来了,心里依旧百般不是滋味。

往日,是别人羡慕她天赋出众得夫子青睐偏心。没想到,今日轮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走了她相中的师傅。

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了。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不必沮丧颓唐。你若想学廉家刀法,我悄悄传授给你便是了。”

谢明曦看了过来,唇角似笑非笑:“公主殿下这么做,不怕被廉夫子责怪?”

私下传授武艺,可不是等闲小事。廉夫子便是心胸再宽广,知晓此事也一定心中不快。

六公主总算等到了“冰释前嫌”的良机,当然不愿错过。立刻道:“我自会找机会禀明师傅,你不必担心。”

一边说,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过去,心里默默想着。

快点答应了吧!

之前的那点“误会”,也就此翻篇,不要再追究了吧!

在六公主殷切期待的目光下,谢明曦点了点头。

六公主心花怒放,双眼闪出光彩:“我每晚都要多留一个时辰,师傅亲自教导我刀法。你不宜一并留下。不如趁着中午午休之际,我们一起悄悄去练功房如何?”

午休时间用来练刀,正好可以省去练字,一举两得!

六公主美滋滋地暗暗盘算着。

谢明曦淡淡瞥了六公主一眼:“公主殿下不想练书法了?”

六公主:“……”

六公主当然不能承认,立刻道:“当然不是。只是,除了中午之外,似乎再无合适的时间。”

书院里的课程排的满满当当,上下午各有一次休息的时间,只有一炷香时辰而已。倒是中午,除去吃饭之外,还能有半个多时辰。

谢明曦却道:“练武之事,不必急在一时,以后再找时间也无妨。公主殿下还是好好操心即将到来的月考吧!”

六公主:“……”

六公主果然笑不出来了。

……

是啊!莲池书院每个月一次惯例的月考核就要到了。

六门课程每一门十分,总计六十分。总分五十四以上,算作甲等。总分四十八以上,算作乙等。四十八以下,便是丙等了。

也就是说,想得甲等,每门最多被扣一分。想得乙等,每门最多被扣两分!

六公主初次听到这等评判标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了无误之后,顿时便生出了“我一定会考丙等”的凄凉!

站在一旁的湘蕙,看着满面悲戚的主子,心中颇为不忍,轻声张口安慰道:“公主殿下便是考丙等,梅妃娘娘也不会生气。”

并没有被安慰到!

六公主默默地瞥了补了一刀的湘蕙。

湘蕙显然也觉自己的话听着不大顺耳,立刻改口道:“这些日子公主殿下颇为勤奋,或许能考乙等!”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六公主总算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考丙等我也不会沮丧。起点低,以后进步的余地更大。”

谢明曦点头赞成:“公主殿下言之有理。像我这样一考便是甲等的,实在没什么进步的余地。”

六公主:“……”

六公主挣扎着应道:“我射御数三门争取考满分。”

谢明曦继续点头:“公主殿下这三门确实学得极好,或能考满分。如此一来,礼乐书三门考得差些,总分也不会太低。不然,别人都考五十几,只殿下一人未及四十,未免难看了些。”

六公主:“……”

湘蕙垂下头,掩住嘴角的笑意。

这位谢三小姐说话倒是直接有趣。

七皇子殿下沉默少言,性情阴沉。和谢三小姐在一起,倒是活泼了许多。也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年郎应有的朝气蓬勃。

回宫之后,一定要禀报给梅妃娘娘知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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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挑衅

随着月考临近,一众少女的精神也随之紧绷起来。

这是进莲池书院后的第一次月考,众少女都铆足了劲。

每次月考,顾山长都会亲自书写榜单,将每个学舍的前三名学生姓名写在上面,然后张榜公布在书院门外。还有额外的奖赏!

奖赏算不得什么,张榜公布的荣耀却令人神往。

少女们平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颇为和睦,到了这两日,气氛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便连闲谈的内容也变成了:

“完了,我此次一定考不好。”

“秦姐姐何必这般自谦。依我看,秦姐姐定能考取甲等!”

“颜妹妹近来读书刻苦,想来此次必能考取前三!”

“哪里哪里,我比李姐姐可要差远了。李姐姐此次定要夺取头名,也让某些自以为是的人看看,谁才是当之无愧的新生第一!”

……谁在大放厥词?

谢明曦抬头,慢悠悠地看了过去。

颜蓁蓁目露挑衅地看了过来。一旁的李湘如,倒是安稳端坐,唇畔含笑,一派落落大方的风范。

“就算李妹妹考第一,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谢明曦尚未张口,林微微已经毫不客气地应了回去。

颜蓁蓁撇撇嘴,指桑骂槐:“有些人,便是出身名门,也没半点风骨。整日围着一个庶女打转,甘当马前卒,真是丢人现眼不自知!”

林微微气得红了脸。

同是庶出的方若梦,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明曦淡淡说道:“嫡出庶出,皆为天定,无可更改。在莲池书院,以才学排先后,不以出身论高低。只有对自己欠缺自信之人,才会以嫡庶之别来强调自己胜人一筹。”

颜蓁蓁霍地起身,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右手食指直直地指着谢明曦:“谢明曦!你欺人太甚!”

“你别以为自己能稳占第一!这一次,李姐姐必能胜过你!”

谢明曦挑眉一笑:“我还以为,你要‘亲自’考第一。”

颜蓁蓁:“……”

心高气傲的颜蓁蓁,哪里禁得起这般激将,脱口而出道:“你给我等着!我这次便考个第一个给你看。”

谢明曦很顺溜地接口:“你若考了第一,我这舍长之位就让给你。反之,若我考了第一,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你每日替我铺纸磨墨!”

颜蓁蓁冷哼一声:“一言为定!”

李湘如:“……”

看着抬头挺胸骄傲无比的颜蓁蓁,李湘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便是谢明曦考不了第一,还有她在。颜蓁蓁哪来的自信能考头名?

……

李湘如和盛锦月同一个寝室。两人本就熟络,在李湘如的刻意示好拉拢下,盛锦月已将李湘如视为知己。

今日,回了寝室之后,盛锦月忿忿地哼了一声:“谢明曦那副趾高气昂稳考第一的样子,实在可恨可恼。”

好在盛锦月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谢明曦对手,转而将希望都放在了李湘如身上:“李妹妹,你此次一定要考一回第一,压一压谢明曦的气焰!”

李湘如眸光一闪,淡淡说道:“盛姐姐说的对。谢明曦不过是一介庶女出身,竟堂而皇之地压了我等一头,我们心中如何能服气?”

这话可算是说到盛锦月的心坎里了。

盛锦月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嫡庶有别,一个妾室生的庶女,就该安分守己,甘于卑微。谢明曦这般嚣张,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李湘如耐着性子听完,故意轻叹一声:“我有心给谢明曦一个教训。只是,谢明曦的课业确实优秀出众。礼乐书我丝毫不惧,倒是射御数三门,我略逊一筹。”

平日众人一起上课,各人的课业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便是盛锦月,也没法昧着良心贬低谢明曦。

李湘如似自言自语:“明日上午考礼乐书三门,下午考射御数。若‘无意’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拉得手软脚软,任谁再厉害只怕也考不好了。”

对啊!

她怎么没想到这般绝妙的主意!

盛锦月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眉飞色舞地笑道:“李妹妹,你就等着看热闹好了!”

李湘如故作为难,蹙起眉头:“盛姐姐,我只是随口说笑。这么做万万不妥。万一被夫子们察觉是你所为,定会严惩于你。这如何是好!”

盛锦月挑眉冷笑:“放心,我既要动手,又岂会这般轻易被察觉。”

李湘如一脸忧虑:“可是……”

“没什么可是。”盛锦月颇为义气地挺起胸膛:“总之,此事是我的主意,也由我来动手。成与不成,都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放心,便是不成。我也一力承担!绝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李湘如一脸动容,看着盛锦月的目光里满是钦佩:“盛姐姐侠肝义胆,胸襟更胜男子,我自愧不如!”

盛锦月被李湘如钦佩的目光看得飘飘然,哈哈笑了起来。

李湘如也抿唇一笑。

盛锦月出身淮南王府,身份尊贵,仅次于六公主。盛锦月和谢明曦积怨颇深,由她出手对付谢明曦,再妙不过。

成了当然很好。自己能轻松考得头名,狠狠地将谢明曦压下一头,出了心头闷气。

便是算计不成,倒霉的人也是盛锦月,和自己没半点关系!

……

盛锦月怀揣着绝妙的“好主意”,心情十分愉快。

下午见了谢明曦时,竟难得张口打了招呼:“明曦表妹,明日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平日直呼其名,叫明曦表妹还是第一回。

这个盛锦月,在打什么主意?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考试便考试,没什么可准备的。”

盛锦月:“……”

盛锦月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正要动怒,忽地想起明日“大计”,此时不宜翻脸。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明曦表妹课业出众,不必准备,也能考得好。”

谢明曦毫不谦虚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盛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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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宅(一)

盛锦月忍了又忍,竟又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我便预祝明曦表妹旗开得胜,一举考中头名!”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明曦瞄了笑容僵硬努力表现出亲近之意的盛锦月一眼,随口笑道:“我也预祝锦月表姐事事顺遂,明日能考中乙等。”

盛锦月:“……”

盛锦月差点没被气出个好歹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好在谢明曦似未留意她僵硬的神情,转过头和林微微说话。

盛锦月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心中狞笑一声。

谢明曦,你给我等着!

……

傍晚,谢明曦回了谢府。

如今多了谢老太爷徐氏等人,谢府内宅比原来热闹多了。

谢明曦和谢元亭回府之后,先来给谢老太爷徐氏请安。

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未在眼前,不过,到底是嫡亲的孙子孙女。谢老太爷心里的天平迅速倾斜,和颜悦色地问道:“元亭,明娘,你们两人明日就要月考了。课业温习得如何了?”

谢元亭抢着答道:“祖父,孙儿这些时日一直温习到子时,想来此次定能考得甲等!”

谢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随口笑道:“论勤奋,我远不及大哥。每日晚上,我会在练功房里练上一个时辰,然后便睡下。”

“此次月考,甲等没问题。我争取考第一回来,给祖父增光添彩!”

谢元亭:“……”

他最恨的就是谢明曦这等满腹自信的模样!

自己埋头苦读,恨不得悬梁刺股,最大的愿望是考一回甲等!而谢明曦,一张口便是第一……

“好好好!”天赋出众的谢明曦自然更讨人喜欢。谢老太爷哈哈笑了起来:“明娘这般有志气,不愧是我们谢家的血脉!”

徐氏笑着插嘴道:“我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像明娘这般聪慧的少女。想来定是谢家先祖保佑。以后明娘有了大出息,定能振兴谢家门庭。”

在谢府安顿已有数日。永宁郡主除了第一日之外,再未露面。谢钧对徐氏等人不冷不热。谢元亭更是嫌弃徐氏粗鄙,等闲并不搭理。

唯有谢明曦,对徐氏亲近尊敬,便如对真正的祖母一般。对二房众人也很友善。时常送些吃喝穿用之物给谢兰曦姐弟三个。

徐氏接管谢家内宅,时日尚短,丁姨娘又不时使绊子,并不顺遂。好在谢明曦私下提点了几回,又推荐了一些可用可靠的下人。为徐氏免去了不少麻烦。

徐氏的心,理所当然地偏向谢明曦!

这话听着顺耳。

谢老太爷难得冲徐氏笑了一笑:“说的在理。”

徐氏当年对谢老太爷死心塌地,一来是因为谢老太爷擅长哄人,二来,便是冲着谢老太爷这张俊脸了。如今谢老太爷上了年纪,不及年轻时俊俏。不过,在同龄人中,依然称得上英俊。

这一笑,令徐氏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她已经很久没见谢老太爷冲自己笑了。

谢明曦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承祖母吉言。我也盼着日后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惠泽家人。”

徐氏笑道:“那我们可就等着沾光了。”

徐氏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皱纹不停跟着抖动,实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谢元亭看着碍眼刺目,听到徐氏口口声声夸赞谢明曦,更是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祖母说这话未免可笑。”

“明娘是女子,便是读书再好,也不能科举做官,谈什么振兴门庭,岂不可笑?祖母这等话,在家中说说无妨,若有外人在,还是注意些为好,免得为人耻笑。”

要振兴谢家门庭,也应该是他谢元亭才对!

……

谢元亭眼中的鄙夷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便是年龄最小的谢元蔚,也清楚地知道这位大堂兄瞧不起徐氏,瞧不起谢家二房。

徐氏听了更是恼怒不已。

这个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充大尾巴狼!比当年的谢钧差远了!

谢钧在飞黄腾达之前,会伏小做低,装也装得孝顺。谢元亭半点本事没有,一双眼却长在了头顶上!呸!狗眼看人低!

徐氏可不是好惹的,立刻转向谢老太爷,满面羞愧地叹道:“我这个老婆子没什么见识,不会说话,怪不得元亭嫌弃。”

徐氏再不堪,也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谢元亭身为晚辈,不敬徐氏,便是没将谢老太爷放在眼底。

谢老太爷果然面色一沉,瞪了谢元亭一眼:“混账东西!竟敢这般和你祖母说话!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不成?连孝悌友爱也不懂吗?”

谢元亭被骂得灰头土脸,只得低头认错:“孙儿知错了!”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面色沉得像锅底。

善解人意的谢明曦说道:“祖父不必动怒。大哥有振兴门庭的念头,总是好事。虽说大哥读书天赋平平,远不及我,却胜在用功。想考取功名,也未必不可能。十年八年,或是二十年,总能考中。”

谢元亭:“……”

迟早一天,非被谢明曦气得呕血不可!

谢元亭怒瞪谢明曦,咬牙切齿地说道:“谢明曦,你别欺人太甚!”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刚才分明是在鼓励你!科举之路,本就艰难。便如祖父,年少便考中秀才,之后却因时运不济,止步于科举。可惜了一身所学,未能入仕一展所长。”

“由此可见,想考科举,不仅要有才学,还要有运道。”

一席话,听得谢老太爷舒展眉头。

科举不顺遂的人,绝不肯承认自己才学不够。时运不济这四个字,听着就格外顺耳了。

谢老太爷看谢明曦,也越发顺眼。

如此聪慧伶俐,如此善解人意,不愧是他的孙女!

至于谢元亭,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目中无人,心胸浅薄。对自己的亲妹妹尚且心怀嫉恨怨怼。

就凭谢元亭,想振兴谢家门庭,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不如巴望着谢明曦嫁一门好亲事,将来提携娘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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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宅(二)

谢钧很快回来了。

自谢老太爷来了之后,谢钧出去赴宴应酬便少了许多。永宁郡主不屑在公婆面前露面,丁姨娘理所当然地陪在谢钧身侧,看着倒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丁姨娘自少时便和谢钧时常来往,和徐氏也算熟悉。可惜,两人一直互看不顺眼。这些年来没什么接触,也就罢了。

如今同处一个屋檐下,为了内宅大小诸事闹腾不休,如仇敌一般。

丁姨娘莲步轻移,娉婷行礼:“含香给姨夫姨母请安。”

丁姨娘的生母和谢钧的亲娘是亲姐妹。丁姨娘叫谢老太爷一声姨夫,倒也不算失礼。

谢老太爷被这一声姨夫,勾起了对原配的思念追忆,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快些起身,不必多礼。”

谢钧的亲娘王氏,生得秀雅端庄,颇懂诗词,和谢老太爷少年夫妻,堪称恩爱。可惜,王氏死得太早。他一个男子,独自带着儿子,实在艰难。只得续娶了徐氏过门……

丁姨娘见自己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谢老太爷的心事,心中暗暗自得。不动声色地瞟了徐氏一眼。

徐氏心中大怒,故意踩丁姨娘的痛处:“你如今是阿钧的妾室,叫姨夫姨母可就不合适了。没资格称呼公婆,叫一声老太爷老太太便是。”

丁姨娘被戳中痛处,心中大恨。

她挤出两滴眼泪,泫然欲泣地看向谢钧:“老爷……”

谢钧也觉头痛,敷衍地哄道:“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你叫老太爷老太太吧!”

丁姨娘咬牙暗恨,重新行礼:“含香见过老太爷,见过老太太。”

谢老太爷嗯了一声,顺便警告地瞥了徐氏一眼。

徐氏视若未见,亲热地招呼谢钧:“阿钧,快些坐下说话。”

“丁氏,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伺候阿钧入座。郡主平日住在郡主府,倒惯得你这个妾室在内宅独大,不知尊卑了。”

姜还是老的辣!徐氏对付丁姨娘,多的是戳心戳肺的手段。

丁姨娘又想哭哭啼啼,没等挤出眼泪,徐氏又一脸嫌弃地说道:“瞧瞧你,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你动辄就要哭鼻子抹眼泪,倒像是我整日欺凌你一般。”

谢钧不待见刻薄的继母,却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向着丁姨娘,左右是些口角是非,索性当做没听见。

无人撑腰的丁姨娘,委委屈屈地伺候谢钧入座,然后站到谢钧身后。

……

谢明曦悠哉地看了一场好戏。

不必自己出手动口,只徐氏一人,便足以压制住丁姨娘。

永宁郡主安插在内宅的人手,也被清除了小半。照此下去,不出两个月,谢府内宅便能彻底清洗一遍。

徐氏此人,确实粗鄙了一些,有着市井出身的妇人的精明泼辣,舍得下脸,也敢闹腾。对银子的贪婪执着,也异乎常人。

或许是因为这十余年来过得太憋屈。如今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机会,徐氏迫不及待地伸手捞银子。

丁姨娘如何能忍?

短短数日,丁姨娘和徐氏已明里暗里地交锋数回。丁姨娘有谢钧撑腰,徐氏占着身份便利,又有谢明曦暗中“推波助澜”,很快占了上风。

众人闲谈数句,然后一同去饭堂用饭。

晚饭后,谢钧惯例先送谢老太爷回院子。

谢元亭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也主动说道:“姨娘,我送你回兰香院。”

丁姨娘感动得泪眼汪汪,只觉自己一片慈母之心终于得到了回报。

谢明曦眸光微闪,若有所思地看着难得殷勤的谢元亭。

谢元亭有刹那的心虚,很快挺直腰杆,和丁姨娘一起走了。

……

谢兰曦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明曦妹妹,你前两日问我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想学抚琴。”

谢兰曦容貌肖似其母,生得颇为秀丽。性子又随了亲爹,温软少言。到了谢府之后,整日待在内宅,规矩老实。

谢明曦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姐颇为和善,提议她学习音律。谢兰曦心中感激,想了两日,才做了决定。

谢明曦转过头来,笑着应道:“好。我明日和杨夫子说一声便是。”

杨夫子在外租了个院子,悄悄收了几个学生,教导音律。此事显然不合书院规矩。只是,顾山长并未过问。

学生们不好明着相助,索性帮着宣传一二。

谢明曦便想到了谢兰曦姐弟。

谢元舟也凑了过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大而灵活:“明曦堂姐,我想学击鼓。可以吗?”

击鼓……

谢明曦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六公主的身影,随口笑道:“当然可以。杨夫子精通音律,你们好生学习,定能有所进益。”

谢兰曦只是个十二岁少女,没什么心机,谢元舟只有九岁,有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姐弟两个都十分高兴。

谢铭木讷不善言,阙氏上前来,郑重地道谢:“明娘,多谢你为兰娘和元舟费心着想。”

他们初到京城,两眼一抹黑。若没有谢明曦引荐,哪里能寻到这样的好夫子!

谢明曦笑道:“二婶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谢家人丁单薄,我只一个堂姐两个堂弟,为他们着想也是应该的。”

“杨夫子不但精通音律,四书五经也颇佳。我想着,让兰曦堂姐和元舟堂弟学音律之余,再随杨夫子读书。”

“到时候,额外给杨夫子一份束脩便是。想来杨夫子不会拒绝。”

“元蔚还小,待到明年开蒙读书也不迟。”

阙氏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谢铭也感激地看了过来:“明娘,多谢你了。”

谢老太爷口中说疼爱谢兰曦姐弟三个,却从未考虑过姐弟三人读书之事。可见“疼爱”有限。

谢钧更是漠不关心只字不提。

谢铭阙氏身为父母,岂有不为儿女着想之理。便是考不了科举,多读些书总是好事。

徐氏走上前来,握住谢明曦的手,低声说道:“好明娘,你是个好孩子。不像元亭云娘,瞧不起我们。你待兰娘姐弟的好,我都记下了。以后但凡需要我帮忙的,只要你张口,我老婆子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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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算计(一)

徐氏这番话,发自肺腑。

那张有几分粗鄙精明的老脸,也显得格外真诚。

谢明曦微微一笑:“好,我若有求于祖母,一定张口。”

徐氏绝不是蠢人。相反,在得知请众人来京的那封信是出自谢明曦之手时,徐氏便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这些时日,谢明曦刻意的笼络示好,徐氏更是心知肚明。直至此刻,徐氏已能肯定,谢明曦对她和二房众人确有所图。

不过,这又有何妨呢?

彼此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说什么祖孙亲情,只是笑谈。她和儿孙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利益好处。而谢明曦,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不动声色地助她在内宅站稳脚跟,又为谢兰曦姐弟找来优秀的夫子。

这样的好处,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比当年谢钧随口许下的诺言要可靠多了!

所以,徐氏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谢明曦身边。

虽然谢明曦年少,可徐氏却无半点小觑之心,甚至有着莫名强烈的信心。

谢明曦,日后绝非池中物!

谢家振兴门庭的希望,或许真的会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至少,比谢元亭那个蠢货要强得多!

于情于理,徐氏都会选择谢明曦!

谢明曦也未令徐氏失望,并未装傻充愣,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徐氏看着神色安然的谢明曦,欣然笑了起来:“你明日要月考,今晚早些歇着吧!等你考了头名回来,我让厨房做一席好菜,替你庆贺。”

……

隔日清晨。

谢明曦和平日一样,早早起身,更衣梳洗。然后去给谢老太爷徐氏请安。

谢钧和丁姨娘也在。

丁姨娘手中捧了两盒点心,一盒给了谢元亭,另一盒给了谢明曦,一脸慈爱地笑道:“元亭,明娘,你们两人今日都要考试。我特意早起,为你们做了些糕点。饿的时候可以垫饥。”

谢元亭接了食盒,道了声谢。

谢明曦却未伸手,淡淡说道:“不必了。叶秋娘已特意做好点心,让扶玉带上了。”

丁姨娘神色一僵,然后苦笑着叹了一声:“明娘,往日是我不对,伤了你的心。这两个月来,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心中不知何等难受。”

“只是,我到底是你亲娘。你难道要为此事记恨我一辈子不成?”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哽咽:“明娘,我亲手给你做的点心,你就收下吧!就当是我向你道歉陪不是了。”

丁姨娘生得纤弱貌美,此时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看着着实可怜。

谢钧看在眼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张口道:“明娘,你把点心收下。”

谢老太爷也道:“家业和睦,方能万事兴旺!明娘,祖父知道你受过莫大的委屈。不过,如今你才是莲池书院的学生。过去的事,就不必计较了。以后祖父也会多疼你几分,弥补你受的委屈。”

徐氏却未吭声。

丁姨娘双目含泪,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曦。

谢元亭握着食盒的手,不自觉的用力,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地看了过来。

……

谢明曦依旧动也未动,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丁姨娘的脸上,目光明亮锐利:“姨娘,这盒点心真是你亲手做的?”

丁姨娘连连点头:“正是。我未曾假手旁人,确实是我亲手做的。”又放柔了声音道:“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核桃酥。”

谢明曦淡淡说道:“最喜吃核桃酥的是大哥。”

丁姨娘:“……”

“以前大哥长住郡主府,一个月只回来两回。我知道姨娘心疼大哥,便说喜欢吃核桃酥。这样,姨娘做好点心后,我便拿去送一份给大哥。”

“我体谅姨娘,所以,从未告诉过姨娘,其实,我根本不爱吃核桃酥。”

丁姨娘满面羞惭,尴尬不已:“对不起,明娘。我太粗心了,竟从未察觉到此事。对不起!只是,今日已来不及再重做了,这盒核桃酥,你先带上,勉强吃一回。以后我再做你爱吃的。”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丁姨娘:“这盒核桃酥,也给大哥吧!”

丁姨娘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神色也有些不自然,故作不快地说道:“你往日也常吃核桃酥。便是不算爱吃,又不是不能入口。我已有一盒了,这一盒你拿着便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大哥今日对我倒是格外关心。”

这个死丫头,怎么还不接下食盒!

谢元亭暗暗心急,面上故作镇定从容:“我们是亲兄妹,关心你也是理所当然。”

“哦?”谢明曦尾音上扬,目中露出洞悉一切的冰冷讥削:“大哥的关心,我实在难以消受。”

“我若真的吃了盒子里的核桃酥,只怕今日无力再考试。”

……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在谢元亭和丁姨娘的耳际炸响。

炸得母子两个面色霍然泛白!

谢钧也陡然色变,目光迅疾扫过谢元亭丁姨娘的脸。在见到两人异样的神色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怒火腾地燃起!

“丁含香!谢元亭!”谢钧满面阴沉,怒不可遏:“明娘说的可是真的?你们在点心里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丁姨娘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否认:“没、没有!明娘是在胡言乱语,这点心干干净净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谢元亭也急急否认:“父亲,你别被三妹骗了。这核桃酥是姨娘亲手做的,怎么会有问题?”

谢老太爷拧紧眉头,目光沉沉。

徐氏已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元亭啊,不是祖母说你。你身为兄长,有明娘这等优秀出众的妹妹,应该引以为傲才是。你可倒好,竟因嫉生恨,想出这等下作的法子来陷害明娘!”

呸!

狠心无情的混账东西!比起混账老子还要混账!

谢元亭面色忽青忽红,却抵死不认:“无凭无据,祖母怎么可以肆意污蔑我。”

谢明曦冷冷一笑:“是不是污蔑,一试便知。你现在便将姨娘手中的核桃酥全部吃了!”

谢元亭:“……”

第一百六十五章 算计(二)

谢元亭身体紧绷,神色僵硬。

谢明曦冷笑着逼近:“大哥刚才言之凿凿,说这核桃酥绝无问题。为何不肯当众吃下核桃酥?”

……核桃酥里放了巴豆,吃了之后,便会腹泻不止,根本不能再考试。这是他央求丁姨娘“精心”为谢明曦准备的,他怎么能吃?

谢元亭心如乱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飘逸不定,根本没有和谢明曦对视的勇气。

谢明曦又冷冷地看向面色惨然的丁姨娘:“姨娘,你现在便打开食盒,将核桃酥给大哥!”

丁姨娘面色惨白,紧紧攥着食盒的手不停颤抖。没看谢明曦,而是转头看向神色阴沉的谢钧,结结巴巴地解释:“老爷,你听我解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丁姨娘的脸上。

丁姨娘被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得踉跄后退,手中的锦盒也咚地一声跌落在地。锦盒的盖子跌落至一旁,四块精致小巧的核桃酥也掉到了地上,沾了灰尘。

“贱人!毒妇!”

谢钧咬牙切齿地怒骂:“你是明娘的亲娘!竟在点心里动手脚,意图谋害明娘!虎毒不食子,你如何能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我谢钧真是瞎了眼!这么多年,竟一直被你哄骗,以为你温柔善良!明娘和你离心,我还时常劝明娘原谅你……呸!你这等心思歹毒的恶妇,根本不值得原谅!”

谢钧目中的嫌恶和愤怒,深深地刺痛了丁姨娘。

丁姨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捂着左脸哭道:“老爷,我不是有意要害明娘。”

“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挫一挫她的锐气。免得她整日骄纵狂妄,为谢家树敌惹祸!这核桃酥里,只放了一点巴豆,便是全部吃了,不过腹泻一两日便会好了。”

“明娘是我亲生女儿,我如何舍得害她。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谢明曦冷冷地打断丁姨娘的哭诉:“姨娘确实想不出这等阴损的招数。这是昨晚大哥送姨娘回兰香院之后,给姨娘出的主意吧!”

丁姨娘全身簌簌发抖,却一口否认:“此事从头至尾和元亭都无半点关系。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他无关。”

……

这当然是谢元亭的主意。

昨日晚上,谢元亭亲自送她回兰香院。一路上殷勤地搀扶,嘘寒问暖。她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之后,谢元亭便满面悲戚地说道:“姨娘,我身为男儿,读书天赋却远不及三妹,心中实在有愧。”

“此次我想争取考一回甲等,让祖父和父亲高兴,也能令姨娘面上有光。可若是三妹考了第一,我这个兄长的脸还要往何处放?”

她看着儿子满面忧色,心中自然心疼之极,立刻出言安抚一番:“明娘再聪慧,也是女子。你是明娘的兄长,是谢家唯一的子嗣,谁也越不过你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实在不想令祖父父亲失望。”

谢元亭一脸黯然,然后,张口恳求:“姨娘,你帮我一回。在点心里掺些巴豆,三妹吃了点心,便会腹泻一日,错过这一回月考。这样,既不会伤了她的身体,又能助我争一回颜面。”

“我知道姨娘素来最疼我,一定会答应我,是也不是?”

面对着满脸央求的谢元亭,她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错过一回考试而已。吃些巴豆,对身体也无实质的损伤。明娘委屈退让一回,让兄长出一出风头。

她左思右想,终于应了下来。

万万没料到,这个计谋竟被谢明曦当场识破,闹至现在的地步。

她一定要护住谢元亭!绝不能让此事牵连到他身上。

丁姨娘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泪水地认错:“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亲娘犯糊涂。和元亭真的没有半点关系啊!”

……

面色惨然的谢元亭,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此事我根本不知情。都是姨娘一个人的主意!”

“父亲,祖父,此事真的和我无关。”

谢钧满目冰冷的怒气,冷笑一声:“谢元亭!如果此事真的和你无关,你刚才为何不肯吃核桃酥?”

谢老太爷也是满目怒气满心失望:“元亭,你当我们都眼瞎心盲不成!今日之事,分明是你给丁姨娘出的馊主意!计谋不成,你便将所有事都推给丁姨娘!”

连敢作敢当的勇气都没有,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谢元亭看着祖父和父亲眼中流露出的愤怒和冰冷,无法言喻的惊惶和恐惧忽地从心底涌起。

他们这是对他彻底失望寒心了吗?

他们是想要放弃他吗?

不,这绝不可能!他是谢家唯一的子嗣,日后要娶妻生子传承香火,要继承谢家撑起门庭……

啪!

谢钧重重的一巴掌落下!

这一巴掌,比刚才打丁姨娘那一巴掌更重!

谢元亭白皙的俊脸,瞬间多了鲜红的五指印!口中阵阵腥甜,一张口,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丁姨娘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眼看着谢钧还要动手,丁姨娘急地跪着爬过去,一把抱住谢钧双腿:“老爷,老爷,你要打就打我,别打元亭。他今日还要去考试,他近来刻苦读书,为的就是此次考一回甲等,给老爷增光添彩。老爷,你别打他了……”

话还没说完,便化为一声惨呼,被谢钧一脚踹中胸口,仰面倒在地上。

丁姨娘的后脑勺重重磕中地面,当场便昏了过去。

没了丁姨娘的哭喊声,内堂里顿时清静下来。

徐氏冲着丁姨娘“呸”了一声:“对自己的亲闺女也下得了这等狠手,老天爷真该降一道雷,劈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又狠狠地“呸”了谢元亭一口:“猪狗不如的东西!做兄长的,不疼惜自己的妹妹也就罢了,竟想着法的糟践明娘。若你是我嫡亲的孙子,我今日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在府里养个一年半载。什么时候知错改过了,再放你出去。”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算计(三)

徐氏指桑骂槐地一通怒骂,令谢老太爷面色铁青,谢钧更是面色难看。

奈何谢家就这么一个子嗣,总不能真地打断谢元亭的腿!

谢老太爷愤怒地瞪了谢钧一眼:“还不快些将这一摊子烂事处理好!林家马车来了,明娘迟迟不出府,岂不惹人疑心?”

谢钧自然听出了谢老太爷的话中之意。

家丑不可外扬!

今日之事,绝不能传出去。

谢钧定定神,先哄谢明曦:“明娘,此事是你受了委屈。你放心,父亲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你先安心去莲池书院考试。今晚回来,便知究竟!”

论做戏,谢明曦从不输任何人。

谢明曦不知何时红了眼眶:“父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大哥恨我入骨,挑唆姨娘动手害我?”

“我虽是女子,却一心向学,一心为谢家争脸。也盼着日后有出息的那一日,能惠泽谢家所有人,令父亲和祖父以我为荣。”

“我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谢家的事,大哥却这般容不下我。现在父亲正值盛年,自能护得我平安。若日后父亲年迈,由大哥接掌谢家,我哪里还有活路?”

“大哥今日这般待我,待姨娘更是凉薄。焉知他日后会如何对待父亲,对待祖父?一想到这些,我便惶惶难安,心如针扎一般。”

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却未掉落。

看着倔强又脆弱。

……

谢钧又是心疼又是羞愧,看着谢元亭的目光里,满是森森寒意。

谢元亭打了个冷颤,暗道不妙,立刻嚷了起来:“父亲,你别听她胡言乱语。她根本是故意挑唆。我日后定会好生孝敬父亲,孝敬祖父。她不过是个女子,迟早要嫁到别人家中。父亲总不能为了她严惩我……”

话没说完,谢钧便伸腿,狠狠踹中谢元亭的心窝。

谢元亭一声惨呼,被踹倒在地,不偏不巧地和丁姨娘并排躺在一起。

谢钧余怒未消,面无表情地上前,又踹了谢元亭两脚。

谢元亭只恨自己年轻力盛,比不得丁姨娘随时晕厥。被踹得惨呼连连。

一旁的徐氏,看在眼中颇觉快意。故意长叹一声:“明娘说的没错。有些人,天生狼心狗肺。”

“对他再好,也没什么用处。”

“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思便这般歹毒。日后等他继承家业,定会翻脸无情。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谢钧神色阴沉地又踹了几脚。

谢元亭惨呼连连,看着徐氏和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怨毒。

经过今日之事,谢明曦和谢元亭已彻底撕破脸。

徐氏既已选定立场,此时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继续说道:“诶哟!阿钧,快些看看,他正瞪着我们。怕是心里已经记下仇怨了。以后我们可得都小心点,保不准什么时候,吃的饭菜喝的茶水里就多了巴豆!”

谢元亭简直要疯了。

这个徐氏,分明和谢明曦是一伙的,一直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谢元亭忍无可忍,张口骂起了徐氏:“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野粗妇,嫁给祖父做了续弦,竟厚着脸皮跟到了京城来。谢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干系!我日后奉养父亲祖父,可不会奉养你这个粗鄙的老婆子。赶快带着你的儿孙,滚出谢府……”

谢老太爷大怒,扔出了手中的茶碗。

亏得谢老太爷一把年纪,准头倒是很足。茶碗砸中了谢元亭的鼻子。滚烫的茶水溅了谢元亭一脸。

谢元亭鼻血长流,脸上被烫得通红,惨呼声便成了痛哭。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怒道:“不成器的东西!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祖父!”

当着祖父的面骂续弦的祖母,和打祖父的脸有什么两样?

谢钧见谢老太爷动了怒气,只得上前来赔礼:“父亲息怒!儿子今日定会好生教训元亭!绝不容他有半点不孝不敬的念头!”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起身便走了。

徐氏略一权衡,立刻追了上去。二房众人看了一通热闹,此时也闷不吭声地走了。

……

内堂里,只剩下昏迷的丁姨娘,满身是伤的谢元亭,还有满面怒容的谢钧和红着眼眶的谢明曦。

谢元亭呼痛声不绝于耳。

谢明曦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谢钧:“父亲真的会为我做主吗?”

谢钧有些心虚,底气不足:“这是当然。”

教训谢元亭是免不了的。

可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再不成器,也不能真的打断腿。

谢明曦洞悉了谢钧心中的盘算,却未说破,露出一脸感激动容之色:“多谢父亲。我这便去门房,等林姐姐的马车。”

谢钧点点头,又叮嘱道:“家事不可外传。林家小姐若是问起,你万万不能说!”

谢明曦点点头。

转身的刹那,谢明曦的目光和谢元亭有刹那的交汇。

谢元亭满目怨毒憎恨。

谢明曦目中露出嘲弄,很快掠过谢元亭,转身离开。

……

谢明曦一走,谢元亭再顾不得半点颜面,跪着爬到谢钧身前,一边哭一边磕头:“父亲,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

“求父亲饶过儿子这一回。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今日是新儒书院的月考之日,儿子绝不能缺席。否则,定会被同窗耻笑,也会惹怒夫子。求求父亲,让我去书院考试吧!”

谢钧冷冷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考什么试?你这么要脸面,为何还要做这等不要脸的事?”

“我立刻命人去书院替你告假,便说你昨夜发了风寒,接下来一段时日都要留在府中休息静养,不能去书院。”

谢元亭如遭雷劈,惊惶地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谢钧冷厉的俊脸,看着他的目光,便如看着厌恶至极又甩不掉的膏药一般:“谢元亭,你是我谢钧唯一的儿子。不过,你若依仗着这一点便为所欲为,就想错了。”

“我谢钧还不算老,想生儿子,便再纳妾进府,总有生出来的一日。”

“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再打明娘的主意,更不得对你祖父祖母不敬。否则,休怪我这个父亲心狠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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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约

“谢妹妹,你眼眶怎么有些红?”

谢明曦一上马车,林微微便窥出一丝异样,忍不住张口追问。

谢明曦确实没有细述家丑之意,淡淡一笑:“被风沙迷了眼,一会儿就好了。”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猜度出了几分。

谢明曦是庶女,上有兄长嫡姐,亲娘是妾室,少不得会有受委屈的时候。既不愿说,自己还是少问为妙。

林微微立刻换了话题:“今日第一场是考四书五经,这可是你最拿手的一门。”

谢明曦挑眉一笑:“我有不擅长的课程吗?”

林微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我的谢妹妹,天赋惊人,每一门课程都学得好。今日月考,必然大放光彩!”

“彼此彼此!”谢明曦笑着回敬:“若你射御课也学得好,我们两个占了学舍的前两名,就更美妙了。”

林微微被戳中痛处,一脸惨烈的表情:“能不能不要提射御?”

谢明曦抿唇笑了起来。

林微微想起昨日的赌约,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喂,你若是考了第一,该不会真的让颜蓁蓁给你铺纸磨墨吧!”

“有何不可?”谢明曦慢悠悠地一笑:“是她心甘情愿立下的赌约,愿赌服输!我若输了,自然会将头名拱手相让!”

林微微白了她一眼:“颜蓁蓁连我都不及,又岂能考得过你?我看,她是被你的激将法激中了!一时冲动才立下赌约,说不定一觉睡醒便后悔了呢!”

……

林微微随口说笑,却未想到,自己居然说中了。

颜蓁蓁确实后悔了。

谢明曦各门课业学的如何,众人都看在眼底。也就只有李湘如有一拼之力而已。她想压过谢明曦,除非谢明曦今日少考一门……

颜蓁蓁憋了一晚上,想好了今日早上要厚着脸皮解除赌约。待谢明曦迈步进了学舍,卡在喉咙里的话却又吐不出来了。

谢明曦笑盈盈地看了过来:“颜姐姐为何一直看着我?莫非是想提醒我不要忘了赌约的事?放心,我一直记着呢!”

颜蓁蓁:“……”

颜蓁蓁全身的血液全冲往脑海,霍然起身,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当然没忘!你给我等着,明日我就是新的舍长了!”

话一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明明是想取消赌约!

为什么一张口就变成了挑衅!

谢明曦正色应道:“古语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分明是对女子的污蔑。我们虽是女子,亦和男子一样,一言九鼎,绝不反悔!颜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颜蓁蓁的嘴又比脑子快了一步:“是!我当然不会反悔!”

众人:“……”

众人默默地看着跳进坑里不愿跳出来的颜蓁蓁,心中涌起怜悯同情。

六公主看着这一幕,心中倒是有些愉快。

只要谢明曦坑的不是自己,看她挖坑给别人跳,总是件愉快的事。

……

大约是初次考试的缘故,众学生都有些紧张,早早都来了。

盛锦月今日是来的最迟的一个。她进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一个颇大的食盒。

刚一进学舍,盛锦月便笑着嚷嚷:“男子参加科举,为了讨个好彩头,早上总要吃个粽子。有高中之意。我昨日晚上特意吩咐厨娘,做了小巧的粽子,今日早上带了来。大家每人分一个!”

说完,笑着打开食盒,将串成一长串的小巧粽子拿了出来。

这一串粽子每个都很精巧,两三口便能吃下一个。便是众人早饭吃得再饱,吃一个粽子也无问题。

李湘如将盛锦月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目中闪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很快恢复如常,含笑说道:“盛姐姐这般盛情,我等却之不恭,只能谢过了。”

盛锦月笑道:“些许小事,不算什么。”

谢明曦眼眸微微眯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冷笑。

盛锦月热情地给众人分了粽子。

这些粽子都是甜糯的豆沙馅,全部以红绳捆扎。从外表看来,一般无二。

盛锦月走到谢明曦面前,随手将尾端的粽子拿下,放到谢明曦面前:“明曦表妹,粽子趁热吃最是甜香。”

谢明曦抬了抬眼,唇角似笑非笑:“多谢锦月表姐。”

盛锦月一改往日的横眉冷对,笑眯眯地说道:“学舍里人人有份,也不是单独为你。”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拆开粽子,当着谢明曦的面,吃了起来。

吃的津津有味,分外香甜。

淮南王府厨娘的手艺确实绝妙,混合着粽叶清香的香甜气息,令人食指大动。

李湘如紧跟着剥了粽叶,尝了一口,然后赞叹不已:“果然味道甚佳!”

李湘如这一吃,立刻勾出了众少女的馋虫,一个个都剥开粽子,笑嘻嘻地吃了起来。

唯有谢明曦和六公主一动未动。

……

盛锦月看在眼里,暗暗心急。

不过,催促过度,只会惹谢明曦疑心。

盛锦月先看向六公主,和颜悦色地笑道:“六堂姐,这粽子十分味美,你为何不吃?莫非是嫌剥粽叶麻烦?不如我来替你剥了粽叶!”

说着,伸出手便要拿起六公主眼前的粽子。

六公主出手迅捷,快一步将粽子拿到手中,冷然道:“不用了。”

盛锦月讪讪地缩回手,又笑眯眯地看向谢明曦:“明曦妹妹,你为何不吃?大家伙可都吃了!”

谢明曦尚未说话,六公主已伸手,将她面前的粽子一并拿到手中:“这个粽子一并给我。”

谢明曦:“……”

盛锦月:“……”

六公主的神来之举,完全打乱了盛锦月的计划。

盛锦月又急又怕。万一六公主将谢明曦的粽子吃进肚中……

到时候上吐下泻,误了考试不说,定会激怒宫中的梅妃和皇上。梅妃失宠已久,在宫中内外没什么势力,不足为惧。

皇上对六公主却颇为疼爱,到时候一怒之下追查到她头上来,可就遭了!

可此时此刻,张口将粽子要回来,岂不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自己在粽子里做了手脚?

第一百六十八章 而同

盛锦月急得满头是汗。

李湘如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本来她觉得盛锦月这一招颇为高妙。反正粽子大家都吃了,如果别人都无问题,只谢明曦腹泻,大可以推托不认。

如果中了招的人是六公主,可就不妙了。

皇家公主,身份矜贵,哪里容得人随意捉弄?一旦闹腾起来,盛锦月便无所遁形……盛锦月倒霉也就罢了,可别牵扯上她才是!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六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微妙。

很显然,六公主也窥出了这个粽子有蹊跷……拿走粽子,是为了替她挡下这一阴谋算计。

她当然早有对策。

六公主这一插手,倒使得事情复杂起来。

“六堂姐若是喜欢粽子,明日我再让府中的厨娘做些带来。”盛锦月努力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这个粽子,还是还给明曦表妹吧!今日我带了十二个粽子来,一人一个!总不能厚此薄彼!”

六公主理也不理盛锦月,默默静坐不语。

盛锦月:“……”

换了别人,她索性伸手抢回来。

对方是六公主,她根本无法可想!

李湘如见势不妙,咳嗽一声,打起圆场:“盛姐姐,考试时间快到了,夫子很快便回来。盛姐姐还是快些坐下吧!也免得夫子见你站着心中不喜。”

可是,粽子怎么办?

盛锦月无奈又焦灼地看了过来。

这个时候,先坐下再说,别管粽子了。李湘如冲盛锦月使了个眼色。

盛锦月只得回了位置坐下,忍不住悄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粽子安然地摆在桌子上,六公主显然没有吃的意思。

盛锦月暗暗松了口气。今日想算计谢明曦,看来是不成了。只希望六公主将粽子都扔了,千万可别吃进肚中。

……

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

林微微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转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淡淡,窥不出半点情绪。竟也未再看六公主,倒些清水,拿起墨锭,缓缓研墨。

不知从何时起,谢明曦不再为六公主研墨。

六公主看了专注磨墨的谢明曦一眼,默默地倒水,一同磨墨。

……她也一并磨墨算了!林微微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也磨起墨来。

学舍里迅速安静下来。

粽子的清香味尚未散去,空气中犹有甜香。

董翰林抱着一摞试卷进了学舍,嗅到空气中的香气,不由得皱了皱眉,沉声道:“进了学舍之后,不得进食。这是莲池书院的规矩。今日是谁带了食物来?”

倒霉的盛锦月,只得起身认错:“董夫子,是我带了些粽子来。只想讨个口彩,并无他意。请夫子见谅!”

“胡闹!”董翰林不快地呵斥几句:“学舍是学习之处,岂能随意进食?今日念在你是首次犯错,我便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我定去禀报山长,严惩不待!”

盛锦月被训得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应是,神色怏怏地坐下。

董翰林目光一扫:“四书五经的考试时间,是半个时辰!尔等需仔细看题,认真考试,争取考得高分。”

然后,又张口吩咐:“谢明曦,你和李湘如两人分发试卷。”

谢明曦李湘如一起应下,一起上前领了试卷。两人并肩同行,免不了目光相触。李湘如颇为城府,看不出半点不妥,甚至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谢明曦心中哂然。

盛锦月这一阴谋,李湘如定然知情。说不定,便是李湘如怂恿之下,盛锦月才会生出算计她的念头。

可惜六公主多事,拿走了粽子。不然,她今日定要让盛锦月和李湘如“好看”不可!

谢明曦将试卷分发至各人桌上。

最后一张,放在了六公主面前。

六公主迅速抬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眼。

谢明曦的真实情绪,总被遮掩在厚实的面具之下,无人能窥破。六公主暗叹一声,低下头看试卷。

一看之下,更想叹息了。

六公主苦中作乐地想着,幸好这一段时日每日背书练字写策论,怎么着也能将试卷写满。

……

盛锦月满腹心事,总惦记着六公主吃了粽子没有,不时回头瞥上一眼。

董翰林目光如炬,厉声呵斥:“盛锦月!你时时回头,莫非有抄袭之意?再被我察觉一回,此次便算你零分。”

盛锦月被骂得快哭出来了,不敢再动弹。

只是,她心绪紊乱,哪里还有心情仔细看题?甚至不知自己动笔写了什么,试卷上的字迹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停在眼前晃动。头脑一片空白。

完了!

盛锦月紧紧握着笔,愣是写不出半个字。

李湘如同样心事重重。不过,她比盛锦月要强的多,至少此时还算清明,逼着自己全神贯注地看试卷。

至于其他少女,此时也无暇打量她们两个了,一个个埋头苦思,神色凝重。学舍里除了笔墨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

这才是考试应该有的模样!

董翰林这才算满意,端坐在前方,目光锐利地落在众少女身上。

等等,六公主的桌上是什么?

董翰林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六公主桌边。目光瞥了两个小巧的粽子一眼。若换了别的少女,董翰林定要严厉训斥几句,或是直接将粽子没收。

不过,对着六公主,态度自然不能这般粗暴直接。

董翰林颇为委婉地提醒:“请公主殿下将粽子收起,待到中午再食用也不迟。”

六公主的反应出人意料,竟站起身来。

董翰林:“……”

他只说了一句而已,六公主该不是要翻脸打夫子吧!

就在董翰林忐忑之际,六公主竟拿起两个粽子,送至董翰林手边。董翰林下意识地伸手接了。

“送给夫子!”六公主难得主动张口,还冲董翰林扬了扬嘴角。

董翰林不由得生出受宠若惊之感,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公主殿下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便收下了。”

谢明曦:“……”

六公主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然后神色泰然地坐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事发(一)

前排的盛锦月蓦然转头。

看到董翰林满面笑容地拿着粽子时,盛锦月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

完了!

那个“精心”为谢明曦准备的粽子……竟到了董翰林手中!

盛锦月手心不停渗出冷汗,俏脸惨白,微不可见地哆嗦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李湘如。

李湘如最是聪慧,一定能想出办法应对!

可惜,李湘如看都没看她一眼,专注地低头写试卷。

盛锦月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董翰林很快走了过来,盛锦月心跳如擂鼓,立刻低下头。

董翰林刚才训斥过学生不得在学舍里进食,自己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坐到了上首,将两个粽子俱剥开,然后一口一个,全部吃了下肚。

嗯,又甜又糯,十分美味可口。

唯一的遗憾便是太过小巧,没怎么尝出味道,就没了。

董翰林舔舔嘴唇,端起茶杯,悠然地喝了一口。

盛锦月几乎将手中的笔杆都捏断了!

李湘如神色如常,心中却懊恼不已。一个不慎,竟写错了一个字。如此一来,便要重新写一份试卷。

看着已经完成了一半的试卷,李湘如怄得想吐血。却是半点时间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到董翰林处,低声道:“对不起,夫子,我试卷写错了。需重写一份。”

董翰林平日颇为偏爱李湘如,此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怎么如此粗心大意?时间只余一半,你速速取一份新的试卷去写。”

李湘如低声应下,取了干净的试卷,重回自己的位置。

李湘如眼角余光早已瞄到盛锦月惨无人色的脸孔,还有一字未落的空白试卷。只是,李湘如此时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盛锦月。

……

一众学生低头奋笔疾书,时间匆匆而逝。

谢明曦第一个完成试卷,检查无误后,才抬起头来。

左侧的林微微一脸从容,正在检查试卷。

右边的六公主竟然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谢明曦目力敏锐,瞥了六公主面前的试卷一眼,还剩小半没写……照这等速度,肯定写不完试卷了。

若是原来的六公主,谢明曦少不得要将试卷往右挪一挪,或是悄悄将答案写在纸上扔过去。

现在嘛,谢明曦稳稳端坐,岿然不动。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心冷如铁的谢明曦一眼,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埋头苦思。

就在此时,坐在上首的董翰林面色忽然变了。

先是发白,然后涨起了暗红色,神情也变得奇怪,不时地挪动臀部,仿佛在痛苦地隐忍着什么……

噗!

一声奇异的声响从董翰林处传了出来。伴随着这声异响的,是一阵浓烈的臭气。

众少女:“……”

她们是笑是笑,还是笑呢?

不能笑!董翰林心眼小爱记仇,今日哄堂大笑,令董翰林当众难堪,日后定会想什么法子折腾她们。

忍住忍住!

众少女将扬起的嘴角按捺下去,各自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闻见,继续低头写试卷。

噗!又是一声!

臭气迅速弥散。

好在谢明曦六公主林微微都坐在最后一排,没闻到这股臭气。坐在前两排的少女可就遭罪了,一个个面色奇异,想笑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董翰林实在坐不住了。

肚子里阵阵绞痛,呈波涛奔涌之势。再这般下去,怕是真要出丑了!

董翰林故作镇定地吩咐:“谢明曦,你已完成试卷,代我巡视片刻。我有些紧急之事,去片刻便来。”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起身应下。

董翰林宛如逃命一般,飞快地奔出了学舍。

众少女再也忍不住,低声窃笑起来。

谢明曦出言提醒:“时间已过大半,大家别懈怠,抓紧时间写完试卷。”

学舍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巡视一圈,待走到盛锦月的面前时停了下来。盛锦月苍白着脸,呆愣楞地坐着动也没动。面前的试卷,竟是一字未写。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露出讥讽的冷笑:“锦月表姐,你为何一字未写?”

盛锦月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身体瞬间绷紧,色厉内荏地嚷道:“我还在静坐思索,关你何事?”

谢明曦挑眉,慢悠悠地一笑:“和我确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提醒锦月表姐,时间无多。再不动笔,你今日怕是要交白卷了。”

盛锦月此时才惊醒过来。忙提笔落墨,可惜一脑袋的浆糊,根本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

更可恶的是,谢明曦竟未动弹,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她一抬头,看见的便是谢明曦唇畔洞悉了然的冷笑……

盛锦月手下一颤,一滴黑墨落在了试卷上。

谢明曦颇为善解人意地重新取了一份试卷来:“董夫子最不喜落墨涂改,锦月表姐还是重写一份试卷为好。”

盛锦月咬咬牙,重新提笔。

没写两个字,又写错了。

谢明曦一脸同情,又重新取了一份新的试卷来,体贴地放在盛锦月面前,关切地询问:“锦月表姐怎么又写错了?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盛锦月:“……”

盛锦月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谢明曦是在故意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她是真的要交白卷了!

盛锦月目中射出愤怒的火焰,咬牙切齿地低语:“谢明曦,学舍大的很,你站别的地方去。别在我面前碍我的眼。”

谢明曦竟未动气,微笑着应了声好。然后站到了李湘如面前。

李湘如:“……”

李湘如的右手一颤,手下的一捺被拖长。字虽未写错,却是标准的败笔!只是,时间无多,根本不可能再重新誊写了。

李湘如暗暗咬牙,抬起头,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目中满是惋惜:“李姐姐最后一笔没写好,成了败笔。可惜时间不够,不然,倒可以重新誊写一份。”

李湘如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谢妹妹提醒。”

谢明曦呵呵一笑:“我们是同窗,互相提点也是应该的。”

李湘如:“……”

就在此时,面色发白双腿虚软无力的董翰林回来了。

……

第一百七十章 事发(二)

董翰林坐下片刻,又白着脸跑出去了。

如此往返四次。

董翰林一副虚脱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没力气动弹。谢明曦主动收齐试卷,送至董翰林面前:“夫子,试卷已都收齐了。”

放在第一份的试卷,赫然便是盛锦月的。

一张试卷,竟有大半都是空白。

虚弱无力的董翰林,目光一扫,立刻怒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喊一声:“盛锦月,你给我过来!”

做贼心虚惶惶难安的盛锦月,头脑里紧绷的弦瞬间绷紧,不假思索地喊道:“我带来的粽子绝无问题。夫子闹肚子,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董翰林:“……”

众少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盛锦月身上。

盛锦月此时也知自己反应过度,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面色忽红忽青,目光飘忽不定:“不知夫子有何吩咐?”

董翰林也不是蠢人,见盛锦月这等反应,哪里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粽子里必被做了手脚。

只是,这个盛锦月为何要对付六公主?

两人是堂姐妹,平日并无恩怨。再者,对堂堂公主下黑手,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盛锦月是脑袋被驴踢了不成?

可恨可恼的是,六公主浑然不知,将粽子转赠给了他。他成了中了黑手的倒霉鬼……

董翰林面色扭曲而狰狞,正要怒骂盛锦月,肚子又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只得捧起肚子又去了净房。

众人:“……”

学舍里陡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盛锦月,目中有鄙夷有轻蔑有不屑。

董翰林不知是怎么回事,她们可都看在眼底。那个被做了手脚的粽子,本是送给谢明曦的……盛锦月要谋害的人,是谢明曦!

盛锦月涨红着脸嚷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的粽子根本没有半点问题!今日早上,大家伙儿都吃了,谁也没闹肚子。董夫子这样……定是因为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来!”

不管如何,此事万万不能承认!

谢明曦目光一扫,掠过盛锦月看似镇定实则仓惶的脸孔,淡淡说道:“是非曲直,你自己去顾山长面前说个明白。”

顾山长行事方正,一丝不苟,在学生中颇为威望。

盛锦月听到顾山长的名讳,脸更白了,抵死不从:“我行事坦荡,并无错处。为何要去见山长?”

“你既然心胸坦荡,为何不敢去?”

谢明曦犀利的反问,堵得盛锦月哑口无言。半晌,才勉强找出一个理由:“下一场考试很快就开始了。我现在去顾山长那里分说,便会耽搁了下一场考试。等午休的时候再去不迟。”

话音刚落,学舍门口便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已来了。”

……

竟是顾山长!

众少女一惊,忙转身拱手行礼。

今日的顾山长,面容格外冷肃,站在门口,明亮的目光扫了过来。

盛锦月首当其冲,根本不敢看顾山长,迅速垂下头。

李湘如也不动声色地垂了眼。

“董夫子打发人给我送了口信,让我到学舍来。”顾山长冷然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无人敢吭声。

谢明曦主动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请山长息怒,容我将此事道来。事情要从今日早上说起,盛锦月特意带了粽子,给诸位同窗分食……”

谢明曦深谙告黑状之道,并未强调是盛锦月所为,字字句句却又直指盛锦月:“……董夫子吃了粽子后,一直闹肚子。显然是所进食之物,出了差错。到底如何,学生不敢下定论,还请山长定夺!”

顾山长目中怒气聚集,定定地看着面色惨然的盛锦月:“盛锦月,你老实交代,那个粽子里到底放了什么?”

盛锦月抵死不认:“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豆沙馅的粽子罢了!山长不能只听信谢明曦一面之词,便冤枉于我!”

然后,一脸愤怒地看向谢明曦:“谢明曦,一切分明是你杜撰出来的。你这是有意陷害我!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好心给你带粽子来!”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你的‘好心’,我实在承受不起。”又看向顾山长,自责不已地叹道:“可恨我不知粽子被做了手脚,不然,绝不敢将粽子送给公主殿下。”

一直没出声的六公主,也张了口:“我不该将粽子送给董夫子。”

顾山长皱着眉头,沉声道:“此事焉能怪你们两人。”目光如电般扫过盛锦月:“你不必再考了,立刻随我来。”

盛锦月头脑又一嗡,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不让我考试?我什么也没做,就这般惩罚我,我不服!”

顾山长掌管莲池书院十余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盛锦月这般闹腾,顾山长根本没放在眼底,淡淡道:“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

盛锦月万般无奈地随着顾山长离开。

临走前,盛锦月狠狠地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满是怨毒。

林微微在一旁看得心中一跳,忿忿地哼了一声:“明明就是她心怀不轨,在粽子里下药害你。如今事发了,她竟没半分愧疚之意,反倒记恨到你头上。真是可恨可恼!”

林微微的话,顿时得到了众人有志一同的附和。

“就是!这个盛锦月,心思实在恶毒!”

“我们有这等同窗,以后可得注意些才是。”

“是啊,以后她带来的饭食,我可是半口都不敢吃了。”说这话的,是心直口快的尹潇潇:“李姐姐和她同寝,应该加倍留心才是。”

李湘如竟也是一脸愤恨:“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平日将她视为好友!没想到,她竟是这等阴暗之人!”

谢明曦瞄了义愤填膺的李湘如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此时,季夫子抱着一摞试卷迈步而入。

董翰林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夫子们都有所耳闻。

季夫子绝口未提,目光一扫:“各自坐下,开始考算学。” 2k阅读网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事发(三)

众少女各怀心思地回了各自的位置。

算学试卷,同样是一大张。上面共有十题。每题各计一分,总分十分。

除了试卷之外,季夫子颇为体贴地为众少女准备了一张白纸,留着验算之用。

算学素来是众人头痛的课程,无人敢疏忽大意。立刻聚精会神地看题验算。盛锦月被顾山长带走之事,也被暂时抛诸脑后。

考四书五经时佯装镇定的六公主,此时才是真的从容不迫,略一扫视,提笔如有神,落笔似游龙。

时间未过一半,六公主便已写完试卷,随意地搁了笔。

然后,无事可做的六公主,侧过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精于算学,速度远胜一众同窗,已做到了第八题。

她凝神端坐,身姿挺直,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有些纤瘦单薄,侧脸秀美柔和。

只是,六公主曾窥见过这张柔和面具下的锐利冰冷。当时的心惊,此时细细想来,却又有着惊人的无情的美丽。

那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只有自己曾见过的谢明曦!

六公主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

一开始,自己是因对原主的承诺,对谢明曦亲近示好。谢明曦的温柔慧黠,令人惊喜。也令自己没什么抗拒排斥,很快便接受了日后娶她为妻的念头。

然而,真相出人意料。

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露了马脚,也窥破了谢明曦的秘密。那种争锋相对的敌意,和棋逢对手的紧张,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令人颤栗的亢奋和喜悦……

六公主的目光太过专注。

谢明曦想忽略也不可能。不过,她并未转头,而是专注地完成所有算学试题,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搁了笔。

然后,谢明曦转过头,看了过来。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认怂,将目光收了回来。

耳边似响起谢明曦呵一声轻笑。

……

算学考试结束后,众人休息一炷香时间。期间不免又激烈地讨论了盛锦月一番。

之后,是礼仪课程的考试。

苏夫子考试的方式别具一格。将这一个月来教导过的所有礼仪皆考了一遍。众少女或坐或立,或跪或行礼,被折腾得手软脚软。

苏夫子目光如炬,将众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然后提笔便写下各人的分数。

便连六公主,也忍不住探头张望,试图以锐利的目光提前窥到分数。

苏夫子抬起头,冲众学生微微一笑:“不必心急。明日一早来,书院外便会张榜公布所有学生的成绩。”

什么?

不是只公布前三名吗?

颜蓁蓁脱口而出问道:“夫子,以前只张榜公布前三名。为何现在所有人的成绩都要公布?”

苏夫子慢条斯理地应道:“此事是我和季夫子一起提议,经所有夫子讨论,最后由山长拍板定下。如此张榜,能激励所有学生。”

众少女:“……”

苏夫子季夫子,你们实在太狠了!

考了高分,当然不介意被人看到,恨不得在皇城门上张榜公布才好。对自己成绩没信心没把握的,立刻便紧张起来。

苏夫子拿着记录下的成绩,翩然走了。

留下一堆神情或振奋或颓唐的可怜学生。

“我这次大概又要垫底了!”第一个出声的,是满脸愁容的尹潇潇:“排在最末,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怕给我爹丢脸!”

谢明曦笑着安慰:“放心吧!你此次不会垫底!盛锦月只考了第一场,这两场都没考,垫底的必然是她。便是撇去盛锦月,也还有六公主殿下呢!”

六公主:“……”

尹潇潇:“……”

尹潇潇唯恐六公主动气翻脸,紧张地看了过去。

没想到,六公主只默默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并未出言反驳,更未生气。

尹潇潇一颗心落回原处。六公主平日看着孤僻阴沉,其实,性情脾气倒是不错。除了不时让盛锦月碰碰钉子之外,和其余同窗都相安无事。对谢明曦更是处处相让。

林微微笑着打圆场:“我们一起去饭堂,便吃饭边闲谈。”

众人欣然应下。

谢明曦和往日一样,和六公主一起同行。

两人演技精湛,当着众人的面和往常一般无二。谁也没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微妙。

……

吃完午饭,众少女都未回寝室,低声议论起来。

“盛锦月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莫非是被顾山长留下了?”

“若是盛锦月拒不承认在粽子里做了手脚,顾山长也没办法惩处盛锦月吧!”

李湘如也和众人讨论不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愣是没人疑心到她身上。

谢明曦也未多言,只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湘如一眼。

李湘如被看得心中发凉,旋即默默安慰自己。不用担心!无凭无据,便连盛锦月,最多也是不了了之。更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来……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低呼:“山长来了!”

李湘如一凛,立刻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起身:“学生见过山长。”

顾山长嗯了一声,神色依旧淡然,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一惊。

“我亲自将盛锦月送回淮南王府,将此事原委告知。又当着其母的面,将做粽子的厨娘叫了出来对质。那厨娘一五一十地交代,今日早起做的十二个粽子里,有一个掺了巴豆粉。”

“那个粽子,原本盛锦月是用来谋害谢明曦,没想到,被六公主索要了去,然后又送给了董夫子。”

“董夫子吃了掺着巴豆粉末的粽子,今日腹泻不止,此时已无力下榻。我已命人请了大夫来,为董夫子诊治。诊金由淮南王府来出!另外,董夫子因此事身心受损,要静养数日,接下来一段时日,四书五经课由我暂代。”

“盛锦月因嫉妒之心,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加害谢明曦,最终祸害到了董夫子。此等行径,已犯了莲池书院的院规。”

“盛锦月此次考试计为零分,张白榜公告,需当众检讨自省。另计警告一次。再有下次,立刻开革出莲池书院!”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严惩(一)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顾山长雷厉风行,短短两个时辰内,已将此事查的清清楚楚。对盛锦月惩罚之重,更令人心惊。

月考计为零分也就罢了。张榜公告,当众检讨自省,却实在丢人现眼。更不用说,还要计警告一回,如有再犯就要被开革出书院!

“你们心中是不是在想,我对盛锦月的处分太严厉了?”

顾山长目光骤亮,明如火烛,声音稍稍抬高:“莲池书院开设十余年来,一直提倡同窗友爱和睦。这等加害同窗的行径,是为大忌!”

“你们从几百名报考的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海棠学舍的学生,有幸同窗共读。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缘分。谁若像盛锦月这般,心怀嫉恨,谋害他人,我绝不相容!”

“盛锦月出身淮南王府,素来骄傲自矜。以为便是犯了错,我这个山长也得看在淮南王府的颜面上容忍几分。”

“可惜,她想错了!我绝不会姑息,更不会包庇!只会严惩!”

“她想继续留在莲池书院,便要遵守书院的规矩,接受惩罚。否则,便立刻开革!”

“你们也需谨记这个教训,绝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众少女心中凛然,齐声应是。

李湘如心跳骤乱,呼吸有些急促,没勇气和顾山长对视,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顾山长说完这番话后,又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随我来。”

……

林微微一惊,迅速看向谢明曦。

顾山长已经责罚过盛锦月,为何还要将谢明曦叫走?该不是因此事迁怒于谢明曦吧!

谢明曦神色倒是颇为镇定,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六公主也出人意料地一并上前:“山长,此事和我也有关联,我也一并前去。”

谢明曦:“……”

谢明曦迅速扫了身侧的六公主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六公主这是在担心顾山长意欲刁难她,所以坚持同往……

面对挺身而出的六公主,顾山长并未放软态度,淡淡说道:“我要问谢明曦之事,和公主殿下无关。公主殿下暂且留步。”

六公主还待张口,谢明曦忽地说道:“我去去就来,公主殿下不必忧心。”

六公主这才闭上嘴。

待谢明曦随顾山长离开,众少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一回,众少女议论的重点变成了:“老天!顾山长发起脾气来真吓人!”

“是啊,我刚才被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盛锦月也是活该!谁让她存了坏心,竟想用这等下作手段来陷害谢妹妹。万幸今日谢妹妹没中招!”

“我们都要引以为戒。以后万万不能生出类似的心思。不然,要被张榜公告,要当着所有学生夫子的面检讨自省,实在太丢人了。”

“说不定盛锦月丢不起这个脸,根本不愿再来莲池书院了。”

“这倒也有可能……”

……

李湘如独自回了寝室。

门一关上,李湘如镇定自若的面具顿时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惊惶难安。

盛锦月到底有没有将她供出来?

应该没有!不然,顾山长刚才一定会点她的名。顾山长连淮南王府都未买账,想来也不会看在她祖父李阁老的面上放过她。

所以,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退一步说,便是盛锦月将她供出来,她当时也没说什么过火的话。是盛锦月“积极”“主动”要动手害人。她顶多是知情未报……

扣扣!

敲门声忽然响起。

李湘如一惊,声音尖锐高亢:“是谁?”

门外的人也被吓了一跳:“李姐姐,是我。”

李湘如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平静,定定神,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颜蓁蓁。

颜蓁蓁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李姐姐,你刚才是怎么了?我只敲了敲门,你怎么像见了鬼似的喊了起来?”

李湘如敷衍地笑了笑:“我正想着盛锦月的事,一时失了神,被敲门声惊到了。”

颜蓁蓁半信半疑地看了李湘如一眼。

这么容易就被惊到?这可不是李湘如的风格。她素来以落落大方镇定从容闻名。

李湘如不愿被窥出异样,很快挤出笑容,拉着颜蓁蓁进了寝室:“颜妹妹忽然来找我,不知是为了何事?”

颜蓁蓁闷闷地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事。只是,今日盛锦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心里也有些惊慌。”

“不瞒你说。我和谢明曦立了赌约之后,也生过动些手脚的念头……好在我胆子不够大,没敢动手。不然,现在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李湘如:“……”

李湘如心情复杂,表情一言难尽。

“经过此事,我也算想明白了。勤学苦读才是正途,想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便是侥幸胜过谢明曦一回,也没什么意思。”

“算了,我接下来一个月替她铺纸研墨便是,就当是吸取个教训。”

颜蓁蓁吐过苦水之后,很快走了。

留下李湘如继续独自在寝室里纠结。

……

林微微也是满面忧色,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半点睡意都没有。

方若梦轻声道:“你也别太忧心了。此事都是盛锦月的错,总怪不得谢妹妹。顾山长叫谢妹妹过去,应该是询问前因后果。谢妹妹不会有事的。”

林微微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有些担心。”

方若梦对谢明曦却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便是有什么事,谢妹妹也能安然化解。”

林微微哑然失笑,看向方若梦:“你对她倒是有信心。”

方若梦一脸认真:“我不是在说笑。你想想看,我们进莲池书院,也有月余了。你何曾见过谢妹妹吃过亏?”

这倒也是。

不管谁对上谢明曦,从来都只有别人吃亏受气的份。便连六公主,也被谢明曦收拾得服服帖帖。

顾山长虽然严厉些,想来谢明曦也能应付。

林微微想通了之后,笑道:“罢了,我们先睡会儿。等她回来再细问不迟。”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良师

此时的谢明曦,正安静地立在顾山长面前。

顾山长品性方正,行事从不偏颇。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嫡女,顾山长依旧严惩不待,由此可见顾山长为人风骨。

因此,谢明曦此时半点不惊惶。因为她很清楚,顾山长绝不会为了此事迁怒到“无辜”的她身上。

果然,顾山长进了屋子后,神色便柔和了许多,徐徐说道:“谢明曦,你可知我为何特意叫你过来?”

谢明曦面容平静,神色从容:“我想,山长定是想询问我和盛锦月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为何她要这般处心积虑地加害于我。”

果然是个聪慧敏锐的孩子!

顾山长神色愈发和缓:“你想的没错。我今日听了盛锦月的一面之词,她言辞激烈,处处贬低你。我心中却是不信,所以想听一听你的说辞。”

顾山长说的已经很委婉。

盛锦月当时何止是激烈,根本是哭喊交加彻底失态,不停辱骂谢明曦:“……她出身卑贱,她娘只是个卑贱的妾室,她是个卑贱的庶女。她这等人,凭什么凌驾我之上。我心中不服,所以才会想法子对付她。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谁知道,她竟这般狡诈,将粽子给了六公主……”

顾山长当时满面怒容,冷冷呵斥:“盛锦月,今日之事,皆因你心生嫉恨而起。你不思反省,反倒辱骂不休。是何道理?”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哭着嚷道:“顾山长,你被谢明曦骗了!她惯会装模作样来骗人!其实,她根本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顾山长不愿再听下去,冷然看向淮南王世子妃:“请世子妃好好教导令千金,若她执迷不悟,不肯反省,也不用再去书院了。告辞!”

说完,看也不看尴尬难堪的淮南王世子妃,便拂袖而回。

……

这些事,顾山长不必细说,谢明曦猜也能猜得出来。

盛锦月就是一个被骄纵惯坏的蠢货!没什么能耐,却自视甚高,自高自傲。此次一头栽进坑里,又惊又惧,哪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殊不知,辱骂得越凶,顾山长越是向着她。回了书院,特意将她叫来安抚,便是明证。

谢明曦抬起眼看着顾山长,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的身世,山长早已清楚,不必赘述。盛锦月是我嫡母的侄女,看我这个谢家庶女自是百般不顺眼。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她也不待见我。”

“自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后,更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这一个月来,她对我横眉冷眼,时常无故挑衅。”

当然,盛锦月从未成功过一回。每次都是挑衅不成,反被气得食不下咽。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不必告诉顾山长了。

顾山长闻言眉头皱紧,目中闪过怒意:“知道自己不及你,便该勤学苦读才是。竟想出这等旁门左道的下作手段,委实令人不齿。”

“我既为莲池书院的山长,绝不会容这等事继续。”

“你放心,此次我定要令盛锦月知错便改,再不容她欺辱你半分!”

……

看着满目怒容全心相护的顾山长,谢明曦冷硬如磐石的心,悄然融化了一角。

如此关爱,便连亲爹亲娘也未曾给过她。

谢明曦冰冷的心田,此时微微发烫。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乏力。千言万语,俱化成了一句:“多谢山长。”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地关心我爱护我!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坦荡磊落之人!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不仅只有嫉妒阴暗怀疑,还有无私光明美好!

顾山长收敛了眉宇间的怒意,轻声道:“谢明曦,你身为庶女,必定受过许多委屈。只是,你也需谨记。这世上,光明美好总胜过阴暗扭曲。”

“你的人生刚刚起步,岁月漫漫,纵有再多人轻蔑你嘲笑你羞辱你,你也无需自怜自苦自卑怯懦,更无需低头退缩让步。”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保持本心。不要因别人的羞辱歧视低头,更不要因此心生阴暗怨怼。”

“一个人,只有心怀光明磊落,才能胸襟坦荡,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缓缓道:“谢明曦,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这一刻,谢明曦心底涌起莫名的激流,陌生又激烈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不休。

她前世虽历经磨难,到后来却是有仇报仇,活得风光从容。老天令她重生而回,她自不会再走一次前世的旧路。

她不愿也不会再嫁人生子,更不愿和宫中有牵扯。

她只想过得自由自在,惬意一生。

只是,人活着,总得有所为。否则,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重生又有何意义?

曾经偶尔生过的念头,此时似一粒种子,悄然落入心田,迅速生根发芽。

一条路,已出现在眼前。

眼前的顾山长,便是她的良师。她要抓住顾山长的手,踏上这条路。

……

在顾山长殷殷期盼的目光下,谢明曦点点头,慢慢地说道:“山长的话,我都记下了。”

顾山长舒展眉头,脸上有了笑意:“好!我知道你是个聪慧机灵的孩子!盛锦月便是想加害于你,你也有法子躲过。此次的法子便很好。”

“六公主拿了你的粽子,你便能顺理成章地躲过这一回算计。”

“只是,你们不该将粽子送给董夫子。害得董夫子遭受无妄之灾!”

谢明曦:“……”

其实,这回的坑,还真不是她挖的。

没想到,六公主也这般腹黑蔫坏!

不过,这等事实在无法解释。谢明曦只能默默认下:“对不起,给山长惹麻烦了。”

没有辩解,乖乖认错,态度端正得不能更端正。

顾山长颇为满意,略一点头:“六公主身份不同,我不便过多训斥教导。你回去之后,代为传话。”

“以后再有类似之事,万万不可祸水东引转嫁他人。”

谢明曦还能说什么?

只能继续乖乖点头应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交代?

一番恳切的长谈后,谢明曦张口告退,出了屋舍。

耀目得近乎炽烈的阳光洒落下来,干净的地面也似闪出耀目的光泽。所有的阴暗被热烈的阳光扫之一空。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快。

谢明曦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干净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谢明曦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回了寝室。

奇怪的是,这一日湘蕙竟未在,只有六公主一个人待在寝室里。

六公主静静地坐在窗前,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六公主美丽的脸上。常年堆积的阴郁,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静。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可感觉已全然不同。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令谢明曦有如此清晰痛楚的了悟。

她熟悉的那个好友,已经彻底消逝。

在她眼前的,已是另一个崭新的盛安平!

谢明曦反手关上门,将明亮的阳光关在身后。寝室里,只剩她和六公主,四目对视,面面相对。

……

“你为何没叫湘蕙进寝室‘伺候’?”谢明曦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讥讽。

六公主站起身来,面向谢明曦,坦然说道:“我躲得过一时,又躲不过一世。总得给你一个交代。”

谢明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那我便洗耳恭听。”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身怀秘密的,可不止我一个。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谢明曦淡然道:“我对你毫无亏欠,为何要给你交代?”

六公主:“……”

所以说,所谓的坦诚相待,原来只是自己单方面的?

六公主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现在才知道,在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之前,你对我是真的好。”

容貌生得好的人,总要占些便宜。如此美丽灿烂的笑靥,如百花盛放,美得令人屏息。足以令任何人心软。

谢明曦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稍稍恍神。不过,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少就是了:“你说的没错。”

“我原以为你是我前世好友,自要护着你待你好。现在既知你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为何还要处处照拂你?”

“没当众揭了你的皮,已算是十分客气了。还想我待你像以前一样,简直是痴心妄想。”

句句如刀,刺人心窝。

六公主无奈地笑了一笑:“明曦,你先别动怒。我不是有意要哄骗你!只是,我一睁眼,便已是如今的模样。我又能如何?”

“你以为我乐意顶着别人的脸孔身份活下去吗?其实,我半分都不情愿。老天爷这般安排,我也无可奈何。”

“再者,我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原来的灵魂已离世。我并未鸠占鹊巢,而是成了身体的新主人。如果我没来,六公主便彻底没了。连这具身体,也会长埋地下,化为白骨。”

“从这一点来说,是我延续了六公主的性命。你大可以将我继续当成前世的好友,我们还像往日一样……”

谢明曦冷哼一声,打断了六公主:“不必做梦了。我认定的好友,只有一个。既已知你不是六公主,我绝不会再视你为好友。”

这般冷硬无情,实在很难打动啊!

六公主无奈退让:“你现在听不进我的解释,只得随你。只是,我对你……总是和以前一样的。”

什么叫和以前一样?

谢明曦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些许端倪,眸光一闪:“莫非六公主离世前,曾给你留下了记忆?”

六公主没有否认:“确实留下一些,不过,都是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个是报仇,一个便是你。”

“不过,别的我便一概不知了。”

如此巨坑,说来都是血泪。

万幸自己精于演技,在梅妃染墨等人面前未露破绽。若不是谢明曦重生而回,只怕也窥不出自己的异样来。

很显然,谢明曦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六公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省视:“你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为何演技如此高超?”

……

六公主诚恳地说道:“对不起,此事我真的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明曦,你给我一些时间,总有一天,我会一一都告诉你。”

谢明曦呵呵一声:“你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说来说去,根本没半句实在的。

身份来历,一句不提。一张口就想和她恢复如初,让她像待昔日好友一般对现在的六公主……多大的脸!

六公主脸皮厚度,显然更胜谢明曦预料,继续诚恳地说道:“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明曦,我的秘密,只有你知晓。正如这世上也只有我知晓你重生的秘密一样。”

“我们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谁露在人前露出马脚,都会牵连到另一个。”

“所以,你一定要为我保守秘密。我也会守口如瓶。这世间,无人能窥破你我的隐秘!”

口口声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真是厚颜之极!

谢明曦冷笑一声:“你放心,便是你被人识破是孤魂野鬼占了六公主的身躯,我也会安然无恙。”

六公主:“……”

六公主被噎了一回,依旧没动气,反而笑了一笑:“好好好,你安然无恙,倒霉的是我。所以,我现在求你,千万别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不然,我就死定了。”

“只是,我一死,这具身体也就跟着死了。”

“这样算来,你便害死了自己的好友!”

谢明曦:“……”

这么说,其实也有道理!

她自然不会冲着好友痛下杀手!她所想的,是将好友的灵魂换回来,将这个孤魂赶走而已。

六公主显然窥出了谢明曦的盘算,立刻道:“这等想法绝不能有。原来六公主的魂魄已经彻底消散,我也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现在的六公主。我一死,六公主也就死了!”

谢明曦挑眉,杀气腾腾地冷笑:“总得试上一试,才能知晓。”

说完,猝然出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唐突

六公主显然早有防备,迅疾闪身避让。

谢明曦暗无声息地踢出一脚。

六公主不及闪躲,原地后翻,轻飘落地。

谢明曦已箭步冲了过来,一拳直直地飞向六公主的脸。六公主不假思索地出手格挡,一个反手,紧紧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毫不迟疑,左手也攻了过来。

六公主再出右手,巧妙地将谢明曦的左手握住。

六公主看似纤瘦,实则力气极大,用力紧握之下,谢明曦想用力抽回手也不可能。不过,这也难不倒谢明曦。

不能动手,动脚踹人也是一样。

六公主窥破谢明曦的心意,既不愿伤了她,又不能眼睁睁挨打,索性以身高力大的优势欺压过去,顺势压住谢明曦。

谢明曦万万没料到六公主竟使出如此无赖的招数,一不提防,竟被压在了床榻上。

……

隔着薄薄的几层衣衫,算不得肌肤相贴。再者,都是女子,便是有些肢体相触也无妨。

谢明曦并未急着推开六公主。

反倒是六公主,竟倏忽涌起暗红,如弹簧一般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数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唐突你。”

谢明曦也随之起身,讥讽地扯起嘴角:“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可唐突的!除非你有磨镜之癖,天生喜欢女子!”

六公主:“……”

满腹苦逼,无言以对!

谢明曦见六公主没吭声,不由得挑眉:“为何不出言反驳?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吧!”

六公主忍不住说道:“谢明曦!你真是见闻广博!”

什么磨镜之癖,轻飘飘地便出了口!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说道:“这算什么见闻广博。换了你在宫中生活数十年,便是再荒唐的事,也会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

皇宫,是天底下最富贵尊荣之处,也是世间最畸形最可怕的地方。

整座皇宫,除了守卫宫廷不得擅入后宫的御林军外,只有一个男子。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

宫中所有嫔妃,包括皇后在内,都是天子的女人。为了争宠,为了天子一夕临幸,众嫔妃彼此为敌,勾心斗角。

可天子只有一个,且总有宠爱的嫔妃。那些不得宠的嫔妃,等闲几个月都见不到天子的面,更遑论伺候枕席。

久旷的嫔妃们,为了排解心中苦闷空虚,不免要想些别的法子。和身边内侍假凤虚凰者有之,和宫女厮混者有之。

谢明曦身在后宫数十年,早已见惯不怪了。

便如当今的李太后,也未必天生喜欢女子。只是,已故先帝另有宠妃,对李太后颇为冷淡。李太后时常折腾自己身边的宫女。时日久了,便有了许多扭曲阴暗的“癖好”。

……

六公主听了这几句话,目光却骤然一亮:“你前世的丈夫是谁?”

既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定是天子嫔妃。也就是说,谢明曦前世的丈夫,便是皇子中的一个,也是未来的储君。

也最有可能是原主的仇人!

不等谢明曦回答,六公主若有所思地说了下去:“二皇兄婚期将近,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的年龄和你都算合适。我记得,那一日你见了四皇兄,格外警戒提防。对三皇兄五皇兄倒是还算和善。”

“看来,你前世必是嫁给四皇兄无疑。”

竟如此敏锐犀利!从短短的一句话中,便推断出了她前世和四皇子的牵扯。

由此也可见,眼前的“六公主,”来历绝对不同寻常。

算学过人,射御出众,兼有极出色的身手和练武天赋。还有如抽丝剥茧一般精准的观察力判断力……

谢明曦无意中失言,被六公主窥破,也未懊恼动气,淡淡应了回去:“我前世嫁给谁,和你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关系大的很!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该不会有再续前缘的打算吧!”

谢明曦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六公主听闻此言,一颗心稍稍落回原位:“在我面前,你何必嘴硬。若他待你好,你也不会是这等反应了。”

谢明曦冷笑不语。

六公主仔细观察谢明曦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你非但不愿再亲近四皇兄,反而避之不及,对他也格外戒备畏惧。”

“如此看来,你并无再嫁他一回的打算。”

“四皇兄确实不是良配,你今生还是另嫁良人才是。”

快些睁眼看看,良人就站在你面前。

……

谢明曦冷冷地瞥了六公主一眼:“你今日话太多了。”

六公主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你以为这等滋味好受吗?”

“以前在寝室里,还能和你说说话。这些日子你成日折腾我,我一见你笑就觉得头皮发麻,连独处都不敢。实在是太憋闷了。”

“今日难得你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说会儿话,我自然要多说几句。”

大概是真的太过憋闷的缘故,六公主今日格外话多。

或许这才是六公主的真性情。往日那副阴郁少言的样子,本来就是装出来骗她的。

一想到这些,谢明曦稍稍平息的怒焰,又窜上了心头:“呵呵!我这个人,心胸狭窄,十分记仇。谁惹了我,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还有,我最恨人骗我。”

“你现在不愿吐露身份来历,我暂且不再追问。不过,你以后和我说话,不得有半句假话。否则,我绝不饶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平平淡淡。

六公主却觉得心底阵阵发凉。

自己骗她的事,可不止一桩……

此时要是全部“交代”出来,只怕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做贼心虚,有重要的秘密瞒着我?”

六公主瞬间回过神来,在谢明曦明**~人的锐利目光下,硬着头皮应道:“当然没有!”

谢明曦冷冷道:“最好没有!不然,我定让你尝到什么叫后悔莫及!敢骗我谢明曦的人,从来没好下场!”

六公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弦断(一)

扣扣扣!

敲门声解救了六公主。

六公主暗暗松口气,亲自去开了门。

林微微和方若梦携手而来。两人俱是特意来找谢明曦:“谢妹妹,你没事吧!”

“顾山长特意喊你过去,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嗔责呵斥你?”

面对两双蕴含关切的眼眸,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一个人再坚强再强大,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关怀。

“我没事,”谢明曦眉眼舒展,微笑说道:“顾山长叫我过去,是特意安抚我,让我不必担忧。山长还说,若盛锦月执迷不悟,不肯认错,便直接将她开革。”

林微微长舒一口气,笑着说道:“太好了!有这等公正的山长,实在是你我的福气。”

是啊!

顾山长是一个值得敬重钦佩的人!得遇良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方若梦也欣然笑道:“我就知道,谢妹妹一定平安无事。”又愁眉叹道:“下午要考乐射御,音律也就罢了,这射御两门,我都不算出众。也不知会考得如何。”

林微微立刻出言抗议:“别在我伤口上撒盐!”

论射御,谁能惨得过她?

方若梦看了林微微一眼,信心顿时回来不少:“我确实比你强一些,怎么着丙等也轮不到我。”

林微微:“……”

林微微挤出狰狞的表情,扑了过去:“方若梦,你太过分了!”

方若梦咯咯笑着躲开。

两人笑闹成一团。

谢明曦莞尔一笑。

秀美的脸孔,此时如鲜花般绽放,如晨曦般和煦。

六公主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唏嘘。

往日,这样的笑容都是给自己的。现在嘛,只有横眉冷对。谢明曦便是冲着自己笑,也是做给别人看的,笑意不及眼底。

“行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谢明曦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去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林微微方若梦一起应下,笑嘻嘻地一起出了寝室。

六公主照例默默紧随其后。

……

众人齐聚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这个午休,真正睡着的,显然没几个。一个个都打着哈欠,蔫蔫地没什么精神。

李湘如面色也一片暗淡。好在众人都精神不济,她夹在其中,也不算惹眼。

众少女围在谢明曦身侧,问长问短。便连颜蓁蓁,也忍不住凑了过去问道:“谢明曦,顾山长真得未迁怒于你吗?”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从头至尾都没做错事,今日之事,都是盛锦月之错。山长岂会迁怒于我。”

然后,瞥了故作镇定低头练琴的李湘如一眼:“不过,山长倒是说起,盛锦月承认,此事有人煽风点火,故意在背后怂恿她为之。”

铮!

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少女皆是一惊,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李湘如面色泛白,右手食指被断了的琴弦割破,溢出鲜血。

当下,和李湘如交好的颜蓁蓁萧语晗等人立刻围拢过去:“李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拨断了琴弦?”

“你的手指在流血!快些去清洗,找个帕子包裹起来。”

“待会儿便是音律考试,你手指受伤了怎么办?”

七嘴八舌中,谢明曦的声音格外冷静刺耳:“我说起有人煽风点火怂恿之事,为何李姐姐这般紧张,竟拨断了琴弦?莫非李姐姐知道这个人是谁?”

众少女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李湘如苍白着脸,声音倒还算平静:“我和盛锦月同寝,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委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谢明曦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李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李湘如手心渗出冷汗,被琴弦割破的食指疼得钻心:“我要去包扎手指,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然后,在颜蓁蓁等人的陪伴下离开。

……

林微微瞪了李湘如的背影一眼,忿忿低语:“做贼心虚,一定是她!”

方若梦也点头附和:“若不是她,她怎么会紧张之下拨断琴弦?”

谢明曦却已收回目光,随口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她和李湘如注定了是仇敌,绝不可能相安无事。

过了片刻,李湘如回来了,食指被干净的丝帕包裹着,看来颇有几分可怜。

杨夫子进了乐室,得知李湘如拨断琴弦手指流血,微微蹙了眉头:“李湘如,今日的音律考试,你是否还能参加?若手指疼痛不宜抚琴,可以改做明日。”

李湘如立刻问道:“那明日张榜公布成绩,我少一门成绩怎么办?”

杨夫子应道:“往日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因病缺考的课程,可以依据平日成绩打分。不过,最高也只能打八分。”

八分!

也就意味着这一门课程只有乙等!

好强好胜的李湘如,如何能甘心?

音律是她最擅长的课程,她绝不容自己考乙等!

李湘如咬咬牙:“我今日便考。”

李湘如百般坚持,杨夫子也不再多说,只道:“你排在最后一个考试。”休息半个多时辰,手指应该不会再流血。

李湘如起身道谢,坐下之际,遥遥看了谢明曦一眼。

那一眼里,满含怨恨。

谢明曦心中哂然。

胆敢来招惹她,总要付出些代价!

……

众少女各自选择自己擅长的乐器,各自演奏一曲。杨夫子仔细聆听,一一打分。谢明曦抚琴如流水,杨夫子理所当然地打了十分。

其余少女,也多在八分九分。

很快,便轮到了六公主。

六公主信心十足地握住鼓杵,咚咚咚咚地击起鼓来。

六公主颇为自信地想着,此次至少也能得个八分吧!

杨夫子抽了抽嘴角,忍过了一曲,在纸上写下了六分。

最后,轮到了李湘如。

李湘如扯掉了丝帕,被琴弦割破的伤口又细又长,不算深,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手指隐隐有些疼痛。

杨夫子皱眉问道:“李湘如,你真的能抚琴吗?”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杨夫子不必忧心,我能坚持抚完一曲。”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弦断(二)

李湘如在几日前便挑好了琴曲。

这首琴曲,指法繁复,难度极高。她每晚都要练上一个时辰,只为了今日技惊四座一鸣惊人。

便是手指伤口隐隐疼痛,随时有重新迸裂之忧,她也不会退却。

李湘如收敛心神,不看任何人,双手迅速拨动琴弦,发出悦耳的铮铮琴音。

杨夫子心里暗暗点头。

论琴艺,谢明曦略胜李湘如。不过,李湘如亦天赋出众,且肯下苦功。尤其是今日这一首琴曲,难度颇高,平日从未听李湘如在课上练过。可见全是课余苦练。

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

李湘如纤长的十指在琴弦间跳跃,不知何时,伤口已重新裂开,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滴落在琴身上。

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低声惊呼。

“李姐姐的手指又流血了!”

“这样抚琴,伤口会越来越深!手指一定很痛。”

“快些让她停下,不能再继续抚琴了。”

杨夫子也拧起眉头,张口制止:“李湘如,你的手指流血了,快些停下。”

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沉浸于琴音的李湘如,似未听见一般,依旧运指如飞,琴音激昂。指尖鲜血不停滴落,很快汇聚成了一摊惊心刺目的血迹。

林微微倒抽一口凉气,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道:“李湘如是不是疯了!手指不停流血,为何还不停下?”

十指连心!

此时的李湘如,手指会有多痛,可想而知。

可李湘如,脸上竟看不出半丝痛楚和勉强,仿佛入了迷,又似着了魔怔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琴音之中。

谢明曦注视着李湘如,淡淡低语:“她不会停。”

李湘如看似宽和大度行事圆融,实则骄傲又固执。对别人狠辣,对自己也同样狠得下心肠。

这样的对手,才最是可怕!

……

琴音终于戛然而止。

李湘如的右手已染满血迹,原本浅浅的伤口,因不停拨动琴弦,已变得深了许多,阵阵刺痛。

李湘如忍着疼痛,抬起头冲杨夫子歉然一笑:“让夫子担心了。”

杨夫子沉着脸快步上前,来不及训斥,立刻取出干净的帕子按住李湘如的伤处。又转头吩咐:“你们立刻去顾山长那儿,要些止血的药膏来。”

颜蓁蓁秦思荨抢着应下,起身跑了出去。

杨夫子又转头,又气又急又怒地说道:“李湘如!你手指受伤,为何还要坚持抚完琴曲?你可知道,这样极易伤到手指!若彻底伤了手指,以后你便是想抚琴也不可能了。”

李湘如苍白着俏脸,低声认错:“对不起,学生不该如此固执,令夫子忧心。”

直到此刻,李湘如才阵阵后怕,只觉得手指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一时间,阵阵惊恐涌上心头。

若真的彻底弄伤了手指,以后再不能抚琴,该怎么办?

很快,顾山长亲自来了。

顾山长一见李湘如此时的模样,神色也沉了下来,亲自为李湘如清洗敷药,命人去请大夫,又沉着脸说道:“接下来的射御课程,你不必再考了。”

李湘如一惊,脱口而出道:“山长,我能坚持……”

顾山长冷然地打断李湘如:“拉弓射箭勒缰绳御马,俱都耗费力气。你手指伤口颇深,绝不宜再用半点力气。否则,过了今日,你这手指便废了。”

“到底是一次考试成绩重要,还是你的手指重要?”

顾山长严厉的警告,振聋发聩!

李湘如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停轻颤,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在此时,谢明曦走了过来,先对顾山长行了一礼,才张口道:“山长,李姐姐手指受伤,不能再考射御课程,也不宜再去练武场。免得触景生情,心中难过。我愿留下相陪。”

李湘如:“……”

李湘如狠狠瞪了过来,正要说话,顾山长已经一口应下:“也好。你先陪一陪李湘如。等其余学生考完射御,再来换你去练武场。”

顾山长一锤定音,李湘如无奈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一炷香后。

所有学生都去了练功场。

李湘如回了学舍后,木然地坐在位置上。谢明曦十分“尽心尽责”,特意坐在李湘如的身侧,也就是盛锦月的位置上。

李湘如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身边空无一人。

谢明曦也不急着张口说话,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李湘如。

过了片刻,李湘如终于忍无可忍,愤而转头:“谢明曦!你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相陪,你根本是有意看我笑话!”

因愤怒涌起的潮红,布满了李湘如白皙的脸孔,一双水盈盈的美丽双眸,此时燃着怒焰。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笑了也笑:“李姐姐此话从何而来!我好心留下陪你,怎么倒成了看你笑话了?你有何笑话,让我来看?”

李湘如:“……”

装模作样!故意往她的伤处捅刀子!

李湘如狠狠地瞪着谢明曦:“谢明曦!此次是我失策,输了你一筹。不过,好运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总有一日,我会令你尝到悔恨莫及的滋味!”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哦?那我就等着好了!”

李湘如:“……”

没等李湘如继续发怒,谢明曦已沉了脸,冷笑一声:“你暗中怂恿盛锦月出手对付我,自己袖手一旁,等着看我出丑。”

“现在,盛锦月事发,会被严惩。你这个始作俑者,莫非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李湘如,这只是开始!你处心积虑地要对付我,压我一筹!那就该做好随时被我反击的准备!”

“赢者无愧于心,输者也只能甘心认输!”

话已说到这一步,脸已彻底撕开。

李湘如也不再遮遮掩掩,目中满是恨意,冷冷说道:“你说的没错。此次是我输了!我甘心认输!不过,你也别太过得意了。我迟早会扳回一城!”

谢明曦挑眉,懒懒一笑:“别让我等得太久!人生短短数十载,我总等着可是会累的。”

李湘如:“……”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余波(一)

傍晚,李府。

“湘如,你的手怎么了?”

满心欢喜期待的李夫人,一肚子的问题尚未问出口,便被面色苍白右手裹着层层纱布的李湘如惊到了:“莫非手受伤了?”

李湘如满心烦闷,没心情说话,胡乱点了点头:“今日考音律的时候,一时用力不慎,手指被割伤了。歇上几日便好了。”

李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前几日便劝过你,不能整晚练琴,免得伤了手指。你偏偏不肯听我的话。如今倒好,竟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也不知要养上几日才能好。”

“对了,你手指受伤,是不是耽搁了其余课程的考试?”

说起这个,李湘如心里更怄了:“射御课程未考,廉夫子依据我平日课上表现打分。最高也只有八分!”

射御两门课程,每门各扣除两分,一共便要扣去四分。

要考甲等,一共只能扣六分而已。也就是说,其余四门加起来,也只能被扣两分……谈何容易?

难道,此次她只能屈居乙等不成?

李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又是懊恼又是愠怒:“如此一来,你此次便是甲等也难考中。之前还说什么要考头名,都成了空话笑话!”

“今日我受邀去了萧府做客,和萧夫人秦夫人她们闲话时,还有意无意地夸耀显摆了一回。待明日成绩公布出来,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对于贵妇们来说,颜面重于一切!

往日因女儿出色耀眼,李夫人不知收获了多少羡慕称赞。

可这一个多月来,每次出府做客,众贵妇口中频频提起的却不是李湘如,而是谢家庶女谢明曦!

李夫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闷气,此时此刻,尽数发了出来:“从你幼时起,我遍请名师,精心教导于你。可你瞧瞧自己,竟还不及一个谢家庶女。”

“现在我一出府做客,一个个就故意在我面前夸赞谢三小姐。说什么谢三小姐惊才绝艳,在莲池书院稳居头名!分明是故意让我难堪!”

谢明曦!

又是谢明曦!

李湘如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不甘,骤然冲破胸膛,怒喊一声:“别再说了!”

李夫人:“……”

李夫人不敢置信又愤怒至极地看着李湘如:“你竟敢冲着我怒喊!李湘如!你的闺仪闺训都学哪儿去了?亏你还是莲池书院的学生,竟连简单的孝道二字都忘了!你给我回闺房好好自省去!今日的晚饭,你也别吃了!”

李湘如泪水涟涟,哭着跑了。

李夫人依旧满心怒气,用力地一拍桌子!然后将桌上的茶碗全数扔了出去!

……

淮南王府。

“你说什么?”

淮南王一回府,淮南王世子夫妇便一脸惴惴不安地来了。

待淮南王世子说完盛锦月惹祸的始末,素来精明狠辣城府极深的淮南王,霍然变色,破口怒骂:“混账!蠢货!竟做出这等蠢事来!”

“立刻将她叫来!”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的应下。

过了片刻,眼睛哭得快肿成桃子一般的盛锦月来了。

“快跪下,”淮南王世子怒瞪过去。

盛锦月委委屈屈地跪下,尚未张口说话,便被淮南王一顿臭骂:“我拉下一张老脸,亲自去求俞皇后,这才将你送进了莲池书院。你不好好读书给我争脸也就罢了!现在竟做出这等事情,惹得顾山长亲自登门!”

“明日莲池书院外一张榜公布,你做的蠢事就人尽皆知。”

“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淮南王府也会成为笑柄!”

盛锦月被骂得又哭了起来。

“现在知道悔恨痛哭,当初做什么去了?”淮南王越想越怒,随手拿起一个茶碗扔了过去。

练武之人准头十足,茶碗直直地砸中盛锦月的胳膊,茶水溅落,尽数落在盛锦月的衣裙上。

盛锦月痛呼一声,半身茶水,狼狈不堪。

淮南王世子妃看着心疼,鼓起勇气为盛锦月求情:“请父王息怒!锦月还小,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今日顾山长亲自登门,儿媳也觉面上无关。”

“只是,错事已经犯下,便是再责骂她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想法子,将此事遮掩过去。或是请人去顾山长那儿说情,惩罚稍轻一些……”

淮南王冷哼一声:“要去你们去!本王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倒是想去,也得顾山长买账才行!

顾山长刚正不阿软硬不吃的脾气赫赫有名!这十余年来,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学生着实不少。和顾山长打过交道的贵妇们,提起顾山长都觉头痛。

淮南王世子妃今日也领教了顾山长的厉害,哪里敢去碰这个硬钉子。所以才和淮南王世子腆着脸来相求。

淮南王身为宗室亲王,若肯亲自出面,顾山长总要退让一回。

可惜,淮南王不愿舍下自己的脸面,连带着将淮南王世子夫妇也臭骂了一通。

夫妻两人被骂得灰头土脸,领着哭哭啼啼的盛锦月退下。回了院子后,淮南王世子也动了肝火,扬手打了盛锦月一巴掌。

“都是你这个不中用不成器的东西!连累得你老子也挨骂!”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挨了一记巴掌,更是委屈,立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都怪我!我在书院受委屈被欺负,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都嫌我丢人,那我以后就不去书院了!反正我读书读不好,也没人疼我!”

淮南王世子气得脸都黑了,张口便骂:“你说得倒是轻巧!免试就读的名额何等稀少珍贵,你祖父舍了脸进宫相求,才为你求来了名额。你说不去就不去,将你祖父置于何处!”

“你给我立刻滚回屋子里,安分待着,明天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书院。再丢人出丑,也得撑着!”

盛锦月还嚷着“我就是不去”,被气急的淮南王世子踹了一脚,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全身抽搐个不停。

淮南王世子妃吓得魂飞魄散,扑了上去,大哭不已。

……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余波(二)

淮南王世子也没料到自己踢一脚,盛锦月竟会成了这般模样,心中懊悔不已,立刻喊人去宫中请太医。

淮南王世子妃哭道:“世子爷,一请太医,宫中上下便都知道了。父王正在气头上,我们万万不可再惹父王动怒!请位京城名医来便是。”

淮南王世子也觉焦头烂额,立刻点头,改而让人去请京城名医。

盛锦月还在抽搐,整个人一抖一抖,呼吸不畅。一张脸孔通红,宛如被开水煮过一般,看着十分吓人。

淮南王世子妃抱着盛锦月,不敢挪步,泪水不停滑落。

匆匆赶回府中的盛渲,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此时来不及仔细询问,立刻亲自骑马去请大夫。

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万幸大夫来的及时,很快施针,止住了盛锦月的抽搐。之后,又开方抓药,熬药喂药。

盛锦月喝了药后,终于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盛渲奉上厚厚的诊金,含蓄地暗示大夫不得将此时宣扬出去:“舍妹突发恶疾,委实出人意料。她年岁还小,禁不起半点风言风语。还请大夫多多担当。”

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莫名地犯了抽搐之症,说起来确实不太好听。

这位大夫心领神会,拿着沉甸甸的诊金,拱手道谢:“多谢小世子,老朽时常出诊,从不和人提起病患病症。请小世子放心!”

盛渲稍稍放了心,送大夫出府。

……

送走大夫后,已是戊时。

天早已黑了,淮南王世子等人都未进食,也实在没心情吃饭。

盛渲终于从淮南王世子妃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不由得哑然无语。

在粽子里做手脚……害谢明曦不成,反倒害了董翰林,然后事发被察觉,最后还被顾山长亲自送了回来对质。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妹,盛渲也得说上一句公道话。

可真够蠢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恼火归恼火,该解决的事还得解决。盛渲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任由妹妹出丑丢人不成?”

这当然不行!

淮南王府丢不起这个人!

淮南王世子略一思忖道:“趁着夜色,立刻去一趟莲池书院,去找顾山长!给她送份厚礼,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令顾山长改变心意,从轻处罚!”

淮南王世子妃满面愁容地提醒:“我听说过,以前也有人曾试图给顾山长送礼。顾山长不但不收,还将送礼之人怒骂一顿,再不允进书院半步。我们这么做,万一惹得顾山长翻脸动怒……”

淮南王世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送的礼不够。本世子倒是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爱金银之人!”

盛渲在松竹书院就读,每年私下送给夫子的银子便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世情如此,再清高的夫子也未能免俗。

那个顾娴之,又不是圣人!

淮南王世子妃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也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顾山长到底是女子,本世子前去,总有不便。”淮南王世子吩咐盛渲:“你尚未成年,去莲池书院也不算惹眼。此次便由你陪着你母亲前去。”

盛渲张口应下。

淮南王世子妃低声问道:“送多少合适?”

淮南王世子咬牙道:“只要压下此事,送多少银子都行。你先带上三千两,若顾山长不满意,事后再补送便是。”

淮南王世子妃无奈点头,匆匆找来锦盒,放了一套名贵茶具。在茶具里塞上三千里银票。然后,趁着夜色出了王府。

盛渲骑着骏马,马蹄声嘚嘚作响,踏破夜晚的宁静。

……

莲池书院。

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事。顾山长忙碌了一整日,待到晚上,满面倦容,颇为疲惫。

丫鬟若瑶伺候主子沐浴更衣,一边心疼地低语:“小姐每日奔波劳碌,也太辛苦了。”

顾山长一直未嫁,若瑶也习惯了在私下延用昔日称呼。

顾山长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确实老了,比不得年少时精力旺盛。今日不过是跑了一趟淮南王府,下午又因李湘如之事烦心,没想到,身子便撑不住了。”

若瑶听不得这等话,轻声道:“在奴婢眼里,小姐永远年轻。”

顾山长哑然失笑:“哪有永远年轻之人。我今年已四十有一,别人在我这个年龄,都已做祖母了。”

顿了片刻,又叹道:“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只后悔,当日不该将你带出顾家。连累得你也一直未曾嫁人。”

若瑶为顾山长擦拭头发,随口笑道:“奴婢这些年伴在小姐身边,过得充实又安乐。从未想过要嫁人。小姐就别惦记奴婢了。”

主仆说笑片刻,顾山长忽地问道:“对了,董夫子现在如何了?”

若瑶答道:“请了大夫来,抓方开药,好好静养歇上几日便无大碍了。”

然后,又撇撇嘴道:“董夫子躺在床榻上,还念叨着山长怎么没去探望他。这等人,就该多吃几个加料的粽子,躺上十天半个月。”

提起董翰林,若瑶语气中满是厌憎。

顾山长淡淡说道:“不得无礼。董夫子是书院夫子,在书院里遇到这等事,于情于理,我这个山长都不该袖手不管。今日我无暇探望,明日早上再去。”

“小姐,”若瑶满心不忿:“董夫子对你痴心妄想,书院里人尽皆知。对这等人,何须这般忍让客气。依奴婢看,正好趁着此次机会,请他离开书院……”

顾山长略略皱眉,打断若瑶:“行了!此事容后再说!”

若瑶只得住了嘴。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若瑶忙去开了门,待听到门房的禀报后,若瑶皱了皱眉,转身回禀:“小姐,淮南王世子妃携小世子前来赔礼致歉,此时正在莲池书院外。不知小姐可要见上一见?”

赔礼?

是来送礼吧!

顾山长哂然一笑,淡淡道:“不见。你去书院门口一趟,代几句话给他们。就说惩罚盛锦月之事已定,无可更改!”

“不管谁来,都一样。”

……

第一百八十章 余波(三)

这一晚,谢府也同样“热闹”。

谢明曦一回府,徐氏便得了消息,亲自来了春锦阁:“明娘,你走了之后,丁姨娘便醒了。她哭着向你父亲求情,想担下所有错事,求你父亲饶过元亭。”

“可你父亲此次却是铁了心肠,打定主意要给元亭一个教训。已经替元亭告假数日,责令他在府中反省。”

“丁姨娘也被关进兰香院,半年之内不得出院子半步。”

谢钧大发雷霆,惩罚丁姨娘谢元亭母子,徐氏心中颇觉畅快。

不过,徐氏在谢明曦面前,还是遮掩一二。

不管如何,丁姨娘是谢明曦的亲娘,谢元亭是谢明曦嫡亲的兄长。便是谢明曦再恼再恨,见亲娘兄长被这般严惩,只怕也会心软。

可惜,徐氏这回确实料错了。

谢明曦听闻这番话后,毫无错愕,更无伤心难过之色,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个十岁少女,城府之深,令人难以窥透。

徐氏心里暗暗嘀咕,试探着问道:“明娘,你心里若觉得难受,不妨说出来。若有用得着祖母的地方,只管张口,祖母绝不推辞。”

谢明曦看着徐氏,微微一笑:“我确实有一事拜托祖母。”

徐氏老脸舒展,笑着问道:“什么事?”

谢明曦淡淡道:“姨娘被罚禁足,想来父亲一定颇为孤寂。我这个做女儿的,有些事虽能想到,却不便替父亲操心,免得落人话柄。少不得劳烦祖母做主一回,替父亲买两个丫鬟。如此,父亲衣食起居,也有人伺候。”

徐氏:“……”

饶是徐氏饱经世故,也被这番话惊住了。

谢明曦没有丝毫为亲娘求情之意,反而要给亲爹买通房丫鬟?

这也太令人意外震惊了!

……

谢明曦也未出言催促,待徐氏震惊片刻回过神来,才又笑道:“祖母可是觉得此事为难?”

徐氏定定神:“买丫鬟倒不为难。横竖你那个老不修的祖父,隔上几个月就要买一回丫鬟。我常和牙婆子打交道,买卖丫鬟都是常事。”

“不过,往日是在临安,如今到了京城,我还是第一回操办这等事。是不是该送个信给永宁郡主?”

说到底,忌惮的是永宁郡主。

在徐氏看来,永宁郡主身为正室,定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身边有通房丫鬟。她这个婆婆越俎代庖,若是触怒了永宁郡主,总不太美妙。

伸手从内宅里捞捞银子无妨,和永宁郡主正面对上,可就太为难她一个老婆子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徐氏,明亮的眼眸似能窥破徐氏心底所有的盘算:“祖母是想先请示郡主是否首肯?免得惹怒郡主?”

徐氏脸皮又厚又老,被说破了心思也不见脸红:“是,我确有此打算。”

“谢家有今日光景,有大半都靠着永宁郡主。便是永宁郡主不住谢府,谢家内宅大事小事也不能饶过郡主不是?”

谢明曦轻笑一声:“祖母一进谢府便接管内宅,伸手捞银子半点没手软。大事小事都想做主,现在怎么又想起郡主来了?”

“莫非祖母不想正面开罪郡主,想用此借口来敷衍我?”

徐氏:“……”

就是脸皮再厚,被当面说穿,徐氏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明曦收敛笑意,淡淡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祖母既已选定了立场,便该站稳。”

“做墙头草,可不是易事。随时都可能滑落墙下。”

“有舍才有得,做人切记贪婪无度,什么都想要,最终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氏脸上忽红忽白。

“请祖母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半点喜怒:“从玉,你代我送祖母回去。”

……

徐氏一路心神不定,一路打了两回趔趄。

幸好身边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时扶住徐氏。

从玉看在眼里,一声未吭,送徐氏回了院子后,匆匆回转,低声禀报:“……老太太似是被小姐的话吓到了,一路上差点摔倒两回。”

“小姐,奴婢看着,老太太怕是不太靠得住。说不定,明日就会悄悄去郡主府示好。”

然后,主动请缨:“明日奴婢在府中,一定紧盯老太太和她身边丫鬟的动静。一旦有人去了郡主府,奴婢立刻打发人去书院,给小姐送信。”

徐氏来谢府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采买丫鬟仆妇。重用的都是谢府内宅的旧人。

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春锦阁。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

从玉一愣:“小姐,你半点都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明曦神色淡然,声音平静从容:“人心莫测,她要如何选择,都是她的事。我无需揣摩她在想什么,只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就行了。”

“她选择站在我这边,我便扶持她掌管谢家内宅,好生安置谢家二房众人。”

“她若投向郡主,谢府内宅再容不下她,我将她和二房众人全数送进郡主府便是。”

从玉:“……”

小姐一如既往的自信强大!

徐氏,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

“娘,你这是怎么了?”

徐氏和儿子儿媳同住一起。

看着徐氏失魂落魄的样子,谢铭既心急又紧张,忙扶住徐氏坐下。儿媳阙氏端来茶水,伺候着徐氏喝了两口。

温热的茶水缓缓滑过喉咙,滑入腹中。徐氏紊乱的心跳,终于稍稍平息。

谢铭忍不住又追问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去了春锦阁吗?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的时候这般颓唐?”

阙氏也是满面紧张:“明娘最是亲切和善,总不会和娘生出争执吧!”

亲切和善?

不,他们都看错了!

谢明曦的亲切和善,只是示人的面具。揭下面具后的冷漠尖锐,便连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也心惊不已。

想到谢明曦的那番话,徐氏心有余悸。却不愿和懦弱的儿子多说,更不想透露给儿媳,胡乱挥挥手:“你们都回去歇着,我要一个人静静。”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选择

心事重重的徐氏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凌晨,徐氏被镜子里顶着黑眼圈满面颓唐的自己吓了一跳。这等模样,如何能出去见人?

徐氏一狠心,在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又特意穿了颜色鲜亮的衣裙,遮掩彻夜难眠的憔悴。

谢铭夫妇见了徐氏,俱是一惊。不过,夫妻两个并未吭声。

淘气的谢元舟,笑嘻嘻地凑过头来:“祖母今日收拾得真是鲜亮又精神!”

徐氏平日最疼爱这个淘气活泼的孙子,闻言拍了谢元舟的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和祖母也敢这般淘气!”

谢元舟皮实惯了,挨了一巴掌也没放在心上,眉飞色舞地说道:“祖母,今日我便要和姐姐去杨夫子处学音律了。一大早,明曦堂姐便打发人来给我们送口信,说已和杨夫子说好,今日便让人送我们过去。”

温柔少言的谢兰曦,双眸中也闪出喜悦的光芒:“杨夫子是莲池书院里音律最佳的夫子,又通四书五经,能拜在杨夫子门下,多亏得明曦堂妹。”

年龄最小的谢元蔚只有四岁,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和兄长,满是羡慕地说道:“我也想去。”

阙氏立刻笑着哄道:“你还小,到了五岁再开蒙读书也不迟。”

“等明年再送你去读书。”谢铭笑着接过话茬:“爹今日给你做木马,你可以在院子里骑着玩。”

谢元蔚欢喜地点点头。

……

一家人有说有笑,脸上闪着对此时生活的满足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向往。

往日在临安时,何曾有过这样的光景?

这里是京城谢府,是谢老太爷父子的家。她领着儿孙厚着脸皮跟了来,可离站稳脚跟还远的很。

谢老太爷不待见她,对继子一家冷冷淡淡。谢钧只会做些表面功夫,实则不闻不问。谢元亭谢云曦,眼高于顶,满心轻蔑。

永宁郡主只露了一回面,便再也没来过。对正经的公公尚且不闻不问,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婆婆,便是腆着脸皮凑上去,只怕也难讨好。

谢家上下,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也没人将他们放在心上。

唯有谢明曦,从一开始便对他们示好,处处照拂……

徐氏心里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谢铭懦弱老实,既无才学也不精明,却最是孝顺。见自家亲娘一大早便失魂落魄,顿时一阵紧张:“莫非是身子不舒服?”

阙氏也是满面关切:“若是娘身子不适,可得立刻请一个大夫来。”

谢元舟立刻道:“祖母,我不去读书了,今日我在府里陪你。”

徐氏眼角泛酸,心头涌起阵阵暖意,摇摆的心意此时终于定了下来:“我好的很。你们不必担心。快些随我去内堂吧!”

……

谢老太爷自打进了京城住进谢府后,便觉心意顺畅,颇为愉快。

可惜,昨日丁姨娘谢元亭闹的一出实在可恼,气得谢老太爷直至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待徐氏等人进来后,谢老太爷就更憋闷堵心了。

“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的,成何体统!”

谢老太爷毫不留情地当众儿孙的面数落徐氏:“还有这亮紫色的衣裙!你年轻二十岁穿着还差不多。现在这等年纪,穿着像什么样子?快回去换身素净的。”

徐氏憋了一肚子闷气,正无处可泄,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我人老珠黄年老色衰,穿什么也入不了你的眼。你不乐意看,不看就是了。”

谢老太爷被噎得火冒三丈。

正要发怒,谢明曦和谢钧一前一后进了内堂。

谢老太爷在自己的儿子孙女面前还是要些脸面的,立刻收敛情绪,摆出一副威严的表情来。

谢明曦笑着一一行礼,对着徐氏,也一如往常,亲切地问询:“祖母今日似面色不佳,莫非是身子不适,还是昨夜没睡好?”

徐氏定定神笑道:“还是明娘细心,一眼便看出我昨夜没睡好。我不想你祖父担心,这才穿得鲜亮,又涂脂抹粉。”

可惜,谢老太爷压根没察觉。

谢老太爷被挤兑得面色难看,轻哼一声。

徐氏打起精神,看向谢钧:“阿钧,你罚丁姨娘禁足半年。可你身边总得有人伺候衣食起居。我想着,今日叫牙婆子来,为你挑两个美貌温柔的丫鬟,你看如何?”

谢钧:“……”

众人:“……”

谢明曦略一挑眉,嘴角微微扬起。

看来,徐氏已经想明白了。

……

只听徐氏又笑道:“按理来说,这等琐事本不该我管。只是,郡主未住在府里,丁姨娘又禁了足。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为你操心一二了。”

“只是两个丫鬟,想来郡主不会见怪。”

通房丫鬟和妾室又自不同,无名无分,随时能发卖。

以永宁郡主的高傲,哪里会介意这点小事。事实上,若不是顾忌颜面,永宁郡主巴不得他纳妾睡丫鬟。只要别在她面前晃荡碍眼便成!

想到这些,谢钧心里颇不是滋味,又有种肆意的畅快,想了想说道:“有劳母亲费心了。”

这便是答应了。

徐氏一颗心放了下来,下意识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神色淡然,没半点异样。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无半点关系。

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将来定能成大器!

当年她狠下心掏出棺材本供谢钧读书,现在,为何不敢将赌注压在谢明曦身上?最坏的结果,便是回临安老宅罢了!

倒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为儿孙搏来一个好前程!

徐氏心思霍然开朗,不再犹豫纠结,笑着说道:“我今日便叫牙婆子上门。挑两个识字能伺候笔墨的。”

谢钧从未看徐氏这般顺眼过,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一切都由母亲做主便是。”

徐氏笑呵呵地应下。

谢老太爷忽地咳嗽一声说道:“当日我们来的匆忙,我随身伺候的丫鬟未曾带来。正好趁着此次,再买两个丫鬟。”

徐氏:“……”

呸!

不要脸的老东西!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张榜(一)

一炷香后。

林微微打量谢明曦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观你今日面色红润,中堂发亮,可见今日必有喜事!”

谢明曦莞尔一笑,很配合地问道:“不知是何喜事?烦请林大师为我算上一算!”

林微微眼眸半闭,右手手指掐掐算算,然后睁开眼,正色道:“如我所料无误,今日书院外放榜,你必是海棠学舍头名!”

“这等喜事,你可不能小气,得请我去鼎香楼吃饭才行!”

谢明曦悠然笑道:“没问题!”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

说笑几句后,林微微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书院真的会张榜公布盛锦月以加害董夫子之事吗?”

谢明曦淡淡道:“顾山长言出必行。”

林微微嗯了一声:“我知道顾山长刚正不阿。只是,淮南王府势大,不好招惹。只怕顾山长会因此事被淮南王府记恨。”

这倒也是。

这世上,多的是厚颜无耻之人。不思己过,只会怪罪迁怒旁人。

谢明曦略一思忖道:“今日得了空闲,我便去找顾山长,提醒她一二。”

林微微点点头,又皱眉道:“还有一桩事。昨日散学之际,李湘如看着你的目光格外阴冷怨毒。只怕是彻底记恨上了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以后也得处处留神小心才是。”

谢明曦目光微闪,淡淡一笑:“放心,我自会提防。”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李湘如的性情脾气!

李湘如之前一直端着名门闺秀的架子,说话行事颇有顾忌。如今和她已撕破脸,以后定会使出各种招数手段来对付她。

呵!只管放马过来!

……

今日的莲池书院门外,格外热闹。

五个学舍的所有学生成绩,都被张榜公布在书院外。往日只公布前三名,此次却是全部张榜公布,且以成绩一一排名。

昨天夜里忐忑紧张没睡好的学生,绝不止一个两个。今日大多眼下泛着青影,不时打一两个呵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谦让了,一个个往前冲往里挤。

更有许多送女儿前来的女眷们,也抛开了平日的贵妇风范,一个个垫着脚尖张望。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热闹之极。

不时能听到有人惊呼:“我考中了甲等!”

“恭喜恭喜!咦?我居然也考中了甲等!”

“诶呀,甲等算什么。我们学舍的学生大半都是甲等!快来看看此次前三名是谁?”

如此紧张热烈的气氛,几乎立刻刺激到了林微微脆弱的心灵。

“谢妹妹,我不敢看榜。”

林微微苦着脸,紧紧地攥着谢明曦的胳膊:“我此次定然考砸了。昨日射御考试的时候,十箭我只考中了刘箭。骑马我也是最慢的一个。只这两门,还不知要被扣多少分。”

“呜呜!我不想考丙等!我不想看榜!”

谢明曦无奈地安慰情绪激动的林微微:“还没看榜,你怎么就知道是丙等!我看,至少也该是乙等。不过,前三名怕是不易了。”

入学的时候,林微微考了第三。如今多了射御,前三名必然无缘了。

林微微哭丧着脸:“我只盼着别考乙等,别考倒数第一。哪里还敢奢望前三名!”

“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挤上前看榜?”一个熟悉的明朗少女声音忽地在背后响起。

谢明曦林微微一起转头,冲尹潇潇笑了一笑。

“此时人多又拥挤,我们等上片刻再看也无妨。”谢明曦神态轻松。

尹潇潇忽地苦了脸,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半点都不想看榜。可我爹娘今日一起送我来书院,就在马车上等着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明曦笑着安抚:“别担心。你爹你娘都很疼你,不管你考得如何,都会高兴。你快些去看榜,将成绩告诉他们。免得他们一直心中牵挂。”

尹潇潇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我这就去!”又颇讲义气地说道:“我替你们两人也看一看成绩。”

“不用了……”

林微微话未说完,尹潇潇已经麻溜地跑了。

……

尹潇潇身高力大,又十分灵活,很快便挤了进去。

林微微眼巴巴地看着尹潇潇的身影,既渴望她快点回来又不愿她早早回来,心情别提多矛盾纠结了。

谢明曦倒是一脸泰然自若,目光随意一瞟,李湘如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湘如右手食指被纱布裹着,异常醒目。美丽自信的脸孔,今日有些苍白,紧紧地抿着嘴唇。

站在李湘如身侧的,是李夫人和李默母子两人。

李湘如似心有灵犀一般,也看了过来,在看清谢明曦脸庞的刹那,李湘如眼中迸射出愤怒憎恨的光芒。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湘如,你快去看看成绩。”李夫人张口催促。

李湘如闷闷地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兄长李默皱着眉头阻止:“妹妹手指受了伤,万一被人挤压再次受伤,可就糟了。我替妹妹去看榜。”

李夫人立刻改口:“也好。”

反正,今日来看榜的不乏学生的家人。不过,多是妇人。李默这等俊美倜傥的少年郎,却是绝无仅有。

也因此,李默翩然上前时,众多拥挤的少女顿时面泛红霞,很自然地让了开来。

李默扬起嘴角,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多谢诸位姑娘。”

少女们红着俏脸,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

李默目光一扫,走到海棠学舍的榜单处。

除了尹潇潇之外,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也都在。一个个或惊叹或兴奋或垂头丧气。李默从上至下看了一遍,眉头微微拧起,暗暗叹了口气。

李湘如素来心高气傲,入学考试考了第二,尚且耿耿于怀。知晓此次的成绩,不知要失落多久。

尹潇潇可不管别人,看了成绩后,十分开心,一溜烟跑到马车边:“爹,娘,我考了乙等,一共五十分,是第十名!”

尹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大将军已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乙等很好!第十名也不错,和入学时一样,没退步!”

众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榜(二)

习武之人,中气十足。

尹大将军常年领兵,嗓门之大,更是令人咋舌。哈哈的朗笑声,力压一众少女贵妇,清晰地传进各人耳中。

众人一听这说话内容,不由得暗暗好笑。

总分六十,只考了五十分,有什么可高兴的?

一个学舍十二人,只考了第十名,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偏偏尹大将军是真的高兴,喜气洋洋地夸了尹潇潇之后,又道:“你去书院上课吧!晚上回来,爹带你去鼎香楼庆贺一番。”

众人:“……”

尹潇潇高兴地应了下来。

待马车走后,尹潇潇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林微微的肩膀:“你总分五十一,比我还高了一分。排在第九位。”

林微微精神一振:“真的吗?”

尹潇潇笑道:“千真万确。我特意替你细细看了,你的礼乐书都是满分,算学扣了一分,分数极高。可惜射御被各扣了四分,所以共被扣了九分。”

如果不是射御拖了后退,只凭着前四门的成绩,林微微足以排进前三了。

饶是如此,林微微也已十分雀跃开心:“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考了丙等,现在有乙等,实在是太好了!”

谢明曦被好友的高兴感染,也随之笑了起来。

……

尹潇潇用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谢明曦:“谢妹妹,你为何不问我,你考了多少?”

谢明曦从善如流地张口问道:“我考了多少分?”

尹潇潇又用一言难尽的语气叹道:“我不想说。”

谢明曦:“……”

林微微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莫非谢妹妹考得不好?”

谢明曦心中有数,倒是颇为镇定从容:“是不是分数很高,你故意捉弄我?”

尹潇潇有些泄气地看着谢明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对,你的分数很高很高,高居第一,无人能及。不仅是海棠学生,便是其余几个学舍,也无人能超越你高分。”

“谢妹妹,你今日真的是一鸣惊人!以后,怕是无人能打破你的高分记录了。”

林微微被吊足了胃口,着急地连连顿足:“尹妹妹,你就别卖关子了。谢妹妹到底考了多少分?”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六十分。”

林微微:“……”

老天!

谢明曦竟考了六十!

六门课程,每一门都是满分!

礼乐射御书数!一个人再勤勉,碍于天资,总会有一两门薄弱一些。想考甲等不难,想考高分,却不是易事。

谢明曦竟考了满分!

不用多想也知道,此事会在莲池书院造成多大的轰动!

待此事一传开,谢明曦又要再次名动京城!

林微微和尹潇潇一起用崇敬的目光看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谢妹妹,你真厉害!”

这种时候,实在没办法低调谦虚。

谢明曦扬起唇角,目中溢出愉悦的笑意,秀美清丽的脸庞似会闪光一般:“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微微:“……”

尹潇潇:“……”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理直气壮地一起说道:“你必须要请客!”

谢明曦嫣然一笑:“好,去鼎香楼!”

……

就在此时,李默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到了李湘如身边。

李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湘如考了多少分?排在第几?”

李湘如明知自己射御未考要被扣分,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期待,一脸希冀地看着李默:“大哥?”

李默于心不忍,却又无法隐瞒,低声道:“妹妹总分考了五十四分,正好是甲等!排在了第六!”

“射御各扣两分,算学扣了一分,四书五经也被扣了一分!”

李湘如脸上血色褪去大半,眼中泪光隐现。

李夫人一听这成绩,脸顿时拉得老长,满心不快地数落:“射御被扣分也就罢了,你手指受伤,没能参加这两门考试。为何算学会被扣一分?还有,四书五经也是你擅长的课程,为何也被扣了分?”

她当时心绪不宁,考试时不时走神,发挥失常也是难免。

李湘如满心晦涩,紧紧地抿着嘴唇。

李夫人依旧满心懊恼,压低了声音说道:“接下来一个月,我可没脸再出门做客了。不然,别人一张口问起你的月考成绩,我哪有脸说得出口。”

李默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说道:“母亲就别再数落妹妹了。她此次因手受伤,考试失了手,心里一定十分难过。母亲说这些,不是让妹妹心里更难受?”

李夫人心中不快,轻哼一声,竟然扔下兄妹两人,上了马车便走了。

李默忙低声安抚李湘如:“你别泄气。不过是一次月考罢了,你别放在心上。等手指养好了,下个月的月考再努力。”

李湘如低低地嗯了一声:“大哥,你可看到谢明曦的成绩了?”

李默有些迟疑,没出声。

李湘如抬起头:“大哥为何不出声?难道她没考第一?”

“她确实考了第一。”李默有些无奈:“而且,考了满分。此次月考,她在海棠学舍独占鳌头。便是其余学舍的学生,也无人考如此高分。”

李湘如:“……”

比自己考砸了更痛苦的,莫过于对手考了满分!

李湘如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俏脸愈发苍白。

此时看榜的学生已渐渐散去,书院外的人也少了许多。不过,身边还是不时有人经过,说话多有不便。

李默低声安抚几句,可惜,李湘如根本听不进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哥,你先去松竹书院吧!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这副模样,哪里像没事了?

李默拧紧眉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书院门口又有了动静。众学生发出一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兄妹两个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书院外,不知何时又被贴了一张榜。书写成绩的榜用的是红纸,最后贴出来的这一张却是白色的纸,异常醒目。

上面的字迹清隽飘逸,显然是出自顾山长手笔。

“这上面写了什么?”李默好奇之心大起。

李湘如面色更白,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白榜

“快看,又张榜了!”尹潇潇兴致勃勃地说道:“是白榜,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好,我们一起过去。”

林微微显然也猜了出来,和谢明曦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这张白榜上所写的内容,定然和盛锦月有关。

围在白榜下的学生颇多,各个学舍的学生都有。其中,便有在莲池书院就读了几年的学生。在白榜下窃窃私语:

“只有犯了大错的学生,顾山长才会动用白榜公布。”

“说起来,我们书院已有半年多没动用过白榜了。”

“快些瞧瞧,这个盛锦月到底犯了什么错!”

“诶呀!竟是在粽子里加了巴豆,想谋害同窗。结果竟被董夫子误食……害得董夫子腹泻不止!老天!竟用这等手段害人!太可恨了!”

“依我看,以后这个盛锦月,得夹起尾巴做人才是。不然,以顾山长的性子,绝不会相容!”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看别人倒霉,更是乐事一桩。

一众少女围聚在白榜下,指指点点,说得十分热闹。

一时间,盛锦月这个名字,被众人口耳相传,风头之劲,甚至压过考了满分的谢明曦。

半晌,白榜下的学生才散去。

谢明曦上前几步,细细地看了起来。

林微微和尹潇潇看完之后,也热烈讨论了一番。从“顾山长竟然真的张榜公布”一直讨论到“盛锦月还会不会来书院”。

然后,林微微一转头,就见谢明曦还在认真地看榜,忍不住揶揄出声:“我们早就看过了,你怎么还在看?”

尹潇潇也笑道:“就是。寥寥几行,一目了然。哪里需要看这么久。”

谢明曦转头,冲两人笑道:“我是在欣赏顾山长的字,写得真好啊!”

林微微:“……”

尹潇潇:“……”

谢明曦淘气一回,咧嘴笑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海棠学舍的红榜下。

……

第一名,谢明曦,六十分。

第二名,秦思荨,五十七分。

第三第四名并列,是颜蓁蓁和方若梦,五十六分。

考了五十五分的是萧语晗,位列第五。

李湘如佟悦沐婉婷俱考了五十四分,分别位列六七八名。

也就是说,此次共有八个人考了甲等。

第九名是林微微,考了五十一。第十名的尹潇潇考了五十分。

第十一名,理所当然的是六公主盛安平。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四十七这个分数上。

林微微和尹潇潇一起凑了过来,惋惜不已地说道:“真是可惜,六公主只差一分便能考乙等了!”

“是啊!好可惜!其实,六公主进步已经非常神速了。开学的时候,董夫子一上课,她便睡觉,课余作业也极少动笔。近来可是勤勉多了。”

“书法也大有进步。这可都是谢妹妹的功劳。”

“不过,四书五经只考五分,还是有点低了吧!”

没错,六公主的四书五经只考了五分。创下了莲池书院的最低记录!

礼乐两门,则各扣了四分。好在算学和射御俱考了满分,总分不至于太过难看,加起来也有四十七分。只差一分,便是乙等了。

可惜可惜!还是丙等!

考试,就是这么残酷!少一分也不行!

“连着两次丙等,就要被开革出莲池书院了吧!”尹潇潇颇有侠义心肠,立刻为六公主担心起来:“万一六公主下次还是丙等怎么办?”

林微微立刻笑道:“这怎么会。谢妹妹每日督促提点六公主学习,必然飞速猛进。下一次定能考乙等!”

这倒也是。

尹潇潇同样对谢明曦信心十足,笑着点头附和:“对对对,有谢妹妹在,六公主以后定然越学越好。”

谢明曦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然后,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得对!”

……

林微微和尹潇潇都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转身。

站在眼前的美丽清冷少女,不是六公主还有谁?

六公主不知何时到了红榜前,显然也听见了她们刚才所说的话。此时,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微妙。

背后说人是非也就罢了,被逮了个正着,可就太尴尬了!林微微和尹潇潇俱是满面心虚,俏脸泛红,目光漂移不定。

“公主殿下什么时候来的?”林微微有些期期艾艾。

尹潇潇也结结巴巴地说道:“公主殿下忽然出声,倒是吓了我们一跳。”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并未多言。

谢明曦依然镇定:“此次考试,公主殿下一分之差,只能列在丙等。接下来的一个月,公主殿下可得好好努力了。不然,连着两次丙等,就要被劝退出书院。”

“虽说殿下身份不同寻常,顾山长未必真得这么做。不过,总是于颜面有损。公主殿下也不想总被人取笑吧!”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眼红榜。

高居第一的谢明曦,六十分。

排在十一的盛安平,四十七分。

这么一比,差距确实很大!

六公主此时心里颇不是滋味。忽地生出自己不努力,就会被未来媳妇远远抛下的忧伤。

谢明曦最擅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又淡淡说道:“此次盛锦月犯错未能考试,被计为零分,排在最末。公主殿下这个十一名,委实是运气。待到下个月的月考,盛锦月也参加考试,至少也有乙等。到时候,公主殿下怕是垫底排最末了。”

六公主:“……”

句句扎心啊!

六公主深呼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下个月定要考乙等!”

谢明曦笑着赞许:“公主殿下有这等志气便好。”

六公主主动恳求:“我礼乐书三门太过薄弱,你有空,便多多指点督促我如何?”

六公主的眼睛生得极美,像两颗黑曜石,深幽而美丽。这双眼眸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犹如两块磁石一般,牢牢地吸引住人的视线。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好。”

这可是你主动张口求我的。

以后学得再累再辛苦,也怪不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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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嘉奖

谢明曦和六公主等人一起迈步进了海棠学舍。

原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一起看了过来。

无人看六公主,无人看林微微,无人看尹潇潇。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谢明曦的身上。

六十分!第一!

如此成绩,便如高山一般屹立在眼前!

往日的艳羡和未曾出口的嫉恨,此时尽数化作“我如何能及”的唏嘘感慨。不服气?当然不行!只能心服口服!

学舍里安静了片刻。

谢明曦还是平日的含笑模样,慢悠悠地走到位置上坐下。

六公主和林微微各自坐在她身侧,尹潇潇坐在谢明曦的前方。犹如众星捧月一般。

颜蓁蓁目中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咬咬牙起身:“谢明曦,你考了第一,我输了你一筹。从今日起,我替你铺纸磨墨!”

颇有壮士断腕忍辱负重的慨然!

谢明曦欣然一笑:“如此,就有劳了。”

颜蓁蓁:“……”

她早就该料到,谢明曦根本不会谦让客气。

颜蓁蓁憋着一肚子闷气走了过来,绷着一张俏脸铺纸,然后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开始研墨。

事不关己,众少女乐得看热闹。

颜蓁蓁平日在家中颇受娇宠,性子难免有些任性,说话从无顾忌。时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在同窗中,人缘不算好。平日和李湘如走的颇近。

平日不声不响的秦思荨此次竟考了第二名,颇有些出人意料。

方若梦和颜蓁蓁并列第三第四,也令人始料未及。

由此也可见,不能小觑了任何一个同窗。

……

过了片刻,李湘如也进来了。

李湘如心情恶劣消沉,未理任何人,径自走到位置上坐下。身侧盛锦月的位置空荡荡的,仿佛在无声地讥笑着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果不是因生出歹念,想算计谢明曦,她也不会因为之后种种心思纷乱,更不会伤了手指,耽搁了考试。

便是不及谢明曦,至少也能考第二名!

不必像此时这般,只有五十四分,只有第六名……

李夫人恼怒不快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周围的同窗也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她……

李湘如用力咬着嘴唇,将眼角边的泪意逼退。

坐在李湘如身侧的方若梦,好意低声安慰:“李姐姐此次因手指受伤之故,错过了射御考试,分数稍低了一些。李姐姐心中也不要太难过了,待到下一次月考,定能考好……”

心高气傲的李湘如,如何能听得进这样的安慰,冷冷地瞥了平日从未放在眼底的方若梦一眼:“不必你假好心!你也就只比我高了两分而已,待到下次月考,我自会超过你!”

方若梦:“……”

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方若梦也有些恼了。只是,她从不与人争执吵闹,心中再生气,也未反驳,默默地住了嘴。

……

很快,顾山长迈步进了学舍。

季夫子苏夫子杨夫子廉夫子也一同随之而来。只有董翰林缺了席……

昨日腹泻不止,伤了身体元气,董翰林到现在还没力气下榻。便是有力气下榻,今日也没脸出现在一众学生面前。昨日的事,实在是有辱斯文体面!

夫子们俱都满面含笑。

顾山长更是满目春风:“月考的成绩,已经张榜公布。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吧!”

众学生应了声是。

顾山长笑着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过来。”

谢明曦恭敬地应了声是,起身走到顾山长身前。

顾山长毫不吝啬夸赞之词:“我身为山长多年,见过许多优秀出众的学生。不过,能在月考中考满分的学生,你还是第一个。”

“礼乐射御数书,每一门课程俱佳。如此天赋,实在令人惊叹。想来你也一定十分勤勉。”

“希望你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成为海棠学舍当之无愧的舍长。日后也能为莲池书院争光添彩。”

谢明曦十分谦逊:“学生不敢当山长如此盛赞!”

“你当然当的起!”季夫子笑着张了口:“我在莲池书院数年,还从未见过哪个学生能考满分。”

杨夫子的眼中满是赞许:“能考得满分,不仅需要出众的天资,更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

“谢明曦,山长今日已将此次所有人的成绩誊录在纸上,命人送进宫中。”苏夫子笑着接了话茬:“很快,皇后娘娘便会知道,定会嘉奖于你!”

廉夫子不喜多言,扯了扯嘴角,简短地说道:“不得懈怠!继续努力!”

谢明曦并未因众夫子的赞誉骄狂,甚至未露出过多的喜悦,微微笑道:“多谢夫子们夸赞鼓励,学生定会继续努力,不辜负夫子们的期待厚望!”

顾山长夸赞几句,又将第一名的嘉奖给了谢明曦。是一本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

以这等真迹为字帖,实在太奢侈了一点。

她们也好想要啊啊啊啊!

谢明曦在众少女艳羡的目光中,接了过来。

……

李湘如缩进袖袍中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心里的嫉恨不甘,如火焰一般汹汹燃烧。

可惜,她再恨再气,也无济于事。更改变不了谢明曦注定大出风头的事实。

接下来,便是考了第二名的秦思荨。

秦思荨平日不显山露水,此次却考了五十七的高分,位列第二。同样得到了夫子们的赞许和褒奖。

再后来,便是并列的颜蓁蓁和方若梦。

颜蓁蓁在接到奖赏后,磨了半天墨的气闷顿时一扫而空,喜滋滋地接了奖赏。

方若梦却激动得多,双手一直不停颤抖,目中闪出喜悦的水光。

此次月考,她考得这般好。待傍晚散学回府,便能挺直了胸膛回府,让娘亲也跟着荣耀体面一番了。

按着惯例,月考只奖励前三名。

此次顾山长却又点了林微微的名字:“林微微天生体弱,不宜练射御。这一个多月来,却一直坚持上课苦练。除去这两门被扣分之外,其余四门,林微微俱考得极佳,仅在谢明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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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愧然

竟还表扬她了?

林微微颇有些惊喜,忙站起身来,恭敬应道:“多谢山长夸赞,学生愧不敢当。”

顾山长温和笑道:“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人。你受天资所限,射御课程远不及旁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未灰心丧气,依然勤奋认真,如此精神,实属难得可贵。”

被表扬的林微微,心花怒放,十分欢喜。

过了片刻,顾山长又点了六公主的名讳:“盛安平!”

莲池书院上下,也只有顾山长会直呼六公主的姓名了。其余夫子,便是在课上也尊称一声六公主。

六公主站起身,在顾山长明亮的目光下,生出一丝羞愧:“对不起,山长。我此次考了丙等。”

除去盛锦月,自己考了海棠学舍唯一的丙等!

此时此刻,什么偏科什么学不来四书五经,都成了难以启齿的借口。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面有愧色的六公主,缓缓说道:“你在莲池书院就读,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之意。便是每次都考丙等,我也不便令你退学。”

“只是,你既已进了书院,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我身为山长,对所有的学生都会严格要求,一视同仁。你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下个月的月考,希望你能考进乙等!”

六公主深呼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

顾山长又看向一直垂头不语的李湘如:“李湘如!”

李湘如全身微微一颤,低声应是,然后站了起来。

顾山长目光掠过李湘如的右手:“你的右手手指伤势可好些了?”

“昨日回府,已重新上了药。”李湘如低声答道:“将养数日,便应无碍。”

顾山长嗯了一声,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既伤了手指,音律考试为何坚持要考?你难道不知手指受伤后不能再抚琴?”

李湘如惶然抬头:“山长……”

顾山长神色冷然,目光如炬:“争强好胜,不是坏事。过度逞强,不顾身体,却实在不可取。”

“若彻底伤了手指,以后不能再抚琴,你便是再后悔也迟了。杨夫子该如何自处?我这个山长又该如何向李府交代?”

“此次之事,你要谨记教训,以后绝不可再如此!”

李湘如生平第一次被当众呵斥,脸上火辣辣的。泪珠在眼眶里不停滚动。

顾山长见李湘如泫然欲泣,语气又缓和几分:“罢了,你记下便是。”

然后,对着一众学生说道:“此次月考,有考得好的,也有不尽如意者。胜者不骄,败者不馁!学习之路漫长,不必在意一时得失。”

“学业好坏固然重要,更要紧的是心性端正。”

“盛锦月所犯之错,尔等皆需铭记于心引以为戒,绝不可犯类似的错误!否则,我必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冷然。

众学生心中一凛,齐声应下。

谢明曦代众学生问出心底的疑问:“敢问山长,为何盛锦月今日没来书院?”

盛锦月该不会真的主动退学了吧!

顾山长淡淡道:“她急火攻心,病倒在塌。要在王府里将养数日再来书院。”

夫子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昨日晚上淮南王世子妃亲自到莲池书院却被拒之门外一事,众人都隐约有所耳闻。盛锦月这一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

这一日,李湘如过的浑浑噩噩。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学。

李湘如谁也没理会,第一个便出了学舍。

颜蓁蓁凑到秦思荨耳边嘀咕:“真看不出李姐姐心气这么高。其实,考了甲等也算不错了。”

秦思荨笑而不语。

颜蓁蓁絮叨几句,便也住了嘴。收拾桌子,和秦思荨结伴离开。

谢明曦也欲离开,六公主忽地低声道:“明曦,你随我去练功房。”

谢明曦讶然抬头。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没再出声。

谢明曦瞬间领会了六公主之意。六公主是想让自己一起随廉夫子学武……她当然想学武。只是,廉夫子未曾主动张口,她如何能主动前去?

谢明曦淡淡拒绝:“多谢公主殿下好意,不必了。”

六公主却很坚持:“我自会向师父言明!”

谢明曦听着这一声称呼,心里难得泛了一回酸,口中说道:“我要坐林姐姐的马车回府。”

六公主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送你回去。”

收拾完桌子的林微微,耳尖地听到了最后一句,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公主殿下为何要送谢妹妹?”

谢明曦心念电转,短短片刻内下了决心:“林姐姐,今日你先回去吧!我要多留一个时辰,陪公主殿下练武。练完之后,公主殿下自会送我回府。”

林微微下意识地说了句:“不如我也一起留下陪你们。待练武结束,我依旧顺路送你回去,也免得公主殿下来回奔波。”

可惜,六公主半点不领情:“不必了。”

谢明曦也委婉笑道:“林姐姐还是先回去吧!”

林微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多余……算了,还是走吧!

……

一炷香后,练功房。

换了黑色武服的六公主,神色肃然,手中木刀挥舞时,竟隐有破风声,带着凌肃杀之气。

刀风扑面,凌厉无双!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廉家刀法吗?

谢明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定定地看着六公主,默默记下一招一式。

六公主演练完一遍后,刻意放慢速度,又练了一遍刀法。偌大的练功房里,没有说话声,只有霍霍地挥刀声和彼此的呼吸心跳声。

谢明曦过目不忘,看完两遍,便已记下所有的招式。握住手中木刀,依样施为!

此次,换成了六公主静立在一旁。

谢明曦练完收刀,看向六公主:“我练得可有错处?”

六公主眼中满是激赏:“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有形似而无神似,少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刀法的威力没有发挥出来。”

一针见血!

谢明曦难得有些无奈:“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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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同门

来人,当然非廉夫子莫属!

此时天色未暗,练功房里还算明亮。

谢明曦持刀而立,秀美微蹙,隐显无奈和难得的迷惑。美丽清冷的六公主,没了平日的阴郁,目中蕴着几分笑意,神色温柔而耐心地低语。

宛如一幅宁静柔和的画,令人不忍惊扰。

只是,谢明曦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廉夫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

廉夫子不但擅长刀法,轻身功夫同样极佳。脚步悄然,落地无声。谢明曦浑然未察,六公主却蓦然转过头来。

锐利戒备的目光,在看清廉夫子的脸孔后,立刻化为恭敬:“师父!”

廉夫子嗯了一声。

谢明曦也随之转身,恭敬地喊了一声:“见过廉夫子!”

廉夫子淡淡问道:“谢明曦,已经散学了,你为何不回府,却再次逗留?”

“请师父不要动怒,是我张口让她留下,和我一同练武。”六公主立刻挺身而出。

廉夫子目光一冷,不快地扫了六公主一眼:“谁让你自作主张?”天底下哪有徒弟趱越,代师父收徒的道理。

六公主的脸皮颇禁得住考验,神色如常:“师傅本就有意收谢明曦为记名弟子,既是如此,早些又有何妨?”

廉夫子:“……”

她确有此意。只是,从未诉之于口。六公主是怎么猜出来的?

六公主见廉夫子神色已有松动,又接着说道:“谢明曦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又肯下功苦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练武之才。若不是我天资更胜一筹,师父定然早就收谢明曦为徒了。”

谢明曦:“……”

这欠扁的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廉夫子哑然片刻,然后无奈一笑:“罢了罢了!我的心意都被你看透了!既是如此,谢明曦便一并留下,算作记名弟子。”

谢明曦精神一振,忙上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改口叫了师父。

六公主心中涌起阵阵喜悦。

以后,自己和谢明曦不仅是同窗,还是同门!谢明曦指点自己读书学习,自己指点谢明曦练武,多美好的画面……

廉夫子又说道:“我打算将尹潇潇也一并收做记名弟子。明日,让尹潇潇也一并留下。”

六公主:“……”

谢明曦倒是毫不意外,笑着应了声是。

廉夫子目光一扫,沉声道:“短短一个时辰,转眼即过,你们两人不得分神。”

六公主也收敛笑闹之心,凝神专注起来。

……

一个时辰后。

练功房里光线昏暗。

廉夫子教导完刀法后,便已离去。

六公主和谢明曦还在过招。两人手中的木刀不时相交,发出略显沉闷的声响。

接连不断地练习,几乎耗尽了谢明曦的体力。能支持到现在,全凭坚韧的毅力。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唇边尝到淡淡的咸涩味。

眼前的六公主,却似不知疲惫一般,木刀依旧来势汹汹。

谢明曦疲累之下,反应已远不及一开始灵敏。竟未能及时闪过。眼看木刀便要刺中她的胸膛。

沉浸于刀法中的六公主霍然警觉,收刀已然不及,硬生生地将刀挪开一尺,木刀刺了个空。

六公主出于惯性,身体一同闪了过来。和谢明曦碰了个正着。

谢明曦双腿一软,向后摔倒。

六公主不假思索地搂住谢明曦的纤腰,倒向自己这一边。

咚!

六公主的后背摔倒在地上,谢明曦整个人又压在六公主身上。

六公主闷哼一声,脸上闪过痛苦之色。

谢明曦一惊,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翻身而起,然后急急拉住六公主的手:“公主殿下,你怎么样?”

六公主正要随之翻身跃起,见谢明曦满目焦急,心里一动,脸上痛苦之色愈发明显:“胸口疼。”

……

光线暗淡,六公主满面痛苦,半点不像作伪。

在危急时候,一个人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六公主这般在意她的安危,宁肯自己摔倒,也要护着她。

谢明曦便是再凉薄,此时心中也不免涌起一丝感动和愧疚。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六公主的胸口:“是这里疼吗?我替你揉一揉。”

六公主皱着眉头,继续呼痛,嘴角却悄悄扬了一扬。

谢明曦替六公主揉了片刻,才收回手,将六公主扶了起来。

六公主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敢装得太过分,免得被谢明曦窥出异样。

在谢明曦的搀扶下,六公主慢慢地起身,然后抬眼,冲谢明曦笑了笑:“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谢明曦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六公主。

难道自己还是露马脚了?

六公主力持镇定地回视:“明曦,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谢明曦张口,轻声问道:“我这般折腾你,你为何不怒?为何对我处处忍让?”

你明明已经不是原来的六公主,不是我记忆中的好友。

为何还会对我这么好?

六公主收敛了玩闹之心,认真地说道:“明曦,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是孤魂野鬼,自有来处。只是,现在时机不对,不能告诉你。”

“我接掌了这具身体,如今,我就是盛安平。”

“我出于不得已的原因,确实欺瞒了你,心中一直有些愧疚。你看穿了我的身份,心中有气,又为离世的好友忿忿不平,这才迁怒于现在的我。这些,我都能谅解,也从未怪过你。”

“这些时日,你心中有气,也未揭穿我的身份,可见心里还是将我当成朋友。”

“明曦,你我摒弃前嫌,做一对真正的朋友吧!”

六公主神色真挚,目光亮得惊人,似能蛊惑人心。

熟悉的脸孔,却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六公主。

眼前这个崭新的“六公主”,也不是一无是处……其实也有些可爱讨喜。她再执着于过去的情谊不放,迁怒于眼前之人,也没什么意义。

逝去的人已永远地离开。

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她永不会忘记昔日好友。只是,眼前的六公主,也确实值得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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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行(一)

谢明曦没有及时回应,六公主也未催促,耐心地等待。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淡淡道:“好。”

短短一个字,听在六公主耳中,却如天籁。

六公主心花怒放,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我们两个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盛安平,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谢明曦神色有些微妙:“你伸手做什么?”

六公主:“……”

人一得意,难免忘形。

六公主讪讪地缩回手:“没什么。”

谢明曦十分敏锐:“莫非这是你习惯的礼数?”

然后,略略皱眉:“据我所知,大齐各地的风俗里,从无见面伸手相握的礼数。莫非,你不是大齐人?”

六公主心里一凛。

谢明曦如此敏锐犀利,在她面前说话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六公主左顾言他,不肯正面作答。

谢明曦目光微闪。

六公主承诺不会再欺瞒她,遇到和来历有关的事,便避而不答。由此也可见,她刚才猜的没错。

眼前的六公主根本不是大齐人。

到底来自何处?

……

天边最后一抹昏黄散去,天色已暗淡下来。

全身酸软疲累的谢明曦,脚步比平日慢了许多。

六公主也有些疲倦,不过,比谢明曦显然强得多。此时神色还算轻松。

一直守在外面的湘蕙和扶玉,一起迎上前来,各自对自己的主子嘘寒问暖。

湘蕙低声道:“公主殿下还好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

“小姐,”扶玉已扶住了谢明曦,满目忧色:“你还能撑得住吧!”

谢明曦也未逞强,顺势靠在扶玉身上:“有些累。”

扶玉贴身伺候也有两个多月了,从未见过主子这般疲累,心中颇为心疼。小心翼翼地扶着谢明曦,慢慢往前走。

六公主不紧不慢地同行。

马车就停在书院门外。回宫只需一炷香时辰。今日既要送谢明曦回府,便要多花半个时辰的时间。

莲池书院外,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谢明曦的身影刚一出现,马车里的明艳少女便气势汹汹地跳了下来,高声嚷道:“谢明曦!”

这个少女是谁?

六公主略略皱眉,目光迅疾地在少女脸上打了个转。

谢明曦竟无半点惊愕之色,淡淡地喊了一声:“二姐怎么来了?”

原来是谢明曦的姐姐!奇怪,相貌竟无肖似之处。而且,这位谢二小姐满目不善,脸上露出“我今日就是来找茬”的神情。

“谢明曦!你为何一直躲在书院里不出来?”谢云曦满面怒容:“害得我和母亲在书院外等你一个时辰!”

谢明曦挑了挑眉,声音淡然:“我留在书院,自有我的理由。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为何要躲?再者,我又不知道你和母亲今晚会来!”

谢云曦冷哼一声:“我可不和你耍嘴皮子。你现在就给我上马车,随我们去淮南王府。外祖父要见你!”

呵!果然按捺不住,要和她“算账”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冷意,声音依旧淡淡:“父亲为何没一同前来?”

谢云曦扯起嘴角,目中露出“我就知道你要找父亲当靠山”的自得:“父亲早已到了王府。谢明曦,今晚这一趟你非去不可!”

马车里传来永宁郡主不耐的轻哼:“别磨蹭了,快些上马车!”

……

谢明曦丝毫未惧,先转头对六公主说道:“我要去淮南王府,不必公主殿下相送了。”

公主殿下?

谢云曦一惊,此时才惊觉谢明曦身侧站着的美丽少女。

原本只顾着冲谢明曦耀武扬威,光线又暗淡,竟未留意到谢明曦身侧的少女。原来,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女竟是尊贵的六公主!

永宁郡主耳力灵敏,也听到了这一声六公主,立刻掀起车帘。

果然是六公主!

永宁郡主时常出入宫中,自然见过六公主。一见之下,也有些惊讶。虽说她是郡主,又占了长辈二字。可在天家,却是以出身血脉论高低。

她这个郡主,见了六公主也是要行礼的。

永宁郡主很快下了马车,正要张口说话,就听六公主清冷的声音响起:“我陪你去淮南王府。”

永宁郡主:“……”

谢云曦:“……”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了过去。

六公主眼眸深幽,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不必劳烦公主殿下了。”谢明曦淡淡一笑:“家事我自能应付。”

六公主没再出声,只用实际行动表露自己的决心。拉起谢明曦的衣袖往前走。

换在往日,谢明曦必会用力挣脱。可今日练武耗尽了所有力气,竟身不由己地随着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眉头。

谢云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谢明曦,竟巴上了六公主!以后岂不是有机会随六公主初入宫廷?和几位皇子也有了见面的机会?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谢云曦心思混乱,满脑子乱七八糟。

永宁郡主也未想到会节外生枝,心中不快也无可奈何:“六公主要去,难道我能拦着不让去不成!罢了!先回去再说!”

谢云曦扁扁嘴,住了嘴。

……

六公主乘坐的马车,十分宽敞华丽。

马车顶上悬挂着精致的琉璃宫灯,光芒柔和。

湘蕙和扶玉也在一旁,六公主得维持平日的沉默少言,满心疑问,却不便张口询问。只能用目光表示问询之意。

谢明曦淡淡说道:“我的嫡母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从礼法而言,淮南王是我的外祖父。盛锦月是我的表姐。”

“公主殿下好意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

“不过,此事和公主殿下并无干系。待会儿到了淮南王府,就请公主殿下先行回宫吧!”

六公主同样神色淡淡:“怎么会没干系?盛锦月给你的粽子,被我拿走,又送给了董夫子。所以才会闹至这等地步。淮南王便是要算账,也该来找我!”

谢明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同行(二)

谢明曦哑然片刻。

六公主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说到底,此事和六公主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淮南王不会也不敢因此事去寻六公主的麻烦,只会将一腔怒火都迁怒于她……其实,自盛锦月事发,她便料到会有这一场硬仗要打,早有心理准备,并不畏惧。

只是没想到,六公主竟会坚持同行,和她一起去见淮南王!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低声打破沉默:“公主殿下,你不必为我蹚这趟浑水。”

六公主在宫中处境并不如外人想得那般风光。为了此事开罪淮南王,并不值得,也会惹来许多后患。

六公主什么也没说,甚至闭上眼假寐。摆明了自有打算,谁也奈何不得!

谢明曦好气又好笑,心底涌起一丝奇异又陌生的情绪。

她早已习惯独自面对一切困境。

没想到,今日竟有人执意站在她身边,和她一同面对风雨。

……

淮南王府。

“请岳父大人息怒!”谢钧站在正堂里,低声下气地陪不是:“此次之事,小婿委实没想到。明娘心地纯善,绝不会故意陷害锦月。”

“事情闹到这一步,实在是始料未及。只是,事情已然至此,岳父大人再恼怒也无济于事。不如想开一些……”

淮南王神色阴沉,冷哼一声:“今日莲池书院外张了白榜,不知被多少人看进眼中。锦月名声尽毁,连带着淮南王府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

“你说得倒是轻巧。本王如何能想得开?”

淮南王越说越怒,用力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巨响。

谢钧全身一颤,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也是满眼怒火:“谢钧!你生的好女儿!竟敢这般陷害锦月!”

颠倒黑白!

明明是盛锦月心存不轨,意图害人在先。

谢钧心里暗暗腹诽,口中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地陪笑:“大舅兄息怒。待会儿明娘来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数落训斥她!”

淮南王世子冷笑连连:“你这个做父亲的心慈手软,我今日便代你好好给她个教训。”

谢钧听得心惊肉跳,想张口求情,看到神色阴沉的淮南王父子,求情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妃,红着眼眶,不时抹泪。

顾山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昨天晚上她和盛渲被拦在书院外,根本没见到顾山长的面。今日一大早,莲池书院果然张了白榜!

一日之内,已有几拨相熟的女眷登门“走动”。

她根本无颜见人,只得装病,谁也没见。

盛锦月才是真的病了。今日发了高烧,一张脸孔通红,不时呓语嘶喊“我不去书院”,神色凄惶惊恐。

淮南王便是恨盛锦月不争气,见了她这般模样也心疼不已,立刻命人叫了谢钧过来。又让人送信给永宁郡主,让永宁郡主将谢明曦带来。

今日晚上,定要给谢明曦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淮南王世子妃恨恨不已地想着,用帕子将眼泪擦干净。

……

就在此时,门房管事神色有异地来禀报:“启禀王爷,郡主领着谢三小姐来了。”

淮南王重重冷哼一声:“让她们速速进来见本王!”

门房管事神色愈发微妙:“一同来的,还有六公主。”

淮南王:“……”

众人:“……”

正堂里骤然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谢钧,震惊地抬头,脱口而出问道:“六公主殿下为何会和明娘一同前来?”

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无人理睬谢钧。

淮南王世子压低声音问道:“父王,现在该怎么办?”

区区一个谢明曦,他们根本没放在眼底。现在多了六公主,可就麻烦棘手了。

论护短,谁都比不过当今天子建文帝!

淮南王面色也有些难看,瞪了淮南王世子一眼:“还能怎么办?先随我出去,将六公主迎进王府。”

然后,沉着脸走了出去。

淮南王世子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淮南王世子妃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跪在地上的谢钧:“……”

他现在要怎么办?

跪在这儿,显然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一同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有六公主在,淮南王有再多的火气,也得隐忍一二。

谢钧很快站起身来,快步追了出去:“岳父,大舅兄,稍候片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迎六公主。”

……

淮南王府开了正门,悬挂着的风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谢明曦从容而立,站在她身侧的六公主,面无表情,神色漠然。

一旁的永宁郡主,微微蹙眉,目中隐隐有些不安。

谢云曦标准的有恶心无恶胆。下了马车后,只恶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回。被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之后,便不敢再乱瞪了。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很快到了眼前。

淮南王阴沉的脸色,在见到六公主的刹那,陡然化为春风细雨般的柔和。满面笑容,俨然一个值得敬重慈爱的长辈,略一拱手:“本王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六公主见谅!”

天家先论尊卑,再论长幼。

六公主毫不退让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张口:“盛锦月之事,皆因我而起。谁心中不满,冲着我来,不得为难谢明曦。”

众人:“……”

淮南王万万没料到沉默少言的六公主,一张口就这般冷硬,丝毫不留情面。一时间,心中颇为恼怒。

只是,他人老成精,城府颇深,当着六公主的面并未流露,反而无奈一笑:“六公主误会了。本王今晚叫明娘前来,只是想问明前因后果,并无责怪迁怒之意。”

“没料到,区区小事竟惊动了六公主。今日天色已晚,六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皇上和梅妃娘娘忧心。”

六公主却道:“回宫迟些也无妨。我陪明曦一起进府。有什么话,问我便是。”

众人:“……”

众多震惊错愕的脸孔中,谢钧喜出望外的神情格外醒目。

没想到,六公主竟肯为明娘出头!

明娘果然有出息,竟和尊贵的六公主结交为好友!

第一百九十章 相护

一盏茶后。

淮南王府正堂。

六公主进了正堂后,理所当然地坐了上首。

六公主出了名的“阴郁孤僻”,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吭声。

谢明曦站在六公主身侧。

淮南王不愧是老狐狸,已知今日寻不到谢明曦的麻烦,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明娘,锦月此次确实做了错事。不过,她已受了严惩。昨日你大舅舅也动手揍了她一顿。”

“她到底是你表姐。闹腾得过了,于你们彼此颜面都不好看。此事便到此为止如何?”

这话看似对谢明曦说的,实则是说给六公主听的。

盛锦月也姓盛,和六公主是堂姐妹。同宗同姓,怎么着也该包容一二。闹腾起来岂不难看?

谢明曦很配合地应道:“外祖父说的是。孝悌友爱,理当如此。”

没等淮南王点头,又叹了口气:“我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锦月表姐的事,锦月表姐却处处刁难我。此次若不是公主殿下拿走粽子送给董夫子,吃下粽子的人便是我了。”

“我会腹泻不止,错过此次月考不说,也会成为同窗眼中的笑柄。”

“敢问外祖父一声,如果今日躺在床榻上的人是我,外祖父可会为我主持公道?”

什么狗屁公道!

淮南王心中冷哼不已,当着六公主的面却不能不要脸,温和说道:“这是自然。”

谢明曦立刻露出一脸感动之色:“多谢外祖父!以后锦月表姐若再刁难于我,我定要来禀报外祖父,请外祖父给我做主。”

众人:“……”

难为淮南王还笑得出来:“好好好,以后外祖父一定给你撑腰。”

然后,淮南王看向六公主,笑着说道:“一场误会,说开便是。六公主现在总该放心了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我也该回宫了。”又自言自语一句:“此事要告诉父皇。”

淮南王:“……”

淮南王世子忍不住了,抢着张口道:“皇上日理万机,每日操心忙碌。区区小事,何必惊动皇上。”

六公主抬起眼,声音平平:“我这个做女儿的,差点惹下祸事,牵连好友。当然要请父皇给我撑腰做主,免得有人见我年少,不将我放在眼底,连带着欺辱我的好友!”

淮南王世子:“……”

永宁郡主面色也十分难看。

这个谢明曦,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哄得六公主一心护着她!

一个年少又无太多权势的六公主不足为惧。可六公主的亲爹是建文帝……这就没人招惹得起了。

谢明曦听到六公主这番话,暗暗失笑。

扯着老虎做大旗!这一招,六公主用来颇为顺手。

其实,她自己能应付眼前的一切!可有人挺身而出,站在她面前挡风遮雨,这种被护着的感觉陌生又美好。

……

众人心情复杂不一,唯有谢钧是真的高兴。一张俊美过人的脸孔,几乎闪出光来,殷勤地说道:“公主殿下如此相互,我代小女谢过殿下。”

这就是谢明曦的亲爹?

六公主的目光落在谢钧的俊脸上,脑海中迅疾闪过几个关键词。

探花,鸿卢寺卿,郡马。

世人皆瞧不起男人吃软饭。却不知,想吃软饭,也得有旁人不及的本事。譬如生得一张好皮囊,譬如要舍得下脸。

眼前的谢钧,显然便是个中翘楚。

“我和明曦是好友,想扶相助也是应该的。”六公主语气和缓:“谢伯父不必如此客气。”

谢明曦:“……”

这一声谢伯父,听得谢明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没觉得感动,反而有种莫名的别扭。

谢钧却听得全身舒畅,连连笑道:“这一声伯父,我如何敢当。公主殿下和明娘投缘,是明娘的福分。日后得了空闲,公主殿下不妨到谢府做客。”

六公主竟点点头应了。

谢钧努力抑制住嘴角咧到耳根的冲动,和颜悦色地对谢明曦说道:“公主殿下要回宫,明娘,你随为父一起送公主殿下。”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

……

众人一起送走了六公主。

马车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淮南王世子一颗心落了地,迅速看了淮南王一眼。现在六公主已经走了,是不是该出手对付谢明曦了?

淮南王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没听六公主刚才语出威胁吗?此事很快会被捅到建文帝面前。明日他就得进宫,为盛锦月差点“误害”六公主一事请罪。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刁难谢明曦?

难道就这么算了?

淮南王世子憋了一肚子闷气,不愿就此罢手。

淮南王狠狠瞪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顿时泄了气,余怒未消,连带着对永宁郡主也没了好声气:“这么晚了,你也回府去吧!”

永宁郡主抿了抿嘴:“父王,我先回去了。”

淮南王随意嗯了一声,转身便进了王府。看也没看谢钧谢明曦父女。淮南王世子夫妇也一并走了。

谢家众人竟然就这么被晾在了门外。

谢钧咳嗽一声:“我先送郡主回府。”

永宁郡主丝毫不领情,冷冷道:“不用了。”然后,看向谢明曦,神色阴沉:“明娘,淮南王府是你外家,锦月是你表姐。亲疏远近,你心中应该明白。”

谢明曦目中露出淡淡嘲讽:“我当然明白。”

对淮南王府众人来说,她是谢家庶女,根本不配和谢云曦相提并论,更不配和盛锦月争锋较劲!盛锦月要害她,她也该乖乖犯才对。

呵!

永宁郡主听出谢明曦话中的讥讽,心中怒气更盛。奈何自己的把柄落在谢明曦手中,一时翻脸不得。

只听谢明曦又淡淡说道:“此次的事,是因锦月表姐心生恶念而起,之后事发,锦月表姐被山长严惩。”

“我侥幸逃过一劫,反倒被外祖父迁怒,被母亲责怪。难道我应该吃了那个粽子,随了锦月表姐的心意才行?”

“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永宁郡主哑然片刻,悻悻离去。临走前,扔下一句:“总之,锦月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告状(一)

“明娘,你和六公主殿下何时结为好友?”上了马车后,谢钧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何你回来从未提过?”

谢明曦确实从未在谢钧面前提起六公主。

她对六公主好,只因为六公主是她昔日好友。便是后来,得知六公主皮囊未变内里却换了一个人,她心中既震惊又恼火,也未想过真的揭穿此事!

谢明曦随口应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澎!

“这怎么能是小事!”

激动之下,谢钧用力过猛,大腿被拍中之处火辣辣的。不过,谢钧丝毫不觉疼痛,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可是尊贵的六公主殿下。你能和公主殿下结交,委实是天大的运气。”

“瞧瞧今日,六公主殿下特意陪你来淮南王府,言词之间处处维护于你。可见六公主殿下是真心将你视为好友。”

“好明娘,为父真是为你骄傲。”

谢钧满面愉悦,满眼骄傲。然后,又殷切叮嘱:“以后你要和六公主殿下多多来往。”

罢了!已经被谢钧知晓,也没了遮掩的必要。

谢明曦顺势道:“我正有件要紧事和父亲商议。六公主殿下随着廉夫子学武,我便也留下相陪,做了廉夫子的记名弟子。所以,散学迟了一个时辰。”

“以后每日都要晚归,还望父亲应允。”

谢钧立刻将“女子学武失之贞静”之类的话扔到脑后,欣然笑道:“你这般好学上进,为父岂能不允?”

“对了,你往日都坐林家马车回府。以后每日都迟一个时辰散学,多有不便。我今日回府,便吩咐一声,让府中马车去接你。”

谢明曦点点头。

六公主又不顺路,偶尔送一回也就罢了,总不可能日日送她回谢府。

谢钧高兴了一路,直至到了谢府外,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问:“对了,今日书院放榜,你考了多少分?是否头名?”

谢明曦用稀松平常的口吻答道:“考了满分,是头名。”

谢钧:“……”

谢明曦又补了两句:“顾山长和一众夫子今日点名表扬了我。说莲池书院开设十余年来,能考满分的学生绝无仅有,只我一个!”

谢钧自小天赋过人,于读书极有天分。十七岁便考中探花,绝非侥幸。他也一直引以为傲。

现在看来,谢明曦的天分犹在他这个亲爹之上。

谢钧看着谢明曦,目光灼热炽烈,仿佛在看稀世珍宝。

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心,彻彻底底地偏向了谢明曦!

如此优秀出众的女儿,比不中用不成器的谢元亭强了十倍百倍!要怎么选,根本无需多想。

谢钧将咧到耳根的嘴按平,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你此次考了满分,确实值得高兴。不过,学习之路漫长。你万万不可骄傲自满。要保持住头名!”

谢明曦笑着应下。

……

谢老太爷等得心急如焚,不停来回踱步。

陪在一旁的徐氏也满心惴惴,低声嘀咕:“淮南王府为何忽然叫了阿钧过去?还让明娘也一并过去。莫非是书院里出了什么事?”

谢老太爷心火旺盛,听到徐氏叨叨个没完,心中愈发烦闷,不耐地瞪了徐氏一眼:“行了,你先回去。”

徐氏却不肯离开:“不弄清是怎么回事,我哪里睡得下。”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谢钧领着谢明曦回来了!

谢老太爷老当益壮,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了过来:“阿钧,你没事吧!”

谢钧咧嘴笑道:“没事,有也是好事。”

谢老太爷心里一块巨石悄然落了地,迫不及待地追问事情的经过。谢钧憋了一肚子喜悦,此时哪里还能忍得住,立刻将今晚发生的事全数道来。

谢老太爷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孙女!明娘,以后你只管安心读书。祖父给你撑腰,保准谢府上下无人再敢欺辱你半分。”

考了满分头名,必能得顾山长和俞皇后青睐。又和尊贵的六公主交好,日后便有机会出入宫廷,说不定还有嫁为皇子妃的运道。

谢老太爷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看着谢明曦的目光,要多慈爱有多慈爱。

谢明曦适时地露出一脸感动:“多谢祖父。”

徐氏心里也暗暗庆幸。谢明曦果然非常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

椒房殿。

俞皇后正看着顾山长送进宫的信,眉头紧紧皱起。

换下龙袍身着常服的建文帝,走至俞皇后的身后,笑着问道:“皇后在看什么?”

俞皇后没有出声,只将手中的信塞到建文帝手中。

建文帝目光一扫,匆匆看了一遍,面色也有几分不喜:“书院乃是静心学习之地。这个盛锦月,学业不如人,倒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俞皇后叹了一声:“我当日设莲池书院,不肯广开免试就读之门,便是有这等顾虑。锦月出身淮南王府,不免自恃高人一等。学业不佳,不思己过也就罢了,竟生出这等害人的心思来。”

“娴之也是个刚硬脾气。淮南王府前去送礼说情,被她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今日又张了白榜,将盛锦月之事公之于众。”

“淮南王府因此事大大丢了颜面,只怕会心生怨恨……”

建文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教女无方,有什么脸心生怨恨!”又道:“淮南王叔也是太过疏忽大意了,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等事,竟被蒙在鼓里。”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冷笑,口中却道:“这也怪不得他。他平日忙于宗人府里大小诸事,哪有闲心过问王府里的琐事。”

皇室宗亲的力量,从来不能等闲视之。

淮南王执掌宗人府,手握实权,深得建文帝器重信任。只是,淮南王已提前站队,选择了四皇子。

而俞皇后,则属意三皇子。

也因此,俞皇后和淮南王一直面和心不和。此次难得有机会踩一踩淮南王的颜面,俞皇后自不会放过。

正要继续再说什么,宫女玉乔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和娘娘,六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第一百九十二章 告状(二)

六公主?

建文帝一愣:“安平怎么忽然来了?”

俞皇后心念电转,徐徐说道:“大概也是因为盛锦月之事。”

“安平拿了粽子,送给了董夫子。董夫子当场吃了粽子,然后腹泻不止。说到底,此事和安平也有些干系。想来,安平是特意来向我解释此事。”

然后吩咐一声:“玉乔,让六公主进来。”

按理来说,身为公主,不得随意进皇后寝室,理应去偏殿等着。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这般折腾来去太过耗费时间。俞皇后也乐得表现出嫡母的贤惠大度,直接让玉乔将六公主领进了寝室。

明亮的烛火下,六公主满面委屈之色,张口喊了一声:“父皇,母后。”

“安平,你这是怎么了?”建文帝见幼女这般模样,颇为心疼,立刻张口询问。

平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今日显然是受足了委屈,迅速将去淮南王府之事道来。当然,主动前去淮南王府的事就不用细述了。

重点是淮南王包庇孙女,蛮不讲理。

“……父皇,我尊重董夫子,才将粽子相送。没想到,竟无意中害了董夫子。我心中愧疚又难受。没想到,又差点牵连到好友谢明曦……”

六公主目中水光,声音哽咽:“我受些委屈,忍就忍了。可我一想到父皇会被人小瞧三分,便实在忍不下。”

建文帝心疼爱女,目中闪出怒意,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淮南王!真是欺人太甚!朕的六公主,他竟也敢兴师问罪!”

六公主红着眼眶:“请父皇为我做主!”

建文帝不假思索地应道:“放心,朕一定为你撑腰。”

俞皇后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淮南王到底是长辈,安平年少,被叱责几句,也不必放在心上。”

长辈?

建文帝目中闪过冷意,淡淡说道:“别说安平无辜,便是安平犯了错,也轮不到淮南王多嘴多舌!”

……

世家望族,最重长幼。身为晚辈,不得和长辈顶撞,连辩驳也会被视为忤逆。

只是,在天家,谁敢在建文帝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

看来,这两年,淮南王太过顺风顺水,颇有自得忘形之势……

俞皇后深知建文帝的脾气,见他神色淡淡,便知是动了真怒,心里一阵畅快。连带看前来告状的六公主也顺眼了不少。

“安平,”俞皇后温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放心,没人敢欺辱天家公主。也无人敢欺负我的门生。”

俞皇后口中的门生,非谢明曦莫属。

六公主低声道:“多谢父皇,多谢母后。天色已晚,安平这便告退,请父皇母后早些歇下。”

建文帝嗯了一声:“你回去之后,也早些歇下。听闻你近来练武十分勤勉,还要完成课业,每晚子时以后才睡。”

“学业要紧,身子更要紧,万万不可伤了身体。”

六公主目中流露出感动,点点头应了,然后行礼退下。

待六公主离开,建文帝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俞皇后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愉悦。

建文帝一动怒,淮南王可就有的好受了。

……

隔日是小朝会。

五位阁老,六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外加御史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均有资格参加小朝会。另有几位位高权重的武将,诸如尹大将军临江王楚将军等等。执掌宗人府的淮南王也上了朝。

这三十余人,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是大齐肱骨栋梁!

建文帝坐了十几年龙椅,天威日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今日淮南王张了两次口,俱被建文帝不咸不淡地打断。

一众官场老油子,心照不宣地呵呵一声。

看来,淮南王是惹得天子不快了!

有消息灵通的,不免联想到昨日轰动京城勋贵高官圈的新闻……听闻其中还牵扯到了六公主。

所以说,子孙不肖犯蠢,比什么都可怕。

淮南王心中更是懊恼,不过,面上却未显露。

早朝一结束,淮南王立刻没敢出宫,而是去了移清殿请罪。

“……老臣整日忙于宗人府之事,疏忽了对儿孙的教导。锦月这丫头,此次也得了教训,一直病倒在塌。”

淮南王唱念俱佳,一脸愧色:“昨晚之事,皆因误会而起。老臣未料到公主殿下会亲自前往淮南王府。还请皇上恕罪。”

说完,拱手躬身,大有建文帝不恕罪便一直不起身的架势。

建文帝并无反应。

淮南王心中一沉。

糟了!

也不知六公主说了什么,建文帝竟是动了真怒!不对,一个六公主,尚无这么大的影响力。一定是俞皇后,趁机煽风点火,吹了枕边风……

淮南王心中大恨,此时却不宜辩驳自白,只能继续维持躬身的姿势。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淡淡道:“平身!”

一把年纪的淮南王,身体大不如前,片刻功夫,便腰背酸软。谢恩后,淮南王站直身体,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天威慑人,圣心难测。

此时的建文帝,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说出口的话,却令淮南王又出了一声冷汗:“宗人府里的事务,尽数交于王叔。王叔整日忙碌,无暇分身,顾不上王府内宅之事,也是理所当然。”

淮南王只得再次请罪:“老臣无能,无颜面对皇上。”

建文帝瞥了淮南王一眼:“王叔能将宗人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若说无能,宗亲里再无能人了。”

“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王叔贵为亲王,执掌宗人府,更应谨慎。”

“昨晚之事若传开,淮南王府颜面何存?王叔颜面何存?”

果然是成心找茬挑刺。

今日不给个交代,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淮南王暗暗咬牙,继续卑躬屈膝:“老臣惶恐。以后,老臣定会严加教导儿孙,绝不容他们惹祸。”

更不能招惹难缠的六公主!

建文帝稍稍消了心头恶气,淡淡道:“朕今日说的话,王叔需谨记于心。朕不希望日后再有此类事情。”

忽地想起六公主昨晚说的话,又加了两句:“安平的好友,是王叔的外孙女吧!王叔看在安平面上,宽待一二。”

……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怒骂

半个时辰后。

淮南王府。

淮南王面色难看地回来了。

等了一个上午的淮南王世子,一见亲爹这副脸色,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忙迎了上去:“父王可向皇上请过罪了?”

淮南王憋了一肚子怒气闷气,见了淮南王世子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伸腿便踹了过去:“老子这张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皇上今日动了真怒,出言警告。若不是我隐忍告罪,低声下气,只怕这宗人府的差事便要丢了。”

淮南王大发雷霆,淮南王世子根本不敢闪躲,站在原地挨了这一脚,疼得直吸气。

淮南王恨恨怒骂:“去告诉你那个不成器的闺女,病好了立刻就滚去书院。”

“以后不得招惹六公主,便是谢明曦,也离得远一些。”

“不争气的东西!挣不来颜面,整日只会惹祸!和你这个不争气的亲爹一样!”

淮南王越说越气,忍不住又踹了淮南王世子一脚:“立刻给我滚!”

……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灰头土脸,麻溜地“滚”去了盛锦月的雪香阁。

盛锦月连着两日未曾进食,神色恹恹,满面憔悴地躺在床榻上,双目无神。

淮南王世子妃坐在床榻边,不时以丝帕擦拭眼角:“锦月,你连着两日都没吃饭了。今日还不吃,怎么得了。难道你要生生饿死自己不成!”

盛锦月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我没胃口!吃不下!”

一想到莲池书院外的白榜,盛锦月心里便凉嗖嗖的,悲从中来,泪水很快涌出眼眶。

淮南王世子妃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做什么不好,为何偏要去招惹谢明曦?”

若只招惹谢明曦也就罢了,偏偏牵连到了六公主,最后落到了董夫子身上。

顾山长铁面无情,根本不买账。想送礼都送不出去。闹到现在这等地步,甚至惊动了宫中帝后……

盛锦月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哪里知道六公主会替谢明曦出头。”

若是早知道,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惹谢明曦!

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淮南王世子妃一惊,一转头,就见淮南王世子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淮南王世子妃心里一紧,面上多了几分惊惶:“莫非六公主真的向皇上告状了?”

淮南王世子也是个暴脾气,被淮南王怒骂怒踹,一肚子闷气。扬手就打了淮南王世子妃一巴掌:“都是你生养教导出来的好闺女!”

淮南王世子妃右脸顿时多了鲜红的指印,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应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以后一定好好教导锦月。”

盛锦月也被亲爹的怒气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

“等病好了立刻就去莲池书院!”淮南王世子阴着脸,将淮南王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不得再招惹六公主,离谢明曦也远一些。”

在淮南王世子的暴怒下,盛锦月根本不敢再闹腾,什么不去莲池书院之类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出口。委委屈屈地点头应下。

……

淮南王在移清殿里被天子训斥之事,根本瞒不了人。半日功夫,便在一众重臣里口耳相传,很快,传遍了文武百官耳中。

这些官员中,总有家中女儿或孙女在莲池书院就读。傍晚回府不免要问上一问。

谢明曦这个名字,被频频提起,彻底扬名京城。

平日颇为清闲的谢钧,今日走到哪儿,总能收获一堆艳羡的目光和惊叹:“谢大人教女有方,令人钦佩!”

“谢大人惊才绝艳,俊美不凡,生的女儿也这般出众,令人羡慕。”

“是啊!生女当如斯啊!”

“今晚我做东,请谢大人务必赏光。正好在席上也仔细给我们说一说,平日是如何教导令千金的。”

女儿养好了,一样给亲爹争面子!

比那个不成器不中用的儿子强多了!

谢钧一脸自得喜气洋洋地说道:“该由我做东。今儿个都去鼎香楼。”

……

傍晚时分,学生俱已散去。莲池书院里格外宁静。

练功房的房门紧紧惯着,厚实的门板挡住了房内的木刀交击声。今日,站在门外候着的除了湘蕙扶玉,又多了尹潇潇的贴身丫鬟。

一个时辰后。

廉夫子率先走了出来,湘蕙等人立刻上前行礼。廉夫子不喜多言,略一点头,便先离去。

紧接着,六公主谢明曦尹潇潇出来了。

六公主额上冒汗,谢明曦满面红潮。

尹潇潇自小学习骑射,论体力比谢明曦稍强一些。此时也被累得够呛,惨呼连连:“累死了!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每日都这样练,回去哪里还有力气完成课业。”

谢明曦勉强打起精神,开起了玩笑:“董夫子在养病,明日由顾山长代董夫子上课。你敢不写课业吗?”

当然不敢!随口说说而已!

尹潇潇苦着脸叹气:“练武本就要吃得了苦才行。罢了罢了,忍一忍便是。”又问谢明曦:“今日夫子所授的刀法,你学会了几成?”

谢明曦难得有丝迟疑:“招式倒是都学会了。不过,总觉得差强人意,少了些什么。”

尹潇潇顿有知音之感:“对对对,我也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六公主简短地插嘴:“形似神不似!”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

谢明曦和尹潇潇一起点头!

三人一起随廉夫子练武,一个正式弟子,两个记名弟子。关系自比其余同窗亲近。“不喜说话”的六公主,对性情爽朗明快的尹潇潇,也少了几分防备。

三人一起到了书院外。

马车俱已等在外面。

尹潇潇先上了马车,挥挥手第一个离去。

谢家马车上,下来的竟是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

谢明曦有些讶然,上前喊了一声:“二叔,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谢铭。

谢铭天生木讷,不善言辞,实话实说:“大哥今日早上吩咐车马,让管事来接你。娘放心不下,便让我来了。”

原来是徐氏的主意。

谢明曦笑了一笑,接受了徐氏母子的示好:“多谢二叔。”

正要上马车,身后忽地响起六公主的声音:“等一等!”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你

谢明曦略略侧身,看了过来:“公主殿下有何叮嘱?”

话语随意亲昵,带着一丝调侃。

经过昨天晚上,两人之间的芥蒂渐渐消融,说话相处有了新的默契。闭口不提彼此的身份和秘密,便如一对普通的好友。

六公主冲谢明曦弯了弯眼眸:“我送你。”

谢明曦哑然失笑:“不必了。二叔亲自来接我回去,公主殿下还是自行回宫吧!别在路上耽搁太久了,免得梅妃娘娘担心。”

六公主却十分坚持:“我送你回去。”顿了顿又道:“以后我每日晚上送你回府,不必让谢家来马车了。”

那种诡异的“对她太好了”的感觉又来了!

谢明曦将心头那一丝奇异的感觉按捺下去,冲六公主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是一片好意。不过,每晚相送太过麻烦,实在不必如此……”

六公主有些委屈地打断谢明曦:“你每日坐林微微的马车来书院,为何我不能每日送你回去?”

谢明曦:“……”

不等谢明曦说话,六公主便走上前,拉起谢明曦的手,走向自己的马车。

谢明曦只得扭头对谢铭说道:“二叔自行上马车回去便是。”

谢铭:“……”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六公主和谢明曦这般要好。

谢铭日日被徐氏耳提面命,虽不够机灵,此时也知道要顺着六公主的心意。顺便叫了扶玉和湘蕙:“你们两人坐这辆马车,免得扰了公主殿下和明娘说话。”

扶玉爽快地应了。

湘蕙略一迟疑,转念一想,已经同寝同食,再多一个同车共行也算不得什么。便也应了下来。

……

少了扶玉和湘蕙,眼前顿时清静了不少。

六公主也比平日放松了许多,抽出隔层,取了两盒子零食出来:“湘蕙备了蜜饯肉脯点心,我们先吃些垫垫肚子。”

学习本就消耗精力,一个时辰的练武,更是消耗体力。

谢明曦饥肠辘辘,也未矫情推辞,笑着应了一声:“好。”

两个盒子,一个里面放满了蜜饯和各式肉脯,另一个里面整齐地放着四色点心。俱是宫中御厨精心制作而成,色香味上佳。

谢明曦拈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甜软绵香,还算入口。

六公主对点心不感兴趣,专挑各式肉脯吃。

谢明曦一块点心下肚,一看六公主,已经吃了小半盒肉脯,不由得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爱吃肉。点心你不吃吗?”

六公主很顺口地答道:“甜腻的点心,我哪里吃得下。”

话一说完,心里便一个咯噔。

果然,心思敏锐细腻的谢明曦,抬起明亮的眼眸看了过来:“原来公主殿下不喜吃甜食。”

十一二岁的姑娘家,大多爱吃甜腻之物。像六公主这般不喜甜食只爱吃肉的,却是少之又少。

六公主十分镇定地应了回去:“我天生不爱甜食。”

好在谢明曦未再起疑心,笑着又拿起一块点心:“既然公主殿下不喜吃甜的,我可就不客气了。”

谢明曦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又斯文又秀气,而且速度竟然不慢。吃完之后,唇边干干净净。

六公主特意挑了一块美味的牛肉脯,递到谢明曦手边:“牛肉脯滋味甚好,你尝一尝。”

谢明曦没有推拒,笑着接了过来,尝了一口,赞道:“咸香适口,确实美味。”

紧接着,一块蜜饯递到了她嘴边:“你尝尝蜜饯。”

这举动实在有些亲昵。

谢明曦下意识地抬头,六公主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目中噙着笑意。

谢明曦不忍推拒,只得“笑纳”六公主的好意,低头尝了一口。蜜饯酸中带着甜,回味悠长。

六公主似喂出了乐趣,又拿了一块肉脯,殷切地递到谢明曦嘴边。

谢明曦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有手有脚,不敢劳烦公主殿下伺候。”

六公主咧咧嘴:“不劳烦,我甘之如饴。”

她终于肯对自己笑了。

不是戴着面具时的微笑,不是令人心惊的冷笑,而是轻松惬意的笑容。看在眼里,心里便如一朵花悄然绽放。

不知从哪儿涌起一点甜意,悄然弥散。

愉悦的时光,总是快得令人惆怅。

似乎只一转眼的时间,便到了谢府门外。

“多谢殿下送我回来。”谢明曦笑着道谢,下了马车,冲六公主挥挥手:“殿下请回吧!明日再见!”

天色已暗了下来,谢府大门上悬挂着的风灯被微风吹拂,摇摆不定。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谢明曦容颜似玉,唇角微扬。

六公主冲谢明曦弯了弯嘴角,心情愉悦地挥挥手,终于回转。

……

谢铭憋了一路没说话,此时终于忍不住感叹一声:“六公主殿下对你真好。”

是啊!

六公主对她真的很好!

前世的六公主,沉默少言,便是有心照拂她,也不会表露得这般明显。她们之间的友情,也如溪水一般,温柔和缓。

现在的“六公主”,却活泼热烈许多,不容人忽视。

便如昨晚,执意陪她一起去淮南王府,挡在她身前。

这般坦然热忱的心意,便是心冷如铁的她,也无法拒绝。

谢明曦无声轻叹,打起精神道:“二叔,不管如何,今日多谢你去接我回府。”

谢铭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徐氏的精明泼辣半点都没传给他。

老实人说话格外实在:“些许小事,你一再道谢,倒显得见外了。我是你二叔,接你回府算的了什么。”

“再说了,我整日闲着无事,兰娘元舟上学散学,都是我接送。等接了他们姐弟回府,再去接你,时间正好。”

说完,又一拍脑门:“对了,今日公主殿下说过,每晚都要送你回府,可是真的?”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道:“我想推辞,公主殿下却不肯。这般劳烦公主殿下,我心中总觉不妥。”

谢铭想了想说道:“既是这样,我每天都去等你便是。公主殿下愿送便送,我跟在后面照应一二也是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

谢明曦点点头应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通房(一)

徐氏老远就迎了出来,亲热地握起谢明曦的手,一起进了内堂。

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谢明曦才是徐氏嫡亲的孙女。

谢老太爷原本端坐在上首,动也未动。

谢铭说道:“今日晚上,六公主殿下坚持要送明娘回府,我只得坐着马车跟在后面回来了。”

什么?

谢老太爷坐不住了,既惊又喜地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今晚是六公主送明娘回来?”

谢铭点点头。

谢老太爷又看向谢明曦,待看见谢明曦同样点头后,亢奋又激动:“既如此,你为何不请公主殿下进府小坐片刻?”

谢明曦微微一笑:“天色已晚,公主殿下还要回宫。我怎么好张口相邀。”

这倒也是。

谢老太爷满面笑容地接了话茬:“对对对,明娘心细如尘,考虑得比祖父周全。待日后公主殿下得了空闲,再邀公主殿下登门做客也不迟。”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便是自己的儿子谢钧。天家公主,对谢老太爷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如天边明月一般,高不可攀。

没想到,谢明曦轻轻松松便攀上了明月。

谢老太爷此时再看谢明曦,只觉孙女犹如被镀上了一层耀目的光环。越看越爱,怎么看都好。

徐氏的夸赞声响起:“我们明娘又美丽又聪慧,得了公主殿下青睐,也是理所当然。”

平日听徐氏说话总觉刺耳看徐氏一眼都觉膈应的谢老太爷,对着徐氏笑道:“你说的有理。”

徐氏和谢老太爷做了二十年夫妻。上一回见谢老太爷这般高兴,还是十几年前得知谢钧考中探花的那一日。

父子两个贪慕虚荣,一般德行!

徐氏暗暗撇嘴,面上却笑容更盛,一张嘴滔滔不绝,几乎将谢明曦夸上了天。

谢明曦笑着听了片刻,才张口打断徐氏:“我还有课业未完成,得回春锦阁了。”

徐氏立刻道:“对对对,课业要紧。”然后,坚持要送谢明曦回春锦阁。谢明曦心中了然,自不会拒绝。

……

徐氏自然是有话要单独和谢明曦说。

“明娘,兰娘和元舟已开始在杨夫子处上课。除了音律之外,还随杨夫子读书习字。”徐氏一脸感激地道谢:“这一切,多亏了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徐氏笑着叹了口气:“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我们而言,却不是小事。我们初到京城,能这么快安顿下来,总要多谢你。”

顿了顿,又低声道:“今日我从牙婆子手中买了四个丫鬟,其中两个容貌娇俏些,又都识些字,都送到你爹的书房了。有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丁姨娘也能‘安心’反省。”

这才是徐氏真正的来意。

之前的犹豫动摇,定然令谢明曦心中不快。趁着此次机会修复如初,最好是关系更紧密些才是。

谢明曦目光明亮,洞如火烛,早已窥破了徐氏的心思。闻言笑了一笑:“祖母如此关心父亲,便是亲娘也不过如此。”

徐氏心里一松。谢明曦这么说,显然是不再介怀了。

聪明人无需将话说透,点到即止。

徐氏满脸堆笑:“你还有课业要忙,得了空闲,我们祖孙两个再闲话。”然后起身离开。

确实是个识趣又精明的老婆子。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笑,迈步去了书房。

……

到了子时,喝得晕乎乎走路轻飘飘的谢钧回了府。

一个晚上,一众同僚夸赞不绝,轮番来敬酒。万幸谢钧酒量颇佳,不然,只怕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谢钧习惯性地走到了兰香院。看到院门上的大铁锁,醉意朦胧的脑海陡然掠过一个念头。

丁姨娘被禁足了!

还是他亲自挂的铁锁!

他愤怒不已,言明要禁足半年。若丁姨娘不反省改过,便一直禁足下去!

如果此时开了铁锁,他这个亲爹还有什么脸见女儿?罢了!还是一个人去书房睡吧!

习惯了有人伺候枕席的谢钧,怏怏地进了书房。却没想到,书房里正有两个“惊喜”等着他。

“奴婢春桃,见过老爷。”

“奴婢秋菊,见过老爷。”

两个十五六岁的俏丫鬟,一起裣衽行礼。

谢钧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没想到,徐氏掌家办事如此利落,才一两日的功夫,便已挑好了丫鬟,送到他身边来了。对继母嫌弃不喜的谢钧,难得对徐氏生出一丝赞许。

换做往日,谢钧难免要犹豫。

这些年来,为了维护永宁郡主的颜面,他这个郡马除了一个妾室之外,从未纳过通房。瑶碧是永宁郡主给他的,另当别论。

可现在,他和永宁郡主已闹到这等地步,出了维系一个夫妻名分外,他这个郡马根本见不着永宁郡主的面。更遑论什么同床共枕。

现在丁姨娘又被禁足,不便伺候枕席。

男子汉大丈夫,枕畔空虚怎么能行?

谢钧很快便想通了,满怀兴致地坐下,张口吩咐:“你们两个都抬起头来,给老爷瞧瞧。”

两个丫鬟怯生生羞答答地抬了头。

不得不说,徐氏颇懂男人的喜好。也可能是因时常替谢老太爷买人的缘故,挑的两个丫鬟确实都很出众。

当然比不得永宁郡主冷艳高贵,也不及丁姨娘纤柔貌美。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鲜嫩动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青春妩媚。

春桃身量略高,身段窈窕。

秋菊小巧玲珑,颇为俏丽。

两个丫鬟都被徐氏“教导”过,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谢老爷的通房。原本心中惴惴不安,此时见到俊美儒雅的谢钧,两个丫鬟俱被这份俊美迷住了眼,竟生出了竞争之意。

“老爷似喝了不少酒,奴婢这便去厨房,为老爷煮一碗醒酒汤。”春桃微红着脸,鼓起勇气张口。

秋菊不甘示弱,立刻道:“奴婢去准备热水,伺候老爷沐浴。”

两个娇滴滴的俏丫鬟,目送秋波,争相献媚。

谢钧心中颇为自得快意,哈哈一笑:“好,好,老爷今晚便让你们好生伺候。”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通房(二)

兰香院。

丁姨娘接连哭了三日,一双美丽的眼眸早已红肿。此时,又在烛火下默默垂泪:“……文绮,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又来了!

这三日,丁姨娘不停自怨自苦。只要一张口,便说个没完没了。

文绮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打起精神安慰:“姨娘也别太伤心了。”

丁姨娘恍若未闻,红着眼哭道:“我只元亭这么一个儿子,他张口求我,我总不能不应。我本想着,明娘天赋高学业出众,便是偶尔错过一回月考也算不得什么。没曾想,竟闹到这等地步。”

“明娘太狠心了!竟半点都不谅解我这个亲娘的苦衷,对自己的兄长也这般心狠无情。我被禁足不说,元亭也被关在了院子里。这一耽搁,课业又要一落千丈。”

“我真是命苦,生了这么一个不懂事不孝顺的女儿……”

哪怕文绮一心向着自己的主子,听到这等话也有些无语。

什么才叫懂事孝顺?

莫非任由亲娘算计,才是懂事孝顺?

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再无私,也不能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不过,实话此时是万万不能说的。文绮违心地附和:“姨娘说的是。”

这些话,丁姨娘翻来覆去地说了数回,越说越顺溜。说到后来,便连丁姨娘自己也觉得是谢明曦对不住她这个亲娘。

至于在点心里放巴豆粉之事,丁姨娘却是一字不提。

丁姨娘哭着骂完谢明曦后,又哭起了谢钧:“……往日老爷最是疼我,从来舍不得和我置气。忍不了一两日,便要来兰香园。此次却连着三日都没来了。”

文绮无奈地提醒:“老爷亲口说过,让姨娘禁足半年。短短三日,怎么可能心软。姨娘便是再急,也得耐着性子等上一段时日。等老爷心软了,自然会来看姨娘。”

这倒也是。

谢钧正是盛年,身边离不得人伺候。忍不了多久,一定会来找她。

丁姨娘用袖子擦了眼泪:“左右他今晚是不会来了,我还是歇下吧!”

……

被禁足的丁姨娘,不能迈出兰香院半步。府里的丫鬟仆妇,也进不了兰香院。也因此,丁姨娘丝毫不知,体贴的徐氏已买了两个通房丫鬟送到了谢钧身边。

不过,丁姨娘很快就知道了。

隔日清早,丁姨娘刚梳洗完,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徐氏便来了。

兰香院院门上的铁锁,共有两把钥匙。原本都在谢钧手中,今日早上,睡得神清气爽的谢钧便将其中一把钥匙给了徐氏。

丁姨娘见了徐氏,心中恨得牙痒。反正谢钧也未来,丁姨娘索性连行礼也免了,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丁姨娘是谢老太爷原配的姨侄女,徐氏看她自然也不顺眼,故意笑道:“你被阿钧罚禁足,整日只能待在兰香院,我怕你太过憋闷,特意来陪你说说话。”

丁姨娘冷笑一声:“我就不劳你操心了。你有空,不如多教导你的儿孙,让他们安分在谢府里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

论吵架,徐氏可从没怕过谁,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我的儿孙虽不算聪明,不过,心地都好的很。绝不会做出陷害自己姐妹的事情来。”

丁姨娘像被细针戳中一般,眼中骤然冒出怒火:“你……”

“也就你将谢元亭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当成了宝。”

徐氏满目鄙夷:“有贼心没贼胆,一旦事发,便将所有事都推到你身上来。这等混账东西,给明娘提鞋都不配。你有明娘这样的好女儿,却不知珍惜,一味糟践她。迟早有你后悔的一日!”

丁姨娘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张口说道:“总归是我女儿,她便是一时记恨,时日久了,便也忘了。总不能不要我这个亲娘!”

那可不好说!

谢明曦可不像是心慈手软的主!

连给亲爹安排通房丫鬟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是对丁姨娘彻底凉了心。

徐氏又用凉凉的语气说道:“我等着看你悔不当初!”

丁姨娘怒目相视。

……

徐氏眯了眯眼,忽地笑了起来:“对了,我特意来,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你被禁足,阿钧身边没人伺候总不行。我特意叫了牙婆子登门,买了两个年轻水灵的丫鬟。阿钧也是个急性子,昨日晚上便收用了……”

什么?

丁姨娘头脑轰地一声,俏脸迅速失了血色:“你、你胡说!老爷说过,娶郡主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里喜欢的是我,此生不会再纳妾,也不会收用通房丫鬟。”

“他绝不会这般对我!”

“你一定是在胡说!”

徐氏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丁姨娘:“男人说的话,哪里能信。当年谢钧他爹,也说过这样的话。后来还不是睡了一个又一个丫鬟。”

丁姨娘面容惨白,全身颤抖,动了动嘴唇,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徐氏看在眼中,颇觉快意。故作好意安慰:“你也别难过了。男人嘛,贪念新鲜也是难免。你好生熬上半年,等解了禁足,再好好哄一哄,阿钧说不定还肯再来兰香院。”

丁姨娘蓦地尖叫一声,目中露出恨意,猛地扑上前来。

徐氏早有防备,以和年龄绝不相衬的灵活闪躲。然后冲着一旁的丫鬟怒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她拖住。”

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徐氏,丫鬟们不敢不听吩咐,对视一眼,麻溜地上前拉住状若癫狂的丁姨娘。

文绮低声急语:“姨娘,先冷静,别慌了神!”

丁姨娘如何能冷静?

当年忍辱退让,也就罢了。永宁郡主这些年牢牢压她一头,她也忍了。现在,谢钧竟不顾山盟海誓,开始收用通房丫鬟。她如何能忍?

“我要出去!我要去见谢钧!我要当面问一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丁姨娘声音凄厉地嘶喊,泪水狂涌出眼角,滑落脸颊。

“这么多年,我为了他忍气吞声。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谢钧,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通房(三)

事实证明,谢钧实在没什么良心。

第一晚收用通房丫鬟,还能说是醉后放纵。可接下来一连几晚,谢钧都没消停安分过。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已成了谢钧新宠。

对谢钧来说,这显然不算什么大事。

和永宁郡主成亲后,一直是永宁郡主身边的丫鬟伺候枕席。先是嫣然,嫣然死后,又陆续地换了两个,加上瑶碧,谢钧睡过的丫鬟着实不少。

只是,丁姨娘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谢钧数年来“守身如玉”。

“奴婢不能出院子半步,打听不到府里动静。”文绮压低声音禀报:“今日我用银子买通了在门外洒扫的粗使丫鬟,总算得了些消息……”

说到这儿,文绮顿了一顿,满面为难。

短短几日,丁姨娘瘦了一圈,眼睛红肿不堪,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她若是再将打听的消息告诉丁姨娘,也不知丁姨娘能否受得了。

“什么消息?”丁姨娘咬牙追问。

文绮无奈地吐露实情:“老爷颇为宠爱那两个通房丫鬟。每晚都让她们伺候枕席!”

她们?

丁姨娘如遭雷劈:“你是说,老爷竟让她们一起伺候?”

文绮只得点头。

丁姨娘脑海中闪过各种混乱不堪的画面,胃中不停翻腾作呕,最后哇地一声,张口吐了起来。

直吐得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文绮被阵阵的酸臭气熏得也想吐了,屏住呼吸叫来两个小丫鬟收拾。

丁姨娘吐得奄奄一息,被扶着躺到了床榻上。

文绮说得口干舌燥,口沫横飞,丁姨娘也没什么反应。闭上眼,眼泪不停滑落。

……

徐氏掌家之后,将原本得用的管事换了不少。不过,永宁郡主的人手并未被拔除干净,谢钧收用通房之事,很快传到永宁郡主耳中。

永宁郡主面色有些难看。

她根本不在乎谢钧有几个通房丫鬟。事实上,她巴不得谢钧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只是,此事已传到了淮南王府,她便是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了。

“……这个谢钧,真是太过可恨了!”

淮南王世子妃特意来了永宁郡主府,一脸同仇敌忾的神情:“能为郡马,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不但不惜福,竟还敢收用通房丫鬟!简直没将你这个郡主放在眼底!也未将我们淮南王府放在眼底!”

“世子爷特意让我来一趟,问一问你的心意。是要趁机打断谢钧的一条腿,还是两条腿都打断?”

永宁郡主:“……”

看着一脸杀气的嫂子,永宁郡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总不能说“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爱睡几个睡几个”吧!

要是真为此事闹上门,打断谢钧的腿,便会将此事闹大。到时候谢钧一怒之下,彻底翻脸怎么办?

谢钧也就罢了,更令人头痛的,是藏在暗处的谢明曦!

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滋味,便如一把刀悬在上空,随时会落下。不知会被刺中何处,更不知会受多重的伤!

……

永宁郡主久久没吭声,淮南王世子妃也察觉出不对劲了,疑惑地看了过来:“永宁,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恼恨过度,反应不过来了?

永宁郡主避重就轻地应道:“大嫂,多谢你和大哥为我撑腰。不过,这是谢家家事,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夫妻一番好意,倒成了多管闲事?

淮南王世子妃也有些不快,神色顿时淡了下来:“既是如此,你便自行处置。若需要世子爷出面,再张口也不迟。”

淮南王世子妃态度一变,永宁郡主焉能不察。只是,她实在不愿将此事闹大,只能视而未见。转而问道:“大嫂,锦月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好了?”

提起盛锦月,淮南王世子妃便觉头痛,忍不住叹了一声:“本来已经快好了。可她不愿去书院,前日晚上,竟故意站在窗边吹风,又染了风寒。少不得要再歇上几日。”

永宁郡主:“……”

侄女这么蠢,到底生得像谁?

永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干巴巴地安抚两句:“姑娘家脸皮薄,遇到这等糟心事,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待日后去了书院,便会好了。”

淮南王世子妃苦笑一声:“不瞒你说,若不是父王坚持不允,我便随着锦月的性子,让她退学罢了。”

“出了这等事,她以后在书院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那个谢明曦,狡诈阴险,锦月哪里是她对手。”

永宁郡主愈发尴尬。

名义上,谢明曦得叫她一声母亲!谢明曦惹祸,连带着自己在兄长嫂子面前也没了脸面。

淮南王世子妃借机发泄了一通郁气,终于起身离开。

……

当日晚上,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回了谢府。

永宁郡主憋了一肚子闷气,不冷不热地见了礼。

谢老太爷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儿媳其实有颇多不满。不说别的,这些时日,连请安都没来过一回。便是郡主,这般高傲也太过分了。

再想到儿子这些年来受的委屈,谢老太爷心中愈发不快。不过,谢家势弱,攀附淮南王府,受些闲气也只能忍着。

谢老太爷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便回了院子。

徐氏不敢做墙头草,便也领着儿孙走了。

内堂里,只剩永宁郡主领着谢云曦,和谢钧沉默相对。

“明娘为何迟迟没回来?”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张口询问。

谢钧习惯性地陪着笑脸:“她每日在书院多留一个时辰,六公主殿下会亲自送她回谢府。不必为她的安危忧心。”

永宁郡主:“……”

一旁的谢云曦听在耳中,嫉妒得眼都快红了。

永宁郡主深呼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谢钧!那两个通房丫鬟是怎么回事?你要纳通房,为何不和我商议?你别忘了,我才是谢家主母!”

谢钧竟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区区两个通房丫鬟而已!你是谢家主母,我还是谢家家主!莫非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主?”

第一百九十八章 鸡飞

好一个谢钧!

往日折眉低腰,毫无骨气!

今儿个倒是摆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来了!

永宁郡主心头火气,冷笑不已:“好威风的谢郡马!既是如此,什么也不必说了。你就等着我兄长来打断你的腿吧!”

一想到脾气躁怒的淮南王世子,谢钧神色一僵,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顿时一扫而空,放软语气道:“郡主息怒。我刚才不过是随口说笑,当不得真。”

别说永宁郡主,便连一旁的谢云曦看着亲爹这般软骨头,也是一阵鄙夷厌恶。忍不住张口道:“父亲既知道母亲动怒,还不快些将那两个丫鬟打发走!”

谢钧奈何不得永宁郡主,心里这股闷气立刻发作到了谢云曦身上:“住嘴!哪有女儿管着老子的道理!再敢多舌,立刻给我掌嘴!”

谢云曦顿时委屈地红了眼圈。

往日父亲待她如珠似宝。可现在,要么不闻不问,一张口便是叱责。

永宁郡主神色一冷:“谢钧!在孩子面前耀武扬威,算什么本事!”

谢钧也怒了,冷笑一声:“郡主身份高贵,我得敬让三分。云娘是我女儿,莫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数落不得了?既是如此,烦请郡主还是将她带回郡主府去!也免得我这个亲爹看着心烦气闷!”

谢云曦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永宁郡主气得全身发抖,冷笑连连:“好你个谢钧!果真是不将我放在眼底了!我今日倒要看看,谢府到底谁说了算!”

然后怒喝一声:“来人,去书房,将春桃和秋菊带来!”

永宁郡主余威犹存,张口怒喝之下,内堂里的丫鬟婆子都是一惊。

只是,这些时日,徐氏已重新制定过内宅规矩。一众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竟无人动弹。

永宁郡主身后的赵嬷嬷,铁青着脸怒叱:“你们耳朵都聋了不成?没听见郡主的吩咐吗?去将那两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带过来!”

一个管事婆子仗着胆子应道:“赵嬷嬷消消气。奴婢们不是不听郡主吩咐,只是,春桃和秋菊都是老太太亲自买进府的,便是卖身契也在老太太手中。若想处置,总得过问老太太一声。”

……

原来是徐氏从中捣鬼!

赵嬷嬷皱起了眉头。

内宅自有内宅的规矩。徐氏是谢老太爷正经的续弦,永宁郡主再大,也大不过自己的婆婆。

做婆婆的,赏儿子两个通房丫鬟,于时下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现在该怎么办?

赵嬷嬷看向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神色也十分难看。

做儿媳的,在婆婆面前天生便矮了一头。她身为郡主,自然不会将粗野的徐氏放在眼底。可为了区区两个丫鬟,和婆婆吵闹实在不体面。一旦传出去,她这张脸要往哪儿放?

谢钧将永宁郡主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也觉快意。

谢明曦这一招果然极妙。自从谢老太爷和徐氏进了谢府之后,永宁郡主嚣张的气焰大为收敛!

他实在舍不得两个鲜嫩貌美的丫鬟,索性厚着脸皮上前赔礼:“郡主何必和两个通房丫鬟置气。此事是我不对,总该和郡主商议一声,再让丫鬟们近身伺候。”

“还请郡主看在夫妻情分上,饶过我这一回。”

永宁郡主听得简直要吐了。

夫妻情分?

亏谢钧说得出口!

这种男人,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只是,今日之事,她若退缩不管,以后这谢家内宅,便彻底成了徐氏的掌中物。她不稀罕谢家这点家资,却不能容任何人爬到自己的头上来!

永宁郡主深呼一口浊气,面无表情地说道:“谢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将那两个丫鬟带来,另外,去请老太太到内堂来。我要问个究竟!”

……

一炷香后。

两个俏丽的通房丫鬟,瑟缩着跪在永宁郡主面前。

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的瑶碧,悄然抬头打量一眼,心中陡然涌起愤怒和不甘。这两个丫鬟,哪里及得上自己?

如果她也能留在谢府,现在受尽宠爱的人就是她了……

点翠轻轻咳嗽一声。

瑶碧陡然一惊,迅速看了点翠一眼,然后垂下头。

永宁郡主不屑张口,赵嬷嬷上前一步,代主子发问:“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原本是什么地方的丫鬟?是何原因被卖到谢府来?”

两个丫鬟满脸惊惶,不敢不答。

“奴婢春桃,今年十六。原本是犯官罪奴,因识些字,被老太太看中买了进府。”

“奴婢秋菊,今年十五。往日曾在画舫里待过几年。后来主子病逝,便被发卖了出来。”

俱都身份卑贱,不值一提。

赵默默轻蔑地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徐氏在儿媳阙氏的搀扶下来了。

徐氏年过五旬,年纪一把,身体倒是硬朗。平日说话中气十足,健步如飞。今晚让儿媳搀扶伺候,是有意让永宁郡主看看,身为儿媳的本分。

“老二媳妇,扶着我坐下。”徐氏颐指气使。

阙氏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扶着徐氏坐下。

“老二媳妇,给我倒杯茶。”徐氏继续摆着婆婆的谱,折腾儿媳:“我不喜喝热茶,也不爱喝凉的,要不冷不热正好。”

阙氏低头应是。

倒了茶之后,徐氏又不快地数落:“没点眼力劲,怎么也不替老大媳妇倒上一杯?”

永宁郡主:“……”

这个徐氏,倒是比想象中的难缠。

赵嬷嬷也拧起眉头。

做婆婆的,占着身份之便,想为难儿媳,简直是轻而易举。便如俞皇后,再清高自傲,面对李太后的刁难也得退让三分。

永宁郡主身份确实尊贵,不过,也确实是谢家长媳。徐氏这一声“老大媳妇”,听着刺耳,却也没叫错……

阙氏乖乖倒了一杯茶,捧至永宁郡主手边:“大嫂请喝茶。”

徐氏一张老脸这才稍稍舒展,冲永宁郡主一笑:“老二媳妇粗手粗脚的,说话做事不仔细,我这个做婆婆的只得指点一二。我绝没有别的意思,老大媳妇可别往心里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狗跳

老大媳妇?

如此粗鄙的称呼,成功地膈应到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冷艳的脸孔隐隐聚集着怒意。

阙氏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发怯,下意识地瞥了徐氏一眼。

徐氏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事情做都做了,此时不容她后悔迟疑。反正她是婆婆,永宁郡主身为儿媳,能拿她怎么样?

“老大媳妇,你怎么不接茶?”徐氏故意沉了脸,冲阙氏瞪眼:“瞧瞧你,一脸苦闷,没半点笑容。怪不得老大媳妇不愿喝你倒的茶!还不冲你大嫂笑一笑?”

阙氏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挤出笑容。

赵嬷嬷暗暗皱眉。

往日真是太小觑徐氏了。原以为徐氏只是个乡野村妇,不值一提。没想到,这个粗鄙的老婆子竟这般刁钻。

除非永宁郡主当场翻脸,否则,总得接了这杯茶。

永宁郡主动也没动。

阙氏不敢缩手,可怜巴巴地继续站着。

春桃秋菊瑟缩着跪在地上。

徐氏干巴巴的老脸强撑着镇定,心里却如十五个提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旦永宁郡主真的翻脸,她该怎么办?

内堂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门口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轻笑的少女声音打破了沉默:“今日家中这般热闹。原来是母亲回来了。”

……

听到这个声音,徐氏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强忍住擦拭额头汗珠的冲动,冲少女笑道:“明娘,你可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她这把老骨头真快撑不住了!

谢明曦似窥出了徐氏的色厉内荏,冲徐氏安抚地笑了一笑:“劳祖母惦记了。”

徐氏顿时心中一定。

说来也奇怪。谢明曦不过是个十岁少女,身上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气质。仿佛她一露面,便能震慑住神色阴冷气势慑人的永宁郡主……

这怎么可能?

偏偏,这等令人惊愕的事情,就在徐氏的眼前发生了。

眉宇间汇聚着阴冷怒气的永宁郡主,在见到谢明曦之后,竟缓和了一些。似乎对谢明曦颇为忌惮:“你每日都这般晚归?”

谢明曦淡淡笑道:“是。每日晚上二叔都去书院外等我,六公主殿下也会亲自送我回来。母亲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随着谢明曦一起进来的谢铭,被骤然点了名,不由得一阵紧张。被冷艳高贵的永宁郡主扫了一眼,就更紧张了,局促地笑了笑:“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谢钧也知晓谢铭每晚去书院外等候谢明曦之事,亲眼所见却是第一回。和颜悦色地笑道:“二弟,快些过来坐下。”

谢铭顿时受宠若惊,应了一声,便在谢钧身侧坐了下来。

谢明曦也走上前来,很自然地站到了徐氏身侧,目光一扫,故作讶然:“祖母,这不是春桃和秋菊么?她们两个为何会跪在这儿?”

徐氏装模作样地应道:“是你母亲召她们前来,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故作不解地问永宁郡主:“老大媳妇,你是阿钧正室,总不会计较区区两个丫鬟吧!”

“这两个丫鬟,是我这个老婆子做主买下,伺候阿钧衣食起居。你可别怪阿钧。”

谢明曦笑盈盈地接了话茬:“祖母放心,母亲素来宽容大度,绝不会为这等小事动气。”

徐氏又说道:“说起来,夫妻两个应该住在一处才是。老大媳妇住在郡主府,阿钧独自住在书房,身边没知冷知热的人哪里行。我也是心疼阿钧,才买了春桃秋菊来伺候。”

“老大媳妇若是心中不高兴,便将这两个丫鬟打发走。只是,老大媳妇也该回来住下。夫妻两个,就该同床共枕朝夕相对才是。”

这番话,是几日前谢明曦叮嘱过的。只要永宁郡主回府问罪,这么应付便可。

徐氏心里暗暗犯过嘀咕。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能挡得住嫉火中烧的永宁郡主吗?

直至此刻,徐氏才敢相信。

原来,这些话真的管用。

……

永宁郡主在听到“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八个字时,冷艳的脸孔隐隐有些扭曲,几乎是反射性地回了一句:“不必了。”

她根本不愿再和谢钧同处一个屋檐下!

徐氏心里一松,立刻乘胜追击:“既是这样,那春桃秋菊就继续留下,伺候阿钧。老大媳妇你没意见吧!”

永宁郡主这才惊觉自己被绕了进去。

要么她回谢府,和谢钧“同床共枕”。要么,就得任由两个通房继续蹦跶。

任由谢钧独守空枕,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等等!

“丁姨娘呢?”永宁郡主皱眉问道:“往日都由她伺候。为何这几日被禁了足?”

丁姨娘被禁足之事,当然瞒不过永宁郡主。不过,亲娘兄长联手陷害谢明曦的事实在不光彩,被谢钧做主一力压了下来。

谢钧咳嗽一声:“丁姨娘伺候不力,被我禁了足。”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目光扫了过去:“丁姨娘被禁足,元亭告假在府中养病。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当她是傻瓜不成!

谢钧不想说,正要支吾着敷衍过去。就听谢明曦淡淡说道:“大哥唆使丁姨娘在点心里放了巴豆粉,想令我错过当日月考。万幸被我识破,这才躲过一劫。”

永宁郡主:“……”

给奸诈似鬼的谢明曦下巴豆?亏这对母子想的出来!

怪不得盛锦月的计谋也被识破!便是傻瓜,也不会连上两次当。

一日之内连着被算计两回……可到最后,倒霉的全是别人。谢明曦心机手腕之厉害,可见一斑。

永宁郡主心绪复杂微妙,一时无语。

谢明曦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时候已经不早了,母亲不如就在府中住一晚。父亲和母亲近来聚少离多,想来定有许多话要说。”

永宁郡主反射性地说道:“我要回郡主府。”

“我送你母亲回郡主府。”谢钧的声音竟同时响起。

夫妻两个难得心有灵犀,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着,我现在过得逍遥自在,何苦和他(她)横眉冷对自找不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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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怀恨(一)

直至谢钧送了永宁郡主离开,徐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永宁郡主……竟然就这么走了?

既未大发雷霆,也未出手对付她这个婆婆,就这么走了?

谢明曦瞄了恍如梦中的徐氏一眼,微笑着提醒:“祖母,母亲已经走了。想来并不计较春桃秋菊之事了。”

徐氏霍然清醒,咧嘴笑了起来:“是是是,郡主贤良大度,岂会因两个丫鬟横吃飞醋!”

虽然她闹不清这其中的缘故,不过,有一点极明显的事实总能看得出来。

谢钧和永宁郡主这对夫妻,绝非外人想象中的恩爱和睦。这些年来谢钧信中所写的夫妻恩爱,大半都是假的。

所以,永宁郡主只是颜面受损,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两个丫鬟。此次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没实质的举动!

这也意味着,以后谢家内宅彻底到了她手中。

想到这儿,徐氏简直心花怒放。再看微笑盈盈的谢明曦,更是说不出的顺眼。

碍着谢铭等人都在,不宜多说。徐氏亲热地拉起谢明曦的手:“明娘,幸好你回来的及时。不然,我对着郡主,还真有些发憷。”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祖母多虑了。母亲身为郡主,岂会做出忤逆不孝的举动来。”

永宁郡主由李太后抚养长大,心高气傲,极重颜面。宁可嫁一个软骨头好拿捏的丈夫,以遮掩自己特殊的癖好。

这样的永宁郡主,不被逼到极处,绝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撕破脸皮对付徐氏。

区区两个通房丫鬟,对永宁郡主来说,不痛不痒,根本无所谓。

来过一遭,算是对娘家兄嫂有了“交代”。

徐氏当然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对徐氏来说,结果重于一切!现在这样,便是徐氏最期待的结果。

……

不出所料,永宁郡主回了谢府一回,就不再露面。

徐氏一颗心放回肚中,趁着丁姨娘被禁足,一点一点将内宅琐事都抓在手中。从中捞些私房银子的事就不必细述了。

总之,二房上下十分齐心,一致都愿和谢明曦来往交好。

谢老太爷也得了两个俏丫鬟,每日赏花读书喝酒睡丫鬟,颇为愉快。

一时间,谢府内宅竟前所未有的安宁下来。

春桃秋菊惊恐惶然数日,才渐渐放了心。

谢府内宅人口不多,衣食用度都远胜从前。

谢钧只有三旬。又生得俊美无双,温柔体贴。能伺候这样的主子,她们两人千肯万肯,不知多情愿。

谢钧走出去人人艳羡,回府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心情也颇佳。

谢府里唯一不顺心的,便是丁姨娘和谢元亭母子了。

谢元亭被关了一个月,才被放了出来。人瘦了一圈,眼中多了阴郁和压抑的不甘。看着倒真像大病了一场。

……

“元亭,你反省了一个月,现在可知错了?”时隔一个月,谢钧的怒气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声音还算和缓。

谢元亭跪了下来,低声道:“父亲,儿子知错了。”

谢钧嗯了一声:“知错就好。你和明娘是亲兄妹,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怜惜明娘。日后明娘有出息了,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兄长。”

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元亭,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岂能不向着你?”

“只是,明娘委实天赋惊人。确实远胜于你!”

“你还不知道吧!第二次月考,她又考了满分,高居第一。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成绩,都被张榜公布在书院门外。明娘的成绩遥遥领先,无人能及。李阁老的孙女才名着著,此次也只考了五十七分,比明娘差了一截。”

“夫子们偏爱她不说,顾山长和俞皇后都对她青睐有加。她已名动京城,便是庶出,日后也能嫁一门极好的亲事。”

“你这个做兄长的,以后有的是沾光的时候。你嫉恨她做什么?”

到底是唯一的儿子,谢钧恨不得将其中的道理掰开揉碎了,灌进谢元亭的耳中:“你别犯蠢。以后对着明娘放低身段,多多示好。你们是亲兄妹,她总不会一直记仇。”

只差没直说“想要好处就要低头哄着谢明曦”了!

奈何,谢元亭心胸狭窄,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厄运都迁怒怪罪到了谢明曦身上。谢钧说得再多,他也听不进去。反而更生憎恨!

父亲已经彻底被谢明曦哄迷了心窍!一心向着谢明曦!

“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谢钧说得口干舌燥,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谢元亭低声应是。

谢钧又道:“你今日便去书院吧!”

谢钧没提丁姨娘已经病了数日的事,谢元亭也没问,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

转身离开的刹那,谢元亭的俊脸上闪过浓浓的恨意。

……

告假一个月,重回新儒书院,谢元亭比往日消沉了许多。

他再勤奋苦读,也不及谢明曦。

努力又有何益?

回府之后,他装模作样地温习书本,实则书本下悄悄压了一本闲书。小厮守在书房外,谢钧一来,小厮便扬声请安。谢元亭立刻将闲书收起。

待谢钧走了,谢元亭便又将闲书拿出来。

谢钧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谢元亭夜夜苦读,心中十分欣慰。在谢老太爷面前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元亭虽犯过错,倒是知错能改,和明娘不再吵闹怄气,每晚熬夜苦读。”

谢老太爷自然也希望儿孙争气,闻言笑道:“如此就好。”

说了一回谢元亭,谢老太爷又提醒道:“含香是元亭明娘的亲娘,虽是妾室,也得给她几分颜面。她病倒在榻,你也别不管不问,凉了她的心。”

谢钧有些为难:“禁足半年,这才一个多月。我现在解了她的禁足令,对明娘又该如何交代?”

有了新欢,旧爱自然就被抛到脑后。谢钧近来过得惬意,根本就没想起丁姨娘来。

知子莫若父。

谢老太爷瞪了谢钧一眼:“我只让你去看看她,谁让你解她的禁足令了?”

谢钧这才应下。

第二百零一章 怀恨(二)

丁姨娘一病不起。

一开始有大半都是装的。丁姨娘只想惊动谢钧,令他心软。没想到,谢钧狠心无情,竟一直未来兰香院。

丁姨娘从假病成了真病,时常捂着胸口喊痛。白日垂泪,晚上也时常哭哭啼啼地不肯睡。折腾得身边的丫鬟一个个神色萎靡。

尤其是文绮,每日熬药喂药,顺带安抚以泪度日的丁姨娘。被熬得瘦了一圈,面色黯淡。

谢钧进了兰香院,先见到了文绮,顿时嫌弃不已:“怎么变得这般丑陋?”

文绮又是委屈又是难堪,简直快哭起来了。

谢钧最重颜面,便连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也要俊俏讨喜。

丁姨娘是美人,文绮也是个俏丫鬟。往日对谢钧存了几分心思。可惜丁姨娘嫉心颇重,文绮不敢流露出这份心思,最多背着丁姨娘对谢钧暗送秋波罢了。

现在被谢钧嫌弃成这样,文绮心中的绮念便如泡沫一般,尽数化为乌有。

……

谢钧迈步进了丁姨娘的屋子,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谢钧皱了皱眉,在见到消瘦憔悴姿容锐减的丁姨娘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含香,你怎么将自己糟践成了这样?”

丁姨娘正欲起身扑进谢钧怀中恸哭一场,听到这等无情无义的话,气得心肺都要炸了,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是是是,我如今年老色衰人老珠黄,不堪入目。老爷还是去找什么春桃秋菊去吧!何苦对着我这张惹人厌憎的脸!”

丁姨娘一哭,谢钧立刻软了几分,上前坐到床榻边,搂住丁姨娘瘦弱的肩膀:“我是心疼你,哪里是嫌弃。”

“你别哭了!病得这般重,可不能再这般折腾身子了。不然,何时才能好?”

丁姨娘越发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攥住谢钧的衣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病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日日风流快活,宠着那两个贱婢,哪里还将我放在眼里……”

谢钧最擅哄人,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她们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

“待过上几个月,你养好病,解了禁足令。我便将她们两个都打发走。”

丁姨娘哭声一顿,抬起头来,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还要继续关着我?”

“你做了错事,不重罚如何对得起明娘!”谢钧这回却不心软了,沉声道:“禁足半年,一日都不能少。”

丁姨娘如遭雷击,纤弱的身子如风中梨花一般,簌簌发抖。

“谢钧!在你心里,我竟不及明娘重要吗?”丁姨娘颤抖着问出一句。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不耐:“明娘是我们的女儿,你这个做娘的,还要和自己女儿争锋较劲不成!”

丁姨娘一颗心如置冰窖,彻底凉了。

谢钧放开丁姨娘,站起身来,扔下一句“你好生养病我得了空再来看你”,便拂袖离去。

丁姨娘全身冰冷,下意识地用手臂环着自己,泪水如雨滴一般滚落。

原有的对谢明曦的一丝愧疚,被恨意取而代之。

一定是谢明曦在谢钧面前怂恿挑唆,所以,谢钧才会和自己离心!一定是这样!早知有这一日,当年她就不该生下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

“启禀小姐,老爷今日去了一趟兰香院。听闻和丁姨娘闹了口角,不欢而散。”

从玉每日收集府中消息,谢明曦一回府,立刻便上前禀报。

谢明曦随口嗯了一声。

从玉略一犹豫,才低声问道:“小姐,丁姨娘已经病了月余,一直没见好转。小姐不去兰香院探望一回么?”

丁姨娘生病,谢明曦一直未去探望,总不太好。

谢明曦抬起眼,淡淡问道:“怎么了?莫非府中有人闲话多舌?”

从玉不敢隐瞒,低声答道:“确实有些仆妇,无事生非,乱嚼舌头。”

“无妨。嘴长在她们脸上,想说什么由得她们。”谢明曦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再者,我若去了,姨娘只会心堵病得更重。”

已经撕破脸,再假惺惺地去探望岂不可笑?

想来,病中的丁姨娘也不愿见她。

从玉只得不再相劝。

叶秋娘早已备好晚膳,此时捧了过来,一一将饭菜置于桌上。俯身时,左手手腕上滑落一抹银色。

谢明曦瞄了一眼。

是一个花色精巧的银镯。这种银镯,价格不算高,谢府的丫鬟们也时常佩戴。

身为厨娘,手上带着饰物多有不便。叶秋娘平日衣着简单,手上戴镯子还是第一回。

叶秋娘俏脸一红,很快缩回手。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随口笑问:“这个银镯做工倒是精致。”

叶秋娘面颊微热,倒也没隐瞒:“今日表哥来看我,这个银镯是他送我的。我随手便戴上了。”

叶秋娘口中的表哥,便是前世将叶秋娘当做棋子的情郎赵杨。自叶秋娘在谢府做厨娘,赵杨一个月之中总要来找叶秋娘一两回。

谢明曦目光一闪,似随口问道:“你说的表哥,莫非便是那位在临江王府里做侍卫的赵杨?”

叶秋娘素来落落大方,提起赵杨时却流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怯:“正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直生着病,多亏表哥时常照拂。”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瞒小姐,我娘近来病情加重。请了大夫去看诊,也开了药方。只是,药方里需用参片……”

人参价格高昂,便是每日两片参片,一个月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叶家家底早已被掏空,如今全仗叶秋娘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撑着。叶母这一病重,便又重新捉襟见肘。

弟弟叶景知如今在博裕书院里读书,束脩也极高昂。

想起白日赵杨说过的话,叶秋娘心中一阵踌躇,对着谢明曦却又无颜出口。

谢明曦看着叶秋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叶秋娘心里一颤,狠狠心跪了下来:“我娘治病需要银子。表哥说临江王府正高价聘请厨娘,他已和管事提过,让我去试一试。”

第二百零二章 起疑

叶秋娘话一出口,从玉第一个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说道:“叶秋娘!当日你到谢府做厨娘,可是签过工契的。岂能半途反悔要走?”

扶玉也是一脸忿忿:“小姐给你一个月十两银子。这么高的工钱,在谢府里也没第二份了。小姐待你这么好,你现在竟要抛下小姐,去什么临江王府!实在是过分!”

叶秋娘满目羞愧,俏脸通红,没有勇气抬头看谢明曦:“对不起。小姐待我这般宽厚,天下难寻。”

“只是,我娘病重,我实在不能弃之不管。”

“表哥告诉我,临江王最喜美食,王府里的厨子们工钱极高。厨艺最好的,能有三十两银子,除此之外,若做的菜肴入了临江王的眼,还另有重赏。”

“我……除了这一身厨艺之外,一无所有。为了救我娘,我只能对不住小姐了。”

说完,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从玉扶玉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对吃食十分挑剔,叶秋娘厨艺高妙,便是比起宫中御厨也绝不逊色。若叶秋娘走了,她们要去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厨艺高超的厨娘来?

谢明曦倒是半点不恼,先安抚地看了从玉扶玉一眼:“你们两个都别生气。此事不难解决。”

然后,笑眯眯地问跪在地上的叶秋娘:“当日签的工契是三年。未满三年离开,需赔二百两银子。你拿二百两银子来,便可以走了。”

叶秋娘:“……”

叶秋娘的脸涨得更红了。

谢明曦故作讶然,略一挑眉:“怎么?莫非你打算一两银子都不给,拍拍屁股便想走人?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

……

叶秋娘被臊得无地自容。

当日她工契未满离开鼎香楼,要赔付的银子是谢明曦出的。现在她想离开谢府,哪有不赔银子的道理?

只是……她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又何必去临江王府?

这一点,她也和表哥赵杨说过,是赵杨给她出的主意:“谢三小姐年少才高,出身富贵,必不会为区区银子为难你。你好生相求,她定会放你离开!”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和赵杨所说的半点都不一样。

谢明曦并未张口挽留,任由她离开,只是,这二百两银子却分文不能少。

“对不起,三小姐,”叶秋娘羞愧地请罪:“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是我心生奢念,妄图就这么离开。请小姐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以后,我一定尽心尽力做事。不敢有负小姐!”

总算敢做敢认!

从玉扶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谢明曦淡淡一笑:“叶秋娘,你先起身。”

叶秋娘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看向谢明曦:“小姐是不是对我很生气很失望?”

“这倒没有。”谢明曦神色如常:“你娘病重,你也是被逼无奈,才想出这等法子。你安心留在谢府,我让从玉去找祖母,到库房里取一盒参片来。”

叶秋娘不敢置信,目中闪过狂喜,扑通一声重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小姐大恩大德,秋娘永远铭记于心!”

药方里最贵的便是参片。除此之外,别的药材倒是寻常。她的工钱便能应付。

谢明曦不计前嫌,竟愿这般相助。这一刻,叶秋娘简直感激涕零。别说磕三个头,便是磕十个百个也心甘情愿。

……

一炷香后。

谢明曦用完了晚饭,从玉也从库房里取了一盒参片来。

上好的人参,被切成了整齐的参片,整整齐齐地放在盒子里。粗略一看,至少也有数百片。足够叶母吃上半年了。

这样的一大盒参片,放在药铺里,至少也得百两银子。

叶秋娘接了盒子,又红了眼眶,又跪下谢恩。

谢明曦半开玩笑地说道:“行了,这一晚上你跪了这么多回,膝盖怕是都要跪肿了。明日还得早起下厨,快些回去歇着吧!”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眼泪,认真又诚恳地说道:“小姐待我恩深义重。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一定尽心伺候小姐,绝不会再有二心。”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问道:“若你的表哥,坚持让你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你又待如何?”

叶秋娘听得一懵,下意识地应道:“有了这一大盒参片,我娘的病就有救了。表哥自会为我高兴,他为何还要我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话一出口,叶秋娘忽地惊醒。

赵杨今日来了之后,明里暗里一直游说她去临江王府。他明知她已签了谢府的工契,不能随意离开!为何还要劝她这么做?

只为了那三十两银子的高额工钱吗?

……

谢明曦的声音悠然响起:“叶秋娘,你的表哥在临江王府做侍卫,每个月的工钱有多少,你可知道?”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奇怪。

叶秋娘不及细想,张口便答:“表哥身手颇佳,做了侍卫里的小头领,每个月有十二两银子。”

谢明曦目光微闪:“他每个月有这么高的工钱,为何不肯借出一些给你?便是借一半给你,待你娘病好了,你再慢慢还他就是。”

叶秋娘又被问住了。

她和赵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彼此心悦。赵杨待她一片深情,曾说过日后要娶她为妻。她也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她的亲娘,是赵杨的未来岳母,也是赵杨的亲姨母。

赵杨口口声声为她着急,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借银子给她……

是舍不得银子吗?

这就是他的情深意长?

想起赵杨深情款款的俊脸,叶秋娘心绪陡然纷乱。攥着盒子的手骤然用力。

“你只知临江王喜美食,还不知他的另一个癖好吧!”

谢明曦淡淡说了下去:“临江王更喜美人,且有凌虐的恶习。听闻每年临江王府都有被凌虐致死的侍妾,被抬出王府。”

叶秋娘脸色悄然泛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叶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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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狼心(一)

叶秋娘面色霍然变了。

连红润的嘴唇也失了血色,不停轻颤。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表哥不会这般对我。”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表哥绝不会这般对我。”叶秋娘声音略略扬高,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意深厚。他昨日还和我说,等我娘病情有了好转,便登门提亲,娶我为妻。”

“他怎么会将我送进火坑?这绝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近乎嘶喊。

然而,心意是否坚定如磐石,只有叶秋娘自己心里清楚。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眼前失态的俏丽少女,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前世惊鸿一瞥所见的从容赴死的叶秋娘。

也怪不得叶秋娘这般震惊!

哪一个怀春少女,愿意相信自己的情郎是一匹狼心狗肺的恶狼?

“叶秋娘,”谢明曦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只告诉你,临江王喜好美人而已。并无贬低你表哥之意。”

“你是我谢府厨娘,你表哥百般怂恿挑唆,让你去临江王府。我心中诧异,才提醒你一句罢了。”

“信或不信,都由你。”

谢明曦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是,我也要提醒你。人心叵测,别太过天真。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睁大了眼睛,自然能看得清楚明白。”

“你娘的病急需参片,你明日就回家一趟。到时候,赵扬定会去找你。你可以出言试探一番,便知我今日之言是真是假。”

……

叶秋娘捧着一大盒参片,失魂落魄的回了屋子。

谢明曦确实是个宽厚的雇主。除了十两银子的工钱外,每季还为她准备三身崭新的衣裙。住的屋子不大,却干净雅洁,一应俱全。

叶秋娘将盒子藏好,然后木然地坐到了床榻边,思绪混沌,心乱如麻。

谢明曦不会骗她!

临江王喜好美色之事,必是真的。赵杨身为临江王府的侍卫,如何能不知这一点?为何还要怂恿她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难道真的是别有所图?想借着“献美”讨好主子?

不,表哥这么喜欢她,绝不会这样对她!

或许,这其中另有缘故……

叶秋娘用力咬了咬嘴唇,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痕。然后躺下,逼着自己入眠。

隔日,天还未亮,叶秋娘便起了身。

今日要告假回家一日,做完早饭后,再提前将午饭一并做出来,待到午时蒸热送到莲池书院便可。

忙完这一切,天色已微亮。

叶秋娘打好包裹,小心地将一大盒参片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出了春锦阁。

叶秋娘厨艺高超,容貌又生得好。谢府里有不少小厮对她动了心思。到后门一段路,至少有三个小厮凑过来搭话献殷勤。

叶秋娘今日心情不佳,根本不理人,低着头走得飞快。

到了后门外,一张青年男子脸孔映入眼帘:“叶姑娘!”

叶秋娘一惊,下意识地顿下脚步,抬头看了过去。

……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穿着青色短打,和谢府里的小厮穿着一般无二。不过,他容貌生得俊朗,气质沉稳,看着格外踏实可靠。

叶秋娘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原来是余管事。”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余安。

余安一直在外跑动,每隔五日才会到谢府来一回。谢明曦召见余安的时候,连从玉扶玉都不在一旁。

春锦阁上下无人知晓余安平日到底做什么。

叶秋娘和余安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彼此并不熟悉。

余安怎么会在这儿?而且一副专程等她的架势……

余安似看出叶秋娘的疑惑,主动笑着解释:“小姐昨晚命人给我送信,你娘病重,你今日一大早便要回家。路途遥远,步行浪费时间。小姐让我去租一辆马车来,送你回家一趟。”

叶秋娘又是一怔,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羞愧涌上心头。

她生出离心,谢明曦却未介怀,竟待她如此宽厚。

士为知己者死!

这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太合适,可叶秋娘再找不到第二句话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此以后,她一定会死心塌地地留在谢府,尽心尽力地做出珍馐美味。绝不会再辜负谢明曦!

“如此,就多谢余管事了。”叶秋娘也不矫情推辞,很快道了谢。

余安笑了一笑,拉开车门,待叶秋娘上了马车后,自行坐到了车辕处。也免了孤男寡女独处马车瓜田李下之嫌。

如此不动声色的体贴,令叶秋娘心中涌起暖意,久久不散。

……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停了下来。

叶母病了几年,叶家家底早被掏空。以前住的地方更偏远。叶秋娘进谢府做了厨娘后,狠狠心租了这一处小院子。离谢府也近一些。

叶秋娘下了马车,礼貌地相邀:“余管事既是来了,不如进去小坐片刻。”

余安却道:“这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待到申时正,我再来接你回谢府。”

叶秋娘满眼感激:“多谢余管事。”

俏丽的脸孔,散发着令人屏息的明媚美丽。

余安颇为守礼,只看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叶姑娘不必这般客气。我也是奉小姐之命而行。叶姑娘要谢,也该回府谢小姐才是。”

叶秋娘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回去之后,一定要给小姐磕头谢恩。”

余安不再多言,很快离开。

叶秋娘抱着包裹,上前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孔。

少年只有十二岁,比叶秋娘小了整整五岁。正是叶秋娘的胞弟叶景知。今年以新生第一的成绩考入博裕书院。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满面愁容的叶景知,见到叶秋娘时分外欢喜。

叶秋娘打起精神,笑着摸了摸叶景知的头:“你怎么没去书院?”

叶景知苦笑一声:“娘病情加重,我放心不下,特意告了两日假。”顿了顿又道:“昨日晚上,赵表哥来了一回,说你将要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以后便有银子给娘治病了!”

第二百零四章 狼心(二)

叶秋娘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叶景知虽然年少,却聪慧敏锐,见叶秋娘神色不对劲,立刻追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此事有什么不妥?”

叶秋娘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地应道:“三小姐赏了我一盒参片,足够娘吃上半年。我不必去临江王府了。”

叶景知眼睛一亮,清秀的小脸溢满了笑容:“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娘。”

叶秋娘嗯了一声,飞速地瞥了叶景知一眼:“景知,你似乎不愿见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

“是,我确实不愿你这般劳苦。”叶景知低声道:“三小姐为人宽厚,待你颇好。你在谢府做厨娘,比在鼎香楼时轻松许多。再到临江王府,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

“表哥将临江王府夸得世间无双。可这等好事,怎么会忽然就轮到姐姐身上了?”

说着,叶景知抬起头,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叶秋娘:“姐姐,我总觉得表哥对此事太过热络,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叶秋娘心里狠狠一颤。

连叶景知也觉得此事不太对劲……赵杨,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姐姐,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叶景知焦虑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不是近来太过疲累,身子不适?”

叶秋娘深呼吸口气,定定神笑道:“我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不等叶景知追问,便率先进了屋子里。

叶秋娘脚步匆匆,背影也有些仓促。仿佛落荒而逃一般。

叶景知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跟了上去。

……

叶母今年三十余岁,因长期生病,身形消瘦,面色枯黄,原有的几分好颜色早已消逝不见。看着满面愁苦可怜。

看到一大盒参片,叶母先是吓了一跳,待听清原委后,立刻双掌合什:“三小姐真是菩萨转世,天生的好心肠。”

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叶秋娘:“秋娘,三小姐对我们有大恩,你万万不可再生离心。留在谢府,好好做事。”

叶秋娘一脸郑重地应下。

叶母又絮叨起来:“阿杨也是好意,特意替你寻了临江王府的差事。只是,那到底是王府,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怕是小命难保。你又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好……”

“阿杨说今日当差结束便过来。你见了他,可得好生和他说清楚。”

叶秋娘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

时间匆匆而逝。

申时初,赵杨来了叶家。

赵杨今年二十岁。他自小习武,身材高壮,脸孔英俊,皮肤略黑。一笑起来,牙齿格外的白,有种洒脱不羁的魅力。

赵家家境本就胜过叶家,这几年,赵杨在临江王府做侍卫,赵家的家境愈发富裕,也不时接济叶家。

赵杨和叶秋娘是表兄妹,彼此有情。叶秋娘生得美貌,承袭了已故叶父高超的厨艺。虽然叶家穷了些,赵家对这门亲事也颇为乐意。

叶母对这个姨侄也十分满意,每次赵杨一来,便特意避开,让他们两人独处说话。此次也不例外。

叶景知扶着叶母出去“散心”,小小的院子里只剩赵杨和叶秋娘两人。

“秋娘,”赵杨俊脸上满是笑意,目中含情脉脉,凑上前来要握叶秋娘的手。

叶秋娘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赵杨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赵杨有些惊愕:“秋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叶秋娘抬起头,俏脸略有些苍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却格外沉静黑亮:“表哥,我不去临江王府了。”

赵杨的神色有刹那的僵硬,不过,他掩饰得飞快,很快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什么?莫非是谢三小姐故意刁难你?”

叶秋娘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我签了工契,要离开谢家,就得赔二百两银子。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我有!”赵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果然,叶秋娘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表哥既有二百两银子,直接借给我不是更好?何必让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赵杨暗暗恼恨自己失言。

不过,他也算有急智,立刻露出深情款款的表情,低声哄道:“我每日在临江王府当差,你却在谢家,一个月也只能回来一两回。我们两人,想见一面都不易。”

“秋娘,不瞒你说。我劝你去临江王府,确实存了私心。我想着,以后你在临江王府做厨娘,我便能不时去见你了。以后我们两个成了亲,也能在王府里安家。”

“秋娘,难道你不愿意时时和我相见朝夕相守吗?”

……

熟悉的俊脸上,露出熟悉的深情。

往日,叶秋娘时常沉醉在如此深情的凝望下。

此时,叶秋娘心中却阵阵发凉。

如果赵杨真有此意,为何昨日不说。到了此时才提?眼前的深情脸孔,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谢明曦曾说过的话,纷纷涌过脑海。

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这份荣华富贵,到底是她的,还是赵杨的?

赵杨被叶秋娘锐利的目光看得暗暗凛然,脑海迅速转了起来。

明明昨日叶秋娘已经被他说动,应下去临江王府之事。为何今日便改了心意?莫非有人在叶秋娘面前说了什么?

临江王喜美食,人尽皆知,喜好美色之事,也不算大秘密。只是,这等皇室宗亲之事,不会传到普通百姓耳中。

也因此,他才生出将叶秋娘哄骗进临江王府的念头。

叶秋娘心性单纯,又十分信任他,到时候还不是任凭他唆使摆布……

到底是谁,从中作梗?

叶秋娘的俏脸有些苍白,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赵杨,直呼其名:“赵杨,你在临江王府做了三年侍卫,难道不知临江王喜好美色,且性喜凌虐女子?”

……

第二百零五章 狗肺(一)

赵杨脑海中似有一根琴弦,骤然断裂,发出铮地一声巨响。

叶秋娘如何会知道这些?

怪不得她今日表现得这般奇怪!

赵杨僵硬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叶秋娘眼眶有些发热,声音颤抖而哽咽:“赵杨,便是没有夫妻缘分,我也是你嫡亲的表妹。你为何要这般算计我?”

“将我献给临江王,以献美搏主子欢心。以后,你便会成为临江王府里的侍卫头领,飞黄腾达,是也不是?”

“赵杨,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吗?比你我多年的情意还要重要?”

叶秋娘步步逼近,双眸中含着热泪,却倔强地不肯掉落。

心虚的赵杨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很快反应过来,故作镇定地说道:“秋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的是误会我了。”

“我喜欢你,以后要娶你为妻,如何舍得将你献给临江王?”

“临江王确实喜好美色,王府里美妾娇婢多的是,何至于留意到你一个小小的厨娘。你千万别听信别人挑唆,伤了你我之间的情意?”

“秋娘,我只是想你日久天长的相守,才想让你去临江王府……”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赵杨的辩白!

……

叶秋娘自小右手握刀掌勺,力气远胜普通女子。

这一巴掌,用尽全力。赵杨的左脸上顿时五指印记浮起,刺痛不已。

赵杨又惊又怒:“叶秋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一片好意,绝无送你进火坑之意。你为何不信我,反而听信外人挑唆?”

“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胡说八道?”

“是谢三小姐!一定是她!”

“她是不想放你走,故意说了这些话来抹黑我!你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秋娘,我对你一心一意。你若不信,我现在就立下毒誓。”

往日,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别说扇耳光,便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上一句。

他此时要立毒誓,叶秋娘定会心软!

赵杨心里暗暗盘算,一边紧盯着叶秋娘的神色变化:“皇天在上,我赵杨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叶秋娘……”

奇怪,怎么还没拦下他?

罢了!反正动动嘴皮子,发个毒誓也算不得什么,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多的是,也没见谁真的被天打雷劈!

“如违此誓,便让我赵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赵杨十分顺溜地发了毒誓,脸上的表情十分真挚诚恳。足以打动世间所有无知少女。

叶秋娘冷冷地看着赵杨:“你重发毒誓。你若骗我半个字,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赵杨:“……”

如此毒誓,可比天打雷劈要毒辣多了!

赵杨听得心底直冒寒气。

如此狠辣的毒誓,该不会真的应验吧!

这一迟疑,叶秋娘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再无一丝希冀,只有无尽的冰冷。

叶秋娘眨眨眼,将眼中泪水逼退,高声怒叱:“滚!立刻滚出叶家!赵杨,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

……

赵杨自然不肯就此离开。

这么多年的情意,并非作伪。他确实喜欢叶秋娘。

只是,他更喜欢功名利禄。

他自小习武,身手过人,十五岁时被挑中,进了四皇子的暗卫营。五年前的四皇子只有八岁,却已开始暗中筹谋。

两年后,他进了临江王府,成了一个普通侍卫。一开始,他只能每日轮值守着王府,根本靠近不了临江王,自然也送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耐着性子,花了三年时间,才熬成了侍卫里的小首领,手下管着二十个侍卫。也有机会随着临江王出行。

只是,临江王的贴身侍卫俱是严格精心挑选出来的,至少也得做上十年侍卫,才有资格入选。

野心勃勃的他,根本不愿等十年之久。

再者,便是做了贴身侍卫,刺杀临江王成功,他也难逃一死。他要的是锦绣前程,绝不愿赔上自己这条性命。

这个“死士”,还是让别人来做好了。

他思来想去,终于将主意打到了叶秋娘的身上。

他其实有些不舍。

他是真心喜欢叶秋娘的,也一直认定了要娶她为自己的妻子。只是,他身为四皇子麾下的暗卫死士,被安插进临江王府做内应。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不想死,他想立下泼天功劳,想借此一跃而起。

送叶秋娘到临江王身边,绝对是一招妙棋。

美人多的是,擅长厨艺的美人却实在难得。叶秋娘人生得俏丽明媚,厨艺精妙,喜好美色又喜美食的临江王,绝不会“错过”。

只要叶秋娘成了临江王的侍妾,以她激烈不堪受辱的脾气,定会生出同归于尽的心思。到时候,他从中巧妙安排,便能坐享其成。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一来,叶秋娘必然难逃一死。

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便是日后到了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他恨他。

他甚至已经想过,此生只有侍妾,不再娶妻。正妻之位永远留给叶秋娘……他对她这般情深义重,她怎么能和他一刀两断?

“秋娘,你别生气。”赵杨不但没滚,还厚颜靠上前来:“我现在就重发毒誓。如违誓言,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秋娘,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未想过半点算计你的念头。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怎么又打人?”

叶秋娘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挥出了一巴掌,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滚!”

赵杨连着挨两巴掌,心里的怒火蠢蠢欲动,眼中也冒出了火星。

如果不是想哄得她回心转意,他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变脸相向了。

只是,他为了讨好上峰,几日前便将“计划”报了上去。如果叶秋娘不肯去临江王府,他要如何向上峰交代?

赵杨努力按捺住怒气,挤出笑容:“秋娘,你消消气,听我说……”

叶秋娘又扬起手。

赵杨用力抓紧叶秋娘的手腕。

拉扯之际,院门被澎地一声踹开。

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叶姑娘,你没事吧!”

第二百零六章 狗肺(二)

竟是余安!

叶秋娘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落入余安眼中,既羞惭又困窘。

只是,赵杨力气极大,她的右腕被牢牢抓在他的右手中,她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不得不向余安求救:“余管事,快些救我!”

话一入耳,赵杨原本还算镇定的俊脸霍然变了脸色。

这个余管事是谁?

叶秋娘竟然对着他呼救?

“他是谁?”赵杨声音陡然阴沉:“莫非就是他在你面前挑唆怂恿,使得你我离心?你到谢府短短几个月,竟勾搭上了别的男子!”

“叶秋娘,我一片真心待你。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

无情的羞辱,比刀剑更伤人。

叶秋娘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涌出眼角。

这些年,她真是瞎了眼!将一片真心错付!赵杨根本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良人,而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余安上前几步,冷冷说道:“放开叶姑娘!”

赵杨狞笑一声,满目杀气:“我和秋娘是表兄妹,也是未婚夫妻。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多管闲事!你立刻给我滚!否则,我现在便拔刀杀了你!”

虚伪的面具彻底撕下,露出狰狞丑恶的真容!

……

叶秋娘全身一颤,声音凄厉:“赵杨!余管事只是奉小姐之命送我回家,再接我回谢府而已。”

“我和他毫不相干,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到余管事的身上!”

赵杨嫉火中烧,根本听不进去,放开叶秋娘,刷地拔出腰间长刀。

雪亮的刀锋,闪着嗜血阴冷的光芒。

身为暗卫,当然见过血。便是在临江王府这三年,赵杨也没少拔刀伤人。此时满面戾气,看着十分可怕。

叶秋娘心直直地往下沉。

余安是犯官奴仆,因读书识字被谢明曦看中买下。可余安从未练过武,今日又手无寸铁,绝无可能是赵杨对手!

她绝不能让赵杨伤了余安!

叶秋娘咬牙,迅速拦在余安身前:“赵杨,你有能耐,今日就一刀杀了我!别想伤害余管事!我叶秋娘瞎了眼,往日错信了你。从此刻起,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相干!”

赵杨怒不可遏,双目通红:“叶秋娘,你让开!”

叶秋娘逼着自己咽下眼泪:“不,我不让!你杀了我吧!”

身后的余安,忽地轻声道:“叶姑娘,别担心,今日谁也伤不了你。”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哨,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

眨眼功夫,叶家的院门便涌进五个穿着武服的壮汉。壮汉们个个手持利刃,将赵杨团团围住。

赵杨:“……”

叶秋娘:“……”

竟是有备而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赵杨身手再高,也没把握胜过对方五个人。更何况,这五个壮汉身材壮实双目炯炯,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

……

余安从叶秋娘的身后走了出来,在赵杨面前站定。

叶秋娘反被护在余安身后。

赵杨面色难看,手中长刀离余安不过三尺,一个爆起便能伤人。可是,伤了余安,今日他也休想安然脱身……

余安目光如烛,将赵杨阴暗不定的面色尽收眼底,神色淡淡地说道:“我今日奉三小姐之命,送叶姑娘回来。叶姑娘端庄持重,在谢家从不和任何男子来往说话。你自己心虚有鬼,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委实为叶姑娘不平!”

赵杨哪里听得进去,狠狠地盯着面容俊朗的余安:“说的倒是好听!你心中没鬼,怎么会特意带人到叶家来?”

余安不屑再理会赵杨,转头对叶秋娘说道:“叶姑娘,三小姐忧心你今日有险,所以特意安排我带了几位侍卫来。”

“我之前说出去有事,确实是骗你的。其实,我和他们一直隐藏在暗处。”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动静,我才不请自来。其中有唐突之处,还请叶姑娘多多包涵!”

原来是谢明曦救了她!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声道:“我回去之后,定向小姐谢恩。”

就在此时,院门口又有了动静。

出去“散心”的叶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回来了。母子两个一见院子里的动静,俱是一惊!

“秋娘,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怎么了?表哥,你为何拔刀相向?”

叶秋娘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对赵杨说道:“赵杨,你走吧!你我今日彻底决裂,以后,你也不必再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赵杨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离开。

……

半个时辰后。

叶秋娘母子三人终于出了屋子。

叶母面色灰败,年少的叶景知满目愤怒。叶秋娘眼眸红肿,显然狠狠哭了一场。

余安颇为体贴,一直在院子里等候,那五个侍卫,则警惕地守着叶家小院内外。免得赵杨随时返回。

“余管事,今日多谢你援手之恩。”叶秋娘裣衽行了一礼。

余安忙避让,温声道:“我听小姐之命行事,叶姑娘要谢,也该去谢小姐才是。”顿了顿又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冒犯,还请叶姑娘见谅。”

“叶姑娘的表哥,看来不是善茬。今日在我等胁迫之下忿忿离去,定会再来。”

“叶姑娘住在谢府,叶公子每日要去书院读书。院子里只余令母,只怕不易应付。再者,病者需静心养病,不宜操劳烦心。”

这个小院子,不能再住了。

叶秋娘感激地看了余安一眼:“多谢余管事提醒。我刚才已和家人商议,快些找个别的安身之处。”

余安略一思忖道:“仓促之下,未必能寻到合意的居处。再者,赵杨寻到新的住处,再登门纠缠,搬家也是徒劳。”

“不如直接去求三小姐,让令母令弟一起住进谢府。”

谢府下人房众多,腾出两间空屋绝不是难事。离书院也近得多。

叶秋娘听了怦然心动,口中却道:“我无颜去求小姐。”

实在没脸张这个口!

余安倒是很仗义,主动说道:“我替叶姑娘向小姐求情。”

第二百零七章 闷棍

叶秋娘感动不已,忙躬身道谢。

要躲过赵杨的纠缠,只凭叶家母子三人,确实不易。便是另搬一处院子,赵杨也会很快找上门来。

眼下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厚颜相求谢明曦,暂住谢府。待过了这段时日,赵杨彻底死了心,再寻机会搬出谢府。

叶秋娘打定注意后,听从余安的吩咐,当即便收拾起了衣物行李。

叶家贫寒,可带走之物不过区区几个包裹。倒是叶景知的笔墨书籍颇多,耗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叶家母子三人,上了马车,匆匆离开。

……

余安所料没错。

天黑之后,赵杨果然又来了叶家。

叶家院门紧锁。

赵杨神色阴沉,一跃而起,轻巧无声地翻墙而入。屋门没上锁,推开一看,一片黑暗冷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叶家母子三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叶秋娘,竟然这般无情无义!避他如虎狼!

赵杨气得面色铁青,满肚子怒气无处可泄,不假思索地伸腿踹了桌子。桌子被踹飞了,重重砸到墙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赵杨扭曲着脸孔站在原地,右脚的大脚趾传来一阵剧痛。

刚才用力过猛,大脚趾怕是扭伤了!

真他妈的太可气了!

赵杨忍着剧痛,慢慢转身,走到院子里。

脚趾受伤,想翻墙自然没那么容易。赵杨忍着疼痛,蹬墙而上,疼得龇牙咧嘴。眼看着已经跃上墙头,没曾想,迎头落下一张渔网,如捞鱼一般将他捞进网中。

然后,赵杨被如死鱼一般,直挺挺地被渔网裹住,啪地扔回院子里。

黑暗中,赵杨惊骇不已,顾不得背上疼痛,用力挣扎,右手摸向身后的长刀。

几个身着黑衣面上蒙着黑布的男子鬼魅一般出现。

其中一个出手迅疾,将一团臭烘烘的破布塞入赵杨口中。

赵杨眼中的怒气,几乎化成了实质。可惜,他的目光再凶残也没用。几个黑衣男子毫不客气的一阵拳打脚踢,而且,专朝头脸用力。

很快,赵杨便闷呼不绝,一张俊脸被揍得不成人形。

嘎巴一声!

不知是哪个黑衣男子用力,竟踹断了赵杨的右腿。赵杨的惨呼声,被布团堵住大半,依然凄厉无比。

黑衣男子们来去如风,很快扔下赵杨,各自跃出了墙头。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奔离开。

……

半个时辰后。

谢府,春锦阁。

余安低声禀报:“……奴才按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安排了几个身手好的在叶家外埋伏。那个赵杨果然趁夜又去了叶家。被堵了个正着,他们打断了赵杨一条腿,至少也得养上三个月。”

“小姐放心,他们几个都未露头脸。便是赵杨生出疑心,也没半点证据。”

挨了一顿闷棍,这种事根本没地方说理。

再者,赵杨身为内应,身份敏感,绝不敢胡乱招惹是非,免得身份被人识破。今晚吃了闷亏,也绝不会声张。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略一点头。

余安行事,还是这般老练周全。

“小姐,叶家母子如今无处可去。不知小姐可否容他们暂住谢府?”余安信守承诺,果然张口说情。

谢明曦挑眉一笑:“叶秋娘刚才来谢恩的时候,为何不亲自张口求我?反倒让你出言来求情?”

余安应道:“叶姑娘脸皮薄,无颜张口。奴才见他们母子三人颇为可怜,便厚颜来替他们相求。希望小姐应允!”

谢明曦既肯伸手救叶秋娘,这等小事自然不会不应:“好,此事便由你安排。”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经此一事,叶秋娘和赵杨彻底断了情分,以后绝不可能再嫁给赵杨了。”

余安下意识地接了口:“叶姑娘貌美善良,厨艺又好,以后定能遇到珍惜她的男子。”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余安原本心思坦荡,并未多想,此时见谢明曦笑得别有所指,俊脸顿时一阵发热,忙扯开话题:“小姐,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这几个月来,玉容膏和神仙丸都卖得极好。尤其是神仙丸,虽然价格高昂,客人们却趋之若鹜。赚的银子,奴才已全部存进钱庄,换成银票。连着账目,请小姐一并过目。”

说完,奉上账本和一摞银票。

银票俱是一百两一张,厚厚的一摞,至少也有上百张。

短短三个月,获利如此之丰,令人咋舌。

谢明曦随手收下银票,账本却动也未动:“我即将此事全部交给你,自然信任你。账本不必看了。”

……

小姐竟这般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余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和感动。

身为一介奴才,能遇到这般全心信任自己的主子,更复何求?

余安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多谢小姐这般信任奴才。奴才定会尽心当差,绝不辜负小姐的信任厚望!”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然后低声吩咐:“两间铺子都赚了不少银子,你留下一成,给我四成。另外五成,用来招揽人手。”

“人贵精不贵多。身手要好,口风要紧,且行事要低调,不得张扬招摇。”

“记住,此事要暗中进行,绝不可让人察觉。”

余安敛容应是。

京城高门大户都有侍卫家丁,一来保家护院,二则随同主子出行。也免得被宵小之辈所乘。

谢明曦早就暗中下令,名他暗中招揽侍卫。今日动手的几个黑衣男子,便是他重金招揽来的高手。

事实证明,有自己的人手真的非常必要。

既能自保,更能趁人不备打闷棍。

如今谢明曦在莲池书院里声名鹊起,在京城也颇为名气。自然也有不少心生嫉恨看她不顺眼的人。每日早出晚归,也该有侍卫暗中随行保护才是。

余安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姐,奴才打算安排几个侍卫,每日暗中追随保护小姐。”

谢明曦赞许地点点头:“你想得周全,此事便由你安排吧!”

吃什么都不能吃亏!明亏不能吃,暗亏更吃不得!

第二百零八章 私塾

如今徐氏掌家,叶景知母子要在谢府安顿下来,自要先知会徐氏一声。

谢明曦亲自去见徐氏。

事情原委只字未提,只说要安顿叶秋娘的家人。

这等小事,徐氏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刻笑道:“下人房还有几间空着,挑两间清静些的,让他们住下便是。”

“衣食用度,就比照府里的下人,照常发上一份。月例便不发了。升米恩斗米仇,别养出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来。”

说到白眼狼,徐氏感慨颇深。

转念一想,如今自己领着儿孙住进谢府,掌家理事,私房银子也攒了不少。也算老来有福。

谢明曦笑着道谢:“劳祖母费心了。”

徐氏对着谢明曦格外和颜悦色,便是嫡亲的孙子孙女也多有不及:“这点小事,算什么费心。你为兰娘和元舟读书之事,才是真的费了心。”

谢兰曦和谢元舟一边随杨夫子学音律,一边学起了四书五经。

杨夫子是莲池书院里的正经夫子,三日之中有一日要在莲池书院上课,另外两日则教导私下收的学生。

不过,杨夫子只应了谢明曦请托,另外教导谢兰曦姐弟读书。束脩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

这份人情,自要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些许小事,祖母总是谢来谢去,可就见外了。”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兰曦堂姐元舟堂弟上课之处。明日我正好休沐无事,正好去看上一看。”

徐氏还未吭声,谢元舟已满脸欢喜地冲了过来,拉住谢明曦的衣袖:“明曦堂姐,你真的要陪我们去上课吗?”

谢明曦含笑应是。

谢元舟高兴地哟呼一声。

徐氏笑骂道:“没一刻消停,简直就是个活猴子!快些回去温习书本。”

口中虽是骂人,眼中却满是疼爱怜惜。

……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怅然。

重生之后,她处处压制着永宁郡主母女,丁姨娘母子也翻不起半点风浪来,在书院里大放光彩,无人能及。可谓顺风顺水,十分快意。

可是,有些遗憾却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譬如眼前的温情亲情。

谢钧对她的“疼爱”,掺杂了太多的功利。一旦她跌入尘泥,谢钧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谢老太爷也和谢钧一般无二,俱因她此时光华外露锐不可当,才会对她好。

这世上,有谁会用这般疼爱怜惜的目光看她?

这个念头一生,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了六公主的脸孔。

这一个月来,她不再追根问底,和六公主也有了新的默契。白日她督促六公主读书练字,晚上两人一同练武,然后,六公主总会送她回府。

六公主的马车上,装满了宫中御厨精心制作的各式糕点,还有不同口味的蜜水花茶。六公主不喜吃甜食,这一切,自然都是为她准备的。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六公主未曾说出口,她也从未说穿。

仿佛一张口,就会打破这份微妙的安宁平静。

林微微是她的好友,和她性情相投。尹潇潇性情明朗,方若梦胆怯了一些,对她满心钦佩。

六公主和她们三个却不一样……到底如何不同,她竟也形容不出来。

可她很清楚地知道,六公主是不同的。

“明曦堂妹,”谢兰曦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的片刻怔忪失神:“我今日新学了琴曲,指法倒是都记下了,只是练起来总有些晦涩。烦请堂妹指点一二。”

谢明曦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

……

隔日,谢明曦陪着谢兰曦姐弟一起去了杨夫子的“小私塾”。

京城文风盛行,便是平头百姓,也愿让家中儿女识些字。束脩昂贵的书院去不起,便寻一处小私塾。

杨夫子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教授的学生约有八九个,也算的上小私塾了。

杨夫子精于音律,教导用心,前来学习音律的学生们都喜欢杨夫子。便是束脩收得略贵些,也无学生家人口出怨言。

谢家姐弟来的颇早,恭敬地行礼:“见过夫子。”

谢明曦也含笑行礼。

杨夫子没料到谢明曦会出现在此处,既高兴,又有些许尴尬:“谢明曦,你今日怎么会来?”

谢明曦笑着说道:“今日书院休沐,我难得有空闲,便陪着兰曦堂姐和元舟堂弟来一趟。这些时日,有劳夫子细心教导,他们两个颇有进益。”

侃侃而谈之际,时常令人忘了她也只是个十岁的半大少女。

杨夫子暗暗失笑,些许尴尬也随之散去,笑道:“谢兰曦细心认真,谢元舟聪慧活泼,都是可造之材。”

比起谢明曦当然远远不及。

只是,世上有谢明曦这般天赋的,又有几个?

谢兰曦姐弟,资质都已属中上。只要用功苦读,有所进益也是理所当然。

……

杨夫子随口吩咐,让谢兰曦姐弟各自去练琴练鼓。然后,对谢明曦低声说道:“我在此设小私塾之事,其实山长早已知晓。山长体谅我有苦衷,权当不知。”

然后,露出一抹苦笑:“其实,我也知这等行径不合宜。我已不配再留在莲池书院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杨夫子:“所以,杨夫子打算请辞,离开莲池书院吗?”

杨夫子被说穿了心思,全身一颤,想点头,却无论如何点不下去。目中悄然闪出水光。

离开莲池书院?

她如何舍得?

当年她在江家守寡,婆婆刻薄,姑嫂苛待,度日艰难。是顾山长亲自登门,请她到莲池书院做夫子,解了她的困境。

她在莲池书院做了几年夫子,早已将莲池书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哪里舍得离开?

可是,江家人贪婪无耻,以女儿相逼。她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以这等方式赚取银子。上个月送了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这样的她,哪里还配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一想到要离开莲池书院,杨夫子心如刀割。

谢明曦的声音,在杨夫子耳畔响起:“夫子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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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不甘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柄利刃,刺中杨夫子的胸膛。

杨夫子俏脸一白,全身微颤。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仿佛借此才能稳住自己。

“这几年来,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教导学生,人人尊敬。在莲池书院,杨夫子有了尊严和骄傲。”

“可这份尊严骄傲,到了江家人面前,便立刻消散殆尽。”

“在他们面前,夫子永远是饱受欺凌忍气吞声的江家儿媳。”

素来善解人意的谢明曦,今日却格外犀利尖锐,字字句句都说中了杨夫子的痛处:“杨夫子,你真的甘心吗?”

杨夫子全身又是一颤,鼻子泛酸,目中闪出水光。

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数日前回江家的一幕。

……

她捧上辛苦积攒的二十两银子,轻声恳求:“二十两银子我送回来了,我想见凝雪一面。”

江老太太一把抢过银子,一张老脸上露出快意的冷笑:“呸!上回我去书院找你,你的学生羞辱我,你竟一声不吭。”

“想见凝雪,你是做梦!”

江老太太掂了掂厚实的银子,又不屑地说道:“你在书院里果然有姘头,让你拿二十两银子,你便拿了出来。”

她又惊又怒:“这是我私下教导学生赚来的银子,干干净净。你休要这般羞辱我!”

江老太太没料到她会顶嘴,顿时恼怒不已:“好你个杨巧娘!现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我顶嘴!我告诉你,下个月给我拿三十两银子回来。不然,你别想见凝雪。”

站在一旁的妯娌两个,一起用贪婪的目光看着银子,然后又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阴阳怪气地说着:“生的美貌,就是好啊!半老徐娘,也有人肯沾。”

“可不是么?躺下便能赚银子!”

一句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团团汹涌的怒火,在胸膛里不停涌动,似要化为火焰,冲出胸膛。

她怎么能甘心任人羞辱?

怎么能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怎么能甘心和女儿离心,被女儿误解?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低人一等!也没有人愿意永远为人所逼迫!”谢明曦说了下去:“夫子疼惜女儿之心,令人动容。”

“可惜,江小姐并不感念夫子的辛苦。”

“再这样下去,夫子只会和江小姐渐行渐远。”

“我想,夫子一定不愿这等情形发生。趁着江小姐尚未及笄,江家人还没来得及为江小姐定亲,杨夫子还是想法子将她带出江家才是。”

“江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江家人若贪图金银,说不定会为了索取高额金银,将她卖为妾室……”

杨夫子听得不寒而栗,脱口而出道:“凝雪是江家的血脉,他们岂能狠心至此!”

谢明曦神色淡淡:“财帛动人心。江家人何等贪婪,没人比夫子更清楚。区区一个孙女而已,谁会在意她嫁人后命运如何?”

是啊!

以江家人的贪婪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杨夫子越想越觉惊惧心冷,思绪纷乱如麻。

谢明曦却已不再多劝,只道:“这是夫子的家事,谁也无法替夫子做出决定。希望夫子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抉择。”

“若夫子决意和江家划清界限,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如果夫子甘愿忍受屈辱,继续被江家人欺凌逼迫,便当我今日之言从未说过。”

说完这些,谢明曦住了口,不再多言。

……

杨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

白皙美丽的脸孔,满是犹豫挣扎和痛苦。

挥刀斩断一切,说来容易,真正下定决心,何等艰难?她一直未曾痛下决心,不仅是因为女儿被留在江家,还因心中惦念亡夫……

逝者已逝,她再执着过去,毫无益处,只会令自己和女儿受苦。

这几年,她已对江家仁至义尽。

以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杨夫子定定心神,对着谢明曦低声道:“今日,多谢你一棒敲醒我。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然后,用复杂又感慨的语气叹道:“我活了三十年,却不及你一个十岁的少女想得明白。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痛下挥刀断腕的决心后,杨夫子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觉欣慰,低声道:“夫子何必这般自嘲。世事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能做到壮士断腕的又能有几人?”

“夫子甘为女儿忍受屈辱,慈母心肠,才值得人敬重。”

提起江凝雪,杨夫子无奈苦笑:“我离开江家几年,凝雪整日听江家人挑唆,说我的不是,对我这个亲娘也心生怨怼。”

“便是压制住江家众人,我也只怕她不肯随我离开江家。”

谢明曦挑了挑眉:“这就得看夫子能不能狠下心肠了。”

杨夫子一楞,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低语数句。

杨夫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狠狠心点了点头:“好,我便依你的主意,试上一试。”

……

当日,学生散学后,杨夫子便又回了一趟江家。

江家原本有一间米粮铺子,也算小富之家。杨夫子的亡夫是家中长子,为人诚信,将米粮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他死了之后,两个弟弟都是奸懒的性子,短短几年,生意便一落千丈。后来索性关了铺子。反正杨夫子每个月送回来的银子,也足够一家嚼用了。

江老太太对儿媳刻薄,对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却都娇惯纵容。儿孙不肖,江老太太也不管,只一味地从杨夫子身上榨银子。

等到江凝雪长大成人,索要一笔高额的聘礼,便够孙子们成家了。

不过,就算江凝雪以后出嫁了,她也要逼杨夫子拿银子回来。不然,她的儿孙们岂不是要挨饿?

江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听闻杨夫子回来,还以为杨夫子又主动送银子回来了,美滋滋地去了堂屋。

儿子孙子们照例不露面,免得落下逼迫嫂子伯母的恶名声。

江老太太瞥了杨夫子一眼,颐指气使地说道:“三十两银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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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决裂

杨夫子定定地看着趾高气昂的江老太太,心里所有的犹豫彷徨俱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荒谬可笑。

就是这么一个粗鄙又贪婪的妇人,一直逼迫压榨她!

不,不止是江老太太。还有那两个避不露面的小叔,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儿,眼前的妯娌……

江家所有人,无人感念她的辛苦,一边心安理得地用着她赚来的银子。一边在她的女儿面前肆意诋毁她!

到底是凭什么?

她竟然傻得忍了这么多年!

江老太太见杨夫子像木雕一样不吭声,也没拿银子出来,心里十分不快,狠狠瞪了杨夫子一眼:“你耳朵是聋了不成?我说过的话你没听见吗?快些将三十两银子拿来!”

这个月杨夫子若真拿出三十两,下个月便再多要一些。

江老太太心里暗暗盘算着。

杨夫子形容平静地说道:“我没拿银子回来!”

什么?

江老太太顿时火冒三丈,张口便骂:“你竟空手就回来了?你这个贱妇,莫非想将银子都给你姘头花用不成?”

两个儿媳也满面鄙薄地张口:“真是不要脸!”

“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恶言恶语如往日一般迎面扑来。

……

杨夫子却未像往日那般目露痛苦忍耐,默默忍受,略略扬高声音道:“我以后不会再拿银子回来了!”

江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先是一惊,旋即更加愤怒。

尤其是江老太太,简直怒不可遏:“反了天了!你是江家儿媳,我允你去莲池书院做夫子,已是格外开恩。你赚银子养活女儿,更是天经地义……”

“我为丈夫守孝三年,”杨夫子平静地打断江老太太:“这几年赚来的束脩,也尽数给了江家。这是我性情宽厚,而不是天经地义。”

“我拿回来的银子,足够养活凝雪至长大成人,便是给她备一份嫁妆,也已足够了。”

“可你将我的银子,拿来养活江家老小。现在更是得寸进尺,找我要二十两三十两,逼得我不得不到外面租院子开小私塾,赚取束脩。”

“便是如此,你还不知足,用着我的银子,还时常张口羞辱我。在凝雪的面前,时常张口挑唆,害得我们母女离心。”

“我杨巧娘,问心无愧。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儿子吗?”

杨夫子神色渐渐激动,声音也渐渐激昂。

压抑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终于冲破桎梏。

宛如挣脱枷锁,畅快淋漓!

……

提起死去的儿子,江老太太非但没半点愧疚,反而咬牙切齿:“你还有脸提凝雪他爹。如果不是你个克夫的丧门星,我儿怎么会早死。”

“杨巧娘,我儿在世的时候,对你一心一意。你今日对我这个婆婆口出恶言,你对的起我儿吗?”

然后,似是了悟了什么,愤愤不已地怒目相视:“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有了改嫁的念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说什么对得住我儿,你根本是想另嫁旁人。”

杨夫子目中露出一丝痛苦和决绝:“随你怎么说。总之,从今日起,我不会拿半分银子回江家,也不会再踏进江家门槛半步。”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太太暴跳如雷,猛地冲上前,猛地抓住杨夫子的胳膊,一边招呼两个儿媳上前:“立刻抓住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打!”

杨夫子忍耐多年,此时彻底决裂,自不会再忍,用力甩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被甩到一旁,重重跌在地上,诶哟一声喊了起来。

两个儿媳一惊,忙去搀扶起江老太太。

杨夫子趁着一团混乱之际,快步走出了江家。

江老太太冲着杨夫子的背影高声嘶喊:“杨巧娘,你不给银子,我便让凝雪饿肚子!一粒米也不过她吃!让她活活饿死!”

往日百试百灵的妙招,今日却不管用了。

杨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江家。

……

一辆马车停在江家门外不远处。

马车外,站着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一个个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好惹之辈。

杨夫子快步上前,上了马车。不知是因疾步而行之故,抑或是之前的激烈争吵,杨夫子双颊绯红,双目异常明亮。

坐在马车上的少女轻声问道:“夫子可还好?”

这个少女,正是谢明曦。

谢明曦没问江家人是否刁难怒骂杨夫子——不必问也知道,江家人必然辱骂不休。

杨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很好,不必担心。”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原来,和江家人决裂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说了所有想说的话,挺直腰杆走出了江家。此时透过车窗往回看,江家原来竟这般破败不堪。

这些年,是她自己画地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

现在,她终于挣脱出了这摊泥泞!

杨夫子情不自禁地又用力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目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谢明曦也微微笑了起来。

往日的杨夫子,美则美矣,却有种被拘谨束缚的隐忍。此时的杨夫子,散发出肆意的美丽鲜活。

“我们现在就走吧!”杨夫子主动张口道:“不然,待会儿他们定会追出来,闹腾得四邻不得消停。”

谢明曦随口笑道:“他们敢出来,正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她特意带了侍卫过来,便是为了防止江家人闹腾不休。

杨夫子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体贴。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现在离开吧!”

这里到底是江家!

是她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是她丈夫的家。她不愿在此处和江家人撕破脸皮。

谢明曦窥破了杨夫子的心思,却未多言,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

待将杨夫子送到莲池书院外,谢明曦才张口提醒:“江家人或许很快就会闹到书院来。夫子最好早些做好防备。”

杨夫子目中闪过决绝:“我现在便去见顾山长。”

往日她一忍再忍,现在既已和江家人决裂,不必再有顾忌。也该找山长撑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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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滋事(一)

一炷香后。

杨夫子站在顾山长面前,低声将事情原委道来:“……江家人必不会就此甘心,定会寻到书院来滋生事端。恳请山长为我撑腰做主!”

顾山长目中闪过异彩,欣然笑道:“好!你且放宽心。莲池书院岂能容人胡闹滋事!他们敢来,我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所设,论靠山,除了松竹书院外,再无书院能和莲池书院相提并论。

别说平头百姓,便是强横如淮南王府,也不敢来闹事!

往日顾山长对江家人默默容忍,全因怜惜杨夫子之故。现在杨夫子已下定决心,和江家人划清界限,想收拾江家人,易如反掌!

杨夫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满面愧色:“山长,对不起。往日都因我懦弱胆怯,被江家人欺凌,连累得莲池书院也失了清静。”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算的了什么。你如今能想开,才是值得人高兴的事。”

顿了顿,又笑着叹道:“我曾劝你数回,你总一味隐忍。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才会直起腰杆,和江家人一刀两断。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杨夫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唏嘘:“不瞒山长,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至少也忍到凝雪出嫁。”

“是谢明曦一言点醒了我。长此下去,江家人只会越发贪婪可恨。说不定会将主意打到凝雪的亲事上。”

“为了凝雪,我也绝不能再退让。此次,我一定要将凝雪带出江家。这不是易事,不过,便是再难,我也要做到。”

为母则强!

曾经,杨夫子为了女儿一让再让。

今日,杨夫子为了女儿的未来刚强到底!

……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神色决然的杨夫子,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独身至今,她并未后悔。唯一的遗憾,便是此生孑然一人,无儿无女。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

她一直疼惜侄儿顾清。可侄儿再亲,到底隔了一层。

杨夫子不知顾山长隐晦难言的心思,又夸赞起了谢明曦:“谢明曦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老练周全。今日她特意送我回江家,还带了几个身高力壮身手过人的侍卫。若是江家人敢动手,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顾山长点头笑道:“明人不吃暗亏,君子不立危墙。做事之前,先思退路。确实很好!我任山长多年,像她这般聪慧灵透的学生,实在为生平仅见。”

海棠学舍的学生,已胜过往年的新生。

李湘如秦思荨等人皆十分优秀出众,尹潇潇林微微六公主,俱是在其中几门课程里格外出挑拔尖,只因偏科才使得总分稍弱。

而谢明曦,便是海棠学舍里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

杨夫子也笑着附和:“是啊!我也时常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出色的少女。想来,便是皇后娘娘年少之时,也不过如此了。”

提起俞皇后,顾山长目中露出一丝微妙的唏嘘:“谢明曦确实和皇后娘娘年少时颇为相似。”

一样的天赋超卓,一样的惊才绝艳!

俞皇后出身名门,是俞家嫡女,性情骄傲。

谢明曦虽是庶女出身,竟也无半分庶出的拘谨胆怯,同样骄傲自信,令人激赏!

杨夫子心结一解,比往日更显轻松活泼,低声笑道:“顾山长既这般喜欢谢明曦,便收她为弟子,仔细教导便是。”

此时的师徒关系,十分紧密。甚至不弱于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亲密。

顾山长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收一个弟子,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教导,倒也合宜。

顾山长笑着瞄了杨夫子一眼:“收徒是何等要紧的事,岂能仓促!她进书院时日尚短,为人心性到底如何,还未真正显露。待日后再说!”

很显然,顾山长已生出收徒的心思了。只是要再暗中考察一段时日再做决定。

杨夫子也暗暗为谢明曦高兴。

顾山长和顾家已闹翻,多年未曾来往。不过,既顶着顾这个姓氏,便不可能真的一刀两断。顾家是名门望族,又出了驸马顾清,堪称一流世家。

顾山长是俞皇后的好友,又是莲池书院的副山长,身份超然。

若谢明曦能拜顾山长为师,以后便多了一个真正的靠山。再无人敢轻视小瞧!

顾山长特意叮嘱:“你不可在谢明曦面前透露口风。”

她要不动声色地观察谢明曦的品性,不能透露收徒之意。

杨夫子立刻敛容应下。

……

江家人果然“不负众望”。

隔日一大早,莲池书院的门刚开不久,学生三三两两陆续到来。

江家人也出现在莲池书院门外。

这一回,江家人倾巢出动,全都来了。江老太太昨日额头被撞,伤得不重,却故意裹着极厚的纱布,半个头都被包裹起来,纱布上还有点点血迹。

看着便如重伤将不治一般。

江老太太憋了一肚子闷气,打定主意今日要大闹一场。来之前叮嘱儿孙:“到了书院外,我便装着重伤,你们给我使劲叫嚷怒骂。骂杨巧娘动手殴打自己的婆婆!骂她狼心狗肺,不孝不仁!我倒要看看,她还要不要这张脸!还想不想继续做夫子了!”

江老太太越想越气,恨恨不已地说道:“她竟想将赚的银子收为己用!我呸!她是我江家儿媳,赚了银子本就该给我这个婆婆!”

“闹过这一回,等她服了软,我就和她说,以后每个月拿三十两银子回来。一个子都不能少。不然,我就将凝雪卖给人做妾。反正,凝雪生得貌美,总能卖出高价!”

“杨巧娘一直将凝雪视为眼珠子一般,定然舍不得凝雪被卖做侍妾。一定会低头认错,乖乖送银子回来。”

江二郎江三郎连连点头。

几个孙子半大不小,倒是都听懂了江老太太的话,一起嚷道:“奶奶说得对。大伯母赚的银子,都是我们江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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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滋事(二)

江老太太装模作样地哼哼唧唧,在儿孙的搀扶簇拥下,颤巍巍地走到莲池书院外。

然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哭喊一声:“老天不长眼哪!儿媳竟敢殴打婆婆!我的儿啊,你在地下快些睁眼瞧瞧吧,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媳妇,现在敢打你老娘了啊……”

江老太太两个月前曾来闹过一回,给众多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这熟悉的刺耳叫嚷声一响起,便引起了学生们的瞩目。

很快,便有学生停步不前,探头张望。

不过,众学生都厌恶鄙薄江老太太的刻薄粗野,不愿靠近。

江老太太半点不介意,继续扯着嗓子哭喊:“杨巧娘,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还不快些出来!”

江二郎江三郎也一起叫嚷起来。

“杨巧娘,你快出来!”

“身为儿媳,竟殴打自己的婆婆。今日我江三郎绝不能饶过你!”

江凝雪绷着一张俏脸,目中闪动着怒气。

……

谢明曦和林微微正好在此时下了马车。

林微微目光一扫,看到江老太太一行人叫嚷不休,顿时怒从心头起:“太可恶了!竟在书院外肆意凌辱杨夫子!”

想也不想便要往前走。

谢明曦却倏忽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必激动,今日这场好戏才开始!”

林微微一怔,反射性地看向谢明曦:“你这么说是何意?”

什么好戏?

什么叫才开始?

谢明曦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们就站在这儿,等着看江家人的热闹。”

林微微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她对谢明曦素来信服,谢明曦既这么说了,她便也按捺住性子站着未动。

六公主也在此时而至。

六公主生平最厌恶江老太太这等人,面无表情地准备上前揍人。

“六公主殿下,”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稍安勿躁,杨夫子早有对策。”

六公主脚步一顿,转过头,目光和谢明曦在空中相触。

这一个月来,两人都不再提起彼此身份之事,相处时也渐渐有了新的默契。不知何时起,彼此神色微微一动,便能窥出彼此的心意。

六公主转身,走到谢明曦的右侧,一起等着看热闹。

……

杨夫子很快出来了。

一同出来的,还有顾山长。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护卫。这些护卫,俱是宫中的御林侍卫,身手之佳,不必细述。且对俞皇后颇为忠心。

莲池书院素来清静,无人敢来闹事。这些侍卫整日闷着无事,闲得发慌。今日被顾山长召集前来,个个跃跃欲试,目露凶光。

敢到莲池书院来闹事?

先揍一顿再说!

顾山长简洁地吩咐一声:“不要对女眷动手。”

侍卫们应了声是,然后便如虎狼一般扑上前。

江二郎江三郎身为成年男子,下手重些也无妨。几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勉勉强强挨上两拳也就行了。

江二郎江三郎色厉内荏地嘶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天子脚下,光天白日,你们还敢动手打人不成……诶哟!”

迎面一拳,江二郎的脸开了花。

江三郎被踹飞几米,重重地摔倒在地。

江家几个孙子,也被各自揍了一拳,当场便哭了起来。

江家两个儿媳,都被吓懵了,全身哆嗦如筛糠。江凝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躲到两个婶娘身后。

可惜,两个婶娘比她更不中用,双腿发软地坐倒在地,既无勇气也无力气站起来。

坐在地上哭喊的江老太太,犹如被掐住脖子的母鸡一般,声音陡然尖锐:“住手!快住手!你们快点住手!”

可惜,江老太太的哭喊声半点不管用。

江二郎江三郎已经被揍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

围观的学生们俱觉痛快。

林微微也兴奋地握了握右拳:“对对对!就该这样!这种人,早就该打了!”

谢明曦无声地笑了笑。

六公主看了谢明曦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早知今日会有这场热闹?”

谢明曦并未细述前因后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杨夫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多年来的隐忍委屈,一点点散去,化为畅快淋漓的痛快。

……

江老太太眼看着两个儿子被打得不成人形,心肝胆俱裂,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江二郎身前:“快住手!”

然后,又冲杨夫子怒喊:“杨巧娘!你快让他们住手!”

顾山长吩咐过不得对女眷动手,原本揍得不亦乐乎的侍卫,只得稍稍后退几步。

江三郎立刻高声喊了起来:“娘,来救我,快来救我。”

江老太太心如刀割,立刻又扑倒江三郎面前。

江三郎得以稍稍喘口气。

江二郎却又倒了霉,侍卫毫不客气地拳打脚踢,打得他哀嚎连连:“娘啊,我快要被打死了,快来救救我啊!”

动手的侍卫暗暗翻了个白眼。

江家这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怂货!

他们动手其实很有分寸,并未伤到要害,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瞧瞧他们两个,活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尤其是江二郎,身下一片濡湿,竟是吓得失禁了!

江老太太一会儿护着江二郎,一会儿又要护着江三郎,一把老骨头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咬牙切齿地喊着两个儿媳和江凝雪:“你们三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挡着。要是二郎三郎有什么闪失,我回去就剥了你们的皮!”

然后又骂杨夫子,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杨夫子面色微微泛白,全身轻颤,却未退缩,而是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凝雪,你到娘这儿来。”

江凝雪却狠狠地瞪了杨夫子一眼。

江老太太还在怒骂高喊。

顾山长神色一冷,淡淡吩咐:“让她闭嘴!”

一旁的侍卫早就忍无可忍,闻言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在江老太太惊恐的眼神中,一把拎起了江老太太,右手用力。

咯嘣一声!

江老太太的下巴被卸下,疼痛钻心,眼泪狂涌,喉咙处不停发出呜呜声。

第二百一十三章 惩治

少了江老太太的高喊怒骂,众人俱觉耳根清静。

江老太太疼痛难忍,挣扎着起身,想要护着儿子。

看守江老太太的侍卫不耐地点了她的穴。

江老太太彻底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几个孙子也都哭喊不已。

江老太太急得双目通红,泪水哗哗往外流,将杨夫子恨得咬牙切齿。

江凝雪走到江老太太身边,惊惶又无助地喊了一声奶奶,迎来的却是江老太太愤怒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江凝雪又是委屈又是惊惶,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喊她,她根本没过去。奶奶为什么还生她的气?

杨夫子见江凝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阵阵抽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女儿抢回来。只是,江凝雪被江家人挑唆多年,早已和她这个亲娘离心。她纵然满心慈母之爱,江凝雪却半分都不领情。

杨夫子的脑海中又闪过谢明曦昨日低语的一番话。

“夫子想要回女儿不难,山长出面,江家人不敢不放人。只是,江姑娘对夫子心存怨怼,不易解开。再者,也得防备江家人以后闹腾着要回江姑娘。”

“我有一计,能令夫子心愿得偿。只是,江姑娘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夫子能痛下决心,狠下心肠。过了这一个坎,夫子便能和江姑娘母女团聚了。”

谢明曦说的没错。

江凝雪已经被江家人养歪了,想扭转过来,谈何容易!此次她一定要硬起心肠!

杨夫子用力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诸位请住手!”

……

侍卫们闻言停了手,稍稍退开一些,正好将江家众人围在其中。

江二郎江三郎最是凄惨,皮外伤看起来也十分唬人,满身伤痕,脸上被揍开了花,惨不忍睹。

江家几个小子也鼻青脸肿,呼痛不绝。

江老太太被卸了下巴,疼得面孔扭曲。

江凝雪哭泣不休,江家两个儿媳脸孔泛白,坐在地上无力起身。

“这里是莲池书院,是学生们读书之地。”

顾山长不疾不徐地走上前,面无表情,声音沉沉:“你们上回来滋事,我看在杨夫子的颜面上忍了一回。没想到,你们竟得寸进尺,得寸进尺,继续来闹事。”

“来人,将江家儿郎尽数送到官衙,拿我的名帖去,让人严审重判!”

什么?

痛打一顿还不算,还要送到衙门去?

江老太太如遭雷劈,急得呜呜直喊。可惜她下巴无力,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江家两个儿媳已吓成了两摊烂泥。

江凝雪倒是有几分气魄,用袖子擦了眼泪,抬头说道:“你们这是仗势欺人!”

顾山长神色微冷,淡淡地瞥了江凝雪一眼:“江家人闹事在先,我如此处置,才是秉公行事。不然,我今日便是命人将你们全部打死,也没人为你们打抱不平。”

江凝雪:“……”

“你口口声声仗势欺人,根本不知真正弱势之人,连伸冤诉苦的机会都没有。”

顾山长冷然说道:“便如你娘亲,辛苦赚来的束脩,全数被江家人勒取。唯恐你在江家受半分委屈,这几年来,忍受屈辱,一声不吭。”

“江凝雪,你今年已十四岁,不是几岁孩童,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更该动脑子去想。这世上,到底谁真正在乎你疼惜你!”

江凝雪俏脸雪白,看了目中含泪的杨夫子一眼。

一时间,满心茫然,头脑一片空白。

顾山长又冷冷看向涕泪交加的江老太太:“你若不服,只管去衙门告官。本山长随时恭候!”

一声令下,侍卫们将哀嚎不绝的江二郎等人尽数拖走。

江家女眷们,倒是没被送到官衙,可也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江家两个儿媳在江老太太面前恸哭不已:“婆婆,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被押进官衙,说不得还要挨板子坐牢。我们要怎么办?”

江老太太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

侍卫上前,解开江老太太的穴位,又替她接好下巴。

江老太太能张口说话了,不敢看气势凌人的顾山长,又怒骂杨夫子:“杨巧娘!你这个丧门星。二郎三郎有个好歹,我要你偿命……”

顾山长神色一沉:“再让她闭嘴!”

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再次上前。

咯嘣一声!

江老太太的下巴又被卸了。

江老太太哭都哭不出来了,也没胆子再闹腾,被两个同样脚软手软的儿媳搀扶着离开。

无人叫上江凝雪。

江凝雪在原地呆立片刻,满面惶然无助。

杨夫子按捺不住,正要上前,却被顾山长用目光拦下。

人不吃苦头,难以真正长大。这一次,便让江凝雪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江家人到底是何品性脾气。

杨夫子眼眶泛红,将头扭到一旁。

江凝雪用力咬了咬嘴唇,终于追了上去:“奶奶,等一等我。”

顾山长负手而立,嘴角闪过一丝哂然。

……

“山长今日好威武!”

“好霸道好帅气!我实在太爱顾山长了!”

“呜呜呜,以后我想找山长这样的夫君。要是找不到该怎么办?”

围观的学生们越来越多,一个个俱被顾山长的英姿所倾倒。

林微微也激动地小声叫了起来:“啊啊啊!山长太厉害了!我好崇拜啊!”

六公主目中闪过赞许和激赏。

自己从未小觑过任何女子。可这几个月来,依然屡屡被震惊!眼前的顾山长,霸气毕露,令人折服!

谢明曦也在凝望着顾山长。

这么好的顾山长,可惜寿元不长。前世,俞皇后骤然离世,顾山长很快也随之病逝。世间再无惊才绝艳性情刚硬的顾娴之!

她前后两辈子,从未对谁生出过这样的敬重钦佩!便是聪慧无双的俞皇后,比起始终坚持如一的顾山长,也要略略逊色。

这一刻,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要拜顾山长为师!

她不会再嫁人,不会再进宫。这一生,她要像顾山长这样,不依附任何男子。活得恣意,活得洒脱,活得自我。

第二百一十四章 病愈

江家人狼狈离开,这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顾山长目光一扫,沉声吩咐:“上课时间已至,你们还在这儿发什么楞?还不快些进书院去?”

众学生立刻乖乖应下,麻溜地进了书院。

谢明曦主动走到杨夫子面前,轻声道:“今日上午是音律课,我先领着同窗们到乐室去练习。杨夫子稍事休息,去得迟些也无妨。”

杨夫子眼眶通红,眼角边隐有泪痕,心绪更是翻腾不休。此时此刻的她,确实不宜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也好,”杨夫子很快接受了谢明曦的好意。

顾山长对谢明曦善解人意的伶俐也颇为满意,笑着略一点头,然后和杨夫子先进了书院。

谢明曦看着顾山长的身影,嘴角微微一扬。

林微微很快凑了过来,半开玩笑半是打趣:“谢妹妹,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故意在顾山长面前表现?”

谢明曦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缓步而来的六公主,瞄了谢明曦从容的俏脸一眼。

谢明曦确实在有意讨顾山长欢心。

她在打什么主意?

……

一盏茶后,海棠学生的学生们齐聚乐室。

只是,今日一众少女都在讨论江家人之事,根本没几个专心练习音律的。

“刚才真是大快人心!”尹潇潇神情激动:“江家人实在可恶,杨夫子早就该下定决心,和江家撇清关系了。”

“就是。杨夫子生得美貌又温柔,便是想再改嫁也不难。何苦一直被江家人欺凌压榨。”

“今日本就是江家人闹事在先,这回被送进衙门,不脱一层皮,休想出来。”

“我看,他们以后再不敢来闹杨夫子了。”

方若梦怯生生地插嘴:“只怕杨夫子舍不得江姑娘。”

杨夫子若舍得下女儿,也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头了。

这份慈母心肠,众少女俱觉得太过隐忍无奈,却也不忍心苛责,不由得齐齐叹气:“可不是吗?有江姑娘在,杨夫子想彻底和江家一刀两断,怕是不易。”

林微微立刻道:“杨夫子定会想法子将江姑娘带到身边来。”

众少女还待议论,低头练琴的谢明曦忽地张口提醒:“待会儿杨夫子来了,大家可别多说,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有前例在先,众少女纷纷点头。

就在此时,一个少女身影出现在乐室门口。

少女脸颊清瘦,无精打采,进了乐室后,谁也不看,坐到了平日用惯的古琴前。

乐室里顿时安静了片刻。

这个少女,正是大病初愈的盛锦月。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盛锦月纤瘦又憔悴,清秀的脸孔泛黄,没半点神采,更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盛锦月人缘不佳,又犯错在先,众少女对她厌恶不喜多过同情怜悯。若不是看在盛锦月病了一个多月的份上,少不得要讥讽一番。

现在嘛,众少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然后看向李湘如。

别人不理盛锦月也就罢了!李湘如却是盛锦月的“知交好友”。当日盛锦月在粽子里做手脚之事,背后说不得也有李湘如“推波助澜”。

现在,盛锦月病愈来书院了,李湘如会作何反应?

……

李湘如显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半分异样未露,一脸关切地主动张口:“盛姐姐的身子可痊愈了?”

盛锦月却没搭理李湘如的兴致,嗯了一声,便低头调琴弦。

事实上,盛锦月根本不想再来书院。

这一个多月来,她心病难除,一直断断续续地养病,更有退学之意。可惜祖父坚决不允,她能下榻走动,便命她来书院读书。

她不情不愿地来了。却不想抬头看任何人,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包括虚情假意的李湘如!

盛锦月确实不算聪明,不过,也没蠢到家。这一个多月来,她不停地回想当日之事。到后来,便慢慢想通了。

是李湘如想害谢明曦!

李湘如不愿自己动手,便怂恿她动手!

事发之后,她成了众人所指的罪魁祸首,李湘如却安然无恙!

她被严惩,被计零分,被张白榜,李湘如什么事也没有!

盛锦月最厌恶憎恨的人,依然是谢明曦。李湘如却从知交好友被划到了“耍心机讨人厌”的那一类。

李湘如碰了个软钉子,也未恼,依旧低声和盛锦月说话:“你病了这么久,一个多月未曾上课,课程落下许多。以后我利用中午的午休时间,替你补上。”

盛锦月本不想理会,转念一想,这是李湘如欠她的,她为何不应?

盛锦月点点头。

李湘如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盛锦月没当场翻脸就好。只要她诚心弥补,“裂痕”总有消去的一日。

……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杨夫子来了。

杨夫子重新梳洗过了,除了眼眶微红外,看不出半点异样。

在见到病愈归来的盛锦月时,杨夫子也未多言,只说道:“盛锦月,你漏学了几首琴曲。以后的音律课,我替你慢慢补上。”

杨夫子说话竟和以前一样温和!既未厉声斥责也未奚落取笑。

盛锦月低声应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夫子说到做到,散学后,特意留下盛锦月,多教了一首琴曲。

盛锦月往日颇有些瞧不上杨夫子,一来杨夫子出身普通,二来,杨夫子性情软弱,被夫家压得抬不起头来。心高气傲的盛锦月,自然看不起杨夫子。

今日,杨夫子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令盛锦月生出了丝丝感激和感动。

教完琴曲后,杨夫子便要起身离去。

盛锦月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子,我犯了错,你为何还肯这般对我?”

杨夫子神色平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一日在书院读书,一日便是我的学生。教导你是我分内之责。”

身为夫子,便该尽心教导所有的学生。

和喜怒爱憎无关!

杨夫子很快走了。

盛锦月呆呆地坐了片刻,不知何时,泪水溢出眼角。

她双手捂着脸,轻声呜咽起来。

……

第二百一十五章 检讨

未时初。

今日五个学舍的所有学生俱被召集到了会室里,莲池书院里所有的夫子也齐聚此处。

这个会室十分宽敞,共设一百余张椅子。夫子们坐在前几排,学生们则按着学舍排名,依次入座。

每逢书院里有重要事情,顾山长都会将众人召聚到会室。

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夫子们也在悄声低语。

“听闻海棠学舍里的那个盛锦月,在粽子里掺了巴豆想谋害谢明曦,结果被董夫子误食,害得董夫子大病一场。”

“想想董夫子,也真是可怜,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董夫子一把年纪,肠胃本就虚弱,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不知要休养多久才能好。”

“这等胆大妄为的学生,确实该严惩。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做检讨,估摸着定能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教训。”

“我们莲池书院名闻天下,所收的学生无一不聪慧伶俐心思纯正。像盛锦月这等学生,若不是皇室宗亲,哪有资格进莲池书院。”

“可不是么?罢了!这等话私下说说无妨,可别传出去。淮南王府可不好惹。”

一众少女,更是议论纷纷。

宽敞的会室里,声音渐渐嘈杂。

直至顾山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几乎同时噤声不语。

会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

顾山长走到众人面前,不疾不徐地张口道:“今日将你们召集至此处,是为了一个多月前海棠学舍里发生的一桩事。”

“事情的原委,早已张白榜公布,想来大家都已知晓,我不必再赘述。”

“今日盛锦月已来了书院。她要当着众人的面,坦诚自己的错误,并痛下决心改过。希望众学生引以为戒,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说完,转头看向门口。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盛锦月,在百余双眼睛的盯视下,脸孔发热发烫,没勇气抬头看任何人。步履僵硬之极。

短短几句话,盛锦月说得断断续续:“……我因心中嫉恨,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误害了董夫子,心中惶恐愧疚难安……”

“我已知错,以后绝不敢再犯……”

众人一片静默。

这份沉默,却比厉声指责更沉重,压得盛锦月喘不过气来。

盛锦月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痛哭失声。

如此耻辱的经历,当真是生平第一回。

盛锦月的哭泣声在会室里回响,痛哭流涕的模样分外狼狈。可惜,坐在下面的夫子学生们只觉畅快,无人生怜。

犯下如此大错,被就该严惩。现在知道哭知道后悔了,当初干什么去了?

如果犯错的人哭一哭落几滴眼泪便能得到原谅,那也太轻巧便宜了!如何对得住无辜的谢明曦,如何对得住还躺在床榻上的董夫子?

……

盛锦月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下午。

散学的编钟声一响,便夺步而出,第一个冲出了莲池书院。

淮南王世子妃早已在马车上等候多时,见盛锦月眼眶红红地上了马车,心中一阵纠痛,搂过盛锦月哭了起来:“锦月,我知道你今日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可若就此退出莲池书院,只会触怒你祖父。再者,退学容易,以后想进书院,却是难之又难。”

“你且忍上一忍,千万别再闹腾了。不然,惹得你祖父不高兴,谁也护不住你……”

盛锦月满心的委屈,都被勾了出来,在淮南王世子妃里的怀中大哭。

淮南王世子妃满心酸楚无奈,轻拍盛锦月后背。

这一个多月来,淮南王在朝中不大顺心,被建文帝挑刺找茬呵斥过几回。一回府,淮南王便阴沉着脸。

别说她这个儿媳战战兢兢,便是淮南王世子也大气都不敢出。

淮南王是王府的主心骨,若是淮南王失了圣心圣眷,王府上下都会跟着遭殃。

此事是六公主告状引的祸,说到底,还是怪盛锦月。也因此,淮南王近来对盛锦月从无好脸色。

淮南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

一路上,马车里的哭声都未停过。

……

一个时辰后。

天气渐热,到了傍晚时分,才有了几分凉意,微风轻拂,颇为惬意。

耗尽体力的谢明曦可就没那么惬意了。

廉夫子操练起弟子来,实在是心狠手辣。适应了一个多月,她终于勉强适应练武强度。没想到,廉夫子竟又随之加大力度,今晚亲自动手和她过招……

“明曦,你现在感觉如何?”尹潇潇也同样被操练得奄奄一息,说话有气无力。

谢明曦无奈苦笑:“胳膊酸痛,抬一抬的力气都没有。”

尹潇潇苦着脸长叹:“回去之后,稍事休息,还要读书练字。”

是啊!回府之后还有一堆课业要完成,洗洗就睡的好事还是别奢望了。

两人对视,一起叹了口气。

也只有此刻,犹有体力的六公主才稍稍找回在学业上被谢明曦无情碾压的尊严。

说起来都是血泪。这些时日,六公主一直埋头苦读,可惜,收效不大。上个月的月考,四书五经还是考了五分……

总分还是四十七,可耻地依旧考了丙等!

看到成绩后,谢明曦张口安慰:“不退步,就是最大的进步。”

六公主:“……”

谢明曦见六公主神色复杂,又轻笑一声:“想学好四书五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些想考功名的读书人,无一不是埋头伏案苦读数年十余年,甚至二三十年。公主殿下尚且年少,只要用功苦读,总会有所进益。”

难得谢明曦好言好语地出言安慰。

六公主失落片刻,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勤奋练字刻苦读书。

代董夫子上课的顾山长,今日下午上课时,还夸了六公主一回:“一时落后,算不得什么。学习最要紧的就是勤奋坚持。公主殿下如此勤勉,不出半年,定能考到六分以上。”

六公主满含期待地问道:“我想考十分,不知要多久?”

顾山长颇为厚道地夸了一句:“有理想是好事。”

六公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后续(一)

“公主殿下在想什么?”

谢明曦略略转头,嘴角微扬,眼眸中露出些许揶揄。

显然也想起了下午课上六公主和顾山长之间的对话。

好在六公主脸皮雄厚,没有一丝羞惭,张口便道:“我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考乙等。”

谢明曦轻笑一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公主殿下心志坚毅,头脑聪颖。射御数三门学得好,便是明证。四书五经,想来也难不倒公主殿下。”

耿直的尹潇潇却道:“这可未必。有的人,天生善于习武,头脑反应灵活。可一读书便不成了。我看,公主殿下便是这样的人。”

六公主:“……”

相处日久,尹潇潇也敢拿自己打趣了。

尹潇潇哈哈笑了起来,清脆爽朗的笑声,驱走了练武后的疲惫,令人心生愉悦。

六公主很快将些许懊恼抛至脑后,和谢明曦对视而笑。

……

六公主像往日一般,送谢明曦回谢府。

“公主殿下……”

谢明曦一张口,便被六公主打断:“马车上只你我两人,说话随意些便是,别叫我公主殿下了。”

谢明曦也未拘泥,笑着改了口:“也罢,以后便直呼你我。”

六公主忽地问道:“今日江家人来书院闹事,你似半点都不惊讶。莫非早知会有此事?”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并未否认:“是。”

六公主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敏锐得令人心惊。绝非普通等闲之辈。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

谢明曦没问六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六公主也未细说,只张口道:“江家人确实可恨可恼。今日得了个教训,以后定不敢再来书院滋事。”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江家几个男丁都被送进官衙,肯定要吃些苦头。江家人想救他们出来,也不是易事!”

别说江家人闹事在先罪有应得,哪怕江家人无辜,顾山长想出手整治几个平头百姓也不是难事。

江家人被杨夫子的容忍退让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遭受此劫,委实活该,不值得同情。

六公主略一思忖问道:“杨夫子想借此事带走江姑娘?”

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谢明曦点了点头。

六公主淡淡说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得有耐心。希望杨夫子能按捺得住。”

接下来一段时日,江家人定要吃不少苦头,必然会迁怒江凝雪。也能让江凝雪,看清江家人的真实脸孔。

两人随口闲话,很快就到了谢府外。

六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这段路越来越短了。”

是啊!

谢明曦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舍,很快又暗暗好笑不已。两人日日相见,同窗同寝同门,比起家人相处的时间还要长。总不能连晚上也在一起。

谢明曦冲六公主挥挥手,然后进了谢府。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的身影消失在谢府门内,才低声下令离去。

……

时间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

江家的门紧紧关着。

四邻来来往往,经过江家门前,少不得要闲言碎语几句。

“江家可真是倒了大霉。几个小子被放回来了,江二郎江三郎可都被关进了大牢。听说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

“该!也不看看莲池书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后娘娘亲手设立的书院,在里面读书的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听说六公主也在书院里读书。江家人竟敢去书院闹事,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呵呵,江家人原本仗着儿媳在书院里做夫子,去闹过一回。那一回安然无事,胆子便大起来了。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真是可笑。”

“说起来,江老太太真是心黑!扣着孙女不放,逼着守寡的儿媳去赚银子养活一家老少。还到处嚼舌,说儿媳的不是。”

“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

“就是啊!可见老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这人哪,可不能太过黑心。”

闲言碎语讥讽嘲弄,随风飘进门缝,钻进江家人的耳中。

江家两个儿媳面色一个比一个灰败难看,却已没胆子张口乱骂。

说来也奇怪,这些时日便像见了鬼似的。她们一出门就要遭殃,莫名其妙地就会摔跤,走路踩中石子,头上落鸟粪……什么倒霉晦气的事都能遇上。

江老太太最惨,有一天早上醒来,竟发现嘴里被塞了一团臭袜子,吓得接连几晚都没敢合眼。

难道真的是老天看不过眼,要惩罚江家人?

江家两个儿媳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嘴,唯恐又遭来江老太太怒骂不休。

江老太太本就刻薄,如今江家遭难,两个儿子都被打伤关在牢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将积攒了多年的银子尽数拿了出来打点,也没人敢放江二郎江三郎出大牢。只允了江老太太可以进牢房探视。

今日,便是约定好进牢房探视的日子。

江老太太带了一包裹的馒头夹肥肉,冲着两个磨磨蹭蹭的儿媳怒喊:“你们两个还不快些过来?二郎三郎整日在牢房里吃苦,你们两个倒好,半点不着急。”

她们急有什么用?

儿媳们不敢顶嘴,心里却不太情愿。

进牢房可是会沾晦气的。江老太太心疼儿子,自己去就是了。偏偏要将她们两个也一并拖去……

江凝雪从厨房里跑了过来:“奶奶,我也去。”

这一包裹馒头,便是江凝雪一大早起来揉面蒸的。

江凝雪这些日子被迁怒,时常挨打挨骂,一天只吃一顿残羹冷饭,饿得瘦了一圈,脸上蜡黄。全然没了往日的水灵秀气。

江老太太一看江凝雪的脸,便想起她亲娘,顿时怒从心头起,扬手就打了江凝雪一巴掌。

江凝雪本就饿得发晕,被这重重一巴掌打得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江老太太狠狠呸了一声:“你娘是个丧门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你二叔三叔有个好歹,我就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后续(二)

江老太太污言秽语骂了一通,又踹了江凝雪几脚,方才解恨。由着两个儿媳搀扶着出了门。

喀嚓一声,门被上了锁。

这是防着江凝雪趁机跑出去找杨夫子。

脚步声很快远去,江家的院子里安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江凝雪,忍着疼痛,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屈起双腿,将头埋在腿中,呜呜哭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来,她不但时常挨饿,挨骂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往日温和慈爱的江老太太,现在看她便如仇人一般。两个婶娘也没了往日的亲切,一张口便是戳心戳肺的羞辱,也会动手打她。只避开了头脸。

“这个小蹄子,和她娘一样,生得白净貌美。这张脸可万万动不得。”

“是啊,婆婆。日后将她许出去,多收些聘礼。若是想多些银子,索性卖了,还能卖个高价。”

两个婶娘不怀好意地怂恿,江老太太顿时动了心,这几日,一张口便是要将她卖进窑子……

难以言喻的惊惧从心底涌起,全身冰冷。

江凝雪身子不停颤抖,泪如泉涌。

几个堂弟听到哭声,跑了出来骂她:“呸!亏你有脸哭,要不是你娘翻脸无情,我爹和三叔也不会被关进天牢。”

“奶奶说了,迟早要卖了你!”

“将你卖个高价,够我们一家吃用几年。”

江凝雪哭着抬头,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子一般:“我也是江家人!”

什么我们一家,听着实在太刺耳了!以前江老太太可是一口一个“我家凝雪”的!现在她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最大的堂弟只比江凝雪小了一岁,十三岁的少年郎冷笑一声,言语恶毒:“我们才是江家儿郎,以后要传宗接代,给奶奶养老。你不过是个赔钱货,迟早要被嫁出去或是卖出去,算什么江家人!”

“我爹和三叔在牢房里,奶奶打点要银子。昨日已经找过了牙婆子,像你这样年轻美貌的,能卖一百两银子。”

“你就等着吧!不出两天,就有牙婆子领你走了!”

……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江凝雪怔了片刻,一张俏脸涌起无尽怒火不甘,猛地起身扑上前,一拳打中了堂弟的脸。

堂弟一怒之下,立刻还手,打中了江凝雪的脸。

身后立刻有弟弟提醒:“大哥,别打她的脸。娘说了,她这张脸值钱的很。打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这倒也是。

几个少年一起动手,避开头脸,将江凝雪痛打一顿。江凝雪本就是纤弱少女,又连着多日没吃饱饭,站着都头晕眼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便惨呼连连,摔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满是绝望。

“凝雪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当然最疼你了。别人家里重男轻女,在奶奶这儿,你才是最要紧的。以后,你只当没那个狼心狗肺的亲娘。有奶奶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吃喝。”

“凝雪啊,二婶没闺女,只有两个淘气小子。在二婶心里,可是将你当成亲生的闺女一样的。也不知你娘怎么狠得下心,竟然就不要你了。”

“凝雪啊,三婶特意给你做了你爱吃的丸子,快些过来吃。你娘狠心不管你,你就将我当成亲娘。”

“凝雪,到二叔这儿来。二叔悄悄给你买了朵绢花。说起来,本该你娘替你买。她只顾着自己逍遥自在,哪里顾得上你。”

“凝雪,三叔给你扯了块布料,你留着做件新衣。你爹死的早,你娘以后迟早要改嫁。你以后跟着三叔一起过。”

“堂姐,你就将我当成亲弟弟。以后你出嫁了,我就是你娘家弟兄,给你撑腰。保准没人敢欺负你……”

骗子!

都是骗她的!

他们根本不是真的疼爱她!都是哄她骗她。现在真面目都露出来了!

江凝雪哭晕了过去。除了那张脸,遍体鳞伤。

几个堂弟总算停了手,各自呸了昏迷不醒的江凝雪一口。

他们半点不怕。反正,奶奶最疼他们这些孙子。便是他们动手打了堂姐,奶奶也不会怪他们。

……

到了中午,江老太太被扶着回来了。

一回江家,江老太太便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了起来:“这些黑心肝丧良心的东西,探望一回就要二十两银子。请个大夫进大牢,要三十两!他们这是活生生地要逼死我这个老婆子啊!”

两个儿媳也各自哭了一路。

大牢里又脏又臭,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江二郎江三郎又都全身是伤,要是不请大夫去诊治,便是以后被放出大牢,人也彻底废了。

看守牢房的牢头心肝黑透了,一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江老太太攒了几年的银子,已经花了大半,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卖了江凝雪。

两个儿媳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娘,现在可没法子了。那牢头说了,只给我们两日时间。要是筹不出银子,二郎三郎在牢里可就没活路了。”

“娘昨日不是问过牙婆子了吗?凝雪那丫头长得好,不拘是卖给人做妾,还是卖进窑子,都能卖个高价。快些叫牙婆子登门卖了她!”

“对!只能这样了!”

其实,不用两个儿媳怂恿催促,江老太太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是个丫头,卖就卖了!也没什么可惜犹豫的!

江老太太抹了眼泪,咬牙切齿地说道:“今日下午便请牙婆子来,将她领走!”

……

当日下午,牙婆子便登了江家的门。

待看到全身是伤满面泛红的江凝雪时,牙婆子立刻不乐意了:“好好的姑娘,怎么折腾成这样?全身都是伤,还发着烧。我买到手里,还要花钱给她治病。这笔买卖可划不来!”

江老太太满脸陪笑,说尽了好话,又自动压了价:“……不必一百两银子,给九十五两便是。”

牙婆子撇撇嘴:“八十两银子,签死契,以后这丫头的去向和你们就没关系了。想卖便立契!”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后续(三)

两个儿子等银子救命,江老太太虽嫌价格低了些,也不得不应:“卖卖卖!当然要卖!现在便立契!”

牙婆子做惯这等买人的营生,随身带着纸笔,当场便写了契约。上面醒目地标注着一条,人货两清,再无瓜葛!

契约一式三份,一份留在江家,一份留在牙婆子手中。最后一份,要交到衙门专管户籍人口之处。免得日后牵扯不清。

手续办妥当,已到了傍晚。

江老太太拿到沉甸甸的八十两银子,终于有了笑意。有了这些银子,便能打点牢头,请大夫给两个儿子治伤了。

江凝雪发着烧,头脑昏沉,双腿绵软,一天都没吃东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牙婆子便是心肠再硬,也觉得江凝雪太过可怜,张口道:“弄碗热汤来,让她喝了,也有些力气走路。”

江老太太却不乐意:“卖都卖了,已经不是我们江家的人了,弄什么热汤。快些领她走!”

牙婆子被气得直翻白眼,拉着江凝雪便走。

江凝雪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走出江家门口的时候,江凝雪用尽力气回了头。

江老太太满心欢喜地摸着手中的银子,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那抹贪婪可鄙的笑容,刺得江凝雪心痛如割,泪水又涌了出来。

牙婆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哭有什么用!这是你的命,你得认!从今儿个起,他们就不是你的亲人了,别再惦记了。”

“放心,我已经给你找了个好买主。今晚就送你过去,见了主子,你可得老实些……”

她真的要被卖进窑子里了吗?

江凝雪全身如冰冻,再无一丝暖意。走了没多远,便双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江凝雪终于有了知觉,费力地睁开眼。双目涣散无神,过了片刻,才慢慢有了焦距。

穿着青色衣裙丫鬟打扮的清秀少女出现在眼前,态度还算温和:“你总算醒了!”

江凝雪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无力:“这是哪里?”

“这里是谢府,”小丫鬟笑着说道:“我叫从玉。你真是好运气,小姐已经买下你做丫鬟了。”

江凝雪反应有些迟钝:“丫鬟?这里不是窑子?”

从玉立刻沉了脸:“不得胡言乱语!这里是谢府,你以后是三小姐的丫鬟。”

“你身上都是些皮外伤,我在你昏迷之际,已经替你清洗上了药,也替你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这里有热粥和馒头,你先吃饱了,再随我去见小姐。”

江凝雪一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此时肚中饿得厉害,闻到白粥馒头的香气,忍不住咽咽口水。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从玉看不下去,伸手扶了她一把。

江凝雪连着吃了三个馒头三碗热粥。还想再吃第四个,被从玉拦了下来:“可别吃撑了肚子。以后再慢慢吃。”

江凝雪讪讪地缩回手。肚子饱了,身子也有了力气,至少有力气站起来了:“我现在便去见主子吗?”

不管如何,被卖做丫鬟,总比卖到窑子里强得多。

能吃饱肚子,不挨骂不挨打,比留在江家也强多了。

只不知道,这个谢府到底是什么地方?从玉口中的三小姐又是什么人?为何这么巧地今日买下她?

从玉看出江凝雪满脸疑惑,却未解释:“我领着你去见小姐。”

……

江凝雪默默地跟在从玉身后。

身上的伤还在作痛,走路时牵动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好在从玉颇为体贴,刻意放慢了脚步,江凝雪忍着疼痛,勉强跟了上去。

天已漆黑,不过,四处都悬挂着风灯。江凝雪不敢东张西望,却也察觉出谢府是个富贵之地。

从玉在书房外站定,轻轻敲门。

一个悦耳之极的少女声音响起:“进来。”

从玉应了声是,推门而入。江凝雪愣愣地站在门外,不敢动弹。从玉只得转头说一声:“你也进来,小姐要见你。”

江凝雪低着头,迈步进了宽敞明亮的书房。

她不敢抬头,只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飞快,几乎快跳出了胸膛。

过了片刻,三小姐才淡淡张口:“抬起头来。”

江凝雪紧张又害怕,僵硬着抬起头。

一张清丽秀美的少女脸孔映入眼帘。

这位三小姐,比她想象中的年少,容貌生得极美……等等,这位三小姐为何看着有些面熟?

江凝雪记性颇佳,很快便想起在何处见过这张脸,不由得一惊:“你是莲池书院的学生?”

而且,还是她娘亲杨夫子的学生!

两个多月前,江老太太去莲池书院外闹腾,这个少女曾露过面。半个多月前,这个少女也在围观的学生中。

……

一瞬间,江凝雪如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是不是我娘让你买下我?我娘人呢?她在哪儿?”

谢明曦略一挑眉,淡淡说道:“我买下你,便是你的主子。以后你是谢家丫鬟,和江家再无瓜葛。”

“至于杨夫子,她若想将你买回去,便得花银子。”

“我用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你。等杨夫子攒够银子再说。”

江凝雪:“……”

江凝雪头脑一片纷乱,第一个反应竟是:“我只卖了八十两银子,为何现在变做一百二十两了?”

这个问题可真够蠢的!

从玉暗暗翻个白眼,忍不住插嘴道:“牙婆子买你花了八十两,再转卖给小姐,中间如何能不赚银子?”

事实是,谢明曦早已允诺过牙婆子,要以高价买下江凝雪。不然,牙婆子如何肯出高价买江凝雪?

此时一个水灵的丫头只需四五十两银子便能买下。江老太太打听过,知晓“行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以八十两银子的高价卖了江凝雪,唯恐牙婆子反悔。

江凝雪愣愣地站在原地。

脑海中闪过江家人无情的嘴脸,又闪过满目慈爱双目含泪的亲娘。

一百二十两!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一年!

她伤透了娘的心,娘还愿意买她回去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调教

隔日清晨。

谢明曦进了莲池书院后,便去找杨夫子。

杨夫子日夜惦记女儿,吃不下睡不好,这半个多月来,硬生生熬瘦了一圈。没等谢明曦张口,立刻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凝雪现在怎么样?”

谢明曦笑着安抚杨夫子:“江姑娘这些日子吃了些苦头,身上有些皮外伤,面黄肌瘦。好吃好喝地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杨夫子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以江家人的性情为人,这些日子焉能不折腾江凝雪?杨夫子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些,依然心如刀绞。恨不得吃苦受罪的人是自己。

只是,当日谢明曦出此主意的时候,便说一定要硬下心肠。否则,便是将女儿带出江家,性子也扭不过来。

杨夫子哭了一会儿,便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道:“此事多谢你了。”

她自己出面,江家人绝不肯轻易让她带走女儿。如此转了一圈,女儿纵然吃些苦,总算能和江家撇清关系。

“些许小事,何值一提。”谢明曦轻声道:“不过,夫子暂时别心急。待江姑娘在谢家待上一段时日,我再让她和夫子团聚。”

杨夫子略略一怔,抬起头来。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说道:“卖身契在我手中,她便得在谢家做一段时日的丫鬟。我会让人好好‘调教’她,她在谢家吃过苦头了,再和夫子团聚,才会知道亲娘待她的好。”

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以后江姑娘说我的不是,还望夫子别见怪才是。”

杨夫子目中闪出一丝水光,低声道:“你一片用心良苦,全是为了我们母女,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

“买凝雪的银子,我日后慢慢还给你。”

谢明曦却道:“此事不急。那张卖身契,暂且放我身边。以后若是江家人知晓你们母女团聚来闹腾,你也只管让他们来谢家找我。”

签了死契,再无瓜葛。

不过,江家人厚颜无耻,还是提防为好。

杨夫子满腹的感激,实在无法以言语来表达,半晌才道:“我身为夫子,实在不该在外设小私塾。过了这个月,我便不再上课。谢兰曦姐弟两人,便算做我收下的弟子。我自会继续精心教导。”

谢明曦立刻笑道:“多谢夫子。那一百二十两银子,便算做一年的束脩。”

杨夫子如何肯占这等便宜:“我在书院里做夫子,每个月十两银子束脩。谢兰曦姐弟两个,每个月五两束脩便足矣。这一百二十两,便算做两年束脩。”

谢明曦只得笑着应下。

……

江凝雪受的都是皮外伤,用了伤药后,很快便好了。

从玉也很快给江凝雪安排了差事。

每日早起清扫园子里的落叶,一扫就是大半日。还要去下人房里洗衣,早起晚睡,十分辛苦。若园子没扫干净,便要罚重扫一回,衣服没洗干净,也要重新洗过。还要被罚晚饭,只能饿着肚子睡觉。

更可气的是,谢家原本的丫鬟仆妇,也欺负她这个新来的丫鬟,时常将自己的事情都扔给江凝雪。

江凝雪初来乍到,受了不少闲气,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

奈何她在谢家毫无根基,便是受再多委屈,也没人向着她。

而且,她只是个粗使丫鬟,根本没机会见谢明曦。便是想告状,也最多找到从玉。

从玉早得了谢明曦叮嘱,见江凝雪哭哭啼啼地来,便故意无奈说道:“做丫鬟谁不受气?你又是新来的,大家不欺负你欺负谁?”

“我七岁就被卖进谢家了,熬了几年才有今日光景。你也慢慢熬吧!”

江凝雪只得哭哭啼啼地回去继续做事。

……

熬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转机。

从玉又领着她去见了谢明曦。

谢明曦随口吩咐道:“从明日起,你去兰曦堂姐身边当差。”

江凝雪学了不少“规矩”,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冒失莽撞,主子说话,不敢多嘴多问,只乖乖应了声是。

当日晚上,江凝雪便被领到了谢兰曦身边。

“奴婢凝雪,见过小姐。”江凝雪行礼略显笨拙。

谢兰曦性情温柔,并不见怪。再者,谢明曦早已给她透露了实情。这个江凝雪是杨夫子的亲生女儿,她是杨夫子的弟子,彼此应该多亲近才是。

不过,眼下话未说穿,谢兰曦自不会多说,只微笑着说道:“我每日要出府读书,你随行伺候便是。”

江凝雪下意识地问了句:“小姐也在莲池书院读书吗?”问完才惊觉自己多嘴,立刻低头请罪:“奴婢多嘴,请小姐见谅。”

谢兰曦笑了一笑:“无妨。莲池书院是京城第一女子书院,我粗识几个字,哪有资格进莲池书院。不过,我的夫子是极好的。”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明日你随行伺候,就知道了。”

一头雾水的江凝雪,满心疑惑地应了一声。

……

第二日,江凝雪随着谢兰曦去了“小私塾”。

刚进了小院子,江凝雪便愣住了。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女子脸孔,出现在眼前。目中闪着水光,哽咽着喊了一声“凝雪”。然后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

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

往日的怨怼,现在想来,简直荒谬又可笑。在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她的人,便是她的亲娘。

可她都做了什么?她竟听江家人的挑唆,和亲娘离心,心生怨恨……她简直就是个糊涂虫!

江凝雪将头埋进杨夫子的胸膛,狠狠哭了一场。

杨夫子紧紧地搂住江凝雪,不停哭着低语:“凝雪,是娘没用,娘没能好好护着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凝雪,是娘没用……”

江凝雪哭道:“娘,是我不懂事,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要我……”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令人看着心酸不已。

谢兰曦最是心软,见不得这等场景,悄悄转头,用帕子擦拭湿润的眼角。

幸好三妹及时出手,救下了江姑娘。

以后,她们母女便能团聚,再也不必分开了。

第二百二十章 团聚

狠狠哭过一场后,杨夫子心情稍稍平静,擦了眼泪,低声哄女儿:“凝雪,以后你就和娘一起住在这里,好不好?”

江凝雪当然千肯万肯,不过,想到那一百二十两银子,便忧心着急:“三小姐说过,要用银子买我回来,娘,你以前的银子都送回江家了,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

心结一解,江凝雪对杨夫子比往日亲近多了,紧紧攥着杨夫子的衣袖不肯松手。

杨夫子心中十分欢喜,轻声笑道了:“我已和三小姐说过了。这些银子,算作两年束脩。兰曦和元舟都是我弟子。”

“以后,你也随我一起读书习字,练习音律。”

“娘亏欠你多年,如今,总算能好好弥补了。”

江凝雪听得红了眼眶。

娘亲有哪里亏欠过她?是她亏欠娘亲才是!

杨夫子柔声道:“你已被江家人卖了出来,以后可以不必姓江了,你随娘姓杨可好?”

江凝雪用力点点头:“好,以后,我便叫杨凝雪。”

江家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她以后再也不姓江了。便是江家人找来,她也不会再认他们了。

杨夫子没想到女儿答应得这般干脆,心中既惊又喜,一把又搂过女儿:“凝雪,你果然懂事了。”

谢明曦的办法果然极好!

江凝雪,不对,现在该叫杨凝雪了,在谢府不过一个多月,便如脱胎换骨一般。

……

当日,杨夫子便回莲池书院收拾衣物。

顾山长闻讯而来,季夫子苏夫子廉夫子也齐齐而至,一起动手帮忙。

杨夫子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空,眉眼间俱是喜悦。

顾山长看在眼里,颇觉欣慰,张口问道:“你和凝雪在外吃住花用,银子可够用?若不够,只管和我张口。”

杨夫子忙笑道:“多谢山长一片美意。我和凝雪两人,十两银子如何能用得完。”

季夫子笑道:“山长已经派人去衙门打了招呼。江二郎江三郎至少也要在牢里待上半年。这半年之内,江家人自顾不暇,绝不敢再来找你了。”

有半年时间,足够母女两人感情恢复如初。便是江家人找来,杨凝雪也不会随他们走。

杨夫子又郑重地谢了一回顾山长:“此次多亏了山长出力,打发了江家人。如此大恩,我真不该如何回报。”

顾山长笑道:“想谢我倒是不难。以后你安心待在莲池书院教导学生,便总想着去设小私塾就行了。”

顾山长这一打趣,脸皮薄的杨夫子红了脸,其余几位夫子也纷纷笑了起来。

苏夫子柔声细语地笑道:“此事都是谢明曦的主意。这丫头,年纪不大,行事却老练周密,滴水不漏。若杨夫子不说,便是我们也猜不出,此事竟是谢明曦手笔。”

季夫子和廉夫子也同样感慨连连。

想带走杨凝雪不难,难的是不能让江家人起疑,还得令杨凝雪回心转意。

此事便是让她们出手,也未必如谢明曦这般周全细密。

杨夫子笑着叹道:“可不是么?不瞒你们说,我承了她这么大的人情,倒不知该怎么还了。”

顾山长笑着接了话茬:“这有何难。你将自己的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就是了。”

……

还没收做弟子,就正大光明地偏心袒护上了。

众夫子都是聪明灵透之人,时日一长,都窥出了顾山长的心思。闻言纷纷笑着打趣:“山长既有收弟子之意,何不早下决心。”

“正是,我们既已看了出来,谢明曦怕是也有察觉。怪不得每日都来找山长。要么送课业要么请教问题,热络殷勤的很。”

廉夫子也难得开了玩笑:“谢明曦随我习武,只是记名弟子,我并未正式收她为徒,便是不敢和山长争抢之意。”

顾山长何等胸襟,被夫子们打趣也不动气,反而笑道:“不急。离书院大比还有两个月。我总要看一看谢明曦此次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如何,再做决定。”

一年一度的书院大比即将来临。

按着莲池书院往年的习惯,要提前选出参加书院大比的学生,并针对性地进行“指导”“集训”,力争压过另外五大书院,夺得好名次。

提起书院大比,众夫子便激动起来。

“去年我们书院的礼乐俱排名第一。四书五经略逊一些,也排了第二。可恨算学射御三门太弱,综合排名屈居第四。”

“就因此,其余几家书院山长故意到顾山长面前说些酸话怪话,别提多可恨可恼了。”

“尤其是松竹书院的孟山长,说话最是可恶。”

“可不是么?今年书院大比,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

季夫子身为算学夫子,立刻表态:“今年算学绝不会居末,至少也要进前三。”

有六公主和谢明曦此等算学天才,季夫子满怀信心,铿锵有力地表态。

廉夫子目中闪出坚定之色:“射御两门至少要进前二。”

季夫子:“……”

喂,可不待这样挤兑人的啊!

博裕书院算学十分出色,松竹书院也是高手如云。季夫子年年垫底,今年能喊出前三的口号,已是十分难能可贵。

没曾想,廉夫子一张口就是前二……

顾山长见季夫子神色不愉,笑着说道:“有信心有决心是好事。不过,只喊口号没用。还得落实到行动中才行。”

“按着每年惯例,书院大比多以新生为主。每一门需选出三人,若学生身兼数门之长,可以重复报名。如此算来,海棠学舍的新生便能凑足书院大比的阵容!”

众夫子:“……”

她们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顾山长才是真的信心十足!竟打算全部以新生出阵!

“山长,全用海棠学舍新生吗?”苏夫子低声问道:“丁香学舍中也有极出色优秀的学生,去年书院大比中便取得极好的成绩。不如挑上几个,也免得新生们发挥不稳,影响成绩……”

“不用了!”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打断苏夫子,目中闪过自信的光芒:“我相信她们,定能大放光彩,为我们莲池书院争光!”

……

第二百二十一章 邀约

今日刚踏入学舍,谢明曦便觉气氛有异。

尹潇潇正和萧语晗低声窃语,满面兴奋激动。颜蓁蓁和秦思荨悄声低语。就连沉寂了许久的盛锦月,今日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和李湘如在说话。

林微微好奇地笑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这般热闹?”

尹潇潇抬起头,冲林微微谢明曦招手:“快些过来,我们正在讨论书院大比的事呢!”

谢明曦略一挑眉,和林微微对视一眼。

书院大比,历来是京城盛事。

官宦勋贵宗亲们,谁家没有出色的儿女在书院就读?少不得要关注一二。若家中儿女被选中参加书院大比的,更是面上有光,逢人便要说上一回。

按着往年惯例,书院大比的地点会设在松竹书院。整整六日,帝后齐至。

为此,建文帝要休朝六日,连带着文武百官们也有六日假期。举凡家中有儿孙在六大书院就读的,都要去凑热闹。

至于贵妇女眷们,更不会错过这等炫耀攀比出风头的场合。到时候,一个个穿金戴玉涂脂抹粉精心装扮翩然而至,那场面,别提有多热闹了……

也怪不得同窗们这般兴奋雀跃。

书院大比在九月,如今已是七月中旬,满打满算也只剩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莲池书院要尽早准备,很快便该选人了。

“听闻书院大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参加的至少要有一半是新生。”尹潇潇满脸期待地笑道。

萧语晗立刻接了话茬:“这样算来,我们学舍便应该有九个名额。”

李湘如忍不住插嘴道:“这么算可不对。书院大比不拘重复报名,这九个名额里,可未必是九个人。”

这倒也是。

譬如每次月考皆是满分的谢明曦,怎么着也不可能只参加一门比试吧!

还有李湘如,射御虽然稍弱,其余四门却皆出众。林微微的弱项也是射御,别的课程同样出色。

还有像六公主尹潇潇这样擅长射御两门的,必然也要参加这两门比试。如此算来,留下的名额岂不是少之又少?

原本亢奋激动的少女们,屈指一算后,很快又郁闷起来。

书院大比啊!谁不想参加?

可名额这么少,哪里能轮得到她们?

……

六公主照例是来得最迟的一个。

六公主沉默依旧,眉宇间的阴郁清冷之气却已少了许多。

这个变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改变。显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根本无人起疑。

便连每日随行伺候的湘蕙,也只在梅妃面前感慨:“让公主殿下去书院读书,委实是个好主意。公主殿下的性子比以前舒朗了不少。”

梅妃也欣然点头附和:“是啊,往日安平孤僻少言,从不和人说话。如今进了莲池书院,倒是交了些朋友。”

顿了顿,又低声抱怨道:“安平也是个倔强脾气。每日晚上练武后何等疲累,还要坚持送那个谢明曦回谢府。”

“那个谢明曦也是,竟坦然受之,也不知道推辞。”

湘蕙对谢明曦颇有好感,说了句公道话:“谢小姐推辞来着,是殿下坚持要送。”

梅妃:“……”

湘蕙见梅妃神色不愉,低声笑道:“娘娘何必计较这些。谢三小姐聪慧无双,每次月考均是满分。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还从未有过这等天分的学生。公主殿下原本不喜四书五经,礼乐也都不佳,幸好谢三小姐一直督促提点。如今,公主殿下已能考四十八分,能进乙等了。”

这倒也是。

六公主有今日的勤勉苦读进步神速,谢明曦委实有不少功劳。

梅妃这才重新展颜:“你时常在我耳边夸赞谢三小姐,何时有机会,让她进宫来,我也趁机瞧一瞧。”

这是想亲自见见未来的儿媳啊!

一旁的琴瑟,立刻笑道:“这有何难。娘娘想见她,便等着休沐日,让公主殿下带她进宫来便是。”

进宫当然不是等闲小事。若梅妃自己张口,总得去椒房殿请示一声。以六公主的名义邀同窗好友进宫,倒是简单便利得多。

便如几位在松竹书院读书的皇子,也会时常邀同窗进宫。

梅妃既有此意,昨日晚上在六公主回宫之际,便将此事说了:“……你和谢三小姐交好,便将她带进宫来,让我见上一见。”

六公主本不想应,转念一想,梅妃和谢明曦碰面是迟早的事,早些见了也无妨,便应了下来:“好,我明日便和她说进宫之事。”

……

六公主坐下之后,安静地听了片刻。

少女们激烈地讨论起了名额之事,谢明曦含笑倾听,却不多言。眉宇间闪着自信从容。

这份自信从容,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六公主想到上月的四十八分,再看每次皆是六十分的谢明曦,心里浮起“总是考不过未来媳妇”的惆怅。

“公主殿下为何一言不发?”谢明曦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嘴角含笑,目中闪着一丝戏谑:“莫非是想每一门都参加?”

六公主抛了一个“别这么不厚道”的眼神过去。

谢明曦抿唇,轻笑不已。

每日同寝同食一同练武,六公主每晚坚持送她回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谢明曦心中虽然还有防备之意,不过,和六公主越来越熟稔,却是不争的事实。

六公主压低声音道:“明日休沐,你随我进宫如何?母妃想见一见你!”

谢明曦一听进宫两个字,便皱了眉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去。”

六公主:“……”

就在此时,顾山长走了进来。

六公主只得闭上嘴,暗暗盘算着要如何说服谢明曦。

董夫子在一个月前已养好身体,按时来上课。

顾山长今日特意到海棠学舍来,自然是有要紧事。

众少女联想到刚才讨论之事,不由得暗自激动欣喜,目中齐齐闪出希冀之色。

顾山长目光一扫,淡淡说道:“还有两个月,便是书院大比。我已决定,此次书院大比的人选,全部自海棠学舍里选出。”

……

第二百二十二章 考验

一众少女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震惊,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没听错。

顾山长说了,此次书院大比,全由新生参加!如此说来,这十八个参赛名额,岂不是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便是再不济,也有机会参加一门吧!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忍不住看了顾山长一眼。

海棠学舍的学生们,确实优秀出众。只是,从未参加过此等盛会。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佳,临阵紧张发挥不佳也是极可能的事。

若想稳妥些,便应该挑选一些去年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出众的学生。顾山长的胆子确实不小,也实在自信自傲。竟以全新生阵容参加书院大比……

顾山长目光一扫,和谢明曦的目光相触,然后,张口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是海棠学舍的舍长,此次书院大比的人选名单,便由你来定!”

谢明曦:“……”

众少女:“……”

谢明曦只惊愕了一刹那,迅疾反应过来,起身应下:“是。”

这是顾山长给她的考验!

她不能畏怯退缩!

能不能拜顾山长为师,继承顾山长衣钵,就在此一举了!

久违的热血在身体里涌动。

顾山长,我谢明曦,必不负你的期望!

顾山长深深地看了目中闪着自信的谢明曦一眼,然后淡淡说道:“六门课程,每门要有三人参加比试。可重复报名。”

“参加比试之人,代表着莲池书院。这两个月之内,要勤奋苦练,积极准备,不可有半分懈怠!所有夫子会对参加比试的学生进行集训指导。”

“待到比试之日,由谢明曦领队,全权负责。”

谢明曦再次应是。

一众少女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起应是。

顾山长看向谢明曦:“五日之内,定好人选,列出名单,可能做到?”

定人选,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思虑种种因素,要选出参加比试的最优阵容!短短五天时间,委实不算宽裕。

谢明曦目光明朗,神色从容:“请山长放心,五日之内,我定会完成山长交代之事。”

看来,谢明曦已窥破她的心意,知道这是拜师前的考验了。

顾山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很快离去。

六公主看着顾山长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目光异常明亮的谢明曦,似是猜到了什么,目中也露出一丝笑意。

……

顾山长一走,海棠学舍里便如炸锅了一般。

“谢妹妹,你打算如何定人选?”

“谢妹妹,可别忘了我。除了射御之外,我哪一门都有信心赢过其余五家书院的学生。”

“你就会吹大气。哪一次考试你比我好了?还是让我多参加几项才对……!”

便是李湘如,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和谢明曦一直不对盘。偏心的顾山长,竟将这等要紧的事交给谢明曦负责。万一谢明曦成心给她穿小鞋,故意将她排除在外,可就不妙了!

李湘如素有心计,自不会将此话直接说出口,笑着说道:“大家都安静,先别吵闹。谢妹妹做事素来有章法,绝不会胡乱定下人选。肯定要定下章程,再挑合适的人选。”

颜蓁蓁立刻附和:“李姐姐说的是。这等大事,当然不能任凭一人心意便定下。不如我们先比试一场,每一门都选出前三名便是了。反正可以重复报名!自要挑出最合宜的人选!”

如此提议,倒也算公平!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有人因每一门课程皆平平而落选。

譬如盛锦月,根本不可能被选中。还有佟悦沐婉婷,每一门课业都是中等,既无弱项,也无特别擅长的课程。每一门都不可能进前三。

倒是六公主,平日常考倒数第一,射御数三门却俱是顶尖,定能入选。

众少女在心中思虑过一回,有人乐意,有人不情愿。不过,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谢明曦却说道:“明日休沐,大家趁着休沐日各自想一想,待到后日来书院,再讨论商议。”

众少女一听,俱都赞成。

这等大事,确实该好好想想才对。

……

这一整日,众少女心思浮动,上课时也有人分神低语。被无情的廉夫子罚跑了两圈,各人才老老实实地练习骑马射箭。

散学后,方若梦悄悄凑到谢明曦耳边,低语数句。

谢明曦略一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方若梦十分欢喜,又去找林微微。林微微也很爽快地点了头:“好,我明日早些过去。”

方若梦很是高兴。之后,方若梦又去寻佟悦沐婉婷等人。显然是邀请同窗好友登门做客。不过,也不是全部都请。

譬如盛锦月,就被略过。还有六公主,方若梦也没张口。

六公主心里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

果然,六公主趁着晚上送谢明曦回府之际,再次提起明日进宫做客之事,谢明曦便道:“我已应了方若梦所请。她明日生辰,会在家中设宴,我明日去方府。”

六公主:“……”

马车顶悬挂着宫灯,车里宽敞又明亮。六公主不怎么愉快的面色一览无遗:“我先和你说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你先张口,我又没应。”

六公主:“……”

六公主有些气闷,半晌才问道:“你为何不愿随我进宫?”

谢明曦倒也没隐瞒,坦然应道:“我不愿踏进后宫半步。”

车里确实只有她们两人,可外面有车夫,还有随行的侍卫。说些闲话无妨,有些话却不便出口。

便如此时,谢明曦意在言外,想说的其实是“我前世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对宫中早已厌倦,此生再不想和宫中有半丝牵扯”。

六公主听出了谢明曦话中之意,也有些无奈:“罢了,你此次不想去便随你。待你以后想去了再说。”

怎么可能有想去的那一天?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不会有这一天。”

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复杂微妙的情绪,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心里默默说道:当然有这一天。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做客

回宫之后,六公主照例先去了寒香宫。

六公主读书勤勉,颇有进步。建文帝知晓之后,很是高兴,夸赞了几回。梅妃的病症也随之好转。

近来,梅妃时常下榻走动,清瘦的脸颊微微丰润了一些,气色也越来越好。便是笑容,也少了几分惯有的苦涩:“安平,你累不累?饿不饿?我已让琴瑟备好饭菜,你先吃了再说话。”

梅妃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关切,六公主一开始很不习惯,时间长了才渐渐适应。

六公主吃饭时,从不喜有人在一旁。毕竟,一个“纤弱少女”一顿能吃三碗饭这种事,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合适。

梅妃是亲娘,另当别论。

梅妃坐在六公主身边,专门夹菜:“这牛肉鲜嫩,多吃些。”

“这道鱼肉羹,鲜甜美味,多吃一点。”

片刻功夫,就夹了一碗堆尖冒尖的菜肴。

六公主默默全部吃下。

吃饱了之后,梅妃才笑问:“你可和谢三小姐说过明日进宫之事?”

六公主胸口默默一痛,张口道:“明日是方若梦生辰,大家都受邀去方家做客了。”

梅妃有些遗憾,随口道:“那就等以后休沐了再进宫。对了,方小姐有没有邀你去方家做客?”

六公主胸口又中了一箭:“没有。”

梅妃:“……”

梅妃也有些气闷,不过,闺阁姑娘家的聚会,六公主还是不去为妙。免得日后恢复身份,引人诟病。

想及此,梅妃低声安慰道:“不去也罢。这等聚会,不过是闺阁姑娘家喝茶吃零嘴说说笑笑。你不喜热闹,去了也没什么趣味。”

六公主点了点头。

……

方若梦行事倒也有趣,不但没请六公主和盛锦月,李湘如和颜蓁蓁两人竟也没请。

论门第论出身,李湘如颜蓁蓁都是佼佼者。方若梦偏偏避过了两人没请。

李湘如心里略有不愉,也没放在心上。

颜蓁蓁却是心有不忿,休沐这一日特意来找李湘如:“这个方若梦,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个学舍的同窗,都请了去方家赴宴,唯独漏了我和李姐姐。这算什么意思?”

李湘如淡淡道:“也不止漏了我们两个。六公主和盛锦月她也没请。”

这倒也是。

颜蓁蓁扁扁嘴,话语刻薄:“这个方若梦,到底是庶出,行事扣扣索索,透出一股小家子气。”

一提庶出,不免就要想到同是庶出的谢明曦。

同是庶出,差距怎么这么大?为何谢明曦不像方若梦这样?

颜蓁蓁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感叹一回:“谢明曦为何不像方若梦?整日里出风头,现在提起海棠学舍来,人人只知谢明曦。李姐姐这般优秀出众,都无人提起了。”

李湘如:“……”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湘如迅速扯开话题:“不知谢明曦对书院大比的人选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明日就该定下章程了。”

颜蓁蓁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一惊:“她该不是六门都想占一个名额吧!”

谢明曦不论哪一门,都能稳稳地排进前三啊!

李湘如没好气地白了颜蓁蓁一眼:“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我当时随口一说,哪能想到这些。”颜蓁蓁颇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郁闷,和李湘如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出好法子来。

人家谢明曦就是门门课业都出众。

不服气也不行!

……

此时,谢明曦和林微微已经一起到了方家。

方若梦亲自在门口相迎,见了她们两人联袂而来,欢喜地上前:“你们两个来的最早呢!”

谢明曦笑道:“可见我和林姐姐最是嘴馋。”

说笑一回,方若梦领着两人进了自己的院子。

方阁老是一朝阁老,方府内宅奢华不必细说。只是,方若梦身为庶女,住的院子并不大,也略显偏远,家具陈设平平。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并未说破。

闺阁少女相交,送的生辰礼不必太贵重。谢明曦今日送的是一套玉质的梳子。林微微送的则是一套文房四宝。

方若梦收了礼物,笑着道了谢,然后低声说道:“其实,我以前是和我娘住一起。自我考进莲池书院,才有了单独的住处。”

“我娘是丫鬟,我是婢生女,内宅里从来没人将我当回事。若不是考中书院,便连今日的光景都没有。”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往年我过生辰,只我娘记得。今年我仗着胆子说要设宴请同窗来做客,父亲点了头,母亲却不高兴。”

方若梦口中的嫡母,是方家长媳罗氏。

罗氏在贵妇圈中,也是出了名的刁钻刻薄。有这样的嫡母,方若梦不得不忍气吞声处处低头。时日久了,便养出了拘谨胆怯的性子。

林微微目中生出怜意,柔声道:“方妹妹,你如今不同往昔,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明曦淡淡道:“尊严和体面,无需别人给你。只要你自己争气出色,再无人敢相欺相辱。”

方若梦用力点点头。

……

同窗们陆续来了。

方若梦忙着招呼同窗好友,眉宇间的些许阴郁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愉悦欢喜。

身份最尊贵的六公主和盛锦月,她没敢请。

心机深沉的李湘如平日待她也算和善,可她和李湘如总是亲近不起来。至于颜蓁蓁,总瞧不上她是庶女,便也没请。

众少女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已颇为热闹。

很快,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了。

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粉面桃腮,容貌娇艳,眉宇间有几分跋扈。另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容貌略逊一筹,嘴边有一点红痣。

方若梦忙起身笑道:“二姐三姐怎么来了。”

然后笑着介绍:“穿红衣的是我二姐,闺名若兰。穿粉衣的是三堂姐,闺名若梅。”

方若兰是罗氏所出的嫡女,方若梅则是二房嫡女。她们两个俱比方若梦年长,今年一同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可惜都没考中。

方若兰一张口便格外刺耳:“四妹如今是越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今日生辰,竟未让人请我们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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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嫡庶(一)

这哪里是来道贺?

分明是故意寻衅来了!

方若梦心中涌起怒意。

方若兰自小就爱欺负她,事事都要压着她一头。换在往日,她忍便忍了……

可今日是她生辰,她特意邀了同窗好友来做客。若任由方若兰欺辱,以后在同窗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二姐这话是何意?”

方若梦定定神,不卑不亢的应了回去:“自家姐妹生辰,哪里还要特意相请。前些日子二姐过生辰,没让人请我。我还不是精心备了贺礼,主动前去?”

方若兰显然未料到胆小怯懦的方若梦竟敢顶嘴,顿时恼了,冷笑一声道:“我年年过生辰,母亲都要宴请亲朋,你又不是聋子瞎子,岂能不知?倒是你,往年从未设过生辰宴,难道我还要特地记着你的生辰是哪一天不成?”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清自己什么模样。你哪一点,配和我相提并论!”

轻蔑鄙薄的口吻,气得方若梦全身发颤,俏脸涨得通红。

众少女各自蹙眉不快。

这个方若兰,说话也太刻薄太讨厌了!

今日方若梦生辰,又特意邀了同窗登门,身为嫡姐,不帮着招呼客人无所谓,可也不该来搅局。

方若梅也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些人,自以为考中莲池书院,便算出人头地了。真是可笑!便是读书读得再好,也不过是区区庶女。难道还能越得过嫡女不成?”

方若兰冷哼一声:“白日做梦!就是在莲池书院里读上十年二十年,也还是卑贱的庶女!”

方若梦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被无情羞辱,在一众同窗前丢人出丑,心里难过之极。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们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我是庶出没错,可我也同样姓方,同是方家的孙女,是你们的妹妹。

你们在我的同窗好友面前,令我颜面扫地,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处处忍让,你们为何还不满足,还要这般轻贱我?

……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空气中流淌着令人难堪的沉闷。

很快,一个少女声音打破了沉默:“考中莲池书院,确实值得骄傲。没考中莲池书院的人,有何资格来嘲笑方姐姐?”

方若兰:“……”

方若梅:“……”

是谁?竟敢当众羞辱她们?

方若兰方若梅齐齐怒目而视。

不用多想也知道,会在此时出言的非谢明曦莫属。

谢明曦今日应邀前来做客,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裙。浅嫩鲜亮的颜色映衬得她眉目如画,姿容秀美无双。

不张口时,唇畔含笑,温文尔雅。

一张口,便如利箭飞出,直戳方家两位嫡女的痛处。

“你是谁?”

方若兰被罗氏骄纵着长大,在方家内宅素来跋扈惯了,此时动了气,十分恼怒:“我们方家内宅之事,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应道:“我和方姐姐是同窗。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我确实不该过问。”

“不过,你们出言辱及莲池书院,我便不能忍了。”

“莲池书院乃皇后娘娘创立,是大齐最好的女子学院。能考中莲池书院的学生,无一不聪慧过人。”

“方姐姐考上莲池书院,足以证明她天赋出众,资质过人。数次月考,方姐姐皆在前五。便是在我们学舍里,也算出众。”

“你们两人,有何资格嘲笑莲池书院,有何资格羞辱方姐姐?”

然后,又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天资不如人,也就罢了。不知勤勉上进,只会借着嫡出二字彰显优越感。由此可见,除了嫡出二字,你们再无能及得上方姐姐之处了。”

论口舌,方若兰哪里是谢明曦的对手,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方若梅也被羞辱得满面通红,一双眼眸狠狠盯着谢明曦,仿佛要喷出火苗来:“你是谁?报上名来!”

林微微张口了:“她姓谢,闺名明曦,海棠学舍的舍长。当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数次月考皆考了满分,被山长誉为莲池书院里的少女天才!”

“你们便是在白鹭书院读书,也该听说过她的名讳才对。”

……

方若兰方若梅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明曦!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谁人不知?

对了!谢明曦也是庶出……只是,她的光芒早已掩盖了出身的缺憾。便是她们两个再恼怒,此时也没底气出言羞辱对方。

尹潇潇早看她们两人不顺眼了,仗义执言道:“嫡出庶出确实身份有别。不过,你们两个身为嫡姐,这般欺辱方若梦,委实有些过分。”

“是啊,今日是方若梦生辰,你们两个做姐姐的,未携礼来道贺也就罢了,竟出言羞辱,令她难堪。哪里还有半分做姐姐的样子!”萧语晗也皱眉出言。

林微微轻哼一声,将头扭到一旁:“话不投机半句多。和这等人没什么可说的。”

秦思荨声音温婉,语气也稍稍委婉一些:“不如请两位暂且离去,也免得言语冲突,彼此难堪。”

佟悦和沐婉婷也都是家中嫡女,平日和方若梦交情平平,此时并未吭声。不过,便是她们两个,也觉得方若兰方若梅欺人太甚。

便是庶出,也是姐妹。这般羞辱,实在可恨可恼。

方若兰可以大肆羞辱方若梦,却不便开罪今日前来做客的少女们。

方家是京城名门,可眼前的一众少女,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一股脑地得罪光了,便是罗氏也饶不了她。

方若兰狠狠瞪了方若梦一眼:“方若梦,你给我等着!”

然后,便愤然转身。

方若梅倒没放狠话,不过,看着方若梦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方若兰方若梅很快走了。

方若梦眼眶通红,嘴唇不停轻颤,拼命想忍住眼泪:“对不起,我今日请大家来做客,本是想请大家来说说话热闹一番。却没想到,会闹出这等事。都因我之故,扫了你们的兴致,对不起……”

话未说完,眼泪已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嫡庶(二)

众少女见方若梦这般模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除了谢明曦之外,她们都是嫡出。尹潇潇是家中独女,林微微家中只有兄长胞弟,其余几个,却都是有庶出姐妹的。

扪心自问,她们对庶出姐妹难免轻视几分。可今日方若兰方若梅的言行委实过分了些……

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方姐姐,今日之事,我们都看在眼里。非你之过,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方若梦抬起泪眼。

泪水模糊了双眸,谢明曦美丽淡然的脸庞却意外的清晰。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方若梦,缓缓说道:“你因庶出的身份自卑,一味弯腰低头。往日无人为你撑腰,你不得不如此。如今你已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出色,为何还要退缩忍让?”

“因为你对自己没信心,也无底气和她们正面交锋。她们正是吃准了你的软弱,所以一味相欺。”

“今日有我们在此,为你仗义执言,气走了她们两个。待我们走了,她们再来找你的麻烦,你要怎么办?”

“你的母亲叱责你,你要如何应付?”

“若牵累了你的亲娘,你又打算怎么应对?”

方若梦满脸茫然无措,双眼红通通的,看着无助又可怜。

林微微也忍不住张口了:“方妹妹,别人帮你只是一时,帮不了你一世。你想在方家安稳立足,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尹潇潇也道:“说得对!你如今是莲池书院的学生,皇后娘娘门生,是方家最出色的女儿。只管抬头挺胸,不用畏惧任何人!”

众少女纷纷出言安抚。

方若梦终于镇定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多谢你们安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有了这个插曲,方若梦的情绪到底受了影响,总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谢明曦等人吃了午饭后,便各自散去。

方若梦亲自送同窗好友们出了方府。

同窗们前脚刚走,后脚嫡母罗氏便命人召她前去。方若梦对这样的情形半点都不意外,默默地随着丫鬟去了罗氏面前。

罗氏今年三十多岁,相貌不俗,穿戴出众,看着颇有贵妇气度。只是,一双眼角略略扬起,嘴唇略薄,面相便有几分刻薄。

一张口,更是盛气凌人:“方若梦!给我跪下!”

方若梦自小到大不知被罚过多少回跪。

不敬嫡母不敬嫡姐不敬尊长……天知道哪来这么多的不敬!在罗氏面前,她素来大气都不敢出!

罗氏一怒叱,她反射性地就要跪下。

脑海中忽地闪过谢明曦的诘问。

非你之过,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啊!她什么都未做错,为何被罚跪被问责的人总是她?以前如此,难道,以后也还是这样?

她不甘心!

不甘心啊!

罗氏一声令下,见方若梦苍白着脸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心头一股怒火腾然而起,冷笑一声:“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这个嫡母的话是不管用了!来人,教一教四小姐何为规矩!”

这便是要掌嘴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一个婢生女,在嫡母面前只有任由揉搓的份儿。掌嘴罚跪,都是常事。

方若梦的亲娘是罗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开脸做了通房,生了方若梦后,再无所出,也不得宠。一直在罗氏身边伺候。方若梦自小也算在罗氏“眼皮子底下”长大。待遇和嫡出的方若兰却是天差地别。

若不是方若梦考中莲池书院,方大老爷几乎忘了还有方若梦这个女儿。

一旁的管事婆子立刻应了一声。

这个管事婆子姓周,是罗氏的陪房管事。

周妈妈走上前,扬起手便要掌嘴。

一直逆来顺受的方若梦,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管事妈妈:“大胆刁奴!你是母亲的陪房管事,连方家下人都不算。你有何资格动手打方家四小姐?”

……

此时的方若梦,目光冷冽,竟和方大老爷动怒时的样子颇有几分肖似!

周妈妈被震住了,高高扬起的右手顿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罗氏顿时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方若梦!你真是反了天了!竟敢这般说话!”

血液在身体里不停涌动,汇聚成汹涌的热流,冲破束缚,汩汩涌上脑海。

方若梦挺直胸膛,直直地看向曾畏惧不已的嫡母:“母亲,我刚才说的话,可有半点不对?”

“我姓方,是方家四小姐。周妈妈是母亲陪房,替母亲打理庶务天经地义。可她有何权利来管教方家四小姐?还敢肆意掌我的嘴?莫非母亲身边的下人都高我一等?”

“今日待父亲回来,我便去问一问父亲。方家内宅何时多了下人管教主子的规矩。若父亲做不得主,我便去问祖父祖母!”

“方家上下,总有人会为我做主!”

罗氏:“……”

罗氏万万没料到方若梦口齿忽然变得这般犀利!

往日周妈妈时常替她“出手管教”,这个臭丫头根本不敢吭声,挨打罚跪后,连告状都不敢。俱是默默忍了下来。

谁能想到,方若梦今日竟像变了个人一般……

罗氏满腔的怒火堆积在胸膛,却迟迟未翻脸。

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臭丫头考进了莲池书院,方大老爷对她陡然亲近了不少。每次月考公布成绩后,便是方阁老也要过问一声夸赞几句……

方若梦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揉搓无人过问的婢生女,而是方阁老父子眼中最出色的方家女儿。便连她那个卑贱的亲娘也被抬做正经的妾室。

今日之事,又被方若梦抓了漏洞,闹腾开来,倒是她这个嫡母不占理!

罗氏狠狠地瞪了方若梦一眼,然后咬牙道:“周妈妈,退下。”

周妈妈暗暗松了口气,忙退后几步。

方若梦似未看到罗氏凶狠的目光。

此时的她,正沉浸在奇异又微妙的震惊和喜悦中。

谢明曦说得没错。

她不该一味低头弯腰退缩忍让。她不能软弱被欺!

便是庶出,她也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第二百二十六章 嫡庶(三)

隔日,方若梦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出现在众人面前。

再一细细打量,方若梦细嫩的右脸上竟隐有青淤。分明是被用力掌掴后留下的印记!

一众少女看在眼中,俱都忿忿不平。尹潇潇一把拉住方若梦的手,怒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打了?”

林微微目中也闪过怒意:“打人不打脸!明知你日日要到书院来上课,竟这般对你,真是半点身为嫡母的颜面都不要了。”

“就是,你嫡母也太过分了!”

方若梦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只挨了一巴掌……”

“行了,你什么都别解释了。我们有眼睛,难道看不出来?”

“你挨了打,又哭了许久,所以眼睛才会这般红肿。”

“你嫡母故意折腾你,让你这样来书院,就是为了故意折辱你。”

方若梦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义愤填膺的同窗团团围住。

谢明曦没急着说话,略一打量,目光落在方若梦闪着光芒的脸孔上,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方姐姐昨日可曾吃亏?”

方若梦立刻道:“没有,我只挨了一巴掌。我嫡姐却被父亲打了两巴掌,而且,嫡母也被痛斥一顿,暂时被夺了内宅管家之权。说起来,是她们母女吃亏。”

然后,有些羞赧地承认:“我昨日确实哭了许久。不过,是因为太过高兴,喜极而泣。所以眼睛才会红肿。”

众少女:“……”

这转折,也太神奇了!

唯有谢明曦,微微笑道:“如此就好。不过,便是那一巴掌,你也不该挨!便是为了告状,之前方若兰故意寻衅滋事,闹了你的生辰宴,也已足够了。你何苦出言激怒她们,故意挨这一巴掌!”

“苦肉计,到底先苦的是自己。”

方若梦目中闪过惊异钦佩:“谢妹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还没说,你竟然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难猜的?

自己实力不足,便需借力借势。方若梦渐露光芒,方阁老父子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岂有不重视之理?

罗氏跋扈嚣张惯了,被方若梦顶撞几句,气得动手打了方若梦。方若梦去哭诉告状,自然一告一个准!

……

方若梦很快张口,将昨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正如谢明曦所料。罗氏亲自张口叱责,喝令方若梦向方若兰赔礼道歉。方若梦故意顶撞了几句。

罗氏一怒之下,动手打了方若梦。紧接着,又罚方若梦跪在院子外。

方若梦果然老老实实地跪了一个下午。待后来,便是罗氏命人让她起身,她也未起。一直跪至方大老爷回府。

方大老爷看到嫩脸一片青淤在日头下被晒得虚弱不堪的方若梦,顿时大怒。质问罗氏是怎么回事。

罗氏从未见过方大老爷这般动怒,心下也是一慌,正要张口为自己开脱。方若梦便哭着说道:“父亲,此事怪不得母亲。都是我的错!”

“我是庶出,错不该比二姐聪慧,更不该考上莲池书院,令二姐难堪,令母亲不喜。”

“我不该在生辰这一日,请诸多同窗来做客。便是二姐领着三堂姐前去闹事,我也应该忍下。母亲质问迁怒,我应该通通受着。谁让我出身卑贱?”

“只是,我便是庶出,也是父亲的血脉。母亲让周妈妈掌嘴,我万万忍不得。否则,一旦传出去,岂不是坏了方家的声誉,令人耻笑父亲内宅混乱?”

“母亲见我顶撞周妈妈,心中恼怒,这才打了我,又罚我跪在院子外。母亲管教女儿天经地义,我心中绝无半丝怨言!”

“只请父亲为我做主,以后不令我受奴婢羞辱!”

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然后昏迷过去。

方大老爷铁青着脸,扇了方若兰两记耳光:“混账!你身为姐姐,竟无半点容人之量!若梦生辰,宴请同窗,你不帮着招呼也就罢了,竟去胡搅蛮缠,真是丢尽了我们方家的人。”

方若兰挨了重重两记耳光,哭得撕心裂肺。

罗氏心疼得滴血,上前护住方若兰:“老爷有什么气就冲妾身来,若兰还小,哪里懂这些……”

“她年少无知,难道你也不懂事?”

方大老爷怒骂:“莲池书院是何等清贵之地,若兰有幸考进书院,做了皇后娘娘的门生,为方家长脸。她宴请的同窗好友,俱是京中名门闺秀,来往结交也是好事。”

“若兰去闹事,惹怒众人。谁回府不得嚼舌几句?到时候,若兰还有什么闺誉?过几年及笄了,还有什么好人家肯登门提亲?”

方大老爷越想越怒,越骂越气:“我看,你简直是昏了头!以前也就罢了,若梦还小,又是庶出,从不出方家半步。你这个嫡母刻薄些也无人知晓。现在若梦每日去书院读书,你打了她的脸,她去上学,谁能看不到?”

“母亲年迈,将内宅之事交付于你,你便是这样管家理事的吗?”

罗氏被骂得面色如土。

可惜,后悔也迟了。

方阁老回府听闻此事后,脸都黑了。

方老夫人索性夺了罗氏的管家之权,暂将内宅交给了二房媳妇赵氏。

眼看着账本库房钥匙和管事对牌都被拿走,罗氏懊恼后悔得想吐学,当晚便“一病不起”。

……

罗氏这一“病”,内宅的风向很快便转了过来。

今日早晨,方若梦去给老夫人请安之际,便连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殷切热络了许多。

方若梦也在一夕之间顿悟。

往日,是她太过怯懦,困住了自己。其实,嫡母嫡姐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她也并不弱小无助!

她是方家这一辈最出众的女儿。她的聪慧出色,便是她最大的底牌!已足够她立足方家内宅,自保且保护自己的亲娘了!

“……祖母本想让我告假几日。”方若梦低声对谢明曦说道:“我和祖母说,书院大比即将开始,我要积极争取参加,不能告假,祖母便让我来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书院大比的人选,我已有了主意,正好和大家说一说。”

第二百二十七章 知己

众少女一听,立刻将方家内宅之事抛到脑后,争先恐后地问道:“怎么选?”

“要不要考试?”

“是不是每人都有机会参加书院大比?”

“资质差的,还是别参加了。免得比试成绩不佳,拖了大家后腿,令莲池书院蒙羞。”能将这等话直接说出口的,当然只有颜蓁蓁,说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气得满脸通红。

按着她以前的脾气,早就和颜蓁蓁吵起来了。不过,大病一场回了书院之后,盛锦月往日的嚣张气焰已收敛了大半,比往日沉默少言得多。

此时虽恼怒不已,竟未吭声,硬生生忍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很清楚,颜蓁蓁说的话有道理。

她本来资质就不算出众,拼尽全力也在倒数行列。后来告假两个多月,漏了不少课程。想追上同窗,更是不易。

最近的一次月考,她只考了四十八分,很羞耻地和六公主并列倒数第一。

六公主弱项明显,强项更是突出。射御数三门无人可及,定会被选入名单。

而她,却是门门平庸,便是再想参加书院大比,她也没这个脸张口……罢了,不去就不去!她反正也不稀罕!

盛锦月用力咬了咬嘴唇,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起身往外走。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会张口喊住她:“等等!”

……

盛锦月愤愤地转头,眼眶泛红:“喊我做什么?你们商议人选便行了,反正我又不参加!何必叫我留下?”

谢明曦悠然一笑:“谁说你不参加了?此次书院大比,我们海棠学舍的学生,人人都要参加!”

盛锦月:“……”

众少女:“……”

盛锦月尚未反应过来,颜蓁蓁已出言反对:“这怎么能行!不说别人,盛锦月课业不佳,她能参加哪一门?不行!我不同意!”

李湘如心里也不赞成,不过,她是盛锦月的“好友”,此时自不能出言反对。

李湘如温声道:“颜妹妹此言差矣。谢妹妹既然提出这个主意,自然有她的考虑。我们且仔细听一听,她是如何打算。想来,她定会以书院大比为重!若比试失利,损了皇后娘娘颜面,她哪里还有颜面见山长?”

李湘如这是想给她挖坑?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一脸正气的李湘如一眼:“李姐姐的意思是,此次书院大比若名次不佳,我便要请罪退学不成?”

李湘如目光一闪,淡淡说道:“谢妹妹学业出众,无人能及,谁敢言让谢妹妹退学?只是,山长对谢妹妹期许颇高。想来,谢妹妹不愿令山长失望。”

意外言外,别有所指。

这个李湘如,看来是窥出她欲拜顾顾山长为师的念头了。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李姐姐操心了。”

李湘如心中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

六公主来的最迟。

当六公主知晓谢明曦的打算时,倒未意外,反而略一点头:“本就是团体比试,确实应该每人都参加。”

众少女或多或少有些微词,便是林微微,其实也不太赞成,只是没吭声而已。

唯有六公主出言支持。

谢明曦抬头和六公主对视。

六公主美丽深幽的眼眸中流露出鼓励之意。

如果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出风头,倒是简单,只要六门齐报名。以谢明曦的出色,必能声名大噪。

可谢明曦若是这么做了,也就失去了拜师的最佳机会。

顾山长给谢明曦的考验,不仅仅是要在书院大比中取得好成绩。更重要的,是要展露过人的胸襟和团结协作的能力。

简而言之,便是能否做好一个领导者。

谢明曦也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定下人人都参加书院大比的主意。

“多可参加两门,若擅长的课程少,参加一门也可。”六公主张口道:“还有两个月时间,可以全力准备。”

“谢明曦,你是不是如此打算?”

谢明曦点点头:“是。”

六公主目中闪过笑意。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流,生出人生得一知己的喜悦。

林微微揶揄地笑了起来:“喂,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啊!眼睛都快粘到一起了啊!”

谢明曦笑着啐了林微微一口,将心底那一丝异样的悸动压了下去。

……

两日后,谢明曦将定好的人选名单送到顾山长面前:“人选已经定下,请山长过目。”

顾山长笑着嗯了一声,接过名单,然后细细看了起来。

谢明曦静立等候。

过了片刻,顾山长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喜怒不辨:“谢明曦,我以全新生阵容参加书院大比。你胆子倒是比我还大一些,竟让海棠学舍的学生人人都参加。”

“你就不怕有人力有不逮,表现不佳,影响了莲池书院的整体成绩?”

“到时候,你要如何向我交代?”

这一张名单上,海棠学舍十二个学生无一遗漏,多者两门,少者一门。

便是谢明曦自己,也只参加算学和礼仪比试。擅长的四书五经音律等并未参加。

六公主参加的是射御,算学则未参加。尹潇潇也是射御两门。

李湘如是音律算学,林微微亦是同两门,方若梦则是四书和射箭。

其余六人,皆只参加一门比试。

秦思荨和颜蓁蓁参加四书五经比试,萧语晗沐婉婷参加礼仪比试,盛锦月参加音律比试,佟悦参加御马比试。

以平日各人的课业来看,每个人参加的确实都是自己擅长的课程。不过,却算不上最优阵容。

拿算学来举例。

最擅算学的六公主并未被入选。

射御亦是如此。射御出色的谢明曦也未被列入参加比试的名单。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坦然,张口应道:“山长既将此事全权交给我,我定当竭尽全力,绝不令山长失望。”

“我想,山长也一定乐见我们海棠学舍全体学生一起参加书院大比,为莲池书院争得荣光!”

听到全体学生四个字,顾山长神色微微一动。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承诺

谢明曦见顾山长终于动容,心中也松了口气。

看来,她没猜错顾山长的心意。

她精于六艺,每次月考皆是满分,平日课业表现也十分出色。她的优秀,已无需证明。顾山长特意将此事交给她,是想考验她的组织协调和判断能力。

当然,胸襟也很重要。

盛锦月曾陷害过她,李湘如和她不对盘,颜蓁蓁等人和她平日有些口角摩擦……她若趁着此次机会故意踩低同窗,便失之大局,且显得睚眦必报,心胸狭窄。

其实,她从来都是小心眼记仇之人,信奉的是“有仇当时就报”“过了十年也不妨再报一报”。

不过,既要投顾山长欢心,在顾山长面前,总得装装样子。

顾山长目光炯炯,扫过谢明曦从容的脸庞,声音放缓:“谢明曦,你天资聪颖,实为我生平仅见。”

“美玉良材,也需精心雕琢,才能绽放最璀璨的光华。”

“此次书院大比,便是你绽放光芒的最好时机。希望你不负我所望,带领海棠学舍的学生,力压所有书院,夺得第一回来。”

顾山长满含鼓励的话语和充满希冀的目光,在谢明曦的心中掀起阵阵激流和豪情。

“是,”谢明曦坚定地应道:“谨遵山长之命。”

顾山长的目中闪过笑意,淡淡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待你获胜归来,我便收你为弟子。”

谢明曦眼睛骤然一亮:“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顾山长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然后失笑:“你这丫头,竟敢在我面前淘气。行了,快回学舍去。接下来一段时日,领着所有同窗全力准备。”

谢明曦朗声应是,然后转身离去。步伐比往日轻快得多,终于透出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活泼朝气。

顾山长端起清茶,浅浅啜饮,茶香溢入口中,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

当日傍晚,练功房。

廉夫子陪着尹潇潇过招。

六公主则手持木刀,和谢明曦过招。

谢明曦今日格外精神,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长刀如虹,攻势凌厉。一刀接着一刀,刀刀不离要害。

六公主虽能招架得住,也忍不住张了口:“别人心情好,都是请客吃饭喝酒。你心情好,便拿刀砍我。这可有点过分了啊!”

谢明曦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手中刀势一顿。

六公主趁机退让数步,黑色的武服已被汗水湿透大半,湿漉漉的粘在后背上。头发不知何时散开一缕,同样湿漉漉的贴在耳际。

谢明曦忽地上前,伸手撩起六公主的那屡湿发,拨至耳后,一边轻声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果然卖力,头发都湿了。”

清丽秀美的脸庞近在咫尺。

眼眸如宝石般善良,红润的唇瓣噙着笑意,一张一合。

六公主的脸孔骤然掠过一丝暗红,猛地后退两步。

谢明曦:“……”

两人每晚同乘马车,互相喂食的亲昵举动都有过,撩一撩头发这么大反应干嘛?啧啧,脸还红了。

谢明曦今日心情极好,也有了玩闹之心。故意又凑上前,笑盈盈的脸孔离六公主极近,一张口,属于少女的气息轻柔地拂了过来:“公主殿下怎么了?为何这般紧张?”

六公主:“……”

六公主什么也没说,麻溜地放好木刀,然后飞快地出了练功房。

谢明曦忍不住笑了起来。

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进落荒而逃的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的耳后也红了,心里暗暗哀叹。

不管谢明曦心理年龄有多大,现在只是个十岁少女。自己要是对她动什么心思,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深呼吸,平心静气,清心寡欲。

再深呼吸一次。

……

“咦?”

过了片刻,尹潇潇也住了手,这才发现六公主没了踪影:“公主殿下人呢?刚才不是还在吗?”

谢明曦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应道:“公主殿下一声不吭地跑了,应该是去了净房。”

人有三急。

尹潇潇一脸恍然,表示了解。

廉夫子走了过来,目光掠过谢明曦的脸孔:“谢明曦,你为何没参加射御比试?”

六公主尹潇潇倒是都参加了射御比试,唯有谢明曦没参加。

廉夫子颇有些不满,板着脸孔说道:“方若梦和佟悦虽也不错,却都不及你。你为何将参加射御的名额让给了她们两人?”

廉夫子的想法很朴实。既是参加比试,就该由射御最佳的前三名参加,这才能取得最佳成绩。最好是力败其余五大书院,一雪前耻。

谢明曦熟知廉夫子的脾气,今日若不好好解释,休想安然脱身。只得将自己的打算如数说了出来:“请夫子勿恼。我这么做,自有我的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让海棠学舍所有学生都参加书院大比。”廉夫子面无表情地接了话茬:“如此赢了书院比试,确实更风光,也更突显莲池书院对学生教导精心。”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行事,也颇有风险。”

“你以为其余几家书院都是吃素的吗?如果他们那么好对付?去年我精心教导的学生岂会大败而归,被人足足耻笑一整年?”

“我卯足了劲,不惜将廉家刀法传授于你们三人,每日傍晚陪你们练习一个时辰。不仅是怜惜你们天分出众,也是为了你们三人能在射御比赛中大放光彩,为莲池书院争光,为我这个夫子也挣一挣脸面。”

“你不和我商议,就放弃了射御比试的名额,如何对得住我?”

廉夫子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目光咄咄,语气凌厉,竟是要翻脸动怒的样子。

尹潇潇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还不快些好言赔礼。

谢明曦没有胆怯退缩,定定地看着满脸怒容的廉夫子:“夫子的一片苦心,我都知晓。只是,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

“希望夫子相信我,也相信方若梦和佟悦,她们定能在射御比试中取得好成绩,绝不会丢了夫子颜面。”

“我要领着所有同窗,在此次书院大比中拿下头名!”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集训

头名?

尹潇潇听得瞠目结舌,一脸“你快醒醒”的神情。

松竹书院每年都是头名,多年来从未被超越。博裕书院紧随其后,稳居第二位。

这十余年来,莲池书院在书院大比中取得的最佳成绩是第三。去年只有第四。现在,谢明曦一张口就是头名,传出去不被人嘲笑才怪!

怒气冲冲的廉夫子,此时倒是不生气了:“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也罢,你既有此自信,我便饶过你这一遭。如果你只会吹大气,射御垫底,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微微一笑:“请夫子放心,我说到必然做到。”

廉夫子略一点头。

“从明日起,我们海棠学舍开始集训!取消午休,晚上也要多留一个时辰。”谢明曦正色道:“我已和诸位夫子都商议过了,烦请廉夫子多费心。”

书院大比是六大书院的盛会,也是京城盛事。定好人选后,便要开始为期近两个月的集训。

身为夫子,自要留下单独指点参加比试的学生。

廉夫子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尹潇潇一直处在震惊中,直至廉夫子离开,才回过神来。

“谢妹妹,你这样忽悠廉夫子,不太好吧!”尹潇潇脱口而出:“今晚是躲过去了。可廉夫子要是把你的话当真了怎么办?”

谢明曦瞥了尹潇潇一眼:“谁说我是忽悠夫子了?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书院大比,我们去拿个第一回来!”

尹潇潇:“……”

之前落荒而逃的六公主,不知何时又回到门边:“说得对!比试不拿第一,还有什么意思!”

尹潇潇被满腹自信的谢明曦和六公主震住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好,我们就去争第一!”

……

隔日,一众少女进了海棠学舍,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贴在墙上的一幅字。

柔软雪白的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刚刚写成。字迹清隽飘逸,力透纸背。

只有短短两个字!

第一!

一眼看去,心神俱振!

“写得好!”第一个夸赞出声的,竟是李湘如:“谢妹妹果然写得一手好字!”

听似夸赞,细细品味,分明透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书院大比想拿第一?好大的口气!莲池书院虽好,也不及松竹书院。另外四家书院也各有所长。谢明曦便是再自信自傲,说什么拿第一也太嚣张了些。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多谢李姐姐夸赞。我习惯了第一,便是书院大比,也不例外。”

李湘如:“……”

每次都被谢明曦压一头只能屈居第二。对心高气傲的李湘如来说,无疑是生平一大耻辱。听到这番若有所指的话,李湘如便气血上涌。

不过,其余少女听了却颇为振奋,七嘴八舌地说道:“谢妹妹说得对,我们此次一定要争夺头名!为我们莲池书院争光。”

“也让那些眼高于顶的男子们看看,什么是巾帼更胜须眉!”

趁着众少女群情激昂之际,谢明曦宣布了集训计划:“从今日起,取消午休,晚上也要多留一个时辰。这样算来,我们每日就多了两个时辰的时间。”

“众夫子也会一起留下,对我们进行个别指导。”

“这一个多月里,请诸位同窗勤勉练习,不能有分毫懈怠!”

众少女齐声应下,目中各自闪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便连盛锦月,此时也是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她原本以为自己没机会参加书院大比,颇为沮丧颓唐。没想到,竟入选了音律比试的名单。原本对谢明曦的厌恶憎恨,陡然消退了一半。

六艺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音律。虽说琴艺不及谢明曦李湘如,却也颇为出色。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她定要勤加练习,到时候在音律比试时大放光彩!

……

有相同想法的,当然不止盛锦月一个。

入选了一门比试名单的,心无旁骛。入选两门比试的六人,自是更辛苦一些。在书院里用功不说,回府之后勤奋苦练至深夜的,也大有人在。

一时间,海棠学舍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和谐——因为各人都忙得很,没时间斗嘴怄气,便是闲话也无人再说。

夫子们也被学生们的勤勉所感染,没了午休晚上留下也毫无怨言。

私下凑到一起说话,更是感慨连连。

“今年的海棠学舍,确实胜过去年的新生。”

“原本顾山长决定全由新生参加书院大比,我还满腹忧心。听闻海棠学舍全员参加,更是情急。现在看来,我实在是多虑了。短短数日,众学生竟都有进益。”

“是啊!或许,今年我们莲池书院真的能在大比中大放光彩!”

“这一切,有大半都归功于谢明曦。她自己勤练不说,还时时鼓励督促同窗。丝毫无愧舍长二字。”

“看来,山长很快就要多一位弟子了。”

说完,众夫子对视,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聪慧坚韧,才学过人。顾山长相中谢明曦,也在情理之中。

顾山长年过四旬,这个年龄,对女子而言,委实不算年轻了。此时收弟子正合适,精心教导几年,日后便能继承顾山长衣钵。

……

俞皇后来上课这一日,也是满面笑意。

“往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均遗憾败于松竹书院博裕书院。最佳的名次也只有第三。今年你们有夺得头名的雄心壮志,本夫子也十分快慰。”

“礼乐书三项,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强项。数射御三门,却是弱项。每年名次居后,也皆因这三门比试成绩不佳。”

“屈指算来,离书院大比还有四十日时间。这四十日之内,你们绝不能有半点松懈,务必拼尽全力。”

“若真夺得头名而回,本夫子定有重奖!”

众少女听得热血澎湃,齐声应是。

然后,俞皇后的目光落在谢明曦身上:“谢明曦,你可有信心?”

谢明曦站起身来,从容应道:“学生有信心。”

俞皇后挑眉一笑:“好,本夫子等着看你们大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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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轻视

回宫后,俞皇后笑着将此事说给建文帝听。

建文帝立刻笑道:“这个谢明曦,倒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俞皇后丝毫不吝啬夸赞:“论天资,和我当年相差无几。论骄傲自信,犹胜我年少时一筹。”

俞皇后本人优秀出众,毋庸置疑。

不过,她当年女扮男装,在松竹书院里要处处留心,和一众同窗保持距离。自然没机会像谢明曦这般做舍长,领着同窗参加书院大比。更无机会放出“夺得头名”之类的豪言壮语。

“朕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盛赞过谁。”建文帝也来了兴致:“这个谢三小姐,果真有你说的这般出众?”

俞皇后笑着点点头:“臣妾岂敢虚言。”

建文帝笑道:“你这般欣赏她,将她收为弟子便是。”

这十余年来,真正能得俞皇后青睐的学生寥寥无几。被收为弟子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俞皇后无奈一笑:“我倒是有此意,可惜迟了一步。娴之早有收徒之意,说等过了书院大比,便收谢明曦为弟子。”

她再中意谢明曦,也不能和好友争抢吧!

建文帝哈哈一笑:“看来,只能作罢了。”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小相识,相交数年,感情极其深厚。用什么姐妹之情来形容,都显得浅薄。

顾山长张口在先,俞皇后只能“拱手相让”了。

帝后说笑一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考第一的口号,哪家书院都要喊上几回。不过,十数年来,松竹书院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至今未被撼动。

便是俞皇后,心里也只想着此次能越过博裕书院,夺得第二,已算很好了。

……

“第一?你们?”

淮南王府里,盛渲听了盛锦月的豪言壮语后,顿时乐不可支:“妹妹,这等口号听一听便可,千万别当真。”

“我们松竹书院,这么多年来稳居第一,其余五家书院便是追赶得再紧,也无法超过松竹书院。”

“想在书院大比中拿第一,还是洗洗早点睡吧!哈哈!”

盛锦月被迎头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忿,绷着脸去练琴曲。

盛渲跟着进了琴室,一边听盛锦月抚琴,一边揶揄:“十八个比试名额,新生占一半是惯例。莲池书院竟以全新生阵容参加比试,本就输了一筹。且未择出最优阵容,竟连你也能参加书院大比!啧啧!你确实得好好练琴,免得到时候丢然现眼,我这个做兄长的也颜面无光!”

盛锦月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瞪过来:“大哥,莫非连你也瞧不起我?”

盛渲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实话太过伤人,立刻张口补救:“我说笑而已,绝不是瞧不起你。”

话是这么说,眼中的笑意却明晃晃地,十分刺目。

盛锦月心里火苗蹭蹭地往上涌。

连自家兄长也这么说!

她就这么差劲吗?

不,她要对自己有信心……就算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谢明曦有信心。参加音律比试的名单是谢明曦定的,谢明曦既然选她,足以证明她的实力!

盛锦月将心头的怒气按捺下去,绷着脸继续练琴。

盛渲又道:“妹妹,你和明曦表妹是不是和好了?”

盛锦月动作一顿。

算和好吗?

其实,也不算吧……她拉不下脸主动张口,谢明曦也未单独和她说过话……反正,她也不稀罕。

盛渲见盛锦月没吭声,却心生误会。想到谢明曦秀美的脸庞,心念一动,笑着说道:“你们是表姐妹,应该多走动亲近才是。过两日休沐,你邀她来做客。”

盛锦月撇撇嘴:“我才不想请她来。”

一张口,准碰硬钉子。她才不想自讨没趣。

盛渲好言相劝,盛锦月就是不肯。盛渲索性道:“我明晚去接你。”到时候见了谢明曦,他亲自张口相邀。

……

隔日晚上,盛渲一散学便到了莲池书院外等候。

一同前来的,还有李默和陆迟。

“你们听说没有,莲池书院此次誓要拿下头名!”李默挤眉弄眼地笑道:“诶哟,这些姑娘家,还真是满腹雄心啊!”

透露出浓浓的轻视。

盛渲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吗?我听闻此事后,也笑了许久。”

“看来,今年书院大比有热闹可瞧了。”李默咧嘴:“我们松竹四公子都被选中比试名单,欺负这些小姑娘,真是胜之不武啊!”

一边说,一边唰地摇开折扇。

温文尔雅的陆迟瞥了两个好友一眼:“你们两个,现在说笑也就罢了。待会儿可别胡乱取笑,免得李小姐盛小姐心中不喜。”

李默摇着美人扇,故作无奈地耸耸肩:“这是当然!口中总要相让几分!”

盛渲颇有默契地接了话茬:“不过,等到了书院大比之时,可就不能相让了。到时候记得掏些私房银子,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一哄妹妹就是。”

“陆兄也别忘了哄一哄你的林妹妹。”

两人又促狭的笑了起来。

陆迟也拿这两个损友没办法,索性充耳不闻,任由他们两人高谈阔论。

天色渐暗,海棠学舍的学生们终于一一出了书院。

李湘如和盛锦月一同走了过来,和各自的兄长打了招呼。

“大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聊得这般高兴?”李湘如随口笑问。

李默眨眨眼笑道:“我们是在讨论,等你们比试拿了第一之后,要如何为你们庆贺!”话语中的戏谑之意,清晰可见。

李湘如虽然觉得比试第一基本不可能,也暗中讥笑过谢明曦的不自量力。不过,被李默这般轻视取笑,却颇为恼怒,立刻瞪了过去。

李默立刻躬身赔礼:“别生气,大哥随口说笑,不是取笑于你。”

陆迟失笑。

李默虽然嘴贱了些,不过,对李湘如这个妹妹却颇为疼爱。

过了片刻,林微微也出来了。

陆迟眼眸亮了一亮,喊了一声“林妹妹。”

林微微笑着走近,在两米之外停了脚步:“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陆迟笑容微微一顿。

两人已经数日未见。他今日特意前来接她回府,她竟无惊喜,反应十分平淡。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敏锐

陆迟心中疑惑,面上却半点未露,温和笑道:“李兄盛兄商议要到莲池书院外等李小姐盛小姐,我今日无事,便也一起来了。”

林微微却道:“我自行回去便行了。陆大哥以后得了闲空,不妨去白鹭书院,接陆二妹妹回府。”

陆迟:“……”

林微微果然在疏远他。

细细想来,此事其实早有征兆。

这几个月来,他每次去林府,林微微都以课业繁忙为理由待在闺阁,极少见他。每日早出晚归,也未和他同行……

往日的亲密无间,不知何时,竟生了隔阂。

陆迟定定地看着熟悉的姣美脸庞,心中涌起淡淡的苦涩。

他做错了什么?为何她这般疏远他?

他有心相问,可李默等人都在,根本问不出口。

林微微却未抬头看他,匆匆扔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迅速从陆迟身边走过。

陆迟生性温文,做不出死皮赖脸追上去的举动,眼睁睁地看着林微微上了马车,心里的涩意更浓。

李默和盛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了?

看来是闹了别扭。

李默张口打破沉默:“我们先行一步。”然后,和李湘如一并离开。

林微微已经走了,陆迟也没了兴致再逗留,很快也走了。

盛锦月看着陆迟的身影,用力咬了咬嘴唇。

盛渲显然不知盛锦月的少女心思,笑着问道:“明曦表妹为何一直没出来?”

盛锦月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她的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去!”然后绷着脸便上了马车。

盛渲索性吩咐车夫送盛锦月回府,自己继续留在书院外等候。

……

又过了一个时辰。

天色漆黑,天边跃起几点繁星。

盛渲等得心浮气躁。不过,一想到谢明曦秀美的脸孔狡黠的眼眸,又按捺住了离去的冲动。

今晚,他一定要等到谢明曦不可。

门口终于有了脚步声。

盛渲自小练武,目光颇佳,目光落在三个模糊的身影上,立刻认出了谢明曦的身影。久候的焦躁不耐,顿时一扫而空。

盛渲主动迎上前,笑着一一招呼:“六堂妹,尹姑娘,明曦表妹。”

这三个少女,正是六公主尹潇潇和谢明曦。

海棠学舍所有学生多留一个时辰,她们三个,就得多留两个时辰。严格的廉夫子,丝毫没有因书院大比临近便放松要求的念头。

忙碌一整日,谢明曦本就疲累,见了盛渲,更无半点好心情。淡淡嗯了一声,便不理会。

盛渲并不介怀谢明曦的冷淡,笑着说道:“明曦表妹,我在此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为了书院大比,你们竟练至这么晚,委实令人钦佩。”

谢明曦懒得和他虚与委蛇:“我要回府了,请盛公子自便。”

盛渲等了这么久,哪里肯让她就此离开,立刻说道:“锦月嫉心过重,做下错事。明曦表妹不计前嫌,令她入选音律比试的名单。由此可见,明曦表妹胸襟之宽广。”

“过两日休沐,明曦表妹来王府做客一日如何?你和锦月和好如初,祖父和姑母知道了,心中定然快慰。”

呵!

果然没安好心!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谁说我和盛锦月和好如初了?我这个人记仇的很,谁开罪过我,我少说也得记上十年二十年。”

盛渲:“……”

默默中了一箭的六公主:“……”

尹潇潇见气氛不对,硬着头皮打圆场:“天色已晚,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先各自回府吧!”

盛渲将一口闷气咽下,挤出笑容:“我送你回府。”

“不用了。”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忽地张口道:“我送明曦回府。你回你的淮南王府。”

话语中隐隐透出几分不善。

盛渲心中有些恼怒,却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改而笑道:“既有六堂妹相送,我便先行一步。”

……

“你讨厌盛渲!”

上了马车后,六公主冷不丁地冒了一句。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透出一丝探寻。

盛锦月确实惹人讨厌。可盛渲,生得英俊不凡,出身高贵,对谢明曦温柔殷勤。谢明曦为何这般厌恶盛渲?

莫非,谢明曦前世和盛渲有过旧怨?

可惜,谢明曦神色淡淡,窥不出半分情绪:“是又如何?”

六公主紧紧地盯着谢明曦的脸庞:“他曾开罪过你?”

谢明曦不答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六公主理所当然地应道:“他是你的仇人,便也是我仇人。以后我想法子收拾他,给你出气。”

谢明曦:“……”

谢明曦说不清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感觉是什么,下意识地应了回去:“不必了,我会亲自报仇。”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果然,六公主神色一沉,眼眸中闪过惊人的冷厉:“他果然和你有仇!”然后,皱起眉头思忖片刻,又问道:“莫非他曾非礼过你?”

否则,谢明曦为何这般厌恶盛渲?

这个六公主,简直敏锐得惊人。稍微漏些口风,便能猜出几分。

谢明曦闭口不语,不愿多说。

六公主也未再追问。

……

回宫后,六公主吩咐湘蕙一声:“替我传令下去,让人查一查盛渲。”

宫中诸位皇子,皆有数百侍卫。

昌平公主府的侍卫有千人。

皇子公主们身边的侍卫,俱都经过精心挑选,家世清白,自少时起严格训练,对主子十分忠心。

建文帝不便厚此薄彼,也给了六公主五百侍卫。六公主平日出入宫廷,自有侍卫暗中随行守护。若有差遣,传令下去便可。

湘蕙有些诧异,却未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三日后。

一张薄薄的纸送到六公主手中。

盛渲的性情喜好,至交好友,都被列于纸上。一一看来,没什么特异之处。

想想也是,前世旧怨,或是情爱纠葛,今生都尚未发生。除了谢明曦之外,天底下最精明的暗卫也查不出其中端倪。

等等!

六公主的目光一凝,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盛渲身边伺候的丫鬟,皆未满十四。

六公主定定地看了许久,目光冰冷。

……

第二百三十二章 隐秘(一)

隔日清晨。

谢明曦近日来得颇早,今日也不例外。当她和林微微踏进海棠学舍的时候,学舍里只来了一个人……

“公主殿下今日竟然来得这么早!”林微微脱口而出。

往日,六公主大多是来得最迟的一个。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笑着冲六公主点点头。

六公主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你随我出来。”没等谢明曦答应,已走了出去。

谢明曦有些讶然,却也只得跟了出去。

林微微忍不住嘟哝一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这般神神秘秘的。”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实在不算美妙。

只是,六公主和谢明曦之间,总有着旁人难及的默契。

……

晨曦中的莲池书院格外安宁。

学生们很快便会陆续到来,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竹林显然是最佳的选择。

六公主迈步进了竹林。

谢明曦的脚步慢了下来。

六公主似有所察,侧身转头,美丽清冷的脸孔在晨曦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怎么了?”

谢明曦慢慢走近,低声道:“以前我们常在这里相聚。”

谢明曦口中的“我们”,自然是前世的六公主。

看着谢明曦眼中闪过的温柔追忆,六公主心中隐隐有些泛酸。在谢明曦心中,终究是前世的盛鸿占了更多的分量……

不过,谢明曦根本不知自己认定的好友真实的身份是七皇子,也从未生过恋慕。吃这份干醋实在没什么意思。

六公主默默地自我安慰,然后,张口说道:“这几日,我命人查了盛渲。”

谢明曦神色未变,淡淡“哦”了一声。

仿佛六公主提起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六公主眼眸微眯,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将最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盛渲出身淮南王府,文武兼修,才学出众,待人温和有礼,堪称君子。只是,他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他身边的丫鬟俱都未满十四,身量俱都纤瘦,似未长成的女童。”

“因为,他喜欢的是未长成的少女。”

“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猎物。就是你,谢明曦!”

最后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在谢明曦耳边炸响。

谢明曦瞳孔骤然收缩,和目光冷厉的六公主对视片刻,一言未发,算是默认。

……

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这个盛渲,竟是少见的恋童癖!

今生的谢明曦聪慧坚韧,能应付一切困境。

可前世的谢明曦,又是什么模样?是否躲过了盛渲的觊觎垂涎?面对心怀叵测的盛渲,她是何等脆弱无助?

六公主略一遥想,心底便涌起腾腾怒火,一双深幽的眼眸闪出骇人的冷芒:“我要杀了盛渲!”

饶是谢明曦心冷如铁,听到此言也不由得心中一颤,过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此事和你无关。”

“我自会亲自动手了结他,你不必过问。”

六公主同样声音淡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谢明曦:“……”

看着神色淡然的六公主,谢明曦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我对你百般刁难,你为何不恼怒生气,反而对我这般维护?”

“其实,你并未欠我什么。”

“我和原来的六公主是好友,骤然得知她已离世,占据她身体的是另一个魂魄。我确实十分恼怒。故意折腾你,甚至想过要动手杀了你,让原来的六公主回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念头。”

“老天既让你成为崭新的六公主,这便是你的机缘。便如我,得以在死后重生。这是上苍赐予我的新生,你也同样新生。”

“你没有亏欠我,所以,不必想着补偿弥补。”

六公主凝望着谢明曦,轻声又坚定地说道:“谁曾欺辱过你,我都不会放过。”

谢明曦,这不是补偿,不是弥补。

身为男子,将自己的媳妇护在身后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现在想不通没关系,以后你总会明白。

……

六公主的目光太过坚决,语气更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谢明曦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只是,她早已习惯将真实的情绪藏在完美无缺的面具下。便是心中再震撼,面上依然冷静如常:“盛渲掩饰得极好,便是淮南王府众人,也不知他的这一癖好。前世,我也被他所蒙骗。每次去淮南王府,他都对我格外亲切和善。”

“我年少无知,未能窥破他的卑劣,差点被他欺凌。万幸在危急关头,我力持镇定,以言语逼退了他……”

六公主冷不丁地插嘴:“你是不是喜欢过他?”

谢明曦:“……”

不用回答,谢明曦一言难尽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六公主撇撇嘴,语气里冒出微不可闻的酸味:“你的目光真是不怎么样。这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竟也能骗过你。”

谢明曦轻哼一声:“十一二的少女,能懂什么是伪善?盛渲又伪装得极好,我被蒙骗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瞄了六公主一眼:“想骗过一个人,自会处心积虑,处处留心。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

六公主果断认错:“你说得对。”很快扯开话题:“你前世可曾报了仇?”

谢明曦淡淡嗯了一声。

六公主顿时来了兴致,追根问底:“你是怎么报的仇?”

盛渲身为淮南王府的小世子,身份尊贵不说,和四皇子关系也十分密切。前世四皇子坐了龙椅,盛渲定然也随之得势。

谢明曦身为宫妃,竟能报仇雪恨,可见心机深沉手腕凌厉。

谢明曦似窥出了六公主的心思,却无细说过去的打算,扯了扯唇角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

六公主颇有些不满地抗议:“喂,话说一半不说了,这也太不厚道了。反正都是以前的事了,说来给我听听又有何妨?”

谢明曦呵呵一笑:“此话有理。既是如此,不如你将自己以前的事也说来给我听听如何?”

六公主:“……”

第二百三十三章 隐秘(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谢明曦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你什么都不想说,一味来探听我的隐秘,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谢明曦的脸,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忽然就要翻脸。

六公主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立刻张口道:“是我多嘴多舌,请谢三小姐宽宏大量,多多见谅。以后,我绝不多问。”

果然狡诈!

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想将她敷衍过去。

谢明曦略一挑眉,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你不是大齐人。”

“你所熟悉的行事说话礼数,都和我们不同。所以,你一直十分谨慎,没露半点马脚。”

“原来的六公主阴郁孤僻少言,于你而言,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因为你可以整日一言不发,少说少做少错。所以,便连梅妃娘娘,也被你天衣无缝的伪装所蒙骗。”

“如果不是我死而重生,熟知真正的六公主,定也会被你骗过去。”

“你一直拒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可见真实来历太过惊世骇俗。你不是不想说,你是根本不敢说。因为你说出来,别人也不敢相信。”

“或许,你根本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天资颇佳,头脑聪颖,曾练过武,且身怀绝艺。或许,不在廉夫子之下。你拜廉夫子为师,不仅想学习廉家刀法,也能正大光明地展露自己的身手。”

“你身怀隐秘,不愿永远做‘六公主’,你在一点一滴地‘改变’自己。这几个月来,在众人未察觉中,你已有了许多微妙的变化。直至有一天,你彻底变回真正的自己。也无人起疑!”

……

六公主神色未变,目中却已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原来,不止是自己在观察谢明曦,谢明曦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

自己处处谨慎小心,在她眼中,却是破绽处处。

“被人窥破隐秘的感觉如何?”谢明曦直直地看着六公主,声音冷然:“你可喜欢?”

六公主诚实地答道:“不怎么喜欢。”

就像层层包裹的衣裳被扯下……

谢明曦淡淡道:“巧的很,我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六公主示好陪笑:“这是最后一回。以后有关你的事,我绝不窥探。除非你主动想告诉我,否则,我半个字都不问。”

睁眼说瞎话!

她要相信才有鬼!

谢明曦懒得戳穿六公主,简洁地说了句:“盛渲之事,你也不得插手!”

六公主很乖地点头应下:“我保证不会插手。”

又是鬼话!

谢明曦忍不住轻哼一声。

“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我们回学舍去。”六公主一本正经地提醒:“免得迟到,被夫子呵斥。”

谢明曦瞥了六公主一眼,略一点头。

六公主暗暗松了口气。

此次之事,要引以为戒。以后想做什么,不必和谢明曦“商议”,暗地里动手便是。

……

谢明曦和六公主刚踏进海棠学舍,董翰林便来了。

董翰林大病一场之后,愈发严厉刻板。不管谁犯错,都会厉声呵斥。从“学生讨厌的夫子”荣升为“学生心中最讨厌的夫子”。

董翰林一一点评各人的课业,轮到盛锦月时,言辞尤其刻薄:“……这一篇策论,毫无新意,生搬硬套圣人之言,言之无物。你以后要将心思都用在读书上,少动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盛锦月木然低头不语。

众人都不喜欢盛锦月。

不过,盛锦月一到四书五经课上便要受挤兑,也着实可怜。

董翰林的心胸实在不算宽广。“粽子”一事早已过去了,众人说了一阵便搁下不提。唯有董翰林牢牢记着没忘,时不时就要翻出来说上几句。

董翰林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像吃了火药一般,说话格外刺耳:“……你们全体参加书院大比,已如儿戏。说什么要拿第一,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等话传出去,大家都在等着看你们的笑话,也在等着看莲池书院的热闹。”

“松竹书院连着数年稳居第一,便是博裕书院也无力撼动。你们一堆半大不小的姑娘家,心气倒是比天还高……”

一众少女听得一肚子闷气。

类似的论调,董翰林也曾说过。不过,今日格外的直白惹人讨厌。

尹潇潇忍不住张口打断董翰林:“谁说我们是笑话了?我们就是要拿第一!”

这话说得大快人心。

一众少女也憋不住了,纷纷出言附和:“说得对。我们就是要争第一!”

“松竹书院就是再厉害,我们也要压他们一筹。让那些眼高于顶的男子们看看,我们莲池书院的学生个个比他们强!”

“夫子不鼓励我们也就罢了,竟还给我们泼冷水!真是过分!”

董翰林气得脸都黑了,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住口!夫子训话,你们竟也敢插言。简直是不像话!”

……

“此次书院大比,我们必要拿第一。”一个少女声音忽地响起:“夫子若不信,可敢和我们立下赌约?”

董翰林震惊了。

一众少女也震惊了。

所有人唰地转头,一起看了过去。

谢明曦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淡淡说道:“如果我们输了,一起向夫子道歉赔礼。以后再不出言顶撞夫子。”

“若我们赢了,便请夫子亲自写一篇策论,以巾帼更胜须眉为题。贴在莲池书院门外。夫子可敢应下赌约?”

董翰林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羞恼成怒……

总之,面色十分精彩。

众少女先觉得谢明曦太过胆大,竟敢出言挑衅夫子。见董翰林这般模样,心里又觉得格外畅快。

六公主也站了起来:“董夫子刚才言之凿凿,现在为何不敢应下赌约?莫非是怕输了赌约丢人出丑?”

请将不如激将!

董翰林又用力一拍桌子:“谁说我不敢应赌约!我现在便应了!”

六公主和谢明曦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微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赌约

赌约?

顾山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明曦,你不是在说笑吧!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谢明曦神色坦然地将和董翰林立下赌约之事,又说了一遍。

顾山长:“……”

顾山长伸手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痛不已:“你素来聪慧伶俐,最得众夫子欢心。为何此次要激怒董夫子?还和他立下这等赌约?”

学生和夫子立赌约,输了倒也罢了,便是赢了,也是一桩麻烦。少不得落一个不敬夫子的恶名。

更何况,董翰林从来不是胸襟宽广的人,从盛锦月之事便可见一斑。他若是因此记恨于心,事事为难谢明曦,总是不美。

顾山长已将谢明曦视为弟子,处处为她着想。想了想说道:“待会儿我便叫董夫子过来,安抚他一番。赌约之事,也就此作罢。”

谢明曦却道:“多谢山长美意。这个赌约,不必取消。我就是要令董夫子出一回丑。”

顾山长:“……”

顾山长看着神色如常的谢明曦,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明曦主动张口,打破沉默:“董夫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女子。他虽在莲池书院做夫子,口中却时有轻蔑女子之言。”

“天底下像董夫子这样的男子,数不胜数。我此次便要让董夫子看一看,什么是巾帼胜须眉!”

“不止是董夫子,还有那些明里暗里嘲笑轻蔑莲池书院的男子们,定要让他们低头服输!”

顾山长默然片刻才道:“男子地位高于女子,古来如此。男子对女子的轻视鄙薄,想彻底改变,谈何容易。”

“正因不易,才要抓住每一次机会。”谢明曦眼眸明亮粲然:“皇后娘娘设立莲池书院,山长更为莲池书院耗尽心血。不也是为了让世人接受女子可以出门读书么?”

“学生虽不及山长,却也愿为此献出绵薄之力。”

……

不知是哪一句话打动了顾山长。

顾山长终于叹了一声:“罢了!你们和董夫子立赌约之事,我只当不知便是。”

反正,学生们年少,输便输了,给自己的夫子赔礼低头也不丢人。反之,董翰林一旦输了,就要写一篇“巾帼更胜须眉”的策论张贴在书院门外,这张老脸算是丢得彻彻底底。

可怜的董翰林,在点头应下的那一刻,已经跳进了谢明曦和六公主联手挖的深坑。

谢明曦终于说服了顾山长,心中颇为愉快,随口说道:“董夫子今日似分外暴躁易怒。”

顾山长神色有几分奇异。

谢明曦心里一动,试探性地问道:“莫非和山长有关?”

顾山长不肯背后说人是非,含糊其辞:“我也不清楚。行了,你回学舍去吧!”

谢明曦只得退了出去。

没走几步,便遇到了几位丁香学舍的夫子。夫子们正低声闲话,谢明曦耳尖地听到了董翰林三个字,立刻放慢脚步。

“董夫子竟真的请了官媒到顾家提亲!”

“可不是么?亏得他有脸!”

“山长早已离开顾家多年,一直单身未嫁。顾家也做不得她的主!”

“便是能做主,也不可能应下这门亲事。顾山长何等优秀出众,岂能嫁给他做续弦?说句不好听的,这等男子,便是我都不乐意嫁。”

“说的没错。听闻顾家当时便将官媒撵走了。那个官媒丢了颜面,便去董家闹了一场。董夫子这回可算是‘名声在外’了。”

呵!

好一个想吃天鹅的癞蛤蟆!

谢明曦被恶心坏了.

早知是这等事,她就该立下赌约,让董翰林自请辞退才是。

……

董翰林请官媒去顾家提亲之事,很快便在莲池书院里传开,在夫子和学生们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顾山长品性高洁,性情方正,对夫子和学生们关爱备至,极受敬重爱戴。董翰林竟肖想娶顾山长为续弦,委实可恨可憎可恼。

谢明曦和董翰林设赌约之事,被众人认定了是“正义”之举。

谢明曦也因此被众人有志一同地出言赞誉,在莲池书院里风头无双。

便连季夫子苏夫子等人,也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定要竭尽全力,此次夺得头名,令董夫子低头。为山长出一口心头闷气。”

一时间,学生们士气大涨,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各自突飞猛进,也算是始料未及的收获了。

……

转眼,便到了九月。

书院大比临近,各家书院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此时参加书院大比的名单,也已传开。莲池书院的全新生阵容,也成了京城最新的谈资。

顾山长和另五家书院山长齐聚一堂商议书院大比之事时,便被明里暗里地取笑了数回。

“顾山长对今年的新生倒是格外青睐啊!”

“看来,今年莲池书院的新生必然十分优秀。竟全部都参加书院大比,真是史无前例啊!”

“去年莲池书院排在第四,今年或能第二第三。”

“此言差矣。听闻那些新生早已放出风声,要拿第一。”

“第一?哈哈!那可得问过孟山长愿不愿意礼让才行。”

一连串的哈哈笑声,听来分外刺耳。

一张张含着轻蔑嘲弄的脸孔,让人顿生一拳揍扁的冲动。

尤其是松竹书院的孟山长,捋着一把山羊须,故作矜持风度地笑了一笑:“少年人有野心有冲劲是好事,应该鼓励才是。”

另四个山长立刻笑着附和:“孟山长言之有理,确实应该鼓励!”

“对对对!孟山长胸襟宽广,实乃男子中的楷模。”

“我等自愧弗如啊!”

呸!

一群自以为是的男子!

顾山长心中冷笑一声,面色淡淡:“孟山长,不如你我也立下赌约。此次书院大比,松竹书院拿了第一,我顾娴之愿至松竹书院为夫子。反之,若莲池书院得了头名……”

孟山长想也不想地应道:“我去莲池书院为夫子!”

顾山长优雅一笑:“这倒不必。我们莲池书院挑夫子颇为严格,不是谁来都能胜任。以后书院大比改而设在莲池书院便可。”

孟山长:“……”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下注(一)

顾山长和孟山长立下赌约一事,被多嘴的几位山长传开。就连身为鸿卢寺卿的谢钧,也有所耳闻。

同僚们自要打趣一番:“谢三小姐如今名震京城,此次书院大比,誓要压过一直位居第一的松竹书院。如此雄心壮志,真是令人不得不钦佩!”

“正是,正是。虎父无犬女,此话半点不假!”

“到时候,谢大人可别忘了摆酒庆贺!”

谢钧笑容有些僵硬。

这一个个地哪里是夸赞,分明是起哄架秧子,看笑话瞧热闹来了!

几位皇子都在松竹书院就读,松竹书院里的学生俱出身高门,才学出众者比比皆是。十余年来的书院大比,一直独占鳌头。

除了松竹书院,博裕书院同样赫赫有名。博裕书院招录新生时,不论门第不看出身,看重的是天赋资质。其中不乏天资聪颖的平民子弟。

莲池书院的名气,更多的是来自俞皇后和顾山长,也被誉为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

不过,再好也是女子书院。

怎么可能胜过博裕书院松竹书院?

想及此,谢钧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参加书院大比,争取夺得一两项的头名便已足够。非要弄出什么争第一的噱头!

谢明曦最是聪慧伶俐,此次却自信自负地过了头,给自己挖了个巨坑!待书院大比过后,原本的荣耀风光立刻就会变成京城笑谈。

……

谢钧阴沉着脸回了谢府。

没料到,永宁郡主今日也领着谢云曦回来了。

永宁郡主似笑非笑地张口道:“听闻明娘此次是莲池书院学生之首,放言要在书院大比中夺得头名。此事你也该知道了吧!”

没等谢钧吭声,谢云曦已嘲弄地笑了起来:“三妹此次真是‘大出风头’,便连我们白鹭书院,也都传遍了。不知多少人跑来问我,待会儿见了三妹,我可得好好问上一问。看看她到底有几成把握!”

谢元亭的眼中也闪着讥讽:“不瞒父亲,我这几日在新儒书院,也是不胜其扰。等三妹回来,父亲可得好好教训三妹一顿。免得她四处乱吹大气,日后成了笑柄,连累我们谢家名声!”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沉声道:“元亭说的话,不无道理。”

徐氏撇撇嘴。

谢家除了谢明曦之外,还有什么好名声?

她一个老婆子,虽不懂什么六大书院什么书院大比。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帮亲不帮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站在自家人这一边。

“还没比过,你们怎么就敢断言明娘她们一定会输?”徐氏坚定不移地表明立场:“我看,明娘定能赢!”

素来木讷少言的谢铭,竟也张口道:“娘说的对。”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如果只喊一句口号便能赢,未免将书院大比想得太简单了。我何尝不希望莲池书院得了第一,明娘也能为谢家争脸?可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她出丑丢人也就算了,连累我们在书院也被人耻笑可就不对了。”谢云曦憋了半年的闷气,在此时尽数抒发出来,畅快之极。

谢元亭目光一闪,忽地说道:“外面有人开了盘口,下注押名次。松竹书院赔率极低,博裕书院一比二,德润慈湖分别是一比三一比四,新儒书院是一比五。至于莲池书院,今年创了记录,竟是一比十的赔率。”

往年,莲池书院最多是一赔三的赔率。今年赔率如此高,有大半原因都“归功”于几位书院山长的“大力宣传”。

也就是说,没人看好莲池书院,更无人相信莲池书院真得能夺第一。

一比十?

“押十两银子,若莲池书院得了第一,就能拿回一百两!”徐氏最是贪财,一提银子,双眼便闪着金光:“押一百两,岂不是能赢一千两?”

永宁郡主鄙薄不屑徐氏为人,懒得搭理。

谢云曦却冷笑着扯了扯嘴角:“银子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拿去下注,连响声也听不着。”

谢钧皱了眉头,警告地瞪了谢云曦谢元亭一眼:“赌博之事,不可参与。”

谢元亭表面恭敬地应下,心里却暗暗自得。

摆在眼前的银子,不赚就是傻瓜。

他在两日前,便将所有的私房银子都拿了出来,下注押了松竹书院头名。虽说赔率低,不过,算一算总能赚十几两银子花用。

谢明曦心直口快:“父亲,你说得迟了。我已将私房银子拿出去下了注,押松竹书院第一。少说也能赚五十两银子。”

永宁郡主挑了挑眉,悠然道:“我压了一千两。”

谢钧:“……”

要不然,他也将私房银子悄悄拿去下注赚些回来?

……

当日晚上,徐氏便将积攒了多日的银子拿了一半出来:“阿铭,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拿去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

只要押中,就是五千两!

足足能赚四千五百两!

徐氏心里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眼中金光闪闪。

谢铭立刻应了下来。

一旁的阙氏看着五百两银子的银票,颇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五百两是不是多了一些?要不然,下注一百两,以示支持便是了。”

徐氏却道:“要押就押五百两!若是赢了,我便有了养老的银子,兰娘的嫁妆也有了。”然后,又教训儿媳:“既是要赌,便要看准了人。我相信明娘,这五百两银子算是投在她身上。”

“便是输了,我手里还有五百两。再说了,我们住在谢府,总不会挨饿受穷!”

说到底,他们两手空空地来京城。这银子都是谢家的。输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赢了就能大赚一笔。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阙氏听了徐氏的一席话,霍然开朗:“还是娘精明睿智。”

徐氏颇为自得地挑眉:“那是当然。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岂会看错人!”

谢兰曦轻声道:“奶奶,我有十两银子,一并下注。”

谢元舟也要凑热闹:“我有五两银子!”

徐氏呵呵一笑:“好好好,赢来的银子归你们自己。”

……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下注(二)

“小姐,郡主和二小姐今晚回了府,奚落嘲笑小姐一通。还说下注押了松竹书院,要大赚一笔。”

谢明曦刚回春锦阁,从玉便满脸忿忿地来禀报。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随她们闹腾去。”

现在闹腾得越厉害,日后脸越疼!

从玉还是满肚子闷气:“我听说,大少爷也私下买了松竹书院头名。”

没半点兄妹情意!太可恨可恼了!

谢明曦自然不会将谢元亭放在心上,一笑置之。然后,吩咐从玉一声:“你明日出府一趟,替我去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

从玉精神一振,立刻应下:“是。”又好奇地问了句:“小姐打算下注多少?”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说道:“梳妆匣子里的银票都拿上。我没细数过,大概一万两左右。”

从玉:“……”

一万两银子,已足够在京城买一处四进的院子。

一个官宦千金出嫁,有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也算体面了。

小姐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好吧,这个问题先不考虑……这么多银子都拿去下注,万一输了怎么办?

从玉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小姐留下一半做私房吧!”买个五千两其实也就差不多了。

谢明曦悠悠一笑:“不,全部下注。”

……

隔日。

京城文风盛行,赌风也颇为盛行。此次以书院大比的排名开设盘口的,是京城四大钱庄。下注时不问姓名,只开具凭证。待日后,也是拿着凭证来兑换银子。

书院大比乃是京城盛事,关注之人颇多,每日来下注的也极多。短短几日,便已有数千人进钱庄下注。

金额有多有少,少的一二两十两八两,多的几百上千两。

也因此,当从玉从袖中拿出一万两的银票时,顿时惊动了钱庄大掌柜。

“这位姑娘,真的要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大掌柜一双精明的眼,迅疾扫了相貌平平貌不惊人的从玉一眼。

从玉拿着厚厚一摞银票,其实心里颇为紧张。面上却强自镇定,点了点头。

一大早便有人急着来送大笔银子,大掌柜心情颇佳,也不多劝,点收过银票,很快开具凭证。

从玉拿着凭证走出钱庄时,双腿都是软的。

“也不知这是哪家的丫鬟,奉着主子之命来给我们钱庄送银子。”一旁的伙计见大掌柜满面春风,立刻笑着凑趣。

竟下注莲池书院头名,不是送银子是什么?

“不得胡言!”大掌柜不疼不痒地随意呵斥两句:“书院大比后日才开始,到底结果如何,现在如何能知晓?”

伙计见大掌柜没真的生气,又多嘴笑道:“如果得了头名的是莲池书院,光是这一笔就得赔付十万两银子。这几年,小的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笔的赌注!”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个女子相貌秀丽,气度出众。

伙计不敢再多舌,立刻笑着迎上前:“这位姑娘也是来下注的吗?不知要押哪一家书院?多少银两?”

年轻女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摞银票:“一万两,莲池书院。”

伙计:“……”

大掌柜:“……”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一日之内,前来下注的颇多,依然是松竹书院居多。其次,竟不是博裕书院,而是莲池书院。

更稀奇的是,前来下注的多是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且赌注都不少。

除去两个一万两的巨额赌注不提,其他的赌注也多在几百两到一千两不等。加起来,赫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莲池书院输了,这些银子便尽归钱庄所有,大赚一笔。只是,一旦赢的是莲池书院,按着一赔十的赔率,钱庄便要赔得吐血。

还是大掌柜精明通透,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缘故:“前些时日,下注押莲池书院的极少。今日忽然冒了这么多人出来,想来定是莲池书院里的学生为自家书院撑场面造声势来了。”

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少女,无一不是名门闺秀。几百两的私房银子,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两笔一万两的赌注,却实在令人咋舌。

到底是哪一家的闺秀,竟有如此巨额的私房银子?还傻乎乎地都拿到了钱庄来?

……

九月初四,莲池书院放假一日。

九月初五,便是书院大比。比试的前一日,顾山长令所有学生休息调整。

海棠学舍的学生们,早已约定好,今日齐聚谢府。

谢府门第虽不高,宅院也不算太大,不过,谢明曦却是众少女之首。比试前的这一次聚会,自然要在谢家。

谢钧郁闷了几日的心情,今日终于稍稍好转。

林御史之女,李阁老的孙女,颜阁老方阁老府上的千金,尹大将军的独女……谢明曦的同窗,个个身份矜贵来历不凡。

不管如何,谢明曦能为众少女之首,总是露脸又风光的好事。

更令谢钧惊喜的是,六公主今日也亲至谢府。

六公主每晚送谢明曦回府,不过,从未踏进过谢府大门。今日还是第一回!

而且,以“孤僻阴郁”闻名的六公主,颇懂礼数,竟先来拜会谢家诸长辈,然后,才去了春锦阁。

便是谢老太爷,心中也颇为自得自喜,六公主一走,便对谢钧说道:“阿钧,明娘年少气盛,有问鼎第一的自信也是好事。便是输了也不打紧。反正她还小,便是被人说上一阵子,也算不得什么。”

今日众多名门闺秀前来谢府,皆是因为谢明曦。

六公主以晚辈之礼相见,也是冲着谢明曦。

这么优秀出众的孙女,待过上几年,提亲之人不踏破门槛才是怪事。

谢老太爷想了想又道:“自家人总得支持一二,我打算让人去钱庄下注,押莲池书院。”

谢钧和谢老太爷显然想到一起去了,舒展眉头笑道:“父亲说的是。儿子这便打发人去钱庄,下注一百两。”

也算是支持女儿了。

之前私下押松竹书院五百两的事,还是别告诉谢老太爷了。

……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目标

春锦阁里,今日分外热闹。

颜蓁蓁一张口就讨人嫌:“谢妹妹,你住的院子怎么这般小!我的院子少说也有这个院子的两倍。”

换在平日,谢明曦早已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不过,眼下“和谐友爱”要紧,不宜起口舌争端……

要算账,等书院大比结束以后再说。

谢明曦大度地笑了笑:“父亲官职不高,谢府自不能和颜府相提并论。”

盛锦月撇撇嘴:“若不是姑母,便是这一处宅子也不易置办。”

在京城,想买一处地段好的宅院,只凭银子当然不行。若不是靠着永宁郡主的颜面,谢钧当年也买不到这一处宅院。

谢明曦的账本上又记了盛锦月一笔,好脾气地继续一笑置之。

林微微听不下去了,不快地说道:“我们今日前来相聚,是为了商议明日大比之事,你们倒挑剔起谢府来了。”

“就是,”尹潇潇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都别啰嗦废话了,正事要紧。”

六公主倒未说话,只凉凉地瞥了过来。

众怒难犯!

颜蓁蓁和盛锦月只得悻悻地住了口。

……

李湘如徐徐张口道:“谢妹妹,明日便是书院大比。按着往年惯例,第一门要比的就是礼仪。也就是说,明日要出阵的是你和萧姐姐沐姐姐三人。”

大比当前,李湘如和谢明曦之间的个人恩怨,也被暂时搁下。

谢明曦点点头:“是。所以,明日我们三人,务必要一举夺魁,以振声势!”

萧语晗和沐婉婷纷纷应是。

礼乐书三门,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强项。倒没什么可忧心的。

除了团体比分外,尚有每一项的个人排名。每一项比试,六大书院各出三人,一共是十八人。要在十八人中夺得前三,自不是易事。

谢明曦目光微闪,淡淡道:“我们的目标,是夺得前三!”

众少女:“……”

唯一张口附和的,竟是少言的六公主:“这目标没毛病。”

名次越高,个人的得分越高。而书院的团体总分,便是由个人的分数累加而成。也因此,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争取最好的名次最高的得分。

萧语晗和沐婉婷对视一眼,心中俱涌起强大的自信:“好,我们一起争前三!”

当然不是喊喊口号就算了。

谢明曦又低声说起了要特别注意留心的事项。萧语晗和沐婉婷一边听一边点头应下。浑然忘了追问,谢明曦为何如此熟悉书院比试的流程。

之后,便轮到参加音律比试的李湘如林微微盛锦月三人。

谢明曦笑道:“你们三个都已练习许久,比试的时候别紧张,正常发挥便行了。李姐姐和林姐姐夺下前两名如何?”

李湘如林微微一口应下。

盛锦月忍不住出言抗议:“谢明曦,你为何只漏了我?”

谢明曦今日格外好说话,立刻改口:“你拿下音律比试的第三名吧!”

盛锦月:“……”

盛锦月最好颜面,为了音律比试苦练两个月。不过,她就是信心再足,也不敢说自己能拿第三名……其余书院也不乏音律高手啊!

……

谢明曦一句话噎住了多嘴的盛锦月,然后,又对方若梦秦思荨颜蓁蓁三人说道:“四书五经的比试,我们莲池书院历年的成绩一直不错。不过,想争前三殊为不易。去年是松竹书院的陆迟独占鳌头……”

谢明曦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前几年的书院比试如数家珍。又特意提点方若梦:“四书五经有辩义这一环节。你别畏怯紧张,一定要抬头挺胸,直抒己见。”

方若梦郑重地点头应了。

参加算学比试的三人,是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

谢明曦没有多言,简单地说道:“力争前三。”

所谓力争,自然是尽力而为。算学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弱项,每一年都是倒数垫底的份。

李湘如林微微一起点头。

“射御两门,”谢明曦略略一顿,目光落在六公主和尹潇潇的脸上:“就要看你们两人了。”

参加射箭的方若梦,参加御马的佟悦,对这样的说法自然没什么意见。她们一直在刻苦练习,不过,比起六公主和尹潇潇还是差了一大截。

尹潇潇自信地挑眉一笑:“放心吧!我争取好名次。”

六公主简短地说了四个字:“我拿第一!”

众少女:“……”

就连谢明曦的面色,也有几分微妙:“前年去年射御的第一名,皆是四皇子殿下。今年四皇子殿下,又被选入松竹书院的比试名单。”

“书院大比,不是该让新生参加吗?”尹潇潇有几分不平:“四皇子殿下已连着两年参加书院大比,算上今年,是第三回了。”

谢明曦呵呵一笑:“或许,明年后年还会参加。”

众少女:“……”

所以说,松竹书院真的厚颜无耻。

为了维持第一的名头,除了必要的九个新生名额,其余九个名额,皆选了前一年比试中最出色的学生。

想及此,一众少女不由得紧张起来。

六公主又在此时张口了:“今年有我,四皇兄的第一便要拱手相让了。”

虽有吹大气之嫌,不过,总归是自己人。一众少女颇给面子的鼓掌。

唯有李湘如,坚决拥护自己的心上人:“四皇子殿下射御无双,六公主殿下虽也出色,依然不及。”

六公主瞥了李湘如一眼。

谢明曦笑着打破沉默:“总之,我们和董夫子立下赌约,顾山长和孟山长也立了赌约。成败便要看我们的了。”

尹潇潇脱口而出道:“我爹还让人去下注一千两,押我们第一呢!”

林微微也笑道:“我的母亲让人押了五百两。”

颜蓁蓁豪气干云地说道:“我也下注了,不过,用的是我的私房银子。一共六百两。要是这回输了,我可就要成穷光蛋了。”

就连方若梦,也忸怩地承认:“我私房银子不多,只有一百两,已经全下了注。”

原来,大家都下注押了莲池书院第一!

众少女对视一笑,目中露出强烈的自信!

……

第二百三十八章 声名(一)

九月初五,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辰时正,松竹书院外,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六大书院所有学生齐聚于此,众书院的夫子也纷至沓来。更有许多前来凑热闹的官员及家眷。

松竹书院外的几条街道,停满了马车。

普通百姓没资格进书院,便拥挤在书院外,探头张望来来往往的车马贵人。还有些机灵的小贩,拎着干净的筐篮叫卖吃食。

设下盘口的四大钱庄的掌柜们,今日也都来了书院外。

盘口已封,不得再下注。今年的赌注超越往年,总数有四十余万两之多,委实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每日书院比试的成绩,都会被一一记下,每个参加比试学生的得分名次及六大书院的当日排名,也会及时记录公布。爱凑热闹的京城百姓,少不得要关注议论。

这样的热闹,要整整维持六日,用京城盛事来形容,绝不为过。

……

“快看,有几辆马车一起过来了。”

“这定是来参加书院大比的学生,应该是莲池书院的。”

“其余几家书院都是骑着骏马的英俊少年,莲池书院的学生都是美貌过人的名门闺秀,自然要乘坐马车。”

“都睁大眼睛瞧瞧,哟,先下马车的是莲池书院的顾山长。”

“听说顾山长已经年过四旬,可看样貌,却不过三十岁左右。这一身气度,真是远胜常人。”

“是啊!用美貌二字,实在肤浅。我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

百姓们热切的议论声,似传进了顾山长耳中。

顾山长并未介怀,淡淡一笑,目光扫向后面几辆马车。

季夫子苏夫子杨夫子廉夫子各自下了马车,然后,海棠学舍的十二个学生一起下了马车。这一亮相,顿时又是一阵惊叹声。

一众少女最大的约十三岁,最小的只有十岁,俱是如枝头花苞一般的半大少女。青春明媚,朝气蓬勃。

这一行少女,个个相貌出色,气质各异。且穿着同色同款的粉色罗裙,十分引人注目。

领头的少女,眉目如画,秀美清丽,微微一笑,令人心折。

个头最高的那一个,身量略高,双腿修长,气质清冷,容貌美丽,一双深幽的眼眸,令人惊艳。

其余少女,也各有各的风采,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是莲池书院!”钱庄掌柜们也忍不住凑到一起闲话:“学生们如此风采,如此出众!”

“嘿,书院大比,比的是才学,可不是容貌气质。她们生得再美再可爱,也不是松竹书院的对手。几位皇子,俱都参加了此次书院大比。三皇子殿下擅四书,五皇子殿下擅算学,四皇子殿下更是射御无双。”

“何止松竹书院,就是博裕书院,也是莲池书院的一大劲敌。听闻博裕书院今年有一个才华横溢的新生,叫叶景知。此次也参加了书院大比。”

“德润书院的楚昭,慈湖书院的慕容枫,还有新儒书院的梁书杰,也都赫赫有名。”

“他们几个名气再大,也不及莲池书院的谢三小姐名头响啊!”

“这倒也是。谢三小姐被誉为是莲池书院十余年来最优秀的学生,精通六艺,每次月考都是满分,堪称天才。”

“那个领头的秀美少女,就是谢三小姐了。”

……

众人探头张望,争相目睹谢三小姐的风采。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曦神色泰然,没有半分紧张局促。

谢明曦的镇定,迅速感染了一众同窗。

尹潇潇小声嘀咕:“我一直觉得自己胆大气壮,今日被这么多人围观,才知道原来真正胆大的是谢妹妹。我刚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谢明曦听在耳中,不由得莞尔一笑。

尹潇潇其实还算不错,真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的人是方若梦。

“方妹妹,你快同手同脚了。”林微微低声揶揄。

众少女轻笑不已。

方若梦俏脸一红,自嘲地笑道:“我生来胆小,让大家见笑了。”

“没有人生来胆小。”谢明曦轻声道:“方姐姐挺直腰杆,不必局促害怕。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的同窗都在,夫子和山长也都在。

方若梦深深呼出一口气,果然镇定了下来。

……

众少女随着顾山长进了松竹书院,然后,各自惊叹一声。

莲池书院已十分宽敞干净,松竹书院比莲池书院大了一倍不止。一进门,便是一片以玉石铺成的空地,足够容纳数百人。

谢明曦前世的少女时光,自然未进过松竹书院。直至儿子长大进松竹书院读书,才踏足这里。此时故地重游,心中却无唏嘘,只如冰雪般冷静镇定。

一行人继续往前行。

数年来,书院大比一直设在松竹书院。除了因为松竹书院独占鳌头之外,还因为松竹书院特意建了专门的会室。

这一处会室,由内务府建造,用的银子出自皇上私库,雕梁画栋,奢华之极。里面设了数百张椅子。六大书院的学生和夫子,皆坐在前列。前来观看书院大比的官员女眷,只能坐在后列。

前面的演台长十二米宽八米,约有一米高。

紧靠着演台的椅子,是评判所坐之处。除了六大书院的山长外,尚有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礼部尚书,外加当朝首辅陆阁老及次辅李阁老。

身份最尊贵的评判,并不是两位阁老,而是建文帝及俞皇后。

谢明曦等人一露面,便引来了一阵轰动。

其他书院的学生都是少年郎,生得再俊也没什么可看的。莲池书院却是一群美貌出群的少女,岂能不令少年郎们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英俊少年,却是例外。只见他阴沉着一张俊脸,遥遥地盯着为首的谢明曦,目中迸出嫉恨不甘的火花。

仿佛在看自己的仇人一般。

身侧的同窗少年兴奋低语:“快看,那就是谢三小姐!”

英俊少年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这是他亲妹妹,他能不认识吗?

……

第二百三十九章 声名(二)

这一声冷哼,在激动振奋的少年中,显得颇为刺耳。

刚才兴奋不已的同窗少年,此时才反应过来,连连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谢三小姐是你亲妹妹,你岂有不认识之理。”

这个冷哼的英俊少年,正是谢元亭。

如今谢府上下,都将谢明曦当成了宝。尤其是谢钧和谢老太爷,对谢明曦关怀备至。一转脸,便训斥他:“你这个做兄长的,课业远不及妹妹,说出去实在丢人。”

“你再不勤勉上进,以后有何颜面站在明娘身边?”

两相对比,更令谢元亭心中嫉恨不已。

只是,几个月之前受的重罚历历在目,他不敢再随意出手对付谢明曦。再者,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也格外谨慎难缠。他这个谢家大少爷,根本进不了春锦阁。

越是奈何不了谢明曦,谢元亭心里的嫉恨之火便烧得越旺。

“她不过是个区区女子,便是有些才学,也没什么大用处。”

谢元亭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难道她还能参加科举或是撑门立户继承家业不成!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

身侧的几位同窗,面面相觑。

谢三小姐声名赫赫,聪慧无双。已有莲池书院第一人之美誉。

身为谢三小姐的嫡亲兄长,谢元亭竟说出这等话来……该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想想这几个月来,谢元亭沉迷闲书,荒废课业,原本还算中等的课业一路落至乙等,上次月考还考了丙等……和谢明曦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这副嫉恨交加恶语伤人的小人嘴脸,真是太难看了!

同窗们交换了个眼神,默默转开头,无人再理睬谢元亭。

……

坐在博裕书院学生中间的清秀少年,也在看着谢明曦。

原来,这就是谢三小姐啊!

果然心善人美!

“景知,你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身畔的同窗少年出言取笑。

清秀少年正是叶景知。

叶景知迅速回过神来,利落地出言还击:“快些将嘴边的口水擦一擦,别让人看见了。”

同窗少年们顿时笑了起来。

叶景知口风颇紧,自家亲姐是谢三小姐厨娘之事,从未告诉过任何同窗。叶家母子寄住在谢府之事,更是无人知晓。

叶景知每日早出晚归,皆从谢家后门出入,从无机会和谢明曦打照面。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谢三小姐……

叶景知默默地遥望着光芒四射的谢三小姐,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感激,还有一丝少年怦然的心动。

……

几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坐在第二排,此时也齐齐转头看了过去。

“莲池书院果然名不虚传!”三皇子低声笑道:“这一亮相,不知要牵动多少多情少年。”

每一个莲池书院的学生及笄后,登门提亲的都能踏破门槛。

出身好,相貌生得好,才学又出众,还顶着皇后娘娘门生的光环,这样的媳妇,谁不想娶?

五皇子目光溜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张爽朗明媚的俏脸上。

就是这个尹潇潇!几个月前令他大大出丑!他从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还是牢牢记住了这张俏脸。

三皇子瞄了五皇子一眼,张口取笑:“你看尹小姐做什么?该不是还惦记着那点口角吧!”

五皇子当然不肯承认:“当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心胸狭窄!”

耳边顿时响起揶揄的笑声。

四皇子不喜说话,略一扫视,便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陆迟。

此时的陆迟,正温柔地凝视着其中一个少女。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在看林微微。

林微微!

四皇子薄唇微抿,目中闪过一丝凉意。

“我妹妹今日真是美丽醒目,无人能及。”张口说这话的,正是爱妹如命的李默。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李湘如确实美丽醒目,不过,无人能及这四个字可就太夸张了!

有谢明曦在,哪一个少女敢自称无人能及?

还有谢明曦身后的清冷少女,神色微冷,目光流盼间,流露出摄人心魄的美丽。顿时将李湘如映衬得逊色三分。

三皇子今日兴致颇佳,低声笑道:“往日没觉得,今日我才发现,原来六皇妹生得如此美丽出众。”

五皇子点头附和:“是啊!六皇妹确实很美。听闻她参加的射御比试,看来,要和四皇兄一较高下了。”

四皇子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一旁的盛渲笑着接了话茬:“四皇子殿下射御出众,已经连着两年夺得这两项的头名。公主殿下练习时日尚短,焉能是四皇子殿下对手。”

倒也不算拍马逢迎,确实是实话。

不过,三皇子听在耳中,却略显刺耳,瞥了满面笑容的盛渲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

谢明曦一行人入座后,引起的骚动总算稍稍平息。

顾山长是今日的评判之一,自然要坐第一排。

坐在她身侧的,是翰林院的顾掌院,也是顾山长的亲爹,顾怀远。

顾怀远已年近六旬,头发半白,满额皱纹。不复年轻时的俊美,不过,儒雅温和的气度却更胜从前。

“娴之,”顾怀远低声轻唤女儿闺名。

顾山长淡淡应道:“请唤我顾山长。”

顾怀远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改口喊了一声顾山长。

顾山长这才礼貌地回了一声:“顾掌院。”

顾山长和顾怀远这对父女的恩怨,人尽皆知。松竹书院的孟山长,受了顾怀远请托,特意安排父女两人隔邻而坐。

可惜,收效甚微。

顾山长招呼过一声之后,便正襟危坐,不再和顾怀远说话。

顾怀远看着倔强固执的女儿,心中暗暗长叹。

早知会闹到今日地步,当年,他真不该逼着女儿嫁人……用尽手段,也没能令女儿低头,反倒是父女离心,顾娴之毅然离开顾家,这么多年,竟再未踏进顾家大门。

他已到了致仕之龄,长孙顾清身为驸马,不愁一世富贵。只是,其余儿孙,尚需人照拂。顾娴之为莲池书院山长,身份清贵,对俞皇后也颇有影响力。

不管如何,要将她拢回顾家!

第二百四十章 大比(一)

顾怀远打定主意,主动张口道:“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母亲心中一直惦记你,今年生辰你回府吧!”

顾山长并未转头:“大比即将开始,顾掌院身为评判,还是专心为好。”

顾怀远:“……”

顾怀远接连碰壁,只得闭上嘴。

等过了书院大比,就让顾清亲自去莲池书院一趟。顾娴之最疼这个侄儿,定不忍心拂了顾清的恳求。

顾山长似是窥破了顾怀远的心思,淡淡说道:“就算是阿清来了,我也不会回去。你就别费心思了。”

顾怀远终于恼羞成怒,瞪了顾山长一眼,尚未吭声,就听身后一阵惊呼:“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

帝后齐至,众人一起起身相迎。

顾怀远悻悻地住了嘴,随众人一同起身。

无人敢说话,无人敢抬头。

前一刻还议论纷纷嘈杂不已,这一刻却是鸦雀无声格外安静。

先进来的,是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御林侍卫。一百御林侍卫,分作两列,整齐地列在两侧。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

谁有异动,便可视为窥视天颜,甚至可以视为有行刺之嫌。因此,这等时候,别说乱动,抬头乱看也万万不可。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还只是进来的侍卫,其余数百侍卫,分散在松竹书院各处,警惕戒备。

松竹书院外的各条街道,也有御林侍卫四处巡视。

一片寂静中,建文帝和俞皇后迈步而入。

建文帝英武潇洒,俞皇后端庄明艳,帝后并肩而来,风采夺人。

可惜,如此风采,无人敢抬头窥视。

直至建文帝和俞皇后一起入座,孟山长才道:“请各位入座。”

众人这才暗暗松口气,各自坐下。胆子大的,张目看向前排,看到的也不过是重重人头罢了。

书院大比既是设在松竹书院,孟山长当仁不让地主持大比。

孟山长今年五十有余,曾在朝为官,颇得建文帝信任。数年前被任命松竹书院山长。论才学,两榜进士出身的孟山长堪称博学多才……

只比顾山长稍稍逊色一筹而已。

说起来,这又是一段陈年恩怨了。

孟山长刚任松竹书院山长之时,对身为女子的顾山长颇有几分轻视,言语之中显露无疑。顾山长也不多话,设下文会,和孟山长比了一回。

结果不言而喻。

顾山长赢了!

孟山长羞愤不已,被取笑了许久。别以为男人胸襟宽广,事实上,小心眼的男人记起仇来,比女子更胜一筹。

至此,孟山长和顾山长便算结了梁子。

松竹书院年年大比第一,孟山长挽回了失去的颜面,重新抬头挺胸。顾山长之前放言要争第一,孟山长心中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立了赌约。

莲池书院想拿第一?哈哈,简直是白日做梦!

顾娴之,你就等着输了之后被我无情羞辱,再到松竹书院来做夫子吧!

……

遥想骄傲的顾娴之低头的画面,孟山长心中一阵畅快,面上却未露半分,朗声说道:“……今日是六大书院的文会,所谓书院大比,是为了检验众书院教学,更是为了让学子们一展所长……”

孟山长年龄不小,声音却颇为洪亮,中气十足。

顾山长略略撇嘴,低声对右侧的俞皇后说道:“年年都是这套说辞,看来是年龄老迈,唯恐记不住话,索性年复一年。”

俞皇后失笑不已,低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了。”

顾山长轻哼一声。

孟山长数年前曾大放厥词,说什么“女子就该嫁人生子”,还在背后说她是“没人肯要的老姑婆”“性情乖张”诸如此类。

她听闻之后,如何能忍?

当即便设下文会,邀了帝后参加,当着建文帝的面,她用一身才学狠狠地羞辱践踏了孟山长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

可恨莲池书院在书院大比中一直屈居松竹书院之下。每年都要看孟山长洋洋自得的老脸,实在可恼。

俞皇后对顾山长知之甚深,笑着低语道:“希望她们此次争气,能为你我争脸!”

顾山长挑眉,傲然一笑。虽未言语,笑容中流露出的骄傲自信,却毕露无疑。

俞皇后微微一笑,拍了拍顾山长的手背。

……

孟山长一番“啰嗦废话”过后,书院大比正式开始。

礼乐书数射御!礼仪排在第一,也是书院大比的第一项。

六大书院参加礼仪比试的共有十八人,陆续上了宽敞的演台。

松竹书院的学生穿着天蓝色儒袍,博裕书院的学生着天青色儒袍,德润慈湖新儒的学生各着石青浅灰墨绿色。

莲池书院的粉色罗裙,在一片青蓝绿色中显得格外鲜嫩娇艳。三张俏脸,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看,我们的晗姐儿站在演台上。”萧夫人的笑容里满是骄傲:“晗姐儿自小便习礼仪,进了莲池书院后,礼仪课程也一直颇为出众,这才被选入比试名单。第一什么的,我们不敢说。不过,前三应该是没问题了……”

沐婉婷的母亲稍微含蓄一些,正低声和周围的贵妇们闲话:“我们也没料到婉婷能参加礼仪比试,只盼她稳稳当当,别紧张出错便行了。考第几其实都无妨,我们都以她为傲。当然,若能进前三,便再好不过……”

官员们所坐之处,以相貌俊美著称的鸿卢寺卿谢钧,正满面春风地听着身边的同僚恭维:“只看风仪,谢三小姐当属第一。”

可不是?

谢明曦微笑而立,在众人的盯视下,从容不迫,身姿优美,风采夺人。宛如一颗明珠被拂去了所有灰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光华。

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他的女儿有多出色!

谢钧挺直胸膛,笑得矜持。

礼仪比的是什么?

比的就是风姿!

人人都学礼仪,被选入礼仪比试的学生,俱都熟知各种礼仪,绝不可能出错。要想争出高下,便要看谁容貌气度风仪更胜一筹了!

今日的第一名,非谢明曦莫属!

……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比(二)

今日的第一名,非谢明曦莫属!

俞皇后和顾山长对视一笑。

身为夫子,见到自己的学生这般出众耀眼,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骄傲,无法用言语细述。因此带来的满足和愉悦,也远胜过华服美裳金银珠宝。

被冷落的建文帝,故意低声笑道:“有娴之在,皇后的眼里根本看不见朕了。”

顾山长:“……”

一朝天子用如此熟稔的口吻直呼她的闺名,是莫大的荣耀。显然是看在俞皇后的颜面……

她只想呵呵一声。

宫中嫔妃一大把,庶子庶女生了一堆,建文帝早已违背了当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这等薄情寡义的男子,做出这等深情的模样,真是令她膈应。

俞皇后却颇吃这一套,立刻笑着看向建文帝,满目柔情:“臣妾从此刻起,只看皇上如何?”

建文帝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握住俞皇后的手。

帝后恩爱,可见一斑。

顾山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有点浑浊,令人呼吸不畅。

……

一个半时辰后。

礼仪比试全部结束,众评判各自写下分数。

比试以十分计,十余位评判的分数相加总分,便是这个学生的比试成绩。以总分排序,第一名计十八分,第二名计十七分……

以此类推,最后一名,便只能计一分。

每一项比试的前三名,当日便能排出来。至于书院排名,则要等到六门比试全部结束,将所有学生的分数相加为总分排序。

帝后同为评判,自然无人敢耍花样动手脚。再者,各家书院山长也都在,谁也不好故意胡乱打低分。

两位算学夫子,飞快地拨着算盘,很快算出了众学生的总分。

谢明曦,一百二十分!当之无愧的头名!

评判共有十二人。也就是说,每一个评判都为谢明曦打了满分。

如此惊人的高分,历年礼仪比试从未有过。户部侍郎宣读分数的时候,顿时引起满场的惊叹。

不过,却无人提出异议或是有半分不服。

在座所有人,都已被谢明曦的风采所折服。

便连建文帝,也点头赞许:“这个谢明曦,果然有皇后年少时的风采。”语气中满是激赏。

俞皇后下意识地看了建文帝一眼。

谢明曦只有十岁,建文帝便是看入了眼,也不可能生出纳妃嫔之意……

按着宫中规矩,后宫三年采选一回。每隔三年,便有几个年轻鲜嫩的美人进宫。一开始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如今,她已渐渐麻木,习以为常。

俞皇后心念电闪,低声笑道:“皇上这般欣赏谢明曦,待过上几年,不妨下旨赐婚,让她做儿媳便是。”

庶出确实是一大硬伤,不过,这等美貌聪慧的少女,光芒四射,天生便该嫁入皇家。

建文帝却未正面回应,随意地笑了笑。

俞皇后心中微微一沉。

她和建文帝少年相识,夫妻二十余载,对彼此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能窥破建文帝最隐晦的心思。

是啊,建文帝最喜欢年少时的俞莲娘。那时的她,美丽自信,聪慧无双,风华~逼~人!

如今,俞莲娘年老色衰,建文帝见到了神似年少俞莲娘的谢明曦,又岂会不动心思?

万幸谢明曦尚且年少,建文帝便是再“欣赏”,也不能在此刻召谢明曦进宫。再过几年,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娴之已决定要收谢明曦为弟子。绝不会容谢明曦日后入宫为妃。便是看在娴之的颜面,她也要护着谢明曦。

俞皇后心思如潮,面上却不露声色。便连身侧的顾山长,也未窥出俞皇后的情绪有什么异样。

执掌后宫十余年,俞皇后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宫皇后。

……

“啊啊啊,你们竟然真得夺了前三名!”

“你们今日可真是大出风头,更为我们莲池书院争了光。”

谢明曦萧语晗沐婉婷三人,被激动亢奋满面笑容的同窗少女们团团围拢住。

谢明曦第一,萧语晗第二,沐婉婷第三。

莲池书院在第一日的礼仪比试中,力夺前三。按着计分规则,今日总分共五十一分,稳居第一!

萧语晗和沐婉婷满面兴奋雀跃。

谢明曦也弯起唇角,目中漾起笑意。

尹潇潇淘气地笑问:“谢妹妹,拿第一的感觉如何?”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总算达到了预定的目标,没落下乱吹大气的恶名。”

众少女纷纷笑了起来。

谢明曦又看向李湘如林微微盛锦月三人,神色郑重:“明日,就要看你们的了。”

便是李湘如,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谢明曦不愧为海棠学舍的舍长!短短一句话,便鼓舞起了所有人的士气。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放心,我们必会全力以赴。”

……

一片欢腾中,顾山长嘴角微扬,瞥了面色略显难看的孟山长一眼,颇有风度地自谦:“今日比试的结果,委实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她们几个运道还算不错。”

孟山长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顾山长太过自谦了。莲池书院人才济济,新生优秀出众,更胜去年。”

孟山长口中说得大度,心里其实都快怄得吐血了!

礼仪一直是莲池书院的强项。而松竹书院的强项是数射御三门课程。孟山长自知这一门不敌莲池书院,索性挑了三个新生。

数射御三门的比试人选,却全部是最精锐阵容。

礼仪比试失利早在预料之中。

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莲池书院竟一举囊括了前三。总分遥遥领先不说,声势也随之大振。反观松竹书院,开局大大失利,士气低迷。

想扳回劣势,松竹书院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比试中夺一回前三才行!

想一想数射御,想一想即将参加大比的陆迟盛渲李默及三位皇子,孟山长的心情总算稍稍好转。

顾山长显然猜到了孟山长聊以**的念头,哂然一笑。

数射御吗?

松竹书院有松竹四公子,有诸皇子。莲池书院也有谢明曦六公主尹潇潇!

……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惊马(一)

礼仪比试的排名分数,很快被张榜公布在松竹书院外。

几位钱庄掌柜凑上前一看,顿时个个震惊得张大了嘴,塞一个鸡蛋绰绰有余。

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讨论得十分热烈:“莲池书院此次真是厉害,竟一举夺了前三!”

“我记得去年礼仪比试,莲池书院总分也是第一,不过,名次可没这么好。”

“是啊!这位谢三小姐,竟是满分。”

“看来,莲池书院真的有可能压过松竹书院……”

掌柜们忍不住了,立刻张口反驳:“这怎么可能!谁不知莲池书院数射御三门皆为弱项。去年书院大比,三门都垫了底。”

“莲池书院前三日风光,等到第四日,你们便等着瞧吧!”

“松竹书院很快定能反超。”

百姓们可不管什么反超不反超,总之,今日的热闹便够说上许久了。

……

比试只有半日时间,到了正午时分,谢明曦和谢钧谢元亭父子一起回了谢府。

等了半日的谢老太爷徐氏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张口便问:“明娘比试成绩如何?”

谢钧哈哈一笑:“满分,第一!”

谢老太爷大喜,连连道好。

徐氏笑得嘴咧至耳根:“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明娘这般聪慧厉害,定能拿第一。”

顺便鼓励面色晦暗的谢元亭:“元亭啊,你身为兄长,可得多向明娘学一学。人笨些不打紧,勤勉一些便是。下一次月考,怎么着也得考一个乙等回来。考丙等,别说你爹面上无光,便是我这个祖母看在眼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谢元亭:“……”

谢元亭看着笑得亲切和蔼的徐氏,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着,十分糟心。

也不知徐氏被谢明曦灌了什么迷魂汤,事事向着谢明曦。

他才是谢家长孙!

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可现在,便连谢老太爷眼中也没他这个长孙。整日明娘长明娘短,仿佛谢家只剩谢明曦一个孙女……

徐氏膈应了谢元亭后,又冲谢明曦笑道:“明娘,今日叶秋娘亲自下厨,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你早些吃完,早些回去歇着。”

谢明曦笑着道谢:“多谢祖母关心。”

祖母不但关心你,更关心下注的五百两。

徐氏心里嘀咕着,口中当然只字不提。

……

“什么?谢明曦竟是第一?”

永宁郡主府里,传出了谢云曦不敢置信地叫嚷声:“你是不是看错听错了?她怎么可能会是第一?”

管事低头陪笑:“奴才奉命前去,岂敢胡说,看了三次,三小姐确实是第一。而且还是满分。”

谢云曦嫉恨得俏脸扭曲。

永宁郡主眉头紧蹙,目中满是阴霾。

身为嫡母,拿捏一个庶女是轻而易举之事。

没想到,到了她这儿,却整个颠倒过来。半年前还默默无闻的谢家庶女,如今名满京城,如一颗明珠,光芒璀璨,耀不可挡。

谢明曦越是出众,日后的道路便越宽敞。庶出的身份,已不再是禁锢。

“母亲,我们不能再容谢明曦这样下去了!”

谢云曦不知何时攥紧了永宁郡主的衣袖,急切地出主意:“不如我们动些手脚,让三妹受一回伤。伤势无需太重,只要令她错过算学比试就行了……”

“住口!”永宁郡主阴沉着脸呵斥:“有锦月的教训在先,你不可枉动心思。”

谢云曦兀自一脸忿忿:“难道就任由她这般风光?”

“谁让你自己不争气!”永宁郡主狠狠瞪了谢云曦一眼,没半点好声气:“你便是有谢明曦一半资质,在白鹭书院里也该冒头了。何至于像现在这般,每次月考都是乙等!”

谢云曦被骂得灰头土脸,满腔的恼怒难堪,尽数迁怒到了谢明曦身上。

母亲不愿出手,她自己动手便是!

谢云曦用力咬紧嘴唇,目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

……

永宁郡主心情不佳,训斥了几句,便打发谢云曦回了院子。

谢云曦被永宁郡主娇生惯养,在郡主府里颇得宠爱。身边自然少不了跑腿当差的人。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两个家丁出现在眼前。

谢云曦低声吩咐几句。

两个家丁都是一惊,一时间不敢应下。

谢云曦目光一扫,脸色沉了下来:“主子的吩咐,你们竟敢不听?”

其中一个家丁略一踌躇,鼓起勇气分辨:“二小姐的吩咐,奴才岂敢不听。只是,二小姐所吩咐之事,委实令奴才为难。”

另一个家丁也是一脸为难:“三小姐有个好歹,奴才两个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赔不起。”

小姐们之间闹意气,他们两个哪里想掺和?一旦事发,他们两个可没好果子吃。

谢云曦见下令不管用,又诱之以利:“你们按我的吩咐去做,藏得隐蔽些,事成立刻便跑,绝不会有人察觉。只要办成这桩差事,我赏你们二百两银子。”

财帛动人心。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终于点头应下。

……

隔日清晨。

谢钧照例领着谢明曦谢元亭兄妹一起出了谢府。

谢钧谢元亭俱骑马,谢明曦独自乘坐马车。驾车的车夫,是谢府里最好的车夫,姓丁,在家中排行第二,平日被人称呼一声丁二。

丁二今年三十多岁,做了二十年车夫,驾车极有经验。马车又快又平稳。

可惜,今日注定了不太平。

转弯之际,丁二刻意勒紧缰绳,令马车速度放慢。

谢钧谢元亭俱在前方,压根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听到身后骏马一声长嘶,然后便是丁二惊恐的呼喊声。

谢钧慌忙调转马头,却见拉着马车的骏马不知何故躁动起来,丁二用尽全力也未控制住似发疯一般的马匹。

车厢被扯着不停晃动,眼看着就要翻倒。

糟了!

谢明曦还在马车里!定会被摔伤!

谢钧已救之不及,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太好了!

谢明曦还在马车里!被摔死才好!

谢元亭眼睛倏忽一亮,一颗心兴奋又激烈地跳动。

……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惊马(二)

就在此刻,车厢门被猛地用力踹开,一个纤巧的身影从车厢里闪了出来。

车厢重重地摔倒。躁动的骏马被车厢牵动,也猛地摔倒。驾着马车的丁二随之倒地,发出一声惨呼。

凄厉的惨呼声,听得人心中发凉。

谢钧惊魂未定,迅速下马,箭步上前,急急地扫视谢明曦一眼:“明娘,你没事吧!”

经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谢明曦神色依旧镇定:“我没事,父亲放心。”早在马匹长嘶的那一刻,她便知不妙,反应极快地开了车门,及时地跳出了车厢。

反应稍迟片刻,她便会随着车厢一起摔倒,免不了受些伤。

怎么就没摔死她?

谢元亭心中十分遗憾,下了马,假惺惺地凑上前来:“三妹真是福大命大。马匹受惊,竟毫发无伤。”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谢元亭一眼:“我没受伤,大哥似颇为遗憾。”

谢钧阴着脸,冷冷地扫了过来。

谢元亭心里一跳,哪里敢再多舌,立刻闭了嘴。

丁二满面痛苦地站了起来,左腿被扭伤,根本无法挪动。忍着剧痛张口道:“老爷,奴才出府之前,细细地查过,拉车的马匹绝无问题。”

“刚才有两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击中了马匹。所以,这匹马才会骤然发疯。请老爷明察!”

谢钧拧起眉头,满面怒容:“一定是有人要故意谋害明娘!”

谢元亭插嘴道:“这些人一定已经跑了,只怕追之不及。”然后,一脸担忧地对谢明曦说道:“三妹,你到底开罪了什么人?快点仔细想想!”

呵呵!叫你整日招摇!

叫你考第一考满分!

现在算是遭报应了!今日有人来惊马,明日说不定就直接有人来行刺了!

谢明曦淡淡扫了幸灾乐祸的谢元亭一眼:“不必想。等上片刻,暗中捣鬼的人,便会出现。”

谢元亭:“……”

谢钧:“……”

……

马匹摔倒之后,倒是不再动弹,只是不停痛苦长嘶。丁二忍着疼痛,慢慢挪过去,在马匹的腿上和后背上分别找到了一粒尖锐的石子。

石子陷进马匹的皮肉中,略一用力,才拔了出来。

由此也可见,来人只想令谢明曦受伤。否则,用的便该是飞刀或是箭矢。

谢明曦心念微闪,已猜出了谁是“主谋”。

会以这等低劣浅显的手段害她的,只会是谢云曦!

此时的谢云曦,还没修炼至前世的狠毒无情。所想的,无非是令她受伤错过两日后的算学比试。

谢钧能一路考中探花,自然不是蠢人。很快也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张俊脸闪过恼恨。

谢云曦这个蠢货!和她的亲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蠢东西!相貌生得再好,也掩盖不了蠢钝的事实!

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倏忽出现在眼前。一并出现的,还有两个神色仓惶满目惊惧的家丁。

这两个家丁,俱被捆住了手脚,被重重扔在地上,疼得哎哎直叫唤。

“三小姐,这便是暗中扔石子伤人的鼠辈。”其中一个男子,沉声禀报。

谢明曦略一点头。

余安私下以重金网罗来的侍卫,身手敏捷,反应快速,银子还算没白花。

几个男子一起拱手行礼,然后迅疾退走。

谢钧震惊不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明娘,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忽然出现?”莫非他们一直跟在身后?

谢明曦非常自然地将锅推给了六公主:“不瞒父亲,其实这是六公主殿下特意派来的侍卫。让他们在书院大比这几日随行保护我。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谢钧并未起疑,心中满是庆幸:“幸好公主殿下细心。否则,这两人一跑,便没了对证。”

谢元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脱口而出道:“父亲,他们两人怎么颇为面熟?”

谢钧冷哼一声。

能不面熟吗?

这是永宁郡主府里的家丁!

想害人也不知道做得隐蔽些,大喇喇地让府中家丁出手。蠢得让人无话可说!

谢钧憋了一肚子闷气,张口道:“我现在便领着他们两个去郡主府,元亭,你重新回府,命人备马车,送明娘去松竹书院。”

“不用了。”出言反对的竟是谢明曦:“我自己回府便可。大哥还是陪父亲去郡主府吧!”

她懒得看谢元亭那张嫉恨扭曲的脸。

谢元亭也不愿和谢明曦同行,立刻道:“我陪父亲去见母亲二妹。”

谢钧无心多言,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

谢家马车停在了松竹书院外。

院门已被锁上。

谢明曦下了马车,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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