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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第一一七章 那条狰狞的火舌

渎叻码头至大兴门,地势大致平坦,不过,也有起伏,只是坡度平缓,无碍人车通行,拿波浪打个比方,目下,法国人之所在,算是一个“波峰”,前方三百五十米左右,是另一个“波峰”,地势较法国人脚下的“波峰”略高,两个“波峰”之间,地势相对低洼,算是“波谷”。番茄 -``.x`f`q`x-s`

诡异的景象,就出在对面由“波谷”而“波峰”的这个缓坡上。

十来条长短不一的壕沟,纵横交错,铺满了整个坡面。

通向大兴门的道路,被这些壕沟截断了。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安邺还以为是某种水利设施越南多雨,这些壕沟是拿来雨季的时候排水入红河用的?

转念一想,不对!渎叻码头至大兴门的道路,被生生截成了三、四段,天底下哪儿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水利设施?

再细看,愈发的不对劲儿。

壕沟有长有短,有横有纵,相互交错,最长的三条,都是横向的,即东西向的,彼此基本平行,第一条和第二条,相距大约七、八十米的样子,第二条和第三条嘛……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吧!

这三条壕沟的边沿南边儿,即朝向法国人的这一边儿都密密的码堆着沙袋,蜿蜒一线,几乎没留下什么空隙;码堆的方式,十分古怪:上下两只沙袋叠在一起,码的整整齐齐,不过,每隔三、四只沙袋,两只就会变成一只,留下一个缺口,非常之有规律。

还有,安邺留意到,这些壕沟横向的也好,纵向的也好,并不是笔直的,而是锯齿状的,即是说,拐来拐去的。

这些壕沟,做什么用的呢?

某种障碍?用以迟滞敌人的骑兵和车辆?

如是,未免太窄些了吧?

壕沟内里的情形,不知究竟,可是,大致的宽度,还是看得出来,人都几可一跃可过,战马更加不在话下;还有,这么窄的壕沟,填平一小段,不过指顾间事,或者叫工兵随便竖根桩子,搭两块板子,车子也就过去了。

起不到多少“迟滞”的作用啊!

正在转着念头,旁边的图尼森一边调校着望远镜的焦距,一边皱着眉头嘟囔,“这些沙袋码的一会儿两只一摞,一会儿一只一摞,这一个个的缺口,一眼看上去,倒有些像……城堞似的?”

城堞?

安邺心中一动:这些壕沟,莫不是越南人的某种……防御设施?

士兵呆在壕沟里头,从“堞口”即“缺口”处向外射击?

可是

唉,可是什么呀!看到这儿,书友们大约都着急了:还“可是”?这些壕沟做什么用的,根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呀!

堑壕啊!

这法国人,一个两个的,都什么眼神儿?

就这水平,还好意思自称职业军人?

哎,我说狮子,你这个逆向金手指,是不是开的太过了点儿?

呃……

其实,也不算太过。

因为,目下,是一八六八年。

冷兵器时代,只有壕沟,没有堑壕因为根本用不着;壕沟的作用,不是拿来保护己方的士兵,而是为敌人的前进制造障碍就像安邺一度猜测的那样。

进入热兵器时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堑壕依旧是用不着的。

滑膛枪时期,步枪的射程有限,射速感人,能否中的,也要靠刷人品,攻守双方,都必须排队枪毙,才能够获得足够的火力密度,不然,这个仗就打不起来,因此,也不需要堑壕来保护士兵。

火绳枪而燧发枪,滑膛枪而线膛枪,步枪的射程、射速、准绳都大大提升,产生了在敌人距离尚远的情况下、对士兵进行保护的需要,但是,堑壕依旧不是必需品,因为,弹药的装填方式没有发生变化还是前装;作战方式也没有发生还是排队枪毙。

这个时期,保护士兵的防御措施,不是往地下挖堑壕,而是在地上起胸墙。

两者的区别,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前装枪装填弹药的操作,一要站立,二要有足够的空间想一想那根通条有多长吧!胸墙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要求,堑壕呢?

第一,堑壕的空间,必定是狭窄的;第二,如果挖的足够深,站立容或许之可是,那得多大的工程量啊?而且,也会带来其他的一些列技术问题,这个时期,敌人的枪炮没那么大的杀伤力,士兵的性命,也没那么值钱,胸墙大致就够用了,因此,关于防御设施,不大会有人往“地下”动脑筋。

只有进入后装枪时期,射速大大提高,准绳、射程也进一步提升,步枪的杀伤力大幅增加,同时,装填方式的变化,也消除了使用堑壕的技术障碍,真正的近现代意义上的堑壕才应运而生。

本时空,后装枪之大规模应用,始于美国内战,其典型,便是关卓凡率领的“清国义勇军”了他带到美国的轩军,一水儿的后装枪;大规模的堑壕战,亦始于美国内战,特别是彼得斯堡战役中,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纵横交错的堑壕,曾让关卓凡叹为观止。

堑壕战的始作俑者,是查塔努加战役中颇让轩军吃了苦头的南军悍将朗斯特里特,然后,罗伯特.李将之发扬光大。

另一位始作俑者,则是俺们的关爵帅。

南下亚特拉大途中,关卓凡就是靠挖战壕拿下了固若金汤的阿拉图纳北军的战壕,一路前延,南军枪击、炮轰、夜袭,皆无奈其何,眼睁睁的看着敌人将战壕挖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当然啦,关爵帅的这一招,说到底也是盗版盗版原时空tg惯用的土工作业。

不过,不计关卓凡这个开外挂的,美国内战的堑壕,还非常原始,主要的作用,是自我保护,而非“防守反击”据壕对敌射击,其实质,是一种“交通壕”;其面世,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大规模的长期对峙,敌我双方的防线,犬牙交错,冷枪不断,为自保,大伙儿本能的做起了缩头乌龟。

回到法国人这儿。

欧洲第一次大规模的后装枪应用,是一八六六年普奥之争的“七星期战争”,迄今不过就是一年半多点儿的事儿,正因为眼见普鲁士的后装枪痛殴奥地利的前装枪,法国人才手忙脚乱的换装后装枪“夏赛波步枪”。

可是,全员换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事实上,直到目下,法**队也没有百分百完成这个工作,安邺带的这六百二十名士兵,亦不过是刚刚拿到了“夏赛波步枪”。

咦,不对,只有五百二十名那一百名安南“狙击手”,用的还是前装枪呢!

武器的换装,既手忙脚乱,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味道,适应于新武器的新战术,就跟不上趟了,目下,法**界对“战斗队形”该如何变化,依旧莫衷一是,印度支那驻军远离本土,什么事儿都慢半拍,安邺、图尼森等奉行的操典中,所谓“战斗队形”,依旧是排队枪毙的那一套。

因此,法国人认不出这纵横交错的壕沟是做什么用的,并不出奇。

安邺能够想到,这些壕沟可能是“某种防御设施”,已经算是悟性高了。

有书友可能会指出,轩军征日之时,高杉晋作、山县有朋领兵攻打轩军设在小仓城的后勤基地,可是认出了类似的壕沟是做什么用的呀?

呃,是的,不过,高杉晋作、山县有朋两个,都是人杰,高杉更是天才,安邺、图尼森之流,不过普通军人,悟性有所差异,也是正常的吧!

还有,安邺是这么想的:这些壕沟,就算是“某种防御设施”,应该也不关“降龙行动”的事儿吧?目其工程量,绝非旦夕可成,什么时候竣工的不好说,不过,一定早在“降龙行动”之前,就开始施工了。

可惜,身边儿没有本地的越南人,不然,抓过来问一下就明白了。

娘的,那个河内巡抚叫阮林的,也没有提起过,渎叻码头至大兴门的路上,还有这么多的状况啊?

安邺还在犹豫,图尼森催他了,“还等什么?管它是做什么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路!反正,那里头也没有人!”

没有人?

似乎是的整面缓坡,异常安静,望远镜中反复搜索,也看不出任何生人活动的迹象。

安邺踌躇片刻,“好吧。”

队伍继续前进,依旧保持着“行军队形”,没有换成“战斗队形”。

距“波谷”不足五十米的时候,安邺再次止住了队伍。

此时,距第一条横向的壕沟,已不足一百米了。

还是不对劲!

这条壕沟的边沿,有三簇奇怪的灌木,中间的一簇,刚刚好生在被截断的道路边儿上,另两簇灌木,与之间距,都是大约四、五十米的样子。

因为挖掘壕沟,这面缓坡上的树木和灌木,几乎都被伐光了,怎么会单单留下这三簇?远看,尚不觉得什么,距离近了,便显得异常扎眼。

安邺从一个士兵手中,拎过一支步枪,瞄准中间的那簇灌木,扣动了扳机。

子弹射入灌木,只听清清脆脆,“当”的一声,传了出来。

距离虽远,可是,这儿是一个“波谷”的地形,回响非常清晰,大伙儿都听得明白,这粒子弹,一定是打在了某种金属物体之上。

确实不对路!

安邺下令,派出一队士兵,前出搜索,弄清楚壕沟里头的状况后,大部队再继续前进。

同时,为策万全,“展开战斗队形!”

命令刚刚传了下去,尚未及动作,“中弹”的那簇灌木,突然涌出了一团白烟,白烟之中,一条长长的火舌,喷薄而出。

*

第一一八章 火网密布,血花绽放

安邺侧前方的图尼森,好像被一只巨掌猛力一击,整个人向后飞了起来,安邺甚至听得见同袍身上发出来的子弹钻进肉体的那种瘆人的“噗噗”声,他刚下意识的微微一矮身,便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捶,一个踉跄,眼角余光之中,一股鲜血,从自己的右胸喷了出来。

他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大喊:“快!展开战斗队形!还击!”

然而,安邺发现,自己既发不出声音,也吸不进空气了——一个念头随即冒了出来:肺被打穿了?

血从嘴里涌了出来,视野迅速模糊,身子慢慢软倒下来,可是,脑海中,那簇灌木吐出来的狰狞的火舌,却异样清晰;还有,它连续不断的咆哮声,像无数把大锤,此起彼落,敲打着安邺的耳膜。

怎么跟……放鞭炮似的?

就在这时,另外两簇灌木也冒出了白烟,吐出了一模一样的火舌。

安邺身后的士兵,犹如被无数条无形的鞭子猛力的抽打着,剧烈的、夸张的扭动着身体,然后,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这是安邺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三簇灌木“开火”之后,好像变戏法一般,每一个沙袋的“堞口”,都冒出了一个人、一支枪,紧接着,数百股白烟腾起,数百支斯潘塞连珠枪射出的子弹,加入了三门加特林机关枪编织的死亡弹幕。

法国人的队伍中,无数朵血花绽放开来,混合着碎肉和硝烟,在破裂的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团团诡异的血雾。

按照轩军操典,打狙击的时候,必须把敌军放到五十米之内,才可以开火,此时,法国人距第一道堑壕大约八、九十米的距离,对轩军来说,并非最佳的射程,如果法国人一被袭击,立即撤退,动作足够快、运气足够好的话,也许尚不至伤筋动骨。

可是,战斗一开始,正、副指挥就中招了,自然没人发布这个“撤退”的命令——哎,谁叫他们二位,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拿着望远镜,指手画脚,醒目如斯呢?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这支队伍最大的两个头目,不先打你们又先打谁呢?

事实上,就算安邺没有成为加特林机枪打击的第一目标,他也不会发布“撤退”的命令——如前文所述,他试图发布的,是如下的命令:“快!展开战斗队形!还击!”

可是,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法军的操典,遭受袭击之时,第一要务,是保持队形——只有保持住队形,才能维持火力密度,若一散了开来,便形同溃败了。

上一章说过,遇袭之前,为策万全,安邺已发布了“展开战斗的队形”的命令,只是未及动作,便已遇袭,不过,这一班法国兵,包括阿尔及利亚轻步兵在内,都算训练有素,既已经接到了命令,虽遽遭打击,依旧努力执行,“展开战斗队形”。

这就悲剧了。

密集的队形,成为加特林机枪最好的靶子,每一门加特林机枪都以一分钟三百至四百发子弹的射速,不间断的喷吐着火舌,三门加特林机枪形成了一道炽热的交叉火网,像死神的巨镰,由前而后,一路割了过去。

巨镰到处,血肉横飞,一个个士兵猝然倒地,很快,缓坡上就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因为队形的密集,有的尸体,甚至彼此叠在了一起。

“战斗队形”始终无法成功展开。

也不断有开枪还击的,可是,或者站姿,或者跪姿,几乎没有趴到地上的,也几乎没有去寻找掩体的——趴到地上,寻找掩护,都不符合操典。

对于堑壕里的加特林机枪和斯潘塞连珠枪来说,这些人,依旧可以算是靶子。

法国兵的射击水准,其实相当不坏,可是,却几乎无法对堑壕里的敌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目标既太小——斯潘塞连珠枪的射手,只冒出一个脑袋;又有沙袋的保护——子弹飞行的方向,只要不是百分百正对“堞口”,哪怕角度只略略歪斜一点点,也会被两旁的高过头顶的沙袋挡住。

只有那三簇“灌木”,目标足够的大,时不时被法国兵中的,可是,火舌喷吐不绝,丝毫不受影响——哎,里头那件不晓得是枪是炮的玩意儿,明显是装了钢铁挡板的,普通步枪子弹,根本无法穿透。

法国兵的死伤,愈来愈多,整支队伍,已完全不成形状,狂风骤雨般的弹幕中,惨叫声、呻吟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唉,如果没那么“训练有素”,甚至一遇打击,便一哄而散,这班法国兵的命运,或许还会更好一些呢。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登陆部队都是“训练有素”的,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也因此伤亡最小的安南“狙击手”们,先顶不住了。

看着前面的同袍一个个割麦子般的倒伏下去,一个正在装填弹药的小个子的“狙击手”,如梦初醒般大叫一声,扔掉手里的通条,掉头就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余的数十名安南“狙击手”,有样学样,也纷纷转身“后撤”。

没跑出几步,便看见,来时的那个“波峰”上,一门小炮,冒出头来。

事实上,如果觑得仔细些,会发现这其实不是一门炮——虽然也有轮子,也有身管,可是,“炮口”里头,十个小小的圆洞围成了一圈。

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奇怪的“炮”?

还有,竖在“炮管”尾部的那个巨大的金属圆筒,又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逃命紧要,没有人去在意这些细节,甚至,这门“小炮”,是己方的还是敌方的,都没有人去多想。

可是,魔鬼就藏在细节之中啊!

安南“狙击手”们争先恐后的进入了五十米最佳射程内,“加特林机关枪Ⅱ型”猛然咆哮起来。

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小个子的胸口、脸庞,几乎同时爆开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血洞,一团不晓得是红是白的物事,从脑后直喷了出去,砸在后面的人的脸上。

小个子双手痉挛般挥舞了一下,又向前冲了两三步,才摔倒在地。

他身后的“狙击手”们,包括那个沾了一脸他的脑浆的倒霉鬼,接二连三的,中弹倒地。

“狙击手”们本能的一窝蜂的再次掉头“后撤”,可是,一连串延伸射击的加特林机关枪Ⅱ型的金属定装弹,轻易的就追了上去,无情的撕开他们的后背,钻进他们的身体里,坡上一片血雾弥漫。

某些方面,越南人的反应,可比法国人快的多了,眼见既前不得,也后不得,安南“狙击手”们便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纷纷扔下枪支,跪倒在地,举起双手。

有的人,整个身子匍匐在地面上,两只手竖在耳边,那个姿势,不晓得是抱头呢?还是举手投降呢?

就在这时,河面方向,传来了舰炮的巨响。

意识清醒的,不论哪一边儿的,都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过了片刻——

咦?并没有炮弹飞了过来?

舰炮的巨响,不绝于耳,可是,始终没有一颗炮弹,落到这一片“波峰”、“波谷”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

“蝮蛇号”、“梅林号”不是该为登陆部队提供火力支援的吗?

他们这是往哪儿打炮呢?

最后的希翼破灭了,法国人也终于崩溃了。

弹飞如雨,有的人,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既不躲避,也不射击,脸上一片茫然;还有的,坐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

反击愈来愈稀疏。

“停止射击!”

堑壕里,命令传了下去。

枪声停下来了。

“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有人拿着一个铁皮喇叭,高声喊道。

嗯,这两句法语,虽然不算十分标准,不过,法国人应该也是听得懂的。

大部分幸存的法国士兵木然相向,没有什么反应。

声音严厉起来:“重复一遍:放下武器,举起手来!——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终于,一个法国士兵松开了手指,“锵啷”一声,手中的步枪,掉到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有着异乎寻常常的传染力,很快,“锵啷”、“锵啷”声不断,一支又一支步枪,掉到了地上。

接着,有人举起了双手。

这个动作,也是有传染力的,一个又一个人,举起了双手。

好像一线蓝色的潮水,穿着蓝色军装的士兵,从堑壕里慢慢儿的涌了出来,端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步步的逼了上来。

这个军装——

乍一看,部分来自西贡的轻步兵甚至产生了错觉:上帝!这不是自己人吗?!

再细看,不对,军装的式样虽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从头到脚,一水儿的蓝;我们呢,只有上衣是蓝色的,帽子、裤子,都是红色的。

来自沱灢的海军陆战队,则不会产生任何误会——

中国人,是中国人。

此刻,河面方向,舰炮巨响,连绵不断,惊天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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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客官,辣么大的炮弹,多来几发吧!

登陆部队由渎叻码头出发没过五分钟,“蝮蛇号”上的巴斯蒂安上校就发现,现实和计划出现了偏差。

原定的计划是,渎叻码头至大兴门的这段路,舰队在河面上一路遥遥“伴行”,随时准备为登陆部队提供对岸炮火支援。

可是,没过多久,问题出来了——舰桥上的人,看不见登陆部队了。

原因很简单:升龙城四门之中,临红河的祥符门是东门,登陆部队的目的地大兴门是北门,红河的流向是由西北而东南,则作为升龙城北门的大兴门,距河边其实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所以,渎叻码头至大兴门的道路,同红河不是平行的,而是愈往前走,距离河边愈远——也即是说,距河面上的舰队愈远。

陆地不同河面的一览无余,有树木遮挡和地势起伏,登陆部队很快就从巴斯蒂安上校的视野里消失了。

此时,舰桥上的人已看不见登陆部队了,不过,瞭望台上的观察手,还是看得见的,可是,再往前走,就算爬上了瞭望台,也看不见登陆部队了。

我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

巴斯蒂安不由大为沮丧。

丹尼斯安慰领导,“舰队是否‘伴行’,对于登陆部队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安邺和图尼森会遇到什么非‘蝮蛇号’、‘梅林号’炮火支援不能解决的麻烦?”

顿了顿,“越南官方不可能自寻死路——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他们真的自寻死路,登陆部队也可以轻松将之击溃;如果是少数民间武装——那就更加不必说了!上校,你晓得的,那班草寇,只要一排枪放过去,便会一哄而散,连第二排枪都不必放的!”

“嗯……”

“南圻的治安战,”丹尼斯说道,“已经反复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咱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说的也是。

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还是隐隐不安呢?

事实证明,领导就是领导,不安是有道理滴。

加特林机枪咆哮起来的时候,巴斯蒂安浑身神经质的一震,立即竖起了耳朵,很快,岸上传来的枪声,犹如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

他的眼中射出寒光,“登陆部队遇袭了!”

似乎确实如此,巴上校、丹少校两个,都听得出“夏赛波步枪”射击的声音——这是登陆部队在还击。

丹尼斯大为愕然:难道,越南人真的跳出来“自寻死路”了?亦或是几个“草寇”不知死活?

他凝神倾听了片刻,脸上的神色,渐渐舒展开来,“没关系——不是什么大麻烦!”

微微一顿,“上校你听,‘夏赛波步枪’射击的声音,十分疏落,这说明,登陆部队连战斗队形都未展开,只不过在随意放枪罢了——敌人的人数,必定很少,对于登陆部队来说,并不算正式的战斗。”

“可是,对方的——

“上校,对方根本不是在放枪!枪声——不,其实根本不是枪声——如此密集,天底下哪儿有这种枪支?”

“啊……也是……”

巴斯蒂安想了一想,再仔细的听了一听,脸上的神色,也放轻松了,“确实是!——那么,对方是在——”

“放鞭炮!”丹尼斯说道,“亚洲人——越南人、柬埔寨人、还有中国人,都爱玩儿这套把戏!这叫‘故布疑阵’!南圻打治安战,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形,刚开始的时候,确实能够唬一唬人,可是,玩儿多了,这套把戏,也就不灵光了!”

放鞭炮?

嗯,好像颇有道理的样子?

巴斯蒂安还在沉吟,丹尼斯又说道,“我猜想,敌人大约根本就没有正经现身——登陆部队不过是在向燃放鞭炮的地方开枪,而‘故布疑阵’的人,必定是一点燃了鞭炮,便逃去无踪——只要手脚慢一点点,就会被打成蜂窝了!”

有道理,有道理。

不过,有道理归有道理,没有亲眼目睹,终究是放心不下啊。

“到底是不是我猜的这么回事儿,”丹尼斯继续说道,“迟一点儿见到安邺、图尼森他们,一问就都晓得了。”

呃——

好吧,希望你们能尽快见面。

“这样吧,”巴斯蒂安说道,“放一条小艇下去,派一支小分队上岸,抄近路——”

说到这儿,比划了一下,“从这儿穿过去,追上登陆部队,看一看具体情形,再定进止。”

丹尼斯老大不大乐意,登陆部队既都下了船,所谓“小分队”,就只能是他的水手了;可是,从分工上来说,水兵并没有执行岸上任务的义务——我们又不是海军陆战队!

本来呢,你就不应该把六百二十人都放出去——总该留百来号人做预备队的吧?

好了,现在出状况了,叫我来替你擦屁股?

还有什么“抄近路”——哎,这儿哪有什么“路”啊?“穿过去”——只能从草木葱茏中穿过去,这个,万一真遇到“草寇”呢?

“小分队”才几个人,是不是“放一排枪”,人家便“逃去无踪”,可就不大好说了。

就没有遇到“草寇”,遇到蛇啊、蚂蟥啊、毒蜘蛛啊,也不大好嘛。

“有这个必要吗?”

“有!”

巴斯蒂安的语气,十分肯定,并不是同他商量的样子,“我们这儿看不见登陆部队,万一安邺和图尼森他们需要舰炮支援,准确的距离、方位等数据,就只能够由这支小分队提供了——不然,就算登陆部队真的遇上了大麻烦,我们也不晓得往哪里打炮。”

说到底你还是不放心啊。

可是,命令就是命令,只能遵照执行,不过——

“这样吧,”丹尼斯灵机一动,“我船上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也不晓得该派哪几个过去?哎,不是还有十五名炮兵吗?派他们过去吧!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顿了顿,“再者说了,测距什么的,也是炮兵的强项嘛。”

巴斯蒂安心中暗骂:什么叫“一个萝卜一个坑”?船上的哪个岗位,是没有轮班的?炮兵——哼,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哪个服侍那两门山炮啊?

不过,这个话不好说出口——山炮要人服侍,舰炮难道就不要人服侍了吗?

“这样吧,”巴斯蒂安说道,“炮兵、水兵,各出三人——虽然测距是炮兵的强项,可是,舰炮和山炮,毕竟不是一码事儿。”

领导既然让了半步,丹尼斯也就不为己甚,于是,三名炮兵、三名水兵,共同组成了“侦察小分队”。

小艇放到了河面上,“侦察小分队”顺着绳梯往下爬。

就在这时,舰桥上的巴斯蒂安和丹尼斯,心头同时微微一颤:半空中,一种奇异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这种尖啸声,作为海军军官,他们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是舰炮炮弹飞行的声音!

哪儿来的——

一个念头没来得及转完,“蝮蛇号”左舷外的河面上,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此时,舰炮发射的巨响,才从左后方遥遥的传了过来。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还没来得及扭过头去,数以吨计的河水已从半空中回落下来,兜头兜脑的砸在“蝮蛇号”的左舷上,还挂在绳梯上的“侦察小分队”首当其冲,毫无思想准备的六个士兵,几乎被同时冲了下去。

如果直接掉到河里,水性足够好的话,问题应该不太大,可是——下面是小艇啊!

想象一下,六个成年男人,从十多米的地方,噼里啪啦的摔在一只小艇里,你砸在我身上、他砸在你身上——

呃,肉痛。

还没完,炮弹入水激起的波浪,托起小艇,狠狠的撞上了蝮蛇号的船身,“砰”的一下,小艇的右舷裂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这也罢了,关键是几个已摔得骨断筋折的士兵,像沙袋一般,被抛了出来,有的甩进了河里,有的重重的砸在蝮蛇号的船身上。

同时,整条“蝮蛇号”猛的晃了一晃——炮弹的落水点,距蝮蛇号左舷,不过就十几米的距离。

靠!差一点点,就被直接命中了!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枚口径非常大的炮弹——没有九英寸,也有八英寸!

“蝮蛇号”主炮的口径,不过才七英寸!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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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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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建军之战

巴斯蒂安、丹尼斯抓住栏杆,站稳了,正要向舰桥的左端奔去这枚炮弹,是从左后方飞过来的就在这时,尖锐的破空声又一次划过长空,由远而近。□ 番茄□○△ □ ``-.x-f-q`x`s--.-c`om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的视线,都不由自主的被这个死神的呼啸声扯了过去虽然看不见炮弹的烟迹,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顷刻之间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好像一整年那么漫长。

终于,“蝮蛇号”舰艏右前方十余米处,又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紧接着,巨响从右后方遥遥的传了过来。

河水扑上前甲板,两个水兵被冲翻在地,其中的一个一路滑行,撞上了舰桥的铁梯,还未从方才的冲击中恢复平衡的“蝮蛇号”,再一次摇晃起来。

此刻,左舷外第一枚炮弹入水处的河面,兀自波澜涌动。

不过,巴斯蒂安和丹尼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提前抓住了栏杆,同时,神智清明:这发炮弹,是从右后方射来的方才的那一发,是从左后方射来的这说明,它是由另一条敌舰发射的!

敌人不只一条军舰!

而且,这发炮弹的落点,距“蝮蛇号”不过十余米的距离他娘的,比方才的那发,还要准!

这个时代的海军,在正常的射距上,若想“首发命中”,除非人品刷爆“蝮蛇号”能够一炮就轰塌了祥符门城楼西角楼,并非人品爆棚,只不过是因为目标距离太近罢了。

正经海战之时,开头的几炮,不为中的,主要的作用,是拿来测距用的枪炮长用测距仪测出敌舰和我舰的距离,以及弹着点即水柱和我舰之间的距离,然后根据相关数据,迅速修正弹道。

一般来说,需要发射三发左右的“测距弹”,才能够得到一个比较靠谱的弹道。

第一发炮弹,偏个几十米甚至百来米,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敌舰首发便如此精准,是极少见的!

照这个架势,敌人其实不必再测来测去了,就拿第一炮的弹道做标准弹道就好了!

如是,敌舰马上就会众炮齐发了!

不及观察敌情,丹尼斯便挥舞着胳膊,咆哮着发布命令:“右舵九十度!抢t字位!‘梅林号’跟上!填装弹药!射界一出现,不待后命,全速发射!”

一边大吼,一边掉过头来,向舰桥的右端奔去军舰右转,如果还往舰桥的左端跑,就南辕北辙,看不见后方的敌情了。

巴斯蒂安跟上。

舵手大声重复舰长的命令:“九十度右”

机舱钟“铛铛”的响了起来。

警报声、口哨声、吼叫声、奔跑声,立时响成一片。

旗手打旗语向“梅林号”传令。

没有人去管掉到河里的那支悲惨的“侦察小分队”了。

所谓“抢t字位”,其实是抢“t”字上头的那一横,即尽量以自身的侧舷对敌舰的舰艏,以取得火力优势。

这个时代的军舰,虽然已进入了蒸汽动力为主、风帆动力为辅的蒸汽、风帆混合动力阶段,不过,火力布置的方式,较之风帆时代,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异依旧是侧舷列炮,主要的火力,依旧布置在左右两舷。

法国人的船队,原是“蝮蛇号”打头,“梅林号”次之,“玛丽公主号”衔尾,纵向航进,敌人经已发难,如果不赶快将船身横转了过来,侧舷接敌,依旧拿屁股对着敌人,唯一可以反击的火力,就只有舰艉的尾炮,那,便形同拿自个儿给敌人做靶子用了。

至于“不待后命,全速发射”法国人已经木有时间从容“测距”神马的了,大伙儿一块儿努力刷人品吧!

“蝮蛇号”本已基本停了下来,仓促启动,剧烈转向,使它的烟囱喷出了滚滚黑烟,甲板下,锅炉轰鸣,发动机隆隆作响,整个甲板都震动起来。

奔到舰桥右端,后方河面上的景象,叫丹尼斯和巴斯蒂安倏然睁大了眼睛。

敌舰不是两条,是四条!

两大、两小,一字排开。

两条大舰居中,舰身已经横转过来,右舷正对己方;两条小舰一左一右,居于两侧,不过,没有横转过来,舰艏正对己方。

两条大舰之中,较大的一条一千四、五百吨的样子,较小的一条也在千吨以上,至于形状,熟稔之极在沱的时候,日日彼此怒目相对,再不能认错的

中国人!

两条大舰,都是驻沱囊的中**舰,较大的那条,不就是他们的旗舰叫什么“伏波号”的吗?

舰上,“血海朱睛蓝鲨旗”猎猎飘扬,异常刺眼。

小舰很小,乍一看,不过大舰十分之一大小,大约不能曰“舰”,只能曰“艇”;再细看,竟似通体以钢铁打造,如是,吨位就应该比同尺寸的铁肋木壳船大上许多,估摸着……二、三百吨的样子吧!

至于形状,十分奇特,前所未见

沿着船舷的边沿,高高竖起一圈超过一人高的锻铁围壁,整条船的甲板,被这圈围壁围了起来,船舷边沿,几无立锥之地。

只有舰艏,留出一块三角形的锚甲板,上设锚杆想来,艇身内部已无多余的空间设置锚舱,起锚、下锚,都要在这一小块“锚甲板”上操作。

围壁的正面,中间开一炮门,仅容炮口伸出,目其口径,九英寸左右的样子,且必是后膛炮以此船之格局,前膛炮根本无法操作前膛炮的炮弹由炮口装填,炮手不可能扛着装填杆、抱着炮弹,翻过铁围壁,到锚甲板上来喂大炮吃饭。

炮位的上方,平覆一层铁板。

船上不见风帆。

之前有情报,中国人驻顺化的军舰,一共六条,都是两、三百吨的小舰,其中有两条通体以钢铁打造,纯蒸汽动力,安装了一门和自身的吨位、尺寸极不相称的的巨炮,莫不成,就是眼前这两条?

之前,巴斯蒂安和丹尼斯等驻沱的法**官,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两条小舰,到底是什么一副古怪模样?

以其船体尺寸,机房空间必十分逼仄,发动机既小,动力就小,船速也就十分有限了,没有速度,便谈不上灵活性,则海战之时,进退趋避,皆大不便,如是,空有一门巨炮,又有何用?

打胜了,追不上;打败了,逃不掉嘿!

其实,别说什么“进退趋避”了,单说这样小的船体,这样高的重心甲板以上,全是钢铁,重心一定是高的大风大浪之时,该如何保证船体的平衡?

弄不好,一个大浪打了过来,便有倾覆之危,如是,还打个屁仗啊!

这种船,根本走不了海路,何谈“海战”?

就算风平浪静,也有这样的可能一炮打了出去,敌人打没打着不晓得,自己先被震翻了!

哈哈!

因此,一众法**官,很将这两个“小怪物”,大大嘲笑了一番,说中国人要么是异想天开、不知所谓,要么就是被英国人忽悠了花自家的银子,做人家的小白鼠。

没想到,现在同这两个“小怪物”面对面了!

而且,差一点就中了这两个“小怪物”的招?!

九英寸巨炮炮口的白烟还没有散去不消说,方才这两炮,就是两个“小怪物”干得好事儿!

“小怪物”全艇只有艇艏一门炮,因此,理所当然,没像两条大的那样横转舰身,而是“艇艏接敌”。

一时间,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四条军舰,大的两条,原在沱囊;小的两条,原在顺化怎么会出现在升龙的红河河面上?

至少,我们离开沱囊的时候,两条大的,还好好儿的呆在沱囊港里呀!

我们一路上从未泊岸,根本没做什么耽搁啊!

除非是

我们一离开沱囊,两条大的,也离开了沱囊,一路尾随?

可是,我们从未发现后方有蒸汽动力的船只出现的迹象啊!

太不可思议了!

两条小的,又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距离远,没有发现也就罢了,可是,人家已经贴到屁股后头了,战斗队形已经展开了,我们还没有发现

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后桅杆望台上的,都瞎了、聋了不成?!

太他娘的不可思议了!

还有,也是最重要的

中国人竟真的敢主动开衅于法兰西帝国?!

仅仅是为了替越南人出头?还是另有什么重大图谋?!

这些念头,说起来话长,其实不过顷刻之间的事情,在锅炉和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在心中默祷:快一点,快一点!

快点儿,快点儿

“伏波号”上,轩军海军提督丁汝昌也在心中默念。

不比已百战成钢的轩军陆军,这是轩军海军成军以来的首次实战,且胜败关乎中、法、普三国之大局,容不得一丁点儿的闪失;还有,此时的英国顾问,尚不能援引《狄克多法案》直接参战

《狄克多法案》规定:一旦中国和第三国发生战争,中国海军中的现役皇家海军军人,即转为预备役或退出现役;既非现役军人,就不代表政府,不受“中立”的约束,就可以参与中国与“第三国”的战争了。

可是,此时中、法尚未正式宣战,在法律上,两国并未处于战争状态,中国海军中的英国顾问,依旧是现役皇家海军军人的身份。

所以,这一仗,做老师的,只能参与战前筹划,不能参与实战指挥;“伏波号”出发之前,船上的英国顾问就下了船,之后的一切,都得靠学生自己发挥了。

这是轩军海军的“建军之战”,意义之重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因此,为策万全,丁提督悄悄南下越南,亲自坐镇。

战前的细心筹划、反复推演,没有白费力气,头开的很好!

第一,自离开沱港至展开战斗队形,这么长的时间内,整支舰队,一直成功对法国人“隐形”。

第二,全甲炮艇“海晏”、“河清”二舰的“试射”,证明之前的战场设定,不但完全正确,而且精准异常!

精准到嘿,简直可以称得上“令人发指”的程度了!

法国人再也想不到,开战之时的法**舰的位置、中**舰的位置,其实,在战前就已经确定下来了!

再也想不到,自己其实“完美的执行了中国人的计划”!

再也想不到,中**舰的“测距”,其实在战前就已经完成了!

不然,第一炮怎么可能打得辣么准?

嘿嘿!

唉,王爷的神机妙算,真正是生人所不能及也!

眼见“蝮蛇号”拖着长长的尾迹,已经右转四十五度,后头的“梅林号”已经右转三十度,最后头的“玛丽公主号”,已不成为射击的障碍,丁汝昌用低沉的嗓音喝道:

“开火!”

*

第一二一章 生死交关,只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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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伏波号”舰长杨艺武高声应道:“是!”

转过身,大喝:“榴弹射击!”

屏息以待的炮手们,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八门接敌火炮——右旋九十度的舰艏八英寸前装线膛炮,左旋九十度的舰艉六英寸前装线膛炮,以及右舷六门五英寸后装滑膛炮——依次怒吼起来了!

炮焰和硝烟立即席卷了甲板,“伏波号”接连不断的震动起来。

几乎在同时,左手边的“福星号”,也跟着咆哮起来了!

一枚枚轰雷般的炮弹,脱膛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条红黑色的烟迹,扑向两条法国军舰。

“蝮蛇号”、“梅林号”四周,巨大的水柱,接连不断,冲天而起,一时之间,两条法国兵舰几乎被“淹没”了。

突然,高高的水墙之中,火光一闪,一枚五英寸的榴弹,击中了“梅林号”的尾炮,巨大的爆炸声中,重达数吨的大炮被整个的掀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半个转儿,重重的砸在了后桅杆上,然后又是一声巨响——炸膛了。

炸膛的大炮比五英寸榴弹更加可怕,一大团橘红色的烈焰在半空中迸裂开来,零件和碎块,犹如霰弹一般,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后甲板上,火舌纷窜,血肉横飞,一名水兵的肚子,开了一个大洞,肠子流了出来,坐在地上,瘆人的惨叫着;另一名水兵,被削掉了大半个脑袋,身子还站在原地,由得红白相间的脑浆流到了脖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倒下。

粗壮的桅杆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破裂声,带着燃烧的风帆和桅盘——就是瞭望台——慢慢儿的向右侧倾斜下来,最终,轰然一声大响,砸在了一门侧舷炮上,断裂的桅杆、侧舷炮、砸成了肉饼的炮手、以及桅盘上的瞭望手,一起跌进了河里,激起了大片的水花。

后甲板上,烈焰熊熊,尸横狼藉,一片混乱。

咦,倒是没有想到,“建军之战”建功之第一炮,居然出于“福星号”?

“伏波号”上的射击指挥仪锁定的是“蝮蛇号”,“福星号”上的射击指挥仪锁定的是“梅林号”——舰队的火力是这样分配的:“伏波号”和全甲炮艇“海晏号”,集中攻击“蝮蛇号”;“福星号”和另一只全甲炮艇“河清”号,集中攻击“梅林号”。

因此,梅林号”中弹,应该就是“福星号”的功劳啦!

“没想到”的原因——“福星号”是“国货”。

“福星号”是福州船政局迄今建造的最大的一条船,一千二百五十吨,舰艏同“伏波号”一样,置一门八英寸前装线膛炮,左、右两舷,各置五门五英寸后装滑膛炮,舰艉置尾炮一门,亦为五英寸后装滑膛炮。

“福星号”作为“伏波号”的副手,参加轩军海军的“建军之战”,不少人是不大放心的——对“国货”不大放心。

咱们中国自个儿造的船,从未打过实战,哪个晓得,好用不好用啊?

可是,关卓凡力排众议:正因为没打过实战,才要去打实战!不打实战,如何晓得优劣?如何加以改进?

“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嘛!”

“建军之战”,自然不容有失,可是,这一战,我强敌弱,我众敌寡,我在暗、敌在明,我全力绸缪,敌骄狂轻忽——有什么理由打他不赢?

所以,你们都放心好了!

好吧,不放心“福星号”的,个个都是对王爷奉若神明的,王爷既然信心满满,俺们也就没什么理由没信心了。

不过,“福星号”这个名字——

“福星号”的名字是关卓凡起的,这个,嗯,“福星号”为福州船政局精华之所聚,王爷亲锡佳名,那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个名字,似乎……平实了些?好像……不是王爷一贯的路数啊?

关卓凡的解释是,“福”嘛,“福建”之“福”,“福州”之“福”,乃是对“福星号”出身之地的纪念;另外,“福星”——意头也很好嘛!

听者唯唯,不过,依旧有些疑惑:若说纪念出身之地,叫做“闽星”,似乎更加合适些?至于“意头”神马的,王爷从来不讲究这样东西啊?

事实上,疑惑不是有道理的,“福星”二字,同“意头”确实没有什么关系;纪念倒是纪念,不过,并非纪念“出身之地”。

关卓凡要纪念的,是原时空那条同名的英勇的军舰。

马江海战,南洋水师旗舰“扬武”率“伏波”、“艺新”、“福星”、“福胜”、“建胜”诸舰泊于罗星塔上游,与法舰队相拒,战端一开,“伏波”、“艺新”二舰,不战而逃;“扬武”为法军杆雷艇施放的水雷所命中,管带张成仓皇弃舰;“福胜”、“建胜”二舰,手足无措,唯有“福星”管带陈英,喝令砍断缆绳,直取敌阵。

有部下劝他“暂避锋芒”,去上流同“伏波”、“艺新”汇合,再做道理,陈英厉声说道:“那不就是逃嘛!战前,我在家信中已经说了,‘受国豢养,苟战必以死报’——今日,即吾所以报国日矣!”

他登上“望台”,大声疾呼:“男子汉大丈夫,食君之禄,宜以死报!今日之事,有进无退!”

全船感奋,暴诺如雷,于是,下水经已十四年、排水量不过五百四十五吨、时速不过九海里的木壳船“福星号”,一往无前,猛扑敌阵。

一路上,“福星号”击退了法军的四十六号杆雷艇,击伤了艇长拉都,迫使该艇掉转船头,逃向观战的美国军舰“企业号”附近躲避。

法酋孤拔指挥三舰围攻“福星”,“福星”终究炮小船旧,难当法军铁甲舰的威力,管带陈英、二副张春、三副王涟、副管轮陈士秀、管炮陈维杰、水手头目王良庆先后阵亡,“福星”死伤枕藉,却力战不退;法舰施放水雷,击中“福星”螺旋桨;接着,舰上弹药库中弹起火,在剧烈的爆炸声中,“福星”终于徐徐下沉。

全舰官兵,几乎尽数殉国。

原时空的先烈们,你们的未竟之志,就由我在本时空完成吧!

本时空——

呃,目下,你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年轻,即不“先”,也没“烈”——算了,这个事儿,不能多想,想多了,叫人精神恍惚。

*

*

“蝮蛇号”的尾炮开火了。

目下,“蝮蛇号”还未横转过来,侧舷炮只有非常有限的旋转角度,尚无法投入反击,能用的,只有尾炮。

“梅林号”就更不必说了——尾炮已经没有了。

炮弹呼啸着飞过“伏波号”的上方,落到距舰艉四、五十米的河面上,激起的水柱,连“伏波号”的后甲板都没弄湿。

就在这时,“伏波号”发射的一枚榴弹击中了“蝮蛇号”的舯部,在甲板之下、水线之上的位置撕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这个伤口,对于“蝮蛇号”来说,并不致命,可是,飞入舱内的破片,切断了一条蒸汽管道,灼热的高温水汽立时喷薄而出,将离得最近的几个倒霉鬼整个的裹了进去,雾气弥漫之中,一片鬼哭狼嚎。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是一条连接锅炉的主管道,一被切断,蒸汽大量泄漏,锅炉便迅速失压,“蝮蛇号”像被呛到了似的,咳嗽了两声,踉跄了一下,步伐不由自主的就放慢了。

放在平时,没有什么太大所谓,损管部门很快就能重新接好管道,可是,目下是生死交关,只争呼吸,“很快”就不够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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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钢铁火流,咆哮长河

蒸汽混合着浓烟,从破洞中不断的涌了出来,甲板上下,军官士兵,大声吼叫,奔来跑去,一片忙乱。

就在这时,“伏波号”右侧,“海晏号”上的九英寸后装线膛炮,再次闷吼一声,第二枚炮弹,呼啸着飞出了炮膛。

“海晏号”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进行第二轮发射,是因为“全甲炮艇”限于狭小的空间,九英寸巨炮的安装和运作,不得不采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

炮身安装在一套带有四个支柱的地井式炮架上,平时,大炮的底座,藏在船体内部,以防重心过高,影响炮艇的稳定性;战时,通过液压系统,将大炮整个举升到甲板上。

每射出一发炮弹之后,在自身巨大的后坐力的推动下,大炮的底座,再次缓缓降到甲板下,进行下一次射击的装填工作。

这种“液压升降式火炮”的装填、拉火、清理炮膛,较之普通的架退式火炮,并无区别,可是,却多了一升一降两道程序,射速方面,自然就远逊有足够操作空间的、普通的架退式火炮了。

“蝮蛇号”舰桥上,丹尼斯倏地竖起了耳朵——在水柱、浓烟以及连绵不断的巨响和震动中,他依旧能够分辨出九英寸炮弹飞行时的独特啸声,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不由就暗暗的叫了声:

不好——

一声巨响,“蝮蛇号”猛地一震,这枚九英寸炮弹,直接击中了“蝮蛇号”的前烟囱,火光崩裂,浓烟升腾,可怕的爆裂声中,巨大的烟囱拦腰断折,像一个鬼魅的面目模糊的巨人一般,慢慢的倾倒下来。

丹尼斯和巴斯蒂安都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前烟囱就在舰桥后头,如果倒向舰桥,可就完蛋了!

还好,断裂的烟囱朝着炮弹飞来的反方向倒了过去——擦过舰桥的左端,在左侧舷上顿了一顿,滑入了河中。

就这么“顿了一顿”,一门侧舷炮,一段十来米的舷侧护板,以及七、八名水兵,就被“抹”的干干净净,只在甲板上留下一大片无法辨认形状的血肉。

剩下的半截烟囱中,大量的煤尘、黑烟,像一个气团一样,爆裂开来,将大半条“蝮蛇号”笼罩在烟尘之中,舰桥首当其冲,丹尼斯、巴斯蒂安立即就变成了“黑人”,面目难辨,一张嘴,一口雪白的牙齿,接着,就被呛的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过,两个人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幸好没有倒向舰桥,也幸好倒向了左舷!

舰桥什么的自不必说,目下,蝮蛇号正努力以右舷接敌,若烟囱倒向右舷,麻烦可比倒向左舷大的多了!

烟囱倾倒,“蝮蛇号”被带的向左侧歪斜过去;烟囱入水,激起巨浪,又将船体“扶”了回去。

七晕八素之中,很快便发现:大麻烦并未避开——而且,是比烟囱倒向右舷更大的麻烦!

烟囱断裂,烟道堵塞,与之相连的锅炉,像喘不上气儿来似的,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然后——停机了!

事实上,就算烟道未被堵塞,只剩下半截烟囱,也很难正常发挥作用了。

此时,“蝮蛇号”只完成了七十度左右的转向。

“蝮蛇号”大幅减慢了速度,后面的“梅林号”也只好仓促减速——不然就有可能撞了上去。

较之“蝮蛇号”,“梅林号”的情形要更加严峻些——只完成了五十度左右的转向。

就在这时,一枚榴弹掠过“梅林号”后甲板,击中了左舷的救生艇,小艇立即四分五裂,破碎的木片,飞刀般四面八方激射出去,靠的最近的一个水兵,像一只刺猬一样,身上插进了四、五块木片,眼见是活不成的了。

不过,榴弹并未直接爆炸,穿过小艇之后,落入河中,激起了一股高高的水柱。

刚刚松一口气,“梅林号”上诸君,便觉得猛的一震,右舷舯部甲板和舷侧护板交接的部位被击中了,威力巨大的爆炸,将一大块甲板连着舷侧护板——足有几十平米——包括上面的水兵,一起掀了起来。

在腾向空中的过程中,这块巨大的“L”形木板,分裂成几大块,重重跌落下来,将下头的十几个水兵,砸成了肉饼。

位处这块甲板边缘的一门侧舷炮,像一个玩具一般,被从炮位上弹开了,一路打着滚,直到撞上了另一门侧舷炮,才停了下来。

两门侧舷炮的炮手,以及恰好呆在两门侧舷炮之间的水兵,个个血肉模糊。

这是“河清号”第二枚九英寸炮弹的杰作。

至此,“梅林号”已经丧失了将近一半的战斗力。

正常情况下,伤成“梅林号”这个样子,就该考虑退出战斗了。

“蝮蛇号”舰桥上,丹尼斯愤怒的咆哮声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恐:“集火射击!目标——那条小艇!”

丹尼斯说的“小艇”,不是“河清号”,而是“海晏号”——“河清号”可不在“蝮蛇号”的射界内。

目下,“蝮蛇号”已经横转了七十多度,射界已经出现,不过,除了尾炮,其余火炮——侧舷炮、舰艏炮——对“伏波号”的射界都还非常狭窄,硬要以“伏波号”为目标,必效果不彰;伏波号右侧的“海晏号”,则基本已完全处在“蝮蛇号”除舰艏炮外其他所有预定接敌的火炮射界之中了。

最重要的是,丹尼斯发现,被两条大舰命中,还勉强可以承受;被两条小艇命中,就几乎是致命的了——那门九英寸巨炮,实在是太恐怖了!

法国人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击,一门舰艏炮、四门侧舷炮、一门舰艉炮,六枚炮弹,几乎同时脱膛而出,飞向“海晏号”。

不晓得法国人是炮术高明,还是人品刷爆?六枚炮弹,除一枚直接飞上了岸,一枚落到了“海晏号”后头一百米开外,其余四枚,都落在了“海晏号”五十米半径范围内,其中的一枚——也不晓得是哪门炮射出来的——居然直接命中了“海晏号”!

望远镜中,火光一闪,丹尼斯不由大喊一声,“好!”

巴斯蒂安喜怒没这么形于色,可也禁不住用力的握了握拳。

那条小艇,不过一、两百吨的样子,一枚炮弹,就足以送他去见上帝了!

可是——

硝烟散去之后,“海晏号”只是奇怪的抖动着——好像打摆子似的,表面却见不到任何明显的破坏,只在正面围壁的左侧,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焦痕。

丹尼斯和巴斯蒂安恍然:他的围壁,是钢铁造的啊!没想到,竟如此坚固!——竟可以将一枚数英寸的榴弹,轻松的弹了开去!

他娘的!这不成了……只有他打我的份儿,没有我打他的份儿了?、

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

可是——

他的吨位、尺寸,就那么一丁点儿,一枚数英寸的榴弹正面命中之,就算不能穿透围壁,巨大的冲击力,也会——

哎,怎么好像他依旧很好的维持了平衡?

丹尼斯和巴斯蒂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也看到了隐约的绝望。

这——

“啊!”丹尼斯先反应过来,失声道,“我明白了!——”

微微一顿,大声说道,“那条小艇早已经下了锚!不然,单是九英寸巨炮的后坐力,就足以将他震翻了!”

巴斯蒂安一想——果然!

怪不得那条小艇中弹之后,像打摆子似的抖动呢——那是受到了巨大的外来的冲击,被锚链扯着,不住的晃动呢!

好,即打不穿,也打不翻——怎么办?

丹尼斯和巴斯蒂安再次对视了一眼,疑惑已不在了,同时,绝望亦不再“隐约”,而是明明白白了。

*

第一二三章 致命一击,胜负分明

怎么办?!

巴斯蒂安、丹尼斯不约而同的起了“全身而退”的念头。

呃——

“蝮蛇号”、“梅林号”都被创严重,“全身”神马的,其实已不存在了,能够“而退”就是很好的啦!

可是,怎么“而退”?“而退”到哪里去?

下游的河面已经被四条中**舰牢牢的封住了——往上游走?嘿,那不成“深入敌后”了?不就相当于钻进死胡同里去了?

退一万步,就算上游一片坦途,也恐怕是走不掉的!

“梅林号”动力大致完好,但战力缺损严重;“蝮蛇号”的情况,刚好倒转了过来,战力大致还在,可动力受损严重,就好像——“梅林号”少了只手,“蝮蛇号”少了条腿,一对儿手脚残疾的难兄难弟,逃得出四肢健全的敌人的追击么?

还有——

不晓得登陆部队的情况怎么样了?海军自个儿跑掉了,登陆部队不成了孤魂野鬼?

咦,我怎么用了“孤魂野鬼”这么个悖晦的词儿?

事实上,巴斯蒂安也好,丹尼斯也好,此时此刻,都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之前的判断,只怕太乐观了些——登陆部队遭遇到的,未必就是几挂“鞭炮”!

说曹操,曹操——

咦,曹操不见了?

岸上,夏赛波步枪的射击声和“鞭炮声”……好像,都停了下来?

不过,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仔细分辨陆上的情况了——自个儿正火烧眉毛呢!

眼见“蝮蛇号”又以剩余的动力,艰难的右转了十来度,差不多就要平行于敌舰了,丹尼斯咬了咬牙,“再坚持一下!——或许就有奇迹出现了!”

巴斯蒂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丹尼斯紧张的计算着火力分配——

本来,按照敌舰的吨位,己方的大部分乃至绝大部分的火力,应该留给敌旗舰“伏波号”,可是,那条小艇上的九英寸巨炮的威胁太大了,不能不留出相当比例的火力予以牵制——虽然打他不穿,可是,只要中的,也能够震的他七荤八素,大大延缓他的射速,减小他的威胁;可是,如此一来,对抗“伏波号”的火力,就大大不足了——

丹尼斯的犹豫不决,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此时的“蝮蛇号”,已大致同“伏波号”平行,射界已基本出现,然而,炮手依然在执行舰长的对“那条小艇”“集火射击”的命令,也取得了第二个“战果”——一枚炮弹击中了“海晏号”的锚甲板,虽然依旧被弹了开去,但“成功”的击毁了锚杆。

这个未对“海晏号”艇体造成实质性破坏的“战果”,留给了“伏波号”一个大大的空档,在密集的弹雨中,“伏波号”舰艏八英寸前装线膛炮发射的一枚锥形榴弹,撕破了“蝮蛇号”的舯部船壳,钻进了锅炉舱。

一声闷响,从“蝮蛇号”的甲板下传了上来,听声音似乎并不是很大,然而,整条“蝮蛇号”却随之在河面跳了一跳,紧接着,舯部的甲板向上大幅度的鼓了起来,同时,中桅杆扭转着高大的身躯,在“吱吱格格”的破裂声中,在官兵们——包括巴上校、丹少校——的瞠目结舌中,朝着后甲板方向倒了下去。

中桅杆倾斜了三十度左右的时候,向上鼓起的甲板猛然绽裂开来,大条的火舌倏地窜了上来,舔到了正在倾倒中的中桅杆上的风帆,风帆立即像席子一样向上卷起,变成了熊熊的火炬。

轰然一声大响,中桅杆倒在了后桅杆上,剧烈的碰撞中,燃烧的风帆,犹如火雨一般,片片飘落,点燃它们沾到的任何物体——也包括人体。

后桅杆没有横杆,无法支撑巨大的中桅杆,于是,在后桅杆身上“顿了一顿”之后,中桅杆向右舷一侧偏转了身子,继续它的死亡之旅,最终,横倒在一门侧舷炮上。

由于桅杆的根部并未脱离破裂的甲板,因此,目下的中桅杆,一小半在留在“蝮蛇号”的甲板上,一大半伸出甲板,横在河面上,长长的横杆,没入水中。

倾倒的中桅杆的这个古怪的“姿势”,大大的改变了“蝮蛇号”的平衡,在一片惊呼声中,“蝮蛇号”的左舷,慢慢儿的翘了起来。

我靠!难道“蝮蛇号”会以这种奇葩方式翻船?那真是不但要载入海军史,还要载入航海史了!

甲板的裂口处,锅炉舱不断的向外喷吐着火舌和浓烟,爆炸声亦不断的从甲板下传了上来,加上掉落的燃烧的风帆,大半条“蝮蛇号”,已是一片火海。

随之一声令人肉酸的破裂声,中桅杆终于完全脱离了甲板,整根滑进了红河,“蝮蛇号”晃了几晃,慢慢儿的恢复了平衡。

谢天谢地!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相对苦笑。

“挂白旗吧!”

巴斯蒂安的声音,极其苦涩。

丹尼斯木然片刻,终于也点了点头。

对于一条军舰来说,锅炉舱爆炸,是仅次于弹药库殉爆的灾难,何况,“蝮蛇号”的锅炉舱爆炸,又是如此的——呃,如此的过分!

唉,都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它了。

事实是明摆着的——这个仗,打不下去了。

除非,抱定与舰俱没的决心。

白旗升上了前桅杆。

哼哼,幸好还有一根桅杆可用——中桅杆、后桅杆,可是都已经废掉喽。

所有的炮击——中国人的、法国人的,都停止了。

“伏波号”打出旗语,大致意思如下:

一,我部接受你部请降。

二,令你部所有舰只停机、下锚。

三,令你部封闭所有剩余火炮炮门。

四,令你部最高指挥官、旗舰指挥官,在完成基本损管工作后,乘坐小艇,至我舰商议具体投降事宜。

“蝮蛇号”、“梅林号”和一直在一帮“观战”的“玛丽公主号”,都按要求停机、下锚和封闭了炮门。

“玛丽公主号”虽是商船,但是也有武装——一共四门炮,船艏一门,船艉一门,两舷各一门。

这几门炮,对付现代化的海军,自然不够瞧,不过,拿来对付普通的海盗,大致还是够用的。

战斗一开始,“伏波号”就以旗语通知“玛丽公主号”:不得擅动,亦不得离开战场,不然,对你船,我部将以敌对军舰目之。

从头到尾,“玛丽公主号”就一直乖乖的呆在那儿,没挪过窝。

“蝮蛇号”烈焰熊熊,“梅林号”上也有多个着火点,滚滚的浓烟中,水兵们呼喊着奔来跑去,一片忙乱。

河面上的景象,也很壮观:到处漂浮着或者通体焦黑、或者还在燃烧的破碎的船壳、风帆,以及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已经难辨形状了。

当然,最醒目的,还是载沉载浮的“三大件”——“蝮蛇号”的半截烟囱、整根的中桅杆,以及“梅林号”的大半截后桅杆。

这“三大件”,可不比法国人之前遇到的“河栅”,事实上,法国人若想逃离战场,利用得宜的话,这几件庞然大物,是可以对追击的中国舰队形成一定阻碍的——不过,没有一个法国人想到这一茬。

大半个小时之后,“梅林号”的损管,基本做完了;再过了半个小时,“蝮蛇号”的火势,也大致控制住了,不过,“蝮蛇号”动力系统已被彻底破坏,在修复之前——也不晓得能不能够修复——只能被拖着走了。

一条小艇从“蝮蛇号”上放了下来,除了两名划桨的水兵之外,一共三位乘客——“你部最高指挥官”巴斯蒂安上校,“旗舰指挥官”丹尼斯少校,以及一名翻译。

这位翻译是越南人——其实是越南语的翻译,不过,大致也讲的来中国话,“降龙行动”中,并没有配备专门的中国话翻译,只好拿这位来充数了。

当然,这不是什么问题,“你部”没有中国话翻译,“我部”可是有法国话翻译的,再者说了,“我部”每一个军官,都是能讲英吉利话的,巴上校、丹少校两位,大约也能讲些英吉利话吧!

*

第一二四章 投降,受降,历史在此定格

缘绳梯而上,巴斯蒂安、丹尼斯踏上了“伏波号”的甲板。

举目四望,第一眼便有意外之感:炮位周围的沙袋,码的整整齐齐,根本不像刚刚经历了一番大战的样子。

架退式火炮的后坐力极大,一炮轰出,整条船都会随之震动,炮位及周边,自是首当其冲,连续不断的剧烈震动,这些沙袋根本不可能维持开火前的齐整——不消说,这一定是重新码堆过了。

事实上,炮焰和硝烟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可是,“伏波号”上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索具、帆具、炮位旁边的船舷上的长槽内卡着的一排排炮弹……舰上种种,除了沾染了焦黑的烟迹之外,别的,都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目下,不过就是处在“战备”状态之中罢了。

法国人升起白旗之后,炮击虽然停止了,之后,法国人也按相关要求,停机、下锚、封闭炮门,但其后的一个多小时内,在远处监视的中国人,必定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法国人一有异动,就会再度开炮射击,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战事并未真正结束。

然而,就这么个把小时的空档,中国人就把自个儿由头到脚的重新拾掇了一遍,这个动作,可是真够快的!

船舷旁,每隔三、四米,就站一名水兵,几乎每一个人都被硝烟熏黑了面庞,但个个目光灼灼,昂首挺胸,钉子似的扎在那里,河风吹起他们脑后的飘带,一眼看过去,有一个算一个,人人皆有昂首天外之感。

如此之齐整,如此之肃杀,叫巴斯蒂安和丹尼斯的心底,不约而同的,涌起了异样的懊恼——这支中国舰队,根本不是原先想象中的颟顸、散漫、混乱的样子啊!

沱灢港内,彼此日日怒目相对,虽然从未登上过他们的军舰,可是,许多东西,就是远观,也能一窥端倪,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太轻敌了!

唉!

丁汝昌率“伏波号”舰长杨艺武等高级军官,在前甲板相候。

听到丁汝昌“一等轻车都尉、松江军团海军提督”的身份,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是目光霍的一跳。

“一等轻车都尉”是什么,法国人是不晓得的,那个蹩脚的越南翻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某种爵位——不过,“爵士”还是“骑士”,并不是法国人在意的,法国人在意的,是丁将军的另一个身份——“松江军团海军提督”。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晓得,“松江军团”是中国国防军即“轩军”的正式番号,“提督”即“司令”,则这个丁将军,不就是中国海军的司令了吗?

中国海军的最高将领跑到越南来,亲自指挥这场战斗?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第一,这场战斗,早在中国人谋划之中;第二,中国人全力以赴,志在必得!

我们——什么都蒙在鼓里!

他娘的,这是掉进了中国人的陷阱里了啊!

这班阴险狡诈的黄皮猴子!

丹尼斯还好,巴斯蒂安的怒火,在心里腾腾的燃烧了起来,几乎就不想将佩剑缴了出去。

可是,己方已无一战之力,局势至此,又何能掉头而去?

他暗暗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解下佩剑,双手捧起,微微躬身,递了过去。

丁汝昌微微颔首,双手接过。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一支法国军队向一支中国军队投降了。

不是“败退”,而是——“投降”。

正式的投降。

可惜,那位穿越者不能亲眼目睹。

镁粉“啪”、“啪”的燃烧了起来,两架照相机热烈的、尽职的工作着。

巴斯蒂安厌恶的乜了一眼跑前跑后的摄影师——他娘的,这支中国舰队,居然还带着专职的摄影师!

则其蓄谋设陷之久,自是不必说的了!

巴斯蒂安高高的仰着头,挺着胸膛,站得笔直。

加上他和丹尼斯两个,已经洗过了脸,换过了一套干净挺括的制服,铜纽扣扣的严严实实,对面的丁汝昌、杨艺武等,虽然一般的军容整肃,却个个一头一脸一身的烟尘,因此,若有人不明就里,粗粗看过去,还以为,这场仗,是法国人打赢了呢。

待摄影师的工作靠一段落,巴斯蒂安说话了,声音高亢:

“提督阁下,迫于形势,我部不能不向贵部投降,可是,对于贵军的不宣而战,背后施袭,我要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提督阁下,希望你能明白,‘不宣而战’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众中国军官大出意料:打了败仗,还这么横?

若叫你打赢了,那还得了?

你奶奶的!

“‘不宣而战’?”丁汝昌一声冷笑,“这四个字,很应该掷还贵军!事实上,正是因为贵军的‘不宣而战’,我军才被迫奋起反击的!”

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提督阁下,你不要颠倒黑白!明明是……”

丁汝昌打断了他的话:

“明明是越南政府,请求天朝派军协守升龙,我部奉命入越执行保护升龙及北圻地方任务;而贵国撕毁《壬戌和约》,派贵部闯入红河,悍然炮击升龙城,首启战衅——请问,在开炮轰塌祥符门城楼西角楼之前,贵国对越南和中国宣战了吗?”

微微一顿,“‘不宣而战’?到底是谁‘不宣而战’?”

巴斯蒂安瞠目结舌,“越南政府请求中国……派军协守升龙?我……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怎么不知道?”丁汝昌一脸的讥笑,“中国和越南之间的事情,中、越两国政府,是有向贵国请示的义务呢?还是有向贵国通报的义务呢?”

巴斯蒂安哑然,可是,对方直斥法国“撕毁《壬戌和约》”,这顶帽子太大,绝不可以戴上,“提督阁下指责法兰西帝国‘撕毁《西贡条约》’,我不能接受!事实上,是越南人不遵守《西贡条约》于前……”

丁汝昌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到底是越方还是法方不遵守条约,你我不是外交人员,在此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可是,这第一炮、第一枪,出于贵部之手,却殆无异议——怎么,上校,你还不打算承认事实吗?”

“第一炮”无可辩驳,至于“第一枪”嘛——

“我部是在受到越南人的武装攻击后,”巴斯蒂安说道,“才被迫开枪还击的……”

“几支竹箭就叫‘武装攻击’了?”丁汝昌冷笑说道,“贵军‘武装攻击’的标准,还真是不算高啊!”

微微一顿,“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贵军的登陆部队。”

登陆部队?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的心,马上就提了起来。

“我军在大兴门前,”丁汝昌继续说道,“设置防御阵地,贵部的登陆部队,不做任何交涉、沟通,便开枪射击——这‘第一枪’,难道不是出于贵部之手?”

对于中国人“第一枪”的指责,巴斯蒂安不晓得登陆部队的情况,无从辩驳,可是,从登陆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岸上的枪声、“鞭炮声”,早已停歇;而河面上打的惊天动地,岸上绝不可能听不见,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登陆部队的人员过来联络——不消说,登陆部队一定是出了大状况了!

“两位一定很想知道,”丁汝昌似笑非笑的,“你们的登陆部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吧?”

这不废话吗?

巴斯蒂安忍着气说道:“是,就请见告。”

“图尼森中尉阵亡,”丁汝昌淡淡说道,“安邺中尉重伤昏迷,我军本着人道主义,正在努力抢救——他伤势很重,也不晓得,能不能抢救的过来?”

微微一顿,“至于贵军登陆部队的残军,已尽数放下武器,向我军投降——哦,其中包括您的副官阿兰少尉。”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对视一眼,都沮丧至极: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河上输了,岸上能够找补回来,现在,一败涂地了!

怎么会输的这么惨?!

巴斯蒂安的头,不由就低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暗哑了,“可是,我们已经和越南升龙当局达成了协议,你们怎么可以……”

这两句话,他说的没有什么底气,果然,丁汝昌放声大笑:

“上校!你居然把那个叫做‘协议’?好,既如此,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

说着,把手一伸,“既然是‘协议’,总有黑纸白字,就请你拿出来给我看一看罢!”

巴斯蒂安默然。

“事到如今,”丁汝昌冷冷说道,“你们还不肯接受现实!——既如此,我们该来谈一谈你们遇到的所谓的‘武装攻击’了!”

顿了顿,“上校,即便我们不争论‘武装攻击’的定义,你们受到的弓箭的袭击,前后亦不过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可是,此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几十海里的路途中,你们一直在对岸上的无辜平民,做无差别的射杀——上校,你晓得这是什么行为吗?”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

第一二五章 高卢鸡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彼时的欧洲诸强,对被殖民国的无辜平民,进行“无差别的射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凡有海外殖民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手的血,老大别说老二,因此,在国内,在欧洲,没几个人将这一类行为当做一回事儿,也很少有军人因为这一类行为受到实质性的处分。

可是,那是“在国内”、“在欧洲”,目下,可是在——呃,在敌军的军舰上啊!

这支敌军,可是刚刚将自己打的一败涂地啊!

特别是,此时,法国和中国、越南,彼此既未宣战,“降龙行动”就不能算正式的战争行为,即不能算正式的政府行为——当然,“降龙行动”得到了印度支那总督府的授权,可是,印度支那总督府只能算是地方政府,其授权的行动的法律效力是很有限的。

没有了政府的背书,指挥官个人的责任就大了许多,若中国人认定“蝮蛇号”、“梅林号”以及“玛丽公主号”的对岸射击不属正常战斗行为,就有可能不把“降龙行动”的指挥官当做战俘对待,而是当做——

呃!

如是,何以自辨?!

事实上,屠杀无辜平民,即便“在国内”、“在欧洲”,即便以欧洲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道德标准,依旧得算是“暴行”;“少有军官因为这一类行为受到实质性的处分”,只是因为大伙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人刻意跟你为难,把这种事情摆到台面上,往大里闹,你一样会惹上麻烦,区别只在于麻烦大小罢了。

譬如说,目下跟法兰西怼的热闹的普鲁士,因为没什么海外殖民地,手上没沾多少亚非拉人民的血,就可以大造舆论,大肆攻击法国人的“暴行”,以占领道德高地。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方才那句话——目下,正身处刚刚将自己打的一败涂地的敌军的军舰上!

巴斯蒂安有心强辩,“来自红河两岸的攻击,由始至终,持续不断,因此,我部亦不得不予以持续的还击”,云云;可是,转念一想,人家的俘虏,可不止自己一人,整个“降龙行动”的幸存者,都是中国人的俘虏,别的军官、士兵,大约不会跟自己统一口径,这样的强辩,除了激怒对方、陷自己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之外,毫无意义。

再者说了,军人的荣誉,也叫他很难做出这种撒泼耍赖满地打滚儿的事情。

“提督阁下,”巴斯蒂安涩声说道,“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我必须为士兵们的安全负责,持续对岸射击,是一种……呃,预防性的……呃,自我保护措施……”

“真正奇谈怪论!”丁汝昌冷笑说道,“‘预防性的自我保护措施’?哈,上校,我看,你可以拿这个去申请专利,做发明家了!”

巴斯蒂安满面通红,嗫嚅了一下,“我的意思是……”

“照上校先生的逻辑,”丁汝昌继续说道,“很该将这个国家的人统统都杀光了——这样,贵军就百分之百安全了!”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丁汝昌的声音峻厉起来了,“上校,事到如今,你犹一味支吾!看来,我要认真考虑,是将你作为俘虏对待呢?还是作为罪犯——杀人犯——对待呢?”

巴斯蒂安惊恐的睁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不,不,不!”

连说了几个“不”字,已是气焰全消,缓过一口气来,低声下气的说道,“提督阁下,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我也非常的遗憾,非常的……痛心!呃,总是我治军不力,对部下管教不严……对此,呃,我,这个,是有责任的……”

说是“有责任”,其实还是在推卸责任,不过,好歹已经开始承认基本事实了。

“这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丁汝昌冷冷说道,“总要先认清事实,才谈得上改过自新嘛!”

改过自新?

巴斯蒂安精神一振,“呃,是!这个,我部确实……呃,确实使用了不必要的……呃,过度的武力,对此,我再次表示深切的遗憾……”

“上校,”丁汝昌说道,“贵部的‘事实’,不止于‘使用了不必要的、过度的武力’啊!”

巴斯蒂安一愕,“还有什么?”

“还有‘第一炮’、‘第一枪’啊!”丁汝昌加重了语气,“贵部首启战衅,这更是不容移替的事实!”

巴斯蒂安突然就明白了:中国人并非一定要替越南人“伸张正义”,事实上,他们最关心的是——

“首启战衅”的责任谁属?——中国人?法国人?

拿射杀平民说事儿,不过是逼迫自己承认“首启战衅”——自己承认了的话,屠杀无辜平民,最多就是“使用了不必要的、过度的武力”;不承认的话,就欲求做“战俘”而不得了——就只好去做“罪犯”了!

且是“杀人犯”!

中国人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在接下来的外交和国际舆论上占据主动权。

巴斯蒂安虽不晓得中国的辅政王正在下一盘什么样的大棋,可是,看的出来,这一仗,中国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所谋者,必不止于“保护升龙及北圻地方”,自己如果承认了“首启战衅”,必然会对己方——包括印度支那政府、也包括巴黎政府——造成相当程度的被动——

可是,唉,这些,到底不关我的事情!

我只是一个军人,只负责执行命令;“降龙行动”的目的,本就是攻占升龙、经略北圻,所谓“首启战衅”,本就在“降龙行动”计划之内,因此,我承认“首启战衅”,只是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不可以说我“屈志于敌”什么的。

我既为军人,责任便只在军事,余者,便不关我的事儿了——不应该要我承担决策者和外交官的责任啊!

至于军事,打了败仗,责任是有的,不过,到底也有限——哪个晓得,中国人在升龙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陷阱?

换一个人来指挥“升龙行动”,就能打赢了?

不可能的事情嘛!

此役,就军事指挥而言,我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失当,要说有问题,那是“升龙行动”本身有问题,如果一定要追责,首先应该追究制定“升龙行动”计划的那两位——印度支那总督和西贡海军司令——的责任!

想到这里,巴斯蒂安的心,大致定了下来,斟酌着说道:“这‘第一炮’,确由我部所发,这个,我不能否认;至于‘第一枪’,呃,若确如提督阁下所言,我……呃,我部亦不会推卸相关责任的。”

丁汝昌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呵呵”笑道,“好!这才对了嘛!”

顿了顿,“既如此,贵军所有投降人员,无论军官、士兵,都会得到人道主义的对待;至于两位,更会得到有尊严的、符合身份的待遇——嗯,就请两位在升龙这儿,且住上一段日子吧!”

巴斯蒂安大舒了一口气,看向丹尼斯,一直没有说话的丹尼斯木无表情,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巴斯蒂安再次暗暗的舒了口气。

不比巴斯蒂安负责整个“升龙行动”,丹尼斯只是舰队的指挥官,并不对射杀平民负直接责任,中国人“战俘”或“罪犯”的威胁,对他未必能产生足够的效力,巴斯蒂安本来担心,丹尼斯未必会和自己保持一致,承认“第一炮”、“第一枪”为己方之责任。

如是,巴斯蒂安就会陷入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了。

丹尼斯毕竟为“降龙行动”军衔第二高者,如果巴、丹二人各执一词,巴斯蒂安虽为“降龙行动”最高指挥官,关于“第一炮”、“第一枪”责任认定的效力,也必大打折扣,到时候,中国人是否还肯给他们两个“有尊严的、符合身份的待遇”,就难说的很了。

“请问提督阁下,”巴斯蒂安说道,“‘一段日子’——呃,是多长呢?”

丁汝昌一笑,“这我可就说不好了——这得看中、法两国外交官们的工作效率了!”

顿了顿,“越北风光如画,我是流连忘返,两位又何必归心似箭?”

巴斯蒂安和丹尼斯都不由苦笑。

“对了,”巴斯蒂安说道,“‘玛丽公主号’是商船,提督阁下,你看……”

“虽是商船,”丁汝昌说道,“但既为政府征用,参加了军事行动,就不能以普通商船目之,该如何处置,我亦不得自专,且看两国相关人员如何交涉吧!”

巴斯蒂安、丹尼斯晓得丁提督的言下之意:你们二位,目下的身份,是“战俘”,不是“相关人员”,“玛丽公主号”何去何从,就不要操心了吧!

那我们现在能操心啥涅?

巴斯蒂安只好换了话题,“有一件事情,甚为不解,不晓得提督阁下是否可以为我等解惑?”

“请说。”

“我部离开沱灢的时候,贵军的‘伏波’、‘福星’二舰,还在港口里头,呃,怎么会?……还有,另外两条铁甲小艇,原先……应该是泊在顺化的吧?”

丁汝昌狡黠的一笑,“‘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舰,何以此时现身此地,总会叫两位晓得来龙去脉的——不过,现在不谈这个!现在我们要谈的,是贵部官兵入住‘战俘营’的事情……”

*

第一二六章 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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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小站阅兵的时候,关卓凡对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说,“咱们到了北京之后,进一步的战况,大约就会送过来了”,又说,“彼时,胜负谁属,大约也已经分出来了”——他算的很准,普鲁士客人前脚入住钓鱼台国宾馆,后脚“升龙大捷”的电报就到了。

消息当时就传了出去,朝野士林固然喜动颜色,市井阛阓更是如鼎之沸,不过大半个时辰,四九城里,就响起了鞭炮声,很快,东南西北噼里啪啦的都响了起来,没过多久,整个北京城,便响成了一锅爆炒豆。

这个情形,颇仿佛穆宗的“国丧”过后的第一天的那一次——今儿个,也不是任何的节庆。

当然,这一次,绝不会有人像上一次分管南城的巡城御史王世开那样,嚷嚷着要封这个、枷那个了。

不过,言路可没有闲着。

翰詹科道的折子,接二连三的递了上来,有的说应该“告庙”,有的说应该“献俘”,有的说应该“郊迎”,有的说,应该立即请法使“下旗回国”,然后,驱逐所有法兰西人出中国!

有的说,应该乘胜追击,“尽复安南故土”,“救越裳出水火,解顺藩之倒悬”。

最有创意的一位,说“越南卑弱,非赖天朝存亡续绝,无以独存,此史有明征,斑斑可考,非止一端,又见之于今日矣”;原先的藩封制度,“二年一贡,四年一遣使,两贡并进”,其实“缓急难恃”,帮不到越南的什么大忙,很应该“与时俱进,有所更易”。

嗯,臣以为,俺们天朝应该秉持“以大字小之义”,将越南的事情,正正经经的管了起来,就算不能“改土归流”,也应该仿西藏的例,设置“驻越大臣”,时时“剀切宣谕”,如此,越南君臣“有所遵循”,不至“茫然无措”;外夷呢,见到我“驻越大臣”的大纛,也会“明晓分界”,“知所畏惧”,再无如法兰西者,“轻启觊觎之心”。

还有一位,折子的内容,歌功颂德,并没有什么出奇,可是,用的却是黄面红里的“贺折”——这种折子,一般来说,只用于恭贺皇帝登基、万寿,或者,用于恭贺最重大的、标志性的战役的胜利。

譬如,当年曾、关攻克金陵之后,臣子们就纷上“贺折”——因为,这标志着平定洪杨之乱的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个“升龙大捷”,敌我双方参战的兵力,加起来不过数千;战果呢,说到底,不过就是替一个藩属保住了“陪都”嘛!

为此“恭上贺折”,这个马屁,会不会拍的过分了些呢?

可是,不以为然的人,并不算多,反倒有不少人大为懊恼:哎,我的折子里,也多有“恭贺”的内容,怎么就没想到上个“贺折”呢?

不管是白里子还是红里子,不管是不是“贺折”,几乎所有的折子,都有类似的一句话——“雪洗辛酉之耻”。

攻克金陵,功劳再大,也是中国人自个儿打自个儿;升龙一役,不管“大捷”还是“小捷”,打败的,却是世上最强大的洋夷之一。

那个烧掉了我们的圆明园的洋夷之一。

有王公大臣,开始相互打听:哎,我们要不要“递如意”啊?

凡国家有大吉庆、大成功,王公重臣都要“递如意”,以示恭贺。

宫里头很快就递出话儿来了:不要“递如意”。

还有,那些关于“告庙”、“献俘”、“郊迎”、“下旗回国”、“救越裳出水火,解顺藩之倒悬”的折子,统统都“留中”了。

有的人,暗自嗟呀:俺的折子,可是打了整两个时辰的草稿,可谓字字玑珠,这下子,唉,可惜了了!

不过,不是人人都有“焚谏草”的觉悟的,那个《为越南卑弱无以独存仰祈睿鉴事》的折子的底稿,不晓得怎么流了出去,看到的人,不由就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连“改土归流”的话都说出来了!

退一万步,即便如折子上说的,仿西藏的例,不设流官,只设“驻越大臣”,那也是……呃,收越南入版图啊!

这……合适吗?

这个话传了出去,法国人不去说他,只怕先把越南人吓到了吧?

不过,这个折子,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人们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何以有关“升龙大捷”的折子,统统都被“留中”了呢?

有人说,“上头”是不是暂时还不想跟法国人撕破脸?

更多的人相对感叹:哎,辅政王太谦虚了!

事实上,俺们的辅政王,并没什么“谦虚”的意思。

“大捷”就是“大捷”,不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升龙一役,都是不折不扣的“大捷”。

升龙战役的规模,确实不算太大,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其在军事上的巨大成功以及战略上、政治上的重大意义。

法国方面,登陆部队六百二十人,加上“蝮蛇号”、“梅林号”上的水兵、炮兵,总兵力一千人左右。

舰船,算上“玛丽公主号”,三只;不算“玛丽公主号”,两只。

中国方面,用以岸上作战的部队,一共两个营,一个营打狙击——就是堑壕里的那个;一个营抄敌后路——就是拿“加特林机关枪ⅱ型”给予安南“狙击手”迎头痛击的那个,兵力较法军的六百二十人略厚,不过,也实在“厚”不了多少,并不能在人数上拥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轩军只拿两个营的部队去和法国人打冤家,既非托大,更非后世的某些军迷意淫的什么“公平决斗”,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升龙战役”取胜之最关键,是战役发起的突然性,即确保我军打响第一枪、第一炮之前,法国人一切蒙在鼓里,对我在升龙替他挖下的大坑一无所知。

这两个营,是从广西进入越南的,中国军队出现在越南境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仅限于越北边境地区,如果中国军队一直南下至升龙,那可就是天大的新闻了——这种事情,承平之时,是从来没有过的。

北圻虽然不算法国人的势力范围,可是,也有不少亲法的教团,法国人在北圻不是没有自己的耳目的,中国军队如果公开的、大规模的进入升龙及周边地区,不可能不被法国人知晓。

所以,第一,进入越南的轩军的数量,一定是有限的;第二,即便这区区的两个营,也是以“民团”的名义,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分成几批,陆续进入越南的。

即便如此,这些“民团”与众不同的精气神儿,只要眼睛没瞎的,都是看的出来;“民团”只会说中国话,不会说越南话,其中国人的身份,也很难掩饰,对此,河宁总督衙门、河内巡抚衙门有如下的解释:

北圻的治安,愈来愈坏,吴鲲等长毛余孽愈来愈活跃,愈来愈嚣张,越南自己的兵,却愈来愈不堪用,升龙为我“东京”,不容有失,没奈何,只好拜托大清云贵总督刘子默刘大人,替我们募了几百“民团”,协助维持升龙治安。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不说外头的人,就是河宁总督衙门、河内巡抚衙门里头的人,也都信以为真。

没有一个人,将这班“民团”和法国人联系起来,因此,也就没有人拿这班“民团”的到来跑去给法国人递信儿。

晓得这支部队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的,只有河宁总督黄耀、河内巡抚衙阮林以及北圻经略使黄佐炎等寥寥数人。

进入堑壕之前,这支部队才换上了蓝色的军装。

如此苦心孤诣,终于叫法国人在纵横交错的堑壕前,一脸懵逼,对着一簇“灌木”,糊里糊涂的射出了“第一枪”。

“第一枪”是陆军的事儿,“第一炮”——海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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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均订6000感言(一)

半个月前,《‘乱’清》的均订过了6000;最新的数据是6033,看来,应该不会再掉到6000以下啦。。шщш.㈦㈨ⅹS.сом 更新好快。

这个数字,对于真正的大神来说,自然不值一晒;不过,对于《‘乱’清》这样一本立意和写作手法都如此“小众”的书来说,狮子已经不能再满意了。

既如此,允许狮子将这个数字视作《‘乱’清》的一个小小里程碑,并借着这个机会,将这几年来攒下来的一些话,向各位书友做一个汇报。

可能会有些啰嗦,大约也得分成几次来说,反正,隔三差五的唠叨几句,希望书友们别嫌烦吧。

《‘乱’清》的创作,已经持续了将近4年之久;字数,也超过440万了。有一位书友说过,开始追《‘乱’清》时,他还是单身狗一枚;如今,已为人父。恭喜这位书友的同时,狮子也不由恍惚了:哎,怎么就走到今天了?

不晓得。

狮子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没有包括上面这位新科‘奶’爸在内的书友们的支持,《‘乱’清》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将近四年时间里,《‘乱’清》的均订,一直处在一个缓慢上升的过程中,有停滞的时候,不过,从来没有掉头向下过。

无言感‘激’。

一言之褒,荣于华衮,除了订阅的支持,书友们还给了狮子太多慷慨的赞誉,对于这些表扬,狮子虽然也脸红,也心跳,可是,在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的同时,也承认:这是对狮子写好《‘乱’清》的最强劲的‘激’励。

有一位叫做“少典氏”的书友,算是《‘乱’清》最‘激’烈的批评者之一,话说的十分有趣,声称“清楚的看到了该文作者的套路”,他的这篇书评,“首先”、“第二”、“第三”什么的,狮子就不转述了,仅摘录“第三”之后的一小段话吧

“再加上作者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由满遗出资组成的庞大工作室,文笔流畅绚烂,更新迅速……”

好了,到这里打住。

狮子把这一小段话,视作《‘乱’清》获得的最高赞誉之一,本来,是有心将其置顶的,可是,版主反对:造谣不删,还置顶?你脑子进水了?

只好删掉。

唉,可惜了。

*

第一二七章 大坑、大坑,管杀、管埋

升龙之役,巴斯蒂安等法酋最困惑者,是“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条中国军舰,如何鬼魅般的在自己的身后冒了出来?

事实上,“伏波”、“福星”二舰,确实是在“蝮蛇”、“梅林”二舰离开沱灢港的次日,才蹑踪北上的。

对外宣称的目的地:顺化;任务呢,十分奇葩:为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的庆吉“演礼”——也就是举行“阅舰式”。

之所以说这个任务奇葩,是因为中国及其藩属国家,同君主相关的重大庆吉,只有“万寿”,从来没有如欧洲国家庆贺君主登基N周年的说法,若“伏波”、“福星”二舰果真是跑去给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庆吉“演礼”的,那真是开风气之先了。

还有,嗣德王是一八四七年继位的,现在是一八六八年,其实已经过了“二十周年”的点儿了——当然,还没有到“二十一周年”的点儿——这个时候办什么“登基二十周年的庆吉”,只好说是“补办”,呃,这个,会不会有些怪怪的?

当然,也可能是这么回事儿:所谓“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庆吉”,只不过是一个由头,是否“补办”,并非问题的关键,中国人真正的目的,是“周莅属部”,“盛陈威仪”,既有借此向法国人示威之意,更加要叫越南人看了“伏波”、“福星”等巨舰大炮之后,愈发小心恭顺,不敢稍起异心。

毕竟,顺化那边儿的人,只见过“海晏”、“河清”、“镇东”、“镇南”、“镇西”、“镇北”等六条较小的炮艇,没见过“伏波”、“福星”这种一千几百吨的大家伙——钦使舰队在顺化外海下锚,瑞国公携四柱大学士奉迎钦使、乘“海晏号”入顺化河口之后,“伏波”、“福星”即起锚南下土伦,没有随之进入顺化。

内线传过来的消息,确有“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庆吉”的说法,也确实是出于中国人的倡议,其中,也确有“伏波”、“福星”参与“演礼”、举行“阅舰式”的流程。

内线说,本来,这个“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庆吉”,是早就该办的了,只是“伏波”、“福星”脱不开身——得呆在沱灢,同法国人大眼瞪小眼啊,如今,“蝮蛇”、“梅林”二舰既然“换防”了,中国人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伏波”、“福星”北上顺化了。

法国人释然了。

他们再也没有想到,“伏波”、“福星”北上是北上,目的地却不是顺化,而是升龙。

至于“海晏”、“河清”二舰,是提前出顺化外海,汇合了“伏波”、“福星”二舰之后,再一同北上的——其情形,异曲同工于“玛丽公主号”汇合“蝮蛇号”、“梅林号”于沱灢外海。

还有,“海晏”、“河清”的北行,并不用自己的动力,而是“伏波”拖了“海晏”、“福星”拖了“河清”,迤逦而北——“海晏”、“河清”的设计,确实不适合走海路,就算风平浪静,没有倾覆之危,速度也太慢了。

中、法两支舰队,彼此差了大半天的海程,前头的那支,自然看不见后头的那支的踪影。

可是,不能一直差这大半天的海程,后头的这支,终究要追上前头的那支,不然,还打个什么仗呢?

而且,这个“追上”,必须及时,即,“伏波号”领衔的“越南分舰队”之“升龙支队”,必须确保,在升龙战役正式打响之前,就已进入预设阵地,不然,等法国人开进了升龙城,你才“追上”,那就不是巴斯蒂安抗议的“背后施袭”,而是强攻了。

正常情况下,后发者必须加速,才可能追上先发者,考虑到“升龙支队”“后”了法国人大半天才“发”,“伏波”、“福星”二舰又各带了一只“拖油瓶”,算一算路程,算一算时间,则“升龙支队”不但要“加速”,简直必须“全速”,才能在法国人到达升龙之前或之时,咬住法国人的尾巴。

可是,舰艇的锅炉、轮机,是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加速”的,“全速”神马的,更不必提,如果“升龙支队”真这么干,只怕走不到一半的路,“伏波”也好,“福星也罢,都得趴窝。

怎么办呢?

“伏波”、“福星”的启程,不能更早了,不然,痕迹过重,“嗣德王登基二十周年庆吉”的花样,未必就骗得过法国人了。

我既不能“加速”,那就请你“减速”吧!

就是说,要叫法国人进入红河之后,将航速降了下来,确保他们到达升龙的时候,天色已晚。

这个时代,很少有在晚上攻城的,海军更是如此——黑灯瞎火的,哪个晓得炮弹飞到哪里去了?

再者说了,就算打破了城门,也不敢进去啊!黑咕隆咚的,谁晓得有没有埋伏?借由夜幕掩护,打冷枪、射冷箭,那是太容易不过了。

俺们的登陆部队,到底也不过才六百二十人。

所以,如果法国人到达升龙的时候,天色已晚,他们就得等到第二天天亮,才能有所行动。

如此一来,“升龙支队”就多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从从容容的“追上”法国人的舰队了。

夜晚行船,安全性自然不比白昼,不过,在法国人的“梅林号”进入红河勘探水文矿产之前,中国人就已经对红河的水文做了彻底的探查,再加上越南本地的向导,基本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记心好的书友,大约还记得,本卷《龙蛇缭乱入大泽》一章,在“富浪沙鬼”之前,红河口的渔民,还看到了一条未知国籍的汽船,“也是钻进了河口,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又钻了出来”——那就是中国人的“水文勘探船”。

彼时,钦使还未到越南,这条汽船,用的是粤海关的名义,手上拿的公事,加了两广总督的关防,说是“替内务府办差”,沿红河“收购佛顶石、丹砂、落红、琥珀、马蹄、青箭头”等“奇珍异宝”,以为“内廷供奉”。

越南和中国之间的大部分事务,向由云贵和两广代理,打的交道多了,粤海关、两广总督、内务府之间的关系,越南人也是清楚的:粤海关为两广总督该管,其部分收入,向例划拨内务府,作为皇室开销的费用——即所谓“内廷供奉”。

粤海关的船,持两广总督的公事,替内务府办差,是很合理的。

再者说了,某种意义上,云贵总督、两广总督,几等同于越南的两位太上皇,见到两广总督的关防,北圻的地方官,自然要多客气有多客气,对这条汽船的行为,虽略有疑惑,可也不虞有他,由得他自出自入。

好了,该回过头来,说一说如何“叫法国人进入红河之后,将航速降了下来”?

书友们都该想到了:“栅拦”、“箭袭”、“火攻”啊。

见到“河栅”之后,进行了一番分析,法国人得出以下结论:“这些‘河栅’,确实是拿来对付我们法国人的,不过,和‘降龙行动’没有什么关系——‘梅林号’返航之后,越南人为不发生第二次‘梅林号事件’,就拿‘河栅’堵住了红河的河口。”

之所以认为“和‘降龙行动’没有什么关系”,是因为——根本赶不及啊。

六十六具“河栅”的安置,绝不是叱咤立办的事情,至少也要一整天的功夫,这批“河栅”必定是在舰队达到红河口外海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所以,如果这批“河栅”确实是拿来对付“降龙行动”的,则越南人必定是提前知晓了法国人的行踪。

就是说,“蝮蛇号”、“梅林号”离开沱灢港的时候,越南人就判断出,法国人此去,根本不是“换防”,而是北上攻略升龙。

没有办法想象,越南人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洞察力。

退一万步,就算越南人真的人品爆棚了一回,也还是赶不及——

消息从沱灢送到升龙,再从升龙送到红河口——十有八九,相关消息,还得先经顺化,才能到得了升龙,因为,如何对付法国人,不是沱灢和升龙的地方官可以“自专”的事情——算一算时间,越南人办事的效率再高,也不可能赶得及在舰队达到的前一天,动手布置河栅啊!

何况,越南人的颟顸,是出了名的?

除非,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降龙行动”提前走漏了风声。

不过,这个可能性,基本是不存在的。

法国人万没有想到,“蝮蛇”、“梅林”一出沱灢港,敌人就判断出,法国人此去,不是对外宣称的“换防”,而是北上攻略升龙;更加想不到,快马送到顺化之后,不过十几分钟,升龙相关人士,就获得了相关的消息。

不过十几分钟?

哎,顺化到升龙,那是一千几百里的路,消息就算插上了翅膀,风驰电掣,也飞不了这么快啊?

消息确实并未“风驰”,却实实在在是“电掣”。

法国人再也想不到的:顺化、升龙之间,已经铺设了电报线路。

再也想不到,巴斯蒂安拿电报揶揄“黄幕僚”的话,居然一语成谶。

前文说过,关卓凡计划修建一条从越南顺化到中国防城的“海线”,这条电报线路,尚未全线竣工,但是,顺化、升龙之间,却经已是连通了的。

因为是“海线”,所以,不但干线是在水底——海底;支线也是在水底——连接顺化的支线走香河,连接升龙的支线走红河。

目下,这条线路暂时只用于军事,升龙战役之前,都要对外保密,因此,香河支线到了顺化城下,红河支线到了升龙城下,都没有上岸——都用趸船做机房。

狮子再啰嗦一句,书友们或许还记得——嗯,也是《龙蛇缭乱入大泽》一章——法国人进入红河口之前,看到“几条趸船,停泊在岛屿和河口之间的海面上”,弗朗西斯教授还说,“这些趸船,较之上一回,好像多了两、三条?”

上一回——指的是他率队勘探红河的那一次。

法国人不晓得,多出来的“两、三条”中的一条,其实是一间电报机房,同时,也是“顺、防干线”和“红河支线”的接驳点。

“蝮蛇”、“梅林”出土伦港、北上升龙的消息,通过海底电缆,从顺化发送到这条趸船上,然后,再通过河底电缆,由这条趸船转发至升龙城下的另一条趸船上;同时,法国人的舰队即将进入红河口的消息,亦由这条趸船,发送到升龙城下的那条趸船上。

所以,法国人的行踪,对于轩军来说,几乎是“透明”的。

所以,越南人再怎么颟顸,“栅拦”、“箭袭”、“火攻”,也能够在法国人到达之前,安排的妥妥当当。

再来说一说预设阵地的事儿——包括,“升龙支队”何以能够在战前便精准确定射击诸元?

预设阵地分两块儿,陆军一块儿,海军一块儿,彼此紧密相关。

陆军的预设阵地,定在大兴门南不远的地方——这一块儿相对简单些,只要说服法国人改由大兴门入城就行了。

这是有足够把握的事情。

越南方面既然已经愿意投降了,法国人也不至于赶尽杀绝,非由“御门”入城不可,毕竟,名义上的“合署办公”,无论法理还是实操,都对法国人更加有利——法国人可以藉此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小的阻力建立和巩固对升龙乃至北圻的统治。

陆军的预设阵地定下来了,海军的“预设阵地”也就基本定下来了——敌舰的位置“定”下来了。

岸上枪声一响,法国人的舰队,一定会停了下来,而且,一定会停在河道中央距陆军预设阵地距离最近的那个点上——这样,舰队的炮火支援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确定了敌方舰队的位置,就该确定己方舰队的位置了。

位置很好——

法舰下游不远处,红河朝东南方向拐了一个弯儿,转折处河面开阔,不过,有一个沙洲,开战之前,“升龙支队”就泊在刚刚拐了过去的河道上,藉由河道的曲折,以及沙洲的掩护,法国人对后头泊了四只追魂索命的军舰,一直懵然不知。

“升龙支队”一转过沙洲,便进入舰炮有效射程之内,于是,不必再往前走了,抢T字位的抢T字位,下锚的下锚,然后,开炮!

敌舰、我舰的位置,既然都已在战前就“定”了下来,什么射击诸元,自然也就在战前定了下来,而且,经过了反复的沙盘推演和实操演练。

必须说明的是,己方舰队的“好位置”,可不仅仅是因为运气好,老天爷给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地形、地貌——不能这么开金手指啊。

关键是,陆军预设阵地的确定、海军预设阵地的确定,是彼此相互关联、相互照应的,陆军预设阵地的选择,要确保其距河道中央最近的那个点——即敌方舰队的“预设阵地”——距沙洲的距离,不能超过我方舰炮的有效射程。

最后,法舰的一败涂地,也得怪他们自己的疏忽大意。

巴斯蒂安曾痛詈,“后桅杆瞭望台上的,都瞎了、聋了不成?”

他忘了,三条船首尾相衔,成一列纵队行进,最后的一条,是“玛丽公主号”,即是说,整支船队的后向观测,交给了一条商船的后桅观测手。

登陆部队下船之后,法律上,“玛丽公主号”就完成了和印度支那总督府签的合同,此时,你怎么能够指望,一个商船上的平民水手,像军人一样,尽心竭力,没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何况,彼时,就是军人,注意力也都被岸上的枪声、“鞭炮声”吸引了过去?

所以,认命吧。

*

第一二八章 可圈可点的法国人?可畏可怖的中国人!

钓鱼台国宾馆。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都睁大了眼睛,他们虽然尽力保持着礼貌和平静,可是,深受震动的神情依旧难以完全从脸上抹去,卡尔亲王更是微微的张了张嘴巴,然后,舔了一下嘴唇,艰涩的咽了一口唾沫。

升龙一役,中国人打败法国人,已足够令人震动,更不可思议的,是……战果,或者说:战损比。

法国方面,连“玛丽公主号”在内,近一千一百人,上自最高指挥官巴斯蒂安上校,下至普通商船水手,或者被歼,或者投降,竟然——拿捷报上的话说,“无一人片板逸出”,连个逃回土伦或西贡报信儿的都没有。

真真正正,全军覆没。

中国方面呢?

唯一的“伤亡”,居然只是——

“‘海晏号’连中两弹,”关卓凡说道,“虽然船体未遭到什么实质性的破坏,可是,‘炮房’里头的人,却个个七荤八素,几个炮手,都有不同程度的脑震荡,或者口鼻出血,有一个,耳膜都震破了,就算不失聪,今后的听力,也必大大受损。”

顿了一顿,“还好,火炮的液压升降系统,并未受到破坏,依旧可以如常运作,只是炮手的情形,必定影响接下来的射击精度,只是‘海晏号’开了两炮之后,法国人就打出了白旗,对射击精度到底能够影响到什么程度,就无从实证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一个小小的遗憾。”

腓特烈王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海晏号’船体的安然无恙,”关卓凡用欣慰的口气说道,“证实了弧面较之平面,确实能够起到更加好的防护作用——‘海晏号’中弹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炮房,一个是锚甲板,都是弧形的,炮弹还没有来得及爆炸,就被弹开了——或者说,就被‘滑’开了。”

顿了顿,“炮房是个半圆形,锚甲板呢,中间微微凸起,形如龟背,这个设计,原本倒不为防弹——‘全甲炮艇’船身低矮,海水容易涌上锚甲板,将之设计成弧形,可以达到更好的破浪效果,使涌上甲板的海水迅速流回大海,不致滞留甲板,涌入炮舱——这个,嗯,算是‘无心插柳’了。”

“全甲炮艇”的设计,虽然也是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感兴趣的,但此时此刻,他们真正关注,并不及此,见辅政王殿下的洋洋得意的分析报告总算告一段落了,腓特烈王储暗暗透了口气,换过一副欢然的神情,先说了一声“是”,然后用热烈的口吻说道:

“对于贵国的英勇的军队在殿下的英明的领导下取得的辉煌的胜利,我要致以最衷心的祝贺!”

略略一顿,正要说了下去,卡尔亲王插了进来,微微皱着眉,“倒是没有想到,法国人居然如此的——”

说到这儿,及时打住。

可是,谁都晓得,他没有说出口的几个字是什么——“不堪一击”。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如果法国人确实“不堪一击”,那么,“贵国的英勇的军队”的胜利,是不是就没那么“辉煌”了?辅政王殿下的“领导”,也就没那么“英明”了?

卡尔亲王的话,在外交上,不算合适的辞令,不过,却是合理的怀疑——战损比实在太惊人了。

不能真叫普鲁士人认为法国人“不堪一击”——关键还不在于是否影响法国人对于中国人战力的评估,更重要的是,自信虽不可缺,可也不能矫枉过正,变成轻敌——如果普鲁士人真的认为法国人“不堪一击”,那么,在接下来的普法战争中,就可能或者不出尽全力,或者做出错误的部署。

“平心而论,”关卓凡说道,“法国人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可圈可点?

在兵力对比并不如何悬殊的情况下,全军尽没,并且未给敌军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这叫“可圈可点”?

不过,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都没有打断关卓凡的话。

“先说岸上的——”关卓凡说道,“战斗一打响,法军就失去了两位指挥官——图尼森中尉、安邺上尉几乎同时中弹,图尼森中尉阵亡,安邺上尉昏死过去,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法国士兵依旧认真的执行着安邺上尉中弹前发布的的命令——‘展开战斗队形’。”

顿了一顿,“而且,直到投降,来自法国本土的士兵,以及来自阿尔及利亚的轻步兵,竟然都没有一个溃逃的——溃逃的,都是越南本地的雇佣军,我认为,这场战斗,法国士兵还是表现出了优秀的纪律性,以及……相当的勇气。”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对视了一眼。

“再说河上的——”关卓凡继续说道,“‘蝮蛇号’对‘海晏号’集火射击之前,未经任何校对射击,结果,第一轮炮击就击中了‘海晏号’,考虑到彼时‘蝮蛇号’正在遭受‘伏波号’的猛烈攻击以及‘海晏号’有限的体积,我认为,法国海军的表现,相当专业,炮术,更是精湛。”

“法军之败,说到底,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以及……轻敌过甚!岸上,法国人一直不晓得,对面的堑壕里藏着敌人,直至指挥官中弹;河上更是如此——法国人对敌舰经已掩至身后,始终懵然不绝,直至‘河清号’发炮——”

“结果,不论岸上还是河上,由始至终,法军都未能成功‘展开战斗队形’——由始至终,一直处在一个异常被动的、无法有效还击的状态中,直至死伤和损失达到了再也无法承受的程度。”

即便法军的表现,不至于“不堪一击”,这场战役的不可索解之处,依旧太多——

岸上,彼此对射,在自身遭受重大伤亡的同时,无论如何,总该给对方造成一定的损失;河上——河、海不比陆地,无起无伏,蒸汽动力舰船喷出的浓烟,数海里之外就能看见,怎么会“对敌舰经已掩至身后,始终懵然不绝”呢?

还有,中国舰队进入战场的时间点,不差分毫——岸上的战斗一爆发,中国舰队便进入战场,展开战斗队形,随即发炮,没有浪费一分钟的时间——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们可是在法国人离开土伦港的次日才蹑踪北上的啊!

普鲁士人的疑惑,终究还是一一问了出来。

关卓凡一一解释:电报、海线、趸船、栅拦、箭袭、火攻……

“合署办公”、“易门入城”——缓兵之计。

以及,黑夜和特殊的地形、地貌的掩护,等等。

岸上的战斗,关卓凡只强调了前后夹击——一部正面狙击,一部断敌退路——以及堑壕的作用,没有提及加特林机关枪。

他并无意对盟友保密,可是,如果强调加特林机关枪的作用,普鲁士人很可能会产生某种误会,在即将爆发的普法战争中,造成战术层面的不良影响。

根据关卓凡的记忆,原时空,法国人曾开发了一种叫做“排枪”的速射武器,并在普法战争中投入实战,不过,效果不彰,未对战况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

法国人的问题有二:

第一,未将“排枪”作为步兵支援武器,而是将之当做炮兵的一部分来使用,结果和其他正经的火炮一起,被普鲁士射程更远的克虏伯炮团灭。

第二,“排枪”较之加特林机关枪,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没有“扫射”的功能——一个士兵被打成了筛子,两旁的士兵,依旧安然无恙。

较之原时空,本时空的普法战争,将提前两年爆发,法国人的“排枪”,或者来不及投入实战,即便投入了实战,也是赶鸭子上架,其表现,绝不会较原时空更好。

如果关卓凡向普鲁士人强调加特林机关枪的作用,在接下来的对法战争中,普鲁士人遇到“排枪”,就可能将之当做加特林机关枪一类的兵器,从而在战术层面做出不必要的、甚至是错误的调整和改变。

所以,关卓凡想来想去,算了,还是不提这茬了吧!

关卓凡的解释,虽然没能将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所有的疑惑都消除掉,不过,已足够令兄弟二人惊叹了——

整个升龙战役,规模虽不算大,但预谋之深远,判断之精准,计划之周详,以及最重要的,执行之得力,实在是——

几到了叫人可畏可怖的程度了!

“杰作!”腓特烈王储赞叹着说道,“真正的杰作!”

“王储殿下过誉了,”关卓凡说道,“其实也是侥幸——如果不是法国人的骄狂托大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我们的许多计划,未必就能顺利实施。”

微微一顿,“对了,以二位殿下对法国人的了解,经此一役,法国人的这里——”

说着,关卓凡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会有所改弦更张吗?”

腓特烈王储还在沉吟,卡尔亲王已断然说道:“不会!法国人的这一跤,跌的还不够狠,以高卢人的尿性,不会自省,只会恼羞成怒!”

关卓凡微微一笑,“恼羞成怒?那就是——”

“是!”卡尔亲王说道,“接下来,我想,法国应该就会向贵国宣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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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大打,久打,往死里打!

“宣战?”关卓凡微微一笑,“果真如此,我就求仁得仁了!”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都是心头一震,卡尔亲王的反应更大,身子向前一探,眼睛中放出灼灼的光来,语气中也带出了一股压力,“果真如此,殿下——贵国何以为计?”

关卓凡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何以为计?以贵国为计啊!”

卡尔亲王立即看向表弟,腓特烈王储微微涨红了脸,嗫嚅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对关卓凡的这句话,毫无心理准备。

呃,辅政王殿下的这一招“将军”,不好随便接的。

腓特烈王储这个“访华代表团团长”,所负的职责,仅仅是“考察”;根据他的“考察”结果,做出取舍判断,是国王和首相的事情,他这个王太子,未经授权,并没有代表政府宣示最重大的政治和军事政策之进止的权力。

如果腓特烈王储是一个俾斯麦、毛奇之类的主战派,譬如,将“访华代表团团长”换成了同为主战派的卡尔亲王,可能就大包大揽,将关卓凡的“将军”接了下来,然后拿着对中国人的承诺,回过头去,“倒逼”瞻前顾后的国王做出最后的决断。

可是,腓特烈王储非但本就不是主战派,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的储君的身份,远较普通臣子敏感尴尬,别的臣子同国王吵了起来,可以如俾斯麦者,一甩手,扔下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掉头而去;腓特烈王储可不行——他若“挂冠”,那还得了?!

王储殿下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给国王陛下留下一个“专擅”的印象。

关卓凡倒也没有叫王储殿下继续尴尬下去,收起了语气中的玩笑意味,继续说道,“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我的大部队,正源源不绝的越过边境,进入越南的北部——北圻,目下,北圻的中国军队,应该已经超过了一个师了……”

关卓凡的话音尚未歇落,卡尔亲王就一迭声的喊道,“越南地图!越南地图!”

侍从拿来越南地图,在桌子上平摊开了,三位殿下围了过去。

关卓凡一边指点,一边说道,“这个关口,叫做‘镇南关’,大部队就是从这里进入越南的……”

“殿下,”卡尔亲王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说的‘大部队’,不是普通的地方部队,而是贵国的国防军——同取得升龙战役胜利的那支部队一样,同属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轩军’吧?”

“是的。”

“目下越过边境的‘轩军’,”卡尔亲王说道,“若果真已达到了一个师,那么,边境的另一侧——”

说到这儿,打住,看向关卓凡。

关卓凡暗赞:此人果不愧为普鲁士第一战将,眼光敏锐,迥乎常人!

“还有两个师。”

两个师?

卡尔亲王固然出乎意料,腓特烈王储也是大吃一惊——就是说,在此之前,中国人已在中越边境地区部署了三个师的兵力了!

即便普鲁士和法国爆发全面战争,首次接战,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过就是每边各三个师左右罢了。

不比普鲁士拥有发达的铁路网,目下,中国只在首都北京周边,建成了少量的铁路线,既如此——

“三个师的兵力,非旦夕可集,”卡尔亲王说道,“如此说来,‘轩军’很早就开始做相关的部署了?”

“是,”关卓凡点了点头,“事实上,‘相关的部署’,三年前——嗯,其实是差不多四年前——就开始了。”

两个普鲁士人,又是大吃一惊——三、四年前?

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都快速的转着念头:

《西贡条约》是一八六二年签署的,不过,之后,越、法双方又就此经过了多次的折冲,直至一八六五年,法国人才正式割取南圻东三省;至于进一步侵占南圻西三省,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

目下是一八六八年,就是说,在法国人还没有正式动手割取南圻东三省之前,中国就开始筹划对法战争了!

“当然,”关卓凡继续说道,“所谓‘相关的部署’,也包括前期的准备工作——譬如,修葺道路、城池,储备弹药、粮秣,修筑防御工事,等等;真正的军事调动,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普鲁士人更加震动了——这个架势,不但是准备“大打”,而且,还准备“久打”!

甚至,中国人已经做好了战火延烧境内的准备了!

这个战争的决心,较之升龙战役的“预谋之深远,判断之精准,计划之周详,执行之得力”,更加——“可畏可怖”!

呃,三、四年前——

咳咳,彼时,普鲁士连奥地利都还没有打败,对于法国,更加是一天到晚的赔笑脸,生怕一不小心,忍了皇帝陛下的不高兴;彼时,对撼法兰西、争雄欧陆的念头,还根本没有生出来好吧!

事实上,就是俾斯麦、毛奇那班人,也不过是这两年才真正膨胀起来的吧!

彼时,中国人居然就下定决心,同法国人大打出手、找场子翻盘了?!

彼时,距其一八六零年之败,不过才三、四年的光景啊!

“殿下绸缪深远,”卡尔亲王目光炯炯,“我佩服之至!”

看着地图,沉吟了一下,“不过,如此部署,战略目的是什么呢?殿下是否打算,水陆并举,南下……西贡?”

微微一顿,“越南的地理,我并不熟悉,可是,看地图——”

说到这儿,打住了。

看地图,北圻的中心升龙,到南圻的中心西贡,足有一千六、七百公里的样子,就算道路平坦,以正常速度行军,也差不多要两个月之久,何况,越南国土狭长,道路似乎并不如何平坦?

如果“水陆并举”,“陆”这一块儿,似乎……缓不济急吧?

关卓凡微微一笑,“亲王殿下目光如炬!升龙至西贡,超过一千七百公里;加上越南河网密布,升龙南下西贡,真正叫‘道阻且长’!西贡固然我吾之所欲,水陆夹攻,在军事上,亦是上上之策,可是,急不得!”

顿了顿,“不然,不说别的,单说部队走到一半儿,越南的雨季,就该来了——两位殿下没有见过越南雨季的模样:天上暴雨如注,地下洪水泛滥,三个师的士兵、大炮、骡马、车辆,泡在及膝的泥泞之中,那个场面,想一想就——”

说着,微微的摇了摇头。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对视一眼,都微微颔首。

“就是说,”这一次说话的,是腓特烈王储,“短时间内,如欲对西贡用兵,若行‘水陆夹攻’之策略,其中的‘陆攻’,只能以海运,将兵员运送至……嗯,尽量接近南圻的某个港口,登陆之后,再由陆路,向南圻进发?”

顿了一顿,“不过,目下,我方尚未掌握越南沿海的制海权,所以——”

所以,作为战略目标,在优先顺序上,西贡什么的,只能往后排了。

腓特烈王储的反应,虽较卡尔亲王慢了半拍,可是这一番分析,却也非常之通透,关卓凡亦不禁佩服。

尤其“我方”二字,更是彰显盟友间的同仇敌忾;同时,亦不妨是当做对方才未对辅政王殿下的“将军”做出直接反应的一种曲意弥缝。

另外,也算是腓特烈王储就“最重大的政治和军事政策之进止”婉转的表达了个人的立场。

既如此,关卓凡自然要大赞,“正是如此!王储殿下的分析,透彻极了!”

不过,既如此,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如此部署,战略目的是什么呢?

“事实上,”关卓凡继续说道,“这个部署,已经略有些‘过时’了——这是三年前的规划,是按照最悲观的一种可能性做的规划,那个时候,倒是想不到,中法两国尚未正式宣战,便有‘升龙战役’这样的完整的胜利。”

“我明白了!”卡尔亲王说道,“殿下所谓‘最悲观的一种可能性’,是指中法战争爆发的时候,升龙乃至北圻已为法国人掌握,因此,中法之战,必然以北圻为战场,甚至,战火可能延烧至中国境内!”

“不错——正是如此。”

“我非常欣赏辅政王殿下的部署——”腓特烈王储说道,“最坏的打算,最大的努力,不存一丝一毫侥幸之心!”

微微一顿,“升龙战役之辉煌胜利,实非幸致!”

储君就是储君,这话说的,就颇具政治水平和战略格局了。

关卓凡谦道,“王储殿下谬赞了!”

顿了顿,“论及对法国人的了解,二位殿下自然远胜于我——倒要请教,接下来,若法国果然对中国宣战,以二位殿下之见,他的第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经过了小站阅兵和升龙战役,就是骄傲如卡尔亲王者,也不敢真的自认“对法国人的了解”,“远胜于”辅政王殿下,何况,自己的看法建议,可能对中国的对策部署产生重大影响,说对了,也罢了,说错了,可就害了盟友!

一语之出入,干系匪浅,于是,连卡尔亲王都踌躇了。

*

第一三零章 打脸,找脸,耳光响亮

主客之间,出现了沉默。

这种沉默,不可以久持,不然就尴尬了。

“或者,”关卓凡打破了沉默,“嗯,以二位殿下之见,法国一经宣战,会向越南中、北部和中国本土——同时发动进攻吗?”

这一次,卡尔亲王断然的摇了摇头,“不会!”

微微一顿,“目下之越南,不论中部——中圻,还是北部——北圻,中国都部署了相当的兵力:中圻,土伦、顺化一线,三、四千人?北圻,更加已经超过一个师了!接下来,如果中国愿意,还可以向越南投入更多的兵力!就是说,目下或即将——中国部署在越南的兵力,超过……两万?”

说到这儿,看向关卓凡,“殿下,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

“非常正确!”关卓凡点头,“亲王殿下擘画明白,有如亲见,我十分佩服!”

“谢谢您的夸奖!”

顿了顿,卡尔亲王说道,“经过升龙一役,法国人就算不服气,也该明白了:欲战胜‘轩军’,投入之兵力,就算不占压倒性优势,也要彼此约略相当——除非,他们的脑子真的烧坏了!”

嘿,保不齐,有的人的脑子,就是烧坏了呢?

“就是说,”卡尔亲王继续说道,“仅仅是攻打越南的中、北部,法国投入的兵力,就至少要一万五千人——不能再少了!”

“若要攻打中国本部——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中、越距离欧洲,毕竟地理遥远,限于运输能力,短时间内,法国能够投入亚洲战场的兵力,两万之数,几乎就是一个极限了,同时攻打越南中、北部和中国本土——”

说到这儿,卡尔亲王再次断然的摇了摇头,“法国人无法同时投入这么多的兵力!”

“受教!”关卓凡含笑说道,“既如此,看来,法国人只好二选一了——那么,请教,法国人到底会首选中国本土呢?还是会首选越南的中、北部?”

腓特烈王储一直静静倾听,没有说话,心里却不免有些奇怪:卡尔说的这些,以辅政王殿下之能,念不及此,未免叫人难以置信,可是,他却扮出了一副“请教”、“受教”的样子,将这些话从卡尔的嘴中一一的“勾”了出来——

嗯,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我以为,”踌躇了片刻,卡尔亲王终于缓缓说道,“法国人选择越南中、北部,可能性更大一些——虽然,我无法确定,这个‘更大’的可能性,到底是百分之五十一?还是百分之九十九?”

“请道其详!”

“一八五八年,”卡尔亲王说道,“我访问了法国——在此之前,我刚刚因为训练方式引发的争议辞去了近卫军第一师师长的职务。”

咦,怎么话头转到这上面来了?

“这趟法国之行,”卡尔亲王继续说道,“于我有重大的收获!——我仔细的观察了这个国家和其军队,然后,得出了以下的结论——”

“第一,我的训练方式是正确的!——非但近卫军第一师应该改变传统的训练方式,整个普鲁士王国的军队,都应该改变传统的训练方式!不然,普鲁士军队不论如何扩充、发展,最好的结果,亦不过另一只法国军队罢了!如是,普鲁士何年何月,才能够免于法兰西之压迫、威胁,傲立于欧洲大陆?”

咦,难道,一八五八年——十年前,您就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想头了?

“就不说这一层,”卡尔亲王说道,“我眼前之法国军队,痼疾缠身,无论如何,也不堪为普鲁士军队师法了!——若不改弦更张,迟早有一天,普鲁士将和法兰西一起,落后于时代之潮流!”

“我有幸拜读过亲王殿下就任第二军军长时发表的演说,”关卓凡说道,“抉摘弊害,荡涤芜劣,真正是痛快淋漓!”

“辅政王殿下原来也看过拙作?”卡尔亲王的脸上放出光来,“太荣幸了!”

卡尔亲王是次演说,以法军的训练为反面教材,大肆攻讦,不遗余力,而且,因为是一次军队内部的讲话,语气上冷嘲热讽不说,还用了不少军人们喜闻乐见的“通俗”的说法,孰料,不晓得怎么搞的,演讲稿不但流了出去,还被翻译成法文,登在了法国的报纸上。

舆论立时大哗,法国人更是气得发昏廿一章,沸反盈天的吵了好一阵子,差一点儿就演变成普、法两国的外交纠纷了。

“第二次石勒苏益格战争以及七星期战争,”关卓凡说道,“都见证了亲王殿下军事训练改革的卓越成效;我想,接下来,法国人也终究会加入丹麦人和奥地利人的行列,感同身受于亲王殿下的远见卓识。”

卡尔亲王放声大笑,“升龙一役,法国人已在辅政王殿下这儿‘感同身受’过了!果承殿下之吉言,‘法国人也加入了丹麦人和奥地利人的行列’——嘿嘿,我亦不过是追随殿下之步武罢了!”

两个人相互吹捧,惺惺惜惺惺,透着一股相见恨晚的味道,腓特烈王储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心底不由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有些话,卡尔亲王对他这个王储表弟,都没有说过!

“第二,”卡尔亲王继续说道,“十年过去了,今日——一八六八年之法国军队,较之昔时——一八五八年之法国军队,并无任何变化,一切都在墨守成规,然而,普鲁士军队却早已是脱胎换骨了!”

说到这儿,目光乜向腓特烈王储,语气则愈发之慷慨激昂,“普、法两军若再次疆场争雄,一八零六年的耶拿之败,绝不会重演!胜利的天平,一定彻底翻转了过来!——胜利,一定是属于普鲁士的!”

一八零六年,普鲁士在耶拿—奥厄施泰特战役中惨败于拿破仑一世,次年被迫缔结提尔西特和约,割让一十六万平方公里土地——包括普属波兰的绝大部分领土,以及易北河以西的全部领土,并赔款一亿三千万法郎。

耶拿之败,可算是普鲁士的靖康之耻,其后,普鲁士痛定思痛,推行大规模改革,包括改组中央政府机构,实行地方自治,释放农奴,允许公民参与政治以唤醒民族主义情感,等等,由此,普鲁士才算真正走上了近代化国家的道路。

“所以,”卡尔亲王对他的“第二”做总结性陈述,“一切的瞻前顾后,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腓特烈王储不能接表兄的话头,可也不能当做啥都没听见,脸上的表情,不由就颇为尴尬了。

还好,“第二”之后,卡尔亲王略略一顿,就开始“第三”了:

“第三,法国之行以及其后种种,让我见识了法国人的傲慢——真正是深入骨髓,无可救药!”

“法国是欧洲最骄傲、最好面子的国家;拿破仑三世,是欧洲最骄傲、最好面子的君主,而升龙一役,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法国人的面子,打得粉碎!”

“法军全军覆没——不仅仅是陆上兵员无一人逸出,还包括三条军舰——哦,两条军舰、一条商船——都叫中国俘虏了!我的记忆中,近现代以来,还从未有一个欧洲国家,在……东方,遭受如此耻辱的失败!况乎自以为天下无敌之法国?这叫高卢人如何可以忍受?”

“亲王殿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关卓凡微微一笑,“法国人既然在越南丢了脸,就一定要在越南把这个脸找回来!也即是说,一定要把越南打了下来,不然,就算不得洗雪耻辱?”

“是,”卡尔亲王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

第一三一章 首战,决战

“若法国人果然先取越南,”关卓凡说道,“那么,他们会以哪个方向为突破口呢?”

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指在地图上虚虚的滑了过去,“由北而南——升龙、顺化、土伦?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越南的国土,由北到南都是海岸线,港口无数,可是,真正具有战略意义的,并不算多;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限于硬件条件,适合大规模登陆的,屈指可数,越南中、北部地区,同时满足“具有战略意义”和“适合大规模登陆”两个必要条件的,扒拉来扒拉去,还就是升龙、顺化、土伦了,几乎找不出第四个地方了。

本来,按照“打脸”、“找脸”的逻辑,法国人很该“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如是,升龙,自然就该是法国人的第一选择。

可是——

“‘轩军’已经在北圻部署了一个整师,”卡尔亲王看着地图,目光灼灼,“边境的另一侧,还有两个师枕戈以待,随时可以进入越南;另外,北圻接壤中国,后勤补给也较为容易——”

说到这儿,扭头看向关卓凡,“想来,殿下绸缪数年,弹药、粮秣,早已厚积,是吧?”

关卓凡微笑着点了点头。

卡尔亲王的目光,回到了地图上,“升龙地区,中国的力量太强了!如果择升龙以首战,则对于法国来说,首战即决战!”

微微一顿,“我强调一下,‘首战即决战’,只是对法国而言——中国输了,大可卷土重来;法国输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法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动员同样数量的军队、舰只,投入遥远的东方战场,则非但再不能北上攻略越南之中圻、北圻,就是他自己的南圻,也必定不保!”

这个时候,腓特烈王储说话了,“如果越南不保,法国在印度支那其余地区的统治——譬如,柬埔寨——也必随之动摇,法国极可能被迫退出整个印度支那,甚至,整个亚洲——除了印度。”

卡尔亲王点头,“不错!”

关卓凡亦颔首,“王储殿下高见!”

“还有,”卡尔亲王说道,“升龙不在海边,法国对中国宣战,中国即可正式接手升龙防务,不必再挂‘协守’的幌子了,到时候,红河口至升龙城的这段水程,法国人遇到的,恐怕就不止于‘栅拦’、‘箭袭’、‘火攻’了!”

关卓凡再次微笑点头。

“总之,”卡尔亲王说道,“升龙这块骨头太硬了!——反正,如果我是法军的统帅,是不会把首战的战场摆在升龙的!”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关卓凡说道,“法国人以为,正因为升龙地区中国军力猬集,才是‘聚而歼之’之良机,择升龙以首战,一战即可定中、越、法之大局——一步到位,何等之痛快?”

卡尔亲王、腓特烈王储都愣了一下。

卡尔亲王认真的想了一想,微微皱起了眉头,“以法国人的狂傲,还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如果法国人真这么干了,十有八九,不是出自印度支那总督府的建议,而是巴黎狂热的舆论烧坏了杜伊勒里宫那只狐狸的脑子!”

关卓凡和腓特烈王储不由同时会心一笑。

拿破仑三世有一个“杜伊勒里宫之狐”的雅号,狐狸什么的虽不算好听,可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贬意,同拿三同学的另一个外号——“神秘的斯芬克斯”一样,其实都是在强调他的狡诈、多谋、难以捉摸,拿三同学自个儿,其实还挺喜欢这两个外号,将之视作对自己的一种变相的夸奖。

“巴黎狂热的舆论”是可以想象的,皇帝陛下因为醉心舆论的褒扬而导致的对舆论的“俯从”,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降龙行动”出自印度支那总督府的自作主张,结果全军覆没,无一人片板逸出,痛定思痛,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狂傲了;还有,作为地方政府,也会更多的考虑自身的安危和利益,因此,类似“决战升龙,将中国军队聚而歼之”的想头,就不大可能再出自印度支那总督府了。

接下来,是顺化——

“我简单的了解了一八五八年法、越之战的全过程,”卡尔亲王说道,“法国人进攻顺化,是由陆路,而非水路。想来,从海上进攻顺化,受制于某些因素——譬如顺安河口特殊的地形——将会非常困难。”

“可是,陆路的进攻,法国人也未得逞——他们无法越过海云岭这道天险。”

“法国人很快就放弃了攻占越南首都的企图,掉头南下,转攻西贡,这才打开僵局,并最终迫使越南政府签署《西贡条约》,赔款、割地。”

“一八五八年战争,法国进攻顺化之前,已经攻占了土伦——他们是从土伦出发,进攻顺化的;可是,目下,土伦为中、法、越共有,而且,力量对比上,中国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还有,一八五八年,海云岭的守军,只有越南一家,而目下——海云岭的越南军队,可以从中国军队那里,得到指导和协助;甚至,真正开战的时候,十有八九,中国军队的角色,不止于‘指导和协助’,就像升龙保卫战一样——”

说到这儿,看向关卓凡,“殿下,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关卓凡含笑说道,“切中肯綮!而且,条分缕析,擘画明白,真正叫洞彻无遗!亲王殿下,你这可不是‘简单的了解’啊!”

卡尔亲王一笑,“谬赞!嗯,我的意思是,法国人一八五八年都打不下来顺化,一八六八年——那是更加不必说了!”

顿了顿,“所以,无论如何,法国人不会将首战的目标定为顺化——哪怕是脑子真的烧坏了!”

就剩土伦了。

“我想,”卡尔亲王沉吟了一下,说道,“沱灢……哦,土伦,应该没有大口径的岸炮吧?”

“没有!”关卓凡摇了摇头,“事实上,何止没有‘大口径的岸炮’——就连炮台都是欠奉的!土伦的炮台,已在一八五八战争中,尽数为法军摧毁;战后,根据《西贡条约》,土伦辟为商港,法军进驻。法国既以土伦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自也不许越南恢复炮台一类的防御设施。”

“就是说,”卡尔亲王说道,“岸上的中国军队,若要反击来自海面的攻击,只有依靠随携的野战炮了。可是,无论射程、还是威力,陆军的野战炮都不能和海军的舰炮相提并论——”

顿了顿,“既然大口径的岸炮仓促难就,那么,土伦防务之关键,便不在岸上,而在海上——在于中法两国舰队之争雄了!”

“确实如此。”

“关于法国在亚洲的海军军力,”卡尔亲王说道,“我大致替高卢人算过一笔账——中国、日本、印度、槟榔屿、马六甲、新加坡、爪哇、菲律宾,再加上越南、柬埔寨,剔除已经被俘的‘蝮蛇号’、‘梅林号’,总还有十七、八条军舰——”

顿了顿,“还有,如果法国正式对中国宣战,一定还会从本土向亚洲调派更多的军舰,有能力在较短的时间内,组成一支……嗯,二十只到二十五只军舰的舰队,用于对中国的战事——”

说到这儿,觑着关卓凡的神色,“请教辅政王殿下,是否有意在土伦——或者说,在越南沿海,同法国进行大规模的舰队作战呢?”

这段话是有潜台词的:

面对“二十只到二十五只军舰的舰队”,中国目下部署在越南的军舰,不论数量,还是吨位,都是不够瞧的,如欲“进行大规模的舰队作战”,就得从中国本土调集更多的军舰南下越南,甚至,中国现有海军力量,必须倾巢而出。

这就不是“作战”,而是“决战”了。

*

第一三二章 来!有本事过来打我呀!笨!

关卓凡微微一笑,“亲王殿下说的不错,法国人确实有能力在较短的时间内,组成一支二十只至二十五只军舰的舰队——事实上,如果法国人有足够的决心,再多十只、八只,也是做的到的,毕竟,接下来,欧洲可能发生的战事,基本动用不到海军,他大可以将更多的军舰调往亚洲——”

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都是心中一动:欧洲可能发生的战事?——这自然是指普、法两国之间的“可能发生的战事”了!

“二十五只也好,三十五只也好,”关卓凡继续说道,“虽然不见得都是大吨位的舰船,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庞大舰队,我在土伦的‘钦使护卫’,果然要面对这样一支舰队的话——”

顿了一顿,“莫说‘决战’了,就是‘作战’——都是不敢直撄其锋的!说不得,只好‘避战’了——不论陆军还是海军,都要北撤,茶山半岛的驻军,要撤到海云岭一线!这个土伦嘛,说不得,只好拱手相让啦!”

普鲁士人大出意外——拱手相让?

不过,看辅政王殿下的模样,语气轻松,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实在没有什么“望而生畏”、“不敢直撄其锋”的意思啊?

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时没想明白,可是,不能不有所回应,不然,气氛就尴尬了,卡尔亲王既沉吟不语,腓特烈王储就只好先开口了:

“暂时撤离土伦——也好!照我的看法,土伦的主要价值,在于其位居越南南北海运线路之中央,算是越南南北海运线上最重要的一个中转站,若短时间内,我方并无意南下西贡,则土伦之得失,并无碍大局。”

顿了顿,“何况,土伦易攻难守,暂时撤离,集中兵力,防守海云岭,确保法人不能自陆路越雷池一步,进而确保越南中、北部无虞——嗯,也是很合理的战略安排。”

关卓凡点了点头,“王储殿下睿见!”

“是的——”卡尔亲王开口了,慢吞吞的说道,“一八五八年战争,法国人本已经占领了土伦,可是,在海云岭防线前铩羽之后,就放弃了土伦,转而南下——既不能自土伦北上,土伦的价值,就有限了,这个道理,同我方暂时无意自土伦或经土伦南下西贡,基本是一样的。”

顿了顿,“不过,土伦的‘钦使护卫’的北撤……嗯,陆军是撤至海云岭;那么,海军呢?”

这个话,才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关卓凡心中暗赞,面上微笑,“我既无意在越南沿海同法国人进行大规模舰队决战,‘越南分舰队’即便撤至升龙,恐怕亦不能避免一战——”

微微一顿,“索性,就撤回国吧!——除了在顺化留几条炮艇,其余的,都回到威海卫和旅顺去!”

普鲁士人晓得,威海卫和旅顺,是中国海军的两个基地。

这个回答,依旧出乎腓特烈王储的意外,然而,已隐约在卡尔亲王的料中了,他又是上身习惯性的向前微微一探,眼中放出贼亮的光来:

“殿下是否希望——法国人的舰队,蹑踪而至?”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然后,在中国沿海某处,展开……真正的舰队决战?”

腓特烈王储微微一怔,随即也就明白了,心中不由一跳,暗暗的叫了声:“好!”

“是!”关卓凡含笑颔首,“什么都瞒不过两位殿下!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开始侃侃而谈:

“第一,不论攻击越南中、北部,还是攻击中国本土,法军都必须由海而陆;若由陆而陆,不论越南中、北部,还是中国本土,如前所述,都是行不通的。”

“在敌人的海军力量没有遭受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便遂行登陆作战,不符合基本的军事原则,即便以法国人的狂傲,也未必会鲁莽至此——除非,他们以为,中国的海军力量,不值一提,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海军力量’——”

“就像一八四零年和一八六零年的战争那样,不论英、法,都视中国的‘水师’如无物,根本没有经过什么‘舰队决战’,就直接进攻中国的沿海城市了。”

“可是,经过了升龙战役——尤其是‘蝮蛇号、’‘梅林号’之被俘,这一回,中国的海军,大约总该可以叫法国人认真对待了。”

“法国人再狂傲,也得避免重蹈升龙之败的覆辙——若舰队正在对岸攻击,一支中国舰队突然出现在身后,则不管手头上的仗打成了什么样子,都得停了下来,掉过头去,手忙脚乱的同中国舰队‘决战’。”

“所以,我认为,无论法国人想达到什么样的战略目的——他都要先歼灭中国的海军,才可及其余。”

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都深深颔首。

“第二,”关卓凡继续说道,“对中国来说,若要最终将法国人从越南乃至印度支那赶了出去,也必须先消灭法国在亚洲的海军力量,不然,法国人遇到的麻烦,中国人一样会遇到——我们无法想象,在法国拥有一支二、三十只军舰组成的庞大舰队的情况下,如何可能对西贡‘水陆夹攻’?”

“不过,大规模舰队决战的战场,不可以摆在越南沿海!”

“原因很简单——此处是法国的‘主场’,不是中国的‘主场’!”

“越南沿海,港口无数,可是,真正算得上‘军港’的,只有西贡一地;其余的,皆不足恃。”

“西贡这个地方,嘉隆王之时,便在法国人如百多禄者等的协助下,以‘西法’构筑棱堡、炮台,疏浚河道,设立防波堤,建设码头,等等;近百年的经营,一八五八年战争之前,即便以西方的标准,西贡也算是合格的‘军港’了。”

“一八五八年之后,法国人占领西贡,更是大兴土木,锐意经营,十年过去,今日之西贡,已可算是亚洲最好的军港之一了——第一,可以驻泊多只大吨位舰船;第二,拥有完备的梯级防御体系——说他‘固若金汤’,并不为过;第三,拥有较为完备的舰船的维修、补给设施。”

“就是说,西贡可以作为法国人新组建的庞大舰队的真正意义上的基地——进可攻,退可守。”

“越南的中、北部,可没有这样子的地方!——别的不说,我的军舰受了伤,连个维修的地方都找不着!越南人只能修补修补纯风帆的舰船,对于蒸汽动力的舰船,基本上,就一筹莫展了。”

“如果在越南沿海决战,敌有基地,我无基地,这场大仗,就变成了中国舰队的一次数千公里的奔袭;法国人呢,以逸待劳!如是,仗还没有真正开打,咱们就输了半截啦。”

“所以,这个‘主场’,必须换了过来——必须搬到中国去!”

卡尔亲王再次点头,“是——如此,就变成了我方以逸待劳,法人万里奔袭了!”

关卓凡也点头,“不错!”

顿了顿,“主客之势的问题,法国人未必想不到,不过,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咱们的,一定是不一样的——法国人不会真正介意这个问题。”

“事实上,到亚洲来,本身就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万里奔袭’嘛!”

“关键是,即便经过了升龙战役的失败,法国人也——嗯,如卡尔亲王所言,‘法国人的这一跤,跌的还不够狠,以高卢人的尿性,不会自省,只会恼羞成怒’!既‘恼羞成怒’,自要追着敌人打,哪儿有敌人后撤了,就不追打了的道理?”

“不错!”卡尔亲王说道,“中国‘越南分舰队’撤回国内,法国人一定会认为,中国人怕了、不敢正面对敌了,如是,只会追的更加起劲儿了!——对于法国海军来说,给他们造成了奇耻大辱的‘越南分舰队’,可算是最好的诱饵了!”

“是!”腓特烈王储接口,“十有八九,法国人还会自以为得计——中国的舰队既然撤回了母港,那么,就直接进攻中国的海军基地好了!岂非……一战便可将中国的海军,连根拔起?”

“是啊!”关卓凡含笑说道,“聚而歼之,灭此朝食!”

顿了顿,“第三,我有这样的一个判断:法国对中国作战,主导者,一定不是陆军,而是海军——”

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都想:这是自然的,法国那个什么“海军和殖民地部”——他的海军和海外殖民,本就在一个锅子里搅勺子嘛!

不过,辅政王殿下要说的,却不是什么“海军和殖民地部”。

“目下,法国陆军的注意力,”关卓凡继续说道,“全在欧洲,对于亚洲,暂时应该兴趣不大;甚至,不大愿意亚洲的事情,分散了法国投入欧洲战事的资源和精力。”

微微一顿,“海军就不同了——欧洲就算打了起来,也没他们的什么事儿,于是,对于亚洲的事情,自然就分外关注了——只有亚洲打了起来,他们海军才好建功立业嘛!”

这是关卓凡第二次提及“欧洲的战事”,卡尔亲王斜乜向腓特烈王储,目光一对,王储殿下移开了视线。

关卓凡装作没有看见兄弟俩的微妙神情,继续说自己的话:

“我的意思是,法国对中国的战争,既然以海军为主导,则法国海军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绝不会满足于‘清障’和‘支援’的角色,必会追求尽快和中国海军进行大规模的舰队决战。”

顿了顿,“甚至,也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法国人的陆军兵力不足,‘不得不’首先进行舰队决战。”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都是微微一怔。

“法国人的陆军兵力不足?”卡尔亲王说道,“殿下何所指呢?”

“我是说——”关卓凡说道,“到时候,法国人也许凑不够两万登陆部队呢!”

卡尔亲王沉吟了一下,“我之前说的两万的上限,是就法国的运输能力而言的;至于兵力本身——我以为,如果不对法国的运输能力设限,短时间之内,法国向亚洲方向投入两万兵力,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微微一顿,“对于法国的实力——咱们也不能大意了。”

“亲王殿下说的极是!”关卓凡说道,“不过,如果欧洲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事,法国陆军不及旁骛,是否还能够——或者说,是否还有足够的意愿,向亚洲派出一支两万人的部队来呢?”

卡尔亲王眼中波光一闪:哈,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呃,这是——

将某人一军啊!

关卓凡反复提及“欧洲战事”——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腓特烈王储没办法再装傻了。

*

第一三三章 普鲁士人下定决心了——打他个高卢鸡的!

腓特烈王储正想说话,卡尔亲王已经目光炯炯的抢在前头了:

“辅政王殿下所言极是!敝国总参谋部做过周密的计划,可在十天到半个月之内,将四十五万至五十万军队,部署到普、法边境地区;反观法国,铁路线网的密度远不及普鲁士,相同的时间之内,只能够向法、普边境地区部署二十万至二十五万的军队——只相当于普鲁士的一半!”

顿了顿,“两万之数,看起来不算很大,可也相当于法国投入普法之战的军队的十分之一了!嘿嘿,兵源本就不敷使用,自然是能多一万是一万,在这种情况下,法国陆军能不能、或者说肯不肯拿出两万兵力摆到亚洲去,还真是不大好说呢!”

卡尔亲王如是说,自然是为了应和关卓凡,不过,他的话,逻辑上是有漏洞的:

“二十万至二十五万”,是法国“投入普法之战的军队”,并不是法军的总兵力,法军的总兵力——指作战部队——大约三十三、四万的样子,就是说,受制于有限的铁路运输能力,至少十万军队上不了战场。

既如此,派往亚洲的两万军队,为什么一定要从“二十万至二十五万”中虎口索食,从这派不上用场的十万里头划拉出来不更好吗?

不然,留着干吗?下崽儿吗?

这个漏洞,腓特烈王储自然听了出来,不过,他也自然不会拿这个去挑表兄的眼儿,有一点,卡尔也好,辅政王殿下也好,说的都是对的:只要普、法两国一开打,法国陆军就会本能的想法设法减少亚洲方向的投入——

两万之数,管他是真拿不出来,还是假拿不出来?反正,能少给,就少给;能不给,就不给!

对于卡尔亲王的这番话,关卓凡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个漏洞上,而在于——“十天到半个月之内,将四十五万至五十万军队,部署到普、法边境地区。”

我靠!这是什么样的动员和运输能力?!

我在中越边境摆的,不过就三个师——可是,就这点儿兵力,也是早在一、两年前,便开始调动、部署了!

当然,我之所以采取了“小数量、多批次”的调动、部署方式,主要目的,是掩人耳目,尤其是避免引起法国方面的注意,既然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调动、部署军队,自然就要花更多的时间。

另外,中国的版图,也要比普鲁士大得多。

可是,即便在同等的距离上,即便不考虑保密的因素,目下,我也远远不具备“十天到半个月之内,将四十五万至五十万军队,部署到某地区”的能力呀!

何况,我也没有“四十五万至五十万军队”——就是把所有的绿营都加上,也还是凑不够这个数字啊!

关卓凡暗暗的吸了口气——

任重道远啊!

正在浮想联翩,腓特烈王储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话了:

“亚洲方向,轩军的出色表现,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欧洲方向的普鲁士的压力,既如此,无论如何,普鲁士不能够叫盟友独自对敌!”

一言既出,关卓凡和卡尔亲王都是精神大振,一齐看向腓特烈王储。

“殿下,”腓特烈王储看着关卓凡,非常诚恳的样子,“实话实说,我这个‘访华代表团团长’,主要的职责,只是‘考察’;并未得到授权,代表政府宣示重大政治和军事政策之进止——我说的话,只能代表我个人的立场,请您见谅。”

不管你有得没得到授权,也不管你口头上宣称代表哪个的立场——只要你对普鲁士“重大政治和军事政策之进止”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以你“王储”和“访华代表团团长”的双重身份,谁都会将你的表态,当做普鲁士官方的表态!

关卓凡的样子更加诚恳,“我完全理解——就请王储殿下赐教。”

“第一,”腓特烈王储说道,“经过小站阅兵和升龙战役,我认为,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轩军’,即便在全世界的范围内,也是最出色、最善战的军队之一——普鲁士国内,不应该还有人对中国军队的战斗力抱有疑问了。”

即便在全世界的范围内,也是最出色、最善战的军队之一——嗯,算是持平之论吧。

“实话实说,”腓特烈王储继续说道,“很惭愧,首途中国之前,我本人也是怀疑人群中的一份子——事实彻底扭变了我的看法!虽然惭愧,可是,哎,异常欣慰!”

卡尔亲王插嘴,“我也该惭愧!——我和王储殿下一样,来中国之前,对于驻华公使馆关于辅政王殿下和轩军的评述,也是将信将疑的——哎,现在,虽然也是惭愧,可是,也是异常欣慰!”

“两位殿下虚怀若谷,”关卓凡含笑说道,“说的我都——哎,惭愧,惭愧了!”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同时“哈哈”一笑。

“第二,”腓特烈王储说道,“也不应该有人再对中国的战争决心抱有疑问了——”

顿了顿,“升龙战役是一场精彩异常的战役,预谋之深远,判断之精准,计划之周详,执行之得力,令人惊叹!不过,我更加赞叹辅政王殿下的绸缪深远!——三、四年前,就开始做修葺道路、城池,储备弹药、粮秣,修筑防御工事等前期准备工作;一、两年前,就开是做相关的军事调动、部署了!”

“这不但是准备‘大打’,而且,还准备‘久打’——甚至,已经做好了战火延烧中国境内的准备了!”

“面对这样的事实,哪个还能够怀疑中国战争的决心和意志?”

“三、四年前——哎,说句实在话,彼时,普鲁士还没有打败奥地利,在世人的眼中,只好算德意志的……二把手;对于法国,更加是一天到晚的赔笑脸,生怕一不小心,忍了皇帝陛下的不高兴——彼时,绝大多数的普鲁士人,都还没有生出对撼法兰西、争雄欧陆的念头呢!”

关卓凡微微动容:腓特烈王储这几句话,很“交心”了!

“不过,”腓特烈王储看了看卡尔亲王,微微一笑,“我说的这个‘绝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但是,不包括卡尔亲王——辅政王殿下晓得的,早在一八五八年,卡尔亲王就看不上法国人了,就认为,在军事上,普鲁士可以全面超越法兰西——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卡尔亲王的眼光和雄心,确实不是普通人可及的!”

卡尔亲王“哈哈”大笑。

腓特烈王储口中之“一八五八年”,自然是指卡尔亲王考察法国后,回国就任第二军军长,大肆抨击法国军队的素质和训练,引爆普、法两国舆论一事。

“第三,”腓特烈王储收起笑容,神色郑重,“我以为——呃,我个人以为,普鲁士对法国的战事,必须进入倒计时了!”

关卓凡、卡尔亲王,同时目光大大一跳。

“我必须承认,”腓特烈王储说道,“之前,我——我个人——对战争的态度,过于保守了——”

顿了顿,“升龙战役的胜利,对于普鲁士来说,既是压力——不能叫盟友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也是激励——中国可以战胜法国,普鲁士为什么不可以战胜法国?”

也是激励?

嘿,这——也是,也是。

“还有,”腓特烈王储说道,“中国军队的表现,叫我相信,在接下来的大规模的对法战争中,亚洲战场确实能够为欧洲战场提供足够多的助力。”

顿了顿,“我相信,别的普鲁士人——在对法战争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的人,也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嗯,这话说的,就真是很实在啦。

“以上看法,”腓特烈王储说道,“今天晚上,我和卡尔亲王,就会详电柏林。”

“好!”关卓凡说道,“殿下一言九鼎,我静候佳音!”

“‘一言九鼎’是万不敢当的,”腓特烈王储说道,“不过,我和卡尔亲王会全力以赴,推动……呃,国王陛下下定最后的决心。”

“好!”

“不过,”腓特烈王储踌躇了一下,“有一件事情,十分为难——”

话说一半,打住了。

“殿下尽说无妨。”

“是这样子的——”腓特烈王储再看了看卡尔亲王,“我和卡尔亲王,都负领军之责,中、法战事,已经打响;普、法战事,也进入了倒计时,我们两个,必须尽早赶回国内,因此,很遗憾,在明天上午觐见贵国皇帝陛下之后,其余的既定的访华的行程,恐怕就无法继续了——”

关卓凡心中一动:是哦!

普奥战争,普军一共三个军团,卡尔亲王指挥第一军团,腓特烈王储指挥第二军团,第三军团——易北河军团,由毕典菲尔德将军指挥;普法开战,十有八九,普军还是分成三个军团,第三个军团的指挥官还是不是毕典菲尔德不好说,但是,卡尔亲王和腓特烈王储指挥其中两个军团的安排,是一定不会改变的。

就是说,这两兄弟负责指挥普鲁士三分之二的作战部队,大战在即,还真是得赶紧回国才行!

“我完全理解!”关卓凡说道,“一切都照王储殿下吩咐的办!一会儿我就吩咐下去,叫他们抓紧时间准备,最快明天下午,‘普鲁士访华代表团’就可以启程回国了——两位殿下看怎么样?”

话说完了,略有点儿后悔,我连个象征性的挽留的姿态都不做,会不会显得……呃,太猴急了些?

普鲁士人倒不觉得他猴急,只是——

“感谢辅政王殿下的理解!”腓特烈王储说道,“只是——”

顿了顿,“只是仓促至此,实在失礼!而且,我也担心,有不明内情的,以为贵我两国,生了什么龃龉,反为不美——”

哦?

这倒也是。

唉,我实在太想您二位早些回国,负您们的“领军之责”去——想事情,反倒不如王储殿下周到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腓特烈王储继续说道,“就是不晓得合适不合适?——要请辅政王殿下决断了。”

“请说——王储殿下的主意,必是好的!”

“我想,拙荆和露易丝公主姊妹可以留了下来,继续访华行程,包括觐见三位皇太后陛下——”

啊?

“当然,不是以‘普鲁士访华代表团’的名义,而是以她们个人的名义——辅政王殿下以为何如?”

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如果出自卡尔亲王之口,还不算太过令人意外,腓特烈王储予人的印象,一向是谨慎保守的,居然也会开这样子的脑洞?

不过,关卓凡没有任何犹豫,“欢迎之至!这真是最两全其美的安排了!”

腓特烈王储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辅政王殿下不晓得,如果‘普鲁士访华代表团’所有成员都随我和卡尔亲王回国,别的不说,单说露易丝公主——到达北京的第二天就要回国,她一定没有好脸色给我看了!”

顿了顿,“一想到一路上我这个小姨子——哎,我的头,就大了!”

咦,就是说,露易丝公主不愿意回国——英国?

有点儿意思啊!

*

第一三四章 天文数字!天文数字!我笑都笑醒了!

在这场史称“钓鱼夜谈”的密谈中——请不要问狮子为什么“钓鱼台”的那个“台”字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中、普双方还达成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意向性协议”:

在接下来的对法战争中,不论战况何如——不论输、赢,不论顺、逆,中、普都不得单独同法国媾和。

就是说,不论中国还是普鲁士,在盟友那边儿大局底定之前,您占了法国人的上风,固然要继续打下去;您落了法国人的下风,也要咬着牙打下去——不许投降!

这个建议是关卓凡提出来的,卡尔亲王未等表弟出声,便叫了声“好”,腓特烈王储略一思衬,也便欣然同意了。

“不得单独同法国媾和”,自然是为了体现普、中同仇敌忾、休戚与共之义,进而将双方更紧密的“捆绑”在一起——好事儿啊!

更重要的是,普鲁士人认为,在这件“好事儿”中,普鲁士是占了中国的便宜的。

中国对法国,虽然已经有了“升龙大捷”,不过,对于普鲁士来说,“升龙大捷”的主要意义,在于确认了中国的战争决心和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可是,在普鲁士人眼里,法强中弱的基本格局,并未因“升龙大捷”而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待法国人醒过神儿来,全力以赴,很难想象,会再出现第二个战损比如此悬殊的“升龙大捷”。

辅政王殿下自己也承认,法国人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法国的登陆部队表现出了“优秀的纪律性”和“相当的勇气”;海军呢,“操作专业”,“炮术精湛”,法军之败,说到底,还是轻敌过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云云。

还有,照之前的分析,法国对中国正式宣战之后,海军的作用,过于陆军——“升龙大捷”中,中国海军的表现,自然也是非常出色的,不然,也不能将法国人的舰队一举覆没;可是,对于中国海军的表现,普鲁士人毕竟没有感同身受,他们在小站阅兵中亲眼目睹并留下极深刻印象的,是陆军。

因此,在对中国军力的判断上,自然而然的,普鲁士人就会有一个“陆强于海”的自我暗示;而法国的海军军力,却是世界公认的第二强,即便普鲁士,亦远不能及,这,多多少少也加强了普鲁士人的“法强中弱”的判断。

普、法之战,普鲁士人信心满满;中、法之战,普鲁士人却认为,中国落下风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不得单独同法国媾和”——落了法国人的下风,也要咬着牙打下去——自然就是普鲁士占了中国的便宜——

如是,可保证欧洲战事胜利之前,亚洲方向始终维持着对法国的牵制,不至于像“七星期战争”那样,那个软面条盟友意呆利,一经接战,在部队尚未完全展开的情况下,便大溃特溃,基本上没发挥什么南向牵制奥地利的作用。

当然了,为了这个“咬着牙打下去”,中国将付出更大的战争代价,不过,这是中国人自愿的呀!

再者说了,战争结束之后,作为胜利者之一,总能将损失捞补回来的嘛!

就像那个软面条一样,明明仗打输了,战后却收回了威尼斯,几乎就完成了统一大业啦。

所以,嘿嘿,自然“叫好”,自然“欣然同意”。

关卓凡进一步提出,既然中、普都不得对法单独媾和,那么,战后,中、普亦不应分别同法国签署和约,中、普、法三国,应该签署“三方协议”——在一份协议之中,一次过解决法国对中、普的“权利让渡”问题。

所谓“权利让渡”,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其实质,无非就是割地、赔款,等等。

“三方协议”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想法,也是对中、普利害的更加紧密的“捆绑”,可是,这个提议,普鲁士人就不能贸然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普、中其中一方,对法国有过高的、不切实际的要求——譬如,中国竟要求法国将其欧洲本土的某地,割给中国,则法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中、法若僵住了,普、法之间,也只好跟着僵住,这个和约,“两方”也好,“三方”也好,就签不下来了。

关卓凡说,所谓“三方协议”之约,只是一个“原则性的意向”,其中细节,自然要先经中、普双方的外交人员反复讨论,才能定约。

这个约定,不能包括过高的、不切实际的、令盟友感到为难的内容。

其中领土或者说“势力范围”部分,中国对法国的要求,不但不会超出亚洲,甚至不会超出印度支那——这和普鲁士当初对中国的“希望”,是一致的。

中、普双方,真正“捆绑”在一起的,只是战争赔款一项。

中国向法国要求的战争赔款,为普鲁之五分之一,即,普鲁士若向法国索偿一亿法郎,中国就向法国索偿两千万法郎。

至于普鲁士到底向法国索要多少战争赔款,由普鲁士自定,中国不加干涉,反正,普鲁士要一个亿法郎,中国就要两千万法郎;普鲁士要一千万法郎,中国就要两百万法郎——“一切惟普鲁士马首是瞻”。

两位殿下,以为如何啊?

五分之一?

嗯,还是挺合理的吧!

如前所述,中、法之战,法国投入的陆军部队,虽不超过其总兵力的十五分之一、其参加对普作战兵力的十分之一,但是,却多了一支庞大的舰队;更何况,法国对中国作战,要远涉重洋,这个单位费用,可不是用兵和法国接壤的普鲁士可比的。

另一方面,中国对法国,虽然也只动用了部分的陆军军力,但海军,却一定是倾巢而出的,基本上也可算是“举国以赴”了。

因此,五分之一——不过分。

普鲁士人释然了,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点了点头,“好!”

关卓凡表面平静,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嘿嘿,二位,眼下,您们肯定是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您们向法国人提出的战争赔款,将是何等样的一个天文数字啊!

对法战争取胜,逐法国人出印度支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勒索到关卓凡心目中的天价赔款,就不是什么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法国人大可以一个子儿也不给,拍拍屁股就走人——有本事,你追到巴黎来咬我啊!

关卓凡真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普鲁士有这个本事。

“三方协议”,以及貌似“挺合理”、“不过分”的“五分之一”的约定,可以确保,败战之后的法国,将俺梦中的那笔天价金法郎,乖乖双手奉上。

如是,我的“三纵三横”铁路网,我的进一步工业化——一切资金之投入,就统统的有着落了!

哈哈哈哈!

关卓凡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了。

“钓鱼夜谈”的最后,卡尔亲王请辅政王殿下为普鲁士对法作战提供“宝贵的指导意见”。

卡尔亲王固然骄傲,可也聪明——不管他对自己的军队如何自负,都明白,扩充、改革后的普鲁士军队,并没有直接同法国人交过手;而中国军队,已经有了“升龙大捷”——已经有了同法军的实战的经验。

因此,辅政王殿下的“宝贵的指导意见”,是不可以错过的。

关卓凡谦了几句,说道:“贵国战略筹划之高明、军队动员之迅速,皆非我可及,这些方面,我无可献替,嗯,这样吧,就从双方武器装备的差异上,说一点自己的刍荛之见吧!——这上头,倒是有过些切身的体会的。”

顿了顿,“升龙战役表明,法国人的‘夏赛波’步枪,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步枪——不论射程,还是准头,都很出色,究其性能,实话实说,犹在贵国‘德莱赛’步枪之上——美国内战期间,因为贵国政府的义举,敝国军队装备了不少‘德莱赛’步枪,因此,对于‘德莱赛’步枪的性能,大致还算是熟悉的。”

所谓“义举”,是指彼时,欧洲各国,明面儿上,都对美国内战秉持“中立”,同时对南北双方实施武器禁运,唯有普鲁士,暗地向轩军出售了一批“德莱赛”步枪。

“因此,如果两军纯以步枪对射,普鲁士军队很难占据法国军队的上风。”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对视一眼,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

“不过,”关卓凡继续说道,“法国的火炮的性能,就远不及贵国的克虏伯炮了!”

“法国目下装备的,主要还是‘拿破仑炮’一类的火炮,其有效射程,不过克虏伯炮的一半多一点儿——轩军炮兵由‘拿破仑炮’全员换装‘克虏伯炮’,对这两种火炮的性能上的差异,非常清楚。”

“因此,我以为,对阵法军,最好的战术,就是将步兵撤到‘夏赛波’步枪的射程以外,依靠克虏伯炮的射程优势,集中火力,先歼灭法军的炮兵;然后,逐一打击结阵的法军步兵,待法军行将崩溃或者已经崩溃了,再由步兵发动最后的攻击。”

“如是,可保在最小损失的情况下,取得最大的战果。”

“好!”卡尔亲王右拳往左掌中轻轻一砸,“殿下高见!真正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顿了顿,嘴角挂上了一丝狞笑,“拿破仑一世最擅用炮,耶拿一役,普鲁士就是在法军的火炮轰击下,溃不成军的;风水轮流转,这一回,该叫他的侄子,好好儿的尝一尝普鲁士大炮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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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另,有书友抱怨“不得不吐槽,难道中法战争,普法战争完全就要在关三的意淫中就结束了”?书友的急,可以理解,可是,看到“结束”二字,狮子还是很有些懵逼:升龙战役明显只是一道开胃小菜,顶多算个头盘吧,正经大菜一道都还没上呢;普鲁士和法国,更是连脸都还没来得及翻,这个时候……“结束”?呃,此话从何说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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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行将崩溃的法国公使馆

巧的很,当钓鱼台国宾馆的关辅政王说“待法军行将崩溃或者已经崩溃了”的时候,东交民巷,法国驻华公使馆,博公使正感觉自己“已经崩溃”或者“行将崩溃”了。

关辅政王陪同腓王储、维王储妃、露公主、卡亲王一行入京当天,下午一点钟,“升龙大捷”的电报到了——彼时,普鲁士客人刚刚入住钓鱼台国宾馆。

消息当时就传了出去,朝野士林喜动颜色,市井阛阓如鼎之沸,不过大半个时辰,四九城里,就响起了鞭炮声,很快,东南西北噼里啪啦的都响了起来,没过多久,整个北京城,便响成了一锅爆炒豆。

作为升龙战役当事方之一的驻华代表,法国公使馆自然不能自外于如斯盛况,“法军强袭升龙,轩军迎头痛击,法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片板逸出”的消息和鞭炮声一起传了进来,博公使也好,克一秘也罢,瞠目结舌之余,第一个反应都是——

谣言!一定是谣言!

全军覆没,无一人片板逸出?!

这是在说法兰西帝国的军队?!

把“法军”和“轩军”倒转过来,换成“轩军”为“法军迎头痛击”,“全军覆没,无一人片板逸出”——还差不多!

还有,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他们跑去打升龙了?俺们怎么不晓得?这个事儿,驻华公使馆没有收到过交趾支那总督府的通报啊?

事实上,北京、西贡函电往来,拉格朗迪埃尔曾经说过,“必须对中国荫蔽之下的越南采取更加强有力的措施”——这个“更加强有力的措施”,其实就是“军事行动”的委婉的说法,不过,西贡方面到底没有明确说过要跑去打升龙什么的啊?

如果交趾支那总督府果然对“中国荫蔽之下的越南”采取了“更加强有力的措施”,有什么理由不先给驻华公使馆打个招呼?

哼!略略一分析,便可见此谣言之荒唐程度了!简直是——哎,我都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了!

博罗内和克莱芒不晓得的是,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策划和实施“升龙行动”,别说对驻华公使馆了,就是对巴黎——包括该管的海军和殖民地部,都没有“打招呼”。

博公使和克一秘的脑子中,都转着相同的一个问题:

中国人为什么造如此荒唐的谣?!

他们又要玩儿什么把戏?!

博罗内背着手,眉头紧锁,来回踱步。

来来回回七、八趟,克莱芒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头晕了,博罗内才算停了下来。

“我明白了!”博公使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微微的咬着牙,“关逸轩遇上大麻烦了!”

克莱芒没反应过来:大麻烦?什么意思?

公使阁下是不是说,因为制造了这个荒唐的谣言,关逸轩就摊上大事儿了?——哼,俺们法兰西,必定是要追究造谣、传谣的责任滴!

呃,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曾经分析过,”博罗内说道,“关逸轩为巩固他摇摇欲坠的权力,有可能铤而走险,发动对法兰西的战争——是吧?”

克莱芒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

“是!关逸轩面临诸多来自国内的挑战,譬如,内务府——北京政府最庞大的一个机构,旗人势力最集中的一个机构,同皇室最接近的一个机构——对关逸轩侵剥其利益,深恶痛绝;又譬如,醇郡王,皇室最重要成员之一,不满关逸轩将自己的妻子扶上皇帝的宝座,起兵叛乱……中国统治集团的各个层面,包括最高层,都在反对关逸轩!”

顿了顿,“国内反对的浪潮,此起彼伏,关逸轩为转移国内矛盾、树立统治权威,就试图发动对外战争——”

说到这儿,眼睛一亮,“公使阁下的意思是——关逸轩不晓得遇上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危机,火烧眉毛了,于是,就编出了一个‘升龙大捷’——”

“不错!”博罗内说道,“如此一来,他不就成了中国的大英雄了吗?声望高涨,如日中天,就有什么大麻烦,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能威胁到他了!”

“可是,”克莱芒迟疑的说道,“这个谎言,是很容易被戳穿的啊——”

博罗内一声冷笑,“只怕没那么容易!”

顿了顿,“你在中国多年,中国人的路数,你还不晓得?——欺上瞒下、争功诿过、讳败为胜、杀良冒功……皆寻常之事!有几件是真正被戳穿了的?哼,无中生有出一个‘升龙大捷’,不见得更加过分多少,怎么就一定会被戳穿?——更何况,这个‘大捷’,是中国最有权势的那个人的‘功劳’!”

“这……”

“还有,”博罗内再次竖起手指,摇了一摇,“中国人——官员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是愚昧无知的,大多数的人,恐怕连越南在哪儿,都不晓得!如何搞得清楚‘升龙大捷’是真是假?还不‘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

“也是,”克莱芒说道,“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升龙大捷’终于被证伪了,那也是以后——甚至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关逸轩的危机早就过去了,所以,眼下,他尽管信口开河,天花乱坠!”

“不错!”

“就是不晓得,关逸轩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呢?”

“不着急,很快就会有进一步的消息的!”

“进一步的消息”,确实很快就有了,可是,“麻烦”虽然是“麻烦”,却不是关逸轩的“麻烦”,而是他法兰西的“麻烦”。

更多“升龙大捷”的细节,传进了法国驻华公使馆:

“阵斩法酋图某!”

“擒获法酋安某,只是其人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法酋巴某、丹某缴出佩剑,率残部向轩军投降。”

“法军三兵舰‘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尽数为我虏获,所谓‘无片板逸出’也!”

……

呃,怎么愈来愈有鼻子有眼儿了?

巴某,明显是指沱灢驻军司令巴斯蒂安上校;丹某,应该是沱灢分舰队指挥兼“蝮蛇号”舰长丹尼斯少校。

图某,好像是“荣盛商行事件”中的那个图尼森中尉?

安某,难道是大名鼎鼎的“桔井的安邺”?——就是那个由柬埔寨桔井出发、溯湄公河入中国、获得了英国皇家地理学会金质奖章的安邺?

至于“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

“蝮蛇号”、“梅林号”都是常川驻泊沱灢的军舰,是法兰西距离升龙最近的海军力量,参与针对升龙的军事行动,似乎是……合理的?

不过,越南的驻军中,沱灢也好,西贡也罢,并没有什么“玛丽公主号”,这一点,中国人搞错了。

可是——

好像,呃,西贡的“马菲尔海运公司”里头,确实有一条叫“玛丽公主号”的船?

娘的!什么叫“这一点,中国人搞错了”?

说的好像“升龙大捷”确有其事似的?

可是——

如果“确无其事”,这些谣言,怎么可能编造的如此像模像样?

尤其是安邺和“玛丽公主号”——人也好,船也好,原本都是在西贡的,如果没有北上的军事行动,怎么会想到把这两位扯了进来?

克莱芒先慌了,没过多久,博罗内也沉不住气了。

“或许,”克莱芒试探着说道,“升龙那儿,确实发生了战斗?当然,什么‘无一人片板逸出’是绝不可能的,呃,必是中国人夸大了他们的战果……”

就是说,虽然“夸大”,但无论如何,“战果”总是有的,如是,前头“无中生有”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这也罢了——

关键是,传言之中,什么“巴某”、“丹某”、“安某”、“图某”,一个个有名有姓;“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又是指正历历,果如是,这个“战果”,就算没到“无一人片板逸出”的程度,也“夸大”不到哪里去了!

博罗内的冷汗冒了出来,难道,越南那边儿,真的打了败仗?

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既对升龙有所行动,西贡方面,怎么不跟驻华公使馆打个招呼?

还有,巴黎方面,也没有任何相关的消息啊!

正在焦急彷徨,“不可思议”,门上来报,中国外务部来人了。

说是……递交“抗议照会”。

*

第一三六 那TM是以前!

初初听到“抗议照会”四个字,博罗内还本能的兴奋了一下,原因呢,照以往的经验,法兰西帝国接到“落后国家”的“抗议照会”,十有八九,都是法兰西欺负了人家,占了人家的便宜,“落后国家”乃提出抗议——包括以前的中国。

不过,博罗内马上就发现,那是“以前”。

“抗议照会”大意如下:

第一,法军强闯红河,炮击升龙,等同撕毁《壬戌和约》。

第二,法军不做任何沟通、交涉,即对协守升龙的中国军队发动攻击,等同不宣而战。

对于这两个“等同”,中国政府给予最强烈的谴责,提出最严正的抗议!

现要求法国政府:

第一,悬崖勒马。

第二,对中国和越南做出正式的道歉。

第三,赔偿中国的军费和越南的损失,并支付俘虏营的相关费用。

第四,做出保证,永不再犯。

以上四条,请贵国政府于一个月内,予以答复。

又及:许贵国赎回“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等二舰一船,金额以伊等之购置价并计入历年通货膨胀为准。

只看到一半,博罗内脸就涨红了,脑子里“轰轰”作响。

待他看完了,全身上下,连同拿着“抗议照会”的双手,都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了。

在克莱芒和那位致送“抗议照会”的中国外务部司官眼中,公使阁下之形容,十分可怖:

双眼圆睁,额头青筋暴起,脸上忽青忽红,嘴角不断抽动,以致整张嘴都歪向了一边儿,显得异常狰狞。

克莱芒虽然不晓得“抗议照会”上写了些什么,不过,看公使阁下的反应,上头一定没有什么好话,他是晓得博公使之行事为人的,很担心他一个按耐不住,将“抗议照会”照中国外交官的脸砸过去——那可就要掀起绝大的外交风波了!

事实上,短短的几分钟里,博罗内确实起了不止一次这样的念头:将手中这张该死的纸攥成一团、掷到中国人那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的脸上!

然后,再补上一拳,砸他个满脸开花!

博罗内胸膛起伏,愈来愈急促;嘴巴微张,歪斜的愈来愈厉害;眼中的光芒,愈来愈盛,几乎就要燃烧起来一般,克莱芒感觉,公使阁下就要失控了,正想说话,只听博公使大吼一声:“送客!”

那位外务部司官一出门,便听到门后屋内“哗啦啦”一声大响——大约是掀翻了一张椅子或桌子什么的。

事实是,博公使先一脚踢翻了一张椅子,接着两条胳膊一扬,又掀翻了一张桌子。

克莱芒没有去管一地的狼藉,赶紧先把那张“该死的纸”捡了起来。

看过了,克一秘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了。

这份“抗议照会”,将以下事实板上钉钉了:

第一,西贡确实在没有知照驻华公使馆——甚至可能也没有向巴黎请示——的情况下,发动了对升龙的军事行动。

第二,是次军事行动,确实遭受了极惨重的失败。

你看,什么“俘虏营”,什么“许贵国赎回‘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等二舰一船”——中国人宣称的“无一人片板逸出”,不但不是“信口开河”,甚至,或许,竟连“夸大事实”也不算!

败仗已经难以想象,败的如此之惨,更是不可思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目下,什么都不晓得。

这是最叫博罗内愤懑的——因为未从己方得到任何升龙之役的消息,一切皆茫然无所知,所以,对于中国人的挑衅和侮辱,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连“不接受抗议”这种话都没法子说。

真是除了“送客”二字,再无第三字可出口了。

以博罗内的脾性,还不几乎憋炸了他?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确实,中国人的这份“抗议照会”,不但挑衅,还是侮辱。

通观全文,不但是胜利者的口吻,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口吻:什么“悬崖勒马”,什么“做出保证,永不再犯”——就跟训孙子似的!

这种姿态,难道不是一向为我大法兰西对待“落后国家”之专利吗?

今夕何夕,居然……乾坤颠倒了?!

还有,什么“支付俘虏营的相关费用”——他娘的!从古至今,有叫犯人自己出坐牢的钱的吗?!

真正欺人太甚!

最可气的是那个“又及”——“金额以伊等之购置价并计入历年通货膨胀为准”?!

一场海战过后,即便胜者,亦会伤痕累累,何况败者?退一万步,就算“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皆完好无损,还有折旧费呢?你他娘的居然要把这三条旧船、破船当做新船卖回给我们?!还得算上通胀?!

这简直就不止于“挑衅”和“侮辱”,而是“调笑”了!

真正是……婶可忍,叔不可忍!

可是,眼下,忍得了也好,忍不了也好,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搞清楚状况!

暴跳如雷一轮之后,博罗内的愤懑,总算略略发泄了一些,深深透一口大气,说道:“发电报!两份!一份给西贡,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份给巴黎——把这个‘抗议照会’转给外交部!两样都不能耽搁,赶紧的!”

克莱芒应了一声,然后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怀疑,目下,西贡那边儿,说不定还不如咱们呢——交趾支那总督府说不定还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升龙战况的信息呢!”

微微一顿,“还有,北京的关于升龙战况的种种传言,要不要梳理一下,一并报告巴黎?毕竟,中国政府的‘邸报’,最快也得一、两天之后才能看的到。”

博罗内心烦意乱,踱了几步,站住了,“给西贡的电报照发,附上那份‘抗议照会’——不过,唉!你说的对,目下,拉格朗迪埃尔、穆勒他们,对升龙的战况,很可能还一无所知呢!”

顿了顿,“中国的电报线路,好像已经修到了南宁府——升龙到南宁,比到西贡要近得多!就是走海路,升龙到香港,也比到西贡要近不少!”

“是!”克莱芒说道,“还有,果真如中国人吹嘘的那样……‘无一人片板逸出’,西贡方面,还不晓得怎样才能收到升龙战况的消息?可别像咱们这样——”

说到这儿,打住了。

博罗内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应该不至于——交趾支那总督府在顺化、在北圻,都有自己的线人,就算巴斯蒂安、丹尼斯他们全军覆没了,也会另有人把消息传回西贡的——只是,无论如何,快不过中国人了!”

“中国人居然已经把电报修到了南宁!”克莱芒皱着眉头,“不知不觉的,中国人居然已经修了这么多的电报线路!——哎,以前怎么不觉得啊?”

博罗内怔了一怔,不由就茫然若失了。

是啊,不知不觉的,中国人已经修了这么多的电报线路——以前怎么不觉得呢?

事实上,何止于南宁?广西境内的电报线路,已经修到了中越边境的镇南关和海边儿的防城啦!

这俩后知后觉的法国佬!

过了片刻,博罗内烦躁的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西贡那边儿就这样,至于巴黎那边儿——”

语气犹豫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

“传言也有传言的价值!”克莱芒打断了上司的话,“譬如,前些日子,庄汤尼说的那个叫桂俊的——”

这个事儿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博罗内这个懊恼啊!

简直想找一块豆腐,一头撞上去了!

当时,他和克莱芒两人,经过一大轮的分析,已经认可了桂俊的“告解”的真实性:关逸轩确实准备“发疯”——发动对法国的战争!可是,在要不要向巴黎汇报这个问题上,讨论来,讨论去,结果却是——

等一等再说。

原因呢:桂俊背后的那位“尊贵的人士”,面目模糊,也没有提供任何调兵遣将的细节,巴黎方面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普通奉教旗人的几句话,就接受“中国政府即将对法兰西发动大规模的战争”的说法,并做出相关因应。

因此,博罗内想,“还是先看一看”——看看对方接下来会提供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反正,想来对方多少都会把事情说的更加严重些,以便引起法国方面的足够的重视,对方说的时间线——“今年之内”,应该理解为“最快今年之内”——一切尽来得及。

这个意见,克莱芒也同意了。

谁成想,中国人这么快就动手了?!

呃,不对!先动手的,是拉格朗迪埃尔、穆勒那班混蛋!

可是,中国人明显是蓄谋已久啊!

不然,别的不说,单说一点——中国军队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跑到升龙去?

唉!如果自己第一时间将桂俊的“告解”报告了巴黎,就算是“上头”不以为意,不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措施——其实,不当回事儿更好!如是,现在,不就可以证明自己远见卓识,非庸人可及了吗?

自己不就可以慷慨激昂,痛诋巴黎老爷们的颟顸了吗?

现在,事实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还不能跟人说,我之前已经获得了相关的情报——嗯?你既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轻忽至此,要负什么责任?哼!

这个郁闷啊!

“好吧,”博罗内终于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邸报’出来了,再补发一份电报。”

“是!”

“还有,”博罗内微微咬着牙,“给庄汤尼送个信儿,请他今天晚上过公使馆一趟。”

*

请假一天,明天两更

今天的事情太多了,见缝插针的写,都有点儿写乱了,想一想还是不要硬赶吧,太仓促了,保证不了质量。

只好请一天假,晚上开个夜车,明天争取两更,一更中午12:00,二更晚上9:00。

拖到现在才请假,抱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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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姐姐姐姐,你好我好,一双两好

颐和园僻处北京西郊,收到“升龙”大捷的消息,就比四九城略略慢了半拍,不过,也慢不了多少,晚膳刚刚传进了夕佳楼,玉澜堂总管孟敬忠就来报,“主子,朝内北小街的‘简报’到了。”

移跸颐和园之后,母后皇太后传晚膳,大多不在玉澜堂,而在夕佳楼,这是因为,夕佳楼一临水,二面西,传晚膳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一边儿用膳,一边儿欣赏满湖生辉、云霞烁金的胜景,真正无比惬意,最为母后皇太后所爱的。

既然搬进了颐和园玉澜堂,钟粹宫总管孟敬忠的头上,便多了顶“玉澜堂总管”的帽子。

至于“朝内北小街的‘简报’”嘛——

这是朝内北小街辅政王府的男主人弄出来的花样。

关卓凡做主定规,每月两次,凡初一、凡十五,将过去半月的“舆闻”——上至国家大政,下至坊间秘闻,条分缕析,择其要者,做一份“简报”,呈送颐和园的两位皇太后御览。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做法,两宫皇太后既然已经“撤帘”,就不能再过问政事,政府便没有义务、也不应该再向两宫皇太后汇报工作,既如此,辅政王弄一个“舆闻简报”的花样出来,所为者何呢?

文祥就很率直的对关卓凡表示,此举“未免蛇足”,将来,只怕会“自寻烦恼”。

顿了顿,又补充说道,尊崇两宫皇太后,自然是应该的,可是,不必、也不该在这一类的事情上用力。

曹毓瑛却说,此举确实是“自寻烦恼”,不过,王爷既然去“自寻”这个“烦恼”了,这个“烦恼”,应该就不会来“自寻”王爷了。

文祥心中一动,思衬片刻,微微一笑,“琢如,你这是在打机锋啊!”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关卓凡。

关卓凡打了个哈哈,“两位说的都对,都对!”

事实上,这件事情,曹毓瑛的见地,确实较文祥深了一层,基本上准确的领会了关卓凡的意图。

在这个世界上,关卓凡是最了解慈禧的一个人——甚至超过慈禧本人。

这个女人,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动物,既然已经尝过了绝对权力的甘饴,那么,就如同已晓得血肉为何滋味的猛兽永远不可能改回茹素一样,对于慈禧来说,那种一笑可以令万人喜、一怒可以令万人悲的满足感,必刻骨铭心,再没有任何“对价”可以真正将之替代,将之从她的内心深处祛除——颐和园也不可以。

另外,颐和园僻处西郊,有资格、有义务“替两宫皇太后请安”的人——主要是指皇帝、宫眷和有头脸的王公眷属,却都住在四九城里,来回一次颇费辰光,则“请安”的次数,较之移跸之前,一定会大幅减少。

尤其是宫眷,出宫一次,十分不易,一年之中,不计冬天两宫皇太后回銮紫禁城的辰光,宫眷们能够替两宫皇太后请个三、五次的安,就很不错了。

至于住在紫禁城之时定例的“晨昏定省”,自然是完全欠奉了。

同样的道理,颐和园的人——主要是指可以外出的太监,“进城”的次数,较之之前,亦必减少。

要知道,王公眷属和太监是皇太后获得外界信息的最重要的两个渠道,如此一来,时间一长,落寞乃至“壅蔽”的感觉,就会出来了。

颐和园的山水再秀美,殿阁再辉煌,慈禧对之的新鲜感,也终有淡去的一天,到时候,她就会发现,不管比长春宫大了多少,这个颐和园,到底也只是另一只更大号的金丝笼子罢了。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这只金丝笼子的网眼,编织的还要更加细密些——里头的出不去,外头的进不来。

如是,生出“被软禁”的念头,也说不定。

到时候,强烈的心理落差下,慈禧就会愈加怀念“过去的好时光”了。

想多了,以这位姐姐的脾性,一定会生事。

前文分析过,两宫皇太后虽然已经“撤帘”,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依旧拥有给关卓凡“添麻烦”的能力——即便关卓凡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力;因此,关卓凡要想个法子,尽量减少慈禧的心理出现过大的落差,进而减少她因之生事的几率。

这个法子,就是“舆闻简报”了。

“舆闻简报”的内容,上至国家大政,下至坊间秘闻,各种性质之“舆闻”,囊括无遗;半个月一次,频率也很合适——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时效性并不差,有了这样东西,两宫皇太后等于和外界保持着一个相当高效的连通,耳聪目明,再不会有“壅蔽”之惑的。

还有,关卓凡定规,初一、十五之外,如遇特别重大事件,则在两次例行的“舆闻简报”之外,另行于当天或次日呈送“号外”。

这就非常贴心、非常周到了。

既然我如此贴心、如此周到,你也没有什么“壅蔽”之惑了,那么,你就应该不会随便向我生事了吧?

此即曹毓瑛说的,“王爷既然去‘自寻’这个‘烦恼’了,这个‘烦恼’,应该就不会来‘自寻’王爷了。”

不过,文祥“自寻烦恼”之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两宫皇太后已经“撤帘”,政府却还向她们呈送包括“国家大政”在内的“舆闻简报”,容易叫人生出误会:两宫皇太后是否还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对政府的影响力?是否还参与政府的政策制定、奖黜任免?

另外,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增加两宫皇太后对“舆闻”的了解,即是增加她二位对“舆闻”的发言权,咳咳,说的不好听点儿,这是——

“东边儿”也就罢了,“西边儿”那位,以其脾性和本事,裁抑犹恐不足,你还……咳咳,那不是……“资敌”吗?

对于这个问题,关卓凡是这样看的:

“舆闻简报”之举,确实难免“资敌”之嫌,不过,这位特殊的“敌人”,却并不会因之变得更加强大,进而对我造成更大的威胁。

两宫皇太后既已“撤帘”,不能发号施令,则其不论欲对政策、人事施加什么影响,都必定要某个大臣仰承慈意,可是,目下的皇太后,已经没有接见“外臣”的权力了——事实上,莫说外臣,就是亲贵,皇太后也不能随意接见。

原则上,即便亲王,亦只能于万寿、元旦一类最重大的吉庆,替皇太后“叩安”——左不过随班祝暇,赐宴、领宴,行礼如仪之后,便得打道回府,单独觐见的机会,是根本没有的。

唯一能够单独觐见两宫皇太后的“外臣”,只有内务府总管大臣。

内务府是皇帝的管家,皇太后接见内务府总管大臣,相当于老太太叫了管家过来,问询家务——某种意义上,内务府总管大臣可以不算“外臣”。

可是,颐和园归“颐和园管理局”管,不归内务府管,于是,皇太后连接见内务府总管大臣的由头也没有了。

目下,唯一可以理直气壮出入颐和园的“外臣”兼“亲贵”,只有颐和园管理局的“总理王大臣”皇夫辅政王关某人啦。

内外隔绝如此,就算您变得“耳聪目明”些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还有,这个“舆闻简报”,貌似上至国家大政,下至坊间秘闻,“囊括无遗”,事实上,半个月时间内,偌大一个国家,不晓得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正“囊括无遗”是不可能的,一定要经过精挑细选——所谓“条分缕析,择其要者”——才能够“见报”。

结果就是,能够“见报”的“舆闻”,都是关卓凡想叫两宫皇太后知晓的“舆闻”——至少,叫两宫皇太后知晓了,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毒副作用”;不想叫两宫皇太后知晓的,根本就不会“见报”。

还有,“舆闻简报”的“舆闻”,从数量上来说,“国家大政”比例较低,“坊间秘闻”比例较高——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八卦娱乐、社会热点一类,对这些东东,女人天生是感兴趣的,即便政治动物如慈禧,亦不例外,事实上,较之“老实头”的慈安,慈禧对这一类花边新闻,其实是更加热衷的。

就是说,这个“舆闻简报”,既是关卓凡“不敢壅于上闻”,更是他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手段,影响两宫皇太后“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

如是,岂非你好我好、一双两好?

当然了,这个“舆闻简报”,不论内里有多少花样,由政府出面呈送两宫皇太后,确实是不大合适的,确实有可能叫人产生“两宫皇太后是否还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对政府的影响力”、“是否还参与政府的政策制定、奖黜任免”之类的疑问,那么,政府就向后让一让,请“朝内北小街”出面好了——

由“朝内北小街”出面,就可以解释成,这个“舆闻简报”,只是辅政轩亲王个人对两宫皇太后的“孝心”,无关政府,甚至无关政治。

如是,你好我好,一双两好。

*

第一三八章 心头之刺——你心头、我心头、他心头

“舆闻简报”自东宫门入颐和园,因此,先到母后皇太后的玉澜堂,再到圣母皇太后的乐寿堂。

看到鎏金的蓝匣子,慈安“咦”了一声,“今儿个不是初一、不是十五——这得是‘号外’吧?”

“是,”孟敬忠陪笑说道:“主子圣明!”

打开匣子,取出白折子,双手递上。

慈安停箸,一边儿接了过来,一边儿自言自语:“自打搬过颐和园,这是头一回的‘号外’——出了什么大事儿啦?”

心不由就微微的提了起来。

然而,打开折子,只看了一眼,便喜动颜色,“哎哟!”

草草看了一遍,已是满面欢容,“走,去乐寿堂!”

孟敬忠、喜儿都是一怔,瞧母后皇太后的颜色,折子上头的,自然是顶好的事儿,不过——

“主子,”喜儿说道,“这御膳可是刚刚传了上来——”

“不进了!”

喜儿进一步提醒,“乐寿堂那边儿,大约也是刚刚传膳。”

“没关系!”慈安已经站起身来了,“我过去,添一双碗筷就是了!”

这倒也是。以前“垂帘”的时候,不论午膳,还是晚膳,两宫皇太后都常凑在一块儿传——一块儿传午膳,是因为要等小皇帝下学;一块儿传晚膳,则是趁着这段辰光讨论政务,紧急军情来了,“握发吐脯”神马的,皆寻常之事。

喜儿不再劝了,笑着说道:“奴婢大胆,胡乱猜上一猜——今儿个的‘号外’,一定是顶好的消息了?”

“可不是!”慈安笑容满面,“轩军打了胜仗!大胜仗!——把法国人给打败了!”

“啊!”

喜儿和孟敬忠都不由自主的惊叹了一声,接着,不约而同的,“主子大喜!奴婢给主子叩喜!”“奴才给主子叩喜!”

说着,两个人齐齐跪下,磕下头去。

夕佳楼其余的宫女,也跟着跪了下来,一片声的说道:“奴婢给主子叩喜!”

“都起来吧!”慈安笑盈盈的,“不过,现在可没空儿给你们放赏——等从乐寿堂回来再说吧!”

“谢主子的恩典!”

整个玉澜堂,立时一片喜气洋洋起来。

颐和园不比紫禁城,既无“外人”,玉澜堂、乐寿堂又是一墙之隔,彼此共用一门,什么“仪注”都不必准备,甚至连衣服也不必换,抬一抬脚,就过去了,方便不过。

喜儿说的不错,“乐寿堂那边儿”,果然也正在传膳。

慈禧见了慈安,放下筷子,含笑说道,“姐姐好气色!”

接着,便看到了跟在慈安后头的喜儿手中捧着的鎏金蓝匣子,轻轻“哦”了一声,说道:“这是什么?‘号外’吗?”

“是啊!”慈安喜孜孜的说道,然后伸一伸手,“来!”

喜儿赶紧打开匣子,慈安亲手取出折子,递给慈禧,然后坐了下来,“这个‘号外’上头是什么——你再也想不到的!”

慈禧接过折子,不急打开,凝目片刻,缓缓说道,“是不是越南那边儿打了胜仗?”

慈安大愕,“是啊!——你怎么晓得的?”

慈禧双眸灼灼生辉,“我猜的——”

顿了一顿,“算一算辰光,也差不多了——该打了!不是咱们打过去,就是法国人打过来——”

说着,打开了折子。

她的声音听着还算平静,然而,手却微微的有点儿发抖。

这份“号外”并非战报,不过“择其要者”,实在并不算长;文字上头,慈禧虽然水准平平,不过,总比慈安要好许多,可是,她看这个折子,却比慈安花了更多的时间,翻来覆去,足足看了半柱香的辰光,才放了下来,微微的透了一口长气。

“法国人那头儿,”慈禧目光炯炯,“岸上的、水里的,一千一百多号人,加上两条兵船、一条商船,‘无一人片板逸出’——竟是全军覆没!咱们的损失,却几乎可以不计!——这场仗,规模似乎不算大,却真正是一场大胜!”

“是啊!”慈安说道,“我对典章故事不熟悉,也不晓得,开国两百年,有哪一场大征伐、大胜仗可以拿来比拟的?”

“没有!”慈禧断然的摇了摇头,“无一可以比拟者!——道光二十年之前,咱们何曾遇到过英国人、法国人这样子的对手?”

道光二十年,即一八四零年。

慈安默默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如此说来,他的这场胜仗,算是……‘前无古人’了?”

“算是!”慈禧说道,“还有,你想一想,这个升龙——距咸丰十年的大沽口、八里桥,不过就七年半的辰光!”

微微一顿,重复一遍,“不过就七年半的辰光——胜败的形势,就整个儿的翻转了过来!”

再顿一顿,“古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总要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才能一雪前耻!他呢,只花了七年半!这一层,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我算是见过轩军的,可是,还是想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慈安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唉,真正是个有大本事的!”

顿了顿,突然伤感起来,“文宗皇帝——还有穆宗皇帝,他们爷儿俩,老的也好,少的也罢,都是最恨洋人的,尤其文宗皇帝,如果不是在洋人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也不能那么早走!只可惜,他们看不见今儿个的这场大胜,不然,不晓得该有多么高兴呢?”

说着,眼圈儿不由的就红了。

“恨洋人不恨洋人的,”慈禧慢吞吞的说道,“其实不紧要,有时候,事情刚刚好是倒转了过来的——愈恨,愈报不了仇!”

慈安微愕,“怎么说呢?”

“像他们爷儿俩,”慈禧说道,“因为恨毒了洋人,凡是个洋人就往外头赶,凡是件洋人的东西,就往外头扔!可是,咱们是拿什么打败洋人的?还不是学了洋人的法子、用了洋人的东西?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他们爷儿俩那种恨法儿,不管用!”

这番道理,慈安从未认真想过,愣了半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其实,我也觉得,他这个人,并不真心讨厌洋人,若真心讨厌了,还怎么打交道呢?可是,哎,偏偏就是他替咱们报了大仇!”

这一回,慈禧微微摇头,“现在就说‘报了大仇’,还早了些——升龙这一仗是打赢了,可是,嗯,拿洋餐来做譬喻,升龙一役,不过就是一个‘头盘’,后边儿的‘副菜’、‘主菜’,都还没有端上来呢!”

慈安的心,又提了起来,“你是说,法国人不能善罢甘休,过不多久,就要卷土重来,往后,还有大仗要打?”

“那是当然!”慈禧说道,“别的不说,这越南的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这一层,总得分较明白了!”

慈安默默点头,过了片刻,说道:“你说,这个仗,会往咱们这边儿打吗?”

“难说!”慈禧说道,“他不是说过吗,送走了普鲁士人,就要出海,先去旅顺、威海卫,然后南下,上海、杭州、福州、广州……一路过去,视察海防?——这就是预备着法国人大举来攻了!”

慈安神色凝重,“那他有的忙了!”

顿了顿,“明儿个,咱俩去一趟佛香阁吧?”

“好!”慈禧晓得慈安要做什么,“替国家、也替他,祈个福、许个愿!”

“除此之外,”慈安说道,“我觉得,咱们俩……还该为他做一点儿什么。”

“什么呢?”

“有一根刺儿,”慈安缓缓说道,“扎在心里头——你心里头、他心里头、我心里头——到如今,整三年了!我想,是时候把它拔出来了。”

*

第一三九章 若非红颜祸水,如何覆水重收?

慈禧目光一跳,“整三年”?——三年前?彼时,发生了什么?

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形象,在脑海中跳了出来——然而,虽然模糊,却莫名之艳光逼人,以致于同为女人的慈禧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

慈安说的,到底是哪一根“刺儿”,已不言而喻了。

慈禧垂下了眼帘,默然不语。

长而密的睫毛,不住跳动,透露出主人的内心,正在波澜起伏。

慈安的眼风,扫向喜儿、玉儿,二人会意,赶紧欠一欠身,带着其余的宫女,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乐寿堂西暖阁内,变得异常安静。

过了片刻,慈安说话了:

“你比我聪明十倍,我说的哪个人、哪个事儿,你一定是明明白白的——”

顿了顿,“事儿虽然是三年前的事儿,可是,不敢就说是‘过去了’!刺儿就是刺儿,既扎了进去,就不会自个儿长脚走掉,你不把它及早的拔了出来,对景的时候,一定会出状况的!”

慈禧依旧默然。

“我想,”慈安的声音,温和平静,“往外拔的时候,一定会痛一下,说不定,还会流一点儿血,可是,病根儿既然去了,那一个小小的口子,过不了多久,自然也就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呢?”

慈禧还是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缓缓的透了一口长气。

这个动作,亦可理解为对慈安的“你说是不是呢”的某种回应。

好歹有反应了,慈安的心,略略松了一松。

如果慈禧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其实就是表示了——

拔“刺儿”?不,我不愿意!

“吕氏这个事儿,”慈安的声音,愈加温和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他其实是受了委屈的——”

“吕氏”两个字入耳,慈禧神经质的微微一颤。

慈安停了下来,待慈禧恢复平静了,才继续说了下去:

“他和胜保的那个叔侄,不过是五服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门儿亲戚——大约八服、九服都有了!其实,和‘干亲’也差不了多少了!吕氏呢,也从来没过胜保的门儿,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姨太太,所以,硬编排吕氏是他的‘婶娘’,太过勉强了!”

这就是“官字两张嘴”,同一个人,同一个事儿,说黑、说白,都是对的——只要您是“官”。

“还有,”慈安继续说道,“咱们旗人,原本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不然,太宗皇帝——”

说到这儿,打住了。

这个例子举得不对,太宗确实同时娶了哲哲、布木布泰、海兰珠姑侄三个,不过,辈分的差异,只存在于三个妻子之间,他本人和三个妻子并叙不上什么辈分。

例子虽然举得不对,可是,意思是明白的:“她”不是“他”的“婶娘”,就算是,嘿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慈禧心中微微苦笑,不过,自然也不会去挑慈安的这个眼儿。

“你将吕氏从他身边儿赶了开去,”慈安的语气,愈发温和了,“自然有你的道理——嗯,其实,换了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这段话,语气虽然温和,可是——

“你将吕氏从他身边儿赶了开去”——“你”?这个决定,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共同作出的吗?

“自然有你的道理”——什么“道理”?前头已经把“婶娘”什么的都否定掉了,则这个“道理”,不就是说我“嫉妒”吗?

最可怪者,是这一句——“换了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

换了你?

换了你和他……云雨**、珠胎暗结?

以前,“东边儿”可从来不会打这种古怪的比方啊!

慈禧想的什么,慈安自然不晓得,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如今,咱们已经‘撤帘’了;你呢,更是已经有了小官儿,可以看开些了!他呢,也已正经的娶妻成家了——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这段话,依旧得每一句都掰开揉碎了来听、来想——

“咱们已经‘撤帘’了”——你已经没有三年前拿他搓扁揉圆的能力了。

“更是已经有了小官儿”——她和他,不过皮肤滥淫之欢;你和他,却是骨肉连结之义,对于他来说,你和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嘛!所以,你还和她计较些什么?“可以看开些了!”

“他也已正经的娶妻成家了”——这是在含蓄的提醒,目下,他的“正主儿”,是皇帝,是敦妞儿,就吃醋,也该她们两个来吃,你——

咳咳。

所以,“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慈禧不能不说话了:

“姐姐说的,都是正理儿;我呢,实在也不是个嫉妒的女人——姐姐请想一想,他那么多个女人,我嫉妒过哪一个呢?”

这自然是违心之语,可是,慈安不能不点头附和,“那是!扈氏、杨氏的侧福晋,雅氏、米氏生的孩子的爵位,都出自你的提议——雅氏、米氏两个,可是连一个正经名分都还没有呢!”

“是啊!”慈禧叹了口气,“就这个吕氏,略略与众不同些——”

顿了一顿,“我没见过吕氏的人,对她哪儿来的什么成见?可是,那段日子——唉,姐姐你也是晓得的,他见天儿的泡在‘外宅’里头,一呆就是一整天——你说,男人哪儿能这个样子啊?还做不做事情了?”

再顿一顿,“他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富贵闲人’!没别的事情可操心,尽可不理白天黑夜的泡在温柔乡里——不晓得有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去办?我这么做,实在既是为了他好,也是了吕氏好——好好儿的一个女人,何必叫她担一个‘红颜祸水’的恶名儿?”

这番话既冠冕堂皇,同时,也委婉的指出,在关卓凡之前,吕氏就已有了“‘红颜祸水’的恶名儿”了,实在算不得“好好儿的一个女人”,关卓凡和这个女人混在一起,一个时辰也好,一整天也罢,都是在“被祸”,所以,俺这么干,真正是“为了他好”。

慈安一笑,“你说的都对!当年那么做,也没有错!只是,话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其实,我想,他当年在吕氏那儿昏天黑地,只不过是贪新鲜罢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新鲜劲儿一过,就是个天仙,也搁到一边儿去了!如今,整三年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新鲜劲儿剩下来?”

顿了顿,“再者说了,那个时候,他在北京这儿,不是没有别的女人嘛!年轻男人,血气方刚的,一头扎了进去,一时半会儿,不能自拔,并不出奇!——我看,你别把那个吕氏,想的太了不得了!”

慈禧不吭声了。

那个时候,他在北京这儿,其实也是有“别的女人”的,只是,于他,这个女人,一年半载的派不上一回用场,实在也解决不了“血气方刚”的问题。

呃,也许,那个吕氏,确实并没有“太了不得”?

“还有,也是更紧要的——”慈安继续说道,“现如今,他的身分不同了!皇夫,辅政王,真正叫……‘天下观瞻系于一身’!就算你主动叫他将吕氏从香港接了回来,难道,他就真能那么做了?”

顿了顿,“他若真那么做了,皇帝、敦妞儿的脸搁哪儿?他下头,成千论万多少人盯着,他就真个好意思?——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了!”

这个话,终于打动了慈禧。

如果真像慈安说的,主动向他表示,你可以将吕氏接回来啦!那么,既拔掉了慈安说的那根“刺儿”,又向他显示了自己何其之大度?同时,亦不会给自己造成实质性的损失——反正,那个“红颜祸水”,还得在香港呆着,一时半会儿的,他还是不能覆水重收。

故作大方,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她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片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吕氏的事情,”慈禧说道,“我是没有什么主张的,一切都照姐姐说的办吧!”

“好啊!”慈安喜道,“不过,话得你自个儿跟他说,由我来说,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慈禧轻声说道,“好吧,我听姐姐的。”

*

第一四零章 难道,你也喜欢他?!

“好!真好!”慈安的语气,极其欣慰,“你看,这样一来,大伙儿多和睦啊!——家和万事兴嘛!”

顿了顿,“你大方、大度,你好,他好,我也好!——实在也是帮了我的大忙!唉,这三年来,一想起曾经那么对待他,我心里就难受、就发慌!——拿吕氏接回来,我心里的这根刺儿,就算拔下来了!”

“就难受、就发慌”?——至于吗?

慈禧不由就有些鄙视了。

“姐姐的心太软了!”她用微嗔的口吻说道,“姐姐也说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有‘彼时’的道理嘛!就算略略冤枉了他些,又怎么样呢?他那个人,你不时常敲打敲打,还不上房揭瓦?”

顿了顿,“拿个女人刺一刺他——女色嘛,到底只是小节,这上头,就算偶尔行差踏错,也不亏他的大节,于他而言,莫说伤筋动骨,就连皮外伤都不算的,不过……打个激灵罢了!——过后人就清醒了,有什么不好?”

说着,一个念头跳了出来:敲打来,敲打去——又如何?

如今,自己不还是“撤帘”了?独操国柄的,不还是他?——他已经永远的跳出了自己的五指山了!

不由就莫名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说的都对!”慈安笑道,“可是,没法子,我不比你,就是沉不住气!不过,我看,他早就‘清醒’了!你看,别的不说,咱们已经‘撤帘’了,他还给咱们送‘舆闻简报’,有了大事儿,还送‘号外’!换一个人,能这么体贴?这么懂事儿?”

这一层,慈禧倒不能否定,点了点头,“也是。”

“你说得对——”慈安继续说道,“女人到底只是小节!一个家,到底是靠男人支撑的,他把家撑住了,咱们做女人的——呃,我是说,国家这么大,事儿这么多,在在都少不得他,他把国家的事情办好了,就多享用几个女人,我看,又怎么样呢?咱们就别在这上头和他闹别扭了!”

这段话听着,可真是——最后那俩字儿——别扭!

首先,慈禧说的是“女色是小节”,不是“女人是小节”,其次——那个“享用”,太难听了吧?

再次,更重要的,“咱们做女人的”紧接着“他把家撑住了”——这不但是把“咱们”和“他”当做了一家人,而且,还把“咱们”当成了“他”的女人——

呃,“一家人”什么的也就罢了,把自己当做他的女人——算怎么一回事儿?我和他,一个太后、一个王爷,虽然位份高下有别,可是,孩子都生了下来,算作他的女人,还说的过去——

你呢?怎么也算成他的女人了呢?

总之,这段话,就像一夫二妻,其中一个妻子劝另外一个妻子,不要在意丈夫的拈花惹草——怎么听怎么别扭!

慈禧的别扭,慈安浑然不觉,继续说道:

“其实,他打赢了法国人,原该赏他点儿什么的,可是——能赏他点儿什么呢?他的爵位,不能再高了;文绮服用什么的,也没什么大意思;‘御笔’?那成了妻子给丈夫‘赐’字儿了——这位妻子,还是这位丈夫的学生——想一想,就怪好笑的!若用咱们的名义吧——‘升龙大捷’是征伐、是军事,皇太后‘御笔’……似乎也不大合适?”

顿了顿,“大约……只能从天晟、天杲、昕儿、晓晓几个孩子那儿着手了吧?”

慈安“天晟、天杲、昕儿、晓晓”叫的十分顺嘴,慈禧听在耳中,却好生违和,不过,不能不赞附,“是。”

慈安又把话头转了回来,“可是,他本人还是什么都没有啊!——你看,把吕氏还给他,就权当咱们给他‘放赏’了!——这不四角俱全了吗?”

说罢,抿嘴儿一笑。

翻来覆去,就是一点——得把吕氏“还给他”。

慈禧已经有些厌烦了,“是挺好的——反正,总归便宜他就是了。”

“咱们也便宜!”慈安笑道,“拿几个女人就换来了国家的蒸蒸日上,我看,咱们的便宜,还更大一些呢!”

呃——

国家的蒸蒸日上,是“几个女人”换来的?没“几个女人”,国家就得江河日下了?

慈禧淡淡一笑,不过,这一回,就不“赞附”了。

“你方才说,”慈安说道,“接下来,还有大仗要打——”

顿了顿,脸上忽然露出顽皮的笑容——这种笑容,于母后皇太后,是极少见的;伸出手,在慈禧的手上轻轻按了按——这个动作,在两位皇太后之间,也是极少见的,然后,微微的压低了声音——虽然屋子里除了她们姐儿俩,没有第三个人了:

“若他果然能替社稷国家——也替咱们——报了大仇,就算赏他一个皇太后,又怎么样呢?”

“赏他一个皇太后”,自是慈安开慈禧的玩笑——可是,以前,慈安是从不开这一类的玩笑的啊!

慈安的玩笑,已经够叫人意外的了,慈禧的回应,更是鬼使神差——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说出了下面这样的话——

“姐姐方才说,‘新鲜劲儿一过,就是个天仙,也搁到一边儿去了’什么的——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这个皇太后,其实已经不新鲜了——”

微微一顿,“我看,他若真如姐姐说的,‘替社稷国家、也替咱们报了大仇’——我这个皇太后就算啦,就那么回事儿啦!到时候,赏给他的那个皇太后,应该是姐姐才对——如此,才算四角俱全呢!”

慈安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什么,檀口微张,好像要问:“你说什么?”

嗫嚅了一下,突然之间,“刷”一下,满面通红,就像着起火来了一般。

可是——

她的反应很奇怪啊!

像被烫着了似的,慈安一下子缩回了覆在慈禧手上的那只手,然后,低下头,两只手神经质的攥着衣角,同时,两只脚也缩了起来,脚尖跐着地面——

这个形容,哪里是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太后?根本就是一个被窥破了情思、张皇失措、手手脚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的小女孩嘛!

这是怎么回事儿?!

慈禧心中,隐隐有惊雷滚过。

可是,这个场面不可以持久,不然,可就“弄假成真”了!

慈禧微微吐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伸出手,在慈安手上按了一按——就像方才慈安对她那样,低声笑道:

“我说笑呢!怎么?就许姐姐开我的玩笑,不许我开姐姐的玩笑?”

她的一根手指,刚刚好搭在慈安的腕侧——慈禧不是医生,可是也感觉到了,皮肤下的脉搏,跳的极快。

目光微抬,向慈安丰满的胸脯一扫,那儿,正在急促起伏。

臻首低垂的慈安,又嗫嚅了一下,不过,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庞上,依旧红云满布。

得转移话题了。

“姐姐说‘咱们女人’如何如何——”慈禧闲闲的说道,“都对!不过,我觉得,多多少少还是小看了点儿咱们自个儿!女人,除了给男人‘享用’之外,也是能够为国家社稷做些事情的!”

顿了顿,“别人不说,就说咱们姐儿俩吧——这几年,我觉得,咱们姐儿俩,还是很做了些事情的,上上下下,都交代的过去——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国家社稷!”

慈安终于低低的说了声“是”。

“其实吧,”慈禧说道,“他是不赞成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南边儿的纺织厂,都在用女工;公派留洋的,也有女学生——将来,非但有女工,还会有女官儿呢!”

顿了顿,“还有,他起劲儿的捣鼓‘放足’,也不尽因为缠足‘有干天和’,他还想着要女人出来做事情——女人缠足了,还能做什么事情呢?”

慈安又低低的说了声“是”。

“还有更不得了的呢!”慈禧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普鲁士代表团不是要提前回国吗?维多利亚公主姊妹却留了下来——你看,一位普鲁士的太子妃、一位英吉利的公主,留下来做什么呢?还不是替普鲁士、英吉利同咱们‘敦睦邦谊’?”

微微一顿,“女人还可以办外交!——放在以前,哪儿想象的出来呢?”

慈安脸上的红晕,开始消褪了,过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句囫囵话,“还真是……嗯,这洋人同咱们……到底不一样。”

“能有多不一样呢?”慈禧说道,“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顿了顿,“不一样,那是以前!往后,彼此只会愈来愈相像的!辛酉年以来,咱们玩儿的,不都是洋人那一套?看吧,把法国人打败了,管用!”

慈安“嗯”了一声,神气渐渐的恢复正常了。

“他不是说过,”慈禧说道,“往后,要请咱们姐儿俩到泰西各国‘亲善访问’什么的吗?那不也是办外交?——就跟今儿个的维多利亚公主姊妹是一样的了!”

“啊……还真是。”

顿一顿,慈安说多了一句,“这一回,她们姐儿俩,得来颐和园一趟吧?”

“这是自然的——哦,对了,提起这个茬儿,我想起个事儿,要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自打搬进了颐和园,”慈禧说道,“咱们就一直没有传过戏——不是怕人说闲话吗?这一回,接待两位洋公主,不能简慢,我看,可以办个不大不小的堂会,请她们姐儿俩听听咱们中国的大戏,你看怎么样?”

移跸颐和园之后,确实还没有传过戏,不过,原因并不是“怕人说闲话”,而是每天游观揽胜,根本就腾不出传戏的空儿——事实上,直到现在,两宫皇太后也还没能把颐和园由头到尾的逛上一遍呢。

*

第一四一章 绝色,绝情

“请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听戏?”慈安的兴趣,提了起来,“好啊!”

慈禧终于成功的把话题和慈安的注意力从自己那个匪夷所思的“玩笑”上转移开来了。

“不过,”想了一想,慈安又有些迟疑,“咱们的戏,两位洋公主,听的懂吗?”

“听不懂没关系,”慈禧说道,“反正也差不了多少!——我是说,泰西也有所谓‘歌剧’,跟咱们的皮黄、昆曲,其实大同小异,两位洋公主,尽可拿皮黄、昆曲,当中国的‘歌剧’来听!”

“歌……剧?”慈安笑道,“你懂的可真多!”

“我是听楠本稻说的,”慈禧说道,“一般的有行头、砌末,一般的要把词儿唱出来——那不是跟咱们的皮黄、昆曲一样的?就是曲调儿不同罢了!”

“哦——楠本稻。”

我还以为,是他告诉你的呢。

“洋公主自然听不懂中国话,”慈禧说道,“不过,就便是个中国人,如果不懂戏——譬如咱们那位辅政王——依旧是不明白台上咿咿哦哦唱些什么的,所以,懂不懂中国话,没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我是这么想的,找个懂戏的人陪着,这一出戏讲什么、下一出戏讲什么,这个角儿怎么回事儿、那个角儿又怎么回事儿?台上一边儿唱着,台下一边儿讲着,这不就明白了么?即便洋公主,也不会云里雾里了!”

“这个法子……好是好,”慈安说道,“可是,说戏的人得会说洋话啊!去哪里找这么个人?——又懂戏、又会说洋话?”

“不必又懂戏、又会说洋话,”慈禧说道,“只要一个懂戏、一个会说洋话就好了!”

这一回,慈安一点就明,“啊,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敦妞儿懂戏,他呢,会说洋话——这可不是一个懂戏、一个会说洋话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慈禧说道,“普鲁士太子妃、英吉利公主拜会中国的两宫皇太后,辅政王夫妻做陪,也是很合适的吧!”

顿一顿,“再者说了,传戏的事儿,我本来就是交了给敦妞儿去提调的。”

“嗯,合适,四角俱全!”慈安说道,“你想的还真是周到!”

顿了顿,“那,这一回,皇帝——”

“一边儿是太子妃、公主,”慈禧说道,“一边儿是辅政王、辅政王福晋,彼此身份对等,关卓凡和敦妞儿做维多利亚公主姊妹的‘陪客’,是合适的;可是,总不能叫皇帝做她姐儿俩的‘陪客’?那样一来,咱们不是自降身份了吗?——两个洋公主到颐和园,又不是觐见皇帝来的!”

“对,对!”

“还有,”慈禧说道,“皇帝也不会说洋话,若皇帝在场,到时候,只有‘懂戏的’和‘会说洋话的’同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说话,那个场面,也尴尬呀!”

慈安想了一想,“还真是!”

沉吟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咱俩身边儿的人里头,最好也能有个会说洋话的,不然,遇到洋公主来访一类的事儿,可就不大方便了——总不能每一次都抓他的差?他身上一大堆的军国要务,未必每一次都走得开呀!”

慈禧眼中,波光一闪,立即接口,“姐姐说的对极了!咱们姐儿俩,可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顿了顿,“原本,我是想打楠本稻的主意的,可是,人家在上海办妇科医院,忙得很,走不开!就是以后到北京来办‘分院’了,大多数的辰光,也得摆在公事上,不见得能腾出多少空儿,搭理咱俩这一块儿——”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还有,他也未必会放人——他是很看重楠本稻的,嘴上不说,心里头一定哼哼唧唧:叫楠本先生过去陪那俩‘富贵闲人’?太浪费材料儿了!”

慈安也笑,“你的形容,真是活灵活现——他确实是这么个德性呢!”

“不过,”慈禧眼波流转,“楠本稻有个女儿,叫高子,才学嘛,固然还比不上她娘,可是,应该也尽够用了!至少,日本话、中国话之外,她的英吉利话、德意志话,都说的很溜!”

“德意志话?”

“普鲁士人说的,就是德意志话。”

“哦!”慈安颇有兴味的样子,“你要打这个女孩子的主意?”

“不错!”慈禧说道,“咱们要楠本稻,他可以不给;咱们要楠本高子,他就没有理由哼哼唧唧了吧?”

“就怕……做娘的舍不得啊。”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慈禧说道,“女儿大了,本也是要嫁人的——她们娘儿俩到中国的时候,高子还不到十四岁,现在呢,十六了!正是‘二八芳华’的年纪,就嫁人,也不出奇——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娘吧?”

“也是——那,咱们就跟他说说?”

“说说!”慈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姐姐你是没见过这个女孩子,楠本稻随身带着女儿的照片儿,有一回,刚巧叫我瞧见了——哎哟,不得了,真真正正,一个绝色胚子!”

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道,“颐和园虽然僻处四九城外,可是,到底是在北京!较之上海,对他来说,就是‘近水楼台’了,所以,我担保,咱们要高子,他一定是乐意的!”

慈安一愣,心里不由浮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可是,“咱们女人”如何如何高论在前,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是笑了一笑。

“还有,”慈禧继续说道,“我听楠本稻的话风,高子其实不是总和她住在一起的——至少有一半儿辰光,是住在清雅街的——”

清雅街是做什么的,慈安清清楚楚,那是关辅政王在上海的“别邸”——就是扈晴晴、杨婉儿两位侧福晋的香闺啦。

“同扈氏、杨氏她们住在一起?”她不由颇感意外,“这两家人,走的还真是近呢!看来,他是真把楠本稻母女当成了自己人了!”

“是啊——”慈禧还是那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并微微拉长了调子,“自己人!”

慈安一笑,“成,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好,定了!”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不晓得你怎么打算的——”

“姐姐请说。”

“咱们已经搬过颐和园了,”慈安觑着慈禧,“也安顿好了,小官儿——你什么时候跟他说,把小官儿接了过来啊?咱们这边儿,什么都准备好了,天气也暖和了,路上也不会冻着孩子啦。”

慈禧没说话,微微偏过了头,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院子里那一大片正在怒放的、琼花碎玉般的西府海棠上。

慈安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慈禧说话了,慢吞吞的,“我想了又想,小官儿——还是不要养在颐和园里的好。”

啊?

慈安倏然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你,你说什么?”

“姐姐,”慈禧柔声说道,“你听我说——”

顿了顿,“颐和园太大了!下边儿的人太多了!虽然,都是仔细挑过的,可是,到底不比官港行宫——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每一个都是最梯己的;颐和园这儿,大几百号的人,谁敢保证,每一张嘴巴,都闭的那么紧?万一有哪个——”

话没说完,就被慈安打断了,“我晓得你的担心!可是,颐和园这么大,一个地儿是一个地儿,这个,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涵虚楼的人,也不能到乐寿堂来!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慈禧叹了口气,“乐寿堂外头的人,确实不能随便进来,可是,乐寿堂里头的——我是说,小官儿不能不出去啊!等到他能走会跳了,难道,也不给他出乐寿堂的大门儿?就这么一直关在乐寿堂里头?时间长了,那不变……傻子了吗?”

慈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还有,”慈禧说道,“外头的人,也不是不能进来——我不是说宫女、太监什么的,我是说——譬如,皇帝、敦妞儿,还有这一回的两个洋公主——”

顿了顿,“姐姐你想啊,小官儿现在是还没接了进来,假如已经接进来了,一个不小心,叫皇帝或者别的哪个客人,听见乐寿堂哪个院子传出来小孩子的哭闹声,该怎么解释呢?”

慈安呆了一呆,“那,可以不把小官儿养在乐寿堂,养在……养云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啊……”

“是!慈禧说道,“是可以不养在乐寿堂,可是,不管养在哪里,我方才说的那个难处,还是一模一样啊——养云轩外头的人,不能随便进来;可是,养云轩里头的——小官儿不能不出去啊!”

慈安不说话了,心头一片茫然。

“姐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慈禧说道,“叫他在颐和园外头找一所宅子——最好就在那条什么‘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的水道边儿,小官儿养在那儿,咱们平日去看他,也很方便——坐上汽船,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顿了顿,“这样,孩子就自在了!等到他能走会跳了,嬷嬷下人们带着,想出门,就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挺好的吗?”

事实上,慈安初初晓得慈禧珠胎暗结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子替她将来的孩子打算的,可是,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个“打算”听在耳中,心里头怎么如此别扭、如此抵触呢?

*

第一四二章 想来抢我的儿子?做你的清秋大梦!

那个时候,慈安想着,这个孩子的来路太特别了,生了下来之后,最好的安排,就是养在宫外,隐姓埋名,闲闲富富,终其一生——如是,对孩子的额娘好,对孩子的阿玛好,对孩子自个儿,也好。

其后,穆宗染毒,龙驭上宾,天崩地陷,乾坤翻覆,养心殿西暖阁内,关卓凡向慈安报告,慈禧已经生产。悲喜莫名之下,慈安的表现,可说是“失态”的:恍惚、苦涩、语无伦次;待晓得慈禧生的是个男孩,她的失落,愈加之重,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失望”了。

那个时候,她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正面”。

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了呢?

天津之行。

两宫相见,尴尬人对尴尬人,哭哭笑笑,彼此周旋过一轮,进入寝卧,落坐之后,慈安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去看看小官儿,好不好?”

本来神色自若、言笑晏晏的慈禧,“刷”一下,脸就涨红了。

慈禧的尴尬,慈安既看在眼中,也有充分的理解,说:“你别多心,我就是挂着孩子,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慈禧不会相信慈安“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可是,慈安提出“看看小官儿”,确实只是出于“挂念”——姐妹、闺蜜生产了,前去探望,彼此寒暄过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一看、逗一逗新生的婴儿,慈安虽贵为帝国第一人的母后皇太后,但在这一点上,同普通的女人,并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若慈安像慈禧希望的那样,由头至尾,“装作不晓得这回事儿”,对慈安来说,就太没有人情味儿、太失礼了。

也就是说,直到彼时,慈安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依旧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挂念”什么的,仅仅是一种普通的人情世故层面的“客气”。

可是,接下来,进入“婴儿房”,一切就变过了。

小床上,小人儿正在熟睡,脸蛋儿红扑扑的。

慈安看不见自己的神情,然而,慈禧、玉儿以及保姆、乳母等人,都留意到了母后皇太后的异样:眼角、眉梢、嘴角,同时向上扬了起来,眸光笑容,交织荡漾,整个人,散发着一层莫名的、淡淡的光辉。

慈禧是看过洋人的“圣母”画像的,当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姐姐的模样,同那个抱着什么小“耶稣”的“圣母”玛利亚,倒是有几分相像?

讨论了一轮“孩子像娘还是像爹”,又赞叹了一轮慈禧的“母乳喂养”,慈安终于恋恋不舍的说道,“行,孩子我看过了,心也就放下来了,咱们回去吧,再待下去,大约就要吵醒孩子了。”

就在这时,小床上的小人儿,手足扭动,“哇”一声,醒了。

大伙儿都以为,小家伙接下来必定是要哭闹的,孰料,小人儿瞪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视线落在了唯一的陌生人慈安身上,然后,笑了。

这一笑,笑得慈安骨酥筋软,一个念头倏然冒了出来,她忍不住颤声说道:“我能不能……抱一抱他?”

慈禧当然不能拒绝,可是——

唉,这一抱,就再也放不下来啦。

小官儿的小手,很有力气的舞动着,他生下来没多久,胳膊还伸不直,慈安不由自主,俯下脸去,小官儿的小手,便摸到了她的脸庞,同时,“咿咿呀呀”的笑着。

小小的柔嫩的拳头,触到面颊的一瞬,慈安如同过了电一般,浑身颤抖起来,本来就已有些鼻酸眼热了,这下子,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簌簌而下,片刻之间,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她不由急了,喊道:“我……我看不清了,快……快把孩子接过去!”

乳母赶紧上前,将小官儿接了过去。

一离开慈安的怀抱,小官儿立即放声大哭。

慈安掏出手帕,拭净了眼泪。

小官儿哭的愈加响亮了,乳母怎么哄都没有用,慈安忍不住了,“哎,还是……再给我抱一抱吧。”

于是,小官儿又转回到慈安的臂弯里了。

说也奇怪,一入慈安的怀抱,小官儿立即止住啼声,又“咿咿呀呀”的笑开了。

慈安只觉得,有一只小手,轻轻的拨弄着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她再一次鼻酸眼热了,不过,这一次,好歹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流了下来。

那个时候,她就晓得,从现在开始,我这辈子,和怀里的这个小小的人儿,大约是分不开来的啦。

小官儿就这样呆在慈安的怀抱里,其间,慈禧说道:“姊姊抱久了,怪累的,我来替替手吧。”

慈安犹豫了一下,说道:“转了手,怕他又哭——我不累,且等他睡着了再说吧。”

就这样,一直等到小官儿重新睡着了,慈安才把他交回乳母,放回到他自个儿的小床上。

由始至终,慈禧始终没能“替替手”。

回到寝卧之后,慈安对慈禧说了这么几句话:

“这个孩子,打现在起,我只当他是我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这辈子……你放心,有我,就有他!”

这个话,慈安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事实上,其后午夜梦回,不晓得有多少次,那只柔嫩的小拳头,又杵到了她的脸庞?小拳头的小主人,又对着她,“咿咿呀呀”的笑着,手舞足蹈?

每一次,慈安皆神魂悸动,每一次,都是笑着醒了过来,然后,发现泪水已经流下了脸庞,甚至,打湿了枕头。

可以说,她比慈禧更盼着早点儿移跸颐和园——早一天搬进颐和园,就能早一天将小官儿接来,就能早一天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早一天同那个小小的人儿肌肤相亲,早一天,看他朝着自己“咿咿呀呀”,展露笑容。

这个小小的人儿,会在自己的怀抱里,一天天的变长、变重,终于有一天,自己再也抱不动他了——那么,就牵着他的手罢!看他笑,看他哭,看他在阳光下蹦蹦跳跳!

这样的场景,一想起来,真正叫心魂俱醉。

可是,如果小官儿不养在颐和园,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官儿养在颐和园,日日可以见面——若养在乐寿堂,一天即便见个五、六回,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若养在颐和园外头——

慈禧说,“咱们平日去看他,也很方便”——可是,怎么能跟养在颐和园里相提并论?颐和园里,一抬脚就出门儿了;颐和园外,出门儿可就不是“一抬脚”的事儿了!

还有,身为“颐养冲和”的皇太后,再怎么逍遥自在,也不可以见天儿的往园子外头跑啊?

还有,小官儿养在颐和园里,不论乐寿堂还是养云轩,慈安去看小官儿,都不必提前跟慈禧打招呼;养在颐和园外头,慈安去看小官儿,就不是打不打招呼的问题了——一定得有慈禧同行才成。

就是说,慈禧如果不去看小官儿,慈安也就不能一个人去了——慈禧到底是小官儿的生身母亲,这上头,自己怎么也不好偏了她的吧?

如是,之前魂牵梦绕之种种——什么“看他笑,看他哭,看他在阳光下蹦蹦跳跳”,便统统谈不上了!

一时之间,慈安实在是没有法子接受如此大的心理落差。

“小官儿的事儿,你有没有同他商量过?”

“还没有,”慈禧说道,“咱们搬来颐和园,拢共也没多少日子,这些天,他拢共也没有来过几次——这些情形,姐姐都是晓得的。”

慈禧的意思是,这“几次”,他有没有和我单独相处过,你都是晓得的——哪儿有机会和他商量小官儿事情?

“那就好——”慈安的声音淡淡的,“嗯,我是说,小官儿的事儿,应该先和他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他到底是小官儿的爹,小官儿的事儿,一边儿一半儿,不能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慈安的语气异样,措辞更是异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几乎是在指斥慈禧专断独行甚至不负责任了。

一股怒气,涌上了慈禧的心头:不仅仅因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有,“一边儿一半儿”说的倒也不错,可是,什么叫“咱们”?倒好像我这“一半儿”里头,还另有你的“一半儿”似的!

如果小官儿姓爱新觉罗,你是嫡母,如此说法,也就罢了——位份在那儿摆着,他的事情,你要插手,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小官儿姓关!——真正是“关”你什么事?!小官儿的事儿,我这个做娘的说话不算数,倒要请你这个外人来做主、来摆布?!

面儿上,自然不动声色,“姐姐说的是——下一回他过颐和园,我同他好好儿的商量商量吧!”

“商量商量”——是“我和他”,不是慈安的“咱们”。

如果是平时,这种措辞上的细微差别,慈安未必听得出来,可是,此时的慈安,却是分外敏感,她目光一跳,秀眉一扬,“好,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站起身来。

“哎——姐姐,总得先进了晚膳啊!”

“不必了!”慈安的语气,淡的有些冷了,“我那边儿,还没有撤膳,饭菜都坐了热水,都还温着——”

微微一顿,“就冷了,一样能吃!”

说罢,扭过头,径自去了。

母后皇太后从未如此“失态”过。

慈禧的怒气升腾成怒火,她抓起筷子,就要往桌子上拍去。

忍了忍,终于忍住了。

放下筷子,微微咬着牙,心里冷笑:

想来抢我的儿子?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

第一四三章 有本事,你自己个儿生一个!

宫女、太监是最敏感的人,两位皇太后不晓得为了什么置了气,下头的人,立即有所感觉,乐寿堂也好,玉澜堂也好,“升龙大捷”带来的喜气,迅速黯淡下去了。

玉儿是晓得“为了什么”的,膳后上茶,觑着旁边儿没人,低声说道:“主子,出门儿的时候,‘东边儿’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那个形容,入宫这么些年,奴婢还是第一回见呢。”

慈禧端着茶碗,轻轻的抿着,不说话。

玉儿觑着,慈禧的颜色还算平静,便将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奴婢瞅着,‘东边儿’喜爱咱们小官儿的心意,是假不了的,不然,也不能——”

慈禧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搁,“嗒”一下,碗盖、碗身相碰,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玉儿吓了一跳,立即打住了。

慈禧自觉这个动作幅度太大了,透了口气,说道,“我心里烦,倒不是发作你——有什么话,该说你就说下去。”

玉儿低低的答了声“是”,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道,“依奴婢的小见识,小官儿养在园子里、养在园子外,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麻烦!这些,暂且不去说他,只是,无论如何,‘东边儿’爱重小官儿,对咱们,是一件顶好、顶好的事情!”

顿了顿,“有一句说一句,‘东边儿’对小官儿,还真是……‘视若己出’的……”

慈禧“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怕她‘视’来‘视’去,最后,小官儿真成了她的‘己出’了!真是那样的话,我十月怀胎、万苦千辛、拼了脸面性命不要,到头来,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一个儿子!”

玉儿一怔,陪笑道:“瞧主子这话儿说的!——哪儿能呢?”

“哪儿就不能?”慈禧说道,“载淳的例子摆在那儿!我在载淳身上摔了一个筋斗,难道,还要在小官儿身上摔第二个筋斗?”

玉儿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转着念头,斟酌着说道,“其实,也不能说穆宗皇帝不亲主子——主子是他的亲娘,他不亲主子,还能亲谁呢?只是,同‘东边儿’比起来,主子要更加严肃一些……”

慈禧摆了摆手,“咱们就别自欺欺人了!载淳就是不亲我!就是亲‘东边儿’!”

顿了顿,“载淳见到了我,就像老鼠见到了猫,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了,顶多规规矩矩的站着,如果我不开口,礼数之外的话,他是一个字儿也不会跟我多说的!——这些,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

玉儿陪笑,“也没有主子说的那般夸张!主子说的这种情形,也就……穆宗皇帝八、九岁那两、三年吧!”

“两、三年还不够长?”慈禧说道,“再者说了,往后,又有什么大变化吗?还不是一般的‘金口玉言’?——好像,他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是黄金白玉做的,多说两个字儿,就亏了他的了!”

“主子真真是诙谐的!”玉儿笑道,“奴婢还是第一次听到‘金口玉言’是这么譬解的呢!”

“诙谐?”慈禧一声冷笑,“自个儿调侃自个儿——苦中作乐罢了!”

顿了顿,“见到了‘东边儿’呢?哼!就像扭股儿糖似的往身上猴儿!两造都是眉花眼笑的!不知究竟的人看着,大约还以为,‘东边儿’才是他的亲娘呢!”

“主子……”

慈禧的语气,烦躁起来了,“你想一想她和小官儿第一回见面的情形!——小官儿一到她手上就笑,一离开她的手就哭,这不是……不是邪了门儿了么?这孩子……就是我这个亲娘抱他,也会有哭闹不休的时候呀!”

“主子,这不好比的——呃,奴婢的意思是,如果‘东边儿’见天儿的同小官儿呆在一起,小官儿见了她,一样会有笑、有哭……”

“只怕未必!”慈禧摇了摇头,“只怕是——就是撞了邪了!”

玉儿笑道,“主子的话,说的太瘆人了!哪儿跟哪儿呢?要我说,不过就是‘东边儿’面团团的,瞅着和和气气,没有主子的那股英锐之气,所以,小孩子初初见到的时候……合眼缘些罢了!”

“英锐之气?”慈禧叹了口气,“就是你方才说的‘严肃’了!——不错!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小孩子亲近她,不亲近我?可是,我又怎么可以不‘严肃’?”

顿了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自然教之严,责之切!哪儿能见天儿的和风细雨呢?特别是男孩子,从小不对他严厉些,将来长大了,他能有什么出息?”

“载淳就不必说了,如果不是染上了那么个怪病——将来,整个国家都要他担起来的!天子系四海之重,走错一步路,朝廷就要出状况,老百姓就要遭殃——你说,学业也好,品行也罢,怎么可以不打小就严格督促呢?”

“‘东边儿’从不说载淳一句重话的——载淳自然愿意跟她亲近了!可是,哪儿能这样子教养皇帝?照这个路数教出来的皇帝,能是个好皇帝?!”

“说到底,她不过是拿小孩子当小猫、小狗逗弄罢了!你说她什么‘视若己出’,我看,刚好相反!就是因为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会这么嘻嘻哈哈,无可无不可;如果真的是自己亲生的,还能这么放纵吗?”

说到这儿,微微咬着牙,“我看,就是因为她从中打横儿,载淳才不思上进!没有她护着,载淳也不能那么胡来!也不能——”

打住了。

慈禧话中的“胡来”,自然是指穆宗和小太监的“胡来”——穆宗龙驭上宾的原因,虽不能正式公布,但通过特殊渠道“权威发布”的版本中,穆宗就是因和小太监“胡来”而“染毒”的——则慈禧如是说,竟是隐隐然将穆宗的早崩,追本溯源,归罪于慈安了!

玉儿大为不安,正在想着该如何劝解,慈禧已继续说了下去:

“载淳的覆辙,小官儿不能重蹈!如果养在园子里,我一管孩子,旁边儿就冒出个‘东边儿’没完没了的唱红脸,将来,小官儿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

“主子,断不至于的……”

“怎么不至于?”慈禧冷笑,“咱们旗下——包括宗室、觉罗,多少的废物点心,你看不见?”

玉儿不吭声了。

“最紧要的是——”慈禧一字一顿,“小官儿还有那样一个阿玛!”

微微透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如果小官儿真的跟载淳似的,他自个儿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能看得上这样一个儿子?到时候,小官儿还谈得上什么‘一般的要封公封王,一般的要出将入相’?——不被扫地出门就不错了!”

玉儿心头一震。

慈禧咬着细白的牙齿,“‘东边儿’——哼!有本事,你自己个儿生一个!总是来抢别人家的孩子,算什么啊?”

“嗐!”玉儿笑嗔,“主子,这一回,您可是诙谐的……太过了些!这都哪儿跟哪儿嘛!”

慈禧不说话了,端起茶碗,轻轻的拨弄着茶水——水面并没有漂浮的茶叶。

玉儿叹了口气,说道:“主子,就算真要把小官儿养在园子外头,您也该先和王爷商量了,再去和‘东边儿’说——或者,由王爷去和‘东边儿’开这个口,更好一些?”

顿了顿,“奴婢说句打嘴的话,一样的话,从王爷嘴里说出来,‘东边儿’再没有个不信服的。”

慈禧默然,过了片刻,微微颔首,说道:“这一层,你说的倒是对的,我确实略略心急了些——”

苦笑了一下,“其实不是我心急,是她心急——她如果不提接小官儿,我也不会提将小官儿养在园子外头——这不话赶话的,就拧到一块儿了吗?”

“说拧了,”玉儿用刻意的轻松的语气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反着稍稍用点儿劲儿,不就松开了?”

慈禧深深的看了玉儿一眼。

玉儿一笑,“奴婢就是随口一说。”

慈禧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吧,你去跟咱们的小厨房说一声,不拘什么,做两样点心——要甜的、软的,迟一点儿,给玉澜堂送过去,就说……我怕她晚膳未必进好了,请她拿这两样点心,垫巴垫巴。”

玉儿眼睛一亮,“是!”

玉儿出去之后,慈禧的脸色沉了下来。

那句“诙谐”话又在脑海中冒了出来——有本事,你自己个儿生一个!总来抢别人家的孩子,算什么啊?

这句话,本来属于“吐槽”的性质,话赶话的就说了出来,可是,既说了出来,莫名其妙的,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自己个儿生一个”——

先不说她……生不生的出来,这个,要生,总得有个人跟她一起生吧?

她跟谁生啊?

总不成……

不,不,我这个念头……太荒唐了!太可笑了!怎么可能呢!

自己说的另一段“诙谐”话也浮现在脑海里了——

“我看,他若真如姐姐说的,‘替社稷国家、也替咱们报了大仇’——我这个皇太后就算啦,就那么回事儿啦!到时候,赏给他的那个皇太后,应该是姐姐才对——如此,才算四角俱全呢!”

一同浮现出来的,还有听了自己的“玩笑”之后,“东边儿”那奇怪的反应……

一时之间,思潮起伏,心乱如麻。

*

今天晚9:00的更新转至明天中午12:00

如题,今天(8月29日)晚9:00的更新转至明天(8月30日)中午12:00,明天晚9:00更新不变。

另,谢谢书友南渡北归的指教!看到沃邦的名字感觉很亲切,巧的很,这位法国元帅兼军事工程师在《乱清》中也是出过场的——就是“套管式”刺刀的发明人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轩军确实可说是法军的“再传弟子”,不过,也只是“某种意义上”而已,许多书友都看出来了:后期的轩军,尤其是陆军,其实是在师法TG,美军这个启蒙老师,早已经被关三摆在一边儿了。

而且,弟子不必不如师,况乎“再传弟子”?总该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才对啊。

具体到堑壕,美国内战,南下亚特拉大途中的阿拉图纳战役,关卓凡使用的堑壕战术,和沃邦的“攻城堑壕”,异曲同工;可是,升龙战役狙击法国登陆部队的堑壕,就完全不同了。

轩军在升龙城大兴门前阵地构筑的堑壕,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堑壕战的翻版,属于“野战堑壕”,其结构的复杂,远远超过了沃邦的“攻城堑壕”,也远远超过了轩军自己在阿拉图纳战役急就章的堑壕。彼此结构不同,功能亦不同。这一点,狮子在《乱清》第七卷《血樱》第十二章《堑壕》中,有非常详细的描写,有心的书友,前后做一对照,就清楚了。

因此,法国人没有认出前面的壕沟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狮子以为,还是基本合理的。

写升龙战役的时候,狮子本来想对轩军堑壕的结构做更详细的描述的,可是,怕又有书友说“水”什么的,算了。

第一四四章 不信不信我不信,不听不听我不听

法国驻华公使馆的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两份急电——一份给巴黎外交部的、一份给西贡交趾支那总督府的——都在当天晚上发出,其中给西贡交趾支那总督府的,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一过,就到达目的地了。

格朗迪埃尔刚刚用过午饭,正在惬意的享用餐后甜酒,拆开电报,略略扫了两眼,刚刚入口的薄荷酒立即不辨滋味,紧接着,胃部一阵抽动,吃下去的生蚝,似乎活转了过来,被柠檬汁压制的海腥味儿一跃而起,同胃酸混在一起,一块儿涌上喉头,恶心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打败了?!

“无一人片板逸出”?

即是说……全军覆没?!

怎么可能?!

格朗迪埃尔立命请穆勒将军过总督府议事。

穆勒今天的午饭吃的比较迟,一盘芝士焗大虾只吃到一半,原本想着,别的饭菜也就罢了,至少让我把这盘大虾干掉,可是,总督府来人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站在餐桌边,摆出了“立等”的架势,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又说不晓得,只好悻悻的推席而起,心中暗骂格朗迪埃尔“混蛋”。

捧着电报,只看到一半,穆勒就咆哮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看到最后几个字,西贡海军司令阁下已是面红耳赤,额头上的青筋,更是一条条的绷了起来,他将电报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怒吼道:“假的!造谣!”

“造谣?”

“这是……心理战!”穆勒说道,“中国人在打心理战!”

心理战?

嗯,这个思路,倒是和博公使“讳败为胜”的高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驻华公使馆那群笨蛋,个个都不用脑子的!”博罗内咬着牙,“不分析、不判断——中国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中国人给什么,就吃什么!——真正是一群猪猡!”

这可就冤枉人啦。

这封电报,表面上,确实只是“相关信息”的汇总,并没有驻华公使馆自己的“分析、判断,”可是,博公使和克一秘,私下底是很“分析、判断”过一轮的,不然,咋和您穆将军“异曲同工”呢?

之所以没有把这些“分析、判断”放进去,是因为未接到任何来自己方的消息,不好妄下论断,不然,说错了,算谁的呢?

而“未接到任何来自己方的消息”的责任,实在该包括你穆勒将军在内的西贡方面负起的,你却掉转过头倒打一耙?

哼!

不比穆勒,格朗迪埃尔颇有“责任”的自觉,在等候穆勒的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初步冷静了下来,摇了摇头,“不像什么心理战——”

顿了顿,“你看,阵斩法酋图某——自然是指图尼森;擒获法酋安某,其人重伤昏迷,生死未卜……自然是指安邺;法酋巴某、丹某缴出佩剑,率残部请降——自然是指巴斯蒂安和丹尼斯……”

“那又如何?!”

格朗迪埃尔没搭理穆勒,继续说自己的话,“还有,‘法军三兵舰‘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尽数为我虏获——你看,人也好,船也好,指名道姓,清清楚楚——”

穆勒继续嚷嚷,“那又如何?”

不过,这一个“那又如何”,已没有上一个“那又如何”的中气那么足了。

“什么‘那又如何’?”格朗迪埃尔提高了声音,“不是说中国人不会干谎报战功、讳败为胜的事情,可是,干这种事情,具体战果,人船数量,必然都是含含糊糊的,哪里能够一一确指?”

微微一顿,“声称‘阵斩法酋图某’、‘擒获法酋安某’,结果没过几天,‘图某’、‘安某’活蹦乱跳的在沱灢或西贡露面了——中国人的脸,往哪里搁?”

“中国人本来就不要脸的……”

“穆勒将军!”格朗迪埃尔不耐烦了,声音里带出了几分交趾支那最高行政长官以及海军前辈的威严,“你是西贡海军司令,不是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不要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的话了!——究竟于事何补?”

顿了顿,“别的不说,目下,我们对‘降龙行动’的情况一无所知,中国人却弄出来一个‘升龙大捷’——单单这一点,就很不对劲儿了!”

溃败的一方,必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加上专心逃命,不及其余,战报肯定要比胜利的一方慢好几拍儿;再者说了,报捷一定唯恐不速,“报败”嘛,除非是请求援军,不然,多半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所以,格朗迪埃尔的“很不对劲儿”,就是说,我方确实可能遭受了失败,而且,可能是很严重的失败。

穆勒兀自不服气,“总督阁下,未必就有什么‘不对劲儿’!就算‘降龙行动’一到两天之内——我说的是军事那部分——便结束了,巴斯蒂安的报告,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西贡——您算一算路程和时间!所以,我们对‘降龙行动’的情况一无所知——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那中国人呢?”

“升龙距中国更近啊——不论陆路还是海路!”穆勒说道,“还是要请您算一算路程和时间!”

格朗迪埃尔皱起了眉头。

“打舆论战、心理战——”穆勒继续说道,“自然要抢在前头说话!而且,声音要大——恶人先告状嘛!”

“你太一厢情愿了!”格朗迪埃尔指了指桌子上的电报,“这上头,即便真有一定的舆论战、心理战的成分,也是局面占优情形下的舆论战、心理战!我算过你的‘路程和时间’了——升龙确实距中国更近,可是,这个效率——信息传递、制定计划、发动舆论——依然是非常之高的!”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绝不是失败者能为的!”

“我不觉得是一厢情愿!”穆勒梗着脖子,“反正,无论如何,中国人的鬼话,不可以尽信!——就算‘降龙行动’真有些损失,也绝不可能像中国人说的什么……‘无一人片板逸出’!——根本不合情理!”

顿了顿,“别的不说,中国人怎么会出现在升龙?——从未有过相关的情报嘛!”

穆勒“不可以尽信”、“真有些损失”云云,其实已经是在心虚了,其实表示他已经相信,我方确实可能遭受了某种程度的失败,不断的大声嚷嚷,其实是在“走夜路吹口哨”,自己替自己壮胆儿。

“情理?”格朗迪埃尔一声冷笑,“这个世界上,不合情理的事情,多了去了!”

“反正,”穆勒急赤白脸的,“不能偏听中国人的一面之辞,自乱阵脚!一定要等到我们自己的消息传了回来,再定行止!”

“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格朗迪埃尔微微的摇了摇头,“在向我们发报的同时,驻华公使馆也一定向巴黎做了报告——”

顿了顿,“电报到达巴黎的时间,不会比到达西贡的时间晚多少,就是说,很可能,巴黎目下已经接到了‘降龙行动’失败的消息——”

穆勒一愣,脸上的神情,又不一样了。

“幸好,”格朗迪埃尔说道,“因为时差的关系,现在,巴黎那边儿天还没有亮透,电报先到外交部,莱昂内尔上班之后,才能看到,然后向皇帝陛下汇报,然后——多半要召开御前会议——”

说到这儿,脸色阴沉下来,“御前会议之后,就会向西贡发出质询的电报了!”

穆勒不吭声了,微微的低下头,眼皮子神经质的眨动着。

“这封电报,”格朗迪埃尔继续说道,“明天上午——最迟中午,就会到达西贡!在此之前,如何因应,一定要想好了——”

一声冷笑,“不然,咱们两个,说不定就要回家抱孩子去了!”

穆勒目光一跳,眼皮子更加快速的眨动起来。

就在这时,秘书进来了,“总督阁下,顺化的密报到了。”

听到“顺化”,格朗迪埃尔和穆勒都是一怔。

他们本能的以为,是关于升龙战况的“密报”——若中国人果然在升龙打了胜仗,在向北京报捷的同时,自然也要向顺化报捷的。

问题是——这么快?

先到顺化,再到西贡——算一算时间,不可能这么快啊?

拆开密报之后,才晓得,不是“降龙行动”的事情——

第一,嗣德王的“登基二十周年庆吉”后延,原因不详。

第二,原定参加上述活动的“伏波号”、“福星号”,未按期在顺化现身,迄今不见踪影。

第三,原泊于顺化南城码头的铁甲炮艇“海晏号”、“河清号”,解缆东去,不知所踪。

格朗迪埃尔目光灼灼,“不消说了!‘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舰,一定是北上升龙了!——你看这个时间点,严丝合缝!简直就是吊在咱们的船的屁股后头嘛!”

微微一顿,“你问‘中国人怎么会出现在升龙’——现在晓得了吧?一切早有预谋!”

一时不可索解之处甚多,不过,对于格朗迪埃尔的“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舰北上升龙的判断,穆勒无法否认。

驻华公使馆电报的可信度,一下子就大大的增加了。

“最重要的是,”格朗迪埃尔沉声说道,“咱们得想一想巴黎的感受——”

*

第一四五章 溜溜溜!这叫一个溜!

巴黎的感受?嗯,打了败仗,“感受”神马的,想来不会很好。

“打了败仗已经够糟糕了,”格朗迪埃尔说道,“更糟糕的是,舆论大哗,朝野鼎沸,可是,面对蜂拥而至的记者和铺天盖地的质问,政府却无一词以对——具体战况,一无所知,接下来,该采取什么措施,是打?是和?皆无从谈起了!”

顿了顿,“你想一想,‘上头’该何等之尴尬?尤其是皇帝陛下,他什么脾气,你不晓得?天底下第一个好面子的人,面子上既下不来,如何能够不恼羞成怒?既恼羞成怒了——唉!”

既恼羞成怒了,自然就要找发泄的对象,那么,谁是合适的“发泄对象”呢?

不消说,自然是交趾支那总督和西贡海军司令了——这档子糟心事儿,不就是你们两位折腾出来的么?

“最糟糕的是,”格朗迪埃尔说道,“‘降龙行动’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事前没有向巴黎请示,事后也没有向巴黎报备——”

说着,摇了摇头,“唉!”

至此,对于格朗迪埃尔的“如何因应,一定要想好了,不然,咱们两个,说不定就要回家抱孩子去了”的判断,穆勒已基本认同了,不过,他是属鸭子的,就煮熟了,也是肉烂嘴不烂:

“未必就有那么糟糕!我们可以向巴黎建议,升龙的消息,暂时不要向新闻界公布,待咱们自己的确切的消息——”

话没说完,格朗迪埃尔便厉声说道,“别做梦了!你还想封锁消息?怎么可能封锁得了?!别的不说,你以为北京那边儿,只有咱们的驻华公使馆长耳朵?别的国家——英国人、美国人、俄国人、普鲁士人——都是聋子?!”

顿了顿,“这么大的一件新闻,各国驻华公使馆,必然都是第一时间向本国政府汇报,说不定,还有比巴黎更早些获得相关消息的呢!——譬如,普鲁士!你别忘了,人家的王储、王储妃两口子,目下可正在北京做客呢!”

穆勒目光一跳,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

“有哪一个国家肯替法国瞒着新闻界,”格朗迪埃尔的语气中,充满了讥笑之意,“直到……嗯,‘咱们自己的确切的消息’到了为止的么?!”

穆勒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格朗迪埃尔微微咬着牙,“明天、最迟后天,欧洲各国报纸的头条,就都是‘中国龙大败高卢鸡’一类的标题了!”

穆勒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了。

“本国的舆论,”格朗迪埃尔沉声说道,“主要是愤怒和质疑——相对来说,这个还叫人好忍受些;可是,外国的舆论,一定是充满了嘲弄讥讽和幸灾乐祸——对于皇帝陛下来说,这个可就难以忍受了!”

顿了顿,“‘中国龙大败高卢鸡’——你能够想象皇帝陛下看到这一类标题的反应吗?哼!”

穆勒的脸色,真的发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总督阁下说的对——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

格朗迪埃尔没有马上搭理他,过了片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伸出两根手指,阴沉沉的说道:“两点——”

微微一顿,“第一,‘降龙行动’的失败,我们——我和你,没有责任——或者说,责任是有限的。”

打了败仗,自然是以卸责为第一要务,可是,若真的是“无一人片板逸出”——全军覆没,决策者还能够“没有责任”,至少“责任是有限的”,可是真正不易!

真能够做到这一点,基本上就算……“死棋腹中出仙局”啦。

“只怕不大容易吧?”穆勒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呃,这个,巴斯蒂安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我的意思是,他到底是‘降龙行动’的总指挥……”

意思是——把责任往下头推。

格朗迪埃尔白了他一眼,“将军打败仗,自领其罪!咱们的责任是咱们的责任,巴斯蒂安的责任是巴斯蒂安的责任,能往一起混吗?”

“呃,是……”

“再者说了,”房间内虽然没有第三人,格朗迪埃尔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升龙打成什么样子,咱们还一头雾水,现在就编排巴斯蒂安,也……无从措手啊!

“啊……是,是!那,总督阁下的意思?——”

“我们要重新替‘降龙行动’定性——”

“重新……定性?”

“是的,”格朗迪埃尔慢吞吞的说道,“‘降龙行动’……不是一次军事行动。”

“降龙行动”不是军事行动?

穆勒愕然。

格朗迪埃尔不说话,喝了口咖啡,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过了片刻,穆勒心中一跳,突然就明白了格朗迪埃尔的用意,“对!‘降龙行动’不是军事行动!既不是军事行动……又何来‘打败仗’之说?”

他立即兴奋起来,脑子快速的转动着,“‘降龙行动’既是一次……‘和平行动’,那么,我方是没有做大规模作战的准备的,中国人突然发动大规模攻击,我方自然措手不及,这才……遭受了严重的损失!”

宾果!

格朗迪埃尔满意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两艘军舰、一条运兵船、千余军事人员——咳咳,世界上,有什么“行动”,如此“和平”,竟需要介么多的军事力量参与其中呢?

不过,既定下了“和平行动”的基调,上述小小技术问题,自然难不倒总督和司令两位大人的。

“之前,”格朗迪埃尔说道,“巴黎向越南派出了弗朗西斯教授领衔的勘探队——我们要强调,这支勘探队,可是巴黎派过来的——勘探红河水文和北圻矿产分布,因为越南政府明里暗里的阻挠,勘探队只完成了红河水文的探测,红河沿岸及北圻矿产的勘探,就基本欠奉了。”

顿了顿,“我们认为,有必要组织第二次的‘红河勘探’——”

说到这儿,看向穆勒。

总督阁下的思路,穆勒已完全了解了,接口说道:“总结第一次‘红河勘探’未竟全功的经验教训,我们认为,必须为勘探队配备更多的护卫,这样,才可能对越南政府形成威慑,确保他们不会横加阻挠,确保勘探得以顺利进行——”

顿了顿,“特别是矿产勘探这一块——这是要上岸的呀,总不能在红河里探勘‘北圻矿产’啊!嗯,我们可以说——越南政府表示,如果我们上岸,他们无法提供安全保证,因为北圻盗匪猖獗——都是大股大股的盗匪,政府无如其何。”

说着,一声冷笑,“好罢!既然贵国政府不能提供安全保证,那我们只好自求多福了——自己为自己提供安全保证!这,就是所谓‘登陆部队’之由来。”

格朗迪埃尔抚掌大笑,“好!如此说法,不但活灵活现,而且,坐实了越南政府其实是曾经‘答允’了我们‘登陆’的!”

微微一顿,“则我方之被袭——不管动手的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都是对方背信弃义了!”

“不错,”穆勒说道,“背信者就要付出背信者的代价!”

“还有,”格朗迪埃尔冷冷说道,“中国人不宣而战——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

“对!——这是刻意挑起战争!”

“不错!”格朗迪埃尔说道,“所以,这第二点就是——‘升龙事件’,对于法兰西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升龙事件”的说法都出来了,溜啊。

好事变坏事,嗯,这个套路,更加是溜溜溜啦。

穆勒略一思衬,心领神会,“对!‘升龙事件’为法兰西提供了一个全面攻略越南,同时,大幅扩张在中国利益的绝佳机会!”

眼中已是放出光来,“之前的什么‘荣盛商行事件’、‘春红楼事件’,与之相比,不值一提了!”

“‘荣盛商行事件’、‘春红楼事件’就不用提了,”格朗迪埃尔皮笑肉不笑的,“不过,我们要强调,中国的‘钦使’及其庞大的‘护卫团’一到越南,我们就判断,中国跑到越南来,是要从我们这儿虎口夺食的——”

顿了顿,“甚至,全面侵害法兰西在越南乃至在全亚洲的利益!这个观点,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向巴黎委婉说明,希望‘上头’能够尽快做出决断——”

“对!”穆勒抢着说道,“可惜,巴黎的老爷们颟顸迟钝,始终没有反应,这才导致了‘升龙事件’的发生!”

格朗迪埃尔皮微微一笑,“我们不会使用‘颟顸’这种字眼,话嘛,还是要说的客气些,不过,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

嘿,如此一来,“降龙行动”失败的责任,竟是推到“上头”去了!

不过——

穆勒略有些犹豫,“不过——我们这么说,对黎峨将军会不会不大好?”

“你放心,”格朗迪埃尔说道,“黎峨将军是我的老朋友,我怎么会摆他上台?”

顿了顿,“黎峨将军是支持我们的观点的,反对的,是陆军那拨人,所以,我们这么说,对黎峨将军只会有好处——看,早听我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那,皇帝陛下那儿——”

“皇帝陛下不会认为我们在指责他,”格朗迪埃尔说道,“他只会觉得,自己受到了陆军的蒙蔽。”

穆勒想了一想,“哈哈”一笑,“不错,皇帝陛下确实就是这个脾性!”

“那好,咱们就这么定了,”格朗迪埃尔说道,“就拿这两条回复巴黎——”

顿了顿,“第一,越南勾结中国,背信弃义,对我执行和平勘探任务人员,发动大规模武装攻击,我方措手不及,受到了……相当的损失;第二,希望巴黎方面以‘升龙事件’为戒,认清中国的真实面目,抓住‘升龙事件’的天赐良机,对中国和越南,全面宣战!”

*

第一四六章 大丧气

巴黎的电报,并未如格朗迪埃尔之料,“明天上午——最迟中午”,到达西贡。

事实上,驻华公使馆发给巴黎的电报,是按时送达外交部的,可是,外交部长莱昂内尔并未按时看到——当天上午,他没到外交部,而是去了巴黎大学——他的母校——参加一项活动,直到下午回到外交部,才看到了电报。

我们不再描述部长大人读到“无一人片板逸出”时的心情了,只说一说他的纠结——要不要现在就将这封电报送达御前呢?

目下,皇帝陛下不在杜伊勒里宫,而是去了凡尔赛宫。

皇帝陛下去凡尔赛宫,不是玩儿,更不是“移跸”,而是“勘估工程”去了。

前文有过介绍,法国大革命,暴民入凡尔赛宫大肆抢掠、破坏,家具、壁画、挂毯、吊灯以及各种陈设,洗劫一空,许多门窗也被砸毁、拆除;其后,宫内残存的艺术品和家具均转运卢浮宫,凡尔赛宫变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鬼宫”,外表虽然大致完好,内里却几同废墟。

自此之后,就再没有皇帝以凡尔赛宫为皇宫了,包括:拿破仑一世,拿破仑一世退位后复辟上台的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以及拿破仑三世。

原因是相似的:

第一,凡尔赛宫的规制极其庞大,若要恢复其往昔之壮丽——至少达到皇帝可以居住的程度,不晓得要花多少钱?。

第二,凡尔赛宫已成为波旁王朝穷奢极欲、横征暴敛的象征,不然,也不会在大革命中成为民众抢掠和发泄的对象,搬入凡尔赛宫,弄不好会引起民众的反感,有损皇帝陛下的英明形象。

不过,法国国内,始终有一批人鼓吹重修凡尔赛宫,毕竟,凡尔赛宫为法国宫殿建筑之极峰,“代表了法兰西帝国的辉煌和荣光”,杜伊勒里宫也好,卢浮宫也好,较之凡尔赛宫,都是不够瞧的,重修凡尔赛宫,就是“重现法兰西帝国的辉煌和荣光”,“凡尔赛宫往昔壮丽恢复之日,就是法兰西帝国重登欧洲和世界巅峰之时”,云云。

这些话,说起来冠冕堂皇,听起来也叫中二们热血沸腾,然而,内里的真实目的却是:重修凡尔赛宫,是一门大大的生意。

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兼大银行家福尔德先生,就是主张“重修凡尔赛宫”的代表人物之一,不过,他鼓吹的重点,倒不在什么“辉煌”、“荣光”,而是另辟蹊径:

“凡尔赛宫为国家公共建设之重要组成部分,政府投入其中的资金,最终将拉动整体经济之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重修凡尔赛宫,同奥斯曼男爵主持的巴黎城市的大规模改建、扩建工程,具有相似的作用。”

情怀有了,对“整体经济之发展”的好处也找到了,重修凡尔赛宫的理论基础,似乎挺厚实的了,那么,钱呢?——重修凡尔赛宫的钱从哪儿来呢?

增加政府预算?如是,赤字必然大增,过得了议会那一关吗?

福尔德的建议是——发债。

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对凡尔赛宫的恢弘壮丽,固然魂牵梦绕,不过,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法国人有钱归有钱,却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如果发债用于战争或“城市的改建、扩建工程”,人们大约还是乐意掏这个腰包的;重修凡尔赛宫?再怎么“辉煌”、再怎么“荣光”,说到底,还是为了皇帝陛下一人之享用,有多少人乐意掏这个腰包,皇帝陛下可就没有什么把握了。

还是要谨慎行事啊。

不过,“谨慎”归“谨慎”,做一点前期的准备工作,总是可以的吧,只要不太张扬就好了。

这不,午膳一过,皇帝陛下就在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的陪同下,轻车简从,临幸凡尔赛宫,“勘估工程”去鸟。

莱昂内尔可以想见皇帝陛下整个下午的兴致勃勃,期间一定还有各种“抒怀旧之虑念,发思古之幽情”,说不定,皇帝陛下文思泉涌,当场赋诗一首两首什么的,这个时候,自己拿这么个糟心事儿去破坏皇帝陛下的兴致和情思,合适吗?

呃……会不会太煞风景了?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国事为重,别的,顾不得啦。

未曾想,接下来,又出了状况。

凡尔赛宫占地极广,重门叠户,派去送电报的外交部工作人员是第一次到凡尔赛宫,一进去就有些懵圈,想找人带路吧,没有——凡尔赛宫闲置七十余年,去哪儿找“带路党”啊?

他转来转去,很快——迷路了。

加上拿破仑三世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没有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因此,这个可怜的工作人员,在凡尔赛宫内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拿破仑三世离开凡尔赛宫,返回巴黎城内的杜伊勒里宫,他都未能寻到皇帝陛下一行。

于是,这封电报,兜来转去,到底还是送进了杜伊勒里宫,彼时,皇帝陛下差不多就要上床就寝了。

在此之前,其他的政府要员:总理鲁埃,军事部长郎东元帅,陆军部长勒伯夫将军,海军及殖民地部长黎峨将军,包括下午陪同皇帝陛下视察凡尔赛宫的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都已获悉了升龙受挫的消息。

皇帝陛下,咳咳,几乎成了“最后的那个人”。

甚至,部分新闻界的人,都早皇帝陛下一步,获知了相关的消息。

格朗迪埃尔猜的没错,部分欧洲国家——不止一个——驻华公使馆或其他身在北京的“官方人士”,较法国驻华公使馆,更早获悉升龙战况,并第一时间报告给本国政府;不出意外的,这些国家的政府又很积极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新闻界。

宫内,皇帝陛下彻夜难眠;宫外,虽然是大晚上的,可是,已经开始“舆论鼎沸”了。

*

*

次日,杜伊勒里宫,御前会议。

与会者:皇帝陛下之外,“副皇”——总理鲁埃,外交部长莱昂内尔,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军事部长郎东元帅,陆军部长勒伯夫将军,海军及殖民地部长黎峨将军。

会议室内,气氛沉重,与会者个个脸色阴沉。

心境不好,不仅仅因为打了败仗,还因为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

海军及殖民地部首当其冲。

交趾支那总督府为海军及殖民地部该管,西贡那帮子混蛋,跑到北圻去搞搞震,事先不请示、事后不报备——如果赢了也罢了,偏偏输的一塌糊涂!

黎峨将军觉得自己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陆军部也不高兴。

本来,海军倒了霉,陆军会本能的幸灾乐祸,可是,这一次,勒伯夫将军有很深的忧虑:海军闯的这个祸,很可能会对陆军的大战略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因此,他的脸色,也很难看。

外交部作为“报丧”的,于此事本来没有什么直接责任,可是,谁叫阴差阳错,该上午报的丧,拖到了晚上呢?失去了这宝贵的大半天,政府变得异常被动——

上百名记者正在杜伊勒里宫大门口堵着呢!

这个责任,该谁负啊?

可以想见莱昂内尔先生的那副丧气模样了。

福尔德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忧喜参半:

如果对中国、普鲁士两线开战,他之前建议的“战争债劵”,自然要扩大规模,作为银行家,近水楼台,这是喜;可是,昨儿个已经说动了皇帝陛下在“适当的时候”启动重修凡尔赛宫的计划,战端一开,只能遥遥无期的向后推了,这是忧。

眼见到了嘴边儿的一块大肥肉滑走了,娘的!

总理鲁埃脸色最难看。

反对党会如何拿升龙的失败大做文章,目下就可以想见了,他这个“副皇”,看上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到底,只不过是皇帝陛下的一只替罪羊罢了,如果议会闹得狠了,皇帝陛下摆不平,就只能请他这个“副皇”辞职,以息众怒。

唯一无喜无悲的,只有郎东元帅。

不过,在坐者虽然以朗元帅年纪为最大,却也以郎元帅最会察言观色、体察上意,有道是主忧臣辱,岂可不扮出一副又沉重、又愤怒的样子来?

至于皇帝陛下,咳咳,不必说了,不必说了。

昨儿个晚上,“彻夜难眠”呢。

会议并没有如驻华公使馆和西贡总督府那样,对消息的真假——是否“造谣”?是否“打心理战”?是否“讳败为胜”?——做过多的讨论,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发酵”,与会者都做出了一致的判断:越南那边儿,确实打了大败仗。

台面上,以郎东元帅的话为代表:“如果不是事实,想来,驻华公使馆也不会贸然向巴黎汇报——是吧?”

莱昂内尔只好点头。

如此一来,如果不是事实,这个锅,就只好外交部背起来了。

会议也没有去过多的讨论为什么打了这样一个大败仗——没有第一手资料,凭空猜测,毫无意义;再说,战术上的分析,也不是御前会议的事儿,更加不是当务之急。

那么,当务之急是什么涅?

“圆形凯旋门外,”拿破仑三世的声音干巴巴的,“聚集了上百名记者,各位,说说吧,御前会议之后,我该叫皇室新闻官给他们说些什么好呢?”

嗯,这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政府对舆论没有一个满意的交代,以巴黎人的脾性,非炸了不可呀。

补充一句,拿破仑三世话中的“圆形凯旋门”,不是香榭丽舍大道西端的那个方头方脑的“雄狮凯旋门”;杜伊勒里宫的大门,也是凯旋门的造型,不过是拱形的,俗称“圆形凯旋门”。

*

第一四七章 听我怒吼!怒火燎原!

无一例外,与会者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宣战”两个字。

这两个字,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以为利害参半,有人以为,打也好,和也好——都好,关键是,要看领导怎么想?

各位大员,各怀心思,却没有人肯第一个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大会议室中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最想对中国大打出手的,自然是海军和殖民地部,可是,升龙的篓子既是海军和殖民地部的人捅出来的,黎峨将军如果第一个跳出来主张宣战,就很有点儿拉整个国家替自己的部门“补镬”的意味,身处嫌疑之地的他,不能第一个张这个嘴。

陆军部刚刚好相反。

事实上,陆军并不反对和中国开战——进一步扩大帝国在越南和中国的权益,总是好的——陆军反对的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点和中国开战。

欧洲这边儿,局势日渐升温,法国和普鲁士随时可能大打出手,对普作战,几乎是陆军一家的事情,对中国作战,却以海军为主,在这个时间点和中国开战,欧洲、亚洲双线出击,意味着本来集于陆军一家的资源,将分出相当一部分给海军,对普作战,一定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

这就是前头说的勒伯夫将军的忧虑所在了。

可是,在眼下宫里宫外的“舆论鼎沸”中,反对宣战的话,不能明说,更不能第一个说,不然,可就是“政治不正确”了。

支持的有了,反对的也有了,哪个是“以为利害参半”的呢?

财政部。

正常情况下,福尔德本该和勒伯夫将军持相同的观点,都反对在这个时间点和中国开战才对,因为天底下的财政部长,都是最厌恶“两线作战”一类花样的——上哪儿去给你们这群丘八找这么多银子?

不过,福尔德是个例外,作为大银行家,他比其他政府官员更加了解法国经济的“深度”,自认有把握同时筹到两场战争的费用,只是,需要采取非常手段——发行战争债劵。

何况,既为银行家,政府若发债,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哎,重修凡尔赛宫那块肥肉已经滑走了,战争债劵这块半肥半瘦的,总得咬住了——不能两头不着啊

因此,虽说“利害参半”,但算来算去,似乎还会是“利”大一些,因此,福尔德是倾向于对中国开战的。

不过,打还是不打,首先是军人部长们的事情,只有到了讨论和军费相关的问题的时候,财政部长才好发表意见,因此,福尔德也不能第一个说话。

军人部长——嗯,还有一位郎东元帅,可是,这位老人家,就是前头说的“打也好,和也好——都好,关键是要看领导怎么想”的那位了,为臣者应该仰承圣意,皇帝陛下的态度还不明朗,我怎么可以随便表态呢?

于是,也不说话。

至于莱昂内尔——因为驻华公使馆有那么一位天天想着和中国大打出手的署理公使,在中国的问题上,外交部同海军和殖民地部的观点,是比较接近的,不过,莱部长虽然支持宣战,却也不能第一个开口——你是办外交的,宣战,不就等同你的外交办砸了吗?

最后一位是“副皇”鲁埃——哎,我是主持会议的,不管支持还是反对,都得最后一个发言吧!

沉默移时。

好吧,你们都不说话,那还是我来说吧!

“之前,”拿破仑三世面无表情,声音干得像一段劈柴,“我们曾经为普鲁士和中国划定了一条‘红线’——先生们,都还记得吧?”

几个臣子在下头相互交换着眼神,参差不齐的答道:“是!陛下的谕示,臣等都是谨记在心的!”

“对于普鲁士,”拿破仑三世说道,“这条红线,一共三点——”

顿了一顿,“第一,不能将南德意志拉进北德意志联邦!第二,不允许把手伸到德意志之外!第三,这个手,更不允许伸到法兰西帝国的势力范围里来!——不然,即视为越过红线!”

再顿一顿,“具体来说,如果普鲁士不肯主动放弃西班牙王位的邀请,就算是踩过了红线!就等于选择了战争!到时候,我们的大炮,就自动发射!——对吧?”

“是!”

“是!”

“威廉一世屈服了!”拿破仑三世冷冷的说道,“普鲁士的手,乖乖的从西班牙缩了回去!可见,‘红线’之设定,还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

顿了顿,“虽然,我们还没有拿到普鲁士永远不支持霍亨索伦家族成员登上西班牙王位的书面保证,不过,随着持续的施压,我相信,作为一个对自己的国家负责任的国王,威廉一世不久就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的!”

“是,陛下睿见!”

“可是,”拿破仑三世微微咬着牙,“中国人!——”

“中国人”三个字,好像是一块什么骨头,卡在了喉咙里,皇帝陛下猝然打住,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把气儿捋顺了之后,拿破仑三世依然有些咬牙切齿,“既然连普鲁士人都不敢藐视法兰西帝国的权威,中国人——何德何能,竟敢擅捋虎须?”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不过,还是有人尝试着回答,“中国人一向无知,无知即无畏……”

“不错!”拿破仑三世说道,“中国人确实无知!可是,中国人之无知,何以至于此极?”

诸臣面面相觑,拿破仑三世一字一顿,“我以为,对此,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大伙儿不由愕然: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这个话,从何说起啊?

“我们虽然替中国人划定了红线,”拿破仑三世说道,“可是,仔细想一想,由始至终,中国人都未必晓得这条红线的存在吧!”

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了,仔细想一想——

咦,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

“对于中国人的进入越南,”拿破仑三世说道,“我们一直秉持着善意和宽容,没对他们放什么狠话,没真正把那条红线划出来给他们看——”

微微一顿,“结果,中国人以法兰西的善意和宽容为怯懦、为可欺!得寸进尺,愈来愈嚣张!愈来愈膨胀!终于,有了升龙之变!”

皇帝陛下的分析,似乎颇有道理的样子,“升龙之变”一说,尤其传神,臣子们纷纷大赞:“陛下睿见!”

不过,所谓“善意和宽容”,本质其实是轻视——在此之前,实在不能想象,中国人跑到越南来,其真实目的,竟是硬怼天下无敌的法兰西帝国?

“唉!”拿破仑三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咱们对中国人,确实是有些大意了!”

说到这儿,看向黎峨将军,微微颔首,“现在回想起来,交趾支那总督府对中国人的看法,竟是对的!他们并没有夸大事实!”

黎峨将军惊喜莫名:再也想不到,皇帝陛下非但没有怪责海军和殖民地部以及交趾支那总督府粗率鲁莽,招致惨败,反而婉转引咎——

当初,就是皇帝陛下说的,“会不会是海外官员出于某种目的,有意无意的夸大了事实?”

真正是……天威难测啊!

“陛下虚怀若谷,洞鉴万里!”黎峨将军满脸放光,“凡为臣者,无不衷心钦仰,感佩莫名!”

“嗯!”

拿破仑三世点了点头,脸色随即变得冷峻,“事实摆在眼前,中国人实在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哼,尽管‘不知’好了!这班黄皮猴子,很快就会为他们的‘不知’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顿了顿,“冒犯法兰西帝国?——法兰西帝国的怒火,将焚烧一切!”

听我怒吼!怒火燎原!

“宣战!对中国宣战!”郎东元帅慷慨激昂的说道,“御前会议之后,就发布宣战诏书!”

“郎东元帅的提议,”拿破仑三世环顾诸臣,“各位怎么看啊?”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孰可做仗马之鸣?

“赞成,宣战!”

“赞成,宣战!”

*

第一四八章 败者向胜者发出的最后通牒

一片慷慨激昂之中,唯有勒伯夫将军神色不定,没有发出“赞成!宣战!”滴怒吼。

拿破仑三世自然留意到了陆军部长的异样,在心里“哼”了一声,斜乜着他,“怎么?勒伯夫将军,你似乎另有看法?”

“啊?呃,谈不上‘另有看法’,”勒伯夫将军赶忙说道,“这个……对中国宣战,乃题中应有之义,势在必行!不过,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哦?”拿破仑三世似笑非笑的,“将军,对中国的战争,固然是海军为主导,可是,也需要陆军的大力配合呀!”

“啊?是!是!臣明白!臣明白!”勒伯夫将军有些慌里慌张的,“没说的——如果对中国宣战,陆军必全力以赴!必全力以赴!呃,可是,可是,陛下,咱们得替交趾支那总府着想啊!”

什么意思?

拿破仑三世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陛下,”勒伯夫将军镇定下来,“是这样——从亚洲其他地区和欧洲本土,向越南调派军队——包括军舰和士兵,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如果咱们现在就对中国宣战,那么,这段时间内,交趾支那总督府将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顿了顿,“毋庸讳言,目下,在越南,敌我双方的军力对比,是敌强我弱啊!”

呃……

几位重臣相互以目,好像,有点儿道理呀!

拿破仑三世看向黎峨将军。

“陛下,”黎峨将军犹豫着说道,“勒伯夫将军说的……确有道理。”

顿了顿,“本来,法、中双方,在越南的军力,不论海、陆,都大致旗鼓相当,可是,升龙一役,呃,照驻华公使馆的报告,我军损失了一千人、三条船,此消彼长,中国人的军力,就超过我们了。”

踌躇了一下,“还有,这个法、中军力对比,中国一方,咱们只计算了他们驻沱灢和顺化的军力,没有计入他们另行调入北圻的军力——我们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另行调兵入北圻——可是,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不然,升龙一役,不能打成这个样子。”

“发动一场对中国和越南的成规模的战争,”拿破仑三世说道,“需要多少军力?——多少军舰、多少士兵?”

黎峨将军看了看郎东元帅和勒伯夫将军,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以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们需要一支二十五至三十艘军舰组成的舰队,以及一万五千至二万名士兵,如果不敷此数,照现在的情形,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迫使中国和越南屈服。”

“嗯,那么,”拿破仑三世继续发问,“这些军舰、士兵,多长时间之内,可以部署到位?”

“组成这支舰队的部分舰只,”黎峨将军说道,“可以从亚洲其他地区——中国、日本、印度、海峡殖民地、菲律宾,等等——向越南调派,这一部分的舰只,可在较短的时间内部署到西贡。”

顿了顿,“不过,陛下明鉴,单靠亚洲的军力是不足够的,还是得有相当一部分的舰只,从欧洲本土调派——”

说到这儿,又看了勒伯夫将军一眼,说道:“尤其是登陆作战的部队,海军陆战队只能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要靠陆军的大力襄助!可是,呃,即便勒伯夫将军明天一早就将一万五千名士兵准备好了,运输船队也得将近一个月才能够到达越南——这已经是理论上的最快速度了。”

“即是说,”拿破仑三世说道,“这一个月之内,交趾支那总督府将暴露在中国人的优势军力的威胁之下喽?”

“是的,陛下,而且,呃,我得再强调一次,筹备一次大规模的远征,不是仓促可就的事情,一个月——仅仅是理论上的最快速度。”

拿破仑三世不说话了。

“别的不说,”勒伯夫将军接口,“如果御前会议之后就发布宣战诏书,那么,诏书发布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通知沱灢的驻军撤离——黎峨将军,沱灢的驻军,不算多吧?”

“不多,”黎峨将军面无表情,“一条船,一个连队。”

大伙儿都明白勒伯夫将军的意思:这点儿人马,如果不及时撤离,就是白送给中国人了。

但是,宣战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将沱灢拱手相让于敌人,在政治上,这如何交代的过去啊?

以上种种,勒伯夫将军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是,你一个陆军马鹿,为海军谋划,唯恐不细,是几个意思涅?

“那该怎么办呢?”拿破仑三世说话了,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烦躁,“一大堆记者堵在宫门外,一会儿拿什么应付他们?!”

大会议室里,又沉默下来了。

过了片刻,勒伯夫将军打破了沉默,慢吞吞的说道:“陛下,我想,这也不难应付。”

“嗯?怎么说啊?”

“陛下,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勒伯夫将军说道,“对外战争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维持帝国的尊严,并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金钱吗?如果,这个目的——尊严、土地、金钱——不通过战争,也能够得到,那么,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发动战争的嘛!”

尊严、土地、金钱——不通过战争,也能够得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不通过战争就能够?——”

拿破仑三世笑了一笑,语气中带出了一丝讥嘲,“将军,我不得不说,你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嘛!”

勒伯夫将军也是一笑,“陛下,请原谅,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我是说,我们可以向中国和越南发出一个最后通牒,要求对方为‘升龙之变’道歉、赔偿——”

顿了顿,“这个道歉、赔偿,可不是由外务部官员出面,泛泛的说句对不起,然后赔个几十万银元就可以了!道歉,必须由亲贵——至少是郡王——亲赴巴黎,当面向陛下谢罪!赔偿呢,至少得赔一亿法郎才能作数!”

“啊……”

拿破仑三世目光一跳,别的重臣也隐隐骚动起来。

“这是对中国,”勒伯夫将军继续说道,“对越南,我们可以要求更广泛的权益——譬如,将同南圻接壤的某省并入南圻?又譬如,越南必须切断和中国的‘宗藩关系’,接受法兰西帝国的保护!”

好家伙!

与会者的脸上,都露出了程度不等的兴奋的神色,不过,皇帝陛下还没表态,做臣子的,当然不好僭越了。

过了片刻,拿破仑三世说道,“将军,我猜,你的这个‘最后通牒’,限期就是一个月吧?”

勒伯夫将军“哈哈”一笑,“陛下圣明!”

“嗯!”拿破仑三世点了点头,“如此苛刻的要求,中国和越南自然是不会答允的,不过,对于舆论,应该算是一个很满意的交代了!最重要的是,我们由此获得了一个月的宝贵的调兵遣将的时间!”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勒伯夫将军的建议,各位以为如何啊?”

这一次,真的无人异议了。

“那好!”拿破仑三世微微狞笑着,“咱们就来好好儿的讨论一下,这个最后通牒,到底该提出那些要求?嗯,可一定要让我的苛求的子民们满意啊!

……

御前会议之后,皇室新闻官向“圆形凯旋门外”的记者公布了法兰西帝国政府致中、越两国政府的最后通牒:

第一,中、越两国派出特使,赴巴黎面觐法皇谢罪,中国特使,正使由亲王担任,副使由军机大臣担任;越南特使,正使指定瑞国公阮福膺禛担任——瑞国公为嗣德王养子,算是半个储君,为宗室第一人,副使为“四柱大学士”之一。

第二,中、越两国,向法国赔款二亿五千万法郎,该赔款由中国向法国交割,至于中、越两国如何分摊这笔赔款,那是您们自己的事儿,俺们就不加干涉了。

第三,越南承认并接受法国的保护权,法国是越南对外关系的代表,废除越南和中国之间的所谓“贡封关系”。

第四,越南正式承认法国对?安江、河仙和永隆等南圻“西三省”的主权。

第五,平顺省并入南圻,为法国直辖殖民地。

第五,法军永久占领海云岭;法军永久占领顺安至顺安河口之沿岸所有炮台与军事工事。

第六,法国设置统监,监察越吏;统监及其卫队驻扎顺化。

第七,法国在北圻各省设驻扎官或副驻扎官,归统监指挥。

第八,法国得在任何时间、指定开放任何越南沿海城市之贸易。

第九,越南全国的税收、海关由法国专家组织、管理。

第十,法人得在越南全境自由通行、经商、传教、居住——包括那条该死的红河!

第十一,法国侨民在越南享有治外法权,法国人和其他外国人在越南发生诉讼,须由法国官员审理。

第十二,越南军队,由法国派出顾问,训练、管理。

这份最后通牒,俗称“戊辰十二条”或者“龙年十二条”,堪称外交史上之一大奇观——不仅仅因为其胃口之大,令人瞠目,更加因为,这是一份由失败者向胜利者发出的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之最后,说,以上要求,限期一月之内答复,到期之日,若不见满意答复,法兰西帝国就将大张挞伐了!

*

家里有事,请假一天。

如题。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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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代妻出征

北京,东堂子胡同,外务部。

法兰西国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向大清国外务部尚书钱鼎铭递交“最后通牒”。

自从收到了这份“最后通牒”,博罗内就觉得,自己由头到脚、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走起路来,周身生风,飘飘然有若凌虚,那个舒爽劲儿,简直非言语可以形容!

巴黎颟顸的老爷们,终于清醒过来了!

我的苦心孤诣,终究没有白费!

中国人……关逸轩……哼!你们这班黄皮猴子,也终于有今天了!

此刻,他笔直笔直的站着,胸膛挺的不能再高,那颗脑袋,简直就好像要顶破外务部的屋顶了。

由始至终,博罗内连一个象征性的礼貌动作——譬如,微微颔首什么的——都没有做。

可是,眼前,这个钱尚书的反应——

钱鼎铭接过“最后通牒”,大略的看了一遍,半盏茶的时间内,脸上的神情,平静淡然,没有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如果完全没有波动也就罢了,问题在这个“几乎”——看过了,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钱尚书的嘴角,轻轻的撇了一下。

一直紧盯着中国外交部长的博罗内,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神情——

他娘的,你这是什么态度?你难道不应该或者张皇、或者愤怒,甚至,惊恐咆哮,至于失态吗?

你的反应,实在不能叫我……满意!

钱鼎铭合上“最后通牒”,抬起头来,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犹在,“好,东西我收下了——贵使还有什么见教吗?”

东西?呃……

博罗内滞了一滞,“见教?这个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请问尚书阁下的吗?”

“哦?我?”钱鼎铭微微的耸了耸肩,“我能说什么?贵使晓得的,敝国外交的决策权,并不在我这个外务部尚书手里呀!”

娘的,你又来翻这个老梗!

还有,这个微微耸肩的动作,怎么瞅着这么别扭呢?——博罗内差点儿以为,接下来,钱尚书要双手一摊了——讲究“仪态端肃”的中国官员,是从来不会做这种欧美人惯做的动作的。

博罗内瞪着钱鼎铭,过了片刻,终于无话可说了,“告辞!”

不待钱鼎铭有所反应,转过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博公使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那个感觉,就好像一只鸟儿,本来长风浩荡,扑腾了几下子翅膀,眼见就要腾空而起,御风而行了,然而,就差了那么最后一口气儿,又跌回了地面,再也飞不起来了。

中国人对“最后通牒”及其内容不感意外,倒不叫博罗内意外——这个“最后通牒”,御前会议之后,先向新闻界公布,再由外交部电告驻华公使馆,因此,在自己到达东堂子胡同之前,中国人是有可能已经得到了相关信息的——

可是,他们的反应,不应该这么平静啊!

就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

博罗内想象中的张皇失措也好、暴跳如雷也好,都没有出现——他可是满心期望看到中国人的跳脚呀!——跳得愈高,愈好!

如是,将会叫博公使何等之满足和快意?

现在——不爽!

实在不爽!

博罗内出门之后,钱鼎铭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一声憋久了的冷笑,重重的吐了出来,“哼!”

然后,“来人!立即呈送辅政王!”

*

*

此时的辅政王,正在西苑北海,替露易丝公主做“地陪”。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初春的北海——

等等!打住!

先别写游记了!

哎,你是不是说漏了什么?维多利亚公主呢?还有……皇帝呢?

总不能就关卓凡和露易丝俩人吧?

呃……就他们俩人。

啊?一个云英未嫁,一个有妇之夫——孤男寡女的,还有这种操作?

咳咳,就是有这种操作——不过,不得已,实在是不得己。

登基大典接见八国公使之时,皇帝对普鲁士公使李福思表示,她热切期待着腓特烈王储和王储妃的到访,并说,“我虽然在北京长大,可是,北京的道路,却不大熟悉;不过,如果只是参观紫禁城和西苑,我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导游。”

腓特烈王储率普鲁士访华代表团要员觐见皇帝之后,便同卡尔亲王二人,离开北京,赶赴天津,取道回国,并没有安排什么参观游览的项目,不过,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姊妹留了下来,第二天,再次入宫,这一回,皇帝履行了自己“做导游”的诺言,和皇夫一起,陪着两位洋公主,在紫禁城里转了一大圈。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圈儿转的太大了些,回到钓鱼台国宾馆不久,维多利亚公主便头晕目眩,卧床不起。

维多利亚公主玉体微恙,一得到消息,关卓凡便派出最好的医生——当然不是太医院的那拨儿——连夜赶到钓鱼台国宾馆,同随行维多利亚公主的英国医生会诊,结论是,王储妃殿下只是习惯性的昏眩发作,并无大碍,静摄就好了。

不过,如此一来,原定的第三天游览西苑的行程,就只好取消了。

次日一早,皇帝在皇夫的陪同下,亲临钓鱼台国宾馆,殷殷致意,维多利亚公主大表感动,同时,也反复致歉:唉,我这个昏眩的老毛病,多少年了,都查不出具体的病因,总是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真是耽误事儿!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皇帝反复安慰:医生已经说了,王储妃微恙,静摄是第一紧要的,别的事儿,就不要多想了,嗯,王储妃大安之后,我还是要做这个“导游”的,眼下,不着急,不着急!

其实还是“着急”的,腓特烈王储将妻子和妻妹留在中国,不是真请她们在这儿休闲娱乐、放松心身的,维多利亚公主姊妹肩负着普鲁士和英吉利的外交任务——游览紫禁城也好,游览西苑也好,都是任务之一,少一项,这一次中国之行,便失色一分。

而且,她们呆在中国的时间有限,一项行程,取消了就是取消了,基本上不存在皇帝说的那种“顺延”的情形——如是说,仅仅是虚安慰罢了。

“我还好,”维多利亚公主微笑说道,“要说‘着急’——”

说到这儿,看向胞妹,“露易丝大约比我还要‘着急’些呢!嗯,这个……”

取消游览西苑的行程,露易丝公主确实是失望的,不过,她的失望,却无关加诸于她身上的普鲁士和英吉利的外交上的“失色”还是不“失色”。

维多利亚公主欲言而止,想说什么,关卓凡心里,是门儿清的,于是,他对皇帝“翻译”道:

“维多利亚公主以为,西苑的安排,其实可以照旧——她本人虽然需要留在国宾馆休息,但露易丝公主无恙呀,因此,既定行程,不必变易,只是在犹豫着,若只露易丝公主一人,身份上头,是否合适?”

微微一顿,“我看,这个顾虑,并无必要——露易丝公主为维多利亚公主胞妹,代替胞姊出席相关活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维多利亚公主“身份上头,是否合适”的顾虑,是指露易丝公主单独一人之时,既不能代表普鲁士,也不能代表英吉利,她又不是长公主,身份到底有限,其实没有资格请皇帝陛下做她的“导游”的。

丈夫的话,皇帝心领神会,说道:“王储妃尽管安心静摄,我看,明儿的行程,就请露易丝公主‘代姊出征’好了!待到王储妃大安了,咱们再逛一回西苑,到时候,露易丝公主就可以做姊姊的‘导游’了!”

皇帝的话,既得体,又诙谐,满座皆欢,露易丝公主一双美丽的碧眸中,更是充满了喜悦。

孰知,第二天早上一起身,皇帝又出状况了,目涩头沉,连打了几个喷嚏,赶紧传了御医过来,请过脉,不过“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备极勤劳,偶感风寒”,服个三、两贴药,也就好了,可是,圣躬微恙,自然也是要“静摄”的,今儿个的“导游”,无论如何是做不成的了。

那么,既定的行程,该怎么办呢?

钓鱼台国宾馆那边儿,客人都差不多整装待发了,这个时候,主人才说取消行程,这得多煞风景啊?说不定,客人还会有生出什么其他的想法,以为主人到底是看露易丝公主不起,昨儿个的漂亮话,不过是敷衍两姊妹用的,如是,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情,岂非大大的变了味道?

“只好这样了,”皇帝说道,“人家那边儿既是‘代姊出征’,咱们这边儿,就是‘代妻出征’了!”

啊?

关卓凡大为踌躇,“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皇帝似笑非笑的,拿一根葱指,轻轻的戳了丈夫一下,“我都不介意,你就别——啊嚏!”

关卓凡赶紧拿起妻子的手,放回被子,再替她掖好了被角,“别动手动脚的了——小心漏了风!”

“我偏要动手动脚——”皇帝隔着被子,又拿小拳头怼了坐在床边的丈夫一下,“哎,我说,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赶紧的吧!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关卓凡有些尴尬,说道,“可是,西苑我不熟啊!三海之中,略略熟悉一点儿,也就是北海了——”

话一出口,便晓得不对了。

关卓凡对西苑确实不熟,屈指可数的几次进出,也都在中海一带——譬如,穆宗的时候,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请按《天津条约》觐见,并递交国书,觐见的场所,就放在西苑中海的紫光阁;今上登基,八国公使中和殿觐见,之后的“赐宴”,也摆在紫光阁。

这两次,关卓凡作为政府首脑,自然都是与会的。

因此,“略略熟悉一点儿”的,应该是中海才对,怎么会是北海呢?

怎么会是北海?哼哼,穿越之前,北海公园俺是去过的,可是,中南海,哪里有机会进去啊?

皇帝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儿,“那正好——我看,那个露易丝公主,对琼华岛上的白塔很有兴趣,你就带着她去爬琼华岛好了!西苑那么大,一个上午,也就只够在北海一带转一转了!”

琼华岛位处北海,岛上的白塔,在西苑之外,就能遥遥望见,形制又是欧洲所无的,自然会引起客人的兴趣。

关卓凡无可奈何的说道,“好吧,不过,话可说在前头,我今儿个‘代妻出征’,可是‘奉旨行事’,回来之后,你可不许揶揄我。”

“怎么?”皇帝娇笑,“还没有‘出征’呢,就有些心虚了?”

“你看,我就说了——你要是这个样子,这桩差使,可就难办了。”

“得,得,不揶揄你了!快去吧,客人说不定已经等急了!”

*

家里有事,请假一天

如题,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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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红颜胡服,异教惊奇

外务部司官在西苑北海永安寺山门前“追”上了辅政王一行,将法国人的“最后通牒”递了上去。

一瞥之间,已看见辅政王侧后咫尺之处,一位褐发碧眸的丽人亭亭玉立——自然就是露易丝公主了。

可是,洋公主身上着的,为什么不是“洋裙”,而是“猎装”呢?

外务部司官晓得,泰西王室,只有在郊狩的时候,才会穿这种“猎装”,今日游观西苑,绝不会有骑马打猎的花样;而即便在泰西,王室郊狩,似乎也只是男人的事情,没听说女人还要掺和的,则露易丝公主一身“猎装”,所为何来呢?

不过,确实是好看!

红颜胡服,英姿飒爽,且紧身的“猎装”,将少女丰满的胸脯清晰的勾勒了出来,整个身体,曲线玲珑,不过一瞥,即叫人眼热心跳,那外务部司官也不敢多看,瞄了一眼,便赶紧移开目光,退在一旁,垂手静候王爷的指示。

关卓凡静静的看完了“最后通牒”,微微一笑,“好,我晓得了,这样,你受累,跑多两趟,请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也看一看这份东西,跟他们说,中午——大约午正吧,我回军机处,到时候,请他们在军机处等着我。”

“是!”

“哦,还有,钱尚书也要与会。”

“是!”

外务部司官去了,关卓凡转过身,对着露易丝公主,将手向永安寺山门一让,含笑说道,“殿下,请吧!”

露易丝公主立即笑靥如花。

她不是小孩子,晓得那位送信的官员,既然一路追进了西苑,其呈送的文件,必然是极重大的事项,她本来担心,辅政王不得不中止行程,回去处理这项紧急公务呢!

一行人进了永安寺山门。

到永安寺来,并不是礼佛——露易丝公主崇信的,可不是释迦摩尼——白塔位处琼华岛中央最高点,永安寺则位处白塔之正南,如果要从正面去到白塔的地头,就一定要先穿过永安寺。

皇帝说的不错——西苑殿阁千百,露易丝公主最感兴趣的,就是这座白塔。

永安寺可以分为“前寺”、“后寺”两部分,“前寺”以**殿为中心,“后寺”由前殿正觉殿、后殿普安殿组成。因为永安寺是建在琼华岛的南坡上的,所以,“前寺”、“后寺”之间,落差甚大。

来中国之前,英国王室交给西敏寺一个“政治任务”:游观之时,或许会进入某些宗教场所,如是,作为英国国教的崇信者,两位公主该如何作态呢?

当然不能拒绝进入——太没礼貌了,也没有必要;不过,既进去了,就不好没有任何表示,不然,也不能算很有礼貌。

最后,坎特伯雷大主教给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不管进入什么宗教场所——佛也好,道也好,对异教的“偶像”,两位公主站在旁侧——不能正对,双掌虚合——介乎抱拳和合十之间的一个动作,同时,微微颔首,就好了。

如此,既对主人表示了足够的礼貌和尊重,也不至于同自己的信仰发生什么冲突。

于是,在**殿里,对着“三世佛”的金身,露易丝公主做了这样的动作——双掌虚合,微微颔首。

洋公主的举动,着实令主人意外——惊喜,不过,意外的不仅于主人,客人也是意外的——

咦,连我这个“异教徒”都对“佛祖”表示敬意,怎么辅政王反倒没有任何动作,只在一旁,微笑的看着我?

出**殿,过龙光紫照牌楼,登引胜亭,临涤霭亭,一路兜兜转转,不断拾阶而上——

现在,明白露易丝公主为什么要穿“猎装”了吧?

爬山呀!

露易丝公主对“爬山”这件事情,似乎兴致极高,不但从未做任何“休息休息、透透气儿”的表示,好几次,甚至都“爬”到关卓凡的前头去了,关卓凡不得不紧走几步,才能够赶的上她。

他心里有些奇怪:这个时代,论繁文缛节,欧洲王室,不见得比中国皇室少多少;英国公主受到的约束,也不见得比中国公主少多少,没有听说,体育运动已成为欧洲王室女性成员的必需品了呀!

一进正觉殿,露易丝公主轻轻的“哎呀”了一声,转过头来,一边儿拿手指着殿中的塑像,一边儿笑着对关卓凡说道:“这位也是……那个什么吗?”

话一出口,自觉这个动作、这个问法,很不礼貌,赶紧收手敛容。

关卓凡却不以为意,含笑说道:“是,也是一位佛祖,叫做‘弥勒佛’。”

正觉殿的弥勒佛,不是“三世佛”之“未来佛”的宝象庄严,而是露出了“世相”——笑容可掬、大腹便便、解衣箕坐。

“成佛之前,”关卓凡继续说道,“弥勒佛是一位平民;成佛之后,也不喜欢端着架子,因此,在诸多神佛之中,他大约是中国老百姓最喜欢的一位了——至少,之一。”

“啊……我也喜欢他!”

露易丝公主虚虚合掌,微微颔首。

转过弥勒佛像,正对后门的,是一位雄赳赳的将军,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不过,好像也是在笑的。

“这位名叫‘韦陀’,”关卓凡说道,“是护法神,总是和弥勒佛搭伙计的。”

顿了顿,“殿下请留意他手中的杵——中国的佛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韦陀杵是杵在地上的,表示本寺太小了,无力招待游方僧人;如果韦陀杵是平端着的,表示本寺属于中等规模,可以招待游方僧人吃住一天;如果韦陀杵上指,则表示,本寺财大气粗,可以招待游方僧人吃住三天。”

“咦,他的杵,是上指的,这么说来——”

“本寺财大气粗——可惜,本寺乃皇家寺院,不接待寻常游方僧人——别说三天了,一天都不行啊。”

“嗐!”露易丝公主嗔笑。

顿了顿,“不过,反正游方僧人进不来,也就看不见韦陀杵指上还是指下,也就不会失望了。”

“也是,也是!”

两人说笑了几句,然后,出了正觉殿。

一入普安殿,未等露易丝公主有任何动作,关卓凡便说道:“这三位,都不是佛——”

微微一顿,“中间的一位,叫做宗喀巴,是佛教密宗的创始人;旁边儿的两位,一曰达赖,一曰班禅,是他的两位弟子——大弟子、二弟子。”

露易丝公主微微一怔,同时留意到辅政王微妙的身体语言——背起了手。

“请殿下留意,”关卓凡继续说道,“这三位,虽然在此接受信徒礼敬,不过,到底只是凡身肉胎;同时,亦为中国之子民——他们三位,若见了中国的皇帝,一样是要下跪行礼的。”

露易丝公主明白辅政王的言下之意了,点了点头,没有做合掌颔首的动作,目光转向了东、西两侧靠墙的塑像。

“这些都是密宗的护法神。”

“哦……”

还没有看全呢,心头便不由一滞。

东西两墙之前,各有四尊塑像,大多面目狰狞,袒胸露乳,有的颈上挂着大串的骷髅,有的脚底踩着扭曲哀嚎的人体,看得人既心惊胆战,又,呃,那啥——

这也罢了,怎么……有的竟是男女搂在了一起?

那个样子,难道是……

看到西墙的最后一尊雕塑,露易丝公主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一尊,亦是男女相拥,而且,清清楚楚,两人下体的“那个话儿”,连在了一起!

露易丝公主下意识的揉了下眼睛——

纤毫毕现,决不能看错的!

女孩子立时羞的满面通红。

这!——

都说东方人“保守”——上帝,他们哪里“保守”了?!

对了,早听不少去过印度的人说过了,印度有许多这一类的雕塑,未成想,居然在中国亲眼看见了!

*

第一五一章 隐疾,恶疾

露易丝公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偷偷的觑了关卓凡一眼,幸好,辅政王正在低声向一个随从吩咐着什么,没有如之前那样,主动替她讲解,或者带着那种温和的笑容,等着她发问,因此,并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也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女孩子透了口气,不过,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不等关卓凡和随从说完话,自个儿便往后殿门走去。

事实上,露易丝公主的尴尬,关卓凡心里是有谱儿的,所以才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以免她尴上加尴,尬上加尬,至于讲解,就算没有这层尴尬,什么绿度母、白度母,又是这个天女、那个金刚的,他也整不大明白。

这些,到底不是俺的专业。

见露易丝公主已经到了后殿门门口,关卓凡赶紧跟了上去。

“哎呀!”

露易丝公主清清楚楚的轻呼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嗯,又有什么好玩儿的?

关卓凡到了殿门口,一抬头,反应却是和露易丝公主大大不同,几乎微微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一出普安殿的后殿门,就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台阶,笔直的通向山顶的白塔,怕不有……几百级之多?

好家伙!

从普安殿后门仰望上去,白塔固然直插云霄,气势恢宏,不过,露易丝公主的兴奋点,明显不在白塔,而在这条同样气势恢宏的台阶。

这个小妞儿什么毛病啊?台阶愈长,她愈兴奋?难道,真的是天生爱爬山?

事实上,这条台阶,拢共不过七十二级,关卓凡的“几百级之多”,纯属错觉,实在是这条台阶太陡了,超过了四十五度角,扑面压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下,大多数人都会产生和关卓凡相类的错觉。

露易丝公主转过头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咱们这就上去吧?”

辅政王勉强挤出笑容,“好!”

不过,这条砖阶,真爬了起来,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累,露易丝公主固然一马当先,上到了顶,关卓凡也觉得自己大致还算“脸不红、气不喘”,心里还想着,难道,这段日子,俺的那啥啥功力,见涨不成?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意识到,这条砖阶,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长。

绕着塔基转了一圈儿,露易丝公主虽然一直好奇的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白塔,倒也没有提出更多的问题来,也没有要求进塔参观,只是转到塔北的时候,看到地上摆了几门小炮,问道:“这几门炮,这么小,够用吗?”

“这是‘号炮’,只管报警,不管作战的。”

“哦……”

转回塔南,俯视那条“几百级之多”的砖阶,露易丝公主突然说道,“哎,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怪怪的?”

关卓凡一怔,随即说道:“没有啊——殿下这个话,从何说起呢?”

露易丝公主一笑,“你晓得吗?如果在国内——我是说英国——母亲是不会允许我去爬这样子的台阶的。”

关卓凡又是一怔,这个话,他就不晓得该怎么接了。

“如果是短一些的台阶,”露易丝公主继续说道,“譬如,在宫里头,总要上楼、下楼的,那么,每一次上楼、下楼,一定要有侍女、嬷嬷在一旁搀扶,如果侍女、嬷嬷一时不得空儿,我就得在楼梯口等着。”

关卓凡心中一动,微微张了张嘴,不过,没说出什么来。

“你肯定想象不倒,”露易丝公主的语气中,有浓重的自嘲的味道,“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已经成年了,可是,这条规矩,还是没有变!”

微微一顿,“不管在哪儿——温莎堡、白金汉宫、奥斯本宫——都一样!不管上楼、下楼,都得有侍女、嬷嬷在一旁搀扶!如果侍女、嬷嬷一时不得空儿,我这个公主,就得在楼梯口等着!”

说到最后一句,露易丝公主的语调,已经微微的有些发颤了。

关卓凡有心安慰,可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露易丝公主似乎并没有在他这里“求安慰”的意思,自顾自的说下去,“男孩子就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我就想着,哎,我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可是,后来看到母亲对待利奥波德的样子——”

顿一顿,“不晓得为什么,利奥波德很容易磕磕碰碰,手上、腿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看到了,便会非常严厉的斥责他——我想,一个男孩子,被母亲那样颠来倒去的骂,还能有什么自尊?我没有见过比利奥波德更乖的男孩子了,还想要他怎么样?!”

利奥波德是维多利亚王女最小的儿子,露易丝公主的小弟弟。

“我就想,”露易丝公主微微涨红了脸,“当男孩子,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这个男孩子,不当也罢了!”

一时无语,偌大一个琼华岛,似乎只剩下了风过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关卓凡说道:“你说——利奥波德王子很容易磕磕碰碰,手上、腿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是啊!”

关卓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听殿下的描述,利奥波德王子并非一个非常好动的孩子,若真是轻轻一碰,便会淤血,那么,恐怕,呃,较之常人,利奥波德王子更加容易皮下出血——”

露易丝公主怔了怔,“啊?”

“这可能是某种疾病的表征——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说什么呀?”

“我有一个想法,说了出来,十分冒犯……”

“没关系——你说!”

“我不是医生,说的不一定对——可是,我觉得,嗯,是否可以往……血友病的方向检查?”

“血友病?”

关卓凡轻轻的点了点头,面色凝重,“是。”

露易丝公主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接着,美丽的大眼睛里,透出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

*

关卓凡和露易丝讨论利奥波德王子是否另有隐疾的时候,宝鋆到了西山碧云寺。

一进水泉院,宝鋆便嚷嚷,“六爷,你过的,可真正是神仙日子!”

彼时,恭王正用一只木勺,从一只木桶中舀水,亲自替院子中一片新植的牡丹浇水。

他直起身来,无可奈何的一笑,“我说,你每次到我这儿来,第一句话就是什么‘神仙日子’——就不能换一句新鲜点儿的?”

“我口讲我心嘛!”宝鋆笑嘻嘻的,“没法子,每次到你这儿来,第一眼看到你,脑子中跳出来的,就是这几个字儿!”

微微一顿,“究其竟——羡慕啊!嫉妒啊!”

“得,”恭王说道,“我不跟啰嗦了,你且小候片刻,容我把水浇完了——天时暖了,过不了多久,牡丹就该开花了,我今春的诗兴,可全靠这一片花儿了,轻忽不得!”

宝鋆自告奋勇,“六爷,我来帮你!”

“别!”恭王摆摆手,“这些花儿,浇多少水,都是有分寸的,你出手没轻没重的——浇少了也就罢了,浇多了,淹死一株两株的,也说不定!”

宝鋆心中一动,笑道:“行!那我就‘站干岸儿’了!”

恭王一笑,“这就对了!”

浇完水,净了手,恭王将宝鋆让进屋内,有小沙弥奉上茶来。

小沙弥一出门,宝鋆就说道,“六爷,‘升龙大捷’的消息,你已经晓得了吧?”

“嗯。”

“你怎么看?”

恭王没有马上回答他,轻轻的啜了口茶,自失的一笑,然后慢吞吞的说道:“怎么看?——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山外头做的好大的事儿啊!”

“我是说,今后的战事——据你看,咱们和法国人的这场仗,是不是就赢定了呢?”

“军事上我不懂,”恭王说道,“不过,升龙一役,不过一城一地之得失,现在就说‘赢定’了什么的,早了些吧?”

“可不是嘛!”宝鋆冷笑,“就连轩邸自己也说,若拿洋餐做譬喻,‘升龙大捷’不过就是个‘头盘’,‘副菜’‘主菜’什么的,都还没有上呢!”

微微一顿,“可是,你晓不晓得,现在的言路,已经嚣张到什么程度了?已经有人叫着‘直薄巴黎’什么的了!——这位老兄倒是晓得巴黎是法国的京城,就是不晓得他晓不晓得法兰西在哪儿?巴黎又在哪儿呀?——哼,一片虚骄之气!”

恭王微微一怔,随即一笑,“咱们的言路,一向如此,见怪不怪了!不过,言路上夸张些没有什么,真正主事儿的人,心里有数就好,照你说的,既然有‘头盘’的譬喻,则咱们这位‘真正主事儿’的,心水还是很清的——不至于小胜一役,就骄狂起来了。”

“是啊!”宝鋆说道,“说到底,不就是‘小胜一役’嘛!”

顿了顿,“如此说来,六爷,你以为,中法之争,胜负尚在未定之数?那么,几几开呢?嗯……五五开?”

“佩蘅,”恭王说道,“我说过了,军事我是不懂的,方才说的,不过泛泛之论,至于‘几几开’——这我哪儿晓得呀?我又不是算命的!”

宝鋆“嘿嘿”一笑,“也是,也是!”

沉吟了一下,“六爷,你说,这一仗,咱们若真的打赢了,轩邸那儿,嘿嘿,是不是该……更进一步啊?”

“更进一步?”

*

第一五二章 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是啊,更进一步!”宝鋆试探着说道,“我是说,他现在已经是辅政王了,‘位在诸王之上’,果然立下如此不世之功勋,又该如何懋赏呢?”

恭王淡淡一笑,“你说呢?”

宝鋆“嘿嘿”一笑,“我哪儿晓得呀?这不是过来请教六爷你嘛!”

“‘头盘’刚上,”恭王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副菜’、‘主菜’还不晓得在哪儿呢,你就想着论功行赏了?嗯,佩蘅,你为逸轩谋,还真是谋深、谋远啊!”

“嘿嘿,嘿嘿!”

“得,”恭王说道,“看你那个吞吞吐吐的劲儿,我索性替你明说了——你不就是想说‘摄政王’三个字嘛!”

“六爷,嘿嘿,睿见,睿见!”

恭王摇了摇头,“不会的。”

“不会的——摄政王?”宝鋆上身微微前倾,“六爷,怎么说呢?请教!”

“皇上既然亲政了,”恭王说道,“只有‘辅政’、‘议政’,何来‘摄政’一说?”

“这可未必,六爷!”宝鋆说道,“皇上‘典学未成’啊!这个‘亲政’,嘿嘿,名不副实吧?”

微微一顿,“朝内北小街还有多少花样,你想得出来?皇上‘亲政’之前——嗯,应该说,登基之前——你能够想象,登基的,居然是……今上?替自己换一个‘摄政王’的头衔,总不比将自己的老婆扶上金銮宝座更难些吧?”

听到“老婆”二字,恭王微微皱了皱眉,说道:“这不是难不难的事儿,是有没有必要的事儿——”

顿了顿,“今上之登基,我不做臧否;‘亲政’是否名不副实,也不去说他,可是,他这个‘辅政王’,同你说的‘摄政王’,到底有什么分别?——其实,正因为‘亲政’名不副实,他的‘辅政王’,才同‘摄政王’,几无分别!既如此,又何必慕虚名而被实祸?——实智者不为也!”

“平心而论,”宝鋆沉吟了一下,“轩邸确实不是一个慕虚名的人,不过——”

顿了顿,“被实祸?——能有什么‘实祸’?”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恭王说道,“‘辅政’行臣事,‘摄政’行君事,皇上还在‘亲政’,他就‘摄政’,想做什么?老睿亲王的例子摆在前头呢!”

“六爷,”宝鋆眼中闪着贼亮的光,“老睿亲王手上,不过两白旗,其余六旗——两黄、两红、两蓝,哪个和两白旗不是旗鼓相当的?轩邸手上的,可是轩军!当今之世,再没有可以和他‘旗鼓相当’的了!”

“佩蘅,”恭王平静的说道,“轩军再强,不过十万,全中国,可是几万万人呢!”

宝鋆沉吟,“这……”

过了片刻,“也是,如果全中国都乱了,十万之数,不过戋戋,未必够用——而且,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没办法再扩军了!”

“没办法再扩军了?”这回轮到恭王发问了,“怎么说呢?”

“六爷,”宝鋆说道,“我替朝廷管了几年荷包,有一点,要比一般人看的更加清楚些——”

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轩军太贵了!”

“太贵了?”

“是,太贵了!”宝鋆说道,“别的不说,你想一想,一个大头兵,一个月的军饷,绿营是多少?勇营是多少?旗营是多少?轩军又是多少?”

恭王目光一跳,“啊……”

过了片刻,缓缓点头,“佩蘅,你这个看法,道常人之不能道——我就从来没这么想过——实在是见的深了!”

微微一顿,“确实——一时半会儿的,他没办法再扩军了!”

“不过,六爷,”宝鋆说道,“也只是‘一时半会儿’而已——三、五载之后,洋务、关税上的收入,愈来愈多,到时候,再扩个三、五万飞钱,大约也就有了;再过个三、五载,钱再多些,再扩个三、五万——”

顿了顿,“假以时日,他的轩军,总用‘够用’的那一天!”

恭王盯着宝鋆,“‘够用’?够什么用呢?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宝鋆避开恭王的目光,用嬉笑的语气说道,“没啥!我就是随口一说——哎,不过,有些事儿,要么不办;办的话,可得趁早!——三、五载之后,物是人非、时移势易喽!”

恭王收回视线,垂下眼帘,端起茶,慢慢儿的抿着。

过了一会儿,放下茶碗,轻轻的叹了口气,“佩蘅,这个心结,你始终解不开——唉!”

宝鋆没接恭王的话头,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有时候,我会想,同法国人的这一仗,如果打赢了,没什么可说的——不管是谁,都该死心了!”

顿了一顿,“可是,如果打输了呢?——输赢之数,就是六爷你,都不敢轻估啊!”

“嗒”的一声,恭王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搁,“佩蘅,你最好盼着这一仗打赢!”

宝鋆看了恭王一眼,心里不由微微一滞,对方的脸,已经板的没有一丝笑容了。

“佩蘅,”恭王缓缓说道,“咱们两个,都是从庚申那场大祸中走过来的人——那是咱们大清的靖康之耻!创巨痛深,时迄今日,不曾稍减!”

顿一顿,“于公,我是国家亲王;于私,我是爱新觉罗氏子孙!于公,为国家社稷修大怨;于私,为祖宗父兄报大仇——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得盼着,这场仗,打赢!”

宝鋆心头一颤。

恭王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如是,想来,佩蘅,你亦如是。”

宝鋆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自失的一笑,“六爷,你说的有趣,‘于公,我是国家亲王;于私,我是爱新觉罗氏子孙’——这个说法,怪新鲜的!难道,这个国家,不是爱新觉罗氏的?”

恭王抬起头,望向窗外,早春的西山,已是一片葱茏。

“有时候,”他平静的说道,“我也会想一些事情,譬如,如果,紫禁城内阁公署之前,老七那个糊涂招数,真的得逞了的话,今天的国家,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这……”

恭王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天下早已大乱了!”

宝鋆心头一震。

“除了逸轩,”恭王说道,“谁还能约束轩军?他下头的那几员大将,打华尔、张勇算起,华也好,洋也好,你一个一个数过去,谁又是服气谁的?逸轩如果真的不在了,轩军会变成什么样子?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宝鋆急速的转着念头:华尔、张勇、伊克桑、姜德、吴建瀛、福瑞斯特、白齐文……嗯,还有一个丁世杰……

“六爷,”他有些吃力的说道,“你是说——藩镇?”

恭王一声冷笑,“能变成藩镇,已是上上大吉了!大清的国运,到底还能延续些时日!就怕逸轩一去,就冒出来一堆董卓、曹操!”

“六爷,你也太过……呃,至少,洋将……是不能自立旗号的……”

“华将呢?”恭王冷冷说道,“再者说了,华尔、福瑞斯特、白齐文三个,可都是入了籍的!他们三个,单打独斗,或许不能自立旗号,可是,你不给人家一华一洋的搭伙计?到时候,就是那个炮兵师师长安德森——他倒还没有入籍——也未必置身事外!”

顿了顿,“华尔、福瑞斯特、白齐文是美裔,安德森是美籍,说到底,这四个,都是美国人!另外,你想一想,轩军里头,有多少美国兵?逸轩真的不在了,轩军的事情,美国人不要插一手?”

“这……”

“到时候,能乱成什么样子,你想象的出来么?”

宝鋆背上,微微生汗。

恭王重重一声冷笑,“‘难道,这个国家,不是爱新觉罗氏的’——哼!到时候,这个世上,还有没有爱新觉罗氏,都说不好了!还说得上什么这个国家是爱新觉罗氏的不是爱新觉罗氏的?”

宝鋆额上,也见汗了。

*

第一五三章 家国天下,姓甚名谁?

恭王提起袍摆,抖了两下——方才给花儿浇水的时候,溅了一点儿泥水,他这个动作,似乎要把袍摆上的水渍抖掉。

这自然是抖不掉的,宝鋆能够感觉到,恭王是在用这个动作,排遣心中的激动和烦躁。

他不能不出声了,刚刚张嘴,恭王已继续说了下去:

“若真像我说的那样乱了起来,就不是洪杨捻回之乱可比了!洪杨捻回闹的再厉害,到底朝廷还在——实打实的一个朝廷!朝廷政令,通达各省——只要没有沦陷——并无阻滞!可是,若真像我说的那样乱了起来呢?”

顿了顿,“那就真是汉末的格局了!——也不晓得要乱上多少年?也不晓得要死掉多少人?甚至,也不晓得要丢掉多少疆土!什么洋务、什么中兴,自然更加不必提起了!”

宝鋆的嘴巴,又闭上了。

“还有,”恭王说道,“汉末再乱,乱来乱去,到底三国归晋,天下重新一统!可是,今时今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岂是汉末可比的?!国境之外——不对,应该说,国境内外——虎狼环伺!这些洋虎洋狼,又岂是匈奴、鲜卑、羯、羌、氐之可比?”

微微一顿,“若真像我说的那样乱了起来,中国还能够重新一统吗?说不定,东一块儿,西一块儿,董卓一块儿,曹操一块儿,美利坚一块儿,英吉利一块儿,法兰西一块儿——再也合不拢了!”

宝鋆的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拿手扶一扶案几,坐稳了。

“佩蘅,”恭王盯着宝鋆,“洋人的那个‘潘多拉魔匣’的典故,你一定是晓得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宝鋆的面色,发白了。

“佩蘅,”恭王脸上,微微潮红,“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说到这儿,猛的咳嗽了起来,噎住了。

“六爷……”

恭王摆了摆手,“我……没事儿!”

吐出一口长气,“好,我说下去——”

一字一顿,“这个国家姓甚名谁,到底只是一姓之私的事情,与其这么个乱法儿,我倒宁肯这个国家,别姓什么爱新觉罗了!”

宝鋆心头大震。

恭王接下来的一句话,叫他震上加震:

“哪怕姓他娘的什么关呢!——也好过这么个乱法儿!”

“六爷,六爷,”宝鋆连连摆手,有些语无伦次了,“不至于,不至于!”

恭王一笑,“不至于?——佩蘅,你这么说,似乎有些……打倒昨日之我啊!”

“呃,这……”

恭王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你也晓得‘不至于’,那么,又何必汲汲复戚戚,始终放看不开来呢?”

“汲汲复戚戚?”宝鋆苦笑,“好,好!五柳先生曰‘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六爷,你这句‘汲汲复戚戚’,活画出我的形状来了!”

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

恭王又一笑,“你揶揄我的时候更多——我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宝鋆微微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恭王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宝鋆开口了:

“六爷,有一个说法——不是我的说法,我也不尽赞同,不过,似乎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没有,我说你听,你若觉得没有道理,一笑置之就是了。”

“你说吧。”

“有人说,”宝鋆慢吞吞的,“轩邸对旗人……其实是顶不好的。”

恭王一怔,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这个说法新鲜啊!”

“六爷,”宝鋆说道,“我说过了,这不是我的说法——真的不是!而且,我亦不尽以其为然。”

“你说下去吧。”

“有人说,”宝鋆依旧慢吞吞的,“从上到下——先从下边儿说起吧,轩邸那个‘买断旗龄’出来,从此以后,不晓得多少旗人,只顶着一个‘旗籍’的空名儿,再无‘旗人’之实?——这是在挖旗人的根子呢!”

恭王目光一跳,随即微微冷笑,“这也不算什么新鲜说法——说来说去,不就还是‘动摇国本’那一套嘛!”

微微一顿,“只不过,你拿这个说逸轩对旗人‘顶不好’,那些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现领了三百两银子、到东北去种地,吃也吃饱了、穿也穿暖了,‘只顶着一个旗籍的空名儿’、‘再无旗人之实’的‘旗人’,赞不赞同呢?”

“六爷,”宝鋆一笑,“你这个‘贯口’,真正了得!我再说一次——这不是我的说法。”

恭王轻轻的“哼”了一声,“你说下去吧。”

“再说上边儿的——”宝鋆说道,“有人说,甭看‘奉恩基金’一类花样儿玩儿的热闹,目下的朝廷里,说话算数的旗人,是愈来愈少了!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不计轩邸本人,扒拉来扒拉去,不就一个文博川?”

说到这儿,看了看恭王,“亲贵——那就更加不必说了!若不计轩邸本人,就一个都没有了!同六爷你主事儿那会儿,可是没法子比喽!”

恭王不说话。

“都说肃顺对旗人不好,”宝鋆继续说道,“可是,肃顺那阵子,主事儿的——他自个儿一个,载垣一个,端华一个——可都是亲贵啊!”

顿了一顿,“还有,那会儿,你虽然退出军机了,可是,国家真正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了,譬如,庚申、辛酉的办理‘抚局’,不还得请你出马?”

再顿一顿,“我的意思是,呃,这个说法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不论爱新觉罗家自个儿吵成啥样子,国家大事,说到底,还是得几个姓爱新觉罗的,凑在一起,商量着办!现在呢?嘿嘿,嘿嘿!”

“这也叫没有法子,”恭王缓缓说道,“空抱怨机枢里的旗人太少,可是,旗人里头,头脑开通、能办大事儿、品行又廉正的,除了博川,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来——”

说到这儿,看了眼宝鋆,“你别吃味——我不是说你;再者说了,你和逸轩闹成那个样子,也实在没法子与共军机了。”

宝鋆一笑,“我不吃味!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品行,可算不上什么‘廉正’!”

“本来,”恭王的语气中,带着怅然,“还有个多隆阿,可惜,运气太坏,去的太早了——”

摇了摇头,“所以,还是那句话,旗人不能如你所说的‘主事儿’,叫做没有法子——自己不争气,有什么法子呢?”

“六爷,你倒看得开啊。”

恭王淡淡一笑,“至于亲贵,佩蘅,这个事儿,咱们多少是聊过的——我,是个特例。”

“特例?”

“打圣祖仁皇帝起,”恭王说道,“就开始裁抑亲贵,开始是远支,后来是近支,再后来,轮到帝系了,在这个事情上,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一以贯之——”

微微一顿,“到仁宗、宣宗的时候,‘亲贵不干政’,其实已算是‘祖训’了;一直到了文宗显皇帝手上,因为我的关系,‘亲贵不干政’戛然而止,亲贵非但‘干政’,且领袖军机,这条‘祖训’,算是作废了。”

“因为我的关系”,是说文宗自觉己之得大位,颇有愧于六弟,为安己心,亦为塞天下悠悠之口,才打破惯例,重用恭王,领班军机。

“六爷,你的意思是——”宝鋆微微皱眉,“先在你这儿开了口子,后来的肃顺、载垣、端华才从这个口气上来?”

“是啊!”恭王说道,“‘亲贵干政’——文宗皇帝用我也好,用肃顺、载垣、端华也好,都算有违祖训,现在,不过是拨乱反正,恢复正常罢了。”

“‘拨乱反正’什么的,”宝鋆大皱眉头,“说的太重了!此一时、彼一时嘛!该‘与时俱进’就要‘与时俱进’嘛!”

顿了顿,“再者说了——轩邸难道不是亲贵?”

“是,”恭王笑一笑,“不过,他这个亲贵,与众不同——到底不姓爱新觉罗。”

“这就有趣了!”宝鋆微微冷笑,“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许姓爱新觉罗!”

*

第一五四章 飞龙在天,矫矫纠纠,孰觅我踪?孰明我意?

恭王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闪烁,那个样子,好像眼前摆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一时之间,不晓得该不该伸出手去?

宝鋆倒有些奇怪了,自己方才那句话——“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许姓爱新觉罗”,就事论事,好像没什么特出的啊?

过了好一会儿,恭王慢吞吞的说道,“佩蘅,有意无意的,你又道常人之不能道了。”

“六爷,”宝鋆笑道,“一定是‘无意’的——我可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恭王说道,“对爱新觉罗,说不定……更好些。”

顿了一顿,然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嗯,更好些!——说不定,不是好上一些,而是好上许多、许多。”

宝鋆呆了一呆,将恭王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饶他七窍玲珑的心思,还是咂不出味道来,只好说道:“六爷,你同大和尚们在一起呆的太久了,打出来的机锋,不是我这个俗人、蠢人想的明白的,还请明示。”

恭王一笑,“你别兜着圈子骂人了——不就说了你一个‘汲汲复戚戚’嘛!耿耿于怀,至于嘛!”

“嘿嘿!”

“我是说,”恭王隐去笑容,“若‘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那么,有些事儿,就不该爱新觉罗担责任了——”

顿了顿,“譬如,和法国人的这一仗,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只是拿这一仗来做个譬喻,你可别往岔里想——万一,咱们打输了,那么,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担不到爱新觉罗的身上。”

“啊……”

宝鋆脑海中电光一闪。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过了一会儿,说道:

“六爷,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说,爱新觉罗氏虽然不掌国柄,可是,正因为不掌国柄,所以,国家就出了什么篓子、乱子,也怪不到爱新觉罗氏头上——”

微微一顿,“因为爱新觉罗氏置身世事之外——嗯,应该说,置身世事之上——所以,就算天下纷争惑乱,爱新觉罗氏照旧可以高高在上、安富尊荣?即是说,这个国家,照旧……姓爱新觉罗?”

这就叫“莫逆于心”了!

换个人,十有八九,会将恭王的话,理解成以下意思:既然爱新觉罗氏无需为打败仗担责,那么,就可趁机将“国柄”从需为打败仗担责的那个人手中夺了回来,重掌朝政,而不会往宝鋆说的这个路子上去想。

恭王对宝鋆,不但有不满,而且有警惕,可是,却为何依旧拿他做唯一的知己,和他说这些再不会和第二个人说起的话?——即便文祥,恭王也绝不会与其讨论国家姓爱新觉罗还是姓关这种话题的。

原因就在这儿:天下虽大,宝鋆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予恭王这种莫逆于心的快乐了。

“不错!”恭王目光灼灼,“佩蘅,你‘置身世事之上’一说,尤其精妙!”

“嗯,做个不大恰当的譬喻,”宝鋆说道,“譬如听戏——譬如,宁寿宫大戏台!台上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对面儿的阅是楼,听戏的,却从始至终,只是同一拨儿的人!大戏台上,你们爱怎么唱,就怎么唱!爱谁唱,就谁唱!随你们的便!反正,阅是楼里听戏的,从始至终,就这一拨儿人!——爱新觉罗氏!”

恭王忍不住双掌轻轻一拍,“佩蘅,我就说了——你能道常人之不能道!”

宝鋆出神半响,叹了口气,说道:“如是,大清的国祚——爱新觉罗的国祚,可以瓜瓞延绵、至于永久了!”

“瓜瓞延绵”的本意,乃为祝颂子孙繁衍不息,一般不会和“国祚”扯在一起,不过,此时之语境,宝鋆如此用法,一语双关,倒是十分贴切。

恭王微笑不语。

过了片刻,宝鋆说道:“或许,‘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确是一件两全其美之事,不过,六爷,这个事儿,现在言之尚早,而且,说不定只是咱们自个儿的一厢情愿——哎,你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啊。”

“没啥不好听的——”恭王坦然说道,“这个事儿,确实言之尚早,现在唠一唠,不过务务虚罢了。”

顿了顿,“其实,目下就认定‘主事儿的不姓爱新觉罗’,似乎也稍嫌早了一点儿,这一回去天津接普鲁士访华代表团,逸轩不是带上了老八么?而且,老八的排名,还在曾涤生、文博川之前。”

“六爷,你的意思是——”

“老八和逸轩,”恭王含笑说道,“走的一向近,说不定,这往后,我这位八弟,就要大用了呢!”

“八爷大用?”宝鋆一哂,“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呢?”

“轩邸其人,”宝鋆说道,“别的不去说他,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若斤两不够,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摆到秤上的!”

顿了顿,“譬如……睿王吧,老头子跟轩邸走的更近,可是,谁都晓得,他那个‘宗室银行总裁’,只是一个‘荣衔’,轩邸不过拿他做一件摆设罢了,难道,还真的请他‘主’宗室银行的‘事儿’不成?”

“老八几斤几两,”恭王用微带嘲弄的语气说道,“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晓得,你倒晓得?”

彼此年纪相差太大,三个弟弟,只有奕譞一个,恭王交集较多,较为了解;钟王、孚王两个,交集很少,确实不好说人家“几斤几两”。

“六爷,”宝鋆说道,“你这么说就是抬杠了,八爷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学问好、有本事,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的出来?”

恭王笑笑,不说话了。

“好吧,”宝鋆说道,“咱不说八爷了,我重拾我方才的话头——有人说轩邸‘对旗人顶不好’什么的——”

顿了顿,“其论据,除了‘下边儿’、‘上边儿’什么的之外,还有一个——神机营。”

恭王默然。

“目下,”宝鋆说道,“‘买断旗龄’只限外省驻防旗人,还没‘买’到京八旗这儿,不过,有人说,用不着‘买’啦,神机营三万多号人,一股脑儿的赶出了旗,连个‘旗籍’都没留下——‘买断旗龄’什么的,好歹还给人留了个‘旗籍’的空名儿啊!”

顿了一顿,“好家伙,这一下子,替朝廷省了多少银子?——一人三百两,拢共一千万两!”

恭王微微冷笑,“要这么说,还不止呢!——没了神机营,往后,朝廷每年都要省下二、三百万的银子呢!”

“是啊!嘿嘿!嘿嘿!”

恭王微微苦笑,“佩蘅,那你想逸轩怎么做呢?神机营所谋者,可是谋反造逆!平心而论,逸轩算是仁至义尽了!还多给了一次机会——神机营自个儿不要嘛!自个儿要往城外头跑嘛!”

顿了顿,“这种事儿,换一个人、换一个朝代,譬如,落到祖龙、汉武的手上,少说也得掉万把人头吧?剩下的,一定远远儿的发配边疆,还轮得到你‘出旗’不‘出旗’?——逸轩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杀!”

“六爷,”宝鋆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你说的都对!”

顿了顿,“可是,有一个事实,咱们也不能装做看不见——神机营这三万多号人,都是从各旗、各京营挑上来的,都是各旗、各京营的精萃!这三万多号人一去,不夸张的说——京八旗,散架子了!”

恭王轻轻一声冷笑,“精萃?”

过了片刻,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自己个儿不争气,只好叫没法子了!”

“好吧,”宝鋆说道,“不说神机营了,说过另一件事——这件事儿,可真是‘有人说’,不是‘我说’——我也被弄得一头雾水。”

“你还有‘一头雾水’的时候?稀奇了——好,请道其详吧!”

“这一回请普鲁士王太子阅兵,”宝鋆说道,“轩军出动了一个什么‘髡发营’,这个事儿,六爷,你听说过吧?”

“什么‘髡发营’?说的那么难听!人家那叫‘特种合成营’!”

“哈,哈,”宝鋆打着哈哈,“六爷,你现在对轩邸,可真是——”

顿一顿,“好,好,不是‘髡发营’,是‘特种合成营’!六爷,你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啊!没有你不晓得的!不过,我要说的——呃,有人说的,还是‘髡发’的这个事儿——”

说到这儿,举起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个圈儿,“可是都剃光了呀!”

“那又如何?”

“六爷,”宝鋆微微皱眉,“你不觉得有点儿古怪吗?——呃,可是连辫子也一齐——”

说到这儿,又做了个平平一划的手势,“……了呀!”

“割”字没说出口来。

恭王微微一怔,想了一想,说道:“又如何?——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特种合成营’之‘髡发’,那个意思,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光头发,即明‘斩断牵绊,无顾无惜,一往无前,断胫决腹,赴死疆场’之志!——是吧?”

“是啊……”

宝鋆心中嘀咕,你连“髡发”明啥志都晓得,还真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呢!

“既然要剃光头,”恭王说道,“自然就不能留下辫子,不然算怎么回事儿?——不然,就只能叫‘剃头’,不叫‘剃光头’了!”

顿一顿,“怎么?‘有人’怎么说啊?”

“六爷,真的是‘有人说’,不是‘我说’——嗯,有人说,轩军这么干,是……变易祖宗衣冠!也不晓得,关……到底想要做什么?”

恭王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变易祖宗衣冠?西法练兵,戎装面圣——祖宗衣冠,早就变易了!那个时候,怎么没见‘有人’跳出来说这个、道那个呀?”

“六爷,”宝鋆“嘿嘿”一笑,“你晓得的,‘衣冠’这个东西——衣裳和头发,到底不是一码事儿。”

“人家不过就一个营的兵剃了光头,”恭王淡淡的说道,“几百千把人的,又不是全军上下十万兵都剃了光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个‘有人’,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欲加之罪罢了!”

“呃,六爷,万一——我说的也是‘万一’——万一有一天,真的十万兵都剃了光头呢?”

恭王目光一跳,“十万兵都剃光头——焉有是理?十万颗光头,有多好看么?”

顿一顿,“哎,我说,这个‘有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哟,六爷,”嬉笑回到了宝鋆的脸上,“这个我就不能说了——说了,你以后可就听不着这些闲白儿了!”

“‘闲白儿’?”恭王似笑非笑的,“佩蘅,真的是‘闲白儿’才好啊!”

*

第一五五章 恭喜!恭喜!

以为钟王将要“大用”的,并不止于恭王一人,当然,恭王对他八弟的预测,半真半假,少真多假,还多少夹带着一点儿揶揄;可是,自有人真把钟王参与迎接“普鲁士访华代表团”、并名列元老重臣之前,当做“八爷要大用了”的“的证”。

这班人里头,普通朝臣之外,还有不少宗室,在“上头”是否信用亲贵的问题上,他们的看法,同恭王刚好相反,并不以为什么“拨乱反正”、“回归故例”,刚好相反,他们觉得,“上头”对亲贵的信用,非但没有停止,而且,范围还愈扩愈大,由帝系而近支,由近支而远支——

穆宗驾崩当天的军机处集议,以及其后的王大臣会议,都是明证——无分帝系、近支、远支,姓爱新觉罗的,共同参与定议新君人选,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情了?若不信用亲贵,“上头”岂会出此非常之策?

这班人私下底多有这样一个看法:今上的大位,实在是她那个“异姓宗室”老公替她从“本姓宗室”手上生抢过去的,因此,为了安抚人心,自然就要特别笼络“本姓宗室”,因此,信用亲贵,实在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六爷退隐林下,七爷获罪幽居,八爷不就成了宗室第一人了吗?不用亲贵则罢,若用亲贵,第一个不就该是八爷吗?何况,八爷和关某人一向走的近,可以算是关某人的“自己人”,用八爷,关某人那儿,也放心,也顺手,如此之两全其美,八爷之“大用”,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了吗?

八爷若进军机,他是王爵,在排名上头,不能像普通朝臣那样讲资历,一定得紧跟着辅政王,那可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嘿!那还了得?

官场最讲究“预留地步”,既如此,事不宜迟,赶紧上杆子巴结啊!

烧灶这种事儿,得烧冷灶,不能烧热灶,等到人家进军机的上谕下来了,你才登门投贴,话说的再好听,也不值什么钱了,因此,钟王一回到北京,大木仓胡同钟郡王府的大门口,就热闹起来了。

刚开始钟王还见人,但突然间就什么人都不见了——不论来者何人,一律不见,朝臣固然不见,宗室——都是亲戚——也不见。

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可是,大伙儿的热情,非但没有被打消,反倒愈加坚定了原先的猜想:若不是就要“大用”了,八爷又何必做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呢?

朝廷确实有“亲贵不得交通大臣”的规矩,不过,早就形同虚设了——好吧,就算你崖岸高峻,严守分际,可是,你不见朝臣也罢了,有什么理由连宗室也不见呢?——都是亲戚啊!

说穿了,还不是“故作姿态”?

什么情形下才有“故作姿态”的必要?

哈,还说八爷不是即将“大用”?

于是,钻头觅缝的更加起劲了,大门进不去,没关系,还有侧门——叫老婆去给钟郡王福晋请安!

于是,钟王福晋那儿的三亲四戚突然间多了起来。

有女人拐弯抹角的向钟王福晋“恭喜”,钟王福晋一脸茫然,客人心中暗道:这两口子,做的好戏!

不过,别的客人钟王可以不见,但今天这位客人,无论如何,钟王不能不见。

因为,来者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孚王。

钟王、孚王和他们那位正在“幽居”的七哥,都是庄顺皇贵妃一母所出,不过,如果三兄弟站在一块儿,不知底细的人,断想不到,这三位,原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实在是谁和谁长的都不像。

奕譞的形容,大伙儿都是熟悉的了:眯缝眼、扫帚眉、塌鼻梁、厚嘴唇;钟王呢,眉清目秀,鼻挺唇薄,丰神俊朗,同他的七哥,真正云泥有别,不晓得,这两位怎么就成了兄弟?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只好说,一个随爹,一个随娘了。

可是,那个爹,呃,也不是……那副形容啊?

咳咳。

孚王呢,大致也还称得上“清秀”二字,鼻子、嘴巴,都生的不错,有七、八分他八哥的意思;可惜,眉眼没生好,眯缝眼、扫帚眉——这就颇有些他七哥的神韵了,如此“混搭”在一起,便自成格局,既不像老七,也不像老八了。

总之,一眼看过去,孚王的“清秀”,给人一种憋憋屈屈的感觉,总觉得意思不到,话没说透似的。

见到钟王,孚王先规规矩矩的请了安,起身之后,态度就变得随意了,笑嘻嘻的说道:“我来给八哥道个喜!再向八哥撞个木钟!”

几兄弟之中,钟、孚二王既一母同胞,又年纪接近,交集最多,感情最好,彼此说话,也是最随便的。

“什么喜不喜的?”钟王大皱眉头,“我哪儿来的喜?又有什么木钟可撞?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孚王没接钟王的话头,自顾自坐了下来,向钟王一个名叫“六福”的贴身侍女说道:“哎,别愣着呀,你们家有什么好茶,倒一碗来我喝呀!”

六福抿嘴儿一笑,“是,九爷稍候!”

待六福出去了,孚王转回钟王,“外头都在说,八哥眼见就要‘大用’了,这还不是‘喜’?”

钟王的脸,“刷”一下放了下来,“外头胡说八道,你也跟着瞎起哄!——哪儿有的事儿?”

“八哥你还谦!”孚王说道,“外头可是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要不然,关三哥这一回干嘛带你去天津?你的排名,还在曾涤生、文博川的前头!——这不就是要‘大用’了嘛!”

“胡说!”钟王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恼火,“都哪儿跟哪儿!这一回去天津,是去接普鲁士访华代表团的!人代表团里头,王太子、太子妃、亲王、公主什么的一大堆,咱们这边儿,总也得有个王爷出面儿,做皇家的‘代表’吧?”

微微一顿,“三哥是政府的头脑,代表政府的,他既代表了政府,就不大好再代表皇家了;另外,他是皇夫——是‘夫家’那边儿的人,也不大好做皇家的‘代表’——这才抓了我的差!关什么‘大用’不‘大用’的事儿?”

“不是吧?”孚王不以为然,“亲王、郡王一大堆,为什么别人的差都不抓,偏偏抓你八哥的差?”

“什么叫‘偏偏抓我的差’?”钟王说道,“就像你说的,那么些个亲王、郡王——反正,总要从中抓一个谁的差的——难道,抓到谁的差,就是谁要‘大用’了?难道,接一回泰西的‘访华代表团’,就得送一个王爷进军机处?——嘿,军机处就那么几间屋子,装的下吗?”

孚王愣了一愣,钟王的这个话,倒是不大好驳。

“可是,你的排名,在曾涤生、文博川之前啊……”

钟王“嗐”了一声,“这能说明啥?都说了,人普鲁士那个代表团,是王太子领的衔!咱们这边儿,如果把代表皇家的王爷放到后头去,好看吗?咱们自个儿或许无所谓,普鲁士人的脸,先下不来了!”

“呃——”

孚王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想了一想,“那……‘大用’什么的,三哥也没有……透一点儿什么意思给你?”

钟王刚要说话,六福进来了,于是,两兄弟打住了话头。

六福一出去,钟王就说道:“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那就怪了!”孚王狐疑的说道,“那……外头的这些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我怎么晓得?”钟王再次皱起了眉头,“这几天,我也在为这事儿苦恼呢!没法子见人!没法子辩解!——唉,如果这些个荒唐说法,不小心传到了三哥那儿,还不晓得——唉!还不晓得他会怎么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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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我真有点儿等不及了

“对啊,”孚王笑着说道,“说不定,关三哥还以为,这些个话,就是打大木仓胡同这儿传出去的,嘿,咱们钟郡王,伸手要官做呢!”

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也正正戳到了钟王的痛处,他脸色立变,“啪”一下,在案几上拍了一掌。

孚王立即双手合十过顶,连连摇动,做了一个求饶的姿势。

钟王的脾气发不出来,只好扭过头,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闷闷的“哼”了一声。

“唉!”孚王说道,“八哥崖岸自高,我自愧不如——本来,我可是打算‘伸手要官’的!若真像你说的这样,我这个官儿,只怕没啥戏唱喽!”

钟王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要撞一撞你的木钟么?”孚王说道,“原本想着,若外头传言属实,你果然进了军机,那就要请八哥带挈带挈我,在三哥那儿,替我美言两句,也派我一个正经差使,叫我也过一过官瘾!”

钟王颇出意外,想了一想,“正经差使?你有正经差使啊!前不久,你才加了‘内廷行走’,奉旨‘管理乐部’啊!”

乐部主管乐舞,主官曰“长乐”,由礼部满尚书兼署,其下神乐署掌效庙、祠祭乐章佾舞,和声署掌殿廷朝会、燕飨乐舞;有时候,礼部满尚书之上,还会派定一名王公亲贵,“管理乐部”或“总理乐部”。

孚王一声冷笑,“那叫‘正经差使’?‘内廷行走’不过是个虚衔,皇子成年,谁没个‘内廷行走’的头衔?至于‘管理乐部’——”

说到这儿,打住,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之中,透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你别看不起这个差使!”钟王说道,“这个差使,老庄亲王也是做过的!再者说了,王公里头,你是顶通音律的,能和你比的,也就是奕谟了,叫你‘管理乐部’,不是适得其所?”

老庄亲王,指的是圣祖第十六子允禄;奕谟,前文交代过了,已故的惠端亲王第五子,号“心泉贝子”,在大年初二宁寿宫“曲宴”上唱“子弟书”《凤鸾俦》的那一位。

“什么叫‘适得其所’?”孚王说道,“我最烦这个‘适得其所’!好像我会玩儿几件乐器,会唱两句戏,就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了似的!”

顿了顿,“再者说了,老庄亲王是‘总理乐部’,我是‘管理乐部’!”

“不过一字之差,”钟王说道,“有什么区别……”

“一字之差,”孚王没容他八哥说完,“区别大了去了!”

顿了顿,“还有,老庄亲王是什么情形下‘总理乐部’的?犯事夺爵,又坐与胤礽子理亲王弘皙往来‘诡秘’,停双俸,罢都统!穷极、闲极,无聊到了头了,才命‘总理乐部’!可以想见,这是桩什么差使!”

钟王笑了,“你怎么不说老庄亲王‘总理乐部’之后又‘复授议政大臣’呢?看,‘总理乐部’了,就能‘授议政大臣’了,你说这是一桩什么差使?”

“嗐!”孚王说道,“八哥,你拿我开涮呢?老庄亲王的‘总理乐部’和‘复授议政大臣’,中间隔了十来年,这前头、后头,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顿了顿,“还有,老庄亲王那阵子,乐部大约多少还有点儿事情可做,现在的乐部,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不定哪一天就裁撤了也说不定!我看,要说‘正经差使’,就算去轩军军乐团做个‘团长’,也比‘管理乐部’正经些!”

“得,”钟王说道,“我不跟你争了——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吧?总不成,真去轩军军乐团做‘团长’吧!”

“有什么不可以?”孚王说道,“三哥要我,我就去!”

“你这么说就是抬杠了——有意思吗?”

孚王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道,“哪怕,叫我‘押班’,也是好的呀!”

哦,明白了,你想要的官儿,是这个呀。

“押班”也叫“带班”,就是“叫起”的时候,将入觐的大臣带到御前,“叫起”之后,再将该大臣带出殿去。除了军机“叫起”不许旁人在场之外,一般大臣入觐,负责“押班”的,都是由头至尾在场照料,此谓之“押”。

“带班”、“押班”,本是御前大臣的责任,不过,御前大臣地位崇高,人臣之极,数量有限,还多是兼职——譬如咱们的辅政轩亲王,有的时候,实在忙不过来,所以,御前大臣之外,也会安排某些身上有“内廷行走”衔头的、爵衔较高的亲贵做“押班”的差使,譬如钟王。

“押班”不掌实权,不过,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差使。

“押班”的大臣,并不参与“叫起”的讨论,但是,因为全程在场,皇帝和入觐的大臣说了些什么,都清清楚楚,不折不扣,“与闻机密”。

还有,“押班”的算是皇帝和入觐者的“中间人”,负有控制“叫起”的场面和节奏的任务,皇帝和入觐者之间,彼此不清楚、不明白的,“押班”的要上联下通,皇帝和入觐者眼看着要吵起来了,“押班”的要想法子降温。

单论爵衔,孚王确有“押班”的资格,可是,说到资历以及能力,就差的太远了;就是钟王,也只能“押”一些没那么重要的“起”,真正重要的“起”,譬如曾国藩、左宗棠一类大员入觐,一定是关卓凡自己亲自“带班”的。

反倒是地位更高的人物入觐——譬如他六哥,倒可以交给钟王“押班”,因为如果恭王和“上头”吵了起来,也只好由得他们吵去——没有人有资格去控制他们的“场面和节奏”,所以,哪个“押班”,都一样。

“你分府还没多久,”钟王说道,“总要再过个一、两年,‘上头’才会考虑派你这一类的差使,现在……稍稍早了一点儿,用不着这么心急。”

“我还真有点儿心急——”孚王似笑非笑的,“八哥,你开始‘押班’,不就是我眼下这个年纪吗?”

“这……此一时,彼一时。”

“怎么个‘此一时,彼一时’法儿呢?”孚王还是似笑非笑的,“彼时的八哥比较聪明,此时的我,比较笨一些?”

这话就不好听了。

钟王大皱眉头,“老九!你混说什么呢?我是这个意思吗?”

孚王再次双手合十过顶,连连摇动,“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双手落到脸前,再摇了一摇,“所以,才要请八哥指教啊!”

钟王踌躇半响,咬了咬牙,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好吧,我就跟你说了——不然,瞧你那个不服气的样子,东跳西串的,迟早折腾出事儿来!”

“我是有点儿不服气——不过,可不是不服八哥你的气。”

“得,”钟王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

过了片刻,“我‘押班’,确实早了些,不过,不是因为我聪明什么的——”

顿了顿,“而是,‘彼时’,‘上头’要笼络亲贵。”

“瞧八哥你这个郑重其事的样儿!”孚王说道,“我还以为,‘彼时’,真有什么惊天的大秘密呢!”

微微一顿,“是啊,‘彼时’,‘上头’是要笼络亲贵;可是,‘此时’也是一样的——难道,现在‘上头’就不要笼络亲贵了?”

“你真这么想?”

“当然!”

钟王微微摇了摇头,“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钟王轻轻吐了口气,声音好像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似的,“你该好好儿的想一想,五哥、六哥、七哥,都什么下场!”

*

第一五七章 吓到了

孚王一呆,张了张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道:“五哥、七哥……那是他们自个儿瞎折腾,怪得了谁?”

突然想起钟王方才说的“瞧你那个不服气的样子,东跳西串的,迟早折腾出事儿来”——话里头也有个“折腾”,心中不禁一紧。

钟王紧盯着他,“那六哥呢?”

孚王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说话了。

“就是五哥、六哥,”钟王说道,“你也得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儿?”

“我又不会像他们那样子乱来……”

钟王微微冷笑,“不会?”

顿一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五哥、六哥也跟外头瞎传我似的,进了军机,管了部,你说,他们还会那样子乱来么?”

“这……”

“说一千,道一万,”钟王说道,“他们俩,还不就是因为所求不遂,欲壑难填,终于铤而走险?”

“八哥,”孚王说道,“五哥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可是,你这么说七哥,似乎——”

“你以为,”钟王冷笑,“七哥仅仅是因为不满咱们那位侄女儿做皇帝,才要‘清君侧’的?跟你说——如果咱们那位侄女儿请他进军机、做宰相,他早就颠颠儿的‘满’了!还会去发那个疯?”

“这……”

“七哥想的是进军机,”钟王说道,“五哥呢,想的不过是个宗人府的宗令——他还没敢想军机呢,就把自个儿折进去了!”

顿了顿,“拿你来说,现在叫你‘管理乐部’,你觉得没劲儿——好吧,就算叫你去‘押班’了,刚开始的时候,你可能兴兴头头的,可是,日子一长,你肯定还是觉得没劲儿!为什么?只能听、只能看,不能说、不能真管事儿呀!”

孚王目光游动,不过,没有出声反驳。

“到时候,”钟王继续说道,“你肯定就想‘更进一步’了,小事儿——就像‘管理乐部’什么的,你看不上;大事儿——什么是大事儿?”

微微一顿,“还不是管部、进军机?——那不就走上五哥、七哥的老路了?!”

孚王强笑道,“八哥,你说的怪渗人的——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钟王说道,“人心苦不足!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开始就啥也别想!不然,愈想,愈不服气,愈不服气,就愈——”

顿了顿,“反正,最好就是‘上头’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不叫你干呢,你就老老实实的呆着,安富尊荣——不比在外头东跳西串的瞎折腾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孚王说道,“你是说,‘上头’已经变了——大局已定,大权在握,已经没有笼络亲贵的必要了?”

“我不是说没有笼络亲贵的必要,”钟王说道,“我是说——不是这个笼络法儿!‘上头’不会拿紧要的位子来笼络亲贵——你明白吗?”

顿了顿,“其实,‘上头’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什么‘大局已定,大权在握’,而是打一开始,‘上头’就要把这些紧要位子,拿在自己的手里——如果这些位子原在亲贵手里,那就得从亲贵手里拿过来!不然,五哥、七哥——不去说他们两个了,说六哥——不然,六哥怎么会‘退归藩邸’?”

孚王不吭声。

“有时候,有些念头,”钟王缓缓说道,“想着想着,能吓自己一身冷汗——我想,五哥、六哥、七哥,挨个儿的出事儿,接下来,该轮到谁了?五、六、七……接下来,不就是八了吗?”

孚王浑身一震,“嗐,八哥,你瞎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呢?你……你和三哥,一向走的近……”

“走的近管什么用?”钟王说道,“之前,三哥和六哥走的不近?哪个不把三哥看成六哥的铁杆儿?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这……”

“这一回,”钟王说道,“我如果也像你似的,因为去了一趟天津,接了一次普鲁士代表团,排名又靠前些,就以为自己要‘大用’了,就开始上跳下窜了——”

说到这儿,重重“哼”了一声,打住。

孚王的背上,起了一层寒栗,“八哥,你的意思,该不是说……三哥故意拿这个来试探你吧?”

钟王默然,半响,说道:“应该不至于——不过,我也不去想那么多,我只守着自己的本分,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就是了。”

过了好一会儿,孚王说道:“八哥,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你到底是啥时候生出来的啊?之前……不觉得你是这么想的呀?”

“有些念头,”钟王叹了口气,“七哥出事儿之后,就生出来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模模糊糊的,真把这些东西想明白,还是这一回去天津。”

“天津……怎么啦?”

“天津……把我给吓到了。”

孚王愕然,“吓到了?”

“是,吓到了,”钟王面色凝重,“是阅兵……阅兵把我吓到了。”

“阅兵?”孚王还是不解,“这……我就不明白了。”

“你没在场,”钟王说道,“没看到那些兵,是不能明白,如果你在场——”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以前,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子的一支兵!——”

吐一口气,“待亲眼看到了轩军,才晓得,七哥的‘清君侧’,有多么可笑!有多么不自量力!——在这样子的一支兵面前,你什么不该有的想法,都不要有!”

孚王隐约晓得钟王的意思了,兄弟俩一时无语。

不过,孚王的关注点似乎转移的很快,“轩军这么厉害,想来,这一回,咱们和法国人的这一仗,是赢定了的喽?”

“兵凶战危,”钟王说道,“我又不懂军事,怎么敢说赢定不赢定?不过,照我看,如果这样子的一支兵还打不过法国人,我也不晓得,还有什么样的兵打得过法国人了!”

“这么……厉害?”

钟王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孚王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一笑,“哎,说起不懂军事——我给你说个笑话儿,是世铎的。”

世铎,礼亲王世铎。

“世铎?”

“是,”孚王说道,“你晓不晓得,世铎拟了个折子,准备给朝廷献上一条奇计,说是可叫法国人‘首尾难顾,一战而溃’?”

钟王倒有些好奇了,“不晓得——奇计?什么奇计?”

“世铎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出来,”孚王说道,“印度并不都是英国人的,法国人在印度也有一块地盘,他的‘奇计’就是,拿一支兵,去打印度的法国人,叫法国人越南、印度两头顾不着,此所谓‘首尾难顾’也。”

“打印度?怎么去,走海路吗?”

“不是!”孚王笑道,“好玩儿就好玩儿在这里了——世铎说,应该行唐朝王玄策故事,从廓尔喀或是西藏进印度,此谓‘拊敌之背’,法国人再也想不到,头顶掉下这样一支兵来,,必‘一战而溃’!”

“啊?行得通吗?我不熟悉那边儿的地理,法国人在印度的地盘……和廓尔喀或西藏接壤吗?”

“当然不接壤了。”

“那怎么‘拊敌之背’呢?”

“向英国人借道啊!”孚王说道,“世铎说,咱们跟英国人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目下,就有两位英国公主在咱们这儿呢!”

“这……太匪夷所思了吧!”

“可不是!”孚王说道,“先不说英国人肯不肯借这个道,单说从廓尔喀或西藏进印度——那得绕多大一个圈儿啊!”

“是啊,西藏那个地方——那是能累死马的!”

“反正,大伙儿都等着看笑话!”孚王说道,“世铎自个儿,倒是起劲儿的很,到处找些‘知兵’的人替他参谋呢!”

听到“知兵”二字,钟王目光微微一跳。

“之前,”孚王继续说道,“世铎不就替今上拟了个什么‘熙乾’的年号么?结果,没一个人搭理他!这一回,耐不住寂寞,又跳出来了!”

顿了顿,“八哥,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上头’像防贼似的防着亲贵,世铎这么瞎折腾,会不会……触霉头啊?”

钟王默然片刻,“应该不至于吧——他到底是好心。”

顿了顿,“还有,就像大伙儿都觉得的——他到底是‘可笑’,既然‘可笑’,‘上头’就应该一笑置之,不会生出什么戒心;如果他的‘奇计’真有些道理的话,‘上头’反倒难办了——”

说到这儿,打住了。

“咦,八哥,你这个看法,倒是……别具一格啊!”

钟王淡淡一笑。

“得,不说世铎了,”孚王笑嘻嘻的,“八哥,你给我讲一讲轩军到底怎么个吓人法儿吧!反正,我没亲眼见着,再怎么吓人,也吓不坏我……”

*

第一五八章 伊克桑的苦恼

京津线天津至北京方向,一列火车,吞云吐雾,穿行在广袤的田野中。

伊克桑从包厢的窗户望出去,出发的时候,还是春光明媚的,可是,现在起了风沙,窗外风卷黄沙,一片迷茫,新萌的草木,变得绿不绿、黄不黄,一片又一片,看上去都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他厌恶的皱了皱眉,收回了视线。

勤务兵过来请示:茶还是咖啡?

伊克桑摆了摆手,“都不用,你让我一个人安静呆会儿!”

勤务兵晓得伊军门的心情不好,没再说什么,悄悄的退了下去。

伊克桑的心情确实不好。

昨天,上谕明发,“张勇、丁汝昌、姜德督办桂、越军务。”

嗯,一口气出来三位钦差大人。

整篇上谕,不过寥寥三、四句话,却有三大“毒点”:

第一,迄今为止,对法国人的“最后通牒”,朝廷未给出任何直接的回复,这道上谕,可以视为某种间接的回复了——

你要战,便作战!

第二,桂是广西,越是越南,桂为后方,越为前线,两者之中,越才是重点,但桂、越并列,越还排在桂之后,隐含着这样的一层意思——

属土也好,藩属也好,对中国来说,都一码事儿,反正,“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于“越”,俺们拥有和“桂”同样的权利。

第三,是轩军内部的事儿,也是伊克桑最关注的——

他认为,上谕本该这么写的,“张勇、丁汝昌、伊克桑督办桂、越军务”。

结果——

唉!

越南战场陆上一线,最高指挥官以张勇为正、姜德副之的决定,不是昨天才做出的,伊克桑也不是昨天才晓得的,不过,上谕发布,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张勇为正,伊克桑没有意见,克山是副军团长嘛!可是,姜德副之——凭什么?!

在伊克桑看来,张勇副手的位置,实实在在,应该是自己的。

论资历,自己远在姜德之上——轩军诸将之中,自己的资历,仅次于丁世杰和张勇,可以说,丁、张、伊三个,是最早跟着王爷打天下的三个,那个时候,他姜德还在哪里混着呢?

论战功,自己较之姜德,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自己是轩军诸将之中,唯一一个有独立执行“战略任务”经验的——

西藏生乱,波及川边瞻对、理塘,自己受命入川平叛,由天津而川边,辗转近万里,那是一次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战略级”的行动。

未曾想,在“督办桂、越军务”的竞争中,自己川边藏区平叛的资历,竟然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负资产”——

有人半开玩笑的说,功劳不能都让你伊子山一个人占了呀,也要让一点给别人嘛!上一回去川边,是你伊子山;这一回去越南,就换个人吧!

操!这叫什么话?

上一回,这一回——能比吗?!

上一回川边平乱,轩军的作用,其实主要是“威慑”,兵锋尚未伸入瞻对,叛军头目贡布朗杰父子就“自缚请降”了。

其后“改土归流”,情形亦仿佛:色达土司勒兵观望,轩军即向色达挺近,先锋团进至打箭炉的时候,色达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杀掉了自己的主子,向朝廷投诚。

由始至终,一枪未发。

究其竟,双方实力相差太远,叛军自知无力与抗,不投降的话,只有“玉石俱焚”、“老少无遗”一条路可走了。

因为成功太易,功劳也就有限。

这一回可就不同了!

法国人的战力,较之瞻对叛军,天壤有别,打败法国人,那是“不世之功”!

之前,平美国南逆,平日本长逆,以及平洪、捻、回,都要相形见绌了!

什么叫“功劳不能都让你伊子山一个人占了”?这不啻说,来来来,这一粒芝麻你拿好,那颗西瓜,你就不要去想啦!

焉有是理?

这也罢了,最关键的是,对法之战后,轩军的格局,将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调整,若不能成为对法之战的领军人选,在这次即将到来的大调整中,就可能被摆到一个很不如意的位置。

王爷那儿,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对法之战后,轩军将拆分为两到三个军团,原来的“松江军团”的番号,可能作古,或者只作为一个“别号”保留下来。

轩军现在的军团,即松江军团,既不是最大的战术单位——轩军最大的战术单位是师,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单位,严格说起来,仅仅是一个管理和协调的机构;拆分之后的新军团,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单位,不过,这一层并没有定下来,因为有不少人觉得,如是者,军团长的权力就未免太大了。

当然,有一点,还是有基本共识的:军团迟早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单位,只不过,应该在轩军进一步扩军——至少扩多一倍,也就是说,在至少能够组成五到六个军团的情形下,再来推行这个“改革”,更加的稳妥一些。

新军团是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单位”,还是暂仍其旧,只是作为一个管理和协调机构,并不是伊克桑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军团长以及副军团长的人选。

松江军团如果一分为二,两个军团长,一个自然还是华尔,另一个,自然就是张勇,这都是不消说的。

副军团长呢?

华尔是美裔,他的副手,绝不能还是美裔,一定是一个华人;张勇的副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华人,也可能是美裔。

两个美裔师长,福瑞斯特憨厚有余,白齐文则气量太狭,似乎都不是将来要独当方面的军团长的合适人选。

还有一点,大伙儿——包括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本人在内——都是心知肚明的:

华尔是一个特例,到了军团长这样级别的位置,华人一定比美裔的机会更大一些,所以,张勇的副手,华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至于炮兵师师长安德森和军团参谋长施罗德,尚未入籍,不在考虑之列。

几位华人师长,伊克桑和姜德的资历、战功,皆远超同侪,副军团长如果是华人,就只能从他们两位中选择了。

如果两个军团长都是华人,那是最理想的,不必争抢,伊某人一个,姜某人一个,皆大欢喜。

可是,如果张勇的副手是福、白二人之一呢?——无论可能性是大是小,这种选择,总是不能完全排除的,毕竟,轩军的情形很特殊,“华、洋搭配,干活不累”,未必不是王爷的考量之一。

如是,伊、姜二人,就只好去争华尔副手的位子了。

松江军团如果一分为三——

那就更刺激了。

三个军团长,华尔一个,张勇一个,第三个——军团长不比副军团长,出现第二个美裔军团长的可能性极低,则松江军团若真的一分为三,几乎可以肯定,这第三个军团长,一定要在伊克桑和姜德中二择其一了。

一想到“军团长”三个字,伊克桑的心,就“怦怦”的跳了起来。

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完全理解伊军门的心情何以如此灰恶了:

打完法国人,立下“不世之功”,姜德累积的战功,将远超伊克桑,伊克桑有限的资历的优势,将完全被姜德的战功的优势盖过,则不争则已,一争,不论是争军团长还是争副军团长,伊克桑必然都要败下阵来。

现在,伊克桑只能够祈祷松江军团一分为二而非一分为三,而且,张勇的副手,一定要是个华人。

唉!

不晓得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对那个姓姜的,愈来愈好?

*

第一五九章 何以解忧?

姜德的亲事,是王爷亲手撮合的,而且,明发懿旨“指婚”,这份风光,是一般人包括自己比不得的。

这也罢了,最关键的是,那位未过门的姜夫人的身份——玉儿本人的出身虽然有限,却是圣母皇太后的贴身侍女,而王爷和圣母皇太后的“特殊关系”,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则他们两位替姜德和玉儿“拴”的这门婚事,就连瞎子都看的出来,是对当事人的极刻意的笼络。

还有,玉儿是旗女,姜德是汉男,为了“拴”成这门婚事,圣母皇太后和王爷连旗汉之别也不顾了,姜德的婚事,就由此拥有了一层“破除旗汉樊篱”的重大意义,愈加显得金光闪闪了。

可是,在婚事上头,认真说起来,自己其实也并不逊色于姜德啊!

自己的婚事,也是王爷亲手撮合的;而且,夫人的祖父,是慈丽皇太后的父亲庆海的大舅子,即是说,夫人是庆海的内侄孙女,自己呢,是庆海的内侄孙女婿,也即是说,自己同慈丽皇太后,非但同为他他拉氏一族,还是正正经经的亲戚!

由是,自己和王爷、皇上两夫妻,也就是正正经经的亲戚了啊!

姜德和他还未过门的老婆,再怎么攀扯,也不能同王爷以及圣母皇太后攀上亲戚啊!

还有,圣母皇太后到底已经“撤帘”了,现在住在紫禁城里的,可是慈丽皇太后!姜德这门婚事的分量,应该没有之前那么重了才对啊!

此消彼长,更上层楼的那一个,应该是自己才对啊!

怎么会——

唉!怎么想,怎么不忿气!

伊克桑隐隐有一个感觉,因为在冯姓班长殴伤李姓士兵以及马进忠偷出营房两案上,自己站错了队,“小站会议”之后,王爷对自己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两个案子,回头去看,伊克桑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的。

两个案子的案由,事儿都没有多大,可是,伊克桑后来想明白了,案子虽然不算大,但如何处置冯姓班长和马进忠,却代表了王爷治军的大方向、大原则,在这种事情上同王爷拧着干,那是——

自寻死路。

不过,他的“感觉”,也仅仅是“感觉”,并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可以支持,“小站会议”之后,王爷对自己的信用,一仍其旧,包括杀李世忠、平叛川边一类重大而敏感的任务,都交给了自己。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婚事,就是“小站会议”过后,王爷替自己撮合的呀!

如果说王爷真因为冯姓班长殴伤李姓士兵以及马进忠偷出营房两案对自己不满,又怎么会替自己撮合这样一门好婚事呢?

这真的是一门很好、很好的婚事。

夫人二九年纪,容貌娟秀,性格纯良,而且,幼承庭训,知书达理,处事既温和,也公道,家里老老少少,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衷心服帖的。

不论伊克桑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和和睦睦;亦不论他在外头有多少的烦恼,在夫人这朵温柔的解语花前,都会烟消云散。

伊克桑出身极其微寒,入伍又早,长年戎马,风餐露宿,刀头舔血,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就是神仙日子了!

夫人曾经委婉表示,老爷可以纳一、两房的侍妾,“也算是为我分劳”,伊克桑断然拒绝,他虽然说不出什么“一生一世”之类的话,却实实在在,一心一意,只摆在夫人一个人身上,绝对没有生过一点儿旁骛的念头。

事实上,在女色上头,伊克桑一向洁身自好,从不涉足风月场所,这一点,他和姜德,判然有别。

姜德在加入轩军之前,就是窑姐儿最欢迎的那种客人了,目下,虽然还未正式成亲,却已经收了两房妾侍了。

当然,纳妾之前,都得到了圣母皇太后的“御准”,明面儿上,都算是那位未过门的夫人的意思——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你圣母皇太后扣着人家正经夫人不放手,还不给人家纳两房妾?

不然的话,血气方刚的,长夜漫漫,叫人家怎么熬呢?

因此,“私德”方面,伊克桑是颇看不起姜德的——别的不说,单这一点,我就该居你之上!

哼!

伊夫人的家世也很好,祖、父两代,都是翰林出身,父亲端善,还放过好几任学差,宦囊丰富,真正“清华贵重”,不比普通翰林,只有“清华”,没有“贵重”。

认真说起来,伊夫人的家世,其实比慈丽皇太后的母家,也即“后家”,还要强不少。

女儿既做了皇太后,庆海自然就封了“承恩公”,不过,除此之外,一仍其旧,依旧在工部屯田清吏司,做他的员外郎。

庆海为人,老实本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倒是管部的文祥过意不去,做主要升他的官儿——好歹升个郎中吧!

消息传进宫里,慈丽皇太后派人传信儿:郎中位份虽然不高,但也是国家名器,不可滥授,更不可以因为我的关系,开悻进之门。

文祥解释,承恩公多年勤勤恳恳,不无劳绩,升郎中不过循资迁转,绝无“滥授”之嫌。

慈丽皇太后还是不同意,说,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文中堂你一定要这么做,那就是逼我干政了。

这顶大帽子抛出来,文祥只好放弃了。

于是,庆海还是继续“勤勤恳恳”的做他的员外郎。

慈丽皇太后的“严于律己”,自然传做美谈,不过,也有少数人暗地里说,文中堂实在是表错了意,人家庆海有那样一个了不得的外孙女婿,“照应”什么的,难道还要朝廷来出面儿?

就像圣母皇太后的兄弟照祥,除了袭了“承恩公”,加了个“散秩大臣”的虚衔之外,再没有任何正经差使了,可是,方家园内里,起居的豪奢,却过于王侯,钱都哪里来的?难道是户部给的?又或者是圣母皇太后的梯己?

都不是!

嘿嘿!

好了,话头扯的略略远了些,总之,对于自己的亲事,伊克桑还是很感激王爷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家在北京,人在天津,不能时时和夫人见面。

夫人曾经说过,她可以把家搬到天津,“就近侍候老爷”。事实上,小站附近,官港一带,也有轩军专门为中高级军官建造的“家属区”,一水儿的小洋楼,还有暖气、抽水马桶、自来水等一整套的洋玩意儿,起居是很舒服的。

环境也很好,有花有草,有树有水。

只不过,无论如何,“家属区”同外界处于一个相对隔绝的状态,出入不便,伊克桑既不忍夫人过这种清冷的日子,同时,岳父、岳母都在堂,夫人和父母的感情又很好,亦不忍她和父母分隔,夫人搬家的建议,就没有同意,反正,现在通了火车,来往北京、天津,也十分方便了。

本来,照朝廷的规矩,封疆大吏入京,一定要奉旨才行,不过,轩军高级将领不受此例规管,因为张勇、伊克桑等人身上的“提督”,都是“遥领”,并不赴本任,就如伊克桑,他是安徽提督,但非有特别任务——如杀李世忠,并不会跑到安徽去。

不过,不论级别高低,离开天津,假是一定要请的,伊克桑一收到“张勇、丁汝昌、姜德督办桂、越军务”的上谕明发的消息,立即就向“军事委员会”请了假,第二天一早就上了火车,直奔北京而去。

此时此刻,何以解忧?

唯有家,唯有爱妻。

*

请一天病假,谢谢。

如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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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夫君救命!

一见夫人的面儿,伊克桑的心里,便微微的“咯噔”了一下。

夫人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令他如沐春风的笑容,可是,眉宇之间,隐约郁结,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念头,无论如何,排遣不开;而目光闪烁,也没有了往常那种秋水般的光亮,甚至同伊克桑的目光一对,便下意识的移了开去——竟有些不敢和夫君直接对视似的。

总之,笑还是在笑,可是,那是一种勉力维持、岌岌欲坠的笑容。

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暖房中一朵花儿一般长大,没有经历过任何的大风大浪,还没有能力将所有的心事,都隐藏在温婉的笑容之后。

换一个大大咧咧的,未必第一眼就能发现伊夫人的异常,但伊克桑对夫人的神态笑靥,异常敏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还没坐定,侍女还没上茶,他便确定:情形有异,家里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上过茶,伊克桑将侍女支了出去,然后转向夫人,温言说道:“我瞧你好像不大高兴似的——怎么,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吗?”

夫人身子一颤,脸上的笑容,立即无影无踪了,勉力压抑的惊恐,随即浮现出来,“家里都好,是,是,是——”

说了三个“是”字,说不下去了。

她的神情,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伊克桑心中大为不忍,伸出手去,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你慢慢儿说——一切都有我。”

夫人喘了口气,声音中已经带出了哭腔,“是父亲……”

父亲,自然是指她自己的父亲,伊克桑早就父母双亡了。

“岳丈?”

“是……”

又喘了口气,伊夫人终于把话说了出来,“父亲惹上人命官司了!”

伊克桑微微一惊,“人命官司?”

脑子里转着念头:岳丈端善,官居詹事府少詹事,那个位子,清华贵重,与人无尤,与世无争,端善本人的脾性,也很温和,能惹上什么人命官司呢?

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伊夫人已站起身来,往地上一跪,泪水长流,“老爷,求你……救一救父亲!”

“别这样,起来!慢慢儿的说——”

伊克桑弯下腰,将夫人搀了起来,“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有我!”

待夫人坐好了,伊克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给我送信儿呢?”

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扬开来,不然,就是家里不送信儿,自己也该收到消息了。

“半个月前的事儿,也不晓得怎么跟老爷说……本来……以为已经没事儿了,谁知道……”

“好,好,”伊克桑说道,“我不打岔了,你慢慢儿从头说起吧!”

“半个月前,”伊夫人依旧是一脸惊忪的样子,“父亲有一个学生,请父亲去听什么‘髦儿戏’……”

说到这儿,打住,等着丈夫发问,果然,伊克桑问道,“髦儿戏?那是什么?”

“就是女人唱戏……”

“女人唱戏?”伊克桑颇为意外,“洋人是男、女都唱戏的,咱们中国——上海那边儿,好像开始有女人唱戏了,不过,北京这边儿也有了?——我倒不晓得。”

“这个女戏子,”伊夫人低声说道,“不唱戏园子的,也不出去唱堂会,只在‘下处’……唱的。”

“下处”,指的是优伶的本寓。

伊克桑心中一动:只在“下处”唱?那不成了——

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你说下去吧。”

伊夫人的声音,愈发的低了,苍白的面孔上,也泛起了红晕,“那天晚上,父亲就留在了那个女人的‘下处’……”

果然。

伊夫人停了下来,微微的喘着气,好像方才这两句话,有着很大的重量,说出来,花了很大的气力似的。

伊克桑再次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一按。

过了一会儿,伊夫人面上的红晕消散了,脸色显得愈加苍白,“当天晚上,不晓得为了什么事情,父亲同那个女人吵了起来,期间,拉拉扯扯的,你来我往,一不小心,那个女人,就跌了一跤,碰到了桌角还是墙角什么的——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人,就没有救转过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伊克桑的头皮,隐隐有些发麻。

岳丈的这桩烂事儿,牵扯的,不止是人命,还有“官常”——真正叫“有玷官常”!

如果个中情形,果然如伊夫人所说,那个女戏子是因为自个儿“失足”跌死的,那么,端善这儿,偿命是不至于的,可是,“丧心病狂”、“卑鄙无耻”的考语,是绝对逃不掉的,一撸到底之后,“永不复用”、“交本旗管束”,是必定的——这还算轻了,整的不好,发谴、军流什么的,也不稀奇。

“你方才说,”伊克桑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本来以为已经没事儿了’——什么意思呢?”

“父亲那个学生,”伊夫人说道,“替父亲向那家人赔了一大笔钱,那家人答应……不再追究了……”

“那家人?”

“是,”伊夫人说道,“那个女戏子,还有一个叔叔、一个婶子。”

伊克桑微微皱眉,“亲叔叔?”

“呃,似乎是的,不过,这也不大好说……”

伊克桑沉吟片刻,“赔钱——怎么?是岳丈的学生赔的?不是咱们自个儿赔的?”

“是,”伊夫人低声说道,“很大的一笔钱,具体数目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咱们自个儿……拿不出来。”

好家伙。

端善是放过两、三任学政的人,再清廉,宦囊也不是瘪的,居然拿不出这样一笔“买命”的钱?

这个数目,到底是多大?

当然,里面夹着人命,夹着“官常”,对方狮子大开口,也没什么稀奇。

“岳丈的这位学生——是他外放学差时的学生吧?”

“是,姓李,是父亲做安徽学政时的学生。”

就是说,端善是秋闱的主考,李某是中式的举人。

“这位李先生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不过,身上捐了一个同知。”

举人,商人,捐班的同知。

嗯,有点儿意思。

“如此说来,”伊克桑说道,“事情不就了结了吗?不过咱们欠人家一笔钱,慢慢儿还就是了,怎么——”

“唉,”伊夫人说道,“我们自个儿,本来也以为事情了结了,谁成想——”

说到这儿,又有点儿喘不上气儿来的样子了——下面的话,真的有很大的重量,说出来,真的要花很大的气力了。

“不管怎么着,你直说就是——”伊克桑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再说一次,一切都有我。”

“姓李的……对父亲说,”伊夫人终于极吃力的把话说了出来,“他要……见一见你。”

伊克桑目光一跳,语气还是很平静,“哦?要见我?有没有说,为了什么呢?”

伊夫人的话,更加涩滞了,“没说,就说……仰慕你什么的……”

仿佛朝廷的“亲贵不得交通朝臣”,轩军也有“将领不得交通朝臣”的规矩;朝廷对于亲贵的约束,只是“具文”,形同虚设,可是,轩军的这条规矩,虽然从未摆到台面上,却没有任何人敢于轻易违反,即便桀骜如吴建瀛者,对于这条“潜规则”,亦十分小心谨慎。

因为,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王爷是极在意这件事情的。

不然,你以为陈亦诚那帮子人是做什么用的?

关于轩军的“将领不得交通朝臣”,外人自然不知底细,可是,伊夫人父女是清清楚楚的——没有公务,即便尚书侍郎,伊克桑都不会轻易与之往来,何况一个捐班的同知?

端善不会不把这个情形告知李某,即便如此,伊夫人还是将李某的要求转致夫君,则端善受了李某的挟制,是不消说的了。

“父亲说,”伊夫人觑着丈夫的脸色,小心翼翼的,“也许,姓李的是想做些军需的生意……”

伊克桑微微一笑,“轩军的军需,皆由粮台负责,粮台自成系统,不关我们军事主官的事情,做轩军的生意,甭说找我了,就找华军团长,也是没有用的。”

顿了顿,说道:“先不说这个了——这样吧,我先见一见岳丈。”

*

第一六一章 做局,入彀

当天下午,伊克桑就陪着夫人,回了娘家。

当然,所谓“娘家”,也在四九城里头。

岳母见到伊克桑,脸上的笑容,同早些时候女儿见到女婿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努力讨好、勉力维持、岌岌欲坠的笑容。

岳父见到伊克桑,可就笑不出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本来一个气度雍容的洵洵君子,眼睛都不晓得往哪里看,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

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伊夫人母女自行回避,房间里,就留下岳父、女婿两人了。

端善挣扎着开了口,“不佞之过,牵及贤婿,真正羞惭无地……”

这话听着别扭——有岳父对女婿自称“不佞”的么?

伊克桑打断了端善的话,“这些都不必说了——咱们说事儿吧!”

“啊?好,好……”

“事儿”大致是这样子的:

“我那个学生,姓李,名致远,字复圆……”

本来,端善和这个李致远,在安徽学政任上,并没有多少往来,回京之后,更是从未通过音信,上个月,李致远却突然携重礼登门拜访老师,说自己会试不第,早已弃文就商,这一次到京里来,一是捐班,二是看一看有什么生意好做,大约是要久居长安了,今后,一切要请老师指点提携。

端善想着,李致远既打算“久居长安”,他是做生意的,自然要到处钻营交结,乡试的师生关系,虽然难比会试的师生关系,不过,到底也是一条现成的路子,如何不用?因此并不虞有他;加上李致远送的几件金石碑版,既雅致,又贵重,亦叫端善大生好感,师生二人,迅速的热络起来。

半个月前,李致远对端善说,有一个同乡,姓潘,名兴邦,算是他生意上的合伙人,也到了北京,随行的,除了夫人,还有一个侄女,乳名锦儿——潘某的兄弟走得早,锦儿自幼失怙,打小就跟着叔叔婶子过日子。

李致远说,这个女孩子秀外慧中,琴棋书画,都有涉猎,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不能及之处——皮黄唱的极好!懂行的听了,都翘大拇指,说她唱的那些戏,个中甘苦,非名家不能道,难得她一个玩票的女孩子,能有这份功力!

端善大奇:还有女人唱皮黄的?

李致远笑道:其实,拿上海人的说法,这叫“髦儿戏”——上海十里洋场,开风气之先,就连戏园子里,都有女人在唱戏了。

端善连连点头:嗯,有意思,有意思!

李致远说,他这个朋友,也很仰慕老师,很想屈老师的大驾,到他的蜗居,用一顿便饭,只不过潘某没有进过学,身上只有捐班的功名,在老师面前,自惭形秽,也不晓得,老师能不能赏他这个面子?

哦,对了,我这个朋友说了,如果老师肯赏光的话,筵席之上,除了丝竹之外,也要请锦儿“下海”,曼歌一曲,为老师侑酒。

对于端善这种宦囊丰富的翰林来说,载酒看花,寻常之事,不过,“清吟小班”的红姑娘,歌喉虽佳,唱的却不是皮黄,八大胡同有一条算一条,就没有一个女人唱皮黄的,听了李致远的话,早就心痒难耐,略一思衬,就答应了潘某的邀约。

到人家里吃饭,叫人家的女眷“侑酒”,自然是极唐突的事情,不过,端善隐隐觉得,这个“锦儿”,未必就是潘某的亲侄女——就是,也是远房的——反正,不管“锦儿”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十有八九,是潘某专门拿来交结朝臣巨贾之用的——人家是做生意的嘛!

别的不说,单单“锦儿”这个名字,就颇叫人浮想联翩啊!

所以,“锦儿”不能算是真正的“女眷”,因此,载酒看花,亦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一见了面,锦儿点漆流波,一门热络心思的端善,三魂之中,已是流去了两魂了。

待锦儿正经“开嗓”,莺声呖呖,绕梁不绝,端善剩下的那一魂,也被绕没了。

酒酣耳热,李致远说道:“老师有酒了,天色也晚了,此时回府,路上只怕不大安生,老潘,你看——”

潘兴邦连声说道,“是,是!端大人若不嫌寒舍简陋,就请在此将就一晚,明儿一早,再传轿回府吧!”

端善还在沉吟,李致远即向潘兴邦微微颔首,潘兴邦高声说道,“锦儿,来!伺候端大人安置!”

就这样,锦儿和端善便“安置”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心满意足、通体舒泰、迷迷糊糊之中,端善听锦儿问道:“大人,你答应我的事儿,什么时候办呀?”

端善微微一怔,“什么事儿呀?”

“就是休了家里的黄脸婆,娶我续弦呀!”

端善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锦儿又说了一遍:“休了家里的黄脸婆,娶我续弦!”

端善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妻死再娶,谓之“续弦”,休妻再娶,只能叫做“继室”,不过,端善自然无心纠缠这种细节,他“腾”一下坐起身来,厉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锦儿也抬起了身子,“哟,大人真是贵人忘事!——就是方才呀!大人欲仙欲死的时候,我问大人来着,大人答应我了呀!”

“欲仙欲死”之时,说了些什么,昏天黑地的,端善已不记得了,但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说这个话!

我他妈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的雏儿!

他掀开被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必是失心疯了!”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扯过衣裳,往身上套。

锦儿冷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以为是外头的‘姑娘’?——奸骗了我的身子,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做你的清秋大梦!”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了。

*

*

“我真是不晓得……”端善满脸的惊恐,“她那一跤,是怎么跌的?她扯着我不放,我只是往回夺啊,没有出力推她呀……”

伊克桑沉吟了一下,“她跌成了什么样子?”

端善在自己右额前用手比划了一下,“这儿好像破了一个洞,半张脸都埋在血里……”

“脸朝下?趴在地上?”

“呃……是的。”

“什么时候确定救不转了的?”

“我伸手去探她鼻息,当时,就,就已经没了呼吸了……”

“心口呢?脉象呢?”

“这个,我没去摸……当时,我已经慌乱的很了……”

“请了医生过来吗?”

“没有啊!如果请了医生过来,这个事儿……不就扬出去了吗?”

“嗯,请说下去吧。”

“呃……好……那个,呃,没等我叫人,潘兴邦就进来了,接着,李致远也进来了……对了,同潘兴邦一起进来的,还有他的老婆……”

*

*

潘妻一进门,便扑到锦儿光溜溜的身子上,呼天抢地。

潘兴邦顿足说道:“唉!端大人,你怎么可以强污民女呢?——这也罢了,竟然还行凶杀人!这,这——”

端善目瞪口呆:“强污民女?不是你……是你叫锦儿伺候我——”

潘兴邦打断了端善的话:“端大人!我们刚搬到北京,家里的仆役不够用,锦儿这孩子,打小就特别懂事儿,常帮着她婶子做些家务——哎,我叫锦儿伺候你,只是伺候你安置,没任何别的意思啊!没想到你——唉!”

端善的脑子,“嗡嗡”作响,差一点儿就昏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李致远,作好作歹,“老潘,端大人也是无心之失!这个……人死不能复生!来,来,借一步,咱们哥儿俩聊一聊,聊一聊!”

“聊”的结果是:十五万两银子,三天之内,交割清楚。

十五万两?三天?

端善眼前一黑,缓过劲儿来之后,结结巴巴的说道:“这样大……大一笔现钱,三天功夫,叫我哪里去……”

潘兴邦微微冷笑,端善话没说完,也只好把嘴闭上了。

“端大人!”潘兴邦面挟寒霜,“锦儿可是好人家的女儿!十五万银子,买的回她的清白?她的性命?”

顿了顿,“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目下已经入春了,过了三天,尸身可就摆不住了!”

端善晓得他的意思,眼前又是微微一黑。

“老潘,”李致远说话了,“端大人是读书人,詹事府又是地地道道的清水衙门,十五万的数目,一时半会儿的,确实也拿不出来——”

顿一顿,慨然说道,“这样吧,这笔钱,我替我老师垫上!”

端善心中怦的一跳,险些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潘兴邦斜乜了李致远一眼,“格格”一笑,“怎么?老李?你手头居然还有这样大一笔闲钱?我怎么不晓得?”

李致远微微苦笑,“我的家底你不晓得?现银都摆在内务府那桩生意上头了,去哪儿找这样一笔闲钱?是这样——内务府的那笔生意,我不做了!”

“哟!”潘兴邦说道,“你倒舍得?那桩生意,少说整一倍的利!”

“老师有难,”李致远说道,“我做学生的,怎么能够站干岸儿?再者说了,老师到底也是男人——唉,到底也是无心之失!”

微微一顿,“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看向端善,轻轻的叹了口气。

端善张了张嘴,想说“好意心领”,可是,只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好吧!”潘兴邦说道,“不过,老李,丑话说在前头:亲兄弟、明算账!你垫款,一样是三天功夫——过时不候!”

李致远咬了咬牙,“行,三天就三天!”

*

第一六二章 你拿脑袋往我的枪口上撞?

“对于李致远,”端善说道,“我本来是很感激的,可是——”

你感激他?伊克桑心里,重重一声冷笑。

“事发第四天,”端善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李致远过来找我,说,十五万银子,都已给了潘家了,叫我不必再担心了;这笔钱呢,他也不急用,我尽管慢慢儿的还,一年还一点儿,还个十年、八年的,甚至再久些,也没有什么问题——”

顿了顿,“我对他打躬作揖,说真是不晓得该怎么谢他才好!李致远说,我是老师,他是学生,这个礼,他当不起,至于‘谢’嘛,其实也简单,呃——”

说到这儿,小心翼翼的觑着伊克桑,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了。

伊克桑很平静,“他说要见我喽?”

“是,”端善涩声说道,“李致远要我……将他引见给你——”

顿了顿,“我当时就有些糊涂了,问他,所为何来呢?”

顿了顿,“李致远说,呃,‘伊爵爷当世名将,学生仰慕已久!若能一睹风采,实在大慰平生!再者说了,伊爵爷是安徽提督,造福皖民良多,别的不说,没有伊爵爷诛李世忠,皖境也不能像今天这般安静!身为皖人,很应该代乡梓向伊爵爷致意的。’”

伊克桑突然发现,端善和自己,一翁一婿,做的竟都是安徽的官儿,一个学政,一个提督,嘿。

“我大感为难,”端善说道,“对李致远说,你有所不知,轩军是有规矩的,公务之外,将领不得随意交通朝臣,再者说了,他也忙——我指的是你军务繁忙——一个月难得回一次北京,我看,这个面儿,就不必见了吧!”

“李致远的脸子,立即就放了下来,冷笑着说道,‘我为老师,尽心竭力,搭进去的,何止是全副身家?——我还替老师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奸杀民女这种事情,可不是民不告、官就不究了的!怎么?现在不过小小一个请求,老师都要敷衍我?’”

“我听到‘奸杀民女’四字,差点儿背过气去,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唉!”

嗯,至此,事情大致明白了。

“我也不晓得,”端善喘了一口气,“这个李致远,为什么一定要见你?如果——”

顿了一顿,咬了咬牙,“贤婿,如果他真有什么不法、不堪的要求,我立即仰药以殉,决不能叫你为难!”

哈,您连“仰药以殉”的话都说了出来,还不是“叫我为难”?

伊克桑微微摇头,“岳丈不可生这样的拙主意!不然,岳母怎么办?娟儿又怎么办?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娟儿,是伊克桑夫人的乳名。

端善倒没想到,“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这样的书包,伊克桑一个从没正经读过书的武将,掉的如此顺溜,呆了一呆,说道,“是,贤婿的责备,我不敢不受。”

“岳丈言重了,”伊克桑淡淡的说道,“我哪里敢责备长者?”

顿了顿,“给李某写了借据吧?”

“呃,是的……”

顿了顿,端善觑着女婿的神色,很困难的将下面的话说了出来,“借据上……还写了借款的情由……呃,‘为赔付潘氏损失’……”

伊克桑目光一跳,“什么?”

“呃,本来,”端善的话,说的更加困难了,“潘兴邦还要我……写的再明白些、详细些——写明‘强污’什么的,我死活不干,说事情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认的,他们才没有坚持……”

还没蠢到家——不过,仅仅“为赔付潘氏损失”七个字,就已经是黑纸白字的将把柄交到人家手里了!

不过,也叫没有法子,按照借贷的习惯,正常情形下,数额如此之大的借据,没有不写明情由的。

“借据是写给李致远的,”伊克桑说道,“却是潘兴邦叫你如何落笔?”

“呃,是……”

“李致远在一旁,”伊克桑说道,“对于潘兴邦的指手画脚,必是由头至尾,未置一词喽?”

“是……”

“好罢,”伊克桑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光,“我就见一见这位李先生。”

*

*

伊克桑几乎可以肯定,李致远、潘兴邦两个,合伙做了一个局,将岳丈装了进去。

最大的疑点,是“锦儿”那个极其荒唐的要求,“休了家里的黄脸婆,娶我续弦”,稍稍有点儿脑子的人,都晓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则“锦儿”提出这个要求,其目的,根本不是真要做端善的继室,而是为了激端善翻脸,然后,两个人就可以“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了。

然后,在推搡拉扯之中,觑空儿跌上一跤,叫端善以为,弄出了人命。

就是说,目下,这个“锦儿”,只怕什么都好好儿的——莫说性命无忧,就是油皮都没擦破一块,也说不定。

伊克桑仔细分析了端善的叙述,没有任何实打实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锦儿”确实是跌死了——

“锦儿”面朝下趴在地上,端善并没有看到她额角的伤口,也说不清楚,这一跤,她是怎么跌的?是撞到了墙角还是桌角?

仰面跌倒,摔到了后脑,有可能一跤便将人跌死;但俯身跌倒,如果没有撞到什么尖锐的硬物,几乎是没可能将人跌死的。

没有鼻息?屏住呼吸就是了。

心跳、脉象做不了假,可是,端善并有没有伸手去摸。

至于“半张脸都埋在血里”,手脚够快的话,拿一袋红颜料什么的做个假,是很容易的事情。

还有,潘兴邦夫妻进来的也太快了些!

而且,一进门,既不救人,也不问究竟,甚至连地上的“侄女”的鼻息也不摸一下,就当她已经死了,哭天抢地的哭天抢地,斥责端善的斥责端善,因此,“强污民女”、“行凶杀人”什么的,绝不是眼见侄女死了,为了多要赔偿,临时起意说出来的话,而是事发前就已经装在肚子里了。

至于李致远、潘兴邦两个人一唱一和,那也不必说了。

做局一定是做了局的,只是,虽然这个局做的不算顶顶高明,但要拆穿它,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事发已经半个月了,“锦儿”的生死,已经难以证实,其人自然是早就不在北京了,若要“开棺验尸”什么的——人家若说,根本没有下葬,直接送了化人场呢?就算“下葬”了,但若对方早有准备,棺材里头,确实有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你又如何证明,其人不是“锦儿”呢?

潘某到北京未久,识得“锦儿”形貌的,大约只有潘、李两家人,再加上端善,拢共不过寥寥数人,潘、李必一口咬定,棺材里的,就是“锦儿”,而这件案子,这件事情,端善的证言,是无法采用的。

还有,半个月下来,尸体也开始腐烂了,愈发难以辨别形貌了。

好吧,先不去想这些,先想最重要的:李致远、潘兴邦做这个局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致远要见自己,是得陇望蜀?还是自己本就是李、潘这个局的真正的目标?岳丈只是非常倒霉的做了他们的踏板?——踩住岳丈,才能够跳到自己这儿?

如是,这个李某、潘某,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大的有些不可思议了!简直是拿脑袋往自己的枪口上撞了!

不过——

唉,仔细想一想,李某、潘某所作所为,看似胆大包天,其实并没有多大的风险,如果双方翻了脸,纵然自己砍了他们两个的脑袋,但鱼死网破,岳丈的身败名裂,无论如何,避免不了,自己投鼠忌器,只要不被逼到绝路上,实在也不会拿他们两个怎么样。

这一点,李、潘一定是看的很透彻的,所以,才会由李致远出面,替端善“垫款”。

端善这十五万银子的欠款,分成十来年“分期付款”,每一年一、两万银子,虽然也是很沉重的负担,但无论如何,还没到“逼到绝路”的份儿上,不然,端大人若真的“仰药以殉”,事情爆了出来,李、潘逼死朝廷命官,自个儿的脑袋,十有八九,也是保不住的。

伊克桑倒有些好奇了,姓李的见了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也可能……就是为了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十五万两银子,是足以叫人铤而走险的。

贪心不足,端善那儿,榨不出更多东西了,于是便得陇望蜀,盯上了自己?

或者,真像夫人猜的那样,李、潘想做轩军的军需生意?

轩军的军需,归粮台统一负责,军事主官无权干涉,这一点,外人大多是不晓得的。

不然的话,李、潘两个,还能在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好处呢?

嗯,真是不大好想。

还有一种可能,李、潘盯上端善,是为了“卖参”——也是为了钱。

詹事府虽然是一清到底的清水衙门,但并不是没有发财的法子,同在“言路”,翰詹科道有相同的权力:专折建言,并且可以“风闻言事”,即无需真凭实据,便可入奏,就算说错了,也不会负多大的责任。

因为这项特权,言路上便时有不肖者,暗地收受巨款,为人出奏,攻讦政敌,是为“卖参”。其奏如果不实,受到的处分,一般来说,不过申斥降级,最严重亦不过免官去职,可是,京官清苦,有十万、八万的银子打底儿,就算把官儿丢了,又有何妨?

有人说笑话:如果钱再多些,这种人,就是太后、皇帝,大约也是敢参的。

李、潘拿住了端善,时机合适,将端善“转手卖掉”,又可以大赚一笔。

好吧,无论如何,见了李某的面,就什么都清楚了。

*

第一六三章 冤枉!卑职有功无过!

第二天下午,按照约定,李致远来到了伊府。

见了面,伊克桑不由颇出意外,对于李致远,他的想象中,原本存了一个胆大包天、穷凶极恶的“枭獍”形象,未曾想其人面团团的,未语先笑,那个面像,非但和善,简直有两、三分弥勒佛的意思,是那种叫人特别安心、特别信任的长相。

怪不得岳丈会堕入他的彀中呢!

李致远是“具衣冠”来拜的,他捐的是同知,水晶顶子、白鹇补子,全套新崭崭的五品服色,对着伊克桑,规规矩矩的行了一遍“庭参”的大礼。

本来,文武异途,文官的地位,远高于武将,李致远又是中过举的人,伊克桑的品级,虽较李致远高的太多,但正常情形下,多少都会谦让一番;见礼之后,也一定会请客人“更衣”,即换上便衣。

如果要表示特别的尊重,主人会坚持客人“更衣”之后再见礼,这样,因为彼此都是便衣,便只需作揖,不需磕头了。

但这一次,伊克桑站着不动,什么话也没说,只冷冷的看着李致远,由得他行了全套的“庭参”大礼,然后,将手一让,“坐吧!”

语毕,自己先坐了下去。

李致远的圆脸上,没有任何不豫,从从容容的坐了下来。

侍女上过茶之后,李致远便开始歌功颂德了。

对伊克桑的“功德”,李致远如数家珍:打平洪杨开始,接着,平美利坚南逆,平捻,平回,平日本长逆,平川边藏乱,最后,诛李世忠,“皖境乃得太平”,“爵帅惠皖,至切至深”,“乡人铭感五腑”,等等。

伊克桑的“履历”,李致远确实相当熟悉,譬如,讲到“平美利坚南逆”的时候,他晓得“查塔努加之役”;讲到“平川边藏乱”的时候,他晓得“理塘之乱”和“色达之乱”的区别——这些,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爵帅”二字,却叫伊克桑莫名一怔,大生违和之感。

按照习惯,进了“五等封”的统兵大员,都有被尊称为“爵帅”的资格,不过,在轩军内部,这两个字却有特殊的含义,绝没有人敢于“僭居”的,真正懂行的人,只会称伊克桑“爵爷”或“子帅”,或者直接称“军门”,不会称他“爵帅”。

则李致远是真懂行、假懂行抑或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就不大好说了。

李致远说话的时候,由始至终,伊克桑一言不发,面上亦毫无表情,不过,李致远并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不急不慌,一大篇儿的话,从容不迫的说了下来,好像在讲单口相声似的。

最后,“法夷嚣张,爵帅自然又要领军出征,大张天讨!不世之功,指日可待!卑职焚香祈祷,静候捷音。”

这时,伊克桑的嘴角,才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屋子里,出现了难得的静默。

过了片刻,伊克桑终于开口了:

“怎么?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声音冷峭,隐含着巨大的威压。

这句话,同李致远说的一大篇儿话,没有一个铜板的相干,好好儿的一段“单口相声”,统统白说了。

李致远一怔,随即满脸愕然:“爵帅此话……从何说起?”

不过,仅仅是一副错愕的模样,神态话语,都没有任何的慌张失措。

“我叫伊克桑,”伊克桑冷冷说道,“一等子爵,敕命轩军松江军团第三师师长!朝廷经制,提督安徽军务!”

李致远又是一怔——这一次是真的“一怔”了。

对方“自报家门”,啥意思?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嗫嚅了一下,说道:“呃,是,这个,爵爷……军门……呃,子帅……”

不喊“爵帅”了,神态话语,也出现了一丝慌张。

如果他是“假懂行”的,无论如何,不会明白伊克桑“自报家门”的用意,他既然改了口,就证明其实是“真懂行”——可是,“明明真懂行”,却“故意扮成假懂行”,居心何在?

被觑破了心思,而且,这个心思,又异常的不堪,如此一来,李致远就不能再那么淡定了。

伊克桑一摆手,“‘子帅’的称呼,当不起!”

“子帅”的称呼,伊克桑自然没有什么“当不起”,不过,“子帅”之“子”,是“子山”之“子”,以字号相称,有一个前提:彼此关系或地位,须相对接近,李致远的品级,虽远低于伊克桑,但他是文官,是举人,其实是有资格称伊克桑“子帅”的,伊克桑不受李致远的“子帅”,是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李致远只好说道:“是……爵爷。”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了,恢复了满脸堆笑、一团和风的样子。

“‘此话从何说起’——”伊克桑锐利的眼神,刀子般扎向李致远,“你不晓得?”

李致远微微垂下眼皮,避开了伊克桑的目光,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卑职愚笨,请爵爷明示。”

“啪”一声,伊克桑在案几上一拍,厉声说道,“你伙同潘某,构陷朝廷大臣!不晓得你们两个加起来,有几颗脑袋可砍?竟敢丧心病狂,至于此极?”

李致远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脸上笑容,已不见了。

“我明白了,爵爷必是以为,我和潘某,勾起手来……替端大人做了一个‘仙人跳’的局?”

伊克桑微微咬牙,“难道不是?”

“冤枉!”李致远高声说道,“潘某或许确实贪心未足,狮子大开口,要钱要的狠了些,可是,‘做局’一说,纯属子虚!卑职更是有功无过!”

“哦?‘子虚’?‘有功无过’?”伊克桑冷笑,“你倒说说,如何‘子虚’法儿?你又如何‘有功无过’?”

“这,这不是明摆……”

说了半句,打住,李致远吐了口气,正容说道,“别的不说,锦儿是真的跌死了!——爵爷必是以为,她是装死的——对吧?可是,潘某夫妻,已盘柩回乡,棺材里的尸体,是走不掉的!”

顿一顿,“北京识得锦儿的人很少,可是,安徽乡下,识得锦儿的人就多了!就算尸体已经腐烂,仵作们也总有验明正身的法子吧?”

伊克桑心中一动:已经“盘柩回乡”了?

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原先以为,要么送化人场“毁尸灭迹”,要么就在北京寻一处地方“下葬”。

“出事儿的时候,”李致远说道,“屋子里只有端大人和锦儿两个人,个中情形,谁也说不清楚……确实,潘某一口咬定,端大人‘强污民女’,可是,事已至此,人家为了多要些赔偿,硬要这么说,咱们又有什么法子?毕竟,锦儿不是丫鬟的身份,潘某也并没说过叫锦儿‘陪床’一类的话的……”

伊克桑厌恶的打断了他,“你把‘咱们’两个字收起!”

“啊?呃,是,是!”

顿了一顿,李致远继续说道,“这个事儿,闹成这个样子,卑职也是有责任的——毕竟,潘某是卑职的朋友,端大人是卑职替潘某请过去的——唉!”

再顿一顿,“因此,卑职并非因为替端大人垫了些银子,就敢自居‘有功无过’了——卑职的‘过’是有的,替端大人垫银子,不过是‘补过’罢了,并不敢‘居功’!”

伊克桑冷笑,“这么说来,‘垫银子’之外,你竟还另有功劳?”

“是!”李致远斩钉截铁的说道。

“奇了!好罢——请教!”

“端大人或许以为,”李致远说道,“清者自清,事情总能说得清楚——即便最终还是说不清楚,但铁骨铮铮,即便拼着清誉受损,去职免官,甚至身陷囹圄,也不能降心屈志——”

说到这儿,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可是,如是,如慈丽皇太后何?如今上何?”

伊克桑眼中,倏然精光大盛,“你说什么?!”

*

第一六四章 天价孳息,碎骨粉身

一瞬之间,李致远只觉得上座的伊克桑杀气弥漫,接下来,似乎只要自己一句话没说对,他就会掏出短枪,照自己搂头一枪。

李致远心里滞了一滞,背上隐约生寒,可是,声音朗朗,听不出任何畏缩的意思:

“承恩公庆公讳海,既娶端大人的老大人的女弟,则端大人和慈丽皇太后,就是实实在在的亲戚!端大人或许以为,自身荣辱,并不足惜,可是,想没想过,他清誉受损,将牵及慈丽皇太后,甚至……牵及今上呢?”

伊克桑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庆公讳海”,就是“庆海”;“老大人”是“父亲”的意思;“女弟”是“妹妹”的意思——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电殛:还真是没想过这一层!

端善有没有想过这一层,不晓得;可是,伊克桑自己,确实是没有想过这一层!

心头立时大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致远见伊克桑目光闪烁,晓得自己的话已生了作用,心头大定,微微放缓了语气,从容说道:

“慈丽皇太后律己,何其之严?承恩公多年勤勤恳恳,不无劳绩,不过升一个小小的郎中,都为慈丽皇太后坚拒!真正是纤毫之私,不入后家!古之贤后,亦不过如此啊!”

伊克桑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端大人和慈丽皇太后的亲戚,”李致远觑着伊克桑的神色,缓缓说道,“虽然要略疏一些,可是,到底也是后家一系!承恩公微秩之进,尤不得慈丽皇太后之御准——”

顿了顿,“如果……咳咳,如果端大人竟然被以‘强污民女’——甚至,咳咳,‘奸杀民女’——之污名,则伤慈圣之心,何其之甚也!何其之甚也!”

伊克桑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呼吸开始急促,原本豹子般凌厉的眼神,开始散乱了。

李致远的语气,愈发柔和了,简直有某种催眠的效果了:

“今上登基未久,典学未成,慈安、慈禧两位皇太后‘撤帘’,移跸颐和园,慈丽皇太后主持六宫,咳咳,这种时候,爵爷,咱们做臣子的,无论如何——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该拿些不相干的事情,上烦二圣的厪虑啊!”

“二圣”——自然不是指“撤帘”的那两位,而是指今上和慈丽皇太后母女——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见,嘿。

伊克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李致远的威胁,恶毒之至,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反击。

今上承嗣继统,有多少人不服气,他是清清楚楚的,端善的这桩烂事儿,如果扬了出去,那些伺机而动者,哪有不拿来大做文章的道理?

如果一步没走对,真的因为岳丈的这桩烂事儿,累及了慈丽皇太后和皇上的圣德——自然也就累及了王爷!那么,就算他伊克桑——哪怕全家揽在一起——一块儿“粉身碎骨”了,也是赎不了这个罪过的!

“所以,”李致远的语气,极其恳切,“当时,一进那间屋子,一瞧见那个情形,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莫说赔上全副身家,即便粉身碎骨了,我也不能叫这个事儿扬了出去!”

伊克桑的脑子里“嗡嗡”的,“粉身碎骨”四个字,转来转去。

“所以,”一丝笑容浮上了李致远的圆脸,“卑职以为,端大人的这个事儿,卑职固然有过,不过,通扯起来,到底还是功大于过——爵爷以为然否?”

伊克桑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伸手,“拿来!”

李致远微愕,“拿来?——什么东西?”

“借据!”

说着,伊克桑掏出一叠极挺括的纸来,往身旁的案几上“啪”的一拍。

李致远的眼神儿极好,细觑时,见是“见票即兑库平足纹一万两”的银票——这一叠,应该拢共十五张。

他倒是有些意外了:不过一天功夫,伊克桑就能拿出这样大的一笔现钱?——都说轩军清廉,清个屁廉!

“爵爷这是在骂人了!”李致远“嘿嘿”一笑,“我又不是过来讨债的,怎么会把借据带在身边儿呢?”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

打住。

“怎么?”

“这沓银票,”李致远慢吞吞的说道,“大约十五万两吧?不过,爵爷见谅,我是个商人,借贷,是要收利息的。”

借据上并未注明利息。

伊克桑目光一跳,“好!你说,你要多少?”

“咳咳,是这样的——”李致远微笑说道,“爵爷大约也晓得,我垫的这笔钱,原本是投在另一笔生意里头的,那笔生意,若做成了——”

“整一倍的利?”伊克桑冷笑,“这么说,你要整一倍的利息?”

“不,不,”李致远说道,“爵爷误会了,我的眼皮子虽浅,尚不至此——”

“那你到底要多少?痛痛快快儿,给个数儿吧!——趁我还按捺的住!再拖下去,不定我真叫你‘粉身碎骨’了!”

李致远“格格”一笑,“爵爷,你吓到我了!”

微微一顿,“呃,其实,我也不晓得这个数儿该是多少——”

伊克桑怒气上冲,不可抑制,正要爆发,李致远已说了下去,“其实,这笔钱——连本带息在内,实在也不必端大人、更不必爵爷自个儿解囊的……”

伊克桑一怔,“什么意思?”

“是这样,”李致远说道,“我和两个朋友——哦,里头没有潘兴邦——合伙儿做国债的生意——”

“国债?”

“是啊,”李致远说道,“国债是怎么一回事儿,爵爷一定是晓得的,咱们中国,也是发过国债的,只不过,咱们发的国债,拢共没有多少,不过区区五千万银子,没什么大做头,我和那两位朋友,做的是法兰西的国债——”

“法国国债?”

“是啊!”

“你那两位朋友,都什么人啊?”

“一个中国人,一个法国人——”李致远说道,“不过,爵爷尽管放心,我可没有通敌!我这位法兰西朋友,地地道道一个生意人,蓝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你给钱给够了,就叫他卖国,他也是肯干的!”

顿了顿,“不过,他就是一个普通商人,既不‘与闻机密’,也没有什么‘上头’的关系,就叫他卖国,也无从卖起,嘿嘿!”

“你做国债生意,关我什么事儿?”

“欧洲第一位大银行家,叫做罗斯柴尔德的,不晓得爵爷听说过没有?”

罗斯柴尔德?这个名字,伊克桑倒是听说过的,而且,此氏和王爷,似乎也颇有些微妙的关联——

不过,怎么扯到姓罗的身上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好,好!”李致远赶紧说道,“呃,待卑职说完了,爵爷就会明白,这个国债,嘿嘿,同爵爷,到底有何关联了——”

顿了顿,“拿破仑一世,爵爷一定是晓得的了?滑铁卢一役,拿破仑一世败于英将威灵顿,大势尽去,被迫退位,幽死孤岛——”

伊克桑不看李致远了,端起茶碗,自顾自慢慢儿的啜着。

这倒不是“端茶送客”,不过,李致远也只好不再和伊克桑“互动”了,一口气说了下去:

“滑铁卢一役,拿破仑一世折戟沉沙,一蹶不振;罗斯柴尔德一氏,却借由此役,一跃而执欧洲金融之牛耳!”

“其中关窍,就在国债!”

“罗氏的眼线,遍布欧陆,滑铁卢之役,事关法、英两国国运,罗氏格外留意,他们甚至将探子派到了滑铁卢的战场上!见拿破仑一世败局已定,不待法国军队正式投降,探子便快马加鞭,赶到海边,上了快船,渡过海峡,将战报交到早已等候在对岸的罗内森——彼时罗氏之族长——的手上。”

“罗内森随即赶往伦敦交易所,一进门,便命令手下,抛售英国国债。”

嗯,抛售英国国债?说错了吧?英国不是打赢了吗?

*

第一六五章 威胁诱惑,成败生死,孰知究竟?

李致远好像晓得伊克桑在想些什么似的,“爵爷必是以为,我说错了?正常情形下,法、英会猎,法胜英败,该抛售英国国债,买进法国国债;英胜法败,该抛售法国国债,买进英国国债——现在,既然英国打赢了,就算不吃进英国国债,也不该抛售啊?罗氏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说到这儿,觑了觑伊克桑,希望对方能有所“回应”,不过,伊克桑依旧不看他,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李致远只好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殊不知,这正是罗氏高明之处!人所不能及之处!大伙儿都晓得,罗氏广布眼线于欧陆各地,见罗氏开始抛售英国国债,都以为,必是滑铁卢一役,英国打输了!——彼时,威灵顿的军报,可还在路上呢!”

顿了顿,“于是,交易所立即热闹起来了!大伙儿争先恐后,抛售英国国债,不多时,英国国债的交易价格,就跌至不足面值的一成了!”

说到这儿,还是忍不住要和伊克桑“互动”一下,“爵爷晓不晓得,此时的罗内森,做了些什么?——他密令手下,吃进英国国债!有多少,吃多少!”

伊克桑的浓眉,微微一挑。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一直在十二分留意他一举一动的李致远的眼睛。

“一整天下来,罗氏翻云覆雨,也不晓得,吃进了多少英国国债?”

说到这儿,李致远有些眉飞色舞了,“第二天,威灵顿的军报到了,大伙儿都傻了眼:啊?原来是英国打赢啦?”

顿了顿,“英国国债立即疯涨,一天之内,不仅收复失地,还超过了原先的价格!罗氏赚了多少,根本无法计算!反正,从那一天开始,罗斯柴尔德便是欧陆第一豪富了!——大约也是万国第一豪富了!‘富可敌国’四字,用以形状罗氏,真正是再贴切不过了!”

伊克桑不易察觉的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其意不明,而且似存轻蔑,不过,到底也勉强算是“有所回应”了,李致远颇受鼓舞,“爵爷明鉴,罗氏之所得,尚不止于赚多赚少!罗氏手中,拿住了太多的英国国债,以致英国的朝廷,都不得不看罗氏的颜色,不得不仰罗氏的鼻息了!”

伊克桑一声冷笑,“有这么夸张?”

说了这么大一篇儿,这是伊克桑第一次正式“有所回应”,李致远连声说道:“不敢欺瞒爵爷!不敢欺瞒爵爷!这种事情,在咱们中国,自然是不可想象的——煌煌天朝,哪儿能叫一个商人拿捏住呢?”

顿了顿,“可是,泰西的国情,跟咱们毕竟不同!泰西以商立国,不像咱们,士、农、工、商——商,那是敬陪末座的,嘿嘿!”

“看不出,”伊克桑说道,“泰西的情形,你倒是很了解嘛!”

“卑职也不敢说‘很了解’,”李致远赔笑说道,“不过,既然要做人家的生意,自然……这个,嘿嘿,嘿嘿!”

至此,李致远的“这个国债,嘿嘿,同爵爷,到底有何关联”,伊克桑已隐约猜到两、三分了。

“爵爷明鉴,”李致远继续说道,“罗氏之所以能够在英国国债买卖上翻云覆雨,无他,一句话,早着先鞭而已!——他比别的人,整整早了一天,晓得滑铁卢之役孰输孰赢?”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其实,罗氏能做的事情,咱们也能做!”

说到这儿,向伊克桑的方向,挪了挪身子,成一个双手抚膝、微微前倾的姿态,神态、声音都异常诚恳,同时,又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爵爷!咱们和法国,眼见就要大打出手了,咱们打赢了,法国的国债就要跌下去,咱们打输了,法国的国债就要涨起来——”

顿了一顿,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爵爷!咱们和法国人的仗,无论输赢,反正,差不多就要见分晓的时候,爵爷你给我透个信儿!这样,咱们就能做成‘东方罗斯柴尔德’了!”

“哦?”伊克桑用讥笑的语气说道,“你打算重施罗氏的故技?低价吃进法国国债?那你岂不是得盼着咱们打输?”

“嗐!”李致远双手握拳,轻轻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显出一副特别无奈、特别无辜的样子,“爵爷说哪里话来?我是中国人!怎么能盼着咱们自个儿打输?”

顿了顿,“再者说了,我可没打算重施罗氏故技!——根本做不到!当年的罗氏,本就是泰西金融之翘楚!那是多大的手面儿?所以了,他抛售,别人才会跟进!我和那两个朋友拢在一起,给人家提鞋,人家不晓得要不要呢?——所以了,罗氏那一招,只能他自个儿玩儿,咱们玩儿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个‘玩儿’法儿呢?”

“就是早人一步,买进卖出啊!——咱们打赢了,卖出法国国债;咱们打输了,买进法国国债!哎,爵爷,我买进法国国债,您可不能说我‘资敌’什么的!咱们打输了,不论我买不买,那法国国债,左右都是要涨的——这个,在商言商嘛!”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关键是要快!在还没有跌下去的时候卖出去!在还没有涨起来的时候买进来!”

再顿一顿,语气更重了,“爵爷,这是慢还是快,嘿嘿,可就全都仰仗您了!”

伊克桑不说话。

“如果仗是在欧陆打的,”李致远说道,“我这个玩儿法儿,意思不大,现在不是拿破仑一世的时候了,欧洲到处都通了电报,通传消息,谁也不比谁更快些;可是,咱们这儿不同啊!咱们这儿,还没有那么多的电报——尤其是越南那个地儿,除了西贡,越南其他的地方,好像根本就没通电报吧?”

舔了一下嘴唇,“一句话,咱们占着地利!这通传消息,比法国人占着便宜!”

伊克桑眼中,波光一闪。

“就譬如升龙大捷,”李致远继续说道,“咱们这儿都传开了,法国人那儿,好像还糊里糊涂的——爵爷,这个快慢之别,不得了!以此买卖国债,不晓得要赚多大的便宜?”

“咱们虽然比不得罗斯柴尔德,可是,这一仗一仗的打下来,玩儿的顺溜的话——十五万两银子算什么?一百五十万两也不算什么!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甚至再多些,也不稀奇!”

“消息既然是打我这儿来的,则三个朋友之中,我自然就要占大头,爵爷,咱们说好了,我那一份儿,咱们俩,二一添作五!”

伊克桑斜乜了李致远一眼。

“爵爷,您也千万别说这是‘出卖军情’什么的——仗眼见就要打完了,胜败已定,哪儿还有什么‘军情’可以‘出卖’呢?除非明明打败了,却要‘讳败为胜’——当然,轩军不可能干这样儿的事儿!”

“前儿个的明发上谕,”伊克桑慢吞吞的说道,“你该晓得的了?”

“明发上谕?爵爷说的,是不是……‘张勇、丁汝昌、姜德督办桂、越军务’的那一道?”

“是啊!你前头说的‘领军出征’,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儿了,你说,我还怎么给你通传消息呢?”

“嘿嘿!怎么能说不关爵爷的事儿呢?第一,这个仗,未必就在越南一个地方打吧!第二,就是越南,如果……呃,战事不顺,到时候,不还得爵爷‘领兵出征’?”

伊克桑目光微微一跳。

“这些都罢了,关键是,不管爵爷是否‘领兵出征’,无论如何,您的信儿,都要比我们这些外人来的快、来的准呀!”

沉默了好一阵子,伊克桑终于说道,“好吧,这个事儿,你让我想一想,再说。”

“是,是,这是自然的,不过,也麻烦爵爷快着点儿——不是我敢催爵爷,实在是——哎,升龙那一仗,咱们没赶上热乎的;下一仗,随时随地,都可能打了起来,这个,不好再错过喽!”

*

第一六六章 王爷大喜!两位皇太后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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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王储妃维多利亚长公主、露易丝公主姊妹,赴颐和园觐见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辅政轩亲王关卓凡、辅政王福晋敦柔公主陪同前往。

这一次的“外事活动”,主人是两宫皇太后,皇帝的身份,不能纡尊降贵为客人的“地陪”,就不出席了。

自钓鱼台国宾馆至颐和园,走到是水路——就是关卓凡曾经向两宫皇太后大肆渲染过的那条“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的“御水道”。

颐和园、圆明园一带的水系,由西而东,同西苑的三海、乃至紫禁城的护城河,都是连在一起的,同属于北京中央水系的一部分,钓鱼台国宾馆坐落于玉渊潭,基本上居颐和园和紫禁城之中央,彼此其实都是一水相连,不过,并没有请客人在钓鱼台国宾馆内就上船,还是先出钓鱼台国宾馆,走了一小段旱路,到了万寿寺码头,方才弃车就船。

这条“御水道”,不但下了大气力疏浚河道,还将两岸种种都精心修整过了,起阁筑亭,遍植绿柳,一路过去,远山如黛,绿波如鉴,端的是人在船上,船在画中,所谓“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并不为虚誉。

这也是本次“外事活动”的路线安排的用意之一——进入颐和园之前,客人就会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

“御水道”本是专为两宫皇太后而设,但时至今日,才算第一次正式投入使用,在此之前,就是两宫皇太后自个儿,都没有用过这条水道。

两宫皇太后移跸颐和园的时候,天时还冷,一来,河里、湖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二来,其时的天时,也是一年之中水位最浅的时候,总之,不甚宜行船。

两宫皇太后移跸颐和园之后,天气虽然早已经转暖了,但姐儿俩迄今连颐和园的“本园”都没有逛全,因此,也就一直没得空儿,以到万寿寺进香的名义,出来“溜溜弯儿”、“透透气儿”什么的。

两位洋公主和辅政王夫妻乘坐的,是两宫皇太后的御舟,名义上,由两宫皇太后专门派了过来,接客人进颐和园的。

船队一路西北,过麦钟桥、长春桥、长河湾、金水河,最后达到颐和园,由南如意门入昆明湖。

本来,两位洋公主都以为到了颐和园之后,必定弃船就车,没想到这艘大船,竟然直接就驶进了园子里,不由大为惊奇,待看到昆明湖烟波浩渺,水天交映,更是激赏。

御舟一路行去,经蓬莱三岛,过西堤六桥,绣漪画境,玉峰塔影,长虹引练……最后,船抵云辉玉宇码头。

这里是万寿山前山殿阁群中轴线的起点,由金碧辉煌的“云辉玉宇”牌楼始,经排云门、二宫门、排云殿、德辉殿、佛香阁,直至万寿山顶的智慧海,形成了一条层层上升、气势恢宏的中轴线。

在船上的时候,远远儿的,客人就已被这组建筑群吸引住了,尤其是八面三层四重檐的佛香阁,居于高台之上,巍峨雄伟,夺尽眼球;待来到了万寿山簏下,抬头仰视,见佛香阁直插蓝天,更觉气势磅礴,有高出云表之概。

别的人不说,露易丝公主尤为兴奋:哎,是不是就这么一路爬了上去?

哎,这一回,您想多了,今儿个,咱们只到排云殿,再往上,就得改天啦。

作为“地陪”,辅政轩亲王特别请两位洋公主留意:此山曰“万寿山”,入园之前的那一段水路,却是在“万寿寺”上的船——咱们起于“万寿寺”,止于“万寿山”,“万寿”到“万寿”,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维多利亚公主极醒目的,含笑说道:“这真是太巧了!这表明……两位皇太后必定身体健康、延年益寿。”

呵呵呵呵,宾主皆欢。

两位洋公主在排云殿觐见两宫皇太后。

排云殿为万寿山前山殿阁群之正殿,某种意义上,亦可称之为“皇太后正殿”,在颐和园中,其政治地位,仅次于仁寿殿,也是可以举行恭贺皇太后万寿等重大仪典的所在,把觐见的地点摆在排云殿,代表着主人对客人的重视。

正式见过礼了,赐坐、赐茶,小叙温寒,待该说的门面话、客气话都说了,主人便表示,要陪着客人,“在园子里随便走一走、逛一逛。”

并不是真的“随便”,路线是事先规划好的:沿着长廊,一路而东,乐寿堂、玉澜堂,最后,德和园大戏楼。

春光明媚,湖风浩荡,安步当车,行在画廊之中,左首山色,右首湖光,着实惬意!

一路走,主人——主要是圣母皇太后——一路介绍,“这座亭子,叫做‘寄澜’,前边儿的那座呢,叫做‘留佳’,西边儿——就是打你们上岸的码头往西去,还有两座亭子,一曰‘秋水’,一曰‘清遥’,这四座亭子,犹如四颗大珍珠,将长廊串了起来。”

顿一顿,“还有,从东往西算——‘留佳’、‘寄澜’、‘秋水’、‘清遥’,分别表春、夏、秋、冬四季之征。”

客人连声赞叹,倒不为什么“表春、夏、秋、冬四季之征”,而是——这可是全世界最长的一条画廊呢!

长廊尽头,就是乐寿堂了。

自西跨院西门入,由西而东,东跨院东门出,即入玉澜堂;“参观”路线,亦由西东改为北南,最后,自玉澜门出。

乐寿堂、玉澜堂内里光景,就不必赘述了,只露易丝公主占在那块“青芝岫”前,不由睁大了妙目:此园之肇建,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还没有火车、蒸汽机什么的吧?这样大的一块石头,是怎么搬进园子里来的?

出玉澜门之后,折而向北,到了德和园大戏楼。

德和园大戏楼是“随便走一走、逛一逛”的最终的目的地,本来,从玉澜堂的后院,以及宜芸馆东配殿道存宅的后门、玉澜堂东配殿霞芬室的后门,皆可通往德和园,不过,一来呢,必须将玉澜堂从北到南走一遍,二来呢,一众贵人,须从正门进入德和园,所以,就兜了这样的一个小圈儿。

到达德和园之时,时辰、火候都刚刚好:其一,走了这许多的路,也该歇一歇了;其二,也到了传午膳的时辰了。

于是,吩咐下去,先在后殿传膳;撤膳之后,移驾正殿颐乐殿,“传戏”。

这次传戏,既是一次重要的“外事活动”,也是两宫皇太后自移跸颐和园后的第一次传戏,相关人等,隆而重之,“总司提调”的敦柔公主,打慈禧那儿领了差使,一回到家,就派人传话给关卓凡,“皇额娘有吩咐,这两天,你得空儿回一趟小苏州胡同”,云云。

当天晚上,关卓凡就回了敦柔公主府,听了妻子的转述,不由就微微皱眉了:这位慈禧姐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真能来事儿,也真能想当然耳!

敦柔的差使,虽号称“总司提调”,其实并不难办,她本人不能也不必出面,只管琢磨好戏码儿,另找个可靠懂行的,过去跟“四大徽班”打声招呼,也就差不多了。这桩差使,既是顶露脸儿的“内廷供奉”,又是辅政王福晋的首尾,而且,赏赐也十分丰厚,再没有人不努力巴结的。

难办的是派给关卓凡的那一部分。

慈安怕洋公主听不懂“咱们的戏”,慈禧则认为,“泰西也有所谓‘歌剧’,跟咱们的皮黄、昆曲,其实大同小异,两位洋公主,尽可拿皮黄、昆曲,当中国的‘歌剧’来听”——

是否真的“音乐无国界”,另说,关键是,慈禧想当然的认为,洋公主虽然听不懂中国话,不过,“找个懂戏的人陪着,这一出戏讲什么、下一出戏讲什么,这个角儿怎么回事儿、那个角儿又怎么回事儿?台上一边儿唱着,台下一边儿讲着,这不就明白了么?”

敦柔懂戏,关卓凡懂洋文,他们两夫妻俩作陪,一个负责讲解,一个负责翻译,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殊不知,戏文的翻译,和普通说话的翻译,哪里能够相提并论?不要说关卓凡的文学功底,不过平平,就是正经翻译大家,仓促之间,也未必能做到“信、雅、达”,如果词不达意——照慈禧这个安排,这几乎是必然的——岂非叫洋公主云山雾罩,进而小觑了俺们的“国粹”?

而且,“台上一边儿唱着,台下一边儿讲着”,中间还得插进一个翻译的,那么,到底叫人家是听台上的唱呢?还是听台下的讲呢?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忙得过来吗?

慈安、慈禧姐儿俩自以为的“四角俱全”,其实实在“全”不到哪里去。

不过,再难的差使,也不能难倒咱们辅政王啊。

敦柔公主将戏码儿包括戏班子、角儿什么的都定下来了之后,关卓凡派人招呼相关戏班子,将戏词形诸文字——这必须由戏班子自己来写,因为同一出戏,不同的戏班子,戏词儿常常不完全一样,就是说,一个戏班子有一个戏班子的“版本”。

这些戏词儿,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戏班子的“秘本”,师徒口耳相传,通常情形下不外传的,不过,辅政王的压力和诱惑,自然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住的。

关卓凡要戏词儿干什么?

找人翻译呀。

拢共八出戏,除了要把戏词儿统统中译英,还要加上剧情概要、人物简介什么的,端的是时间紧、任务重,关卓凡为此组织了一个班子,其中有华有洋,都是兼通中、英两国文字的,被后世吹捧为“近现代中国文化西向辐射之滥觞”的“敦柔工程”,就这样仓促上马了。

“敦柔工程”倒也准时完工了,质量如何,关卓凡亦无暇细辨,刊印什么的,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叫人手抄数份,到时候,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敦柔以及关卓凡人手一份,戏本儿中英具陈,哪一出、哪一折、包括“过门”什么的,都标注清楚,传戏的时候,根本不用关卓凡翻译,只敦柔在一旁略加指点,客人就晓得台上唱到了哪里,再对照戏本儿,台上唱些什么,也就基本明了了。

嗯,这个戏本子的功能,大致就相当于“字幕”了。

效果如何?

很好,很好。

戏本子是提前一天,就送到了钓鱼台国宾馆,开锣之前,维多利亚公主姊妹已经打了底儿了;开锣之后,加上“字幕”的帮助,两位洋公主,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实质性的理解障碍。

最重要的是,不比关卓凡这个乐盲,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都有很深厚的音乐素养,露易丝公主尤甚,钢琴、小提琴的水准,都是直追专业大家,她们都对中国戏曲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对于两位洋公主来说,台上的表演,确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歌剧——这一点,咱们慈禧姐姐还真没有说错。

维多利亚公主、露易丝公主对中国戏曲的兴趣,并没有止于这一次传戏,她们回国之后,以赞助人的身份,将此时手中的戏本儿,付梓出版,而且,是英、德两种文字各一个版本,曰《梨园拾萃》。

这本书,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并引发了一股席卷全欧的“中国戏曲热”,并最终导致了“中国戏曲亲善团”欧洲巡演的成行。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台上紧锣密鼓、一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颐乐殿内,除关卓凡之外,人人聚精会神,就在这时,一个太监从大戏楼后转了出来,贴着右侧的看戏廊,向颐乐殿快步走来。

既从大戏楼后转出来,就是从正门进来的——这不去理他,问题是,台上的《白门楼》,正唱到紧要之处,吕奉先双手合拢,正摆个“上铐”的身段,婉转哀鸣,殿内的贵人们,除那个乐盲之外,人人提起了心,太监、宫女,更是个个屏息,这个太监,怎么敢迎面匆匆而行呢?

关卓凡看戏看的最不专心,所以他是颐乐殿内第一个留意到这个太监的——看服色,咦,居然是四品!

太监四品,就是“宫殿监督领侍”——这是太监的“顶衔”了,颐和园里,可没有这样的太监啊。

玉澜堂总管孟敬忠,从四品;乐寿堂总管李莲英,正五品。

关卓凡马上就认了出来:来人是乾清宫总管黄玉敬。

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黄玉敬赶到颐和园来,只能是为了皇帝的事儿!

皇帝自打那一天着了凉,就一直有点儿病怏怏的,莫不成——

他的心,马上提了起来。

正待细看黄玉敬脸上神情,那边厢,负责是次传戏现场提调的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遮住了视线。

这时,颐乐殿里其余人等,也留意到了来人的异样。

黄、李二人交头接耳片刻,李莲英转过身来,对台上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咦!居然也不跟“上头”做任何请示,就自作主张“止乐”了?!

李莲英是何等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可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唐突的事儿!

台上立即乐止声歇,吕布、曹操、刘备,都放下身段,微微俯身,垂手恭立。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黄玉敬快步走到阶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请了一个“总安”,抬起头来,吊着公鸭嗓子,高声说道:“王爷大喜!两位皇太后大喜!”

大喜?

呃,还有,次序不对啊——“王爷”怎么能够排在“两位皇太后”前头?

这时,大伙儿都看清楚了,“宫殿监督领侍”满脸欢容。

顿了顿,黄玉敬用他能够用的最欣喜的语气说道:

“皇上有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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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同喜!同喜!

关卓凡身子一颤,几乎就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之间,口干舌燥,心也“怦怦”的跳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正待说话,慈安已经抢在里头了,“皇帝有喜了?——确实吗?”

声音里透着莫名的惊喜,甚至都有点儿发颤了。

“回太后,”黄玉敬满脸堆笑,“确实!确确实实!太医院院使王守正、左院判魏吉恩、右院判韩一翰,几个顶尖儿的太医都请过脉了,大伙儿的看法一模一样——皇上的脉象,是不折不扣的喜脉,再不能弄错的!”

微微一顿,还是正对着慈安,不过,目光却飘向关卓凡,“这两天,皇上的御体,不是有点儿不大舒服吗?——嗐,那是害喜呢!”

“关卓凡!”慈安转向关卓凡,满脸笑意,春光灿烂,“你听到了没有?皇帝有喜了!——你还真是好本事!”

这句“你还真是好本事”,纯属调侃,可是,呃——

第一,母后皇太后从来不开这样子的玩笑;第二,这是什么场合?就开这样的玩笑,也不能在这样子的场合开啊!

可见,母后皇太后实在是高兴坏了!已经“口不择言”了!

不过,现场与此事直接相关之人等,个个都在经受着巨大的情感的冲击,也没有人觉得慈安的玩笑有多么出格。

关卓凡更是咧嘴傻笑,不晓得该怎么应答慈安的“夸奖”?

“关卓凡!”

这一次说话的,是圣母皇太后。

关卓凡回过神儿来,“臣在!”

“我想,”慈禧认认真真的说道,“你得尽快将楠本稻叫进京里来了。”

关卓凡一怔,还没来得及答话,慈安已经一迭声的说道,“对,对,对!妹妹想的真是周到!是得赶紧把楠本稻叫过来!关卓凡,你今儿晚上就打电报,叫楠本稻赶紧进京!最好明儿就动身!愈快愈好!”

关卓凡踌躇了一下,“上海那边儿,楠本稻正在忙妇科医院的事儿……”

话没说完,就叫慈安打断了,“嗐!你分不清孰轻孰重吗?皇嗣关系社稷,那个……九鼎之重!区区一个妇科医院,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微微一顿,“啊,我这么说也不大妥当,我不是说楠本稻目下做的事儿不重要,而是……凡事总有个轻急缓重嘛!”

“是啊!”慈禧接口,“再者说了,咱们也不能亏待楠本稻的——这样吧,我们姐儿俩做主,只要皇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第一,她的四品‘恭人’,升三品‘令人’;第二,妇科医院那一块儿,除了上海的,我们姐儿俩拿自己的梯己,替她在北京这儿办多一间‘分院’,如何?”

关卓凡还没来得及答话,慈安又抢在里头了,“对,对!北京这儿办妇科医院,你不是怕有些冬烘脑袋反对吗?这个事儿,也包在我们姐儿俩身上!但凡有说三道四的,你叫他来找我们姐儿俩,我们姐儿俩替你给他啐回去——哪怕是亲王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关卓凡只好说道:“是,臣谨遵懿旨。”

微微一顿,“臣代楠本稻谢过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这是应该的,”慈禧说道,“叫人干活儿,不得对人好点儿?”

顿了顿,“哦,对了,楠本稻有个女儿,叫做高子的,是吧?”

关卓凡微微一怔,“是。”

“楠本稻这一回进京,”慈禧说道,“少说也得呆上一年,叫人家母女分隔整整一年,也不大好,这样吧,你叫楠本稻把高子也带上,到了北京,不必她自个儿操心高子的衣食住行——也不必你辅政王操心,就把高子放在我们姐儿俩这儿好了,我们姐儿俩替她照应着,叫她一切都放心好了!”

关卓凡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路数?

慈安附和,“就是!——就这么定了吧!你呢,也放心!高子在我们姐儿俩这儿呆着,亏不着她!只有她的好处!”

这倒是。

楠本稻虽然已经有了“恭人”的身份,但到底是平头百姓出身,楠本高子若做了两宫皇太后的近侍,立即身价百倍,出了颐和园,便可以和宗室贵女相敌了。

关卓凡也无暇细想,说道:“是,臣谨遵懿旨。”

慈禧微微透一口气,转身对着维多利亚公主姊妹,微笑说道:“咱们自个儿在这儿说了一大篇儿,客人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儿呢!”

关卓凡这才醒悟过来,暗叫惭愧,自己居然忘了旁边儿还有两位贵客!真正是被喜悦冲昏了头了!

连忙对着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致歉,然后将事由说了。

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关卓凡,敛衽为礼,“恭喜辅政王殿下!”

关卓凡赶紧长揖还礼。

维多利亚公主姊妹再次对着两宫皇太后行礼,“恭喜两位皇太后!”

慈安、慈禧同时将手让了一让,慈安笑道:“同喜!同喜!”

转念一想,这个“同喜”,未必十分合适,于是又改成,“托福!托福!”

关卓凡翻译过去,就是“谢谢!谢谢!”了。

“谢谢”说完,关卓凡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自己一直没有“照应”呢!

他马上转向敦柔,歉然一笑。

这个“歉然”,不止于黄玉敬进来之后,他一直没有顾得上“照应”敦柔,个中原因是什么,也不必多说了。

原先担心敦柔吃味的,但见敦柔也是满脸欢容的样子,看见丈夫转过头来了,更是粲然一笑,犹如春花之绽。

关卓凡暗暗透了口气,放下了心。

荣安做了皇帝之后,关卓凡在两个妻子之间,明显不再能够“一碗水端平”了,大部分的“夫妻生活”,都是和皇帝一块儿过的,他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而是实在没有法子——慈安说的一点儿不错,皇嗣之重,关系社稷,过于九鼎,他一定要“集中精力”,先把皇嗣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及其余。

现在好了,他可以开始弥补对敦柔的亏欠了!

“对了,”维多利亚公主说道,“我想,皇帝陛下既然有喜了,辅政王殿下……该赶紧赶回宫去吧!”

这个念头,两宫皇太后和关卓凡自己,都是有的,不过,作为主人,自己是不可以开这个口的——关卓凡是“地陪”兼“通译”,他自个儿跑掉了,将客人丢在这儿,算怎么一回事儿?

见主人家面有难色,维多利亚公主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了,立即再次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承蒙两位皇太后盛情款待,视听之娱,十分尽兴,我和露易丝,也多少有些累了,想向两位皇太后请假,早些回国宾馆歇息,改日再来给两位皇太后请安。”

慈禧、慈安对视一眼,彼此会意,慈禧转向敦柔,“还有几出戏?”

“回皇额娘,”敦柔说道,“《白门楼》之后,还有两出,一出孙菊仙的《二进宫》,一出筱紫云的《玉堂春》。”

“都撤了吧!”

“是!”

一听要撤戏,维多利亚公主赶紧说道,“不必!不必!请不要因为我和露易丝的早退而更改演出计划!想来,这些可敬的艺术家,为了这次精彩的演出,一定准备了许久,而且,能够为两位皇太后演出,也是他们至高的荣耀!就这么撤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顿了顿,“我和露易丝离开之后,一切演出,都应该按原计划进行,不然,我和露易丝,会深感不安。”

慈禧、慈安再次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慈禧说道:“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微微一顿,“关卓凡!”

“臣在!”

“敦妞儿先留在这儿,替我们姐儿俩照应着;你将两位贵客送回国宾馆,就赶紧回宫吧!”

“呃……是!臣谨遵懿旨!”

*

第一六八章 压力山大搬开了!哈哈哈哈!

在回航的御舟上,维多利亚公主再次向关卓凡致贺,并表示,适当的时候,请允许我和露易丝再次入宫,当面向皇帝陛下问安恭喜。

关卓凡再次致谢,并表示,皇帝一定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同两位亲如姊妹的贵客分享她的激动和快乐了。

皇帝如何“激动和快乐”,目下谁也不晓得,不过,目下的皇夫,却是真真正正“激动和快乐”着的。

在德和园,乍闻喜讯,关卓凡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失态”甚至“失措”:

只会咧着嘴傻笑,皇太后的话,都不晓得该怎么回应了;既忘了身旁还有贵客,也忘了如此敏感的时侯,还有另一位妻子需要他“照应”——忘情至此,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现在,关卓凡虽然已经恢复了从容和风度,可是,话里话外、眼角眉梢、举手投足,在在都表明,那种喷薄而出的喜悦,依旧不可抑制。

维多利亚公主老于人情世故,自然“平常心”以对,露易丝公主年轻,看的有趣,很想拿“第一次做父亲”什么的来打趣关卓凡,转念一想,这是他“第一次做父亲”吗?

呃……好像不是吧?

玩笑话刚要出口,及时打住。

确实,这已经是关卓凡第六回做父亲了——哦,不对,这个“第六回父亲”,还没真正做成,只好说“将要”——“将要第六回做父亲”;不过,无论如何,作为地地道道的老司机,照常理来说,早该“宠辱不惊”了,何以兴奋至此?至于失态?

实在是因为皇帝腹中初孕的这个小生命,太、太、太重要了。

慈安说的,“皇嗣之重,关系社稷,过于九鼎”,只是泛泛而论,事实上,这个小生命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正常意义上的皇嗣,某种意义上,他或她,是有清一朝,开国以来,最最重要的一个皇子——没有之一。

这是洪绪皇帝承嗣继统的特殊性决定的。

洪绪皇帝践祚,相关“利益攸关方”——不论正方还是反方,其中心机深刻、绸缪深远者,都有一个若非生死刎颈、即便骨肉至亲亦不能明言的绝大隐忧:

如果今上始终无嗣,怎么办?!

放在以前,这虽然也会引发相关问题,但究其竟,并不能算真正的问题:

皇帝无嗣,还有兄弟——兄弟有儿子呀!

兄弟本人,也可以做皇帝的。

没有兄弟,帝系之外,还有近支;近支之外,还有远支——总之,大宗之外,还有小宗。

因此,无论如何,太和殿上的那张金銮宝座,总是找的到人坐的。

可是,今上若始终无嗣,太和殿上的那张金銮宝座,就找不到人坐了!

大伙儿心知肚明:今上的继位,是一条不归路——她既然已经坐上这张宝座了,那么,她的那位皇夫,就绝不可能再将这张宝座交还给帝系之外的任何爱新觉罗氏——而今上已无兄弟姊妹,所谓“帝系”,其实就是那位皇夫本人的子嗣。

不然,终有一天,关氏将不免于爱新觉罗氏的反噬!

不论姓关的和姓爱新觉罗的如何指天誓日,也不可能彼此取信,二十四史,血迹斑斑,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如果今上无嗣,就只能过继非其所出的“子嗣”,作为大位的继承人,如是,这个“嗣子”,到底是姓“爱新觉罗”还是姓“关”,可就说不清楚了!

如果该“嗣子”为敦柔公主所出,那么,还可以算是姓“爱新觉罗”,可是,考虑到其外公的身份的特殊性,关氏一族,真能够放心将这样的一位“嗣皇帝”摆到太和殿的金銮宝座上吗?

其实,别说关氏一族了,就是今上自己,也未必乐意要这样的一个“嗣子”吧!

想一想他的那位亲娘!再想一想这位亲娘和今上的关系!这样的一个“嗣子”,能够跟今上贴心?毕竟,过继的时候,“嗣子”一定是已经懂事儿了的,接近成年甚至已经成年,也说不定。

到时候,这个母子关系,怎么处?

到时候,恐怕谁是“皇太后”,谁是“太上皇”,都说不清楚了!

可是,如果今上的“嗣子”非敦柔公主所出,嫡庶什么的还不是最紧要的,关键是,那就和“爱新觉罗”扯不上一个铜板的关系了!就算“嗣子”由姓“关”改宗“爱新觉罗”,人家的身子里,到底没有一滴爱新觉罗的血啊!

则,岂非,事实上,大清就转姓了“关”了?!

嗣皇帝登基之后,若干年过去了,一高兴,自己把自己改回姓“关”,也说不定!

如是,大清就不是什么“事实上转姓关”,而是——“名实相副”了!真真正正的转姓了“关”了!

所以,如果今上无嗣,本朝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根本不可解的统嗣危机,与之相比,穆宗宾天之后的统嗣危机,只好叫做“茶杯里的风暴”了。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个危机能大到什么程度,也没有人可以保证,国家社稷不被其压的粉碎——就算国家社稷终于无恙,相关者——关氏一族,爱新觉罗氏一族,其中必有一族,粉身碎骨。

其余相关者,随之填进去垫底儿的,不知凡几?

因此,今上有喜,不知有多少人以手加额?

当然,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这种人,就暗暗切齿扼腕了。

在皇帝怀孕一事上,作为最“相关”的那位“相关者”,关卓凡是压力山大的。

上述原因之外,还有“生理方面”的原因。

生理方面?

是啊!自公主“釐降”至今,已经一年半有多了,皇帝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咋回事儿涅?

原时空,到了晚清,爱新觉罗的帝系,子嗣愈来愈窄,莫不成——

呃。

不过,这个锅,似乎不能这么快就扣到皇帝的头上。

事实上,原时空的荣安公主,是怀过孕的。

最重要的是,“没有动静”的,不止皇帝,还有敦柔,以及翠儿、小熙两个“试婚格格”。

四个都是年轻健康的女孩子,一个没“动静”也就罢了,不能四个都没“动静”啊?

这种情形,如果真要说有问题,只能说——

呃,男方有问题了。

靠。

关卓凡确实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出了问题?

当然,关君过往的记录,还是不错的:已经生出五个孩子来了嘛!

不过,关君也不是“播种”就必有“收获”的:白氏、明氏、吕氏、慈安……都没“动静”。

大浦庆不算——又不止关君一个人在她身上“播种”;而且,那个女人,大约也从来没有想过生孩子什么的。

拢共算起来,这个“中奖率”,似乎也不算太高嘛。

还有,关卓凡发现,自己的“收获”,似乎有高潮、低潮之分。

刚刚穿越的那两年,虽然他努力“播种”,却什么“收获”也没有,白氏、明氏也罢了,反正到现在也没有“收获”,扈晴晴和慈禧呢?这两位,后来可是都有了“收获”的呀!

雅克琳、米娅、杨婉儿的怀孕,都是集中在同一个时段——在美国以及从美国回来的那个时段。

这不就是有了高潮、低潮之分了嘛!

娘那个啥匹,现在,不会又是俺的“低潮”了吧?

低潮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个“低潮”,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如是……我靠。

关卓凡一度认为,这种情形,跟穿越大约有些关系,时空的扰动,力场的变化,干扰或改变了他的某些身体机能。

如是,我若要“收获”,岂非只能望天打卦?

现在好了——

事实证明,老子还是能生的!

压力山大搬开了!

哈哈哈哈!

*10810

第一六九章 国朝第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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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关卓凡自己分析的那样,皇帝有喜,以手加额者,何止他皇夫辅政王一人?

三个顶尖儿的太医,一一请过了脉,退了下去,会了诊,再一起回奏“皇上大喜”,紧接着,消息就像自个儿长了脚,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没有任何刻意壅塞消息的必要,“皇上有喜了”五个字,逾垣夺门,由紫禁城而皇城,由皇城而四九城,没过多久,北京城里,便鼎沸起来。

有人放起了鞭炮,开始还疏疏落落的,后来,你也放,我也放,东南西北,噼里啪啦的响成了一片,其情形,宛若洪绪皇帝登基之后、穆宗“国丧”期满的那一次。

第一串鞭炮响起来的时候,黄玉敬不过堪堪赶到颐和园,因此,对于自己老婆怀了孕,关卓凡只好说是“后知后觉”,连不少平头老百姓都比他知道的要早些。

各衙门之中,军机处自然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听了黄玉敬连说带笑的报告,文祥眼中灼然生辉,忍不住右手握拳,往左掌中轻轻一砸,“好!”

然后,双手抱拳,高高抬起,望空虚虚一拱,“赖宗庙神灵!”

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彼时,军机处里,只有文祥一个大军机——大军机各有本职,“早会”之后,军机处的事务处理过了,如果还未到下值的点儿,一般情形下,便各回各的衙门,看看本衙门有什么事情要办,军机处这儿,只留一位大军机“值班”,今天,轮到文祥的“班”。

文祥一边儿命黄玉敬将消息从速送达颐和园,一边儿吩咐军机章京,派人将消息分送曹、许、郭三位大军机,军机章京答应了,正要转身出去,文祥叫了声:“等等!”

军机章京驻足,等候他进一步的吩咐。

文祥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这样吧——兵部那儿不必派人了,我自个儿去和曹大人说!接下来,军机处有事儿的话,到兵部去找我和曹大人!”

军机章京一怔,随即会意,文中堂亲自出马,自然不是只为了做一回信使,而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和曹大人面议,不然,怎么连该值的“班”都不值了?

于是答应着去了。

文祥到了兵部,司官见文中堂大驾光临,忙不迭的迎了上来,待听了来意,不由一怔,随即陪笑着说:中堂来的不巧,曹尚书已经回府啦!

文祥取出怀表一看,果然,已经过了下值的点儿了。

他转身便走,一出兵部的大门,吩咐跟班,“去曹府!”

曹毓瑛听门上来报,说文中堂来拜,颇为意外,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文祥,便满脸堆笑,“中堂,稀客,稀客!”

文祥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道,“琢如,我来送个信儿——是个大喜的信儿!”

“我猜,大约是……‘皇上有喜了’?”

文祥愕然驻足,“你晓得了?”

曹毓瑛点了点头,“我一回到家,门上就跟我说了。”

文祥愣了片刻,叹了口气,“不得了!——这消息长了脚,自己会走——不对,自己会跑,而且是飞跑!”

“不错——可知人心向背!”

说着,曹毓瑛将手一让,“中堂请吧!”

文祥看了一眼曹毓瑛,深深点头,“琢如,你一句话就切中肯綮了——确实,人心向背!请!”

进了屋子,分宾主坐下,下人上了茶,曹毓瑛吩咐,“都退下去——外边儿的廊下、院子,都不要站人!”

文祥具体要说些说么,曹毓瑛自然还不晓得,不过,第一,必是同“皇上有喜了”有关;第二,必是极紧要、极重大的事项,不然,不可能招呼不打一个,就打上门来——不过一个时辰之前,几个大军机还在军机处一起会议呢。

“琢如,”文祥说道,“我有一个想头——倒也不是刚刚才冒出来的,只是,皇上既然已经有喜了,我以为,有些事情,虽非迫在眉睫,但是,也应该尽早绸缪了。”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文祥,微微颔首,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

“这个想头,”文祥继续说道,“我本想直接向辅政王禀告的——”

顿了顿,“可是,我的身份……有些话,出诸我口,未必十分合适——”

曹毓瑛显出讶异的样子,“中堂此话怎讲?中堂正色立朝,满朝文武,辅政王第一个尊敬的,就是中堂!辅政王虚怀若谷,有什么话,中堂不能直接进言呢?”

文祥微微摇头,“我的想头,关乎统嗣——”

曹毓瑛目光微微一跳。

文祥看了曹毓瑛一眼,“不,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什么‘仰赖乾纲独断、非人臣可置喙’那一套——天子无私事,统嗣关乎社稷存继,为国朝第一事,你我身为朝廷重臣,岂可一默无言,无所献替?”

“是——中堂请说。”

“我是旗人——这也罢了,关键是,我和爱新觉罗氏纠葛太深,统嗣之事,由我进言,实话实说,无私亦有私,未必能够为辅政王信纳。”

曹毓瑛真正意外了。

文祥这个说法,可是特别了!

包括统嗣之争在内的最高权力之争,一向被定性为“旗人闹家务”甚或“爱新觉罗闹家务”,这个说法,有两大作用:

第一,既然是“闹家务”,就无所谓对错,八旗可藉此保持中立,既不必被迫“选边儿站”,也没有“选边儿站”的理由,八旗的平衡和团结,由此可以得到保证。

譬如,祺祥政变,端华和肃顺两兄弟是镶蓝旗的,端华作为郑亲王,更是镶蓝旗的旗主,但是,在政变中,由始至终,镶蓝旗严守分际,没有什么人站到他们旗主一边儿,给“上头”添乱。

第二,既然是“旗人闹家务”,那么,就不干汉人的事情,汉员就应该置身事外——一这主要是为了杜绝外省实力督抚的介入和干涉。

“旗人闹家务”的说法,始于祺祥政变,今上的承嗣继统,更是将之发扬光大,而该说法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的这位文中堂——祺祥政变的主要策划人,目下,你说什么“我是旗人”、“我和爱新觉罗氏纠葛太深”、“统嗣之事,由我进言,无私亦有私”,言下之意,岂非说,“统嗣之事”,要由我这个汉员来进言?

怎么?要打倒昨日之我了?

再者说了,我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也挺深的嘛……

不对!

曹毓瑛心中一动,脑中电光一闪:若说“纠葛”,我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目下,我和关氏的“纠葛”,早就远远超过了和爱新觉罗氏的“纠葛”!

则文祥此说,其实无关旗汉,而是含蓄的表示:“尊敬”归“尊敬”,但是,自己实在不是辅政王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在统嗣问题上,自己甚至一度站到了辅政王的对立面,以统嗣进言,如何能够免于为爱新觉罗氏说话的嫌疑?如何不“无私亦有私”?不管说的有没有道理,如何可能得到辅政王的“信纳”?

那么,谁才是辅政王“最心腹”、“最信任”的人呢?

不消说,就是你曹琢如呀!

曹毓瑛暗叫惭愧:何以念不及此?

当下庄容说道:“中堂过虑了!不过,中堂说的极对,统嗣系社稷存继之重,‘国朝第一事’一说,贴切不过!嗯,中堂有何见教,请道其详。”

“好!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顿了顿,文祥说道,“我以为,本朝不立太子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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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改天立地

曹毓瑛眉毛微微一挑,随即又微微拢在一起,凝神倾听之中,显出严重的神色,不过,并没有打断文祥的话。

“我朝开国以来,”文祥说道,“列圣相承,无不因时损益,辅政王‘与时俱变’之训谕,更可著为宪典!因此,若确有必要,不论什么规矩,该改就改,该变就变,不可以‘祖宗规矩’四字,自缚手脚。”

曹毓瑛微微颔首,不过,这只是赞同“该改就改,该变就变”,并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并不是已经同意了“本朝不立太子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琢如,”文祥继续说道,“你方才的‘人心向背’,说的极好!——我以为,‘人心向背’之外,还有‘人心思定’!则早立储君,顺人心之向,逆人心之背,兼合人心之思定,其善大焉!”

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还有——毋庸讳言,今上之继统承嗣,情形太特出了!只有早立储君,示天下统绪传承之分明,今上得位之正,才能真正巩固下来,不给其意尚怏怏者以隙可乘,趁风作浪!”

曹毓瑛心头一震。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过了好一会儿,乃用极低沉的声音说道,“此中利害,也就中堂看得透!——只怕辅政王本人,尚念不及此呢!”

顿了一顿,语气变得十分感慨,“这番话,也就中堂说的出来!——正色立朝,一秉大公,不避嫌疑!真正是……谋国以忠,方能明彻表里、洞鉴深远啊!”

再顿一顿,“唉,某自负赍常人不及之才,其实……不及中堂多矣!不及中堂多矣!”

曹毓瑛如此倾心誉叹,倒也出乎文祥的意外,亦不禁感动,说道,“琢如,你太过誉了!我实在当不起!”

顿了一顿,“皇上若未孕,储君一事,自然无从谈起;皇上有喜了,也还要十月怀胎——储君一事,再怎么紧要,也非燃眉之急,一时念不及此,其实自然不过。”

“无论如何,”曹毓瑛说道,“中堂此论,惠国、惠社稷,深矣!”

文祥做了个“别再夸我了”的手势,说道:“还有一层,似乎亦不可不虑——毕竟,自公主釐降迄今,已经一年有半了,皇上这才终于有喜,则,嗯,是否‘宜子’——”

说到这儿,打住。

文祥未尽之言,曹毓瑛一清二楚:皇上若不是个真正“宜子”的,说不定,生了这一胎,就再怀不上第二胎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这个,有一胎,算一胎,赶紧抓住了!

“可是,中堂——”曹毓瑛略略侧过身子,向文祥的方向挪了一挪,“皇上有喜是有喜了,不过,这第一胎,未必就一定是个皇子啊!”

“琢如,”文祥平静的说道,“就是皇女,又有何妨?——皇上自己,就是女子,哪个敢一口咬定,皇女就一定不能够做储君呢?”

“啊!……”

曹毓瑛脑海中,犹如一道极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顿时通体彻亮,他极紧张、极快速的转着念头,过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对着文祥,兜头一揖。

“中堂!我对你,真正是五体投地了!”

“琢如,你太客气了!”文祥摆了摆手,“你坐,你坐!我还有话说!”

曹毓瑛坐了回去。

“今上之前,”文祥说道,“我亦以为,女子不能继统承嗣,天经地义;可是,今上践祚,就好像有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自裂缝中看出去,咦,窗外原是如此光景?突然之间,就觉得,哎,好像……一切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似的!”

顿了顿,“至少,左也好,右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可无不可!”

曹毓瑛抚掌,“中堂,你这个‘窗外光景’的譬喻,妙之极矣!”

“当然,”文祥微微颔首,“咱们说的‘继统承嗣’,依旧只限于皇位的承继,暂时不涉臣下、民间。”

曹毓瑛点头,“对,对!”

暂时不涉臣下、民间,则来自臣下、民间的反对,就会大幅度减少,洪绪皇帝的承嗣继统,玩儿的就是这个把戏:这是“上头”的事情,“下头”的,不管是谁,都不许有样学样,不然,就是“僭越”!

“其实,”文祥说道,“我也不是说,皇上的第一胎,不论皇子、皇女,都要立即立为储君——”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的意思是,有一点,目下就该定了下来——即便皇女,也有继统承嗣的资格!当然,若论优先次序,自然还是皇子在前、皇女在后。”

“咦,中堂,”曹毓瑛恍然,“这不就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吗?”

“不错!”文祥说道,“正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统嗣大事,咱们不能不取鉴于英伦,实在是因为——咱们的皇嗣,一线之悬,太单薄了!因此,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须有承继大宝的资格!”

这个“一线之悬”,无需多说,曹毓瑛即可默喻,即:继今上之统、承今上之嗣的,只能是今上亲出的子嗣;如果今上无嗣,过继其他“子嗣”,前头已经分析过了,不论作何选择,都将造成绝大的、不可解的统嗣危机,甚至导致改朝换代、江山易色。

而照成婚一年半才有喜的架势,今上只怕不算什么“宜子”之像,只拍……拢共诞育不了几个子女!所以,“咱们的皇嗣”,真的是“一线之悬”!所以,还真是——“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须有承继大宝的资格!”

默谋片刻,曹毓瑛叹了口气,说道:“不立太子,金匮立储,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择贤而立,本朝列圣相承,没有出过一位昏君,为历朝历代所不及,金匮立储之功,不可没也——如果废金匮立储,改为立太子——”

顿了顿,“就只好……默祷太子贤明了。”

文祥亦默然,过了一会儿,“我看,咱们也不必太过杞人之忧了——我不会说‘太子必定贤明’一类的虚头巴脑的话,不过——”

顿了顿,慢吞吞的说道,“依我看,从今往后,太子贤明与否,也许,对国家的影响,不会像以前那么大了。”

曹毓瑛心中一动,“中堂,怎么说呢?请教!”

“我感觉——只是感觉,”文祥说道,“照目下的势头,将来,国家大政,大约未必出自宫禁,而是出自——”

说到这儿,甚难措辞,打住,踌躇起来。

曹毓瑛却已是心头大大一跳,就替文祥说了出来:“相府?”

文祥犹豫了一下,“是——不过,也不一定!我是说,大政虽出于下,不过,未必一定出自相府——当然,这个可能,也是有的!呃,不过……反正,左右是这个意思吧!”

语气吞吐,一连说了三个“不过”,这于文祥,是极少见的。

“我明白中堂的意思了——泰西有议院,日本有幕府,中堂的意思是——”

顿了顿,曹毓瑛用试探的口气问道:“‘虚君’?”

文祥颇为不安,“也不好就这么说……再者说了,议院之设,是否合适中国,目下难说的很;日本的皇室和幕府,为奸逆离间,最终几成水火,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制度!琢如,我方才说的,只不过是‘感觉’——‘感觉’而已!”

顿了顿,语气愈加不安了,“我说的——恐怕太多了。”

曹毓瑛赶紧说道:“中堂说的,我都明白了!”

随即将话题转回“统嗣”:“废金匮立储,改立太子,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中堂伟论,我追随步武,一力赞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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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敦柔公主回到小苏州胡同的时候,正正是初初掌灯时分。

本来,两宫皇太后都说,算一算回程时间,你回到家了,必然天色已晚,饿着肚子赶路,何必呢?今儿个,就留在颐和园好了,明儿一早再回去,也从容些。

敦柔公主坚持“不打搅两位皇额娘了”,说明儿个要进宫替皇上贺喜,有些带进宫里的物件儿,今儿晚上就要准备好,如果明儿一早再回家,反倒手忙脚乱了。

慈安说,“也是,那就只好辛苦你了!”

慈禧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终于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做什么表示。

车子一路驶进了大门,马嬷嬷已经在二门内等候了,见了敦柔公主,请了安,上前搀住了,一边儿觑着敦柔公主的神色,一边儿说,“回公主——福晋来了!”

敦柔公主一怔,“额娘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下午申正前后吧!”马嬷嬷说道,“现正在上房候着公主呢!——哦,福晋晓得公主必定还没有用晚膳的,因此,等着公主一块儿用膳呢!”

“啊?”敦柔公主愕然,“额娘还没吃饭?”

她本来已经身心俱疲,一口气刚刚泄了下去,听闻额娘竟桍腹相候,心下大为不安,那口气立即又提了起来。

见了恭王福晋,行过礼,一直起身,敦柔公主便用十分埋怨的口气说道,“额娘你也真是的!早就过了饭点儿了,怎么自个儿不先吃饭呢?你也不晓得我啥时候到家呀!饿坏了身子骨儿,可怎么好?”

说到这儿,没容恭王福晋回应,便转头向马嬷嬷说道:“嬷嬷也糊涂了!怎么由得福晋空着肚子在这儿干坐着呢?吩咐厨下——赶紧的!”

马嬷嬷低眉顺眼的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你别发作下边儿的人,”恭王福晋说道,“马嬷嬷过来请示了七、八次了,是我自个儿不饿——真不饿!我现在学你阿玛呢——惜福养生!”

说着,莞尔一笑。

敦柔公主秀眉微蹙,“惜福养生?——这可不能乱学!”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坐了下来,“嗯,阿玛身子骨儿好吗?”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恭王福晋用讥笑的口吻说道,“好的都快成神仙了!”

顿了一顿,“每次他打西山回来,我就说,哟,六爷,您终于肯‘下凡’一回了?好生难得呀!”

敦柔公主不由笑了。

“不过,他的身子骨儿,确实是好!”恭王福晋说道,“人虽然略瘦了些,却总是红光满面的,我瞅着,那个气色,比他‘退归藩邸’之前,好的多了!”

顿了顿,“那个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动不动就长吁短叹的,头晕、胸闷、咳嗽什么的,家常便饭,我跟他说,现在好喽,不用再整天看你吊着一张脸——不然,我还以为自个儿欠了你六爷多少银子,还来还去还不清爽呢!”

说着,又是一笑。

敦柔公主脸上的笑容却淡下来了,沉吟了一下,“载澄呢?现在哪儿上学呢?家塾?还是宗学?”

恭王福晋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两头不着!这个混小子!——家塾也好,宗学也好,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顿了顿,“以前,你阿玛在家里的时候,载澄再混闹,到底还有个约束,现在好了,老的既然不着家了,小的自然就更不着调了!”

看向敦柔,“我是真管不了他了!我看,也就你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抽个空儿,将他叫了过来,狠狠儿的骂上一顿,我想,他多少还能收敛些。”

敦柔还在沉吟,恭王福晋说道,“载澄的事儿,不能指望你大姐——不敢拿这个烦她了!志端的身子骨儿,也只好说还勉强吊了口气,你大姐是再没心思管别的事儿了!”

敦柔心里一沉,嘴上却安慰额娘,“已经过了冬天了——冬天总是最凶险的,这一关过去了,今年大约就不紧要了。”

恭王福晋叹口气,“也不敢就这么说——不过,希望如此吧!”

顿了顿,“去年的冬天,就觉得‘不过拖日子了’、‘怕是熬不到开春了’,咦,未曾想,整整又拖多了一年!还真是多亏了他!看来,治‘骨蒸痨’,洋人的医生,还是比咱们的医生,有办法些!”

这个“他”,指的是关卓凡。

关卓凡派去给志端看病的医生,倒不都是“洋人的医生”,有洋人,也有中国人,不过,都是西医。

敦柔公主勉强笑了一笑,“是——所以,额娘你也不要太忧心了,志端的病,慢慢儿的总会好起来的。”

顿了顿,“行,得空儿了,我叫载澄过来,好好儿的说道说道他——别的不说,这个学,总是要上的。”

“唉,其实呢,”恭王福晋发愁的说道,“也不能就说载澄不上学——家塾他是肯定不爱上的,不过,宗学,有时候,他还是爱去的——”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他去宗学,不是为了学问——他总是说,宗学也好,家塾也好,老师的本事,还不如他呢!”

“口气真大!”敦柔公主轻声失笑,“就凭他?”

“载澄说的是诗词曲赋什么的,”恭王福晋,“这些东西,我是不懂的,有一回,我拿了他的一叠‘窗课’,给你阿玛看——我也不晓得,那些是不是真是他的‘窗课’?可是,不这么说,你阿玛又得发脾气——”

顿了顿,“你阿玛看过了,抽了半天鼻子,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也罢了!’——你晓得你阿玛的,即是说,载澄的‘窗课’,似乎还不错?”

说到这儿,试探着问道,“下一回,要不要我把载澄的‘窗课’拿过来,你看一看?”

敦柔公主无可无不可的,“好吧——”

顿了顿,“可是,载澄不能真靠诗词曲赋过日子啊!将来,他是要承继恭亲王的爵位的呀!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贾宝玉了?”

恭王福晋无可奈何的一笑,“就是啊!”

“话头岔开了,”敦柔公主说,“额娘方才说,载澄去宗学,不为学问——那他为的什么?交朋友吗?”

“真是‘知弟莫若姊’!”恭王福晋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载澄是个爱交朋友的,只是,他那班狐朋狗友——唉!”

“宗学里的,”敦柔公主慢吞吞的说道,“都是宗室贵戚子弟,大伙儿打小来往,彼此熟络了,长大了,自然就——”

顿了顿,“只是——”

敦柔公主还在想着,如何措辞,将下边儿的话,得体的说出来?恭王福晋却以为,女儿的“只是”,同自己方才的“只是”,是一码事儿,因此,也就没怎么在意,未等女儿把话说完,就自顾自接上了榫头:

“说起宗学交朋友什么的,载澄跟我说了件事儿——嗯,你晓不晓得,肃顺的两个儿子,也回了宗学?”

敦柔公主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晓得。”

正要说了下去,马嬷嬷进来禀告,可以开饭了。

暂时打住。

开上饭来,母女俩都是一肚子的心事,都不觉得饿,一边儿细嚼慢咽,一边儿在膳桌上继续方才的话题。

“肃顺的两个儿子,”恭王福晋说道,“大的叫征善,小的叫承善,不但回了宗学读书,还能够从‘奉恩基金’那儿领‘恩俸’,听说,是肃顺的小妾,当面求了他的——这也不必说了。”

这个“他”,自然也是指关卓凡,旺察氏在顾问委员会大门前堵住了轩亲王,面呈“冤情”,是轰动北京的事情,再没有人不晓得的。

“载澄说,”恭王福晋继续说道,“征善、承善回宗学的第一天,学里的那些个孩子,对着他们小哥儿俩,大声起哄,有特别调皮的,还拿字纸去掷承善,那个场面,乱的一塌糊涂,老师大声喝止,也喝止不来。”

敦柔公主微微皱眉,“胡闹!——载澄没掺和进去吧?”

“没有!”恭王福晋说道,“这个你放心,载澄虽然混闹,但在这一类事情上,还是很懂事儿的,不然,岂不是显得咱们——呃,至少,别人看在眼里,不就成了小舅子落姐夫的面子了吗?”

“那就好,”敦柔公主说道,“不然的话,叫阿玛晓得了,说不得,载澄又得领一顿鞭子了。”

微微一顿,“额娘,你说下去吧!”

“好——正闹的不可开交,有个学生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欺负人?有种冲我这儿来!’”

敦柔公主微微讶异,“哟!有打抱不平的出来了——谁呀?”

“你再也想不到的——”恭王福晋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这个学生,不姓爱新觉罗,姓马——你想一想,他是哪一个?”

姓马?

那不是汉军旗的吗?

恭王福晋和敦柔公主说的“宗学”,指的是“咸安宫宗学”,这是八旗最顶尖儿的“贵族学校”,里头的学生,除了宗室,还有“八大姓”的贵胄子弟,不过,没有汉军。

不对,有一个!

敦柔公主秀眉微扬,“他义嫂的那个孩子?——那个叫……‘小虎’的?”

*

第一七二章 噬心刻骨

恭王福晋拿筷子虚虚一点,“就是他!”

“哟!……”敦柔公主没有掩饰自己脸上那种夹杂着意外的复杂的微妙神情。

“‘小虎’是乳名儿,”恭王福晋说道,“这孩子的大名是一个‘骥’字——载澄说,就是‘骐骥一跃’的那个‘骥’。”

“嗯……马骥。”这是敦柔公主第一次知晓小虎的大名。

“不过,”恭王福晋笑一笑,“他的‘小虎’的乳名儿,不晓得怎么叫外边儿的人知道了,宗学里的那帮孩子,给他起了一个花名儿,叫做‘马虎’——背着他,都这么叫。”

“‘马虎’?”敦柔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这帮促狭的孩子!”

恭王福晋突然想到,女儿的年纪,其实并不比“这帮促狭的孩子”大多少,甚至,有的“孩子”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些,然而,女儿却已担起了绝大的责任,背起了绝大的负担,心里不由喟然。

“可不是?”她面上神情,依旧自如,“不过,倒没有人当着马骥的面儿这么喊——没有人敢。”

“没有人敢?”

“据载澄说,”恭王福晋说道,“这个马骥,其实生的挺清秀的,只是眼神儿总是狠巴巴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找人打架似的,加上他的身份特殊,因此,没有人去他那儿找麻烦——一不小心,就是替自己找麻烦了。”

“他这个样子,”敦柔公主说道,“只怕不大容易交得到朋友吧?”

“可不是?”恭王福晋说道,“载澄说,马骥在宗学,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下了学就走人,从来不同别的孩子来往,也没有人主动去兜搭他——一个是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叫人没法儿亲近,另一个呢——”

顿了顿,“其实,别的孩子,也不怎么看得起他。”

“看不起?”

“是!”恭王福晋叹了口气,“你想一想这孩子的出身?自个儿的亲生父亲,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头兵;若是他的正经亲戚吧,也就罢了,偏偏还只是个‘义’的!”

“他的正经亲戚”之“他”,指的是关卓凡。

敦柔公主沉吟了一下,说道:“七婶倒认过他娘——我那位‘义嫂’做‘义妹’的,不过——”

打住。

不过七叔现在这个样子,七婶虽然还有个“福晋”的头衔,可是,这门儿干亲,明摆着的,不值什么钱了。

恭王福晋又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学里的那班孩子,没有人去得罪他,可是,也没有人真正看的起他。”

“这个马骥,学业如何呢?”

“很好!——在学里,算顶尖儿的了,老师们都喜欢他。”

敦柔公主出神片刻,说道,“他出来打抱不平——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你还别说,真管用呢!”恭王福晋的样子,颇有些兴致勃勃,“那些捣蛋的孩子,嘟囔了几句,也就偃旗息鼓了。”

顿了顿,“打那儿以后——哎,你猜一猜,打那儿以后,怎么着了?”

“征善、承善哥儿俩自然感激的很,”敦柔公主说道,“在宗学里,马骥也没别的朋友,这两边儿一凑——”

“你还真是个女诸葛!”恭王福晋笑道,“真就这么回事儿!打那儿以后,这仨就出双入对了!——哦,不对,不能叫‘出双入对’,得叫‘出仨入仨’!”

说到这儿,抿嘴儿一笑,“再想不到的,这个征善、承善,居然是由马骥来‘罩’着了——承善也就罢了,征善的年纪,其实比马骥要大一截呢!”

“什么‘罩’不‘罩’的,”敦柔公主嗔笑道,“额娘,这个话,你以前可不会说!”

恭王福晋掩嘴葫芦,“都是叫载澄那混小子给害的!”

顿了一顿,隐去笑容,“哎,你说,这个马骥,同肃顺的两个儿子,走的这么近,对他——会不会不大好呀?”

“他”,指关卓凡。

敦柔公主默然片刻,说道:“这也难说——不过,这种事情,我不好跟他提的。”

恭王福晋想了一想,叹了口气,“也是——且搁着吧。”

话说到这儿,这顿饭也就吃的七七八八了。

饭后上茶,摒人密谈。

敦柔公主晓得,母亲到小苏州胡同,桍腹相候,足等了自己一个多时辰,绝不是只为了载澄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可能只为了跟自己讲马骥和肃顺两个儿子的闲白儿,真正的目的,尚未表明;最重要的话,现在才开始说。

而母亲“真正的目的”、“最重要的话”是什么,她其实是心中有数的。

“皇上有喜了,”恭王福晋觑着女儿的神色,缓缓说道,“真是件顶好、顶好的事情!之前,你阿玛就跟我说过——还不止一次,皇上愈早有喜,愈好!不然,这心里头,总是定不下来——”

敦柔公主臻首微垂,不说话,灯光下,她细长的睫毛,在眼帘下密密的形成了一丛阴影,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儿。

“一个是对国家好——”恭王福晋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大道理,不大干咱们女人的事儿,就不必多说了。”

顿了一顿,“另一个呢,是对咱们自个儿好!”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皇上登基之后,他过小苏州胡同的时候,确实比之前少了些——不过,也叫没有法子!皇嗣的事儿定不下来,谁的心,都放不到肚子里!皇上既有喜了,今后,他就可以多到你这儿来了——这不是顶好的事儿吗?”

“皇上有喜,”敦柔公主开口了,“确实是天大的好事儿!于国、于己,都是顶好、顶好的——这个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额娘,你就放心好了,我这儿,再没有什么的!”

恭王福晋身子前倾,伸过手,轻轻的握住了女儿的手。

敦柔公主的手,微微一颤,由得母亲握住了。

恭王福晋的脸上,露出了异常温柔、异常慈爱的神情,“若说懂道理,天底下,有几个比我的女儿更懂道理的呢?可是,你就算再大度、心胸再开阔,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也不会好受的——都是女人,额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敦柔公主鼻酸眼热,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她拿另一只手,在母亲手背上轻轻一按,强笑道,“额娘,我真没有什么!可是,你再这么着,我就有什么啦!”

恭王福晋微微一笑,捏一捏女儿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撤了回来。

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之后,说道:“皇上是赶在咱们前头怀上了,不过,你也不必想着谁先谁后、谁长谁幼——根本就没有谁先谁后、谁长谁幼的事儿!皇上生的,姓爱新觉罗;你生的,姓关——将来是要承继轩亲王的爵位的!所以,根本就是两条线儿!谁也不干谁的事儿!”

顿了顿,“如果皇上始终怀不上,那才叫麻烦呢!弄不好,还得拿你生的,当她自个儿生的——那可怎么好?”

“是,”敦柔公主说道,“这些,女儿都明白。”

“所以——嗯,我相信,你这儿,确实不会有什么的!”

“是——额娘你就放心好了!”

恭王福晋微微颔首,“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一顿,“哦,对了,这两天,你得进一趟宫吧?——皇上既有了喜,咱们这儿,多少得有点儿表示吧?”

“是,这个事儿,在颐和园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我明儿个一早就进宫。”

“好!”

恭王福晋很欣慰的点了点头,“皇上有喜,这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情,也不晓得该怎么致贺?皇子也还没生下来,‘递如意’,好像也不大对劲儿?你说呢?”

“嗯……额娘说的有道理,不过,到底该如何‘致贺’,女儿也还没有什么谱儿。”

“这个事儿,我和马嬷嬷两个,倒是商量过一番的,马嬷嬷说,老百姓有些做法,别致的很,咱们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额娘请说。”

“民间有一种风俗,家里的媳妇儿怀上了,亲戚朋友要送红枣、栗子——‘枣’谐‘早’,早晨的‘早’,取‘早生’之意;栗子呢,‘栗’谐‘利’,便利的‘利’,‘栗子’就是‘利子’——”

敦柔公主静静的听着。

“本来,红枣、栗子之外,还兴送桂圆的,‘桂’谐‘贵’,金贵的贵——红枣、栗子、桂圆,几样加上一起,就是‘早生贵子’了!”

“不过,我想,皇上这一胎,自然是天下第一贵,再着什么‘贵’的痕迹,反倒降了身份——就送红枣和栗子好了!”

说到这儿,恭王福晋兴味盎然的,“你看,这么着,是不是比‘递如意’什么的,更加有意思些?”

敦柔公主点头,“是,额娘的主意,果然是极好的,我立即叫他们去办。”

“不必了——哦,是这么回事儿:我想呢,红枣、栗子,虽然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不过,仓促之间,你这儿未必一定齐全,就索性替你一并准备了——一百斤红枣、一百斤栗子,我已经带过来了。”

“哦……额娘想的真是周到!”

真是……太周到了。

带过来,自然是从凤翔胡同带过来的,可是,和马嬷嬷商量,只能到了小苏州胡同再商量,时间上,接不上榫头啊!那么,这些红枣、栗子,到底是“商量”之后“准备”的,还是商量之前“准备”的?

甚或,在得知皇帝怀孕之前,就已经“准备”了?

恭王福晋离开之后,敦柔公主回到屋内,马嬷嬷进来请示,公主在外头辛苦了一整天了,要不要泡个澡、沐个浴,去去乏呢?

过了好一会儿,敦柔公主点了点头。

整个身子泡在浴桶中,水一直浸到下颌,秀发垂浮在水面上,犹如一片乌云荡漾。

不晓得过了多久,泪水溢出眼眶,慢慢的流了下来。

很快,泪流满面。

终于,噬心刻骨的愤怒和悲哀,潮水般涌上心头,就像簌簌不止的泪水一样,再也无可抑制。

*

第一七三章 法国人的神来之笔

西贡,交趾支那总督府,秘密会议进行中。

与会者,除了交趾支那总督拉格朗迪埃尔、西贡海军司令穆勒,还有驻沱灢参办本沙明、法兴商行买办阮景祥。

本次会议的大部分的内容,不能形诸文字,是为“秘密会议”;而之所以见不得光,是因为会议的最重要的主题如下:

如何向巴黎解释,军事上,“降龙行动”竟有如此惨重之失败?

说的明白些,就是:如何推卸责任?

本沙明和阮景祥带来了顺化和升龙的大量“第一手”消息,“降龙行动”失败的全过程,从轮廓到细节,逐渐清晰,虽然依旧有许多不可解之处,但是,最关键的一条——战损比,确如中国人宣称的那样:

法军“无一人片板逸出”,包括所有高、中、低级军官——或者战死,或者被俘;中国人自己的损失,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之所以说战损比是“最关键”的,原因如下:

法兰西虽然自负天下无敌,但并不是没有打过败仗,“降龙行动”失败之难堪处,在于输给了一个一向为我轻视的对手,不过,即便这个一向不在我眼里的对手,也不是没有占过我的上风:“亚罗号战争”中,一八五九年第二次大沽口之役,英法联军在天津大沽口,被中国的僧格林沁亲王率军击退,颇有损失。

所以,并不是一定不能输,但是,得看是怎么个输法儿。

譬如,第二次大沽口之役,英法方面固然“颇有损失”,但是,中国方面,损失更大,直隶提督史荣椿、大沽协副将龙汝元先后阵亡,只好说是“惨胜”,英法虽然败退,面子上,倒还不太难看。

可是,如果输到“无一人片板逸出”的程度,而敌人的损失,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敌人,又是一向为我轻视的,那么,这个面皮,便被剥的光光,连皮下脂肪也一丝儿不剩了。b5

伟大的法兰西和伟大的法兰西皇帝,最爱的是什么呀?

面子呀。

“无一人片板逸出”已成事实,无论如何,粉饰不来;不过,敌人的损失,绝不可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哼!

还有,面对“无一人片板逸出”的事实,一定要想出一个“非战之罪”的说法,不然,敌人的损失再大,也说不过去呀!

因此,会议还没开始,两条宗旨就定下来了——第一,敌人之损失,远过于我!第二,我之失败,非战之罪!——这两条,皆为卸责之必要条件,缺一不可,缺了一条,拉格朗迪埃尔总督和穆勒将军两位,就得回家抱孩子去了。

在此之前,交趾支那总督府给海军和殖民地部的关于“降龙行动”的初步报告,已经强调:

越南勾结中国,背信弃义,对我执行和平勘探任务人员,发动大规模武装攻击,我方措手不及,以致受到相当损失,至于损失具体多少,尚在调查统计之中,容后汇报。

现在,既然“损失具体多少”已经出来了,则敌人如何“背信弃义,对我执行和平勘探任务人员,发动大规模武装攻击”,就活灵活现了:

敌人假装与我达成协议,诱骗我转至渎叻码头登陆,由升龙城南门大兴门入城;在此之前,敌人已于渎叻码头和大兴门之间的一处“谷地”设伏——此处为渎叻码头至大兴门必经之路。

接着,戏肉来了——敌伏兵之众,多达一个师!

以上内容,妙在半真半假——“假装达成协议”、“诱我转至渎叻码头登陆”以及“设伏”、“必经之路”云云,都是事实;甚至,“一个师”,某种意义上,竟也可算是事实——

目下进入北圻的中国军队,确实已经超过了一个师呀!

至于那个小小的洼地,能不能够称的上“谷地”,又如何能够装得下上万的敌军?嘿嘿,就不必去管他了。

反正,巴黎也不可能派人到升龙实地调查滴。

敌军既然从区区的两个营暴涨至整整的一个师,以下的内容,就顺理成章了:

敌军“伏兵四起”,我军“奋勇还击”,面对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力战不退,并给予敌军重大杀伤:毙一千余人,伤二千余人。

可是,在没有任何牢固的防御工事的保护的情况下,我军的伤亡,亦愈来愈大。

眼见若强行突围,只可能有一小部分人突出重围,大部分的士兵,必将葬身异国,为为保护士兵的生命,不增加无谓的伤亡,自知伤重不治的安邺上尉,在失去意识之前,下令投降。

“眼见若强行突围”一段,出自阮景祥的建议,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皆以为神来之笔:

第一,俺们其实是有能力突围的,所谓“全军覆没”,其实是一个人道主义考量的结果,是长官为保护士兵的无奈之举——一句话,是高尚滴!

第二,安邺上尉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已“自知伤重不治”,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这个困难的决定的,则他做如是决定,并没有任何贪生怕死的意思,纯粹是为了“保护士兵的生命”。

如果有人批评他的这个决定,就得扪心自问:批评这样一位高贵的、英勇的军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牵挂者,无他,唯士兵之生死耳——合适吗?忍心吗?

以上是陆上的,水上的呢?

在水上替敌人增加兵力,较之陆上,困难许多了:

越南人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蒸汽兵舰;而中国人的蒸汽兵舰,都是有数的:旅顺有哪几条,威海卫有哪几条,沱灢有哪几条,有一条算一条,没法子替中国人无中生有,也没法子替中国人乾坤大挪移,统统给搬到升龙去。

于是,在报告中,敌人的舰队就是这样子组成的了:

“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条蒸汽兵舰之外,还有十数条风帆兵舰,以及一百多条的“火攻船”。

也算是半真半假——“火攻船”确实是出现过的,只不过数量只有“一百多条”的十分之一罢了。

蒸汽兵舰、风帆兵舰、火攻船编入同一支舰队,协同作战,这在战争史上,大约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如果竟有人对此感兴趣,想进一步一探究竟的话——

Putain!不至于有这么无聊的人吧?

好吧,就算有,风帆兵舰不说,火攻船如此古老的物事,整个海军和殖民地部,大约没有一个人晓得具体怎么回事儿,俺给他来个信口开河,你又奈俺其何?

还是上面那句话:巴黎不可能派人到升龙来做实地调查。

至于战斗过程,两个重点:

第一,运气太糟糕了!

第二,太有责任心了!

战斗一开始,“蝮蛇号”的锅炉就爆炸了,失去了动力——怎么爆炸的,语焉不详,请“上头”自个儿去想——

如果中弹,就不能说“非战之罪”;如果自爆,倒是“非战之罪”了——可是,不好意思,请问平时你们是怎么维护、保养军舰的?

所以,“语焉不详”就好了。

“蝮蛇号”既然已经失去动力——相当于失去大半的战力,剩下“梅林号”,就是以一敌众了,正常情况下,这种情形,“梅林号”就该撤出战场,可是,您猜怎么着?“梅林号”不肯走!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放弃袍泽和平民啊!

呃……

袍泽也罢了,平民在哪儿呢?

“玛丽公主号”啊!那不是“平民”吗?

呃……好吧。

就是因为俺们法兰西军人如此高尚、如此仗义,所以,错失了退出战场的最佳时机,可是,即便如此,以寡敌众的“蝮蛇号”和“梅林号”,依旧给敌人造成了重大损失——

击沉五条风帆兵舰,重伤“海晏”、“河清”二舰,使其失去动力,只能由“伏波”、“福星”二舰拖行。

这也是半真半假——“海晏”、“河清”二舰,海上行驶的时候,真的是由“伏波”、“福星”二舰拖行的嘛!

如此这般,这场仗,输的就没有那么难看了吧?

会议的第二个主题:如何对中国和越南遂行报复?

*

第一七四章 以华制华

皇帝陛下龙颜大怒之余,居然没有立即颁旨对中国大张天讨,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两个,既意外,也失望。

虽然御前会议弄出来的那个什么“十二条”,看上去气势磅礴,不过,懂行的都晓得,那不过是拿来糊弄新闻界和老百姓的东西罢了,打赢了,莫说十二条,二十条也不稀奇;打不赢,或者根本就不打,一点二条也不必提的。

中国那个姓关的辅政王,瞅上去也不像是吓大的。

海军和殖民地部部长黎峨将军给拉格朗迪埃尔的私人电报中,表示御前会议之所以做出暂不宣战、代之以“最后通牒”,这其一,法兰西乃泱泱文明大国,即便对于野蛮落后之国家,不到最后一刻,亦不放弃外交努力——这一条,公开场合亦如是说的。

不过,这其二,公开场合就不能说了——如此安排,既为调兵遣将争取时间,更为交趾支那总督府考虑——如果马上宣战,我在越兵力远不及彼,仓促上阵,弄不好,还要吃更大的亏。

“上头”既没有不分青红皂白,一收到败报,便拿交趾支那总督府的擅开边衅、遭致惨败来问罪,又替他们考虑的如此周到,按理来说,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很该感激天恩的,可是,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上头”能够暂时按耐得住,说到底,还是不想两线作战,因小失大。

何为“小”,何为“大”?

自然是亚洲为小,欧洲为大;中国、越南为小,普鲁士、西班牙为大。

一念及此,便不由悻悻。

还有,“上头”既存了这个念头,其对亚洲战场能够投入多少,就不大好说了;甚至,如果在黎峨将军所谓的“调兵遣将”的这段时间内,欧洲战事,突然爆发,则对亚洲战场的投入,会不会突然打住,都难说的很!

所以,我们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得想方设法,在敌我的对峙和拉锯中,造成更有利于我的态势,一来,摆给巴黎看:瞧,“战机”出现,胜数增加,不打何待?——坚定其早打、大打的决心!二来,也算“将功补过”;三来呢,出一口恶气!不然,这口气憋着,迟早能把人憋坏!

所谓“遂行报复”。

不过,在兵力厚集之前,直接的军事行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目下敌我兵力对比,确实敌强我弱,如果一不小心,再打一个败仗,那就不是“将功补过”,而是“过上加过”了如是,,就算“上头”不开口,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回家抱孩子了。

“吴鲲倒是一条路子,”拉格朗迪埃尔说道,“不过,这个人,倒底怎么样呢?”

本沙明看向阮景祥,“请阮先生替总督和将军阁下汇报吧!”

“是!”

阮景祥微微俯首,然后说道,“吴鲲是广西土著,其父名叫吴凌云,洪杨乱起,吴凌云趁机扯旗放炮,势力愈来愈大,一八六一年,建立延陵国,立吴鲲为太子。”

“什么?”

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都大感意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什么”,对视一眼,穆勒耸一耸肩,对总督阁下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吴鲲父子居然还建立过一个国家?”拉格朗迪埃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他还做过什么‘太子’?——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强盗头子呢!嗯,我的意思是,我们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变领袖呢!”

阮景祥笑一笑,说道:“是,吴鲲父子确实不是普通的民变领袖——即便在那种异常混乱的局势中,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也是非常扎眼的。”

顿了顿,“因此,‘延陵国’的招牌一挂出来,就理所当然的招致了中国政府的‘重点关照’,两年之后——一八六三年,政府军攻陷‘延陵国’的‘首都’太平府,吴凌云战死,吴鲲率领残部,一退再退,终于退入了越南的境内。”

“哦……原来是这样。”

“刚进入越南的时候,”阮景祥说道,“吴鲲对越南政府表示‘衷心效顺’,越南政府既拿他没有法子,就只好顺水推舟,封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反正是个虚衔。”

“但过不了多久,吴鲲就翻了脸,一举攻取了高平省城,派官设卡,抽捐征税。高平总督范芝香无可如何,只好向中国政府求援,中国政府乃派军入越,在越南中央政府派出的剿抚使翁益谦、副提督阮曰成的协助下,大破吴鲲。”

“中国军队撤走之后,吴鲲纠集残众,返身杀回,大破越军于谅山,副提督阮曰成阵亡,总督范芝香被俘。”

“嗯,看来,”拉格朗迪埃尔说道,“这个吴鲲,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嘛!”

“是的,”阮景祥说道,“这两年,北圻一带,吴鲲成了事实上的土霸王,为所欲为,把越南政府折腾的很惨,前不久,越南政府下定决心,彻底拔除这根入骨之钉,乃派黄佐炎为‘北圻经略使’,进剿吴鲲。”

顿了顿,“这位黄佐炎,娶明命王的女儿,是不折不扣的驸马,也是嗣德王的正经姑父,素有‘能员’之名——嗣德王派自己的姑父出马,确实是下定决心,要‘灭此朝食’了。”

“那么,据你看,”拉格朗迪埃尔问道,“越南政府能够达遂所愿吗?”

阮景祥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单凭越南人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剿灭吴鲲。”

顿了顿,“事实上,黄佐炎和吴鲲已经不大不小的打了好几仗了,输多赢少,现在,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对峙的局面。”

“不过,”穆勒插口,“目下,中国军队可是已经进入越南了。”

“是的,将军阁下,”阮景祥说道,“虽然,进入越南的中国国防军——‘轩军’,并不是冲着吴鲲来的,但是,他已经很有危机感了——许多人都说,在‘轩军’完成了自己的主要的战略目标后,是不会放过吴鲲这个……‘次要的战略目标’的。”

“主要的战略目标”,自然是指法兰西,吴鲲如果是那个“次要的战略目标”的话,岂非就和俺大法兰西并列了?区区一个强盗头子,配吗?

穆勒听的不大舒服,“哼”了一声,“中国政府将吴鲲视为什么‘战略目标’——至于吗?”

阮景祥微微一笑,“吴鲲在中国政府的眼中,自然还进不到‘战略’的层级,不过,我们跟吴鲲接触的时候,最好还是秉持这种说法。”

穆勒又“哼”了一声,“我明白了——一方面替他戴一顶高帽子,另一方面,拿这顶高帽子吓唬他。”

“将军阁下睿见!”

顿了顿,阮景祥继续说道,“不过,不论吴鲲在中国人的眼里,是‘战略目标’,还是‘战术目标’,中国人终究放吴鲲不过,这,大约是个事实——”

“为什么呢?”

“最重要的原因,”阮景祥说道,“还不是为了越南的治安——当然,这一点,也很重要,特别是如果中国人真的完成了他们的‘主要战略目标’,越南境内,还保留着这样一支强大的异己力量,中国人的面子,会很难看。”

顿了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异己’——吴鲲父子是建立过延陵国的,总督阁下、将军阁下,你们一定了解,这在‘一天不容二日’的中国,意味着什么?因此,中国政府和吴鲲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即便吴鲲投降,中国政府也不会接受,中国政府可以接受他的部下的投降,但是,绝不会接受他本人的投降。”

“我明白了——”拉格朗迪埃尔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我们和吴鲲,还真是有很坚实的合作的基础呢!”

*

第一七五章 法国人开始遂行报复了

“可是,”穆勒表示怀疑,“现在毕竟不是太平天国的时代了,叫吴鲲主动攻击中国军队,他肯吗?”

“正面同中国国防军——‘轩军’放对,”阮景祥说道,“吴鲲肯定是不干的——他有自知之明,不至于这么不自量力。”

顿了顿,“不过,我和本参办的看法一致——”

说到这儿,看了看本沙明,本沙明点了点头。

于是,阮景祥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认为,吴鲲有如下的能力:以游击战的形式,骚扰、破坏中国军队的后勤补给线——而且,越北多山,也非常适合游击作战。”

“游击战?”

“是的,”阮景祥说道,“事实上,游击战正是吴鲲最擅长的作战方式——不论在中国还是在越南,中国军队始终无法给予吴鲲决定性的、致命性的打击,原因就在这里。”

顿了顿,补充说道,“中国广西的地形,同越北是非常接近的,‘延陵国’据城对抗政府军,遭致重大失败,撤出‘首都’之后,反倒有些如鱼得水了,虽然最终在中国境内立足不住,不过,未再遭受决定性的、致命性的损失。”

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目下,”本沙明插口,“中国国防军的后勤补给基地,都设在中国境内,越北地形复杂,中国人的补给线,虽然不算太长,但是,也算不得如何坚实,我们认为,如果操作得当,是有机可乘的——

略略一顿,“毕竟,不论对于哪一个国家的正规军,游击战都算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再强大的正规军,面对神出鬼没的游击战士,也会头痛不已,甚至徒呼奈何。”

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再次点头,穆勒的神色,开始变得兴奋了。

“当然了,”本沙明继续说道,“不论是正面对阵,还是游击骚扰,都是主动攻击中国军队——对于吴鲲来说,都是一个困难的决定。我们以为,要吴鲲下定这个决心,除‘次要战略目标’之类的恫吓之外——”

顿了顿,“还要诱之以利。”

“武器、金钱?”

“是的,”本沙明说道,“主要是武器——当然,金钱也很重要——如果我们的财政足够宽裕的话。”

本沙明话说的含蓄,也算“贴心”——

武器,总督和将军阁下自己就可以做主,反正换装“夏赛波步枪”之后,原先的前装枪都成了“库存”,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拿去做人情。

可是,金钱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交趾支那总督府自个儿还闹亏空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账目的问题。

当然了,如果确有必要,这些都不是什么太原则性的问题。

“武器没有问题——”拉格朗迪埃尔慢吞吞的说道,“金钱嘛,酌量——尽量吧!”

本沙明转向阮景祥,“阮先生,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我个人意见,”阮景祥说道,“武器方面,最好不要都是前装枪——最好搭配少量的‘夏赛波’步枪。”

顿了顿,“名义上,这一小批‘夏赛波’步枪,致送吴鲲本人以及他的亲兵卫队。”

拉格朗迪埃尔看向穆勒,穆勒很爽快的样子,“可以!”

“武器、金钱之外,”本沙明说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应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哦?什么呀?”

“信心。”

“信心?”

“是的,”本沙明说道,“没有人乐意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不管是谁,都想站在胜利的一方——”

顿了顿,“如果,我们能够叫吴鲲相信,将来,他必定会成为胜利阵营的一员,那么,我们就能够说服他去给中国军队制造麻烦,不然的话,即便有‘次要战略目标’的威胁,以及武器、金钱的诱惑——”

说到这儿,本沙明微微的摇了摇头。

“叫吴鲲相信……必定会成为胜利阵营的一员?”拉格朗迪埃尔微微皱眉,“怎么给他这个信心啊?”

未等本沙明说话,穆勒抢在里头了,“宣战!”

本沙明看了穆勒一眼,点了点头,“是的,将军阁下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正是宣战——法兰西帝国对中国正式宣战!”

顿了顿,“在吴鲲心目中,自然是法强中弱,虽然,升龙一役,法国小有挫折,可是,只要法国正式对中国宣战——这意味着大规模对越南以及中国本土用兵,如是,中国一定不能招架,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法国,那么,他现在出力骚扰、破坏中国军队后勤补给线,将来,不就‘成为胜利阵营的一员’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拉格朗迪埃尔说道,“如果我们迟迟不宣战,吴鲲就会怀疑法国‘大规模对越南以及中国本土用兵’的决心,就会怀疑,我们是否仅以武器、金钱为饵,诱他单枪匹马,与中国国防军为敌?”

“是的,”本沙明说道,“如是,吴鲲就很难下定介入法、中、越乱局的决心,虽然有‘次要战略目标’的威胁,但是,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更可能想法子明哲保身、夹缝里求生存,而不会主动出击,自己替自己找麻烦——来自中国国防军的麻烦,同来自越南军队的麻烦,可不是一码事儿!”

“我们自然会尽力推动政府尽早对中国宣战,”拉格朗迪埃尔说道,“可是,这到底不是我们可以说了算的——”

沉吟片刻,“这样吧,咱们大方些!先把武器送给他——反正搁着也是搁着;钱呢,就迟一点儿再说了——”

说到这儿,打住,踌躇片刻,下定了决心,“算了,大方就大方到底——钱也一并给他!不过,得跟他说好了,骚扰、破坏中国军队后勤补给线的计划,得先做好了,包括先期的侦查什么的,总之,一切都要准备的妥妥当当,待巴黎宣战的电报一到,他便立即出兵——如何?”

本沙明和阮景祥倒没想到,总督阁下居然如此有魄力,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总督阁下睿见!吴鲲一定会努力报效的!”

“咱们还可以加点儿码,”拉格朗迪埃尔狡黠的一笑,“譬如,许诺吴鲲——当然是口头的,事成之后,划出越北几省给他——他可以将他的‘延陵国’恢复起来嘛!”

本沙明和阮景祥都晓得,总督阁下的这个“许诺”,纯属“口惠”,真的“事成”了——即彻底的打败了中国人,将整个越南收入囊中,到那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延陵国”存在的空间?

今日之友,明日之敌。

不过,这一层,心里有数就好,不必说破。

“北圻那边儿,”穆勒说道,“就这么安排吧!顺化那边儿呢?”

顿了顿,“咱们是否重施一八五四年和一八六六年的故智?不然,如何才能够达致在越南内部制造大规模动乱的目标?”

一八五四年,法国人勾结安丰郡王阮福洪保,意图发动政变,扶其上位,取嗣德王而代之,事泄,阮福洪保被赐死,子孙全部改为丁姓。

一八六六年,嗣德王役使军士,为他在顺化建造陵寝,工程浩大,工期紧张,士卒极度劳累,怨声载道,法国人故技重施,游说一班将领和朝臣,拥立故安丰郡王之子丁导为主,煽动士卒造反,叛军攻入皇城,欲弑嗣德王,掌卫胡威及时关上宫门,叛军不得其门而入,终被击溃。

事后,丁导一家,全被绞死。

本沙明和阮景祥皆沉吟不语。

拉格朗迪埃尔:“阮先生,说说你的看法?”

“回总督阁下,”阮景祥说道,“政变成功,需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果条件不成熟,贸然行动,很难取得成功——”

顿了顿,“别的不说,单说‘人和’——丁导好找,可是,仓促之间,段友征、尊室菊,不好找。”

“丁导之乱”,叛军以段友征为总指挥,尊室菊则接应叛军于皇城之内,不然,城外的叛军也不能轻易攻入城内。

阮景祥如是说,就是不赞成“重施一八五四年和一八六六年的故智”了。

“不过——”

打住。

“有什么话,尽请直言。”

“嗣德王既无子嗣,也没有指定接班人,”阮景祥缓缓说道,“如果他突然暴崩,越南内部同样会陷入巨大的混乱。”

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都很意外,穆勒更是眉毛一挑,“刺杀嗣德王?你原先不是这个说法呀!”

“是的,将军阁下,”阮景祥说道,“不过,我原先的意思是,我的那位线人,其本人不能承担刺杀嗣德王的任务——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他都不可能答应,逼急了,他可能逃亡,可能出首,甚至,可能自杀——”

顿了顿,“不过,如果仅仅是将刺客带进紫禁城,并安排刺客混到嗣德王的身边,我想,那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哦……”

“当然,”阮景祥说道,“我们不能告诉他刺客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

顿一顿,“他很聪明,有猜到刺客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的可能,不过,只要不是由他本人去做‘弑君’的事情,他就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对视一眼,皆深深点头,拉格朗迪埃尔微微狞笑着说,“那好,阮先生、本参办,就让我们按照这个思路,开始工作吧!”

*

第一七六章 冲啊!一切为了皇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维多利亚公主姊妹觐见两宫皇太后的第二天,上海那边儿,一大早,楠本稻即携女登船,四天之后,到埠天津,早已等候在大沽码头的车子,将她们娘儿俩直接送到火车站,首途北京。

到达北京之后,楠本稻母女被接去了朝内北小街的轩亲王府。

次日,楠本稻进宫,请安,请脉。

不过,楠本稻进宫的第一件事情,还不是“请安、请脉”,而是前往太医院,拜会相关人员——院使王守正、左院判魏吉恩、右院判韩一翰。

这是必须的。一来呢,楠本稻这一回,相当于过来抢太医院的生意——且是太医院最重要的一单生意,不能不有所敷衍;二来呢,皇帝的“喜脉”,出于王、魏、韩三人的诊断,这里头也有一个“交接”的问题。

楠本稻一出现,非止太医院,整个紫禁城都轰动了——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正经的女“太医”吧?虽然,楠本稻的“编制”并不在太医院,可是,她既是正经的“御医”,冠以“太医”的衔头,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本来,被抢走了一单天字第一号的生意,王、魏、韩三个,心里不能没有些吃味,可是,待见了楠本稻的面儿,立马手忙脚乱,甚至有点儿瞠目结舌了——再也没想到,这个楠本稻,竟是个绝美的女子!而且,竟是个黄、白混血的!

再一想,她非但做过圣母皇太后的“私人医生”,更是辅政轩亲王的“私人”,而此女虽然徐娘半老,依旧姿容艳丽,嘿嘿,就和辅政王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不稀奇!如是,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泛酸呢?

尤其是王守正,他是最晓得在穆宗“邪毒”一事上,辅政王是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就连圣母皇太后,何等厉害的一个角色,都被其摆弄于股掌之上,身不由己?而自己,小小一个太医,与闻天字第一号的机密,事后非但没有被灭口,反而由左院判升了院使,因此,对于辅政王,王守正的畏惧、感激,都到了骨髓里,这位楠本先生,既是辅政王的“私人”,那不简直就是……我的那啥了吗?

啥呀?

不好说“主子”——太过了;那就“堂官”?也不对,太医院,我就是“堂官”呀!

哎,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

嘿嘿!

王守正以下,三位太医院的首脑,一口一个“楠本先生”,口口声声,“一切都仰仗楠本先生主持,我等竭心尽力,追随骥尾”,云云。

听起来颇有些肉麻,不过,仔细掰扯掰扯,也不算太过分:楠本稻的品级,竟比王院使还要高些——楠本稻的“恭人”,是四品;院使呢,不过正五品的官儿,实实在在,矮了人家一头。

想当初,穆宗“见喜”的时候,母后皇太后倒是承诺过,如果穆宗皇帝大安,就给王守正一个四品京堂,可是——

唉,那也不必多说了。

王守正的举止,还算从容,魏吉恩、韩一翰两个,却都有些神魂颠倒的样子,尤其是魏吉恩,目光闪烁,几乎不大敢直视楠本稻了,觑上一眼,面红耳热,心跳半天,楠本稻在太医院不过呆了半柱香的时间,魏吉恩掌心、额头,都见汗了。

出太医院,入乾清宫。

西暖阁觐见。

磕过了头,行过了礼,皇帝即命赐坐。

楠本稻大大一怔,她晓得,乾清宫暖阁赐坐,是亲王、郡王才能有的恩典,寻常一品大员,都无此待承,不由惶惑的看向和皇帝并坐于榻上的辅政王,辅政王微微颔首,楠本稻只好谢恩,斜签着身子,沾着椅子边儿坐了。

皇帝觑着楠本稻,含笑说道:“哟,楠本先生原来生的这么俊的?之前,我可是没有想到呢!”

楠本稻也没有想到,皇帝正经第一句话,居然是什么俊不俊的,不由红云上面,站起身来,欠一欠身,“皇上金赏,臣妾惶恐!不过,‘先生’二字,臣妾……万不敢当。”

皇帝一笑,指了指关卓凡,说道:“对楠本先生,他是一向称先生而不名的,我呢,夫唱妇随,并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夫唱妇随”自然是应当的,不过,皇上是君,辅政王是臣,若说谁唱谁随什么的,难道不是应当“妇唱夫随”吗?

楠本稻不敢再在这个题目上纠缠了,低声说道:“是,臣妾感激天恩。”

“先生坐!”

待楠本稻坐了回去,皇帝又问了几句路上的温寒,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咦?高子妹妹呢?怎么不见呢?没和先生一块儿进宫来吗?”

哎,“先生”还没有拎清,又出来个“妹妹”!

楠本稻再次站起身来,“外眷无职,非奉旨不敢入宫。”

顿了顿,“还有,‘妹妹’的称呼,小女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当不起的,臣妾伏乞皇上——”

“伏乞”皇上干嘛呢?将“妹妹”收了回去?皇帝的话,“金口玉言”,能随便收了回去吗?

楠本稻不晓得该怎么措辞了,只好跪了下去。

“哎!先生请起!先生也太执着了吧?好,好,就是‘高子’,就是‘高子’!”

“谢皇上!”

楠本稻暗暗透了口气,站起身来。

可是,皇帝并没有放过她,“明儿个,先生带高子进宫吧?我可是很想见一见她呢!”

楠本稻滞了一滞,求援似的看向关卓凡。

“皇上也太心急了!”关卓凡微笑说道,“高子是两宫皇太后点名儿要的人,到了北京,自然要先去颐和园,替两宫皇太后请安,然后,才好进宫的。”

“啊,对!对!”皇帝笑道,“是这个理儿!我确实是心急了些!”

楠本稻生怕皇帝再扔出什么自己招架不来的题目,轻声说道:“请皇上和王爷的示下,是否……这就请脉呢?”

皇上看向丈夫,关卓凡点了点头,“好,请脉吧!”

西医“请脉”,自然不止于“望、闻、问、切”,妇科检查,更加别致些,其中花样,亦不必多表了。

请过了脉,楠本稻先向皇帝致贺,“恭喜皇上!胎位极正!皇上诞育的,一定是一位极健康、极活泼的皇嗣!”

皇帝笑靥如花,“承先生吉言!嗯,一切都有劳先生了!”

顿了顿,“哦,先生大约还要开方子、写病案什么的,翠儿,你陪先生出去,我就在这儿懒一懒了。”

“孕检”是在乾清宫西暖阁“内室”做的,关卓凡虽为皇夫,也不能在一边儿杵着,只能留在“外室”等消息,皇帝之所以说要“懒一懒”,是她晓得,关于“孕检”的情形,楠本稻一定还另有话要和丈夫说的,自己身为孕妇,不宜与闻。

这小半个时辰里,“外室”的关卓凡看似从容淡定,内心其实颇为煎熬,太医院报告的,虽然也都是好消息,可是,在“孕检”方面,他当然更信任楠本稻。

不过,楠本稻并没有忽悠皇帝,胎位确实很正,一切情况良好。

关卓凡大大舒了口气。

可是,隐忧并非完全没有。

“皇上的体质,”楠本稻说道,“既不算如何强健,孕期的培养,便十分紧要了——”

顿了顿,“充足、合理的营养之外,有两点非常重要,第一,皇上在整个孕期,必须保持开朗、愉悦的心情;第二,整个孕期,由头至尾,皇上一定要坚持适当的户外活动和体育锻炼,不可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连一口新鲜空气,都不呼吸。”

关卓凡反应极快,马上便听出楠本稻的弦外之音了,“先生的意思,是否是说……乾清宫非孕妇宜居之场所?”

楠本稻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乾清宫虽然壮丽华美,但很明显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呆在屋子里,还有调节气温的法子,但一出了宫门,周围没有一棵树、一株草,无遮无拦——”

顿了顿,“可是,皇上是不可以长时间呆在屋子里的!不然,活动、锻炼、呼吸新鲜空气什么的,就都谈不上了。”

关卓凡皱起眉头,过了片刻,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其实,非止乾清宫一处,整个紫禁城,都差不多——除了御花园,到处都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什么水——除了一条金水河;兼之殿阁方正、道路笔直——”

顿了顿,“所以,一点儿不出奇——冬天太冷,夏天太热!”

“是,”楠本稻说道,“另外,以我的小见识,皇上九五之尊,观瞻之系,在紫禁城里活动、锻炼,也……似乎不是十分的方便。”

关卓凡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站住了,说道:“是啊!莫说出乾清宫了,单说在乾清宫范围内,南庑有上书房、南书房,西庑有批本处——”

说到这儿,打住了,摇了摇头。

事实上,乾清宫是一个生活区、办公区相互叠加的场所,其中,“生活区”是皇帝本人的“生活区”,“办公区”却不止于皇帝本人的“办公区”——上书房、南书房、批本处,都不是皇帝本人的办公室,朝臣往来不止,到时候,皇帝挺着个大肚子,在外头遛弯儿,叫大伙儿看见了——

嘿,西洋景啊。

作为二十世纪生人,孕妇保持开朗、愉悦的心情,坚持适当的锻炼,进行适当的户外活动,呼吸新鲜空气,等等,这些,关卓凡都是百分百认同的。

除此之外——

关卓凡是学历史的,相关数据也叫他心悸。

有清一朝,皇子、皇女的夭折率很高,不计同治、光绪、宣统——这三位都没子嗣,之前的九位皇帝,共诞育子女一百四十六人,若将十五岁视为成年,以十五岁划线,在此之前便亡故者,拢共七十四人。

“殇亡率”竟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如果单算皇女,“殇亡率”更高,超过百分之六十。

打头儿的几胎的“殇亡率”,更加触目惊心。

世祖的长子、长女早夭;圣祖的前六个子女——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统统早夭;世宗的长女和前三个儿子早夭;高宗的长女、次女早夭,仁宗的长子和长女、次女早夭,宣宗的次子、三子和长女、次女早夭……

又譬如,高宗第五子荣亲王永琪,前四胎全部夭折,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

靠,血迹斑斑呀。

之所以造成如此骇人局面,除了医学水平的局限,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生育头几胎的时候,不论父亲母亲,年纪都还很小,自身的发育都未必成熟,生下来的孩子,也就很难健康到哪里去了。

另外,相关制度以及紫禁城本身,大约也是罪魁祸首之一——怀胎十月,由头至尾关在寝宫里看四方天,热的时候热死,冷的时候冷死,孕妇的心情、身体,能好到哪儿去呢?心情、身体不好,又能生下多健康的孩子呢?

呃,这可是皇帝的第一胎——可万万不能重蹈她的祖宗们的覆辙呀!

当然,俺的身体,是早已发育成熟的了,可是,皇帝的年纪,毕竟不算太大呀。

小心没过逾的,小心没过逾的!

关卓凡下定决心了,“先生说的对!皇上不宜在紫禁城里住下去了——必须尽快移跸!”

顿了顿,“照先生的看法,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孕妇真正宜居之所呢?”

楠本稻微微压低了声音,“自然是官港行宫一类地方——”

官港行宫?

呃——

“我想,”楠本稻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北京的皇家园林甚多,皇上若移跸某皇家园林,与御体就很合宜了——”

顿了顿,再次轻声说道,“不过,在制度上,是否合宜,就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了。”

“制度”上,自然会有些麻烦,不过,皇帝的身子第一,皇嗣的健康第一,别的,都得让路!

可是,北京的皇家园林虽多,主要集中于三山五园,一场庚申之乱,除了一个西苑,其余的,几乎都叫英法一把火烧的光光,迄今为止,三山五园只恢复了一个清漪园,也就是说,皇帝若要移跸,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西苑,一是清漪园——颐和园。

西苑是皇帝自个儿的;颐和园,呃,那不算是皇帝自个儿的呀?

*

第一七七章 谁与我家天下,谁与我共祸福

第二天,关卓凡携楠本稻母女,赴颐和园觐见两宫皇太后。

单楠本稻母女觐见两宫皇太后,自然没资格、亦没道理叫辅政王这么个大头子陪着,关卓凡到颐和园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皇帝移跸的事情。

圣母皇太后移玉玉澜堂,两宫皇太后就在玉澜堂东暖阁——即起居室接见关卓凡和楠本稻,楠本高子则在东配殿霞芬室小候,等召见的消息。

上一回慈安到天津,也是见过楠本稻一面的,这一回,楠本稻的身份又不同了,慈安特别假以颜色,着意存问,饶是楠本稻早已识透人心世故,也不由浑身上下,都觉得暖洋洋的。

慈禧重逢楠本稻,却是真正的喜悦。天津官港,整整一年的朝夕相处,细心照料之余,言传口授,楠本稻于慈禧,已是亦师亦友的情分,甚至,对于慈禧来说,若不计自己的亲生妹妹,楠本稻就是世上唯一和她“情同姊妹”的人了。

别后温寒叙毕,楠本稻先将“请脉”的情形说了,慈安听到皇帝“胎位极正”,不由喜上眉梢,“好啊!”

然后,关卓凡开口,将皇帝体气素弱,孕期之时,必须培本固元、适当活动的道理说了,又说,乾清宫无荫无蔽,冬冷夏热,实非孕妇宜居之所,紫禁城里,也没有什么更适合做皇帝寝宫的地方,因此,竟是请皇上移跸西苑,更好一些。

慈安听的眼中灼然生辉,脱口而出,“西苑不好!”

见关卓凡和楠本稻一起愕然,忙说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真说西苑不好,更不是说皇帝不该挪动——应该的!乾清宫那个地方,确实是冬天太冷,夏天太热,除了不舒服,皇帝既有了喜,住在那儿,还有诸多的不方便!——确实该挪动、挪动了!”

微微一顿,“我的意思是,皇帝虽然应该挪动,不过,西苑未必是顶好的去处——”

呃——

那么,顶好的去处——是哪里呢?

慈安未再进一步解释,转向慈禧,“妹妹,借一步说话吧?”

慈禧何等聪明?点了点头,“好!”

两宫皇太后一齐站起身来。

关卓凡和楠本稻赶紧跟着起身,微微俯身,意示“恭送”。

“我们姐儿俩,”慈安说道,“过西暖阁去说说话,顶多两、三刻钟,也就回来了,你们两位,在此宽坐——”

顿了顿,“你爱胡思乱想,尽管胡思乱想——看看你能不能猜到我们姐儿俩要说些什么?”

说着,莞尔一笑。

这句话,是对关卓凡说的。

猜不猜得到?——当然猜得到。

不过,面儿上,关卓凡还是略微尴尬的笑一笑,然后,再次欠一欠身。

进了西暖阁——即寝室,一坐定,慈安便说道:

“他们说乾清宫‘实非孕妇宜居之所’,又说‘紫禁城里,也没有什么更适合做皇帝寝宫的地方’——话说的虽然还算委婉,可是,我瞅他们的意思,其实是说,整个紫禁城,根本就没有什么‘孕妇宜居之所’!嗯,所谓‘孕妇宜居之所’,就该是个有花有草、有树有水的地方——你怎么看呢?”

未等慈禧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生穆宗皇帝,是在紫禁城里;生小官儿,是在官港行宫——哪儿才算‘孕妇宜居之所’,再没有人比你更加明白的了。”

其实,不必说这么一大篇儿,在东暖阁的时候,慈安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皇帝“确实该挪动、挪动了”。

所谓“挪动”,自然是“挪”出紫禁城,“挪”到一个“有花有草、有树有水”的地方,目下所未定者,只是这个地方是西苑呢?还是别的什么所在呢?

慈禧淡淡一笑,“要说‘孕妇宜居之所’,官港行宫,自然十倍于紫禁城——他们两个说的,都是对的。”

慈安舒了口气,“就是!这个事儿,我以前就迷迷糊糊的有些感觉,只是从来不敢说出口来罢了!紫禁城那个地方——”

顿了一顿,“好了,不去说紫禁城什么的了,说说皇帝该往哪儿挪动吧!”

再顿一顿,“西苑虽然有花有草、有树有水,可是——”

说到这儿,打住,看了慈禧一眼,沉吟。

慈禧觉得,自己不好装傻了,有些话,还是直接说出来的好些:“姐姐的意思,是不是叫皇帝搬到颐和园来?”

慈安真真正正大舒一口气,“是啊,是啊!”

顿了一顿,“我是这么想的——皇帝要挪动,说到底,是因为乾清宫——紫禁城‘不舒服’,可是,说到‘舒服’,西苑怎么比得上颐和园?别的不说,西苑没有暖气,没有抽水马桶,没有自来水——”

再顿一顿,“还有,西苑的房子都旧了!皇帝往里头搬,不先得大大修葺一番?多花钱是一码事儿,关键是,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皇帝可是已经怀上了!就修葺好了,不得再等些日子,散散味儿,才敢往里头搬?越发不晓得拖到什么时候了!弄不好,人搬进去了,孩子也快生下来了!——那还折腾个啥劲儿?”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颐和园的房子,可都是新崭崭的!”

慈禧沉吟不语。

“当然了,”慈安放缓了语气,“颐和园是咱们两个人的,皇帝搬不搬颐和园,咱们姐儿俩,得先商量了,再说。”

“姐姐说的对,”慈禧说道,“若说‘孕妇宜居之所’,再没有比颐和园更适合的地方了——西苑也比不了!不过,这个‘宜居’,可不仅仅指‘有花有草、有树有水’,更指孕妇心境愉悦——”

顿了顿,“皇帝不论住哪儿,丽妹妹自然都要跟着——咱们索性把话说透了:紫禁城也好,西苑也好,可都是她们娘儿俩自个儿的天下!——左右、上头,都没有人!可是,搬过颐和园——你说,她们自个儿,乐意还是不乐意呢?”

慈禧这个见地就深了,慈安亦不由微微动容。

沉吟片刻,慈安说道:“丽妹妹的脾性,不至于不乐意——再者说了,她现在和咱们两个,是一模一样的人,不能说搬进颐和园来,‘上头就有人了’什么的——”

顿了顿,“皇帝嘛,如果搬进了颐和园,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不过,这种事儿,迷迷外人的眼就好,咱们自个儿,较这个真儿干嘛呢?我看,晨昏定省什么的,一个‘星期’一次,也就够了——意思意思行了!”

嗯,这个姐姐,也会用“星期”的说法了。

“皇帝大了肚子,”慈安继续说道,“这些繁文缛节,本来就是可以拿懿旨蠲免的——大伙儿虽然住在一个园子里,可是,这个园子太大了,其实就如同住在两条街上,彼此往来,到底比不得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晨昏定省,一个‘星期’一次,就传了出去,也是说得过去的!”

慈禧微微一笑,“行!”

“咱们把话都说到了,”慈安说道,“人家若还是不乐意,那就算了——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成?咱们也没法子了!”

慈禧点点头,隐去笑容,极郑重的说道,“还有一点,姐姐一定要想清楚——”

略略一顿,“皇帝搬进了颐和园,咱们姐儿俩,可就有责任了——天大的责任!皇嗣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咱们姐儿俩,有功,在皇帝、他、以及丽妹妹那儿,也落一个大大的人情;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皇嗣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姐儿俩可就——”

说到这儿,凝视慈安,打住话头。

慈安心中一滞,踌躇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这个责任,我一个人,还真担不起来!所以,一定要拉上你,如果你——”

打住。

慈禧缓缓点头,“好!若姐姐真的都想清楚了,这个责任,我就和姐姐,一起担了!”

慈安心中感动,伸出手来,在慈禧手上轻轻一按,“好妹妹!”

*

第一七八章 园中之园,计中之计

这个动作,慈安从来没对慈禧做过,弄得慈禧不由自主,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隐隐起了一层微栗。

于慈安,此举纯粹发乎自然,因此,自个儿倒没觉得有什么突兀的,把手拿回来之后,叹了口气,说道:“可是,皇帝搬进来之后,小官儿……就真不能养在颐和园了。”

神色黯然,是真真正正的难过。

慈禧笑了笑,用自嘲的口吻说道:“那不正好?——正遂了我的意了!咱们姐儿俩,也不用再拿这个事儿来置气了!”

慈安尴尬一笑,随即歉然说道:“是我不好,不该拿这个事儿跟你置气的——不过,你晓得的,我是真真正正的喜爱小官儿,除此之外,再没一点儿别的意思了呀!”

慈禧也伸过手来,在慈安手上轻轻按了一按,“我说玩笑话呢!姐姐也别在意——姐姐对小官儿,是怎样一副心肠,我能不晓得?——实在是他小人儿的福气了!”

慈安心里头暖洋洋的,眼睛也有些发热了,“唉,小官儿……”

“得,”慈禧含笑打断了慈安的话,“小官儿的事儿,再说吧!不然,一扯开来,就又打不住了!”

微微一顿,“那边儿已经等了些时候了,再拖下去,到时候,人家还以为,咱们姐儿俩,在皇帝搬颐和园的事儿上,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呢!”

“对,对!”慈安说道,“你说的对,该过去了!”

微一犹豫,“有些话,叫楠本稻听了去,没关系吧?要不要……叫她回避?或者,咱们单叫他过来?就在这儿聊?”

慈禧沉吟了一下,“不必!还是咱们过去,楠本稻也不必回避——其实,楠本稻是他正经的‘私人’,在这些事情上,他底下,再没有谁比楠本稻更加亲信的了!”

顿了顿,“再者说了,皇帝和肚子里的孩子,由头到尾,都得由楠本稻照应,有些事情,她也该心里有数。”

慈安仔细一想,确实有理,点了点头,“好!那咱们就过去吧!”

*

*

“颐和园?”

关卓凡的脸上,露出微愕的神情。

“是啊,”慈安热烈的说道,“颐和园的好处,我来给你掰掰手指头——”

真的伸出手来,纤纤葱指,一根一根曲了起来:

“第一,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草……这山、水、树、花、草,哪一个,不强过西苑整整一头?”

“第二,有暖气、有自来水、有抽水马桶、有煤气灯……论起居的舒服,西苑也差了颐和园一大截吧?”

“第三,西苑的房子是旧的,颐和园的房子是新的——”

微微一顿,“你搬西苑,不先得大大修葺一番?多花钱是一码事儿,关键是,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皇帝可是已经怀上了!就修葺好了,不得再等些日子,散散味儿,才敢往里头搬?越发不晓得拖到什么时候了!弄不好,人搬进去了,孩子也快生下来了!——那还折腾个啥劲儿?”

好吧,这一段,同姐儿俩商议时候说的,一模一样,声明啊:这是慈安姐姐在水字数,不是狮子在水字数啊!

“呃,颐和园好是好,就怕太打搅两位皇太后了……”

咦,这个语气,很有点儿松动的意思了嘛!

“算了吧!”慈安用嘲笑的口吻说道,“什么‘打搅两位皇太后’?——你是怕打搅皇帝吧!”

“臣不敢……”

“你别急着辩解,”慈安打断了关卓凡的话,“先听我说!”

“呃,是……”

“这个事儿,”慈安说道,“我们姐儿俩,已经想的很透彻了,晨昏定省什么的,一个‘星期’一次就好——哎,都跟你说了,先听我说!”

关卓凡只好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等到五、六个月都是时候,”慈安继续说道,“皇帝肚子真正大起来了,就拿懿旨,将这些繁文缛节,彻底蠲免了它!”

顿了顿,“这个道理是说的通的——虽然,皇帝、丽妹妹和我们姐儿俩,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可是,这个园子太大了!一个住东,一个住西,就像——嗯,就像一户人家,这个……三姊妹,老大、老二住一条街,老三带着女儿,住另一条街,虽然,这个女儿也要叫老大、老二一声‘娘’,不过,到底已经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虽然,也要时不时的相互来往来往,可是,到底不可能天天见面啊!”

这番道理,虽然不大像,可是,嘿,还真有点儿意思。

当然,所谓“三姊妹”,不是指同胞三姊妹,而是指某人的三个老婆,不然,“这个女儿”,就不能叫“老大、老二一声‘娘’”了。

如是,皇帝若搬进了颐和园,寝宫之择,就得离两宫皇太后的寝宫远些了,如果是玉澜堂之于乐寿堂这种格局,无论如何,不好说“老大、老二住一条街,老三带着女儿,住另一条街”的。

“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慈安姐姐做总结性发言,“我们姐儿俩,也不可能天天去看皇帝嘛!所以,根本就没有哪个‘打搅’哪个的事儿!”

“我们姐儿俩已经想好了,”慈禧开口了,“皇帝和丽妹妹若搬进颐和园,住谐趣园是最合适的——”

微微一顿,“谐趣园什么样的格局、光景,你一定是清清楚楚的——你以为如何呢?”

关卓凡心中一动,“谐趣园?”

“是啊!”慈安又把话头接了过去,“颐和园太大了,搬进来这么久,前两天,我们姐儿俩才第一次去了谐趣园——哎哟!还真没想到,那儿,还真正是个好地方!”

微微一顿,“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就云楼’,真的是楼如其名——周边儿真的是有云气的!这个‘就云楼’——哎,不说就云楼了,其实,整个谐趣园,都大致是起在平地上的,又不是起在多高的山上,哪儿来的云气呢?真正……神奇!”

“是啊!”慈禧接口,“还有,从园子外头看——我说的是谐趣园——‘就云楼’只有一层,进了园子,扭头一看,哟,这个‘就云楼’,原来有两层的?——有趣的很!”

清漪园时代,谐趣园名“惠山园”,高宗御制《惠山园八景诗序》:“江南诸名墅,惟惠山秦园最古,我皇祖赐题曰寄畅。辛未春南巡,喜其幽致,携图以归,肖春意于万寿山之东麓,名曰惠山园,一亭一径,足谐其趣。”

嘉庆之时,惠山园大修,仁宗乃据高宗“一亭一径,足谐奇趣”之说,易“惠山园”为“谐趣园”。

谐趣园有两大特点:

第一,谐趣园是颐和园中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园中之园”,虽然不算很大,但自身便构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诸要素齐备的园林格局。

第二,惠山园——谐趣园既是仿江苏无锡惠山的寄畅园而建,便大异其趣于颐和园的北方皇家园林风格,乃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园林的路数,以水为主,堂、楼、斋、轩、亭、榭,皆临水而建,彼此之间,以游廊串联,又有石桥架于水面,加上高柳垂荫,老鱼吹浪,田田多少,一入谐趣园,便恍惚到了江南水乡。

至于叫慈安大惊小怪的“就云楼”的“云气”,来自于其北侧的“玉琴峡”——一条用假山石砌成的“峡谷”,谐趣园里的水,就是经过这条“峡谷”,自万寿山北麓的后湖引了进来的。湖水在“玉琴峡”中流过,怪石嶙峋的复杂地形,以及阴晴风雨的天时变幻,生成了山岚水汽,使得南侧的“就云楼”有了云雾环绕的感觉,因此得名“就云”。

慈禧说的“园子外头看,‘就云楼’只有一层;进了园子看,‘就云楼’原有两层”,则是因为,谐趣园位于万寿山的东南麓,那一带的地势,由西北而东南逐渐降低,谐趣园本身的地势,要比“外头”略低些,建筑师便利用了这一点,做出了一个“外一层、内两层”的有趣的视觉差——从园外看,只能看到“就云楼”的上一层。

需要说明的是,“就云楼”是清漪园时期的名字,原时空,颐和园于光绪年间重建,“就云楼”易名“瞩新楼”,取“瞩目一新”之意,不过,在本时空,关卓凡还是觉得,“就云”二字,更恰如其分些,因此,就保留了“就云楼”的名字。

当然了,原时空,时至二十一世纪,“玉琴峡”的水,是早已干涸了,“云气”什么的,早已杳无踪影,谐趣园里的水,早已无关后湖的事儿了。

惜哉。

所以,我要在本时空,真正恢复清漪园——颐和园的神韵!

*

第一七九章 真正放心?真正不放心!

“还有那个‘引镜轩’!”慈安赞叹着说道,“那个水,居然是从房子底下流过去的!这就不就成了‘榭’了吗?可是,人家又确确实实是个‘轩’!——哎,真是难为造园子的人怎么想得出来!”

顿了一顿,“你想一想,到了大夏天的时候,屋子底下有条河,该是多么的舒爽?再多的暑气,也都流走了!”

“谐趣园的亭子也好!”慈禧接力,“‘饮绿’、‘知秋’‘、知春’……几个亭子,不是摆在水边儿,就是干脆搁在水上头,且都十分的轩敞——那个‘知秋亭’,足足面阔三间,赶上一正经房子了!”

微微一顿,“天儿好的时候,竟是可以直接在亭子里传膳!八面来风的,不疾不徐的——何等惬意?”

顿了顿,“别的地方的亭子——譬如长廊的‘留佳’、‘寄澜’、‘秋水’、‘清遥’,再怎么好,你也不能把膳桌儿摆在亭子里吧?”

说着,抿嘴儿一笑。

“就是!”慈安说道,“说句实在话,玉澜堂、乐寿堂,好是好,可是,院子里头,到底没有这么多的水、这么多的树!在谐趣园里转了一圈儿,我简直都不想出来了!恨不得搬了过去才好!”

呃……

关卓凡略尴尬的笑了一笑。

“你别多心!”慈安一笑,“我就是这么一说——又不是说玉澜堂不好!要说水多、水少,整个玉澜堂都是临着水的,整个北京,再没有这么大的水的!”

好吧,姐姐,怎么说都是您在理儿。

“楠本稻说,”慈安继续说道,“皇帝要多‘活动’,我看,就在谐趣园里,沿着游廊遛弯儿,从这个堂,到那个斋,从这个轩,到那个亭,一圈儿下来,也就差不多了!”

顿了顿,“如果还嫌不够,这个弯儿,就出谐趣园外头溜去!”

“出了谐趣园的门儿,不论往哪头儿走,都是满眼的树;不论走多远,头顶上都是密密匝匝的树荫——就算是大毒日头,伞啊、盖啊什么的,也是不必要的!”

“路呢,既好走,也累人——说好走,是头顶既有遮荫的,脚底又是一水儿的青石板;说累人呢,这种路,多少有点儿坡度,高高低低的——万寿山嘛!山路嘛!”

“还有,这样子的路,一气儿半个时辰也走不到头儿!”

“不过,这不正好?——不就是要‘活动’嘛!”

“若走累了呢,一路上,有轩、有阁、有亭子——什么霁清轩、景福阁、荟云亭……事先在这些地方备好茶水、点心、果品,到时候,歇着就是啦!”

“你们看,若说‘活动’,去那儿找这么好的‘活动’呢?”

这一口气儿说下来,哎,姐姐,怎么以前不觉得您有这么好的口条儿呢?

还没完呢!

“我们姐儿俩已经替皇帝和丽妹妹想好了,”慈安兴致勃勃的,“搬进谐趣园,皇帝住涵远堂,丽妹妹住载时堂——当然,倒过来也可以——皇帝住载时堂,丽妹妹住涵远堂。”

顿了顿,“楠本稻呢,就住湛清轩——离涵远堂最近,可以就近照料皇帝。”

说到这儿,慈安转向楠本稻,笑着说道:“这个湛清轩,面阔三间,虽然不算很大,不过,四周出廊,精致的很!四周围竹子啊、树啊、弯弯曲曲的小路啊,景致也顶好!而且,在整个谐趣园中,湛清轩的地势,本就差不多是最高的了,自个儿的台基,还特别之高,因此,视野是顶好的!”

在这儿,狮子补充两句,原时空,《火烧圆明园》里,刘晓庆扮演的慈禧——那个时候还是“兰儿”,唱小曲儿吸引梁家辉扮演的文宗的某些镜头,就是在这个“湛清轩”拍的哦。

楠本稻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母后皇太后的“恩典”?王爷既没表态,皇上是否搬进颐和园,就定不下来,这个“湛清轩”和她楠本先生扯不扯的上关系,现在还两说,于是,只能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福了一福。

至于慈安提到的涵远堂、载时堂——

清漪园时代,谐趣园的正殿是载时堂,面阔五间;彼时的涵远堂,叫做“墨妙轩”,是三间的敞轩,主要的功能,是典藏“三希堂”石刻,高宗赞之曰:“点缀亭台学惠山,胜它墨妙萃斯间。”

后来,“三希堂”石刻转移至西苑北海的阅古楼;嘉庆十六年,谐趣园大修后,“墨妙轩”改轩为堂;关卓凡主持重修颐和园,更是将“墨妙堂”进一步扩展为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并易名“涵远堂”。

此时,“涵远堂”的格局,就超过了“载时堂”,取“载时堂”而代之为谐趣园的正殿了。

对于关卓凡的这个改动,颇有人不以为然:谐趣园的格局,本是北面开阔空旷,南面平桥曲廊,东西堂斋相对,全园疏密有致,现在,北面的墨妙轩一扩再扩,终于扩成了一个大殿,整个谐趣园的格局,可就变了——

呃,有这个必要吗?

哼,没有这个必要?若无当初的改动,现在,你叫皇帝和慈丽皇太后娘儿俩咋住啊?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此谓“双主卧”——明白吗?

嗯,咱们轩亲王,果然高瞻远瞩啊。

哦,说明一下,原时空,颐和园重修之后,“载时堂”易名“知春堂”,不过,关卓凡觉得,“知春”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滥了些,单是颐和园,就有两个“知春”——昆明湖东岸,有个“知春亭”,谐趣园这儿,也有个“知春亭”,难道,再加上个“知春堂”?

两个“知春亭”,还可以说“母园”、“子园”相互呼应,可是,再加个“知春堂”——

算了,还是保留“载时堂”的名字吧。

慈安转回关卓凡,“还有婉贵妃——”

婉贵妃?怎么扯到婉贵妃了?

“皇帝有喜了,”慈安继续说道,“我不晓得,她的书房,你是怎么安排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以为,皇帝的书房不好完全断掉了,那么,老师也可以跟着学生一块儿搬进来嘛!”

啊?

慈安的提议,关卓凡固然意外,一旁的慈禧,目光亦是微微一跳——婉贵妃的事儿,慈安可没事先和她沟通过。

不晓得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慈安不觉有异,继续兴致勃勃的,“婉贵妃可以住‘就云楼’,或者‘引镜轩’——‘就云楼’两层,地方大些,不过,‘引镜轩’也不小,进深大嘛!关键是,引镜轩很有趣啊——屋子底下有条河呢!”

微微一顿,“反正,都顶好的!”

慈禧不动声色,“姐姐说的是,而且——”

顿了顿,“你看,谐趣园虽然在万寿山的‘东南麓’,但是,就整个颐和园而言,谐趣园却是在东北角的,甚至已经出了‘紫气东来’城关——哎,我记得你说过,清漪园的时候,整个园子,是没有围墙的,东南西北的几个‘城关’,皆驻兵巡防,以免闲杂人等闯入清漪园,对吧?”

“是,太后记心极好。”

“当然,现在有围墙了——”慈禧说道,“我的意思是,谐趣园离仁寿殿、玉澜堂、乐寿堂这一带,实在是挺远的,姐姐打的那个‘两家子各住一条街’的譬喻,一点儿也不错,所以——”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确实如姐姐说的,‘哪个也打搅不到哪个’——所以,你也就别再犹豫了!”

关卓凡终于说道,“是,两位皇太后的美意,今儿个臣一回去,就向皇上和慈丽皇太后回禀。”

慈安、慈禧不由都松了口气——虽然说还要“回禀”,但其实这就算答应了!

谁都晓得,皇帝移不移跸,移到哪里,真正说了算数的,不是皇帝本人,更不是慈丽皇太后。

慈安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你回去同她们娘儿俩,好好儿的商量,她们娘儿俩还有什么想头,你可千万不能瞒我们姐儿俩——大伙儿一起商量着办!”

“是,臣谨遵懿旨。”

“还有一层——”

说了半句,慈安略一犹豫,看向慈禧,慈禧微微的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已经隐去了。

慈安转回头来,声音虽然平静,但和慈禧一样,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凝重:

“颐和园这儿,下头的人——太监、宫女、苏拉,以及其余执事人等,每一个都是挑过的——都是你亲手挑过的,或者,本就是你的人,所以,一百个放心的下!”

顿了一顿,“可是,宫里也好,西苑也好,治安上,你固然可以叫轩军都管了起来,可是,别的人——下头服侍执事的,到底都是原来的那一班人,再想像颐和园这样子从头到尾的挑一遍,只用自己真正放心的,那是不可能的——哪儿来的那么多太监、宫女、苏拉给你挑?”

再顿一顿,用她少有的低沉的声音说道,“可是,皇帝的这一胎,是一点儿差池都不能有的!所以,还是搬进颐和园里来,更放心一些!”

慈安的话,没有说透,也没法子说透,楠本稻听的怔了又怔,待她突然间想明白了,浑身上下的寒栗,一下子就起来了!

*

第一八零章 基地昌隆,虎跃龙腾

台湾,基隆。

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个地方还不叫“基隆”,而叫“鸡笼”,此地何以自冠如此俚俗的一个名字,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本地土著“凯达格兰族”之“凯达格兰”,闽南语之音译为“鸡笼”,“鸡笼”之名,由此而来;有人说,不关这个事儿,纯粹因为本地有山形似鸡笼,才得了这么一个俚俗的名字。

不过,想一想台湾南边儿还有一个叫“打狗”的地方,则“鸡笼”的名字也不算多么俚俗啦。

无论如何,既设立了基隆厅,“鸡笼”的名字便自此作古,而新地名“基隆”大有来历——倒不是说“基地昌隆”的寓意有多好,而是“基隆”二字,乃辅政轩亲王手拟,于是,小小一个基隆厅,身价立即就不同了。

基隆厅的通判叫做梁小山,“小山”若做字号,则“拙而雅”,可惜只是大号,不是字号,则此人的出身,大致可以想见——不错,梁小山确实行伍出身,不过,可不是一般的行伍,而是轩军“退役有功人员”,循“小吏部”——顾委委员会调置司的路子,一出军营,便直奔台湾,接掌基隆厅第一任通判的大印,真真正正“老虎班”,厉害不过。

想那正经进士出身、“榜下即用”的“老虎班”,亦不过一个正七品的知县,而通判,可是正六品的哟。

不过,对于梁小山的通判,没什么人有脾气,倒不是说他的轩军出身有多硬,而是基隆这种“边陲莽荒之地”的官儿,基本上没有什么“正途出身”的人愿意做的,虽然,《天津条约》规定,辟距基隆不远的淡水为商港,基隆作为“淡水附港”,一并开埠,可是,在大伙儿的心目中,基隆在内的整个台湾,都算“边陲莽荒之地”。

事实上,“通判”以及其辖地“厅”,本就是专为“边陲莽荒之地”而设的,级别定的高一点儿,多少有一层补偿的意思在里头。

但是,没过多久,大伙儿就发现,基隆虽为“边陲莽荒之地”,其实竟是大有生发的?

这个“生发”,乃一块黑黢黢的石头——煤。

基隆富集优质烟煤,早在明代,鸡笼的民间,便已有土法采煤,产量虽然微不足道,但品质却佳,西班牙、荷兰都曾染指台湾,晓得底细,因此,进入蒸汽时代之后,泰西各国一想起鸡笼的煤矿,便不由口舌生津、垂涎三尺了。

早在道光年间,便有英国船只前往基隆求煤,美国政府亦曾两次派船到基隆,名为寻找失踪的船员,其实是暗中对基隆的煤矿进行勘探。

洋人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朝廷的警觉,待确定鸡笼确实富藏煤矿之后,立即实施矿禁,无论官民,皆不许问津。

嗣后,泰西各国不断向朝廷要求,开采鸡笼及周边煤矿,皆为朝廷峻拒。

矿禁的政策,一直持续到关卓凡主政的前期。

这是必要的。

道光、咸丰时期,中国并未进入蒸汽时代,对于中国自己,煤炭的作用是极有限的,开采鸡笼煤矿,纯属“资敌”。

同治时期,包括关卓凡主政的前期,中国虽然开始迈进蒸汽时代,但是没有自己的近现代化的海军,台湾孤悬海外,在泰西的坚船利炮面前,中国对于台湾的控制,变得异常脆弱。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鸡笼如果大规模开采优质煤炭,必然等于投肥羊于群狼,时间一长,莫说鸡笼的煤矿了,就是鸡笼这个地方,甚至整个台湾,是否还为吾所有,都不大好说了。

因此,这个矿,不能不禁。

不过,禁归禁,利之所趋,偷采是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的,只不过规模大小不同罢了——盯得紧一些,偷采的规模小一些;盯的松一些,偷采的规模大一些大。

随着新政、洋务的高歌猛进,很快,中国自身对煤炭的需求,急速增长;而海军的建设,也使中国有了在群狼环伺的险恶国际环境下,自己保护自己利益的可能性,于是,鸡笼的煤炭开采,终于弛禁了。

鸡笼矿禁的取消,乃至基隆厅的设立,“破局”之“局点”,乃福州船政局的设立和发展。

造船业以及海军学堂都对煤炭有着巨大的需求,福州船政局一设立,关卓凡就有取消鸡笼煤禁的打算,不过,彼时条件尚不完全成熟,只好暂时按下不表;待海军成立,各地各式各样的工厂,也愈来愈多,开平矿务局的出品,同时支应南北之需、军民之用,已颇为吃力了,鸡笼煤禁的解除,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解禁归解禁,但鸡笼的煤矿,依旧是“专采专卖”——由头至尾,都是基隆矿务局一家子的事儿。

基隆矿务局的设立,略早于基隆厅的设立——留意,那个时候,虽然还没有“基隆厅”,但打一开始,就是“基隆矿务局”,而不是什么“鸡笼矿务局”;股本方面,基隆矿务局以开平矿务局为大股东,另外,也吸收了一部分本地士绅参股——好处不能都叫“过江龙”吃光了,不然,“地头蛇”们就不高兴了,如是,彼此不便,公私不便。

原时空,基隆煤矿是中国近代第一座采用“西法”采煤的新式煤矿,在本时空,状元的头衔被开平矿务局抢去了,基隆矿务局做了榜眼,不过,其面世的时间,还是要比原时空早得多——原时空,基隆矿务局于一八七六年成立,次年出煤。

基隆厅设立的当年,基隆矿务局的第一口矿井就建成了,同年秋天开始出煤,每天出煤量六十至七十吨,第二年——即去年,全年产煤四万三千八百六十吨,今年预计产煤八万五千至九万五千吨。

这个数字,大致上还是令人满意的,而且,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基隆矿务局未必不能后来居上,超过开平矿务局。

同时,基隆矿务局的出品极佳,客户们公认,“台煤成色,与外国上等洋煤相埒。”

为方便煤炭装船外运,基隆矿务局修筑了一条铁路——这是台湾的第一条铁路,因此,认真说起来,中国目下已竣工的铁路,津唐线、京津线之外,还得加上这条暂时只运煤、不载人的铁路。

基隆矿务局投产之后,无需厉禁,私采、偷采,便迅速绝迹,原因无他,机械开采和运输的煤炭,其单位成本,远远低于土法开采的煤炭,价格上,私采、偷采的煤炭,根本无法与之竞争。

质量上,机械开采的煤炭,亦远胜土法开采的煤炭——土法采煤,只能在地表浅浅的挖掘,略深些,便无能为力了;而质量更好的煤炭,大多埋藏的要更深一些。

因为基隆产煤,“上头”对基隆厅的眷注,异乎寻常:不但在淡水、基隆之间,修了一条电报线路——这是台湾岛上的第一条电报线路;而且,更在淡水至海峡对面的福州川石山,修了一条海底电缆,全长约一百一十七海里。

这就厉害了!这可是中国第一条“越洋”电报线路,修这条“海线”的时候,越南顺化至广西防城的那条“海线”,还没影儿呢!

当然,咱们也不能说淡水至基隆的“旱线”、淡水至福州的“海线”,都是为了基隆厅修的——淡水至基隆的“旱线”,还和基隆厅直接相关,淡水至福州的“海线”,连接的,是整个台湾岛和“祖国大陆”嘛!

不过,无论如何,这两条电报线路,都是在基隆设厅之后的事儿,因果关系,是很明显的。

基隆矿务局的投产,对基隆本地市面的繁荣,有着极大的促进,除了基隆矿务局自身的采买之外,各国海船停靠基隆的次数,出现了一个爆发式的增长,原因呢,非常简单——这儿有煤炭补充。

海船靠港,补充的,自然不止于煤和水,米、肉、果、蔬以及各种日用品,也在补充之列;同时,大老远的,不好白跑一趟——也要顺便做做生意嘛!

基隆虽然早在六、七年前,就跟着淡水一并“开港”了,不过,设厅之前,生意都是人家淡水的,真正跑过基隆这边儿的客商并不多;设厅之后,基隆才真正的有了“百业兴旺”的意思。

这些都还不算,有传言说,“上头”有意,在台湾道之下,设台北、台南二府,如是——台南那头儿不说了,这个“台北府”的知府,由基隆厅通判升了上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此,大伙儿才发现,基隆厅通判的缺,哪里是什么“冲、繁、疲、难”?简直就是一个大肥缺!当初有可能补这个缺、却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可是悔青了肠子了!

基隆“边陲莽荒”固然还是“边陲莽荒”,不过,“富贵险中求”,只要油水够,杀头的生意都有人做,何况“边陲莽荒”乎?

也有人说,算了吧!这种“要缺”,“上头”恐怕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别人,你就算去争,争得过人家轩军出身、打“调置司”出来的“老虎班”?

*

第一八一章 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梁小山是那种精力极其旺盛、恨不得一天有十三个时辰可用、以为睡觉都算妨碍了他的前程的人,下车伊始,便短衣草鞋,上山、下海、进矿,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外头跑的;基隆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衙署、街市、民居,都局促在山海之间,地方其实不大,一年半下来,上上下下,军民人等,几乎没有不认得梁通判的,也几乎没有一个人想的起来——梁通判着朝服是个什么样子?

即便不是“野外作业”,在正式的场合,梁小山也极少着朝服,他总是抱怨,“袍子太长,绊脚!”又或者,“操!那个四方步,老子实在是踱不来!”——是滴,即便正经场合,梁通判也会时不时蹦出些“操”或“老子”之类的“语气词”。

正式场合,不穿朝服,穿什么呢?

轩军军服呀。

只有一种情形例外,就是“接旨”——“接旨”的时候,必须朝珠袍褂,不然就是“大不敬”了。

问题是,基隆小小一个厅,梁通判履新一年半以来,还没有一道圣旨是直接颁到基隆这儿来的,于是,前头说的那些也就不奇怪了——没有人晓得,梁通判着上朝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梁小山的这副做派,不是什么人都看得惯,他的顶头上司、台湾最高行政长官、按察使衔分巡台湾兵备道刘佳明就看不惯,可是,说到做事情的那股“拼命三郎”的劲儿,全台湾都算上,刘佳明再找不出第二个及得上梁小山的下属了,再考虑到梁某人的出身和后台,算了,这种“小节”,就不和他计较了。

基隆守备名叫曹志新,说起来,也和轩军有些渊源:曹志新出身福建绿营,轩军操刀“整编”之后,由千总升了守备,派到基隆来带兵,既负责治安,也负责“护矿”,他既是福建人,到台湾来做官,勉强算是人地两宜。

守备正五品,通判正六品,不过,武官归文官节制,因此,曹志新反倒算是梁小山的下属,因为梁小山特殊的出身和性情,曹守备对梁通判,自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意,这一文一武的伙计,搭的非常愉快。

梁小山是极好事的人,兼之行伍出身,民政要管,军务也要插手,基隆的“治安”虽然不坏,可是,说到“防务”,他就大不以为然了,尤其是炮台,“破破烂烂的,像什么样子?这几门炮,又旧又小,管什么用?”

曹志新很委屈,“我不想修炮台?不想换好些的炮?可是,这种事儿,轮得到我做主吗?”

这还真不是守备的事儿,这是“钱”的事儿。

修炮台,要花的,可不是千儿八百的小钱;而换大炮,就不止于“钱”的事儿了。

钱不是没有,矿务局有,海关也有,可是,动用那些钱,绝不是小小一个通判能做主的。

这种情况下,正常的程序,该向台湾道打报告,如果台湾道觉得有道理,再向上头——福建巡抚打报告,福建巡抚也觉得有道理呢,继续向上头打报告——“请旨”。

如是,这个钱,才批的下来。

如此折腾,等到新炮台修起来、新大炮运进来,就不晓得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还有一种可能,台湾道认为“此乃不急之需”——基隆又不是什么“四战之地”,花那么多钱修炮台、买大炮干什么?

于是,根本就不替你向上头报告。

基隆厅本身是没有多少钱的,既动用不了海关和矿务局的钱,就只好“自筹”,可是,这么一大笔钱,不是说筹就能筹到的,如果是建堤坝、修道路,还有筹到的可能,修炮台,哪个肯出钱啊?——又没听说谁要打了过来,修炮台?有这个必要吗?

退一万步,就算修炮台的钱筹到了,可是,大炮呢?——前头说了,那可就不止于钱的事儿啦。

事情看似难办,不过,梁小山自有“通天”的法子。

淡水至福州川石山的“海线”一通,梁小山立即给“老师长”姜德——他做过姜德的勤务兵——拍了一份“私人电报”,将基隆的防务、尤其是炮台,大大“黑化”了一番,说“炮台坍坏,炮身锈蚀,几不可用,一旦不测,无之以御,职深以为忧”,云云。

其实,梁小山只是看不惯炮台的“破破烂烂”,总觉得在自己的治下,一切都该像那么回事儿才好,倒不是真觉得会生什么“不测”,也谈不上“深以为忧”,他晓得“老师长”军务繁忙,并没有指望多快有所回应,万没想到的是,十天不到,“回应”就来了——

不是电报,而是真人——当然,来者不是“老师长”,可是,其身份的重要,一点儿也不输给“老师长”。

谁呀?

轩军陆军军校校长兼松江军团副参谋长田永敏。

梁小山晓得,这位田校长、田副参谋长,出身虽然是日本的“降人”,然而,在非正式的场合,华军团长以下,轩军上下,皆呼“先生”而不名,极尊重的。

原因呢,并不仅仅是王爷对田永敏就是称“先生”而不名的,更重要的是,轩军诸将,对“田先生”是真心实意的佩服。

有传言说,顶顶佩服田先生的,就是他在军中的顶头上司——参谋长施罗德,据说,施参谋长不止一次对王爷表示,以田先生之能,实在应居参谋长的正职,他自己呢,甘心副之。

当然,这只是“江湖传言”,可是,大伙儿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而且,轩军不比其他的地方,这种事儿,如果没根没据,是没有人敢瞎传的,想来,施参谋长确实是顶佩服田先生的。

梁小山不明白的是,田先生到了轩军之后,从没带过兵、打过仗,也不晓得,到底有什么大本事,叫一众高级将领,都倾心敬服呢?

他有些晕乎乎的:我的一封电报,居然有偌许大的力量,将这样的一位大人物招了过来?

总之,基隆是从未有这样的大人物光临过的,梁小山和曹志新两个,屁颠儿屁颠儿的,一整天从早到晚,陪着田先生,上山下海,寸步不离。

叫梁小山惊喜不置的是,田先生说,基隆防务的问题,不止于“炮台坍坏,炮身锈蚀”,而是整个布防格局,从根子上就是错的,炮台不是“整修”就可以了,而是要全部拆除了“重修”;炮呢,要全部换成克虏伯的大口径岸防炮。

我操!

看田先生的意思,基隆的防务,岂不是要照着……“要塞”的格局来了?

这还了得?!

梁小山、曹志新两个,眼热心跳,心里暗暗叫道:

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你们看,”田永敏比划着说道,“炮台筑于河西北岸,敌船若由海河直入,炮台可以正面迎敌;可是,基隆海河交错,弯曲环绕,敌船若沿海湾绕至炮台侧后发炮,这个炮台,既未设置指向侧后方的炮位,便会像你说的,‘无之以御’了。”

梁小山一怔,见田先生居然“引用”了自己的话,不由大为得意,不过,亦难免疑惑。

“卑职是陆军出身,”他赔笑说道,“这个,先生是晓得的,对海战,卑职是一窍不通的,嘿嘿!”

微微一顿,“不过,以卑职的浅见,怎么觉得,敌船到了炮台的侧后方,因为炮台地势较高,敌船又距炮台太近,这个……敌船上的炮,此时,应该……没有射界了啊?”

田永敏微微一笑,“你观察的很准确,不过,如果敌船将大炮悬吊至桅盘上,彼时,以你之见,射界是否出现了呢?”

啊?将大炮悬吊至桅盘上?

还有这种操作?

*

第一八二章 不速之客

是滴,就是有这种操作。

田永敏看着梁小山、曹志新一脸愕然的样子,微微的点了点头。

梁小山回过神儿来,快速的转着念头,在脑海中“比划”着,“这……应该是有射界的……”

“如是,”田永敏平静的说道,“何以御之呢?”

梁小山背上的冷汗出来了,“这……呃……挡不住!”

透了口气,再倒吸一口冷气,“如是——基隆就守不住了!”

“倒也不至于完全守不住,”田永敏说道,“基隆港一带肯定是守不住的,不过,基隆的地势很有意思——”

顿了一顿,“你们看,东、西两侧皆被群山环绕,整个基隆,山多平地少,而且,所谓‘平地’,也分成两种,正经平地,主要集中于基隆港沿岸及基隆河河谷一带,其余的‘平地’,其实是坡地,许多民居,就建在坡地上——也包括你们的衙署。”

再顿一顿,“这些坡地,虽然不算高,但大多为陡坡,且地势狭窄,真正叫易守难攻,敌人通过正经平地之后,兵力既无法展开,仰攻更是不利,守军如果士气高昂,防守得法,我看,仓促之间,敌军很难进一步深入。”

梁小山仔细一想,果然!

一时之间,梁小山对田永敏佩服的五体投地——

田先生不过在基隆呆了小半天,一切剖析,就如此透彻——自己在基隆呆了一年半了,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些!

怪不得轩军上下,一众大佬,皆对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小个子称先生而不名呢!

哎,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了,”田永敏说道,“最好,连基隆港也不要叫敌人打进来——所以,基隆的炮台,要重新布置。”

“是!是!是!”

梁小冰、曹志新两个,小鸡啄米一般,拼命点头。

田永敏此行,还带了摄影师过来,拍了许多的照片。

第二天,田永敏就离开了基隆,似乎不是就回天津,不过,他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自然不是梁小山敢多嘴问的,可是,梁小山已经隐隐看出来了,田先生是次南下,基隆只是目的地之一,则他的大驾光临,很可能早在计划之中,未必就是自己的那一封电报招了过来的。

没过多久,轩军的一位作战参谋和一小支工兵部队就过来了,又在当地招募了许多夫役,开始大拆大建。

炮台一分为三,正面和东西两侧,都布置了炮台,且每一个新炮台,都比旧炮台大了数倍,在梁小山眼中,新炮台竣工之后,他的基隆,就是真真正正“固若金汤”了!

梁通判天天泡在工地上,督促夫役们施工,有时候,甚至卷起袖子亲自“下场”,那个劲头儿,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基隆给“固若金汤”了。

其时是冬天。

换一个地方,冬天干燥,只要不下雪、不刮风,正好施工,基隆却全然不同。

进入冬季,基隆正好位处东北季风自大陆北方南下至台湾的迎风面地带,加上多山,不利季风进入台湾内陆,导致基隆每进入冬季之后,便笼罩在阴湿多雨之中,而且,这个雨,多为绵绵细雨,宛若江南的“梅雨”,基隆因而混了一个“雨港”的“美誉”。

特别冬、春之交的时候,基隆时常发生大雾,严重的时候,船只甚至无法进出港。

换一个有“情怀”的,面对如斯景致,大约会赞叹什么“雾锁雨港”,可是,梁通判浑身上下,并无一根雅骨,只会抱怨雨雾影响了他的工期,急起来的时候,甚至会跳着脚,破口大骂“贼老天”什么的,听的一班夫役,面面相觑。

不过,紧赶慢赶,炮台终于还是按时完工了。

梁小山站在气派的新炮台上,遥望海天,想象着来犯的敌船,被自己的大炮轰的粉碎,一只接着一只,起火、爆炸、下沉,不由就意气风发了!

正在睥睨天下,志得意满,忽然若有所失——哎,目下的炮台,空荡荡的,既没兵,更没炮啊!

这个兵——“岸防炮兵”,据说要从天津直接调了过来——嘿,那可是正经的轩军啊!到时候,基隆这个小地方,可就是真正的“通天”了!

炮——克虏伯大口径岸防炮,稍迟一点,也会到货,目下,正走在半路上——正在普鲁士至中国的海船上呢!

梁小山心痒难搔,在炮台上转了几个圈儿,忽发奇想:哎,先叫人做几门木头大炮,摆在这儿,过过干瘾!

曹志新听了,不由愕然,“老梁,你别胡来!拿几门木头炮摆在这儿,像什么样子?叫上头晓得了,你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自在?”

梁小山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不自在?再者说了,真炮到货之前,咱们就将木头炮撤了,上头也不会晓得的!——就过个干瘾嘛!能有多大的罪过?”

曹志新拗不过他,只好说道,“你晓得‘克虏伯大口径岸防炮’什么样子?”

“不晓得,”梁小山说道,“不过,寻常克虏伯炮啥样子,我是晓得的,照那个样子,加大、加长就是了!”

梁通判说干就干,第二天,木头做的“克虏伯大口径岸防炮”就摆上了炮台,还上了漆,远远儿望着,薄薄的雾气之中,难辨真假,还真挺气派的。

梁小山一边儿拍着他的木头大炮,一边儿嚷嚷着:

“榴弹一发,目标距离一千二百米!”

“射角五度十分!”

“准备完毕!”

“发射!”

说罢,哈哈大笑。

一旁的曹志新笑道:“老梁,你的戏,真是又多又好!——既如此,你他娘的索性唱戏去吧!还做什么官?”

“放你娘的狗屁!”梁小山笑着回骂道,“老子这戏,是个戏子就能唱的?你叫个戏子过来,看他晓不晓得什么叫‘榴弹’?什么叫‘射角’?”

“我记得,你没干过炮兵啊?”曹志新说道,“这一出唱的,还有模有样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话音未落,只听炮台下有人高喊,“东翁!东翁!”

梁小山一怔,“是王师爷!”

话音刚落,王师爷提着袍角,顺着石阶,爬了上来。

“老夫子啊,”梁小山嘲笑着说道,“早就跟你说过了,像我一样,换身短打!这爬上爬下的,不就方便多了?你就是脱不下那身长衫!——一不小心,自个儿踩到自个儿的衣角,不跌个嘴啃泥?——啃到泥算好的,就怕啃到了石头!哈哈哈!”

“老夫子”年纪并不大,还不到四十岁,“东翁”和他,彼此是笑谑惯了的,不过,此时无心回嘴,喘了口气,说道:“东翁……有两只法国兵舰过来了!”

“什么?”

梁小山、曹志新同时目光一跳。

“正准备进港……叫咱们派引水员!”

“老曹,望远镜!”

未等曹志新答话,梁小山就一把将望远镜抢了过来,遥望片刻,将望远镜递回给曹志新,摇了摇头,“娘的,今儿有雾,看不清楚!不过,影影绰绰的,是有两条大船!”

“咱们不是正在跟法国人较劲儿吗?”王师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引水员不敢自作主张,跑到衙门里来请示,我就追到这儿来了!”

顿了顿,“不过,据引水员说,两条法国兵舰上的大炮,都用木塞塞住了炮口,不像是要生事的样子。”

“这两条兵舰,打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打上海来的——去哪儿就没说。”

“上海?”

“是!”

梁小山紧张的转着念头——

打上海来的,途经基隆,莫不是……要到越南去?

娘的!

可是——

他透了口气,“咱们虽然跟法国人打了一仗,法国人还弄了一个‘最后通牒’出来——可是,咱们和法国,到底还没有‘宣战’,基隆又一早就开了埠,照万国公法,咱们不能不给他进来——”

顿了顿,“再者说了,今儿的雾,并不算大,就算咱们不派引水员,他们也终究能自己个儿闯了进来——”

说到这儿,咬了咬牙,“得,派引水员,给他们带路——放他们进来!”

*

第一八三章 漂亮的空城计

王师爷犹豫了一下,说道:“东翁,可得小心!虽说这两条法国兵舰不像是来生事的,可是——”

微微一顿,“基隆设厅一年半以来,从来没有法国船到过基隆!在此之前,法国船也极少到基隆的——都是到沪尾!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跑过来,一来就来俩,还是兵舰!东翁,小心没过逾的!”

沪尾就是淡水。

梁小山目光炯炯,“自然要小心的!”

转向曹志新,“老曹,立即传令,进入战备!法国人呆在基隆的这些天——咱们也不晓得人家要呆多久,反正,法国人在基隆呆一天,咱们就战备一天!交代弟兄们,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是!”

“三个炮台,立即戒严!五十米之内——不,一百米之内,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尤其是法国人!”

“是!”

“你给弟兄们交代清楚了,如果法国人硬闯,咱们也来硬的!一点儿也不要客气!一步也不要退!拳脚、棍棒,随便招呼!当然,不能开枪,也不能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除非对方先动刀动枪!”

“是!”

王师爷有些担心,“东翁,咱们太硬了,会不会……引发冲突?咱们自个儿的大炮还没有到位,目下,可没什么东西挡得住法国兵舰的大炮啊!”

梁小山“格格”一笑,“老夫子,你放心!就算‘引发冲突’,法国人也不敢开炮!除非,你没拦住他,叫他挨近了炮台,看清楚咱们的‘大炮’了!”

王师爷、曹志新都是一怔,随即一齐恍然。

“老梁!”曹志新兴奋的说道,“你这出‘空城计’唱的漂亮!”

微微一顿,“就是!——隔着大老远的,又是雾气蒙蒙的,法国人哪儿搞得清楚,这些大炮,是木头做的,还是铁做的?”

王师爷也是心悦诚服,“东翁果然高明!高瞻远瞩啊!东翁造这些‘大炮’的时候,还有人批评东翁胡闹呢——嘿嘿!”

曹志新笑骂,“老王!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我呢?”

王师爷一笑不语。

梁小山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什么‘高瞻远瞩’?造这些‘大炮’,我确实就是‘胡闹’,不过歪打正着的派上正经用场罢了!说穿了——运气好罢了!可是,咱们的运气,不能总是这么好!”

顿了一顿,“晓得这些‘大炮’底细的,可不止咱们三个人——老夫子,你替我传下话去,特别是商行的那班人——告诉他们,对着法国人,一句不相关的话,都不许说!不然的话——”

说到这儿,狞笑了一下,“老子就要开杀戒!——谁他娘的觉得自己的舌头太长了,老子就连他的舌头带脑袋,一并摘了!”

“是!”

“还有,法国人上了岸,不论溜去哪儿,哪怕是去逛窑子,也派人给我盯紧了!”

“是!”

“哦,对了,这两条法国兵舰,叫什么名字?”

“呃,引水员只会英吉利话,不会法兰西话,仓促之间,没弄清楚……”

“赶紧搞搞清楚!然后赶快给上头拍电报!顺便也核实一下,这两条兵舰,是不是真是从上海窜过来的?”

“是!”

“还有,老曹,就算是‘空城计’,也得有人来唱!调一班弟兄,到炮台这儿杵着,要身材高大、精气神儿足的——明白吗?”

“明白!”

*

*

当天,基隆厅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儿,外驰而内张,没出什么大事儿。

状况是第二天出来的。

一大早,梁小山一进衙门,屁股还没有坐热,王师爷就匆匆的走进了签押房,“东翁,法国人送来了一通公文。”

打开一看,几里拐弯儿的蝌蚪字,一个也不认得。

轩军出来的“转业干部”,大多识得几句英吉利话,梁小山亦不例外,可是,这份公文上头写的,明显是法兰西的文字,梁小山不由就骂骂咧咧了:

“他娘的!法国人跑到中国来,给中国衙门递公文,就不会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基隆厅这样一个小地方,我去哪儿给他找法兰西的通译?——这班法国佬,好不晓事!”

王师爷提醒,“洋行里头,应该有会说法兰西话的。”

这一层,梁小山也是晓得的,他的抱怨,其实是因为不能在下属面前显摆他会点儿英吉利话,颇为不爽,发泄一番而已。

“得,”梁通判一挥手,“那就赶紧的!”

半个时辰不到,王师爷就回来了,梁小山一看他的模样,“看来没啥好事儿啊!”

“也不晓得算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王师爷皱着眉头,“东翁你自己看吧!”

说着,将译文递了过来。

梁小山接过,只见上头写着:

“敬启者:刻敝船队待需煤炭一百吨,商家何以不卖,事属不解,想必是官中示禁。究之不知中国有无禁否?莫非疑我国与中国相敌之意,抑或有上谕颁行禁卖煤炭予别国?倘有此情,吾亦无可相商。谅必不致如斯。”

“惟望传谕各商,照常售卖。第思法国提军派调兵船来基游历,因无煤炭阻留于此,断无是理。当此不已直陈,望乞立即从中斡旋,给凭为据。不但当事心感,则我国亦沾惠良多。并祈知会在事官员,幸毋阻滞。”

梁小山微愕:“怎么?洋行不卖煤给法国人?咱们没出过这样子的禁令啊!”

“咱们是没出过这样子的禁令,”王师爷微微苦笑,“可是,洋行也确实不肯卖煤给法国人——大约是我昨天的话说的重了些,把洋行的人给吓到了。”

基隆的煤,归基隆矿务局“专采专卖”,不过,“零售”方面,并不是直接由矿务局和往来基隆的各国船只打交道的,基隆煤矿的出产,大部分运往大陆,余者交由两间本地洋行,代为向往来基隆的各国船只“零售”。

说是“洋行”,其实都是“中外合资”,“中”,是本地士绅的资本;“外”,一间是英国资本,一间是美国资本,两间洋行的买办,都是中国人。

昨天,王师爷亲自到有可能和法国人打交道的商行,传布梁通判的训谕,“一句不相关的话,都不许说!”“不然的话,老子就要开杀戒!”云云——当然,措辞略有变动,不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

梁通判的雷厉风行以及言出必行,整个基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声称的“开杀戒”,绝不是拿来吓唬人的,为了赚几两银子,一不小心,被说成“资敌”甚至“通敌”,连脑袋带舌头的给摘了去,未免也太不划算了吧?

因此,矫枉过正,宁肯对法国人说,“不好意思,眼下用煤时节,存货极其紧张,贵方百吨之数,敝行实在无力满足。”

法国人转到另一间洋行,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

这他娘的就郁闷了。

梁小山略一沉吟,说道:“煤嘛,该卖还是卖,法国人只要安分守己,咱们也不必刻意为难他们——毕竟,中法两国,还没有真正打起来嘛!”

顿了一顿,将手中的译文抖了一抖,“再者说了,法国人的这份公文,话说的还算客气,意思呢,也算恳切,咱们呢,也就……‘不为己甚’吧!”

王师爷先答了声“是”,然后说道:“不过,东翁,你仔细看,法国人说话,其实也是绵里藏针的,什么‘吾亦无可相商’,又什么‘法国提军派调兵船来基游历’——话里头,藏着骨头呢!”

梁小山又看了一遍译文,皱了皱眉,“好像是有点儿你说的这个意思——不过,无所谓!人家憋闷了半天,不给说两句半软不硬的话,村一村咱们?就这么着吧!”

“是!”

嗯,这就是前头说的“状况”了吗?

当然不是。

*

第一八四章 法国佬TM属狗的!

下午,梁小山回衙门转了转,见没什么公文需要处理,抓起斗笠,往头上一扣,正待出门儿去看他的炮台和“大炮”,曹志新闯了进来,手里捏着两张纸,一边儿挥舞,一边儿大声说道:“老梁,出幺蛾子了!”

梁小山看他手中纸张似曾相识,心中一动,他反应极快的,“怎么?你也接到法国人的公函了?”

“不错!”曹志新骂道,“我操他法国佬的奶奶!你看!”

说着,将两张纸往桌子上一拍。

两张纸,一张公函,一张译文,梁小山拿起译文,只见上头写着:

“敬启者:本日敝船队有两位随员到岸游历,并无生事,被东边炮台众兵凌辱,以戏狗为题。此系琐事,本不敢奉渎,惟如不惩戒,恐日后有往来船只到此,众兵统以效尤为之,不得不请为惩戒,请照所拟三条办理——”

“一,将炮台管带官带同哨长并滋事之各兵,到敝船边认错。”

“二,请将滋事之兵惩办。”

“三,请出示实贴炮台,以儆后来滋事。示中叙及此番滋事情形,已经惩戒。”

“据愚见所请谅蒙照准,如此明晰,倘见我国军门备陈一切,足仰一秉至公。”

“再启者,敝船队拟于礼拜三午时开驶,望将所请速复为妙,又及。”

“法兰西海军部‘福路达’号舰长汪达尔中校敬上。”

“砰”的一声大响,梁小山一拳砸在桌子上,“放他娘的臭狗屁!——怎么回事儿?”

“老梁,你算得极准!”曹志新说道,“他那‘两位随员’,就是冲着咱们的炮台来的!——没穿军装,不过,一定是军人!在关卡前叫咱们弟兄拦住了,给赶了回去;不死心,又抄小路,想钻咱们的空子,叫巡逻的弟兄撞见了,险些动起手来!”

梁小山眼露寒光,“挨近咱们的炮台没有?”

“挨近了些——”曹志新说道,“不过,你放心!那个地方,山石树木的,虽然挨近了些,反倒看不见炮台了,咱们的‘空城计’,没叫他觑破!”

“那就好!”

梁小山微舒一口气,顿了顿,“‘以戏狗为题’——又是怎么回事儿?”

“咱们巡逻的弟兄带着狗子嘛!”曹志新说道,“不然,还未必逮得住那俩货呢!”

“咬了他们没有?”

“那倒没有——”曹志新说道,“狗子往上扑,弟兄们及时拉住了。”

梁小山一声冷笑,“可惜了!”

此时,王师爷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看过了译文,皱眉说道:“这个口气,和早上那个的,大异其趣啊!娘的,法国人是属狗子的吗?这个脸子,说翻就翻?”

王师爷虽然是读书人,可是,近墨者黑,同“东翁”在一块儿呆久了,嘴里也就时不时的不干不净起来。

梁小山冷笑,“他那个舰长叫什么‘汪达尔’——可不就是一条狗子吗?”

顿了顿,“煤卖给了他们没有?”

“卖了呀!”王师爷说道,“应该已经运到他们船上了!”

“那就是了!”梁小山咬着牙,“没拿到煤,他‘行动不便’,跟咱们硬气不起来;拿到了煤,腰子硬了,脸子就可以翻过来了!”

微微一顿,“他娘的!老子还是太善心了!还是老夫子说的对——法国人这个节骨眼儿跑过来,能安着什么好心?”

王师爷和曹志新对视一眼,说道;“东翁无需自责,卖煤给法国人,还是对的——不卖煤,咱们就亏了理儿,这个……外交上,就给了人家口实——”

顿了顿,“我感觉,目下,‘上头’——我是说朝廷——对法国人,每走一步,都力求稳当,宁肯后发制人,也要先占住道理,不然,法国人的‘最后通牒’都扔过来了,‘上头’怎么不‘原折掷还’呢?”

梁小山“咦”了一声,盯着王师爷,大为欣赏的样子,说道:“老夫子,你这番见识,很了不得嘛!这样吧,我写封信,推荐你去朝廷做事情好了——基隆这种小地方,实在是屈了你的才喽!”

王师爷“嘿嘿”一笑,“那我可就谢过东翁了!其实,我也不爱在东翁这儿混下去了,不然,他娘的,我还能有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剩下来吗?”

梁小山“哈哈”大笑。

说笑了几句,曹志新点了点桌子上的公文,“这份东西,我到底该怎么回复呢?”

“怎么回复?”梁小山一声冷笑,“跟他们说,炮台是‘军事禁地’!腆着脸往炮台上凑,想干什么?——没说的,他那两个‘随员’,根本就是两个探子!本守备宽大为怀,恩出格外,这一回,且放过他们两个,不做计较,下次再犯,军法从事,绝不宽贷!”

微微一顿,“他娘的还想颠倒黑白,叫老子认错?——做你们的清秋大梦!”

曹志新踌躇,“这……”

“就这么说!”梁小山说道,“还有——回函写中国字!叫法国佬自个儿找人翻译!”

曹志新看向王师爷。

“东翁,”王师爷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依学生之见,公函上,道理要说透,不过,语气不必这么硬,委婉些好——毕竟,咱们现在是在办交涉,不是真的要打仗,也不能叫对方太下不来台。”

顿了一顿,“譬如,不好直接说他那两个‘随员’是探子,拐个弯儿,点到为止,彼此心照就好——毕竟,人家一口咬定,我就是来‘游历’的,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不小心走进了‘军事禁区’,你又能怎么样呢?”

再顿一顿,“当然,惩戒、认错什么的,要干干脆脆,一口回绝。”

“毕竟、毕竟——”梁小山冷笑,“哼!”

王师爷略有些尴尬,“我的意思是……”

话没说完,叫梁小山打断了,“好吧,就照老夫子的意思办!那,这个回函,就拜烦老夫子的大笔喽?”

王师爷和曹志新都松了口气。

“此乃学生分内之事!”

顿了顿,王师爷继续说道,“还有,以学生之见,也不必今儿个就急着将回函送过去——那样就显得咱们太将对方当回事儿了。”

梁小山想了一想,点了点头,“也是,那就明天上午再送过去——”

微微一顿,“不过,记住了——回函一定要写中国字!叫法国佬自个儿去找翻译!”

“是!”

*

*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回函还没来得及送过去,法国人的第二份公函又到了:

“基隆口文武官员赐览:昨日敬肃一函,谅蒙鉴及。惟是敝船队俟至本早八点钟,尚未得复函,殊感诧异。窃思本军门如此卑辞敬请,诸长官竟然不理,必有相仇之意。似此我兵船游历中国者,定遭阻碍。”

“当此情形,敝船队不得已,要将头桅设立红旗,立即开炮,且将开放阖船洋枪,则居民商贾何以遽避?”

“如此相抗,定必两国失和,实无益而有损也。然本管驾性本谦和,恐商和好,隐忍未发,故再尽此一函,敬请诸长官钧鉴酌夺。当思以保护百姓、城池为重,咸存两国式好无尤之意,是所切望。”

梁小山还没有看完,便就手将一个杯子摔的粉碎,破口大骂:

“法国佬都他娘的是生番!听不来人话!说不来人话!更办不来人事儿!他娘的果然就是只癞皮狗,给不得一点好脸子看!老子倒想让他一步,他倒先逼了上来了!‘三分颜色上大红’!天生的下贱骨头!”

王师爷看了公函,倒吸一口冷气,头皮隐隐发麻。

操!

要开片?

“绝不能示弱!一丝儿也不能!”梁小山的牙,咬的“格格”直响,“我算看明白了——咱们只要后退一步,法国人就会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呃……是!”

*

第一八五章 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气急败坏的踱了两个来回,梁小山站住了,斜乜着王师爷:

“昨儿个一收到他的那个‘卑辞敬请’,就该兜头兜脑的给他个‘原折掷还’!今儿个也就不用受这番窝囊气了!——迟了这么半天,法国人必定以为,咱们不晓得怎么挣扎来、挣扎去呢!”

王师爷有些尴尬,干笑了一声,说道:“东翁‘原折掷还’的譬喻,未免将法国人抬得太高了——法国人蛮不讲理,生番一般,哪里会写什么‘折子’呢?”

梁小山极醒目的,立即反应过来:这个“譬喻”,不是将法国人抬得太高,而是将他梁通判抬的太高了——“原折掷还”只能用于君上对于臣下,以此譬喻,岂非拿自己当做了——

他不由一个激灵,“老夫子说的是——哎,有没有人去喊老曹过来啊?”

曹志新很快就赶了过来,看过法国人的第二份公函,立即睁大了眼睛,“操他——”

梁小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得!我已经骂过了,你就不用再骂了!咱们来商量该怎么给法国人回函吧!”

曹志新一滞,只好把即将喷涌而出的语气词们咽了回去,心中暗骂:什么叫“我骂过了你就不用再骂了”?只许你一个人爽?有这么霸道的吗?

梁通判说是“商量”,其实早已成竹在胸,微微一顿,便一口气说了下去:

“第一,炮台是‘军事禁地’!他那两个‘随员’,死皮赖脸的往炮台上凑,跟两只苍蝇似的,轰都轰不开!跟他说人话,还装听不懂!他娘的,这俩货到底想干什么,还不是昭然若揭?没说的,他虽然口口声声‘游历’什么的,可事实证明,就是俩探子!跑过来刺探军情的!”

略略一顿,“问问那个‘汪汪’叫的,晓不晓得做‘间谍’是个什么罪过?对这两个探子,本该立即予以逮捕,扔进大牢,严加询问!我等——‘基隆口文武官员’——宽大为怀,恩出格外,放过了这俩货,尔等不晓感恩戴德,反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请那个‘汪汪’叫的照照镜子,见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王师爷和曹志新都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请某某照照镜子,见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啥意思,不由就暗自赞叹梁通判舌灿莲花,别出心裁,不过,曹志新还是向王师爷低声问道:“‘汪汪’叫的……是个啥呀?”

“那个叫‘汪达尔’的舰长啊!”

“哦……”曹志新恍然。

梁小山抽了抽鼻子,对曹志新如此迟钝,意示不屑,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这个事儿,绝没有第二次!再有人做探子,再叫我们抓到了,没说的,军法从事!绝不宽贷!——还他娘的想叫老子认错?做他的清秋大梦吧!”

顿了一顿,“此其一——其二,他不是说要什么‘头桅设立红旗,立即开炮’,又说‘且将开放阖船洋枪’吗?跟他说,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啊?啥意思?

梁小山咬着牙,“老子的大炮,装好了之后,不晓得放过了多少炮?可是,那都是操演!还从没有正经开过荤!今儿个,他送肉到老子的嘴边儿,老子感激不尽!哎,老子不但终于能开荤了,开的还是洋荤!哎,老子简直得喊他一声‘哥’了!”

王师爷和曹志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再跟他说,”梁小山继续咬牙切齿的,“老子行伍出身,从没有正经读过书,这个通判,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来的!可是,因为不是‘正途出身’,再想往上爬,可就难了!——除非,再立一场大大的军功!”

微微一顿,“他‘立即开炮’也好,‘开放阖船洋枪’也罢,千万说到做到!——求他了!这场仗打过了,老子就能升同知、升知府、升道台了!那个姓曹的守备,也可以升都司、升游击、升参将了!打过了仗,梁某人和曹某人,一人送他一千银子!”

这——

“对了,那个姓王的师爷,也可以在‘保案’上加进去!保个知县,应该没啥问题——他送你五百银子!”

“姓曹的守备”、“姓王的师爷”,都尴尬的“嘿嘿”一笑。

“就这么写!”梁小山对着王师爷说道,“老夫子,你别不好意思——跟法国人好好儿说话,他听得懂吗?”

王师爷微微咬了咬牙,“行,我就照东翁的意思落笔!”

不到一刻钟,一封回函,便一挥而就了。

梁小山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行!意思都到了!”

顿了顿,“在公函里公然‘行贿’,这个事儿,之前不晓得有没有人做过?老子这是‘开风气之先’了!哈哈哈哈!”

*

*

回函送了过去,将近中午的时候,有反应了——不过,过来“反应”的,不是法国人,而是英国人。

门上来报,海关胡税务司来拜。

胡税务司大号“胡大利”,中国话说的不坏,就是有点儿咬文爵字、拿腔捏调;梁小山呢,会说几句英吉利话,这两位凑在一起,你来我往,向来是中、英混杂,乱作一团。

梁小山一见胡大利,便斜乜着眼睛说道,“老胡,不会是法国人请你过来做‘中人’的吧?”

胡大利微微苦笑,“无事不在分府洞鉴之中!——分府请看!”

说着,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通判也称“分府”,这个“府”,即“知府”之“府”,意思是某地的格局有限,还没有设府的必要,乃设厅、置通判,以补“府”之不足,谓之“分府”。

“分府”既是通判的别称,也是尊称,不过,官场中,一般情形下,特别是面对面的时候,习惯以“别驾”为通判的别称——汉朝的时候,“别驾”为刺史佐官,某种意义上,通判也算知府佐官,所以称通判为“别驾”;“分府”则多用于书面。

胡大利对中国官场的称呼,胶柱鼓瑟,照本宣科,一口一个“分府”,在梁小山耳中,“分府”自然比“别驾”好听,既听的顺耳,就由得他叫了。

接过纸张,一眼扫过,只见上面写着:

“本管驾提船进内港意欲开炮,惟该处同泊有英国夹板船一只,如法船轰击炮台,恐致伤英船。兹请贵方将该夹板船移泊无碍之处,如有他国之人,莫如一并移避为妥等因。”

看过了,梁小山“哼”了一声,“法国人送给你的?”

“是。”

梁小山一声冷笑,“那你就照他们说的办啊!赶紧将你的夹板船移了开去啊!免得‘致伤’啊!”

胡大利面色尴尬,说道:“这个……呃……古有明训,‘佳兵不祥’!和气致祥!以鄙人之见,这个仗,能不打,还是不要打吧!”

“这个仗,”梁小山说道,“是我要打的吗?我好好儿的在这儿做我的‘分府’,是他法国人欺了上来,不由分说,张嘴就咬!怎么,不许我以牙还牙?”

“呃,这个——”胡大利说道,“嗯,至圣先师有过训谕的,‘以直报怨’!分府,他虽要咬你,可毕竟还没有咬到,你嗔目扼腕,作回咬之势,这个,算不得‘直道’吧?”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这咬来咬去的,岂非成了——”

打住。

梁小山“哈哈”大笑,“老胡,你骂我是狗!我***!”

“不敢,不敢!”胡大利含笑说道,“本人无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请分府另寻合适伴侣……”

“那我***马达好了……”

不能跟这个兵痞在这个事儿上纠缠下去了,胡大利赶紧回归正题,“我的意思是——其实,法国人也是委屈的,以随员游历被辱一事问罪于基隆,其实多少有点儿……借题发挥的意思。”

“哟!”梁小山大惊小怪的,“他们还‘委屈’了?哪个‘委屈’了他们呀?”

“基隆不卖煤给他们嘛……”

“后来不卖了嘛!”

“不止此一端——”胡大利说道,“分府,且听我从容回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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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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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仁至义尽

原来,法国人补充米、肉、果、蔬以及日用品的时候,也遇到了和购煤相似的阻滞,较大的几间商行,突然间都变“小”了,说辞和两间煤行如出一辙:“小号品类不全,存货有限,贵方所需物资,品类甚繁,数量甚多,小号实在无力满足,还请另就高明。”

其中一间肉行,明明在后院养了十几只肉牛,“哞哞”的叫声,大堂里都是听得见的——其情形,仿佛越南土伦的那间“荣盛商行”。

法舰队的军需官见肉行的伙计当面撒谎,且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不由气结,讥讽道:“我不过只要两条牛罢了,你那儿有十多条牛!——难道,这些牛,都叫人预定光了不成?”

是啊!是啊!正如军爷所言——都叫人预定光了呀!

我倒。

还有一间商行,法国人刚刚说明了来意,掌柜的就扳起了脸,打起了官腔,说道:“敝行的执照,黑纸白字,写明向英吉利国、美利坚国和日本国的船只发卖米食、物件——仅此三国,并无第四国,贵方为法兰西国船队,定欲交易,请先向官府申告许可,小号不敢擅作主张。”

妙的是,这间商行,还真有这样的一份“执照”。

事实上,这间商行,颇有年头,算是基隆的“老字号”,其执照是在《天津条约》签订之前发给的,那个时候,淡水还未开港,作为“淡水附港”的鸡笼,更加没有开港,时迄于彼,鸡笼人的记忆中,只有英国船、美国船、日本船到过鸡笼,因此,执照上,就只写了这三个国家的名字。

鸡笼开港之后,执照上的文字虽未变易,但这个“经营范围”,自然而然,扩大至所有抵埠洋船,英、美、日三国之外,其他国家船只,在该商行购买米食、物资,并不必“先向官府申告许可”。

可是,“黑纸白字”就是“黑纸白字”呀。

幸好,不比煤炭的垄断性——两间煤行之外,整个基隆,再没有第三个买煤的去处了——米、肉、果、蔬和日用品,几间大商行变着花样不肯卖,小商行和小商贩们,既没有亲耳聆听王师爷传达梁通判的训谕的资格,“政治敏感度”也不是那么高,只要法国人肯买,他们自然就肯卖。

当然,说到“品类”和“存货”,单独一个小商家,就真的是“无力满足”了,只好多方奔走,东拼西揍。

最后,采购清单上的物资,终于也都陆陆续续的搬回了船上,数量虽然勉敷所需,可是,品质上,就参差不齐,难以尽如人意了。

这已经叫人很不舒服了,最关键的是,采购过程中,到处吃闭门羹,积攒下来的一肚子腌臜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听了胡大利的“解说”,梁小山“格格”一笑,“看来,法国人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小委屈啊!”

听梁分府的口气似有松动的意思,胡大利赶忙说道,“可不是?分府晓得的,法国人是最好面子的,多少年了,他们是第一次到基隆来,又是——呃,中、法两国,目下又是这么一个局面!这个,在最敏感的时候,受到这样的待承,自然是下不来台的!”

顿了顿,“因此,才会抓住随员‘受辱’一事,要基隆‘认错’、‘惩戒’、‘告示’——其实,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那又如何?”梁小山说道,“他‘借题发挥’,我就得抛个身子出去,心甘情愿,给他‘发’来‘挥’去,直到他舒心畅意,觉得可以下台来了?”

“呃,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梁小山“哼”了一声,“不卖他们煤,不卖他们米食物资,那是商家自己的事儿!厅里可从没有出过相关的禁令——这个事儿,还是厅里替他们说开的嘛!他该来谢谢我才对!现在倒好,倒转过来,咬我一口!”

“呃……”

“厅里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惩戒’商家啊!——人家一没有囤积居奇,二没有哄抬物价,三没有假冒伪劣,凭什么‘惩戒’人家?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你情我愿,难道要强买强卖不成?”

“分府,”胡大利咳嗽了一声,说道,“法国人要求‘惩戒’的,不是商家,是……军士。”

“哦,对!……他娘的,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梁小山说道,“他那两个‘随员’,明明就是来做探子的!老子没将他俩抓了起来,已经算便宜他了!老子……”

“分府!”胡大利打断了梁小山的话,“‘探子’什么的,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彼此心照就好,反复强调,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激化矛盾,终致……玉石俱焚啊!”

“嗒”一声,梁小山虚握拳头,拿指节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玉石俱焚?吓唬谁呀?老子是吓大的?”

微微一顿,“哼!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打’字嘛!老子奉陪!”

胡大利一声冷笑,“奉陪?不晓得拿什么‘奉陪’?分府,不是我看轻基隆的军力——难道,你就拿那几门‘大炮’去‘奉陪’法国人的舰炮?”

“不错!”梁小山瞪起了眼睛,“就拿那几门‘大炮’!”

“你!……”

“那几门‘大炮’,到底是铁做的,还是木头做的,我晓得,胡税务司晓得,可是,法国人不晓得!”

说到这儿,梁小冰重重一声冷笑,“嗯,不过,接下来就不好说了——瞧胡税务司的模样,大约是盘算着把我的这个底细,拿去说给法国人听了?”

“分府说哪里话来?”胡大利连忙说道,“哪有此事?鄙人岂会有此……不义、不智之举?”

“是啊!”梁小山说道,“不义!不智!嗯,贵、我两国,正在合办海军;贵国的两位公主,正在我京师做客,我皇上、皇太后、辅政王待为上宾!这种时候,若有基隆海关的税务司,将基隆防务的底细,泄给了法国人,不晓得‘上头’会怎么想呢?”

胡大利愈发着忙,他晓得这个兵痞的背景,虽然不过一个六品通判,却是有“通天”之能的,若他向“上头”胡言乱语,告自己一记刁状,而“上头”也真以为自己“吃里扒外”,则这个基隆税务司的位子,自己铁定是坐不住了!

这个年头,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容易,可不能叫他信口开河,砸了自己的饭碗!

“分府莫得胡言!莫得胡言!”胡大利连声说道,“我都说了——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分府不可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我怎么会说你的坏话呢?”梁小山皮笑肉不笑的,“咱们是朋友嘛!——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了!”

“呃……是,是,咱们是朋友,咱们当然是朋友!”

“是啊,朋友!嗯,既是朋友,就该像个朋友的样子!就该做朋友该做的事儿!”

“呃,是……”

“老胡啊!”梁小山将“胡税务司”改回了“老胡”,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了,“你虽然不是军人,可也应该看得出来,法国人的船上,最大的炮,也没有我那的那几门‘炮’大!——你去跟法国人说,你是看过我的‘大炮’操演的,一炮打了出去,远远儿的,一条靶船,便打的粉碎了!——真正叫威力无穷!”

微微一顿,“你就说,单凭你们这两条船,一定是打不赢中国人的,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唉,既然煤、水、米食、物资都补充好了,时辰一到,就赶紧走人吧!别留在这儿惹是生非了!不然的话,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一辈子——下辈子也要留了下来!不过,嘿嘿,是留在海底喂鱼哦!”

“这……”

“老胡你看啊,”梁小山继续“语重心长”,“法国人既不敢轻举妄动,这主客之间,不就相安无事了?基隆‘安’了,你也就‘安’了——安安稳稳的坐你税务司的位子,安安稳稳的收你的税!这个……‘磐石之安’啊!哈哈!哦,对了,你的夹板船也‘安’了——不必挪来挪去了嘛!多好!哈哈哈!”

什么“安安稳稳的坐你税务司的位子”,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胡大利心中暗骂,脸上苦笑,“如此一来,下不来台的,可就是……鄙人了。”

“哦?”梁小山眉毛一挑,“如此说来,胡税务司已是对法国人有所应承了啊!好吧,请胡大人说说看,都应承了法国人些什么呢?”

“老胡”非但改回了“胡税务司”,还进而升级为“胡大人”,胡大利只好装作听不出梁小山话中的讥讽之意,说道:

“我想,认错’、‘惩戒’、‘告示’,自然不能真答应他,毕竟,中法之间,只是误会,没有谁有真正的过错!不过,既生出了误会,总要说开了才好!因此,我想,基隆方面,派三、五个人,到码头法国船边——也不必登船,法方派两、三个人下船来,就在船边,给他解释几句,然后,鞠一个躬,法国人再回鞠一躬,这不就……说开了吗?”

梁小山沉吟片刻,慢吞吞的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法国人提的三条要求,第一条是什么‘将炮台管带官带同哨长并滋事之各兵,到敝船边认错’——”

顿了一顿,“我如果真听了你的,派几个人,‘就在船边,给他解释几句’,则这个‘解释’,法国人一定会将之说成‘认错’!至于鞠躬——我想,我的人鞠了躬,法国人一定不会真的‘回鞠一躬’,顶多……点一点头,对吧?”

胡大利被说破了心思,一张脸不由微微涨红了,强笑道:“分府,法国人怎么想、怎么说,何必去理他?咱们自己晓得,是‘解释’、不是‘认错’,就好了!”

“好?”梁小山一声冷笑,“好什么好?‘自己晓得’管个屁用?到时候,法国人满世界的宣扬,中国人对他‘认错’了、赔礼道歉了!我怎么办?总不成……追在他屁股后头,见一个人就说,不,不,我不是‘认错’,只是‘解释’罢了?”

“呃……”

“真这么干,外交上,中国不就立马矮了法国一头?哼,把差使办成这个模样,‘上头’能饶得了我?我这个通判,还干不干了?”

“呃……”

“解释可以,可是,不能到他的船边儿!真要听解释,到衙门里来啊!本通判受累,亲自解释给他听!”

“分府,法国人是不会过来的——”胡大利说道,“这个,呃,他们已经说了,三条要求之中,第三条‘告示’,可以不做坚持——我对他们说了,基隆官方的尊严,也是紧要的!第二条‘惩办’呢,也……糊里糊涂的就好了!真‘惩办’、假‘惩办’,哪个又晓得呢?”

顿了一顿,“可是,如果到船边‘认错’——啊,不,不,是‘解释’、‘解释’!——如果到船边‘解释’,也不答应他,法国人就实在下不来台了!分府,这个,呃,各退一步嘛!”

“各退一步不是不可以,可是,不是这个退法儿!这么退,不是各退一步,是法国人退一步,老子退一百步了!”

“分府……”

“得,老胡,怎么说你也是好心,我呢,就卖你一个大大的面子——他不是不要‘告示’吗?嘿,我却偏偏要给他一个‘告示’!你且在花厅这儿安坐,小候一、两刻钟,我这就叫人写了‘告示’给你看!”

啊?

胡大利愕然,正待说话,梁小山已经站起身来,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高声喊道:“请王师爷到签押房!”

胡大利只好“安坐”了。

不到两刻钟,梁小山回来了,将手中的一张纸,往胡大利身旁的案几上一拍,大咧咧的说道:

“看看吧!——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胡大利取过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为晓谕事:照得现在各国通商,遇有英、法及外国轮船抵口购用煤炭、食物等项,均得一视同仁,照常买卖,公平交易,不得居奇刁难,合行谕示。”

“为此示仰所属商民人等知悉,尔等须知中外一体,遇有英、法及外国船只到港购买煤炭、米食、物件等项,务必公平货卖,不得阻止及抬高市价,致干拿究。

“各宜禀遵毋违,特示。”

“告示”虽然是“告示”,但同法国人要求的“告示”,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针对的,不是“随员受辱”,而是“购买煤炭、米食、物件”未被“一视同仁”,这个事儿,米食、物件什么的,法国人皆未述及,煤炭也只是委婉陈情,就算怨气确实由此而起,但毕竟公函之中,正式要求为之认错、并威胁若所求不遂便要大动干戈的,不是这一类的买卖琐事。

所谓“告示”,其实是“避重就轻”。

最重要的是,告示中虽然点出了法国,但并非只有法国一家,而是“英、法及外国船只”泛泛而论,且把责任全推在“所属商民人等”头上,因此,虽然也有一层委婉譬解、亡羊补牢的意思在里头,但无论如何,看不出任何“认错”、“道歉”的意思。

看过了,胡大利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梁小山已经抢在头里了:“老胡,这个‘告示’,可是要盖上我基隆厅梁通判的大印的!不比轻飘飘的几句‘解释’来劲儿?”

微微一顿,“哎,这可是我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分府,是否……”

“就这样吧!”

说罢,梁小山端起了茶碗。

随从立即拉开了嗓子,“送客——”

*

第一八七章 天杀的法国鬼子!天杀的法国鬼子!

胡大利告辞之后,梁小山派人将“告示”贴了出去。

当天无事。

第二天一早,梁小山上值,一进通判衙门,便看见了曹志新,“哟!曹守备,你这一大早就过我通判衙门点卯——娘的,比我还早!啥意思?不是想取本通判而代之吧?”

曹志新神色严重,“老胡,没空儿跟你说笑——出状况了!”

微微一顿,“那两条法国兵舰,大炮的炮衣都褪下来了!‘火门’也都打开了!”

梁小山目光一跳,“什么?”

微微一顿,“走,瞅瞅去!”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曹志新赶紧快步跟上。

一出门就撞到了王师爷,于是,三个人一起,往港口而去。

基隆地方不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港口便在望了,亦不需下到码头,就在坡地上居高临下,港口的情形便尽收眼底了。

望远镜中看的清清楚楚,果然,两条法国兵舰上面,大炮的炮衣都褪了下来,塞住炮口的木塞也都不见了——曹志新“‘火门’都打开了”之谓。

清冷的晨光下,炮口黑洞洞的,炮身上,隐约有寒光流动。

王师爷倒吸了一口冷气,“东翁,这……这是要开打的意思吗?”

梁小山放下了望远镜,一声冷笑,“装腔作势,吓唬人的!”

“呃……东翁何以言之?”

“老夫子,”梁小山说道,“你是没有当过兵——”

一边儿说,一边儿看了曹志新一眼,“老曹呢,虽然受过轩军的调教,可是,到底没见识过正经海军是怎么一回事儿——基隆、淡水那几条福船、广船,可不算正经海军!”

曹志新脸上一红,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

“法国人并没有进行真正的战备——”梁小山继续说道,“如果真要开打,别的不说,兵舰上露天又是要害的地方,都得用沙袋围了起来!譬如舰桥——开打的时候,那是舰长呆的地方!还有大炮周围,也要码一圈沙袋——得码的整整齐齐的!”

顿了顿,“还有,炮弹也得提前从弹药舱里提了出来,摆在炮位周边的弹槽里——喏,你们看,船舷内侧上边儿那个长长的卡槽,就是弹槽了!”

说着,将望远镜递给了王师爷。

王师爷一边儿看,一边儿轻轻的“啊”了一声,“是!没见着沙袋,那个‘弹槽’,也没有填满……”

看过了,本想将望远镜递回给梁小山,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给回了本主曹志新。

曹志新赶紧接过,再次仔细观看。

过了片刻,吐了口气,“老梁,还是你的眼力好!——真正是轩军出身的!我这个‘二把刀’,比不了啊!”

“这么说,”王师爷说道,“法国人不过就是摆了个空架子——就是拿来吓唬人的?”

“不错!”梁小山点了点头,“就是拿来吓唬人的!”

王师爷微感疑惑,“如果是为了吓唬咱们——那法国人为何不做真正的战备?被觑穿了,还怎么吓的到人呢?”

曹志新接口,“没那么容易被觑穿!你看,若不是别驾火眼金睛,咱们两个,不就都被他唬住了?”

王师爷想了一想,点了点头,“是!想来,法国人的这一招,在那没有正经海军的地方,屡试不爽,因此,便以为在咱们这儿,一样是能够奏效的!”

“还有,”梁小山说道,“真正的战备,劳师动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箭既在弦上,就未必能够收发由心了!”

王师爷心中一动,“东翁,你的意思……其实,法国人根本无意开打?”

梁小山沉吟了一下,“我不好说‘根本’——可是,如果法国人有意开打,早就开打了,用不着翻来覆去的逼着咱们‘认错’什么的——”

顿了顿,微微压低了声音,“当然,如果咱们的‘大炮’的底细被法国人觑破了,法国人的‘战意’,自然就要强许多了—”

曹志新、王师爷对视一眼,曹志新也压低了声音,“老梁,你觉得,咱们的底细,还没被法国人觑破吧?”

“当然没有!”梁小山说道,“不然,法国人早就趾高气扬的把话头砸过来了!”

顿了顿,“不过,即便咱们的底细被法国人觑破了,他们也还是有投鼠忌器的地方的——基隆毕竟是商港,在这儿,英国人、美国人,都有不少的坛坛罐罐,如果真打起来了,就像胡大利说的,‘玉石俱焚’,英国人、美国人的那些坛坛罐罐,也得一并砸碎了——他们能乐意?”

王师爷颔首,曹志新亦恍然,“对!——怪不得,胡大利上跳下窜的那么起劲儿呢!我还以为,洋鬼子做成一气,摆咱们上台呢!”

“有的时候,英、法两家,”梁小山说道,“也是会做成一气的,不过,不是在咱们这儿——在咱们这儿,一定要说谁和谁做成一气,那是咱们和英国人做成一气!”

顿了一顿,“你们且瞧好,法国人褪了炮衣,拔了火门,胡大利那儿,一定比咱们还着急呢!”

话音刚落,曹志新喊了起来,“哎,快看!那是不是胡大利的马车?”

梁小山、王师爷定睛细看,果然,远远儿的,一架“亨斯美”马车驶入了码头,就在两条法国兵舰旁边停了下来。

梁小山急不可待,“望远镜,望远镜!”

曹志新只好先将望远镜递给了梁小山。

一个礼帽西服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梁小山一边儿调整着旋钮,一边儿“啊哈”了一声,“就是胡大利!——哎,我说胡税务司啊,你怎么比我想的还要着急呢?这也忒不矜持了吧?哈哈哈!”

*

*

一进入舰长室,胡大利便亢声说道:“中校!贵舰队除下炮衣,打开火门,是何用意?”

汪达尔中校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却已彻底的谢了顶,加上舰长室光线昏暗,一眼看过去,于思满面的他,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不止。

“是何用意?”汪达尔阴侧侧的目光,从鹰钩鼻子上方射了过来,“税务司阁下,您何必又明知故问?”

“中校!”胡大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了,“此举非但无益问题之解决,还将破坏迄今为止我的和平努力的成果!”

“税务司阁下,”汪达尔说道,“我感谢您的往来奔走,不过,您确定您的‘和平努力’有什么‘成果’?”

“当然!”胡大利说道,“基隆官方已经发布了‘告示’!我已经派人通知了贵方!难道,您没有看到不成?——那就是我的和平努力的成果!”

“很遗憾,”汪达尔说道,“税务司阁下,我的理解和您的刚好相反——我认为,那恰恰是您的‘和平努力’失败的证明!”

“中校!没有人可以赢得全世界!那个告示,其实是间接承认,某些方面,基隆也是有过错的!——这就是让步了!中国人既然已经后退了一步,你也该拿出解决问题的灵活态度来!各自后退一步,问题才能得到真正的解决!”

“中国人确实后退了一小步,可是,我若就此接受下来,我后退的,就不是一小步,而是十大步了!”

胡大利暗骂:***!这个口吻,怎么跟梁小山如出一辙?

“中校,”他忍着气说道,“中国人不可能做更多的让步了!尤其不可能就你的随员‘受辱’一事道歉!——事实上,你、我都清楚,您的‘随员’的‘游历’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中国人更加心知肚明!”

微微一顿,“在‘升龙事件’的大背景下,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基隆方面怎么能够不对贵国人员的异常行为,提高警惕?又怎么可能为自己的合理的防范措施道歉?——太不现实了!”

“也是——最现实的,还是大炮!税务司阁下,既然你认为该说的都说了,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交给大炮来说罢!不然,我怕中国人听不懂!”

胡大利目光一跳,冷笑着说道:“中校!不是贵舰队才有大炮的!我虽然不是军人,可也看的出来,基隆三个炮台,任何一门大炮,口径都比贵舰队最大的大炮还要大!你确定你的大炮说的话,中国人真的听得懂?”

汪达尔也是目光一跳,“炮台是死的,我的军舰是活的!只要我的战术足够合理、巧妙,我依旧可以击毁他的炮台!”

胡大利再次冷笑,“我倒很想见识见识,您的战术,有多么合理?多么巧妙?这么说吧,如果是旧的基隆炮台,我相信,您确实有能力将其摧毁——旧炮台既不牢固,设置也不合理,炮也是又旧又小;可是,新炮台就不同了!”

顿了顿,“新炮台是国防军高层主持设计的!其中还有英国和普鲁士专家的参与!以我这个外行人的眼光看去,三个炮台共同形成了交叉火网,没有留下任何的射击死角,加上新的大口径的大炮——中校,这个仗,您打不赢!”

汪达尔目光阴沉,“怎么?新炮台的设计,还有普鲁士人的事儿?”

“当然!”胡大利说道,“这批大炮,不是英国的大炮,而是普鲁士的大炮,自然有普鲁士人的事儿了!”

“如果这批炮,是贵国的出品,也就罢了,是普鲁士的嘛……哼!”

汪达尔的话,虽然对普鲁士的出品意示不屑,可是,话风已经有所松动,胡大利心中一喜,正待接口,汪达尔已经说了下去:

“我很好奇,基隆小小一个港口,看不出有什么真正的战略价值,中国人何以下这么大的气力经营防务呢?”

胡大利心想,倒不能不和你“推心置腹”一番,不然,一天吓不走你,我的税务司的位子,就一天不稳当。

“基隆有煤啊!”他用很恳切的语气说道,“目下,中国只有两个大型的现代化的煤矿,一个在开平,另一个,就是基隆了!”

顿了顿,“中国富集煤炭的地方,并不在少数,譬如山西,可是,山西在内地,铁路还没修过去,无法开发,因此,基隆的煤矿,对于中国来说,实在是重中之重。”

沉默了好一会儿,汪达尔“哼”了一声,“也罢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就此善罢甘休!不然的话,法兰西帝国的尊严何在?”

“这样吧,我再去基隆厅那儿,努一努力,希望他们能够对贵舰队表达出进一步的善意……”

胡大利设想的“善意”,是由通判衙门出面,向法国舰队赠送一批“生活物资”,数量不必多,几袋米、百十斤肉就可以了,反正是那么个意思,以表“两国式好无尤之意”。

梁小山一口回绝,“中国、法国都快打起来了!这种时候,公平买卖是一回事儿,可是,我他娘的给他‘赠送生活物资’?那不成‘资敌’了吗?‘上头’问了下来,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成!绝对不成!”

胡大利说的唇焦舌敝,总是无用,最后,只好说道,“要不这样吧,由我海关出面……”

“一样不成!”梁小山大喝,“老胡,你虽然是英国人,可做的是中国的官儿!我管不了你海关,可你敢这么干,我就往死里参你!朋友交情什么的,统统顾不得了!到时候,就算你是赫鹭宾他老娘下的蛋,赫某人他也保不住你!”

赫鹭宾就是赫德,总税务司,“鹭宾”是赫德自己替自己起的字号。

胡大利只好作罢。

听到消息,汪达尔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法国舰队始终没有进一步战备的迹象。

法国舰队原定第二天——礼拜三中午离开基隆,基隆上下,都在不错眼的盯着,看看法国人是否按时离开?

这是个忽晴忽雨的日子,当然,雨不大,可是,眼下这种时节,只要有雨,就有雾,雾大了,船只进出港就会受到影响,法国舰队就有可能无法按时离港。

大伙儿都是一副“送瘟神”的心境,都盼着老天爷赏脸,给个好天儿。

还好,海面上虽然始终飘着一层雾气,时浓时淡的,倒还不至于影响船只进出港。

巳正二刻——十点半的时候,两条法国兵舰的烟囱里,冒出了白烟——

好,锅炉生火了!

白烟愈来愈浓,码头上的法国兵,纷纷上船,终于,解缆,抽起跳板,汽笛长鸣,两条兵舰,缓缓离开了码头。

好喽!“瘟神”终于要走了!

连梁小山在内,基隆上下,都不由大大的出了一口长气。

海面上雾气渐浓,没过多久,法国兵舰就隐没在雾气之中,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了。

就在这时,“轰”一声大响,从雾气中传了出来。

梁小山一个激灵:这是炮声!

他的脑子不由“嗡”的一声,头皮发麻,浑身的寒毛倒竖起来:他娘的,法国佬真的开炮了?!

过了片刻——

咦,并没有炮弹飞过来啊?

搞什么鬼?总不会是礼炮吧……

一个念头没转完,雾气之中,“轰”、“轰”巨响,连绵不断,而且,隐约看到了火光闪烁——法国兵舰确在开炮无疑了!

可是,一直没有炮弹飞过来。

他娘的,法国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终于,法国军舰的轮廓,完全看不见了。

曹志新、王师爷、胡大利,也是惊疑不定。

炮声维持了一盏茶左右的光景,终于停歇了。

“派条船去看看!”梁小山喝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就在这时,太阳冒出了云层,雾气迅速消散,海面上的情形,看清楚了。

梁小山、曹志新、王师爷、胡大利,个个目瞪口呆:

海面上,两条福船,熊熊燃烧,迅速下沉。

水中,十几个水勇,正在载沉载浮的挣扎。

两条法国兵舰依稀可见,不过,已驶出了岸炮的有效射程之外了。

梁小山失声大喊:“我的船!”

真的是“我的船”——这两条福船,是基隆水师的船,向例在淡水、基隆之间一带的近海巡逻的。

梁小山立即就反应过来了:法国兵舰出港的时候,两条福船刚刚进港,打上了照面,法国人不由分说,开炮将之击沉了!

他跳脚大吼:“快救人!——天杀的法国鬼子!天杀的法国鬼子!”

*

第一八八章 告万国书

“基隆事件”的前因后果,由基隆而淡水,由淡水而福州,由福州而北京,一路电传,当晚十点钟左右的时候,送进了宫里。

飞骑四出,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四位大军机,以及外务部尚书钱鼎铭,奉命入宫军机处会议。

彼时,宫门下钥已过了两个半时辰,不论宫里、宫外,都过了上床睡觉的点儿,此时外臣入宫会议,前所未有,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替穆宗“叩喜”那一次,不过,那一次,只是亲贵重臣奉诏夤夜入宫,“叩喜”之后,大伙儿响应轩亲王的建议,出宫之后,至朝内北小街后花园芙蓉榭“小坐”——座中论及的,虽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情,但究其竟,并不算真正的“会议”。

下值之后,几位大军机——有时候,也会加上一、两位别的重臣——凑在一起,商议国事,亦寻常之事,不过,第一,从没有晚到戌正时分的;第二,地点都是在军机领班的家里——以前是凤翔胡同,现在是朝内北小街,从没有宫门下钥之后,再重聚于军机处的。

则文、曹、许、郭、钱五位尚未入宫,会议尚未正式举行,便已向外界传递出一个极为强烈的信号——是次会议,大非寻常!

第二天一早,中国政府发布了一份洋洋数千言的《告万国书》,大意如下:

第一,法国“凯旋”、“梭尼”二舰泊靠我基隆港,其时,中法之间,虽有“升龙事件”和“十二条”之龃龉,但我依旧严守《万国公法》,秉持待客之道,为法舰补充煤、水、米、肉、果、蔬,以及各种日用品,一切需求,纤细未遗。

同时,专门张贴告示,晓谕所属商民人等,于各国船只,务必一视同仁,公平货卖,不得居奇刁难,致干拿究。

法人以“游历”名义,一再强闯我军事禁区,干犯我之军法,我亦以大局为重,好言相劝,一再优容,并未按章予以拿捕。

我之仁,我之义,至矣!尽矣!

孰料法舰离港之时,突然炮击我进港水师船只,我毫无戒备,两船中炮沉没,船上水勇,罹此难者,凡二十四人!

在主人家吃饱喝足,即打砸烧杀,不顾而去,天底下竟有这等恶客?此虽野蛮生番亦断不肯为之举,竟出自法兰西军人之手?

我何能再目法兰西为文明国家?

若法舰以堂堂之阵,向我挑战,犹有可说,然其缩头藏尾,不敢正面我之炮台,却于离港之时,浓雾之中,袭我毫无戒备之船只,卑劣至此,怯懦至此,夫复何言?

我二十四名枉死之军人,亦为父母生养,亦有娇妻爱子,一人殒命,一室同悲!

天理昭昭,此怨不修,我二十四名军人,何能瞑目于九泉之下?又何能慰生者之人心、彰法律之公义?

故此昭告万国,并正告法兰西国:基隆之怨,吾其必修!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勿谓言之不预!

第二,“基隆事件”实种祸于“升龙事件”,此前,为维持中法和好之大局,我一直未公开“升龙事件”之真相,孰料我退一步,人进两步,终致“基隆事件”之祸,至此,实已退无可退矣!

《壬戌和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越南对法开放之河域,不含红河,然法方视《壬戌和约》如无物,以“科学考察”之名义,强行闯入红河,一直溯至升龙上游之越池,视越方权利如无物;越方本应理直气壮,以武力驱逐,唯气力不及,只能忍气吞声。

法方变本加厉,以两条兵舰、一条运兵船,总计一千一百余兵力,再次闯入红河,对外,犹以“科学考察”之名义为幌——天底下岂有如此怪诞之“科学考察”?法人视万国政府、视天下人等皆为牙牙学语之稚童乎?

一俟抵达升龙,法人即命升龙地方交出政权,则“科学考察”为假,“鸠占鹊巢”是真矣!越方严词拒绝,法人立即炮击升龙城楼,并向我协防升龙之部队开枪射击,我忍无可忍,奋起还击,乃有“升龙事件”之变。

第三,“升龙事件”之后,我以法方既受教训,当力赎前愆,从此严守分际,故此不以为甚,既未将“升龙事件”大事渲染,更未要求法方赔偿军费,以存法方颜面,以求和好大局。

孰料,法方非但一无反思,反出之以《十二条》,颠倒黑白之余,更以败者身份,要求胜者赔偿,进而吞并全越,真正是凶恶之尤!亦真正是滑稽之尤!外交史上,可曾有过如斯之奇观哉?

法方既视煌煌条约如无物,一切言行,又无可理喻,我亦无法单方面墨守成规,在此昭告万国,并正告法兰西国:

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身为越藩之宗主,中国政府不再承认越、法两国签署之《壬戌和约》之有效性,郑重要求,三月之内,法国将南圻六省并昆仑岛交还越南,并将一切政治、军事力量撤出越南。

公告天下,咸使知闻。

*

*

看到中国政府的《告万国书》,博罗内很蒙圈儿了一阵子。

按理来说看,博罗内该高兴——他这个署理驻华公使,虽身为外交官,其实却是最强硬的主战派,一直不遗余力的推动巴黎对华宣战,这份《告万国书》,言辞激烈,不留余地,尤其是里面有“修怨”、“不承认《壬戌和约》有效性”甚至“要求法国撤出越南”的内容,则巴黎看到了,战争便绝对不可避免了。

博罗内求仁得仁,本该庆贺一番的。

可是,怎么好像不大高兴的起来?

反倒有些蒙圈儿?

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

之前的中国政府,确如《告万国书》所说的,隐隐给人一种“维持中法和好之大局”、不轻言决裂、能不大打就不大打的印象,怎么,一个“基隆事件”出来,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份《告万国书》意味着什么,想来中国政府也是清楚的——不至于以为,如此激烈的羞辱法兰西帝国,可以不付出相应的代价吧?

也不至于以为,巴黎还会拿什么“最后通牒”,继续跟他打哈哈吧?

就是说,中国政府已经下定了大打的决心了?

呃——

那么,这个决心,是来自于已经做好了大打的准备呢?还是仅仅因为“基隆事件”太恶劣了,忍无可忍,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来了份《告万国书》?

中国人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儿,颇在预期之外;而他们何以转了这么个大弯儿,也想不大明白,因此,就有些蒙圈儿了。

法国在基隆没有任何存在,“基隆事件”之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完完全全是中国人一家之言,到底是否值得中国政府转这个大弯儿,亦无从判断。

好吧,暂时不头疼这个了,先想想中国人声称的“修怨”吧!

如果中国人说话算数,那么,他们会从哪里下手呢?

当然不会以平民目标为攻击对象,毕竟,“基隆事件”中,法国军舰攻击的,也是中国的军舰。

报复的对象,只能是军事目标。

法国在中国的军事存在,主要是停泊于天津、上海、广州三地的军舰,可是,这些军舰——包括“基隆事件”中的“凯旋号”、“梭尼号”——都已南下越南了,剩下的,只有公使馆、领事馆的少许卫兵。

无论如何,中国人不至于攻击外交目标吧!

中国境内,既然没有合适的目标,那么,就只能在越南选择报复的对象了。

想到这里,博罗内心中一动,暗叫不妙——

沱灢!沱灢危险了!

*

第一八九章 大吉大利,晚上吃鸡!

沱灢原有的驻军,不论海、陆,都倾巢而出,投入“降龙行动”,结果“无片板一人逸出”;目下,整个沱灢,只有当初从西贡过去“换防”的“沃邦号”以及一个一百二十人的连队。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部分“安南狙击手”,但是,博罗内晓得,真打起仗来,如果对手是他们的越南同胞,这班“安南狙击手”还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可是,如果对手是中国人,这班雇佣军的战力,就基本上可以忽略了。

这个“战力”,除了技战术,也包括战斗意志——法国人已经发现,面对宗主国的军队,越南人会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枪声未响,先矮一头,不自禁的就要往后缩。

中国方面呢?

先说海军。

虽然,旗舰“伏波号”和另一条主力舰“福星号”去了升龙打法国人的埋伏,但在沱灢,还是留下了三条军舰,对“沃邦号”,还是形成了三对一的绝对优势。

再看陆军.

优势就更大了——二千比一百二十,完全是“碾压式”的了。

“升龙事件”之前,对中国人,法国人还有相当的“以一敌十”的幻想的空间,“升龙事件”之后,虽然依旧以为,升龙之败,“非战之罪”,可是,就连最狂妄的家伙,也不敢说区区一百二十法国兵可以抗得过两千中国兵了。

因此,若中国人以沱灢的驻军为报复目标,则战端未开,胜败已定,只是看怎么个输法儿了——“沃邦号”还有可能破围而出,可是,陆上的那个连队,如不及早措置,几乎必然是无幸的。

所谓“措置”,无非两条:或者立即放弃沱灢;或者立即增援沱灢。

放弃沱灢,在政治上几乎是不可行的:战端未开,便弓杯蛇影,自己吓自己,“弃土”而去,国内、国际,如何交代的过去?

涨敌人的威风,沮自家的士气,这个“份儿”若跌的太厉害了,今后的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那就赶紧增援!

博罗内紧张的盘算着:

法国在越南的军力,虽然有三分之一折于升龙一役,但是,“升龙事件”之后,驻亚洲各地——包括中国——的军舰,陆续调往西贡,目下,有的军舰还在路上——譬如“基隆事件”中的“凯旋”、“梭尼”,有的军舰却已经到达了西贡。

单以海军而论,新援的、旧有的拢在一起,目下猬集在西贡的舰只,应该已经超过了中国的“越南分舰队”,西贡方面在保证自身安全无虞的前提下,应该已经有了足够的增援沱灢的能力了。

无需大举出动,只要有两、三条兵舰过去,中国人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海上如是,陆上亦如是。

虽然,陆军不比海军,短时间内,难以为沱灢提供太多的增援——不过,增加一、两个连队,总是做得到的——当然,即便如此,较之中国的“钦使护卫”,沱灢的陆军依旧单薄,可是,没有关系——海军可以为陆军提供炮火支援。

驻茶山半岛的中国“钦使护卫”,并没有装备大口径的岸炮,则火力上,我海军较之中国陆军,便拥有相当大的优势了,很难想象,中国的“钦使护卫”,可以一面承受我海军大口径舰炮的猛烈打击,一面不顾伤亡,进攻我陆军。

关键是动作要快!

博罗内算了一下,如果西贡一接到自己的电报,便向沱灢派出援军,并全速航行;而中国人亦一俟《告万国书》发布,便向沱灢的军队下达攻击命令,则己方的援军和中国人的攻击命令,二者将几乎同时达到沱灢——

因此,只要动作够快,是赶得及的!

将电稿送往电报局之前,博罗内又犹豫了:

如果,万一——万一哈——万一中国人未以沱灢为“修怨”的目标,自己如此建议,煞有介事,岂非授人以笑柄?

又或者,西贡交趾支那总督府那帮笨蛋,拖拖拉拉,在援军赶到沱灢之前,沱灢驻军便已覆没了,到时候,会不会有人抱怨,都怪那个博罗内!当初若没听他增援的主张,而是第一时间将沱灢的驻军撤了出来,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那个时候,大约不会有人去翻撤军是否“弃土”、是否“不战而逃”的篇儿了。

哼,我还不晓得那班鸟人的德性?

我到底是驻华公使,不是驻越公使,也不必太过多事了!不然,越南的事情,有功,自然是拉格朗迪埃尔和穆勒去领,有过,却可能把屎盆子扣在自己的头上!

于是,博罗内修改了字眼,只说以本人之见,中国人不报复则已,如果报复,沱灢兵力单薄,可能首当其冲,是否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措置,诸公自有酌夺,云云。

博罗内的判断非常准确:中国确实以沱灢的法军为“修怨”的目标,可是,他不晓得的是,就在昨天,顺化至防城的“海线”贯通了,北京、顺化之间,可以拍发电报了;而顺化至沱灢的距离,只有西贡至沱灢的距离的十分之一,所以,法国人的动作快也好、慢也好,都没有任何区别——都无济于事。

而且,攻击命令并不是今天《告万国书》公布之后才下达的,昨晚的军机处会议上,既定下了以土伦——即沱灢的法军为“修怨”的对象,则会议尚未结束,一份加密、加急的电稿便送到了电报局,拍发给顺化的“越南观风使”唐景崧。

这是顺化、防城间的“海线”连通之后,通过其传递的第一封正式的电报。

就在博罗内盘算着要不要修改电稿的时候,唐景崧派出的信使,已怀揣这封只有八个字的电报,快马加鞭,狂奔在顺化至土伦的路上了。

哪八个字?

“大吉大利,晚上吃鸡!”

呃……

多年以后,相关文件一一解禁,研究者们不由好奇,向土伦法军发起攻击的命令,为何以这奇怪的八个字指代呢?

有人说,“土伦事件”拉开了中、法两国大规模战争的序幕,而法国人的花名,不是叫什么“高卢鸡”吗?所谓“吃鸡”,就是“吃高卢***!

哦……

“大吉大利”呢?

这个好理解——自然是对胜利的善颂善祷啦!

嗯,有道理,有道理!

*

*

驻沱灢的这支法军——海军为“沃邦号”,陆军为第七十九步兵团第七连——打一进驻沱灢,就觉得日子难过了。

前任们和中国人龃龉于前,“荣盛商行事件”、“春红楼事件”余温犹在,因此,从一开始,摆在沃邦号和第七连眼前的,就是一个对峙的局面,本来,对峙并不可怕,可是,他娘的——兵舰一对三,兵力一百二十对二千,有这么“对峙”的吗?

如果究其竟,会发现实际的差距,较之表面上的“一对三”、“一百二十对二千”,还要更大一些。

“沃邦号”的吨位,只和对方最小的一条船相若,则海军力量的差距,不止于一比三了。

陆军呢?

第七连只有两门“拿破仑炮”——其余的火炮,都叫“降龙行动”带走了;中国的“钦使护卫”呢?据说,他们抵埠沱灢之时,带来了整整五十门型号不明的大炮!

就算一部分火炮已经转去了顺化,中国人留在沱灢的火炮,依旧数以十计——他娘的,这是一个什么比例?

想一想头皮就发麻了!

还有,不同于旧驻军,新驻军既没有和中国人发生直接的冲突,也就没有像旧驻军那样,普遍的因为愤怒而激起了一股对中国人的莫名的虚骄之气——巴斯蒂安上校麾下的海军陆战队们,可是个个以为,自己对中国人,有“我要打十个”的本事呢!

有这股虚骄之气撑着,三百对二千,数量虽然远远不及,可是,单就气势而论,却没有低中国人一头。

“沃邦号”和第七连呢?嗯,拿第七连的一个排长的话说,就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斗牛犬,被摆在了一头八百磅的灰熊面前,然后,主人喝令:不许后退!”

他娘的!

“升龙事件”之后,“沃邦号”和第七连,就更加的度日如年了。

之前仅仅是“对峙”,只要各自“严守分际”,就可相安无事,现在,升龙那边儿,中法之间,脸子是已经撕破了,哪个晓得,沱灢这边儿,不会一个不对付,就打了起来?

真要开打,实力对比如此悬殊,胜负之数,那是想都不必想的——只要不被人家团灭,就算上帝保佑了!

身为帝国军人,我们并不害怕走上战场,可是,天底下哪有人愿意去打这种必输无疑的仗呢?

最难受的是,这个局面,犹如头上悬着一柄利剑,不晓得它什么时候斩了下来?每一天,都只好在担惊受怕中渡过!

这就太折磨人了。

本已普遍存在的恐惧和焦虑,迅速的恶化了。

有人甚至生出了开小差的念头,可是,这个小差,往哪儿开啊?这儿不是法国,是越南啊!

原本以为,到越南来服役,虽然辛苦,到底是美差一件——薪水倍于国内,现在看来——他娘的!

憋屈!郁闷!

就这样憋啊、憋啊的,终于,在中国政府《告万国书》发布次日的凌晨,驻沱灢的法军,憋出大事儿来了。

*

第一九零章 宣战!宣战!

“沃邦号”的大副巡岗,经过前桅杆下的时候,隐约觉得上面桅盘情形有异,他老人家不惮繁钜,亲自爬了上去,一看,果然,那个负责瞭望警戒的水手,正安然箕坐,背倚桅盘内壁,呼呼大睡,口涎长流,鼾声响亮——就是自己方才在甲板上听到的异声了。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一脚踢了过去,大吼:“猪猡!”

那个水手“哎哟”一声,两只手胡乱扑腾,惶然惊呼,“中国人打过来了!中国人打过来了!”

大副一边继续往“猪猡”身上招呼他的无影脚,一边破口大骂,“你这只从婊子**儿里钻出来的笨驴!阴沟里的臭虫!若中国人真的打过来了,你不被中国人打死,就得去‘走跳板’了!”

瞭望手总算搞清楚了,揍他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敬爱的大副大人,他舔了一下嘴唇,正待自辨,嘴里却是一股子咸腥味儿——那是他自己的血——不晓得是鼻子还是嘴巴被踢烂了。

突然之间,一股子邪火腾的窜上了脑门儿,无可自控,他猛地抓起搁在一旁的步枪,对准大副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大响,不晓得是大副大人踢打下属的动作太舒展、太飘忽了,还是子弹的力量太猛了,他一个筋斗,打桅盘上翻了出去,凌空直坠,结结实实的摔在了甲板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弹了。

桅盘高耸,港口空旷,都利于枪声传播,深夜之中,万籁俱静,那一声大响,尤其动人心魄,于是,船上、岸上,皆一片混乱。

岸上的第七连,纷纷从睡梦中惊醒,不止一个人,像那个瞭望手一样,大呼:“中国人打过来了!”

甚至,“中国人打进来了!”

于是,不及穿好衣服,便开枪“还击”。

仓促之下,混乱之中,到处黑漆麻乎的,往哪儿“还击”呢?

哪儿脚步纷沓,哪儿人影幢幢,就往哪儿打!

直到天色微曙,才终于搞清楚了:中国人并没有打过来,更没有“打进来”,热闹了这许久,原来一直在自相残杀。

这场“夜惊”,总算告一段落,可是,已经伤亡惨重——

船上,连同大副和那个始作俑者的瞭望手在内,一共死了七个人。

其余五个,有三个是死于瞭望手之手——他爬下桅杆之后,状若疯狂,见人就开枪,子弹打光了,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有一个是被流弹击中而死——谁射出的“流弹”,就不可考了。

最后一个,死因古怪——混乱之中,被人挤下了海,淹死了。

港口风平浪静,不比外海风高浪急,身为一个水兵,居然能被淹死,也算奇葩,大约宿醉未醒,糊里糊涂之中,失足落海,就再也浮不上来了。

“沃邦号”虽然伤亡惨重,较之岸上的第七连,还算好了——第七连一共死了十九个人,几乎七去其一,同正经打了一场恶仗,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营地一片狼藉,到处血迹斑斑,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连长雅涅克中尉也受了伤——右臂中弹,幸好没伤着骨头。

较之肉体的伤痛,内心的沮丧,更加难熬,看着惨烈的“战况”,他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枪——我他娘的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了这么一件鬼差使?!

人同此心,兼之瞎折腾了几个钟头,个个精疲力竭,又忙着救死扶伤,因此,对于中国人的“异动”的反应,便异常之迟钝了——

三条中国军舰,一一生火、解缆,其中两条,向外港驶去。

茶山半岛的中国陆军,开出营门,最前头的,是十几门大炮。

法军并非没有留意到这些“异动”,却以为,己方枪声大作,直乱了半夜,中国人如此动作,是“正常因应”、“以备万一”,并没有想到,中国军队即将发动攻击。

更加没有想到,中国人的攻击计划,昨天傍晚就定了下来,同己方的“夜惊”,其实没有任何的关系。

是没有关系的啦!你们看,中国人的炮位和我们的驻地的距离,明显超过了有效射程——所以,当然不是来攻打我们的啦!

那他们是来干嘛呢?

这……

嗯,他们来是为了防备我们出去打他们嘛!

哦……

海上,两条驶出港口的中国军舰,掉了一个头,再次进港,法国人还奇怪呢:中国人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想干什么呢?

直到这两条军舰一左一右,分了开来,原先没挪窝的那条军舰也开始离开泊位了,“沃邦号”舰长阿尔贝少校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此时此刻,三条中国军舰,不是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对“沃邦号”形成了一个……九十多度的半包围了吗?

这……

三条中国军舰迅速调整姿态,都以侧舷对正了“沃邦号”,阿尔贝少校的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娘的,糟了!

阿尔贝少校大吼:“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三条中国军舰的侧舷,便冒出了一团团的白烟,十数枚炮弹,几乎同时脱膛而出,轰轰然巨响之中,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呼啸着扑向“沃邦号”。

在法国人精疲力竭的收拾“夜惊”的残局时,中国人正在做充分的战前准备;昨天晚上,又已对具体的技战术做了反复的推演;最关键的是——距离太近了!因此,对于三条中国军舰来说,“沃邦号”就是一条活生生的靶船,根本无需做任何“校正射击”,只第一轮炮击,所有的炮弹,便几乎都准确的命中了目标。

“沃邦号”上,碎片迸溅,血肉横飞,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阿尔贝少校本人,亦为迟钝付出了代价——一枚炮弹击中了舰桥,他被气浪高高掀起,重重的抛到到了甲板上。

在半空中的时候,他看见一只断手,在头顶疯狂的打着转儿——

谁的?自己的吗?

不过,阿尔贝少校神明未衰,昏厥过去之前,一伸右手,抓过一个水兵,大吼:“我命令——挂白旗!投降!……”

“沃邦号”的锅炉,还没有生火,这个仗,根本没法儿打!甚至,跑都没法儿跑——除了锅炉没生火,中国人还堵着港口呢!

阿尔贝少校很清楚,“沃邦号”无力承受第二轮炮击了。

“啪”一声,那只断手,摔在了头部的右侧,阿尔贝少校下意识的往左一让,觑到了自己的左臂——肘部以下,都不见了。

操,这只手,还真是老子的!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他便昏厥了过去。

雅涅克中尉和第七连的士兵们正在对海上的变故瞠目结舌,中国“钦使护卫团”派人送来了口信:

命你部立即无条件投降!

雅涅克中尉拒绝了。

使者没有多说一句话,掉头就走。

十分钟之后,中国人的炮兵阵地上,冒出了一股股白烟。

咦,这是往哪儿打炮呢?往我们这儿吗?不能吧?打不着我们呀!

算错距离了?中国人测距的功夫,不会这么渣吧?

或者,这一轮“空炮”,只是吓唬我们?这个……以示警告?

呃……

哎,不对,不对——

不好!

一枚又一枚炮弹,飞进了军营,顿时,房塌屋陷,人仰马翻。

我操!

中国人的炮弹——怎么可以飞的如此之远?!

不对劲儿啊!

哪儿不对劲儿不晓得,可是,同阿尔贝少校一样,只挨了一轮炮击,雅涅克中尉便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个仗,没法儿打了!

明摆着的——

实力悬殊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打的着你,你打不着他!

两门“拿破仑炮”都变成了摆设,“夏赛波步枪”都变成了烧火棍!

这个仗,还怎么打?!

中国人大可一直呆在“射程”之外,一直发炮,一直到将自己这百来号人都轰成了渣或者打到再也没有炮弹可用了,再从容的发起“冲锋”——到时候,所谓“冲锋”,不过就是过来捡拾自己的骨头,以及收集还未被炸碎的战利品罢了!

于是,雅涅克中尉和阿尔贝少校做出了相同的决定:投降。

看着一个士兵拼命的挥动着白旗,雅涅克中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娘的,总算解脱了!

“土伦事变”——法方称之为“沱灢事变”——是早上七点钟前后发生的,八个小时之后——巴黎时间上午九点钟,法兰西帝国政府正式对中国宣战。

不过,这个宣战,和“土伦事变”没有什么关系,此时,莫说巴黎,就是西贡,也不晓得土伦发生了什么。

《告万国书》只看到一半,拿破仑三世就决定对中国宣战了。

他后悔死了——早就该宣战了!

听了下边儿这群各怀心思的混蛋忽悠,弄了一个什么“十二条”出来滥竽充数,才致有这个《告万国书》的奇耻大辱!

御前会议只是走了走形式,连最不赞成对中国开战的勒伯夫将军也一声不吭的投了赞成票——这个时候做仗马之鸣,只怕立即会被免去陆军部长的职务吧!

至于郎东元帅之流,激动的简直要捶桌子了。

当然,最激动的,还是拿破仑三世本人。

整个会议厅都回荡着皇帝陛下的咆哮声:“我要让中国人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

第一九一章 淬火之战,立国之战!

法国对中国宣战次日,军机处承旨,内阁明发上谕,中国正式对法国宣战。

这是有清以来最重要的诏书之一,但是少有的摒弃了骈四俪六,通篇皆以较为浅显的文字陈之。

诏书很长,对中、法自龃龉至反目,自然要有一番回顾,以示道理都在我这边儿,不讲理的,都是那边儿,占一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地步,这些就不再赘述了,只部分词句,时人、后世,皆许为警句,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野上下、庙堂江湖,皆奉为圭臬,对中国政治、民心,影响颇钜,故摘录一二,以飧诸公。

譬如,“我中国为万国至热爱和平之国度,岂求战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然我华夏亦为寰宇至坚忍果敢之族群,岂怯战乎?人若犯我,我其必犯人!”

又,“辛酉以来,筚路蓝缕,生聚教训,吐故纳新,中国面目焕然,然犹若铁石虽坚,非淬火不能成钢,中国非有此一战,不能为东方巨擘,比肩泰西诸强,屹立世界之林,则此役为我华夏淬火之役,其理明矣!”

又,“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以求全捷,以期盛世,以待大同!我华夏赤子、志士仁人,恒河沙数,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朕其深寄厚望焉!”

宣战诏书并没有打“悲情牌”,就是说,没有提“修怨、雪耻”什么的,更没有像越南人那样,嚷嚷着要“复九世之仇”,原因很好理解,如果仔细扒拉扒拉,就会发现,中国头上的“怨、耻、仇”,出自于目下的盟友英吉利之手的,比出自于目下的敌人法兰西之手的,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所以,“修怨、雪耻”一类的话,只好关上门来,自己人跟自己人说;宣战诏书是以万国为对象——其中自然也包括英吉利,这一类的话,就不好摆明车马了。

只是在提到“辛酉”的时候,极含蓄的点了一句“生聚教训”。

不过,虽然没打“悲情牌”,但时人、后世,对此反应都很正面,咸以为这是以“堂皇正大之师,浩然磅礴之气”,“正面强敌”,云云。

宣战诏书之后,紧跟着另一道上谕明发,“辅政轩亲王不日浮海南下,检查战备,相关职官,务必精白赤心,不得稍涉玩忽”,不然的话,“严劾不贷”,情节严重者,“就地拿问”,甚至,“军法从事”,措辞极其严厉。

所谓“相关职官”,督抚自然首当其冲,辅政王人还没出北京,就威胁要对包括封疆在内的渎职官员“就地拿问”,更声称要“军法从事”,这是极罕见的,于是,此诏一出,“天下悚然”。

*

*

宣战诏书发布后,法兰西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奉召至东堂子胡同外务部,接受诏书文本。

博罗内面色凝重,微微躬着身,双手自钱鼎铭手中接过诏书,挺直身体之后,凝视诏书片刻,叹了口气,说道:

“尚书阁下,我非常遗憾——自此刻起,不,应该说,自昨天您接过敝国的宣战诏书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一个失败的外交官——作为一个外交官,未能阻止贵我两国之间的战争的爆发,我深感沮丧——此刻,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的心里……唉,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

咦?

画风不对啊!

这——

这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博罗内吗?

事实上,昨天过来递交宣战诏书的时候,钱鼎铭就觉得博罗内不大对劲儿了。

原先以为,此人求仁得仁,不定何等之趾高气扬呢?钱鼎铭原是盛气以待,准备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未曾想,由始至终,博罗内几乎没多说一个字儿,递交宣战诏书的时候,还微微的躬了躬身;脸上神情,亦十分庄重——甚至可以说是“凝重”——就像现在这样。

总之,由内而外,没有一丝儿的意气洋洋;就外交礼仪来说,也只有礼过的地方,没有失礼的地方,那个飞扬跋扈的博某人,好像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现在,更加来了一连串的“遗憾”、“沮丧”、“沉重”、“挫败感”——

嗐!我还真不相信你会有什么“遗憾”、“沮丧”、“挫败感”!

“未能阻止贵我两国之间的战争的爆发”?

笑话!你什么时候干过阻止中法两国战争爆发的事情?你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添柴拱火、火上浇油好吧?

此人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钱鼎铭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淡淡的说道,“好说,好说。”

博罗内微微垂首,对钱鼎铭的“理解”表示感谢,然后说道:“本来呢,按照外交惯例,中、法两国,既然已经彼此宣战,鄙人作为法兰西帝国的署理驻华公使,就该‘下旗归国’了——”

顿了顿,苦笑了一下,说道,“可是,尚书阁下晓得的,法兰西驻华公使馆,除了负责本国对华外交事务之外,还负有‘保教’之责,以及,罗马教廷的其余对华交涉事宜——”

钱鼎铭心中微微一动:哦?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呢!

嗯,明白你为什么要前倨而后恭了。

“‘下旗’是一定的,”博罗内说道,“不过,‘归国’……唉,这就不能不有一个不情之请了!”

微微一顿,“请尚书阁下斟酌,我本人,以及少量的法国驻华公使馆工作人员,是否可以在战争期间,留在中国?当然,作为对等的回报,中国驻欧公使馆的‘法国代办处’,亦不必‘归国’——只‘下旗’就好了!”

钱鼎铭沉吟不语。

“还有,尚书阁下,”博罗内继续说道,“这里头,也有些西班牙的事情——虽然,西班牙已经同中国建立了正式的外交关系,却一直未在华设立公使馆,西班牙对华外交,一向是由敝国代办的,中、法既已处于战争状态,西班牙的对华外交,似乎……也该有一个合适的措置才好啊。”

钱鼎铭心中冷笑:你的意思,西班牙的对华外交,亦是非阁下留下不能办喽?

哼,西班牙对华外交由法国代办,那是伊莎贝拉二世时候的事情!现在,伊莎贝拉二世已经被推翻了,取她而代之的新政府,简直就是我们辅政王一手扶上去的!这以后,西班牙的对华外交,难道还继续由法国代办不成?

不过,这一层,现在既没法子、也没必要向你说明白就是了。

“先不说西班牙了——”钱鼎铭说道,“就说罗马教廷好了——”

顿了顿,“嗯,罗马教廷在华事务,既然一向由贵国代理,‘下旗’之后,贵国驻华公使馆留下少许人员,专门办理教务,亦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事情,可是,公使阁下身份不同——公使的象征意义太强了,留下来,未必合适啊!怎么,难道,这个教务,非公使阁下不能办吗?”

博罗内赶紧说道,“是的!我们公使馆内部,是有分工的,教务一向是由我本人亲理,仓促交接,不论哪个接手,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尽了然,则盲人摸象,一定会出状况!如是,岂非平白的给贵国找麻烦?”

钱鼎铭笑一笑,没说什么。

“尚书阁下,”博罗内的语气,十分恳切,“我保证,留在中国的这段时间里,谨言慎行,除了教堂,哪儿都不会去;除了教务,什么事情也不会插手——即便本国商民的事情,也不会管!如果违反约定,您可以立即将我驱逐出境,本人绝无怨言。”

“这样吧,”钱鼎铭说道,“兹事体大,不是我这个外务部尚书可以一言而决的,贵使先请回去,有消息了,我派人通知阁下。”

“是,是!”博罗内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是要向辅政王殿下请示的!”

顿了顿,“我这就回去,先‘下旗’,然后,静候佳音,嘿嘿!”

*

第一九二章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检测出盗版!博罗内一离开外务部,钱鼎铭即套车进宫,当面向关卓凡汇报博罗内“下旗不归国”的请求。

关卓凡颇为意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定舫,以你之见,博某赖着不走,只是为了‘保教’吗?”

钱鼎铭微感诧异:还能为了什么呢?

“回王爷,”他想了想,“博某是否另有所图,我不好揣测,不过,‘保教’一说,似乎不假。”

顿了顿,“咱们和法国的这场仗,要打多久,谁也说不好,博罗内自己,大约也没有什么谱儿,如果迁延日久,教务始终无人打理,说不定就会出篓子——王爷晓得的,民、教之间,素有龃龉,若不及时疏导,小隙积成大忿,酿成‘教案’,也不稀奇。”

关卓凡微微冷笑,“如果没有一个专门的国家来‘保教’,又或者,‘保教’的换过另外一个国家,小隙‘未必’便积成‘大忿’,‘教案’什么的,只怕反倒会少很多——”

顿了顿,“还不是民、教一有龃龉,法国人便不问是非,只管‘护教’,于是,‘在教’的自以为有人撑腰,便愈发强横,不肯让步,以致矛盾便愈演愈烈?”

这个问题,钱鼎铭和关卓凡的看法,倒不尽相同,不过,他自然不必和辅政王就此争执,于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也是。”

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王爷有句话说的很妙——‘保教’的换过另外一个国家——我想,说不定,法国人怕的就是这个!离开中国,时间长了,说不定,就有另外一个国家,趁虚而入,将他的‘保教’的生意,抢了过去?”

“这倒不至于,”关卓凡微微摇头,“‘保教’是法国人的独家生意,没有人抢的走的。”

“哦?这……请王爷明示。”

“你想啊,”关卓凡说道,“泰西诸强,第一流的角色,不过就那么几家,法兰西之外,英吉利、俄罗斯、普鲁士……屈指可数,本来呢,还有一个奥地利,但同普鲁士打过一仗,原形毕露,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就不必提了。”

顿了顿,“其中,英国人崇信的,是英国国教;俄国人崇信的,是东正教;普鲁士人崇信的,略杂一些,通扯起来,以路德宗为第一大宗——这几家和天主教,都是同教不同宗,彼此不相属,不对付的时候,罗马教廷目之为‘异端’,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教廷不能请他们来‘保教’啊!”

顿了顿,“其中,普鲁士这一家,咱们是看得起,可是,在人家教皇的眼中,只怕还算不得第一流的角色呢!”

钱鼎铭仔细想了一想,轻轻的“啊”了一声,“王爷睿见!——就是说,如果这个‘差使’,不交给法国人,教皇也找不到别人替他‘保教’了!”

“是啊!”关卓凡说道,“譬如西班牙、葡萄牙,虽然是正正经经的天主教国家,对罗马教廷,也算一心一意,可是,这些二、三流的角色,自己都‘保’不明白,哪里能指望他们跑到万里之外,‘保’他们的教皇呢?”

“是!”钱鼎铭笑道,“西班牙在中国,连一个公使馆都没有,‘保教’什么的,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

顿了顿,“这么说,博罗内还真是另有所图了!——能是什么呢?”

“我也不晓得,”关卓凡的眼睛中,闪着微寒的光,“不过,我想,总该同咱们和法国人的这场仗有些关系吧!”

钱鼎铭悚然动容,“不错!既如此,断不能叫他的图谋得逞!那,王爷,我去回他,请他‘下期归国’?”

“不!”关卓凡微微一笑,“刚好相反——不请他留了下来,他所图者何,咱们如何能知究竟?不知究竟,又何谈‘得逞’不‘得逞’?”

顿了顿,“你去跟他说,他的请求,我准了!”

*

*

次日,皇帝移跸颐和园。

本来,若是普通人家,妻子怀了孕,从城里搬到城外,做丈夫的,无论如何,都要一路相送,然而,这一回,兼丈夫和臣子双重身份的关卓凡,却不能扈从——没有法子,实在是没有时间。

一俟宣战,朝野上下,京师内外,整个国家的情势,都倏然紧张起来,备战的步伐,倏然加快。

皇帝移跸颐和园的第二天,关卓凡就要出京,“浮海南下,检查战备”,先到天津,会议诸将,然后北上旅顺,再掉头南下,威海卫、上海、杭州、南京、福州、广州……一口气不停歇的走下去,照行程表看,几乎到了席不暇暖、马不解鞍的程度。

出京之前,朝廷的事情,都要在这两天交代清楚,今天是最后一天,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开,算一算时间,最快也得到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钟左右的时候,才能够脱身,赶往颐和园,看一看孕妻的新居,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定在今天移跸,日子略显仓促,可是,也不能再往后推了,一个是皇帝有尽快改换居住环境的必要,另一个也很重要——必须赶在关卓凡出京之前搬这个家,不然,别的不说,关卓凡自己就放不下心,这个差,就出的不大踏实了。

更不可能等到关卓凡回京之后再搬——那就太晚了。

皇帝移跸,当然要挑日子,不过,这一层不是问题,钦天监秉承上意,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就结了。

其余仪注,则一律从简,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不低调也不成,皇帝怀孕,亘古所无,因“养胎”而移跸,自然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没有一个人晓得,这个仪注,到底该怎么拟?

自然也有人想在这种事情上出出风头的,可是,转念一想,目下,“上头”的全副心思,都在对法备战上,拿这种事情去“上烦厪忧”,万一自己说的话,不尽如“上头”的意,说不定就逆批了龙鳞——瞧瞧那道辅政王“浮海南下、检查战备”的诏书吧,若有那不开眼的,竟要“就地拿问”,甚至“军法从事”呢!

一念及此,就觉得后脖梗子凉飕飕的,算了,这种时候,还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了吧!

“上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有那见的更深、看的更透的,心知肚明——皇帝移跸颐和园,根本就不宜、甚至不能大肆张扬,不然,会衍生出许多极棘手的仪制问题。

譬如,皇帝移跸颐和园,皇夫当然不能跟过去——那就没法儿办差了,那么,皇夫住哪儿呢?还住乾清宫吗?乾清宫是“天子正寝”,皇帝不住乾清宫了,皇夫一个人住,算怎么一回儿事?可是,若要叫皇夫也搬了出去,好像也不大对劲儿——

这个乾清宫,到底是皇帝一个人的家,还是皇帝、皇夫两公婆的家?

如果是人两公婆的——毕竟,不比男皇帝一大堆老婆,女皇帝可是只有一个老公——没理由老公不能一个人住;如果是皇帝一个人的家——皇帝又不是不回来住了,不过暂时离开个一年半载,怎么,就这么一年半载的,也必得将皇夫扫地出门吗?

总之,左右不是!

所以,低调,低调。

于是,就好像皇帝其实还住在乾清宫似的,是次移跸,不过微服出宫,早上出门儿,去哪儿晃一小圈儿,晚上就会回来了似的——一切波澜不惊。

今天的几个会议,效率都很高,主要是大伙儿都晓得,下午辅政王还要跑一趟颐和园,这个,明儿个就要出远门儿了,今儿个,小夫妻两个,自然有一番难舍难分,要说许多不为他人道的梯己话儿,这个,嗯,咱们要有点儿眼力价儿啊!能不说废话就不说废话,能快刀斩乱麻的就快刀斩乱麻!

会议结束,打开怀表一看,居然比原先预计的还提前了半个钟头——刚刚好未正,下午两点钟。

关卓凡胡乱洗了把脸,便匆匆上路了。

饶是如此,到达颐和园的时候,太阳也开始西斜了。

自东宫门进园,至仁寿殿前,左转是玉澜堂,右转则入“古柏夹道”,出“古柏夹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紫气东来”城关,穿过“紫气东来”城关,不远处,谐趣园便在望了。

关卓凡右转。

这是自两宫皇太后移跸之后,他来颐和园,第一次没有先过玉澜堂、乐寿堂给两位御姐请安。

进了谐趣园,有宫女上前禀告,皇上、皇太后、翠姑姑,都在涵远堂。

于是,不及欣赏老鱼吹浪、高柳垂荫的风光,关卓凡沿着游廊,匆匆的来到了涵远堂。

一进殿门,便看见皇帝、慈丽皇太后、翠儿三个,一边儿说笑,一边儿指挥着太监、宫女,打开箱笼,陈设物件,慈丽皇太后搀着女儿,站在地当间儿,翠儿则往来奔走,殿内一片忙乱。

“好热闹!”关卓凡含笑说道,“我来晚了!有什么忙要我帮的?”

说罢,做了个撸袖子的架势。

三个女人看见他,都笑了。

“千万别!”翠儿笑着说道,“王爷能帮什么忙?只能越帮越忙!——您在一边儿站着,就算帮忙了!”

*

第一九三章 老天爷!我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德?

凡“好,好,好,”关卓凡自嘲的说道,“白白的自告奋勇了——那我就杵在这里‘站军姿’了!”

翠儿娇笑,“这就对了!”

“其实呢,”慈丽皇太后微笑说道,“皇帝呆在这儿,也是裹乱,这样吧,你们小两口到外头去走走吧,这儿有我和翠儿两个照应着,尽够了——外头天儿好,园子更好,我们刚刚进来,还有些晕头转向的,王爷就替皇帝做个向导,四下随意走一走吧!”

关卓凡晓得,这是女婿明天就要出远门儿了,丈母娘刻意的替女儿和女婿创造独处的机会呢!这番美意,倒是不能不领,于是含笑说道:“是,臣谨领皇太后的懿训!”

说着,向皇帝伸出手去,“皇上,咱们别再这儿碍手碍脚了,这就出去吧?”

皇帝脸上微微一红,略一迟疑,也就伸出手来,轻轻的握住了丈夫的手。

皇帝和皇夫不是没有拉过手,不过,在慈丽皇太后面前手拉手,却还是第一次,翠儿险些笑出声来,赶紧拿手掩住了嘴,别过了身子。

慈丽皇太后秋水般的双瞳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白玉般的面庞上,好像女儿一样,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走出殿门,台阶之下,一路延展,伸入湖中,就是一个小小的码头,高大的柳树,茂密的枝叶,一直垂荫至水面,彼时西阳方斜,清风拂过,水面上、柳梢上,无数碎金,不住跃动,晃的人眼睛都花了。

关卓凡和皇帝彼此相握的手,都不由微微的用了用力,一股无以言喻的喜悦平安,犹如眼前的一湖春水,慢慢的涌上了心头。

在紫禁城里,一出乾清宫,皇帝、皇夫彼此牵手,就是一个很难想象的景像了;另外,在宫里,皇帝不论去哪儿,只要出了寝宫的门儿,必然就跟了一大堆的宫女、太监,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身后左右,无需任何宫女、太监随侍,夫妻俩牵着手儿,阳光之中,树荫之下,亭阁之间,自行漫步。

这,就叫“幸福”了吧!

唉。

而且,非止皇帝、皇夫本人,别的人——慈丽皇太后以下,似乎都觉得,这件在紫禁城难以想象的事情,摆在这儿,却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你们小两口到外头去走走”的建议,还是慈丽皇太后提出来的呢!

嗯,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谐趣园这个“园中之园”,自成一统,没有外来的打搅,没有多余的眼睛觑着,园子里的人,或是亲人,或是亲信,只要不出园门,便身心自在,无拘无束,仿佛未出寝宫一般?

皇帝悠悠的叹了口气,“婉姨教过我一首诗——啊,不对,是词——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微微一顿,“你看,眼前的景致,同这个词里写的,多像!时节也是一样的!——也是春天,也是这许多的柳树!还有,码头那儿,也有条小船呢!”

关卓凡赞道,“还真是一模一样呢!嗯,皇上现在出口成章了——真正是进益了!”

皇帝轻轻一笑,“你笑话我呢!不过,也不算‘一模一样’,时节对,时辰就不对了,现在是下午,不是‘晓寒’,如果明儿早上来念这阙词的话,大约更应景些——”

顿了顿,“可是,那个时候,你大约就在去天津的火车上啦。”

离愁隐约,关卓凡心中一动,正要说话,皇帝已继续说了下去,“还有,这个园子里,似乎……没有杏树吧?”

“其实,时辰也是对的——”关卓凡微笑说道,“上阙不对,下阙就对了!皇上想一想这阙词的下阙?”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欢然说道,“还真是!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个时辰,就对上了!”

“还有,”关卓凡说道,“谐趣园里,虽然没有杏树,不过,有柿子树——皇上请看,就云楼前的那棵树,就是柿子树,勉强也可以称作‘红杏’了!”

皇帝“扑哧”一笑,“柿子?好大的红杏!”

顿了顿,“原来,你也晓得这阙词的?——真好!”

“我是恶补——”关卓凡笑道,“诗词上头,我可在你的婉老师面前出过丑的,之后,就赶紧胡乱找了些唐诗宋词来背,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看,居然也派上用场了!”

“你还有露怯的时候?”皇帝有些意外,“婉姨可没跟我说过啊!她但凡提起你——哎,你是她最最佩服的一个人了——这个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她那样的佩服了!我看,在她眼里,就是孔孟程朱,也不见得及得上你呢!”

呃……汗一个。

不过,“在她眼里,就是孔孟程朱,也不见得及得上你”,皇帝说的认认真真,没有一丝儿取笑的意思。

关卓凡有些后悔跟皇帝提什么“我在你的婉老师面前出过丑”,可是,婉贵妃……真的如此这般的佩服我?

叫人有点儿晕乎乎的呀。

这个话题不宜再深入了,关卓凡转换了话头,“咱们到亭子里坐一坐吧!”

“好啊!”

三个亭子,“饮绿”、“知秋”、“知春”,都在湖的对面,涵远堂在湖的北岸,坐北朝南,是谐趣园的正北位,“饮绿”和涵远堂隔湖相对,大致算是正南,“知秋”相连于“饮绿”,不过正面是朝西的,“知春”就是西南了。

夫妻俩沿着湖岸,漫步而东,在载时堂前右折,走上了由东北而西南、横斜水面的知鱼桥。

这是一座汉白玉石桥,其尽头,就是“饮绿”了。

“这座桥矮的有趣!”皇帝笑道,“不晓得到了夏天,这个湖会不会涨点儿水?如果涨了水的话,鱼儿一用力,岂不是就可以跳到桥面上来了?——叫做‘知鱼’,倒是恰如其分呢!”

皇帝的想象,颇为有趣,关卓凡微笑说道,“‘知鱼’的名字,是有来历的——这是打庄子与惠子的一段话里来的——”

顿了顿,“庄子、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我晓得这两句话——婉姨替我讲过的。”

进了饮绿亭,亭中有石桌、石凳,皇帝却突发奇想,指着围栏,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要坐那儿!”

呃——

围栏不是不能坐,不过——

“饮绿”西、北两面临水,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背倚亭柱,面北、面西,都是很惬意的事情,可是,不论哪一根亭柱,只能给一个人倚靠,现在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呢,又不能分开来坐——一人倚靠一根亭柱,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两位,必得并肩而坐,可是,这样一来,就变成了面朝亭内,把一池春水,留给了后背。

如是,哪还有什么意趣呢?

若要面对湖水、比肩而坐的话,就得跨过围栏,这——

且不说皇帝“跨栏”,是否惊世骇俗,就说穿着——皇帝穿着旗袍,也没法子做这个高难度的动作啊!

对妻子的要求,关卓凡微微一怔,不过并没有更多的犹豫,略推金山,微倾玉柱,长舒猿臂,便将皇帝拦腰抱了起来,说了声,“小心了!”然后,将她在围栏上轻轻放了下来,待扶将她坐稳了,自己跨过围栏,挨着妻子,坐了下来。

皇帝满面通红,心头鹿撞,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半响说不出话来。

她提出“我要坐那儿”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朝里、朝外的问题,更没有想过,如果朝外,该怎么“跨”了过去?万没想到,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丈夫一个招呼也不大,就将自己抱了起来!

哎,虽说这儿“自成一统”,可是,到底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啊!

虽然坐着,但她好像踩进了云朵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只有抓紧、靠紧身旁的这个男人,自己的身子,才不会飘了出去。

同时,一种御风凌虚般的快感生了出来,内心深处,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会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关卓凡丈夫轻轻的拍了拍皇帝的手,说道,“现在时节还早,到了五月份,这个湖里,就会开满了荷花——”

顿了顿,“到时候,虽不敢说‘接天莲叶无穷碧’,不过,‘映日荷花别样红’就是一定的了!”

皇帝低声说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关卓凡又是一怔,心想不得了,现在的皇帝,随时随地,口吐锦绣,真正要刮目相看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就天然的对诗词感冒,皇帝人又聪明,又有婉贵妃这个名师指点,而自己古典文学的功底,不过“半桶水”,看来,过不了多久,诗词一道,皇帝就要凌驾自己之上喽!

不过,也好,也好。

他含笑说道,“可不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皇帝嫣然一笑,自己不论“抛”出什么,丈夫都能轻轻巧巧的“接”住,这个“夫妻唱和”,真正是有说不出的快乐!

“说起鱼,”她微笑说道,“那边儿就有一座‘知鱼桥’——应景的很呢!”

“是啊!”关卓凡兴致勃勃的,“到时候,我划船,你采莲,说不定,就有一条鱼儿,直不楞登的,跳到船舱里来呢!”

“哎哟!”皇帝掩口而笑,“那咱俩不就成了一对儿……渔翁、渔婆了?”

“什么渔翁、鱼婆?”关卓凡说道,“应该叫渔郎、渔女!怎么的也得再过个三、五十年,才说得上‘渔翁、渔婆’吧?”

再过个三、五十年?

皇帝心想,这样的日子,如果“再过个三、五十年”,我这一辈子,不就是一直在过神仙的日子了吗?

那种如在云端的感觉,又生出来了。

过了片刻,关卓凡说道,“玉澜堂、乐寿堂那边儿,还没有打照面儿吧?”

“嗯,还没有——”皇帝说道,“两位皇额娘提前派人递了话儿,说等我们这边儿安顿好了,再见面儿,今儿个我们就是过去了,也打不上照面儿——两位皇额娘说,今儿个,她们俩要去佛香阁进香。”

顿了顿,“这自然是两位皇额娘体恤,我和额娘已经商量过了,不好再往后推了,明儿个一早,就过玉澜堂去。”

本来,丽贵太妃既然已经进了慈丽皇太后,皇帝称呼生母,也该叫“皇额娘”的,但有时候,还是改不过口来。

关卓凡点了点头,“很好!不过,也不必过去的太早了——平日里什么时候起身,还是什么时候起身,你的身子要紧。”

“你放心,”皇帝说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这一回出门儿,大老远的,要走那么些个地方,简直就是‘连轴转’了,你的身子骨儿,吃不吃的消啊?”

“这算什么?”关卓凡说道,“要说‘远’,远的过美利坚?就是日本,也比不了——这一回,到底还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界上嘛!‘连轴转’倒是真的,可是,比得了行军打仗?放心,你老公的身子骨儿,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连轴转’几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听到“火里血里”几个字,皇帝微微一颤,又叹了口气,“还好,这一回,不必你亲自领兵上阵了……”

话没说完,想到自己“典学未成”,不宜过问政事,亦不愿叫法国人煞了眼前的风景,于是改口说道:“我和额娘,送给扈姐姐、杨姐姐还有天昊、晓晓的东西,明儿上路的时候,你可千万记得带上啊!”

“不能忘的——放心好了!”

照理说,既做了皇帝,对丈夫的两个庶福晋,就不能再用“姐姐”的称呼了,就该代之以“扈氏”、“杨氏”了,可是,皇帝一直不肯改口,关卓凡纠正了她几次,她总说,“又不是当着外人,有什么关系?”

关卓凡没法子,也就只好由的她了。

还有,“送”字用的也不对,她是皇帝,这种情形,只能叫做“赐”、“赏”,不过,在这个问题上,皇帝也是这套说辞,“都是一家人——也不是当着外人,你总抠这些个字眼儿干什么?”

“我还真不能太放心了,”皇帝说道,“拢共八份东西,谁给的,给谁的,你可别给搞混了!把扈姐姐、杨姐姐搞混了也就罢了,把天昊、晓晓搞混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可就要闹笑话了!”

说着,抿嘴儿一笑。

“嗐,你老公是这么糊涂的人吗?”

“大事情上清清楚楚,小事情上略略糊涂些,有什么稀奇?更没什么不好!不过呢,如果你真糊涂了,我可就尴尬了——扈姐姐、杨姐姐必然会想,哎,男孩儿、女孩儿都能弄错?莫不成,真的是‘一孕傻三年’?”

说罢,又是一笑。

那句“大事情上清清楚楚,小事情上略略糊涂些,有什么稀奇?更没什么不好”,听的关卓凡心头一动,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的心思太多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呀!现在有了身孕,尤其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头放宽了,才是最好的养胎之道。”

皇帝不吭声,过了一小会儿,低声说道:“以前不是没怀上吗?这一怀上了,就不由自主了,就想的多了!”

顿了顿,“我是真羡慕杨姐姐、还有米姐姐——唉,我是真想替你生一个男孩儿!”

关卓凡心头微微一震,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你担心些什么了——其实,对我来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一定要说男孩儿、女孩儿哪个更好些,我倒宁肯你怀的是个公主——实话实说,我是更喜欢女孩儿些!这个,俗话说得好,‘女儿是爹爹的小棉袄’嘛!”

皇帝轻声一笑,“话虽这么说,可是……嗯,我也相信,你不是虚安慰我——就像婉姨说的,你的想法、见识,矫矫不群,非世人可及——”

顿了顿,“可是,公主到底不能——”

说到这儿,打住了。

关卓凡略一沉吟,“怎么不能?做皇帝之前,你不就是公主吗?”

皇帝大大一怔,待反应过来了,一双妙目,倏然睁大了。

“啊?”

“这个事儿,”关卓凡说道,“还没有最后定局,也不会那么早就公之于众,本来是不想过早跟你说的——怕闹的你心绪不宁!现在看来,不说,你反倒心绪不宁了——”

顿了顿,“文祥和曹毓瑛两个,秘密进言,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还有——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皇帝微微有些昏眩——

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

“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固然是改天换地,不过,还不是她最关心的——

“就是说,”皇帝的声音,微微发颤,“公主……也能够做皇帝?”

“是的,”关卓凡说道,“当然,论‘顺位’,皇子自然排在皇女之前。”

“文祥、曹毓瑛……进的言?”

“是啊!”

“你……你怎么想呢?”

“深以为然!所以,‘生男生女都一样’——我有说错吗?”

皇帝不说话了,只觉得这件事情好的忒不真实了,她心头“怦怦”直跳,紧紧的偎依着丈夫,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

“老天爷!我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德?叫我这辈子……遇到了你?”

*

第一九四章 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因为刚刚搬进园子,要拾掇箱笼陈设,因此,一直折腾到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方才传膳,宫里传膳,一向比外头早,晚膳一般是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就传了,推迟了整整半个时辰,这算异乎寻常的迟了。

膳桌刚刚摆好,皇帝想起来了,“还有楠本先生呢!今儿个的这顿饭,算‘入伙饭’,得请楠本先生一起来吃——”

说着,看向关卓凡,“你说呢?”

关卓凡含笑点头,“是——臣亦以为然。”

皇帝嫣然一笑,“翠儿,你去湛清轩一趟,请楠本先生过来。”

本来,“传旨”的事情,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可以做,“翠姑姑”亲自跑这一趟,是隆重其事的意思。

楠本稻到了,逊谢不遑,说“赐膳”已是天大的恩典,若和皇上、皇太后同席,那就太过“非分”、太过“逾格”了,无论如何,臣妾不能僭越至此。

“楠本先生未免胶柱鼓瑟了!”皇帝说道,“照你这么说,他也不能够和我们娘儿俩‘同席’了——”

一边儿说,一边儿指了指关卓凡,“如果我一桌,他一桌,我这个膳,进的还有什么胃口呢?”

顿了顿,“都是自己人,这儿也不是紫禁城,繁文缛节,能免就免了吧!”

既牵连上了辅政王,又关系到皇上的“胃口”,这顶帽子,着实不小,楠本稻戴不住,只好“领旨谢恩”。

这固然是她第一次和皇帝、皇太后“同席”,也是第一次和辅政王“同席”——虽然,她做关卓凡的“私人”,已经好几年了。

既然同席,就不能不说话,既然说话,饭吃的就慢,撤膳的时候,已经快戌初——晚上七点钟了。

作别妻子和丈母娘,关卓凡离开了谐趣园,却还不能就离开颐和园,另外两位丈母娘——慈安、慈禧那儿,他还得过去补一个礼数。

倒不必直接跟两位御姐打照面儿,太晚了,既不方便,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就在玉澜堂、乐寿堂的宫门外,行了礼,意思也就算到了。

该折腾的都折腾完了,离开颐和园的时候,已经快七点半了。

大晚上的,车骑的速度,自然就比白天要慢一些,自西直门入城的时候,已过了亥初——差不多九点一刻了。

关卓凡既没有回宫,也没有回朝内北小街,他回的是——小苏州胡同。

这是事先就定好的。

皇帝登基之后,关卓凡在两个妻子之间,明显不再能够“一碗水端平”了,大部分的“夫妻生活”,都是和皇帝一块儿过的,他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而是实在没有法子——皇嗣之重,过于九鼎,他一定要“集中精力”,先把皇嗣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及其余。

因此,对敦柔,他一直是心怀愧疚的。

得知皇帝有喜之时,关卓凡曾经想过:现在好了,可以开始弥补对敦柔的亏欠了!

可是,这些天,他回小苏州胡同的时候,较之之前,非但没有增加,反倒还减少了。

一个自然是因为法国人——备战、基隆事件、告万国书、土伦事变、宣战、准备“南巡”……大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忙得到了脚不沾地的程度;另一个,正因为皇帝有喜了,关卓凡摆在皇帝身上的“精力”,不减反增——

唉,这个“精力”,可不止于“夫妻生活”啊。

如是,就剩不下多少可以分给敦柔的“精力”了。

接下来,又要出一趟长差;再往后——回京之日,大约就是中、法大打出手之时,那个时候,就更加着不上家了!

如是,“弥补”什么的,从何谈起?

关卓凡也晓得,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儿,因此,这一次的长差,无论如何,要打小苏州胡同“出”。

至少,在形式上,算是对敦柔的一种“弥补”了。

进公主府的时候,关卓凡就着“气死风灯”的光芒,看了看怀表——九点三十五分。

垂花门内,迎接他的,是马嬷嬷、小熙,没有敦柔。

“公主呢?”关卓凡问道,“在上房吗?”

“回王爷,”马嬷嬷说道,“是——不过,昨儿个夜里,公主不小心着了点儿小凉,她自个儿没怎么当回事儿——唉,奴婢也是大意了!到了下午,就有些症状了,鼻塞头晕的,只好传了大夫,开了药,晚膳之后,服了一剂——”

微微一顿,“公主本来说,要一直等到王爷回府的,可是,她那个样子,实在不大像,硬撑下去,说不定,小病就拖成了大……呃,奴婢的意思,这个病,好的就慢了!架不住奴婢几个苦劝,公主只好上床安置了——哦,就是刚刚的事情,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吧!”

关卓凡怔了一怔,“病了?医生怎么说?要紧吗?”

“不要紧,”马嬷嬷说道,“大夫说了,偶感温寒,不过三、两剂药,就会痊愈的,王爷不必太过担心。”

顿了顿,“请王爷的示下,要将公主喊了起来吗?”

“不要,不要!”关卓凡连忙摆手,“不要打扰她——让她好好儿的休息!”

“是!”

关卓凡回到书房,发了一会儿的呆,还是决定——先洗个澡。

水汽氤氲,他的心境,亦如这飘忽的雾气,茫然若失。

病了?

亦或是——

唉。

洗漱沐浴,都是小熙服侍,待一切停当,换上了便袍,马嬷嬷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

“回王爷,”马嬷嬷满脸堆笑,“这是公主替两位侧福晋和哥儿、姐儿备的一点子心意,请王爷过目。”

关卓凡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接了过来,一眼扫过,“哟,琳琅满目——公主有心了!”

“四份礼物,”马嬷嬷含笑说道,“都束裹停当,上边儿也都一一的贴了标签,公主说了,就算她没有亲自给王爷交代,谁是谁的,想来王爷也不至于搞混的。”

这个口吻,同皇帝的竟是如出一辙,关卓凡笑道,“得,晓得你们对我放心不下,不过,还是放心吧——我没有那么糊涂!”

“是,”马嬷嬷说道,“公主也就是白嘱咐一句。”

顿了顿,“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明儿个还要出远门儿,如果没有更多的公务要办,王爷就请安置了吧!”

说着,看了一眼小熙,然后,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小熙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请王爷的示,今儿晚上,您是留在书房这儿,还是——”

还是去我那儿呢?

当然,就算您留在书房这儿,我也是可以——

关卓凡摇头,“我去上房。”

小熙愕然,“公主……已经歇下了呀?”

关卓凡微微苦笑,“是——可是,今儿晚上,我还是得去上房。”

一时之间,小熙想不明白王爷这么做的用意,不由怔怔的,接不上话来。

见她满脸失望的模样,关卓凡心中不忍,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捏,低声说道:“晓得你委屈——出过这趟差,回来之后,我好好儿的补偿你——好不好?”

小熙的脸儿,慢慢的红了,低下了头,过了半响,轻声说道:“是,我等着王爷。”

马嬷嬷听说关卓凡还是要过上房,也很意外,不过,她和小熙的反应,就大异其趣了——满脸的欣喜。

关卓凡提一盏最小的绣球灯,马嬷嬷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关卓凡拿手拢着灯光,蹑手蹑脚的跨过门槛,然后转过头来,微微颔首,马嬷嬷便又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

借着朦胧的灯光,关卓凡看清楚了床上的情形——敦柔是靠里睡的,一床锦被,裹得严严实实,一头浓密的青丝,垂在枕侧。

他微微透了口气,还好。

如果敦柔是居中或是靠外的话,自己上床的时候,非把她弄醒了不可。

关卓凡除下外衣,吹熄了小绣球灯,蹑手蹑脚的上了床,拉过了被子。

躺下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探过身去,在敦柔面上,轻轻印了一吻。

一吻之下,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湿湿的、咸咸的?

一时之间,关卓凡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你没睡着?”他压低了声音,“你……哭了?”

女人的泪水,簌簌而下。

关卓凡慌了手脚,“哎!你……你这是怎么啦?”

两只柔滑的手臂,从被子中伸了出来,紧紧的揽住了丈夫的脖颈——

“我想你了!”

*

第一九五章 逼迫中国人两线作战!

日本,九州,萨摩藩,鹿儿岛。

“总监大人,客人已经到了。”

大久保利通从满桌子的文件、图纸中抬起头来,“哪里的客人?”

侍从瞪着眼睛,“法国客人呀!长崎来的呀!”

“嗯……你去请西乡大人过来!”

侍从答应了,转过身,正要出去,大久保利通喊了声,“等等!”

顿了顿,“还有——给我打一盘水来!”

很快,水打来了。

大久保利通左右看了看,狭窄的房间内,实在没有可以放水盆的地方,于是,喝一声,“端稳了!”

弯腰低头,“哗啦”、“哗啦”的洗了两把脸,又掬起一小捧水,小心翼翼的抹到头发上,向后拢了几拢。

“喂,你有镜子没有?”

侍从表示不满,“我又不是娘儿们,哪儿来的镜子?——还有,大人,你把水弄到我身上了!”

大久保利通“哼”了一声,伸过手,捞起侍从的羽织,就往自己的脸和头上擦。

“哎,大人,你太过分了……”

“好啦好啦,别这么小气,改天我带你下馆子——现在,给我滚出去吧!”

侍从嘟嘟囔囔的端着水盆出去了,一出门,险些和外头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小家伙,走路小心着点儿!我的制服,可是刚刚浆洗过的!”

西乡从道进来了,一身笔挺的西式海军制服,神气活现。

“还是西乡君精神啊!”大久保利通叹了口气,“步兵的制服,软塌塌的,比不了海军啊!”

“你又不穿制服,”西乡从道说道,“软也好,硬也好,关你什么事儿?”

顿了顿,略有些疑惑的说道,“不过,看起来,大久保君也是挺精神的——怎么?你抹了头油吗?”

大久保利通“哈哈”一笑,“见咱们的法国朋友,不能不精神一点儿!——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必到处找镜子了!”

虽然只顶了一个“步兵总监”的头衔,不过,实际上,大久保利通全面担当藩政,乃萨摩藩第一重臣,其人、其事,本书已经多有言及,不再赘述。

倒是西乡从道,略略啰嗦两句。此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岁,但步兵总监大人慧眼识珠,一力荐拔,一、两年之内,火箭般蹿升,目下的职位,是“海军兴隆用挂”,主掌萨摩藩的舰队,大久保利通倚为左右手。

这个西乡从道,有一个很著名的哥哥——关卓凡当年在长崎杀掉的西乡隆盛。

来到会客厅,一个身材高大、褐发褐睛的洋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颔首,“大久保先生、西乡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日本话说的非常标准。

大久保利通微微躬身,西乡从道则举手齐额,敬了一个军礼。

“很高兴再次相会,”大久保利通说道,“皮埃尔领事。”

皮埃尔,法国驻日公使馆驻长崎领事。

此人的出身,仿佛中国驻日公使徐四霖,早年都是专做日本贸易的商人,因此说的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商而优则仕,出任专门和日本打交道的外交官,也算人地两宜。

宾主相让落座。

“都是老朋友,”皮埃尔说道,“我就开门见山了——”

微微一顿,“法兰西帝国已经正式对中国宣战了!”

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二字。

大久保转回头,对着皮埃尔,点了点头。

“两位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皮埃尔说道,“看来,是已经得到了消息了——萨摩藩的情报工作,做的还是很到位的嘛。”

“这不算什么,”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长崎是早就通了电报的;距离鹿儿岛嘛,也,没有多远。”

“很好,”皮埃尔说道,“既如此,对敝国以及敝人的诚意,两位应该不会再有所疑虑了吧!”

“我们对皮埃尔先生一向敬重,”大久保利通含笑说道,“对贵国和先生本人的诚意——嘿嘿,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啊!”

“既如此——”皮埃尔目光炯炯,“对敝人之前的提议,目下,两位又是怎么一个说法呢?”

之前,皮埃尔不止一次游说大久保利通,说目下日本各地,“一揆”此起彼伏,到处干柴烈火,“形势一片大好”,萨摩藩很应该乘风纵火,扯旗放炮,进军江户,推翻幕府,取而代之。

萨摩藩果然首举义旗,法兰西帝国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经济、军事援助。

大久保利通虽对法国朋友的美意表示感谢,但一直虚与委蛇,哼哼唧唧,不肯给皮埃尔一句瓷实话。

“这个嘛………

见大久保利通还是那副哼哼唧唧的样子,皮埃尔心中不快,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之前,大久保君所虑者,不就是中国的干涉吗?现在,法国既已对中国宣战,中国自身难保,又何能干涉日本?这可是萨摩藩的天赐良机啊!”

顿了顿,“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中国真的不管不顾,出兵干涉,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法、中既已成敌国,到时候,法兰西对萨摩藩提供的‘军事援助’,就不止于武器、弹药,而是直接出兵,同萨摩藩军并肩作战了!”

大久保利通目光一跳,西乡从道眼中,则精光大盛。

“如是,”皮埃尔的身子,向后仰了仰,先看了看大久保,再看了看西乡从道,缓缓说道,“贵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久保和西乡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回头,微微沉吟,“不过,法国军队进入日本,这万国公法上头——”

“完全说的过去!”皮埃尔说道,“第一,日本发生内战,战火可能波及法兰西在日利益,法国军队进入日本,乃为自保;第二,法、中既为敌国,则中国军队不论出现在世界何地,皆为法军打击对象——谁叫他们跑到日本去了呢?”

顿了顿,“因此,法兰西军队进入日本,并非介入日的内战——对阵幕府军队,是萨摩藩的事情;对阵中国军队,才是法国军队的事情——咱们两家,各有分工嘛!”

这番说辞,虽然“英雄欺人”,倒也自圆其说。

“事实上,”皮埃尔继续说道,“即便日本不发生内战,法国军队也不是没有进入日本的理由的——目下,中国在日本,也是有军事存在的!长崎、江户、马关的中国驻军,加起来,超过一个团了吧?”

“嗯……是的。”

中国在日本的驻军,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驻长崎,一部分驻马关,驻江户的,只为保护驻日公使馆,数量较少。

“对这批中国军队,”皮埃尔说道,“法兰西帝国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进行打击!”

“这个……也是。”

“还有,”皮埃尔说道,“关于对贵藩的援助——”

顿了顿,“除了战争期间的军事、经济援助之外,战争过后,对于贵藩主导的日本的新政府,法兰西帝国也很乐意提供进一步的、乃至全面的支持和帮助。”

“非常感谢!”大久保利通说道,“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略有些疑惑的——法国同幕府的关系,一向是很好的,之前,幕府的军队,都是法国训练的嘛!”

微微一顿,“怎么?——”

皮埃尔一声冷笑,“好?大久保君也说了,那是‘之前’!现在,幕府已经完全的倒向了中国——而中国,是法国的敌国!敌人的朋友——法兰西帝国没办法再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了!”

顿了顿,“现在,法国已经终止了同幕府的军事合作,经济上就更加不必说了——海关税收、蚕丝出口,都在中国把持之下,法国还剩下了什么?哼!”

“说起海关税收——”大久保利通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还有一个美利坚啊!”

“又如何?”皮埃尔冷冷的说道,“法兰西并无意损害美利坚的利益,可是,形势比人强,到时候,有些事情,只怕由不得法兰西,更加由不得美利坚了!”

“贵国是否会担心——嗯,为了保护在日利益,在这场战争中,美利坚会——”

“你是说,军事介入?甚至,同中国人做成一气?”

“呃……是的。”

“怎么可能?”皮埃尔大摇其头,“法、中之争,就是英国,也不会公开介入,况乎美国?美国人到底还算文明国家,还不至于像中国人那般烧坏了脑子!”

“这……”

“再者说了,”皮埃尔傲然说道,“就算美利坚真的介入了,也不在法兰西的话下!”

这……好吧。

“中国在日之存在,不止于军事,”皮埃尔恶狠狠的,“我认为,战端既开,就要全面打击中国在日之利益!”

微微一顿,“不过,有些事情,法国不宜出面,得借重贵藩——这,也是双方合作的条件之一。”

“哦?请教——哪些事情啊?”

“我们都晓得,”皮埃尔说道,“那个‘庆记公司’,有很深的中国背景,其中,别子铜矿的出品,百分之九十以上输往中国——那是极重要的战略物资!因此,必须对‘庆记公司’进行打击——尤其是别子铜矿!”

啊?

大久保利通皱起了眉头。

“可是,”皮埃尔继续说道,“‘庆记公司’毕竟不是军事目标,而且,无论如何,名义上,‘庆记公司’是日本的公司,由法兰西来下这个手,并不合适,因此,嘿嘿,只好偏劳贵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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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六章 古往今来,第一豪商;石榴裙下,生死之地

一大久保利通微微垂首,沉吟不语;听到法国将“直接出兵,同萨摩藩军并肩作战”的西乡从道,本来兴奋不已,此刻,觑一眼法国人,再觑一眼自己的上司,也是一副目光逡巡的样子。

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比江户的德川幕府,还要更大一些。

事实上,也确乎如此。

仿佛中国,日本也是讲究“士农工商”的,明面儿上,商人的地位也不高,但实际上,在日本,豪商的经济、政治影响力,远非中国可比。

相较于中国,日本生产孱弱而贸易发达,因此,豪商的势力,举足轻重,许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影响藩政。

幕末时候,政府开支愈来愈大,农业生产能力却只低不高,主要税源——农民那儿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了,政府赤字便愈来愈大;于此同时,商品经济愈来愈发达,商人们的荷包愈来愈鼓,可是,幕府和大名却只能干眼馋,因为在当时的幕藩体制下,不论法律层面还是技术层面,政府都没有足够的手段,向商人征收足够多的税收。

所以,很自然的,要维持幕府、藩国以及将军、大名个人的庞大开支,就得向商人们借贷了。

幕府和各藩国,几乎全都是大商人的“债务人”,若不向豪商借贷,许多大名——无论大藩还是小藩——的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幕府和大名们,在豪商面前,就很难真正硬气得起来,对豪商的许多“不恰当的行为”,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豪商们也因此获得了影响政治的机会和能力。

萨摩藩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十任藩主岛津齐兴——现任藩主岛津忠义的祖父——在位之时,调所广乡出任萨摩藩的家老,领导藩政改革。彼时,摆在调所广乡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债务沉重——累积高达五百万两,萨摩藩每年的财政收入,拢在一起,不过仅够还息。

调所广乡召集债主,说时经多年,借据多已破损模糊,须以老换新,债主们不疑有他,交出借据,调所广乡突然变脸,将所有借据,往火里一扔,债主们大骇,欲待上前抢救,调所广乡双臂箕张,挡在火炉之前,大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这一身肉,你们尽管拿去!”

债主们都是商人,自然不敢真的剁了家老大人,再说,即便逼得调所家老切腹谢罪什么的,亦于事无补——借据已灰飞烟灭了!

确定借据确已烧毁,调所广乡缓过颜色,“诚恳”表示:我也不是不还钱,只是期限拉长些罢了;还有,我的“藩政改革”,大有商机——哎,偷偷说给你们听,我打算借道琉球,恢复同清国的贸易,嘿嘿,你们要不要做我的生意呀?

借道琉球,恢复同清国的贸易?我操,这不就是走私嘛!这可是挖幕府的肉啊!而且,是大大的肥肉啊!

债主们脸色犹青,眼睛却已发亮了。

思来想去,借据既然已经没有了,就只好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主意了,终于,债主们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调所广乡用自己的性命,赌掉了萨摩藩的沉重债务,萨摩藩得以轻装上阵,快速发展,终于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强藩。

债主们虽然放过了调所广乡,但他终于不能免于生命的代价。

调所广乡用以换取债主偃旗息鼓的“对价”——走私,终被幕府察觉,幕府震怒,派员追查,岛津齐兴和萨摩藩都面临处分的危险,为保护主君和萨摩藩,调所广乡服毒自尽。

日本另一“数一数二”的强藩——长州藩,亦以另一种形式,对豪商的势力,做出了自己的注脚。

长州藩军败于轩军之后,退出马关,长州的豪商、豪农,在白石正一郎的领导下,组织“庄屋同盟”,表面上对天朝军队摆出一副“奉迎”的模样,实际上接过了长州“抵抗侵略”的大旗,并打算刺杀侵略军的大头子——关卓凡。

大浦庆夤夜告密,白石正一郎阴谋暴露,关卓凡大举报复,将“庄屋同盟”一网打尽,所有成员,统统判以缳首之刑,并处没收全部资产。

相关人犯的商行、店铺、工坊、仓库、银号,尽数抄没。

收获远超关卓凡的预计:

六十三名人犯,单是现银,就抄出了一千万两——人均十六万两。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当时的长崎奉行所内,存银不过十万两——长崎哦,日本开埠最久和最大的贸易港哦!

如果日本当时要发行纸币的话,一千万两,足够做中央银行的保证金了。

经此一役,长州藩的经济支柱,被彻底摧毁,藩内对倒幕派的经济支持,彻底断绝。

长州藩之所以能够成为“尊王倒幕”的中心,最根本还是幕末时候,经过历年藩政改革,特别是周布政之助主政的时候,实施“重商主义”,长州藩乃实力大涨,有了挑战幕府的本钱。

这个本钱的核心,就是一众豪商。

在今后可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内,这个本钱,不存在了。

是为“长州灭商”。

“长州灭商”,从另一个侧面,凸显日本豪商势力之钜,不过,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日本的当政者是不会做的,这种一锤子买卖,饱一时,饿一世,不是生意经!长州迄今奄奄一息,在可预见的将来,亦都恢复不过来,萧条如斯,谁向你贡献赋税呢?

当然,关卓凡不同,他攻略长州,本也不为什么赋税,更没打算将其培养成会下金蛋的老母鸡,他本就是过来祸害长州乃至整个日本的,有道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打断日本的近代化进程、消除中国崛起的潜在威胁,才是“敉平长乱”的第一目的,其余的,包括将日本变成中国工业化的原材料供应地和原始积累的来源地,都是捎带脚的,至于日本政府的有效统治、日本人民的福祉,关我毛事儿啊?

好了,不说关卓凡了,说回日本。

在日本,政权——不论是中央政权还是地方政权——对商人,尤其是大商人,总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只要不是明刀明枪的跟自己作对,哪怕明知对方暗地里为政敌出力,也不会下什么辣手,因为豪商对于政权来说,是重要的资源——敌能用,我亦能用,谁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人家了?

这大约算是日本政治的一条“潜规则”了。

豪商的财力愈强,当政者对之也就愈客气。

而说到财力之强,莫说目下,就是古往今来都算上,全日本之第一豪商,非皮埃尔要“严打”的大浦庆莫属了。

*

*

大久保利通干笑两声,说道:“皮埃尔先生久居日本,明晓敝国政情、商情,则阿庆夫人和她的‘庆记公司’,其财何其之雄,其势何其之大,是否易与之辈,一定都是十分清楚的了?”

皮埃尔直呼“大浦庆”,大久保利通却称之为“阿庆夫人”——这是日本人对大浦庆约定俗成的一个尊称——称呼上的差异,已经反映出二人对待大浦庆态度上的差异了。

皮埃尔一声冷笑,“清楚!大浦夫人自然是财雄势大!”

“大浦庆”变成了“大浦夫人”,却没有任何尊敬的意味,不过是以讥讽的语气,呼应大久保利通的“阿庆夫人”。

“咱们可以来掰一掰手指头——”说着,皮埃尔真的伸出手来,“‘长州灭商’之后,大浦庆得到了白石先生的‘马关船行’和‘关门制造所’,大浦庆将‘马关船行’更名为‘庆记船行’,将‘关门制造所’更名为‘大浦制造所’,皆注入她的‘庆记股份公司’——”

曲起拇指,“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庆记船行’的规模,便由原先的长州最大,变成了全日本最大,时至今日,‘庆记船行’占据了日本国内水运市场近八成的份额,成为绝对的垄断者。”

曲起食指,“‘大浦制造所’则成为日本最大的船舶、机器制造企业之一,直追贵藩的‘集成所’——是吧?”

“呃……是的。”

皮埃尔曲起中指,“‘长州灭商’之前,大浦庆的主业,原是茶叶出口,彼时,白石先生是她的最主要的竞争者,商场劲敌一去,她的‘庆记股份公司’迅速重新垄断了日本茶叶出口,前两年,日本国内茶叶价格疯狂上涨,小家小户几乎连茶都喝不起了,大浦夫人‘功不可没’吧?”

“这个,嘿嘿,是的。”

皮埃尔曲起无名指,“‘庆记股份公司’还垄断了漆器出口——日本的漆器源远流长,不过,真正大规模出口,却是大浦庆手上的事情,嗯,难得大浦夫人的好眼光啊!”

顿了顿,“还有,”皮埃尔曲起小指,整只手,虚虚的握成了一个拳头,“大浦庆自然也没有荒废她的本家生意——食用油,于是,‘庆记股份公司’顺理成章的再带上一顶帽子——日本最大的食用油商。”

“皮埃尔先生……如数家珍嘛!呵呵!”

“还不止!”皮埃尔冷冷一笑,放下握拳的右手,又伸出了左手,“大浦庆还有大生意——矿业、金融,大浦夫人亦是日本第一人!”

曲起拇指,“原本由幕府直接控制、运营的三池煤矿,以一个低廉到难以置信的价格,让渡给了‘庆记股份公司’——这可是日本最大的煤矿!”

曲起食指,“别子铜矿,不但是日本最大的铜矿,也是亚洲最大的铜矿,就在全世界,也是排的上号的!大浦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别子铜矿从住友家手中硬生生的夺了过去!唉,可怜的住友,非但一百七十年的产业,一朝尽去,还被逼的几乎破了产!”

曲起中指,“住友家签的这个‘城下之盟’,割给大浦庆的,不止于别子铜矿,还有家族的金融命脉——‘并和会’!大浦庆拿到‘并和会’,易名‘庆和会’,如今,这个‘庆和会’,由大阪,而京都,而江户,已经发展成日本最大的金融机构了!”

顿了顿,“于是,大浦庆既为日本第一矿业巨头,又为日本第一金融巨头,余者,航运、茶业、漆器、食用油……皆为‘第一’!船舶、机器制造则坐二望一——嘿嘿,了不得,了不得啊!”

说到这儿,十指张开,再将八根手指,重新一一曲了一遍,然后,举起两只手,同时晃了一晃,“日本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强大如‘庆记’的财团!说大浦庆为日本古往今来第一豪商,一点儿也不过分!”

“既如此……”

“正因‘如此’,”皮埃尔恶狠狠的说道,“才要不遗余力的对‘庆记’进行打击!”

“这……”

“日本藩国林立,”皮埃尔说道,“人员、物资不能随意往来,地方贸易保护极其严重,正常情况下,何能在全日本范围内,‘垄断’这个,‘垄断’那个?‘庆记’之所以坐大至此,还不是‘二次长州征伐’之后,将军德川庆喜亲署敕令,‘庆记’获得特许,在日本各藩国之间自由往来,货物买卖进出,不受限制?”

“这……是的。”

“大浦庆是全日本唯一拥有是项特权的商人吧?”

“不错。”

“哼,大浦庆为什么能得到是项特权?”皮埃尔说道,“还不是因为‘庆记’深厚的中国背景?”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不屑和讥讽的神情,“这个背景之深,深到了……嘿嘿,床帏之内!嘿嘿,旁人如何可及?”

大浦庆陪着彼时的关贝子,遍长州的“泡汤”——泡温泉,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算什么禁忌,早就有许多版本流传在外了,“床帏”二字,其实根本不足以尽其香艳,不过,皮埃尔的口气很奇怪,那种不屑和讥讽,带着一股浓厚的酸味儿——

大久保利通心想,该不是你也仰慕阿庆夫人的艳名,有心拜倒石榴裙下,以为入幕之宾,却吃了闭门羹吧?

嘿嘿。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由此可见,”皮埃尔微微的咬着牙,“‘庆记’已经成为幕府的经济支柱,同时,也是中国在日本的代理人!”

顿了顿,“贵藩欲推翻幕府,再造乾坤,不可不先断其根本!待其成为无本之木,自然经络枯萎,一推便倒!同时,中国在日本也就没有了可以倚恃的力量——如是,中国若强行干涉日本内战,必然铩羽而归!”

这个说法,就不大着调了。

“庆记”可不能算是“幕府的经济支柱”。

不是说“庆记”不够强大,而是幕府从“庆记”那里获得的好处,其实是有限的,大久保利通敢肯定,“庆记”实际缴纳给幕府的税金,不足其应该缴纳的数目的十分之一——当然,其中不包括幕府高层个人从大浦庆那里拿到的好处。

如果“庆记”如数缴纳税金,幕府的财政收入,一定会有很大改观,何至于像今天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处处捉襟见肘?

另外,似乎也不能说“庆记”是“中国在日本的代理人”,如果一定要说“代理人”,“庆记”只是辅政王个人在日本的“代理人”,而且,只是局限于经济方面的“代理人”。

大久保利通并不认为,在中国对日政策上,大浦庆能够发挥什么直接的影响力。

皮埃尔对“庆记”财力的描述,是客观的;但是,却夸大了“庆记”对政治的影响力,是他果然以为如此,还是故意曲画,另有所图?

不过,此时此刻,没必要就此和他分辨争论。

大久保利通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皮埃尔先生的盛意,我们都了解了,这样吧,就请您在鹿儿岛小住两日,此事敝藩一有定论,我第一时间,派人去公馆奉请。”

顿了一顿,“‘古里汤’、‘沙蒸汤’,都是敝藩著名的温泉,这两天,阁下很可以忙里偷闲,去领略一番!我推荐‘古里汤’——‘泡汤’之时,极目远眺,左可见大隅半岛,右可见萨摩半岛,风景绝佳!若携美同游,那就更加惬意了!哈哈!”

再顿一顿,“知览地方的茶女,风情万种,我挑选一名容色出众者,为阁下‘伴游’,如何?哈哈哈!”

如果平日,对于大久保利通的“美意”,皮埃尔一定两眼放光,然而这一回,他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现在还不能‘定论’吗?”

“呃……当然了!”大久保利通说道,“此何等样事?关乎敝藩乃至全日本之前途——甚至生死存亡!自然要谋定后动啊!”

微微一顿,“别的不说,总得先向藩主禀报,听取指示,才好定进止啊!”

皮埃尔微微冷笑,“大久保先生太谦了!谁不晓得,在萨摩藩,大久保利通一言九鼎,就是藩主父子——”

话没说完,就叫大久保利通打断了,“不能这么说!没有什么‘一言九鼎’!本人为藩主后见识拔于微末,感激涕零,只知精白赤心,贡献刍荛,何所取舍,自然皆凭藩主后见一言而决!”

所谓“藩主后见”,指的是藩主岛津忠义的生父岛津久光,“后见”为“监护人”之意,在萨摩藩,岛津忠义不过一个名义上的藩主,大权全在乃父之手。

“再者说了,”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藩臣之中,鄙人之上,还有家老小松带刀——鄙人亦不能随便僭越啊!”

皮埃尔的脸色,不大好看了,“小松带刀?——小松君性格平和,与人无争,藩政大计所出,还不是大久保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唉!”大久保利通连连摇手,“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小松家老德高望重,素来为藩众——也包括我——所敬服的!”

“德高望重?”皮埃尔微微一哂,“小松家老不过三十来岁,听大久保君的话,还以为他七老八十呢!”

“德高不在年高,望重亦……”

“也罢了!”这一回,是皮埃尔打断大久保利通的话,他转向一直没说话的西乡从道,“西乡君又怎么说呢?”

西乡从道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他虽然年轻气盛,可进止还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藩政大事的表态,绝不能抢在大久保利通的里头。

见西乡从道不说话,皮埃尔冷笑,“西乡君看来是唯大久保君马首是瞻了!嗯,‘海军兴隆用挂’、‘步兵总监’本来各司其职,西乡君却惟大久保君之命是从——嘿嘿,大久保君,你还说你不是‘一言九鼎’?”

客人如是说,主人很尴尬,大久保利通还好,西乡从道浓眉一竖,面上隐现怒色。

“道路传闻,”皮埃尔继续冷笑,“西乡君的哥哥,乃为中国的辅政王所害——怎么,西乡君,‘国仇’不记得也就罢了,连这‘家恨’,也忘了不成?”

西乡从道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砰”一声,他猛一掌拍在几案上,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

第一九七章 鬼畜!

一“怎么?”皮埃尔并没有被西乡从道唬到,冷笑着说道,“难道……坊间传闻不实?西乡君的哥哥,其实并未为关亲王所害?可是,据我所知,这个传闻的始作俑者,好像就是西乡君自己啊!自己说过的话,不能说忘就忘了吧!”

西乡从道大怒,“腾”的站起身来,一只手戟指喝道:“你!——”另一只手,本能的就去腰间摸刀。

大久保利通大喝:“西乡君!”

西乡从道的手,虚悬在刀柄上方,微微颤抖,眼中的怒火,直要喷了出来,不过,这个摸刀的动作,终究是停了下来,手没有真的按到刀柄之上。

大久保利通低沉着嗓子,“西乡君——请你坐下。”

西乡从道咬了咬牙,“呼——”吐出一口闷气,然后“噗通”一声,坐了回去,胸膛不住起伏,恶狠狠的瞪着皮埃尔,脸上还是一副要扑上去将他生吞活剥了的表情。

“领事阁下,”大久保利通冷冷说道,“我们对法兰西帝国,一向抱有敬意,对你本人——亦敬你是客!不过,也请你自重!——客人也得有个客人的样子!不然的话,只好请你打道回府了!”

皮埃尔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小会儿,淡淡的说道:“好吧,算我失言——‘家仇’什么的,我收回——”

顿了顿,“不过,‘国恨’二字,我可不会收回!拿贵国的话说,所谓‘春秋责备贤者’,我的话就算重一点,也是为萨摩好,为二君好——”

大久保利通颇为意外:这个法兰西鬼畜,居然连“《春秋》之法,责备贤者”的说法都晓得了?不过,这其实不能算是“贵国的话”。

“大久保君、西乡君!”皮埃尔继续说道,“你们二位,都是勤王志士,我想,对于一八六五年——元治元年秋的‘若狭湾之变’,二君每一思及,就该痛彻心肺吧!”

日本仿佛中国明朝之前,动不动就改元,一个天皇有好几个年号,“元治”是孝明天皇的最后一个年号,这一年,即一八六五年,中国介入“第二次长州征伐”,倒幕、挺幕二派矛盾激化,“公武合体”的中间道路走到尽头,倒幕派公卿毒弑支持“公武合体”的孝明天皇,太子睦仁继位,是为明治天皇。

年轻的天皇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取第一个年号,就发生了“乾门之变”,倒幕派联合萨摩藩,争夺“御所”——皇宫的控制权。

得到消息,轩军即向京都进发,萨摩藩见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之前,策划了关卓凡斥为“大伤天和”的“宫之焚”,倒幕派裹挟天皇、皇太后、皇太妃、皇姑等人“出狩”,汇合长州藩的残兵败将,北上虾夷地——北海道,意图“再造乾坤”,终于在越前藩的若狭湾,被中美联合舰队截住,乃有天皇一行四船尽没的“若狭湾之变”。

其后,和宫内亲王继位,是为和樱天皇,改元“交泰”——留意,当年就改,而不是像中国那样,登基第二年元旦开始,才算正式改元。

因此,一八六五年的日本,有两个年号——一个“元治”,一个“交泰”,“若狭湾之变”的时候,还是“元治”,法兰西鬼畜对于日本年号的使用,还是很准确滴。

略可惜的是,明治天皇挂的太快了,不然的话,日本的一八六五年,就会有三个年号了——多好玩儿呀!

听到“若狭湾”三个字,大久保利通的目光,微微一跳,西乡从道的神情,就更加的异样了。

当然,“痛彻心肺”是谈不上的,“勤王志士”不假,可是,日本的“勤王志士”,说到底,“勤”的是日本这个国家,不是具体哪个皇帝,必要的话,“勤”掉一个皇帝,换过另一个皇帝,不在话下——就像他们对待孝明天皇那样。

“不晓得去年还是前年,”皮埃尔说道,“有一首歌子,从中部地方流传开来,传到了近畿地方、中国地方,名字叫做《若狭湾啊若狭湾》,不晓得二位听过没有?”

越前藩——即“若狭湾之变”的发生地——属于“中部地方”,京都属于“近畿地方”,长州藩属于“中国地方”。

未等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答话,皮埃尔便扯开嗓子,大声唱了起来:

“若狭湾啊若狭湾,海水浑浊啦,河豚游走啦!

若狭湾啊若狭湾,水晶滨的沙滩不声响啦!

若狭湾啊若狭湾,太郎忘记怎么翻跟斗捕鱼啦!

若狭湾啊若狭湾,次郎你跑到哪里去了呀!”

皮埃尔的这条嗓子,浑厚高亢,是可以唱歌剧的,这一支悲歌慷慨,简直比日本人还要日本人,聆者入耳,浑身起栗,可是,客人既不再做“人身攻击”,做主人的,就不好打断客人的“雅兴”,只能默默忍受,这份尴尬,也不必说了。

西乡从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然而,这一回,他却无法发作。

大久保利通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

歌罢,皮埃尔说道,“有人说,明治天皇为孝明天皇次子,歌中的‘次郎’,说的就是这位迄今还‘龙潜’在若狭湾底的少年皇帝——二君以为然否?”

“龙潜”二字,极其讽刺,可是,仔细一想,竟是异乎寻常的“合式”!

大久保利通和西乡从道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变的十分安静,西乡从道强自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先说话的,还是皮埃尔,“‘若狭湾之变’,我作为一个外国人,犹为之嗔目扼腕!二君素来以勤王为己任,自然更是……目眦尽裂了!既如此……嘿嘿,二君,君父之仇未报,为人臣者,未可高枕安卧啊!”

眼见西乡从道就要发作,大久保利通先开口了,声音冷冷的,“皮埃尔先生为君父谋,尽心竭力,无所不至,鄙人实在佩服的很!不过,不比皮埃尔先生出身豪富,西乡君和我,打小就是吃苦受累的命,‘高枕安卧’的好事儿,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我们两个!”

大久保利通话中的“君父”和皮埃尔话中的“君父”,可不是同一人,皮埃尔是法国人,他的“君父”,自然是法国皇帝,不是日本皇帝,所以,皮埃尔话中的“君父”,是日本天皇,大久保利通话中的“君父”,倒是法国皇帝——大久保利通如是说,是讥讽皮埃尔的义正辞严、悲歌慷慨,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日本,而全是为了法国。

皮埃尔正要反唇相讥,大久保利通已继续说了下去,“这样吧,今天的时辰,也不算早了,此事如欲早些定议,就要早些开议,敝藩用事者甚多,人多口杂,一、两轮会议,未必就能定议,一切宜早不宜迟,所以——嗯,我也不就不虚留阁下了!”

微微一顿,“公馆已经备好,其余事项,譬如‘泡汤’、‘伴游’,都会有专人侍候,一切不劳阁下操心!”

说罢,站起身来。

西乡从道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就是“逐客”了,皮埃尔虽然还悻悻的,可也不能坐着不动了,他站起身来,说道:“既如此,我就静候佳音了——”

顿了一顿,“不过,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法、萨双方,如欲合作,打击‘庆记’,就是必要条件,不然……不足以伤中国之筋骨!别的都可以商量,唯有这一点,我方坚持不变,不容谈判!”

大久保利通心中暗骂:还没开始正经谈判呢,你他娘的就“不容谈判”?鬼畜果然是鬼畜!

脸上不动声色,“贵方的立场,鄙人已尽数了解了,一切都将如实向藩主禀报,不会有所遗漏——请放心吧!”

“对于打击‘庆记’,”皮埃尔皮笑肉不笑的,“大久保君似乎颇有顾虑,是否因为……嗯,贵藩同‘庆记’,也有生意来往的缘故?特别是……借贷方面?照我看,打击‘庆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庆记’倒了,贵藩在‘庆记’那里的债务,不就……统统一笔勾销了吗?”

微微一顿,“这,也算是师贵藩前贤的故智啊!哈哈!”

这位“贵藩前贤”,自然就是上一章提到的调所广乡了,不过,这个“故智”,可一不可再,是“师”不得的。

调所广乡赖账,是迫不得已,不赖账,萨摩藩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何奢谈什么改革发展?如今情形,迥非当初,萨摩藩财政健全,蒸蒸日上,根本没有赖账的必要。

“信用”这个东西,对于商人重要,对于政府,同样重要。

大久保利通面无表情,“皮埃尔先生很有想象力——好意心领了。”

“我以为,”皮埃尔愈说愈来劲儿,“这个‘故智’,不必止于调所家老,大浦夫人的‘故智’,咱们也是可以‘师’的嘛!大浦庆是怎么从一个普通的商人,变成前无古人的第一豪商的?还不是抢了白石先生的产业,由此坐大,一发不可收拾?”

顿了顿,“咱们就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若将‘庆记’收入囊中,贵藩自然实力大涨,如虎添翼!此岂非美事一件乎?”

大久保利通心中暗骂:他娘的,我就是赶不走你,是吧?

正要出声,皮埃尔说道:“好了,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微鞠一躬,转身便走。

大久保利通刚刚舒了口气,皮埃尔就站住了,转过身来,面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我还听到另一个‘道路传闻’,不晓得该讲不该讲?——哦,不关西乡君的事情。”

大久保利通只好说道:“请说。”

“我听说,”皮埃尔说道,“贵国‘今上’的‘西向就学’,颇有人拟之为中国宋朝徽、钦二帝‘北狩’的……”

大久保利通的脸色,立即就变的很难看了。

“哦,我说的‘道路传闻’,倒不是指这个,嗯,这么回事儿——有人说,这位女天皇,在中国的日子,过的不算太好,别的也就罢了,那个姓关的辅政王,是一个著名的好色之徒,时不时的……”

话没说完,西乡从道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八嘎!”接着,“刷”一下拔出刀来,“你说什么?!”

皮埃尔耸了耸肩,“我说过——‘道路传闻’!”

顿了顿,轻蔑的一笑,“西乡君不必动不动就拔刀子,鄙人也是打小就习击剑的,西乡君真有兴趣,这场仗打过了,咱们好好儿的切磋一番!现在,彼此都是有为之身,还是先一致对敌,不要自相残杀了吧!——好了,真的言尽于此了,告辞!”

看着皮埃尔扬长而去的背影,西乡从道破口大骂:“混蛋!杂鱼!鬼畜!”

*

第一九八章 兵者,诡道也

一皮埃尔去的远了,西乡从道依旧恨声不绝,好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打转,整个人呼哧呼哧的,除了嘴巴、鼻子之外,耳朵、眼睛,好像也在往外冒气儿似的。

“喂!”大久保利通皱起了眉头,“我说西乡君,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你这兜来转去的,晃的我的头都晕了!”

西乡从道站住了,微微的咬着牙,“你说——这个混蛋说的,是不是真的?”

“哪件事情?——关于今上的?”

“是啊!”

“那还用说?——当然不是真的了!”

“哦?”西乡从道浓眉一挑,“怎么说呢?”

“关于天皇陛下的情形,”大久保利通说道,“咱们的消息,不比法国人的更灵通些?咱们都不晓得的事情,他怎么晓得的?你听过这样子的‘道路传闻’吗?——没有吧?”

“这……”

“关某人好色大约不假,”大久保利通说道,“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

微微一顿,“你以为他是董卓?他若真是董卓,早就死了七、八回了!还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

“据我看,”大久保利通说道,“关逸轩做事,手段虽辣,却是方方面面,都照应的极周到的,也从不为无益、无谓之举,对待天皇陛下,他只有尊礼的,绝不可能冒犯,不然,非但无益,而且不智——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有麻烦!大麻烦!”

西乡从道沉吟,“也是啊……”

“皮埃尔拿徽、钦二帝北狩比拟天皇陛下‘西向就学’,”大久保利通说道,“也不是什么新鲜说法,‘精忠组’里的人,私下底,不都爱这么说?不过,这个说法,不能摆到台面上——除非咱们真的决心和中国人决裂了!”

早年的时候,大久保利通、有马新七等一班志同道合的同乡好友,成立“精忠组”,志在“勤王”。后来,大久保利通为藩主重用,力推“公武合体”,有马新七则坚持“尊王倒幕”,甚至打算在藩主进京之时,袭击佐幕派公卿,倒逼藩主倒幕。双方决裂,大久保利通以“芝兰当户,不得不锄”,杀掉了有马新七,“精忠组”四分五裂,风流云散。

“第二次长州征伐”之后,各藩大举搜杀倒幕派,萨摩藩则招降纳叛,在本藩立足不住的倒幕派,都往萨摩藩跑,大久保利通乃重建“精忠组”,避祸萨摩的“志士”,许多都参加了“精忠组”。

“另外,”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这个说法,也只能说有一半的道理——天皇陛下确是被迫‘西狩’——这一点,仿佛徽、钦二帝,不过,她得到的待遇,较之于徽、钦二帝,就是云泥之别了。”

顿了顿,“去年,桥本实丽——天皇陛下的亲舅舅,获得特许,到中国觐见陛下,据他说,中国人替天皇陛下修建了新的宫殿,琼楼玉宇,精美异常,较之京都的‘御所’,除了占地略逊,其余的,竟皆为‘御所’所不及!”

“对,哦,还有,建筑的式样,好像还是‘中日合璧’什么的……”

“是啊!”大久保利通说道,“由此可见中国人的用心了!既如此用心,又怎会无礼冒犯?”

顿了一顿,“天皇陛下的‘常例’,亦十分丰厚;‘常例’之外,凡遇年节,中国的皇帝、皇太后,以及关逸轩本人,都有重礼相馈,桥本实丽说,天皇陛下的日子,比她做‘御台所’的时候,好过的多了,乃父……孝明陛下,嘿嘿,就更加比不得了!”

再顿一顿,“孝明陛下连买宣纸的钱都不够——今上的需用,则一切无匮,宣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必自己掏钱去买啊!”

“御台所”即幕府将军正妻,和樱天皇践祚之前,是上一任幕府将军德川家茂的“御台所”。

在日本,幕府每年支给天皇白银五万两——看上去,似乎也不算少,中国的两宫皇太后的“交进银”,每年每人,一度也不过就是三万两嘛。

可是,这五万两白银,不是给天皇一个人的,天皇不但要它拿来养活自己全家,而且,整个皇族,以及所有的公卿,都要靠这笔钱过日子。

而“交进银”,只不过是两宫皇太后个人的“零花钱”,名义上是两位皇太后拿来“赏人”用的,就是一两“交进银”没有,两位皇太后也是饿不着的;且每年每人三万两的数字,是洪杨之乱时的事情,那个时候,上下“撙节”,只好请两位皇太后略微委屈些了。

关卓凡一主政,两宫皇太后就开始“涨工资”,且涨了不止一次,目下的“交进银”,是每人每年十万两。

三万两?猴年马月的事儿啦!

说回日本。

皇族、公卿,都是不事生产的,除了仰仗天皇,台面上,再也没有其他的收入,他们乃至天皇本人,是什么样的一个生活水准,大致可想而知。

孝明天皇有时候想画画,却买不起宣纸;皇族、公卿为了“补贴家用”,书法好的,能画几笔的,就画纸扇、写字纸,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

字画拿不出手的怎么办呢?有招:扎纸花、糊纸盒,多少也能卖点钱。

最“出位”的是岩仓具视,仗着公卿府上幕吏不能轻入,他居然让人在自己家里设赌,然后从中抽头。

唉,说多了都是泪啊。

“天皇陛下幼时,”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不在京都‘御所’,而是在母家长大,同舅舅的感情最笃,观行院逝世之后,舅舅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信之人了,因此,桥本实丽的话,应该可信。”

和樱天皇的生母,本名桥本经子,封号“观行院”。

西乡从道点了点头,“是——听说,桥本丽实中国之行,天皇陛下赏赐极丰,大伙儿都说,如果桥本将赏赐尽数变卖的话,立马就是一个大富翁了!嗯,这倒也说明了,天皇陛下的日子,过的确实不错!——不然,哪儿来的这许多好东西赏赐给舅舅呢?”

“是啊!”

“那——法国人造这个谣,用意何在?是不是为了离间——”

大久保利通重重点头,“不错!”

顿了顿,“法国人现在盼的,就是咱们和中国彻底决裂!因此,要说什么天皇陛下‘西向就学’,仿佛徽、钦二帝北狩——尤嫌不足,更加编出来关逸轩对天皇陛下冒犯无礼的‘道路传闻’!”

说到这儿,眉头微皱,“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愚夫愚妇,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若真的给他传了开来,说不定,真的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呢!”

西乡从道默然片刻,说道,“如此说来——法国人逼我们对阿庆夫人下手,也是为了一样的目的了?”

“是啊!”大久保利通说道,“咱们起兵,攻打幕府,只不过是日本的内战,虽然必定不为中国乐见,可是,无论如何,咱们打的,不是中国,双方不能算真正决裂,中国陷于同法国的战争,不会有更多的精力东顾,权衡轻重,未必就一定如‘第二次长州征伐’,出兵日本——”

顿了顿,“可是,如果咱们真的对阿庆夫人下手,那么,就是跟中国——准确点儿来说,就是跟关逸轩本人,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了!而‘中国’二字、‘关逸轩’三字,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中国就很有可能——拿皮埃尔的话说,‘不管不顾,强行出兵’了!”

“如是——”西乡从道目光灼灼,“法国人逼中国人两线作战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大久保利通点头,“正是!”

顿了顿,叹了口气,“西乡君,我晓得你对关逸轩……”

话没说完,就被西乡从道打断了,“这一层,大久保君就不必担心了!——何为‘国仇’,何为‘家恨’,我是分的清楚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将二者混为一谈!更不会以一己之私,害损国家的大义!——你放心好了!”

大久保利通大为欣慰,“好!我早就说过,西乡君至公无私,堪为国家栋梁!——我的眼光,再也错不得的!”

顿了顿,“法国人自然希望中国人两线作战,可是,我们呢?我们也希望中国人两线作战吗?”

西乡从道略一沉吟,“当然不了!想那幕府,如何是我萨摩的对手?我们起兵倒幕,只要中国人不加干涉,大事即定矣!”

犹豫了一下,“不过,如果中国人两线作战,力分则弱,日本这条线不说,他本土和越南那条线,自然输的更快一些,更彻底一些!他的本土输掉了,日本这条线,又何能久持?而咱们若有法国人相助,也未必怕他的干涉——”

顿了顿,“这个,对咱们来说,中国人是出兵日本的好,还是不出兵日本的好,倒有些难以判断了。”

“你说‘力分则弱’——一点儿也不错!”大久保利通说道,“可是,中国人‘力分则弱’,法国人难道就不是‘力分则弱’了?中国人若‘两线作战’,法国人也是要‘两线作战’的——他的兵,他的军舰,也得分成两支,一支摆在中国、越南,一支摆在日本!”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他有多少兵?多少军舰?真的‘分’的过来?”

西乡从道瞪大了眼睛,“大久保君的意思——目下,法国人虽然说的好听,可到时候,未必会真的出兵日本?而是——集中兵力,攻打中国本土和越南?”

顿了顿,“日本这边……叫我们独力对抗中国人?”

*

第一九九章 你算计我?我还算计你呢!

大久保利通没有直接回答西乡从道的问题,“军事上,西乡君比我更加内行,以你之见,对中国的这场仗,法国人需要投入多少兵力?”

西乡从道踌躇了一下,说道:“咸丰六年到咸丰十年的那场仗,英法的总兵力,大致是一万八千人上下——”

顿了一顿,“今时今日,经过一裁再裁,中国军队的总数量,已远不及咸丰年间,但战力却大大提高,不然的话,‘二次长州征伐’之时,不能以长州藩之强、高杉晋作君之能,亦徒呼奈何——”

再顿一顿,“这一层,法国人未必就没有感同身受——不然,升龙一役,他们怎么会全军覆没呢?”

“是,我亦以西乡君之说为然——中国军队,确实非吴下阿蒙了。”

“嗯,因此,”西乡从道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以为,这一回,法国人的兵力,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两万——不足此数,就难保必胜了。”

“那么,”大久保利通说道,“你估计,以法国之能,实际投入此役的兵力,又会是多少呢?”

“法国本土至中国、越南,”西乡从道说道,“距离遥远,转输艰难,我想,这个上限,大致也就是两万了。”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我赞同西乡君的看法!——当然了,如果法国人倾国以赴,一定不止于两万的兵力,可是,毕竟只是一块殖民地的得失,又不是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之战,‘倾国以赴’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就算政府有此心,议会亦绝无此意。”

顿了顿,“还有,欧洲那边儿,也是一大堆的麻烦事儿——那边儿还有一个普鲁士呢!法、普两家,不定什么时候就翻了脸!所以,不管怎么说,主力也得摆在欧洲才行啊!”

“对——还有普鲁士呢!”

顿了顿,西乡从道的语气变得兴奋了,“大久保君,以你的高见,法、普两家,会真的打了起来么?”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这个哪个晓得?我只能说,冷眼旁观,普鲁士——尤其是他那个首相俾斯麦,其志不小!”

“哦……我懂大久保君的意思了……”

“好,说回咱们自己的事儿——”大久保利通说道,“方才说的是陆军,那,海军呢?”

“咸丰六年至咸丰十年,”西乡从道说道,“英、法投入中国战事的各类舰船,累计一百七十余条,当然,并非都是作战舰船,其中还有许多运输、后勤的舰船,真正的作战舰船,并没有这么多,且今日之兵舰,论吨位、论战力,都已远超彼时,因此,数量上也可以少一些——”

顿了一顿,“不过,再怎么少,二十五至三十条——我说的是作战舰船——也是要的,不然,不能在总吨位上压过中国舰队!”

再顿一顿,“中国人的兵舰,数量虽然不算多,可是,那条旗舰,叫‘冠军号’的,吨位实在是太大了!法国人可没有这样大的船!还有那条‘射声号’,也着实不小,可以和法国最大的兵舰并驾齐驱了!”

大久保利通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略略的走一走题——西乡君,以你这位‘海军兴隆用挂’的高见,中国人的这两条大船,到底管不管用呢?”

西乡从道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大吨位的船,从来没有投入过实战,管不管用,谁也说不好——包括法国人自己。”

顿了顿,“这一仗,法国的舰队中,应该不会出现‘射声号’那样级别的船——法国人是不会把他最大的船派到亚洲来的!”

“哦?为什么呢?”

“第一,那是‘国之重器’,对阵中国,法国人不认为有出动这样的大船的必要;第二,这种吨位的船,因为太大了,保养、后勤困难,不宜远离本土;第三,就是我方才说的,这种大船,战力如何,法国人自己也是心中没谱儿的。”

“那,”大久保利通说道,“法国人是怎么看中国人的大船——‘冠军’和‘射声’的呢?”

“法国人怎么看‘射声’,我不晓得,”西乡从道说道,“不过,怎么看‘冠军’,倒是听说过的——”

微微一顿,“三个字,‘看不起’!”

“看不起?——有趣!”

“法国人说,”西乡从道说道,“‘冠军号’大得太过分了,根本就是‘大而无当’!甚至说,实战之时,这样子的大船,必然笨重迟缓,简直就是最好的靶子!而如果其全力加速至设计速度,必然不堪自身的重负,不等敌人开炮,自己就拖垮了自己!——就是散了架子,也不算稀奇!”

“法国人还真是……‘乐观其成’啊!”

西乡从道大笑,“‘乐观其成’?——大久保君这四个字,真正是……‘的评’!”

“嘿嘿!”

“很难说法国人的看法有没有道理,”西乡从道说道,“不过,我认为,就算群狼真的可以咬死猛虎——那,也得‘群狼’才行啊!寥寥的三、两条狼,最多不过觑冷子给人家挠几条血道道,有什么大用呢?”

大久保利通点了点头,“我明白西乡君的意思了——法国人投入此役的舰船,不能少于三十条!”

顿了顿,“那么,你认为,法国人这三十条船,都出自于何方呢?”

“出自于何方?”西乡从道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大久保利通的意思,“哦,其中的一半——或者是一多半,必然要‘就地取材’——从亚洲各地调集。我算过一下,中国、印度、马来亚、菲律宾,再加上越南本来就有的——嗯,还有日本的——都拢在一起,也有十七、八条了。”

顿了顿,“其余的十多条,从本土调了过来,就差不多了。”

“还能再调多些吗?”

西乡从道微微摇头,“不容易了——最多再多调个三、五条吧!这些拢在一起,差不多已近法国海军之半了!”

顿了顿,“就像大久保君说的,毕竟只是一块殖民地的得失,不是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犯不着把所有的家当都压上去。”

“是啊,不容易了——连驻日本的兵舰都调走了呢!”

西乡从道目光微微一跳,“对啊!如果法国人果然有意在日本开辟‘第二战线’,则无论如何,不该将驻日本的兵舰调走啊!就算不立即开战,为保持威慑,也是有必要留驻两条兵舰的啊!”

说到这儿,咬了咬牙,“如此说来,皮埃尔这条杂鱼,果然是过来诳咱们的了!”

“也未必尽是‘诳’,”大久保利通说道,“他说为咱们提供武器、资金,大约不假——对于法国人来说,日本的乱子,闹的愈大、愈久,愈好!他给咱们提供武器、金钱,咱们对阵中国人,就可以撑的更久一些,对他在中国、越南的战事,助力就愈大——”

顿了顿,“可是,说到‘出兵’、‘并肩作战’,就未必了!”

“对!”西乡从道咬牙切齿的,“日本的死活,其实根本就不在法国人的心上!全打烂了,到时候,他过来收拾残局,大约还容易些呢!不管幕府还是萨摩,只要还没死掉,还有一口气儿,到时候,不都得求着他?——娘的,鬼畜果然就是鬼畜!”

“是啊!”大久保利通说道,“仗打完了,法国人拍拍屁股走了,咱们可搬不走!日本和中国,就隔着一小片水,中国人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可不是永远过不来!所以,不论中国干涉还是不干涉,咱们都不好和他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

顿了顿,“这场仗,中国即便输给法国了,也未必就不能过来报复咱们——就像咸丰十年,他的京城都叫人占了,圆明园都叫人烧了,可是,他平洪杨的步子,非但没有因此慢了下来,反倒还快了些——不过两年半的光景,就把江宁打了下来!洪秀全身死国灭!”

西乡从道悚然动容,“对!对!”

“还有,”大久保利通笑了一笑,“咱们真要对阿庆夫人下手的话,别的不说,萨摩藩自个儿,不定就先吵成什么样子了呢!不晓得会有多少人跳起来坚决反对?这还没有打出去,自己就先乱了,还怎么倒幕呢?

“是啊!”西乡从道没有笑,反而微微皱眉,“藩内重臣,不少都和阿庆夫人来往密切,有的还是——”

打住了。

有的还是阿庆夫人的入幕之宾呢。

“另外,”大久保利通说道,“‘庆记’可不是手无寸铁、任人鱼肉的角色!‘庆士队’一水儿的后装洋枪,别子铜矿还有洋炮!‘庆士队’战力之强悍,是足以攻灭一个小藩的,萨摩藩就算能把他吃掉,也得磕下几颗牙来——”

顿了顿,“总之,咱们如果真的走上了法国人划出的这条道儿,就太笨了!”

“可是,”西乡从道皱着眉,“中法相争,这是千载难遇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趁着中国人无力东顾——”

“西乡君说的不错!这确是千载难遇的良机,抓是一定要抓住的!不过,得看怎么个抓法儿?”

“嗯……请西乡君指教!”

“第一,不能一举事,甚至还没有正经举事,就逼中国出兵日本!哪怕事后——我是说,哪怕待我们推翻了幕府,中国人再出兵日本,都要好的多!——彼时,整个日本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大局已定,中国如果想替幕府翻盘,事倍而功半,或者根本就不能收功!是否要陷在日本这个泥潭里,不可自拔,关逸轩一世之雄,该能够掂量清楚的!”

“这……对!”

“第二,只要我们承诺,充分尊重既有之国际条约,倒幕之后,幕府和中国、美国签订的条约,一如其旧;同时,对中国在日本的‘特殊利益’,一并予以保护,你说,中国是否一定要死保幕府不倒呢?”

“这……也是啊!”

顿了顿,西乡从道问道,“中国在日本的‘特殊利益’——大久保君指的是阿庆夫人吧?”

“是啊!”

“阿庆夫人好说,”西乡从道吐了口气,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不过,幕府和中国、美国签订的条约,实为丧权辱国——”

“那是!”大久保利通说道,“待我们推翻幕府,集权中央,改革内政,日本脱胎换骨,真正强大起来了,这些不平等条约,还怕改它不得、废它不得?——西乡君,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啊!”

“呃……是!”

“第三,我们需要一个漂亮的倒幕的由头——我是说,一个能够为中国容忍甚至默许的由头——”

“啊?这……怕是不大容易吧?”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是不容易,不过,事在人为!而且,我不但要叫中国容忍、默许,还要叫中国——叫关逸轩感激我!”

“啊?”

这就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吧?

“西乡君一定觉得匪夷所思了吧?我给你一个提示——还得从阿庆夫人那里去想!”

“阿庆夫人?”

“皮埃尔不是要打击‘庆记’吗?”大久保利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好,就遂他的愿!”

啊?

西乡从道愕然。

“大久保君,我被你弄糊涂了……”

“打击是打击,”大久保利通缓缓说道,“不过,可不是由我们来下手。”

西乡从道脑中电光一闪,立即灵台明澈:

“大久保君的意思是……假手他人,然后,由我们来……‘英雄救美’?”

大久保利通“哈哈”大笑,“西乡君,‘英雄救美’四字绝妙!我竟是想不出来!嗯,到时候,就请你去阿庆夫人那儿‘领功’,说不定,‘庆功’的地方,如皮埃尔所言,这个,嗯,在‘床帏之内’呢!哈哈哈!”

西乡从道脸上一红,晓得自己猜对了,同时,想起大浦庆的风情万种,亦不由心中一荡。

“可是,”他定了定神儿,疑惑的说道,“假手于谁呢?这个乱子,必须闹的足够的大,大到‘庆士队’招架不来、幕府收拾不了——这才管用啊!呃,日本的大名,好像没有哪个——”

顿了顿,“萨摩之外的强藩,有可能参与倒幕的,只有土佐、肥前,可是,就算是他们两家,也未必能够——”

说到这儿,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再者说了,这件事情,他们也不会愿意干吧!”

大久保利通摆了摆手,“没有哪个藩干得来这桩事情——三百大名统统不必考虑!”

微微一顿,“天下虽大,惟一可担此大任者——”

说到这儿,故意打住了。

西乡从道自然要追问:“谁呀?”

大久保利通沉声说道:“一揆!”

*

第二零零章 借刀杀人,乘风纵火

“一揆?”

“是!”

“一揆”,日语表示人民对领主的反抗,即“暴动、起义”之意。

西乡从道的脑海中,几个念头同时急速的转动,过了片刻,他微微透一口气,“大久保君真是天才!”

大久保利通一笑,“不敢当!”

“确实是天才的想法!”西乡从道说道,“目下的日本,萨摩藩之外,其实遍地干柴,处处火头——只是还没有连成一片而已!如果我们暗地里……吹一阵风,说不定,就成燎原之势了!”

顿了一顿,“‘一揆’的规模大了,幕府一定应付不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指斥幕府官逼民反于先,对暴乱束手无策于后——总之,颟顸无能,尸位素餐,害民误国!于是,就可以用……嗯,诸如‘平乱’、‘恢复国内秩序’之类的名义出兵,推翻幕府!”

再顿一顿,“即便没有‘一揆’,幕府亦非我等对手,何况其时怒火燎原,幕府焦头烂额,顾此失彼?——必定是一战即溃!”

大久保利通拊掌叹道,“知我者西乡君也!擘画明白,比我自己想的,还要透彻!——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西乡从道“嘿嘿”一笑,“泥腿子造反,第一件事就是要‘吃大户’的,日本的‘第一大户’,既然非阿庆夫人莫属,‘一揆’岂能不去吃她?‘庆记’的产业,遍布日本,到时候,怒潮汹涌,区区一、两千人的‘庆士队’,战力再强,怕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招架不来吧?”

“不错!”大久保利通含笑说道,“到时候,就要请西乡君去‘英雄救美’喽?哈哈哈!”

“嘿嘿!嘿嘿!”

西乡从道“嘿嘿”了一阵子,说道:“我们既然‘救’下了阿庆夫人,中国那边儿,也就不能不领我们的情了!他们也该看清楚了,我们和幕府,到底哪个才更能保护他们在日本的‘特殊利益’?”

顿了顿,“再加上大久保君说的,我们承诺充分尊重既有之国际条约,倒幕之后,幕府和中国、美国签订的条约,一如其旧——中国人也就不好对我们‘倒幕’再说什么了!更加不至于出兵死保幕府了!”

大久保利通双掌轻拍,“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

顿了顿,“咱们这么做,似乎对阿庆夫人不大厚道,不过,实话实说,日本目下之局面,‘庆记’是有责任的,吃点儿亏,出点儿血,也不能算冤枉了她。”

“这……”

“‘开国’以来,”大久保利通说道,“生丝、棉花、茶叶,大量出口,这两年,为了偿还中国、美国的兵费,这几样货物的出口量,倏然激增,可是,日本的生产能力是有限的,出口多了,国内的供应便少了,国内丝、棉、茶的价格,因而飙涨,而且,这个上涨,就像害传染病似的,我传你,你传他,最终导致并不出口的大米的价格,也大幅上涨了!”

顿了顿,“米一贵,老百姓就吃不饱饭了——既饿着肚子,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不闹事儿呢?”

“是!”

“生丝、棉花,”大久保利通说道,“由幕府专卖,不关阿庆夫人的事儿,可是,茶叶一项,却是她一手垄断的,皮埃尔说,日本的小家小户都喝不起茶了,阿庆夫人‘功不可没’——其实,真不算冤枉她!”

“嗯……是!”

顿了顿,西乡从道笑道,“本来呢,我对阿庆夫人,多少还是有一些歉疚的,经大久保君这么一开导,我觉得——嗯,理直气壮了!那么,大久保君,这件事情,咱们就放手去做吧!”

“‘理直气壮’是‘理直气壮’了,”大久保利通说,“不过,还不能就‘放手去做’。”

西乡从道微愕,“怎么?”

“去年年底的时候,”大久保利通说道,“整个日本,九州、四国、本州……到处都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许多人都觉得,马上就要变天了!——十有八九,日本也要来一次‘洪杨之乱’了!”

顿了顿,“可是,今年元宵过后,情形变过了——天上虽然还是乌云密布,还是阴沉沉的,可是,风没有那么大了,不大像是马上就要风雨大作的样子了!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西乡从道眉头微皱,过了片刻,“哎,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顿了顿,“是不是因为……米价跌了些的缘故?”

“不错!”大久保利通说道,“你再想一想,米价是怎么跌下来的?”

略略一顿,自问自答,“幕府从越南进口了一批大米,数量虽然甚钜,但就全国来说,其实杯水车薪,不过,主事者聪明的很,没有拿这些米撒胡椒面儿,而是只摆在京都、江户两个地方,用一个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出粜,老百姓一看见便宜米,自然一拥而上,再没有人去买米商的米了!”

再顿一顿,“政府同时造势,说后头还有一船又一船的米运进来——要多少,有多少!米商不知底细,不敢坚持,只好随之降价,京都、江户的米价,就这样跌了下来!京都、江户为全国首善之区,这两个地方米价一降,别的地方的米价,自然也就跟着跌了下来——这场‘米风潮’,暂时就歇一歇了!”

“仔细一想——”西乡从道说道,“还真是大久保君说的这么回事儿呢!对了,幕府还一口气杀掉了十几个囤积居奇的米商,也唬住了不愿意降价的那班人——多少年来,幕府都没有对商人这么狠过了!”

顿了顿,“大久保君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件事情,其实是中国人的首尾?”

“是!——反正我是不大相信,幕府那群颟顸的笨蛋,想得出这样子的办法!就算上头有人想出来了,下头执行的时候,也不晓得走样到哪里去了!”

“对!”西乡从道说道,“照幕府以往的尿性,国内的米价这么贵,若从国外进口了这么些米,十有八九,主事者就自己拿去倒卖,大发其财了!”

“还有,”大久保利通说道,“这批米,是从越南进口的,且数量甚钜——有史以来,日本从未一次过进口这么多的米!可是,说进来就进来了!——没有中国人夹在里头,单靠幕府自己,如此一件大事,哪里能这么快就办妥当了?”

西乡从道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此其一,”大久保利通说道,“其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前的局面,有阿庆夫人的责任;如今的局面,同阿庆夫人,也多少有些关系。”

西乡从道念头转的很快,略一思衬,“大久保君是不是指……‘庆和会’弄的那个‘青黄小额放贷专案’?”

“正是!”大久保利通说道,“‘庆和会’和幕府凑在一块儿,弄了个‘青黄小额放贷专案’出来,专门放贷给农人和小手艺人,利息还特别克己——‘青黄’,自然是照应‘青黄不接’的意思了。”

顿了顿,“这个‘青黄小额放贷专案’,明显不是冲着赚钱去的,嘿嘿,如此大方,可不是阿庆夫人一向的做派啊!”

西乡从道点了点头,“这一定是奉了北京的朝内北小街的意旨了!”

顿了顿,“啊,我想起来了,今年一开年,‘庆记’突然开了许多善堂、粥厂——这,也不是阿庆夫人一向的做派啊!”

“可不是?”大久保利通说道,“我还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北京递过话来,今年这一期的兵费,暂时不必幕府还了——往后顺推一年!就是说,今年日本海关的洋税,中国、美国暂且不分账了。”

西乡从道轻轻的“啊”了一声,“有这等事?——消息可靠吗?”

“可靠——只不过还没有最后坐实;不过,我认为,十有八九,属实!”

西乡从道默然片刻,“就是说,日本的形势,北京不是一无所知的——非但都有掌握,而且及时作出了因应——还颇为有效。”

“是的!”大久保利通说道,“我说过,关逸轩此人,实乃一世之雄,断不可轻觑啊!”

“那咱们……”

“如今的情势,”大久保利通说道,“就算咱们‘暗地里吹一阵风’,是不是就能‘怒火燎原’,实话实说,殊无把握——可是,机会稍纵即逝,咱们又等不起!”

“这……”

“还有,”大久保利通说道,“‘一揆’譬如两面开刃的刀剑,虽能杀敌,不小心的话,亦能自伤——这个火头连起来了,谁能够保证,不会烧到自己?”

微微一顿,“我是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萨摩藩的泥腿子们,也有样学样,也起来‘一揆’呢?”

西乡从道:呃!

他娘的,这一层,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啊!

“所以,”大久保利通说道,“‘一揆’可以,但是,必得有一个前提——收发由心。”

一揆?收发由心?怎么可能?

西乡从道苦笑道,“大久保君,看来我真是个笨蛋——你的话,我又不明白了!”

大久保利通“哈哈”一笑,“西乡君若是笨蛋,我就是条杂鱼,天底下也就没有聪明人了!”

顿了顿,“我一说,西乡君就明白了——今天咱们还有一位客人要见,是打本愿寺来的。”

本愿寺?

西乡从道心念电转,失声说道:“我明白了!——大久保君打的是‘一向一揆’的主意!”

*

第二零一章 金屋筑成,粲然大观,气象万千!

辅政王到了天津,一俟下车,先“检查战备”,里里外外看到下午三点钟,然后会议诸将,大会、小会一直开到了亥初时分——晚上十一点钟。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曙,军号已响,辅政王立即起身;天光放亮,即赴大校场校阅部队,然后赴靶场观看“实操”——实兵演习。

“实操”结束,时近午初,硝烟未散,辅政王便从靶场直接去了大沽码头,登上“冠军号”,首途旅顺。

“射声号”充作护卫,联袂北上。

辅政王以“冠军号”为座舰,不是第一回了,不过,不论北上还是南下,从来没有过拿另一条军舰“护卫”一说的,这一回,中国海军的老大、老二结对出动,为辅政王殿下服务,算是“史无前例”了。

不过,这不是因为关卓凡本人如何的喜欢摆排场,而是他这一次的“长差”,除了检查战备,还有一个“盛陈威仪”、“鼓舞士气”的用意在内,因此,这个排场,不能不摆。

随侍的重要将领,有松江军团副军团长张勇、海军提督丁汝昌、陆军学校校长兼松江军团副参谋长田永敏。

张勇和丁汝昌,都是奉旨“督办桂、越军务”的,此时却都身不在“桂、越”,丁汝昌是升龙战役之后,从越南回国的;张勇则还没有南下,目下,只有另一位奉旨“督办桂、越军务”的姜德到了越南。

不过,这也很正常,所谓“督办桂、越军务”,只是一个说头,表明对法国的这场仗,以张、丁、姜三人为一线主要指挥官,并不是说,他们三个要由始至终的杵在“桂、越”——事实上,这场仗,亦不会一直以“桂、越”为战场的。

次日,日出时分,旅顺口在望了。

舰桥上已经备好桌椅、饮食——预备着辅政王有观看日出的“雅兴”。

关卓凡确实早早的就来到了舰桥上,不过,一看见桌椅、饮食,就皱起了眉头,“撤了!碍手碍脚的!”

丁汝昌一怔,张勇低声笑道:“老丁,马屁没拍对地儿啊!差点儿就拍到马蹄子上喽!”

丁汝昌脸上一红,赶紧命人将桌椅、饮食撤了下去。

辅政王到舰桥上来,要看的,可不是日出。

“气象大不同了!”关卓凡放下望远镜,“现在虽然看不见口内的情形,可是,单看东、西这两座山,就觉得——嗯,气象万千了!”

“是!”丁汝昌响亮的应了一声。

“口”,指的是旅顺口,“口内”,就是港口之内了。旅顺港的出海口开向东南,东侧黄金山,西侧老虎尾半岛——即关卓凡说的“东、西这两座山”——两山相夹,彼此相距不足三百米,其中航道,不过九十一米,如果是大吨位的军舰,每次仅容一条通过,如此狭窄,才有了一个“口”的说法。

至于“气象大不同”、“气象万千”什么的,自然不是指“东、西这两座山”如何雄伟,而是山上高低错落的炮台,龙盘虎踞,傲视海天。

“黄金山的前炮台,”关卓凡指点着,“从这儿远远儿的看过去,同主炮台前后相叠,似乎是在同一个点上,不过,二者其实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对吧?”

“是!”

“我若是敌舰,”关卓凡沉吟着说道,“会不会因而发生错觉,发炮之时,测不准相关的距离呢?”

“王爷睿见!”丁汝昌既意外、又佩服,“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略略一顿,“黄金山前炮台的前面,就是悬崖峭壁,后面呢,有一条山坳同主峰相隔,在海上用炮镜观测,确实极易发生错觉,以为——如王爷所说——以为这个炮台,同主峰上的主炮台,在同一片阵地上;另外,黄金山前炮台的阵地,宽仅五十米,长亦不过两百米,目标不大,因此,发炮之时,一不小心,就会算多了射程,以致炮弹掠过阵地,落在后头的山坳里。”

再顿一顿,“向主炮台发炮呢,则倒转了过来:因为前炮台的‘打搅’,很容易算少了射程——于是,不论攻击主炮台还是副炮台,炮弹都容易落在二者之间的山坳里,可谓——‘百发不中’了!’”

关卓凡“哈哈”一笑,顿了顿,用感叹的口气说道,“天然形胜啊!”

“天然形胜”,远不止于此。

前头说过了,旅顺港由两山对峙而成的出海口,航道不足百米,形成了一个近似封闭的海湾,这除了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格局之外,还有着极佳的隐蔽性、防风性,且口内水域广阔,不冻不淤,真正是天设地造的超一流军港。

这还不算,进入口内,你会进一步理解什么叫“天然形胜”。

旅顺港是一个极少见的“港中港”的格局,分东、西二港。

整个旅顺港,可算是一个“母湾”,东港可以理解为“母湾”探入东方陆地的一个“子湾”,其出口,即其同“母湾”之间的水道,只有七十五米宽。

西港之成,则有赖于旅顺口西侧的“老虎尾半岛”的那条“老虎尾”。

“老虎尾半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向港湾内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一条细长的、反“S”形的沙洲,这条“老虎尾”不但将旅顺港一分为二,还犹如一道天然的防波堤,使沙洲以西的水面——占旅顺港的大部分面积——波平如镜,犹如一个内湖,是为西港,其出口——即“老虎尾”的尾巴尖儿到旅顺港北岸的距离,二百二十米。

“冠军号”、“射声号”进港靠岸,原英国皇家海军朴茨茅斯基地副司令、军衔准将、出任中国海军基地“总监”的柯烈福,与旅顺海军基地的守将,已在岸边相候了。

中、法既已彼此宣战,符合《狄克多法案》“中国和第三国发生战争”的规定,原在中国海军中“顾问”的英国皇家海军军人,便皆“退出现役”,一向制服笔挺的柯烈福,目下西装礼帽,见到关卓凡,也不行军礼了,脱帽鞠躬致意。

身为军事主官或身在作战岗位的英国军人,倒不必“换装”,譬如“冠军号”舰长大爱德华、“射声号”舰长小爱德华,他们穿的,本就是中国海军制服。

关卓凡对柯烈福奖慰一番,不洗征尘,就开始登高下低,“检查战备”了。

目之所及,他大为感慨:三年了,我的“金屋”,粲然可观矣!

哦,插一句,“金屋”的梗是介么来的——

英国人向中国兜售“翁贝托国王号”和“杜里奥号”,关卓凡一边高喊“我要,我要”,一边就做了决定:美人既已投怀送抱,就要赶快金屋藏娇!旅顺军港、威海卫军港,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着手兴建——那个时候,“翁贝托国王号”和“杜里奥号”这两位“洋美人”,还呆在朴茨茅斯造船厂的船坞里呢。

迄今,已过三年了。

三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中国北半部军港的选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天然形胜”——地形、地貌得适合做军港;第二,必须起到拱卫京师的作用。

“天然形胜”不必说了,至于“拱卫京师”,看地图,清清楚楚:两个点——一个是辽东半岛最南端,旅顺;一个是山东半岛最东端,威海卫——这一南、一北遥遥相对的两个点卡住了,渤海就是真正的内海,京津地区就能免于来自海上的威胁,北京就安若泰山。

当然,海军的真正作用是争夺制海权,“专守防卫”只是初级任务,中国海军建设,决不能重蹈原时空覆辙,这一点,关卓凡有清醒的认识。

即便防卫,也必须“前出防卫”——在台湾、琉球、朝鲜设置基地。

朝鲜的基地,应该是釜山;日本的基地,应该在本岛东岸、面向太平洋方向择址。唔,江户内海——后世之东京湾如何?里面有一个叫横须贺的小渔村,应该不错。

如此,控制第一岛链,辐射东太平洋,国土防卫才算圆满。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至少得等我打完法国人,才能开始着手实施,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且先走好第一步吧!

旅顺、威海卫皆为海军基地,不过,定位是不同的,各有分工。

关卓凡手上,只有一支舰队,海军不比陆军,其成军、淬砺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短时间之内,变不出第二支、第三支来——要变,也得等到打完了法国人再说,彼时,海军才谈得上进一步的扩军。

既然只有一支舰队,就不需要两个永久驻泊地;另外,正因为只有一支舰队,所以,这支舰队不能不“一专多能”:除负责“拱卫京师”之外,其辐射力至少要勉及长江出海口——即上海。

因此,舰队的永久驻泊地摆在了威海卫——如果摆在旅顺,就太靠北了,很难“勉及长江出海口”了。

旅顺港的作用,驻泊之外,便是补给、维护、修理——即后勤保障基地。

既不是舰队的永久驻泊地,没机会将整支舰队同时塞进去,其需用的空间,就不必威海卫基地那么大,而旅顺港刚刚好又是分成东、西两港的,所以,关卓凡决定,先集中力量,建设面积较小的东港。

竣工之后的东港,东、南、北三面,共长一千三百六十九米,西面拦潮大坝长三百一十一米,西北留一口门,供军舰进出,整个港池,四岸均以大条石砌就。

既然定位为后勤保障基地,自然就要有维护、修理舰船之用的船坞。

东港的东北角建有大船坞,曰旅顺大坞,长一百三十八米,宽四十二米,深十三米,坞口以铁船横拦为门,整个船坞均用大块方石、辅以当时还非常稀罕的水泥砌就。

港内建有修船厂九座;建有仓库五座,南岸四座,东岸一座,用于储备船械备件。

港坞四周设施用小铁路连接——这条铁路实在太短、太小了,就不去掺和中国第一、第二铁路荣誉头衔的争夺啦。

沿岸有大型起重机六座;另建有“铁码头”——即栈桥,供军舰上煤、运械。

另外,港东另建有石码头,专供修理“全甲炮艇”等小型舰只。

港内照明,完全“煤气化”,安装超过一百五十座大型煤气灯。

港区铺设水管,将旅顺水源地“龙饮泉”的水,引到旅顺军港,以供官兵、工匠饮用——也算是“自来水”了。

另外,为疏浚港池,旅顺港还特地进口了一条名曰“导海”的挖泥船,以及四条铁制的接泥船。

港内建有三座弹药库,分别是南库、东库、西库——南弹药库,主要存放弹头;东弹药库,储存发射药;西弹药库,储存炸药。

好了,“金屋”既已筑成,就须善加保护,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看旅顺港的炮台!

*

第二零二章 龙盘虎踞,固若金汤

港坞建设如火如荼的同时,旅顺港口门两侧的山上,也在大兴土木,十一座海岸炮台,次第开工。

以旅顺港口门为界,口东——即黄金山上——六座炮台;口西——即老虎尾半岛以及其西的西鸡冠山上——五座炮台。

十一座炮台,由东而西,排列如下——

口东六座,分别为:老蛎嘴后炮台、老蛎嘴炮台、摸珠礁炮台、黄金山副炮台、黄金山前炮台、黄金山炮台。

口西五座,分别为:老虎尾炮台、威远炮台、蛮子营炮台、馒头山炮台、城头山炮台。

我们来看一看这十一座炮台的装备。

口东六炮台——

黄金山炮台:装备六米长身管、二百四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三门,一百二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四门,十二磅榴弹炮四门。

黄金山副炮台:装备一百二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四门,十二磅榴弹炮两门。

黄金山前炮台:装备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三门,一百二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十二磅榴弹炮一门。

摸珠礁炮台:装备二百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五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八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四门。

老蛎嘴炮台:装备六米长身管、二百四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七米长身管、二百四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十二磅榴弹炮一门。

留意,这里出现了两种口径相同、但身管长度不同的克虏伯炮。

老蛎嘴后炮台:装备一百二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

口西五炮台——

老虎尾炮台:装备二百一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两门,十二磅榴弹炮三门。

威远炮台、蛮子营炮台的的装备是一样的:皆为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六门,十二磅榴弹炮五门。

馒头山炮台:装备六米长身管、二百四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三门,一百二十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三门。

城头山炮台:装备一百二十毫米克虏伯炮两门,八十毫米克虏伯炮六门,十二磅榴弹炮两门。

各种型号火炮,拢共九十一门。

各炮台依山就势,根据不同的位置、射界,配属不同口径的大炮,原则上,每一个炮台都要“高低搭配”——即不同口径、不同弹道的火炮相互搭配,构成交叉火网。

这些大炮,大、中口径的,皆为克虏伯炮;为照顾英国人的面子,小口径的,除了克虏伯炮之外,还进了一批阿姆斯特朗炮,即上文中提到的“十二磅榴弹炮”。

先有炮台再有炮——当然,建设炮台的时候,这个炮位、那个炮位,摆什么口径、什么类型的大炮,都是已经确定下来的了——进口这批大炮的时候,普奥战争是已经打过了,国际上,已普遍对普鲁士的战力刮目相看,但是,普鲁士赢得“七星期战争”,武器转备方面,主要是“德莱塞”后装枪压倒了奥地利的前装枪,克虏伯炮还没有在战争中大放异彩,因此,对旅顺和威海卫两个海军基地大规模装备普鲁士人制造的火炮,柯烈福一度是颇为疑虑的。

不过,这种疑虑,只是出于对东家的责任心,倒没有什么替英国本家抢生意的意思。

大炮到位之后,试射、演习,表现十分优异,柯烈福刮目相看了,不止一次感叹:“普鲁士的军工,要崛起了!”

插两句。

迄今为止,关卓凡经手的火炮的型号,已经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表述方式——“磅”、“英寸”、“毫米”,有书友可能表示不耐——乱七八糟的,就不能统一一下吗?

呃,是这样的——

早期的火炮的型号,大多用弹丸的重量来表示——就是“磅”了;后来,开始用口径来表示火炮的型号,就是“英寸”、“毫米”。

英国出品的,用英制——“英寸”;普鲁士出品的,用公制——“毫米”。

旅顺基地口径最大的海防炮——二百四十毫米克虏伯炮,折合英制,就是九英寸多一点儿,也就是说,在口径上,同在升龙战役中一鸣惊人的“海晏”、“河清”驼的那种巨炮差不多。

不过,在射程上,二百四十毫米克虏伯炮要超过“全甲炮艇”的阿姆斯特朗九英寸炮,因为其身管要更长一些。

如果将口径“换算”成弹丸重量的话——则二百四十毫米克虏伯炮,以及九英寸阿姆斯特朗炮,较之“冠军号”的主炮——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炮,并不遑多让,更几乎十倍于“十二磅榴弹炮”。

反正,这个时代的火炮型号,是“磅”、“英寸”、“毫米”三种不同的表述方式混着来的。

看过了大炮,我们再来看一看炮位。

九十一门大炮,就有九十一座炮位。

旅顺海军基地的炮位,分成三种,曰穹顶式、曰炮坑式,曰露天式。

穹顶即碉堡,将大炮置于堡垒之中,防护性自然是最佳的,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大炮转动不变,三种炮位之中,射界最差。

另外,这个时代,水泥虽然已经开始投入实用,但技术尚未完全成熟,碉堡的坚固程度,远不能跟后世相提并论,就防护性来说,穹顶式虽然在三种炮位中首屈一指,但并没有什么压倒性的吸引力。

加上穹顶式的土石作业量最大,因此,旅顺基地只布置了少量的穹顶式炮位,用于高度较低、垂直于敌舰弹道、有被直瞄命中危险的炮位。

露天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大炮摆在地面之上,四周不加特别防护,优点——射界最佳;缺点——不消说了,防护性最差。

不过,防护性最差,不代表没有防护性,这一类炮位上的大炮,都应客户的要求,加装了护盾,有的护盾,看上去像一个罩子,几乎就是“炮塔”了。

旅顺海军基地大多数的炮位,是炮坑式,或曰“半沉式”。

炮坑式也是露天的,不过,大炮置于一个圆坑之中,炮身的下半部在地面之下,上半部和身管在地面之上,这样,对于敌舰来说,目标就缩小了一半,具备了一定的防护性。

另外,炮位前、左、右三面,皆培以宽达丈许乃至数丈之厚土,并以大条石固其根基,以为炮位之屏障。

穹顶式之外,绝大多数的炮位,尤其是大、中口径的,都安装了圆形滑轨,大炮可以三百六十度无障碍旋转,加上各炮台、各炮位高低远近错落搭配,整个旅顺海军基地,不存在任何射击死角。

这是地上。

炮台的地下,另有风光。

每一座炮台,都有自己的弹药库——这是必须的,炮台都在山上,开战的时候,不可能临时临忙跑去港坞的“大库”搬弹药——根本赶不及。

炮台的弹药库,都在地下,通过宽逾六尺、高近七尺的廊道,和“半沉式”的炮位一一相连。

如是,第一,这个时代既没有什么“钻地弹”,弹药库便永无殉爆之虞;第二,通过廊道供应炮弹,非常便捷,既加快了效率,也节省了体力——二百四十毫米口径的大炮,一枚炮弹好几十公斤,几乎就是一个成年人的体重,搬运炮弹,虽然有滑车推送,也是一件非常非常累人的事情。

这个地下廊道,一方面将弹药库和炮位一一连接了起来,同时,也将各炮位连成一气,开战之时,各炮位之间人员往来、相互支援,就不必通过地面了,如此一来,便大大减少了伤亡,也大大提高了作战效率。

炮台和山下、炮台和炮台,则以“夹道”或“坑道”相连。

所谓“夹道”,是道路两边,竖起石墙,以为屏护;所谓“坑道”,状若壕沟,不过,非寻常壕沟可比:一个是十分宽绰,可行炮车;一个是两侧内壁,皆砌砖石,十分牢固——这是永久性的道路。

夹道、坑道的路面,都夯的极其平整、结实,最沉重的大炮,也可以用骡马拖上、拖下,配件、弹药的运输,自然更不在话下。

同时,“夹道”、“坑道”的特殊设计,也增加了车辆行使的安全性;战时,更为往来人员提供了更佳的安全保护。

站在黄金山巅,看着一座座雄伟的炮台,一条条宛若游龙的夹道、坑道,关卓凡志得意满:

什么叫“固若金汤”?这就叫“固若金汤”了!

*

第二零三章 满引弓,箭在弦,天南望,射枭狼!

为之感叹的,不止辅政王一人。

张勇直嚷嚷,“老丁!你们海军,真正是家大业大了!原先以为,你们只有一支舰队,没想到,还有这样大的一个基地!不对,是两个——还有一个威海卫!嗯,威海卫基地既为舰队之永久驻泊地,自然要比旅顺基地还大些,对吧?”

丁汝昌笑了笑,点了点头。

“不得了!”张勇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过就三年的功夫,怎么就置办出这一大屋子的家什来了?就是变戏法儿,也没有这样快啊!老丁,你他娘的可真正成了暴发户了!”

说着,舔了舔嘴唇,“哎,早知如此,我就去撞王爷的木钟,咱们两个,掉换一个位子来做做——我去做海军提督,你来做这个副军团长好了!哼哼,别的不说,单说火炮——我们陆军最大的炮,不过堪堪及得上你们海军最小的炮!”

“撞王爷的木钟,咱们两个,掉换一个位子来做做”云云,自然是玩笑话,没有人当真,不过,对于张勇的“变戏法儿”一说,许多人却都有“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

没来过旅顺军港的人,不会对“三年”这个时间段有什么大的感触;到了旅顺军港,港坞内外、山上山下,一大圈儿转了下来,始知工程之繁浩宏大,远过想象,就算七年、八年竣工,亦不为不速,短短三年,实实在在是一个奇迹了!

张勇的“少见多怪”,其实是在拐弯抹角的拍辅政王的马屁呢。

不过,也不算“虚谀”。

原时空,旅顺军港从勘察到竣工,耗时十余年;本时空,虽然旅顺军港的“二期工程”正在进行中,目下竣工者,只是“一期工程”,就工程总量来说,尚未及原时空,但是,就工程的进度来说,比原时空快了一倍不止。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第一,辅政王是开了挂的,原时空旅顺军港建设之得失,了然于胸,既有了镜鉴,便不走弯路;第二,工程一经铺开,由始至终,无人掣肘,亦无人可以掣肘,效率更高;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资金投入的密度,远非原时空可及。

李中堂花的钱,都是朝廷的钱,请款、审批、到账,都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事情,既需要时间,也难免周折,有钱就开工,没钱就停工,因此,整个工程,断断续续的拖了十多年。

关亲王花的钱,名义上也是朝廷的钱,然而,开工之前——不对,是“勘察之前”——就已经足额备好,待整个工程完结之后,方才拿账单去向朝廷“报销”,因此,三年之中,半天的功夫也没有耽搁过。

目下,“二期工程”还在进行中,海军工程局和户部两家,还没有正经对过账,因此,迄今为止,旅顺军港的建设,到底花了多少钱,非局中人,皆不知究竟,不过,就算是外行也看得出来,就这工程的规模,以及那些叫张爵爷艳羡的“家什”,这笔钱,一定是一个庞然钜数!

略略晓得些底细的,对这个“钜数”,有更深广的想象。

实际上,旅顺军港比看上去的,还要花钱——许多钱,花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譬如,旅顺本地虽产石料,但是石质太脆,因此,港坞、炮台所用条石,全部自山东运来;只有“夹道”的石墙,才用本地石料。

这笔海运费,就很厉害了。

又譬如,前文所说的炮位的前、左、右三面所培的厚土,并非就地取材,甚至不是旅顺本地的土——炮位的培土,须有相当的粘性,旅顺本地的土,达不到相关要求;这些土方,都是拿毛驴,从金州、瓦房店等地,一筐一筐运到旅顺,再一筐一筐,运上山顶的。

土不值多少钱,但工费、“脚价”,可不是一笔小数!

再譬如,水泥——这样东西,目下的中国,是生产不了的,尽数自泰西进口——这个海运的费用,又不是从山东往旅顺运大条石可比了。

至于何以朝廷一两银子还没有拨下来,辅政王就能够将如此钜数的工程款备足,也不必去细究了,反正,咱们关王爷一向神通广大,大伙儿见怪不怪了。

*

*

“柯将军,”关卓凡说道,“一期工程已经结束,旅顺基地算是初具规模了,以你之见,目下若法国舰队来攻,有几成把握,可以拒敌于口外?”

柯烈福虽然已“退出现役”,不穿军装了,不过,关卓凡照旧呼之为“将军”,反正,“狄克多法案”只是拿来迷迷外人的眼,自己人关上门来,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几成?”柯烈福说道,“殿下,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哦,请殿下不要误会,我的话,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就是百分之百!”

“哦?”关卓凡微笑说道,“将军,你很乐观嘛!”

“殿下,”柯烈福很认真的说道,“我不是乐观,是客观!就地形、地势来说,旅顺港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难以被敌方舰队攻取——也就是说,从海面方向攻取——的军港!殿下,我强调一遍,是‘最’,没有之一。”

顿了一顿,“现在,海岸炮台皆已竣工,火炮皆已就位,从海面方向攻取旅顺军港,就不是‘难以’了,而是‘不可能’了!——殿下,我重复一遍,我认为,旅顺军港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被敌方舰队——即是说,从海面方向攻取——的军港!而且,是‘最’,没有‘之一’。”

张勇以下诸将,相互以目,都是微微动容的样子。

“威海卫军港一样是‘天然形胜’,”柯烈福继续说道,“不过,因为出海口较为宽阔,入夜之后,敌军还有可能以小艇入港偷袭,旅顺军港连这个可能性都没有——口门实在太窄了,只要始终保持戒备,再小的船,也进不来!”

顿了顿,“所以,我的把握是——百分之百!”

辅政王终于微微颔首了。

“从海面方向攻取旅顺军港——”柯烈福受到鼓励,有些意气飞扬了,“法国人做不到,英国人也做不到!法国人加上英国人,还是做不到!——我有绝对的把握,全世界,没有人做得到!”

法国人加上英国人?那不是——

呃,你还真不“避嫌”啊。

“将军,”关卓凡沉吟了一下,“我留意到,你强调了‘海面方向’——反复强调。”

“是的,殿下!”柯烈福说道,“敌人如果自南方——即海上攻来,旅顺港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可是,如果敌人不是从南方,而是从东方和北方——也即是从陆地方向发动攻击,目下的旅顺港,并非无隙可乘。”

关卓凡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进行‘二期工程’的原因。”

所谓“二期工程”,是说在旅顺的东、北两个方向构筑陆路防御体系,共计炮台十五座,炮位八十一个,以从侧、后两翼保护旅顺海军基地。

与此同时,在大连湾修筑海岸炮台五座,陆路炮台两座,炮位三十五个,除了掩护旅顺后路,还兼防金州。

大连湾距旅顺港虽有一段距离,不过,统统算成旅顺军港的“二期工程”。

“您说的对,殿下,”柯烈福说道,“不过,‘二期工程’还在进行之中,战争却已经开始了。”

“是啊,”关卓凡微微一笑,“此役,保卫旅顺军港侧、后翼的任务,自然不能够派给‘二期工程’——旅顺这边儿也好,大连那边儿也好,都还是一片工地呢。”

说到这儿,关卓凡的目光,掠过张勇和丁汝昌,落在他们侧后方的田永敏身上。

“是这样——”他收回目光,“我在天津的时候,军事会议已经做出了决定,调一个师到奉天,在金州一带布防;调一个师到山东,在荣成一带布防。”

柯烈福微微一怔,随即欣然色喜,“太好了!这真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如是,旅顺基地无恙了!”

顿了一顿,“虽然,法国人在奉天沿海登陆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做万全之备,总是好的!”

话说的比较委婉——如果法国人真的在奉天沿海登陆了,就说明,我方舰队已经败于敌方舰队,失去了制海权了。

“事实上,”柯烈福继续说道,“威海卫基地也有和旅顺基地相似的问题——都是难以从海面方向强攻而陆路方向相对空虚,荣成在威海卫的……嗯,东南!若法国人打算从侧后攻击威海卫,在荣成登陆,是最合理的选择!”

顿了顿,用赞叹而恳切的口气说道,“所以,这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正确的决定!”

事实上,轩军出津,一部赴奉天,一部赴山东,在去天津之前,关卓凡就已经有了决定了。

为此,田永敏奉招入京,“用备咨询”。

田永敏认为,即便我舰队战败,但只要还保有一半以上的实力,遁入军港坚守,法国人在没有彻底消灭中国海战潜力的情形下,无论如何,不敢贸然突破旅顺和威海卫之间的连线,进攻京津,因此,对旅顺、威海卫两个基地的保护,是“坚守待变”的重中之重。

至于法国人可能的登陆地点,因为旅顺港“二期工程”未成,大连湾自然是第一选择,则入奉的部队布防金州一带,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关卓凡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田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目下旅顺港‘二期工程’已成,法国人大约就不会以大连湾为登陆地了,奉天海岸线甚长,如果你是法国人,你会选择在哪里强行登陆呢?”

田永敏微微一怔,不过,也没有多想,一边儿看地图,一边儿默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回王爷,我会选择庄河——庄河的花园口。”

微微一顿,“其地形,以及其同旅顺之间的距离,作为登陆地,都最为合适。”

庄河?花园口?

嗯,有趣的巧合——您还真是日本人啊。

巧合不止一端。

对于入鲁部队的布防地,田永敏的建议是荣成。

关卓凡故意问道,“烟台如何?——距威海卫也不算远。”

田永敏摇了摇头,“回王爷,我若是法国人,不会选择在烟台登陆——”

顿了顿,“第一,烟台到底是商港,泰西各国在烟台,都有些瓶瓶罐罐,打烂了,彼此面子须不好看;第二,也是更重要的,烟台在威海卫之西,如果在烟台登陆,就得先越过威海卫和旅顺之间的那条连线,则法国的登陆部队,侧、后两翼,将同时受到我残存海军战力之威胁,殊为不智。”

关卓凡心中感叹:是啊,殊为不智!可是,原时空,朝廷、北洋、山东,衮衮诸公,没有一人一念及此,一个一个,或者顾此失彼,或者以邻为壑,各自为战,一步错,步步错,终于满盘皆落索。

哦,我说的,不是中法战争,是甲午战争。

本时空,只有中法,没有甲午,则原时空中法之战的遗憾的弥补,甲午之战的耻辱的洗雪,尽皆之付于接下来的这一战吧!

好了,我满弓蓄势,箭已在弦,一触即发。

*

第二零四章 法国人的密锣紧鼓

中国人满弓蓄势,法国人也终于开始密锣紧鼓了。

杜伊勒里宫,御前会议进行中。

“先生们,”拿破仑三世的话,干的像一段劈柴,“‘沱灢事件’提醒我们,之前,我们的动作,太慢了!我们的思路,究其竟,还是一种被动的、防御性的思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顿了顿,劈柴好像裂开了,“不然的话,法兰西帝国还会再次遭受羞辱!”

臣子们都晓得,但凡出以这种古怪的干涩的口吻,就表明皇帝陛下内心异常愤怒——但为了保持风度,强自压抑,于是,语气就变的异样的干涩。

不错,收到“沱灢事件”的报告时,皇帝陛下确实天颜震怒——Putain!又来一次“无一人片板逸出”?!

拿破仑三世的愤怒,甚至超过了“升龙事件”——你们这群混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

不过,“你们这群混蛋”到底是谁,难以“的指”,一腔怒火,不晓得撒到哪个的头上才好?

“沱灢事件”是中国人对“基隆事件”的报复,但你不能去怪罪制造“基隆事件”的“凯旋号”、“梭尼号”,因为舰队指挥官汪达尔中校的报告,言之凿凿:出港之际,受到了进港的中国军舰的“侮辱和威胁”,这才被迫“先发制人”滴。

再者说了,怪罪“凯旋”、“梭尼”,亦与备战的大氛围格格不入——如是,下头的人,说不定就以为,“上头”其实并无意同中国开战,“宣战”什么的,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那还得了?!

也不能怪西贡那群笨蛋——

避免“沱灢事件”的发生,只有两个办法,或者将驻军撤出,或者增援沱灢——可是,都不可行。

撤出沱灢,形同“弃土”,还没正式宣战呢,你就“不战而逃”?这传了出去,新闻媒体,坊间舆论,还不轰翻了天?

那么,增援沱灢?

西贡自己,也是个被增援的对象,拿什么去增援沱灢?就算目下的西贡,陆续有援军赶到,堪堪有了些增援沱灢的力量,可是,调整部署,需要时间——哎,这会儿,气儿还没有喘匀呢!

动作再怎么快,也赶不上“沱灢事件”啊!

其实,最正确的做法,是在计划增援西贡的兵力中,抽出一部分,直接派往沱灢的!

不过,拿破仑三世也晓得,这么想,不过是记“马后炮”——哪个想的到,会发生“基隆事件”、进而引发“沱灢事件”等一系列变故呢?

寝宫之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拿破仑三世的目光,落到一件青花缠枝莲纹如意耳扁壶上,他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将之抓起,狠狠掷了出去,砸在另一件青花八宝纹双耳宝月瓶上,“砰”一声大响,两件瓷器,同时撞得粉碎。

我靠,赔钱!

不错,这两件瓷器,都是圆明园的“失物”,到时候,但凡上了俺的清单,你却拿不出来的,说不得,只好要你赔钱了!

*

*

作为军事部长和御前会议中衔级最高的军人,朗东元帅不能不第一个对皇帝陛下的训谕做出回应:

“是!陛下训谕极是!我们确实要尽快制定对中国的全面的进攻战略了!”

事实上,“进攻战略”不是没有,不过,在“首攻”的大方向上,是有分歧的——咱们是先打中国本土呢?还是先打越南呢?

抑或,同时对中国本土和越南发动进攻?

“是啊!”拿破仑三世的语气,还是干巴巴的,“别的不说,首攻的方向,必须定了下来——今天就要定了下来!不能够再拖了!”

“是!”

郎东元帅的目光,投向海军和殖民地部长黎峨将军——该你说话啦!对中国的战事,不是以海军为主吗?

黎峨将军清了清喉咙,“在首攻的方向上,我以为,不能轻易分散兵力——欧洲至远东,路途遥远,转输困难,无论法兰西帝国如何强大,能够投送的兵力,总是有限的,因此,同时对中国本土和越南发动进攻,不是上策,必要二择其一的。”

见没有人说话——也即是没有人反对,黎峨将军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这场战争胜负之关键,在于摧毁中国稚嫩的舰队,彻底消除中国海战的潜力,之后,我们就可以任意选择登陆的地点——包括重施‘亚罗号战争’之故智,登陆天津,进攻北京!”

顿了一顿,“如是,中国政府就不能不屈膝投降了!——越南那儿,不必大动干戈,甚至,很可能一枪也不必放,中国军队就得尽数撤了出去——永久的撤出越南!”

再顿一顿,“我相信,这是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战争——取得胜利之最佳路径!”

说完了,看向拿破仑三世。

“黎峨将军的意见,”皇帝陛下面无表情,看不出是臧是否,“各位以为如何?——都说说看吧!”

过了片刻,陆军部长勒伯夫将军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黎峨将军对于中国舰队‘稚嫩’的评价,我是完全赞同的,想来,对此,中国人自己,以及替他们做‘顾问’的英国人,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顿了顿,“既如此,我认为——或者说,如果我是中国人的话,一定会尽力避免同法兰西帝国的强大的舰队正面决战;如果我是中国人的英国顾问的话,也会给予中国雇主相同的建议。”

“勒伯夫将军,”黎峨将军微微皱眉,“感谢你对海军的高度评价,不过,你的意思是——”

勒伯夫心中冷笑:这就算“高度评价”了?

再者说了,我“高度评价”的,是“法兰西帝国”,不是你们海军!

面上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我的意思是,中国人很可能避影敛迹,跟我们捉迷藏;或者,将他们的舰队,遁入军港,龟缩起来,如是,我们的舰队的大炮,要对阵的,就不是中国人的舰炮,而是他们的海防炮了!”

“那又如何?”黎峨将军微微一笑,“中国人的‘海防炮’,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亚罗号’战争中,一八五七年的广州之役,一八六零年的天津之役……我晓得中国人的‘海防炮’是路什么货色!”

“是的,”勒伯夫将军客气的微笑着,“黎峨将军,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一八五七年的广州之役,正是您带领法、英联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顿了一顿,“可是,我们也要看到,一八五九年,当我们进攻天津的时候,并未能攻克天津门户大沽口,是役,虽然中国人的伤亡比我们的更大,可是,我们毕竟没有达成战役目标,不客气的说——我们失败了。”

再顿一顿,“一八六零年,我们卷土重来,这一回,大沽口再不能坚守了——不过,我们也应看到,是役的胜利,是水、陆协同的胜利,中国未在北塘设防,法、英联军先于北塘登陆,然后水、陆夹击大沽口,这才一举而下。”

黎峨将军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与会的其他重臣,也听出了勒伯夫将军话中那股隐隐约约的“扬陆贬海”的意味。

“勒伯夫将军,”黎峨将军淡淡的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的意思是——”

顿了顿,勒伯夫将军笑了笑,“大沽口并不是军港,更加算不上‘要塞’,尤非易与,何况——嗯,中国的两个新军港,旅顺、威海卫,具体情形,我虽然并不了解,不过,听说,这两个地方,至少在地势上,还是很险要的——”

黎峨将军冷冷的说道,“勒伯夫将军,说来说去,你的意思不过是——海军打它们不下来喽?”

勒伯夫将军依旧客气的微笑着,“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不,旅顺也好,威海卫也好,法兰西帝国强大的舰队,最终都是能够将之攻克下来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时间问题?

呃……

“我明白勒伯夫将军的意思了——”郎东元帅看向拿破仑三世,“陛下,勒伯夫将军是担心,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捕捉到中国舰队的主力,战局可能在旅顺和威海卫一带,陷入胶着。”

“是啊,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还有,‘亚罗号战争’的时候,中国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军舰,以及任何现代化的海岸炮,现在,不论数量多少,亦不论战斗力何如,至少,他们已经有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刚刚在升龙战役中打败了我们的舰队。”

顿了顿,“舰队如是,军港亦未必不如是吧?嘿嘿!”

黎峨将军的脸,微微的涨红了。

“当然,”勒伯夫将军继续说道,“我相信,升龙一役,只是在我们毫无防范的情形下,中国人一次侥幸的成功——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成功了!因此,我认为,我们也不好过分轻敌——更不好……一切都照搬‘亚罗号战争’的经验!毕竟,七、八年过去了,中国人那边儿,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嘛!”

黎峨将军刚要说话,拿破仑三世开口了,“黎峨将军,你是否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捕捉到中国舰队的主力?”

*

第二零五章 八嘎!陆军那班马鹿,来抢我们海军的食儿啦!

黎峨将军张了张嘴,未能立即回答皇帝陛下的问题,过了片刻,脸都有点儿憋红了,才吭吭哧哧的说道:“陛下,非常遗憾,我无法立即向您做出这样的保证——大海茫茫,中国的海岸线,又十分的漫长。”

拿破仑三世依旧木无表情,“我明白了。”

转向勒伯夫将军,“你继续吧!”

“呃,是这样,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我认为,黎峨将军尽快结束法中战争,不打持久战的思路,是非常正确的——毕竟,我们是客地作战,路途遥远,转输困难,成本高昂,确实不宜久战。”

微微一顿,“还有,只有尽快结束法中战争,我们才能腾出手来,从容应对欧洲的潜在的威胁——哦,我并不是说,法兰西帝国不能够同时应对东、西方向两个敌人的挑战,不过,无论如何,避免两线作战,总是好的。”

大伙儿都晓得,接下来,勒伯夫将军就该“不过”了。

“不过,”勒伯夫将军继续说道,“我认为,把首攻的方向,放在越南,未必就不能达致‘速战速决’的目标,说不定,比北上中国——来的还更快一些呢!”

顿了一顿,“如果中国在越南遭到了失败——彻底的失败,而我们又乘胜从陆路攻入了中国境内,我不认为中国人还会剩下多少坚强的抵抗意志——以往的事实证明,只要入侵的外国军队有深入内地的迹象,中国人就会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再顿一顿,“我相信,到时候,他们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求和的!”

“嗯!”郎东元帅摸了摸自己上唇高高翘起、修饰的极其精致的白胡子,“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呢!——中国人确实是特别害怕入侵的外国军队深入他们的内地——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废话!不止一个人心想,难道,你不害怕入侵的外国军队深入你的内地啊?

不过,还是有人给老元帅面子的。

“我想,”出声“作答”的是“副皇”——总理鲁埃,“外国军队一旦深入内地,中国的中央政府,就将失去对地方政府以及人民的控制——对于一个落后的、专制的政权来说,这是他们最感恐惧的事情。”

另外一位文职重臣、外交部长莱昂内尔说道,“是的,洪、杨领导的大规模的叛乱,不过仅仅过去了五年——我想,中国的领导层也好,普通的老百姓也好,对此都还是记忆犹新的。”

拿破仑三世脸上的神情,开始活泛开来了,不再是那一副木然的样子了。

皇帝陛下的神情的微妙的变化,给了勒伯夫将军很大的鼓励,“鲁埃总理和莱昂内尔部长的话,都切中肯綮了!广西、云南等西南边疆地区,距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十分遥远,是中央政府控制力最弱的地区,我认为,相对于签署赔款、割地的和平条约,中国政府更害怕国家的分裂和人民的起义——”

顿了顿,“一旦法兰西帝国的军队深入广西或云南,我敢担保,中国人一定就会对我们高举白旗的!”

拿破仑三世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

勒伯夫将军暗暗透了口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哦,我说的是‘就算’——就算中国人还想顽抗下去,至少,越南已经在我们的手里了!我们的战略目标,已经实现了一大半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若照着黎峨将军“舰队决战”的思路来打却又求战不得,如郎东元帅所说,战局“在旅顺和威海卫一带,陷入胶着”,那就什么“战略目标”也谈不上了。

郎东元帅再次“嗯!”了一声,“还有一层,似乎也不能不虑——西贡是我们对中国战争的基地,如果我们大举北上,西贡不就又空虚了吗?到时候,会形成一个奇怪的战略态势——中国人控制的中圻、北圻,夹在南圻和我们北上的主力之间——”

顿了顿,“如是,一方面,西贡将受到来自北方的压力;另一方面,北上的主力,又自侧后方向受到来自南方的压力,这——”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唉,总觉的不大放心的下啊!”

郎东元帅所说,只有一半的道理:

“南圻受到来自北方的压力”,勉强成立;可是,部署在北圻的中国军队,不晓得如何才能够威胁到“我们北上的主力”?北圻的中国军队,只是一支陆军部队呀!

不过,在眼前没有一副中国、越南的大地图的情形下,未加深思,对于敌人留下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摆在自己的“后路”上,确实是会生出一种本能的“不大放心的下”的感觉滴。

至此,“舆论”已明显的转向了勒伯夫将军,黎峨将军虽然郁闷,可也不晓得该如何辩驳?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疑惑了:以中国为首攻目标,寻求“舰队决战”,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最优的选择?

不过,他晓得勒伯夫将军鼓吹应该将越南作为首攻目标的真正的出发点是什么——

如果以中国为首攻目标,战争的成败,关键在于海军,只要海军取得了“舰队决战”的胜利,登陆之后,不论陆军取得了什么战果,都是顺理成章的,战后论功行赏,都得屈居海军之下。

可是,如果以越南为首攻目标,海军直接发挥的作用,将非常有限,甚至,最“乐观”的情况下,只能够起到一个“战略威慑”的作用——因为,在法国大军云集西贡的情况下,中国人一定不会将他的“稚嫩”的舰队,远离母港,投入遥远的越南战场——不然,岂非驱羊入狼群?

如是,战争的成败,关键就在陆军了

勒伯夫这个混蛋,是来替他们陆军“抢生意”的!

发动对中国的战争,勒伯夫本来是不赞成的,现在何以打倒昨日之我,抢着往自己的身上揽活儿呢?

想来,是因为西班牙的事情,出现了转机——法兰西、普鲁士两家,已经就西班牙新国王的人选,初步达成了妥协——欧洲的风声,没那么紧了,勒伯夫必是打量着,法、普两家,未必打的起来了,而中国这边儿,反正都已经宣战了,生米既已经煮成熟饭了,那就过来抢食儿吧!

“郎东元帅说的甚是!”勒伯夫将军先附和了一句,“打仗嘛,后路‘安静’,是顶紧要的!”

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哦?

“‘升龙事件’、‘沱灢事件’,”勒伯夫将军继续说道,“都是在越南发生的,如果我们放过越南——越过越南北上,国际上的观感,倒好像——呃,倒好像我们不肯对‘升龙事件’、‘沱灢事件’做出直接的因应似的?”

“直接的因应”——话说的虽然委婉,意思却十分明白:好像法兰西帝国怕了谁,不得不放过“正凶”,柿子去找软的的捏——中国的舰队,不是很“稚嫩”的吗?

这几句话,正中皇帝陛下的要害,拿破仑三世重重的“哼”了一声,峻声说道:“不错!我们必须对‘升龙事件’、‘沱灢事件’,做出直接的因应!之前的被动局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们的因应不够直接造成的!”

顿了顿,“如果以越南为首攻方向,具体该怎么实施呢?——我们该进攻沱灢、顺化还是升龙呢?”

此言一出,等于正式首肯勒伯夫将军的以越南为首攻方向的建议了。

勒伯夫将军眉目舒展,却没有马上回答皇帝陛下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皇帝陛下也没有明确的抛给他——而是看了眼郎东元帅。

郎东元帅会意,说道:“陛下,最了解越南的,自然是海军和殖民地部——我想,这个问题,应该请黎峨将军来回答。”

拿破仑三世看向黎峨将军。

虽然很不情愿,但孤掌难鸣,也不能不面对现实了。

“回陛下,”黎峨将军说道,“沱灢是一定要恢复的,而且,我预计,恢复沱灢,不会花太大的力气——沱灢虽是良港,不过,易攻难守,中国军队进驻的茶山半岛处于舰炮射程之内,若他们在我们的优势舰炮火力下顽抗不退,那就太笨了!”

话刚刚说完,后悔了——不比升龙、顺化,恢复沱灢,一定是以海军为主的——既如此,自己干嘛说什么“不会花太大的力气”、“易攻难守”?岂非自己轻忽了自己的功劳?

“那就太笨了”——他娘的,竟不是说中国人,而是说自己了!

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沱灢距顺化很近,不过,恢复沱灢之后,我不建议立即进攻顺化。第一,顺化东有顺化河口,南有海云岭,这两处都是天险,因此,不论是从海路、还是从陆路进攻,都是非常困难的——一八五八年,法、西联军攻取沱灢之后,尝试从陆路进攻顺化,但是,无法越过海云岭,这才转而南下,攻略西贡。”

顿了顿,“进攻顺化,只能由北而南——可是,目下,中圻、北圻,都不在我们手里。”

“这么说,”拿破仑三世说道,“只能暂时放过顺化了。”

“是的,陛下,”黎峨将军说道,“还有,在政治上,现在就进攻顺化,也是不大合适的——”

顿了一顿,“顺化是越南的首都,攻取顺化,意味着对越南全境的接管,可是,我认为,目下,我们在越南要做的,是培养一个听话的傀儡政权,而不是直接统治越南全境——”

再顿一顿,“实话实说,我们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南圻还没有完全消化,一下子又增加了中圻、北圻,一时半会儿的,交趾支那总督府是吃不下去的。”

“那——”拿破仑三世眼中,放出阴冷的光来,“沱灢之后,就是升龙了!”

*

第二零六章 蜜汁自信

“是的,陛下,沱灢之后,就是升龙了”

“升龙的岸防能力如何?”

黎峨将军微微踌躇了一下,说道:“严格说起来,升龙的岸防,不能止于升龙一地——必须从红河口就开始部署,才算有效。”

顿了顿,“根据现有的情报,迄今为止,红河口上溯至升龙,这一路的岸防,没有什么明显的加强的迹象,陛下明鉴,不比普通工事,岸防工事的工程量,是非常大的,岸防炮也是非常沉重的,运输、拖曳,都非常不便,因此,就算中国人、越南人现在已经开始拼命赶工了,也绝不可能赶得及在我们进攻升龙之前构筑起像样的岸防体系——”

“嗯,红河口至升龙……那么,其现有的岸防能力如何?”

“陛下,”黎峨将军说道,“交趾支那总督府对红河和升龙的两次‘勘探’都证明了,红河河口至升龙段的岸防能力,对于我们来说,不值一提,甚至完全可以忽略——两次‘勘探’,都如入无人之境。”

顿了顿,“‘升龙事件’——我们是抵达升龙之后,才遭遇麻烦的,而且,这个麻烦,和‘岸防’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么说来,”拿破仑三世说道,“我们如果进攻升龙,中国人想再一次替我们制造麻烦的话,只能够依靠他们的舰队了。”

“是的,陛下,”黎峨将军说道,“您说的很对——中国人必须在河面上同我们进行……呃,舰队对决。”

拿破仑三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臣,期间,在勒伯夫将军那儿,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将视线收了回来,缓缓说道,“先生们,你们方才说过——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中国人似乎不会把他们的舰队——或者说,舰队的主力,摆到越南来?”

皇帝陛下“舰队的主力”之说,还是非常准确滴——目下,中国在越南,已经部署了一小支舰队了嘛。

勒伯夫将军微微张了张嘴,想说话,忍住了——现在还不好就抢黎峨将军的话头。

“回陛下,”黎峨将军说道,“是的——中国舰队主力南下开赴越南,与我决战,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我们将鼓掌欢迎!不过,这个可能性,确实是极微的——”

顿了一顿,“即便中国舰队倾巢而出,我们也有百分百全胜的把握,何况这样一支小小的舰队?我想,中国人也是明白的,单靠他们部署在越南的这一小支舰队,无论如何,挡不住法兰西帝国强大的舰队——实话实说,陛下,我如果是中国人,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法兰西舰队对升龙的大举进攻?”

“嗯。”

“当然,如果中国人真的不顾死活,”黎峨将军说道,“还是多少能给我们制造一点儿麻烦的——内河作战,不比河口,更不比海上——河面狭窄,对阵双方,都很难做出什么大幅度的战术动作——譬如夹击、包抄,我方军力上的优势,会遭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不排除遭受有限的损失的可能——”

顿了顿,“不过,这支小小的中国舰队,不论能够支撑多久,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全军覆没——这个,没有任何疑义!”

“就是说,”拿破仑三世说道,“如果中国人真的拿这支小小的舰队摆在升龙,同我们硬抗,就是一种……‘自杀式’的行动喽?”

“是的,陛下,”黎峨将军说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他娘的,什么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好像中国人跟我的交换比能达到八比十似的!

“那么,”拿破仑三世沉吟说道,“中国人的陆军的炮火,能否对我们造成什么麻烦呢?——我想,河面既然不比海面,相对狭窄,岸上的陆军的炮火,还是有可能击中河面上的舰只的吧?”

“呃……陛下睿见!”黎峨将军说道,“不过——”

顿了顿,看了看勒伯夫将军,说道:“关于陆军炮火的威力,勒伯夫将军自然比我更有发言权。”

“回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陆军的可机动的火炮,最大口径者,亦未必及得上舰炮之最小口径者,威力、射程,二者都是不好比的,中国陆军的火炮,虽然有可能及于我军舰,可是,其火炮阵地,必然完全曝露在我舰炮有效射程之内——而且,一定是前半程!这种打法,对于陆军来说,亦与‘自杀式’无疑。”

顿了顿,“我的印象中,似乎还没有哪一次战役,能够依靠陆军的可机动的火炮,成功抗衡舰炮火力,阻止敌军登陆的。”

“这么说来,”拿破仑三世说道,“无路如何,中国人都是无法阻止我们在升龙登陆的喽?”

黎峨将军和勒伯夫将军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是的,陛下!”

这时,外交部长莱昂内尔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另外,升龙是越南的陪都,里头有越南的皇宫,嗯,这个,既然一出升龙城东门就是红河,而升龙城也没有多大,我想,我们的舰炮的炮弹,应该可以轻松的越过升龙的城墙,打进他的皇宫里去吧?”

黎峨将军再次点头,“是的!”

“陛下,”莱昂内尔转向拿破仑三世,“这场仗打过了,不论胜败,越南陪都的皇宫,怕是都不能再完好如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拿破仑三世点了点头,“对于中国人来说,既投鼠忌器,这场仗,就更加的难打了。”

说到这儿,微微透了口气,“好,我们有足够的把握登陆升龙,不过,登陆之后呢?我们不能止步于升龙吧?”

“陛下,这是自然的!”勒伯夫将军抢先回答,“中国军队在越南的主力,部署在北圻,登陆升龙之后,我们的挑战,才算真正开始!”

这两句话听的黎峨将军大不舒服:“登陆升龙之后,我们的挑战,才算真正开始”?就是说,登陆升龙行动本身,不值一提喽?

这自然是“扬陆抑海”,不过,登陆升龙行动本身,“挑战”有限,大致也算事实,黎峨将军自己话里话外,直接间接,也都承认了这一点,因此,对于勒伯夫将军的话,纵然心中不快,也只好闷声不语了。

“当然,”勒伯夫将军继续说道,“‘登陆升龙’和‘攻克升龙’,不完全是一个概念,不过,虽然有城墙的保护,但升龙既没有基本的岸防能力,全城又都在我舰炮射程之内,在我水、陆夹攻之下,‘攻克升龙’,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微微一顿,“所以,陛下,抱歉,我要略略的修正一下我方才的说法——应该说,‘攻克升龙’之后,我们的挑战,才算真正开始。”

“好吧,”拿破仑三世说道,“我如果是中国军队的指挥官,也不会把一支陆军部队,摆在敌方舰炮的射程之内,白白的做靶子——”

顿了顿,“如此说来,我们将和中国军队进行野战——类似于一八六零年的八里桥之役喽?”

听到“八里桥之役”,除了黎峨将军,其他几位重臣,脸上都露出了淡淡的、会心的微笑。

勒伯夫将军却雅不愿将他的“挑战”等同于八里桥之役——那还算什么“挑战”?一点儿难度都没有,不就跟海军一样了?就算赢了,这份功劳,也是轻飘飘的!

想那八里桥之役的主将孟托班回国之后,皇帝陛下龙颜甚悦,封之为“八里桥伯爵”,还派他做了参议员;当皇帝陛下提议,再给“八里桥伯爵”年金五万法郎,以为懋赏,其他的参议员不干了——凭什么呀?

大伙儿都说,发生在八里桥的,不过是“一场引人发笑的战斗”,“在整个战役期间,我们只有十二个人被打死,不值得再给他那么高的奖赏!”

嘿,我可不想成为“八里桥伯爵”那样的水货!

当然,也不好过度渲染对手的实力,话说过头了,让皇帝陛下觉得难度太大了,回过头去,支持黎峨将军的“舰队决战”怎么办?

这个度嘛,要把握好。

“是的,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我们将和中国军队进行野战,不过,不同于八里桥之役的是,第一,北圻多山,法、中双方,都不会投入骑兵;第二,目下的中国军队——至少,他的精锐的国防军‘轩军’,在装备上,较之‘亚罗号战争’时的中国军队,已经颇有不同了——”

微微一顿,“我们知道,‘轩军’已经装备了后膛枪,质量上,虽然不比我们的‘夏赛波’步枪,不过,至少,不存在代差了。”

“嗯……中国人的火炮呢?”

“回陛下,由新、旧两部分组成——旧的那部分是美国内战剩下来的箱底货,新的那部分,是从普鲁士进口的——”

说到这儿,勒伯夫将军耸了耸肩,“旧的那部分,没什么可说的——不炸膛就不错了!新的那部分——陛下,您晓得的,普鲁士人造的炮,能好到哪里去?就那么回事儿——凑合着用吧!”

这段话说的就很“得体”了——

即将对阵的法、中军队,枪也好、炮也好,一方面,“不存在代差”——潜台词是,目下的中国军队,已非八里桥之役时的中国军队可比了,所以,俺的“挑战”的难度,亦非八里桥之役可比!

另一方面,“质量不比我们”,“不炸膛就不错了”——中国军队的装备,虽然已经更新换代,可是,较之咱们法兰西帝国,还是远远不如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同时,再踩一脚皇帝陛下最讨厌的普鲁士。

嗯,这个“度”,确实把握的不错啊!

*

第二零七章 北进!北进!陆海并进!

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第一次开口,“不管怎么说,中国人也已经‘鸟枪换炮’了——虽然,这个‘炮’,他们会不会用、用不用的好,另说——既如此,就不能说咱们欺负人喽!”

略略一顿,“我的意思是,这场仗,没有什么‘胜之不武’的问题——咱们摆开的,可是堂堂正正之师!”

拿破仑三世满意而威严的“嗯”了一声,说道:“不错!堂堂正正之师!”

顿了顿,“中国在越北的军力,拢共有多少?”

“回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中国投入‘升龙事件’的部队,是一个师多一些,北圻其余地方,应该还驻扎了个把团的兵力,加在一起……一个半师的样子吧!”

“一个半师?也不算多嘛!”拿破仑三世沉吟了一下,“中国应该有能力继续向越南增兵的吧?”

“回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顿了顿,“不过,‘升龙事件’迄今,我们都没有收到中国国防军——‘轩军’进一步南调的情报,‘轩军’的主力驻扎在北方,中国国土十分广大,又没有什么铁路,开战之后才向越南增兵,必然缓不济急,因此,我认为,我们登陆升龙——攻克升龙之后,要面对的中国军力,就是一个半师左右的国防军——‘轩军’,不会更多了。”

拿破仑三世想了一想,“中国同越南接壤的地区……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广西、云南。”

“对,广西、云南——这两个省份,应该驻扎有一些地方部队吧?”

“是的,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中国人称之为‘绿营’。”

顿了顿,“‘绿营’的腐败和无能,是出了名的,我们不清楚广西、云南有多少‘绿营’——恐怕,中国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在‘绿营’的诸多腐败行为之中,‘吃空饷’,是最著名的一项。”

几位重臣,都轻蔑的笑了起来。

“除了抓几个小毛贼,”勒伯夫将军也是一笑,“‘绿营’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抓贼也不能指望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兼职做贼,穿着‘号褂’就是兵,脱下‘号褂’就是匪——根本就是兵匪不分。”

顿了顿,“哦,所谓‘号褂’,是指他们的‘军装’——如果那也能叫‘军装’的话。”

皇帝陛下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中国政府确实有可能将广西、云南的部分‘绿营’派往越南,不过,陛下,就‘绿营’的那点儿战斗力——我的意见是,忽略就好。”

皇帝陛下的笑意,在脸上微波荡漾。

郎东元帅凑趣,“事实上,不忽略也不行——我听说,就算接到了开拔的命令,‘绿营’也未必就上路了,他们一向是不给够‘开拔费’就不挪窝的——看不见银子,谁说话也没有用,哪怕是圣旨呢!”

顿了顿,“如果中国政府手头不宽裕的话,很有可能,我们严阵以待,可是,等来等去,等不到中国人的援兵——如果中国人的援兵是‘绿营’的话。”

重臣们再次轻蔑的笑了起来。

“中国人还有临战就地招募新兵的惯例,”勒伯夫将军说道,“可是,陛下睿见,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未经任何正规的军事训练,就被推上了战场,能发挥些什么作用呢?”

“还是有些作用的——”这次说俏皮话的是福尔德,“可以尽快的消耗掉中国政府本就不宽裕的军费嘛!”

“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御前会议的气氛,愈来愈轻松活泛了。

这时,“副皇”鲁埃咳嗽了两声,笑声止住了。

“中国有一个半师的兵力——”拿破仑三世问道,“那,我们呢?”

“回陛下,”勒伯夫将军说道,“派往中国的陆军的大部,都将投入北圻的攻略——攻克升龙之后,一路向北推进——嗯,大约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吧!”

“这么说来,”拿破仑三世说道,“法、中军力之比,基本上就是一比一喽?”

“呃,差不多吧……”

踌躇了一下,勒伯夫将军说道,“回陛下,是这样子的——中国国防军的师的建制,比我们的略大些,一个半师,大约是两万到两万五千左右,嗯,法、中军力之比……大致是三比四的样子吧!”

如果是“一比一”的话,未免又有些显不出俺的“挑战”的难度了。

朗动元帅摸了摸白胡子,说道:“‘升龙事件’,中国人的兵力,二十倍于我;又埋伏于先,打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这才勉强迫使我军投降——”

顿了顿,“饶是如此,我们给中国人造成的损失,也超过了自身的损失——毙一千余人,伤二千余人!”

“中国人的兵力,二十倍于我”、“我们给中国人造成的损失,超过了自身的损失”,这些情资,都来自于交趾支那总督府的报告,实话实说,御前会议在座诸位,并非每个人都百分百相信报告里的数据,可是,彼此默契,台面上,都接受交趾支那总督府的说法,如果“引用”,也都是原文照搬、一字不易的。

“如今,”朗东元帅继续说道,“我、敌军力,彼此接近,我军又以堂堂正正之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中国人再也没有耍花招的机会了!因此,我相信,这一回,我军必将取得碾压式的胜利!”

“是的!”勒伯夫将军立即桴鼓相应,“我也有和元帅相同的信心!”

会议的气氛开始高涨了。

“我虽然不是军人、不懂军事,”福尔德说道,“不过,也看的出来——只要击败北圻的中国军队,乘胜攻入中国境内,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到那个时候,就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法兰西帝国的勇士们高歌猛进的步伐了!”

这种“诗意”的表述,最为拿破仑三世所爱,他点了点头,说道: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以越南为首攻方向,恢复沱灢之后,立即北上,越过顺化,进攻升龙!攻克升龙之后,一路推进,最终攻入中国本土!”

三位军人——郎东元帅、勒伯夫将军、黎峨将军——齐声说道:“是!谨遵陛下意旨!”

“越南的战事,”拿破仑三世说道,“以及其后——进入中国境内之后的战事,似乎……陆军出的力,要多一些——不过,海军也不必闲着嘛!攻克升龙之后,海军在越南的任务,就算告一段落,除留下一部维护越南沿海的后勤线外,其余主力,可以腾出手来,大举北上了!”

哦?

黎峨将军眼睛一亮。

“将军,”拿破仑三世郑重说道,“彼时,你的舰队,可以照你原先的设想,去捕捉中国舰队的主力,以求决战!”

微微一顿,“如果能够歼灭中国舰队的主力,就算没有后续的登陆,也总是好的!——可以给中国政府施加更大的压力嘛!”

“是!”

“咱们海、陆并举,两条腿走路,两边儿都不耽误!”

“呃……是!”

“还有,”拿破仑三世笑了一笑,“我认为,陆军、海军,可以来一个比赛嘛!看看谁先收功?——哎,这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嘿嘿,哪条腿走的更快些——还说不好呢!”

黎峨将军再次响亮的答了一声,“是!”

勒伯夫将军也皮笑肉不笑的,“是!”

“战争的大方向、大次序,”皇帝陛下继续发布指示,“既然已经确定了,指挥官的人选,就要尽快定了下来——陆军的、海军的,都要尽快了!”

“是!”

“是!”

“好吧,”拿破仑三世说道,“中国的事情,暂时就这样了——”

转向莱昂内尔,“意大利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呀?”

意大利?

哦,是这么回事儿——

关于西班牙新国王的人选,法国最属意者,自然是伊莎贝拉二世之子阿方索亲王,法国驻西班牙大使多次游说西班牙摄政团,并“以敝国皇帝陛下的名义”,替阿方索亲王指天誓日:登基之后,不但绝不会报复,且依旧任用普里姆、塞拉诺执掌国政。

塞拉诺有些犹豫,普里姆则坚决不干,并放出话来,“阿方索亲王做西班牙国王的唯一途径,就是法国拿大军送他回国,我若战败,死也好,活也好,自然都拦不住阿方索亲王接他老娘的位子——你们就看着办吧!”

看普里姆斩钉截铁的样子,法国人只索罢了。

想一想也实在不怪得人家——人家脑袋別在裤腰带上,推翻了女国王,转头又请王太子“复辟”?

焉有是理?

不管你现在怎么拍胸脯,人家也没法子相信,你登基之后,真的“绝不会报复”啊!

至于“依旧任用普里姆、塞拉诺执掌国政”——嘿嘿,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再者说了,普里姆、塞拉诺反对的,并不是法国,政变之后,法国在西班牙的利益,不但没有受到任何侵害,还得到了特别的保护;他们反对的,只是本国的波旁王朝,跟普鲁士人走得近,一度准备迎立德意志的王子做国王,应该只是为了争取外援,杜绝波旁王朝复辟的可能性。

如果法国真的拿大军送阿方索亲王回国,就会将西班牙的自由派彻底的推向普鲁士,殊为不智。

再者说了,目下,法国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另派一支兵,去西班牙瞎折腾了。

于是,法国不再坚持原议,经过西、法、普三方密集磋商,最后决定,从意大利王室中,找一位王子,来做西班牙的新国王。

法兰西、普鲁士两家,虽然彼此大眼瞪小眼,差一点儿就要老拳相向了,但意大利和法、普的关系,却都很好——意大利和法国、普鲁士都结过盟。

而且,对阵的敌人,都是奥地利。

意大利和法国结盟,是意大利独立战争时候的事儿。

意大利本在奥地利的治下,要统一、要独立,就得去怼奥地利,可是,意大利一盘散沙,如果没有强大的外援,根本不用指望怼得翻奥地利,于是,就跑去求法国。

当然,拿破仑三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他帮意大利,是有条件的——意大利独立之后,将萨伏伊和尼斯两块大肥肉,割给了法国。

至于意大利和普鲁士结盟,是“七星期战争”的事儿,前文多有提及,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因此,意大利人做西班牙的国王,法国、普鲁士都是能够接受的。

不过,您们能接受,不晓得意呆利自个儿,能不能接受呢?

“回陛下,”莱昂内尔说道,“我们——还有普鲁士——和伊曼纽尔二世都沟通了好几次,不过,他还是犹豫的很。”

拿破仑三世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天上掉下来个西班牙国王,叫他们家捡着了——还不赶紧走马上任,磨磨蹭蹭些什么呢?”

莱昂内尔笑了一笑,说道:“伊曼纽尔二世说,西班牙是欧洲最大的一个烂摊子,可不好收拾!财政稀烂,八面漏风,自由派、保守派势不两立——不定哪天又打起来了!这个西班牙国王,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味道不好受啊!”

顿了顿,“再者说了,大权都在摄政团手里,新国王就有心除旧布新,也无能为力呀!”

拿破仑三世一声冷笑,“他那几把刷子,还想跑到西班牙去‘除旧布新’?想多了吧!——西班牙是烂摊子,他的意大利,就不是烂摊子了?”

顿了顿,“你去跟他说,不拘他哪个儿子去做西班牙国王——‘垂拱而治’就好!不需要他们去‘除旧布新’!西班牙好也好,坏也好,都不关他的事儿——呃,我的意思是,不需要新国王负什么责任!干的下去就干下去,干不下去就回意大利——他们能有什么损失?只有赚便宜的!”

莱昂内尔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我会立即转致伊曼纽尔二世转的。”

“你跟他说,”拿破仑三世说道,“都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们难道会害他?会害他的儿子?——不可能嘛!”

“是!”

“关键是——”拿破仑三世沉声说道,“夜长梦多!这件事情不赶紧定了下来,德意志人做西班牙国王之议,只怕又会死灰复燃!到时候,咱们真的是要双线作战了!”

众臣都是微微一凛,莱昂内尔朗声说道:“是!谨遵陛下训谕!”

*

第二零八章 好!好!好!

上海,吴淞口。

午正时分,“冠军号”、“射声号”缓缓入港。

码头上翎顶辉煌,冠盖云集,不仅上海、整个江苏的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到了,候迓辅政王的大驾。

其中有:两江总督赵景贤,以江苏藩司身份“护署”江苏巡抚的钱蕴秋,江宁藩司金雨林,人称“万年上海道”的杨坊,江南提督、轩军独立第一师师长刘玉林,以及中外招商局董事利宾、容闳,等等。

钱蕴秋和钱鼎铭一样,都是出身关卓凡的幕府,当年人称“二钱”,赵景贤的两江总督“真除”之后,移节江宁,不能再兼署江苏巡抚了,而钱蕴秋的资历,略逊于钱鼎铭,其实尚不足够接任江苏巡抚的资格,但这个辅政王赖以起家的位子,是绝不可能落在“轩系”以外的人的手里的,于是,关卓凡重施赵景贤署理两江总督、钱鼎铭署理外务部尚书的故技,叫钱蕴秋“护署”江苏巡抚。

“护署”到啥时候涅?——到你够资格“真除”为止啊!

金雨林这个江宁藩司,原在江苏厘捐总局总办的位子上做的有声有色,曾国藩交出江宁,关卓凡要着力消化这块“湘系”的大本营,乃调精兵强将,荟萃江宁,除刘玉林的独立第一师师部移驻江宁之外,还升了金雨林江宁藩司,以为赵景贤的助手——赵景贤风骨嶙峋,雷厉风行,金雨林则“耐繁钜”,为人做事,细致缜密,善于调和鼎鼐,赵、金在一起,是一对很好的搭配。

轩军的体系中,松江军团之外的建制,前头都冠以“独立”二字,刘玉林部是最早“独立”的——松江军团创建伊始,林字团就“独立”了——被留在了国内,没有去美国。

这是一件颇郁闷的事情,因为松江军团回国之后,脱胎换骨,无形之中,没有参加过美国平叛的刘玉林部,在轩军的体系中,就变成了一支“二线部队”,后来混了一个“独立第一师”的头衔,多少算是个补偿吧。

类似的“独立师”,轩军还有两支,“独立”的缘由,则各不相同。

一支是吴建瀛部,因为做了“首都卫戍部队”,在序列上,并入了丰台大营,名义上,不但移出了松江军团,还移出了轩军,吴建瀛的“经制”头衔,也由“丰台大营右提督”而“丰台大营左提督”,最终合左、右为一,成了“丰台大营提督”。

不同于刘玉林部,吴建瀛部暂时没有明确的“独立第某师”的番号——当然,这丝毫不影响辅政王对这支部队的指挥调动。

另一支是展东禄部,也即参加西征的轩军。这支部队,并不止于展东禄“禄字团”的旧部,而是由轩军各部抽调,然后统交展东禄管带,西征战事结束之后,并不归建,整编为轩军“独立第二师”,长驻西北。

“轩系”里头,上海道杨坊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辅政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的嫡系,都是火箭般蹿升,唯有杨坊,辅政王做江苏藩司的时候,他就是上海道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上海道,一步窝儿也没有挪过,为此得了一个“万年上海道”的花名。

这并不是关卓凡不提拔杨坊,而是他根本就无意离开这个“天下第一道”的位子。

事实上,关卓凡的势力扩展的太快,在在都要用人,不止一次提出要升杨坊的官儿,都为他婉谢了。

个中缘由,外人也说不大好。有人说,这是因为,杨坊的官身之外,还是一个商人,他的大部分的生意,都在上海,“高升”到外地的话,生意就照顾不到了——一家之言,姑且听之吧。

码头上“候驾”的要员中,还有一位,也很特别的——以浙江巡抚身份“护署”闽浙总督的刘郇膏。

嗯,又是一个“护署”。

不过,刘郇膏的“护署”闽浙总督,不同当初赵景贤之于两江总督、钱鼎铭之于外务部尚书,亦不同目下钱蕴秋之于江苏巡抚,刘郇膏的资格,是已经足够“真除”闽浙总督的了——轩军体系内,刘郇膏一开始就是大管家的角色;轩军体系外,刘郇膏是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和李鸿章是同年。

某种意义上,刘郇膏的资历,比赵景贤还要深厚——较之于赵景贤,刘郇膏进入“轩系”更早,而且——赵景贤的科名,仅止于乡试得意,比不得刘郇膏的进士及第。

刘郇膏之所以还不能“真除”闽浙总督,是因为闽督一向驻节福州,刘郇膏却还不能就够赴福州的任上,这是因为,中法之战,江南防务的重点,是杭州湾——在浙江巡抚辖境之内,所以,必得这一仗打完了,刘郇膏才谈得上“真除”闽督的。

现在呢,先把这个位子占上了再说!

另一方面,闽督不赴本任,并不影响福建的备战,福建防务的重点,只有一个福州,而福州防务的重点,又只有一个马尾——福州船政所在地,有福州船政大臣张之洞和驻防的轩军一部,足够用了。

再者说了,福建巡抚也不能吃白饭啊。

说刘郇膏“特别”,是因为这里是上海,是江苏的地界,他一个浙江巡抚、署理闽督,“跨界”跑到江苏来迎迓上官,未免奇怪哉也——一般来说,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必要事先请旨,才能离开辖境。

程序自然是全的——刘郇膏到江苏来候迓辅政王,不是“请旨”,是“奉旨”,因为“东南防务,互为一体”,“苏、浙二省,尤为紧密”,辅政王在江苏、浙江期间,苏、浙二省相关职官,要一路随侍,“以备商咨”——也就是说,不但刘郇膏要到江苏来迎候辅政王,到时候,赵景贤、钱蕴秋、金雨林这帮子两江、江苏的,也得跟到浙江去。

除此之外,迎候人群中,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包括各国驻上海的领事,中外招商局、租界工部局的洋董事。

当然,法国人不在其中。

另外,就是身上有功名的江浙士绅的代表了——譬如,“加按察使衔补用道员”的胡雪岩。

等等,等等。

“冠军号”、“射声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靠岸,舷梯放下,军乐奏响。

关卓凡步下舷梯,待部下们行过礼之后,着意同一班外国领事、董事们周旋了一番——他这一回到上海,不是来办外交的,没空儿专门接见、宴请这班洋夷,就靠码头上的这一小段时间同国际友人们“欢叙”了。

这班人中,不止一个,对中国在中法之争上的立场,表达了隐晦的支持,关卓凡一一表示“衷心的感谢”。

欢迎仪式结束,辅政王一行,怒马如龙,离开码头,假座江苏巡抚衙门,召开会议。

这个会,一气开了一个半时辰,随后,辅政王就——回家啦。

清雅街的家里,等着关卓凡的,两位美丽的侧福晋之外,更有一对可爱的子女。

虽然两个孩子的成长,关卓凡都通过照片“分享”了,但及至见了面,方才晓得,人生之美好,其实过于想象。

两个孩子,一般的粉雕玉琢,一般的玉雪可爱,站在一起,十足十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关天杲不过两岁八个月,关晓晓不过刚刚两岁,但已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长大之后,一个帅哥,一个美女——不消说的了!

尤可喜者,两个孩子动作、语言的发达,明显过于同龄的幼儿,关天杲三岁不到,行礼、磕头,像模像样,一句“孩儿给阿玛请安”,虽然是童稚嫩声,却是清清朗朗,虽说不上字正腔圆,可也是明明白白。

关卓凡喜心翻倒,几乎就要伸过手去,一把将儿子捞了过来,举过头顶,打他七八个转儿。

不行,还有关晓晓呢。

关卓凡笑吟吟的看着女儿。

关晓晓这儿,却好像有点儿卡壳,说了一个“阿”字,便打住了,好像忘了那个“玛”字似的,拿起一根小小的指头,送到嘴边,黑水晶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扈晴晴有些着急,在一旁蹲下身子,轻声说道:“额娘都教过你的呀……”

关卓凡笑着摆了摆手,“你别催她——我等得及。”

关晓晓又说了一个“阿”字,还是打住了。

扈晴晴正在着急,突然之间,关晓晓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小笑靥,明媚如春花之绽,紧跟着,两只小手张了开来,清清楚楚的喊了声:“爸爸!”

关卓凡一怔,一把将关晓晓抱了起来,高举过顶,放声大笑。

半空中的晓晓,也“格格”的笑了起来。

扈晴晴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由自主,轻轻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然后,暗暗的透出一口气来。

关卓凡将晓晓放下之后,再次将她抱了起来,不过,这次只用左臂;然后弯腰,伸出右手,将天杲拉了起来,再一蹲身,将儿子也抱了起来,一左一右,儿女双全,大声说道:“好!好!好!”

清雅街的欢声笑语,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告一段落。

*

第二零九章 晴晴,这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辅政王远游归家,今天的晚膳,自然是扈侧福晋亲自下厨掌勺。

烹炸煎炒,正在热闹,一个打下手的丫鬟轻轻的喊了声:“侧福晋!”然后退后半步,向着门口的方向,蹲了一福。

扈晴晴一转头,果然,关卓凡正站在厨房门口,负手含笑。

另一个丫鬟,也立即下蹲行礼。

“厨房好大的油烟,”扈晴晴微微嗔笑着说道,“王爷来做什么呢?——别熏着了!”

“为有源头活水来——”关卓凡笑道,“饭香哪儿来的?就是打油烟中来啊!这个,食色性也——咱们家的厨房,饭香、花香兼备,我倒要给好好儿的‘薰一薰’才好!”

此“薰”非彼“熏”,关卓凡话中的风情,两个丫鬟懵懵懂懂,扈晴晴却清清楚楚,白玉般的面庞,本就被厨火的热力,烘的微微泛红,现在,更加是红云淡染,犹如又多抹了一层胭脂。

“我腾不出手来招呼王爷,”她妙目流波,“王爷自便吧!不过——可不许捣乱!”

“当然,当然!”关卓凡笑着点头,“我懂得规矩的——眼看手勿动嘛!”

说着,走了进来。

见两个丫鬟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扈晴晴乃叮嘱道:“不干你们的事儿,你们干你们的活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关卓凡绕着厨房,转了一圈儿,一边儿微微的抽着鼻子,一边儿“啧啧”有声,最后,在扈晴晴身边站定了,偏着头,看着美厨娘,感叹的说道:“工作的女人最美丽——诚不我欺啊!”

“工作的女人最美丽”——这句话扈晴晴是第一次听到,而且,这个时代,“工作”二字,还有“兴作”和“工程”的含义,因此,扈晴晴怔了一怔,才明白丈夫话中的意思。

两朵红云,又回到了脸上;剪水双瞳,愈发的明亮了。

低下头,轻声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还说你不捣乱!”

顿了顿,换成了正常的音量、语调,“王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啊?若有,就请说吧——”

“我们家晴晴,真正是冰雪聪明!”关卓凡微笑说道,“哎,话说回来,还真是有个事儿,要和你商量、商量呢。”

什么事情,要跑到厨房里来商量?

扈晴晴一边儿转着念头,一边儿看了看两个丫鬟,然后目视关卓凡——意思是,要不要她们回避?

两个丫鬟也反应过来了,立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微带惶惑的看着两位主人。

关卓凡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就侧福晋说的——不干你们的事儿,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既如此——”扈晴晴说道,“王爷就请吩咐吧!”

“是这样子的——”关卓凡说道,“上一回,我答应了婉儿,得空儿了,带她回一趟江阴,替她爷爷扫一回墓——”

微微一顿,“我是一、两年难得回一次上海,这个,赶早不如凑巧,就这一次吧!明儿个一早,我就带婉儿去一趟江阴,嗯,你看——”

扈晴晴大为诧异,也不及细想,略略一转念,说道:“这个事儿,王爷已经说给婉儿听了么?”

“还没有——这不是先来和你商量嘛!”

怪不得要跑到厨房里来商量呢!——不然的话,明儿一早就动身,今儿个,还真未必找的到单独“商量”的机会呢!

可是——

“这个事儿——王爷应该跟婉儿商量才对啊!”

关卓凡微感尴尬,“你是姐姐——还是得先同你商量。”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王爷一定是怕我吃婉儿的味儿吧?”

关卓凡真的尴尬了,“不是,不是!没这个意思!呃……”

“实话实说,我还真有点儿吃味儿呢!”

啊?

“不过,王爷想叫我不吃这个味儿,也容易的很——江阴之行,把我也带上就是了。”

“这……”

“我和婉儿是姊妹,”扈晴晴正色说道,“婉儿的爷爷,自然也就是我的爷爷,我去替老人家磕几个头,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呃——

这可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啊!

扈晴晴、杨婉儿这对“姊妹”,只是同侍一夫的关系,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在宗法社会里,自己亲生爷爷之外,只有丈夫的爷爷算是自己的爷爷,“姊妹”的爷爷,同自己是毫无关系的,扈晴晴对杨婉儿的爷爷,没有任何孝思、祭祀的义务。

何况,扈晴晴贵为亲王侧福晋,杨婉儿的爷爷,却只是一个“乐户”——未经任何的法定手续,替他“除籍”,再追封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彼此身份,云泥有别。

关卓凡大为感动,下意识的想去握扈晴晴的手,可美厨娘嘴上说着话,手上可没停,一会儿刀,一会儿勺,关卓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无从下手啊。

“可是——”他很诚恳的说道,“晴晴,这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王爷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扈晴晴微微摇头,“替老人家上祭,何委屈之有?再者说了,婉儿也替舅舅上过香、磕过头——我这也算是回礼了。”

舅舅,自然是扈晴晴自己的舅舅。

扈晴晴舅舅的骨灰,早就归葬杭州了,不过,在清雅街这儿,她还替舅舅设了一个小小的灵位。

哦?婉儿替你舅舅上过香、磕过头?我倒不晓得。

“好吧,”关卓凡点了点头,“既如此,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咱们跟婉儿说。”

听到丈夫明天要带自己回江阴替爷爷扫墓,姐姐也一同前往,杨婉儿的诧异,犹在扈晴晴之上。

不错,关卓凡确实说过要替她爷爷扫墓的话,包括“咱们俩是夫妻,你的爷爷,自然就是我的爷爷”——那是前年的事儿了。

当时,杨婉儿虽然感动落泪,可是,并没有把丈夫的话当真——就当丈夫哄自己开心好了,若当真了,就是自寻烦恼了!

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

道理是类似的——就算自己是福晋,自己的爷爷,也不是丈夫的爷爷,何况自己只是一个侧福晋?

侧福晋虽然不算妾侍,但到底占了一个“侧”,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对于丈夫来说,依旧算是“底下人”,如果自己的出身贵重些,也罢了,偏偏只是一个“乐户”!

丈夫呢?

位在诸王之上,国朝第一人,叫他去替一个“乐户”扫墓,焉有是理?

“王爷,”杨婉儿的语气中,有明显的惶惑和不安,“这不合适吧………爷爷怎么当得起呢?”

这个话,前年的那个夜晚,杨婉儿也是说过的,关卓凡回应,“哪儿有什么当不起?咱们俩是夫妻,你的爷爷,自然就是我的爷爷”,云云。

关卓凡笑了笑,正要说话,杨婉儿晓得他要说什么,便又抢在里头:

“再者说了,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儿——王爷这一回南下,是‘检查战备’来着,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极宝贵的,断不敢拿这种不相干的事情,耽搁王爷的军国大政,不然的话,爷爷在天之灵,也……”

滞了滞,把“不安”两个字,咽了回去。

事实上,这也是扈晴晴最诧异的地方——过于扫墓这件事情本身。

看“滚单”,关卓凡这一回南下,行程极其紧密,在上海,只呆两个晚上,后天一早,就要去杭州,江阴距上海,虽然不算远,但来回一次,也要一天,就是说,明儿个一整天,都拿来做一件事情——替杨婉儿的爷爷扫墓。

这——

杨婉儿说的确实不错,扫墓不是什么急事儿,早两年、晚两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何以非赶这一次不可呢?

不过,这个疑问,她不好说出来,不然,倒好像不愿意走这一趟江阴之行似的。

“这不是不相干的事情,”关卓凡微笑说道,“再者说了,一码儿归一码儿,耽搁不了你家王爷的军国大政的!”

顿了顿,“就这么定了吧!明儿一早,辰初——七点整,咱们就上路——坐船;当天回来——回到上海的时候,大约天也黑了!嗯,就这样!吃过了饭,你们姊妹俩,稍稍准备一下吧!”

*

第二一零章 祠庙,暴雨,挥舞大刀的老人

第二天早上,来到码头,扈晴晴、杨婉儿不由大出意外——

一班文武大员,居然都在——赵景贤、刘郇膏、钱蕴秋、金雨林、杨坊、利宾、容闳、刘玉林……以及从天津过来的张勇、丁汝昌、田永敏,等等。

两个女人都转着相同的念头:这是来替王爷“送行”的?上海至江阴,不过半日的路程,有什么可“送”的?总不成是……跟了去江阴的吧!

事实是——就是跟了去江阴的。

这就太意外了!

今天办的,是一件私事,且是“私”的不能再“私”的那种,有什么理由,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呢?

如果,拜祭的对象,是辅政王自己的亲生爷爷,也就罢了,下属们跟着拍拍马屁,勉强说的过去,可是,今天要拜祭的,仅仅是一个侧福晋的先人,而且——仅仅是一个低贱的“乐户”!

这个,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合适吗?

呃,好像……只有人主擅做威福,臣下逢君之恶,才会——

不,辅政王绝不是那种“人主”——哦,不对,绝不是那种“上官”啊!

难道,一年半不见,这个人……已经变了?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别的不说,哪个想的到,那位正牌子的福晋,居然做了皇帝,这位王爷,居然成了“皇夫”呢?

这些事情,以“天翻地覆”形容,并不为过,确实足以叫一个人发生某种实质性的改变。

可是——

左看右看,还是不像啊!

一时之间,也想不来那么多,念头还没有转定,赵景贤、张勇等一班文武大员,一一上前,替两位侧福晋请安、敬礼。

本来,扈晴晴、杨婉儿是“内眷”,没有同“外官”见礼的道理,就算要见,也要隔着帘子,不过,轩军体系之内,并不讲究这些,再说,这班“外官”,对于扈晴晴、杨婉儿来说,也都是“故人”,有的,平素就常来常往,譬如利宾,有的,却已数年未见了,譬如张勇,如今再见,却也着实的欢喜。

再譬如刘郇膏,于杨婉儿来说,更有一份极特殊的香火之情——当年,杨婉儿的爷爷的后事,就是刘郇膏一手经理,将杨婉儿由江阴送到上海,也是刘郇膏的首尾,而今日之所以再见,又是因为重返江阴,替杨爷爷扫墓,回首往事,杨、刘二人相对唏嘘,都有说不出的感慨。

唯一的生面孔,只有田永敏。

虽然,“田先生”身材矮小,相貌平庸,说话举止,也平和温顺,毫无威势,颇出两位侧福晋的意外,不过,晓得丈夫对这个日本降人是极看重的,扈晴晴、杨婉儿都很客气,温语慰勉,还特意问了问他夫人、子女的情形。

一行人分乘三条汽船,辅政王同一班文武大员一条,两位侧福晋一条,负责护卫的近卫团一条。

关卓凡没有和妻子同船,是因为要抓紧时间,同下属们继续会议。

这样一来,扈晴晴、杨婉儿也就没有机会,询问丈夫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的用意了——当然,就算夫妻同船,这个问题,也未必就好随便出口的。

不过,经过讨论,两个女人大致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大约就是为了“继续会议”,才叫赵景贤、张勇他们跟过来的吧?——不然,明儿一大早,就要离开上海了,哪里还有时间会议呢?

不是说“耽搁不了你家王爷的军国大政的”吗?大约就是这么个“一码儿归一码儿”法儿吧!

好吧,勉强说的通。

虽然心里存着诸多的疑惑,不过,她们俩出一趟远门,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嫁给关卓凡之后,扈晴晴回过两次杭州——都是为了舅舅,一次归葬,一次扫墓;杨婉儿回过一次江阴,为爷爷扫墓,除此之外,她们俩就没有离开过上海。

这一次,正是阳春三月时节,姊妹俩在装潢精致的船舱内,浅斟低语,时而感叹,时而欢颜,笑中隐约藏泪,窗外,碧水泛波,岸上,桃红柳绿,落英缤纷,这样的时光,也真叫人……心神荡漾。

到了江阴,县令、县丞、主簿等当地职官,早已候在码头上伺候差使了,车骑也都备好了。

上船的时候,上海的天儿,虽然有云,大致还算晴天;下船的时候,江阴的天儿,却是阴的,还隐约的飘着几根雨丝儿。

江阴县正堂名叫吴永,扬州人,给辅政王行过礼之后,悄悄的向图林说道,“请军门的示下,王爷和侧福晋,要不要先小憩……”

话没说完,就叫图林打断了,“贵县不必费心了——这就过墓园去吧!”

“呃……是!”

杨婉儿爷爷的“墓园”,在砂山脚下,拢共不过两丈见方的样子,实在也算不得正经的“墓园”,不过,小归小,却十分精洁,青石铺地,几乎一尘不染,上面只有三、五片落叶——一看就是有专人照应的样子,甚至,天天有人打扫清理,也不出奇。

墓园之内,几乎不见一株杂草。

旁人也不觉得什么:杨侧福晋爷爷的墓园,自然不能没有人照应,就算清雅街没派专人打理,江阴县也要上杆子巴结啊!

坟前的碑文,十分简单,正中一行,“显祖考杨公讳保山老大人之灵”,左下一行,“孝孙女百拜叩立”,此外,再没有别的花样了——生卒年月、立坟日期,统统欠奉,墓志铭什么的,更加是没有的。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爷爷的生辰,杨婉儿自己也是不晓得的,墓碑上面,不能只有忌日,没有生辰,索性就都不写了。

立坟、立碑,也不是同一天的事儿——中间隔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爷爷下葬的时候,兵荒马乱,只有一个坟包、一块木牌——这对于当时还是“乐户”身份的杨婉儿来说,爷爷有了正经的棺木、正经的墓地,已经是彼时的关大帅给予的天大的恩德了;这个小小的墓园,是她做了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姨太太之后,拿自己的梯己,重新修葺的。

所以,立坟的日期,也不写了。

至于墓志铭,更没什么可写的——杨保山的身份,低贱而敏感,也不晓得该如何形诸笔墨?

一众文武大员,以及江阴县的“地主们”,都站在墓园之外——算是“观礼”吧。

墓园之中,只有辅政王和两位侧福晋,以及随侍的两个丫鬟——扈晴晴和杨婉儿一人带了一个。

摆好果品、香炉之后,两个丫鬟也退到了一边儿。

杨婉儿第一个行礼,先上香,然后,三叩首。

扈晴晴次之,一模一样的次序、动作,上香、叩首。

最后是关卓凡。

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够向杨保山下跪,上香之后,长揖为礼,如是者三。

杨婉儿自个儿行礼的时候,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看扈晴晴行礼的时候,泪水已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待到关卓凡行礼的时候,终于无可自抑,隐约的啜泣起来。

砂山脚下,风过树梢,一片静谧。

礼毕,关卓凡看向杨婉儿,温和的微笑着,“你要不要同爷爷再待一会儿?”

杨婉儿确实很想“同爷爷再呆一会儿”的,可是,难道能够叫丈夫和一班文武大员们在一旁干等着自己不成?

她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强笑道:“不必了——这已经很好了——咱们这就走罢!”

出了墓园,关卓凡停下脚步,看了看天空,自失的一笑,转过头,对刘郇膏说道:“松岩,咱们上一回来这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天儿?”

上一回?

刘郇膏一怔,脑海中随即出现了一连串画面:祠庙、暴雨、挥舞大刀的老人……

他心中猛地一跳,赶忙答了一声,“是!王爷的记心真好!”

*

第二一一章 万死孤城未肯降

“这个记心,没法子不好啊!”关卓凡悠悠的说道,“那一次,下了那么大的雨!”

顿了顿,转向杨婉儿,微笑着说道,“嗯,不晓得,今儿的天儿,会不会也像那一次那样,突然就下起大雨来呢?如是,可就是‘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住’了!”

丈夫做如是说,似有深意可是,“深意”何在?

杨婉儿还在转着念头,不晓得该如何回话,扈晴晴已是灵台明澈,把话头接了过去,“王爷,如果我没有记错就是那一次,因为避雨,王爷才邂逅了妹妹是吧?”

关卓凡含笑点头,“是!”

“英雄气概美人风,”扈晴晴抿嘴儿一笑,“倒是佳话一段呢!”

顿了一顿,“哦,避雨的地方,是一座祠庙是吧?”

“是!”

“这座祠庙,就在这座砂山上是吧?”

“是啊!”

“既如此”扈晴晴用微带央求口吻的说道,“赶早不如撞巧,王爷带我们姐儿俩,故地重游一回,可好?”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看向杨婉儿,“妹妹心里,必定也是想的,只不过,她自个儿不好说出口来唉,那座祠庙,可算是她幼时的家了吧!”

说的这儿,轻声问道:“对吧,妹妹?”

杨婉儿心有所动,臻首低垂,轻轻的“嗯”了一声。

扈晴晴转回关卓凡,“就是不晓得,走这一趟,会不会耽搁王爷接下来的行程呢?”

“这倒不至于”关卓凡微笑说道,“祠庙离这儿没多远,花不了多少辰光的。”

转向刘郇膏,“松岩,此祠固然是杨侧福晋的‘故地’,其实也是你和我的故地,咱们就‘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刘郇膏已经隐约猜到了辅政王的“深意”,可是,这层“深意”,实在太过惊人,他也没有十足把握,是否真的猜准了王爷的心思?心跳不由就加快了,定一定神,欠一欠身,朗声回道:“是!”

关卓凡转向赵景贤,“竹兄,一起吧如何?”

赵景贤亦欠身答道:“是!”

辅政王招呼一声,只不过客气招呼也好,不招呼也好,下属们自然都是要“一起”的。

其实,赵景贤也已看了出来,辅政王江阴之行,多半另有深意,不过,他的智慧,虽不在刘郇膏之下,但毕竟没有刘郇膏和辅政王夫妻那一段共同的经历,因此,还没有想到刘郇膏已想到的那一层“深意”上去。

砂山只是一个丘陵,山麓部分,道路尤其平缓,车骑都行得,不过半刻钟,一座小小的庙宇就在望了。

果然,离杨侧福晋爷爷的墓园没有多远。

突然之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赵景贤的脑海,他不由失声说道:“这不是阎丽亨的”

打住。

并辔而行的刘郇膏接口说道:“不错,正是阎丽亨的祠馆!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纯皇帝的圣谕准建!”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好像故意要叫别人听清楚似的。

晓得辅政王同杨侧福晋的“佳话”的人很多包括他俩邂逅于江阴的某座庙宇;可是,晓得这座庙宇是供奉哪一路神明的,却少之又少即便在“轩系”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晓。

赵景贤就不晓得虽然他是“轩系”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实在是这座庙宇的神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当事人能不提就不提关卓凡、杨婉儿只跟扈晴晴一人说过,刘郇膏则没有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说过辅政王和杨侧福晋的第一次相会,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庙宇里?

另一方面,两百年过去了,江阴之外,晓得阎应元事迹的人,已经不算多了;晓得砂山山麓,还有一座小小的奉祀阎应元的庙宇的人,少之又少了。

这也就是赵景贤渊博敏锐,非常人可及,才有这样子的醒悟,换一个人,即便进了庙门,大约还是懵懂的。

随行众人之中,心头掀起波澜的,不止赵景贤一个,亦不能不想:王爷此举,真的仅仅是“故地重游”吗?

守祠人已经接到了县主簿的通知,在庙门口相候,望见辅政王一行的车骑,赶紧跪了下来。

这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身材瘦小,须发皆白,一眼看上去

呃,倒是同当年的杨保山有些相像呢!

关卓凡走上前去,“老人家请起!祠主早登仙界,在这里,你我生者,不必讲究尘俗的礼节。”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伸出一只手,去扶老人。

另一边厢,杨婉儿急趋两步,不声不响的搀住了老人的另一只胳膊。

在场众人,目光都是一跳,县主簿赶紧说道:“这位是侧福晋!”

辅政王亲自来搀自己,老人已经浑身打颤了,斜侧里又杀出来一个年轻美貌的贵妇人,更叫他蒙了圈儿,待听了主簿的话,双腿一软,又跪下了。

进了大门,迎面是一块石碑,可是,上面空空空如也,竟是一块无字碑。

张勇嘀咕,“这是什么?照壁不像照壁,碑不像碑的……”

吴永赔笑说道:“回爵爷的话,碑文在碑身的背面。”

这可奇了。

转了过去,果然,碑的背面有字。

细看,是一首七绝:

腐胬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

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落款“江阴女子题”。

所有人包括张勇、刘玉林、图林等一班军人都感觉到了诗中的森森之气,院子里的气氛,立时就沉降下来了。

这个“江阴女子”的落款,也很奇怪。

这是一座很小的祠堂,面阔三间,没有配殿,贴着院墙,有游廊同大门相连,“正殿”两侧,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整座祠堂,拢在一起,不过五间屋子。

关卓凡对着碑文,凝眸片刻,转过身来,“进去罢!”

进入正殿,倒比想象中的略轩敞些应该有一个后抱厦。

居中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斜飞,目细长而曲,面赤有须,神情威严。

第一个说话的,还是张勇,“哎,这个模样,很有点儿关云长的意思嘛!”

他的话,多少带一点儿说笑的意味,话音刚落,关卓凡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张勇这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同殿内的气氛,颇不相宜,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

赵景贤沉吟了一下,说道:“阎丽亨神像的形貌,大约是依据韩慕庐的《江阴城守纪》塑造的吧?”

韩慕庐,韩,康熙年间,殿试第一,官至礼部尚书,慕庐是他的别字。

吴永对赵制台的渊博十分佩服,“是!”

“不过,”刘郇膏接口说道,“邵子湘著《阎典史传》,‘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同韩慕庐的记述,还是颇有差别的。”

邵子湘,邵长蘅,子湘是他的字,康熙年间入太学,应顺天乡试,后入苏抚幕,以古文辞著名于世。

好家伙,刘抚军的渊博,也不是盖的。

赵景贤点了点头,“是其实,若说逼肖祠主,大约还是《阎典史传》胜《江阴城守纪》一筹的。”

关卓凡略略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江阴城守纪》载,阎丽亨‘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又云‘外兵望见,以为天神’,我想,大约就是因为这桩事迹,后人想象阎丽亨的形貌,便成了‘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了。”

哎呀哎呀,辅政王才是不得了呀!

关壮缪,即关羽,死后谥“壮缪”。

张勇心想,你们几位读饱了书的,兜来转去的,到了了,不还是说这尊神像造的像关云长么?哼,有什么呀?我可是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景贤、刘郇膏则齐声说道:“王爷睿见!”

“不过,武而不遂曰壮,名与实爽曰缪,”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壮缪’二字,实在算不得什么佳谥!嘿嘿,后主不肯替他这位义叔遮掩,倒也有趣啊!”

顿了一顿,“江阴蕞尔之地,弹丸之城,如果交给关羽,二十万大兵压境,他守得住八十日么?我看,韩慕庐拿阎丽亨拟于关壮缪,自以为美誉,其实是看小了阎丽亨!”

此言一出,群相耸动。

关羽可是“武圣”!照辅政王的说法,这位“武圣”,非但名实不副,阎应元的本事,更远在“武圣”之上了?

这个评价,可真是

高!实在是高!

不过,不管阎应元有多大的本事,可是都用在了对抗大清上头的呀!

这个

咳咳,咳咳。

至此,辅政王的“深意”,已经隐约浮出水面了。

赵景贤按捺住激越的心情,说道:“王爷此说,委实是公允持平之论!关羽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不过,千载之下,得享大名,为人尊崇,主要还是因为‘忠义’二字,至于军事上,是否算是第一流的人才,实在是很值得商榷的。”

关卓凡微微点头。

转过身来,面对神像,过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其实受阎丽亨惠甚重没有他的这座祠馆,我如何能够邂逅杨侧福晋?没有他的庇佑,轩军从长毛手中克复江阴,也未必就能收功如斯之速!”

舒一口气,“上一回,就想有所致礼,可惜阴差阳错,未能尽意,今天若再不顾而去,于公于私,都太无礼了”

微微一顿,“请香!”

虽然都有了预感,但辅政王真的说出“请香”二字,一屋子的人,还是觉得不大真实

辅政王真要祭奠阎应元?

祭奠这个杀了大清兵四万余人的前明典史?

*

第二一二章 惊世一祭

阎应元这座祠庙,确实是“奉旨准建”的,理论上来说,谁都可以上祭,自然也包括咱们的辅政王,可是——

第一,不能把“准建”当成“敕建”。

打个不大恰当的譬喻,所谓“准建”,不过是说,给你发张营业执照,从此之后,你可以合法经营啦——较之“敕建”,二者区别之大,犹如民营加油站之于“三桶油”。

政府总理视察“三桶油”,天经地义;可是,跑进路边一个小小的民营加油站,想干什么呢?

第二,一定要了解这个“准建”的背景。

当年,江阴城破之后,屠戮极惨,几乎到了老少无遗的地步,打那儿之后,整个江阴地区,都对清廷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不出仕,不应举,以为沉默的抗议,朝廷百般劝诱,皆无如其何。

直到乾隆二十四年,高宗下旨,准为阎应元在江阴修祠,这个中央、地方尴尬对峙的局面,才算告一段落。

某种意义上,朝廷的这个“准建”,是被迫的,究其竟,只是给对峙双方搭了一个台阶——好了,各退一步,别再犟下去了!

说的再明白些,这座小小的祠庙,对于朝廷和江阴来说,仅仅是一个和解的由头——事实上,即便没有这座祠庙,双方也不可能永远对峙下去,问题只在于,选择一个什么双方都能够接受的由头来“破局”罢了。

“准建”归“准建”,一切工费,包括日后的维护,都不是出自公帑,而是出自“公所”——即由地方士绅集资。

当然,江阴富庶,小小一座祠庙,所费有限,并不在话下。

祠成之后,一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过任何官方的祭祀活动,只由守祠之人,年节之时,做简单的供祭。

实在也不晓得该如何做官方的、正式的祭祀——别的不说,单是这个祭文,就不晓得该怎么写?

来自民间的香火,也很单薄。

原因并不复杂,阎应元的身份、事迹,实在太过敏感了,人们会不由自主的自我设限——我去祭奠阎丽亨,会不会被人说成“心怀前朝”?如是,虽然台面上不会有人以此相责,可是,背地里,官府会不会因此而给我穿小鞋?“心怀前朝”的印象一旦坐实了,出仕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用指望了。

所以,这座祠庙,对于朝廷和江阴来说,都仅仅是一个摆设。

现在,辅政王——位在诸王之上、国朝第一人——要替阎丽亨上祭了!

这个,这个——

殿内不止一人,感觉自己的三观有些不大稳当了!

辅政王说他“受阎丽亨惠甚重”——确实,辅政王和杨侧福晋,是在这座祠庙中相遇的,可是,把这桩姻缘,算成阎应元的功劳,是不是太勉强了些?

又说什么“没有他的庇佑,轩军从长毛手中克复江阴,也未必就能收功如斯之速”——辅政王一向讲究西学,什么时候信了这套冥冥渺渺的东西?

有人甚至暗自嘀咕:就算阎某人真的“灵验”,是不是肯保佑大清兵打长毛,怕也难说的很吧?

嘿嘿。

但辅政王“请香”二字既出,何人敢磨磨蹭蹭?守祠的老人哆哆嗦嗦的点燃了三支香,交给县主簿,县主簿再恭恭敬敬的递到了辅政王的手上。

关卓凡接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个县主簿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

一众下属,退向两旁,关卓凡双手持香,缓步走到殿中央,转过身来,正面神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辅政王身上。

青烟袅袅,隐约明暗。

“后辈末学,辅政关氏,”关卓凡朗声说道,“谨以馨香一束,达诚申信,致祭于阎忠烈神将军灵前——”

辅政王一开口,就很有特色了:一是自称“后辈末学,辅政关氏”——自谦之余,自占身份;一是以“阎忠烈神将军”称呼阎应元。

高宗“准建”阎祠的同时,将江阴城守的三位主将——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分别赐谥“忠烈”、“烈愍”、“节愍”,陈明遇的“烈愍”、冯厚敦的“节愍”,尚多少有一层“惜其未识天命,议其梗化之非”的意味,但阎应元的“忠烈”,却是堂皇正大,无可挑剔,显示朝廷和解的诚意,确实是十足十的。

而“神将军”,则是民间对阎应元的称呼,辅政王将官方的谥号和民间的俗称,揉在一起,倒也别致。

“《尚书》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关卓凡声音清越,“卓凡则以为,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各为自主?

这……

“当乙酉之时,胜国天下,亡于李闯,本朝入关讨贼,率土归仁,大人先生,熠耀景从!”

乙酉,即一六四五年;“胜国”,不是胜利之国,刚好相反,败亡之国才称“胜国”,也即本朝称前朝为“胜国”,隐含“为我所胜之国”之意。

至于“大人先生,熠耀景从”,讥讽的意味,就很重了。

“江阴,弹丸下邑;典史,微秩末吏,然忠烈神将军从新朝革命之余,为故国回天之举,奋臂于虮虱编氓之中,啸傲于江头片壤之上,独膏二十四万大军之斧钺,树立卓然,前后凡八十一日!其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百年之后,尤令人不能安坐——”

微微一顿,“我高宗纯皇帝读史至此,扼腕掩卷,怅然太息!”

这一段,“弹丸下邑”、“微秩末吏”、“虮虱编氓”、“江头片壤”,无不点明江阴抵抗力量的卑弱,如是,才有“独膏二十四万大军之斧钺,树立卓然,前后凡八十一日”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至于“不能安坐”以及“读史至此,扼腕掩卷,怅然太息”的,其实是关卓凡自己;不过,这个锅,扣到高宗的头上,想来亦无不可——反正,赐谥、建祠,都是高宗手上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关卓凡含蓄的指出,高宗纯皇帝早就替阎应元“平反”啦。

“明季纲常节义,诚所难言;其掌国柄者,无论贤愚,皆固步自封,以邻为壑,视友如仇,若匪此,列郡何至望风披靡,王师何至势如破竹?”

“而以忠烈神将军之区区,非独能顾纲常、思节义,更以置锥之地,劳百战雄师,反复无功,则忠烈神将军之忠、之能,光烈千秋矣!”

“或谓忠烈神将军愚甚,卓凡则谓忠烈神将军忠甚、烈甚!或谓忠烈神将军事不忍传,卓凡则谓岂忍不传?或谓当讳、当讳,卓凡则谓此一时、彼一时,何讳之有?且圣朝宽大,国史褒忠,锡微臣以通谥,许士民以祠祭,岂曰仇之?直甚予之!”

“发烈士之孤忠,彰圣朝之盛德,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此其时矣!”

“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

听到这儿,殿内众人无不心神激荡——

“题眼”出来了!

“辛酉以来,筚路蓝缕,生聚教训,吐故纳新,中国面目焕然,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亦必欣喜!”

咦,“辛酉以来”什么的,不是对法兰西宣战诏书里的话吗?

是滴,下头还有呢。

“然有法兰西国,自恃力强,以横逆加我,想我中国虽为至热爱和平之国度,我华夏却为至坚忍果敢之族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法夷无知,晓乙酉之江阴事乎?晓神将军之忠烈乎?十万编氓,犹不可侮,况我四万万华夏赤子,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

“卓凡不才,领衔军机,辅政王事,深知铁石虽坚,非淬火不能成钢,中国非有此一战,不能为东方巨擘,比肩泰西诸强,屹立世界之林,则此役为我华夏淬火之役,明矣!”

“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则全捷可期!盛世可待!”

“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其佑我中华矣!”

“呜呼哀哉!尚飨!”

*

第二一三章 江山如此多娇

滚雷经天,心动神摇。

语毕,关卓凡举香过顶,长揖到地,如是者三。

然后,走上前去,将三支香插在神像前的香炉中,退后两步,双腿并拢,对着神像,再敬了一个军礼,这才走到一旁,让出了殿中央的位置。

嗯,这是“接下来该谁了”的意思吧?

扈晴晴和杨婉儿对视一眼,姊妹俩心意相通,扈晴晴转向守祠的老人,“老人家,请香吧!”

老人哆嗦了一下,赶紧去点了六枝香来,待要递给两位侧福晋时,犹豫了,惶惑的看了看县主簿,意思是,由我递给侧福晋,合适吗?

第一,身份卑微,第二,男女有别——由我来递,会不会冒渎了两位侧福晋?

县主簿怔了一怔,也反应过来了。

可是,若说“男女有别”,俺来递,一样是“男女有别”啊!

哎,侧福晋的侍女在哪里呢?

侍女也是女子,也“男女有别”,不过,到底是下人,没有什么大关系。

正在找侧福晋的侍女呢,辅政王说话了,“给我吧!”

说着,将守祠人手中的香接了过来。

老人的手,哆哆嗦嗦的,手里的香,差一点儿就拿不稳了。

扈晴晴、杨婉儿双手持香,走到殿中央,并肩而立,默祷片刻,举香过顶,躬身致礼,如是者三。

当然,她们两个的动作的幅度,没有关卓凡的那么大。

两位侧福晋退开之后,赵景贤看向同事们,“松岩、克山、次章,该咱们了吧?”

刘郇膏、张勇、丁汝昌同时点头。

殿内诸大人先生,文以赵景贤、刘郇膏地位最高,武以张勇、丁汝昌地位最高。

当然,这个“咱们”,不止于赵、刘、张、丁四位,卫兵之外,殿内但凡有官身的,统统在其列,包括算不上“大人”的几位地主——江阴县的县令、县丞、主簿。

这就热闹了。

县主簿帮着守祠人一块儿点香,然后一一派发,一人三支,最后,他自己也拿了三支香,站到人群的最后。

殿内空间狭小,赵景贤、刘郇膏、张勇、丁汝昌四个,并肩站在第一排,其余的人,就无所谓位次了,也不能分什么文左武右,不过,人人肃立,气氛还是庄严的。

心情激越的赵景贤,本来是很想步武辅政王,也口占一篇祭文的,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辅政王这一篇雄文,绝非心血来潮,出口成章,而是事先拟就,反复雕琢,一字一词,皆具深意,不可轻替,赵景贤自问没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而阎应元的祭文,又是天底下最敏感的文字,一字一词,错忽不得,仓促之间,实在不敢效颦——

再者说了,也不能抢辅政王的风头啊!

不过,也不好像两位侧福晋那样“默祷”。

殿内文武,以张勇爵位为最高,不过,武不压文,特别是祭祀这种事情,一定是文官领衔的,所以,如果有什么祭词要念,一定是出于文官地位最高者——即赵景贤之口。

于是,赵景贤举香过顶,朗声说道:“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佑我中华!”

这是辅政王祭文的倒数第二句;“呜呼哀哉!尚飨!”是套语,所以,“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其佑我中华矣”,就是整篇祭文事实上的最后一句。

话音一落,余者齐齐高声说道,“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佑我中华!”

殿内空间狭小,这句话十数人一起大声念了出来,轰轰然,梁柱之间,回响不绝。

其情其景,犹如后世入党、入籍、就职之领誓、宣誓。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事实上,说出那句“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佑我中华”之前,赵景贤和同事们,彼此并没有任何的明示、暗示,这个时代,也没有“领誓、宣誓”一说,但“佑我中华”一出口,殿内其他十数人,自然而然,就“忠烈神将军在天之灵”了。

赵景贤,“呜呼哀哉!尚飨!”

余者,“呜呼哀哉!尚飨!”

然后,齐齐举香过顶,长揖到地。

如是者三。

至此,礼成。

神像前的香炉里,五、六十支香,插的满满的,青烟缭绕,阎应元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了。

阎祠落成以来,一百余年了,大约再没有哪一天,如今天这般香火鼎盛了吧?

“好了,”关卓凡微笑说道,“心意已尽,不便再打扰了,咱们这就去罢!”

下属们立即让出殿中的通路。

关卓凡举步,两位侧福晋跟上,走到殿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侧后“噗通”、“噗通”两声。

回头看去,县主簿和守祠人,跪在地上,上身低伏,几乎匍匐在地,看不见脸,背脊不断抽动,已哽咽不能言了。

他们两个,忍到现在,终于不能自控了。

江阴县的县令、县丞,都不是本地人,不过,主簿是本地人。

守祠人就不必说了。

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温言说道:“请起!”

顿了顿,“对了,有一件事情忘记和你们说了——阎丽亨的这座祠馆,日常虽有维护,但时过多年,已是颇为破旧了,杨侧福晋籍隶江阴,幼时又托庇于此,香火之情甚重,因此,嗯,这个,捐资白银五千两,以为祠馆修葺之资。”

说着,看向杨婉儿。

杨婉儿立即说道,“是!”

转向江阴县的几位,“心意菲薄,请勿见弃。”

小小一座祠庙,五千两银子,就不是什么“修葺”,而是“重修”,甚至“扩建”了。

吴永和县丞,躬身致谢,地上的主簿和守祠人,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出了殿门,众人都不由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雨丝已断,天已放晴,太阳探出了云层。

殿内光线昏暗,这一内一外,一暗一明,反差甚大。

再看向院子里的那块石碑,“江阴女子”那首七律,其中的森森之气,似乎也没有那么重了。

走出大门,关卓凡抬起头来,看向山顶的方向,过了片刻,自失的一笑,说道:“松岩,你还记得,当时,我是怎么评价江阴城的攻守的吗?”

刘郇膏一怔,辅政王说的“当时”,自然是指“上一回”造访阎祠那一天的事儿。

他仔细的想了想,说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王爷是这么说的,‘江阴城是舟形,南首北尾,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城破;如果拦腰一击,陈承琦一定挡不住!’”

陈承琦,当时江阴的太平军守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松岩,你的记心真好!不错,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顿了顿,“不过,说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原本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下属们都颇出意外,刘郇膏:“那,王爷?——”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关卓凡微笑说道,“江阴的城墙,围城了一个长条状,南北长,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名长腰美女,俯伏于地——”

啊?

“集中气力,照着腰眼,猛击一拳,”关卓凡继续说道,“这位美女,一定承受不了。”

“哈哈哈哈!”

张勇第一个放声大笑,别的人,也都忍不住莞尔,原本凝重激越的氛围,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扈晴晴和杨婉儿的脸上,都不由生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大伙儿笑笑就过去了,唯有张勇,兀自在那里“哈哈哈哈”。

关卓凡:“张克山,你给我悠着点儿!”

张勇这才闭上了嘴巴,很用力的抿着嘴唇,那个样子,颇为辛苦,好像随时都可能再次暴笑出声。

“我想着,”关卓凡继续说道,“关大帅说话,自然不好随便扯到美女的身上,于是,出口之际,改成了‘舟形’。”

刘郇膏忍着笑,“是!”

顿了顿,“王爷,要不要登临山顶,一览江阴全貌?——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关卓凡微微摇头,“没有时间了——留待以后吧!”

极目山野,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想一想,就拿美女譬喻江阴,其实也没有什么——正因为江山如此多娇,你我华夏赤子,才要拼尽一腔热血,维护金瓯无缺啊!”

众人一凛,一股激越之气立时充溢心胸,齐声应道:“是!谨遵王爷训谕!”

*

第二一四章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早,辅政王一行离开上海,首途浙江镇海。

刘郇膏这位浙江巡抚、署理闽督不必说了,赵景贤、钱蕴秋、金雨林等两江要员,亦随侍前往。

江南防务的重点,在杭州湾,不过,不要误会于这个名字,事实上,杭州湾和杭州的关系,并不是太大,不过就是因为地处杭州以东而得名,守杭州湾,也不是为了守杭州。

杭州出杭州湾,还要经过很长的一段钱塘江,这一段,江面虽然宽阔,可是淤浅严重,水文复杂,只能通行两、三百吨的船只,航运的价值,非常有限,到了冬天,还可能断航,所以,杭州是河港城市,不是海港城市,进攻杭州,没有从杭州湾方向的。

杭州湾的重要性在于——

第一,这里居中国沿海海路之中央,为南下北上之要冲;湾口尤为上海至宁波、定海航运之必经水域。

第二,杭州湾是中国最大的三角湾,西接钱塘江,东有舟山群岛遮障其外,面积十分广阔,达六千余平方公里,咱们来看一看,杭州湾的北、南两岸,都有些什么?

北岸的东段,是江苏的上海和松江府;北岸的西段,是浙江的嘉兴府、杭州府。

南岸,是浙江的宁波府、绍兴府。

北、南两岸,都是中国经济最繁庶的地区,外敌如果在杭州湾登陆,不论登陆南岸还是登陆北岸,都将对中国的经济命脉,造成严重的威胁。

第三,因为上海特殊的政治和经济地位,法军破吴淞口、沿长江内犯的可能性极低,因此,相对来说,杭州湾的重要性,对于中法双方,都进一步的提升了。

杭州湾防务的重点:北岸,在乍浦至金山卫一带;南岸,在镇海——也即辅政王一行的目的地。

一鸦之时,英军曾先后陷镇海、乍浦;原时空的抗日战争,日军也曾在金山卫强行登陆。

不过,目下的局面,较一鸦和抗日战争,都不尽相同。

英军陷镇海、乍浦,不为登陆之后,自镇海、乍浦深入内地,英军一鸦的战略目标,是破吴淞口,沿长江内犯,一路打到江宁,即南京,逼中国签署城下之盟;陷镇海、乍浦,只是为了消除中国沿海的抵抗潜力,以免后路不靖。

日军于金山卫至全公亭长十五公里沿岸强行登陆,则是为了迂回中国守军,从陆路夹击上海。

现在,法军既不能以上海和长江为战略目标,则杭州湾北岸的战略价值,就不如南岸了;再者说了,法军的进攻线路,一定是自南而北,没搞定南岸,就去打北岸,等于把后背卖给了中国军队,因此,关卓凡本人以及田永敏等关卓凡在军事上的主要智囊,一致认为,只要镇海无虞,法军在杭州湾就不能有实质性的作为。

因此,杭州湾的防务,南岸重于北岸,镇海,又是重中之重。

所以,辅政王一离开上海,就直奔镇海而去啦。

不过,并不会过杭州门而不入,镇海的下一站就是杭州——视察过镇海的防务,辅政王一行,会换乘小吨位的汽船,西入杭州。

“滚单”上都写着呢。

可是,杭州既不是防务的重点,辅政王去哪儿干嘛呢?

呃,没听说辅政王在杭州还安了一个家呀?

哼哼,不许造谣!

那,杭州到底有些什么呢?

杭州有岳王庙。

辅政王到了杭州,将为宋岳鄂武穆王举行一次规模宏大的祭典。

岳飞谥“武穆”,追封“鄂王”,拢在一起,就是很拗口的“宋岳鄂武穆王”。

宋理宗时,岳飞改谥“忠武”,这是对岳飞的进一步的褒扬,因为“穆”字不算佳谥,在谥法上,远不及“忠”字的地位高,不过,大伙儿已经习惯于“武穆”了,因此,不论民间还是官方,提及岳飞,依旧是“武穆”,有宋一代如此,后世更是如此,佳谥“忠武”,反倒不怎么为人所知,更不怎么为人所用了。

好了,说回是次祭典。

这将是有清以来对岳飞的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一次祭祀。

这次祭祀,较祭江阴的阎祠,有本质的区别。

祭祀阎应元,不论辅政王、侧福晋还是一众文武大员,说到底,还是以“个人身份”行礼的——由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任何官方机构的名目——哪怕是江阴县呢。

虽然,江阴县的县令、县丞、主簿什么的都在场。

另外,是次祭祀终于能够成事,并不是台面上事先做好了安排,而是以替侧福晋祖父扫墓做幌子,兜来转去的,终于走进了阎应元祠。

两个字——“顺便”。

祭祀岳武穆,可就是堂皇正大、理直气壮了。

第一,是“奉旨”的。

第二,旨意上明明白白,“辅政轩亲王主祭”。

第三,“所有一切应行典礼,着礼部会同浙江巡抚、杭州府,实心办理”。

这一切都说明了,是次祭宋岳鄂武穆王,是一场“中央主办、地方承办”的国家级祭典。

*

*

“冠军号”、“射声号”驶出吴淞口之后,辅政王及一众下属,便开始工作了——开会。

散会之后,过了半刻钟左右的样子,赵景贤又过来求见。

关卓凡看了看怀表,“也快到午膳的时辰了——得,竹兄,咱们俩就边吃边说吧!”

“这未免太打搅王爷了,”赵景贤笑道,“其实,也就是两、三句话的事儿。”

“两、三句话的事儿?行,你说吧!”

“是这样的,”赵景贤说道,“昨天在江阴县码头,上船之前,吴醒卿将我拉到一旁,吭哧吭哧半天,脸都憋红了,我都不耐烦了,他才说了出来——他想替扬州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吴醒卿,就是吴永,江阴县正堂。

“吴醒卿?”关卓凡沉吟了一下,“哦,对了,他是扬州人。”

“是。”

“什么恩典啊?”

赵景贤笑了一笑,“他说,王爷祭奠阎丽亨,江阴县全体官民,感激涕零,这个……恩同再造!他呢,异想天开,想请王爷——”

说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报告”,打断了赵景贤的话。

近侍进来请示:什么时候开饭?

关卓凡摆了摆手,“不着急——你先出去。”

近侍出去了,关卓凡转向赵景贤,声音十分平静,“他不会是想我去祭奠史可法吧?”

赵景贤大大一怔。

第一,他没有想到,辅政王如此敏锐,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吴永之所求。

第二,辅政王对史可法的口气很奇怪,不但没有称呼其谥号“忠正”,甚至连字号“宪之”、“道邻”也不叫,而是直呼其名。

这个——

赵景贤暗自嘀咕:史可法的赐谥、建祠,同阎应元一样,也是高宗手上的事儿啊!

而且,高宗对史可法的评价很高啊!

嗯,高宗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是这么说的,“史可法节秉清刚,心存干济,危颠难救,正直不回。”

又说,“至若史可法之支撑残局、力矢孤忠,终蹈一死以殉;又如刘宗周、黄道周等之立朝謇谔、抵触佥壬,及遭际时艰,临危授命,均足称一代完人,为褒扬所当及。”

嘿,“一代完人”呐!

怎么,听辅政王的口气,好像——

不大以为然似的?

胜朝,同关卓凡祭阎应元文中出现过的“胜国”,就是前朝,即明朝。

赵景贤接下来的话,就不由的加上了小心,“是!王爷明见!吴某就是这个意思!”

微微一顿,“我对吴醒卿说了,你确实是异想天开!我可不能答应你什么,顶多替你向王爷转致而已——不过,你要晓得,第一,你这是逾格非分之求!第二,王爷日理万机,这一回南下,是‘检查战备’,哪里得空儿,掉过头来,去你的扬州?”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果赵景贤真心觉得吴永的请求是“异想天开”的话,根本就不会向关卓凡“转致”,因此,“转致”的本身,就已经间接的表明了赵景贤在这个问题上的取态。

至于时间的问题——

这一回没有空儿,以后总是有空儿的嘛!

“有没有空儿,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关卓凡淡淡的说道,“‘检查战备’,检查来、检查去,不也‘检查’到阎丽亨的祠宇里去了吗?”

赵景贤一滞,“呃……是!”

“关键是,”关卓凡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祭史可法些什么呢?——总不成,祭他一天不到,就把扬州城给丢了?”

*

第二一五章 唉!史阁部!孰人坏我半壁天下?

赵景贤万料不到辅政王来了这么一句,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再张一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最后,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嗫嚅着说道:

“似乎……也不止一天……”

“四月十八日——顺治二年四月十八日,”关卓凡说道,“豫亲王兵临扬州城下,但没有立即攻城,延至二十四日夜,红衣大炮运到了,方始攻城,二十五日,扬州即城破,不是一天是什么?——一天还不到呢!”

微微一顿,“不过就是一个晚上的光景!——这就是史阁部的能耐!”

呃,辅政王史实居然如此之熟稔!

赵景贤滞了一滞,再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彼时,扬州城内,军心已乱,降的降,走的走,兵力单薄,史忠……呃,史可法也是无可如何啊……”

他本来是欲以“忠正”的谥号称呼史可法,一转念,算了,还是跟随王爷的口径吧!

“兵力再单薄,”关卓凡说道,“到底还有刘肇基、何刚的两支兵;江阴呢?有一支正经的兵吗?人家守了八十一天,他史可法只守了半天,怎么说?”

“这……”

“再者说了,”关卓凡说道,“兵力单薄,民力不单薄吧?江阴城守,靠的是兵还是民?江阴弹丸之地,扬州却是一等一的大城!八十万生民,留着做什么用?——留着给人家一刀一个,像杀鸡一般,杀的干干净净吗?”

说到最后一句“杀的干干净净吗”,冷峭的语气之下,已是掩盖不住的激愤。

扬州城破之后,多铎以扬州不听招降为由,下令屠城,是为“扬州十日”。

屠杀主要集中在城破当天——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一共七天,据王楚秀《扬州十日记》载,直到五月初二,清军才安官置吏,“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

这是关卓凡“八十万生民”之说的由来。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赵景贤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真不晓得该怎么答话了——连个“这”或“呃”都不大好说了。

还有,辅政王的语气,十分的古怪,他那种隐约的激愤,似乎不止是对着史可法的无能去的啊!

王爷可是满人,总不能——

呃……

“民气可用,”关卓凡继续说道,“可是,史可法用不了!他也根本没有想过去用!”

“这……”

“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关卓凡说道,“其实,别说‘民’了,就是‘军’——竹兄,考诸于史,平心而论,你说,史可法到了扬州之后,到底做了哪些战守的准备?”

赵景贤愣了好一会儿,说道:“史可法檄调各镇援兵,可是,无一至者……”

关卓凡“哈”了一声,说道:“对,他也就做了一个‘檄调’的活儿!——除此之外,坐困愁城,一筹莫展!”

顿了顿,“咱们倒来看看,阎丽亨守江阴,做了些什么?”

关卓凡开始一个个的扳手指头——

“第一,将全城户口,分丁壮老幼,详加调查,挑选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义兵,分班上城,按时换班。”

“第二,划区分守,责权分明,其中,阎丽亨自守北门之余,又同陈拱辰一起,兼负昼夜巡查四门之责。”

陈拱辰,即陈明遇,字拱辰,“江阴三公”之一,高宗赐谥“烈愍”的。

“第三,严加盘诘过往人员,肃清内奸。”

“第四,委任擅长理财之人士,将城内公私物资,分类征集,统一分配使用——这一点非常重要,相当程度上,缓解了军械粮饷供应的困难。”

“第五,全力赶铸守城工具,招各类工匠千余人,造弩千张、箭数万枝;又用火药敷于箭头,中人立死;又造火砖、火球、木铳、挝弩,无不精妙犀利。”

“其中的木铳、挝弩,很有意思。”

“木铳类银鞘,木制,内藏火药、铁菱角,投出之后,机关暴发,木壳崩裂,铁菱角飞迸而出,触人即死——哎,这不跟手榴弹或葡萄弹仿佛吗?”

“挝弩,则仿佛‘钩镰枪’,‘枪’身之上,装了好几个锋利的倒钩,杆尾系绳,激射而出,射中或勾住敌人,拖了回来,近前斩之!”

顿了顿,“这样东西,咱们现在是洋枪洋炮,用不着了,不然的话,倒要找能工巧匠,造了出来,用上一用。”

呃,听起来,略有些渗人,不过……好吧。

“第六,收集人粪,掺上桐油,敌军登城之时,煎滚浇下,可以烫穿皮甲,沾肉即烂。”

“第七,储备石灰,召集石匠,加固城墙。”

“第八,请诸生许用,模仿楚歌,作《五更转曲》等,俾善歌者登高传唱,以笙笛箫鼓相和,悲歌慷慨,鼓舞士气。”

“阎丽亨领袖之下,整个江阴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一切战守的准备,井井有条——不然,怎么可能力抗二十余万大军八十余日?”

赵景贤不由暗自惊叹了:阎丽亨的“功课”,王爷是真正做足了!他祭祀阎祠,真不是心血来潮的事情!

“反观史可法,”关卓凡继续说道,“做了些什么?——除了檄调援兵、毫无结果之外,什么也没做!干耗着!耗到城破身死,耗到几十万扬州人跟他一起,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那种异样的激愤,又出来了。

赵景贤暗暗透一口气,正想说话,关卓凡又抢在里头了:

“啊,不,史阁部也是做了点儿事情的,他写了遗书——专门登上扬州城西门楼,摆开架势,吮毫搦管,一口气写下了四封遗书——”

微微一顿,“遗书中,他希望夫人和他一起以身殉国;他自个儿呢,愿归葬钟山明太祖孝陵之侧——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刻薄的冷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

赵景贤听的背上隐约冒汗,想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另外,”关卓凡冷冷的说道,“史可法‘檄调’的援兵,可都是归他本人节制的!他以阁部之尊,督师江北,经营一年,虚耗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结果就是临到了儿了——‘无一至者’!”

再顿一顿,“还不止——这班将领,非但不奉他的调,更几乎都投降了本朝,掉过头去,反成了攻灭南明的劲旅!——这就是他史阁部驭下的本事!”

赵景贤默然片刻,开口说道:“南明藩镇跋扈,尾大不掉,这个……骄兵悍将,也确实难制。”

“那得看怎么个‘制’法儿!”关卓凡说道,“天底下岂有真正不可‘制’的兵将?”

“是!”这一回,赵景贤重重点头,“这个话,换一个来说,或许不能完全令人信纳,不过,出自王爷之口,我是百分之百心悦诚服的。”

这既是赵景贤的真心话,同时,也不着痕迹的捧了关卓凡一把。

关卓凡微微一笑,“竹兄,你也会说奉承话了——不过,我倒大致可以居之不疑!”

赵景贤正色说道:“王爷,事实如此,实非虚谀!”

“好,好!”关卓凡再一笑,“咱们说回南明的藩镇——”

微微一顿,“都说南明亡于藩镇——不错,南明确实亡于藩镇!可是,这班藩镇,是怎么冒出来的?弘光朝之前,除了一个左良玉跋扈些之外,哪儿有什么真敢不听朝廷调令的‘藩镇’?说到底,还不是弘光君臣——包括史可法在内——自个儿造出来的?”

自个儿造出来的?

赵景贤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弘光帝赖高杰、刘良佐、黄得功、刘泽清等四镇而立,武人由此坐大,终不复可制——不过,联络四镇,拥立福藩,似乎只是马士英和凤阳守备太监卢九德两个人的首尾——”

顿了顿,“在这件事情上,史可法应该没有什么责任吧?——他可是不赞成立福藩的啊!”

弘光帝登基之前的身份,是福王。

“没有责任?——史可法的责任,就在他不赞成立福藩!”

啊?

弘光帝可是昏君啊!

“王爷,”赵景贤疑惑了,“我不大明白了——您什么意思呢?”

“竹兄,”关卓凡说道,“请你仔细想一想,彼时——思宗殉国之后,以伦序而论,福、桂、惠、潞四藩,到底哪个才最有资格承继大宝?”

福、桂、惠、潞四王,是彼时南明政府能够找得到的、血统上同帝系最接近的四个候选人。

赵景贤眉头微皱,想了想,说道:“福藩为神宗孙,桂、惠二藩为神宗子,潞藩为神宗兄弟之子,以伦序而论,自然是福、桂、惠三藩先于潞藩——”

说到这儿,心中一跳,似乎已隐约知道王爷的意思了——

“福藩和思宗同辈,”他继续说道,“桂、惠二藩,却长了思宗一辈——”

顿了顿,“因此,福、桂、惠三藩之中,又以福藩的伦序最为合适——这个,‘兄终弟及’嘛!”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啊!如果是桂、惠二藩承继大宝的话,就变成了叔叔接侄儿的位子——那不是太别扭些了吗?”

赵景贤心想,之前,老朱家也“别扭”过这么一回的——成祖不就是“接”了他侄儿的位子吗?

不过,这两件事情,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桂、惠二藩,也不可能拿成祖的例子,来替自己继位的合法性背书,所以,不必把话头扯远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弘光帝之得位,其实是最正的了!”

“不错!”关卓凡说道,“本来,这张金銮宝座,弘光帝大可以理直气壮的坐上去,怎么会弄到非‘四镇迎立’而不能得的地步呢?”

“这个……朝中反对福藩继位的声音很大啊!”

“谁反对啊?”

“呃……东林。”

“东林为什么反对?”

“福藩不贤。”

“不错,福藩确实不贤,”关卓凡说道,“史可法还写信给马士英,说什么福藩‘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立’嘛!”

顿了顿,“那么,东林主张立谁呢?”

“潞藩。”

“潞藩贤吗?”

“呃……也不贤。”

“那就有趣了!”关卓凡说道,“贤愚之辨,福、潞二藩,半斤八两,可福藩是‘近支’,潞藩却是‘疏宗’,请问,东林为什么反对立福藩而欲立潞藩呢?”

“这……”

这确实不对劲儿啊!

“竹兄,”关卓凡说道,“请你想一想东林和老福藩的恩怨!”

“老福藩”,即弘光帝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

赵景贤轻轻的“啊”了一声,“当年,神宗和郑贵妃,欲立老福藩为太子——”

我明白了!

“着啊!”关卓凡说道,“神宗和郑贵妃想废长立幼,东林坚决反对,双方你来我往,什么‘妖书’、‘梃击’、‘移宫’的幺蛾子,都是那个时候闹出来的,最后,郑贵妃终于不逞,老福藩只能乖乖去洛阳做他的福王——”

顿了顿,“说的难听点儿,东林一系、福藩一系,那是生死的冤家!——所以,东林怎么能够乐意福藩继位呢?”

赵景贤呆了半响,缓缓点头,“王爷睿见!”

“至于为什么欲立‘疏宗’潞藩——”关卓凡说道,“就是因为潞藩是‘疏宗’才要立他!”

赵景贤转着念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考虑彼此恩怨的话,立福藩,理所当然,谈不上什么‘定策之功’;而潞藩立,则是以‘疏宗’得继大位,这个‘定策之功’,可就大了!”

关卓凡双掌轻轻一击,“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是东林的算盘!”

微微一顿,“结果,拜东林之赐,这个‘定策之功’,落到了马士英和‘四镇’的头上了!”

“唉!”赵景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思宗殉国,新帝未立,”关卓凡继续说道,“彼时,东林在南明朝内有极强的势力,官居南京兵部尚书的史可法,更是事实上的在朝第一人,大权在握,福藩如果不联络四镇,这个大位,还能有什么指望?”

“就是说,”赵景贤面色凝重,“如果史可法不存门户之见,一开始就以伦序择福藩继位,也就没有藩镇割据这一回事儿了!”

“是的!”关卓凡说道,“而且,也没了那么多没完没了的党争!”

*

第二一六章 天理!天理!

“是啊!”赵景贤的面色,愈加凝重了,“东林一派,马士英、阮大铖一派,由始至终,争的不可开交!”

“还不止!”关卓凡说道,“这是朝堂之上,是文争——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赵景贤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嗯,四镇支持马士英、阮大铖,左良玉则支持东林,这个‘武争’,也是不可开交!”

“已经不止于‘争’了——已经到了‘斗’的地步了!”关卓凡说道,“想一想,扬州城陷之前,左良玉在做什么?——哈,他在‘清君侧’!”

顿了一顿,“顺治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左良玉以讨伐马士英为名,全军离开武昌,顺江东下,临行之前,大约是怕留着武昌‘资敌’吧,居然下令——屠城!”

再顿一顿,“他的‘敌’,有两个——第一个,是彼时李闯余部,已经进入湖北,到了襄阳;第二个,有趣了!——他欲劫巡抚何腾蛟以行,因何腾蛟素爱民,所以,‘非尽杀省中之民’!”

说到这儿,关卓凡四指曲起,拿指节在案几上重重一敲,微微咬着牙,“别人屠城,是城破之后,屠敌人的城;他呢,是屠自己的城!——武昌可是他的大本营!左良玉——这个狗娘养的!”

“这个狗娘养的”一句,是赵景贤今天第二个“万料不到”,他滞了一滞,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不错!——真正是个狗娘养的!”

关卓凡“哈哈”一笑,随即隐去笑容,说道:“四月初一,左军抵九江,旋陷九江,拘江督袁继咸;三日之后——四月四日,左良玉暴毙。”

顿了顿,“也不晓得真是‘既老且病’呢?还是武昌屠城的报应来的太快?反正——死的好!死的好!”

透一口气,微微苦笑一下,“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良玉死后,部下诸将推其子左梦庚为主,继续东进,一路陷彭泽、东流、建德、安庆,兵锋直指太平府!”

“弘光朝廷手忙脚乱,北边儿是大清兵南下,西边儿是左良玉东进,顾得了北,顾不了西,左支右绌——当时就已经打了‘出狩’的主意了!”

“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陷——距左良玉武昌屠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敌人的刀子已经架到脖子上来了,自己人还在狗咬狗,不死不休——弘光朝不亡,天理何在?!”

赵景贤默然半响,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追本溯源,都在当初一念之差啊!”

沉吟了一下,“不过,弘光帝到底是一个昏君,即便所谓‘众正盈朝’,也未必就能变成明君吧?”

“竹兄,”关卓凡微微一笑,“你这话说的有味道!所谓‘众正盈朝’——这个‘众正’,实在也不见得‘正’到哪里去!”

顿了顿,“弘光帝确是不可能变成明君的——不过,又何必一定要他变成明君?”

赵景贤一怔,“王爷此话,大有深意——请明示!”

“弘光帝的‘昏’,”关卓凡说道,“实话实说,不过就是酒色之娱,他本人的性格,并不强势,甚至可说是颇为温和的,更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他即位之后,并没有报复东林和史可法嘛!”

顿了一顿,“还有,弘光帝对于政事,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不是那种要掌控一切的人。”

再顿一顿,“考诸于史,‘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用事的大臣,只要敷衍的好,像弘光帝这种皇帝,是极有可能,自己满足于后宫的享受,将政事放手给信用的大臣,不加过问的。”

“啊,对……”

“我举个很不恰当的例子——”关卓凡说道,“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譬如,肃顺之于文宗显皇帝。”

顿了顿,“肃顺做事情,不论如何大刀阔斧,文宗皇帝都一力支持——哪怕有些事情,文宗皇帝自己其实并不想做,但如果肃顺坚持,还是会照他的意思去办,譬如,戊午科场案杀柏葰。”

戊午科场案共斩决五人,其中包括主考柏葰——其受贿数额是“贽敬银十六两”,其身份是文渊阁大学士。

为了十六两银子杀正一品的大学士,这个“反腐败”的力度,可谓亘古所无。

“说到戊午科场案,”赵景贤试探着说道,“官场传言,文宗皇帝朱笔勾决柏葰之时,龙颜惨淡,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就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在廷诸臣,亦有因震恐而嚎啕失仪的,请教王爷,这些……都属实吗?”

关卓凡点了点头,“都属实!”

顿了顿,“这件案子,柏葰是否冤枉,且不去说他,就事论事,我其实很佩服肃顺的魄力——换了我,嘿嘿,未必下得了这个手啊。”

赵景贤没有想到,辅政王对他亲手拿捕的肃顺,居然是这样子的评价,不由感慨:“王爷心胸,真正包容天地!肃顺虽有魄力,可是,论及心胸广阔,就比王爷差的太远了!他若有王爷的一半心胸,也不至于——”

打住。

“或许吧!”关卓凡淡淡一笑,“嗯,话头扯的有点儿远了——我想说的是,文宗皇帝对肃顺的信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有些事情,肃顺‘敷衍’的很好。”

顿了一顿,“这种‘敷衍’,仔细想一想,其实,又能多花几个钱?能多挑几个秀女呢?——同军国大政、万民福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顿一顿,“如弘光帝者,本就是一个酒色之徒,你若不肯满足他的些些欲求,一定要他成尧成舜,那不是逼着他远正人、近佞幸吗?到时候,多花的,就不是‘几个钱’了!多挑的,也不是‘几个秀女’了!”

怔了片刻,赵景贤叹了口气,“王爷睿见!真正是……言人之所不能言!”

苦笑了一下,“不过,这种‘敷衍’的事情,肃顺做得来,也做得好,前朝如张江陵者,大约亦做得来,做得好,可是,叫史可法去做——”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

张江陵,即张居正,他是湖北江陵人,“张江陵”是尊称。

“竹兄,你说到点子上了!”关卓凡说道,“东林沽名钓誉,叫史可法去做这种事情,还真是——嘿嘿!”

顿了顿,“有时候,这个‘名’,不仅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甚至比君父之忧、国家危亡,还要重要!”

“这……”

“我给你举个例子,”关卓凡说道,“高杰为部将许定国所杀,史可法赶去善后,高杰妻邢氏提出,让儿子拜史可法为义父——本来,这是多好的笼络高杰旧部的手段?然而,史可法坚决拒绝!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高杰是‘流贼’出身,配不上他史阁部的煌煌大名?”

顿一顿,“这也罢了,史可法还自作聪明,命高杰子拜提督江北兵马粮饷太监高起潜为义父——倒是都姓高,可是,叫人家拜一个太监做义父?他娘的!”

这一声“他娘的”,赵景贤倒不觉得如何违和了,点了点头,说道:“史可法之迂,确实令人扼腕!——如果认了高杰子为螟蛉子,即可得高杰旧部死力,无论如何,他坐困扬州愁城之时,能有高杰旧部这一支劲旅可用!”

“是啊!”关卓凡说道,“不过,竹兄,你说史可法‘迂’,其实是抬举他了——他那点儿本事,怎么做到尚书、做到大学士的?不就是靠个‘名’嘛!如果‘名’没有了,他还怎么混呢?‘迂’?他聪明的很呢!”

赵景贤怔怔的,过了半响,微微摇头,“王爷此说,真正叫诛心之论!起史可法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辩了!”

“所以,”关卓凡说道,“以东林和史可法的做派,即便以伦序择福藩继位,大约也终有为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乘隙而入的一天——不过,无论如何,短时间内,不会有藩镇跋扈的事情出来,弘光朝的开局,无论如何,要比原时空……呃,要比原来好得多,绝不至于,一年之内便即覆亡!”

*

第二一七章 可恨!可恨!

“其实,”赵景贤说道,“弘光帝初立之时,南明的局面,并不太差,至少,不比东晋和南宋的开局更差!本来,就算不能够北上恢复失土,起码,亦可划江而治,孰料……唉,太可惜了!”

话一出口,自觉不妥,什么“恢复失土”?什么“太可惜了”?南明若“恢复失土”,今日之下,大清何在?“太可惜了”?——哼哼,你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头的呀?

关卓凡却毫不避忌,说道:“不错!一手好牌,打的稀烂!不过,可惜的是锦绣江山,亿兆生民;南明的朝廷——不止于弘光朝廷,后边儿还有几个——我的感觉是,有一个算一个——可恨!可恨!”

微微一顿,“有一句话,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南明的朝廷,可恨之处实在太多了!几乎已经没有可怜的容身之地了!”

今天,关卓凡给赵景贤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辅政王这几句话,听上去,实在不大像一个满人的口吻呐!

“王爷的‘可惜’、‘可恨’、‘可怜’之辨,实在是……警句!警句!”

“警句?——唉!”

顿了顿,关卓凡说道,“可恨在哪里?竹兄,你说‘南明开局,不比东晋和南宋的开局更差’,其实,我以为,南明的开局,较之东晋和南宋,好的不要太多!”

“不要”二字,如果放在北方,一定十分奇怪,不过,赵景贤是浙江人,仕途的大部,也都在江浙一带,入耳虽略觉异样,倒没有什么违和之感。

“东晋和南宋,”关卓凡继续说道,“都是被人家赶过江去的——都是逃难!逃出生天,便以手加额了,箱笼家什、锅碗瓢盆什么的,都顾不得了!南明呢?明季战火连天,可是,从来没有延烧到江南,中原、西北、西南,或血流漂杵,或赤地千里,尽有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者——唯有江南,独享太平繁庶!”

顿了一顿,“还有,东晋衣冠南渡之时,江南还没有正经开发,说是蛮荒之地,虽不中亦不远;靖康之变之时,江南的繁庶,自然已非东晋可比,不过,较之明季,依旧是远远不及的!”

赵景贤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南明开局之初,不论财力还是人力,其实都远在本朝之上!”

“不错!”关卓凡说道,“还有,本朝入关定鼎之初,只控制了北直隶——严格说起来,只控制了京畿一带,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皆非吾所有——说的明白点儿,就是‘立足未稳’——”

顿了顿,“本来,这是南明最好的恢复的时机!可是,南明君臣——包括咱们的史阁部——在做什么?嘿,人家要‘联虏平寇’!”

“虏”,就是“本朝”;“寇”呢,就是李闯啦。

关卓凡拿手指点着桌面,“我还记得,史可法的奏疏是怎么说的——”

顿了顿,“嗯,‘是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

“‘辽镇吴三桂杀敌十余万,追至晋界而还,或云假虏以破贼,或云借虏以成功’。——哎,可不仅仅是‘或云’啊,弘光帝正经下旨,‘封关门总兵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卷、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五万石,差官赍送’!”

“彼时,弘光朝上下,对吴三桂的‘借兵剿寇’,个个兴高采烈,推崇备至,以为其‘功在社稷’——哎,可没有一个人当他是‘汉奸’啊!”

“‘虏既能杀贼,即是为我复仇,予以名义,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宥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嗯,只要能‘尽歼丑类’,‘前辜’什么的,都没有所谓了!这其实是把本朝当成了安史之乱时的回鹘,黄巢之乱时的沙陀,就是不晓得,考诸‘前辜’,本朝到底哪一点,像回鹘、沙陀?”

“‘事期速举,讲戒需迟’——瞧,史阁部可着急着呢!”

“‘未见庙堂之下,议定遣何官,用何敕,办何银币,派从何人?议论徒多,光阴易过’——真正是急不可待啊!”

“‘万一虏至河上,然后遣行,是虏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这一段最最有趣不过!单看史阁部这几句话,不晓得究竟的,还以为,本朝入关,是专门来替他‘做慈善’的呢!”

目下,上海一带,开办善堂,捐助矜寡,已有了“做慈善”的说法,因此,赵景贤听着,亦不觉得违和。

“‘伏乞敕下兵部,会集廷臣,既定应遣文武之人,或径达虏主,或先通九酋’。”

“虏主”,指的是世祖;“九酋”,指的是多尔衮。

“‘应用敕书,速行撰拟,应用银币,速行置办。并随行官役若干名数,应给若干廪费,一并料理完毕,定于月内起行’——还是一个字,‘急’!”

“‘庶款虏不为无名,灭寇在此一举矣。’——‘款虏’!哈哈!想一想倒霉的袁督师和陈尚书!如今,史阁部‘款虏’,可是理直气壮、堂皇正大了!三年前,痛诋‘款虏’的,是他们这班人;三年后,要求‘款虏’的,还是他们这班人!神也是他们,鬼也是他们,嗯,真正叫‘换了人间’!”

“原因无他——南明君臣,大人先生,已人同此心了!”

“袁督师”,指的是袁崇焕;“陈尚书”,指的是陈新甲。

袁崇焕事不赘述;陈新甲是彼时的兵部尚书,奉思宗之命,暗中与清廷密议和约,事机不慎,泄露于外,朝野大哗,思宗既愤恨陈新甲不能保密,同时也为了替自己推卸责任,于是,罗织罪名,将陈新甲下狱处斩。

“另外一位同史可法一起,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被高宗纯皇帝许之为‘千古完人’的刘宗周,亦上书曰,‘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

“‘包胥’——哈哈!古有‘哭秦庭’,今有‘哭清庭’!竹兄,你能想象,刘宗周或史可法,跑到北京,在紫禁城里、在乾清宫里——在他们的‘故宫’里,对着‘虏主’或者‘九酋’,痛哭流涕,求大清出兵,剿灭闯逆,为他们的‘先帝’报仇雪恨——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

包胥,申包胥。

赵景贤头皮发麻,浑身起栗。

关卓凡微微咬着牙,“真正是一群——滑稽列传!”

赵景贤舔了舔嘴唇,着实有些目瞪口呆了。

不仅仅因为辅政王接连不断的惊人的言论,还有——

史可法、刘宗周的奏疏,赵景贤只有很模糊的印象,要他像辅政王这样,一字不差,随口就“摘”了出来,滔滔不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赵景贤自问,俺已经算是“渊博”的了!

辅政王固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他的才能,在于治国理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哎,没听说辅政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

那就没什么可议的了——辅政王一定是将史可法、刘宗周的奏疏,特地背熟了,以备不时之需。

呃,这个“不时之需”,是什么呢?

现在,已经到了“不时之需”的时候了?

估摸着王爷的伟论,已经告一段落,赵景贤暗暗透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王爷博闻强记,洞彻无遗,我佩服之至!”

顿了顿,“仔细想一想,也真是奇怪!——‘联虏平寇’既为弘光朝之国策,自然有一个前提,就是君臣上下,皆以为本朝将安于黄淮以北,不会南下——可是,自古以来,有建制中原之后,不乘席卷之威、持建瓴之势,南下混一宇内的么?”

关卓凡一拍大腿,“着啊!竹兄,你这话,真正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南下’,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例外的!”

微微一顿,“赤壁、淝水,那是打输了过不来!打赢了——赤壁若打赢了,一统天下的,就不是司马氏,而是曹氏了!淝水若打赢了,第一个一统中国的少族,就不是蒙古,而是氐了!”

“少族”?

这个说法……嗯嗯。

“史可法、刘宗周,固然是饱学之士,”赵景贤困惑的说道,“马士英、阮大铖,亦非草莽之辈,个个都是熟稔史实的,怎么会——”

“我以为,”关卓凡说道,“八个字,‘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

第二一八章 虎!虎!虎!

赵景贤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说道:“确实,也只有‘自欺’二字可以譬解了!”

“我打个比方,”关卓凡说道,“南明眼中的李闯,犹如一条恶狼,咄咄的逼了上来,那个架势,势必要连皮带骨的将自己吞了下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手上虽捏着一条木棒,可是否能抵的住这条饿狼,那是一丁点儿的把握也没有——”

顿了顿,“这个时候,恶狼的背后,突然跳出一只猛虎来,一口咬住了恶狼,这个南明,还不欢欣鼓舞,以手加额?对猛虎呢,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大鱼大肉的招呼!至于吃掉恶狼之后,虎吻谁向,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想,也是想着猛虎吃饱了肚子,懒得再动弹了,就此天下太平!”

赵景贤双掌轻拍,“王爷这个譬喻,形容入妙,真正叫入木三分!”

顿了顿,“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南明一家,两宋之季——北宋眼中之辽、金,南宋眼中之金、蒙,不也是一只恶狼、一只猛虎?驱虎吞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其实寄身虎吻!恶狼一去,膏猛虎之爪牙的,就是自己了!”

“好!”关卓凡亦轻轻一击掌,“竹兄,你看的更深!有些事,有些人,果然一脉相承——那是生在骨子的东西!前朝血泪,视而不见,‘殷鉴不远’四字,对这种人来说,毫无作用,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绊倒在同一块石头上!”

“就是王爷说的——”赵景贤说道,“‘一厢情愿’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其实,时移势易,猛虎出现之前,恶狼固然是恶狼;可是,猛虎出现之后,恶狼就未必还是恶狼了!彼时,彼狼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还能够吃人呢?本来,很该一人一狼,联起手来,对抗猛虎,如是,狼也好,人也好,才有一线生机!”

赵景贤微微一凛,说道:“是!就事论事,彼时,南明和李闯,是该捐弃前嫌,共同对抗……本朝的!”

顿了一顿,“其实,李闯那边是乐意的;可是,南明这边不乐意——非报君父之仇不可啊!”

关卓凡微微的摇了摇头,“竹兄,你还是太抬举南明那班人了!他们如果真是那么亟亟于‘君父之仇’的话,当李闯进逼北京、思宗下诏勤王之时,怎么不见江南一兵一卒跑去‘勤王’呢?”

赵景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关卓凡的声音,低沉而冷峻,“李闯固然是一代枭雄,不过,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纵之才,为什么屡败屡起,朝廷始终无如其何?还不是‘辽饷’、‘练饷’,一加再加,没完没了,小民活不下去,不能不铤而走险,李闯这堆火,眼见差不多要熄掉了,又有干柴投了进去,于是,就怎么熄也熄不掉,终成燎原之势?”

顿了顿,“可是,江南明明为天下财富渊薮,又一直未罹兵隳,两百年繁华富庶不替,守着这样一个聚宝盆,朝廷又何至于将中原、西北的小民,统统逼成了盗贼呢?”

赵景贤瞠目结舌。

这两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论”!

“我记得,”关卓凡缓缓说道,“南明‘联虏’的使团,到达北京之后,曾请求赴昌平祭告陵寝,叩吊思宗,本朝内院学士刚林,有几句话,说的颇为痛快——”

顿了顿,“嗯,刚林是这样子说的——‘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甚么,祭甚么,葬甚么?先帝活时,贼来不发兵;先帝死后,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赵景贤的额上见汗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冷笑着说道,“什么时候真把‘君父之仇’放在心上了?他们真正关心的,无他,唯二——自家之富贵、自身之名声耳!”

赵景贤怔怔的好一会儿,然后长长的透了口气,说道:“还是那句话——起史可法、刘宗周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南明宁肯‘联虏’,也要‘平寇’,”关卓凡说道:“说到底,是因为在南明的眼里,李自成泥腿子造反,是‘吃大户’的,是要将他们这班人拆骨剥皮的!那才真正叫‘不共戴天’!所以,必‘平’之而后快、而后安!”

顿了顿,“‘虏’呢?可以‘款’嘛!银子不够,还有土地——这只猛虎,总能喂饱他的吧?”

“就是说,”赵景贤涩声说道,“其实,打一开始,南明就已打了‘划江而治’的主意了?”

“不错!”

赵景贤的声音更加艰涩了,“就是说——由始至终,南明根本就没有过什么……‘恢复之志’?”

“没有!”关卓凡峻声说道,“一丝一毫也没有!”

顿了一顿,“我真不是污人清白,还另有证据——河南、山东,本来在李闯治下,李闯一败,豫、鲁二省,纷纷驱逐李闯设置的官吏,改易大明旗号,彼时,本朝势力,尚不及于豫、鲁,而中原士民,皆翘首南望,真正是‘椎牛洒酒,以待王师之至’!”

再顿一顿,“这种情形下,南明若发兵过河,着意经理,自然一呼百应,豫、鲁二省,还是大明的疆土——”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南明对豫、鲁二省的态度,异常暧昧,由始至终,不肯派兵入驻,只派出一、两个使者,虚应故事;明旨敕委的巡抚等方面大员,也从没有到任过——竹兄,你说,何以至此?”

“那是……害怕得罪于本朝。”

“不错!”关卓凡说道,“若不是一早就打定了弃河南、山东于本朝的主意,又何必害怕得罪于本朝?”

赵景贤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东晋还想着‘中流击楫’;”关卓凡说道,“南宋呢,高宗虽然可恶,可是,金人的手里,若不是捏着徽、钦二宗,时不时去摇一摇、晃一晃他的宝座,赵构也未必就不继续北伐!唯有南明,打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偏安’了!”

顿了顿,“既然君父之哀哀呼告,都可以充耳不闻;‘故土’什么的,又何关我一个铜板的事情?”

直接批评宋高宗“可恶”,乃至直呼其名,还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辅政王今天的惊人之语太多了,赵景贤也诧异不过来那么多了。

“确实——”赵景贤点头,“南明不及东晋、南宋多矣!

“陈汝咨吊史可法,”关卓凡冷笑着说道,“说什么‘佩鄂国至言,不爱钱,不惜命;与文山并烈,曰取义,曰成仁’;扬州史祠那儿,还有人题了一副楹联,什么‘生来自有文信国;死而后己武乡侯’——”

微微一顿,“太可笑了!史可法拿什么去比岳武穆、文文山、诸葛武侯?——这三位地下有知,听了这几话,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

岳飞封鄂王,因此称“鄂国”;文天祥号文山,封信国公;诸葛亮封武乡侯。

陈汝咨,名宏谋,如咨是其字,雍正朝时,做到大学士兼工部尚书。

“王爷,”赵景贤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个‘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的譬喻,倒真是有趣!”

关卓凡微微一笑,随即皱起了眉头,“将史可法和文文山扯到一起,尤其——算了,我还是留点儿口德吧!”

赵景贤晓得关卓凡要说什么,也不由略尴尬的笑了一笑。

有一个传说,史母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内,之后便受孕怀胎,生下了史可法,曰“梦文信国而生”,那副楹联的“生来自有文信国”,便是“典出于此”。

“‘梦信国而生’,”赵景贤说道,“自然是后人的附会,只不过——”

说着,微微的摇了摇头。

关卓凡一声冷笑,“若是后人的附会,那也罢了——只恐怕,这个‘附会’,不是出自‘后人’,而是出自‘时人’!”

关卓凡的话,还算委婉,不过,个中含义,赵景贤是明白的——说不定,这个“时人”,就是史可法自己呢!

只是,这个揣测,实在太过“诛心”了,如果说透了,就是辅政王说的,不留“口德”了。

这一回,赵景贤只好沉默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继续说道,“骨子里,两点——一是私心自用,一是怯懦畏葸,这两点混在一起,就决不可能有什么‘恢复之志’——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认为自己有‘恢复’的能力!本朝的兵锋,他们躲还躲不来,叫他们主动凑了上去?嘿嘿,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微微一顿,“另外,既有了这两点,就一定是鼠目寸光的——看不出来时移势易,昔日之敌,已经变成了今日之友!——李闯既已败亡,他的余部,难以自立,只能在明、清之间择主而事,这种情形之下,李过、高一功,怎么还会再去‘吃大户’呢?更加不会再拿他们这班大人先生拆骨剥皮了!”

赵景贤一凛,说道:“我想起了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其掌国柄者,无论贤愚,皆固步自封,以邻为壑,视友如仇’——”

“雄文不敢当,”关卓凡说道,“不过,拿‘以邻为壑,视友如仇’这八个字,放在彼时南明掌国柄者身上,总是不错的!”

顿了一顿,“南明之所以败亡,不论有多少条缘由,摆在第一位的,还是两个字,‘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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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辅政王的矫矫不群

内斗,内斗。

赵景贤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个‘内斗’,”关卓凡说道,“真正是镌在骨子里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敌人的刀子,架到脖子上了,也醒不过来——不,你就算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他还是醒不过来,真正叫——‘至死不悟’、‘不死不休’!”

顿了顿,“而且,这个‘内斗’,真正是‘不分贤愚’!”

“是!”赵景贤说道,“史可法、何腾蛟之流,到底还算清廉勤慎,勉强可以占一个‘贤’字,尤不能免‘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之讥,其余‘愚’如马士英、阮大铖者,就更不必说了!”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说的‘贤’,不是指史可法、何腾蛟。”

“呃……这……请王爷明示。”

“竹兄,你晓不晓得,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哪一位呢?”

“这……”

这就不好乱猜了。

莫不成……便是阎丽亨?

关卓凡晓得赵景贤想什么,微微摇头,“不是阎丽亨——”

顿了顿,“阎丽亨固然斑斑大才,不过,很可惜,江阴地方太小了!他又早早成仁,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从施展,也即……无从证明了。”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设若阎丽亨、史可法易地而处,南明之命运将会何如?他二人之命运,又会何如?”

“王爷此一设问……大有况味啊!”

“史可法应该会是一个好典史;”关卓凡说道,“去做县令,大约也是一个好县令——虽然,在军事上,他无论如何,没本事将二十四万大军挡在城外八十一天,不过,若有阎丽亨这般大才主持全局,江阴也不会有被迫以弹丸之地独膏二十四万大军的那一天!”

“可不是?”赵景贤叹道,“史可法居相位,犹如一个本来只能担负五十斤的人,一定要他去挑五百斤的担子,那还能不被压垮?——他自己垮了,国家也就跟着垮掉了!”

微微一顿,“唉,害了国家,也害了他自己!”

“还有,”关卓凡说道,“贤如阎丽亨者只能屈居一个未入流的典史,而庙堂之上,却是——唉,贤愚易位,至于此极,南明又岂能不亡呢!”

“是!历朝历代,但凡人事到了这个地步,国事也就不堪言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啊,人事、国事,本就是一体的!”

顿了一顿,“抱歉,我把话头扯远了——”

再顿一顿,“咱们回到方才那个话题——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一个,是孙可望。”

这可就太意外了!

赵景贤不由满脸愕然。

“我祭阎丽亨时说的‘不论贤愚’之‘贤’,”关卓凡继续说道,“第一个指的,就是孙可望。”

“王爷,”赵景贤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孙可望妒贤嫉能,逼走李定国,说他‘内斗’,一点儿不差,不过,说他‘贤’……呃,且明季人物之中,竟为王爷所最佩服者,我——”

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王爷,恕我愚笨,这个弯儿,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请王爷开示!”

孙可望、李定国,皆张献忠义子,张献忠败亡之后,孙可望、李定国以及张献忠另两个义子刘文秀、艾能奇,合兵一处,由川入滇,再造了一方天地。

后来,这支大西余部奉南明永历帝为正朔。

“黄梨洲有一段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传播甚广——‘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以来全盛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败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此屈原所以呵笔而问天也!’”

顿了顿,“实话实说,关于孙、李之争,以及其后的功败垂成,嗯,若不持满汉之见的话,我对于孙可望的感觉,同黄梨洲是一样的——‘可望之肉其足食乎’!”

黄梨洲,即黄宗羲,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因此称其“黄梨洲”。

“那,王爷……”

“不过,这不妨碍我对孙可望的佩服。”

“呃……”

“当然,”关卓凡说道,“孙可望器小易盈,私心自用,并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气节什么的,就更加不必说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之后,降顺了本朝了嘛!”

微微一顿,“我佩服他的,自然不是这些。”

赵景贤是真被辅政王弄糊涂了,“是!呃,请王爷训谕!”

“桂林之役,”关卓凡说道,“李定国杀定南王孔有德;衡州之役,李定国杀敬谨亲王尼堪——所谓‘两蹶名王’,嘿,那真正叫‘天下震动’!”

“定南王麾下,都是由北而南、打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百死余生的悍卒;敬谨亲王统帅的,更是真正的满洲八旗精锐!”

“明季以来,上自庙堂,下至黔首,一提到满洲八旗兵,无不色变;明军畏满兵如虎,望风披靡、不战自溃的事情,不要太多!就是降顺本朝的汉军,每逢艰危,也总是请求朝廷派‘真正满洲’参战——人家说的明白,‘逆贼畏满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云,何如满兵一旅也!’”

“可是,衡州一役,满洲兵非但大败,贵为亲王的主帅,也被人家打死了!这还不算,首级都被人家割了去!——这是明季以来,满洲兵第一次大败、惨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算是彻底破灭掉了!”

“彼时,朝野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我记得固山额真、吏部尚书朱马喇上书说,‘乍闻噩耗,号天大恸’,又说,‘自国家开创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云云。”

“这不是朱马喇一个人的看法,我的感觉是——彼时,世祖章皇帝以下,都发慌了!”

“桂林、衡州二役,是顺治九年的事情,彼时,本朝虽然已经掩有了大半个中国,可是,老成宿将,也已凋零了差不多了!”

“竹兄,我给你掰一掰手指头——”

“顺治六年,豫亲王多铎病殁。”

“顺治七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殁。”

“顺治八年,英亲王阿济格被赐死。”

“顺治九年,桂林之役爆发之前,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端重亲王博洛,于同月——三月病殁。”

“以上这几位,算是第一流的,第二流的嘛——”

“早在顺治三年,衍禧郡王罗洛浑顺、饶余郡王阿巴泰,先后病殁。”

“顺治九年,八月——桂林之役后、衡州之役前,多罗谦郡王瓦克达顺病殁。”

“到衡州之役的时候,能征善战的王爵,其实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敬谨亲王尼堪,一个郑亲王济尔哈朗。”

“衡州之役过后,敬谨亲王既然殉国,所谓‘老成宿将’,就只剩下郑亲王一人了。”

“可是,彼时,郑亲王老病缠身,打前一年——也即顺治八年起,便已退居藩邸荣养了——”

“则新败之余,人心浮动,朝廷却连一个正经的‘老成宿将’都拿不出来了!”

“一句话,青黄不接!”

“将如是,兵亦如是。”

“正因为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战线太长,而八旗兵太少,兵力分配,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敬谨亲王统带的,又是八旗的主力,衡州一役,损失惨重,这下子,愈加之雪上加霜了!”

“反观南明,复地千里,军威大振,气势如虹;许多之前蛰伏的官绅、败兵,认为‘恢复在望’,也都冒出头来,扯旗放炮,以为呼应。”

“实实在在说一句,顺治九年,衡州之役过后,南明摆开的,是一个全线反攻的架势;本朝呢,无可如何,不能不收缩战线,摆出来的,是一个全线防守的架势。”

“那个时候,派到南边儿去做官,是被目为自投虎口的,譬如,广西巡抚王一品,回京述职之后,死活不肯回任,一来二去的,朝廷也烦了,也不要他回任了——直接送他上绞架了。”

“再实实在在说一句,若不是孙可望妒贤嫉能,害怕李定国的功劳、声望,凌驾自己之上,利令智昏,在大好形势之下,非但不配合李部的进一步的行动,还企图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拘捕李定国,终于逼李率部出走——”

顿一顿,“南明就算不能恢复全疆,长江以南,也一定非本朝所有了!‘划江而治’,大约真就要成为现实了!”

关卓凡一大篇儿说下来,赵景贤惊叹辅政王史实精熟之余,更加的困惑了:

如此说来,明季人物,王爷顶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啊,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竹兄,”关卓凡说道,“你一定不解,如此说来,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好家伙,王爷真正是可以“洞见人心”的!

“是!”赵景贤说道,“王爷明鉴!”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请你想一想,顺治三年底、四年初,张献忠死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大西余部,出川入黔——嗯,叫那个时候的李定国,去攻打顺治九年时的桂林、衡州,请问,他打的下来么?”

赵景贤心中一动,“这个……打不下来!”

“他杀得了定南王、杀得了敬谨亲王么?”

“杀不了!”

“为什么呢?——李定国还是那个李定国嘛!”

“是!”赵景贤说道,“可是——将还是那个将,兵,却不是那支兵了!”

顿了顿,微微透一口气,目光炯炯的说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这支兵,五年之内,脱胎换骨,前后判然,端赖孙——呃,至少,其有力者,排第一位的,不是李定国,是孙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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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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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零章 吾之所欲,无他,唯中国之强大耳!

“不错!”关卓凡说道,“且孙可望再造的,不仅仅是一支兵,而是一个国!——或者说,因为他再造了一个国,才能有这样的一支兵!”

“张献忠死时,大西军其实已经陷入了绝境——后有本朝的追兵,前有南明扼守长江天险,前不得,后不得,眼见就要全军覆没了!”

“但张献忠一死,孙可望即联络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杀掉了‘皇后’和宰相汪兆龄——张献忠死后,此二人依旧高据诸将之上,不但颐指气使,更主张一切皆照‘先帝’生前意旨行事,即:继续‘杀,杀,杀’!”

“障碍一去,孙可望等立即改弦更张,下令‘自今非接斗,不得杀人’,区区九字,如有神效,大西军面貌一变,气势再起,一举攻克重庆天堑,打开了南下的通路。”

“由川入黔之后,孙、李等果然秋毫无犯,所过民皆安堵,南明守军,固然无力与抗,本朝追入贵州之后,亦因地方荒芜,粮食接济不上,不能不班师回川,由此,大西余部便彻底摆脱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困境,从容展布了。”

“孙、李、刘、艾并没有偏安于贵州——第一,贵州太贫瘠了,没有多少施展回旋的余地;第二,彼时,本朝已经控制了四川,贵州距四川,也太近了些——孙可望将目光投向了云南。”

“刚好,彼时的云南,发生了沙定洲之乱——蒙自土司沙东洲叛乱,黔国公沐天波出逃,云南全境一片混乱,时机真正再好不过,于是,孙、李等挥军入滇,并冒称自己是沐天波妻子焦氏家族的兵马,此次入滇,是为沐国公复仇来着。”

“这一招大有奇效,滇、黔两地人民,皆深信不疑,大西军所至,悉开城门降,全无梗阻,直到孙、李兵临昆明城下,当地官民才发现,‘焦家兵马’的真实身份,居然是——‘流贼’!”

“不过,已经晚了。”

“孙可望由此被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推为主帅。”

“经过一年的东征西讨,云南全境彻底平定,孙可望开始着手‘建国’了。”

“这个‘国’,不是‘大西’,而是‘大明’。”

“为聚拢人心,减少内耗,孙可望同沐天波以及云南当地官绅达成妥协,弃大西年号,用大明年号,共誓‘共扶明后,恢复江山’,不过,因为云南僻处西南一隅,中国大部分地方则一片混乱,弄不清楚彼时的‘正朔’是哪个朝廷,因此,暂用干支纪年。”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决定,不然的话,云南的各派势力,不可能一心一意的聚拢在孙可望的麾下,这个……嗯,‘促大局,谋发展’。”

“咱们来看看,孙可望在云南,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整顿吏治。”

“孙可望‘重廉吏,除贪酷’,治吏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不时差人易服色,暗访查,有廉者立加将擢,贪者立拿斩首,传示各府州县’,如此雷厉风行,荡涤污秽,以致很快便‘全滇之官无一人敢要钱者’。”

“第二,开言路。”

“立登闻鼓,凡政有不便于民,许地方头人赴诉,立即除之;有可以便民者,立即行之。”

“又传令地方,不论士绅军民,有为地方起见,即一得之愚,亦许进言,立引见,不许拦阻,即妄诞之言亦不深究。”

“第三,行‘履亩科租’法。”

“将部分州县和卫所的田地,‘分为营庄’,派大西军偏裨管理,踏勘田地所出,与百姓平分,然后在官府所征的那一半中,拿出五分之一,拨给田主——即田主所得,为收成总额的十分之一。”

“算一算,这个收成的分配,大约是官四、民六。”

狮子插一句,“分为营庄”——其实就是变相的“土地国有化”啊!

产权,名义上还是“田主”的,可是,处置权、收益权,已经被政府拿走了。

“这个收成,官府征走一半,看似重赋,不过,这是一次过的,除此之外,耕者既不必向田主交租,也再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较之以前,所得不是少了,而是大大的增多了——以前,田主、官府各种盘剥之后,耕者之所得,可能只剩下二、三成了!”

“因此,耕者皆大为踊跃,当年的收成,就倍于往昔;次年,又是大熟;第三年,还是‘大有年’——可谓五更丰登了!”

“官府、小农两利,倒霉的,自然就是‘田主’了。”

“不过,倒霉也有限——虽然只能拿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因为‘蛋糕做大了’,这个‘十分之一’,虽还是比不得之前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可也差不了太多,至少,生活有着,饿不着肚子!”

“因此,对于‘履亩科租’,田主们只是腹诽,尚不至于铤而走险。”

“第四,铸铜钱。”

“‘铸铜钱’三字,说起来、听上去,平平无奇,然而,对于云南,却是改天换地的一件大事!”

“说来吊诡,云南产铜,中国铸钱用铜之半,出自云南,然而,云南自个儿,直到前明万历之时,仍以贝币交易!之后,虽经官府倡导,逐渐使用银、铜,但民间交易,贝币依旧畅行其道。”

“孙可望令有司铸‘兴朝通宝’,并以霹雳手段,大力推行,三令五申,严敕人民弃贝币、用铜钱,违其令者,劓之乃至刖之!直至罪死!”

“不过短短一年,铜钱流通全滇而贝币绝迹!”

“竹兄,这真正是一个奇迹!——匪如此,哪里来的百业兴旺?云南又如何可以同中国其他省份,彼此交通,互惠有无?”

“第五,整顿盐课。”

“云南产铜之外,还产井盐,这亦是一大利薮,只是以前重视不够,管理不善,由得各盐井自生自灭,官府从中所得无几。”

“孙可望将一切盐井收归官有,设‘总理云兴通省盐政税务总镇’——管盐课的官员的头衔,竟然是总兵!这是以军法部勒井盐之生产经营,可算是‘军管’了!”

“抽课的比例,仿佛‘履亩科租’,官四、灶六。”

“当年的盐课收入,就达十数万两白银——明季银价本来就贵,云南产铜,更是铜贱银贵,十数万两白银,那真正是一笔钜数了!”

“第六,整肃军纪。”

“可望立法,‘如兵余小子有擅夺百姓一物者,立刻取斩;如该主不首,连坐;该管官失察,责八十棍。’”

“这绝不是说说而已!曾有刘文秀部小校于嬉闹之时,失手误伤民户二岁小儿致死,该管总兵判责该小校军棍四十,断烧埋银若干于民户。民户虽然悲痛,并无二话。可是,刘文秀知晓之后,大骂该总兵,传令将那个倒霉的小校,立即绑出辕门枭首,并将人头传送该民户。”

“如是,凡发兵征剿,所过道路,鸡犬不惊,百姓卖酒肉者路旁不断——时人有语,‘立法若是之严,故民得安息反富庶焉!’”

“第七,秣马厉兵,整军备战。”

“平定全滇之后,兵源大幅增加,乃征发数万民夫,修建大校场,日夕操练士卒,日日小操,每逢三、六、九大操。”

“军需给养方面,做的尤其出色。”

“孙可望亲手拟定:凡兵丁日支米一大升,家口月支米一大斗,生下儿女未及一岁者,月给半分,至三岁者如家口。”

“给马分三等:头号者,日支料三升;二号者,日支料二升;三号者,日支料一升。不时查验,瘦者责治有差。”

“安杂造局四所,不论各行匠役,尽拘入局中打造,凡兵之弓箭、盔甲、交枪之类,有损坏者,送至局内,挂下营头、队伍、姓名,三日即易以新什物。”

“每兵有家口者,每冬人给一袍子;无家口者,一袍之外,人给鞋袜各一双,大帽各一顶。”

“如此养兵,真正叫‘士饱马腾’了!”

“第七,一入滇,孙可望便亲祭孔子,然后,开科取士;同时,并赈济寒生,‘每人谷一斗焉’。”

“没过多久,文教渐兴。”

“此举,一方面为自己培养了人才,另一方面,那班田租收入减少的‘田主’们,也觉得终有出头的一日,对于‘履亩科租’,也就不为己甚,更加不会铤而走险了。”

“第八,笼络土司。”

“当地土司,只要效忠输诚,就可安于其位;土官虽然难御,奈何可望御之得法?可望治滇,非但再无沙定洲一类的叛乱,诸洞蛮还踊跃奋发,为官府输送了大量兵源。”

“桂林之役、衡州之役,都有大量土兵参战,且作战骁勇,悍不畏死,其所驱战象,对于来自北方的八旗兵,不论人、马,都尤具威慑,李定国两蹶名王,也有这班土兵的一份功劳!”

“这‘八管齐下’,不到两年,全滇便面目一新,乙丑——即顺治六年——元宵之时,昆明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女入城观玩者如赴市集然!——明季以来,多年不见的太平盛世景象,居然在西南一隅之地出现了!”

*

*

关卓凡指画口述,侃侃而谈,口吻虽然还是一个“议论”的口吻,但和之前的史可法、阎应元不同,关于孙可望的这一大段,赵景贤几乎没有插什么嘴,关卓凡似乎也没有请他插嘴的意思——事实上,赵景贤就算想插嘴,也会有无从置喙之感。

顺治初年清、明对峙、彼此攻伐的那一段历史,迄于今日,整体上来说,仍旧是模糊的、混乱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忌讳,大西余部进入云南之后,做了些什么,对之后的大局,发生了什么影响,实话实说,赵景贤并没有一个很明晰的概念,非但如此,辅政王提及的不少史实,他根本就不晓得——

譬如,“履亩科租”官民如何分成?管理盐课的官员是何头衔?孙可望如何练兵?如何养兵?何时小操?何时大操?兵丁日支米多少?家口月支米多少?儿女支米多少?马分几等?各支料多少?“杂造局”以旧易新的期限又是几日?

等等,等等。

赵景贤自问还算“渊博”,我既不晓得,晓得的人,也就不会太多了吧?

辅政王呢?如数家珍!

因此,可想而知——

对于大西余部入滇至出滇的这一段史实,辅政王自个儿,不晓得下了多大的功夫!

而且,辅政王之着力,不止于史实,更是以史实为根基,条分缕析,高屋建瓴,终于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时人之不能言。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佩服”!

哦,不对,是两个字。

不过,赵景贤晓得,辅政王是一个从不做无益、无补之举的人,眼下这种时候,也未必有多少闲心同自己讨论学问,那么,他说这么一大篇儿,目的何在呢?

当然不是为了给孙可望“平反”——孙可望投降本朝,大节有亏,再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个“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况,现在外敌当前,辅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绝不可能去公开表彰一个屈身事敌的“贰臣”。

辅政王自己也说了,“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莫说表彰了,就是辅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孙可望”之说,也不能够叫第三人知晓。

但辅政王却说给了自己听。

一念及此,赵景贤心中,既大为感动,又不由凛凛然的。

他沉吟半响,终于说话了: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总觉得,这不过就是一句‘俗话’、‘客气话’——”

顿了顿,“今天聆受了王爷的训谕,始知日月经天、光华万丈!内审诸己,不过米粒之华、萤火之光罢了!”

“竹兄,你这话……可有些过了!”

“不!”赵景贤斩钉截铁的说道,“王爷,这是我的真心话!——王爷之高屋建瓴、洞彻古今,当世虽大,却不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竹兄,”关卓凡一笑,“我的脸真要红了——”

“王爷,请让我说下去。”

“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

“轩军有一首军歌,”赵景贤眼中,灼灼生辉,“叫做《团结就是力量》,我想,王爷的微言大义,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团结’二字!”

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衮衮诸公,”赵景贤说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团结’为何物,‘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以致财力、人力,虽远迈本朝,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也罢了,还彼此攻伐!终于为本朝逐个击破!”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也好,‘邻’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并灰飞烟灭了!”

“愚者如是,其贤如孙可望者,在‘团结’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终——孙可望、李定国若不反目,孙善治国,李善用兵,那不是绝好的搭配吗?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岂能不永?”

关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样是不永的——李定国不大好说,孙可望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共扶明后”?——那只是权宜之际;大局底定之后,他一定是要篡永历帝的位的,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罢了!

“退一万步,”赵景贤继续说道,“就算要清除异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啊?哪儿有刚打了两个胜仗,湖南还没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开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爷说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来,赵竹生的心水,还是很清楚的嘛!

“孙、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论有多少气力,就只能都花在内讧上了!”

“而且,士气这样东西,可鼓而不可泄——对阵旧日生死袍泽,哪儿来的士气?于是,明军再也没了出滇时的那股凌厉无前的锐气,不论孙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实质性的作为,形势很快逆转,一败再败之后,终于,一个投降了本朝,一个郁郁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毁之一旦!”

“对法宣战诏书里,有这样的几句话——‘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前线后方,戮力壹心’;祭阎丽亨的时候,这几句话,王爷再次提及——”

“这说的,不就是‘团结’二字吗?”

“还有,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中,有‘周顽、殷义,一视同仁’之说;又有‘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的警句——”

“这几句,真正是黄钟大吕!”

“我想,究其竟,也是‘团结’二字——不计恩怨,不论族群,只要是中国人,就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关卓凡一拳一掌,轻轻互击,“知我者竹兄啊!”

赵景贤神采飞扬,“我想,对阵外敌,固然要‘团结’;建设国家,也是要‘团结’的!匪如此,何来盛世?何来大同?”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说的好!”

顿了顿,“嗯,此‘其一’;还有‘其二’吗?”

赵景贤点头,“有!”

顿了顿,“听了王爷的训谕,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定国之所以能够‘两蹶名王’,端赖之前的几年,在孙可望领袖之下,筚路蓝缕,生聚教训,脱胎换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楼,看似平地而起,其实哪儿来的什么空中楼阁?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够深,足够劳;第二——那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盖起来的!少一根榫头都不成!”

关卓凡再次拳、掌轻击,“说的好!”

“孙、李再造乾坤,”赵景贤说道,“固然筚路蓝缕,万般艰难;阎丽亨守江阴,那也是一手一脚,做了无数的准备功夫的——”

顿了顿,“如史可法之流,平日里,只会以‘君子’、‘正人’、‘气节’自喜,对吏治、军备,何曾有所着力,有所增益?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难之时,也只好‘一死报君王’了!”

“不错!”关卓凡拿指节在桌面上一敲,“而且,这个‘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阎丽亨之死,那叫做‘重于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说他‘轻于鸿毛’,可是,就事论事,其于社稷人民,何曾有一丝一毫之补益?”

“这……是!”

“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关卓凡叹了口气,“可是——”

顿了顿,“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竹兄你也是走过鬼门关的人,身历之,目睹之,哪一场仗下来,不是尸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难?关键是,要死的其所!要对国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为只要一死,便万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扬州,是奔着守城去的吗?他根本就是奔着‘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无战意!他真正关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于扬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摇了摇头,“扬州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一位守将?——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称道的“气节”,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赵景贤怅然半响,说道:“如此说来,史可法所余者,也就是清廉爱民了!”

“清廉不假,”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可是,爱民?将自己的身后之名摆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爱民?”

“呃……”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扬州城西门,城内地势较低,城外地势较高,那一带,由外达内,树木葱茏,照理,这些树木都该伐掉,不然的话,敌人既居高临下,又有枝干回护,对于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顿了顿,“诸将屡次进言,要求砍伐树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晓的原因是什么吗?”

“这……请王爷指教。”

“城外高地,是兴化李宦祖茔,史可法以李氏荫木,不忍伐也——权贵缙绅坟头的几株树木,比阖城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些,你说,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是‘民’吗?”

赵景贤心头震动,无言以对。

船舱之中,一时之间,异常安静。

舱外波涛起伏,清晰可闻。

过了半响,关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话已经说的太多了——午饭还没吃呢!嗯,镇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顿了顿,“就这样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鉴、共勉吧!”

“是!”

出门之前,赵景贤突然转过身来,跪了下去。

关卓凡大出意外,“竹兄,这是做什么?——起来!”

赵景贤一字一顿,“中国得有王爷,中国之大幸!景贤得追随王爷,景贤之大幸!”

说罢,伏身稽首。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竹兄,言重了!”

顿了顿,“吾之所欲,唯中国之强大耳——舍此,无他矣!”

*

第二二一章 海天雄镇

“午饭”之后,已是下午两点半钟了,一个小时之后,“冠军号”、“射声号”组成的编队,抵达了镇海。

宁波府、镇海县的官员,都在码头候迓,本来,他们都以为,已经这个点儿了,辅政王抵埠之后,必然要先洗一洗旅尘,明天才正式“检查防务”的,没想到,一俟行过礼,辅政王水都不喝一口,即命登招宝山,“检查防务”。

这家伙!

登上招宝山,极目镇海口,关卓凡不由就感叹了:“口外,蛟门、虎蹲扼流;口内,招宝、金鸡对峙,这是天然门户!怪不得,镇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啊!”

微微一顿,“不愧‘浙东门户’、‘全浙咽喉’之称!——果然是海天雄镇!”

蛟门、虎蹲,是海口外的岛屿;招宝、金鸡,是海口两侧的山峰,辅政王短短二十余字,便活画出镇海的形胜,听者无不佩服。

刘郇膏看了宁波府知府、镇海县知县一眼,含笑说道,“王爷‘海天雄镇’之誉,镇海官民,皆被荣宠!既如此,我倒要替镇海向王爷求一个恩典:检查防务之后,可否请王爷锡赐翰墨一副?嗯,就是‘海天雄镇’四字——勒石以记,传之后世!”

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两位,四目放光,心领神会,不约而同,请下安去:“是——请王爷成全!”

关卓凡一笑,“两位请起!我的字,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既然已经被你们刘抚军摆上台了——没有法子,也只好献丑了!”

“谢王爷!”

宁波境内,奉化江、余姚江汇合为大浃江——亦即甬江,“甬”为宁波之别称——然后,东流至镇海出海,海口西北为招宝山,东南为金鸡山,两山虽不甚高,但临海的一面,悬崖峭壁,颇为峻险,两山相对,成夹峙之势,有如门户,此即为“镇海口”。

镇海境内,还有一条小浃江,其出海口曰“小港口”,同“镇海口”隔着一个笠山。

“镇海口”、“小港口”互为犄角,形成镇海的第一道防线。

入镇海口,过金鸡山,甬江南岸之高地,曰戚家山,为镇海的第二道防线。

当然,如果戚家山防线发生作用,便意味着敌人或者已经通过了镇海口,或者已经登陆了。

镇海口两侧的招宝山、金鸡山,小港口以及北侧的笠山,再加上戚家山,共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招宝山筑有威远炮台、安远炮台,金鸡山筑有靖远炮台、平远炮台,小港口筑有镇远炮台,笠山筑有宏远炮台,戚家山筑有定远炮台。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招宝山、金鸡山上的四座炮台——威远、安远、靖远、平远。

镇海口的防务,属于海口防御,和旅顺港一类的海港防御,有很大的不同。

旅顺港直面无边无垠的大海,敌舰的舰体还没有露出海平线,便能被守军发现——舰体还在海平线以下,烟柱便滚滚而上,冲破海平线,直薄云霄了。

预警时间长,这是海港防御的优势。

缺点呢,是防御正面十分宽阔,敌舰腾挪的余地也大,因此,需要更多的火力点,才能够构成交叉火网,形成火力覆盖。

较之海港防御,海口防御的优势、劣势,则刚刚好倒转了过来。

因为地形的复杂,海口防御的预警时间,要短很多;不过,防御正面也跟着窄了很多,如镇海口,本来就不算如何宽阔,只算航道的话,就更加的窄了,两侧招宝山、金鸡山上的炮台,只要牢牢封住这个宽度有限的正面,敌军就不能破口而入。

因此,旅顺口两侧——黄金山和老虎尾半岛以及其西的西鸡冠山上,拢共布置了十一座炮台;镇海口两侧的招宝山、金鸡山上,拢共布置了四座炮台——足够用了,已经不存在任何射击死角了。

还有,旅顺口的十一座炮台,几乎每一座,都比镇海口炮台中最大的一座——靖远炮台——面积更大、火炮数量更多。

预警时间短、防御正面窄,意味着中弹的概率——我方击中敌人的概率、敌人击中我方的概率,同时增加了,因此,海口防御,对炮位的防护,较之海港防御,更加重要。

旅顺口的炮位,大多数是“半沉式”;镇海口的炮位,副炮位是半沉式,主炮位则一律是“半堡垒式”。

我们以招宝山的安远炮台为例,看看什么叫做“半堡垒式”?

安远炮台的主炮,是一门二百一十毫米的克虏伯后膛炮,同旅顺口的大口径炮位一样,下置圆形滑轨,可三百六十度旋转。

大炮由圆形土壁围起,上不覆顶,所谓“半堡垒式”也。

土壁内径近十七米,高六米,壁厚超过两米,设前、后炮门,前炮门朝东面海,后炮门朝西面江,就是说,安远炮台的主炮,可以同时兼顾“海防”、“江防”。

西北有一洞门,高五米、宽三米,供人员、弹药进出。

土壁用黄泥、沙砾、石灰三合土夯筑而成,再拌以糯米浆,极为坚固之余,还颇有“柔克刚”之功效——经实验,炮弹击中这种土壁,相当一部分动能会被消解,土壁不容易四分五裂,而土壁之厚,超过两米,则就算被最大口径的舰炮命中,也未必就能一击而毁。

炮门、洞门内侧,皆以水泥加固,如此“软硬搭配”,土壁更加坚实。

土壁自然影响射界,不过,本也不需要多宽阔的射界——航道是固定的,敌舰欲破口而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要相关的航道在射界之中就好了。

至于“上不覆顶”——这个时代又没有东风快递什么的,被“吊顶”的概率,那是极低、极低的啦。

驻守炮台的,是轩军的“海岸炮兵”。

这是一支成军未久的部队,有一部分海军的底子,不过,更多的是炮兵师的底子,属于“以陆为主、海陆混编”,然而,在编制上,却是划归海军的。

中国海岸线漫长,不能不处处设防,镇海口这一类海岸炮台的建设,重要性不亚于舰队和海军基地,只是没有舰队和海军基地那么引人瞩目罢了。

中国是传统陆权国家,负责海岸炮台守卫之责的,一向是陆军,这带来了两个很大的问题:第一,守军多不了解自己的敌人的战略、战术;第二,守军和己方的海军,无法有效配合。

这曾经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原时空,驻守威海卫和周边炮台的守军,为来自山东的巩军和绥军,由李鸿章幕僚出身的戴宗骞管带,他和海军提督丁汝昌之间,是不相统属的。

甲午战争爆发后,北洋舰队海战失利,避入威海卫基地,随后,日军在威海卫东南的荣成湾登陆。

炮台守军的责任,是保护炮台和基地的安全,并没有大规模野战的能力,戴宗骞却不顾丁汝昌的反对,执意出兵,截击登陆的日军,接果飞蛾扑火,除了消耗掉宝贵的有限的兵力之外,对登陆的日军,未产生任何的迟滞作用。

更严重的是,日军猛攻龙庙嘴炮台,眼见炮台失陷在即,丁汝昌要求炸毁炮台,以免日军占领炮台之后,调转炮口,轰击港湾的北洋水师,可是,戴宗骞坚决不同意。

没过多久,龙庙嘴炮台守军全部战死,炮台落入日军之手,果如丁汝昌所料,日军一进占炮台,立即调转炮口,猛轰港内的北洋水师军舰。

这是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最直接的原因。

戴宗骞悲愤自尽,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了。

历史的教训,不能不记取啊!

丁汝昌、戴宗骞同属淮系,海陆之间,犹抵牾至此,如果派系不同,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

所以,关卓凡决定,海岸防务,统一划归海军。

于是,原时空迟至一九四九年后才建制的“海岸炮兵”,本时空,提前了八十多年成军了。

这支新生的部队,规模还不算太大,暂时只负责“重点防御”——即镇海口这一类最重要的口岸的海防。

对了,本书前文提到的基隆炮台的守御,也是由这支部队负责的。

辅政王看过了招宝山的威远、安远两炮台,又登上金鸡山,看了靖远、平远两炮台,从金鸡山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

小港口和戚家山,就留待明天上午了。

今天晚上,辅政王就宿在“冠军号”上。

此举有两层含义:第一,曰“不打扰地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此系战争期间,一切皆按战备要求行事”。

正准备回码头,辅政王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戚家山,同戚武毅有没有什么关系?”

戚武毅,即戚继光,谥“武毅”。

刘郇膏微微一怔——他也不晓得。

于是转头,目示镇海县知县。

镇海知县赶忙踏上一步,说道:“王爷真正渊博!——有关系的!此山原名‘七家山’,前明倭患肆虐之时,戚武毅曾在此驻扎,后来,‘七家山’就易名‘戚家山’了!”

“山上的那些灯火,”关卓凡指点着,“是兵营的灯火吧?”

“回王爷的话——是的!”

关卓凡静静的遥望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过了片刻,说道:“先贤遗泽,长在民心!希望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奋发图强,不辱先贤之功业吧!”

*

第二二二章 有清以来之未有,有宋以来之未有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最是一年春好处”,本来,此时正是踏青西湖的绝佳时光,不过,赵烈文抑制住了自己的游观之兴,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一俟结束,他便收拾行装,首途天津了。

是次祭典,非但是有清以来,对宋岳鄂武穆王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一次祭典,其中的一些做法,大约也算是“有宋以来”——譬如,朝廷明确要求,除了朝廷和“地主”浙江,其余各省,都要派员参加。

人选上面,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而督、抚、藩、臬本人,不奉旨是不能够离开辖境的;同时,大伙儿都明白,是次祭典,规格如此之高,规模如此之大,举办的时间点,又如此之敏感——选在中、法彼此宣战,辅政王南下“检查战备”之时——则这个特出的要求,绝非只是叫多几个人过来撑场面,一定是借着是次祭典,直接或间接的发布什么极重大的宣示。

所以,参加祭典的人,一定不能虚应故事——一定要能够真正起到督、抚的耳、目、口的作用。

于是,绝大部分的督、抚,不约而同的派出了自己的头号幕僚,作为本省“代表”,赴杭州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

这班幕僚,个个身上都是有功名的,不是道台,也是知府,有的还加了按察使衔,论起“官身”,一省之中,仅次于藩、臬,参加这种“国祭”,是很合适的。

譬如,代表湖广总督李鸿章的是周馥,代表直隶总督曾国藩的,就是赵烈文了。

也有例外的,譬如,新疆候任巡抚展东禄的代表,是陶茂林。

陶总镇并不是展抚军的幕僚,是次回内地,身份虽是展抚军的代表,不过,并非专为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而来——他另衔专命。

第一,向朝廷汇报新疆设省筹备的种种情形。

第二,送两个人给朝廷——一个是前和田的“伯克”尼亚孜;一个是手诛阿古柏、伯克胡里父子的热娜古丽。

尼亚孜出卖故主,投靠阿古柏,出任伪职,既间接导致了和田屠城惨剧,又是不折不扣的反叛,本来很该付诸刑典的,问题是,西征大军刚刚南下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反正”了,穿过一个大大的塔里木盆地,跑到库车去“投诚”,也算历经艰险,一副“诚意十足”的样子,他那颗脑袋,实在不大砍的下去。

热娜古丽呢,手诛元凶,本来很该大肆表彰的,可是,想一想她杀的这两个人和她的关系——一个是她的老公,一个是她的情人。

而且,这两位,还是父子。

唉,别的不说,这个“聚麀之诮”,就很叫人尴尬了。

所以,也不晓得拿她怎么办才好。

还有,尼亚孜和热娜古丽都表示,不愿意再留居新疆了。

尼亚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只要一离开朝廷的庇护,尼亚孜非被他的老乡撕碎了不可。

热娜古丽则表示,新疆是她的“伤心地”,“不忍长居”。

于是,经请旨,新疆方面,将这两位一块儿送往北京,请朝廷发落。

这桩差使办妥了,陶茂林便再次作为展东禄的代表,赴杭州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新疆太远了,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日期的确定,是比较迟的事儿了,新疆再派人过来,已经赶不及了,陶茂林既在北京,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新疆的代表。

是次祭典,行省之外,蒙古、西藏也奉旨派代表参加——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有宋以来”了。

譬如,西藏的代表,是陪同十二世达赖喇嘛在北京“就学”的德柱活佛——他是十二世达赖喇嘛的经师,前西藏的“摄政”。

*

*

抵埠天津,一下船,赵烈文就直奔三口通商衙门。

前文有过交代,曾国藩这个直隶总督,兼领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门设在天津,因此,一年之内,曾国藩呆在保定,大约七、八个月;呆在天津,大约四、五个月——两头儿跑。

曾中堂呆在天津的时候,三口通商衙门就兼直隶总督行辕了。

目下,冬去春来,正是一年中三口商事由少转多的时候。

不过,往年曾国藩移节天津,都在春夏之交,今年是特别的早一些了。

之所以这么早,是曾中堂领了辅政王的钧命:确保中法战争期间,直隶不会发生“排洋”的事情。

直隶洋人的聚集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京师,一个是天津,京师不劳曾中堂费心,他要管好的,是天津。

辅政王明确交代,“两国交兵,不罪来使,况乎商民?法兰西在华商民,只要遵纪守法,中法开战期间,一体保护!”

又特别嘱咐,“要防备有人借机生事,由法而洋,兴风作浪——或者兴起教案,或者拿什么‘扶清灭洋’之类的说头蛊惑人心,若真有这样的人,涤翁,你给我往死里削他!”

当然,辅政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啦。

对辅政王的严加戒备,曾国藩略不以为然,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风气已开,“仇洋”的事情,已经少了许多,在这上头,不像是有人能够兴风作浪的样子——

“扶清灭洋”?那是什么鬼?辅政王的脑洞,会不会开的大了点儿?

不过,小心总是没过逾的,王爷既然有命,自然禀遵不误。

赵烈文见到曾国藩的时候,他正带着老花镜,埋首纹枰之中,一只手捻着稀疏的花白胡子,一只手掂着一粒黑子,攒眉凝目,踌躇不定。

棋盘的旁边,摆着一卷棋谱。

哦,正在“打谱”呢。

赵烈文立即抱怨,“爵相!菲尔普斯医生说过,黑白子这件物事,其实最耗目力!你的眼疾,也不过堪堪有些好转,怎么就又自困于方圆之中了?”

微微一顿,“保身、养生,最紧要的,是节劳、节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换上近视镜,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说道:“是惠甫啊!你说的对,这手谈的诱惑,其实也是一种‘欲’,实在也是要‘节’的——惭愧,惭愧!”

说着,伸出手去,乱了棋局。

赵烈文的目光,落到棋枰之旁的棋谱上,“那一本,是《仙机武库》吧?”

“是。”

赵烈文含笑说道,“据一枰之垒,邈有万里之形;拈两指之兵,恍发千钧之弩!奇正相生,实乃麟阁未设色之白图,大将不血刃之虚战!也怪不得爵相不能忘情!”

曾国藩“呵呵”笑道:“惠甫,我已经放开了!你倒还来招我?”

赵烈文一笑,换了话题,“这两副眼镜的度数,还合适吧?”

“合适!”曾国藩掂须笑道,“大约就是太合适了,自以为多累半个时辰的目力,也没有什么关系,才会忍耐不住,自己打了自己一回劫的!”

“轩邸替爵相请的这个洋医生,”赵烈文说道,“确实是国手!——不过,爵相的眼疾虽然已渐痊愈,可是,眼镜的度数——不论老花镜还是近视镜,可都是比上两副的度数要高了!”

微微一顿,“爵相,菲尔普斯医生反复告诫——养目、养目!”

“好了好了,”曾国藩笑道,“惠甫,我已经受教了——譬如小孩子偷糖吃,偶尔犯戒一次,就被你抓到了——哎,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赵烈文心中微动,这种玩笑话,以前,爵相可是很少说的呀!

“爵相的心情,看来很好啊!”

“彼此彼此!”曾国藩掂须颔首,“惠甫,你也是神采飞扬啊!”

“江阴、杭州的事情,爵相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

“略有所知了——目下,有了电报了嘛!”

“我这儿有两份东西——”赵烈文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叠纸来,“先请爵相过目——爵相看过了,我再汇报此番江南之行之所得。”

微微一顿,“我估计,这两份东西,目下,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各省‘代表’,大约已经人手一份了!”

说着,递了过去。

曾国藩接了过来,一眼扫过,见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有六、七分见方的样子,晓得这是赵烈文为照顾他的眼力,特意写的大字,不由感动,“惠甫,有心了!”

“这两份,”赵烈文指点着,“一份是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另一份,是赵竹生的大作——《祭史可法》。”

曾国藩微微一怔,“史可法?”

“对!”赵烈文点了点头,“不是‘史忠正’,也不是‘史道邻’、‘史宪之’,是‘史可法’!”

顿了一顿,“通篇皮里阳秋,说是‘祭’,其实……嗯,还是请爵相自己看吧!”

曾国藩摘下近视镜,换上老花镜,看了起来。

他看的很慢,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

看过了,双目微合,手指极轻、极缓的点着椅子的扶手。

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又从头看起。

看的还是很慢。

终于,第二遍也看完了。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再次合上了眼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带上近视镜,透过镜片,眼中已灼然生辉。

“惠甫,”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你以为,这篇《祭史可法》,确实是出自赵竹生之手吗?”

*

第二二三章 成败英雄

“爵相真正洞彻无遗!”赵烈文亦是眼中放光,“一言即切中肯綮!”

顿了顿,“我以为,执笔《祭史可法》者,应该确是赵竹生——祭史、祭阎二文,语气吞吐,笔锋铺排,都很不一样,不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对他的行文的风格,还是熟悉的。”

将“祭史”、“祭阎”两偏文章放在一起比较,这岂非是说——

嗯嗯。

至于“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是指赵景贤驻节扬州,整顿两淮盐务,赵烈文受曾国藩委派,协助赵景贤办差——湘系介入两淮盐务极深,赵景贤若不得赵烈文之助,经营两淮之时,就极可能和湘系发生直接的冲突,到时候,你来我往,落地的人头,便不止李世忠一个了。

“不过,”赵烈文继续说道,“执笔虽然是赵竹生,但此文通篇立意,却绝不是赵竹生本人的首尾——以我对赵竹生的了解,他虽然不愧‘国士’之名,但无论如何,还没有这番惊世骇俗的见识!”

微微一顿,“在扬州大半年,他也好,我也好,都曾经去瞻仰过史宪之的衣冠冢——虽然不是一块儿去的;日常言谈,也不可能不语及史宪之,彼时,赵竹生对史宪之的看法,不逾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的范畴,亦不脱前人、时人的窠臼,无非还是‘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板荡忠臣’、‘取义成仁’那一套,并无一字一词之讥诮——”

赵烈文以史可法的字“宪之”称呼史可法,较之直呼其名,自然要客气一些,不过,客气也是有限的——到底没有拿谥号“忠正”称呼史可法,甚至,也没有拿史可法的号“道邻”来称呼史可法。

字、号存在着微妙的差异,一般情形下,称呼号,较之称呼字,要显得更加客气一些。

“这么说,”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这篇《祭史可法》,是另有高人指点喽?”

“爵相说话太委婉了,”赵烈文笑道,“所谓‘另有高人指点’——根本就是‘秉承上意’嘛!”

微微一顿,“不然,这篇文章,也不能在数日之间,就像自己生了脚一般,大半江浙,都走遍了!——更不能和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这个……‘结伴同行’啊!”

“嗯,‘自己生脚’、‘结伴同行’,”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惠甫,你的话……怪有意思的。”

沉吟了一下,“那么,这个‘上意’——”

“我以为,”赵烈文目光炯炯,“最重要的,有两点。”

“哦……请道其详。”

“这其一——”

顿了顿,赵烈文说道,“祭阎、祭史,一褒一贬,一扬一抑,其实一脉相承——说的是同一件事!”

“哪一件事呢?”

“阎丽亨、史宪之皆以城守死节,”赵烈文说道,“何以褒阎贬史?扬阎抑史?阎、史之别,不过在于——一个守了八十一天,一个只守了半天!”

“嗯……是。”

“而且,”赵烈文继续说道,“拿祭文中的话说,一个是‘弹丸下邑’,一个是‘淮左名都’、‘宏城大郡’;一个是‘微秩末吏’,一个是‘阁部之尊’、‘人臣之极’;一个是除了‘虮虱编氓’,再无可恃者;一个是以‘举国钱粮,部勒重兵’,结果呢?——嘿嘿!”

顿了顿,“这个‘贤愚之辨’,就未免太明显了些罢!”

曾国藩微微颔首,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而且,拿来比较的,不止于阎丽亨——阎丽亨守的,毕竟不是扬州;可是,李祥甫守的,就是扬州了!”

顿了顿,“祭史一文是怎么说的?嗯,‘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广陵,城坚濠广,四野曼延,正利步骑,雄闻晋唐,今史公愦愦,岂尚不逮李庭芝耶?’”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的扬州守将,字祥甫,官位、名气,都远不能和史可法相提并论。

“还真比不了李祥甫!”赵烈文说道,“城破之后,李祥甫、史宪之,一般是死节,可是,在此之前,李祥甫整整坚守了扬州一年半的时间!”

顿了顿,“还有,扬州不仅仅是‘城坚濠广’非江阴可比;其军力、财力、民力,更非江阴可比,一天即失守,这——唉,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

“是啊!”曾国藩又叹了一口气,“这‘愦愦’二字,尤其诛心——言下之意,大敌当前,史宪之非但毫无主张,更加是……唉,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城守上啊!”

“有趣的是,”赵烈文说道,“这两个字,还是史宪之自己的话!是他‘自觉愦愦’,然后,将军务都交给了幕僚处置——他是主帅啊!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岂可如此行事?”

微微一顿,“事实上,敌人尚未开始攻城,史宪之就已经放弃了坚守的企图了!”

“唉!”曾国藩摇了摇头,“真是起之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起之于地下——还不晓得怎么个‘起’法儿呢!”

曾国藩微微一怔,“惠甫,什么意思呢?”

“爵相,”赵烈文沉声说道,“史宪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曾国藩明白赵烈文的意思了:扬州城破之后,史可法尸骨无存。

“江阴城破之后,”赵烈文说道,“阎丽亨被执,虽然有兵卒‘以枪刺其胫,血涌沸而仆’之事,不过,到底是因为他‘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在先,事实上,端重亲王还是很希望他降顺的——阎丽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微微一顿,“而且,留全尸,依礼下葬——其后,亦许其子换贵重棺椁,迁葬本籍通州,史载,开棺之时,犹面目如生。”

“端重亲王”就是彼时的“贝勒”博洛,后封端重亲王。

还有,赵烈文不知不觉,用了“被害”一词。

“还有,”赵烈文继续说道,“江阴一役,血战八十一天,本朝这边,累计死四万余人——对阵的双方,早就杀红了眼!端重亲王麾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欲食阎之肉、寝阎之皮?这种情形下,端重亲王对阎丽亨,犹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顿了顿,“史宪之呢?”

“被执之后,不过三言两语,豫亲王即‘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

说到这儿,赵烈文嘴角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即是说,对史宪之,非但没有任何招降的意思,还——”

抿了抿嘴唇,声音干涩,“立即乱刀砍死,甚至是……乱刃分尸!”

“这实在是一件绝大的惨事,豫亲王做的,实在是太过了!可是——唉!”

曾国藩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赵烈文继续说道:“史宪之殉国之后,尸体也不晓得是如何处理的?反正,肯定没有下葬!以致其义子史德威收尸的时候,‘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终致尸骨无存了!”

顿了顿,“扬州不比江阴,不过半天即城破,本朝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无论如何,谈不上什么切齿之恨;而照史宪之遗书的口吻,他也绝不可能像阎丽亨那样,对豫亲王‘骂不绝口’。”

“则何以至此?——史宪之的官位,较之阎丽亨,可是云泥有别!”

“再想一想史宪之的四份遗书,其中一份,竟是给豫亲王的!而且,纯出以哀求口吻,说什么‘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唉!这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那份遗书中,史宪之还说什么‘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可是,写遗书的时候,豫亲王还没有开始攻城呢!”

“这个时候,就自称什么‘败军之将’?甚至,就哀求敌人将自己‘骸骨归葬’?”

“实在是——唉!”

“所以,《祭史可法》一文,说他‘有死志、无战意’——此六字,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的评’!”

赵烈文一口气说了下来,到了后来,语气愈来愈形激烈。

不过,他为曾国藩谋,一向如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独对之时,几乎没有任何的忌讳。

“惠甫,”曾国藩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宪之这个样子,莫说自己人,唉,就是敌人,也看他不起啊!””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不然,何至于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顿了一顿,“以前,面对外敌,穷途末路,只要‘死节’,便可许之为‘完人’——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说史宪之是什么‘千古万人’吗?反正,只要‘死节’了,不论生前办了多少误国误民的事儿,也统统不计较了!可谓‘一死遮百丑’!”

再顿一顿,“以后,这套嗑,可是唠不下去了!”

曾国藩点了点头,“所以,你方才说的‘贤愚之辨’——”

顿了顿,打住。

赵烈文把话头接了过来:

“这个‘贤愚之辨’,就不再以什么‘君子、小人’为分野了!必须为国为民,做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才能作数——才可谓‘贤’!譬如,守城,你就得守得住!半天就丢给了敌人,你自个儿,就算死上十遍八遍,许给你的,也只是一个‘愚’字!”

*

第二二四章 混一满汉

“‘君子、小人’——”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笑了一笑,“我想起夏瑗公著《幸存录》,说‘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黄梨洲大动肝火,著《汰存录》驳斥,说‘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呵呵!”

夏瑗公,即夏允彝,瑗公为其号;黄梨洲,前文有过介绍,就是黄宗羲了。

赵烈文双手轻轻一拍,“黄梨洲这两句话,真正是自画东林面目!‘亲君子、远小人’,在他眼中,这六个字,就是仙丹,就是大力丸!包治百病,一贴见效!什么‘实着’不‘实着’的,皆如云烟!”

微微一顿,“至于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东林就是‘君子’!与东林唱反调的,就是‘小人’!一句话,非吾族类,就是‘小人’!”

“东林、复社,”曾国藩说道,“一脉相承,彼此呼应,其实,本来该算是‘自己人’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夏瑗公不过就说了几句公道话,黄梨洲就翻脸了!就一脚将这个‘自己人’踢进了‘小人’里头了!还说什么,《幸存录》该叫《幸存录》,该易名为《不幸存录》才对!”

夏允彝是复社的骨干之一。

“真正的‘自己人’如史宪之者,”赵烈文继续说道,“一天不到便弃扬州于敌——没关系!照旧侧身鄂国、文山、武侯之列!照旧当他的‘千古完人’!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君子’啊!他‘死节’了啊!”

“‘实着’既然如云烟,这个城,守得住、守不住,自然也同为云烟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重重的“哼”了一声,“嘴脸!”

曾国藩眉头微蹙——他不喜欢用这种刻薄的语气月旦人物;不过,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赵烈文说道,“可是,不以成败,又以什么?以‘君子、‘小人’?那不迟早变成‘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

顿了一顿,“只不过,这个‘成’——譬如守城,并非说一定要敌人解围而去,才算‘成’了,就像《祭史可法》一文中说的,‘一日曰一日功,二日曰二日功,八十一日,实可曰大功矣!’”

再顿一顿,“可是,‘奈扬州之半日见弃何?惜史公之一日功未足乎!’——皮里阳秋,不过——痛快!痛快!”

曾国藩微微叹息,“确实——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吾亦为史公汗颜啊!”

顿了顿,慢吞吞的说道,“‘以成败论英雄’——惠甫,你说得有道理。”

“爵相,”赵烈文说道,“黄梨洲这一类高论的苦头,咱们也是很吃过一番的!平洪杨那几年,言路上头,不晓得有多少吹毛求疵的?哼,单单是吹毛求疵还算好了,还不晓得,暗地里有多少使绊子、下刀子的呢!”

微微一顿,“不然,爵相也不至惮于清议,忧谗畏讥,到了杜门不出的地步!咸丰七年、咸丰八年……哼!”

咸丰七年,曾父去世,曾国藩回乡奔丧,两次上疏,请求在家终制,彼时贼炽方张,朝廷要曾国藩“夺情”,但曾国藩畏于清议,死活不肯挪窝,朝廷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直至一年半之后,福建局面糜烂,在朝廷的一再严敕之下,曾国藩才再次出山,办理浙江军务,驰援福建。

“清议,清议……”曾国藩自失的一笑,再叹一口气,“唉!”

“在这班卫道士的眼中,”赵烈文冷笑,“唯一之紧要者,只有他们的‘道’;天下虽大,来来去去,也无非就两个人,一‘君子’、一‘小人’!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多少位置,留给社稷?留给朝廷?”

微微一顿,“我以为,这篇《祭史可法》,就给这班人看的!”

“你是说——清流?”

“不错!——我看,咱们的清流、明季的东林,其实一脉相承!”

“不过,”曾国藩掂着胡子,“现在不比前些年了,清流的气焰,已经消解了许多了。”

“是——”赵烈文说道,“很吃了轩邸的几次瘪,安静许多了!”

顿了顿,“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彼不过暂时蛰伏,‘死’,是远远谈不上的!”

“所以,就要‘贬’、就要‘抑’?”

“是!”赵烈文说道,“不然,辔头一松,又跳起来了!”

顿了顿,“譬如,升龙大捷之后,翰詹科道的折子,接二连三的递了上去,调门儿一个比一个高,有的说,应该‘午门献俘’,有的说,应该立即请法使‘下旗回国’,然后,驱逐所有法兰西人出中国!——这班卫道士,多半都是蔑洋如仇的,这一下,可算给他们找到现眼的机会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现眼?”

随即沉吟说道:“就是说,同仇敌忾固然是好的,就怕……此仇非彼仇,不是真正的‘同仇’?”

“不错!不管有意无意,这班人,倒是裹乱的居多些!”

“不过,”曾国藩说道,“似乎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譬如,那个建议设置‘驻越大臣’的折子,恐怕就颇得轩邸之心啊!”

“爵相,”赵烈文说道,“目下,有些事情,只好摆在心里头想,远未到宣之于口的时候啊!”

曾国藩微微一怔,然后深深点头,“惠甫,还是你见得深!”

顿了顿,“如此说来,还真是‘裹乱’的多些!——虽然,未必是有心的!”

“对于‘上头’来说,”赵烈文说道,“最好的言路,一定是这样子的言路——‘叫你说话,你再说话,不叫你说话,就不要说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叫你说的,就莫要胡言乱语了!’”

如此说法,身为“正色立朝”的国家大臣,当然不能附和,曾国藩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新政、洋务,”赵烈文继续说道,“方兴未艾,百里未过半,再往前走,一定还有更多那班卫道士看不惯的新鲜物事出来,上意之‘道’,卫道之‘道’,不是同一条‘道’,那么,该走那一条‘道’,现在就替要他们划出来——”

顿了顿,“于国于民,有实实在在的益处的,方在此‘道’之中;空自标榜,而于国于民无所补益的,皆不在此‘道’之中!”

曾国藩点了点头,“好,推崇实务,力戒虚妄,此‘上意’其一也——其二呢?”

赵烈文眼中放光,“其二——混一满汉!”

曾国藩凝神片刻,缓缓点头。

“轩邸祭阎丽亨,”赵烈文继续说道,“同高宗纯皇帝的赐谥、准建祠、以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一码事儿!”

顿了一顿,“高宗纯皇帝表彰阎丽亨、史宪之等‘胜朝殉节诸臣’,将祖复宇、洪亨九等‘望风归附’者打入‘贰臣’,取的是‘君为臣纲’的大义——‘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嘛!顺逆之分,并没有任何变化——本朝为‘顺’,‘胜国’为‘逆’。”

再顿一顿,“至于满汉之别,更是未着一字。”

祖复宇,即祖大寿,复宇为其字;洪亨九,即洪承畴,亨九为其号。

“嗯——”曾国藩一边儿想,一边儿说,“高宗纯皇帝颁给国史馆、修编《明季贰臣传》的上谕里,说的很清楚:立《贰臣传》,为的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祖复宇、洪亨九等之所以被移入《贰臣传》,是因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

赵烈文微微一笑,“这道诏书里有‘完人’二字,《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里,语及史宪之等人,则有‘千古完人’四字,爵相,你看,这个呼应,是不是很有趣呢?”

赵烈文今天说话,反复暗讽高宗——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高宗褒史可法,辅政王贬史可法,只要站在辅政王这边儿,高宗那边儿,自然就尴尬了。

不过,曾国藩身份不同,不好直接接赵烈文的话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嗯,还有,修编《贰臣传》的上谕里,确有‘以明顺逆’之说。”

赵烈文点了点头,“本朝文章,但凡有语及阎丽亨的,就算调子是褒扬、惋惜的,也得‘议其梗化之非’,说他‘昧则天命’,‘谓之愚,则诚愚’,云云。”

“轩邸的祭文,却是有清以来,第一次彻底泯息顺逆之别!”

“爵相请看——”

说着,赵烈文取过祭阎一文,指点着:

“‘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此其时矣!’”

“虽未直接提‘顺’、‘逆’的字眼,不过,以‘周’喻‘顺’,以‘殷’喻‘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

顿了顿,双目烁烁有光,“至于满汉之别——”

“‘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这不就是要混一满汉吗?”

曾国藩眼中,亦光华隐约,“嗯,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

第二二五章 好大一盘棋呀!

“对!”赵烈文的眼睛,愈加之光亮了,“爵相这八个字,说的透彻极了——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顿了一顿,“之前,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之时,我曾说过,轩邸其举,乃为收买人心——天下汉人之心。”

“彼手握天下强军,包括八旗在内,莫谁与抗——今日之八旗,已远不能同国初时候相提并论;湘、淮诸军,也已大半裁撤;就是绿营,亦为彼‘改编’——”

“轩邸唯一所忌者,不过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抚——毕竟,天下督抚,十有其九,都是汉人!”

“现在看起来,我‘收买人心’一说,竟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只是他‘混一满汉’其中之一着——就不为‘收买人心’,也是要做的?”

“是!”赵烈文说道,“当然,定汉语为‘通用语’,自有‘收买人心’之功效,我是说,我把这个主、辅颠倒过来了——轩邸之本意,实‘混一满汉’为主、‘收买人心’为辅!”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再也想不到——他竟是真要造一个‘混一满汉’的‘华夏’出来!”

“大约还不止——”曾国藩说道,“还有蒙、藏、维、回——”

赵烈文立即说道:“对!混满、汉、蒙、藏、维、回为一体,以成华夏!这真正是……经天纬地之举!”

曾国藩微微颔首,“确实——经天纬地。”

“方才,爵相‘一着’一说,极有意味!”赵烈文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在‘混一满汉’一事上,轩邸就如国手布局,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如今,这个‘祺势’,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一着’——我不过随口一说,大约是因为刚刚打了个谱的关系吧!”

随即隐去笑容,“如何‘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呼之欲出’?——惠甫,请道其详!”

“好!”赵景贤说道,“我试为爵相略做梳理!”

顿了顿,“轩邸这局棋,其一——落子枢府,抑满扬汉!”

“本朝政治,到了道光、咸丰二朝,关于军机大臣,已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总人数——或五、或六;其二,其中的汉员,人数或一、或二——不是极特殊的情形,没有超过两个人的。”

“如果是两位汉军机的话,原则上,一个北人,一个南人,以为平衡——当然,这一层,并不是必须的,事实上,汉军机之中,北人的比例,远远大于南人。”

“毋庸讳言,朝廷对于汉员的信用,打从国初开始,就是北远过于南的。”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前的军机处,可为典型,六位军机大臣——载垣、端华、穆荫、文祥、匡源、杜翰;其中,载垣、端华、穆荫、文祥为满人,匡源、杜翰为汉人,且都是山东人——北人。”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后,行在变成了朝廷,而文博川留守北京,军机处的人手,就略显不足了,于是打破常例,添了一个焦佑瀛——汉人,天津人,北人。”

“如此一来,汉军机就拢共三位了。”

“不过,第一,这是出狩在外,情形特殊;第二,彼时的军机处的地位,其实不算十分紧要,最紧要的那一位——肃顺,只是‘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反没有‘军机处行走’的头衔;可是,枢府诸公,除了一个文祥,全部都是肃顺一党,唯肃顺马首是瞻,一切都照肃顺的意思办差。”

“即便文博川,也不过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真正的国家大政,是插不进话的。”

“文宗显皇帝宾天,穆宗毅皇帝即位,一切大权,都在赞襄政务八大臣——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手中,军机处被彻底架空,或者说,顾命八大臣组成了一个新的‘军机处’。”

“这八大臣中,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是满人,匡源、杜翰、焦佑瀛是汉人,满汉之比,是五比三,而且,五满在前,三汉在后。”

“肃顺,已经是公认的开国以来最信用汉员的执政了!”

“目下的军机处呢?”

“轩邸之下,文博川、曹琢如、许星叔、郭筠仙——”

“满汉之比,算上轩邸,二比三;不算轩邸,一比三——开国以来,大军机的员额,汉员第一次压过了满员!”

“而且,三位汉军机——曹琢如籍隶江阴,许星叔籍隶杭州,郭筠仙籍隶湘阴——竟然都是南人!”

“我打个小岔,”曾国藩说道,“曹琢如籍隶江阴——惠甫,你以为,轩邸祭阎丽亨,曹琢如有没有——”

打住。

赵烈文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我如果是曹琢如,不会开这个口——”

“怎么说呢?”

“第一,”赵烈文说道,“这件事情太敏感了,这个口,旗人开得,汉人开不得!”

“嗯……有道理。”

“第二,正因为我是江阴人,瓜田李下的,说出来话,反没有什么分量,未必会为轩邸信服。”

“这……也是。”

“所以,我以为,祭阎丽亨,应该是轩邸自己的主意。”

“有道理!有道理!抱歉,我打岔了,惠甫,请你继续。”

“不过嘛——”

“怎么?”

“许星叔是杭州人。”

赵烈文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曾国藩不解,“又如何?”

“轩邸的两位侧福晋——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扈侧福晋是杭州人——嘿嘿,可是挺巧的!”

曾国藩微微一怔,“这——”

赵烈文一笑,“这上头,我颇有一点儿想法,不过,等一会儿再说——我还是‘继续’吧!”

“请!”

“按理来说,”赵烈文说道,“恭邸退归藩邸之后,很应该再补一个大军机进去的,可是,轩邸就这么一直拖着,五个人干六个人的活儿——”

“当然,你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军机大臣的员额,或五、或六,都是正常的。”

“倒是有这样子的一个说法:军机大臣不能满六,满六则有所‘妨碍’;不过,轩邸是全中国第一个讲究西学的,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这种虚妄的说法?他不过是拿这个故老相传的说头,搪塞悠悠之口罢了!”

“我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军机处原本三满三汉,恭邸退出之后,如果往里头补人,就一定要补满员——不然,二满四汉,就太扎眼了!”

“三个汉员,已经很特出了!不过,到底前头还算有个‘故例’——在热河的时候,补了个焦桂樵进去,军机处的汉员,由二变三了嘛!”

焦佑瀛字桂樵。

“如果汉员竟然由三而四,”赵烈文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旗人是接受不了的!”

“当然,文博川之外,满员之贤者,屈指可数,可是,本也不必此人如何能干,只要乖乖听话,一切仰承轩邸意旨,便于大局无碍。”

“三满三汉,八旗上下瞅着,不也好看些?”

“可是,轩邸就是不干!一定要维持这个‘汉压满’的格局!”

“爵相,你不觉得,轩邸此举,大有深意吗?”

“嗯!”曾国藩点头,“这时候一长,大约就……‘习惯成自然’了!”

“爵相洞鉴若火!”赵烈文说道,“到时候,军机处‘汉压满’的格局,便会成为新的‘故例’、甚至‘成例’了!”

顿了顿,“所以,轩邸之企图,确实是‘扬汉抑满’——断无可疑!”

曾国藩再次点头。

“其二,”赵烈文说道,“改革八旗!”

顿了顿,语气变得十分的感慨,“这件事情,实话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看好——包括我在内!孰知,轩邸居然将其扎扎实实的办下来了!而且,并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真正是——”

“哎,不能不替他大大的写个‘服’字!”

*

第二二六章 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曾国藩掂须微笑,“惠甫,你说‘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看好,也包括我在内’——其实,嗯,也包括我在内的。”

一连两个“也包括我在内”,听得赵烈文一笑,“人同此心!”

“当时,”曾国藩说道,“我以为,这件事情,或者浅尝辄止,不了了之;或者,若轩邸铁了心要做——哦,对了,彼时,他还是‘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只怕朝廷自此多事,关贝子重蹈王介甫的覆辙,也说不定呢!”

顿一顿,“现在回想起来——惭愧、惭愧!”

王介甫,即王安石,字介甫。

“我彼时的想法,”赵烈文说道,“亦大致仿佛爵相!”

顿了顿,“其实,八旗的弊端,早在康、雍年间,就已经很明显了,世宗宪皇帝亦曾尝试改革,可是,以他的魄力,亦只能如爵相所言,‘浅尝辄止,不了了之’。”

“我以为,世宗宪皇帝之不能见功,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不该先从京八旗入手。”

“京八旗天子脚下,同宗亲权贵的牵蔓太多,较之地方驻防八旗,又太过‘油’了——真正是滚刀肉、砍不动!”

“第二,康、雍的时候,普通旗人的日子——不论京八旗还是地方驻防八旗,到底还没有像道、咸时候的那样糟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世宗宪皇帝改革的魄力再大,也不能改掉旗人的身份——那可是‘国本’呀!”

“可是,旗人的身份不变,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就少不了;既有了这份钱粮——即是说,有了后路——谁又会一心一意的自己努力讨生活呢?哪怕是已经替他把种子、农具甚至土地都准备好了!”

“这真正是一个死结!”

“到了乾隆年间,实在无以为继了,终于,开始赶人‘出旗’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高宗纯皇帝的魄力,看似过于乃父,可是,‘出旗为民’的,都是汉军,没有一个满人!”

顿了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敢动摇‘国本’呀!而这个‘国本’,说穿了,是满人,不是汉人!”

曾国藩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咱们再来看一看,”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买断旗龄’。”

“这真是奇招妙想!如此一来,保留旗人身份的同时,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彻底的断掉了!——历康、雍、乾、嘉、道、咸六朝而不可解的死结,一下子就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得像轩邸那样,拿的出‘买断旗龄’的三百两银子,匪如此,再多的奇招妙想,也是一句空话。”

“第二,先从地方驻防八旗着手,没有一开始就去招惹京八旗。”

“到了道光朝的时候,地方驻防八旗普通旗人的日子,较之普通汉人,已没有任何区别了——甚至,还不如!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只能硬挨着,不许另谋生计,甚至,连乞讨都不许!”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逃旗’了!”

“三百两银子的诱惑,对于这班贫苦旗人来说,真正叫无可抗拒!更何况,朝廷还替你准备好了一应的农具、种子、牲口、土地?——有了这些,谁还要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旗龄’?”

“第三,将‘买断旗龄’的旗人,统统送到东北去。”

“此举有三大好处——”

“其一,名正言顺。”

“当年,满人起自白山黑水;现在,算是回归‘故土’——谁也说不了什么。

“其二,自然是开发、经营东北——那可是一块沃野千里、富藏无数的宝地!”

“其三,避免重蹈世宗宪皇帝当年的覆辙——世宗将一班被‘改革’的京八旗安置在京畿附近耕种,结果,离北京太近了,没过几天,都跑光了!”

“而这班地方驻防八旗,到了东北,距原驻防地天长地远,就想跑,又能往哪儿跑呢?有往回跑的那个力气,还不如留在东北,好好儿的种地呢!”

“于是,这个‘后路’,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目下观之,地方驻防八旗的改革,已经可以算是成功的了!”

“京八旗呢?”

“就这么一直搁着吗?总也不去动他?”

“如果动——怎么个动法儿?”

“我曾经想过,‘买断旗龄’,对地方驻防八旗,虽然合适,可是,摆在京八旗身上,就未必管用了——”

“第一,京八旗的日子,过的到底比地方驻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但对于那班旗下大爷来说,是否‘无可抗拒’,可就两说了。”

“为了一碗水端平,朝廷也不可以提高‘买断’京八旗‘旗龄’的价钱啊!”

“再者说了,一家三百两,已经是一笔庞然钜数了,轩邸再神通广大,到底不能屙金溺银啊!”

曾国藩一笑。

“第二,”赵烈文继续说道,“京八旗风气不好!”

“那些个‘京油子’,兜里或许没有一个大子儿,家里的米缸,也早就见了底儿了,可是,你若真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不定一、两天之内,他就能找地方——赌场、烟馆、酒楼、戏院、八大胡同——将之花的光光!”

“第三,东北距离北京,说近不近,可是,说远也不算太远——这条后路,断的似乎就不是那么干净了。”

“我还在替轩邸瞎盘算呢,孰料,对于京八旗,轩邸根本就不玩儿什么‘买断旗龄’——竟是直接驱逐出旗!”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直接驱逐出旗?惠甫,你是说——”

赵烈文沉声说道:“神机营!”

“嗯……”

“神机营选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及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诸营之精锐者充之——”赵烈文说道,“一句话,这三万余人,乃是荟京八旗精粹于一营!黜神机营‘出旗’,等于整个京八旗的‘精粹’,被一锅儿端了!”

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什么是‘国本’?这三万人就是‘国本’!而且——是‘国本’之中的‘国本’!”

“结果——嘿!”

“轩邸这个手笔,真可谓——”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好好!”曾国藩笑道,“惠甫,听了你的‘三惊’,我几乎也要一惊而起了!”

赵烈文一笑,“爵相见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名之状之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错——”曾国藩说道,“实话实说,初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亦有瞠目结舌之感!”

“最妙的是,”赵烈文目光灼灼,“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谁叫神机营涉嫌谋反于先、违抗圣旨于后呢?换一个朝代,或者‘上头’换个人——譬如秦皇汉武,遇到这种情形,那还不杀的人头滚滚?没杀完的,也得发到大漠边儿上去啃沙子吧?”

顿了顿,“现在,不杀一人,甚至不流一人,不过就是叫你们换个身份罢了!而且,不过是由‘旗’而‘民’——又不是换个什么下九流的身份!谁又能说,这不是‘上头’的如天之仁、宽恩厚典呢?”

“嗯……确实!”

“可是,”赵烈文说道,“如果‘上头’的那位,不是轩邸,而是——嗯,换成本朝其他任何一位皇帝,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略略一顿,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做不出来!——为什么?前头说过了,神机营既为八旗精粹,就确确实实是‘国本’!——你不能够自个儿挖自个儿的根基啊!”

“除非——你不以此‘根基’为根基,不以此‘国本’为国本!”

曾国藩不由动容,“惠甫,你这句话,可是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点了点头,“若轩邸不以彼‘根基’为根基,不以彼‘国本’为国本,那么,他的‘根基’是什么?他的‘国本’,又是什么?

顿了顿,“咱们先不说‘根基’,先说‘国本’——”

“民为邦本——我以为,这四个字,对于轩邸,实实在在,无一字虚设,他心目中的‘国本’,就是‘民’!”

“这个‘民’,是真正的民——不止于‘旗’,亦不止于和‘旗’相对的那个‘民’,只要是中国人,就是‘民’——满是‘民’,汉是‘民’,蒙、藏、回、维,都是‘民’!”

在清朝的官方语境之中,旗籍之外,皆称为“民”,即赵烈文“和‘旗’相对的那个‘民’”之谓。

“以此‘民’为‘民’,”赵烈文说道,“必然的,满、汉、蒙、藏、回、维,便无分高下,无分贵贱,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如此,便不能不抑满扬汉了!”

“因为,目下,‘旗’、‘民’分野,有高下、有贵贱、有彼此!”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为了‘混一满汉’,不能不先‘抑满扬汉’?”

“是!”

“嗯,或者可以这样说——”曾国藩说道,“这个‘抑满扬汉’,反过来,也证明了轩邸‘混一满汉’的绝大企图啊!”

“是——爵相睿见!”

*

第二二七章 壮怀激烈

曾国藩叉开五指,捋了捋他疏落的花白胡子,“嗯,好!惠甫,请继续!”

“这盘大棋的第三子,”赵烈文说道,“乃是定汉语为通用语——”

顿了顿,“不过,定汉语为通用语,虽然一样有‘扬抑’的意思在里头,但主要还是为了‘混一’——而且,不仅仅为了‘混一满汉’。”

“嗯!”曾国藩说道,“通用语‘混一’的,是满、汉、蒙、藏、回、维等中国一切族群嘛!——不然,哪儿来的‘以成华夏’呢?”

“最妙的是,”赵烈文说道,“定汉语为通用语,并不影响满语的‘国语’的地位——你做你的‘国语’,我做我的‘通用语’,井水不犯河水!且有个极妙的说法:‘国语’高居庙堂;‘通用语’呢,那是全国各地跑腿儿办差的!”

顿了顿,“如此,‘通用语’自矮‘国语’一等,就有满人对定汉语为通用语不怿,也只好心中暗自嘀咕,台面上,说不出什么来了!”

“可实际上呢?过不了过久,满、汉之外,蒙、藏、回、维,都讲‘通用语’,谁还记得什么‘国语’?甚至,大约连‘庙堂’之上还有‘国语’这件物事,都不晓得了!”

“不过,也实在怪不得别人——满人自个儿也不讲满语了嘛!”

曾国藩点头含笑,“轩邸‘最妙’、‘极妙’之事,非止一端啊!”

赵烈文一笑。

之前,谈及神机营出旗的时候,他也说过,“最妙的是,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云云。

“第四子,”赵烈文收起笑容,“就是刚刚的祭阎、祭史以及祭宋岳鄂武穆王了——”

微微一顿,“至此,如前所述——这个‘棋势’,就算呼之欲出了!甚至,可说是‘图穷匕见’了!”

曾国藩倒没想到赵烈文用“图穷匕见”的形容,他略做沉吟,微微颔首:

“是啊——张弛之间,万钧之重!”

“张弛之间,万钧之重——爵相说的太好了!”

“祭阎丽亨,”曾国藩说道,“自然有‘混一满汉’的深意,祭岳武穆,应该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这个迟一点儿再说;不过,祭史宪之?毕竟,这个‘祭’,不同祭阎、祭岳——不是什么表彰啊!”

“爵相,其实是一样的!”赵烈文说道,“我是说——祭阎、祭史、祭岳,其实一脉相承!”

顿了顿,“通观《祭史可法》一文,不过七个字——前四个,‘痛其不争’!后三个,‘不见外’!若‘见外’了——即不以其为自己人了,又何必‘痛其不争’?像高宗纯皇帝那样,说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就不结了?”

曾国藩目光霍的一跳,吊梢眉随即紧蹙,过了片刻,眉目舒展开来,然后,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这个动作,于曾国藩极其罕见:

“茅塞顿开!茅塞顿开!——惠甫,见得深!见得深啊!”

顿了顿,“‘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进一步,‘本朝’、‘胜国’之别,也可以泯灭了!‘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

“不错!”赵烈文说道,“正是如此!”

曾国藩长长透出一口气来,用极感慨的语气说道:“这个心胸,这个手笔——确实了不得!了不得啊!”

“是!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不替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好,”曾国藩微笑说道,“可以谈一谈祭宋岳鄂武穆王的事情了——怎么样?盛况空前吧?”

赵烈文点头,“盛况空前!”

“整个西湖的北岸——东起白堤的断桥,西迄杨公堤的环璧桥,全是兵!轩军刘玉林部——嗯,番号曰‘独立第一师’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钉子似的扎在那儿,枪刺如林,刀光胜雪,气势夺人!”

“岳庙门口的一条路,也全是兵!”

“打从门楼开始,‘摆队’的就换成了近卫团的礼兵,门楼、忠烈祠、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启忠祠、墓阙、墓道以及宋鄂王墓、宋继忠侯墓前后,都摆了兵!”

“岳坟我没有去过,”曾国藩说道,“想来,忠烈祠自然是正殿,祀岳武穆的;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应该是祀张宗本、牛伯远的吧?”

张宗本,即张宪,字宗本,追谥烈文侯。

牛伯远,即牛皋,字伯远,追谥辅文侯。

至于“继忠侯”,指的是岳云,追谥继忠侯。

“是!”赵烈文说道,“烈文侯、辅文侯二祠,其实是忠烈祠的东、西配殿,张宗本、牛伯远为岳武穆左膀右臂,因此,左右陪祀。”

顿了顿,歉然说道,“百密一疏,我忘了画一张西湖和岳坟的地形图给爵相看了!唉!”

曾国藩怡然说道:“不妨事——盛典之情形,我尽可以想象!惠甫,请你继续吧!”

“是!”

“启忠祠——祭祀岳武穆的父、母,及云、雷、霖、震、霭五子、五媳,还有一位——玉女银瓶。”

“这位‘银瓶’,本名已湮灭了,据说是岳武穆的养女,岳武穆死后,抱银瓶跳井以殉,因此名‘银瓶’,称‘玉女’。”

“至于是真有其人、其事,还是后人附会的,就不可考了。”

“这倒不紧要——关键是,忠臣义士,自在人心!”

“是!爵相睿见!”

顿了顿,赵烈文继续说道,“是次盛典,仪仗上头,最大的特点,有三——”

“其一,打岳庙大门望出去,三十九门克虏伯大炮,一字沿湖排开,祭典开始,依次鸣放——那个声势,真正叫惊天动地!就是十万铁骑,也未必比得了!”

曾国藩动容,“三十九门?——嗯,岳武穆三十九岁赍志以殁啊!”

“是的!而且,巧的很——‘克虏’二字,不正可以尽岳武穆之生平吗?”

“啊,还真是——巧了!”

“除了这些,轩邸还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岳武穆为一代武圣,他的祭典,再没有比大炮更好的仪仗了!’”

“武圣、大炮、仪仗——”曾国藩点头,“嗯,言之成理!”

清朝钦定的“武圣”,是关羽,不过,这是做给普通老百姓看的,曾国藩、赵烈文之流,自然不会怎么看重关羽,而是更认可辅政王的说法——“岳武穆为一代武圣”。

“其二——”赵烈文说道,“法驾卤簿!”

曾国藩神情变得凝重了,“这个我也听说了——这是以帝王之礼祭祀宋岳鄂武穆王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各种旗、纛、麾、幡、氅、幢、幡、伞、盖、扇,从门楼外头就开始陈设,一路摆到了宋岳鄂王的幕前,迎风招展,叫人眼花缭乱的——嘿嘿,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当然,有所酌减——譬如,五辂减为四辂,少了一个象辂;豹尾枪由二十减为十六,黄直柄龙伞由八减为六,等等。

“不过,这个仪仗,较之亲王,依旧高了太多!说是‘帝王之礼’,一点儿也不过分!”

五辂,即天子乘用的五种车子,分别为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其三,是轩邸本人——他居然穿了朝服!”

曾国藩大出意外,“朝服?为什么呢?为隆重其事?可是——”

可是大伙儿都有一个默喻:出于种种原因——摆的上台面的、摆不上台面的——辅政王在着装上头,其实是“扬戎抑朝”。

穿戎装,辅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对皇太后和自己的皇帝老婆行军礼;穿朝服,那可就要行叩拜礼喽!

“不错,”赵烈文一笑,“对于轩邸来说,穿朝服,其实是自矮身份,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穿朝服!”

“这……”

“爵相,你晓得轩邸以下——包括轩邸在内,参与祭祀的官员——包括各省代表,对宋岳鄂武穆王行的是什么礼么?”

“什么礼?”

“二跪、六叩!”

*

第二二八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啊!”曾国藩轻轻的惊叹了一声,“二跪、六叩?”

微微一顿,“我明白了——不着朝服,就不能行叩拜礼!”

赵烈文点头:“不错!”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圣祖仁皇帝祭明太祖,行的是三跪九叩礼——这个不好比拟,不去说他了——”

顿了一顿,“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我记得,太常寺原先拟定的仪注,是圣祖仁皇帝行二跪六叩之礼,不用乐;圣祖仁皇帝则坚持,尊祀先师,应行三跪九叩礼,用乐——”

再顿一顿,“于是——嗯,‘上乘舆入城,诣先师庙,至奎文阁前,降辇入斋,少憩,即步行升殿,跪读祝文,行三献礼,三跪九叩头’——惠甫,不晓得我记得对不对?”

“爵相博闻强记,”赵烈文说道,“学生佩服之至!”

略略一顿,“一字不差!——这是孔东塘《出山异数记》里的话,彼时,衍圣公率孔、颜、曾、孟、仲五氏翰林院五经博士及族人、曲阜官绅耆老侍驾陪祭,孔东塘厕身其间,祭礼之前前后后,皆所亲睹。”

孔东塘,即孔尚任,号东塘。

“祭孔、祭岳,”曾国藩说道,“虽然行礼人、受礼人的身份,都不相同,不过,勉强可以比拟——”

顿了顿,“是次祭岳的仪注,隐约可以比拟祭孔了!”

“确实如此!”

辅政王的身份,自然比不得皇帝,不过,他“位在诸王之上”,是事实上的摄政,某种意义上,说是“假皇帝”,亦无不可,因此,虽然轩王、鄂王都是“一字王”,但究其竟,辅政王的地位,还是高过宋岳鄂王的。

另一方面,岳飞的身份,比不得孔子——孔子是万世师表,皇帝在他面前,亦要执弟子礼,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体系中,孔子已经跳出了“人臣”的范畴;岳飞呢,不管后人如何尊崇,无论如何,到底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臣子。

因此,辅政王对宋岳鄂王行二跪六叩礼,那确实是尊崇备至,如曾国藩所言——“帝王之礼”了。

“礼成之后,”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宣示,将大修岳庙,踵事增华,还要铸一尊岳武穆的铜像——大约一丈又半的样子吧!”

“哟!这……可足有三个人高了!”

“还不止——”赵烈文说道,“加上底座,至少四个人高了!”

顿了顿,“而且,瞧轩邸那个意思,这位岳武穆,大约还是骑在马上的——或扬鞭,或执枪。”

“跃马扬鞭?”曾国藩微微讶异,“有趣!这可是……前所未有啊!”

“或者挺枪跃马!”赵烈文笑道,“确实是前所未有!这一类的塑像,要么端坐,要么恭立,哪儿有这么……逸兴遄飞的?

“不过,如此高大的一尊塑像,摆在哪里呢?”

“自然是摆在忠烈祠的庭院里,”赵烈文说道,“忠烈祠里头,可是摆不下!”

顿了顿,“到时候,进了大门,一转过照壁,嘿,岳武穆跃马扬鞭、迎面而来了!”

“忠烈祠里头,”曾国藩说道,“应该有岳鄂王的神像吧?”

“有啊!不过,大约就是对那尊神像不满意,轩邸才要‘另起炉灶’的!”

曾国藩奇道,“哪里不满意呢?”

“轩邸说了,”赵烈文说道,“岳武穆壮怀激烈,忠烈祠里的那位,笑咪咪的,左看右看,看不出一点儿‘激烈’的意思啊!”

微微一顿,“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是,”曾国藩微笑说道,“这一类的塑像,都是恭敬肃穆的,哪儿有——哎,轩邸的想头,还真是……矫矫不群啊!”

“不过,”赵烈文笑了笑,“忠烈祠里的那位,可是头戴旒冕的,如果‘跃马扬鞭’,这个旒冕,戴还是不戴呢?若是‘挺枪跃马’,就更不必说了——那得顶盔掼甲呀!”

曾国藩也笑了笑,“我倒是挺想看一看‘挺枪跃马’的岳武穆是什么样子呢!”

顿了顿,用感叹的语气说道,“这番大修之后,岳庙的气象,一定是大不同了!有生之年,一定要找个机会,去拜谒一番!”

“其实,”赵烈文说道,“本朝也曾经多次重修岳庙——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的祭典,这些事情,我还真不大晓得呢!”

“哦?”

赵烈文扳着手指头:

“顺治八年,巡抚都御史范承谟重修。”

“康熙二十一年,两淮转运使罗文瑜重修。”

“康熙三十一年,杭州知府李铎重修,复建启忠祠,祀岳武穆父母;复建两庑,肖张宗本、牛伯远像配祀。”

“康熙四十七年,浙江总督范时崇重修。”

“雍正九年,浙江总督李卫重修,于庙门前重建石牌坊,额曰‘碧血丹心’。”

“嘉庆六年,浙江巡抚阮元重修,大门额曰‘岳王庙’。”

“最近的一次,是同治三年,浙江布政使蒋益沣重修。”

“以上,都勒石记载的。”

“康熙年间,”曾国藩沉吟说道,“拢共修了三次——算是很频繁的了。”

“明清之际,”赵烈文说道,“战火频仍,岳庙毁损的很厉害,半次一次的,也修不完——目下岳庙的格局,基本上是康熙年间这三次大修定下来的。”

顿了顿,“还有,那个时候,岳武穆还呆在武庙里——还是‘武圣’呢!”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曾国藩说道,“岳武穆是雍正四年移出武庙的吧?”

“对,雍正四年,世宗宪皇帝将岳武穆请出武庙,独尊关壮缪!”

“五年之后,”曾国藩沉吟,“即再次重修岳庙,这——”

赵烈文一笑,“算是有所‘补偿’吧!”

顿了顿,“爵相,我有几句题外话——”

“惠甫,你我之间,没有什么‘题外’、‘题内’之分。”

赵烈文不由感动,“是!”

顿了顿,“我以为,世宗宪皇帝做事情的魄力,本朝诸圣,堪称第一;不过,论及心胸,实在不算如何宽阔,既不及圣祖仁皇帝,也比不上高宗纯皇帝——”

“天聪九年,太宗文皇帝改‘诸申’为‘满洲’,次年,改国号‘金’为‘清’,即意味着,本朝和完颜氏的‘金’,已毫无关系;入关之后,列圣相承,一再示天下本朝得国最正——本朝承继的,乃是华夏正朔!世宗宪皇帝此举,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诸申”,即满语之“女真”。

曾国藩微微颔首。

“其实,”赵烈文说道,“高宗纯皇帝对于乃父的作为,颇不以为然,可是,又不好将岳武穆重新请回武庙——如是,世宗宪皇帝的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于是,对岳武穆,另辟蹊径,加以褒扬。”

“乾隆年间,岳庙虽未重修,但高宗纯皇帝其实是本朝诸帝对岳武穆评价最高的一个,数谒岳庙,做《岳武穆论》,称其‘文武兼备、仁智并施、精忠无贰,则虽古名将亦有所未逮焉!’”

“又,‘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天下后世仰望风烈,实可与日月争光矣!’”

“还有,”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高宗纯皇帝大约也是骂宋高宗骂的最狠的一位了吧?”

“正是!”赵烈文一拍大腿,“爵相说的,一定是高宗纯皇帝的《读宗泽忠简集》吧?那篇文章,骂起宋高宗来,简直叫狗血临头了!”

宗泽,谥“忠简”。

“是,”曾国藩点了点头,“正是《读宗泽忠简集》。”

赵烈文神采飞扬,“岳庙里头,就有这篇《读宗泽忠简集》!”

顿了顿,“这篇文章,其实是高宗纯皇帝的旧作,倒不是谒岳庙有感而发的,谒岳庙的时候,高宗纯皇帝自道,‘临幸西湖,为高宗昔日流连晏安而忘恢复之所故,手书一通,泐石湖上,以为万古君人者之鉴’——”

“不过,虽非专为岳武穆而作,摆在岳庙里,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嗯,‘偶阅宗泽《忠简集》,爱其乞回銮诸疏,不忍释手,既终卷,乃知章凡二十四上,而高宗漠然也。夫南渡去今,乃六百余年,读其疏者,未尝不嘉其血诚,赏其卓识,叹其孤忠,欲为堕泪。’”

“‘而彼时为之君者,听宵小深入之言,怀优游苟安之计,屏之而弗顾,是尚得为有人心者哉!’”

“‘以致捐中原,弃赤子,谬曰:我终能延赵氏一脉于馀杭。呜呼!人而至此,是诚不知有五伦之事,而天良丧尽者矣!’”

“斥宋高宗‘是尚得为有人心者哉’、‘是诚不知有五伦之事,而天良丧尽者矣’——嘿嘿,‘狗血淋头’四字,已不足喻了!”

“‘则兴复之举固未易,言也曰然,复仇其要也,兴复其次也,不共戴天不反兵,高宗于此盖两兼之矣,徒跣以从,不顾一己之成败利钝可也,而居临安玩湖山,称侄于仇,以徒得归葬之骸骨,是诚何人哉!’”

“翻来覆去一句话:宋高宗‘不是人’!”

“哈哈哈!”

“想说这种话的人,未必只高宗纯皇帝一位,可是,囿于君臣之别,不大好开口,高宗纯皇帝就没有这些忌讳了!”

“这番痛快淋漓,勒石于岳庙,岳武穆地下有知,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

*

第二二九章 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

“如此说来,”曾国藩说道,“轩邸是次大祭岳武穆,同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其实……一脉相承?”

“不错,”赵烈文颔首,“一脉相承!”

顿了顿,“虽然,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重点在于‘忠义’——这一点,同他对史可法、刘宗周的褒扬,是一样的;不过,不一样的地方,也很明显!”

“高宗纯皇帝和史可法、刘宗周之间,有一道‘本朝’、‘胜朝’的鸿沟——轩邸祭阎、祭史,乃至祭岳,都是为了抹平这道鸿沟;高宗纯皇帝和岳武穆之间,却没有这道鸿沟——宋和清,隔了元、明,高宗纯皇帝之取态,便完全超然了!”

“细辨《读宗泽忠简集》,高宗纯皇帝全然是以岳武穆——或者说,以宋——为‘己’,以事实上的同族——完颜氏之金——为‘敌’,也就是说,全然是以宋、明以降之华夏正朔自居,这一层,他比世宗宪皇帝,高明的太多了!”

“世宗宪皇帝移岳武穆出武庙,简直就是……唉,就不被人讥为‘做贼心虚’,也是明摆着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生怕天下人忘记了,他这一族,原来其实是女真人似的!唉,实在是太笨了!”

这是赵烈文第二次批评世宗“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批评本朝皇帝“做贼心虚”、“太笨了”,也实在是——

咳咳,咳咳。

曾国藩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他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所以,对于岳武穆,高宗纯皇帝的褒扬也好,轩邸的是次大祭也好,都算是对世宗宪皇帝的……‘矫枉’了?”

“算是了!”赵烈文说道,“不过,这个‘矫枉’,高宗纯皇帝不过仅仅摆出一个姿态,真正动手的,还是轩邸!”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之于岳庙,到底仅仅是一个‘谒’,不是‘祭’——同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轩邸之于岳武穆,却是真真正正的‘祭’——如爵相所言,可以比拟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了!”

“嗯,”曾国藩说道,“一个祭文,一个祭武。”

“爵相一语中的!”赵烈文轻轻击节,“就是一个祭文,一个祭武!——时隔一百八十三年,前后映照!”

曾国藩微微仰头,眯着眼,掐着手指,默算了一遍,开目,微笑说道:

“惠甫,你的‘心水’,还真是清啊!——圣祖仁皇帝第一次赴曲阜祭孔,是康熙二十三年的事情,迄今,可不是已经一百八十三年了?”

顿了顿,“这么说,接下来,就该请岳武穆‘回驾’武庙喽?”

“爵相‘回驾’二字绝妙——这是一定的!”

“不会反世宗宪皇帝之道而行之——将关壮缪请出武庙吧?”

“决计不会!”赵烈文摇了摇头,“愚夫愚妇心中,关状缪高出岳武穆,不知凡几?将关壮缪请出武庙,老百姓一定就糊涂了——‘上头’这是要干什么呢?不再讲究‘忠义’了吗?轩邸何等样人?这个节骨眼儿上,绝不会做这种无谓之事的!”

“嗯,”曾国藩微微颔首,“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个节骨眼儿上……”

略略一顿,慢吞吞的说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祭阎、祭史、祭岳,确有奇效啊!莫说一般人了,惠甫,就是你、我,亦不能不心潮激荡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是指中法宣战,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是!”赵烈文目光灼亮,“宣战诏书有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以求全捷,以期盛世,以待大同!’”

微微一顿,“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则全捷可期!盛世可待!’——几乎一模一样!”

“又,宣战诏书云,‘华夏赤子、志士仁人,恒河沙数,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我四万万华夏赤子,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自个儿跟自个儿‘犯重’,自然不是因笔力不足,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所‘重’者,即所‘重’者!”

第一个“重”,“重复”之“重”;第二个“重”,“重视”之“重”。

“再对照‘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等语,这个‘重’,就更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我想,有两个字,可以一语概括之——”

“哦?”曾国藩问道,“哪两个字啊?”

“我同赵竹生在扬州共事半年,”赵烈文说道,“同轩军‘独立第一师’也颇有接触,听过轩军的一首军歌,很有意思,叫做《团结就是力量》——”

微微一顿,“我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团结’!”

《团结就是力量》?隐约记得,前文也有个家伙提到过什么《团结就是力量》,好像也是姓赵的……就是那个赵竹生?

好吧,巧合,巧合。

“‘团结’?”

过了半响,曾国藩点头,“嗯,有味道!有意思!确实,‘团结’——一语括之了!”

“话说回来,”赵烈文说道,“轩军的兵,每一个都是识字的——入伍之前,多是文盲,入伍之后,上头逼着识字儿,过了一年半载,就再没有不识字的了,若有,可就要军法处置了!”

微微一顿,“可是,轩军的军歌,却几乎都是大白话——怪有趣的!”

“大白话是大白话,”曾国藩说道,“不过,大雅若俗,大巧若拙!单是‘团结就是力量’这六个字,乍一入耳,实话实说,心头一震啊!”

“确实如此!”

顿了顿,赵烈文试探着说道,“爵相,轩邸号召‘团结’,那我们——”

曾国藩没有任何迟疑,“不消说,自然是‘团结’在其麾下了!”

赵烈文眼中放光,“是!”

“其实,”曾国藩说道,“就算没有祭阎、祭史、祭岳,你、我也会恪尽职守的,只不过,既有了祭阎、祭史、祭岳,那就——为王前驱吧!”

“恪尽职守”、“为王前驱”,可不大一样啊!

赵烈文再次高声应道,“是!”

说着,已是难掩兴奋的神色,“爵相,以你的睿见,这场仗,咱们到底有几成取胜的把握呢?”

曾国藩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平静的说道:“普鲁士王太子访华的时候,我是亲眼见过轩军的‘阅兵式’的;现在,举国上下,又有这样一番人心士气——”

顿了顿,“到底‘几成’不好说,不过,我相信,这场仗,打得赢!”

赵烈文双拳轻轻一握,吐出一口气来,“这场仗如果赢的漂亮,那么,轩邸的威望——本朝开国以来——可就无人出其右了!”

“是的!”

“那么,爵帅,您说,他会不会……嘿嘿,嘿嘿!”

曾国藩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时之间,变得异常安静。

赵烈文不错眼的盯着曾国藩。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惠甫,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过,应该不会的。”

赵烈文目光咄咄逼人,“爵相,请教——何以见得呢?”

“他的妻子是皇帝,他的儿子是皇帝,他是事实上的……嗯,这还不够吗?”

“若有人就是不够呢?——这个世上,总是有操、莽之流在的呀!”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爵相,还是那句话——何以见得呢?”

“两宫皇太后撤帘之后,受到的优礼、尊崇,甚至过于垂帘之时——曹操会这样吗?”

“王莽呢?”

“不一样!”曾国藩摇了摇头,慢吞吞的说道,“王莽的戏,扮的太过了!”

顿了顿,“以我的冷眼旁观,轩邸并不是在扮戏——该抓的权他抓,该圈的人他圈,该尊礼的人他尊礼,该享用的他享用——王莽是这样子的吗?”

“这……”

“所以,我认为,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爵相睿见!不过,万一——爵相,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真是我说的那种人,则……我为之奈何?”

“惠甫,”曾国藩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个话头,其实咱们也是谈过的,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人家的家务。”

顿了顿,“咱们——到底都是外人。”

话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深深点头,“对!人家的‘家务’!”

过了一会儿,笑了一笑,“说起‘家务’,我倒觉得,轩邸的‘家务’——我是说他自个儿的‘家务’,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惠甫,什么意思呢?”

“是次江阴祭阎丽亨,”赵烈文说道,“轩邸是带了两位侧福晋同行的,而且,若没有两位侧福晋——特别是那位杨侧福晋,祭阎丽亨,还未必能够顺当成事呢!”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

过了片刻,“惠甫,你还真是能发前人未发之覆啊!”

“爵相谬赏!”

“我想,后宫干政,应该是不至于的——”

“后宫”二字一出口,曾国藩就晓得不对了,正想有所解画,赵烈文已经接上了话头:

“爵相,我看,未必啊!”

*

第二三零章 将轩亲王一分为二?

曾国藩微微一怔,随即淡淡一笑,“未必?——好吧,惠甫,该我请教你了——何以见得啊?”

赵烈文挪了挪身子,背脊离开椅背,整个人微微前倾,脸上是一种隐约的、异样的兴奋:

“爵相,您说,轩亲王这个爵位,将来会由谁来承继呢?”

曾国藩一愕: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儿来了?

再说了——这还用说?

“自然是由轩亲王福晋——敦柔公主所出承继啊!”

“可是,”赵烈文说道,“釐降迄今,敦柔公主一直珠胎未结啊!”

“唉!”曾国藩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惠甫,我晓得你什么意思——可是,敦柔公主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也没听说身子骨儿有什么不好,怎么就断定人家不能——哎,你这个‘意思’,可有点儿不厚道啊!”

微微一顿,“皇上也不过是刚刚怀上嘛!她们姐儿俩的年纪,都小的很,来日方长嘛!”

赵烈文一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敦柔公主始终没有诞下子嗣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的一笑,“惠甫,你的‘万一’,还真是不少!”

顿了顿,“好吧,万一——嗯,我说的也是‘万一’——万一敦柔公主真的始终没有子嗣,轩亲王的爵位,自然该侧室所出承继——这也没有什嘛,反正,一切照国法、照规矩来呗!”

“那就是杨侧福晋所出喽?”

曾国藩心中一动,沉吟了一下,“也未必——嗯,杨侧福晋所出,好像叫做‘天杲’?”

“是——天杲。”

“天杲只是长子,不是嫡子;既无嫡子,长子承嗣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不过,也不是绝对的——”

话没说完,就被赵烈文打断了:“爵相,天杲并不是轩邸的长子。”

“啊?”

“轩邸在美国,还有两位姨太太,还有一子、一女呢!”

曾国藩微微张了张嘴——哎哟,我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轩邸的长子,”赵烈文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是米姨太太所出,叫做‘天晟’的。”

曾国藩皱起眉头,过了片刻,“可是,美国的两位姨太太,到底还没有正经的名分;两个孩子,也是华、洋混血,总不成——”

总不成叫一个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的来做轩亲王?

这也太——

“目下没有正经的名分,”赵烈文说道,“不意味着今后一直没有正经的名分;至于华、洋混血嘛——”

微微一顿,“又如何?连皇帝都可以由女人来做,华、洋混血的做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这位‘天杲’,一落草,名字还没有取,身上就有了‘云骑尉’的世爵呢!爵相,‘上头’的眼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华、洋之分啊!”

曾国藩左思右想,竟是无可辩驳,苦笑了一下,说道:“惠甫,我还真被你绕糊涂了——看来,轩邸的‘家务’,真的……挺有‘意思’的。”

赵烈文哈哈一笑,说道:“爵相,这个‘意思’,可不止于此!还有更有‘意思’的!”

“还有?更有‘意思’?那……真是要请教了!”

“敦柔公主若诞下子嗣,”赵烈文说道,“自然是以嫡子承嗣,这不消说了;不过,爵相,不晓得您想过没有,这位轩亲王,自个儿虽然姓关,可是,母亲、外公,却是姓爱新觉罗的,母亲也罢了,这位外公——嘿嘿!”

曾国藩心头微微一震,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说道:“惠甫,你的意思是——将来,关氏一族,正室所出,侧室所出,可能,彼此……有所参商?”

“不止于此——我的意思是,将来,关氏一族,真正的权力,只怕不在正室所出手里!”

曾国藩心头,又是一震,“你是说,真正掌权者……是侧室所出?”

“是!”

曾国藩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叹一口气,“惠甫,你真是发前人未发之覆啊!我……佩服的很!”

这是曾国藩第二次说赵烈文“发前人未发之覆”了。

顿了顿,“可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啊……”

话没说完,自己打住——并没有哪条定规,说执掌中枢的,一定要是亲王嘛!

事实上,亲王入值军机、进而领袖中枢,放在咸丰朝之前,是“不合祖制”的。

赵烈文却顺着曾国藩的意思说了下来:“真正有意思的,就在这里了!”

略略一顿,“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倒有一计,可令其名正言顺!”

“哦?”

“爵相,你说,以轩邸之功,将这个‘轩亲王’,一分为二,不算过分吧?”

曾国藩微愕:什么意思?

一转念,反应过来了,不由就轻轻的“啊”了一声,“轩亲王之外,再封一个亲王?”

“是!”赵烈文说道,“而且,这也是有成例可循的!”

“你是说——礼烈亲王?”

“是!”

这说的代善。

代善自己是礼亲王,八个儿子里头,第七子满达海承嗣之外,还出了一个亲王、一个郡王——

长子岳托封成亲王,后贬贝勒,死后追封克勤郡王。

四子瓦克达封谦郡王。

如果算上三子萨哈璘死后追封颖亲王,那就多出来两个亲王、一个郡王。

八子祜塞,后来也被追封为亲王,不过,不比萨哈璘一死就追封,祜塞的追封亲王,已经是顺治十六间的事儿了,而且,是“父以子贵”,同祜塞本人的勋劳,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就不做数了——其兄满达海被追论前过,削去谥号,降为贝勒;礼亲王一系由满达海之子常阿岱转由祜塞第三子杰书承袭,并改封为康亲王,祜塞因此被追封为惠顺亲王。

代善的礼亲王、岳托的克勤郡王,都是世袭罔替的****。

萨哈璘第三子勒克德浑封顺承郡王,也是一位****。

就是说,国初的八大****,代善他们家,占了三个。

“礼烈亲王一门数王,世袭罔替,”赵烈文说道,“能有这份儿空前绝后的荣勋,自然是礼烈亲王‘定策’的功劳大、‘定鼎’的功劳也不小——当然,子孙们也争气!尤其是岳托和勒克德浑两位,他们的铁帽子,也算是自个儿一刀一枪挣来的,不仅仅受惠于父祖的荫蔽!”

顿一顿,“轩邸呢?”

自问自答,“说到‘定策’,妻子的皇帝、儿子的皇帝,都是他自个儿‘定’下来的,这个‘定策之功’,较之礼烈亲王,不晓得大了多少?至于‘定鼎’——轩邸平洪杨、平回、平捻、平美利坚南逆、平日本长逆,如果再打败法夷,那么,这个功劳,较之礼烈亲王一门的‘定鼎之功’,亦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曾国藩缓缓点头。

“所以,”赵烈文一副很起劲儿的样子,“我以为,轩亲王之外,再多封关氏一个亲王,是说的过去的!”

“如是——就‘名正言顺’了?”

“是啊,‘名正言顺’!”赵烈文说道,“而且,兄弟手足,也没有有参商之忧了——两个亲王,嫡一个,庶一个,不用争,不用抢!”

曾国藩摇了摇头,“惠甫,你这个话,得商榷商榷了——我看,多封一个亲王,这个‘参商’,更多了还是更少了,难说的很呢!”

顿了一顿,“多封一个亲王,‘庶’自然是乐意的,‘嫡’呢?——就算只有一个亲王,‘庶’也不能跟‘嫡’抢啊!”

再顿一顿,“再者说了,两个亲王,嫡一个,庶一个,嫡、庶之间,倒是不必抢了,可是,‘庶’自个儿呢?反要抢起来了吧?”

赵烈文笑了一笑,“爵相说的都对!不过,凡事难有两全,这个‘名正言顺’,似乎更加重要一些吧!”

曾国藩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若真的有什么‘参商’,既非关氏之福,亦非中国之福啊!”

顿了一顿,“嗯,你方才说的‘干政’,就是由此而发吗?”

话一出口,晓得自己又说错了——“干政”二字,明明出自自己之口。

而且,自己说的是“后宫干政”。

虽然,自己以为“不至于”,赵烈文则以为“未必”。

“是的!”赵烈文说道,“爵相以为,必不至于‘后宫干政’;我却以为,形势比人强,到了时候,这个‘政’,你不想‘干’,也得‘干’!”

顿了一顿,“还有,扈、杨两位侧福晋,皆非寻常女子,皆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

*

第二三一章 真正是天下奇女子!

曾国藩心中一动,“哦?”

“先说年纪略大的这位——”赵烈文说道,“爵相,这位扈侧福晋,当年可是有‘天下奇女子’之誉的!”

曾国藩点了点头,“是——她的事迹,我也略有所闻。”

“烽火连天,危城之中,”赵烈文的眼睛发亮,“一个黄花弱女子,为家仇、为国恨,举身入县衙,以所学报国,直视斧钺刀枪、世俗流言如无物!如此豪情快意,考诸二十四史,又有几人?”

微微一顿,“对于轩邸来说,这个‘知己’,又岂是‘红颜’二字可以局限?”

曾国藩理学大家,“红颜知己”一类的题目,实在不好置喙,只好默然不语。

“彼时,”赵烈文继续说道,“外头不晓得轩邸部署的深意,整个上海,都以为轩军自重实力,置地方上死活于不顾,街谈巷议之中,提起轩军,尽有破口大骂的;几乎每一天,都有一班耆绅乡老,跑到县衙来请命,催促轩军出战——”

顿了顿,“更有不知哪一个促狭的,写了一副对子,贴到了县衙大门斜对过的街上,上联是,‘卓乎不群,统带多少天兵天将’;下联是,‘凡事三思,莫要损了两根毫毛’——哈哈哈!”

曾国藩也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彼时,”赵烈文说道,“扈侧福晋此举,于轩邸,岂不就是杜工部之于李太白,‘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亦如孟子云,‘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曾国藩终于微微动容了,缓缓点了点头。

赵烈文更加起劲儿了,“扈侧福晋于轩邸,固然是知己难求;对于轩军——”

微微一顿,“爵相,外头的人不晓得,其实,这位扈侧福晋,在轩军上下,声望是极隆的!”

曾国藩目光一跳。

“这不是传言,”赵烈文继续说道,“更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这是刘玉林亲口跟我说的!我与赵竹生共事半年,所获甚多,此即为其中之一了!”

有了前头的铺垫,曾国藩不难理解,他神色凝重,“嗯,我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对于轩军诸将来说,扈侧福晋是同他们一起共患过难的!”

“爵相睿见!”

顿一顿,赵烈文继续说道,“而且,是共患难于‘微时’!——那个时候的轩军,不过初试啼声,还不算什么!”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爵相,共患难于微时——这份情谊,对于行伍之人来说,是不得了的呀!”

其实,不必赵烈文强调,曾国藩自己也是带老了兵的,这一层,清清楚楚。

曾国藩再次缓缓颔首,“惠甫,你确实见得深——我原先还略有些不以为然的,可是——还是你见得深!”

“我读《汉史》、读《资治通鉴》,”赵烈文说道,“读到汉高后一段,一度难以索解:高后凌虐刘氏子孙,几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不是一个、两个,是一个接着一个,挨个儿的整!往死里整!”

微微一顿,“同时,夺刘氏诸王封国,以之王诸吕,亦是无所顾忌!”

“任意废立,更足惊骇!”

“诸元老重臣,却由始至终,皆一默无言。”

“唯有一个王陵,说了句公道话:‘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

“高后不悦,问陈平、周勃,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

“立诸吕为王,就打这儿大张旗鼓的办开来了!”

“王陵责让平、勃,二人振振有词:‘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可是,他们所谓的‘全社稷,定刘氏之后’,是高后宾天之后的事情——若高后长寿呢?”

“只要高后在,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定刘氏’的举动!”

“若高后比他们长寿,他们的振振有词,只好都带到棺材里去了!”

“说到底,不过是惜身保位罢了!”

“我所不解者——高后威权,何以至此?”

“高后也就是去的早了些——不然的话,武周之事现于汉初,未必就没有可能!”

“其实端倪已现——高后废少帝,幽杀之,立恒山王义为帝,不称元年,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

“称制、称帝——不过一步之遥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高后和诸元老重臣之间,就是一个‘共患难于微时’的情分!诸元老重臣心目中,高帝主外,高后主内,乃有天下,已成‘定式’了!”

“‘刘、吕共天下’,真不是说说而已!”

“扈侧福晋之于轩邸,汉高后之于汉高帝,区别还是很大的,不好一概而论,不过,事不同而理同!至少,在‘家务’这个层面,扈侧福晋若真想有所‘干政’,还是很有可着力之处的!”

赵烈文侃侃而谈,曾国藩一直没有插话。

赵烈文告一段落,过了一会儿,曾国藩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扈侧福晋,确实不是寻常女子,可惜,其所出者,是一个女儿——”

话一出口,就晓得必为赵烈文所乘,果然,赵烈文说道,“爵相,可是你说的——来日方长嘛!”

曾国藩不由自嘲的一笑,“不错,是我自己掌自己的嘴了!”

赵烈文笑道,“爵相太谦了!”

顿了顿,收起笑容,“还有,我以为,扈侧福晋之‘可着力处’,只怕不止于轩军一系呢!”

“怎么说?”

“扈侧福晋早有‘奇女子’之誉,”赵烈文说道,“不过,彼时,前头可还没有‘天下’二字,爵相,你晓不晓得,这‘天下’二字,是哪一位给添上去的呀?”

“哪一位呀?”

“左季高。”

曾国藩愕然,“啊?”

“轩邸在美国的时候,”赵烈文说道,“左季高通过胡雪岩,给上海的清雅街送去了一份重礼,说是‘贺关公爷新婚之喜’——”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丝讥嘲的笑容,“可是,彼时,距轩邸将扈侧福晋娶进门儿,已过去半年了,左季高此举,谓之‘补贺’。”

曾国藩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张了张嘴,可是,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又闭上了嘴。

“和礼物一块儿送过去的,”赵烈文继续说道,“还有一份洋洋洒洒的‘贺信’,具体如何行文,外人不晓得,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贺信’的重点,不在吹捧轩邸,而在大肆称赞‘扈太太’如何‘举身入衙’,如何‘侠义肝胆’,不晓得把多少昂藏男儿都比下去了?真正是‘天下奇女子’!”

顿了顿,“爵相,你看,左季高多会说话!”

曾国藩微微摇头,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又微微的点了点头——那个模样,不止于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像,就连动作表情,都不晓得该怎么做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关公爷’——这么说,是查塔努加大捷之后的事情了。”

“是亚特兰大大捷之后的事情。”赵烈文说道,“不过,彼时,轩邸虽然已经封了公爵,可是,也只能算是一个‘新贵’,较之今时今日之地位,天差地别。就地位而论,彼时,左季高、轩邸,基本上还算是分庭抗礼的——”

顿了顿,“在这种情形下,名满天下、目高于顶的‘左骡子’,居然往一个姨太太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力气!——爵相,你看,左季高的眼光,可有多好!”

曾国藩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赵烈文的刻薄口吻,也不喜欢背后拿花名称呼大臣。

他沉吟了一下,“左季高如此别出心裁,是否另有什么所求呢?”

“有的!”赵烈文说道,“应该是为了协饷的事情——他想赵竹生替他多解一些协饷,所以要同轩邸套交情。”

微微一顿,“这个交情,套的立竿见影!赵竹生答应,江苏每月可为楚军解协饷六万两。”

曾国藩轻轻的“哦”了一声,“此事我有些印象——”

顿了顿,“我还替左季高算过一笔账:彼时,左军实数一万八千人左右,省着点儿用,每个月十万两银子就能维持,单是江苏一地,一个月就解六万两银子的协饷,左季高的日子,算是很好过的了。”

“是啊!所以,这份礼,送的值啊!”

“不过,”曾国藩微感疑惑,“彼时,国外、国内,还未通电报,这时间上——”

“自然不是轩邸收到‘补贺’的消息后,”赵烈文说道,“才授意赵竹生如此行事的,一定是赴美之前,就有所交代了——不过,这种钱的事情,无论如何,得等要钱的人先开了口,才能松手啊!”

“也是,”曾国藩说道,“这笔钱,如果通过朝廷来要,未必一定要不到,可是,一定没有六万两之钜——能够有一半之数,就很不错了!”

“六万两协饷还在其次,”赵烈文说道,“关键是,这样特别的一份礼、一封信,这个交情,不就从此套的牢牢的了?”

顿了顿,“爵相,我说句实在话,左季高之所以能有今天——西征之时,得轩邸全力相助,不但替他办理一切粮饷辎重,万里用兵,没有一丝后顾之忧——哎,想一想咱们打长毛的时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那真是天壤有别!”

“除此之外,还将展东禄等嫡系精锐借给他用——实在是不拿左季高当外人啊!”

“如今,左季高克成大功,总理陕西、甘肃、新疆三省,他这个‘西北总督’,是不折不扣的无冕之‘西北王’,这一切,未必不是种因于是次‘补贺’呢!”

*

第二三二章 天地间,那朵最娇艳的花儿

“惠甫,你的意思是——”曾国藩说道,“嗯,将来,若关氏子弟之间,真的有所参商,左季高会站在扈出的这一头儿?”

“不错!”

“到底是人家的家务,”曾国藩微微摇头,“我看,以左季高的聪明智慧,未必会去趟这样子的浑水吧!”

“爵相,”赵烈文说道,“此‘家务’非彼‘家务’!”

“第一,这是一父同胞之间的事情——譬如宣宗成皇帝身后,有人支持四阿哥,有人支持六阿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同咱们之前说的‘家务’,不是一码事儿!”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满汉之别的忌讳!

曾国藩沉吟,“这……”

“还有,”赵烈文微微冷笑着说道,“爵相说左季高‘聪明智慧’——不错,左季高是‘聪明智慧’!可是,他就是太‘聪明智慧’了些,所以,我以为,这趟浑水,他非踩进去不可!”

“惠甫,你这话,会不会……略略武断了些?——何以言之呢?”

“左季高玩儿的那一套,”赵烈文说道,“叫做‘英雄欺人’,只讲利害,不讲道义——”

话没说完,就叫曾国藩打断了,“左季高‘只讲利害,不讲道义’?惠甫,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爵相,请你想一想,左季高是怎么对待郭筠仙的?——那还是他的恩人、他的亲家!”

“左季高、郭筠仙之争,”曾国藩说道,“其曲确在左季高,不过,无论如何,说左季高‘只讲利害,不讲道义’,还是过了——”

顿了顿,“别的不说,单说西征吧!现在,咱们只看见他‘克成大功’了,可是,之前呢?——我是说,出兵之前呢?”

说着,举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新疆是什么地方?万里之外,边陲荒服,戈壁大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那是险绝、恶绝的地方!——是个人就会想,我若真领了这桩差使,会不会就……‘此生不入玉门关’了?”

“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是左宗棠写给关卓凡信中的两句话,早已流传天下。

“这实在是一桩极苦的差使!”曾国藩继续感叹着说道,“我是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儿去拜领了;别的人,譬如李少荃,也绝不会愿意去办这样子的苦差——难得左季高肯任其劳啊!”

顿一顿,“如果他真是你说的‘只讲利害’,又岂肯——”

打住。

“爵相,”赵烈文慢吞吞的说道,“左季高的‘利害’,李少荃的‘利害’,是不同的!”

曾国藩怔了一怔,“不同?”

“李少荃以为‘利’的,左季高未必以为‘利’;李少荃以为‘害’的,左季高未必以为‘害’——左季高讲的,是左季高的‘利害’,不是李少荃的‘利害’。”

“这……”

“可是,无论如何,左季高讲的,还是‘利害’,不是‘道义’!”

曾国藩怔怔片刻,苦笑,“惠甫,你又绕的我有点儿晕了——”

顿一顿,“不过,似乎还是你——”

打住。

赵烈文一笑,“见得深?”

“是。”

“爵相谬赞!”

“不过,惠甫,”曾国藩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利害之辨,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西征之‘利害’,争储之‘利害’,毕竟不是一码事儿啊!”

“这倒是!——我只是说,左季高不同于爵相,他和李少荃一样,都是‘功名底子’,凡事计算利害,只要利大于害,就会放手去做!”

顿一顿,“‘道’不‘道’的,不在话下!”

曾国藩不能在背后批评左、李“不讲道义”,只好默然。

赵烈文看着曾国藩,微微一笑,“爵相,你是太方正了!如果和郭筠仙易地而处,我看,你一样会被左季高‘欺之以方’!”

曾国藩一怔,随即淡淡一笑,“也许吧。”

顿一顿,“这个话头,咱们暂且打住——也扯的实在远了些;左季高何去何从,嗯,姑且拭目以待吧!”

“好罢!”赵烈文说道,“反正,他脑门儿上的那个‘扈’字,是洗不掉的!”

曾国藩又是一怔,过了片刻,无可奈何的一笑,“嗯,这是‘年纪略大的一位’——那么,年纪略小的那一位,又如何呢?”

方才赵烈文说过了,“皆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

“爵相,”赵烈文说道,“关于这位杨侧福晋,我先给您讲两件事情——都是一个叫做汤玛士的美国人讲给我听的。”

“美国人?”

“是。”赵烈文点了点头,“这位汤玛士,是一位铁路测量工程师,受雇于‘京汉线工程局’,直隶境内,北京至保定一段线路,归他负责,因此,公务上,我和他颇有交集。”

“汤玛士出身行伍,退役之前,是俄亥俄军团的工兵少校,该军团的军团长,叫做谢尔曼——就是同轩邸联袂扫平西路、南路南逆的那一位了。”

曾国藩轻轻的“哦”了一声。

“查塔努加大捷之后,汤玛士被借调至松江军团——谢尔曼部的工兵,独步天下,非但全美无出其右者,就是英吉利、法兰西国之工兵,亦不能过之,汤玛士等借调至松江军团,其实是给咱们当老师来着。”

“休整了一段时间,四大军团——松江军团、昆布兰军团、孟菲斯军团、俄亥俄军团,次第开拔南下,剑指亚特兰大。”

“汤玛士说,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孟春天气,晴好、温暖,黎明时分,无数营帐,一起动作收拾,从高处望下去,人影幢幢,马鸣萧萧,大地好像滚沸了一般。”

“饱餐之后,各部列队成行,踏上征途。”

“太阳升起来了,大路之上,无数人马,无数旗帜,犹如蓝色的巨龙,绵延十数里,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各连队之间,互相打着招呼,不时爆发出轰然的喝彩或喝倒采的声音;长官高亢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军乐团起劲地演奏着;间中还夹杂着军犬兴奋的吠叫声。”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轩邸在一群参谋的簇拥下,立马于路边的高岗上,士兵们纷纷向总司令致礼,轩邸举手回礼,欢呼声响了起来,无数条手臂向着高岗挥舞。”

“紧接着,汤玛士说,一个令他终身无法忘怀的场面出现了——”

“轩邸转头示意,一匹皮毛油亮的枣红马从侧后方上来,与轩邸并骑而立,马上的骑手——”

顿了顿,“戎装毕挺,披着起花小斗篷,腿上是过膝的铮亮的软皮马靴,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左挂短剑,右扣左轮手枪,头上是一顶软檐宽边牛仔帽,上插一丛红色羽毛,正在风中轻轻飘动。”

曾国藩心头微微一震,“是……杨侧福晋?”

“正是!”

赵烈文目光灼灼,“汤玛士的原话如下,‘嫩绿的山坡上,碧蓝的天空下,清澈明亮的阳光中,天地间一朵最娇艳的花儿!’”

曾国藩不由自主,微微倒吸了口气。

“十数万大军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潮水般的欢呼声,倏然拔地而起,一浪高过一浪,海啸般漫过山谷。”

那口气,轻轻的吐了出来。

“之后的几个月——一直到战争结束,”赵烈文继续说道,“这一幕,都是汤玛士和他的袍泽们——尤其是洋兵,最为津津乐道者,许多人都说,‘就为了她,我们再多打一年的仗,也是乐意的!’”

曾国藩没有出声,不过,脸上隐约的神色变幻,显示出他已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第二件事,汤玛士未曾亲睹,不过,新闻纸异口同声,还有照片为证,自然不假——”

“大乱敉平之后,轩邸受林肯总统之邀,前往京师华盛顿,做客总统官邸‘白宫’。”

“杨侧福晋随侍——哦,不对,‘随侍’二字不对,一下火车,杨侧福晋的身份,就不是‘勤务兵’,而是‘公爵夫人’了!”

“啊?”

“‘公爵夫人’是美利坚那边儿的说法,咱们这边儿,嘿嘿,是既没有承认过,也没有否认过。”

“看照片,‘公爵夫人’穿的是洋装,星眸樱唇,人美如玉,所有的新闻纸,都大声喝彩:‘好一对璧人!’

“战争部长斯坦顿‘接站’,整一个骑兵图护卫;前去白宫的路上,大街两旁,挤满了欢迎‘公爵伉俪’的市民,欢呼声绵延不绝。”

“到得白宫,总统伉俪降阶以迎;总统夫人更亲自携了‘公爵夫人’的手,先走进了宫门,林肯总统、轩邸、斯坦顿跟在后头。”

“晚宴,是真正的‘家宴’,总统夫人在座,斯坦顿坐陪。”

“当晚,‘公爵伉俪’就宿在白宫的‘皇后套房’。”

“回国之后,总统夫人、‘公爵夫人’二位,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也时不时的,互致礼物。”

“怎么样?爵相,这位杨侧福晋,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吧?”

曾国藩默然片刻,缓缓点头。

“还有一层也很紧要——”赵烈文神色郑重,“轩军成军,是在上海,这一段,轩军的兵源,几乎都是江浙人;轩军的扩军,却是在美国,这一段,轩军的兵源,几乎全是华工——都是粤籍、闽籍的。”

顿一顿,“这后一拨儿的,包括三个在美国成军的洋兵团——一个白人团、两个黑人团,可就只识杨侧福晋,不识扈侧福晋了!”

曾国藩抬起头来,目光投向窗外。

现在也是“孟春季节”。

过来好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惠甫,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顿了顿,“‘团结就是力量’——轩邸不遗余力,号召中国上下‘团结’,这个道理,希望将来关氏子弟自个儿……不会不懂吧!”

*

第二三三章 造王者

“这个道理,”赵烈文慢吞吞的说道,“不仅‘里头’得懂,‘外头’也得懂才行啊!”

“‘里头’、‘外头’?”

“爵相,”赵烈文说道,“前头我提过一嘴,‘曹琢如籍隶江阴,许星叔籍隶杭州,而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扈侧福晋是杭州人,可是挺巧的’——是吧?”

之前,赵烈文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曾国藩并没有怎么在意,现在不同了!——仔细一想,排名在前的两位汉军机的籍贯,同辅政王两位侧福晋的籍贯,居然分别“对应”——不得不说,还真是“巧”!

“里头”,自然是指关氏子弟;曹毓瑛、许庚身以及那位“脑门上写了个‘扈’字”的,等等,就是“外头”了吧?

三大汉军机之中,还有一个郭筠仙,湘籍——

又如何呢?

曾国藩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右手食指神经质的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爵相的神态动作,自然都在赵烈文眼里,不过,他可不会因此就不再说话了。

“就算——”赵烈文依旧慢吞吞的,“曹琢如同杨侧福晋、许星叔和扈侧福晋,私底下,并没有任何交集,可是,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到了时候,别人会替你‘归类’,你自个儿呢,也会不由自主的自个儿替自个儿‘归类’,真想置身事外,乃至超然物外——嘿嘿,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这一层,赵烈文确实“见得深”。

曾国藩默然不语。

“别说‘外头’的难以置身事外,”赵烈文笑了笑,“到时候,就是外国的,也未必不过来凑热闹呢!”

微微一顿,“我想,到时候,咱们那两个盟友——美利坚、普鲁士,大约都会跃跃欲试的!”

曾国藩缓缓透出一口气来,“美利坚、普鲁士?”

“是!”赵烈文说道,“照我看,美利坚其实已经在下功夫了!——不然的话,总统夫人那儿,怎么隔三差五的,不是写信,就是透过领事馆,往清雅街送礼呢?”

曾国藩目光一跳。

过了片刻,微微颔首,“也是,既有过这样子的一段渊源,美国人当然乐见将来执掌大权的,是‘杨出’——”

顿了顿,“可是,普鲁士?——他们没有什么可着力之处啊?”

“怎么没有?”赵烈文说道,“米姨太太可是普鲁士裔!‘米出’的天晟,可是不折不扣的长子呢!”

曾国藩愕然——普鲁士裔?

还有这一茬儿?

“若‘米出’的得意——姑且不论怎么个‘得意’法儿,”赵烈文说道,“普鲁士不必说了,就是美利坚,也一定乐见其成的——米姨太太虽是普裔,却是美籍,这位天晟,可说是一半儿中国人,一半儿美国人了!”

曾国藩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更强烈了,滞了一滞,说道:“这两个孩子——天晟一个,另一个女孩儿,叫什么来着?”

“大名一个‘昕’字——是长女,也是老大——轩邸的第一个孩子。”

“是了!”曾国藩皱着眉头,“昕、天晟,这两个孩子,连同他们两个的娘,得赶紧接回国内!——一直搁在外头,算怎么回事儿?时候长了,真就变成洋人了!也不晓得轩邸是怎么想的?”

“我看,”赵烈文含笑说道,“他根本就没怎么想!老婆太多了嘛!老婆之外,还另有——嗯,这个,手忙脚乱的,哪儿顾的过来呢?”

“老婆之外”云云,自然是指辅政王和圣母皇太后的“绯闻”,不过,这一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赵、曾独对,也不能明说的。

“目下的几头家,”赵烈文继续说道,“大约就已叫轩邸有些顾此失彼了!不然,小苏州胡同那边儿,也不能有那些闲话传出来!如果再摆多两位洋姨太太在身边儿,嘿嘿,还不晓得怎么个热闹法儿呢!”

顿了顿,“所以,别说美国这两位还没什么正经名分,就是上海的两位,正正经经的侧福晋,不也一样?——一直呆在上海,没往北京搬?”

“唉!”曾国藩皱着眉,叹了口气,“还真是——麻烦!”

顿了顿,“不过,惠甫,我听你的口气,怎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

赵烈文一愕,随即哈哈大笑,“还真是!抱歉了!这个……唉,别的事情也罢了,这种事情,我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不能不有些……幸灾乐祸啊!”

曾国藩无可奈何的一笑,“可是,不能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轩邸的家事,不是他一家之事啊!”

赵烈文隐去笑容,“爵相说的是!我不过说笑罢了——”

微微一顿,“爵相‘轩邸的家事,不是他一家之事’之说——实在真知灼见!‘天子无私事’,轩邸是皇夫,是辅政王,他的家事,亦不能以私事目之!这就是我前头说的,‘此家务非彼家务’!到时候了,形势比人强,国家重臣,恐怕不能不……有所为啊!曹琢如、许星叔、左季高如是,爵相,咱们——亦如是啊!”

打住。

关于辅政王的“家务”,赵烈文来来回回说了这么一大篇儿,说到底,还是为了提醒曾国藩,要提前有所因应,至于左扈右杨,还是左杨右扈,那得曾国藩自己先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意向,然后,他才好进一步献议。

曾国藩不是“功名底子”,赵烈文本人,对银钱名位,亦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他是那种自认身负屠龙之术的人,最理想的人生轨迹,就是辅佐贤者得成事业,然后,飘然名山,载酒看花,结庐著书。

因此,不同于曾国藩,赵烈文对于介入上位者的“家务”,并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心理障碍。

曾国藩不说话。

赵烈文决定再把话说的透一些。

“扈、杨之间,”赵烈文说道,“其实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

顿了顿,“扈侧福晋同轩军诸将,固然有‘共患难于微时’的情分,不过,这一层,杨侧福晋亦约略仿佛——”

“杨侧福晋是以‘勤务兵’的身份,随侍轩邸赴美的,认真说起来,她同轩军诸将,是一个‘袍泽’的关系,由西而南,由南而东,几千里征战,一直紧随轩邸,不避弹矢,身浴血火,说是‘出生入死’,亦不过分,这一层,扈侧福晋就比不了了。”

“杨侧福晋的劣势,在于‘资历’——较扈侧福晋浅了一些。”

又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终于缓缓的、却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赵烈文颇为失望,“爵相……”

曾国藩轻轻摆了摆手,“惠甫,你听我说。”

赵烈文不说话了。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曾国藩说道,“你说的‘轩邸的家事,不能以私事目之’、‘此家务非彼家务’、‘形势比人强’、‘国家重臣,不能不有所为’——都对!”

都对?

那您摇什么头呢?

“‘不能不有所为’,固然不错,可是,得看怎么个‘为’法儿!”

“前明之败亡,败在党同伐异,亡在手足参商!——隆武、鲁监国之对峙纷争,永历、绍武之你死我活,殷鉴未远!怎么?难道‘团结就是力量’言犹在耳,就要打什么‘扈党’、‘杨党’的主意不成?”

赵烈文心头一震,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说出来的话,也有点儿期期艾艾了:

“爵相,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惠甫,”曾国藩温言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好意,是为我好!”

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挚了,“你我生死相托,我的话,就算重一点,想来你也不会介意——”

赵烈文透一口气,“是!”

“谁也不能保证,”曾国藩说道,“将来,‘扈出’、‘杨出’之间,一定无所纷争——这一层,我是承认的;可是,作为国家大臣,在扈、杨之间,断不能有所轩轾!我不是说‘不有所为’,我是说——”

顿了顿,“嗯,这么说吧——拿曹、许、郭三位大军机来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扈出’、‘杨出’有所参商,曹、许二位,囿于籍贯的尴尬,身处嫌疑之地,不论说什么、怎么说,似乎都不大对,那么,彼时,第三位大军机——郭筠仙,该做些什么呢?”

自问:“左扈右杨,左杨右扈?”

自答:“都不对!郭筠仙的籍贯,既然可以超然于扈、杨之争,那么,他就应该以公、以平,调和鼎鼐——这才是宰相该做的事情!”

郭筠仙的籍贯——

赵烈文突然就醒悟过来了!

郭嵩焘——湖南人呀!

事实上,郭嵩焘和曾国藩,并不是一码事儿;郭嵩焘这个湖南人,目下代表的,也不是“湘系”的利益,曾国藩这番话,是拿郭嵩焘说事儿,婉转指出——

在关氏的“统嗣”一事上,“湘系”或者说“曾系”的立场,开始的时候,必须保持中立,这样,将来若真有扈、杨相持不下的一天,“曾系”这颗砝码,就足以改变天平的平衡,成为——

“造王者”。

如果一早就“站队”,甚至像左宗棠那样,脑门儿上涂一个“扈”字,那么,在“统嗣”以及相关的问题上,不论说什么、怎么说,都脱不了“左扈右杨”或“左杨右扈”的嫌疑,在辅政王那里,分量便大打折扣了。

这才叫老谋深算!

而且,冠冕堂皇!

一时之间,赵烈文对曾国藩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声说道:“是!爵相老成谋国,‘以公以平、调和鼎鼐’八字,学生以为圭臬,凛遵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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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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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请假一天,抱歉。

如题。本月之内还账。

这几天家里有事,请假是不得不为,感谢理解。

另,小预告:部分书友吐槽的“水”“对话体”什么的已经告一段落,明天让我们开始喜闻乐见的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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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四章 颜色已变,大戏开锣

一出门,冷风袭来,睿亲王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心里嘀咕着,原先以为,今年春天地气暖,不会有“倒春寒”,结果呢,今年的“倒春寒”,来的比去年晚,却比去年的更猛一些!

抬头看天——早上上值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有太阳,现在,铅云四垂,眼见是要变天儿了。

睿王的“上值”,不论宗人府,还是宗室银行,都无需点卯,高兴就“上值”,不高兴就在家里呆着,不过,他年纪虽大,精神头儿却好,宗人府也罢了,宗室银行这份新差使,正是在兴头上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要他处理——那都是“总办”是事情——他还是几乎隔天就来“上值”一次,哪怕仅仅是背着手,东屋、西屋的打几个转儿,心里头也是觉得很爽的。

回到了石大人胡同的睿亲王府,一下轿,已经在轿旁候着的管家,先请了安,然后说道:“王爷,九王爷、九福晋过来了。”

睿王一怔。

“九王爷”就是孚郡王,睿王和孚王两个,年纪相差太大,平日里没有多少来往,孚王这不过来则已,一过来就是夫妻俩一块儿过来,什么大事儿啊?

“孚郡王和福晋?”睿王问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现在哪儿呢?”

“回王爷,”管家说道,“两刻钟前吧!我请了九王爷在书房坐着;九福晋现在咱们福晋那儿唠嗑儿呢。”

普通的客人等候睿王,一般都是在花厅;可是,孚王身份不同,既是皇子,又比睿王长着一辈儿,花厅就不合适了。

睿王点了点头,对管家的安排表示首肯,“嗯,说了为了什么事儿了吗?”

“似乎是为了后天生日的事儿。”

后天是孚王的生日。

睿王又是一怔,“帖子不是早就送过来了吗?咱们的礼物也早就备好了,我到时候赴席就是了——”

顿了顿,“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呃……这就不清楚了。”

来到书房,一见孚王,睿王就“呵呵”笑道:“九叔稀客!我给九叔请安了!”

说着,扎手扎脚的请下安去。

孚王赶紧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睿,你这是往外赶人呢!——我可难得过来串个门儿!”

微微一顿,“真受了你这个礼,叫几个哥哥知道了,别说六哥了,就是八哥,也得骂的我狗血淋头——不懂‘尊老敬贤’什么的!”

几个哥哥?

睿王心中,莫名微微一动。

他故意皱起了眉头,“这个‘贤’字,我是当不起的;这个‘老’字——八叔,还是请你收了回去吧!”

孚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对!对!老睿你宝刀不老!不然我那个小侄孙……嘿嘿!是我年轻,不会说话!”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分宾主落座。

“是这样的,”孚王说道,“后天不是我生日吗?我想着,办他一个大大的堂会!北京城的角儿,能叫过来的,都叫过来!”

“好啊!”睿王说道,“那我就托九叔的福,饱耳福、饱眼福了!”

孚王“嘿嘿”一笑,“其实,大不大的,道没什么所谓,关键是要热闹!我想着,单是那些个角儿咿咿呀呀,到底还不够热闹,宗室里头,玩票儿玩儿的地道的,也要‘下海’,而且,一切行头,都要正经装扮起来——这才算热闹!”

顿了顿,“心泉五哥他们,都已经答应我了,生、旦、丑、末都有了——旦角儿归我自个儿!”

再一顿,“现就缺个好铜锤!老睿,你的黑头,在咱们宗室里,那是数一数二!——嗯,这一回,你可得给我这个面子哟!”

皮黄五大行当,生、旦、净、末、丑,其中的“净”,即“花脸”,分“文净”、“武净”,“文净”又称“铜锤”、“黑头”。

至于“心泉五叔”,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的奕谟,老惠端亲王第五子,号心泉,封贝子,人称“心泉贝子”,因此孚王称他“心泉五哥”。

睿王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这种事儿,还真得你亲自跑一趟。

可是,孚王福晋跟过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清唱几句,自然不妨,不过,如果正经装扮起来,我怕,呃,言路上,会不会有人多嘴……”

“嗐!”

话没说完,就叫孚王打断了,是大不以为然的口气,“能说什么?‘是无人心’?又不是国丧,又不是打仗打的河涸海干,票个戏,怎么就‘是无人心’了?”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就算有处分,也是我去领,你们操这个心干什么?”

“九叔言重了!”睿王赶紧说道,“这倒是不至于的!”

“要不然就说‘荒嬉’什么的?”孚王微微冷笑,“可是,皇太后还听戏呢!外国的太子、公主、王爷来了,咱们还请人家听戏呢!听戏不是‘荒嬉’,可见‘戏’这样东西,是样正正经经的东西!既如此,怎么票戏就成了‘荒嬉’了?这是什么道理?”

顿了顿,“如果奉旨‘明白回奏’,我就这么兜头兜脑的砸回给那帮子都老爷!——吹毛求疵!无事生非!什么玩意儿嘛!”

睿王笑了,“八叔意气昂扬,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英雄个屁!”孚王冷笑,“正经差事没有一件,算得什么英雄?”

微微一顿,“没正经差使办也就罢了,连票个戏都不给,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句牢骚发的,可就有些言外之意了。

睿王怔了一怔,刚说了声“九叔……”,又被孚王打断了:

“老睿,提起‘正经差使’,我给你说一个笑话——”

“前些天,我去八哥那儿,原本想着,八哥同关三哥走得近,我撞一撞他的木钟,他替我在关三哥那儿说两句好话,指不定,关三哥就能给我派一件什么正经差使,结果呢,被他好一顿数落!”

睿王心中一跳,“八叔……说什么呢?”

“那些天,”孚王说道,“外头不是都在传八哥要‘大用’什么的吗?我就跑去凑热闹了,可是,刚说了一句‘恭喜’,他脸色就变了,骂我胡说八道,说那根本是没影儿的事儿,说他也不晓得那些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顿了顿,“他说,他也在为这事儿苦恼呢!那个什么……哦,‘没法子见人!没法子辩解!’又说,万一这些个荒唐说法,不小心传到关三哥那儿,还不晓得他会怎么看他呢!”

“我就好笑了,说,八哥,你就是为了这个闭门谢客的?他说,是啊!我说,你这个‘忧谗畏讥、持盈保泰’,实在莫名其妙!你以为你是曾涤生啊?人家曾涤生是立了偌大的功勋,才要‘忧谗畏讥、持盈保泰’的,你立了啥功劳啊?就开始玩儿这一套?给谁看啊?有人看吗?”

“嘿,犯得上吗?”

“我原话也不尽是这个样子,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说,犯得上!然后,就开始一大篇儿一大篇儿的教训我了!”

“他说,今时不同往日,‘上头’已经变了——大局已定,大权在握,不必再像之前那样,下大力气笼络亲贵了——更不会拿紧要位子笼络亲贵!所以,说他‘大用’什么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说,事实上,打一开始,‘上头’就要把这些紧要位子,拿在自己的手里——如果这些位子原在亲贵手里,那就得从亲贵手里拿过来!”

“我不服气,他就给我摆五哥、六哥、七哥的例子,我说,五哥、七哥是他们自己瞎折腾,怪得了谁?他说,那六哥呢?”

“他又说,五哥、六哥、七哥,挨个儿的出事儿,接下来,该轮到谁了?五、六、七……接下来,不就是八了吗?”

“我说,你别瞎吓唬人!你和三哥,一向走的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蹈几个哥哥的覆辙啊!”

“他说,走的近管什么用?之前,三哥和六哥走的不近?哪个不把三哥看成六哥的铁杆儿?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孚王一口气说了下来,几乎没怎么正眼看睿王,也不晓得,他是否发现了,睿王的脸色,已经大大的变过了!

*

第二三五章 朝天阙?哦,朝天髻

“我说,八哥你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孚王说道,“六哥是什么?——双亲王俸!世袭罔替!大清开国以来的第十位****!——这顶铁帽子,关三哥自个儿还没有呢!”

顿一顿,“准六哥退归藩邸的上谕,是怎么说来着?嗯,‘无恭亲王无今时局面’!——这个奖谕,高的不能再高了吧?我的印象中,就是关三哥自个儿,也没有得过这样高的奖谕吧?

再一顿,“他们两个,哪儿就翻脸了?——我看,好得很呢!”

睿王的脸色,阴晴不定。

“还有,”孚王继续说道,“瞧瞧人家老睿!宗室银行总裁!八哥你说什么‘上头不会拿紧要位子笼络亲贵’——这宗室银行总裁,手里捏着大几百万两的银子,难道不是紧要位子?哎,你不能自个儿没占着什么‘紧要位子’,就疑神疑鬼啊?”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当然,我后一句话的原话,不是那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那个意思了吧!”

这是孚王第二次“大致就是那个意思”。

睿王有心想说,“那大几百万两银子,并不是捏在我的手里”,可是,转念一想,这个话一出口,就是附和钟王的“上头不会拿紧要位子笼络亲贵”了,嗫嚅了一下,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

“哎!对了!”孚王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猛一拍大腿,“你说,我在八哥那儿折腾个什么劲儿呢?要说和关三哥走的近,宗室里头,哪个比得了你老睿啊?”

微微一顿,“这个木钟,我该向你撞才对啊!”

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老睿,拜托了!”

这就太尴尬了!

老于世故如睿王者,亦不由有些手忙脚乱,赶紧站起身来,也不好去扶,只能请下安去,“九叔,你这是做什么?我怎么当的起?”

孚王直起身,一边儿来扶睿王,一边儿“哈哈”一笑,“这有啥当不起的?就是个意思嘛!你懂的!”

重新落座之后,睿王定了定神,说道:“九叔的寿筵,我一定努力巴结!‘下海’就‘下海’,妆扮起来就妆扮起来!不理言路上那班迂夫子了!九叔说的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呀?咱们自家老少爷们儿票个戏,碍着谁的事儿啦?不理那些闲言碎语了!咱们叨九叔的光,好好儿的乐他一天!”

这番话,虽然说的豪爽,可是,“撞木钟”什么的,轻轻的就放了过去;之前孚王说的那一大篇儿话,更是好像没有说一样。

孚王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呵呵”笑道,“好!那我就谢过了!嘿,这一回,我这个面子,可大了去了!”

顿了顿,“嗯,从你这儿出去,我再去心泉五哥那儿打个磨旋儿,看看他可不可以能者多劳,皮黄之外,再说一段‘子弟书’?”

“是啊!”睿王摸了摸花边花白胡子,微笑说道:“心泉贝子的‘子弟书’,四九城头一份儿!就不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也是‘人间哪得几回闻’了!上一次听他的‘子弟书’,还是在正月初二宁寿宫的‘曲宴’上——”

微微一顿,“这一回,托九叔的福,我再饱一回耳福!”

“‘子弟书’介乎书、戏之间,”孚王说道,“说到正经的说书,哎,老睿,你晓不晓得,如今四九城的书场,各‘大响档’中,哪一出书,排名第一啊?”

睿王对“正经的说书”,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也不同于原先的惇王,喜欢“微服”混迹于茶楼酒肆之间,如何晓得?

“不晓得——这要请教九叔了。”

孚王微微拉长了调子,“《精忠说岳》!”

《精忠说岳》即《说岳全传》。

睿王微微一愣,“哦?”

“是家里人回来跟我说的,”孚王说道,“我有点儿奇怪,原先,《精忠说岳》排不进‘大响档’前三甲啊!怎么一下子就风靡起来了呢?”

顿了顿,“那个下人说,这不,南边儿刚刚大祭了岳爷爷嘛!这个消息,全国都传遍了,传到北京,书场自然也要赶这个热闹的,于是,《精忠说岳》的排名,就一路冲到了第一位了!”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哦你,‘岳爷爷’什么的,是那个下人的原话。”

“呃……是。”

“听他这么说,”孚王继续说道,“我倒是来了兴趣,于是吗,就叫了一个条子——叫什么‘大老王’的,说是四九城说《精忠说岳》说的最好的一个;可是,听了之后,觉得亦不过如此——这个‘大老王’,畏手畏脚的,没什么精气神儿,不带劲儿!”

顿了顿,“当然,也可能人家在书场里不是这个样子,到了我那儿,别的不说,心里有一定嘀咕,你们满洲人,和宋朝时候的金国,不是同一个祖宗吗?听《精忠说岳》,什么意思呢?哈哈哈!”

睿王陪着干笑了几声。

脸上,却再一次微微变色。

“好了,”孚王说道,“闲白儿唠的差不多了,也不便再打扰了,老睿,麻烦你派人过去问一声,我那口子,是和我一块儿回去呢?还是怎么着?”

下人很快就来回报,八福晋说了,同八王爷一块儿回去。

“好,”孚王说道,“那我就告辞了!老睿,咱们后儿见!”

睿王将孚王一直送到二门,他们到达二门之前,孚王福晋已经上了车子,因此,睿王一直没有见到孚王福晋的面儿,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夫妻俩要一起过睿王府来?

看着孚王上了车子,出了大门,睿王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一张脸就放了下来,变得异常阴沉。

下人们都不晓得,王爷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睿王的面色,渐渐的恢复了,转过身,慢慢儿的向上房走去。

*

*

来到上房,一进里屋,便看见福晋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罩了一件专为梳头用的月白缎子长背心,一头青丝散了开来,五、六个侍女团团的围着,绾发的绾发,通发的通发。

睿王不由奇怪:这是干什么呢?

福晋是和自己一块儿起的床,早就梳洗过了呀!

睿王福晋从镜子里看见丈夫,也不转身,笑着说道:“王爷下值啦?我这儿正忙着,没法儿起来招呼王爷——春香,赶紧叫人替王爷更衣!”

呃——

就是说,这一屋子的侍女,个个都“正忙着”,个个都腾不出手来“招呼王爷”。

梳个头,都得着这样大的阵仗吗?

这时候,睿王才看清楚,屋子里头,一共六个侍女,其中两个,十分面生,但度其穿着气度,却绝不是下等丫鬟——就是说,这两个侍女,不是睿亲王府的。

自家有头脸的大丫鬟,睿王没有不认得的。

他不由更加奇怪了。

睿王来到次间,春香将他交给两个小丫鬟,掉头就往里间走,“哎!”睿王叫住了她,“我说,你们这一个个忙乎乎的,在里头做什么名堂呢?”

春香抿嘴儿一笑,“待一会儿王爷就晓得啦!我可得赶紧进去,不然漏掉了哪一段儿,可就学不会了!”

说罢,转身进了里间,留下睿王一个人,在外头老大的纳闷:

“漏掉了哪一段儿”?“可就学不会了”?——什么意思啊?

除下朝服朝靴,换上便袍便鞋,睿王再次踱进里屋。

一进屋,不由眼前一亮。

睿王福晋身上的月白缎子长背心已经除了下来,六个侍女,分立两旁,将整张梳妆台让了出来。

显然,这个梳头的活计,已经告一段落了。

侍女们看见他进来了,齐齐的蹲了一福,“给王爷请安!”

睿王微微颔首,然后往睿王福晋头上看去,只见三千青丝,拢在头顶,绾成一个极大的髻,上面没有“大拉翅”,没有簪子、扁方,只有一个雕镂繁复的白金发箍,亮闪闪的。

他心中一动:这个发式,我是见过的啊!

呃,在哪儿见过的呢……

突然就想了起来,不由轻轻的“啊”了一声。

听到睿王的惊叹声,睿王福晋得意的笑了,转过头来,扶了扶自己的发髻,“怎么样,王爷,好看么?”

睿王没有直接回答睿王福晋的问题,“这不是皇上的……”

他想起来了——

皇帝由潜邸移跸紫禁城的那一天,不入八分辅国公以上亲贵、在京从四品以上官员,齐聚天街,迎接圣驾,睿王自然也在其中,虽然,跪在地上,按规矩不能仰视,但脖子不抬,眼珠子却是可以转动的,一瞥之间,还是看清楚了:

“黄金马车”上下来的皇帝,头上没有“大拉翅”,梳的不是“旗头”,而是一个大大的髻——就是妻子目下的这种发式。

“是啊!”睿王福晋笑盈盈的,“就是皇上梳的那种发式!”

微微一顿,用撒娇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王爷,到底好不好看嘛!”

睿王踌躇了一下,说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是,这会不会有些……僭越了?”

“嗐!”睿王福晋笑嗔道,“王爷想哪儿去了!目下,年轻的王公眷属里头,十个倒有五个,在梳这种‘朝天髻’呢!哪儿就‘僭越’了?”

*

第二三六章 我是愈来愈看不懂你的关三叔了

睿王又是微微一怔,“朝天髻”?这个名字,似乎也是在哪里听过的?

“朝天髻?”

“是啊!”睿王福晋说道,“这个名字有趣吧?第一呢,形象的很!第二呢,也有一个‘崇圣’的意思在里头——朝天嘛!就是朝拜皇上啦!”

微微一顿,“这个发式,是皇上第一个梳开来的,那个话怎么说来着?哦,‘开风气之先’!——这两下里一凑,‘朝天’,不就是四角俱全的一个名字了吗?——多好啊!”

咦,这话说的,一套一套的。

“朝天髻——这个名字谁起的啊?”

“不晓得,”睿王福晋说道,“反正,都这么叫!”

顿了顿,“其实,说是以前,五代后蜀还是宋朝什么时候,女人们也梳一种‘朝天髻’,不过,此髻非彼髻,式样是不一样的,而且,那个时候,叫‘朝天髻’,形象是形象,却并没有什么‘崇圣’的意思在里头的。”

睿王福晋没有读过多少书,晓得“五代”也罢了,但绝无可能晓得“后蜀”;还有,“此髻非彼髻”也不是她一贯的口吻。

“知道的还不少嘛!”睿王微笑说道,“都谁说给你听的呀?”

“九婶呀!”

也没听说孚王福晋读过多少书啊?

那么,就一定是——孚王说给妻子听的了。

“这个‘朝天髻’,是不是方才九婶——”

“是啊!”睿王福晋说道,“原先我就想着梳一个‘朝天髻’来着,可是,也不晓得该怎么个梳法儿?其实,也没有人真正晓得,大伙儿都是自个儿瞎琢磨——哎,你说,总不能去请教皇上吧?”

顿了顿,“九婶过来串门儿,我一看,哎哟,她也梳的‘朝天髻’!而且,真正是好看!——比我见过的都好看!我起劲儿的夸九婶心灵手巧,九婶说,这其实不是她自个儿想出来的——她可没这个本事!这是九叔的首尾——哎,你说,九叔一个大男人,居然还有这样子的一番心思?真正是——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能者无所不能’!”

说着,抿嘴儿一笑。

睿王心中一动,这——

“我想,”睿王福晋继续说道,“名师既然就在眼前了,哪儿能放过不请教呢?”

说到这儿,将手让了一让,“喏,这两位,是八婶跟前的,一个绿纹,一个紫钗。”

那两个面生的大丫鬟,立即再次向睿王行礼——

“奴婢绿纹——”

“奴婢紫钗——”

“给王爷请安!”

睿王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心里说,孚王福晋跟了过来,只是为了“串门儿”吗?

“还有,”睿王福晋抬起手,虚点了点头上的发箍,“这个白金镶钻的发箍,也是九婶送的——好看不好看啊?”

睿王心中又是一动,闲闲的说道,“嗯……是九婶带过来的?”

“当然不是啦!”睿王福晋说道,“九婶过来之前,也不晓得我要梳‘朝天髻’啊!——这是临时派人回朝内大街取的。”

孚郡王府在朝阳门内大街。

哦,略略啰嗦两句,朝内北小街和朝阳门内大街相交,孚郡王府距辅政轩亲王府,其实是很近的,虽然不至于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不过“转角遇见你”,说是“邻居”,亦不为过。

还有,那个什么“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也在朝阳门内大街上——和孚郡王府在同一条街。

睿王还在转着念头,睿王福晋又追问了:“王爷,你还没说,好看不好看呢!”

“呃——”

刚说了一个“呃”字,睿王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说道:“皇上的那个发箍,形制取诸泰西皇帝的冠冕,你们可不能学!不然,就真的是僭越了!”

睿王福晋一笑,“王爷把我们女人想的也太笨了!我们虽然头发长,见识却不敢那么短——哪儿能那么不懂事儿呢?”

微微一顿,“请王爷仔细看一看,这个发箍,是个什么款式?”

睿王走前两步,定睛细看,原来是香草花朵、枝蔓交缠,款式极繁,也极具匠心。

“嗯,”他放下心来,“这就好,这就好!”

“好什么呀?”睿王福晋娇嗔道,“王爷,你还没说,好看不好看呢!”

“好看,好看!”

顿了一顿,“年轻的王公眷属里头,十个倒有五个,梳这种‘朝天髻’?——我倒不晓得。”

睿王福晋格格娇笑,“我不说,王爷怎么能晓得?王爷如果不是打我这儿晓得的,可就有些不对头儿了!”

几个丫鬟,都抿着嘴儿,不敢笑出声来。

睿王微微发窘,被妻子小小揶揄,本来是“闺房之乐,有过于画眉者”,不过,目下不是夫妻独对,是当着下人——

都是自家的也就罢了,可还有两个外人呀!

还好,睿王福晋没有怎么停顿,继续说了下去,也算是替丈夫解窘了:

“其实,皇上进宫没多久,这个‘朝天髻’,就传到宫外头来了,也不晓得哪个第一个梳起来的,反正,目下,这个‘朝天髻’,已经是‘时世妆’了!”

顿了顿,“我觉得,这个‘朝天髻’,就是比‘旗头’好看!别的不说,‘大拉翅’又大又笨,脖子扭转起来,都不大灵光!”

“不好这么说的,”睿王慢吞吞的,“皇上是皇上,宫眷是宫眷,王公眷属是王公眷属,不好胡乱比的——”

顿了顿,“别人不说,几位皇太后,梳的还是‘旗头’嘛!”

“哟!”睿王福晋吐了吐舌头,“这倒是——我这嘴上,可得有个把门儿的!”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睿王在榻沿儿上坐了下来,摩挲着自己的脑门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睿王福晋起身,从妆台前走过来,将靠背替睿王靠踏实了,然后,自个儿在炕几对过坐了下来。

“王爷,”她觑着丈夫的神色,“怎么我瞅着……你好像有心事似的?”

“哦?”睿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

“王爷,”睿王福晋微嗔道,“我‘头发长’不错,可是,你别总把我当成‘见识短’!我也不敢说自己‘见识长’,可是,老夫老妻了,你没有心事我还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的话,就不配做你的福晋了!”

睿王老怀甚慰,伸过手去,轻轻的拍了拍妻子的手,微笑着说道:“哪里敢说你‘见识短’?——你是我的贤内助!”

“贤内助”三字,不是虚的,这倒不是说睿王福晋把家管的多好——当然,管的也不错——而是睿王某些埋藏心底的隐忧,在外头,几乎谁也不能说,还就是回到家里,对着这个小娇妻,能够吐露一二,有时候,睿王福晋也能够给丈夫一些比较中肯的建议。

“至于‘老夫老妻’——”睿王拿另一只手摸着花白胡子,“呵呵!‘老夫’则有,‘老妻’则无——你还年轻着呐!”

睿王福晋拿手在睿王手背上轻轻一打,嗔道,“王爷,你这话说的不着调!很该给你一记‘榧子’吃的!——就是‘老夫老妻’!就是‘老夫老妻’!”

“好,好!老夫老妻,老夫老妻,哈哈!”

睿王福晋不想在“老夫老妻”的题目上纠缠下去了,说道:“是不是公事上有什么不顺手啊?”

“那倒不是。”

“我想也不应该——这些日子,没听说宗室里头有谁犯了事儿;宗室银行那头儿,你是坐纛儿的,琐碎细务,也不该来烦你。”

顿了顿,“那——是不是方才九叔……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睿王目光微微一跳,想说:“你怎么知道?”没说出口,过了片刻,叹了口气,“唉!”

睿王福晋微微冷笑,“那就是了!”

顿一顿,“方才,九婶在我这儿,话里话外的,也有那么点儿小意思呢!”

“什么意思啊?”

“说你‘手里捏着大几百万两的银子’、‘真正不得了’什么的——明面儿上是羡慕,其实,不就是嫉妒嘛!”

“手里捏着大几百万两的银子”——这个口吻,同孚王还真是如出一辙呢!

“你坐宗室银行总裁这个位子,”睿王福晋微微的撇着嘴角,“整个宗室,不晓得有多少人害红眼病呢!”

孚王也害红眼病?

或者说,仅仅是害红眼病?

“我看,”睿王福晋继续说道,“闲言碎语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别的人,统统都不必理会——只跟定关三叔一个人就好了!别的人,叫他们眼红去!”

“可是——”

睿王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关三叔的一些做法,我怎么……愈来愈看不懂了?”

睿王福晋不由愕然,过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了,神情立即变得严重了,“关三叔对你——”

睿王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你误会了!逸轩对我,没有什么!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睿王福晋大松了口气,不由自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王爷,你把话说清楚啊!——别胡乱的吓我啊!”

顿了顿,“哎,我想关三叔也不能对你——既如此,你还有什么好烦恼的?他做什么你‘看不懂’啦?和你有关系吗?”

睿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道:“不好说有关系,也不好说没有关系。”

“嗐!”睿王福晋蹙眉,“王爷,你能不能不这么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儿?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譬如,”睿王也皱起了眉头,“我就想不明白,逸轩那么大动静的祭那个岳飞,所为何来呢?”

*

第二三七章 胡说八道!

这个弯儿拐的很有些急,睿王福晋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岳飞?岳飞精忠报国啊!关三叔祭他,有什么不对头吗?”

“也不是说有什么不对头,”睿王说道,“只是,这个场面,未免摆的太大了些;这个规格,未免抬的太高了些。”

“场面不大,规格不高,”睿王福晋说道,“老百姓看不见啊!”

嘿,这话说的,“切中肯綮”啊!

“咱们现在不是要跟法国人见仗么?”睿王福晋继续说道,“法国人是外国人,岳飞打的,也是外国人——关三叔祭岳飞,不就是为了给大伙儿鼓劲儿,叫上上下下的拧成一股绳儿,去打法国人么?”

嘿,还一套一套的!

见睿王不说话,睿王福晋略带疑惑的说道,“王爷,关三叔祭岳飞,是为了鼓舞士气——这一层,我没说错吧?”

“呃……没说错!”

顿了顿,睿王含笑说道,“不过,这一套一套的,你都是从那儿听来的呀?”

“嗐,什么一套一套的?”睿王福晋说道,“大伙儿都这么说!连家里的小子、丫鬟都会这么说!”

睿王意外了,“家里的小子、丫鬟……也这么说?”

“是啊!”

邪门儿了。

“我怎么不晓得?”

睿王福晋笑了,“王爷当然不晓得!——王爷又不理家里的琐碎细务,家里的小子、丫鬟在下头嚼一些什么舌头,王爷怎么会晓得呢?”

“呃……”

“还有,”睿王福晋说道,“现在,外头的书场,《精忠说岳》什么的,正说的热闹呢!每一个书场,都在说这部书!而且,都是‘大响档’!”

咦,这同孚王的说法,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啊。

“这都是家里人跟你说的?”

“是啊!”

睿王心想,福晋说“场面不大,规格不高,老百姓看不见”,现在看来,老百姓是“看见”了!

可是,这才几天功夫?老百姓的“眼力”,真的那么好?

睿王突然醒悟过来了——

这一定是另有人在市井阛阓间下大力气“鼓与呼”啊!

特别是四九城各个书场,一夜之间,《精忠说岳》就成了排位第一的“大响档”,如果没有有力者的推动,很难想象,单靠杭州那边儿大祭了一次宋岳鄂武穆王,北京这边儿,这部书就火到了这个地步?

说不定,还不止于“推动”——暗里给书场下令也是可能的!

睿王不禁微微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睿王福晋见睿王沉吟不语,说道:“既然我说的不错——关三叔祭岳飞,确是为了鼓舞士气,那王爷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这个事儿,我一个女人家,都想的明白!”

顿了顿,“王爷您呢,可是睿亲王——聪明!睿智!”

这一句话,带着一点点的揶揄,不过,用撒娇的口吻说出来,睿王也生不来气。

他自嘲的笑了一笑,“唉,我这个睿亲王,连个女人家都不如,看来,这个‘睿’字,名不副实啊!”

说过“想不明白”、“想的明白”那两句话,睿王福晋已经有点儿后悔了,听睿王这么说,更是心下不安,但她面儿上却不带出来,掩嘴葫芦“扑哧”一笑:

“我说笑呢!——王爷比我还会说笑!”

睿王轻轻咳嗽了一声,“呃,是这样的——岳飞打的,是金国,对吧?”

“是啊!”

“这金国是女真人,你应该晓得的?”

“晓得呀!”

“咱们满洲人,呃……”

睿王还在想着怎么措辞,睿王福晋已是恍然,“嗐!王爷你是为了这个呀!”

顿了顿,用一种大不以为然、甚至带一点儿哭笑不得的口吻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呀!金国的女真,咱们满洲的女真,隔了大几百年,有关系吗?咱们什么时候,认过金国做……祖宗呀?嗐!”

睿王心想,咱们原来就叫“金国”啊。

“书场里听《精忠说岳》的旗人,”睿王福晋说道,“多了去了!不一样替岳飞、岳云叫好儿?不一样骂金兀术、骂秦桧?说书的说到风波亭的时候,下头的,不论旗汉,不一样捶胸顿足?哪儿有一个旗人,将自个儿摆在金国那一边儿的?”

顿了顿,“王爷你还真是……特出啊!”

“是,”睿王微微苦笑,“我是稍稍‘特出’了点儿。”

“这个‘特出’,”睿王福晋嗔道,“说句不好听的,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嘛!”

“呃……”

睿王抬起头来,把眼睛翻了上去,一只手在半空中虚搅了一圈儿,然后,将手拿到面前,抽着鼻子,做嗅闻状,紧接着,大大的“咦”了一声,将手拿了开去,一脸厌恶的样子,连连甩动。

睿王福晋笑的几乎岔气儿了,她将手伸过炕几,轻轻打了睿王一下,“王爷你太坏了!哎哟,不成,笑的肚子疼了!”

大大的笑过了一轮,缓过气儿来,睿王福晋说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世上本无事——”

打住,再嫣然一笑。

“对,对!”睿王呵呵一笑,“我是庸人!自扰之!自扰之!”

“王爷不是‘庸人’,是‘睿人’!”睿王福晋格格笑道,“可是,就是因为太‘睿’了,所以,想的太多了!有的没的,都想出来了!”

“好,好!”睿王掂须笑道,“睿人,睿人!”

睿王福晋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把什么金国啊、女真啊、满洲啊的混在一块儿,是不是……九叔的话呢?”

“这……”

见睿王踌躇,睿王福晋就晓得自己没有猜错,“九叔啥意思呢?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些古怪的想法?也太……特出的了!”

睿王自嘲的一笑,“是啊!俩‘特出’!”

方才,睿王福晋就说过睿王“特出”。

“九叔还说了什么?”睿王福晋说道,“单祭岳飞这么件事儿,不至于就叫王爷上了心事吧?”

事实上,单祭岳飞一件事,已经足以叫睿王“上了心事”;更叫他“上了心事”的,是祭阎应元——

不过,这件事情,就没法子跟睿王福晋说了,她一定不晓得阎应元是谁,通前彻后的讲清楚,不晓得要多长的一篇儿?

再说,孚王也没有提祭阎应元一事。

“九叔有个说法儿,”睿王沉吟说道,“我听着,心里不是太有谱儿,你倒是可以替我参详参详——”

“好啊!”

“不过,出于我口,入于你耳,再不能给第三人知道了。”

睿王福晋见睿王神情郑重,也敛去笑容,点头说道:“是!”

“这个话,九叔说是八叔说的——至于是不是八叔的原话,谁也不晓得,不过,若说他竟然敢捏造他八哥的说话,倒也不至于——”

“嗯!”

“话是这样子说的,‘五哥、六哥、七哥,挨个儿的出事儿,接下来,该轮到谁了?五、六、七……接下来,不就是八了吗?’”

睿王福晋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微微发颤的说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哦?胡说八道?”睿王浓眉微微一扬,“怎么个胡说八道法儿呢?”

睿王福晋定了定神儿,“惇五叔出事儿……嗐!我怎么还叫他‘五叔’!——奕誴!奕誴!”

顿了顿,微微咬着细白的牙齿,“奕誴是怎么出的事儿?怎么给圈起来的?——他是要害王爷你啊!”

再一顿,“仅仅是圈了起来,其实是已经便宜他了!——难道,他不应该给圈起来?”

睿王颔首,“应该是应该的——”

顿了顿,“那恭六叔呢?”

睿王福晋的思绪,却还没有从奕誴那儿移开,“说实在话,关三叔其实是救了你的命!你……你不能倒转过来,说奕誴‘出事儿’什么的呀!”

睿王温言说道,“你说的对——你放心,逸轩对我的好处,我都记着,再不能忘的!”

顿了顿,“说五叔‘出事儿’什么的,不是我的话,是八叔、九叔的话嘛!”

“九叔说这个话的时候,你很该给他驳回去才对!”

睿王心中一动,是啊,我当时怎么没有“给他驳回去”呢?

“这个……他虽然年轻,到底是长辈,我也不好太落他的面子。”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睿王福晋微微冷笑,“你是亲王,他是郡王,小年轻一个,你真要教训他,他不还是得听着?”

睿王一笑,没说什么。

“恭六叔——”睿王福晋秀眉微蹙,“恭六叔没出什么事儿啊!世袭罔替,双亲王俸,好得很呀!”

“好得很——你真的这样认为?”

睿王福晋的语气,极肯定的,“当然!”

顿一顿,“你是说他‘退归藩邸’什么的吧?嗐,这有什么呀?他也掌了那些年的权了,难道,还掌一辈子权不成?”

再一顿,“他是皇叔,不是皇夫!”

这话倒是……在理儿。

“还有,”睿王福晋继续说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恭六叔还在台上,这个宗室银行的总裁,轮得到你?”

顿一顿,“你和恭六叔,根本就不对味儿吧?”

这……也在理儿。

“醇七叔呢?”

“醇七叔——唉,其实不能叫他‘醇七叔’了,只能叫‘七叔’——”

“好吧,”睿王笑一笑,“七叔——七叔又如何呢?”

“那有什么可说的?”睿王福晋说道,“他造反呀!还要害关三叔!他这么胡来,不论谁在‘上头’,也容他不下呀!”

微微一顿,“何况,他犯了那么大的罪,‘上头’给他的处分,不过就是呆在自个儿家里不出门儿罢了,照旧丫头老妈子一大堆服侍着;七婶呢,也还是‘七福晋’!还想怎么着?这不是……仁至义尽了吗?”

“对,仁至义尽了。”

顿了顿,睿王慢吞吞的说道,“那……神机营呢?”

*

第二三八章 无论如何,你不能对关三叔有二心!

“神机营?”睿王福晋说道,“也是造反呀!神机营的事儿,七叔的事儿,不是一档子的事儿吗?”

睿王微微摇头,“不能一概而论——七叔造反不假;不过,神机营其实并没有造反——三个翼长都‘出首’了嘛!本来,好好儿的整顿一番,也就可以了,用不着都赶出旗去——三万多号人呢!”

“王爷,”睿王福晋说道,“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说‘出旗’的话呀!是神机营自个儿作,不但违令、更加抗旨嘛!三万多号人一股脑儿的往城外头冲,那个场面,想一想,多吓人呀!”

顿了顿,“哪个晓得,这三万多号人冲出城去,要做些什么?哪个不往‘造反’俩字儿上去想啊?”

睿王默然半响,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还有,”睿王福晋说道,“七叔把持神机营这么些年,那里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王爷,你说‘整顿’,怎么个‘整顿’法儿呀?假若关三叔派了你整顿神机营的差使,你‘整顿’的来?”

睿王微微苦笑。

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就是了嘛!”睿王福晋说道,“既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这个神机营,哪里还能留着?换了你,你肯留着神机营?那不是自个儿替自个儿挖坑……呃,自个儿给自个儿埋一大雷,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嘛!”

“那……裁撤就是了,何必都赶出旗去呢?”

“王爷,”睿王福晋微微冷笑,“你这个想头,真是‘站干岸儿’!你如果坐在关三叔那个位子上,就不会这么想了!”

顿一顿,“裁撤?之后呢?这三万多号人,哪个不是恨你恨的咬牙切齿的?哪个不是里里外外趟的开、上上下下钻头觅缝的?煽阴风、点鬼火、脚底使绊子、背后捅刀子,你就且等着他们折腾你吧!——三万多号人呢!”

再一顿,“换了你不要‘斩草除根’?可是,又不能将这三万人都杀了,怎么办呢?对了,赶出旗去!没有了旗人的身份,这班人,还能怎么蹦跶?就算再恨我,也煽不起阴风、点不起鬼火了!再恨我,也没本事下我的绊子、捅我的刀子了!”

“王爷,你说,如果你是关三叔,你会怎么做?——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说到这儿,睿王福晋的情绪,已经激动了起来,面色微微潮红了。

“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睿王微笑说道,“哎,你的理路,清楚的很嘛!以前怎么不觉得?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嗐!”睿王福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的不耐烦,“王爷,不是我理路清楚,是大伙儿都这么想!那个……人同此心!你换一个王公眷属来问,大致也差不多的!我不过就是嘴皮子略略的溜一些罢了!”

“大伙儿都这么想?”

“是啊!”睿王福晋说道,“平日里,你来我往的串门儿,女人们凑在一起唠闲嗑儿,都是这么说的!”

这……

“王爷,”睿王福晋继续说道,“我不晓得孚九叔为什么说那样的一番话,也不晓得是不是钟八叔的原话——”

微微一顿,“奕誴、七叔、神机营,哪一个出事儿,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作死?关三叔那人,真是刀子顶到心口了、架到脖子上了,才——不对!他其实已经挨了一刀!可是,也没有拿七叔怎么样啊!是七叔自个儿不依不饶的,非得往死里作!”

“钟八叔呢——有差使就好生儿的办差,没差使就安生的呆着,能有什么事儿?怎么就‘五、六、七接下来就是八’了?——这不胡说八道嘛!”

睿王见妻子的情绪已经上来了,笑道:“你看你,我是请你帮着我参详参详,你倒好,比我还‘上了心事’!”

睿王福晋也发觉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一些,缓了口气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不过,她很快就隐去了笑容,“王爷,反正,我觉得,孚九叔的话,话里话外的,有意无意的往关三叔身上引——我不管孚九叔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他想做些什么,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对关三叔有二心!”

说到最后一句,神色已是非常严重。

睿王安慰她,“再不能的——你想哪儿去了?”

睿王福晋重重叹一口气,说道:“王爷,别的不说,就说公主‘釐降’那一回吧!要不是……我……唉!”

说着说着,眼圈儿已是红了。

荣安公主“釐降”之时,有两位“送亲命妇”,一位是庄亲王福晋,另一位,就是睿亲王福晋。

睿王福晋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差使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她虽然也是亲王福晋,辈分却低,年纪更轻,这也罢了,关键是——她是续弦。

“续弦”、“填房”,较之原配,天生低人一等,睿亲王福晋这个亲王福晋,同其他的亲郡王福晋之间,天生有一面无形的壁垒,正常情形下,几乎终身无法打破。

至于公主“釐降”这种大喜事,“续弦”的身份,就更是大忌讳了。

可是,“上头”却竟然派了睿王福晋“送亲命妇”的差使!

睿王夫妇都十分感激,睿王福晋本人,更是感激涕零——有了“公主釐降送亲命妇”的身份,那道无形的壁垒,悄然轰塌,她在王公眷属之中,地位大大提升,不但同其他亲王福晋平起平坐,更凌而上之——她送亲的那位公主,后来居然做了皇帝,则她就是亲手替皇帝送亲的“命妇”了!

这份荣耀,开国以来,唯有她和庄亲王福晋了。

当初,王公眷属中,睿王福晋也是最盼着荣安公主做皇帝的一个。

加上睿王和关卓凡的密切关系,自然而然的,睿王福晋便凡事都站在关卓凡的立场上,形成了以关三叔之是为是、以关三叔之非为非的心理定势。

眼见睿王福晋就要垂泪,睿王是最见不得这个小娇妻受委屈的,连声说道:“看你,看你!我都说了——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睿王福晋拭了拭眼睛,叹一口气,“王爷,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别见怪——”

“你说。”

“有时候,这个满汉之别,你看的……未免太重了些。”

睿王目光微微一跳,不说话。

“我是这么看的,”睿王福晋说道,“这个‘满汉之别’,你当它是个大事儿,它就是个大事儿;你不当它是个大事儿,它就不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

睿王还是不说话。

“最紧要的——”睿王福晋说道,“王爷,你的身份的尊贵,不在于你是旗人,而是在于——你是宗室。”

睿王心头一震,咦——

“哪怕啊,”睿王福晋说道,“将来有一天,满、汉一模一样了,没有任何‘别’了,只要皇帝姓爱新觉罗,你就还是宗室,还是睿亲王!你的尊贵,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既如此,你操那些没用的心,干什么呢?——一不小心,还替自己招祸!”

过了好一会儿,睿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吧,我就听你的,那些没有用的心……我且少操一些吧!”

睿王福晋拍了拍胸口,嫣然一笑,“这就对了!”

睿王看着妻子的“朝天髻”,慢吞吞的说道,“王公眷属梳这个‘朝天髻’,目下,是不是主要还是在家里的时候梳着玩儿的?出门在外的,梳这个‘朝天髻’,不大多见吧?”

睿王福晋没想到丈夫的话头一下子转到这上头来了,略略一怔,说道:

“是——进宫请安,按品大妆,一定还是‘旗头’的;至于出去上香、串门儿什么的——”

想了一想,“嗯,王爷说的不错,很少人拿这个‘朝天髻’抛头露面的——至少,我没有见过。”

说到这儿,醒悟过来哪儿不对劲儿了,“今儿个九婶过来,可是梳着‘朝天髻’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转着相同的念头:这个孚王,到底想干什么呢?

一边儿“话里话外的,往关三叔身上引”;另一边儿,却又紧跟着皇帝开出来的“风气”,叫自己的老婆第一个以“朝天髻”抛头露面,这——

怪了。

*

第二三九章 摊上大事儿了!

睿王福晋刚刚说过,“这些日子,没听说宗室里头有谁犯了事儿”,第二天,“宗室里头”就出事儿。

当时,睿王正在宗室银行“上值”——东屋、西屋慢悠悠的闲踱,宗人府来人了,是一个叫华祥的理事官,也是个“黄带子”,气喘吁吁的,请过了安,身子还没有完全站直,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王爷!咸安宫那儿……出事儿了!学生们……打起来了!”

前文有过交代,咸安宫宗学者,八旗“最高学府”也。

睿王愕然:咸安宫的学生打架?

匪夷所思!

“不像话!”他瞪大了眼睛,“几个人打架?都谁啊?有没有人受伤?”

“唉!”华祥苦着脸,“就是伤了人啊!伤的还很厉害!”

微微一顿,“打架的就两个人,受伤的那个,是不入八分镇国公奎椿的儿子,叫做兆祺;动手打人的那个,那个,呃,呃——”

打住了。

“怎么吞吞吐吐的?”睿王不耐烦的说道,“你倒是说啊!”

华祥咽了一口唾沫,艰难的说道:“打人的那个,叫做……马骥。”

这个名字,叫睿王很愣了一下:这不是个满人的名字啊?

咸安宫宗学里头,没有汉军的学生呀!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不对,有一个!

脑子里立即微微嗡了一声,“是那个……小虎?”

“就是他!”

睿王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了,“伤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奎椿的儿子,叫做兆祺。”

“哦,这个奎椿……啊,不对!呃,什么来着?哦,兆祺……这个兆祺,伤在哪儿?很重吗?”

华祥拿手在左额角比划了一下,“这儿砸了一个大口子!血像涌泉似的往外冒!现在,人躺在太医院里,咸安宫的人过来报信儿的时候,还昏迷着——”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生死未卜呢!”

睿王在心里重重的骂了一句:他娘的!

这可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拿什么砸的?”

“砚台!——呃,兆祺的头开了瓢儿,那块砚台,可也碎裂了!”

睿王不由“嘿”了一声,“手还真黑!”

顿了顿,“那个小虎……呃,马骥……那个马骥现在哪儿呢?”

“出宫去了——大约是回朝内北小街了吧!”

睿王再次瞪大了眼睛,“什么?!”

“唉!王爷!”华祥说道,“您不想一想,整个紫禁城都算上——哪个敢去拿他呀?”

呃……这倒也是。

说明一下,咸安宫位处紫禁城的西南角。

“为了什么打起来的呀?”睿王眉头紧蹙,“奎椿那个儿子,那个……哦,兆祺,怎么会去招惹这个马骥呢?”

“不是去招惹马骥——还不能那么缺心眼儿!”

顿一顿,华祥说道,“兆祺招惹的,是肃顺那俩孩子,不知怎么就惹恼了马骥——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肃顺那俩孩子?——征善、承善?”

“是啊!”

“哦,对,”睿王沉吟说道,“我想起来了,奎椿在肃顺手里,吃过很大的亏——”

顿一顿,“可是,兆祺和征善、承善哥儿俩吵,关马骥什么事儿啊?”

“据说,”华祥说道,“这个马骥,和征善、承善哥儿俩走得很近,在学里,基本上就算是……同出同入了。”

睿王愕然,“马骥和肃顺的孩子走得近?”

“是啊!”

娘的,怎么回事儿?

“兆祺和肃顺那俩孩子——”睿王说道,“是当众吵的架吗?”

“当众!——就在学堂上!”

“那兆祺和马骥——”

“也是当众!也是在学堂上!——众目睽睽!”

“都是怎么吵的呀?”

“呃,这个还不大清楚。”

“赶紧搞清楚!”

“是!”

睿王加重了语气,“他们吵架的经过,尤其是兆祺和肃顺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吵的,原原本本的,一个字儿也不能漏!——学堂上那么多人,应该都听见了的!”

“是!”

等了片刻,见睿王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华祥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那咱们现在——”

睿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透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个马骥,不能呆在家里——”

顿了顿,“这样,你拿我的片子,去求见明太太,把这个事儿,跟她说一声——不管起因如何,马骥到底是打伤了人,就这么扬长而去……唉,大伙儿的面子,不好看!对辅政王,更加是——”

打住。

华祥嗫嚅了一下,“王爷……”

“话不必说的太直,”睿王说道,“点到为止就好——明太太是聪明人,应该会有一个……呃,处置的。”

“王爷,”华祥哭丧着脸,“这个差使,卑职怕是办不下来……”

“你!”

过了一会儿,睿王叹一口气,“你说的也是——”

顿了顿,“算了,还是我亲自跑这一趟吧!”

华祥如蒙大赦,就手请了一个安,“谢王爷!”

睿王骂了一句,“你谢我个鸟!”

顿了顿,“赶紧的,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了!”

“是!”

*

*

一看见明氏,睿王就晓得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了——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红肿的像核桃仁儿似的。

一定是方才大大痛哭过一场的。

“那个孽障,”明氏声音喑哑,“我已经叫人捆起来了,就在后头跪着——”

压不住声音中的哽咽,说不下去了。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睿王用安慰的语气说道,“奎椿的那个孩子,伤的虽然重了些,不过,处置的很及时——咸安宫就有侍卫,跌打损伤什么的,都是熟手,当即就包扎了起来,紧接着就送太医院——”

顿了顿,“目下,那个兆祺,说不定已经醒过来了——只要人没大事儿,小孩子吵嘴打架,寻常之事,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处分的。”

可是,如果人醒不过来呢?

“我不是为这个孽障忧心!”明氏的话里,带着哭声,“这样不懂事儿的一个混球,死也好、活也好,有什么相干?我是……我是……对不住王爷!”

这个王爷,自然不是眼前的睿王爷,而是正在“视察防务”的轩王爷。

“王爷在外头,”明氏且哭且说,“忙国事,忙军务,眼下又是跟法国人见仗的紧要时候,家里头却出了这样一件糟心事儿!我是怎么替他管的家?我是怎么教的孩子?我……我还怎么有脸见他?”

滞了一滞,“我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睿王赶紧说道,“你呢,更不能生什么拙主意!”

顿了顿,“还是那句话——小孩子吵嘴打架,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儿!你说,小孩子吵嘴打架,难道还挑时候不成?气性上来了,管不住自己了——没什么稀奇的!我小时候,闯过比这大的多的祸呢!唉,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

明氏的嘴角,微微的抽动了一下,不晓得算不算笑?

“还有,”睿王微微压低了声音,“这个事儿,到底是对方先挑起来的,对方的责任,摆在前头!咱们这儿,是那个……嗯,‘受激不过’!这一层,拟处分的时候,是一定要考虑进去的!”

明氏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深深的福了下去,低声说道:“那……就一切拜托王爷了。”

睿王赶紧伸手虚扶了一下,“请起!请起!咱们自己人,不必这个样子!”

待明氏坐了回去,睿王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事情,你看看……家里要不要给逸轩拍个电报?他现在应该到了广州——”

顿了顿,“我呢,也会另给他一个电报的——你放心,这件事情,第一,还要调查,没那么快就有处分下来的;第二,一定要先看逸轩的意思,然后……再说。”

“我……我是真没脸跟他说这个事儿……”

“唉,”睿王说道,“一码儿归一码儿!”

顿了顿,“再者说了,逸轩是什么人?这件事情,对你来说,觉得天要塌了;可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你别替他瞎操心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别不好意思开口!”

“这……是……”

过了片刻,见明氏没有更多的话说,睿王试探着问道,“那……小虎这孩子,我就先带走了?”

明氏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低低的说了声,“好。”

睿王大松一口气,正想说话,明氏又说话了,哭腔又出来了,“王爷,宗人府那个‘空房子’……”

“你放心!”睿王赶紧用很轻松的口吻说道,“宗人府的‘空房子’,没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比起刑部的‘火房’,还要好一些!更不是什么天牢!”

刑部的“火房”,不是正式的牢房,犯了事的大臣,定罪之前,都关在“火房”,起居待承,都还过得去的。

明氏轻轻的“嗯”了一声。

“其实,”睿王说道,“进了宗人府的‘空房子’,过的好不好,不还是看圣眷如何?——再说,有我这个宗令呢!所以,不论从那一头儿,你都尽管放心,断不会叫小虎这孩子吃亏的!”

“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谢王爷……”

“唉,自己人,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那……我就叫人把他带出来了?”

“好,好!”

终于见到马骥的面儿了。

这个孩子,生的十分清秀,可是满脸的倔强,眉宇之间,更有一股隐约的戾气,明氏叫他给睿王行礼,他跪是跪了,却一声儿也不吭。

当然,也没法子正经行礼——两条胳膊都绑在背后呢。

睿王心里说,这样的一个年纪,这样的一个面相,这样的一个身份,这个马骥,可算是那种最不好相与的“人犯”了!

*

第二四零章 咱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请了一个少爷回来嘛!

宗人府。

关马骥的“空房”,颇为轩敞,只是墙灰剥落,露出了不少墙砖,看上去,显得颇为破败。

不过,内务府的“空房”,都是这个样子——宗人府的规矩,“空房”只要还能用,就不修葺,不然的话,岂非叫人犯们住的太舒服了些?

马骥的这一间,已经算是齐整的了。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茅草——整个地面都铺满了;西墙根儿下,摊着一张草席。

看上去徒四壁立,一无长物,然而,已经是非常特殊的照顾了。

不止指草席,更是指茅草——如果进“空房”的是个普通闲散宗室,不是大冬天的,茅草是一定没有的,席子有没有,也得看人情,反正,现在春暖花开,就算是睡在冷砖地上,也不见得就冻死你了。

至于“倒春寒”什么的,就没有人搭理你了。

整个地面都铺满了茅草,更是前所未有的——当初关奕譞的“空房”,地上的茅草的面积,也不过只一张床铺的大小——只是给你睡觉用。

整个“空房”,都铺满茅草,除了抵御寒气侵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遮住地面上那些暗红的斑点、斑块。

那都是之前的诸位“房客”留下的血迹。

而且,宗人府的每一间“空房”,都是这个样子——地面、墙根儿,血迹斑斑。

宗人府未设专门的刑室,对于“房客”来说,“空房”既是圈禁场所,也是受刑场所。

而受刑,又分成两种。

一种是法定的——板责,罪行轻重不同,板责数目不等——这是载之于律的。

另一种,就是拷掠了。

若“房客”的供状不敷上意,口风又比较紧,那就不能不受捶楚之苦了。

这一层,宗人府和内务府的慎刑司,乃至刑部的天牢,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残酷的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沦为阶下囚之后,悲惨的命运,都是相似的,不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统统都一样。

如果说宗人府和慎刑司、刑部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慎刑司、刑部用刑拷掠,是合法的;宗人府用刑拷掠,就比较“灰色”了。

不过,慎刑司、刑部用刑不当,是有人追究的;宗人府用刑不当,是没有人追究的。

事实上,即便不直接上刑,宗人府的积年老吏们,也有许多法子,整的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就是这样被折磨至死的。

遮住地面上的斑斑血迹,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房客”的恐惧感、紧张感。

可谓非常之“贴心”了。

还有,前脚马骥进了“空房”,后脚朝内北小街的铺盖、用具就送到了,从被褥到碗筷,一样不缺。

府丞宋声桓——这位在奕譞入住“空房”的时候是出过场的——亲自带人将马骥安顿好了,然后来见睿王。

一进签押房的门,宋声桓就感叹着说道:“王爷,这孩子不得了!”

睿王放下手中的湘妃竹烟袋,“怎么?”

“别的人进‘空房’,”宋声桓皱着眉,“两条腿都打着战,甚至全身发抖——包括王爵,譬如端华、载垣、奕譞——无一例外!这个马骥,却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放着贼亮贼亮的光——”

微微一顿,“那个倔强桀骜的劲儿,这么多年来,我的印象中,也就肃顺能和他比了!——他还只是个孩子!还不是什么正经宗室!”

睿王叹了口气,“这一层,我也发觉了——他若不是这样子的人,也做不出那样子的事儿啊!”

“王爷,”宋声桓微微压低了声音,“咱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请了一个少爷回来嘛!”

“唉!”睿王微微苦笑,“这个少爷,不能不请啊!”

顿一顿,又叹一口气,“少爷不少爷的,倒还没有什么……”

话没说完,外头脚步声响起,华祥匆匆的进来了,还是那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不过,却是一脸的兴奋:

“王爷,好消息!好消息!”

“嗯?”

“那个兆祺,醒过来了!”

睿王、宋声桓都不由轻轻“哦”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喜。

果然是好消息!

“太医怎么说?”睿王眼睛发亮,“是不是……死不了了?”

“应该是!”

顿一顿,华祥继续说道,“不过,一年半载的,未必下的了床——”

再一顿,压低了声音,“而且,这儿——这下半辈子,恐怕够呛喽!”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说,这个兆祺,伤愈之后,可能呆傻。

睿王不说话。

宋声桓微微摇头,说道:“老华,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去理他——下半辈子什么的,现在说,太早了!”

华祥会意,连连点头,“对,对!言之过早,言之过早!”

“人既没死,”宋声桓看向睿王,“王爷,咱们就好办事儿了!”

“嗯!”睿王缓缓点头,“说说看吧,这个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宋声桓刚想张嘴,华祥轻轻“哦”了一声,说道:“还有——我差点儿忘了——嗯,也算是好消息!”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叠纸来,双手递给睿王,“王爷,这是咸安宫的师傅和学生写的事由——彼此对照,兆祺同征善、承善是怎么吵起来的,马骥又是怎么动起手来的,就很清楚了!”

睿王接过,一张张细看。

看过了,递给宋声桓,冷笑着说道,“你看看吧!——真正叫‘自作孽’!”

宋声桓看的速度,比睿王快多了,看过之后,抬起头,皱着眉笑道:“唉!这些话,简直没有法子写进卷宗里!更没法子上渎天听!”

顿一顿,“这个兆祺!单是一句‘两个娘’云云的,就足以送他一个‘忤逆’了!”

“‘两个娘’云云”,是这样子说的:

“你们那两个娘,在外头卖*!一张床上伺候男人!一个裹几巴,一个舔腚眼子!一个在前头蹶屁股,一个在后头推屁股!嘿,打量着哪个不知道啊?”

此话一出,征善、承善两兄弟气得浑身发抖,承善年纪小,憋不住,放声大哭。

马骥和兆祺的座位,既不是同一排,也不是同一列,隔着好几张书桌,兆祺对着征善、承善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也一直没有说话;承善哭声一起,马骥突然一跃而起,跳上身旁的书桌,然后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兆祺的书桌上,手中砚台高高扬起,照着兆祺的脑袋狠狠的砸了下去。

这也就是兆祺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一下头,砚台砸中了额角;若没有这个闪避的动作,马骥的这一击,将直接命中兆祺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如是,以致砚台碎裂之力道,兆祺的这一觉,是一定醒不过来的了。

“我就奇怪了,”睿王说道,“奎椿那个人,给人的感觉,一向老实不过的,怎么养出了这样的一个儿子来呢?”

这一层,华祥却是晓得里就的,“王爷,就是因为他太老实了!”

顿一顿,“奎椿老实,他那个老婆可不老实!椿大奶奶,那是多泼辣的一个人?奎椿的惧内,那是出了名的!”

再一顿,“兆祺于奎椿夫妻,算是中年得子,椿大奶奶宠这个儿子,宠的不得了,奎椿又怕老婆,所以,根本就管不住这个儿子!时候一长,这个兆祺,就骄纵的没边儿了!”

宋声桓补充,“还有,兆祺是刚刚入学的,肃顺两个孩子是个什么状况,他们和马骥又是个什么关系,兆祺其实并不晓得。”

“对!”华祥说道,“其实,征善、承善刚入学的时候,学生们对他们哥儿俩,冷嘲热讽的也很多,可是,自从马骥替征善、承善出头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俩了。”

顿了顿,“兆祺确是吃了不明白状况的亏。”

“嗯,”睿王慢吞吞的说道,“怎么说也是他自作自受……不过,奎椿的这个老婆,说不定……不大不小是个麻烦呢。”

*

第二四一章 最狠、最毒

“奎椿这个人,”华祥说道,“怕老婆是怕老婆,不过,大约更怕……嘿嘿!所以,卑职以为,大关节上,奎椿并不见得会犯糊涂,叫他把朝内北小街往死里得罪——他不敢的!”

“他不敢,”睿王说道,“他老婆未必不敢!有时候,女人家昏了头,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这是有先例的,不能够掉以轻心!”

“呃……是!”

“王爷不必太过担心,”宋声桓说道,“咱们只要占住理儿了,这个椿大奶奶,再怎么泼辣,也不怕她跳脚!”

“占住理儿?”

“是!”

“嗯,占住理儿——说说看,这个‘理儿’,咱们该怎么‘占’?”

“王爷,”宋声桓说道,“我以为,这个理儿,咱们得两头儿占!”

“两头儿占?”

“是的!”

顿了顿,宋声桓说道,“先说咱们自己这头儿——我以为,咱们不能刻意替马骥减轻处分,不然,就授人以柄了!”

睿王浓眉一扬,“哦?”

华祥也颇为意外,“老宋,咱们‘占住理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减轻处分’嘛!不能‘减轻处分’,这个‘理儿’,占不占的,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急,”宋声桓微微一笑,“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睿王点点头,“你说。”

“王爷,”宋声桓说道,“我说的‘授人以柄’,有两层含义——”

顿一顿,“其一,若罚不当罪而彰明较著,人心不服,则难免累轩邸为清议所讥,于轩邸盛名甚有妨碍——这是事关大局的事情,不可不慎!”

睿王、华祥都不由微微动容。

“累轩邸为清议所讥”、“妨碍轩邸盛名”什么的,睿王还隐约的想过,华祥则根本没有这概念——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阿谀上意?怎么替权贵脱责?

“其二,”宋声桓说道,“目下看来,兆祺的性命,虽然能够保住,但伤情并不如何乐观,恢复如常,大约是没有可能的了——若对马骥轻轻放过,今后,兆祺那儿有什么反复,那位椿大奶奶,必然不依不饶——”

微微一顿,“王爷,后患无穷啊!”

“嗯……”

“马骥这儿,若一次过处分足了,以后,不论兆祺是死是活,奎椿家那边儿,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睿王转着念头,没说话,华祥则犹豫着说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

宋声桓没有搭他的话头,继续说自己的,“其三,朝廷纲纪,也是紧要的!”

顿一顿,“既没出人命,则马骥的罪过,最严重之处,就不是伤人,而是在什么地方伤人了!”

再一顿,“同样是宗学,这件事情,若是发生在左、右翼宗学或者景山宗学,罪过都要轻的多,然而,偏偏是在咸安宫宗学!咸安宫是什么地方?紫禁城!大内!这个马骥,居然在大内行凶伤人,这还得了?”

这——

确实不得了啊!

如果上纲上线,是完全可以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的!

睿王大致还沉着,华祥却微微变色了,苦笑着,“老宋,听你这么说,马骥的罪过,岂非——”

“罪过再大,”宋声桓微笑说道,“到底是个孩子,怎么也罪不至死的!”

顿一顿,“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多几板子吧!”

华祥突然间就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妙啊!不管有多少条罪,不管按律如何刑求,枷号、圈禁、军流……咱们统统给他折成板子!”

微微一顿,“哪怕折他一百板子呢!嘿!”

大拇指一翘,“老宋,还是你高明!”

宋声桓矜持的一笑,“不敢!”

睿王也明白了——

宗人府的板责,那是大有乾坤的。

如果人情好,就算打一百板子,一眼看上去,皮开肉绽,形容可怖,其实也只不过是个皮肉伤,体气壮的,抬回家里,不过两三天功夫,就可以下床了。

如果人情不好,就算二十板子,也一样能叫你一命呜呼。

这个马骥,面容虽然清秀,身子骨儿,却极其结实,体气应该是极壮的。

至于人情,那就不必说啦。

睿王缓缓颔首,开口了,“好——就这么办吧!”

宋声桓、华祥齐齐应了声:“是!”

顿一顿,宋声桓说道,“只一条,马骥回府之后,可不能过个三、五天就出门儿——至少要在家里呆上两、三个月,对外就说养伤来着。”

“还有一条,”华祥补充,“得提前跟明太太打好招呼!将里头的关节说给她听——可别一听多少多少板子,就吓坏了她!”

“对!”宋声桓看向睿王,“不过,这两条,都只能拜烦王爷了。”

华祥也看向睿王。

睿王点点头,“我晓得了——你们放心。”

还有更重要的一位人物——辅政王,也要提前打好招呼,不过,这一层,就不必宋、华做下属的来提醒睿王了。

“老宋,”华祥热切的说道,“你方才说,咱们得‘两头儿占理儿’,咱们自己这头儿,算是搞定了,那,另一头儿——”

微微一顿,“另一头儿——应该是指兆祺那头儿吧?”

“不错!”

顿一顿,宋声桓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我看,兆祺之罪,较之马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祥一怔,“不至于吧?虽然兆祺错在前头,马骥是‘受激不过’,可是,兆祺到底只是口孽……”

宋声桓打断了他的话,“不是错!是罪!不是口孽,是——”

顿了顿,“王爷方才说的好——单是一句‘两个娘’云云的,就足以送他一个‘忤逆’了!”

华祥又是一怔,这才想起,睿王确实说过这样子的一句话,不由就尴尬了——

王爷的话都说在前头了,自己倒替这个兆祺“减刑”?

赶忙说道:“不错!即便他伤重——一码儿归一码儿——也不能免责!”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睿王微微点头。

“而且,”宋声桓说道,“兆祺还不是寻常的忤逆!咸安宫是什么地方?紫禁城!八旗顶尖儿的学堂!他居然敢在煌煌大内、国家养士之地,公然詈辱同门的母亲,如此行径,非但丧心病狂,更加是——大不敬!”

顿了顿,“这个兆祺,可谓枭獍!就算投畀豺虎,明正典刑,亦不为过!”

呃,这个——

好像……过了点儿吧?

华祥固然不以为然,睿王也是疑惑的,看到二人的表情,宋声桓从容说道:

“王爷,我如是说,是有所本的——请王爷想一想,胜克斋是怎么死的?”

胜克斋,就是胜保。

转着念头,睿王和华祥,都不由轻轻的“哦”了一声。

当年,胜保下狱之初,两宫皇太后并没有要判他的死刑的意思,恭亲王更加是想保他的,原因有二,第一,祺祥政变,颇得胜保之力,香火之情甚重;第二,胜保有一个好“侄子”——关卓凡。

可是,奈何胜保自个儿非要作死呢?

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宝鋆领衔会审此案,审到胜保在河南剿匪的时候“纵兵殃民,奸**女”一款罪名时,周祖培问他:“可有其事?”

早已憋了一肚子火的胜保,冲动无法抑制,大声说道:“实有其事!商城周祖培家的妇女,不分老幼,全被奸淫,无一幸免!”

这句邪恶狠毒到了骨头里的话,把个须发皓然的老相国气得四肢冰冷,手足抽搐,当场半边身子就动不了了。

清议大哗,形势急转直下。

恭王闻讯,长叹一声,说道:“胜克斋算是完了,神仙也救他不得!”

两宫太后都气得浑身发抖。她们做为女性,对胜保的这句狂詈尤为愤怒。慈禧恨不得马上下旨,将胜保“斩立决”。有人委婉提醒,杀胜保之前,还是要“咨问重臣”。

其实就是要先跟关卓凡打个招呼。

慈禧大声说道:“好,给关卓凡‘廷寄’。我就不相信,关卓凡还会护着他这个四叔!”

关卓凡的回奏很快到了。

拆开一看,“胜保悖逆伦常,非死莫赎”。

折子里还有几句话,比如“人情不枉,国法难纵”,朝野上下,倒也传诵一时。

于是胜保真的就死定了。

“胜克斋也‘不过’是‘口孽,’”宋声桓说道,“可是,他就是死在了‘口孽’上!‘口孽’,得看说什么,在什么场合下说!”

说到这儿,虚虚的拱了拱手,“三宫皇太后是女子,当今皇上,更是女子!兆祺的‘口孽’,实为大不敬之尤!人情不枉,国法难纵,胜克斋有功于国,悖逆伦常,犹非死莫赎,区区一个兆祺,又何能免斧钺之膏?”

睿王微微眯起眼睛,掂着花白胡子,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然,”宋声桓笑了笑,“不是说一定要兆祺的命,只是,这个理儿占住了,事情就好办了!”

顿了顿,“奎椿他们——尤其是那位椿大奶奶,如果懂事儿的话,兆祺的罪名,就可以轻一些,如果不懂事儿的话,那就不必客气了!”

“就算兆祺重伤,不好加刑,他还有个爹呢!这个,子不教,父之过!处分不了兆祺,就处分奎椿!”

“如果他们家懂事儿,还可以拿一笔汤药费——不论多少钱,几千也好,几万也好,对于朝内北小街,都不算个事儿!”

“好,”睿王开口了,“那头儿——就这么办!”

华祥心里感叹:他娘的!这个老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其实,最狠、最毒的一个,就是他呀!

*

第二四二章 你们可别小觑了辅政王的深谋远虑啊

议计已定,由宋声桓动笔,睿王、华祥在一旁参详,斟酌字词,拟了一个电报稿子,要赶在当天,发往广州,上呈辅政王。

完稿之后,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是华祥提出来的:

“王爷,咱们手头儿,可没有什么‘密码’,这封电报,送到电报局,只能拿‘明码’拍发,呃,其中的一些内容,若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这个,会不会……不大方便啊?”

“其中的一些内容”,自然是指开脱加害者、施压受害者的那些“两头儿占理儿”的内容。

电报具体如何拍发,睿王并不晓里就,听了华林的话,不由一愣,“这……”

这个……确实是不大方便的。

“要不然,”华祥试探着说道,“咱们找轩军的人‘代发’?”

“这……”睿王踌躇,“找谁啊?”

“呃……”华祥也犹豫,“图谷山在就好了,偏偏跟了辅政王出差去了……”

图谷山就是图林,谷山是字。

“老华说‘代发’是对的,”宋声桓说道,“不过,不好找轩军,这毕竟是轩邸的家事,就是轩军,不是最亲信的,也不宜与闻——”

“呃,也是……那,怎么办好啊?”

“也简单,”宋声桓说道,“辛苦王爷再跑一趟朝内北小街就是了——这份电报,请朝内北小街‘代发’就好了!”

“哎哟——对,对!”华祥双手轻轻一拍,笑道,“你瞧我这个脑子,怎么连这个都想不起来呢!”

“反正,”宋声桓看向睿王,“王爷本来就是要再过朝内北小街一趟的——要向明太太解释打板子的‘关节’嘛!”

“好,好!”睿王欣然说道,“我这就过去!”

顿一顿,透了口气,拉长了调子,“念白”似的说道,“好——了却心头事一桩!”

宋、华二人都笑了。

“唉!”睿王恢复了正常的语调,“不然的话,明个儿孚老九生日,我哪儿有什么心境‘下海’,去唱什么‘亡乌江’啊!”

“亡乌江”者,后世之“霸王别姬”也。

*

*

因为有“亲贵不得交通大臣”的规矩,赴孚王寿宴的客人,绝大部分都是宗室,非宗室的大臣,只有两位内务府大臣宝鋆、明善——内务府是皇帝的管家,内务府大臣被皇族视为“自己人”,习惯上不在“亲贵不得交通”的“大臣”之列。

事实上,文宗登基之后,打破多少年的“祖制”,启用亲贵执掌枢府,先有恭王领袖军机,后有载垣、端华、肃顺用事;祺祥政变之后,恭王复起,全面掌控政府,为多尔衮后亲贵势力之极峰,并带挈醇王掌兵,所谓“亲贵不得交通大臣”,早就形同虚设了——政府的大头子就是亲贵,不“交通”,大伙儿怎么干活儿啊?

可是,关卓凡主政之后,情形开始发生变化,“恭系”的势力,一步步被削弱,终于,恭王本人亦被迫“退归藩邸”;不久之后,醇王犯事,削爵软禁,至此,在台面上,亲贵的势力,已被排出政府核心,于是,自然而然的,也不需要“上头”如何特别招呼,“亲贵不得交通大臣”,便又成为亲贵们自觉遵守的一个规矩了。

当然,关某人也是亲贵,可是,此亲贵非彼亲贵,这一层,大伙儿心照就好。

孚王身份不同,他过生日,重要的亲贵,除了不良于行的,基本上都到了,只除了两位——

一位是恭王。

这一位结庐名山,野鹤闲云,早就摆出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哪怕是亲弟弟的生日,对他来说,也是“尘俗羁绊”,只好礼到人不到——就是礼,也薄的很,不过笔墨纸砚,琉璃厂寻常可见,根本不像一位世袭罔替、食双俸的亲王的手面儿。

另一位是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他的身上有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使,据说,当天要当值,走不开。

不过,伯彦讷谟诂的礼物,就贵重的多了——两匹口外骏马,都是百里挑一,毛色漂亮,神骏非凡。

孚王这个寿宴,不是就吃一顿饭就算了,是有一整天的热闹。

贺客上午就到,同寿星见过礼了之后,先“茶叙”,时候差不多了入席——这是午饭;席罢再“茶叙”,然后真正的热闹才开始——唱戏。

拢共六、七出戏,每一出戏,都有宗室中雅擅皮黄者“下海”,同外头的名角儿搭戏,譬如,在《亡乌江》里同睿王搭戏的,是筱紫云,一个唱铜锤,扮霸王;一个唱青衣,扮虞姬,合作一出“霸王别姬”。

戏唱过了,卸妆,再次入席——这就是晚饭了。

席罢,尽欢而散。

贺客一共两百余人,款客之所,分成了五、六处,最重要的客人,都招呼在俗称“楠木厅”的涤霭阁。

这间“楠木厅”,面积不算太大,但梁、柱、隔断,全用楠木,十分贵重。

这是孚王“分府”的时候,做哥哥的恭王,送给他的礼物。

“楠木厅”里,主客加在一起,拢共一十五位。

亲王六位——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睿亲王仁寿。

郡王四位——钟郡王奕诒、克勤郡王晋祺、顺承郡王庆恩、惠郡王奕详。

最后边儿这一位,身份有点儿意思:奕详母瓜尔佳氏的父亲,名叫桂良——对,就是恭王的岳丈。

奕详和恭王是堂兄弟,可是,他的母亲,却是恭王的大姨子,这个“伦序”,嘿嘿,有点儿意思吧?

郡王衔贝勒一位——隐志郡王奕纬的嗣子载治,他是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宗人府银库”,是睿王的下属。

贝子一位——奕详的胞弟奕谟,即“心泉贝子”。

还有两位内务府大臣——宝鋆、明善。

最后一位,自然就是主人孚王了。

咸安宫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了最大的新闻,没有一个人不意外,也没有一个人不感兴趣的,“茶叙”之时,睿王自然成为焦点,一班亲贵,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睿王亦有心为“两头儿占理儿”先做一点些渲染铺垫,于是,将事情的经过,细细的说了。

“这两个孩子,”庄王叹着气说道,“都太出格了!幸好没出人命,不然的话——唉!侥天之幸,侥天之幸啊!”

说着,连连摇头。

“明太太也难得——真正是个明白事理的!”宝鋆说道,“换一个做娘的,不定怎么推三阻四,叫睿亲王作难呢!”

睿王点头,“这倒是真的,我上门儿的时候,人是已经捆起来了,就跪在那儿候着了——换一个做娘的,嘿,我这个饥荒,怕是有的打了!”

“我看,”礼亲王世铎说道,“根子还是在肃顺那俩儿子那儿!如果他们俩不在宗学——至少,不在咸安宫宗学——不就没有这个事儿了?”

顿一顿,“唉!辅政王许他们哥儿俩重回宗学,是太过好心了!你们看,现在,麻烦惹到自己身上来了!这不是……好心没好报?反正,唉,真正是不划算!不划算!”

说着,亦如庄王一般,连连摇头。

“辅政王也难!”宝鋆说道,“请王爷想一想当时的情形——顾问委员会的大门口,上百双的眼睛盯着,征善那个娘——哦,不对,应该是承善的娘——旺察氏,就那么直挺挺的往阶前一跪——”

顿了顿,“实话实说,若换了我,也不能不答应她的请求——实在抹不下这张脸啊!”

世铎“啧啧”了两声,“这个女人,还真是——”

顿了顿,“还真是个角色!”

“逸轩确实是难!”庄王说道,“我想,若换一个同肃顺没有什么恩怨的人,说不定,倒可以将旺察氏的请求,轻轻推掉;可是,偏偏肃顺是逸轩亲手拿下的!如果不答应旺察氏的要求,倒好像……有心跟她们母子过不去似的?”

“二叔这话说得在理儿!”睿王马上接口,“拿肃顺,我也有一份儿,辅政王的难处,我是感同身受的!”

孚王开口了,“我以为,各位说的,不尽其然——奉恩基金的‘恩俸’,是旺察氏的要求;可是,征善、承善重返宗学,却不是旺察氏的要求——能够拿‘恩俸’,她其实已经得餍所求了!”

微微一顿,“征善、承善重返宗学,那是‘上头’的恩出格外!对于旺察氏,是不折不扣的喜出意外!”

大伙儿仔细一想,咦,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老九,”庄王说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孚王说道,“辅政王不计前嫌,非但许肃顺遗属领‘恩俸’度日,更许征善、承善兄弟重回宗学,绝不是因为什么抹不开脸面——做如是看,未免太小觑了辅政王的深谋远虑了!”

顿一顿,“若只是为了抹不开脸面什么的,许肃顺遗属领‘恩俸’度日就足够了,不必多此一举,叫征善、承善重回宗学——即便重回宗学,入右翼宗学就好了,又何必入咸安宫宗学呢?”

八旗左翼四旗为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右翼四旗为正黄、正红、镶红、镶蓝,肃顺是镶蓝旗的,属右翼四旗。

大伙儿相互以目:咦,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呀?

钟王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异,也带着一丝讥嘲——他是孚王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对孚王说话,无须客气:

“这番高论,倒叫人刮目相看了!那请你说一说,辅政王此举的‘深谋远虑’是什么呢?”

*

第二四三章 昭示八旗: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安内攘外?

“八哥,”孚王不即回答钟王的问题,倒反问了回去,“上一回你跟着辅政王去天津,接普鲁士王太子,看了轩军的阅兵,不晓得,轩军的军歌,你听过没有?”

钟王一愕,话头怎么转到这上头来了?

“听是听过——怎么呢?”

“轩军有一支军歌,”孚王说道,“叫做《团结就是力量》,你晓得吧?”

呃……在这儿,狮子先汗一个,这是《团结就是力量》第几次出场啦?

钟王被孚王问的又是一愣,轩军的军歌——听倒是听过的,可是,只听得士兵们震天动地的扯着嗓子吼,到底唱的是些什么,歌名又是什么,统统不晓得。

他有点儿尴尬,说道:“轩军的军歌,倒是听过几支,不过,你说的这个……《团结就是力量》,在不在其中,倒不好说。”

“轩军还有这样子的一支军歌?”说话的是“心泉贝子”奕谟,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团结就是力量》——这个名字,倒是……直白的很啊!”

孚王一笑,“是——就是这么直白!”

“不过,”奕谟沉吟了一下,“大雅若俗,大巧若拙——有趣,有趣!”

咦,这个评价——“大雅若俗,大巧若拙”——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赵惠甫?曾涤生?

介么巧?

奕谟之评,似乎颇出孚王的意外,他笑道:“老六,有机会,你倒是可以将这支歌子,放倒你的子弟书里——嗯,回头,我叫人把歌词抄给你!”

奕谟行六。

“好——”奕谟眼睛一亮,“那我就先谢过了!”

说着,拱了拱手。

孚王转回钟王,换了十分郑重的语气,“八哥,我以为,辅政王之深谋远虑,就在这支歌子里——就在‘团结’二字!”

略略一停,一字一顿,“谁人之‘团结’?八旗之‘团结’!”

“楠木厅”中,人人心头,微微一震。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孚郡王的意思了,”庄王说道,“肃顺既已伏法,他的罪过,该抵偿的,都已经抵偿干净了,他本人如此,他的家人,更是如此——再没有什么罪过,要他们家来承担的了!”

顿一顿,“此其一;其二呢——”

说到这儿,看向孚王,“得,老九,还是你自个儿来说罢——我怕我说的不够透彻。”

“好!”孚王说道,“那我就当任不让,试为诸公言之!”

顿一顿,“第二——也是更加重要的,祺祥政变,是咱们旗人自个儿‘闹家务’,这个‘家务’,既然已经‘闹’过了,该撕掳清楚的,都撕掳清楚了,那么,该翻篇儿的,就得翻篇儿了!”

再一顿,“当初闹生分的房分,不管是吃了亏的,还是赚了便宜的,‘生分’二字,都得扔到爪哇国去!得重新和和睦睦的,亲如一家!——哎,不对,什么‘亲如一家’?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说着,看向郑亲王承志,“大哥,你说是吧?”

承志没想到话头扔到自己这里了,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孚郡王说的太对了!”

祺祥政变,载垣、端华、肃顺伏诛,端华的王爵,自然也被褫夺,郑亲王这顶铁帽子,从天而降,落到了承志的头上。

承志和端华,是同一个高祖——即曾祖之父,叫做奇阿通的,这个关系,本就已是很疏的了;而慈禧和恭王之所以选择承志来做郑亲王,除了他小心谨慎以及在他那一房分中居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承志的生母郑氏,不但是一个妾,还是一个汉军,地位低下。

如是,承志戴上这顶铁帽子,一步登天,必然感激涕零;另外,亦可以确保,这位新鲜出炉的郑亲王,不会像原来那位及其六弟肃顺那般飞扬跋扈了。

事实证明,慈禧和恭王的眼光很好,这么些年,承志一直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孚王喊他“大哥”,他可不敢喊孚王“九弟”,更不敢像庄王那样,喊什么“老九”,而是正正经经的“孚郡王”。

“镶蓝旗深明大义!”孚王说道,“其余各旗,亦应如是!不然的话,这一大家子,吵吵嚷嚷的,日子还怎么往下过?”

郑亲王是镶蓝旗的旗主。

“还有,”孚王继续说道,“外头若有人打上门儿了,咱们自个儿一盘散沙,不擎等着给人欺负嘛!”

说到这儿,看看睿王,再看看宝鋆,“老睿、佩翁,我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儿,你们二位,都是亲历祺祥政变的,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呢?”

听到“外头若有人打上门儿了,咱们自个儿一盘散沙,不擎等着给人欺负嘛”云云,睿王、宝鋆眼中,都是波光一闪。

“什么年轻年长?”睿王“呵呵”笑道,“我说过了,英雄出少年——此九叔之谓也!”

“我附议!”宝鋆含笑说道,“九爷的这番伟论,透彻极了!我佩服的很!”

孚王得意的看了钟王一眼,钟王皱起了眉头,不过,倒也没有说他什么。

“‘上头’特许征善、承善入咸安宫宗学,”孚王意气洋洋,做“总结性发言”,“就是为昭示八旗,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安内攘外!”

微微一顿,“这就是辅政王的‘深谋远虑’!”

“楠木厅”内,大多数人,都微微点头。

“因此,”孚王微微沉下了脸,“兆祺詈辱征善、承善之母,非但丧心病狂,悖逆伦常,而且……哼!违逆上意,破坏八旗之团结!此等行径,同公然抗旨,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啊?

呃,这么说,就过了吧?

“丧心病狂,悖逆伦常”的考语并不过分;可是,“上意”如何,还只是“揣测”,而且,准确点来说,所“揣测”者,只是辅政王的“深谋远虑”,这和“上意”,毕竟不是一码事儿啊?

至于“抗旨”——征善、承善入咸安宫宗学,只是出于辅政王的授意,并没有什么“旨意”,事实上,怎么可能为两个毛头小子——还是罪人之子——去哪儿读书,专门下一道圣旨呢?

大伙儿正在嘀咕,孚王更加惊人的言论来了:

“我以为,马骥的这一砚台,砸的好!砸的妙!兆祺这样子的混球不砸,砸哪个?”

微微一顿,“我要是在场,下手说不定更狠些呢!当场就要了这个混球的性命,也说不定!”

啊?

“你胡说些什么呀?”钟王皱着眉头,“兆祺就有什么不对,学堂有纪律,国家有律法!怎么可以……私刑处置?”

顿一顿,“再者说了,咸安宫是什么地方?在那种地方动手伤人,就有理,也变没理了!”

“八哥,”孚王说道,“你不过是说,咸安宫在大内——在大内动手打架,有大不敬之嫌,对吧?”

钟王没想到孚王扯出“大不敬”几个字来——钟王并无意将马骥和“大不敬”扯在一起,孚王如是说,弄的他既不能否认,又不能承认,不晓得说什么好,不由就有些恼火了,重重的“哼”了一声。

“其实呢,”孚王说道,“哪儿有那么严重啊!如果马骥已经成年,咱们往‘大不敬’上去扯,还有点儿道理,问题上,他还是个孩子啊!”

顿一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譬如,宫女、太监,私下底,也吵嘴,吵急眼了,也打架——如果给逮到了,也处分,可是,怎么也不会给他们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啊!”

钟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拿宫女、太监来说事儿——这不是拟于不伦吗?”

顿一顿,“唉,算了!”

意思是,你爱怎么胡说八道就怎么胡说八道吧,我不管了。

钟王不说话了,世铎却很感兴趣的问道:“太监也罢了——怎么,宫女也打架么?”

“打!怎么不打?”孚王笑道,“拳打脚踢之外,扯头发、挠脸、还上牙咬——十八般武艺,热闹着呢!”

世铎“哈哈”大笑,笑了几声,觉得不妥,强行忍住。

孚王毫不介意,继续说道:“有时候带出幌子来了,譬如,脸上多了几条血道道,‘上头’问起来了,就说猫儿抓的——如果说了实话,打输也好,打赢也好,都得受处分!”

“有趣!”世铎笑道,“这些道道,我倒不晓得。”

“你又没在宫里住过,”孚王笑道,“这些道道,如何晓得?”

顿了顿,“个中究竟,在座诸位,也就我和八哥晓得——是吧,八哥?”

钟王“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反正,”孚王自己把话头扯了回来,“马骥这孩子,讲义气,有血性,快意恩仇——我喜欢!”

顿一顿,“旗人的血性,是愈来愈少了!想当年,祖宗入关的时候,是什么风光?现在呢?哼!”

再一顿,“难得出这样一件痛快事儿,叫我怎不替这个马骥叫一声好?汉军怎么了?汉军也是旗人!”

庄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老九,话说的有点儿过了——怎么说都是把人打的下不了床——”

微微一顿,“我以为,还是老八说的对,兆祺的错,是兆祺的错;马骥的错,是马骥的错,一码儿归一码儿,不好往一起混的!”

未等孚王答话,便转向了睿王,“对了,老睿,马骥的处分,你们宗人府是怎么拟的呀?”

*

第二四四章 孚郡王的人前人后,筱老板的门里门外

“还没有拟,”睿王轻描淡写的说道,“人刚刚进去,各方各面的,还得多看看、多问问,没有那么快的——”

顿了顿,“再者说了,兆祺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吗?再等两天,看看他那儿,能不能取一份口供?毕竟,他是挨打的那个——不能只叫打人的那个说话呀!”

睿王的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是,好几个人都想:兆祺的伤,不是在身子上、手脚上,是在头上,如果“再等两天”,他就能够给口供了,说明屁事儿没有,马骥的这个处分,拟不拟的,就那么回事儿了;怕就怕,别说“再等两天”了,就是三、五个月之内,这个兆祺,都未必给得了口供啊!

庄王沉吟了一下,“要不要请旨啊?”

睿王还没答话,孚王抢在里头了,“不要!请什么旨啊?兆祺说的那些话,是人说的吗?能够上渎天听吗?”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皇上现在颐和园养胎!——这个时候,拿这种话、这种事儿去上烦厪虑?不怕气坏了龙体?连带着三宫皇太后都气坏了!”

呃……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似的?

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孚王补充说道:

“说实在的,我这也是为兆祺那个混蛋好!皇上和三宫皇太后都是女子,一定特别听不得那些混蛋话——一请旨,说不定也不用‘各方各面的多看看、多问问’了,一道口谕——或是圣旨、或是懿旨,直接就将兆祺从床上拎下来,扔进宗人府‘空房’去了!”

顿了顿,“如是,他可就白苏醒过来喽!”

这是无论如何不至于的,不过,这个思路,倒是和宋声桓拿胜保的“故例”说事儿,异曲同工呢。

事实上,庄王的“要不要请旨”,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因为皇帝“典学未成”,有亲政之名,无亲政之实,所请照准还是驳回,做决定的,不是皇帝,是皇夫,所以,所谓“请旨”,其实是说——

要不要向辅政王请示呢?

话一出口,庄王已经有些后悔了——这不废话吗?老睿同关某人走的那么近,能不私下底先打好招呼吗?

正想着就着孚王的话头,有所譬解,孚王又说下去了,“我以为,此事非但不该上烦四宫的厪虑,甚至——也不该拿去打搅辅政王!”

咦,你倒把话挑明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孚王环视四座,“目下,咱们和法兰西,彼此宣战了,已经是在‘战时’了!辅政王出京‘视察防务’,就相当于到了前线——正在领兵作战了!”

顿一顿,“将士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后头,咱们倒折腾起人家家里人来了?——天下焉有是理?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还叫人家怎么打仗?”

再一顿,“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啊!”

呃——

大伙儿不由面面相觑了。

“前汉的李广利,”孚王继续高谈阔论,“是怎么降了匈奴的?不就是前头正打的热闹,后头,汉武帝将他一家子老小都抓起来了吗?结果呢?嘿!主帅既被逼的投降了敌人,这个仗,能不一败涂地吗?”

顿一顿,“汉武帝的蠢事儿,咱们可不能干啊!”

钟王忍不住了,“拟于不伦!——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照你的意思,难道,就这么把马骥给放了?什么处分都不给了?”

“也不是说什么处分都不给,”孚王说道,“照我说,将马骥发回本生母管教就好——明太太那样明白事理的一个人,儿子闯了这样的一个祸,难道就不打不骂了?睿亲王上门儿的时候,人不是已经捆起来了嘛!”

顿了顿,“马骥挨他的娘的一顿揍——足够了!”

“挨他的娘的一顿揍”,既像正经话,又像村话,世铎听着,“扑哧”一下,又笑出声来了。

可是,这不还是等于“什么处分都不给”嘛!

钟王正想反驳,一个孚王府听差匆匆进来,走到孚王身后,弯下腰,小声的说了几句什么。

孚王站起身来,拱一拱手,“各位且请宽坐,我失一失陪——伯彦来了。”

顿一顿,“他就不过涤霭阁这儿来了——我去和他对磕一个头,然后,他还得赶回宫里去——他就是过来打个花胡哨儿。”

说到这儿,笑一笑,“没法子,目下正经的领侍卫内大臣,就伯彦一个人了,侍卫固然归他管,同宫里头的轩军的交道,也得他去打——太忙了!”

顿一顿,“没法子,人家是有正经差使的,比不得咱们这班闲云野鹤呀!”

这番话说的很不得体,人家百忙之中,过来替你拜寿,怎么好说什么“就是过来打个花胡哨儿”?

至于“人家是有正经差使的,比不得咱们这班闲云野鹤”,就更不对了——

在座的,别人也罢了,睿王、载治两位,一个是宗人府宗令兼宗室银行总裁,一个是宗人府宗人,“管理宗人府银库”——怎么可以说没有正经差使,“闲云野鹤”?

看着孚王匆匆而去的背影,睿王的脸色,微微的沉了下来。

这个孚老九,是愈来愈看不懂了!

他说的话,有的,听上去有那么点儿道理;有的,明显异想天开,甚至胡说八道。

仅仅是因为年轻,说话、做事不成熟、不老道,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或者说——目的?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也不晓得,他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头儿?

譬如,前天来拜访自己的时候,话里话外的将话头往关卓凡身上扯;今儿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却不遗余力的替朝内北小街开脱——

这个孚老九,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

*

筱紫云离开孚王府的时候,天色已晚,回到他自己在铁拐李斜街的“下处”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

对了,他的这个“下处”,曰“紫云山庄”,名字是孚王替他起的——这一层,前文曾经述及。

据筱紫云对宝鋆说,孚王本来还要替他题匾的,他力辞,说,这个面子,虽然是“大到了天上去了”,可是,“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当得起?那不是要折我的阳寿吗?”“辞了又辞,王爷才终于不再提这个事儿了”,云云。

筱紫云将自己的枣红缎子的夹袍、浅灰宁绸琵琶襟的背心、白纺绸的裤子以及镶翡翠、结珊瑚的黑缎小帽,都除了下来,换上一身粗麻短打的衣服,脸上抹一层淡淡的锅灰,再扣上一顶破毡帽,压低了帽檐。

粗粗看上去,任谁都以为,这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脚行车夫一类人物,再也想不到,名动四九城、“四徽班”之“春和班”的“头牌”筱老板,居然扮成了一个苦力的模样?

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筱紫云打开大门,左右张望了一下,见附近无人,便迅速闪身出门,关上大门之后,将双手拢在一起,微微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快步向铁拐李斜街的西南口走去。

他脚步极健,出了铁拐李斜街,一直往西南方向走,兜来拐去的,小半个时辰之后,到了盆儿胡同。

这里是北京人口密集地区的西南端,再往南、再往西,都没有什么正经人家了——再往南、再往西,疏疏落落的地名中,已经没有“胡同”二字了。

既然如此偏僻,自然不是有钱人的居所,此地的居民,早年多以制盆为生,整条胡同,烟熏火燎的,后来,制盆业败落了,可是,黑黢黢的痕迹,却是去不掉的,因此,盆儿胡同较之普通胡同,尤显破旧。

唯一勉强可观者,就是胡同南端有一座玉皇庙,顺治时大修,道光时重修,并改称三教寺,据说,世祖章皇帝曾亲临此庙——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筱紫云在一处十分破旧、极不起眼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一长、一短、一长、一短,扣动门环。

门开了。

门后露出一张极清隽的面孔。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可能发生错觉——咦,门里头的这一位,不是……筱老板吗?

那……门外头的这一位呢?

乱了,乱了。

还有,门里头的年轻人,服饰虽然粗陋,却有一处十分醒目:胸前挂着一个铁制的十字架。

*

第二四五章 百年深怨,一火焚之

年轻人将门拉开了几分,筱紫云侧着身子进去了,年轻人伸出头来,如筱紫云出门的时候一样,左右看了一看,方才关上了门。

这是一所一进的小房子,没有厢房,院子也极小,进了大门,不过四、五步的光景,就掀帘子进屋了。

年轻人点燃了一根蜡烛,筱紫云摘下毡帽,挺直了一直佝偻着的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呶!”

年轻人不接,“什么呀?”

“金叶子——大约值个千儿八百的银子吧!”

“我不要——”年轻人冷冷的说道,“我替你们做事情,不是为了钱!”

“什么你们、我们的?”筱紫云恼火的说道,“难道咱们两个,不是亲生的兄弟?”

这个年轻人,名叫桂俊,就是那位通过“南堂”司铎庄汤尼向法国驻华署理公使博罗内转告“中国政府即将对法兰西发动大规模的战争”的“兄弟”。

当然,庄汤尼口中的“兄弟”,是男性教友之意,同筱紫云的“兄弟”,不是一码事儿,不过,桂俊和筱紫云,确实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而且,还是孪生兄弟。

前文有过介绍,桂俊所在的苏努家族,因为信奉天主教,以及卷入康熙末年的九王夺嫡,在雍正朝惨遭打压,其后乾隆、嘉庆、道光数朝,几乎每一朝,苏努家族都叠被横逆,族人星散零落,道、咸之交的时候,北京这儿,只剩下桂俊的父亲文潞这一支了。

文宗登基,“禁教”的风声很紧,彼时,文潞的父亲、也即桂俊的祖父图明阿早就去世了,苏努一族如果再遭处分,文潞一家,就没有免于“发谴”的理由了——当初,文潞之所以可以免于“发谴”,留在北京,是因为图明阿瘫痪在床,他本人既无法“发谴”,朝廷也不能不许他们家留下一个幼子——即文潞,照应图明阿。

为免被一网打尽,文潞夫妻商量之后,忍痛将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桂纶,送给了一个戏班子,并和戏班子约定,对外,就说这个孩子是个孤儿。

这就是后来红遍四九城的“春和班”头牌筱紫云。

不过,因为筱紫云自幼同父母分开,因此,虽然幼时曾经“受洗”,但多年隔阂,已经不能算是“在教”了。

“反正,”桂俊摇了摇头,“艾翁的钱,我不能收!”

微微一顿,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我答应你们……呃,我答应你做事情,是为了‘护教’,不是为了钱!收了钱,整件事情,就变味儿了!”

“这不是艾翁的钱!”筱紫云说道,“是我自己的梯己!我怕一大包银子扎眼,特意去换成了金叶子——怎么,我的钱,你也不收?”

桂俊不吭声了。

过了片刻,说道:“我也实在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打小儿,日子就是这样子过来的,早就惯了!冷不丁的,大手大脚的花钱,不也忍人生疑?”

“目下暂时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筱紫云说道,“不是说以后就都没有用钱的地方了——你且收着,别的,再说!”

顿一顿,“别的不说,阿玛和额娘的坟,也该收拾收拾了吧?”

“哪里用的这许多?”桂俊说道,“千把文的就够了!”

筱紫云不耐烦了,“懒得同你啰嗦了!——我好歹是哥哥!”

顿一顿,“我都已经带过来了,你还叫我带回去不成?”

桂俊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来,接过了小布包。

收好了金叶子,替筱紫云倒了一碗茶来。

这个茶,一股子泥腥味儿,同筱紫云平日里喝的茶,天壤有别,但他捧起茶碗,一气喝了下去,几乎一滴不剩。

放下茶碗,烛火摇曳之中,筱紫云的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动,“小时候喝的茶,就是这个味儿,现在……唉!”

桂俊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再过些天,”筱紫云幽幽的说道,“就是阿玛的忌日了,你替我给阿玛、额娘……多磕几个头。”

“我不能替你磕这个头——”桂俊淡淡的说道,“我是‘在教’的,只鞠躬,不磕头!”

“你——!”

“你不必有什么不痛快,”桂俊说道,“阿玛、额娘他们祭祖,也是这个样子的——”

顿一顿,“咱们一家子都是尊崇天主的,只你一个人例外——你要磕头,以后有机会了,自个儿去磕吧!”

这一回,轮到筱紫云不说话了。

“好了,”桂俊用比较和缓的语气说道,“咱们有事儿说事儿吧!”

筱紫云没有马上答话,桂俊侧过头来,觑了觑筱紫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这个妆扮的……挺有趣的,方才开门的时候,弄的我大大一愣呢——”

顿一顿,“大晚上的,就是熟人撞到了,大约也认不出来,面前的这位,就是名动四九城的筱老板吧?”

“以后都要这个样子!”筱紫云说道,“咱们俩见面儿,不论在哪儿——我那儿也好,你这儿也好,其中的一个,都要扮了起来——你该怎么扮,一会儿我教你。”

顿一顿,“总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俩呆在一起的时候,不能都拿本来面目示人——不然,万一被人瞅见了,是个人,就会生疑的!”

是啊,你们俩,长的太像了呀。

事实上,因为多年的生活环境的差异,桂俊和筱紫云的相貌,已经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了,不过,还是非常相像,只要眼睛不严重近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对亲生兄弟。

桂俊点头,“好罢——一会儿你教我。”

微微一顿,“说事儿吧!”

“艾翁说,”筱紫云说道,“要想个法子,发动一次教案。”

“教案?”桂俊一怔,“什么意思?”

“找一间教堂,”筱紫云说道,“或者北京,或者天津,点一把火,死两个人……”

话没说完,桂俊“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是‘护教’,不是‘害教’!”

“我话还没有说完,”筱紫云冷冷的说道,“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顿一顿,“还有,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外头听不见?”

“我是为了‘护教’……”

“你坐下!”“筱紫云打断了桂俊的话,“我跟你说,这正是为了‘护教’!”

桂俊坐了下来,满脸的狐疑。

“我问你,”筱紫云说道,“‘护教’之根本是什么?不就是叫法兰西打赢这场仗吗?如果法国人打输了,被赶出中国了,哪个来替你们‘护教’?英吉利人?俄罗斯人?美利坚人?还是奥地利人?西班牙人?普鲁士人?”

桂俊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都不成的。”

“是啊!”筱紫云说道,“英吉利是什么‘国教’,俄罗斯是什么‘东正教’,美利坚是什么‘新教’,普鲁士是什么‘路德宗’,同你们的‘天主教’,都不是一路的——”

顿一顿,“奥地利、西班牙崇信的,倒都是‘天主教’,可是,一个自顾不暇,一个在中国连个公使馆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力量‘护教’呢?”

再一顿,“所以,‘护教’,非法兰西不可——对吧?”

桂俊点了点头,“对。”

“所以,”筱紫云说道,“咱们一定要帮着法国人打赢这场仗!”

顿一顿,“怎么打赢呢?一个是军事上的——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另一个——你想一想,这一回,朝廷对法兰西,为什么这么横呢?”

“这……”桂俊迟疑的说道,“大约,朝廷觉得,自个儿的力量,已经比之前强了许多了吧?”

“不过就几年的功夫,”筱紫云冷笑着说道,“能强到哪里去呢?”

顿一顿,“我跟你说了吧!朝廷是觉得自己有了靠山,所以,有恃无恐!”

“靠山?”

“是啊!”

“谁啊?”

“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

*

第二四六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

“是啊!”筱紫云说道,“美利坚不消说了——什么‘血盟’呢!副总统——不就是‘副皇上’?——领着一大群高官显爵过来串门儿——不就是走亲戚?大清和美利坚,可真像一家子人了!”

顿一顿,“英吉利——咱们的水师、海军,不就是和英吉利一块儿办的?这也算穿同一条裤子了吧?”

再一顿,“至于普鲁士——王太子、王爷什么的刚走没多久,王太子妃、公主什么的还不舍的走——这说明了啥呢?”

“这……”

“我听说,”筱紫云说道,“泰西那边儿,普鲁士和法兰西两家,好像还不大对付——是不是?”

“呃,这个……桂俊迟疑的说道,“我倒不是很清楚……”

顿一顿,定了定神儿,用略带惊异的口吻说道,“你——怎么晓得这么多的事儿啊?”

“这都是国家大事——都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大事,”筱紫云略有些得意的说道,“我一个唱戏的,哪儿晓得这许多?——都是艾翁说给我听的!”

“哦,对……”

“艾翁说,”筱紫云说道,“他要是法国人的话,就不能叫中国和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勾起手来,‘合而谋我’!——非想法子把这个‘联盟’拆散了不可!”

桂俊的念头,转的也不算慢,“发动教案——就是为了将大清同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拆散了开来?”

“不错!”筱紫云说道,“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崇信的,虽然不是你们的天主教,可是,同你们的天主教,到底也是同一个教!只不过,‘同教不同宗’罢了!”

顿一顿,“教案——不论烧的是哪一宗的教堂,死的是哪一宗的信众,其他各宗,都得跳起来罢?”

“这……是!”

“这不就结了?”筱紫云说道,“教案闹了出来,你想,‘山人’怎么跟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几家交代?英吉利还肯和他合办海军吗?美利坚还肯跟他‘血盟’吗?普鲁士的王太子妃,更加要立即打道回府了吧?”

桂俊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除了这几家,”筱紫云说道,“教案闹了出来,泰西其他的国家,也不能干啊!”

顿一顿,“到时候,‘山人’那儿,别说和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合而谋法’了——只拍倒转了过来,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要调过头去,同法兰西勾起手来,‘合而谋中’了!”

说到这儿,已是神采飞扬,“说不定,俄罗斯、奥地利、西班牙什么的也会掺和进来!组成一个七、八国的联军,一块儿来打大清呢!”

桂俊微微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筱紫云亢声说道,“大清和法兰西的这场仗,便必败无疑!接着,‘山人’的辅政王的位子,也必定坐不住了!”

顿了顿,“如此一来,你的教,护的牢牢的;艾翁的大事,也可告成了!”

桂俊那口吸进去的冷气吐了出来,“呃——”

“到了那个时候,”筱紫云两眼放光,“咱们兄弟俩,就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先祖的冤屈,就可以洗雪的干干净净了!朝廷就该把红带子……不,是黄带子!就该把黄带子还给了我们!”

顿一顿,“到时候,我就不是唱戏的了!你也不再是‘白身’了!咱们兄弟俩,就是堂堂正正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了!”

桂俊的声音,有点儿发颤,“这……能吗?”

“怎么不能?”筱紫云说道,“这叫‘再造乾坤’!这是多大的功劳?就是裂土分茅,都不算稀奇!就算不封一个王爷,至少,也要封一个贝勒、贝子!至不济、至不济也是一个镇国公!不可能再低了!”

顿一顿,“总之,咱们和阿玛,以及各位先祖,不但能重进‘玉牒’,而且,一定不会是闲散宗室!身上一定是有正经爵位的!”

桂俊一颗心“怦怦”直跳,掌心已是渗出汗来。

过了一会儿,心境略略平复了些,说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我总是有些,呃,不大敢,不大敢……”

“不大敢相信是真的?是吧?”

“是啊……”

筱紫云环顾室内,墙徒四壁,到处破破烂烂,连窗户纸上,都有几个破洞。

“咱们家,”他轻轻叹一口气,“苦了一百几十年了!你这么想,一点儿都不奇怪!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微微一顿,“我说的不对——咱们家,本来就是‘王侯’!现在,只不过是将被人拿走的东西再拿回来,一点儿也不过分!”

说到这儿,透一口气,“再者说了,咱们是什么人?咱们是大贝勒的子孙!大贝勒又是什么人?那是太祖爷爷圣心默定的太子!要不是小人进谗,大贝勒含冤而死,太和殿上的那张金銮宝座,不就是咱——”

打住。

桂俊略略平复的心,跳的更快了!

筱紫云说的大贝勒,指的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苏努是褚英长子杜度之孙,因此,筱紫云说,“咱们是大贝勒的子孙”。

褚英自幼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功劳是极大的,也一度被努尔哈赤默定为事实上的储君,并执掌国政,可是,他性情暴烈狭隘,同努尔哈赤手下的“开国五大臣”——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以及他自己的兄弟们,关系都非常恶劣,终为努尔哈赤所不喜。

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诉,为人告发,获“咀呪”之罪,努尔哈赤下令圈禁之;两年之后,以褚英不思悔改,下令将其处死。

这就是筱紫云的“小人进谗”、“含冤而死”云云了。

“当然,”筱紫云缓缓说道,“我不是说咱们会‘觊觎大宝’什么的——两百多年过去了,这早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咱们呢,也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顿一顿,“我只是说,黄带子、贝子什么的,是咱们应当、应分的!没什么真的、假的,也没什么敢想、不敢想的——只要大事底定,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桂俊的眼睛,灼灼的放光,终于,他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问道,“艾翁……晓得你的真实身份吗?”

筱紫云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说——还不到时候。”

顿了顿,“我怕……一摆出真实的身份,彼此的地位、距离就变了,反倒不能像现在这般……推心置腹了。”

“这……倒也是。”

筱紫云抬起头来,脸上是怅悯的神情,“或许,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跟艾翁说我的真实的身份。”

“啊?”桂俊愕然,“那……”

“你的身份,”筱紫云说道,“艾翁是晓得的,祖宗的爵位,自然归你来承继——我,没有什么的。”

“这不行!”桂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长子……”

“我是戏子,”筱紫云温和的打断了弟弟的话,“是‘相公’,若真戴上一顶红宝石的‘大帽子’,还不晓得,世人会怎么看呢!”

公爵以上的顶戴,为红宝石。

桂俊激动起来,“哥!……”

桂俊是几乎从不喊筱紫云“哥”的,这一声“哥”,听的筱紫云心中大慰,眼眶不由就湿润了,他伸出手去,在桂俊手上轻轻一按,然后缩了回来。

“我为艾翁引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筱紫云说道,“帮着艾翁底定大事,同时替祖宗洗刷冤屈——能够办成这两件事情,这一辈子,就足足够够的了!夫复何求?我就是立时死了,亦无悔无憾了!”

“不!哥,你得好好儿的活着!咱们都得好好儿的活着!”

筱紫云一笑,“那是!”

顿一顿,“你放心!咱们哥儿俩,都不是怕死的人,不过,这个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怪——你愈不怕死,愈没那么容易死!”

“是!”

“好了,”筱紫云说道,“咱们来商量商量,这个教案,到底该怎么发动?”

*

第二四七章 筱紫云的戏,伊克桑的人设,还有艾翁的彀

“好,哥,你说!”

“闹教案,”筱紫云说道,“是一条苦肉计,这个道理,得先同法国人说明白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杀敌一千,还自损八百呢!”

“是!”桂俊说道,“我一定跟法国人好好儿的说!”

踌躇了一下,“不过,我不能担保,这个道理,必定能说的通——我只能通过庄司铎和法国公使馆联络,公使馆的人,都什么脾性,我不晓得,不过,单说这位庄司铎,其实也是个认死理儿的,犟起来的时候,也不大好说话的。”

“一定要说通!”筱紫云加重了语气,“就算庄汤尼本人不同意,也不能叫事情在他那儿搁下来!无论如何,也要逼着他,将咱们的计划转告法国公使馆,叫公使馆的人——叫那个博什么罗内的做决定!”

顿了顿,“一定要教堂里应外合,这个教案,才能够成功发动!法国人若不肯配合的话,咱们只能找别的国家的人——那就更难了!”

“里应外合?”

“是!”

顿了顿,筱紫云说道,“我和艾翁仔细商量过了,若单由咱们打外头来发动,路子有两条,可是,不论那一条路,都很不好走——”

“哪两条啊?”

“第一条,”筱紫云说道,“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咱们放出风声,就说教堂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鼓动老百姓去打砸教堂……”

桂俊愕然。

“譬如,”筱紫云继续说道,“北京的天主堂,都办善堂,收留一些孤儿什么的——天津那边儿也差不多——”

顿一顿,“地方上呢,也总会有一些走失的孩子,咱们就说,这些走失的孩子,其实都是被教堂拐了去的——洋人合药,要拿小孩子的眼睛做药引什么的……”

桂俊眉头大皱。

筱紫云看了看桂俊,笑了一笑,说道:“你不用把眉头皱的那么紧——我都说了,这条路,多半是走不成的,硬要走,庄汤尼、博罗内什么的不说,桂俊‘兄弟’这一关,大约就不好过呀。”

顿了顿,“还有,‘洋人合药,要拿小孩子的眼睛做药引’什么的,也不是我或者艾翁的异想天开,早些年的时候,坊间确实流传过这样子的一个说法,只不过这几年,慢慢儿的淡了就是了。”

桂俊愤愤的说道:“愚夫愚妇!”

“是,愚夫愚妇!”筱紫云点头,“可是,只有愚夫愚妇,才好利用啊!”

“这……”

“不过,这一回,”筱紫云说道,“愚夫愚妇就未必那么好利用了——”

顿一顿,“我方才说了,这几年,关于洋人的奇奇怪怪的说法,少了不少,老百姓也没有前些年那么厌恶洋人了,民教相仇的事情,也少了,这当然都是‘山人’办‘洋务’、替洋人说话所致——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山人’,还真是个有本事的!”

“所以,”桂俊说道,“老百姓……未必鼓动的起来?”

“对!”筱紫云说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算老百姓鼓动的起来,这样做,也很容易把咱们自己给暴露了!”

顿一顿,“你想啊,平白无故的闹将起来,是个人就会想,这里头、这后头,必定是有人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造谣的,则谁起的哄,谁造的谣,只要顺藤摸瓜,认真去查,不是很难查的出来的。”

“嗯……也是。”

“所以,这条路,不好走。”

“那,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路就简单了——”筱紫云说道,“派几个身手好的,半夜越墙翻进教堂,点一把火,杀几个人,就结了!”

桂俊再次愕然,“啊?”

“艾翁手下,”筱紫云说道,“异能之士,不在少数,还有,这种活计,其实我自己也做得的——”

顿一顿,“可是,惇五覆辙在前,殷鉴不远,不可不慎啊!”

桂俊心头微微一震,“惇五——你是说原来的惇亲王?”

“是啊!”筱紫云说道,“惇五的‘聚贤堂’,不就是在这条盆儿胡同吗?——离咱们这儿,不算远吧?”

“不算远,”桂俊说道,“整条盆儿胡同,本也没有多长。”

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

“抄‘聚贤堂’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了的——整条盆儿胡同都是兵,胡同南北两个口儿,都堵得严严实实的,‘聚贤堂’那么煊赫的一处所在,那么些个武林高手,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就全部就擒了!——四面八方都是洋枪指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也根本没有地儿跑!”

“惇五将‘聚贤堂’摆在盆儿胡同,”筱紫云说道,“就是贪这里偏僻,不会引人瞩目,可是,还是一早就被人家盯上了!‘揭帖案’——刚一动手,就被人家截了糊!紧接着老巢就给抄了!”

顿了顿,“那个董河山——江湖上都说,那是多少年没出过的一个高手?可是,又如何?一口气儿差不多都跑到天津了,还是被人给捉住杀掉了!”

“所以——”

“所以,”筱紫云说道,“这条路,也不好走!”

顿了顿,“第一,未必不重蹈惇五的覆辙;第二,不像教案,倒像仇杀——当然,仇杀也可以算是教案,可是,在洋人那里,‘山人’的说头就多了!”

“所以……”桂俊沉吟的说道,“要里应外合,做一出好戏?”

“对!”筱紫云赞道,“你这个‘做一出好戏’,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顿一顿,“这出戏,到底怎么热热闹闹的把它做起来,既叫‘山人’坐蜡,又叫他抓不住一点儿把柄,咱们可以和法国人仔细的商量,关键是,法国人得想的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得舍得烧掉两间教堂、死掉几个人!”

再一顿,“想的通,事情就好办;想不通,事情就不好办了!”

桂俊低下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决然说道:“好,我都明白了!——我尽力而为!”

筱紫云心中十分欣慰,再次伸出手,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好,这一回,这个‘乾坤’,咱们兄弟俩,就出力将它给扭转了过来!”

桂俊的心里,热辣辣的,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个伊克桑……”

刚说了五个字,就被筱紫云打断了,“以后,这个人也不能直呼其名,同‘山人’一样,语及之时,也得出以暗语!”

“呃……”桂俊一滞,“用什么‘暗语’呢?”

“他是安徽提督,”筱紫云说道,“把‘皖’字拆开来,叫他‘白人’罢!”

桂俊笑了,“‘白人’?这个名字倒是有趣,不晓得还会不会有一个‘黑人’呢?”

筱紫云“嘿嘿”一笑,“看罢了——也说不定呢!”

“嗯,‘白人’那里,情形如何呢?”

“顺利的很,”筱紫云说道,“拿住了他的软肋,一半威逼,一半利诱,算是入了艾翁的彀了!”

顿一顿,“不过,迄今为止,‘白人’还是以为,咱们这边儿,只是为了做国债的生意——真正想要他做些什么,他还不晓得。”

“那——怎么好说他已经‘入了艾翁的彀了’呢?”

“轩军往奉天、山东的调动,”筱紫云说道,“他提前通知了咱们——你想啊,这一步跨出去了,他还能回头吗?”

“啊!对!”桂俊兴奋的说道,“这还真是‘入了艾翁的彀了’!”

顿一顿,略觉疑惑的问道,“不过,轩军调往奉天、山东,同‘国债’的上落,有什么关系吗?”

筱紫云笑道,“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是,‘白人’不懂‘国债’啊,他以为是有关系的啊!”

顿一顿,“咱们这边儿呢,还不能说轩军调往奉天、山东,同法国那边儿的‘国债’,一点儿关系没有,钱呢,多少还得给他些——不然的话,以后就不好‘合作’了!”

“他收了咱们的钱?”

“是啊!”

“啊!这更妙了!既收了钱,这个‘彀’,他就钻的更深了!就更加不可能回头了!”

“就是这个话!”

*

第二四八章 兵变和宫变

“哎,”桂俊试探着说道,“我有这样一个想头,你看……”

“你说。”

“你看啊,”桂俊说道,“之前,好多轩军都调到南边儿去了——这咱原先都不晓得;现在呢,又调了一支到奉天,调了一支到山东,天津‘老营’那儿,不就只剩‘白人’一支了嘛!”

微微一顿,“现在,‘山人’又不在北京——哎,你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如果咱们能够说动‘白人’起兵,‘清君侧’什么的,岂不是那个……‘一鼓而定’?也不用折腾教案这些麻烦事儿了!”

“艾翁何等样人?”筱紫云说道,“何尝没有想过这一层?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火候不到,现在就跟‘白人’摊这个牌,怕是太出乎他的意料,这个,逼得太紧了,怕是弄巧反拙啊!”

“不至于吧?”桂俊说道,“你看,轩军的机密,他卖了;钱呢,他也收了——两只脚都踩进了泥淖里!再也拔不出去了!别看他叫‘白人’,这身上的污泥,他是再也洗不干净的了!他若不照咱们划出来的道儿走,咱们毁他,那不就是一抬手的事情?”

顿一顿,“再者说了,‘白人’不是本来就对‘山人’不满吗?咱们不是可以许他,事成之后,给他做兵部尚书、进军机什么的吗?那个官儿,比他现在的这个安徽提督,可大的多啦!”

筱紫云微微摇头,“没那么简单的——”

顿了顿,“第一,咱们在‘白人’身上花了这么大的气力,是为了拿他来办大事,不是为了毁他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第二,‘白人’对‘山人’,不满归不满,可是,不满到什么程度,难说的很!反正,据李致远那边儿递过来的话,他没听‘白人’明着说过一句对‘山人’不满的话——怎么勾都勾不出来!”

“哦?”

“对了,”筱紫云说道,“李致远这个名字,今后也不能提了,也得替他想一个暗语——”

“那——不如就叫他‘黑人’好了!”

筱紫云一笑,“好,就叫‘黑人’——‘白人’、‘黑人’,倒是一对儿!”

顿一顿,收起了笑容,“咱们如果现在就把话给挑明了,把底牌给翻出来了,‘白人’却觉得,并没有足够的成事的把握,那么,咱们逼得太紧了,他掉过头去,跑到‘山人’那儿出首,也说不定!”

再一顿,“你要晓得,起兵败了,那是满门抄斩的下场!——掉了脑袋,甭说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了,就给‘白人’一个辅政王,他也做不来了呀!出首呢,‘山人’倒未必一定会要他的命!”

“什么才算‘足够的成事的把握’?”桂俊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七、八成的把握,总是有的——”

顿一顿,“这种事情,哪儿有万全的呢?”

“这种事情,必须万全!”筱紫云峻声说道,“不然的话——”

顿一顿,“我一个戏子,死不足惜,可是,艾翁怎么办?”

再一顿,“还有,你怎么办?咱们这一族,岂不是到咱们哥儿俩这儿,就断了根儿了?”

桂俊不说话了。

“而且,”筱紫云继续说道,“也不见得就有七、八成的把握——”

顿一顿,“天津的轩军,其实并不是只剩‘白人’一支,还有一支什么‘军团直属部队’——当然,人数没有‘白人’的多。”

“啊?还有一支啊?”

“是啊!”筱紫云说道,“这也罢了,关键是,北京还有一个丰台大营啊!吴建瀛部和‘军团直属部队’拢在一起,人数不比‘白人’的少!彼此旗鼓相当,真打了起来,这个胜败之数,是谈不上‘七、八成’把握的!”

桂俊想了想,说道,“可是,咱们是先动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就赚了‘先下手为强’的便宜!那边儿呢,是‘后下手遭殃’!——这就不是什么‘旗鼓相当’了吧?”

“‘白人’打‘军团直属部队’,”筱紫云说道,“还说的上‘出其不意’,打丰台大营,怎么个‘出其不意’法儿啊?北京、天津,是通了电报的,天津有点儿风吹草动,一个电报打过去,北京马上就晓得了!”

“先把电报局占了嘛!”桂俊说道,“或者,干脆把电报线切了嘛!”

顿一顿,“然后——不是有火车吗?一会儿就到了北京,吴建瀛他来得及动作吗?不还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筱紫云笑了,拿手指虚点了点桂俊,“你还真是运筹帷幄啊!我看,‘白人’若真要起兵,很该请你去做他的军师的!”

“嘿嘿,嘿嘿!”

“电报我不好说,”筱紫云说道,“火车——再快,天津到北京,也得一个半、两个时辰吧?”

顿一顿,“再者说了,不可能一起事就直奔北京吧?打‘军团直属部队’,再怎么‘出其不意’,也得花个小半天光景吧?一大早起事,就算一切顺利,大队到了北京,满打满算的,也是向晚时分的事儿了!”

再一顿,“大半天的光景,就不坐火车,跑死马也跑到北京了!还有,除了轩军自个儿,直隶总督行辕、天津道衙门,都会往北京送信儿,吴建瀛怎么就赶不及动作?”

“这……”

“还有,”筱紫云说道,“火车归轩军管,却不是归‘白人’管,天津到北京,两、三百里的路,中途折腾点儿什么花样出来,保不齐,一、两万人,就搁在了半路,前不得、后不得呢!”

桂俊愕然,“啊?”

“最重要的是,”筱紫云加重了语气,“就算‘白人’真的‘成事’了,咱们也只不过控制了北京一地,‘山人’本人,可是好好儿的呆在外头!——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掉!他尽可以将奉天的兵、山东的兵,都调了回来去打‘白人’——反正,目下也还没有和法国人接上仗!”

“还有江浙的兵,也可以往北调——甚至,越南不要了!南边儿的兵,也往回调!”

“通扯起来,就‘白人’一支兵,无论如何,寡不敌众啊!”

桂俊有些张口结舌了,“这……”

“所以,”筱紫云说道,“目下,非但火候不到,就是时机——你说‘山人’不在北京是‘好机会’——其实,这并不是最好的机会!”

“这……”

桂俊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悟,“嗯,最好的机会,是不是——嗯,中国和法国,已经正经打起来了,越南也好,奉天也好,山东也好,江浙也好,都接上仗了,北京就有什么事儿,外头的兵,也调不回来了——”

顿一顿,“‘山人’本人,当时又在北京,然后,咱们突然发难,这个……‘擒贼擒王’?”

筱紫云双手一拍,“对!正是如此!”

“嗯……”桂俊沉吟着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咱们就等一等?”

“等一等!”

桂俊舒了口气,说道,“哎,那,颐和园那边儿……”

“也得等。”

“呃,好像,两宫皇太后几次传戏,都有你的一份儿啊?我觉得,‘西边儿’应该是很喜欢你……呃,你的戏吧?”

“喜欢我的戏不假,”筱紫云说道,“可是,没得过单独说话的机会!”

顿一顿,“也就是放赏的时候,磕个头、谢个恩,‘上头’再问两句‘跟谁学的戏’、‘师傅是谁’一类的话——照规矩,‘上头’问什么,‘下头’答什么,除此之外,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的。”

“哦……”

“‘西边儿’爱传戏,”筱紫云说道,“可是,从没有单独传过戏,每一次传戏,都是和‘东边儿’一块儿的;德和园大戏楼那儿,太监、宫女一大堆,还有别的角儿、琴师什么的,反正,一大班人!”

顿一顿,“她不单独召见,根本没有进言的机会!”

“呃,那,能不能……找哪个太监、宫女,替咱们打个前站,递个话儿呢?”

“不论递什么话儿,”筱紫云说道,“哪怕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递话儿的人,也得是个能生死相托的——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可是,不在颐和园里头啊!”

顿一顿,“颐和园里的太监、宫女、苏拉,虽然大半也都是‘老人儿’——宫里的以及宫外各个苑囿里的‘老人儿’,原来,也都是归内务府管的,可是,这班人,都是‘山人’自个儿挑的,没经内务府的手啊!”

再一顿,“最绝的是,挑人是暗中进行的,内务府根本就蒙在鼓里;都挑好了,才通知内务府——而且,今儿个通知,明儿个一早,就得进颐和园点卯!当时,内务府瞠目结舌,都有些抓瞎了!”

“就是说,”桂俊说道,“内务府就想做什么手脚……也赶不及了?”

“是啊!”

顿一顿,筱紫云说道,“进了颐和园之后,这班人,就不归内务府管了——归什么‘颐和园管理局’管!这么着,内务府就更加鞭长莫及了!”

“唉,可是,”“桂俊说道,“总要想法子将自己的人塞进去,才谈得上做事情啊!”

“新塞人进去,”筱紫云说道,“是根本不可能的——颐和园人员添减,根本不经你的手啊!”

顿一顿,“只好想法子在‘旧人’里头做文章,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可抓?不过,这个一样是急不来的!”

桂俊叹一口气,“那……就等吧!”

*

第二四九章 我去!山人……弑君?!

“不过,”踌躇了一下,桂俊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话又说回来了,艾翁想着在‘西边儿’身上做文章,这个……到底有没有谱儿啊?”

话一出口,微觉不妥,补充说道,“呃,我的意思是,‘西边儿’那儿,真的有什么戏可唱吗?她……真的会如艾翁计算的那样,走去做‘山人’的对头吗?”

“你想啊,”筱紫云说道,“譬如,一个大家子,本来,这个家业,说好了归我的儿子承继的,结果呢,我在外头待了一年,一回到家——老天!儿子死了!整个家业,都归了那个狐媚子生的丫头承继了!”

顿一顿,“还不止如此!——本来呢,我是‘当家太太’,现在呢,‘母以女贵’,那个狐媚子成了‘当家太太’了!我呢,靠边儿站了!”

再一顿,“如此种种,换做你,你咽的下这口气?——何况是‘西边儿’那样一个脾性的女人?”

“哥,”桂俊笑道,“你的话,好像不全对,‘那个狐媚子’,并不能算是‘当家太太’,现在‘当家’的,不是‘太太’,是‘女婿’——‘当家女婿’,嘿嘿!”

筱紫云也是一笑,“我就是那个意思——反正,换做是你,你不恨这个‘当家女婿’?——一切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

“可是,”桂俊说道,“‘西边儿’和‘山人’,不是那个——”

说着,竖起左、右两根食指,指尖接在一起,点了两点。

“又如何?”筱紫云说道,“古往今来,男女之间,因爱成仇的事情,多了去了!”

顿一顿,“譬如,秦香莲、陈世美——当初你侬我侬,何等恩爱?可是,后来呢?你要我的命,我要你的命!——终于,女人要了男人的命!”

桂俊微微一凛,“这倒也是……”

沉吟了一下,“可是,目下,‘山人’对待‘西边儿’,还是很好的吧?别的不说,替她修了那么大一个园子呢!——要我说,就算儿子没死,‘西边儿’也还是‘当家太太’,这个园子,可不是‘山人’,也未必修的起来吧?”

“这……是。”

“再者说了,”桂俊说道,“就无风无浪啥事儿都没有,过个三几年,儿子亲政了,‘西边儿’一样做不成‘当家太太’啊!”

说到这儿,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这个,早两年放手,换那么大的一个园子,未必就不划算吧?”

“这……”

“当然了,”桂俊说道,“‘那个狐媚子’生的丫头当家,看着当然‘眼冤’,可是——通扯起来,‘西边儿’这儿,好像,也没怎么吃亏啊?”

筱紫云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神情郑重的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想来,‘山人’的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了!”

顿一顿,“他对待‘西边儿’——还有‘东边儿’的那一套,还真是叫人挑不出什么鸡眼来!”

叹一口气,“唉!换了我是‘西边儿’,确实也不晓得,该不该走去做他的对头了!”

“那……”

“不过,”筱紫云说道,“咱们到底不是‘西边儿’本人,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想,比起咱们两个,艾翁的拿捏,应该更准确一些——”

顿一顿,“我是说,‘西边儿’和艾翁,都在‘上头’,照理来说,对彼此的心思,自然更了解一些。”

桂俊大不以为然,脱口而出,“‘肉食者鄙’!——哎,我可不是说艾翁!我只是说,呃,艾翁如果什么都想到了、看透了,还用得着你在一边儿出谋划策吗?”

筱紫云淡淡一笑,“我也算不上什么‘出谋划策’,艾翁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顿了一顿,平静的说道,“无论如何,这条路,还是得试着去走一走——不定就走通了呢?只是不能操之过急。这个,嗯,一步一步来吧!——你放心,我会慎之又慎的。”

桂俊像洋人那样微微的耸了耸肩,然后,又做了一次那个动作——竖起左、右两根食指,指尖接在一起,点了两点,说道:

“你说,这上头——‘西边儿’和‘山人’——咱们有没有什么文章可做?”

筱紫云摇了摇头,“没有用的!‘西边儿’、‘山人’那些私情表记的玩意儿,早就传遍了、翻烂了,已经没人再当它是一回事儿了!”

顿一顿,“当年,惇五不就是这么干吗?粘‘揭帖’的人虽然被捉住了,不过,‘揭帖’上的话,到底是流出去了,‘揭帖’上都说了些啥,我还记得——”

“嗯,什么‘柳条胡同长春宫,几进胡同几进宫?’又什么‘关关雎鸠河之洲,三更半夜好个逑,杏花村里迷了路,贞节牌坊在西头’——话说的够难听的了,又如何?没有伤到‘西边儿’和‘山人’一根寒毛嘛!”

“也是,”桂俊说道,“这种事情,到底摆不上台面——摆不上台面,就伤不到人。”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筱紫云说道,“‘摆不上台面,就伤不到人’!”

顿一顿,“再者说了,又不是咸丰爷在世的时候替他戴绿帽子——人都不在了,戴什么色儿的帽子,哪个还在乎啊?除非,生下了孩子什么的……”

“生下了孩子?”桂俊眼睛一亮,“哎!我可是听过这样一种说法,说‘西边儿’为什么莫名其妙躲出去一整年?什么‘祈福’、什么‘静修’——那都是障眼法儿!其实,就是躲出去生孩子去了!”

“这个传言,”筱紫云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不过,没有证据啊……”

“嗐!要什么证据?”

顿一顿,筱紫云说道,“之前,你说,‘咱们放出风声,就说教堂在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鼓动老百姓去打砸教堂’,又说,‘地方上呢,也总会有一些走失的孩子,咱们就说,这些走失的孩子,其实都是被教堂拐了去的’,又说,‘洋人合药,要拿小孩子的眼睛做药引什么的’——”

顿一顿,“这些,需要证据吗?”

筱紫云“哈哈”一笑,“好,被你抓住话柄了!”

顿一顿,“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若没有证据,说‘西边儿’生孩子,就跟没说一样——这些话,不是已经流传开来了吗?又如何?‘西边儿’也好,‘山人’也好,不都是好好儿的吗?”

桂俊一滞,“呃……”

“还有,”筱紫云说道,“就算有证据,也不过等同向‘山人’身上丢了一坨湿泥巴罢了——伤不了他的筋,动不了他的骨!”

顿一顿,“有道是‘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鼻涕’,后宫里的这种事儿,历朝历代,多了去了——就那么回事儿吧!”

“嗯……”

“再者说了,”筱紫云说道,“这坨湿泥巴,还同时丢到了‘西边儿’的身上——咱们不是还要走‘西边儿’的路子吗?如此一来,可不是‘误伤友军’了?”

“也是,这个——投鼠忌器!”

“真正能叫‘山人’伤筋动骨的,”筱紫云慢吞吞的说道,“是谋反、弑君——”

桂俊一个激灵,“弑君?”

筱紫云站起身来,走过去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然后关上房门,回来坐下,微微压低了声音:

“艾翁说,穆宗皇帝去的太诡异了!这里头,倒未必不能做一点儿‘山人’的文章!”

桂俊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不由压低了声音,“什么意思?艾翁的意思,难道是说,穆宗皇帝……是‘山人’弄死的?”

筱紫云微微一笑,不说话。

桂俊咽了口唾沫,“这……可能吗?呃……有什么证据吗?”

“可能不可能的,我不晓得,”筱紫云又是微微一笑,“不过——需要什么证据吗?”

桂俊一怔,随即恍然,“对,对!——管他真的、假的,这个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就对了!”

脑子里快速的转着念头,很快,兴奋起来,说道:“哎,你还别说,这件事情,还真可以做做‘山人’的文章呢!”

顿一顿,“你看啊,穆宗皇帝驾崩,那么些个宗室,扒拉来,扒拉去,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最终,居然叫他自己的老婆——一个女人——做了皇帝!则穆宗皇帝之驾崩,得了最大的好处的,就是‘山人’!——所以,如果穆宗皇帝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那,‘山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说到这儿,忍不住来了句,“他娘的!这个事儿,还真是严丝合缝啊!”

“还有,”筱紫云微微狞笑着,“穆宗皇帝可是‘西边儿’的亲生儿子啊!”

“对!”桂俊说道,“亲生儿子给人害死了,一个园子,抵不抵的过,可就不好说了!”

一边儿说,一边儿连连搓手,“这一着,真正是厉害!”

“怎么样?”筱紫云一笑,“还是‘肉食者鄙’吗?”

桂俊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哪里!其实,我那句话,也不是那个意思……”

顿了顿,自己转移自己的话头,“哎,说到‘肉食者’,还有一位——那个宝佩蘅,又如何呢?”

筱紫云脸上的笑容隐去了,“怕是没什么戏——这是一只老滑头,一句瓷实话也不给,什么套儿也不钻!娘的,滑不留手的,怎么也拿他不住!”

“拿他到底想不想……”

“想不想‘山人’倒台?”筱紫云说道,“当然想了!做梦都想!他是脑门儿上刻着一个‘恭’字的人,怎么抹也抹不掉的——”

顿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宝某人扯进了‘揭贴案’,是永远不可能为‘山人’信用的!内务府大臣、内大臣,到头儿了!对景的时候,被人家新账、老账一并算,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的!”

再一顿,“总之,‘山人’在‘上头’一天,他就如坐针毡一天!”

“那他为什么……”

“胆小如鼠呗!”筱紫云冷笑说道,“不然,当年,咸丰爷也不能骂他是‘我满洲人之废物’!”

事实上,在同宝鋆的接触中,筱紫云感觉到,宝鋆对艾翁的信心,并没有自己的这样大,因此,才一直对己方虚与委蛇,不过,这个话,他不能对桂俊说——不能影响桂俊对艾翁的信心。

“嗯,”桂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又想占便宜,又不敢担责任——更不敢把性命豁了出去!”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顿了顿,筱紫云继续说道,“还有一层,大约也有些关系——宝某人大约觉得自己是什么‘国家大臣’,法国人的这一摊儿,不想沾手——哼!又想吃鱼,又怕沾腥,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子的便宜事儿?”

“他……”桂俊皱眉,“不会把咱们给卖了吧?”

“你放心!”筱紫云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这是绝不至于的!——宝佩蘅顶多就是个坐山观虎斗,待咱们这边儿得势了,再跑过来打太平拳,拣现成便宜!”

顿了顿,“不过,艾翁说,宝某人那儿,还是要敷衍着,他既是内务府大臣,又是恭亲王的铁杆儿,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

第二五零章 从地中海到红海,英国人来了,法国人也来了

广州,黄埔外港。

虽然中、英合办海军已久,但时至今日,阿礼国才第一次登上“冠军号”——也是第一次登上中国海军的舰只。

“勇士级”首舰“勇士号”,阿礼国是见过的,不过,只是远观,未曾近瞻,更不曾登舰,因此,同为“勇士级”的“冠军号”,既是世界上最大的船只之一,也是阿爵士这辈子登上的最大的一条船了。

我,英国人,眼前的这条船,英国制造,世界最大,我很该为之骄傲,不过,其所有权,却是中国人的,呃,这个感觉,略有些……复杂啊。

无论如何,阿礼国还是在心中赞叹不已:眼前的这只海上钢铁巨兽,真正是现代文明、科技之结晶!

从舰艏到舰艉,几有“一望无际”之感,怕不有……一百几十米之长?

对了,“勇士号”全长四百一十八英尺,即一百二十八米,“冠军号”既为其姊妹舰,想来,不相上下吧!

三根巨大的桅杆高高耸立,立桅上伸出巨大的横桅,犹如巨人张开了双臂。

前桅和主桅,一上一下,各挂两张四角帆,后桅则挂一张四角帆,这五张四角帆,都是横帆。

除此之外,舰艏还挂了两张三角纵帆。

七面巨帆,目下都卷了起来,张开之时,可以想见,如云如障,遮天蔽日。

巨舰的前桅和主桅之间,耸立着两只巨大的烟囱,站在下面,仰起头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人心悸。

舰身通体漆成黑色,阳光下闪闪发亮,靠近水线的地方则漆成红色,红黑之间,以白条纹区隔,极其醒目。

更加醒目的是,舰艏和舰艉的旗杆上,两面“红海血睛蓝鲨旗”,风中鼓动,猎猎飘扬。

阿礼国驻足,眯起眼睛,看着中国海军军旗,微微的出神了。

带路的轩军军官只好也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会儿,阿礼国回过神儿来,歉然一笑,重新举步。

到了舰艉的舰长室,图林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看见阿礼国过来,举手敬礼,“爵士,王爷在里头等您。”

阿礼国伸出手去,握住了图林的手,欢然说道,“谷山,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图林微微一笑,“爵士,您的中国话,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的流利了!”

“活到老,学到老,”阿礼国含笑说道,“我是一个很勤奋的学生呢!哈哈!”

因为伦敦糟糕的天气,长期呆在中国的阿礼国,是次回国,居然“水土不服”,温莎堡面圣的第二天,就病倒了,虽说“托庇圣恩,残躯尚属顽健”,可是,到底也到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去见上帝了”的年纪了,且这一病,来势甚凶,不论医生,还是阿礼国自己,都不敢大意,直到彻底痊愈之后,方才启程回任。

到了香港,一下船,就听说辅政王殿下正在广州“视察防务”,阿礼国便打了一个电报过去,本来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孰料当天便接到回电,邀他“即过广州一叙”。

阿礼国晓得,广州是辅政王是次南下“视察防务”的最后一站,之后便要启程回京;他自己呢,在香港也不过只呆个一、两天的光景,因此,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辅政王和他,应该几乎同时抵京的。

辅政王连个把礼拜的时间,也不肯等,则“一叙”之事,必定十分紧要、重大。

阿礼国不敢怠慢,立即改了船票,行礼也不开封,第二天一大早,就奔广州来了。

彼此见过礼了,也寒暄过了,“殿下,”阿礼国说道:“我非常好奇,您的‘公馆’,怎么会摆在‘冠军号’的舰长室呢?”

关卓凡微微一笑,“爵士,我相信你是明白我的用意的——”

顿一顿,“第一,地方上少些滋扰,少花些钱;第二,我自己的关防,也方便一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既然中法已经相互宣战了,我这么做,算是给大伙儿提个醒——目下,整个中国,都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您说的第二点、第三点,”阿礼国感叹着说道,“我隐约可以猜测的到,可是,第一点,我并没有想到——”

微微一顿,“能拥有您这样的一位伟大的领袖,真的是中国人民的幸运!”

“爵士,你过誉了。”

“不是过誉,”阿礼国认真的说道,“而且,我之所誉,亦不止于这一件事情——”

顿一顿,“今天是我第一次登上中国海军的舰只,目之所及,实在令人欣慰!——甲板纤尘不染,所有的金属件,表面都打磨的发亮,看不出海水和盐雾侵蚀的痕迹,所有的缆绳,都盘得整整齐齐,每一个水手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再一顿,“嗯,还有,殿下,舰上的小伙子们的精神抖擞,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这个……管中可以窥豹!别的不说,中国海军的舰只保养、士兵的精神状态,并不在大英帝国皇家海军之下!则中国海军的训练水平和战斗力,可以想见!”

“爵士,”关卓凡含笑说道,“承你青眼!第一,我们有一位很好的老师;第二,我们也是很勤奋的学生呀!”

阿礼国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方才,舰长室的门是虚掩的,则自己在门口说的话,自然是叫辅政王听了去,不由哈哈大笑:“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爵士,”关卓凡说道,“这一次回任,路上走了多久啊?”

阿礼国:“一个月左右吧——”

想了一想,“嗯,准确点儿说——三十三天。”

“伦敦到香港,”关卓凡说道,“只花了三十三天,算是非常快的了。”

“是啊,”阿礼国说道,“之前因为贱恙,已经耽搁些了日子,不能不走的快一些啊。”

“爵士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关卓凡说道,“我很是佩服。”

顿了顿,“我想,这一回,你一定不是绕道好望角吧?不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个月多一点儿,就从英国到了中国。”

“是的,”阿礼国说道,“我走的是地中海、红海的线路——”

顿一顿,“在亚历山大下船,乘火车到开罗,再由开罗乘火车到苏伊士,在苏伊士再次上船。”

“穿过苏伊士地峡?”

“是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关卓凡沉吟说道,“亚历山大至开罗的铁路,是一八五六年竣工的;开罗至苏伊士的铁路,是一八五八年竣工的——是吧?”

“是的,殿下,您真是非常渊博。”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关卓凡微笑说道,“爵士,你这一路过来,亚力山大的港口、火车站,开罗的火车站,苏伊士的港口、火车站,必定人喧马嘶,十分的热闹。”

阿礼国眼中,波光一闪,“是的,殿下,亚力山大、开罗、苏伊士,一路上,都是法国军队——”

顿一顿,用困惑的语气说道,“事实上,我也很想当面向您求证——您为什么不肯接受敝国政府的帮助呢?”

再一顿,“若按照我和亚特伍德爵士的计划,从欧洲和北非出发的法国陆军,至少还有一个月,才能够到达越南;可是,目下,法国人第一支来自本土的陆军部队,已经抵达了西贡了!”

从欧洲出发的法国海军,必须绕道好望角,但是,为尽快增援交趾支那总督府,部分法国陆军,却选择了一条捷径,即如阿礼国一般,先乘船至亚历山大港——这一段是地中海,然后弃船登陆,乘火车至开罗,再由开罗乘火车至苏伊士——这就到了红海了。

事先租赁好的商船,已等候在苏伊士,军队在苏伊士重新上船;护航的,则是从印度赶过来的军舰。

一句话,向埃及“借道”。

*

第二五一章 辅政王的蓄谋已久:我要打打苏伊士运河的主意

本来,中、法两国已经处于战争状态,“借道”埃及的法国军队,又不是去干别的,而是以中国为敌对目标,按照万国公法,埃及作为第三方,有保持中立的义务,是不可以允准这支法军过境的——事实上,通过上述方式过境的法军,亦不止“一支”,而是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

可是,自拿破仑一世开始,法国于埃及,便拥有强大的影响力,目下,又正是埃及有求于法国的时候,而中国于埃及,影响力可说为零,法国提出“借道”的时候,埃及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这个犹豫,主要是因为英国和土耳其,并不干中国的什么事儿,而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埃及总督伊斯梅尔还是同意了法国的要求。

法国“借道”,埃及为什么要看英国和土耳其的脸色呢?

其一,英、法在埃及,是一个竞争的态势,而法国“借”的“道”——亚历山大到开罗、开罗到苏伊士的铁路,都是英国人修的,并由英国人经营管理。

其二,彼时,名义上,埃及还在奥斯曼土耳其的治下,但离心倾向十分严重,数十年来,一直想方设法独立,这种情形下,外国军队大规模过境埃及,对土耳其来说,其于埃及之“主权”,可算是受到了“严重干涉”,因此,不能不“表示关切”。

在埃及问题上,英国和奥斯曼土耳其的利益,有着相当程度的交集——法国以支持埃及独立为饵,取得和扩大在埃及的影响力,英国便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土耳其恐惧埃及独立的心理,英、土联手,共同抑制法国在埃及的势力的扩展。

阿礼国口中的“敝国政府的帮助”,以及“我和亚特伍德爵士的计划”,乃由此而来——

双管齐下:

第一步,中国政府向埃及政府提出“违反中立”的抗议。

第二步,英国游说土耳其出面,向法国提出“侵犯主权”的抗议。

英国铁路公司即以此二端为由,以英国不宜介入法、中、土、埃之纠纷为藉口,婉拒为法军提供服务。

如是,法国人就还得去兜大圈子,绕道好望角了。

没想到,出口“婉拒”的,是关卓凡。

关卓凡的回复,大致两条,其一,“好意心领”;其二,“由他去吧”。

第一步就走不出去,“帮助”、“计划”什么的,只索罢了。

阿礼国和亚特伍德两个,自然不免郁闷,同时也奇怪,辅政王殿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本来,这一着,确实是可以起到打乱、迟滞法军部署的作用啊!

“两位爵士以及贵国政府的盛情可感!”关卓凡说道,“在此,我再次表示谢意!”

说罢,微微颔首。

阿礼国赶紧俯身回礼,动作的幅度比关卓凡大的多了,“不敢当!到底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贵方的好意,”关卓凡说道,“我之所以只能心领,是因为——”

沉吟了一下,“关于士气,中国古代的军事家,有这样一句名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目下,我的部队,皆已部署到位,士气亦正旺盛,这个仗,不打则已,打的话,还是快些的好,不然,时间拖得太长了,锐气消磨,反为不美。”

阿礼国轻轻的“哦”了一声,迟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另外,”关卓凡说道,“早一天开打,早一天结束,我也可以少花些军费——不然,干坐在那儿,天天往水里扔银子,可是有些受不了——每天几万银子呢!”

阿礼国一笑,“这倒也是。”

“此其一,其二嘛——”

还有其二?

顿了顿,关卓凡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如果埃及人不介入中、法之争的话,仗打完了,我拿什么理由,去‘介入’他的苏伊士运河呢?”

阿礼国目光霍的一跳,“苏伊士运河?”

“是啊!”关卓凡说道,“苏伊士运河!”

顿一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伊士运河是一八五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动工的,迄今,已经……嗯,快九年了!我想,运河的主体工程,应该已经接近完工了吧?”

阿礼国想不到,辅政王殿下居然连苏伊士运河哪一天动工都晓得、都记得,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蓄谋已久!

问题是,辅政王殿下所谋者,到底是什么呢?

“介入”?如何“介入”呢?

“是的,”阿礼国目光闪烁,看的出来,正在急速的转着念头,说出口来的话,却是慢吞吞的,“估计,再过一年左右,就可以正式通航了。”

“那就是整整十年了!”关卓凡微笑说道,“这个,嗯,‘十年辛苦不寻常’!”

顿一顿,“不过,非常值得——从此以后,法国人就控制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一条航道——世界的格局,甚至可能因此发生变化!就再辛苦些,也是值得的嘛!”

开凿及管理苏伊士运河的“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埃及有限公司”,为法国发起和控股,英国呢,一块钱股票也没有。

阿礼国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起来,他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微微透一口气,尽力使情绪平静下来,说道:“殿下见召,想来,就是为了苏伊士运河的事情?”

“是的,”关卓凡说道,“我之所以请爵士‘即过广州一叙’,就是为了此事。”

阿礼国又抿了一下嘴唇,“那,殿下有何吩咐,就请见示。”

“‘吩咐’不敢当,不过,”关卓凡盯着阿礼国的眼睛,“有一点,我一定要先向爵士确认的——贵国政府,对于苏伊士运河,到底是如何取态呢?”

阿礼国的目光,闪烁的更加厉害了。

苏伊士运河之前世今生,是一出跨越数千年的波澜壮阔的大戏,而英国人在其中的辗转纠结,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概括言之的。

凿通苏伊士地峡、连接地中海和红海的想法和尝试,由来已久,出乎许多人的想象,远在三千七百五十五年前——以本时空目下时间点一八六八年为坐标——即公元前一八八七年,相关的努力,便已获得了成功。

公元前一八八七年,埃及第十二王朝法老西索斯特里斯首开著名的“法老运河”,北起与地中海相连的曼济莱湖,经尼罗河支流贝鲁济河而南,至布勃斯特折而向东,穿多美拉河谷,至提哈乌,流进与红海相连的苦湖。

地中海和红海,就这样被连接了起来。

“法老运河”长一百五十公里,宽六十米,深两米半,工程的浩大,实不在金字塔之下,对于地中海、红海之间的贸易往来、人员交流之意义,更非金字塔可比。

不晓得过了多少年,因泥沙沉积和苦湖脱离红海,“法老运河”淤塞。

公元前六一零年,埃及第二十六王朝法老尼科二世疏浚“法老运河”,连接起贝鲁济河和苦湖,但未能连接起苦湖和红海。

恢复地中海和红海连通的努力失败了。

公元前五一零年,埃及在波斯治下,那位号称“王中之王、诸国之王”的大流士一世,重新疏通苦湖上游水道,并以数条小运河把苦湖和红海连接起来,尼罗河涨水时,船只可以往来地中海和红海。

地中海和红海,勉强恢复连通,不过,较西索斯特里斯时代的盛景,究竟还是要逊色一筹的。

公元前二八五年,托勒密王朝国王托勒密二世开“托勒密河道”,连接苦湖和红海,运河在库利斯马附近入红海,西索斯特里斯时代的盛景,大致恢复。

通航二百四十年后,至公元前四十五年,“托勒密河道”淤塞废弃。

公元九十八年,罗马皇帝图拉真开凿了一条新河道,起自巴布里尤——即开罗,止于阿拔萨,与通往苦湖的古河道衔接。

到了拜占庭时期的公元四百年,“图拉真河道”淤塞,无法通航。

公元六四二年,阿拉伯帝国大将阿慕尔?伊本?阿绥重疏“图拉真河道”,起符斯塔特——即开罗,迄古勒祖姆——即苏伊士。

公元七六七年,阿拔斯王朝哈里发艾布?加法尔?曼苏尔为封锁反对他的麦加、麦地那人,下令填平运河下游。

自此,“法老运河”彻底废弃。

“法老运河”废弃后,东西方贸易的路线,就变成了“水陆联运”——走地中海水路至亚历山大,接埃及陆路至古勒祖姆——即苏伊士,再经红海、印度洋水路至印度。

大致同是次阿礼国回任以及法国陆军进军路线相仿佛。

十三世纪,威尼斯共和国利用十字军远征东方的便利,另辟一条商路:从威尼斯越地中海至大马士革,再经叙利亚、波斯陆路到印度。

公元一四五三年,奥斯曼土耳其攻占君士坦丁堡,上述两条路线中的陆路部分,皆被切断。

公元一四九八年,葡萄牙水手瓦斯科?达?伽马从大西洋沿非洲西海岸南行,开辟了绕好望角进入印度洋、太平洋的新航道。

这条航道迅速成为欧洲各国东向的主航道,数百年间,没有人再去想着恢复“法老运河”了。

直到拿破仑一世占领埃及。

*

第二五二章 破·局

事实上,彼时的法国督政府,之所以做出了攻略埃及的决定,就是接受了拿将军的建议,凿通苏伊士地峡,连接地中海和红海,打开东向的新通路。

英、法两国在全球范围展开竞争,因为海上力量不如英国,在亚洲、印度洋地区的竞争中,法国较英国处于劣势,不过,法国也有法国的优势——在地中海东部势力强大。

因此,拿破仑开出如下脑洞:

法国若能进占埃及,开凿苏伊士运河,连通地中海和红海,英国对好望角航线的控制,便无用武之地,法军由地中海而红海,由红海而印度洋,将一路坦途,到时候,法兰西帝国的兵锋,将直指印度,法、英两国在亚洲、印度洋地区的竞争中,法国的战略态势,将得到根本性的改善,法兰西彻底击溃英吉利,为期不远矣!

这确是一个伟大的战略构想,外交部长塔列兰看到拿破仑的计划书,不禁拍案叫绝,立即转致督政府,并补充说道:

“法国如能在埃及树立政权,将使欧洲商业顿时改观。因为英国之所以能雄视欧洲,全靠印度为基础;而法国如能控制埃及,将对英国在印度的霸业施以打击。”

又,“一旦苏伊士运河凿通后,将使好望角航线废弃,正像十六世纪时好望角航道开通,使热那亚和威尼斯等地中海城市受到致命打击一样。只要法国成为开罗和苏伊士的主人,则好望角的控制权属于何国,实无关紧要。”

于是,在塔列兰的一力支持下,拿破仑率军远征埃及。

一七九八年,拿破仑占领埃及;局势略定,便立即着手开凿运河的前期工作。

他亲自带着一批军官、工程师自苏伊士北上,寻觅“法老运河”之遗迹,进行勘察测量。

然而,勘测的结果,却叫人大跌眼镜:

红海的水位比地中海的水位高近十米!

这意味着:运河凿通后,尼罗河三角洲将被红海海水淹没,成为一片沼泽。

原计划中,苏伊士运河是一条无船闸运河,现在,只好将无船闸运河改为有船闸运河了。

有船闸运河的工程量,自然在无船闸运河之上,而苏伊士运河即便是一条无船闸运河,其工程量也是异常庞大的,现在,摇身一变为有船闸运河,这个,呃——

工程量大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技术难度,有船闸运河更远在无船闸运河之上,这个,呃——

拿破仑有些懵逼了。

可是,不对呀!

“法老运河”,几千年屡兴屡废,一直是无船闸运河呀!

怎么,距公元七六七年,阿拔斯王朝哈里发艾布?加法尔?曼苏尔下令填平运河下游,彻底废弃“法老运河”,不过一千年多一点儿,红海、地中海的相对水位,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咋回事儿涅?

事实上,红海、地中海的水位,基本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较之一千年前,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红海的水位比地中海水位高近十米”,根本就是负责勘测的工程师勒佩尔犯的一个低级而致命的错误。

加上不久之后,法国国内政局风云突变,拿破仑忙于回国夺权,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计划,就此被搁置起来了。

不过,搁置是暂时的,法国人对苏伊士运河,那是执念不改。

一八三三年,法国教团“圣西门会”,借传教之名,在埃及暗地从事开凿运河的调查工作。

一八四六年,“圣西门会”邀请法、英、德等国的工程师,组成“苏伊士运河研究会”,讨论开凿运河的财政和技术问题。

一八四七年,“苏伊士运河研究会”派出法国地形学专家布尔达罗和埃及工程师里南,经实地测量,得出地中海和红海水位相差无几的结论。

勒佩尔的“成论”,被推翻了。

至此,理论上,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技术障碍,被扫除了。

法国人很忙,英国人也没有闲着——约翰牛的鼻子很灵,风雨欲来的土腥味儿,他们是早就嗅到了的。

对于苏伊士运河,英国人的心态,是异常纠葛和矛盾的。

理智上,他们承认,打通苏伊士地峡之后,新航线远较好望角航线便捷,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新航线开通之后,英国对旧航线的控制和投入将变得没有意义。

英国轮船公司的老板们,尤其反对开凿苏伊士运河,他们在好望角航线沿岸已经建立了许多港口设施,一旦苏伊士运河通航,这些设施将被废弃,那个损失,不是“肉痛”二字可以形容的。

在国家层面,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苏伊士运河不在英国的控制之中。

拿破仑和塔列兰想的到的,英国人也想的到。

可是,在修建苏伊士运河一事上,法国人早着先鞭,已经得了“势”,英国就算改弦更张,也是赶不及的了;而英国也不能在埃及明刀明枪的同法国大打出手——法国在北非和东地中海的势力,要大过英国。

没法子,人家有地利。

于是,英国人另辟蹊径,游说埃及,修建从一条亚历山大经开罗至苏伊士的铁路,以此连通地中海和红海。

这就是这一次阿礼国和法国陆军乘用的那两条铁路——两条铁路首尾相连,说是“一条”,亦无不可。

英国人的算盘是:最理想的是,这条铁路可以取代苏伊士运河,大伙儿以后都不再提开凿运河的事儿了;万一种种努力之后,还是挡不住运河的开凿,那么,这条英国人控制的铁路,可以拿来降低法国人控制的运河的收益,“对冲”法国人控制苏伊士运河对英国造成的损失和风险。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铁路修是修起来了,可以,无论如何,取代不了运河。

运量如何,且不去说它,单说这个麻烦劲儿——到了亚历山大,从船上下客、卸货,然后把人、货折腾上火车,到了苏伊士,再次下客、卸货,然后,再次把人、货折腾上船,较之安坐船上,一口气儿开了过来,如何好比呢?

法国那边儿,蓄势苏伊士运河数十年,倒叫英国人抢先修了条铁路出来,颇受刺激,于是,赶紧加快动作。

苏伊士运河的真正破局,在一个叫做费迪南?莱塞普斯的人身上。

此公生于凡尔赛,其父马蒂厄?莱塞普斯曾随拿破仑入侵埃及,法军撤离后任驻埃及领事,后又支持穆罕默德?阿里夺权,因而深受这位埃及总督的信任。

费迪南?莱塞普斯子承父业,一八三二年出任驻埃及副领事,一八四五年晋升为领事,由于其父的关系,穆罕默德?阿里对费迪南?莱塞普斯一向青眼有加;而另一位也将子承父业的官二代——穆罕默德?阿里之子赛义德,更是在少年时期,就同费迪南?莱塞普斯过从甚密,后者于前者,算是亦师亦友。

这种密切的私人关系,成为苏伊士运河破局之关键。

早在一八三三年,莱塞普斯偶然读到当年拿破仑、勒佩尔等关于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报告,深为所动,从此,潜心研究苏伊士运河问题,并同有关方面,特别是“圣西门会”建立了联系。

一八五二年,已经退出外交界、成为投机商人的莱塞普斯,拟了个开凿苏伊士运河计划,上呈给穆罕默德?阿里的继任者阿拔斯,未被采纳——不同于前任的亲法,阿拔斯相对亲英,亚力山大经开罗至苏伊士的铁路,就是经他的批准修建起来的。

莱塞普斯又跑去将计划上呈给埃及的宗主国土耳其,这更加是与虎谋皮了——埃及一门心思想着独立,土耳其岂会乐意埃及境内出现如此重要的一条国际水道?莱塞普斯理所当然的碰了钉子。

一八五四年,赛义德“隔代”子承父业,出任埃及总督。

收到消息,莱塞普斯赶紧赶赴埃及,向赛义德抛出运河计划,并描绘了一幅美好前景:

第一,运河凿成,将给埃及政府带来巨大收益!

第二,埃及的国际地位,将一飞冲天,所有的西方国家,都要来巴结埃及,则埃及以泰西各国为恃,摆脱土耳其独立,指日可待!

第三,您个人也将获得巨大的收益——除了丰厚的分红,您的英名,将永垂青史!

赛义德热血彭拜,加上自幼对“老师”的不可移替的信任,于是断然拍板:

好,开凿苏伊士运河!

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埃及政府和莱塞普斯签订了“关于修建并使用沟通地中海和红海的苏伊士运河及其附属建筑物”的租让合同,决定成立“国际苏伊士运河公司”,资本为两亿法郎。

合同规定,“国际苏伊士运河公司”对“苏伊士运河及其附属建筑物”的租期,为九十九年。

苏伊士运河的修建,纷攘数十年,终于“破局”了。

合同公布后,莱塞普斯回到法国,宣称他“为法国争得了一次伟大的国际性的政治胜利”;法国舆论欢欣鼓舞,政府颁授莱塞普斯荣誉军团勋章,皇帝陛下接见了莱塞普斯,亲口对他说:“你可以依靠我的支持和保护。”

英国人气的打跌,国内舆论普遍认为,运河计划是法国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它将使法国在埃及拥有强大的力量,法兰西帝国将由此控制一条世界通道,进而打击大英帝国在印度的利益,非想法子打消了它不可!

可是,彼时,英、法正联手对俄国进行克里米亚战争,对运河计划,英国不便正式提出反对,便以英、法“亲善”为名,与法国政府商定:运河计划纯属莱塞普斯的私人事业,英、法双方都不应反对或支持。

与此同时,英国暗中鼓动土耳其,拒绝批准埃及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计划。

英国驻土耳其大使奉命提醒土耳其政府:法国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根本目的,是使埃及脱离土耳其,并把运河变为一道防线,以便在埃及东部建立殖民地,进而占领整个埃及。

土耳其政府在英国的策动下,一面警告赛义德以后切莫“再谈沟通两海运河之事”;一面提出,若要土耳其政府同意开凿运河,它必须先获得国际保证,不使埃及脱离奥斯曼帝国,同时,帝国军队要在苏伊士港建立军事据点。

然而,英国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招弄巧反拙,赛义德由此更加相信莱塞普斯的话了:

开凿运河,确实可以使埃及脱离土耳其而独立呀!

另一方面,彼时的土耳其,只对埃及拥有名义上的“主权”,并没有真正的“治权”,影响力其实是很有限的。

于是,赛义德和莱塞普斯两个,非但没有退缩,更加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在莱塞普斯组织的一个国际委员会对运河计划技术问题进行研究之后,一八五六年一月五日,赛义德和莱塞普斯又签订了一项新的运河租让合同,对一八五四年租让合同作了确认和补充,扩大了运河公司的特权范围。

根据新合同有关条款,赛义德发布劳工法令,规定,埃及实行劳工征集制,按照运河公司的要求和运河工程的需要提供工人。

专为某一项工程,出台一项法令,规定全国在役人口,都要为该工程服务,莫说近现代独一无二,就是考诸于史,也是很少见的。

一八五八年十二月,“国际苏伊士运河公司”易名“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埃及有限公司”,并正式成立。

多方面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莱塞普斯不待土耳其的批准,也不顾英国的反对,一八五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宣布苏伊土运河正式在塞得港破土动工。

运河动工的第二天,法、意对奥战争爆发,法国怕得罪英国,招致英国干涉它在欧洲的行动,没有公开支持运河工程;英国便趁机联手土耳其,压迫赛义德停止运河工程,并于当年六月把军舰开抵亚历山大港,以示威胁。

赛义德在莱塞普斯的建议下,召集驻埃及十六国领事会议,“商议停止运河工程”。

事实上,这个会议的目的,并非真为了“停止运河工程”,而是营造英、土以势压人的国际舆论,“反杀”英、土。

这一招颇为有效,在“十六国领事会议”的大背景下,英国军舰无法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运河工程并没有真正的停止下来。

同年七月,法、意对奥战争结束,法、意取胜,拿破仑三世挟胜利之威,公开支持运河工程,并呼吁所有友好国家都支持运河工程。

形势比人强,英国人只好灰溜溜的将军舰悄悄的开回了马耳他基地;土耳其政府形单影只,不敢单挑法国,台面上,自然不会批准运河计划,可是,也不再对运河工程进行实质性的干涉了。

至此,苏伊士运河工程,全面展开。

*

第二五三章 介·入

对关卓凡的“贵国政府,于苏伊士运河,到底如何取态”的问题,阿礼国真是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因为,英国对于苏伊士运河,纠结依旧,迄今为止,还没弄出一个靠谱的章程来。

苏伊士运河竣工在即,通航在望,英国人再如何千不情、万不愿,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如艾布?加法尔?曼苏尔那样将“法老运河”填平,可能性已为零了。

那么,接下来,是明里暗里,继续替苏伊士运河找麻烦呢?还是改弦更张,想法子去分一杯羹呢?

土耳其已经偃旗息鼓,替苏伊士运河找麻烦,单靠英国一家,没有多少可措手之处,而且——也是更重要的,英国人深知,苏伊士一旦通航,必成为欧洲国家东向之首选乃至唯一航线,自己继续找苏伊士运河的碴儿,可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非但徒劳无功,还会吃不着羊肉惹一身的骚。

非但“友邦”,就是自家人,也会纷纷转向苏伊士运河的,包括那些曾经叫苦连天的轮船公司老板——而且,他们恐怕是转向转的最快的一拨儿。

好望角航线都没人用了,试问哪个傻瓜,还继续守在那边儿啊!

形势比人强啊!

唉!还是改弦更张,想法子去分一杯羹吧!

经济上的收益,固然令人垂涎,不过,小钱钱多一点儿、少一点儿,尚在其次,关键是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这个控制权,如果始终百分百掌握在法国佬手里,俺们英国人真是如芒在背,觉都睡不踏实啊!

怎么才能睡个好觉涅?

如果能够挤进“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董事会里头——哪怕只占他两、三个董事席位,这个觉,大致就可以睡踏实了。

可是,已经吞下去的肥肉,法国人如何肯吐了出来?

哪怕只是一小块?

除非,英、法两国,为了苏伊士运河,在埃及打上一架。

可是——

唉,英、法的“邦谊”姑且不论,单说这个胜败之数——如前文所述,法国在北非和东地中海的势力,过于英国,这一仗,咱没有取胜的把握呀!

所以,咳咳,纠结啊!

阿礼国一边儿纠结,一边儿转着念头:辅政王殿下说的“介入”云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埃及许法军过境,确实是埃及理亏,可是,中国怎么可能单靠这一点,就“介入”苏伊士运河呢?

中、埃天长地远,中国对埃及毫无影响力,而埃及又在法国羽翼之下,对于关乎国运的苏伊士运河——既关乎埃及国运,也关乎法国国运——埃及也好,法国也好,怎么可能允许中国染指呢?

当然,中国、法国正准备开片,可是,即便中国完胜,法国也只会退出印度支那,再怎么扯也扯不到埃及去啊?

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阿礼国认为,对于辅政王殿下这种逆天般的存在,支吾其词,并无意义,反显得自己诚意不足,还是实话实说吧!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殿下明鉴,初初的时候,敝国确实是不乐见苏伊士运河之成事的,原因呢,有二——”

顿一顿,“第一,苏伊士运河通航之后,好望角航线等同作废,敝国的损失,实在太大了!”

再一顿,“第二,法国通过苏伊士运河,一出红海,即进入印度洋,则印度即在法国威胁之下,这——敝国实在难以接受!”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敝国不是没想过些法子去将这条苏伊士运河打消掉,可是——打不消、拦不住啊!目下,拿贵国的俗语来说,这个苏伊士运河,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唉!”

“是啊!”关卓凡微笑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揶揄,“爵士下一次回国述职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使用苏伊士航线了——再不必在苏伊士、开罗、亚历山大之间辗转,又火车、又轮船,倒腾来、倒腾去的麻烦了!”

阿礼国苦笑,“是啊,是啊!嘿嘿,嘿嘿!”

顿一顿,“形势比人强啊!既如此,为今之计,上上之策,自然是想方设法,使法国人不得专擅苏伊士运河之运营——”

“分一杯羹?”

“呃……是。”

“冒昧的问一句,”关卓凡说道,“这杯羹,怎么个分法儿,贵国可是已经胸有成竹了吗?”

“呃……不敢欺瞒殿下,”阿礼国神色尴尬,“所谓‘分一杯羹’,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到底如何措手,敝国尚无头绪。”

“嗯,既如此,我这儿,倒是有一点儿头绪。”

“啊?”阿礼国一怔,眼睛随即睁大了,“那……请殿下赐教!”

“爵士,你还记得,前年——即一八六六年,埃及政府‘仲裁借款’一事吗?”

“‘仲裁借款’?啊,记得,记得。”

所谓“仲裁”,是指拿破仑三世对埃及政府和“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之间的“合同纠纷”做出的“仲裁”——根据“仲裁”结果,埃及收回部分运河权益,同时,给予“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相应的“补偿”。

这个“补偿”,对于埃及政府来说,是一笔庞然钜数,埃及自个儿无论如何是拿不出这笔钱的,只好去借洋债,这就是所谓“仲裁借款”了。

埃及政府和“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之间的“合同纠纷”,主要集中于三点:一,劳工法令;二,淡水渠;三,运河的“附属土地”。

运河动工之初,莱塞普斯和赛义德两个,对工程的进度,非常乐观,以为“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何况,俺们字面上的用工条件,看上去很美呢:

公司在苏伊士地峡为劳工建立了村庄,每个村庄都修了清真寺,保证礼拜方便;工地上饮水充足;工资优厚,计件付给,每天约六到八个皮亚斯,多干多得;严禁欧洲工头虐待工人,等等、等等。

因此,为不影响埃及的农业生产,暂不执行劳工法令,强征劳工,而是采用自由招聘的用工制度。

可是,农业社会,农忙时分,不上点儿特别的手段,农民怎么可能自动跑到工地上来?

很快,现实就打了莱塞普斯和赛义德的脸:

开工那天,仅到位劳工一百人;第二年年底,整个苏伊士运河工地上,所有劳工拢在一起,也不过一千七百人。

这点子人手,相对于工程之钜,杯水车薪,塞牙缝儿都不够。

工程进展之缓慢,也就可以想见了。

原计划,苏伊士运河六年竣工,这样子搞法,莫说六年了,六十年也竣不了工!

莱塞普斯急了,除了本人直接向赛义德进言,要求埃及政府执行劳工法令外,还通过拿破仑三世,向赛义德施加压力。

法国政府致书赛义德:“您要想维护自己的声誉和财政地位,就须加快运河工程的进行,尽早让地中海水和尼罗河水流入提姆萨赫湖。”

赛义德自个儿也着急,若因未履行合同中关于劳工法令的条款,致使运河计划失败,则不但自己的股票和分红打水漂,别的股东,也会向他索赔的。

于是,埃及政府下令,自一八六一年八月起,正式执行劳工法令,强征劳工。

当月便征调七千九百二十九人,次月增至一万零一十三人,到了十二月,增至一万四千六百七十九人。

第二年,即一八六二年,每月征调两万至两万两千人,一月一轮换。

自此,每月都有六万左右的埃及民夫,劳作和往返于苏伊士运河工地。

每月六万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一八六二年的埃及,全国总人口四百八十八万人,其中,僧侣、商人、贝都因人和妇孺不服徭役,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服徭役者仅占总人口百分之四十,即苏伊士运河所需劳工,要从不足两百万人中征调。

也就是说,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超过三分之一的埃及徭役人口,便被这个苏伊士运河工程“轮”了一遍。

而且,因为开凿运河是重体力劳动,所征劳工,必须大部分是青壮年。

埃及的农业以及其他行业的正常生产,受到了多大程度的影响,也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后来,当劳工实在难以摊派时,莱塞普斯竟向赛义德提出了一个无比奇葩的建议:裁减军队。

赛义德却并不以为奇葩,他想,咦,如此一来,既可保证劳工人数,又可减少军费开支,妙啊!

下属小心翼翼的说:军队少了,外敌入侵,如之奈何?

赛义德不耐烦的说:怕什么?俺有法兰西帝国的保护!

于是,接二连三的下令,军队提前复员。

于是,士兵一脱下军装,便被整队整队的遣往运河工地。

赛义德统治初期,埃及军队为四万人,之后,减到三万人,最后,减到了只剩下一万人了。

对于莱塞普斯来说,既然执行了劳工法令,那么,开工初期许诺的那些“优厚条件”,就恕俺不兑现了啦!

苏伊士运河工程,劳工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

首先是饮水极其缺乏。

苏伊士地峡是一片浩瀚的沙漠,气候炎热,常年无雨,工程如欲顺利进行,必须保证淡水的供应。

公司起初用汽船从亚历山大运淡水到塞得港,刚开工的时候,劳工人数较少,免敷所需;劳工法令正式执行后,劳工人数迅速增加,单靠汽船运输,淡水就不够用了;而随着运河往南开凿,深入内陆,汽船运输淡水,就不是“够不够用”的问题,而是“够不够的着”的问题了。

于是,只好从星星点点分散在沙漠里的深井中汲水,再用骆驼运到工地上去。

相对于每月六万的劳工人数,这点儿水,根本不敷所需。

公司虽然进口了三台海水淡化机,但经常损坏——就是不损坏,也不足以解决劳工的饮水问题。

本来,正确的做法,是先挖淡水渠,再开凿运河,然而,运河已经动工很久了,淡水渠问题仍被忽视。

于是,渴死的劳工,像割麦子似的,一个个、一片片的倒在了工地上。

其次,公司供给劳工的伙食,既差且少,一份饭不够一个小孩子吃的,想要吃饱,只能向牵着毛驴的贝都因人另买食物充饥,可是,哪儿有多余的钱买吃的呢?

劳工的工资极其低下,一个月完成公司规定的劳动定额才得五十至七十个皮亚斯,每天合两个皮亚斯左右,根本不是公司招工告示上所说的六到八个皮亚斯。

童工的工资就更低了,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

就是这点微薄的工资,也不是直接发到劳工手里,而是交给工头,任凭他们从中尅扣。公司拖欠劳工的工资是常有的事,至一八六四年下半年劳工法令废除之时,拖欠工资总计已达四百五十万法郎。

苏伊士工地上的劳工,大多数一直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中。

居住条件也非常恶劣:工地上为数不多的木板房和帐篷为大小工头和外国劳工占据,埃及本地劳工,基本上风餐露宿。

地中海的热风吹过,夹杂着死尸的腥臭,蚊蝇成群。

再次,劳动条件极其恶劣,劳动量却极大。

运河开工初期,虽也进口了一些机器,可为数极少,开凿运河,主要还是依靠人力,劳工用笨重的锹、镐掘土,用简陋的筐子运送。公司规定了苛刻的劳动定额,白天完不成,晚上接着干,连***的斋月也不例外。

完不成定额,拿不到工资。

在如此恶劣的情形下,劳工一个个的病倒了,支气管炎、肝炎、肺病、红眼病、赤痢等极为普遍。

威胁最大的莫过于瘟疫。

十八、十九世纪的埃及,本就是一个瘟疫多发的地区,而苏伊士运河工地的环境恶劣,劳工密集,瘟疫尤为流行。

伤寒、斑疹伤寒、天花、霍乱、回归热,每隔一年就袭击一次,其威胁一次比一次更甚。

一八六二年四月,阿泰拜?吉斯尔六号工地上出现伤寒,许多劳工猝然死去,不少本地和外国医生,也被夺去了生命。

一八六三年,伤寒、斑疹伤寒同时席卷运河工地。

一八六四年,天花袭临。

一八六五年初夏,运河工地霍乱肆虐,以至连送病人去急救站的人都找不到,也无人去处置死者。

劳工自然不甘心将命白白送在沙漠里,经常怠工、逃跑。

公司规定:凡怠工、逃跑者,扣发工资,怠工一次,扣发一天工资的三分之一,逃跑抓回一次,扣发半月工资,然而,劳工还是照跑不误,有的人到工地没几天就跑掉了,有的工地,一半以上的劳工都跑掉了。

一八六二年一月开始,赛义德指令每个地区派一名警官负责押送劳工去工地,并建立警备队,维持工地秩序,大肆拘捕逃跑者,将其投入监狱。

可是,还是也解决不了问题。

逃跑的劳工,愈来愈多,劳动效率,愈来愈低下。

埃及政府和运河公司,都觉得劳工法令无以为继了。

一八六三年,埃及政局发生变化,赛义德下台,伊斯梅尔继任埃及总督。

以此为契机,埃及政府和运河公司展开谈判。

在幻想埃及将借苏伊士运河摆脱土耳其独立一事上面,伊斯梅尔和赛义德,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曾对莱塞普斯说过:“如果我不比你更渴望开凿运河,则我之任埃及总督,将毫无意义。”

不过,伊斯梅尔觉得,运河租让合同中的某些条款,对埃及来说,未免太过苛刻了;同时,彼时美国内战正打的热闹,棉价飞涨,埃及种植棉花有利可图,需要保持一定的土地和人力,因此,伊斯梅尔试图对运河租让合同的相关条款进行修正。

好吧,那就谈吧。

一八六三年三月,伊斯梅尔提出:埃及政府承担自开罗至多美拉河谷的一段淡水渠的挖掘工作,并把这段水渠和运河公司已经挖成的自多美拉河谷至运河地区的水渠连接起来;运河公司则放弃淡水渠两侧的土地。

前文说过,淡水渠是制约工程推进的重大瓶颈,埃及政府此举,将有利于加快工程进度,运河公司同意了。

伊斯梅尔再接再厉,三个月后,再向运河公司提交一份照会,要求把埃及劳工人数由每月两万人减到六千人;增加劳工工资;取消运河公司对淡水渠的所有权。

作为回报,埃及政府除保证完成淡水渠的挖掘任务外,将赔偿运河公司为挖掘自多美拉河谷至运河地区那段水渠所花的费用。

“劳工人数由每月两万人减到六千人”,等于变相废除劳工法令,运河公司方面,虽然也觉得劳工法令之下,劳工的效率太低了,两万人比不上一万人,可是,减到六千,幅度还是太大了。

至于“增加劳工工资”——哼哼!

还有,放弃“对淡水渠的所有权”?——哼哼哼!

事实上,埃及政府的要求,运河公司并不是一定不能接受,关键是“回报”——仅仅“赔偿运河公司为挖掘自多美拉河谷至运河地区那段水渠所花的费用”,是远远不够滴。

于是,谈判卡住了。

伊斯梅尔无奈,恳请法皇拿破仑三世出面“仲裁”。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运河公司由法国人掌控,你和运河公司打官司,居然请法国皇帝来“仲裁”?

只能说,彼时,拿破仑三世各种光环加身,伊斯梅尔这种“小地方”的领导人,对皇帝陛下,还是十分迷信的。

一八六四年三月,拿破仑三世组成“调解委员会”,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调查”,作出如下仲裁:

废除劳工法令,埃及政府向运河公司赔偿四千二百五十万法郎——扣除公司拖欠埃及劳工的工资四百五十万法郎,实际应赔偿三千八百万法郎。

运河公司放弃淡水渠的所有权,保留使用权,埃及政府赔偿一千六百万法郎,并保证完成淡水渠的挖掘工程;

运河公司保留运河工程所需的二万三千公顷土地,放弃多余的六万公顷土地,埃及政府赔偿三千万法郎。

三项赔款总计为八千四百万法郎。

这一“仲裁”自然是偏袒运河公司的,可是,伊斯梅尔作茧自缚,不能不表示同意;不过,好歹劳工法令是废除了,淡水渠的“所有权”也争了回来,另外,还收回了六万多公顷的土地——也算过得去了。

一八六六年初,谈判双方达成最终协议,除拿破仑三世“仲裁”相关内容之外,还加上了一条,埃及以一千万法郎的高价,赎回运河公司以一百七十万法郎购得的一块私人河谷地产。

该河谷战略位置重要,伊斯梅尔担心法国在该处建立军事基地,危及埃及主权。

算一算,埃及拢共要赔给运河公司九千四百万法郎。

协议是签了,可是,这笔天文数字的赔款,打那儿来呢?

别忘了,埃及的总人口,还不到五百万啊!

只好“借洋债”了。

*

第二五四章 咳咳,俺就是传说中的幕后大老板了

伊斯梅尔先找的法国银行。

对方说,非常乐意效劳,不过,请问,您拿什么做抵押呢?

抵押?

是啊,抵押。

呃……

彼时,埃及全境,扒拉来、扒拉去,真正值钱的资产,只有两件:一是亚历山大经开罗至苏伊士的铁路,一是工程尚在进行中的苏伊士运河。

铁路不必说了,修这条铁路,本就是向英国人借的钱,该押给英国人的,早就押给了英国人了。

苏伊士运河呢?

银行开出的“抵押物”,摆在头一位的,是开罗经多美拉河谷至运河地区的淡水渠的“所有权”,就是之前伊斯梅尔辛辛苦苦的从运河公司谈回来的那条淡水渠——当然,运河公司保留“使用权”。

苏伊士地峡是一片沙漠,干旱无雨,这条淡水渠,为整个运河区供应饮用水,施工期间也好,工程结束之后也好,都是运河区的命脉,捏住了这条淡水渠,就等于捏住了整条苏伊士运河。

可是——

靠,我如果将包括淡水渠“所有权”在内的“相关权益”押给法国人,那前头的一大轮谈判,为的什么?签那个“仲裁协议”,又为的什么?这不是兜了一大圈儿,白忙乎一通,又回到了原起点了吗?

还平白无故的背上了一大笔的利息!

伊斯梅尔忍着气,说:“您看啊,苏伊士运河开通之后,船来船往的,俺们埃及,就有了一大块稳定的收入,还本付息,是不成问题的……”

“总督阁下,敝行没有怀疑贵国的还款能力呀?敝行说的是‘抵押’——还款能力归还款能力,抵押归抵押,这是两码事儿呀!”

你妹的……

“要不然,总督阁下,您看,埃及的海关……”

这就更离谱了——

老子还不是你们的殖民地呢!你就要打我的海关的主意?

谈不下去了。

伊斯梅尔很怀疑法国政府在后头搞鬼,但事实上,这一回,还真不关法国政府什么事儿,银行在商言商,这样大的一笔贷款,没有说不要抵押的,尤其是埃及这样弱小的一个国家,银行怀疑伊总督的还款能力,是很正常的。

法国银行的路子走不通,就试试英国银行的路子吧!

苏伊士运河一事上,英国和法国不是不对付吗?应该会乐意帮埃及的忙吧?

忙是乐意帮滴,不过,抵押也是要滴。

啊?

不过,放心,不要你们的淡水渠!

哦,这还好些……那你们要什么呢?

“嗯,这样吧,在塔拉塔这儿,我们租块地,就算抵押物了,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贵国还不了款,这块地,就算是敝行的了。”

塔拉塔在哪儿呢?

苏伊士运河穿越苏伊士地峡的过程中,由南而北,连接小苦湖、大苦湖、提姆萨赫湖和曼宰莱湖,提姆萨赫湖居中,在此,东西向的伊斯梅利亚运河同南北向的苏伊士运河相交,塔拉塔就在提姆萨赫湖的东岸。

就是说,这儿是苏伊士运河区的“十字路口”。

“呃,可以请教一下,这一块地,贵行拿来做什么用吗?”

“种棉花呀!总督阁下晓得的,敝国的纺织业,需要大量的棉花……”

种棉花?我看你们是要种军事基地吧!

这一回,英国银行后头,一定是有英国政府在搞鬼了!

我和法国人辛辛苦苦的谈判,除了淡水渠,就是要收回运河两岸的土地——

我左手从法国人那儿收了回来,右手又送给你们英国人?

我他娘的有病啊?

事实上,即便埃及乐意向英国人出租土地,十有八九,也会遭到法国人的强烈反对:俺们法国人辛辛苦苦的将苏伊士运河修了起来,还没正式通航呢,就叫英国人打进来一个楔子?

婶可忍叔不可忍啊!

中国人有句话咋说的?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又谈不下去了。

借不到钱,辛辛苦苦谈下来的新合同就得作废,非但如此,运河工程的进度,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别的不说,劳工法令到底还执不执行?开罗至多美拉河谷的淡水渠,还修不修?

正在彷徨无计,一家叫做“.摩根”的美国银行突然冒了出来,表示可以提供贷款,并无需任何抵押。

伊斯梅尔大喜过望:天上真可以掉馅饼的?

细看条款,摩根银行虽然不要抵押,可是,账期和利息就苛刻一些了。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没有抵押,风险增大,收益也就必须跟着增大。

一门生意,风险再高,但只要收益足够匹配,总会有人愿意去做的;可是,高风险、低收益的生意,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做了。

摩根银行很贴心,说,前两期的款子到期了,如果埃及实在还不上,经双方商定,可以展期;不过,从第三期开始,就得走正经的账期了。

就是说,摩根银行对埃及政府后续的还款能力,是有信心的——到时候,苏伊士运河就通航了,这个,.摩根的话说,“等于新建了一个造币厂嘛!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伊斯梅尔舒一口气,既然可以展期,那就好办了!

事实上,对第一、二期的款子,他也没有按时还上的信心,摩根银行的账期很紧,第一期款子到期的时候,苏伊士运河多半还没有通航;第二期款子到期的时候,苏伊士运河也多半是刚通航没多久,运河的收益,应该还有限。

不过,伊斯梅尔暗地里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退一万步,就算你不给我展期,又如何?

我就硬拖着好了!

美国距埃及,天长地远,你们美国佬,还能远涉重洋,过来咬我不成?

埃及可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地头啊!

于是,高高兴兴的签了合同,拿了钱。

此谓“仲裁借款”。

*

*

“实不相瞒,”关卓凡说道,“这个‘.摩根银行’,有花旗洋行的一点子股份。”

阿礼国的目光,霍的一跳。

这可是太意外了!

作为英国驻华公使,中、英之间,以及辅政王本人和英国政府之间的各种大小秘密交易,阿礼国都有分参与,一桩也没有落下,其中不少还是以他为主导、由他代表英国政府完成谈判的;这些秘密交易,凡涉及资金的,几乎都走花旗洋行旗下花旗银行的路子,因此,花旗洋行背后的大老板是哪个,对于阿礼国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而以阿礼国对关卓凡表述习惯的了解,这个“一点子”,绝不会是字面上的“一点子”,.摩根银行的股份,一定相当可观。

甚至——

嗯,嗯。

猜得不错,.摩根银行,占股百分之五十。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阿礼国不禁心跳加快,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了,可是——

可能吗?

埃及也罢了,法国的那道关,怎么过呢?

他定住神,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说道:“殿下如此坦诚……呃,对敝人如此信任,敝人深为感动,深感荣幸!”

花旗洋行背后的大老板是哪个,于阿礼国虽不是秘密,.摩根银行的关系,在此之前,他和英国政府,却都一无所知;而这种事情,同花旗洋行的真实背景一样,都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辅政王殿下坦然相告,确实“坦诚”,确实是对他的“信任”。

关卓凡微微一笑,“爵士既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中、英两国,又是紧密合作的盟友——我不对爵士‘坦诚’,又对谁‘坦诚’呢?我不‘信任’爵士,又‘信任’谁呢?”

阿礼国赶紧俯一俯身,“荣幸之至!殿下‘老朋友’之说,是对我最高的奖誉!”

坐直了身子,感叹着说道:“当初,.摩根银行不要抵押,向埃及政府贷出巨款,无论外交界,还是金融界,.摩根银行金融新锐,为揽生意,不顾风险,行事太过激切,万没想到——”

顿一顿,低沉着嗓子说道:“殿下之深谋远虑,我佩服之至!”

*

第二五五章 图穷·匕见

“也不敢说什么深谋远虑,”关卓凡说道,“一八六三年,埃及人就开始和法国人谈判运河的新合同了,这一谈就谈了三年,签约,是一八六六的事情,彼时,距运河竣工,我想,应该没有多久了,距中、法龃龉,终于不得不一战,大约也没有多久了——”

顿了顿,“所以,能提前做一点布置,就提前做一点布置吧!”

阿礼国微微一凛,说了一声:“是!”

心里想,.摩根银行贷款给埃及政府,虽然是一八六六年的事情,可是,这条苏伊士运河,你一定一早就盯上了,不然,不可能埃及政府和英国银行的谈判一卡住了,.摩根银行就冒了出来,伸手“截胡”。

这还不是“深谋远虑”?

阿礼国不由得暗自叹息:彼时,俺们英国人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一些!一张嘴就要塔拉塔这种战略要地,能不吓坏了埃及人吗?

就算埃及人捏着鼻子认了,法国人的那一关,也不好过呀!

其实,既然埃及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抵押,.摩根银行这样,索性大方些,不要什么抵押了,银行的风险,归政府承担——政府可以向银行提供担保嘛!

若埃及真还不上款呢?

那不更好?那样,英国就有了足够的介入苏伊士运河的藉口了!

九千四百万法郎,折合英镑,我算一算,嗯,三百七、八十万英镑的样子……唉!真是的!多大点儿事儿啊?较之掌控苏伊士运河的战略利益,这点儿钱,算个屁啊?

何况,苏伊士运河开通之后,确实相当于“建了一座造币厂”,长远来看,几百万英镑,即便对于埃及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这笔贷款,还,总是还的上的,早一点、迟一点罢了——黄不了的!

相关人等的心胸眼光,较之辅政王殿下,真是要大大逊色一筹啊!

至于“距中、法龃龉,终于不得不一战,大约也没有多久了”,既表明,辅政王殿下一早就开始谋划对法战争了;也表明,其于苏伊士运河之布局,同中法之间的这场战争,密切相关。

确实“深谋远虑”啊!

不过,不管如何布局苏伊士运河,最根本的问题,还是那个问题:

埃及人也罢了,法国人的那一关,怎么过呢?

“.摩根银行和埃及政府签署的贷款合同规定,”关卓凡说道,“放款两年之后,付第一期本息——下个月,这个两年之期,就到了。”

顿了顿,“埃及政府修苏伊士运河,修的财尽民穷,就其目下的财政情况,无论如何,无法按时还款,.摩根银行方面,也不会给埃及政府展期。”

这是意料中事,不过——

阿礼国先说了声“是!”顿了顿,沉吟了一下,“不过,殿下,当初签署合同的时候,有‘经双方商定同意,一、二期允准展期’等语,如今不给埃及政府展期,似乎……应该有一个过得去的说法。”

“有啊!”关卓凡微笑说道,“我前头不是说了嘛——如果埃及人不介入中、法之争的话,仗打完了,我拿什么理由,去‘介入’他的苏伊士运河呢?”

阿礼国一怔,心想,.摩根银行里头,虽然有花旗洋行的股份,而你是花旗洋行的幕后大老板,可是,这个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吧?而且,.摩根银行的多少股份——哪怕你控股呢,.摩根银行毕竟是一家美国银行,不是一家中国银行,如何能够以“埃及违反中立、左法右中”的理由,不给埃及展期呢?

在台面上,.摩根银行的贷款,同中、法、埃之争,扯不上关系啊!

除非——

嗯,方才,我不是闪过那么一个念头吗——“既然埃及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抵押,.摩根银行这样,索性大方些,不要什么抵押了,银行的风险,归政府承担——政府可以向银行提供担保嘛!”

难道——

“殿下,”阿礼国试探着问道,“恕我冒昧,大胆猜测——.摩根银行的这笔贷款……提供了担保?”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正是!——爵士猜的真准!”

阿礼国微微透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点头,“深谋远虑!深谋远虑!殿下之智慧,实为世人之不及啊!”

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惊佩。

关卓凡微微一笑,“或许有人觉得,.摩根银行提供担保,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中国政府、美国银行,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其实,美国内战之时,.摩根先生对中国军队的后勤保障,出力甚多,中国政府也好,我本人也好,都欠他一个人情!”

顿一顿,“中国政府认为,.摩根银行的这一笔贷款,收益可观,风险有限——说句玩笑话,苏伊士运河一通航,‘造币厂’就开工了!能有多大的风险呢?所以,.摩根银行提供担保,既还了朋友的人情,又多少能分润些贷款的利息,何乐而不为呢?”

阿礼国心想,什么“还人情”,什么“收益可观,风险有限”,都是幌子,哼,说不定——

这笔贷款,.摩根银行拿出来的,而是或者中国政府、或者你本人——你的的花旗洋行——拿出来的!

也就是说,.摩根银行只不过是你的“白手套”罢了!

至于为什么不由花旗洋行旗下的花旗银行出面来办这件事情,原因也不难猜测:

如果花旗银行出面,具体经理,自然归欧洲分行负责,对于欧洲银行,埃及政府既不敢轻易违约,则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容易入彀。

签约的时候,伊斯梅尔可是暗地里打过这样的算盘的——

退一万步,就算你不给我展期,又如何?我就硬拖着好了!美国距埃及,天长地远,你们美国佬,还能远涉重洋,过来咬我不成?埃及可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地头啊!

一句话,“慢敌之心”。

还有,花旗银行同中国以及中国的某亲王殿下的特殊关系,虽然从未摆到台面上,可还是有人晓得的——英国、普鲁士,都有人晓得,包括俺阿爵士——花旗银行出面办这件事情,万一操作不当,内情有所泄露,说不定,就会引起埃及人和法国人的警惕。

还是那句话,“慢敌之心”。

阿礼国一边儿转着念头,一边儿点着头,“是——合情合理。”

“可是,”关卓凡说道,“埃及政府之所作所为,就不合情、不合理了!而且,也不合法!——不合万国公法!中法相争,埃及作为第三方,本应保持中立,如何可以允准法军‘借道’?这是摆明车马,与中国为敌嘛!”

顿一顿,“既然埃及政府允准法军‘借道’,作为贷款的担保人,中国政府就不可以允准埃及‘展期’了!这个,合同上写的清楚,‘经双方商定同意’——这个‘展期’,可不是无条件的啊!”

“是的!”阿礼国说道,“中国政府按期还款的要求……合情合理!”

“不过,”关卓凡说道,“我们中国人一向以恕道待人,虽然埃及对不住中国,中国却不为己甚,还是会给埃及指一条明路走的——”

顿一顿,“其实,埃及政府也不见得就没钱还账——只要把手头的‘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的股票,卖掉一部分,不就有钱了吗?——至少,第一期的本息,就可以还上了嘛!”

阿礼国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出售股票?”

“是啊——出售股票!”

图穷匕见了。

我的上帝!原来,辅政王殿下打的是埃及政府的运河公司的股份的主意!

他反应过来了:

辅政王何以电召他“即过广州一叙”?——在这件事情中,英国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巨大无比的、金光闪闪的馅饼,即将从天而降,阿礼国的心跳,不可抑制的快了起来。

*

第二五六章 上苍庇佑,这一仗,中国无论如何要打赢啊!

“这个股票……”阿礼国定了定神,以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具体该如何……呃,‘买卖’,请殿下开示。”

“‘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之成立,”关卓凡说道,“是一八五八年十二月的事情,其股份呢,分为三种——”

“第一种,优先股,得分配净利百分之十五,归赛义德。”

“第二种,发起股,得分配净利百分之十,归费?莱塞普斯。”

“这两种股票,都可转赠,莱塞普斯的‘发起股’不去说他,赛义德的‘优先股’,迟早要他‘转赠’了出来,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优先股和发起股只能参与分配利润,没有投票权,在经营管理上,真正重要的是第三种股票——普通股。”

“‘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的普通股一共四十万股,每股作价五百法郎,公开发售,其认购情形,大致如下——”

“法国认购二十万七千一百一十一股,接近普通股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二。”

“埃及认购九万一千零九十六股,接近普通股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三。”

“法国方面,认购者都是商人;埃及方面的认购者,却是政府。”

“西班牙、突尼斯等国——这是法国的‘友好国家’——认购一万六千二百八十七股,占股百分之四多一点儿。”

“剩下的八万五千五百零六股,占比百分之二十一略多——”

说到这儿,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本来呢,这八万多股,莱塞普斯是打算出售给英、奥、俄、美等国的,藉此获得国际社会对苏伊士运河的支持,不成想,贵国非但自己不买,还游说奥、俄、美等国,也不要购买——”

顿了顿,语气中带出了一点揶揄,“贵国的国际影响力太大了,奥地利、俄罗斯、美美利坚望风景从,纷纷婉拒了法国人的推销——爵士,我说的对吗?”

阿礼国颇为尴尬,苦笑了一下,说道:“惭愧!惭愧!”

心里想,当初若是认购了运河公司的股票,运河公司的董事会,就一定有英国的席位,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拿苏伊士运河“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真正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了!

可是,当初的方针,是想法设法,将苏伊士运河打消掉,既如此,当然不能去买它的股票,替它添砖加瓦:没想到,软硬兼施、出尽法宝,还是打不消、拦不住,法、埃两家,到底还是把运河修了起来,反弄得俺们英国两头不着了!

同时暗自惊叹:辅政王何能对“国际苏伊士运河海运公司”股权之结构、脉络,洞彻至此,如数家珍?就算是我阿某人,不去特别做功课,这些数字,也不能张口就来,辅政王的这份“功课”,实在是了不得了!

“八万多的股票,”关卓凡说道,“不能都砸在手里——真卖不出去的话,开凿运河的资金,就筹不足了!”

顿一顿,“于是,莱塞普斯自作主张,拿赛义德给他的已经签名盖章的空白支票,填上一个‘四千二百七十五万三千法郎’——竟是把这八万五千五百零六股股票,强行悉数卖给了埃及!”

“赛义德没想到他的‘老师’放了这样一个大招,之前为认购那九万一千零九十六股,国库已经空虚的很了,可是,支票上既然有他的签名盖章,便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好狠狠心,咬咬牙,将这八万五千五百零六股,也吃了下去。”

“至此,埃及共认购十七万六千六百零二股,约占普通股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四,付款八千八百三十万法郎,合三百四十万六千英镑——是吧?”

阿礼国透一口气,说道:“是!”

顿一顿,感叹道,“殿下条分缕析、洞彻无遗,我……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爵士,咱们就来打打这百分之四十四的股份的主意——如何?”

本已心跳加快的阿礼国,心里头“怦怦”大跳了几下,一时之间,口干舌燥。

他抿了一下嘴唇,正要说话,关卓凡又说道:“你看,八千八百三十万法郎、九千四百万法郎——相去无几呢!”

前头的“八千八百三十万法郎”,是埃及政府认购运河公司股票之所费,后头的“九千四百万法郎”,是埃及政府为收回运河相关权益,向运河公司支付的赔偿款,.摩根银行向埃及政府所贷款项的数目。

“呃……”阿礼国咽了口唾沫,声音似乎有点儿颤颤的,“好啊……”

“当然了,”关卓凡说道,“我并不是说,一定要埃及政府将所持运河公司股票一次过全部卖掉——”

顿一顿,“埃及政府肯这样做,自然是最好的——埃及政府果然肯这样做,咱们还可以多给他一些溢价,这样,.摩根银行的欠款,连本带息,一次过就可以偿清了!”

“对!这个……‘无债一身轻’嘛!”

“正是——这也是为埃及人好嘛!”

顿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埃及政府若不肯这样做,那么,咱们就求其次,先把后头那百分之二十一的股份接了过来——”

“后头那百分之二十一的股份”,指的是莱塞普斯自作主张、强行卖给赛义德的那八万五千五百零六股。

说到这儿,关卓凡加重了语气,“不管百分之四十四,还是百分之二十一,中、英双方,都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爵士,意下如何?”

阿爵士之意下,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

阿礼国又咽了一口唾沫,“好——”

顿一顿,“呃,好是好,可是——”

“可是如何确保埃及就我之范?”

“是啊……”

“普通股和表决权是捆在一起的,”关卓凡说道,“不过,埃及政府同咱们不大一样,打一开始,就无意于苏伊士运河的经营管理——有分红就心满意足了!因此,对于表决权什么的,兴趣并不是那么大。”

顿一顿,“另外,普通股是要真金白银拿钱出来买的,所以,埃及对持有普通股,并不如何热衷,正式认购的普通股,不足总数百分之二十三。”

再一顿,“不然,后来那百分之二十一的股份,莱塞普斯也不必使用那样古怪的一个招数,迫赛义德就范。”

“是,”阿礼国想了一想,点了点头,“第一,埃及人自知没有经营管理运河的能力;第二,在观念上,埃及人更看重的,是淡水渠、土地一类的‘实物’。”

“不错!”关卓凡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仲裁’的时候,埃及人所力争者,皆为土地、淡水渠等‘实物’,于最关键者——运河的经营管理权,不着一字。”

顿一顿,“因此,我以为,那百分之四十四的普通股,埃及人未必会把住了死活不放手——只要我们给出合理的价格,并施加适当的压力。”

“适当的压力?”

“是的!”关卓凡说道,“中法之争告一段落后,我就要和埃及算一算账了:既违反中立,又不肯还钱,算怎么一回事儿?说不得,只好派两条军舰过去,和他掰扯掰扯这个道理了!”

顿一顿,“单靠中国一家,势单力薄,这个‘道理’,未必讲的清楚,英国既为国际领袖,埃及又是英国势力范围,因此,一定要请英国出来主持公道的!——我只要追随骥尾,想来,什么‘道理’,都能够讲的通了!”

“不敢!”阿礼国眼睛放出光来,“能够为殿下效劳,荣幸之至!”

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那个疑问,“可是,法国——”

“爵士,”关卓凡以极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替你打一个包票,到时候,法国人一定自顾不暇,绝不会有多余的精神气力,来管埃及的事情——特别是中国和埃及的事情。”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咱们要‘买’的,到底只是埃及那百分之四十四的股份,不是法国那百分之五十二的股份,并没有去抢法国的控股权,顶多叫‘分一杯羹’,不能叫‘鸠占鹊巢’。”

其实,中、英进入运河公司董事会之后,单就运河的经营来说,并不会和法国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冲突——在赚小钱钱和薅埃及羊毛的问题上,中、英、法的利益是一致的;可能产生冲突的,在运河的经营之外。

譬如,中、英的军事、政治力量,会不会进入运河区?

只要中、英在运河公司有相当股份,在董事会占有一席之地,其军事、政治力量进入运河区,就有凭藉了。

这就不是“控股权”拦得住的了。

事实上,如果中、英占股比例达到两位数,其在董事会所占者,亦绝不止“一席之地”。

到时候,苏伊士运河为中、英、法三家“共险、共利”,任何一家,利用苏伊士运河打击另两家的战略利益,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则当年拿破仑一世的伟大战略构想,便形同虚置了。

“是,”阿礼国睁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并没有损害法国的利益……不过,呃,殿下说……‘自顾不暇’?”

“是的,自顾不暇!到时候,欧洲的事情,国内的事情,法国人且忙不过来呢!——到时候,埃及对于法国来说,就太远了一些了,够不着了!”

阿礼国急速的转着念头:中法之战,法国就算完败,也不过只是失去印度支那的殖民地,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照理,不至于“自顾不暇”到“够不着埃及”的程度——何况事关苏伊士运河?

以辅政王的智慧,绝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他口口声声,“欧洲的事情,国内的事情”,则法国人的“自顾不暇”——

“殿下所指,”阿礼国微微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普鲁士?”

“不错!”关卓凡点头,“我相信,法兰西、普鲁士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迫在眉睫了!”

“啊?!”

“说不定,咱们一回到北京,法、普宣战的消息,就出来了呢!”

“啊!……”

欧洲大陆的局势,风雨欲来,英国早就不错眼的盯着了,只是,谁也说不清楚,法国和普鲁士两家,到底会不会真的打了起来?

这不奇怪,因为即便法国和普鲁士自己,也不晓得,俺们两家,会不会真打了起来?

譬如,普鲁士方面,首相和总参谋长主战,国王则主张“持重”,彼此拉扯,到底谁拉扯得过谁,外人可是看不出来。

那么,于普鲁士,辅政王算不算“外人”呢?

想一想,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没待几天,便匆匆而去,而王储妃姊妹,却留在了中国——

这里头的奥妙——

嘿!

还有,辅政王殿下绝不是空口白牙的那种人啊!

阿礼国确信了:法、普两国,真的要大打出手了!

如是,不说力量对比、胜败之数什么的,单说欧洲、亚洲两线作战——法国人可先就犯了兵家之大忌啊!

那张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馅饼,是真要掉了下来了——已经触手可及了!

按住激越的心情,阿礼国沉声说道,“好!埃及的事情,一切仰承殿下的意旨办理!”

顿一顿,“中、法之战,中、英既有海军合作之外,敝国若还有可效劳处,殿下尽请明言!”

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一仗,中国人无论如何要打赢啊!

*

第二五七章 埃姆斯密电的雷,该引爆了

关卓凡之所以可以对阿礼国拍胸脯、打包票,说什么“到时候,法国人一定自顾不暇,绝不会有多余的精神气力,来管埃及的事情,特别是中国和埃及的事情”,“欧洲的事情,国内的事情,法国人且忙不过来呢”;更言之凿凿,“法兰西、普鲁士之间,必有一战,而且迫在眉睫了”,“说不定,咱们一回到北京,法、普宣战的消息,就出来了”,云云,这是因为,在他电召阿礼国“即过广州一叙”之前,接到了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的电报,说他们已经到了威尼斯,接下来,倍道兼程,不日将回到普鲁士。

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为争取时间,同阿礼国一样,也选择了穿越苏伊士地峡这条路线,苏伊士下船,换火车,亚历山大上船,由地中海而亚得里亚海,最后,威尼斯下船,回到欧洲。

按照中、普双方的默契,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一经抵埠威尼斯,不待他们入境普鲁士,柏林那边儿,便发动“埃姆斯密电事件”,兜头兜脑,给拿破仑三世一个大耳刮子。

这一巴掌糊上去,法兰西上上下下,必一片义愤填膺,舆论鼎沸之下,“埃姆斯密电”今天见报,明天,法国就该向普鲁士宣战了。

中、普逼法欧洲、亚洲两线作战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而腓特烈王储、卡尔亲王两位,一回到柏林,便可参与军队动员,准备指挥作战了。

关亲王掐指一算,基本上就是自己结束“视察防务”、回到北京时候的事儿了。

所以,既然阿礼国已经到了香港,那就赶紧将他叫了过来,将战后中、英双方如何瓜分苏伊士运河一事敲砖钉脚了先。

那么,何为“埃姆斯密电事件”呢?

咱们先对其背景因果,做一个简单的复盘。

西班牙以普里姆为首的自由派,得到花旗银行的金钱资助和普鲁士政府的暗地支持,发动政变,推翻了伊莎贝拉二世;王位空悬,摄政团欲迎立巴伐利亚的利奥波德王子为新国王,遭到法国坚决反对,为此,法驻普大使贝内代蒂受命向普鲁士政府提出“严正交涉”。

贝内代蒂先后三次拜访普鲁士首相俾斯麦,要求普鲁士回绝西班牙的邀请,每一次,俾斯麦的回复都是冷冰冰的——“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亚之间的事情,普鲁士作为第三者,无从置喙,法国若不以自己亦为第三者,就请直接去找西班牙和巴伐利亚办交涉。”

贝内代蒂在俾斯麦处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转而求见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

初初之时,威廉一世秉持既定的立场,给贝内代蒂的答复,和俾斯麦的,并无二致——当然,意思虽然一样,措辞要婉转许多。

不过,大约就是因为国王陛下太客气了,贝内代蒂以为有隙可乘,于是,一次又一次,纠缠不休。

贝内代蒂说,巴伐利亚为普鲁士附庸,举世皆知,绝非俾斯麦首相说的,普鲁士于巴伐利亚,“无从置喙”。

威廉一世说,普鲁士尊重每一个德意志邦国的主权和独立,一向不干涉他们的内政。

贝内代蒂说,巴伐利亚既为德意志邦国,利奥波德王子出任西班牙国王,便代表了整个德意志的利益和意志,这绝非巴伐利亚一邦一国之内政!

这个,嗯,若国王陛下实在不方便亲自出面,本人愿意代表国王陛下去和巴伐利亚办交涉,只要国王陛下亲表明相关态度,并笔书信一封即可。

法国驻普鲁士大使,跑到和普鲁士同为德意志邦国的巴伐利亚,代表普鲁士国王办交涉?

身为欧陆第一大国的大使,居然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威廉一世实在是受不得这个贝内代蒂的聒噪了,心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以“疗养”的名义,离开柏林,“躲”到了科布伦兹东郊的埃姆斯温泉。

威廉一世原以为,进了埃姆斯温泉,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孰知,惹,固然惹不起,躲,也是躲不起滴。

贝内代蒂再次求见国王陛下,理所当然的吃了闭门羹,回过神儿来之后,立即跳上马车,一路杀到了埃姆斯温泉。

一到埃姆斯温泉,贝内代蒂便直奔行宫,威廉一世吩咐值星副官挡驾,说御体不适,不宜会客。

贝内代蒂说,国王陛下的御体,一向强健,虽有微恙,想来很快就可以痊愈,我就在门厅这里坐等,等到陛下御体康复为止!

威廉一世被逼无奈,只好再次接见了贝内代蒂。

一轮又一轮的纠缠下来,威廉一世昏头涨脑,终于说出了“就我本人而言,其实并不赞成由利奥波德王子接任西班牙国王”的话,贝内代蒂打蛇随棍上,说,“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将国王陛下的意思,转致巴伐利亚方面?”

威廉一世只好说,“还是我自己同利奥波德父子说罢!”

贝内代蒂得寸进尺,“奉敝国皇帝陛下的‘面谕’,希望国王陛下能够保证——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

这个要求,不但过分,而且无礼,威廉一世很不高兴,不过,并未发作,只是婉言说道,“作为普鲁士国王,我不适合发表类似的言论。”

不过,贝内代蒂既然得到了威廉一世关于利奥波德王子放弃西班牙王位的承诺,经已心满意足,也就没有就此继续纠缠下去了。

普鲁士为德意志领袖,包括巴伐利亚在内的德意志邦国,皆如贝内代蒂所言,“为普鲁士附庸”,一切进止,皆目普鲁士之眼色,则威廉一世既接受了法国人的要求,“施加影响力,促使巴伐利亚方面,拒绝西班牙人的邀请”,就意味着,普鲁士乃至整个德意志,不再掺和西班牙的王位继承了。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中、普之间,已有默契,只要普鲁士在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上不松口——“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亚的事儿,不关俺们普鲁士的事儿”,拿破仑三世就一定会对普鲁士诉诸武力,则既挑起了普法之战、又将发动战争的责任推到法国人头上的目的,就达到了。

事实上,关卓凡也好,俾斯麦也好,都没有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原本以为,十有八九,西班牙人会顶不住法国人的压力,主动撤回对利奥波德王子的邀请,如是,想达到彻底激怒拿破仑三世的目的,还得“加码”。

不过,只要普鲁士没有主动后退,普、法之间的梁子,就算结下了,之后的进一步“加码”,就有所凭藉。

没想到,西班牙方面,普里姆和塞拉诺为首的摄政团手腕高明,两不得罪,成功的将球踢回给法、普二国,法国人呢,也深知关窍所在,没有过度纠缠西班牙,而是“主攻”普鲁士,终于,釜底抽薪了。

尴尬呀,当事人西班牙还没有退让,普鲁士这个幕后BOSS,倒先缩回去了。

这个“加码”,只好另辟蹊径了。

法子是关卓凡想出来的。

贝内代蒂告辞之后,会谈的相关情形,威廉一世第一时间详电柏林的俾斯麦,关卓凡的主意是,篡改这份电文,使之“感情色彩更加浓烈一些”。

威廉一世的原电文,只是对会谈过程的客观记述,不但没有什么“感情色彩”,还有不少类似于“未尽事宜,贵我双方,尽可从长计议”的客气话——皇帝陛下的“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的要求,国王陛下没有答应,就属于所谓的“未尽事宜”了。

关卓凡的主意是:

第一,“未尽事宜,贵我双方,尽可从长计议”一类的客气话,尽数删掉。

第二,加入几句“感情色彩更加浓烈些的话”,譬如,“对于法国人的无理要求,国王陛下断然回绝,拂袖而去;嗣后,派值星武官通知法国大使:贵国的要求,非但逾格非分,根本痴人说梦,国王陛下再也没有什么好和贵使谈的了!以后,贵使再有求见,国王陛下一律予以拒绝——贵使如果愿意在门厅‘坐等’,尽请自便!”

拿破仑三世的脾性,最重面子——其实,非独拿破仑三世本人为然,目下之法国,庙堂江湖,上上下下,皆一片虚骄之气——这样一份电文,必叫法国人感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同普鲁士人的这个仗,就非打不可啦。

埃姆斯温泉会谈,法国方面,只有贝内代蒂一人与会,没有第三者可为之佐证,就算贝内代蒂力证无其事,别人也不会相信;就算拿破仑三世和其他的重臣们相信了,新闻界和老百姓也不会相信啊。

由谁来篡改这份电文呢?

自然是俾斯麦首相了喽。

别的人,一来,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二来,做出了擅自篡改圣谕的事情,恐怕亦难以见谅于国王陛下,唯有俾斯麦首相,以千古不遇的君臣际遇,可以百无禁忌。

改动后的电文,该通过一种什么途径叫法国人知晓呢?

关卓凡的意见是——记者、报纸。

“埃姆斯密电”,属于政府内部通讯,正常情况下,并没有对外公布的理由,如果由普鲁士政府自行公布,挑事儿的痕迹未免太重,很可能为国际舆论所讥嘲,普法之战,即便法国首先宣战,普鲁士亦难以获得国际社会的足够的同情。

可是,如果某报纸声称通过“某特殊渠道”、“某秘密渠道”得到了这份电文,又或者,“某匿名官员”提供了这份电文,性质就不一样了——政府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到家,被人钻了空子,出了一、两个拿政府内部电文去换酒钱的宵小,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嘛!

埃姆斯会谈“纪要”通过这种方式“外泄”,还有另一个好处——对于相关报道,普鲁士政府可以默认,也可以否认,收发由心。

虽然,默认也好,否认也好,对于拿破仑三世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反正,巴掌已经落到脸上了!

普鲁士就算否认,“哎哟,俺打错了!”皇帝陛下也得跳起来,是吧?

再者说了,彼时,法国上上下下,都跳起来了,皇帝陛下身为法兰西第一人,怎么好不跳呢?

这便是报纸的妙处了——既已公之于众,想装傻,便装不了了!只好一个赛着一个义愤填膺,一个赛着一个慷慨激昂,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最终,滚雪球似的,将整个国家,推上战争的不归路。

关卓凡认为,即便有持重者,亦无从着力——事实上,所谓“持重者”,未必就不愿意和普鲁士打这场仗,但他们会有清醒的认识: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做相关的准备功夫。

可是,民众等不及了!

届时,法兰西举国上下,必一片激昂狂热,缙绅也好,黔首也罢,都恨不得明天一早,帝国军队就开入普鲁士境内!

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做相关的准备功夫,十有八九,会被视为“怯战”。

法国政府必无法抵抗民众和舆论的压力,就算战备还没有做好,也只能手忙脚乱,仓促上阵,因此,法国人名为首先宣战,实则被动应战,战争之主动权,实实在在,操之于普鲁士。

对于关卓凡的伟论,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思大赞“醍醐灌顶”,又说“俾斯麦首相若在座,亦必为之欢喜赞叹”。

事实上,俾斯麦对这条奇计,确实拍案叫绝。

其中“成大事不拘细节”的意味,更是对俾斯麦的胃口——这一招,固然有对国王陛下“大不敬”之嫌,可是,同普鲁士“混一德意志各邦、挑战法兰西欧陆霸权”的雄图大业比起来,这点子“细节”,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双方就这样约定了:瞒着威廉一世,也瞒着腓特烈王储和卡尔亲王——待他们一抵埠欧洲,便发动“埃姆斯温泉密电事件”。

卡尔亲王也罢了,腓特烈王储的脾性,温和而保守,如果给他晓得首相如此乱来,一定大为不安,弄不好,会泄露给他老爸知晓呢。

*

第二五八章 战争还是和平,这是一个问题

拿破仑三世又一次摔碎了一只花樽。

记者们又一次堵了杜伊勒里宫的大门——这一次的阵势,比“升龙事件”那一次还要大。

可是,整个杜伊勒里宫,没有一个人晓得,“圆形凯旋门”外的那一百几十号记者,所为何来?

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俺们怎么不晓得?

皇室新闻官出来了。

记者们七嘴八舌的发问,“政府如何回应《南德意志报》的报道?”“驻普鲁士大使是否已经撤回?”“御前会议是否已作出了与普鲁士断交的决定?”“帝国什么时候对普鲁士宣战?”

新闻官一脸的懵逼。

断交?宣战?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南德志报》……的报道?”

“是啊!”一个记者挥动着手中的电文,伸到了新闻官的面前。

新闻官接过,只扫了几眼,脸色就变了。

“各位且稍候吧!”

说完,不再搭理一班记者,转身匆匆而去。

看过这份电文,拿破仑三世就摔花樽了。

正一地狼藉,近侍来报,“外交部长莱昂内尔请求觐见。”

拿破仑三世咆哮,“叫那只慢吞吞的乌龟给我爬进来!”

不能怪皇帝陛下龙颜震怒,除了电文的内容太过扎心之外,这一回的“埃姆斯密电事件”,仿佛上一回的“升龙事件”,皇帝陛下又成了“最后的那个人”——最后一个晓得相关消息的人。

而且,上一回,相关消息,好歹是从自己的政府那儿收到的,这一回,竟然要麻烦新闻界告诉我!

皇帝陛下最看重的面子,可真是被落的狠了!

其实,外交部的消息,已经算灵通了,动作呢,也算快了,可是,“埃姆斯密电事件”是登在普鲁士的报纸上,不是通报给法兰西驻普鲁士大使馆,外交官的消息再灵通、动作再快,也不能和新闻界比啊。

好了,不说皇帝陛下如何发外交部长的脾气了,说说随后召开的御前会议吧。

出乎拿破仑三世的意料,虽然,每一个与会者——包括最滑头的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都难掩愤怒激越的神色,可是,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宣战”二字——包括对普主战最力的陆军部长勒伯夫将军,以及平日里最慷慨激昂的军事部长郎东元帅。

怪了,还以为会一面倒的叫喊“宣战!宣战!”呢。

之前,不是已经有“成论”了吗?——帝国的力量,足以支持欧洲、亚洲两个方向,同时开战?

事实上,“帝国的力量,足以支持欧洲、亚洲两个方向,同时开战”,只是“成论”,不是“的论”,虽不能说虚张声势,但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便宜话——自个儿给自个儿鼓劲儿。

毕竟,做出该“成论”之时,没有人觉得,同普鲁士的战争,已迫在眉睫了。

其实,别说普鲁士了,就是中国那边儿——即便发生了“升龙事件”,也没有立即就宣战嘛!

要不然,怎么会搞了一个什么“十二条”出来呢?

能参加御前会议的,就不可能是中二、菜鸟,“两线作战”真摆在眼前了,就不是说说便宜话的事儿了,再骄狂,再目空一切,也得实打实的权衡利害。

三位军人,郎东元帅、勒伯夫将军,以及海军及殖民地部长黎峨将军,都是百战宿将,身上的功名,都非幸致,都晓得,“两线作战”,实乃兵家大忌。

帝国未必没有“两线作战”的力量,可是,无论如何,这是下下之策。

如果目下没对中国宣战,勒伯夫将军一定第一个跳出来,要求立即对普鲁士宣战,郎东元帅会一力支持,黎峨将军也不会反对,可是——已经对中国宣战了呀!

而且,援军方面,陆军之大部,已经到了西贡,海军也正在海上漂着,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儿了,这个,刀已出鞘,箭已离弦,不可能收了回来了呀!

这个道理,莫说军人,就是三位文职官员——莱昂内尔、福尔德以及总理鲁埃,也是清清楚楚的。

进入会议厅之前,几位重臣,已有默喻:

今天的御前会议,外交部的话,应该多一些,这样就表示,“埃姆斯密电事件”,尚处在“外交纠纷”的阶段。

于是,莱昂内尔第一个开口了:

“陛下,我以为,《南德意志报》之报道,个中情形,颇为诡异,咱们还是要……呃,谋定后动。”

“诡异?”拿破仑三世从鼻子里喷出气来,“哪儿不对劲儿啊?”

“回陛下,”莱昂内尔说道,“第一,贝内代蒂在电报中——刚刚收到的——反复强调,埃姆斯温泉会谈,威廉一世虽然回绝了陛下的‘面谕’——‘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可是,措辞委婉,态度谦和,并有‘未尽事宜,贵我双方,尽可从长计议’之说,绝非《南德意志报》所说的‘断然回绝,拂袖而去’。”

拿破仑三世“哼”了一声。

“更加重要的是,”莱昂内尔继续说道,“嗣后,贝内代蒂根本没有收到值星武官转致的威廉一世的所谓‘通知’——什么‘贵国的要求,非但逾格非分,根本痴人说梦,国王陛下再也没有什么好和贵使谈的了’,以及,‘以后,贵使再有求见,国王陛下一律予以拒绝——贵使如果愿意在门厅‘坐等’,尽请自便’,云云。”

顿一顿,“这些话,根本就不晓得,是怎么冒出来的?”

“你的意思,”拿破仑三世用讥嘲的语气说道,“这些话,都是《南德意志报》自个儿编出来的喽?”

“陛下,”莱昂内尔说道,“这些话,是否尽数为《南德意志报》捏造,我不好遽下定论,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相信贝内代蒂的话——不相信自己的大使的话,倒去相信敌国——呃,‘准敌国’——的报纸的话,这个……似乎说不大过去呀!”

拿破仑三世不说话。

“其实,”莱昂内尔说道,“就是《南德意志报》捏造了这些话,也不算多么稀奇,陛下晓得的,现在的报纸,为了增加销量,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贝内代蒂的话,”拿破仑三世冷冷的打断了莱昂内尔的话,“单是我们几个相信,有什么用?——得外头那班记者相信才行!更得他们的读者也相信才行!”

莱昂内尔滞了一滞,张了张嘴,没说出啥来。

皇帝陛下的这个训谕,还真是“切中肯綮”呢。

“还有,”拿破仑三世微微的摇了摇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顿了顿,“报纸夸大事实、添油加醋,那是寻常之事,可是,‘埃姆斯密电’何等样事?——这是足以引发法、普两国之间的战争的!这样的事情,若没有一点儿凭据,报纸如何敢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总理鲁埃开口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威廉一世屈服于我们的压力,答应巴伐利亚退出西班牙王位之争,一定为国内的强硬派——譬如,俾斯麦、毛奇——所不喜,于是,他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自己的责任,不给臣下留下过分软弱的形象,在事后给政府的电文中,就夸大了自己在会谈中的强硬态度?”

这——

听起来,似乎有些可能,不过,谁晓得呢?——这个揣测,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啊!

“即便如此,”拿破仑三世恨恨的说道,“普鲁士人的无礼,也不可容忍!不可原谅!”

福尔德开口了,“又或者,会谈结束之后,威廉一世确实说了些……呃,这个,感情色彩比较浓烈的话——不过,仅仅是发牢骚,并不是真要怎么样,因此,值星武官既没有当真,也就没有转致贝内代蒂。”

顿了顿,“不过,负责会谈纪要的人,不管真假,都记录了下来,威廉一世也没有详细审阅,给政府发电报的时候,就一股脑儿的发了出去?”

咦,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没有一个人想得到,这个“埃姆斯密电”,确实是“信口开河、无众生有”,只是“信口开河、无众生有”的那位,不是《南德意志报》,而是“准敌国”的首相大人。

而其始作俑者,则是另一位首相大人——中国的首相大人。

这个就是正经的“敌国”了,咳咳。

“不管这个‘埃姆斯密电’是怎么出来的,”拿破仑三世颜色略霁,“它到底已经出来了——”

顿一顿,“现在要讨论的是——咱们该如何应对呢?”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先生们!”拿破仑三世语气冰冷,“外头的记者,一个一个,都像嗅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等着我的‘断交’和‘宣战’的决定呢!”

莱昂内尔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我以为,我们应该——呃,做战争的准备,但是,不放弃最后的和平的努力。”

“做战争的准备”于前,“不放弃最后的和平的努力”于后,这个话,还是比较中听的。

“不放弃最后的和平的努力?”拿破仑三世说道,“怎么个努力法儿啊?”

“第一,”莱昂内尔说道,“普鲁士政府要发表声明,‘埃姆斯密电’纯为子虚乌有之事,或纯为杜撰,或纯为误会,对于由此造成的后果——特别是对法兰西帝国的尊严的冒渎——深感遗憾,郑重道歉。”

顿一顿,“第二,追求相关人员和机构的责任——如果是《南德意志报》的杜撰,就要逮捕、起诉编辑、记者,并查封报社!”

逮捕、起诉编辑、记者,查封报社?

我靠。

“如果是什么‘误会’的话——”莱昂内尔继续说道,“就要有相关的政府官员为此负责——或者免职,或者引咎辞职!”

顿一顿,“而且,负责的官员的级别,要足够的高!——至少得是一个内阁部长!”

*

第二五九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道歉、追责,这两条,普鲁士怕是都没那么容易应承下来吧?

方才已经分析过了,不论是鲁埃说的“威廉一世夸大其词”,还是福尔德说的“国王发牢骚、书记官不分青红皂白”,总之,这个“埃姆斯密电”,既如皇帝陛下训谕的,“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南德意志报》就一定不肯背“纯为杜撰”的锅——

何况,还要“逮捕、起诉编辑、记者,查封报社?”

嘿嘿。

换成俺们法兰西,介么干,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普鲁士不同法兰西,法兰西干不了的,普鲁士未必干不了——普鲁士是一向专制独裁惯了的嘛!

至于“误会”什么的,普鲁士应该也是不肯承认的——无因则无果,没有种下误会的因,岂能生出误会的果?所以,只要普鲁士承认了“误会”,就等于承认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了。

还得为此炒掉一个内阁部长?

嘿嘿。

难啊!

不过,与会者都有默喻:不管他!难是普鲁士难,不是法兰西难,这件事情,本来就不能叫普鲁士轻松过关的,不然的话,国内、国际的舆论,根本交代不过去嘛!

而且,即便普鲁士照着莱昂内尔说的做了,俺们法兰西,也未必就善罢甘休了呢!

“道歉、追责,”鲁埃皱着眉头说道,“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只做到这两点,未必能让所有人满意——新闻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国会呢!——特别是那班‘国权分子’,绝不可能不就此大做文章的!”

顿了顿,“咱们最好抢先一步——不然,等这班人一拥而上、群起攻之了,咱们再行动,就太被动了!”

“还真是!”福尔德说道,“道歉、追责,只是一个姿态,普鲁士并未对法兰西做出实质性的利益让渡——看不见真金白银,国会里的激进分子们是不会满意的!”

顿了顿,“上一次,贝内代蒂没有拿到威廉一世关于西班牙王位继承的的书面保证——‘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国会里已经有人指责政府‘过于软弱’了!这一次,如果我们对普鲁士的要求,仅仅止于‘道歉、追责’,一定会被批评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过于软弱’!”

“事实上,”鲁埃说道,“‘七周战争’刚刚打完,普、奥两国刚刚签署了《布拉格条约》,国会里头,就有人声称,普奥之争,法兰西的保持中立,是普鲁士能够取胜的最重要原因,普鲁士很应该对法兰西感恩戴德,很应该对法兰西进行有所报答——所谓‘利益补偿’。”

顿了顿,“‘国权主义’一派,尤其热衷鼓吹这种观点,他们把中立分为‘保守中立’和‘积极中立’,说,普奥之争,法兰西的中立,是‘保守中立’,若法兰西采取‘积极中立’,战争的胜负,就要颠倒了过来——就是奥地利胜、普鲁士败了!”

所谓“积极中立”,就是名为中立、实为支持奥地利了。

“我看,”拿破仑三世冷冷的说道,“这些话,也没有说错——如果法兰西不保持中立,普鲁士打得赢奥地利?”

鲁埃舔了一下嘴唇,不说话了。

既非常有趣、也非常吊诡的是,“国权派”虽然喜欢攻击政府,政治立场却偏于保守,大多数为拿破仑三世的支持者——尤其是在对外政策方面;而鲁埃,原先却是反对派的领袖之一,政治观点偏向自由派,拿破仑三世延揽他入阁,并给予总理的高位以及“副皇”的荣衔,其实是分化反对派的一个手段,同时,也以此示天下“至公无私”。

不过,正因如此,皇帝和首辅的观点、立场,每每不甚契合——譬如,鲁埃对于“国权派”的“保守中立”、“积极中立”之辨,不以为然,拿破仑三世却真心认为,普、奥之争,普胜奥败,普鲁士是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的。

因此,鲁埃在政府的实际的权力和影响力,较之总理之高位、“副皇”之荣光,就颇有些折扣要打了。

而“国权主义”的“保守中立”、“积极中立”以及“利益补偿”的说头,亦非一家之言,不但国会里附和者甚众,在政府和新闻界,也很有市场,算是目下法国政坛和上流社会的“主流观点”。

福尔德扫了鲁埃一眼,说道,“陛下训谕极是!而且,近年来,陛下恩纶普沛,中下层民众,尤其得益良多,帝国也很应该积极进取,获取更多的海外利益啊!”

不知里就的,多半搞不懂“陛下恩纶普沛,中下层民众,尤其得益良多”同“帝国也很应该积极进取,获取更多的海外利益”之间的逻辑关系。

近年来,法国国内弊端丛生,拿破仑三世施政的阻力愈来愈大,不能不对代表中下层民众利益的自由派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这就是所谓“陛下恩纶普沛,中下层民众,尤其得益良多”了。

可是,拿破仑三世并没有屙金溺银、点石成金的本事,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中下层民众”既然“得益良多”,“中上层民众”,自然就要吃些亏了。

鲁埃的政治立场,偏向自由派,身为大银行家的福尔德,则是“中上层民众”在政府里的代表。

而“国权主义派”是“中上层民众”在国会里的代表,明里暗里,大力鼓吹,应该“失之国内,收之国外”,即扩大对外侵略。

一句话,国内丢给泥腿子的东西,要到国外去拿回来!

福尔德说的“海外利益”,并不是狭义的“海外”——并非单指亚、非、美,只要出了法国本土,都算“海外利益”,包括欧洲,包括普鲁士。

“你的意思是——”拿破仑三世目光灼灼,“我们应该借问罪‘埃姆斯密电事件’的机会,要求普鲁士对法兰西进行……‘利益补偿’?”

“陛下睿见,正是如此!”

“嗯!”拿破仑三世点头,“倒还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顿一顿,“那……具体该提什么要求呢?”

“作为一个银行家,”福尔德笑一笑说,“我倒是很想替帝国向普鲁士要一大笔钱回来,不过,法、普到底未曾兵戎相见,找不到赔款的名目,那就只好——”

拿破仑三世心领神会,“嗯——那就只好在领土上打主意了!”

“陛下圣明!”

拿破仑三世环顾诸臣,“诸位以为何如?”

除了鲁埃,其余的人,都兴奋起来了。

莱昂内尔:“如果帝国可以藉此开疆拓土,那么,即便不对普鲁士采取军事行动,方方面面,也足以交代的过去了!”

郎东元帅:“我虽是一名军人,可是,也是热爱和平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是很好的嘛!”

“好吧!”拿破仑三世说道,“回到方才的话题上——关于领土,我们该向普鲁士提出什么具体的要求呢?”

具体的交涉,要外交部去办,“具体的要求”,自然也该外交部先提。

“我想,”莱昂内尔说道,“摆在第一位的,是彻底解决阿尔萨斯—洛林问题——要普鲁士做出承诺,永不以任何形式,染指上述两地。”

顿一顿,“这个‘保证’,不是口头保证,也不止于书面保证——必须是扎扎实实的法律保证!”

阿尔萨斯—洛林地处法、普边界,目下为法国领土,但同德意志渊源极深:土著为德意志一脉,说德语,信奉新教。不过,虽说语言、宗教都靠近德意志,阿尔萨斯—洛林人却并不怎么以德意志人自居,文化上、风俗上,更加倾向于法兰西。

总之,各种古怪纠葛在一起,情形极其复杂。

历史上,阿尔萨斯—洛林在法兰西、德意志之间反复易手,本就为兵家必争之地,工业革命以来,因为丰富的煤、铁矿藏,地位更加举足轻重,法国人深知,普鲁士南窥阿尔萨斯—洛林之执念,无时或息,因此,如何彻底打消普鲁士的野望,是多少年来法国人的一大心病。

“好!”拿破仑三世微微颔首,“将普鲁士的影响力,彻底逐出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这是利在千秋的事情!”

顿了顿,“不过,阿尔萨斯—洛林本就为法兰西帝国的领土,即便普鲁士做出了‘永不染指’的保证,也算不得‘开疆拓土’——关于领土,咱们还得提出更多的要求!”

莱昂内尔心想,阿尔萨斯—洛林之外,就出了法国的国境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要普鲁士裂土相赠吧?

普鲁士不是卢森堡一类的小国,绝不至于因为一个“埃姆斯密电事件”就向法国割地的——真这么想,就太一厢情愿了!

除非,大打出手。

正在转着念头,福尔德说道:“咱们若直接从普鲁士身上割肉,想来威廉一世是不肯的——除非刀兵相见。”

是啊,是啊。

“不过,”福尔德继续说道,“普鲁士以外呢?——他就未必不肯了吧?”

拿破仑三世:“普鲁士以外?”

“是,普鲁士以外——”福尔德说道,“阿尔萨斯—洛林以北,是普鲁士的莱茵省;以东呢?”

“黑森!”拿破仑三世眼睛里放出光来,“还有……巴伐利亚!”

莱昂内尔轻轻的“啊”了一声,“对!我们可以向这些与法兰西接壤的德意志邦国提出领土要求!

“不错!”郎东元帅也兴奋的说道,“‘七周战争’,普胜奥败,整个北德意志,都叫普鲁士吞并了,可是赚了大便宜了!普胜奥败之关键,既在法兰西的‘保守中立’,那么,剩下的南德意志,自然就是我法兰西的了!”

微微一顿,“合情合理啊!”

余者亦纷纷附和。

“事实上,”黎峨将军说道,“也不必普鲁士对黑森、巴伐利亚施加什么‘特别的影响力’,只要在我们行动的时候,普方‘保守中立’,黑森、巴伐利亚,就不能不屈志于法兰西的强大威慑!”

“还有,”勒伯夫将军说道,“西班牙王位继承风波中,巴伐利亚是‘当事人’之一,我们如果成功分割了巴伐利亚领土,开疆拓土之余,也起到了‘膺惩’的作用——为后来欲侵犯法兰西帝国利益者戒!”

“好!”拿破仑三世脸上放光,“那就这么决定了——莱昂内尔!”

“臣在!”

“照会普鲁士,”拿破仑三世一字一顿,“就‘埃姆斯密电事件’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是!”

“道歉、追责之外,”拿破仑三世目光炯炯,“提出两点要求——”

顿一顿,“第一,签署协定,普方保证永不染指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之一切!”

再一顿,“第二,莱茵河自北而南,穿过黑森—巴伐利亚地区,我方认为,论地理,论历史,莱茵河西岸的土地,都应归属法兰西帝国所有,为此,我方将向黑森、巴伐利亚提出交涉,届时,普鲁士必须知所进退!”

*

第二六零章 历史脱轨了!

“冠军号”、“射声号”抵达天津大沽码头,曾国藩等直隶、天津地方官员和华尔等轩军将领在码头迎迓辅政王,其中,华尔作为代表,登船“侍候”,陪同辅政王下船。

见了面,行过礼,华尔开门见山:“王爷,李福思来了,急着说要见你,不过,为不引人瞩目,就没到码头来,现在小站军营里头呆着。”

关卓凡一怔:李福思来了?

“滚单”上写的清楚,辅政王在天津只呆一个晚上,明天向午时分,即乘火车回京——估计午膳都得在火车上用,下午即可到京,左右不过一天的时间——这都等不得?

哦,当然了,辅政王回到北京,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颐和园——他出的这趟差,是“钦差”,作为臣子,他要“请圣安”;作为钦差,他要“缴旨”。

换个人,到紫禁城午门前递个请安折子,“请圣安”的程序就算走过了;“缴旨”则不一定“面缴”——这个“旨”,“缴”到兵部,也算可以的。

别人可以,辅政王不可以,因为他是皇夫,还有看望皇帝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义务,因此,这个“圣安”,他得到颐和园去“请”。

离开颐和园的时候,一定已经黑灯瞎火了,不过,还是不能回家——哦,不对,不是不能回家,是不能回朝内北小街的家——辅政王得回小苏州胡同的家。

个中缘由,也不必说了,大伙儿心照。

等到了小苏州胡同,必定已到了“安置”的时辰了,再考虑到王爷、公主两位殿下“小别胜新婚”的种种需求,李公使阁下总不能深更半夜的打上门去吧!

第二天——辅政王出了这样一趟长差,不晓得有没有积压什么紧要的政务?总得先到军机处打个转儿,才能及其余。

也就是说,接见李公使,最快也是下午的事情了。

如此算来,李福思“等不得”的,并不止一天的时间。

另外,辅政王出的这趟差,不是什么外事活动,不必驻京的外国公使,迎来送往,因此,如果普鲁士公使出现在天津大沽码头迎迓辅政王的人群中,如华尔所言,就太过“引人瞩目”了。

“远诚,”关卓凡说道,“我说过了,不是公开场合,咱们两个,还是字号相称。”

顿一顿,“欧洲那边儿有什么消息吗?”

关卓凡想问的是——

法兰西对普鲁士宣战了吗?

“还没有,”华尔说道,“不过,卢卡斯那儿有一封密电。”

说着,打开手中的护书,将一份封缄严密的电报递了过来。

关卓凡取过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电报,一眼扫过,便看到“外交照会”四字,目光就不由得跳了一跳。

没等看完,他就晓得李福思为何事而来了。

站在一旁的华尔,不禁有些奇怪,辅政王的神情——

辅政王还是很平静的,不过,脸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丝恍惚,一丝茫然——那是华尔从来没在王爷脸上看见过的一种神情。

看完了,捏着电报,背着手,关卓凡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华尔试探着说道:“王爷……”

关卓凡好像醒转了过来似的,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自失的一笑,将电报递了过去,“你看看吧,法国人居然没有中计呢!”

华尔接了过来,看过之后,亦颇觉意外。

沉吟片刻,说道:“王爷,我看,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一计不成,咱们就再来一计呗!”

顿一顿,“法国到底是一只老虎,不是一只乌龟——若是乌龟,怎样撩拨都没有用,撩拨的多了,只会逃了开去;老虎呢,多撩拨两次,总能叫他跳了起来!”

关卓凡微微一笑,“远诚,你这个譬喻,很有意思——你说的不错,‘一计不成,再来一计’!”

顿一顿,“好了,这个迟一点再说,咱们下船吧——别叫码头上的人等得太久了。”

事实上,关卓凡内心的波澜起伏,远远超过他的形诸于外。

而法国人没有跌入“埃姆斯密电事件”的彀中,何以能给王爷带来如此大的困扰,个中缘由,是华尔永远不可能了解的。

华尔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法国到底是一只老虎,不是一只乌龟——多撩拨两次,总能叫他跳了起来”,云云。

但是,对于关卓凡来说,此计不售,不仅仅是未能按时、按计划将法国人拖入两线作战的窘境,更意味着:

历史“脱轨”了!

原时空,“埃姆斯密电”一经曝光,法国舆论鼎沸,第二天,拿破仑三世就对普鲁士宣战了。

本时空,“埃姆斯密电”——

失效了。

历史没有按照原有的轨迹行进。

吁——

关卓凡在心中长长的透了口气。

作为出身历史专业的穿越者,关卓凡的最大的优势之一——或者,可以去掉“之一”二字——就是对于历史的熟稔,凡事提前布局,精准切入,拿捏到位,他在时人心目中不可思议的“睿断”、“洞鉴”,主要便来自于此。

而现在,历史“脱轨”了。

突然之间,关卓凡就有了一种无所倚恃的感觉,手上不由软了,脚下不由虚了,心里头不由茫然了。

他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变化,华尔看在眼里,就是那种隐约的奇异的恍惚了。

不过,关卓凡没有让这种异样持续太久。

他再次在心中长长的透了口气,自己对自己说:

“脱轨”?历史在八里桥——在我穿越的那一天,就已经“脱轨”了!

因为我的介入,历史已经在不断的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多,愈来愈快。愈来愈大。

而且,绝不仅仅中国一家的历史在变,相关国家的历史也在变,最终,全世界的历史,都会变。

只不过,在此之前,这些变化,几乎都是由我主动推动的,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都是对我、对中国有利的,因此,我身处变化,如鱼得水,怡然自乐。

而“埃姆斯密电”之变化,虽然始作俑者也是自我,然而,却在我的意料之外,更重要的是,对我、对中国不利,于是,突然之间,就有了“脱轨”的感觉了——

其实,不是历史“脱轨”,而是历史“脱”出了我的“轨”,不受我的控了,因此,我才有虚、软、茫然、无所倚恃之感。

嘿嘿,我这个样子,可是有点儿没出息呀!

事实上,本时空较之原时空,总有面目全非的一天,我熟稔历史的“原时空红利”,总有吃完的一天。

总有一天,我要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前行——带领中国,继续前行。

这一天,虽然还没来到,但迟早要来的,“埃姆斯密电”之变,便是端倪初现。

要做好准备了!

另一方面,穿越八年,“对于历史的熟稔,为我最大的优势”,是对于“八年”这个时间段来说的;具体到现在——第八年,还以“对于历史的熟稔,为我最大的优势”,就不对了!

这八年下来,我的地位、我的资源,较之八年前,已是天壤有别;而我自身的成长——眼光、经验、手段、能力,亦较八年前天壤有别。

这,才是我目下的“最大的优势”。

所以,虚什么?软什么?茫然什么?

岂不可笑欤?

关卓凡第三次在心中长长的透了口气:

企稳,立定,然后,抬腿,开步,走!

思想波动的问题解决了,那回过头来,看看具体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吧!

先来看一看,在“埃姆斯密电”上,历史到底是如何“脱轨”的?

前头说过,原时空,“埃姆斯密电”一经曝光,法国舆论鼎沸,第二天,拿破仑三世就对普鲁士宣战了;目下,法国的舆论,一样是鼎沸的,可是,拿破仑三世却居然顶住了压力,没有立即对普鲁士宣战,这——

这自然是因为,原时空,法国没有两线作战的问题;本时空,目下,亚洲一线的军事行动,已经展开了。

法国两线作战,对中国和普鲁士有多好,对法国就有多坏,这个道理,我懂,拿破仑三世……呃,又怎么会不懂呢?

唉,我小看此人了!

*

第二六一章 骑在虎背上的皇帝

平心而论,拿破仑三世虽然志大而才疏,但此“疏”,是相对于彼“大”而言,并非说他没有“才”——他不是无能之辈。

除了“波拿巴”这个伟大的姓氏的加持,从政之初的拿破仑三世,其实几无所凭恃,所谓的“波拿巴派”,力量微弱,流亡国外,被世人看成“失败者”的代名词,没有人认为,拿破仑一族,波拿巴一派,可以东山再起。

但拿破仑三世就是凭着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量,硬生生将一股叫做“波拿巴主义”的潺潺小溪变成了席卷整个法兰西的巨浪,他的总统,他的皇帝,是他自个儿一手一脚挣下来的,不是他叔叔传给他的,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是无能之辈。

考诸拿破仑三世前半生,其实非常传奇,完全符合“乱世枭雄”的定义。

先是参加意大利革命,然后返回法国,不断发动政变,屡败屡起——虽然,这些政变的规模都不大,有的近乎胡闹,但是,每一次失败,都为他增加了丰厚的政治资本。

想一想后世著名的“啤酒馆政变”吧。

终于,这个“资本”的积累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没有在监狱里虚度光阴,他像一个标准的革命者那样,开始读书,并声称,“在要塞监狱里,俺读了这辈子看过的大部分的书”,甚至,“俺就是毕业于那个要塞监狱滴”。

然后,他继续自己的传奇——扮成一个石匠,越狱了。

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由此得到了他众多外号中的一个——Badinguet,即“石匠”之意。

在不断的起义和流亡的间隙中,他还笔耕不辍,出版了《拿破仑思想》,宣传“拿破仑主义”,主要内容包括以下两点:

其一,俺叔叔拿破仑一世实为“平民英雄”,乃“大革命的真正代表”,而我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为其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继承人。

其二,应该依靠军队和天主教会建立强有力的、保护小农土地所有制的政府。

这两条,成为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日后获取政权、登上大宝的关键。

军队和天主教会支持他,农民更加是一边倒的“只投票给一个拿破仑”。

书成当年便连出四版。

在“革命”的历程中,同他搅和在一起的,除了阴谋家、流亡者、密谋者之外,还有各色燕瘦环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不断传出各种各样的风流韵事——这就更对法国人的胃口了。

而且,据他自己说,“主动出击的通常是男人,我却不然,我一般都是防御的那一方,而且经常投降。”

就是说,姑娘们前仆后继,投怀送抱,我只好勉为其难——唉,没法子,我的魅力太大了。

如此一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逼格就更高了。

再来看看拿破仑三世的统治实绩。

一八四八年底,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当选总统;一八五一年,发动政变,修改宪法,延长总统任期;次年,即一八五二年,称帝。因此,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这个时间点,可以认为是拿破仑三世的统治之肇始。

让我们来看一看,近二十年间,他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拿破仑三世的统治时代,是法国经济发展最为迅速的时代,工业、农业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八五一年,法国全国铁路线总长度三千二百四十八公里,迄今已经增加到接近两万公里,虽然还比不上普鲁士,不过,全国范围内的铁路网络的建设,已经初步完成了。

一八五零年,法国工业总产值六十亿法郎,迄今,已增加到一百二十亿法郎,工业生产水平仅次于英国,居世界第二位。

严格说起来,法国的工业革命是在拿破仑三世手上完成的。

农业方面,帝国先后颁布并贯彻“垦荒法”和整治沼泽地的“排水法”,使耕地面积扩大了一百五十万公顷,耕地总面积达二千六百五十万公顷,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法国的农业生产,攀上了一个新高度。

农民们“只投票给一个拿破仑”,是有道理的。

第二,军事方面,拿破仑三世统治时代,对外战争十分频繁,且规模都很大,直追拿破仑一世;如果把“对外”理解为“海外”,则拿破仑三世在这上头的“武功”,甚至超过了他的叔叔——拿破仑一世主要的精力摆在欧洲,法兰西真正大规模海外征战,是拿破仑三世手上的事儿。

让我们来数一数:

一八五四年,法国联合英国,对俄国发动克里米亚战争。

一八五九年,法国联合意大利,对奥地利开战。

一八六零年,再次联合英国,远征中国。

一八六一年,搞定中国之后,法国腾出手来,加紧攻略越南,吃下了南圻——基本是单打独斗,西班牙的“帮助”,可以忽略。

一八六二年,联合英国、西班牙,远征墨西哥。

现在,再次远征中国——这一回,彻彻底底,单打独斗。

相比之下,之前的两个王朝——复辟的波旁王朝以及其后的七月王朝,对外战绩少得可怜。

波旁王朝也就罢了,刚刚复辟,气儿还没有喘匀;可是,七月王朝十八年的统治时间内,除了开拓阿尔及利亚之外,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的对外战争,就有些说不大过去了。

因此,“法兰西的荣光”,确实是在拿破仑三世的手上恢复的。

第三,拿破仑三世改造巴黎的计划,也很值得一说:以宽敞的大道,代替蜿蜒的小巷,加速城市血脉流转;建造现代化的污水处理系统,改善卫生;设计一种新的住宅,以容纳更多居民;在全市兴建公园,以免基层市民在星期日只能去酒馆消磨时光。

拿破仑三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奥斯曼男爵,最终,后者主持的巴黎城市改造工程很好的实现了前者的意图,大拆大建后的巴黎,成为了一个由林荫大道和绿地公园组成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城市,也成为世界上其他所有大城市现代化的模板。

当然,也有人说,拿破仑三世改造巴黎的直接目的,是巴黎人太爱起义了,而巴黎狭小、古旧的街道,又是设置路障的最佳场所,为了消除这一隐患,镇压可能的叛乱于既萌,拿破仑三世才对巴黎大拆大建的。

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吧。

还有,关卓凡发现,拿破仑三世虽然一贯予人骄傲狂妄的印象,但是得分对什么人,事实上,他的骄狂,主要是对国外;对国内,他其实是很会妥协、很会平衡各方势力的。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他对七月王朝的“旧臣”的信用。

一八五二年,拿破仑三世登基称帝,他任命的四十名国务会议参事中,七月王朝的旧臣占二十四人。

同年,元老院中除了皇族和贵族的当然成员外,七月王朝原众议员占二十名、原贵族院议员占十二名;到了一八五六年,后者在参议院中竟增至四十六名。

一八五二年,立法团中“波拿巴派”只占三分之一,其余均为七月王朝时期的旧臣。

迄今,帝国先后担任过高官职务的共约两百人上下,其中多数人的政治生涯始于七月王朝;现任高官中,三分之二为七月王朝之“旧臣”。

当然,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不得不为之——拿破仑三世的基本盘“波拿巴派”力量有限,不能不建立“统一战线”,可是,无论如何,表明他既有手腕,也有心胸,即便是宿敌,也肯捐弃前嫌,乐为之用。

譬如目下的总理、副皇鲁埃,原就是反对派的领袖人物。

凭借着高超的政治手腕和更加高超的忽悠群氓的能力,迄今为止,拿破仑三世没有输过一次全民选举和全民公决——尽管有时候嬴得十分勉强,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让民意成为自己的后盾。

从一八五二年黄袍加身算起,拿破仑三世已在位十六年,已赶上了他的叔叔——同为十六年;超过了路易十六——十四年。

如果从一八四八年当选总统算起,拿破仑三世则已在上位近二十年了。

他的治下,问题虽然不少,但统治依旧巩固,如果未在对外战争中遭受特别大的失败,看不出有任何下台的迹象。

这就是我面对的对手。

不论战略还是战术,这样子的对手,都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

拿破仑三世的骄狂,确实有一点“漫画感”,可你不能真把他当做卡通人物。

事实上,他的骄狂——前头说了,主要针对于国外——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先声夺人”的策略——不论是打是谈,一开始就压对手一头。

骄狂的外表下面,其实是精准的计算。

原时空,“埃姆斯密电”一出,拿破仑三世即对普鲁士宣战,虽说有强大的“民意”压力的因素,但归根到底,还是他有战胜普鲁士的把握;本时空,若对普鲁士宣战,就要两线作战,这个“把握”,可就有些捏拿不住了。

因此,“民意”固然强大,但拿破仑三世理智不失,“宣战”二字,没有遽然出口。

不过——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拿破仑三世既以“民意”起家,以操弄“民意”为能事,反过来,也必为“民意”所左右、所掌控,华尔说,“法国到底是一只老虎,多撩拨两次,总能叫他跳了起来”——事实上,这只老虎,就是法国的“民意”,而拿破仑三世,就是骑在老虎背上的那个人。

那,我就多撩拨你两次吧!

还有,你不是没有“把握”吗?那,我就再多给你一些“把握”吧!

*

第二六二章 国王陛下,您真是天字第一号“普奸”

李福思是那种少有的将喜怒哀乐都摆在外头的外交官,一见关卓凡,脸上便不由现出了尴尬之色。

本来,不论李福思本人还是俾斯麦首相,都以为“埃姆斯密电”是一条绝世好计,此计一出,法国人是必入彀的,未曾想,“绝世好计”不售,买家非但不收货,还翻过手来,将了卖家一军。

李福思是既为己方尴尬,也为辅政王殿下尴尬——辅政王殿下是“埃姆斯密电”的始作俑者嘛。

至于己方,因为未曾想到此计不售,所以,并没有准备“后手”;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普举国应战,“埃姆斯密电”如何出炉这种事情,自然就无人去理会了,现在,别的不说,单说国王陛下和首相大人之间,就很尴尬了——

国王陛下看到《南德意志报》的报道,接到法国的照会,一定懵逼,接着就会派人去质问《南德意志报》,《南德意志报》当然不肯背“无中生有”、“凭空杜撰”的锅,一张嘴就将首相大人卖了,也说不定。

事实上,就算《南德意志报》威武不能屈,守口如瓶,国王陛下想来想去,最终也会想到首相大人身上——国王陛下是首相大人的知己,一定想的到,全普鲁士拢在一起,扒拉来、扒拉去,除了俾斯麦,哪儿有第二个人敢介么干啊?

当然,国王陛下应该不会拿首么相大人怎么样,可是,君臣之间的这份尴尬,也是够瞧的了。

尴尬还是小事,真正严重的是,中、普对法作战的计划、节奏被打乱了。

中国必须独承法国之重,压力遽然变大。

普鲁士蓄势已足,却无法发力,也别提有多别扭了——普鲁士不能首先对法国宣战,法国不宣战,普鲁士就没有进行战争动员的理由。

这也罢了,关键是,逼法国两线作战的企图没有实现,中、普对法作战的胜算,同时减少了。

看辅政王的神色,倒是十分的从容、平静,李福思的心,多少放下来了一点儿,脸上的尴尬,也多少淡了一点儿。

“什么道歉、追责,”李福思说道,“敝国当然不会答应他,不过,对于‘埃姆斯密电’,总要有一个说法——”

顿了一顿,说道,“若说‘绝无此事’,那就是《南德意志报》造谣,如此一来,先不说政府是否应该向《南德意志报》追责,关键是——如此一来,普鲁士就示弱了!就与我们挑起普法战争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再顿一顿,“我们的计划,本就是要让法国人相信,确实有‘埃姆斯密电’之存在嘛!”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本来,照俾斯麦首相的想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一个含糊其辞的‘默认’,可是,这样做,需要国王陛下的配合,而可以想见的是,国王陛下是一定不肯配合的。”

关卓凡心想,这个威廉一世,真的是最大的一个“普奸”啊!

哼哼。

“所以,”关卓凡开口了,“贵国政府,对是份照会,如何回应,尚无定论?”

“呃……是的。”

“不回应,”关卓凡微微一笑,“也算一种‘回应’了。”

“这……”

“‘回应’如果足够有力,”关卓凡说道,“‘回应’可也;‘回应’如果不够有力,那么,倒还不如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

对法国的照会,捏一个“拖字诀”?对蜂拥而至的记者,总是“无可奉告”?

“这……殿下睿见。”

李福思心想,如此做法,倒是既无“示弱”之嫌,也免了国王陛下不肯配合“默认”的苦恼呢。

只是,这个“沉默”,能够保持多久呢?

“埃姆斯密电事件”不同西班牙王位继承风波,后者,柏林方面还可以将责任往施瓦本方面去推,可前者,无论如何,普鲁士不能说不干俺的事儿啊。

《南德意志报》虽然顶了一个“南德意志”的名字,却是百分百的普鲁士的报纸,社址就在柏林——《南德意志报》出了事儿,不干你普鲁士的事儿,干谁的事儿呀?

“其实,”关卓凡说道,“只要法国一对南德意志诸邦正式提出领土要求,舆论的关注点,自然就会转移了——”

顿一顿,“法国并不希望过多纠缠于‘埃姆斯密电’一事,不然,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黑森和巴伐利亚提出领土要求?”

李福思目光一跳。

对啊!辅政王说的极是,法国并不希望过多纠缠于“埃姆斯密电”一事——不然,他们也下不来台啊!

或者说,他们才是真正下不来台的那一边儿!

“殿下睿见!”

“当然,”关卓凡说道,“拿破仑三世此举,不仅仅是为了转移视线,他是真心想要南德意志的这块地盘的——而且,他以为,有了‘埃姆斯密电事件’,普鲁士理亏在先,法国伸这个手,理直气壮,正当其时。”

“嘿!”李福思一声冷笑,“皇帝陛下的算盘,打得还真是响啊!”

顿一顿,“按拿破仑三世的要求,莱茵河西岸的南德意志领土——二分之一的下黑森、整个的普法尔茨,都得划给了他——想的还真是美啊!”

再一顿,“也不晓得,该说他太聪明了些还是太笨了些呢?”

前文说过了,拿破仑三世要求割让的同法国接壤的南德意志领土,属于黑森和巴伐利亚——方才关卓凡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在李福思口中,巴伐利亚怎么变成了“普法尔茨”呢?

看地图,普法尔茨确实是和法国接壤的。

巴伐利亚——

哎?这个巴伐利亚,非但不同法国接壤,甚至,同普法尔茨之间,也隔着一个巴登啊?

拿破仑三世索要普法尔茨是正常的,可是,他不能越过普法尔茨和巴登,向巴伐利亚提出领土要求呀?

什么情况?

事实上,普法尔茨是巴伐利亚王国的一部分,不过,在地理上,同巴伐利亚“本土”并不接壤,算是巴伐利亚王国在莱茵河左岸的一块“飞地”。

最初的时候,“普法尔茨”并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封号,意为“王权伯爵”或“行宫伯爵”,为皇帝或国王在当地的直接代表,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获得“普法尔茨”封号的伯爵父子相袭,其治下同别的封国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了。

统治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就是一个“普法尔茨”,十三世纪初,该家族将势力向西扩展到了莱茵河两岸,在当地取得了第二块“普法尔茨”领地,慢慢儿的,“普法尔茨”就成为这块领地的专有称呼,由封号变成地名了。

彼时,普法尔茨和巴伐利亚,大体上还是连在一块儿的。

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普法尔茨的左岸部分被法国占领和吞并,右岸部分则被转给了巴登的伯爵。

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一五年的维也纳会议,重新划分欧洲领土,普法尔茨的左岸部分,。因为是被法国抢了去的,比较好处理,还给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就是了;可是,右岸部分就不好办了,巴伐利亚、巴登,都是德意志一脉,在两巴之间,会议只能保持中立,于是,就没去动普法尔茨的右岸部分——还是留在了巴登。

如此一来,普法尔茨同巴伐利亚“本土”就隔了开来,变成了巴伐利亚王国在莱茵河左岸的一块“飞地”。

巴伐利亚自然愤愤不平;当巴登王室绝嗣之时,甚至以巴伐利亚和巴登的这种“特殊关系”为由,要求由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入主巴登——当然,没有得逞。

对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有一位成员,广为时人和后人所知——茜茜公主。

不过,在德意志境内,一个邦国,分成两个互不相连的部分,并不是太稀罕的事情。

譬如,拿破仑三世的另一个目标——黑森,同巴伐利亚一样,也是一分为二,且互不相连的。

普奥战争中,包括黑森、巴伐利亚在内的南德诸邦支持奥地利,战后,普鲁士将黑森一分为二,上黑森并入北德意志联邦,下黑森留在南德意志,而且,上、下黑森还被拿骚给隔了起来。

现在,黑森、巴伐利亚这对难兄难弟,又被法国人给盯上了。

*

第二六三章 伸手到西班牙的釜底,抽掉法兰西的薪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拿破仑三世此举,就转移国内舆论压力、避免两线作战而言,确实是聪明的——比咱们想象的要聪明。”

顿一顿,“不过,皇帝陛下大嘴一张,就要吃下一半的下黑森和整个的普法尔茨,一定把南德诸邦吓坏了——黑森、巴伐利亚固然瞠目结舌,巴登、符登堡也会有唇亡齿寒之感,特别是巴登,同法国就隔着一条莱茵河,拿中国的话说,简直是‘鸡犬之声相闻’,一定会想,黑森、普法尔茨之后,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再一顿,“可怜南德四邦,还一直将法兰西皇帝陛下当做自己的保护人呢!万没想到,‘保护人’竟然是这样一副狰狞的嘴脸?”

北德意志联邦成立后,南德意志只剩下了黑森、巴伐利亚、巴登、符登堡四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施瓦本,即西班牙王位风波关键人物利奥波德王子他们家的那个邦,不过,施瓦本是霍亨索伦家族的发祥地,是百分百普鲁士的附庸,身在南德,心在北德,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人将其看做南德意志一脉。

李福思轻轻一拍大腿,“殿下睿见!七星期战争之后,北德意志联邦成立,南德四邦,一直苦苦纠结,加入还是不加入?在上位者自然更想保持独立,中下层则更乐意同北德合而为一,赞成、反对两派,基本上势均力敌——”

顿一顿,“七星期战争,普胜奥败,南德四邦不能再指望奥地利的支持,乃转而向法国寻求保护,而法国也决不能容许南德为北德所并,出现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帝国,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再一顿,“现在,南德四邦蓦然惊觉,自己所求之‘保护’,竟是送羊入虎口?——哈哈哈!这个反差,可未免太大了些!幻灭之下,就是四邦之上位者,也该掉过头来,北望柏林,投入北德意志联邦之怀抱了吧?”

李福思讲的兴高采烈,简直有些口沫横飞了,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拿破仑三世没有钻“埃姆斯密电”的套儿,普鲁士虽然失望,不过,政府高层——包括俾斯麦在内——私下底有这样一个看法:

此计不售,法国向普鲁士提出道歉、追责、裂土等一系列苛刻要求,针对的是普鲁士,然而,中国的压力却更大一些——普、法之间,只是外交纠纷,中国却要在战场上独承法兰西之重。

此一变故,对普鲁士来说,其实利害参半,而且,也许利还大过了害。

拿破仑三世向黑森、巴伐利亚提出领土要求,必激起南德四邦的强烈反感,惊恐交集之下,南德必转向北德,德意志的统一进程,因此加快些也说不定呢。

这一层,中、普两国首相大人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

“是的,”关卓凡微笑说道,“南德四邦换保护人喽!”

顿一顿,“不过,我想知道,当法国军队越过边境,开入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时候,贵国会出兵履行‘保护人’的责任吗?”

李福森一怔。

他虽然脾性火爆,但感觉和反应都很敏锐——不然也不能做外交官,更做不到驻大国的公使——立时听了出来,辅政王殿下的语气中,颇含讥讽之意。

紧接着反应过来了:自己方才的兴高采烈,很不适合。

法国人没有入彀,你那么高兴干什么?就算普鲁士因此赚了点儿便宜,你也得先替盟友想一想——在军事上,中国正独自承受法国的重压呢!

呃……

尴尬之色,立即回到了李福思的脸上。

而且,辅政王殿下的这个问题——

李福思舔了一下厚嘴唇,嗫嚅了一下,“呃,其实,也不能就说普鲁士是南德四邦的‘保护人’……”

顿了一顿,“如果法国军队越过边境,开入黑森和普法尔茨,这个,这个,呃……”

呃,真正尴尬了。

因为,李福思也不晓得,普鲁士该不该、会不会出兵?

法军即便开入黑森、普法尔茨,按照普鲁士处理西班牙王位风波的逻辑,那也只是法国和黑森、巴伐利亚之间的事情,不干普鲁士的事情——您想啊,连普鲁士王室霍亨索伦家族的发祥地施瓦本,都不干普鲁士的事情,黑森、巴伐利亚,俩南德意志邦国,又怎么会干普鲁士的事情呢?

法国和黑森、巴伐利亚之间的“纠纷”,普鲁士若只是出面“调解”,还说的过去,若是出兵“保护”,请问,这个逻辑,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介么快就打倒昨日之我了?

好尴尬呀。

更加重要的是,普鲁士对法国的战略——或者说,俾斯麦对法国的战略——是一以贯之的,即一定要**、逼迫法兰西首先对普鲁士宣战,而不能倒转了过来,由普鲁士首先对法兰西宣战。

法军开入黑森、普法尔茨,目标不是普鲁士,更不是对普鲁士宣战,普鲁士出兵“保护”黑森、巴伐利亚,这不成了……普鲁士先去打法兰西了吗?

这可不行啊!

别的不说,拿什么名义做军事动员,就是一件很头痛的事情。

还有,按照俾斯麦的计划,普、法之间,不打则已,打,就必须是一场倾国以赴的全面战争——不然,不足以彻底打垮法国,完全消除普鲁士一统德意志之障碍;更不足以令德意志从今以后,彻底压倒法兰西,执掌欧陆之牛耳。

一定要避免那种不汤不水的局部冲突——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还向法国暴露了普鲁士的真实实力,引起法国的警觉。

譬如,法国一旦发现,自己的拿破仑炮的射程,居然只有普鲁士的克虏伯炮的一半,会如何反应呢?

等到普、法发生全面战争的时候,在军事上,普鲁士还能对法兰西保持现有的近乎代差的优势吗?

法军进入黑森、普法尔茨,普鲁士出兵“保护”黑、巴,就属于这种“不汤不水的局部冲突”了。

更加、更加重要的是,这种冲突,对法国来说,谈不上什么“两线作战”,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压力;而等到普、法两国就南德意志莱茵河左岸的这一小块地盘纠缠明白了,就算法军最终退出了黑森、普法尔茨,分割南德领土的图谋没有达成,亚洲那边儿的仗,大约也打完了。

于是,法国成功避免了“两线作战”。

中国“独承法国之重”的代价,就是普鲁士得接着“独承法国之重”了。

这样算下来,到底是谁赚了谁的便宜?

李福思的背上,不由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想清楚了:目下,普鲁士战略利益的重心,不是南德意志,而是法国的“两线作战”,是中国这个迫使法国“两线作战”的盟友——

说一千、道一万,必须先将法国彻底打垮了,才谈得上别的!

法国既败,南德意志什么的,不就是囊中之物了吗?

黑森也好,巴伐利亚也好,反正一直搁在那儿,还能自个儿长脚跑掉了不成?

现在同法国就莱茵河左岸那一小块地方纠缠在一起,太不智了!

李福思透了口气,“辅政王殿下的训谕,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咱们的步子,可不能叫拿破仑三世给打乱了!这个……可不能跟着他的调子起舞!”

微微一顿,“什么道歉、追责、裂土,皆置之不理!咱们得争分夺秒,照着咱们既定的路子走下去!这个,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一定要叫拿破仑三世喊出‘宣战’二字!”

关卓凡双掌轻轻一拍,“这就对了!”

“那,请殿下示下,再施一计……这个,计将安出呢?”

关卓凡心想,娘的,你以为我是诸葛亮?眨一眨眼睛,就能来条“山人自有妙计”?

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一定要贵、我双方,配合无间,方能生效。”

李福思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这是自然的!”

顿一顿,又不放心了,试探着问道,“请教殿下,这个‘配合’,呃,要敝国的国王陛下出面吗?”

关卓凡微微一笑,“这一回,就不劳国王陛下的大驾了。”

李福思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顿一顿,“那,就请殿下开示!”

“法国人的照会,”关卓凡说道,“自埃姆斯密电而来,埃姆斯密电,又自西班牙王位风波而来,既如此,咱们索性追本溯源,回到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上去,给他来一招……釜底抽薪。”

“西班牙王位?……釜底抽薪?”

“是。”

“呃,请殿下明示。”

“意大利那边儿,”关卓凡说道,“已经答应接西班牙的这个摊子了吧?”

“是的,”李福思说道,“伊曼纽尔二世已经答应,叫阿梅迪奥王子——他和玛利亚王后的次子——出任西班牙国王。”

前文说过,西班牙王位空悬,摄政团挑选的利奥波德王子,既为法国强烈反对,法国属意的伊莎贝拉二世之子阿方索亲王,又为西班牙摄政团坚拒,经过法国、西班牙、普鲁士三方的妥协,最终决定,从意大利王室中,迎立一位王子,做西班牙的国王。

意大利同法国、普鲁士的关系都不坏,意大利王子做西班牙国王,是法、普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案。

可是,对于这张从天而降的馅饼,意大利国王伊曼纽尔二世却是犹犹豫豫。

西班牙是欧洲最大的一个烂摊子,财政稀烂,八面漏风,自由派、保守派势不两立,不定哪天又打起来了,做西班牙国王,其实就是坐在火山口上,可算不得一件美差啊。

而且,政府的大权,都在摄政团手里,新国王虽不能说是提线木偶,可是,实际的权力,实在是相当有限的。

对于意大利王子做西班牙国王,法国比普鲁士以及当事人西班牙都要上心、都要着急,生怕夜长梦多,利奥波德王子做西班牙国王之议,又死灰复燃,拿破仑三世和外交部长莱昂内尔苦口婆心,反复的做伊曼纽尔二世的工作,并许了一大堆的诺,伊曼纽尔二世总算答应叫自己的二儿子去当这个差使了。

关卓凡:“阿梅迪奥王子什么时候首途西班牙呢?”

李福思想了一想,“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那好,”关卓凡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如果阿梅迪奥王子在加冕之前——甚至,走到中途的时候,突然间就不想做西班牙的国王了,打道回府——回意大利,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李福思瞪大了眼睛,“阿梅迪奥王子不要做西班牙的国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如果半路上响了几个炮仗,叫王子殿下受到了些惊吓,以为,自己在西班牙的人身安全,难以得到保证,你说,他还乐意做这个西班牙的国王吗?”

李福思张大了嘴巴,脸上是一副“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啊”了一声,然后,透了口气,又舔了一下嘴唇,说道,“殿下这一着,真正叫‘釜底抽薪’了!”

关卓凡微微一笑,“然后呢?我是说——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李福思急速的转着念头,“不必说了——法国人非跳起来不可!”

微微一顿,已是灵台明澈,“我们这边——普鲁士这边,放出风去,说,既然阿梅迪奥王子不愿意接任西班牙国王,那就不要勉强人家了,还是请施瓦本的利奥波德王子来坐这个位子吧!”

“好!”关卓凡含笑说道,“这个‘风’,就请《南德意志报》来放,你看如何?”

李福思抚掌大笑,“妙!妙!太有趣了!我已经能够想象出拿破仑三世看到是篇报道之时的神情了!”

顿一顿,“这个风放出来,拿破仑三世如果还不肯对普鲁士宣战,那么,法国人就一定要请他回科西嘉抱孩子去了!”

说到这儿,长长透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关卓凡,深深一躬。

关卓凡微笑:“贵使这是何意?”

李福思直起身来,用极感慨的声音说道:“辅政王殿下,我对您,真正是五体投地了!”

*

第二六四章 大军压境

李福思辞出之后,关卓凡传令,立即召开军情通报会。

本来,这个“军情通报会”,辅政王抵埠伊始,就该召开的,因为普鲁士公使打了个岔,向后顺延了。

主持会议的是华尔,负责“通报军情”的,是松江军团参谋长施罗德,与会者,除了关卓凡之外,还有张勇、丁汝昌、田永敏以及留守天津大本营的主要军事主官伊克桑,一共七人,算是“小范围、高级别”。

所通报者,是迄今为止,法国经已抵越的陆、海军力以及统兵将领的情况。

辅政王南下检查战备,作为参谋长,施罗德并没有“随侍”,而是留在天津,不错眼的盯着巴黎到西贡这一路。

“咱们先说陆军”施罗德说道,“法国这支‘远东第一军’,有三个基干步兵团,一个轻步兵团,一个混合步兵团,一个混合骑兵团,一个合成炮兵团”

顿一顿,“拢共大约一万八千人。”

与会者相互以目。

“这一万八千人”张勇第一个开口,“都是这一回‘借道’埃及过来的?”

“是的。”

张勇不由轻轻的“嘿”了一声,“万里迢迢的,又船又火车的,一次过将一万八千人的军队从欧洲、北非运到亚洲你还别说,法国人的这个投送能力,真不是盖的!”

顿一顿,“换了咱干这个活儿,可是有点儿不容易!”

“是的,”施罗德点了点头,“不过,一次过将一万八千军队从欧洲、北非运到亚洲,即便对法国来说,也得……嗯,‘使出吃奶的劲儿’!”

顿一顿,“‘借道’埃及,走地中海、红海航线,时间上是缩短了,可是,花的气力,其实比走好望角航线还要大!”

再一顿,“不说中间埃及陆路这一段,就说一前一后两段海路前头地中海一段,先把这一万八千人运到亚历山大;后头红海、印度洋、太平洋一段,再把这一万八千人从苏伊士运到西贡较之好望角航线,得多预备一倍的船只!”

“是啊!”张勇轻轻一拍大腿,“再加上中间埃及陆路这一段嗯,时间缩短了一半,气力却几乎多花了两倍!”

顿一顿,“嘿嘿”一笑,“老施,你的中国话说的愈来愈好了!‘使出吃奶的劲儿’词儿用的不错啊!”

轩军高级军官,汉员都能说英语,洋员都能说汉语,开会的时候,你言我语,常常是中英混杂。

施罗德也一笑,说道:“法国在地中海得摆几十条船大多是他欧洲本土的船,在红海也得摆几十条船大多是他亚、非殖民地的船,还租了些其他国家的船基本上,法国是把他能搜罗到的船只,都派了这桩差使了!”

顿一顿,“一万八千人,差不多就是个极限了再多,即便以法国之能,大约也力有不逮了。”

“有点儿‘倾国以赴’的意思啊!”张勇说道,“看来,升龙一役,咱们是真把他逼急了眼了!”

施罗德点了点头,“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了!”

“那就是说,”张勇说道,“‘远东第一军’之外,不会再有什么‘远东第二军’喽?”

“应该不会了。”

田永敏开口了,慢吞吞的说道,“似乎……也不能就说‘倾国以赴’吧?施参谋长说的‘极限’,是就特定时间段而言的,这个时间段大约三、五个月吧!”

顿一顿,“三、五个月之内,一万八到两万的军力,确实是法国投送能力的上限了,不过,如果时间从容,他未必就不能再派更多的人手过来。”

张勇一愣,想了一想,“也是啊……”

关卓凡微微颔首,说道:“田先生说的不错!法国的底子,到底比咱们厚的太多!升龙一役,我在暗,彼在明,我绸缪已久,彼骄狂轻忽,才有了那样子一个一边倒的战局可不能以为接下来会一直这样子一边倒!”

微微一顿,“对法国,咱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战略上、战术上,由始至终,都要打醒十二分的精神,给予十二分的重视!”

“是!”诸将齐声答道,“谨遵王爷训谕!”

“对了,”关卓凡说道,“‘远东第一军’,是陆军的编制,海军陆战队,不在其中吧?”

“是,”施罗德说道,“海军陆战队跟海军走好望角航线,现在还没到越南,人数应该不超过两千人。”

“嗯,”关卓凡沉吟了一下,“加起来,用以地面作战的部队,就是两万了。”

“是。”

“有点儿奇怪啊,”丁汝昌插口,“海军陆战队负责登陆作战,应该先陆军投入战斗才对,怎么陆军已经到了,海军陆战队还在海上漂着?”

“十有**,”张勇嬉笑着说道,“法国人心眼儿小,海军不乐意坐陆军的船,一定要坐自己的船陆军坐海军的船,天经地义;海军坐陆军的船?嘿,那不是,那个、那个……哎,‘乾坤颠倒’了吗?”

“这……”

“不过老丁你放心咱可不像法国人!咱们陆、海,那是合作无间!你老丁的船,我老张啥时候都是爱坐的!我老张的船唉,我老张也没有船啊!”

“好了,”关卓凡说道,“法国海军陆战队何以后陆军一步到埠,也许确有他的私心,不过,咱们现在不必过多揣测了”

说着,看向施罗德,“你继续吧!”

“是!”

顿一顿,施罗德说道,“‘基干步兵团’、‘轻步兵团’,名称有异,不过,训练、编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法国陆军共一百个基干步兵团,后二十五个,即第七十五团至第一百团,习惯上称之为‘轻步兵团’。”

“法军体制,除近卫军之外,平时不设军、师两级编制,战时方临时编组,因此,在平时,团,就是最大的战术单位了。”

“每个基干步兵团设三个营,第一营、第二营为基干营,第三营为后备营。”

“战时,第三营编入作战部队;同时,三个营各抽出补充后备连,编成第四营,即为后备营。”

“每个营由八个连组成包括六个基干连、一个掷弹兵连、一个轻骑兵连。”

“每个连,由三名军官和一百一十五名军士、士兵组成,即,一个基干营约九百六十人。”

说到这儿,施罗德笑了一笑,“不要被‘掷弹兵’、‘轻骑兵’的名字骗了,‘掷弹兵’并不是专门扔手榴弹的;‘轻骑兵’当然也不是骑兵,而是地地道道的步兵。”

顿一顿,“事实上,‘掷弹兵连’、‘轻骑兵连’同其他六个基干连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一个基干营中最精锐的两个连队。”

再一顿,“法军新兵入伍,凡高大强壮者,都挑了出来,编入‘掷弹兵连’;身材相对矮小、但结实敏捷者,一般的挑了出来,编入‘轻骑兵连’,这两个连,都是‘尖兵连’所谓‘掷弹兵连’,乃行掷弹兵高大强壮之故事;所谓‘轻骑兵连’,则是取轻骑兵剽悍迅捷之意。”

“取轻骑兵剽悍迅捷之意”很好理解,“行掷弹兵高大强壮之故事”是啥意思呢?

事实上,早期的“掷弹兵”,确实就是专门用来扔手榴弹的一个兵种,而且,也是法国人开的先河路易十四手上的事情。

早期的手榴弹,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炮弹,非常沉重,臂力稍差一点儿的,手榴弹扔了出去,敌人没炸到,一不小心,倒先炸着了自己,因此,这个活计,非身高臂长力大者不为,在排队枪毙时代,为有效发挥手榴弹的打击作用,掷弹兵作为一个兵种,乃应运而生。

具体战术如下:队列同普通线列一样,都是横队,先排枪,然后无视迎面而来的弹雨,齐步前进,到了掷弹距离后,指挥官一声令下,止步,然后跟着指挥官一个又一个的口令,掏出蛋蛋啊,掏出手榴弹,点燃导火索,看着它飞快的燃烧,表示我很镇定,等到指挥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吼一声“掷!”掷弹兵们便发一声喊,将手榴弹齐齐扔出。

再然后上刺刀,冲锋!

很显然的,无论身体素质、心理素质还是训练水平,掷弹兵都比普通步兵高一个档次,同时,掷弹兵较之普通步兵,要冒更大的风险,也有更多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因此,不论在哪个国家,掷弹兵都是理所当然的精锐:

拿破仑一世的老近卫军和“掷弹兵”基本上是划等号的;巴甫洛夫掷弹兵团是俄军不要命冲锋的典型;普鲁士第一掷弹兵团则是那个时代铁一般纪律的化身,等等。

就是军帽,掷弹兵也与众不同不是三角帽,而是一种独特的锥形尖顶帽怕三角帽的帽檐挡住后面士兵扔出的蛋蛋啊,手榴弹。

随着榴弹炮、线膛枪等远距离杀伤武器的改进和普及,“排队掷弹”这种简单粗暴的作战方式渐渐失去了意义,终于退出了各**队的操典,不过,“掷弹兵”作为“精锐”的代名词则保留了下来,成为功勋和精锐部队的番号的一部分。

*

第二六五章 吾之大敌

“再来看混合步兵团——”

顿一顿,施罗德加重了语气,“我要请王爷和各位同僚留意,法军原本并没有‘混合步兵团’的编制,这个团,乃是陆军部特意为这次战争编成的,非但战力远在前面四个基干步兵团之上,而且,其作战方式,更加适合越南特殊的地形——特别是北圻——多山、丛林密布。”

“王爷和各位同僚”都露出了“留意”的神情。

“混合步兵团之编制,”施罗德继续说道,“迥异于基干步兵营,一共四个营——一个祖阿夫营,一个土尔科营,一个猎兵营,一个外籍军团营;而基干步兵营,是三个营。”

顿一顿,“一个营六个连——基干步兵营是八个连;没有‘掷弹兵连’和‘轻骑步兵连’的设置,因为,每一个连——至少,在法国人眼里——都是精锐。”

张勇“哟”了一声,“自视甚高呢!”

施罗德一笑,“是。”

“祖阿夫?”伊克桑第一次开口,“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呀!”

“不但耳熟,”施罗德说道,“还眼熟——美国联邦军队中就有‘祖阿夫旅’之编制,华盛顿大阅兵的时候,咱们都是见过的。”

话一出口,想起来什么,转头对丁汝昌和田永敏歉然一笑,“哦,对了,那个时候,老丁在英国,田先生在日本,都没见过。”

“祖阿夫旅?”张勇说道,“我想起来了——包大头巾,穿灯笼裤——是吧?”

“是,”施罗德说道,“其实,美军以法军为师,‘祖阿夫旅’之设置,就是学法军的,不过,说句实话,学的不到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顿一顿,“美军的‘祖阿夫’,训练、战法,同其他步兵,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就是军服不同罢了;法军的‘祖阿夫’,训练、战法,同普通步兵,却是有质的差别的。”

“怎么个差异法儿?”张勇说道,“老施,说一说!”

“一八三零年前后,”施罗德说道,“法国开始攻略阿尔及利亚,初初的时候,颇不顺手——在平原,善骑的贝都因人常常从行进中的法军纵队的侧后方发动攻击;在山区,法军则屡屡被长于翻山越岭的卡拜尔人偷袭。敌人呼啸来去,而法军要保持队形,转动不便,应对不灵,很吃了些苦头。”

“不过,法国人由此发现,贝都因人实为世界上最好的轻骑兵之一,卡拜尔人则是世界上最好的猎步兵,于是,想出一招‘以夷制夷’——招募当地土著加入法军,拿阿拉伯人去打阿拉伯人。”

“这就是‘祖阿夫’部队之来源了。”

“‘祖阿夫’部队由法籍、阿籍士兵混编,阿籍为主,军官则是清一色的法籍。”

“成军后的七、八年内,‘祖阿夫’确实发挥了预期中的作用,法国藉此扭转了被动的局面,迅速在阿尔及利亚扩张开来。”

“可是,一八三九年,阿布德-艾尔-喀德举旗放炮,阿拉伯士兵为阿布德的‘圣战’所蛊惑,大量叛逃到叛军一方,结果,每一个‘祖阿夫营’,除了两个纯粹由法籍士兵组成的连以外,其余的连,都只剩下十来个阿籍骨干和同样数量的法籍士兵了。”

“于是,缺额只好由法国人来补充了。”

“自此以后,‘祖阿夫’便成了基本由法籍士兵组成的部队,阿籍士兵的比例,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过,士兵的组成虽然有了重大的变化,但是,那种浓厚的土著色彩,却是挥之不去,最重要的是,训练、战法,新、旧祖阿夫,一脉相承——都是轻队形,重机动,重散兵作战乃至单兵作战。”

“当然,这也是因为祖阿夫部队常驻北非,对付的,都是相似战法的敌人。”

“还有,祖阿夫部队新兵的比例很低,其大部分的成员,都是在代役者中招募、选拔出来的,大都是终身的职业兵,战斗经验丰富,战斗技能熟练。”

张勇:“代役者?”

施罗德:“法国定规,每个应服兵役的人,都可缴付一定数量的‘代役金’,以为免服兵役的代价,‘代役金’拨入‘军队补贴’特别基金,由政府拿这个钱雇人‘代役’。”

“就是说——有钱人就不必服兵役喽?”

“是的。”

靠,还有这样玩儿的?

不过,想一想,也不算啥啦,俺们的官儿,都可以拿钱来“捐”,人家雇人代服兵役,又算得了啥涅?

“这是祖阿夫营,”施罗德继续说道,“再来看看土尔科营。”

“法国人对阿尔及利亚土著的战斗力念念不忘,阿布德-艾尔-喀德的叛乱敉平之后,一八四一年开始,又开始重新尝试招募阿尔及利亚人加入法军。”

“初初的时候,应募者寥寥,法国人还以为土著们不能忘情于‘圣战’,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原因呢,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薪水太低了。”

“大幅提高军饷之后,应募者立即暴增,很快,组成了三个团、九个营——这就是土尔科营了。”

“法国人吸取阿布德-艾尔-喀德叛乱的教训,虽然还是‘以夷制夷’,不过,不再一味的拿阿拉伯人去打阿拉伯人,而是拿阿拉伯人去打其他国家的人——于是,克里木战争、墨西哥战争、意大利战争,土尔科营频频露脸。”

“对了,升龙战役的那个阿尔及利亚连,其实就是一支土尔科兵。”

不止一个人,轻轻的“哦”了一声。

“嗯,”华尔沉吟说道,“这批土尔科兵,表现还是不坏的——升龙城南门的伏击战,情形很特殊,技战术方面,没给阿尔及利亚人多少发挥的余地,好坏看不大出来;不过,其战斗意志,还是很顽强的——阿尔及利亚人是最后一批投降的。”

顿一顿,“这上面,阿尔及利亚人不比法国人差。”

施罗德点了点头,“祖阿夫营、土尔科营,训练、战法,基本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由法籍士兵组成,后者由阿籍士兵组成,当然,就技战术水准而言,祖阿夫营还是略胜土尔科营一筹的——到底都是法籍士兵。”

“接下来——猎兵营。”

“某种意义上,‘猎兵营’是基干步兵营的‘轻骑步兵连’的‘升级版’——哦,绝不仅仅是人数的‘升级’,训练、战法,更大幅‘升级’;同时,猎兵之训练、战法,又汲取了祖阿夫、土尔科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即散兵作战部分。”

说到这儿,施罗德的语气变得很郑重,“因此,猎兵营的战力,不但远在普通的基干步兵营之上,较之祖阿夫营,亦更胜一筹,我个人认为,这个‘远东第一军’里头,我们最应予以重视的一支部队,就是这个‘猎兵营’。”

“哦?”张勇说道,“怎么个……‘升级’法儿啊?”

“首先是选材就非常严格,”施罗德说道,“能入猎兵营者,都符合这样几个要求:体格健壮、肩膀宽阔、敏捷灵活,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到五英尺八英寸,这拨人,大都是猎户和牧人子弟,多来自于山区,打小就身强体壮,惯于翻山越岭。”

张勇心算了一下,“五英尺四英寸到五英尺八英寸……大约是一米六二到一米七二的样子?这对于欧洲人来说,不算太高嘛!”

“是,如果太高了,‘敏捷灵活’就谈不上了。”

“还真跟‘轻骑步兵’挺像的——怪不得是什么‘升级版’呢!”

“其次是训练——”施罗德说道,“别的不说,单就走、跑一项,猎兵就远在普通基干步兵团士兵之上了。”

“法军操典规定,每步二十五英寸——不论慢步、快步、冲锋步,步幅皆同;其中,慢步每分钟七十六步,快步每分钟一百步,冲锋步每分钟一百三十步。”

“实话实说,这个步幅,实在是小了点儿,步速呢,也实在是慢了点儿;慢步、快步、冲锋步,三者步幅皆同,尤其胶柱鼓瑟。”

“横向比较,法军的慢,就更加明显了。”

“在战场上,一个法国营,二十五英寸一步,快步每分钟一百步,前进二百零八英尺;英国营、普鲁士营,却能在同样的时间内,快步前进二百七十英尺,比法国营多出百分之三十——人家一步三十英寸,一分钟一百零八步。”

说明一下,一英尺是十二英寸。

“如果是冲锋步,差别就更明显了——法国兵每分钟只能前进二百七十一英尺,刚刚好相当于英国兵、普鲁士兵快步的水平;而英、普的冲锋步,是每步三十六英寸、每分钟一百五十步,即一分钟前进四百五十英尺,足足比法国兵多出了百分之六十。”

“步幅限于身高,没有法子——法国地处南欧,平均身高,要低于英国和普鲁士——可是,无论如何,冲锋步——即跑步的步幅,应该大于慢步、快步啊?”

“还有,步速如此之慢,也是叫人难以容忍!”

“这也是普鲁士的卡尔亲王何以痛诋法国军事训练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当然,不管法国还是英国、普鲁士,‘冲锋步’这样东西,都是‘排队枪毙’的玩意儿,这一套,咱们已经不玩儿了。”

“排队枪毙”四字,出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人之口,自然违和,不过,这个说法,是辅政王对线列作战方式的“形象化训示”,在轩军内部,早就流行开来了,辅以施参谋长“玩意儿”、“玩儿”等生硬的儿化音,颇具一种莫名的喜感。

“不过,法国人也不是一味颟顸到底的,基干步兵团的操典没改——其实法军也有法军的苦衷,这个迟一些我再说——猎兵营的操典,可是大幅改过了,而其切入点,正是这个步幅、步速。”

*

第二六六章 真正的练兵场,战场;真正的军校……越南

“猎兵操典规定,”施罗德说道,“慢步,步幅、步速不变;快步,步幅不变,步速由每分钟一百步增加到每分钟一百一十步;冲锋步,步幅由二十五英寸增加到三十三英寸,步速由每分钟一百三十步增加到一百六十五步——这样,跑步的时候,每分钟前进四百五十三英尺,就赶上了英国、普鲁士的水准。”

再弱弱的提醒一次:一英尺为十二英寸。

“猎兵是精兵,赶上的只是英国、普鲁士普通士兵的水准,‘精兵’二字,似乎有点儿名不副实,不过,考虑到猎兵的身高以及法国人的平均身高,这个速度,算不错的啦。”

“另外,特别规定,在展开、排成方队或其他需要迅速行动的情况下,步速应增加到每分钟一百八十步,这样,跑步的时候,猎兵就可以每分钟前进四百九十五英尺,较之英国兵、普鲁士兵,多了四十五英尺——刚刚好多了百分之十,总算实实在在有了‘精兵’的样子了。”

“而猎兵最突出的特点或者说最大的优势,还不是运动迅速,而是他们能长时间的保持这种高速度的运动——这一点,普通士兵,包括其他欧洲国家的普通士兵——英国的也好,普鲁士的也好,都是做不到的。”

“所谓‘长时间的高速度的运动’,标准:携带枪支和全副行军装具——背囊、子弹盒重量与战斗情况下相同——一个小时之内,至少要跑完五英里。”

不止一个听众,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勇:“平地还是野外?”

施罗德:“野外,而且,包括跨越栅栏和沟渠的项目。”

张勇轻轻惊叹了一声,“他娘的!……”

五英里就是八公里,武装越野,一个小时跑八公里——且为最低标准,这个水准,较之轩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施罗德笑一笑,“我提醒各位,猎兵是‘精兵’,而且,出身多为山地、林地的牧民、猎户子弟,打小就是长途奔跑惯了的——大多数的普通的法国士兵,可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

顿一顿,“法国陆军步兵,拢共三十八万余人,其中,猎兵不过两万六千人,占步兵总总人数不过百分之六、七;而且,也不见得都那么‘精锐’——”

“最早组建的几个猎兵营,确实是一等一的精锐——包括派到越南来的这个;这几个猎兵营,被派到北非实战之后,陆军部觉得效果大好,就想推而广之,可是,哪儿来的那么多百分百符合要求的兵源呢?因此,后来组建的猎兵营,多多少少是掺了些水分的,兵源也不止于山区、林区的牧民、猎户子弟了。”

“其实,若单比武装越野一项,以平均水准而言,轩军是远远超过了法军的——武装越野,一个小时跑八公里,咱们的兵,大部分都可以做到!”

再一顿,“如果是特种合成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小菜一碟嘛!”

“对啊!”张勇说道,“如果要比,应该跟特种合成营比!”

顿一顿,皱了皱眉,“也不对——哪儿来的两万六千人的特种合成营啊!”

“反正,”田永敏说道,“就来了这么一个‘猎兵营’,咱们就当他是法国人的‘特种合成营’好了!”

众人皆默喻其意,张勇点头,“不错,不错!就当他是法国人的‘特种合成营’好了——咱们好好儿的招呼他!”

施罗德微微一笑,“对,好好儿的招呼他!”

顿一顿,“咱们再来看看猎兵的另一大特点——以连为单位的散兵线战术。”

“前进之时,以四人一组,每组展开成一横线,士兵相互间隔五步,各组相互间隔最少五步、最多四十步,如此一来,就构成了每五步一人的一线长长的不甚齐整的横队,是为散兵线。”

“散兵线之后是军士,位于本班后面十步之处。”

“军士之后是军官,每个军官有四名士兵和一名司号兵跟随,位于散兵线后面二十至三十步之处。”

“如果展开的只是连的一部分兵力,那么,剩下的那一部分,就作为支援部队,连长的位置,就在散兵线和支援部队之间。”

“利用地形隐蔽自己,是散兵线战术的主要要求,队形的齐整和间隔的保持都服从于这一要求——就是说,可以根据地形进行适当的变化。”

“整个散兵线以军号指挥,信号共分二十二种。”

“此外,每一个猎兵营及其所属的每一个连队,都有自己的专属的识别信号,识别信号‘前缀’于指挥信号,这样,士兵就不会把兄弟部队的命令当成是给自己的命令了。”

“军官有一个哨子,不过,只在特殊情况下使用;哨子可发出五种信号,分别是‘注意’、‘前进’、‘立定’、‘后退’和‘集合’。”

“如果在行进的过程中受到攻击,视攻击力度之强弱,按号声指示,散兵依次以下述方式集合——四人一组集合;以班或半连为单位集合成不规则的密集队形;同后方的支援部队集合在一起,全连合一;最后,全营集合在一起。”

“这些不同的集合方式,看上去有些叫人眼花缭乱,不过,只要反复练习,任何一个智力、反应正常的士兵,都能熟练掌握,并不会造成什么混乱。”

“猎兵的散兵战术,较之普通基干步兵,已有了质的变化,不过,比起咱们的‘三三制’,还是不免失之呆滞——尤其是在进攻方面,可是,决不能因此小觑了!”

“事实上,以上种种,只是一个基本的‘操典训练’,真正到了战场上,实际的执行,要灵活的多,这一层,如前所述,在相当程度上,猎兵汲取了祖阿夫兵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散兵和单兵战术。”

“猎兵部队和祖阿夫部队有一句共同的格言:‘真正的练兵场是战场,真正的军校是阿尔及利亚。”

“阿尔及利亚——地形起伏不平,敌人又是法国人眼中的世上最勇敢、最顽强、最细心的散兵卡拜尔人。”

“过去——亦包括现在的大部分的欧洲军队,对散兵战术的认识,基本是这样的:所谓散兵线,是部队以一种不规则的横向展开的队形前进,在有良好掩蔽物的地方,可以适当集中;通过开阔地时,则分散开来。”

“散兵线原则上正面接敌,翼侧——偶尔开两枪——只是为了警戒。”

“可以看出,大部分欧洲军队的散兵战术,并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战术’,尤其算不得一种进攻战术,本质上,是一种行军的方式——一种在向敌人的阵地推进的过程中,尽量减少己方伤亡的方式。”

“即便猎兵营的散兵线战术,某种意义上,也只是一个更高版本的‘行军的方式’。”

“不过,祖阿夫兵就不是这样了。”

“在祖阿夫兵看来,所谓散兵战术,就是在一个总的目标之下,以小组为单位进行的独立的行动;有利条件一出现即加以利用;突然接近敌人并攻击他们;不必集中成更大的单位去解决较小规模的战斗。”

“祖阿夫兵认为,突然袭击和伏击就是散兵战术的实质。”

“他们利用掩蔽物,并不仅仅是为了射击的时候自我防护,而主要是为了在掩蔽物的掩蔽下,悄悄运动到敌人阵地前,突然发难。”

“祖阿夫更乐意接近和攻击敌人的两翼,分割敌人的一部分兵力,一小块、一小块的吃掉。”

“他们很喜欢设伏,如果敌人过急地追逐假装退却的祖阿夫兵,就会中伏。”

听众们相互以目了:这跟咱们的“三三制”……就很有些相像了!

“还有,”施罗德继续说道,“这个祖阿夫兵,大约是法军里头最不爱遵守条例的一群兵了——”

“我举个例子,所有军队——包括咱们,都有类似的一条规则,担任警戒,特别是担任夜间警戒的哨兵,不应当坐下,更不应当躺下,只要一发现敌人,就要鸣枪示警,对吧?”

“对。””

施罗德取过一张纸来,说道:“这是一份叫做《两大陆评论》的法国杂志刊载的一篇文章,时间是一八五五年三月十五日,作者是奥马尔公爵,我给王爷和各位同僚念一下——”

“‘夜间,即使在那边的小山顶上监视前面地形的单个的祖阿夫兵,也都隐蔽起来。你看不见步哨,但是等到军官过来查岗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在和祖阿夫兵谈话,这个祖阿夫兵俯卧在山顶后面,注视着一切。你看到那边有一丛灌木。但是如果你再仔细观察,发现那里隐藏着几个祖阿夫兵,那是丝毫不会使我感到惊奇的;当一个贝都因人钻进这些树丛想观察一下兵营里面的动静的时候,这些祖阿夫兵不开枪,而是不声不响地用刺刀把他杀死,免得暴露设伏地点’。”

“奥马尔公爵感慨:‘换一个基干步兵团的普通士兵,晚上趴在树丛中不动,别说杀掉敌人的侦察兵了,恐怕难保不会呼呼大睡吧?’”

念到这儿,施罗德抬起头来,放下纸张,“念完了——各位以为何如?”

“娘的!”张勇大皱眉头,“祖阿夫的花样,不但跟咱们的‘三三制’挺像的,而且,照这个奥马尔说的,简直有点儿……特种合成营的样子了!”

施罗德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要强调一下,祖阿夫的战术,不见于法军的任何操典,执行的到不到位,甚至,执行还是不执行,都完全依赖于祖阿夫兵个人的经验、习惯、能力——”

顿一顿,“咱们的‘三三制’,可是明载之于操典,每一个轩军士兵,都必须执行,也都有执行的能力的。”

再一顿,“特种合成营亦然——其操典虽不公之于众,可是,都是黑纸白字,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的。”

听众们微微颔首。

“倒也是——”张勇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小觑了!嗯,老施你的意思是说,祖阿夫的这一套,猎兵都学了过去?”

“也不能说都学了过去,”施罗德说道,“譬如,不设明哨这一条,猎兵是一定不能学的;不过,散兵那一套,应该学的七七八八了。”

顿一顿,“不过,祖阿夫兵不受条例约束,固然能起到出奇制胜之效,可是,也难免失之散漫轻率,这种战法,顺风仗好打,逆风仗就不好打了,而且,也不适于打攻坚战。”

“猎兵则不然,虽然学了祖阿夫的战术,却是很讲究纪律的,算是扬祖阿夫之长,避祖阿夫之短,因此,我以为,猎兵的战力,较之祖阿夫,其实略胜一筹。”

*

第二六七章 跑!跑!跑!

“这个‘外籍军团营’,”张勇问道,“又是个什么来头?‘外籍军团’……名字古里古怪的!”

“一八三零年七月,”施罗德说道,“法国爆发‘七月革命’,再一次改朝换代,波旁家族的查理十世下台,奥尔良家族的路易?菲力浦做了法国国王,曰‘七月王朝’,彼时,法军之中,忠于‘胜朝’者,不在少数,新国王放心不下,于是下旨,在法军序列中成立一支正规编制的常备外籍军团——都在国外招募,都用外国人。”

“哦,是这么回事儿——嗯,外国人同波旁氏没有什么瓜葛,放心的下。”

施罗德点了点头,“对了!”

顿一顿,“一八三一年,外籍军团正式成立,为防止受到国内敌对派系的渗透,司令部也搁在国外——设在了阿尔及利亚。”

“这一来,十足十的‘外籍’了呀。”

“是。”施罗德说道,“在法军序列中,外籍军团同猎兵、祖阿夫兵、土尔科兵一样,也一向被视作‘精锐’的,除了阿尔及利亚之外,于克里米亚、意大利、墨西哥,都有所施展,战绩也是很不错的。”

“既如此……之前,咋没怎么听说过呢?”

“是这样——”施罗德说道,“墨西哥战争之后,不晓得什么原因,外籍军团被解散了,编制也撤销了,前不久,才重新恢复——”

顿一顿,“说话实话,在‘混合步兵团’里头看到‘外籍军团营’,我也是颇为意外的——这一回,大约是外籍军团重建后第一次正经出海外的任务吧!”

“原来如此。”张勇“嘿嘿”一笑,“一个‘混合步兵团’,把猎兵、祖阿夫兵、土尔科兵、外籍军团,都拢了进来——精锐尽出啊!看来,这位法国皇帝陛下,还是很看得起咱们的嘛!”

“嘿嘿!”“呵呵!”

不止一位与会者,发出了会意的笑声。

“我有些奇怪了——”伊克桑说道,“法军的精锐,怎么大都是外国人呢?”

顿一顿,“你们看啊,外籍军团自然是外国人,土尔科兵也是外国人,祖阿夫兵嘛,初初的时候,也是外国人——现在虽然是法国人了,不过,到底是打外国人那儿过来的,军服还是大头巾、灯笼裤——”

再一顿,“也就一个猎兵,正正经经,一水儿的法国人——怎么回事儿呢?”

张勇:“难道——法国人自个儿,不大中用了?”

施罗德微微摇头,“也不能说法国人不中用了——”

顿一顿,“我想,原因也不复杂。”

“祖阿夫、土尔科以及外籍军团,人数都不算太多,都是挑过的,不是报了名就有粮吃的。”

“土尔科和外籍军团,本质上都是雇佣军,只不过,土尔科雇的是阿拉伯人,外籍军团雇的是欧洲人。”

“祖阿夫呢,早期——以阿拉伯人为主的时候,自然也算雇佣军;现在呢,算一半的雇佣军把——祖阿夫的许多兵,都是‘代役者’。”

“总之,这几支兵,薪水都很不低,这个,法国人也不笨,一分钱一分货,因此,这几支部队里头,几乎没有滥竽充数的,不然,这个钱就花的冤枉了。”

“嗯,”伊克桑点了点头,“就是说,‘选材’选的好。”

“对,”施罗德说道,“先有‘精材’,后有‘精兵’。”

顿一顿,“不过,普通的基干步兵就不同了,大部分都是服兵役的义务兵,到了年龄,就拉来当兵吃粮,谈不上什么‘选材’,其平均水准,自然就不能和几支‘精锐’相提并论了。”

“这是一方面原因,”田永敏说道,“另一方面,我看,法国人的训练,也确实是有些问题,也怪不得卡尔亲王看不上眼——”

张勇:“哦?”

“若说‘精材’什么的,”田永敏说道,“咱们十万轩军,哪里能个个都是‘精材’?大部分,不过都是普通农家子弟,可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别的不说,单说这个‘武装越野’,咱们的大多数的士兵,就达到了法国人的‘精兵’的水准——”

顿一顿,“至于咱们的‘精兵’,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哎……田先生说的对啊!”

顿一顿,张勇转向施罗德,“老施,照你说的,其实,法国人也晓得他的兵走的慢、跑的慢,也觉得,应该走快些、跑快些——不然,也不用去练什么猎兵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只想着另行练一支‘精兵’出来,而不想着,改革操典,叫他的全军上下,都走快些、跑快些呢?”

“老张,”施罗德说道,“你这个问题,我也是想过的——很有意思!原因呢,我归纳了一下,大约有这么几点——”

“第一,法军内部流行这样一种理论:部队移动的速度不是由最快的士兵决定的,而是由最慢的士兵决定的,所以,步幅、步速,都不宜定的太高,这个,嘿嘿,很有点儿像王爷说的‘木桶理论’——”

“这个说法——我是说法国人的说法,不是王爷的‘木桶理论’——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可是,法国人做的,不是想法子提高‘最慢的士兵’的速度,而是降低‘最快的士兵’的速度,叫全军的速度,去迁就‘最慢的士兵’的速度——因此,操典上的步幅、步速,都以‘最慢的士兵’的速度为参照,而不是以‘最快的士兵’的速度为参照。”

“第二,法国人另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总觉得有些事情,某的人天生做的来,有的人天生做不来;有些事情,只有欧洲人才做的来,亚洲、非洲的人,就做不来;有的事情,就算是欧洲人,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譬如,‘长时间、高速度的运动’,就是这样子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天生不适合长距离奔跑,不论如何训练,都是于事无补的——”

“猎兵营的新兵训练,很能说明法国人的这种‘执念’。”

“新兵入营,最主要的训练内容,就是跑步。初初的时候,先用每分钟一百六十五到一百八十的步速原地踏步,一边儿踏步,一边儿呼喊‘一!二!’或者‘左!右!’——同咱们不大一样,法国人喊这些口号,主要目的,是为了调节肺的活动,防止发生肺炎。”

“然后,士兵就要用同样的步速前进,而且距离逐渐增大,直到他们能够在二十七分钟内跑完一法里格——差不多四公里——这是成为一名合格猎兵的第一关。”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军士认为某些新兵的腿或肺太弱,经受不住这样的练习,就会把他们送回基干步兵部队——有相当数量的新兵,就是这样被从猎兵营淘汰出去的。”

“事实上,根据我们的经验,二十七分钟内跑四公里,只要勤加习练,假以时日,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都是做得到的,这一关,咱们的兵,没有几个是过不了的——当然,过关之前,大多数人,都会有一个比较辛苦、比较煎熬的过程。”

“猎兵既为精兵,较之于咱们的普通的士兵,选材的标准,应该只高不低,为什么反过不了这一关?没有道理嘛!”

“说到底,是怯于这个‘比较辛苦、比较煎熬’的过程——或者说,是当官的不相信当兵的可以熬过这个过程。”

“在这个问题上,法军主管训练的军官,是做过实验的——他们携带全副行军装具,跟一个武装越野训练的猎兵营一同前进,一个小时之后,几个军官,就也再也跟不动了,猎兵营则继续前进,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于是,这几个军官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长时间、高速度的运动’,只有少数具有天赋的人才做得来,普通人,是做不来的。”

说到这儿,施罗德看向关卓凡,“两相比较,王爷的高瞻远瞩,就不能不令人……高山仰止了!”

初初的时候,对于关卓凡制定的训练标准、训练量,轩军内部的许多人——包括在座的——都是不理解的,都觉得,标准定的太高、量定的太大了,大部分的兵,恐怕是承受不了的。

关卓凡的回应很简单:训练标准只能提高,不能降低;训练量只能增大,不能减少!至于“受不了”的,好办,批准离队,不算逃兵!

当然,退伍兵的一切优待,就统统没有了;再次申请入伍,也绝不批准了。

结果,一年又一年,迄今为止,竟然没出过一例因为“受不了”而“申请离队”的——留意,是一例都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轩军的军饷,两倍于勇营、三倍于绿营——还是加饷后的绿营,离开轩军,去哪儿寻这样的一份好差事?

而且,轩军的好处,远不止于此。

别的不说,就说伙食吧:白米饭、大馒头,顿顿管够,天天有鸡蛋,两天一鱼,三天一肉——这样的伙食,就是乡下的寻常土财主,都比不了!

衣装、被褥也完全是官里的,夏天也罢了,到了冬天,毛、棉、呢齐备,暖洋洋的,乡下的寻常土财主,还是比不了!——他们有“毛衣”吗?见过“呢子大衣”吗?

因此,轩军的士兵,私下底都有一个共识,就算在轩军这儿练吐血了、甚至练残了,也比回到乡下吃不饱、穿不暖强!强十倍!

真练残了,轩军还会管你一辈子呢!

事实上,也真有不少练吐血的。

甚至,还有在训练的时候暴毙的——当然,这就是极少数的了。

时过境迁,对于王爷当初的排除众议,一力坚持,轩军诸将,确实是没有人不衷心佩服的;而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个个士气高昂,坚信我们一定能打赢这一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底气充盈——

我历经淬炼,脱胎换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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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竞奔逐,龙骑骠姚,猎天南

关卓凡微微一笑,“四个原因,还有两个,筠堂,你继续往下说吧!”

施罗德虽尚未入籍,却如华尔一般,替自己取了一个中国的字号——“筠堂”。

“是!”

顿一顿,施罗德说道,“第三,法军内部,另有一种奇怪的观点,亦是根深蒂固——迅速的奔跑、准确的瞄准,是互不相容的,亦只有少数‘具有天赋者’,方可二者得兼。”

“这是什么道理?”张勇奇道,“哪个也没有要求士兵在跑动的同时进行射击啊?——哪个射击的时候,不是先定住了身子,才瞄准、扣扳机的呢?”

“这个观点,”施罗德说道,“其来何自,我就不好说了——”

微微一顿,“大约是因为,法国人认为,奔跑之后,气喘吁吁,手抖脚颤,难以瞄准吧!”

“这大约也是那几个主官训练的军官的‘切身感受’吧?哈哈!”

施罗德也是一笑,“也许吧!”

顿一顿,“第四,法国人到底还没有因为走得慢、跑得慢吃过什么大的苦头——”

“‘排队枪毙’时代,由于作战方式的局限,军队移动速度快慢,并不算一个特别突出的问题——尽有虽后到达预设战场,但依旧能够凭借队形的严整、射击的准确,击溃先到达预设达战场的敌人的例子。”

“还有,步、炮协同,也是一个问题——炮车的速度,各国都一样,谁也不比谁更快些;而步兵的速度,往往快于炮兵,可是,抛掉炮兵,步兵先行到达战场,有时候,不见其利,反受其害——没有炮兵的支持,火力不足,步兵要承受更大的伤亡;如果己方没有炮兵,递方却有炮兵,这个仗,就基本上没法儿打了。”

“这个嘛……”张勇点头,“倒还有点儿道理。”

“事实上,”施罗德说道,“法国人也不是没有想过,‘在力所能及的情形下,将猎兵的有益经验,推广到全军’的问题——这个话,是鲁尔梅尔将军说的,他曾经专门就军队的移动速度、相关训练制度改革问题,上书拿破仑三世。”

说到这儿,施罗德取过另一张纸,“嗯,他是这么说的——”

顿一顿,“‘这种训练制度的巨大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的步兵能够比现在运动得更快,这在战争中的许多场合可能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例如在先敌占领重要阵地时,在迅速到达制高点时,在支援遭受敌人优势兵力攻击的部队时,以及在派小股部队在敌人完全料想不到的方向上发动突然袭击时,都是如此。’”

“另外,‘跑步本身能够激发兵士高昂的士气;一个营以快步冲锋时可能表现出犹豫不决,但是,同一个能够不气喘地跑到目的地的营,如果跑步冲锋,那末在大多数场合下都将大胆无畏地前进,以较小的损失到达目的地,并一定能给停止在原地的敌人以更大的精神震撼。’云云。”

“拿破仑三世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的建议,虽然,关于步幅、步速的规定并没有改变,但却在全军范围内加强了跑步的训练——当然,强度比不得猎兵,思路也依然是,嗯,‘由于基干部队兵士的体力和身材不同,因此就要以较弱和较矮的兵士的能力作为整个部队训练时的依据’。”

“不过,效果多少也还是有的——士兵有时能跑一英里或将近一英里,特别是能够以跑步变换队形,能够跑步冲锋六百到八百码。”

“也多少收到了些回报——一八五八年,法国联手意大利对奥地利开战,在帕勒斯特罗战役、马真塔战役和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法军都能够在几分钟之内,跑步通过奥地利步枪威胁最大的那段距离,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己方的伤亡,上述战役的胜利,法军的‘跑步’,多少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的。”

“前年的普奥战争,”张勇说道,“奥利地还在用前膛枪,一八五八年——就更不必说了,是吧?”

“是的。”

“嘿嘿,”张勇微微冷笑,“不晓得面对后膛枪、连珠枪和机关枪,法国人的‘跑步’,还够不够用呢?”

施罗德笑一笑,“法国人的‘跑’,跑是跑起来了,可就像王爷说的,生怕‘步子太大扯着蛋’,总有些扭扭捏捏的……”“

张勇放声大笑,笑了两声,觑了眼关卓凡,打住了。

“话说回来,”施罗德说道,“其实,法军还是很重视体育锻炼的——”

顿一顿,“军事训练之外,每个法军士兵都要学习和完成规定的体育课程,每个法军驻地,都有必要的体育设备,包括:设备齐全的、进行‘普通体育练习’的操场,以及可进行‘特殊体育练习’的击剑房、舞蹈房。”

“舞蹈房?”

“是的,士兵在击剑房学习使用轻剑和阔剑,在舞蹈房则学习舞蹈和拳术。”

“拳术也就罢了,这个舞蹈——”

“法国人认为,舞蹈和体操一样,能增进兵士的体力和敏捷,使他们产生更大的自信心,对其担任警戒和进行散兵战会有很大的好处,因为在这两种场合他或多或少都不得不指靠个人的力量。”

“呃……”

“还有,法国人认为——嗯,我再引述一段法军的内部报告——‘击剑房和舞蹈室决不是履行枯燥的职责的地方,相反,这是一个吸引人的所在,它可以使兵士甚至在闲暇时间内还留在兵营里面;兵士到那里去是为了娱乐;如果说一个士兵在队列中不过是一架机器,那末在这里当他手握长剑来和同伴比赛个人技巧的时候,他就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了。’”

几个将领,相互看了看,心想,这一层,同咱们也是异曲同工——咱们虽然没有设专门的体育课程,也没有什么“击剑房”、“舞蹈房”,可是,体育设施并不少,特别是球类运动,丰富多彩,其中,橄榄球和足球,那简直是“全兵皆球”啊!

“平心而论,”施罗德说道,“轩军问世之前,在耐力训练、体育锻炼方面,较之中国军队,法国军队是要强上许多的,可是,轩军横空出世之后,法国人的玩意儿,就不够瞧了!”

说到这儿,施罗德抬起手,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这里头有点儿毛病——不吃个天大的亏,醒悟不过来!”

听众们都微微颔首。

“步兵的军情暂时这么多,”施罗德说道,“咱们再来看一看骑兵和炮兵。”

顿一顿,“说实话,当看到‘远东第一军’的编制里,有一个‘混合骑兵团’,我是很意外的——越南的地形,并不适合骑兵驰骋,法国人居然运过来整整一个骑兵团?”

“或许——”张勇“嘿嘿”一笑,“人家打算留着这个‘混合骑兵团’到中国来用呢?”

说着,搓了搓手,“不管怎么说——我老张喜欢——来的好!”

同僚们都付以会意的微笑。

张副军团长以马队起家,现在还兼着骑兵师的师长,对于法国人的骑兵,自然“见猎心喜”。

“骑兵团一般不设营一级建制,”施罗德说道,“这个‘混合骑兵团’亦然;不过,普通的骑兵团一般六个连,这个‘混合骑兵团’却是八个连,多了两个连,共计有三个龙骑兵连,三个骠骑兵连,一个非洲猎骑兵连,一个斯帕吉连。”

“龙骑兵是基干骑兵,也是骑马步兵,每个连一百九十人;骠骑兵、非洲猎骑兵、斯帕吉骑兵,则是比较纯粹的骑兵,算是骑兵中的精锐,每个连二百人。”

“我要强调的是,法国是个相对缺马的国家,军用、民用,都必须从国外大量输入马匹,平时,骑兵团都是不满编的——一般来说,一个团只有四个连,而且,平均下来,每个连装备齐全的,仅有一百二十人。”

“所以,每逢战事,军队动员,都必须召集大批归休兵回队,并另行为他们安排马匹——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这是我看到‘混合骑兵团’颇感诧异的原因之一——法国人非但将一整个满编的骑兵团运了过来,还较普通骑兵团,多出了两个连。”

张勇“呵呵”:“挺好!——看得起咱们嘛!”

施罗德“嘿嘿”:“还有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这几支骑兵,同前头的几支步兵,其实基本上是可以对应上的——”

“龙骑兵可以对应基干步兵。”

“骠骑兵可以对应基干步兵中的‘轻骑步兵’或者猎步兵。”

“非洲猎骑兵隶属北非编制,是法国人或法国移民组成的骑兵部队,可以对应祖阿夫兵。”

“斯帕吉同奥斯曼的西帕希是同一个词,这支骑兵主要由来自奥斯曼的阿拉伯人和突厥人组成——都是***,可以对应土尔科兵。”

“哟,”张勇用夸张的语调说道,“还真是挺有趣的!”

“再来看炮兵——”施罗德说道,“这个‘合成炮兵团’,亦不设营一级编制,一共十二个连,五个基**兵连,三个步炮连,三个骑炮连,每个连六到八门火炮,另外,再加上一个工役连。”

顿一顿,“基**兵连是野战的主力,也可以叫做野战炮兵连;步炮连主要负责警备和攻城,在野战中一般作为预备队;而骑炮连——顾名思义——机动性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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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九章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至此,关于法国远征军的陆军部分——“远东第一军”的“军情”,已全部“通报”完毕了。

“筠堂,”关卓凡说道,“你手上有没有整个法国陆军的编制、数量的情报?”

“有!”

说着,施罗德取过第三张纸来,“法国陆军数量庞大,这方面的情报,分门别类,比较琐细,我念的慢一些——”

顿一顿,“步兵——”

“基干步兵,三百个营,三百个后备连,一共三十三万五千人。”

“猎兵,二十个营,一共两万六千人。”

“非洲部队——包括祖阿夫、土尔科等,二十一个营,一共两万两千人。”

“步兵——总计三十八万三千人。”

“骑兵——”

“基干骑兵,二十个团,包括十二个龙骑兵团、八个枪骑兵团,一共一百二十个连,再加上二十个后备连,拢共两万八千四百人。”

“轻骑兵,二十一个团,包括九个骠骑兵团、十二个猎骑兵团,一共一百二十六个连,再加上二十一个后备连,拢共三万一千三百人。”

“非洲骑兵部队,七个团,包括四个非洲猎骑兵团、三个斯帕吉团,一共四十二个连,加上八个后备连,拢共一万人左右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支重骑兵,即甲胄骑兵,十二个团,包括十个胸甲骑兵团、两个马枪兵团,一共七十二个连,再加上十二个后备连,一共一万六千三百人。”

“这支重骑兵,通常情形下,主要用作预备队使用,这一回,倒是没有派到越南来——越南这个气候,军服外头,若再套上钢铁甲胄,那可真是够瞧的了。”

“骑兵——总计八万六千人。”

“炮兵——”

“一线炮兵,包括基**兵——即野战炮兵,七个团;骑炮兵,四个团,加在一起,一共一百三十七个连。”

“二线炮兵,步炮兵——主要作为警戒、攻城和预备队使用,五个团,共六十个连。”

“一、二线加在一起,总计各类火炮一千一百八十二门。”

“此外,还有一个工役团,十三个连。”

“炮兵以及其他专业部门,拢在一起,大约七万人。”

“以上兵力,合计五十三万九千人。”

“此外,还有一支归属法皇直接指挥的近卫军,也是法军唯一一支常设师一级编制的部队——”

“计有一个步兵师——包括两个掷弹兵团、两个轻骑步兵团;一个骑兵旅——包括一个胸甲骑兵团、一个吉德团;一个猎兵营;以及六个炮兵连。”

“另外,法军的宪兵队规模庞大,一共两万五千人,其中,骑宪兵一万四千人。”

“全部拢在一起,法军陆军的总兵力,接近六十万人吧!”

“哦,对了,这其中不包括外籍军团——这支部队正在重建,我这儿,还没有非常准确的数字。”

施罗德说完了,张勇第一个竖起大拇指,赞道:“老施,了不起!门儿清!我看,就是法国人自个儿对自个儿的家底儿,都未必比你来的清楚些!”

顿一顿,“不过——他娘的!还真是家大业大啊!听的我都有些眼红了!”

“家大业大是不假,”施罗德说道,“不过,我要强调的是,这些只是‘编制’——是账面儿上的,如果真打了起来,我是说,大打,真正‘倾国以赴’的那种,譬如,同普鲁士全面开战。”

顿一顿,“如是,一时半会儿的,法国人是很难拿出六十万人来的——就拿的出来,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子都派到前线去,我看,能上去三分之二就不错了!”

张勇想了一想,说道,“也是——你方才说了,他的骑兵,一个连满编两百人,平日却只有一百二十人——也就三分之二嘛!”

施罗德纠正他,“一个骑兵团,满编六个连,不过,平日不满编的情况下,只有四个连,如此算来,其实只有……五分之二。”

“啊……对!对!”

“无论如何,”关卓凡说道,“参谋部的这份军情通报,做的还是非常出色的——筠堂,不错,不错!”

“谢王爷褒奖!”

“记住了,”关卓凡环视诸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众人齐声应道,“是!谨奉王爷训谕!”

“听过了整个法军陆军的编制,”关卓凡说道,“再来同‘远东第一军’做一对比,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王爷这个问题,似有深意,会议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田永敏说道,“回王爷,我觉得,这支‘远东第一军’,可用四字概括之——‘具体而微’。”

“具体而微?——嗯,请先生道其详!”

“‘远东第一军’,”田永敏说道,“非但步、骑、炮皆备,而且,不管派的上大用场,还是派不上大用场,步、骑、炮之各兵种,几乎囊括无遗——只除了重骑兵这种实在派不上用场的兵种。”

顿一顿,“而且,非常有趣的一点,各兵种之间,兵力之比例,远东第一军较之陆军之整体,亦大略仿佛。”

再一顿,“可以说,这支‘远东第一军’,基本上就是法国陆军的一个‘缩小版’了——此所谓‘具体而微’。”

诸将都快速的转着念头,嗯,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呢。

“以先生之见,”关卓凡说道,“法国人的这个‘具体而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在呢?”

“回王爷,”田永敏说道,“我是这样看的——”

顿一顿,“首先,一支部队,兵种齐备,‘触目见琳琅珠玉’,这个,嗯,看上去,才有‘堂堂之阵’的样子嘛!”

“所以,我觉得,统兵之人,或许是个喜欢讲究排场的,有些好大喜功;又或者,有些过分谨慎,难免求全责备;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好大喜功”、“过分谨慎”,听起来有些矛盾啊?如何“二者兼而有之”呢?

“当然,”田永敏说道,“也有可能,主导相关部署的,并不是统兵者本人。”

“先生的话,”关卓凡微笑说道,“很有意味,嗯,能不能说的再透彻些呢?”

“回王爷,”田永敏说道,“我有一个感觉,升龙一役,太出乎法国人的意料了——不但败了,而且败的如此之彻底,弄得接下来的仗,到底该怎么打,法国人的心里头,就不大有谱儿了!所以,保险起见,能带上的兵种都带上,能不落下的就不落下——因为,也不晓得,哪个派的上用场、哪个派不上用场啊?”

“仔细研究‘远东第一军’的军力结构,可谓面面俱到,但另一方面,各兵种之间,几无轻重之分——嗯,从他的军力结构上,我是几乎看不出他的战略、战术的重点,不晓得各位同僚,看的出来、看不出来呢?”

呃……

仔细想来,还是真是这么回事儿呢!

于是,“各位同僚”大都微微摇头,没人答话。

“反观我军,”田永敏说道,“就大不一样了!”

顿一顿,“我军在越南,并没有大建制的骑兵部队,但是,炮兵——仅仅派驻土伦、顺化一线的部队,就携带了五十门大炮,相当于‘远东第一军’全军火炮数量的三分之二;而我派驻土伦、顺化的部队,还不到五千人!”

“远东第一军”之“合成炮兵团”,一共十二个连,其中一个是工役连,战斗部队十一个连,每个连六到八门大炮,火炮总数七十五门上下的样子,因此,田永敏有“三分之二”的说法。

“‘混合步兵团’的猎兵、祖阿夫兵、土尔科兵,”田永敏继续说道,“善于散兵作战、小单位作战,其战法,确实比较适合北圻多山、多丛林的地形,可是,拢在一起,到底不过只有一个团,看不出来,法军有放弃集团作战、改以小部队奔袭为主之打算。”

张勇大点其头,“有道理,有道理!”

“至于他的‘混合骑兵团’,”田永敏的声音干巴巴的,“我是真想不出来,怎样才能够在越南派上大的用场?或许,真如张副军团长所言,他这支兵,是打算留着来中国用的?”

张勇“哈”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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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零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以为,”施罗德说道,“田先生说的‘讲究排场’、‘好大喜功’和‘过分谨慎’、‘求全责备’,其实都对,不过,二者并非兼于一人之身——有人‘好大喜功’,有人‘过分谨慎’,结果,在‘远东第一军’的编成上,前者、后者‘殊途同归’了。”

“殊途同归?”关卓凡感兴趣的问道,“怎么说呢?”

“回王爷,”施罗德说道,“主导‘远东第一军’编成的,自然是陆军部,不过,也要听取统兵将领、即拟任军长的意见——”

顿一顿,“拿破仑三世是个‘讲究排场’、‘好大喜功’的,‘远东第一军’又是过亚洲来找回场子的,自然要摆出‘堂堂之阵’的样子,陆军部揣摩上意,在‘远东第一军’的编成上,就走了一条‘小而全’的路子——”

再一顿,“而远东第一军的军长,名叫阿尔芒?德?阿尔诺,此君指挥作战的路数,照现有情报来看,确如田先生之判断,属于‘小心没过逾’一路,应该也是乐意麾下诸兵种齐备,‘算无遗策’的。”

施筠堂讲中国话的时候,成语的运用,时不时会有些似是而非,不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哦?”

“这位阿尔诺将军,”施罗德说道,“出身行伍世家,父亲老阿尔诺在陆军少将的位子上荣休,不过,有趣的是,家里人——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不要求他继承父业,而是更希望他去做一个教士。”

教士?

听众们都颇出意外。

“教士?”张勇奇道,“法国人崇信的,是天主教吧?这个天主教的教士,应该是不可以婚娶的吧?”

“是。”

“那,哪个来替们他们家传宗接……”

“代”字未出口,就晓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偏颇了——人家未必是单丁独苗嘛。

果然,施罗德说道,“这倒不是问题——阿尔芒?阿尔诺有十七个兄弟姐妹呢。”

“啊?十七个?”

“是啊。”

“就是说,他爹妈一口气生了……十八个孩子?”

“是啊。”

张勇露出“我服”的神情,“好家伙!”

施罗德笑一笑,说道,“阿尔芒?阿尔诺排行第十五,在他前头,已经有好几个哥哥进了军校了,所以,阿尔芒家既不缺子承父业的,也不缺传宗接代的。”

顿一顿,“同时,阿尔诺家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阿尔芒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希望子女之中,能有一个神职人员,一心一意的‘侍奉上帝’,瞅来瞅去,这个差使,就落到了老十五头上。”

再一顿,“阿尔芒的母家,祖上其实是爱尔兰人,就是因为同英国人的‘国教’不对路,才搬到法国来的。

张勇轻轻“嘿”了一声,“这个老十五,运气真是不大好啊!年纪小小的,就被派了去做和尚……嗯,阿尔芒,阿尔诺,一个名,一个姓,很容易搞混啊……哎,话说,他乐意做这个和尚吗?”

“估计是不乐意的,”施罗德说道,“可没有法子,阿尔芒的母亲是一个很强势、很严厉的女人,全家人谁也拗不过她,慈命难违,阿尔芒只好遵从母亲的意旨,进了萨马拉修道院。”

顿一顿,“不过,第二年,阿母因病去世了,而对阿尔芒做教士这件事情,阿父倒是无可无不可,于是,经过阿尔芒的一番恳求,终于准他‘还俗’了,那个时候,阿尔芒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吧!”

张勇“哈哈”一笑,“幸好,幸好!”

顿一顿,自嘲的说道,“哎,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不厚道——人家到底是少年丧母。”

“同几个哥哥一样,”施罗德说道,“阿尔芒最终也进了军校——毕竟,一大家子都是戎行,不做教士,除了军人,也不晓得做什么好了。”

顿了顿,“二十岁那年,阿尔芒毕业于圣西尔军校——法国最著名的一所军校,一出校门,就被派到了阿尔及利亚,当时,正逢阿布德-艾尔-喀德举旗放炮,祖阿夫兵大量叛逃到叛军一边,法军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初出茅庐的阿尔诺少尉,表现的相当不错,他带的一小支兵,半途遭到阿拉伯人的袭击,阿尔芒收拢部队,构筑简易工事,坚守待援,一直撑到援军赶来,内外夹击,终于击溃了这支叛军。”

“阿布德-艾尔-喀德叛乱被敉平的时候,阿尔芒已经升到了上尉了。”

“之后的二十余年间,他先后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法意奥战争、墨西哥战争,一路做到了今天的位子——中将。”

“其成名之作,是克里米亚战争中攻陷塞瓦斯托波尔港一役。”

“克里米亚战争有多个战场,除克里米亚半岛之外,还有高加索战场、波罗的海战场、堪察加半岛战场,其中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克里米亚半岛战场。”

“克里米亚半岛战场之关键,为塞瓦斯托波尔港之得失;而塞瓦斯托波尔港得失之关键,在马拉科夫要塞。”

“此处为塞瓦斯托波尔港西南高地,如果失守,英法联军的炮火,就可以居高临下,覆盖整个塞瓦斯托波尔港,则塞瓦斯托波尔港的陷落,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塞瓦斯托波尔港的石墙并不连续,俄军在塞瓦斯托波尔港修筑的唯一的石构堡垒,就是马拉科夫要塞,防守也最为严密。”

“英、法联军最初的计划,是六个星期之内,拿下塞瓦斯托波尔港这个俄国最重要的海军基地,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仗,从一八五四年九月一直打到一八五五年九月——足足打了一整年。”

“期间,法军的最高指挥官阿尔诺元帅——阿尔芒?阿尔诺的一位远亲,英军的最高指挥官拉格伦勋爵,先后因病去世。”

“俄国人的情况更加糟糕——一八五五年三月,沙皇尼古拉一世服毒自尽。”

“一般认为,沙皇陛下是因为对战局感到绝望而‘弃天下’的。”

“一八五五年九月八日十一点三十分,英、法联军开始最猛烈的炮击,四十分钟后,发动总攻——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各部队校对时间在同一时刻发动进攻。”

“俄国人被打懵了,不过十多分钟,固若金汤的马拉科夫要塞,便被法军麦克马洪师攻克了。”

“清醒过来之后,俄军立即发动了疯狂的反攻。”

“当时,阿尔芒?阿尔诺是麦克马洪师的一个团长,做为预备队,他的团没有参加对马拉科夫要塞的进攻,然后,防守的时候,却发挥了最关键的作用。”

“正如联军的进攻力度出于俄军的意料,俄军的反攻力度,也出乎了法军的意料,一时之间,阵脚松动,加上英军进攻另一个要塞凸角堡不利,转身后撤,也大大影响了法军的士气,眼见马拉科夫要塞就要得而复失了。”

“危急时刻,身被数创的阿尔诺,浑身浴血,奔走各个阵地之间,挥舞枪支,大呼,‘人在阵地在!’部下的士气,终于被重新鼓舞起来,顶住了俄国人一波又一波的反攻,守住了马拉科夫要塞。”

“当天夜里,俄军破坏了全部工事,撤出了塞瓦斯托波尔港。”“

“联军在围攻了近一年之后,终于进入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塞瓦斯托波尔港。”

“是役后,阿尔诺被提升为准将,成为当时法军最年轻的将军之一。”

“法意奥战争,麦克马洪出任第一军军长,阿尔诺依旧在其麾下,任第三师师长,麦克马洪因为这场战争封了元帅,阿尔诺的第三师则没有太大的亮点,算是不过不失。”

“墨西哥战争,阿尔诺的表现就比较亮眼了,不过,不是因为军事——他是过去收拾烂摊子的。”

“法国虽然占领了墨西哥,却对反抗军的游击战一筹莫展,始终不能建立真正有效的统治;另一方面,美国内战结束,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美利坚真正一统,国力大张,决不能容忍欧洲列强长期酣睡于卧榻之旁,法国自认没有能力跨越大西洋,同美国争雄美洲,于是,决定放弃墨西哥,撤军回国。”

“阿尔诺就是去协助和监察墨西哥远征军司令巴赞元帅撤军的。”

“‘协助’很自然,‘监察’何意呢?”

“原来,巴赞元帅娶了一个当地姑娘做他的第二任妻子,而这个女孩,居然是原墨西哥总统——也即反抗军的首脑贝尼托?华雷斯的侄女,于是巴黎传言四起,说巴赞元帅要背叛法兰西帝国,在墨西哥建立自己的国家。”

“阿尔诺就是过去做‘监军’的。”

“他很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法军勉勉强强,算是从墨西哥‘光荣撤退’了。”

“当然,这个‘光荣’,水分很大:一八六七年——也即是去年,法军二月撤离墨西哥,五月,华雷斯的军队便攻入墨西哥城,俘虏了法国所立的墨西哥皇帝——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之弟马克西米连大公,然后,枪毙了他。”

“不过,这就不干阿尔诺的事情了,反正,墨西哥远征军全须全尾的撤了回来,也没闹出远征军司令在海外‘自立为王’、叫法兰西蒙羞的事情。”

介绍完了,还是张勇第一个发出疑问:

“这个阿尔诺,在阿尔及利亚和墨西哥都待过,海外殖民地作战的经验,算是比较丰富了,这一层,出任‘远东第一军’军长,是合适的——”

顿一顿,“不过,听起来,在军事上,这位老兄似乎是防守长于进攻,而法国是次远征越南和中国,自然是以进攻为主,嗯,法国陆军部怎么会选这样一位‘防守将军’做远征军的陆军统帅呢?”

*

第二七一章 还真是个……变态玩意儿!

“这个选将的思路,”施罗德说道,“确实很有些奇怪,我以为,原因大致如下——”

顿一顿,“择定远征军陆、海统帅人选之时,升龙战役刚刚过去没多久,彼时,法方普遍认为,中国将乘胜南下,甚至直捣西贡,交趾支那总督府方面尤持这种观点,西贡兵力单薄,遭逢新败,那段时间,用‘一夕数惊’来形容,并不为过。”

再一顿,“彼时的法方,就是一个‘防守’的心态,就算‘进攻’,也是‘反攻’——得先防住了,才谈得上进攻,因此,考虑远东第一军军长人选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往擅长防守的将领中去想了。”

“嗯,”张勇说道,“没想到咱们非但按兵不动,还摆出了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

“是,”施罗德点了点头,“此其一。其二,‘降龙行动’为海军主导,陆军认为,升龙之败,原因是海军骄狂躁进,连带着将陆军带进沟里去了,陆军冤枉的很,因此,远东第一军军长之择定,就力惩海军之愆,反其道而行之,以‘小心谨慎’为标准了。”

“其三,从阿尔诺‘监军’墨西哥的经历来看,此人用兵小心谨慎之外,也颇善调和鼎鼐;而越南的情形,十分复杂,这一回,法国虽然大动干戈,不过,主要是冲着咱们来的,似乎并没有现在就将整个越南一口吞下的意思——”

“一时半会儿的,实在也消化不了——连南圻还没有真正‘靖定’呢。”

“巴黎本来就觉得,交趾支那总督府的对越政策,失之激进,升龙之败,更加证明了这一点,阿尔诺之所长,就目下的越南,似乎颇能派的上用场——能够补交趾支那总督府之阙失——我想,这也是他出任远东第一军军长的原因之一。”

“这么说来,”张勇说道,“此人用兵,兵锋虽然不见得如何锐利,可是,反倒更加不好对付?”

“是,”施罗德说道,“咱们屯兵北圻,本就是准备‘后发制人’的,实话实说,宁肯法军主将是个猛打猛冲的——如此,才更加容易入我之彀。”

“嗯……确实如此。”

“还有,”施罗德说道,“阿尔诺用兵虽然谨慎,但意志力十分坚强,是紧要关头能够‘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那种——就这一层来说,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张勇脸上的嬉笑完全消失了,别的与会者,也都一脸的郑重。

“同时,”施罗德继续说道,“大约是宗教信仰的关系,此人自奉甚俭,自律甚严,品行方面,无可挑剔,没有一般法军将领骄奢淫逸的毛病,颇得士卒之心,这也是他紧要关头能得部下死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好!”张勇搓了搓手,嘴角露出一丝狞笑,“这样的对手,有点儿意思!”

转向关卓凡,“王爷,看来,咱们确实是要多给这位阿尔诺将军些‘信心’才行呢!”

关卓凡微微颔首。

“信心”之说,有些没头没脑,不过,与会者都能默喻。

“这是陆军,”施罗德说道,“再来看看海军——”

顿一顿,“到苏伊士去接陆军——替陆军护航的,是法国海军驻印度分舰队,既将陆军护送到了西贡,这支‘本地治里’分舰队,便就地加入了北京—东京舰队,至此,法国远征军第一批次的海上力量的部署,便算完成了。”

“北京—东京舰队?”张勇一声冷笑,“这个名字……哼!”

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法国以“北京”命名自己的舰队,表明了舰队的目标对象——中国;不过,北京并不靠海,一般来说,一支舰队是很少用一个不濒海的地区或城市命名的,所以,以“北京”命名舰队,还隐含了另一层意思:攻占中国首都,行庚申故事。

算是对中国的一种赤裸裸的“威慑”了。

东京,即升龙,以越南的“陪都”命名舰队,也有两层含义,第一,表明舰队的另一个目标对象——越南;第二,有个“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意思,即,俺这次来,是来找回场子滴。

还有,除了微言大义之外,“北京”、“东京”,字面上也对应的很工整嘛,不比什么“中国—越南舰队”有逼格吗?

施罗德笑一笑,“这个‘第一批次’,全都是自法国驻亚洲各地——中国、日本、印度、菲律宾以及包括槟榔屿、新加坡、马六甲和拉布安在内的海峡殖民地抽调而来——”

微微一顿,“哦,说‘抽调’不大准确,其实上述地区的法舰,基本上已扫数调至西贡,再加上印度支那原有的,拢在一起,不计后勤、运输等非作战船只,单是作战舰只,一共刚好二十条,占了‘北京—东京舰队’的近三分之二——相关情形,之前已经通报过了,我就不再重复了。”

丁汝昌心细,微微一怔,“筠堂,你说……‘近三分之二’?”

“是——之前的情报,略有出入。”施罗德点了点头,“‘第二批次’,即从法国本土调过来的、现在还在路上的这一批,其作战舰只,不是十条,而是十二条。”

“哦?”

“多出来的这两条,吨位很小,排水量只有三十吨上下的样子,无法依靠自身动力进行远洋航行,一路上,是由其他舰只拖行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进入土伦码头的情报人员,因为只能远观,不能近距离接触,这两条船又蒙着油布,因此,就把它们当成了救生艇,没有计入作战舰只。”

这个“土伦”,是法国的土伦,不是越南的土伦。

“不过,”施罗德继续说道,“法国舰队在非洲海岸停泊的时候,这两条船的奇特造型,引起了……呃,我方‘友好人士’的注意,于是,就将相关信息,转给了我们——”

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关卓凡,“在王爷的指点之下,我们顺藤摸瓜,终于搞清楚了这两条船的底细。”

友好人士?

这支法国舰队,走的是好望角航线,这条航线,现由哪个控制着啊?

则“友好人士”谁何,不言自明了。

“筠堂,”丁汝昌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有一点儿急迫了,“说说看,是怎样的两条船?”

“这个船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施罗德说道,“在法军内部,只有编号——‘特一号艇’‘特二号艇’,我们姑且称之为‘杆雷艇’吧。”

“‘杆雷艇’?”

好奇怪的名字。

“它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水雷——”施罗德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不过,不在水里,用一根长长的铁杆挑着,伸出船头。”

“啊?”

“这个‘杆雷艇’,”施罗德说道,“体量很小,长二十六、七米左右,宽三米半上下,吃水不足一米——大约八、九十厘米的样子,排水量,三十吨左右;不过,配备的动力,异常强劲,一台三胀式往复蒸汽机,单轴、单桨推进,航速——没有人亲眼见过,据说——高达十八节。”

“十八节?!”

“是。”

包括丁汝昌在内,不止一个人,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讶异。

须知,冠军号的航速,不过十四节。

这个……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呀。

“‘杆雷艇’的外形,”施罗德继续说道,“采用全封闭设计,在高速航行和战斗时,船员无须到甲板上,就能完成一切必要操作。”

顿一顿,“艇艏,可自艇体内升出一根长铁杆——大约十米左右的样子,杆头装备一个填装了十三公斤棉火药的‘杆雷’;驾驶舱兼指挥舱内,有一套齿轮、杠杆装置,可用人力调整雷杆伸出的长度和角度——”

丁汝昌:“如何对敌进行攻击呢?难道,就这样驾着船撞到敌舰上去吗?”

“差不多,不过也不完全是——”施罗德说道,“普通的水雷,必须撞击才能触发,杆雷不必——据说,杆雷采用电发,电线一头连接在驾驶舱内的蓄电池上,一头连接到杆雷尾部的引信内,只要在驾驶舱里按下电闸,就可依靠电流引爆。”

诸将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张勇咽了口唾沫,“娘的,还真是个……变态玩意儿!”

*

家里有事,请假一天

如题,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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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二章 尅星

丁汝昌皱起了眉头,“‘杆雷艇’目标小,速度快,两军对垒之时,海面上硝烟弥漫,波浪起伏,这个‘杆雷艇’,很可以在大舰的掩护下,快速接近我舰,如果未能提早发现,给它窜进了舰炮的射击死角……就很麻烦了!”

顿一顿,“就算发现的早,‘杆雷艇’目标太小,速度太快,‘大炮打蚊子’,咱们的舰炮,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命中……娘的,还真是个变态玩意儿!”

丁提督不比张副军团长,上官在座的情况下,是极少出以“娘的”一类的语气词、感叹词的,可见,确实觉得“杆雷艇”是个“变态玩意儿”了。

张副军团长接力,“娘的!法国人的脑袋瓜儿,还真是……哎,这个道道,他们是咋想出来的?”

“最早尝试着将水雷变成一种进攻性的武器的,”施罗德说道,“其实是美国人——”

顿一顿,“南北内战,水雷大放异彩,联邦、邦联,对阵双方,都有许多船只为水雷所毁,不过,水雷虽然威力强大,但不能用于攻击,只能用来封锁港口,有人就想,能不能想个法子,叫水雷变成主动进攻的武器?于是,就弄出来了所谓‘拖雷艇’。”

“‘拖雷艇’?”

“是,‘拖雷艇’,”施罗德说道,“拖雷,即拖带水雷,其设计思路,十分简单,也十分古怪:用一根绳索,拖曳着水雷航行,通过调整航向,将船尾后面的水雷甩向敌舰。”

“啊?”

好……奇葩呀。

施罗德笑一笑,“可以想象的出来,这招‘神龙摆尾’,过于诡异,能否奏效,全靠运气,而且,若不奏效,留下水雷在海面上载沉载浮,撞到敌舰的概率,撞到己舰的概率,其实是一样的。”

顿一顿,“‘拖雷艇’很快偃旗息鼓,不过,法国人却从中得到了启发,开始秘密研制‘杆雷艇’——”

再一顿,“政府将合同分别包给了诺曼底船厂、克拉帕莱德船厂,‘特一号艇’是诺曼底船厂的出品,‘特二号艇’是克拉帕莱德船厂的出品,都还是实验艇,好不好用,哪个也不晓得——此次东来,是‘杆雷艇’第一次投入实战。”

张勇:“娘的,拿我们做实验?”

“噎死。”

“老施,你们连哪家船厂都打听出来了,参谋部的情报工作,做的还真是不坏啊!”

“可不是参谋部一家子的功劳……”施罗德看了关卓凡一眼,“还有军调处,还有……嘿嘿!”

花旗洋行欧洲司,有自己的强大的情报网络,这也不必明说了。

“无论如何,”施罗德继续说道,“‘杆雷艇’已经在路上了,如何应对,咱们预为之备吧!”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伊克桑说道,“我看,最好的法子,是提前炸了它——趁这个‘杆雷艇’泊岸的当儿,派人潜入码头,装上炸药——炸了他!”

微微一顿,“哪怕只炸掉一条,也是好的!”

啊?

呃,好像有点儿匪夷所思……

施罗德却说道,“子山的想法,并非不可行——法国舰队东来,一路之上,靠泊哪些港口,都是事先定好了的,我们如果提前准备,未必没有机会——”

顿一顿,“毕竟,这些港口,绝大多数都不算法国的势力范围,警戒方面,不能同本土和西贡相提并论;而法国人也绝不会想到,中国人竟跑到几千公里之外,来炸他的船——还有,特种合成营本来就是有相关的训练科目的嘛。”

再一顿,“可惜的是,法国舰队到了半路,咱们才获知‘杆雷艇’的相关消息,而将它的底细摸清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已经赶不及在半路上动手了;如果要动手,只能在西贡了;而西贡的相关戒备,一定异常森严——”

伊克桑点了点头,“也是。”

“不过,”施罗德说道,“子山的这一招,依旧是可以一试的——我只是说,咱们不能把宝都押在这上头。”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咱们得预备着同这个‘杆雷艇’在海战中对垒;另外,也得防备着,这个‘杆雷艇’,偷入我军军港,袭击我军军舰。”

丁汝昌微微动容,“对!旅顺港还好说,口门狭窄,再小的船,也未必窜的进来;威海卫的口门,相对宽阔许多,这个‘杆雷艇’,体量如此之小,说不定,真叫它趁夜偷偷的闯了进来!”

顿一顿,“等它偷袭得手了,转身逃窜,速度如此之快,你还追不上他!”

“嗯!”张勇大皱眉头,“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麻烦是麻烦,”关卓凡开口了,“不过,也不必将这个‘杆雷艇’看的太过大不了。”

诸将一起看向辅政王。

“这个‘杆雷艇’,”关卓凡说道,“既然是全封闭的设计,应该是有装甲的吧?”

“是的,”施罗德说道,“驾驶舱外,有一层铁壳,保护乘员以及控制杆雷的齿轮、杠杆。”

“想来,”关卓凡说道,“这层铁壳,面积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厚?”

“呃,回王爷,那得看同什么比了……”

“较之咱们的‘全甲炮艇’如何?”

“那自然是没法子比了!”施罗德说道,“莫说全甲炮艇了,就是‘海晏’、‘河清’,‘杆雷艇’也没法子比——‘杆雷艇’以速度取胜,如果装甲的面积、厚度到了‘海晏’、‘河清’乃至‘全甲炮艇’的程度,哪里还跑的动?”

微微一顿,“‘杆雷艇’的驾驶舱,十分逼仄,它的装甲,既只是为了保护驾驶舱,面积自然就有限;至于厚度,堪堪可以抵挡步枪子弹罢了——反正,他自以为船小速度快,舰炮不大打的着他,而步枪不存在射速和射击死角的问题,才是它真正的威胁。”

“那么,”关卓凡说道,“他的装甲,挡不挡得住加特林机关炮呢?”

加特林机关炮?

几乎所有与会者,都不由轻轻的“啊”了一声。

施罗德急速的转着念头,片刻之间,已有了结论,“挡不住!”

顿一顿,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若是机关枪,还不大好说,机关炮,它一定是挡不住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射击死角的问题了!”

加特林机关炮者,专为在升龙战役中大出风头的“海晏”、“河清”等“浅水炮舰”设计的“速射炮”是也。

不同海上作战,内河作战的舰艇,常常会遇到小船、小艇的袭扰,包括亚洲国家应对西方较先进舰只时最爱用的“火攻”,因此,关卓凡认为,最好能配备一种专门对付小船、小艇袭扰的武器。

当然,蒸汽动力成熟之后,拿小艇装载易燃物、顺风顺水漂向敌舰的“火攻”,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不过,“海晏”、“河清”的情形比较特殊——速度慢,机动性差,理论上,不能完全免于“火攻”的威胁。

遇到小船袭扰或者“火攻”,“海晏”、“河清”九英寸的巨炮,根本就是“大炮打蚊子”,不但费效比太低,而且,也可能根本打不着人家——发现敌踪的时候,敌人已经进入射击死角了。

这时候,就只能依靠步枪了,可是,步枪或许挡得住有乘员的小船,但是,对于没有乘员的“火船”,步枪子弹的停止作用,就很有限了。

所以,最好有一种武器,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不仅能对小船上的乘员进行毁灭性的杀伤,还能对船体本身造成根本性的破坏——迅速破损,入水沉没,或者,沉没之前,便已四分五裂。

理所当然就想到了加特林机枪。

不过,直接把加特林机枪搬上舰艇,似乎也不大合适。

加特林机枪毕竟是以步兵为目标的武器,弹丸的口径,更“适合”人体,对于船体来说,略嫌不足,要击沉一只小船,必定要耗费过多的子弹,费效比较低。

须知,拿来制造金属定装弹的铜,可是很宝贵的战略物资呀。

因此,需要一种“海军版”的加特林。

一,子弹的口径要加大,足以轻松穿透小型木船的船壳。

二,用不着一分钟四百发那么变态——一分钟两百发,甚至一分钟一百发都够用——只要子弹口径足够大。

于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门“速射炮”出现了。

“对!”丁汝昌也兴奋起来,“加特林机关枪的子弹,口径虽然仿佛普通步枪子弹,却是百分之百的金属定装弹,穿透力本来就过于普通步枪子弹,加大口径,由枪变‘炮’之后,威力倍增,‘杆雷艇’的挡板,既然是为抵挡普通步枪子弹设计的,无论如何,挡不住加特林机关炮的连续轰击!”

微微一顿,“退一万步说,即便打不穿驾驶舱,艇体的其他部位呢?将整只艇都撕碎了,他总不能单拿一个驾驶舱‘冲阵’吧?”

“甚至可以直接打爆他的‘杆雷’!”施罗德说道,“他的‘杆雷’,可是伸出艇艏,摆在外头的!”

“对!”

“好吧,”关卓凡说道,“既如此,那咱们就抓紧时间——”

顿一顿,“加特林机关炮本是专为浅水炮舰设计的武器,‘冠军号’、‘射声号’一类大吨位的舰只,反倒没有装备,算一算时间,再过半个月左右,法国海军的‘第二批次’抵达西贡,‘特一号艇’、‘特二号艇’真正派上用场,最快还得再过半个月,就是说,咱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将加特林机关炮搬上大舰——抓紧时间吧!”

“是!”

*

第二七三章 大舰、大舰、大大舰

“‘杆雷艇’之外,”施罗德说道,“法国人的另一动向,也很值得我们留意——继第一批次、第二批次之后,法国海军及殖民地部,有可能向‘北京—东京舰队’派出第三批次的舰只。”

除了关卓凡,在座者都很意外——丁汝昌尤甚,他一直以为,此次战事,自己的对手,就是前述的三十只——哦,三十二只军舰。

这已经是一支非常庞大的舰队了——不计吨位,单以数量而言,已近法国目下海军总兵力之半了。

“消息是刚刚收到的,”施罗德说道,“‘北京—东京舰队’司令萨冈将军到达西贡的第二天,就向巴黎发报,要求增派一、两条大吨位的舰只。”

顿了一顿,补充说道,“因为‘北京—东京舰队’的‘第一批次’经已猬集西贡,亟待指挥官到位,身为舰队司令的萨冈就不能同‘第二批次’一块儿慢慢儿的晃悠了——为赶时间,他是‘屈尊’做陆军的船,同陆军一块儿过来的。”

敌酋屈不屈尊,不是重点,重点是——

丁汝昌:“大吨位?”

“是,”施罗德说道,“目下的‘北京—东京舰队’,‘第一批次’、‘第二批次’拢在一起,最大的一条,不超过两千吨,萨冈将军以为,中国有两条大吨位舰只——‘冠军号’九千一百吨,‘射声号’四千五百吨,法国没有‘冠军号’那种级别的舰只,无法可想,可是,‘北京—东京舰队’中,至少应有五千吨上下的舰只,方算匹敌,俟日之舰队决战,方可保必胜。”

“这可真是意外了!”丁汝昌皱起了眉头,“如果巴黎方面果然‘着照所请’,那么,就意味着,法国人非但是次战事的思路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海外作战的思路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海外作战的思路’都变了?”张勇探了探身子,“老丁,这话怎么说呢?”

“之前,”丁汝昌说道,“我们的情报,一直是法国轻视中国,巴黎、西贡,上上下下,皆以为依靠一、两千吨的舰只,便足以制胜,犯不着派出更大吨位的舰只——五千吨上下的舰只,即便对于法国人来说,也算是‘国之重器’了!”

顿一顿,“另外,军舰吨位愈大,保养、维护愈麻烦,大吨位舰只较之小吨位舰只,不论平时还是战时,都更容易出状况,实在不适合派到万里之外执行任务——别的不说,半路上趴窝了怎么办?”

“那——”张勇迟疑了一下,“咱们的‘冠军号’、‘射声号’呢?”

“一样的!”丁汝昌说道,“当年,将‘冠军号’和‘射声号’从英国驶了回来,一路之上,小心翼翼,还是不免各种各样的小状况,幸好,整条好望角航线都算英国人的势力范围,保养、维护,到底还算方便,没出什么大问题——”

顿一顿,“‘冠军号’和‘射声号’返国,算‘平日’,目下,可是‘战时’!法国人的‘第三批次’,不可能像咱们当年那样慢悠悠的晃了,不然,等他晃到了西贡,仗也打完了!”

再一顿,“还有,就像我方才说的,这条航线,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法国人的军舰,若在半路上出了状况,英国人是不会帮忙的,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不帮忙——现在是‘战时’,英国要保持‘中立’嘛!”

丁汝昌说的是对的,如果放到二十一世纪,自然是船只的吨位愈大,愈适合远洋航行,不过,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蒸汽舰船问世还没多久,还是蒸汽、风帆混合动力的时代,技术水平有限,船只若超过一定吨位,就不适合远洋航行了。

事实上,再早一些的时候,单就技术先进程度而言,法国海军其实是超过英国海军的:法国军舰是蒸汽动力为主,风帆动力为辅;英国军舰却是倒转了过来,风帆动力为主,蒸汽动力为辅。然而,英国军舰的适航性能,却比法国军舰要好得多,重要原因之一,早期的蒸汽机,质量低劣,状况百出,因此,“技术先进”的法国,反倒竞争不过“技术落后”的英国。

“次章说的很是,”施罗德说道,“对于萨冈将军的要求,我也很意外,事实上,在此之前,非但法国,就是英国,也从来没有试过将如此大吨位的舰只派到如此之远的地方执行任务的。”

顿一顿,“增派哪条舰只过去,萨冈将军是指了名、道了姓的,一条‘库隆号’,一条‘法兰德号’,这两条,最好都给他派过去——至少,二择其一。”

说着,施罗德取过第四张纸。

“先说‘库隆号’,一八六一年三月下水,排水量六千一百七十三吨,长八十米,宽十七米,吃水深八米,单螺旋桨,水平返回式发动机,主要武备,三十门一百六十三毫米火炮。”

“‘库隆号’是法国有史以来建造的第一艘铁壳体主力舰,也是目前法国吨位最大的一条军舰,建成之后,颇受好评,咸以为该舰较之同时代的木壳体舰,更适于远洋航行——这大约是萨冈点名此舰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个‘远洋航行’,是相对的,‘库隆号’最远只到过——东,黑海;北,挪威海,说到底,其实没有离开过欧洲、北非一带。”

“再说‘法兰德号’,一八六四年六月下水,排水量五千七百九十一吨,尺寸同‘库隆号’几乎是一样的,长八十米,宽十七米,吃水深八米二,单螺旋桨,水平复合式发动机,主要武备,二十二门一百五十二毫米炮,一百一十门五十五磅炮。”

“较之‘库隆号’,‘法兰德号’尺寸相若而吨位较小,是因为‘法兰德号’设计、建造虽然迟于‘库隆号’,却不比‘库隆号’的铁壳体——‘法兰德号’是木壳体船。”

“事实上,‘法兰德号’及其姐妹舰,在设计的时候,都是铁壳船,可是,因为之前大量物资都投到克里米亚战争的装甲水炮台上去了,实际建造之时,铁壳就变成了木壳。不过,装甲还算厚——当然,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铁甲舰。”

“我就不大明白了,”张勇说道,“海军我是不懂,不过,听老丁说的,很有道理啊,几万里的路,一、两千吨的军舰,身轻体捷,好走;五、六千吨一条军舰,就像一个大胖子,走起来,必然气喘吁吁,说不定半路上就累趴窝了,就算勉强挨到了越南,大约也腰酸背痛,累得快散架子了,原本十成功力,也只剩下五成了,如果再有些头疼脑热,说不定连战场都上不了——”

顿一顿,“这些个道理,咱们懂,那个萨冈,能不懂?”

“懂是一定懂的,”施罗德说道,“不过,得看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咱们的‘冠军’、‘射声’二舰?——若这位萨冈将军认为,非大舰不能敌大舰,那么,不管他的大舰过来之后还剩下几成功力,也得先拉过来再说——”

顿一顿,“这个,我想,大约和陆军的思路差不多——有备无患。”

张勇:“非大舰不能敌大舰——这算法国海军的主流观点吗?”

施罗德:“似乎也算不得主流观点——”

顿了顿,看了看丁汝昌,“次章是晓得的,近年来,法国海军的作战思想,颇为混乱,有人以为船大火力足,有人以为船小好调头,有人以为木壳轻盈,有人以为铁甲坚固,莫衷一是,不过,许多人都有这样一个看法,现有的大吨位舰只,动力、灵活性,都不能令人满意,而造价、维护费用又过高,性价比有限,不然,也不会有‘布列塔尼号’退役之举。”

“‘布列塔尼号’?”

“此舰排水量六千八百七十八吨,”施罗德一边儿觑着桌上的资料,一边儿说道,“比‘库隆号’还大,退役之前,是法国海军最大的一条船,三层甲板,一百三十门三十二磅炮,单螺旋桨,复合式发动机,为弥补之前风帆动力不足的缺点,还装上了全套帆具。”

“‘布列塔尼号’一八五五年二月下水,当时,被视为法国海军最新锐、最强大的战舰,可是,没过多久,状况百出,终于不堪使用了,前年——一八六六年,进了拆船厂。”

“‘布列塔尼号’这种级别的大型战舰,问世不过十一年,就退出现役,是很少见的,非但如此,甚至连训练舰、运输舰都做不成,直接‘寿终正寝’,这说明,其原始设计出了大问题。”

说到这儿,再次看向丁汝昌,“次章,你们和英国顾问,一定讨论过‘布列塔尼号’的问题的吧?”

“是,”丁汝昌点了点头,“乔百伦、柯烈福都认为,设计伊始,法国人的路子就走错了——走回到风帆战舰上去了。”

“‘布列塔尼号’有两大问题:一是三层甲板——这是典型的风帆战舰设计,结果导致重心过高,转动不便,稳定性差;一是动力分配上,蒸汽、风帆,几乎不分主次,一样一半,结果相互干扰,两头不着,军舰的实际速度,不但没有提升,反倒下降了,大约只发挥出设计动力的百分之六、七十的样子。”

“而法国人之所以会走上如此奇怪的一条路,原因其实就是筠堂说的‘为弥补之前风帆动力不足的缺点’——”

“早些的时候,法国军舰,多以蒸汽动力为主,风帆动力为辅;英国军舰却是倒转了过来,风帆动力为主,蒸汽动力为辅,看上去,法国军舰要新锐一些,然而,真跑了起来,却是英国军舰胜法国军舰一筹——”

“本来,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彼时之蒸汽机,尚不够完善,运行之时,容易出状况,可是,法国人主次颠倒,以为应该向英国人学习,恶补风帆动力之不足,这才弄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布列塔尼号’。”

“待到‘布列塔尼号’实在撑不下去了,又以为‘布列塔尼号’之失,在于它太大了——这个‘大’,不仅仅指体量之大,还指在一条船上堆砌了过多的设备,结果摆布不过来,顾此失彼,甚至彼此冲突。”

“因为‘布列塔尼号’的关系,这一、两年,法国海军对于军舰到底要不要造的更大些,是很有些疑问的。”

“所以,筠堂说的对,‘大舰敌大舰’,不是目下法国海军的主流观点。”

施罗德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不过呢,对于法国人来说,上阵的是大舰还是小舰,也得分对手——”

顿一顿,“对手是英国人的话,自己的军舰,自然大一些的好;对手是中国人的话嘛——之前,根据情报,法国军界的‘主流观点’,可一直是‘中国海军的‘冠军’、‘射声’二舰,大而无当,笨拙不堪,不过是法兰西海军大炮的靶子罢了!’”

张勇“格格”一笑,“说到底,法国人根本不以为咱们有能力驾驭这样的大舰——那样大的船,连我们法国人都摆布不过来,中国人怎么能摆布的过来?”

顿一顿,“所以,娘他的,他以为咱们买‘冠军号’、‘射声号’,只是拿来做摆设,虚样子好看的!”

“对了!”施罗德点头,“法国人就是这种心态!”

“如此说来,”张勇的鼻孔中喷着冷气,“若这个萨冈将军,果然以为‘非大舰不能敌大舰’,那他在法国军界,算是够特出的喽?也算是……嗯,看得起咱们喽!”

施罗德笑一笑,说道,“所以,次章才会说——如果巴黎方面果然‘着照所请’,那么,就意味着,法国人非但是次战事的思路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海外作战的思路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张勇说道,“老施、老丁,照你们二位看,这个‘思路’,到底是变得成、还是变不成呢?巴黎那头儿,到底能不能给萨冈这个面子呢?”

施罗德、丁汝昌对视一眼,丁汝昌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

*

第二七四章 第一支箭……接招!

“这倒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情……”

顿一顿,施罗德说道,“是否‘非大舰不能敌大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北京—东京’舰队,倾法国海军军力之半,在法国人看来,兵力已经是很厚、很厚的了,如果尤嫌兵力不足,不足以克敌制胜,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再一顿,“更何况,这个‘敌’,不是泰西国家,而是中国这个手下败将嘛!”

“而且,”张勇“嘿嘿”一笑,“当初赢得很轻松嘛!”

施罗德笑一笑,“还有,将‘库隆号’、‘法兰德号’这种大吨位的舰只部署到远东,费用是很高的,一定超过了当初的预算,海军和殖民地部若答应了萨冈的要求,就得另外去找钱,说不定还得再向国会打报告,议员老爷们批还是不批,难说的很。”

“另外,不同于统军的将领,海军及殖民地部的眼睛,不能只盯着同中国人的这一场仗,欧洲目下的情形,犹如一个火药桶,不定哪一天就炸了,虽然说法、普一旦开战,主要是陆军的事儿,可是,海军也要打打太平拳的——穿过英吉利海峡,北上封锁普鲁士北方海岸。”

“因此,不能把看家护院的都远远儿的派出去不是?”

“可是,若不答应萨冈的要求,万一战事不利,他将责任往上头推呢?——嗯,我的话,可是都说在前头了,都怪你们不肯增派‘大舰’,才致有今天的局面!”

“遇到萨冈这种一枪未发、一炮未开就要求添兵添将的指挥官,作为上官,也确实比较头疼了。”

说到这儿,施罗德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话,我很难判断巴黎是否会答应萨冈的要求,只好说,拒绝的可能性要大过答应的可能性。”

说罢,看向丁汝昌。

“筠堂说的,”丁汝昌说道,“我亦以为然——”

顿一顿,“我当然希望,法国人的‘库隆号’、‘法兰德号’,乖乖的呆在欧洲,别过来添乱,不过,作为海军指挥官,我不能心存侥幸,总要做万全之备。”

施罗德和丁汝昌的口风,有着微妙的差异,不过,都符合他们的身份。

“这就对了,”关卓凡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施罗德、丁汝昌齐齐说了声,“是!”

“还有一种可能性,”关卓凡说道,“巴黎答应了萨冈的要求,‘库隆号’或‘法兰德号’也上路了,可是,在此期间,法、普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如是,你们说,‘库隆’、‘法兰德’二舰,何去何从呢?”

施罗德、丁汝昌眼中,都是波光一闪。

“回王爷,”施罗德用微带兴奋的口气说道,“如是,十有八九,巴黎得将‘库隆号’、‘法兰德号’打半路上调了回去!”

“是啊,”关卓凡微笑说道,“我也是这样看的——如是,次章的‘万全之备’,未必能够派的上用场呢!”

诸将不由都兴奋起来,相互以目——

普、法两家,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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