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剑行 - xp1024.com
《乱剑行》


第一章:剑出山云不少年

三月春暖,剑舞轻狂。

半亩油菜花田间,一袭青衫正少年。

而少年手中,一枝桃花为剑,三五桃花妆点。

春雨时落时歇,北岭将至,便意味着出云将至。尽管心中是喜悦的,但少年的心有着一丝无关痛痒的迷乱。

为何?少年不知。

但北岭有酒舍,少年清楚;酒舍有好酒,少年更知道偷藏着几坛陈酿。

终于踏完了青砖,翻过山头,三五桃花和青苔于不舍中告别。少年提了提腰间桃剑,望向不远处的酒家农舍,入眼便是几只老母鸡悠哉游哉正漫步,时不时低头轻啄春风吹落的桃花;但随即混乱打破宁静,老母鸡们扑腾着翅膀鸣啼躲闪——一个农妇提着柴刀入了鸡舍,刚在磨刀石上打得锃亮的刀刃,意味着此刻终将有个不幸的家伙要被熬成老母鸡汤。

它们还想多啄食几天桃花。

“有客人?”少年寻思,站到鸡舍外,冲着农妇打招呼:“张婶儿,这几只老母鸡,前几回我来您这就惦记,想着哪天杀一只补补身子,可您总是嚷着多喂点桃花多养二两肉,如何都不肯宰给我一只!今儿又刮的是什么风,舍得磨刀了?”

农妇左挑右选,终是逮着一只足份的,上上下下掂量着,手中柴刀朝着鸡脖子比划又比划,自识命不将久的老母鸡惊慌失措间咕鸣不止,而逃过一劫的另外几只老母鸡甚是欣慰,低头猛啄桃花。

农妇显然与少年相熟,回头瞥了一眼,那不知是山间清苦岁月、还是柴刀锅灶炊烟袅袅于浓墨重笔之下绘满了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丝忠厚而又略带羞涩的笑,嘴角轻扯间又回过头来,麻利干脆弯起臂膀,干净利落张嘴咬牙,将双手衣袖衔起,手中柴刀已划过老母鸡脖间。

鲜血飞溅,染了桃花绝艳。

“小游,是你啊!”农妇手提歪斜着脖子的老母鸡,终于才看向少年,笑得愈加羞涩。“这不,今儿难得来了客官!小游你也知道这北岭荒郊,过往行人少,这不难得生意上门!还有啊,还有啊,今儿这几个客官,真真是神仙下凡咯,你张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神仙眷侣呢!若是我那老不死的,有他们一分……一分……唉,小游那个字儿怎么说来着?”

农妇颇有些羞涩应付着少年的调侃,又催少年赶紧进屋去见识见识,便自又忙着对付剥洗一净的老母鸡去了。

少年郎也是被提起了兴趣,朝着一旁酒舍走去。

推开木门,吱呀声中,春风送暖入了酒香。

还未见着张婶口中的神仙眷侣,少年已经是闻到了一股醇厚黄酒香气,心知张婶不但杀了鸡,她口中的那位“老不死”,也是罕见地搬出了自己偷藏的陈酿。

“唉哟!开不得,开不得啊!”刚被推开的木门,在少年迈步进入酒舍后,迅速又被合上。伴随着又一声吱呀,虽弱了一丝,怯了三分,却很执着地将春风拒之门外。“小游你可真的是!也来过这么些回了,偷喝了老头子我多少酒了,我都没骂你个小崽儿不孝敬,但你还不知道我青天白日关着门,在里面偷摸做着什么?你怎就胡乱推门呢?要是让那死老婆娘闻着味儿,咱哥俩以后可都别想有好酒喝了!”

少年未见来人,先闻其声,也不管这话语中的可笑矛盾之处,转过身子,见一精瘦小老头子手指竖于唇间,直朝自己比划,一边还眯缝着眼,透过春风秋雨浸润多年而满是大小孔隙的木门,紧张观察着。

瞥了一眼屋内端坐着的三个身影,少年接过小老头手中端着的另一个宽口大碗,咕咚咕咚仰头便饮了数口,直喝到肚内热气翻涌上腾,入了肺腑,这才打了个酒嗝,长长吐了口气。

“慢些喝,慢些喝!真就是最后一坛咯!”小老头不见屋外动静,放松下来,这才转身对着少年。他虽是出声喝止,却将手中大碗举起,和少年碰起了碗。

“胡老头儿,糟老头儿,尽是说些糊涂话!我可知道,老头儿你可还藏着五坛酒,五坛!要不是我个小崽儿,这五坛,可就要被张婶倒去喂老母鸡了,哈哈!”少年将碗递回嘴边,先是大声笑骂,后一老一少颇为默契地侧头靠近木门,作倾听状;随即相视大笑,双双举碗仰头豪饮。

少年是敬重胡老头的,胡老头也是喜欢少年的,但二人自有一种共饮而欢的默契,于是乎在言语间没了尊卑。但二人心中自有无需言明的恭敬和体恤。

“好!好一个‘尽饮春坛酒舍家,忘遍山间无年华’!我辈少年郎,自当有此种无拘无束、自在潇洒的性情!”少年和老头儿正一碗接一碗豪饮,屋内端坐着的三人中,却是忽然传出一声赞扬。不待他二人有所动作,一阵轻风扬起旋即消散,一身白衣便入了眼帘。

眼闪星芒、剑眉锋张、身端体正、衣白无尘然而衣袂飘飞间,正气煌煌。

“好一柄剑!”少年上下打算眼前中年男子一番,视线却落到其腰间一柄半米多长的长剑之上,只觉这稍显昏暗的屋内,这剑,却是异常耀眼明亮。少年感慨,却并没有将中年男子的一番赞扬听到耳口,反是自己口中赞叹有声,却是不知是赞叹人,还是剑。

“哟呵!这话可就不对咯!”却是胡老头老脸微熏,看着眼前中年人,骂骂咧咧起来,“小游这小子,整日里腰间别个桃枝当剑,赶得那些个野兽异兽鸡飞狗跳的,但他其实就是个假把式啊!和您这样风姿一比啊,这小子,嘿嘿,可差远了!”

少年闻言,开口便骂胡老头没义气,怎得兜人老底,自己几次三番帮忙杀了异兽才保下他几亩良田,真是个无义气的死老头,如此云云。

门外却忽然传出脚步声,吱呀声再次响起,略带恼怒,惊吓间少年和老汉急忙后退,手中一饮而空的酒碗转瞬间不知消失于何处。而春风再次趁虚而入,裹挟着瓣瓣桃花,让屋内亮堂了几分,也舞得少年腰间桃剑明艳了些许。

来人自然是忙于杀鸡的张婶,少年也是十分欣慰,张婶后头再杀了一只,正是要给他和胡老头再准备一锅的,此番而来,正是要讨胡老头的黄酒去炖鸡汤。

“便炖一锅好了!”中年男子听着张婶的话,笑着回了一句,“无需另起锅灶罢!”

“这怎么行呢!”张婶提着从胡老头手中抢夺而来的酒坛子,也不顾再去责骂老伴和少年,急忙出声拒绝。“我们农家粗人,身上一股子泥味儿,要是熏了仙姑和仙女儿,那真是罪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阿婶,您便听我家夫君的吧!他呀,其实现在是惦记着那几坛还藏着的黄酒!”

一阵轻风而至,飘来一股恬淡如菊的轻香,闻之是如此让人静宜恰然。少年感受着传入耳中的话语,又觉这声音,似轻泉悠歌、如莺声婉转,只觉通体舒畅。而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景像:三十有余一妇人,却是白衣胜雪青丝如瀑、玉肌无瑕影逸尔雅。

“也好,也好!那老头子我便不客气了!”胡老头终于有了机会可以继续畅饮,自然不会拒绝,急忙摆弄凳椅去了;张婶见推托不得,也不再忸怩,应了一声,急忙去张罗锅灶上的老母鸡。

两坛尚未开封的酒坛上了桌,几人围坐在桌前,胡老头将桌上摆着的三口小碗撤下,整整齐齐码上六口大碗。开坛倒酒,顿时酒气四溢,更显香醇。

少年这才有机会去端详始终坐在桌旁、抿着小酒始终只是微笑好奇观看却未发一言的小小少女。

少女十四五岁模样,身娇而巧,玲珑可爱,微翘的嘴角与晶莹的鼻尖描画着轻柔可人,眉宇间更有一种讨人心喜的天真善良。

“这酒啊,大口大口喝才最是畅快,老头子我烧了这几口大碗,便是来配这黄酒的!”胡老头往桌上添着花生、瓜子等下酒小菜,还有些自己腌制晾晒的腊肉鱼干。偏僻山间,自然无大鱼大肉可餐,但佐酒的东西,胡老头不会妥协,这些虽都是寻常事材,却自有一份乡野的风味。

桌上三个男人在胡老头吆喝下,碰杯豪饮,两个女眷自然不会如此狂放,依旧是小口抿着。

倒不是故作矜持,只是女子身,难免不胜酒力。

“少年郎,看你这桃剑,想必不是出云弟子吧!”中年人放下手中酒碗,夹了一片腊肉嚼食,不顾胡老头拒绝,白衣漂浮间动手为三人满上酒,这才好奇问了出来。

“小子游修北,无门不派,只是山间一个野修之人,却是与出云山无关的!”少年自报家门,又腼腆一笑,接着道,“不过小子很是仰慕出云山,这不,出山大典半年后便要举行,这才一路游荡而来,落脚此地。”

一股醇香诱人的味道飘荡而来,正是张婶端来了熬好的鸡汤。听得游修北话语,显然也是早已知晓他的打算,张婶一边先是给桌上两个女眷舀上鸡汤,还仔细挑了几块最是肥嫩的肉添入二人碗中,一边严肃劝慰:“小游,不是张婶说你!那出云山,张婶可是知晓的,那可是神仙们去的地方,你一个小娃娃家家,没事去那地方做什么呢?”

“你这傻婆娘,知道个屁股玩意儿?”胡老头只顾饮酒,对那诱人鸡汤无甚兴趣,闻言却是出声嘲讽老伴的无知。“什么神仙仙人,那都是无聊说书人,编撰来骗你这样的傻婆娘的!根本没有的!那出云山里头,也不过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只是他们修习那什么可以飞来飞去、剑来剑往、威力强绝的术法而已!小游,你说,是也不是?”

“神仙仙人么?”不待少年游修北回话,却是中年人呢喃一声,面露思索之色,思绪已飘忽不知去往何方。倒是少年游修北和那小小少女在胡老头的话语中,微笑间,两人无意对视,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对这番话的认可之态。

随即,坐于中年人近旁的妇人起身,在农家夫妇和少年的推搡间为众人满了酒,终于是满到中年人碗里时,他这才正容,抬手三人对饮,叹道:“神仙仙人无人可知,百亿年轮回里都无一人见过,想必是不存在了。但出云山……出云山却是一个灵山妙地无疑!值得去走一遭!小子少年,你且去走一遭!哈哈哈!”

胡老头毕竟只是一个山间乡野里的凡民,一辈子握在手中的并非是潇洒快意的剑,而是糊口过日子的锄头柴刀。他不修那威力强绝的术法,不会那纵横潇洒的剑法,加之年岁上来身子骨自也是比同饮的中年和少年弱上许多,觥筹交错间,便已是酩酊大醉不起。张婶骂骂咧咧了几句,抱歉一声,扶着口中依旧呢喃着仙人天神的胡老头休息去了。

家主人离开后,中年和少年的醉态似乎一下子缓解了很多,看着少年胡乱依在凳椅上的桃剑,中年人开口:“还没有自我介绍,这是小女,妤;这是拙荆,若;至于在下,称呼一声胤,便可。”

游修北并不奇怪对方隐瞒了姓名。世道多怪,总不是这宁静山间的酒舍,还有一旁恬淡啄食桃花的老母鸡可以表述。山外的风雨如何狂乱暴烈,也吹不落此间桃树上的任何一瓣桃花。

“少年你这桃剑,可否借与一看?”自称胤的中年对游修北手中的桃剑一直便感到好奇,终于是出声询问,“这样,我这剑,你也拿去一瞧罢!”

将脚旁桃剑递上,又从胤手中递过那闪着寒芒的长剑,少年心中惊叹。

剑长半米有余,剑身无任何槽痕,锷处锋芒毕露,刃部上下等宽,收之于剑尖。剑格剑茎均为桃木,无任何铭文,只是近剑格处镌有‘觞’之一字。剑握手中,却是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只是掌中由剑上传来一丝温润之意,才让人感觉到,剑在手中,并非是假象。

而那一丝温润,却是让游修北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怆然。

“出云山上,也有一位喜欢使桃剑的。只是那位,却并不喜桃花,每每去摘桃剑,定要把桃花撕得一干二净,方才愿意拿来使。”桃剑在胤手中舞了一个剑花,朵朵桃花却是开得更加灿烂了,更似有群蜂鸣翅而来,仿佛唯独这桃剑上的桃花,最是香浓。

“你啊,就是喜欢卖弄!”挥手阻止险要使出剑招的胤,被称之为若的妇人浅然一笑,又对着游修北道:“虽说剑本是百兵之首,但现在天下修者,皆喜使剑,一定程度,是出云山那位手中的一桃枝使然。少年儿郎,却也无需因而追逐,如此,反可能误了修行。”

妇人若和那小小少女妤,一直任由着游修北和胤二人豪饮,并不劝解,也未出声,此时倒是若先开了口。不过游修北心知,她的话全然是出于善意,并且事实也是如此。

“娘,平时让你练剑,不是腰酸便是手疼,还多次将剑往我和爹爹身上丢!这倒好了,现在反倒来说撰别人了!”小小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清脆悦耳,一如清鸣黄莺,更似空谷幽兰。

胤与游修北碰着杯,听着这话也是大笑,更起身模仿起来,将手中桃剑丢出,动作行止惟妙惟肖。只是桃剑尚未落地,一转又回了他手中。

游修北惊叹于他这一手的隔空御剑,但更是被桌前这阖家温馨氛围感动,这却是他未曾体会过的。

时间匆匆,酒终人散。与胤一家告别后,游修北提着桃剑,与胡老头张婶别过,后便领命,朝着北岭后头的深山而去。此行而来他便是要告别相处半月有余的酒舍人家,再将那一直捣乱于胡老头良田内的异兽击杀,后便要朝着出云山而去。

翻过几座山头,踏乱几亩桃花,剑破几缕晚霞。游修北一路桃剑挥洒,终于是入了深山,寻着了那头狡猾的异兽。

“这半个多月来,修行也算是颇有精进,此前几番与这家伙纠缠,每每能让其逃脱而去,上回更是去了酒舍寻仇,险些伤了张婶!这次若不将之亡于剑下,我这一走,说不定胡爷爷和张大婶便要遭险!”

看着眼前一个漆黑兽洞,游修北桃剑前指,也不去顾洞中传出的阵阵低吼,严阵以待。他深知,过得片刻,洞中兽便会忍受不住强冲而出,那便是他的最佳机会。

淅淅沥沥忽而飘下小雨,落在桃剑上,润了三五桃花。忽而一道兽影从洞中飞掠而出,惊得林间几只归巢而栖的树雀惶恐,而游修北手中桃剑稳如定松,转瞬又随着兽影而动,几声哀吼声中,异兽的生机,便被三五桃花剥夺。

“轰隆!”

天空忽然爆响一声春雷,雨势猛地瓢泼!

游修北惊恐转身,衣袖飘舞间,亦是显得十分狂乱不安,再与落在上面的雨缠绵,登时间凄凉。

他仰天望去,昏黄中,有一道白衣胜雪,有一柄长剑吟唱——白衣凛冽立于狂雨惊雷中,仿佛劈开了天地;长剑傲然反射连接天地的霆威,无惧于地,不畏于天!

惊骇于天上忽然出现的异况,游修北心中惶惶然,下意识将桃剑护在身前,以期能抵御压迫而来的那愈加难当的威势,脚下更是控制不住连连后退。

他却没能注意到,此时剑上的三五桃花,颤动飘飞间,似乎随时便会零落而去。

“轰隆!”

又是一道万钧雷霆直破天际,而终于,游修北看到了那白衣所向,却还有着另外一个身影立于空。

游修北深信,若不是那个白影,哪怕雷霆如何再轰鸣于大地,狂雨如何再倾倒在山林,天下间应该无人可以看到另外一个身影的存在。而既然第一眼已印入眼帘,也便再无法去忽略它,它就像是被永恒刻印在虚空中的暗,即使闭上双眼,漆黑中,却依旧能感觉到胜过黑的一抹诡异色调。

漆黑的衣,漆黑的影,漆黑的脸;更有一漆黑但略微扭曲、似剑非剑之物。

白衣手中长剑前指,滔天雨势顿止,原本仿佛被水盈满呼吸都已艰难的天地,霎那间,在那剑指苍茫中,变得清晰无比。

而剑,并非指向苍茫,只因苍茫中,有着一抹漆黑;而那抹漆黑,其手中扭曲之物,也同时摇曳,划过漆黑,拂过昏暗,却极不协调地给人一种翩然潇洒的感觉。

“那是,剑……”

游修北一声呢喃,耳中却忽而狂躁起两声千古之剑吟,直如沧海灌绝于山溪,险峰倾踏于累卵,其结果,便是天地亦为之色变!

“轰隆!”

一股狂暴气旋自空中那碰撞的初始之点,急速向外蔓延,惊雷声中,游修北只感觉自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不受控制地朝外飘忽而去。而眼中所见,却是手中桃剑上,三五桃花一一飘落,每飘落一朵,便凄凉上一分,最后只余一孤零零桃枝,无所适从。

飘飞不知何处,狂风渐止后,游修北这才勉强稳住了脚跟。无暇去顾手中桃枝,随手一扔落于无数落叶残花之间,那歪斜的枝条此时莫名显出一丝狰狞。他急忙收回视线,定睛望向空中,慌乱地寻找那两个身影。

没有雨,没有风,没有狂澜后的压抑,半空中那两个身影,却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白衣与漆黑相对而立。但是空气中却酝酿出一股沉重的宁静。

虽宁静,但游修北猛觉得心跳跳错了一拍,因为他惊骇发现到,白衣手中的长剑,已然不见!

心跳开始如万鼓齐鸣,呼吸声更觉响彻云霄。游修北急忙闭息,更是穷尽全身之力,释放一身修行,以强行压制住仿佛出自于神魂深处的那股无法控制的颤抖欲望。

“身份如你,此番却为何要为难我一家老小?”艰难抵抗中,游修北终于听到空中传来的声响,正是白衣开了口。而虽然距离不远,声音亦十分清晰,字字了然,但是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声音传自于千里之外,因为走了太远,而虚弱十分。

漆黑身影沉默,手中扭曲之剑却是忽而碎裂,为化无形。他低头看向手掌,微微摇头,似乎一声叹息,这才抬首回答,道:“正如我所说的,此番无意伤害到尊夫人,只需你如我所提之约定那般,静看世界变化即可。另外,你不觉得如今世道,这样很有趣么?”

游修北自他开口吐出第一个字时,便将所有的感知集中到双耳之中,不但试图听清那漆黑中传出的每一个字,甚至是语调起伏、遣词断句都绝不放过。但是,即便如何努力将这短短十数字牢记,反复推敲琢磨,除了‘尊夫人’三字,再猜测不到任何的含义。

“仓啷!”忽地一声脆响,游修北正自思索,却是被这声音吓得神魂险些出窍而去。慌乱间低下头,却是看到,此前消失于白衣手中的长剑,正笔直刺于脚前的一朵残花之上,刺得残花凌乱,刺得残花哀伤。

“剑,断了……”

伸手握向那依然熟悉的剑柄,感受那丝毫不存在的重量,游修北欲要吞咽,却觉得喉头阻涩,惘然若失——农家酒舍中那个叫胤的中年,那把半米有余的长剑,此时,仅有四十多厘米剩余!其剑尖,却是不见!而手掌所希冀的温润不再,代之是一种冰冷的触感,使得在重量上轻若无物的剑,却意外有着重如千钧的负担。

深知这种负重感,仅仅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游修北回想起不久之前农家酒舍中那一幕幕的阖家温馨、自己与胤推杯换盏时的畅快舒适、若和妤母女两人满是玩笑又饱含爱护的话语,只觉心中渐渐沸腾起一股怒火——那漆黑身影,显然是冲着胤一家而来;‘尊夫人’三字,表明妇人若很可能已遭不幸;而那始终未现身影的小小少女妤,是否担忧着爹娘,正自在昏黄冰冷的夜中哭泣?

提起断剑、怒而抬头,游修北的愤慨直接降临到了半空中的漆黑身影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无端破坏一家温馨、无故拔剑对立相向,你,便要给出一个解释来!

但半空中紧接而来的变化,让他顿时仿佛泄气皮球一般,再无力坚守内心的勇敢,艰难举起的断剑更是无力垂落:只见那漆黑身影踏空而悬的双脚向后一退,又一袭白衣于漆黑中绽放。

正是那妇人若。

“尊夫人并无大碍,只是在下使了些小小手段,暂时让其安静,免得挣扎受伤。”漆黑身影再次出声,而见到若出现,一身白衣无风自动的胤,虽则欲要将其救脱于困境,却是丝毫不敢妄动。

“那么我便是当你是同意了,此番别过,且请静看风云。”那漆黑身影又出声,随即双袖一挥间,带着若双双消失不见。这一次,哪怕修行后眼力虽强于一般凡民,游修北心知,漆黑夜空中,并非自己不得其见,而是除了依旧矗立在那的白衣之外,再无别人。

而那白衣一动不动,唯独背影添了三分无奈,增了七分落寞。

游修北再不愿去看,低头微有些出神地看向手中断剑,愈加深浓的夜色中,剑虽断,但锋芒不减。只是他知道,此剑本应有灵,而此时除了锋利,再无其他。

“这剑,却没想到会断在我的手中……也难怪它会弃我而去,择主于你。”白衣飘落而下,依旧不染一尘,但那般和游修北畅饮的潇洒姿态,却再看不出有丝毫残余。

手握断剑,游修北心中情绪却是难以言说的。胤既然不选择觅夜色而追寻去,甚至在剑断之后再无动作,并不是不想救回心爱之人,显然另有原因;但让他更加愤慨的是,正如此前在酒舍中所思虑的那般,这世道已然多怪、人心已然不古,更有那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行着奸恶之事。

山外的青云下,污浊彰彰。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云淡风轻不问世事的山野,也要遭难?

“爹!”一声轻喝,让场中两个同个陷入深思的人终是回过神来。又听道:“我娘呢?刚才那个黑衣人又在哪?为什么他要加伤于娘?娘亲她……”

焦急短促的呼喝来的飞快,去的也是迅捷。游修北只见胤右手轻抬,一道白芒在黑夜中闪现,没入追寻而来的小小少女额头,她便安静下来,明眸中的急切退去,转而现出一丝迷茫,略显疑惑看了一眼场中二人,又对着胤道:“爹,我娘呢?”

前一句惶惶然,后一句却没了慌张,小小少女说出的两句话,前后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语境。游修北心中轻叹,很是为这小小少女心忧,也为她脑海中再无有关娘亲被人掠走的记忆而悲愁。

“这剑,你可要好生对待。”胤的脸上现出凛然神色,对着游修北道,“倒不是这剑本身,而是它背后……”

欲言又止间,游修北更觉手中断剑越加沉重。而胤显然也不会再做停留,辞别话语响起尚且飘飞半空,他便携着小小少女而去,匆忙消失于苍凉夜色,再无影踪。

惶恐的树雀于寂静间再次归巢,在树枝上跳跃,张望着呆立少年,又舞出无人可解的姿态。

“我不叨扰,你们且睡!那兽亦是死了,且作花泥如何?”

少年猖狂而笑,提着断剑一时劈砍、一时横刺,又是撩飞、再而归去。但他,再不敢回身去看酒舍方向,只能迈步向云而去。

第二章:残春欲歇惹无端(一)

山间岁月终归还是容易让人迷糊了真正的时间长度,远离了山外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终日与奔狐走兔为邻,白日间如辕走冠层,长夜里借树枝而眠,在不知不觉间,便会将俗定的辰时、节气等,忽略个一干二净。

而偶尔设想一番,便会觉得,这时辰二字,在山野中真的无甚可用之处。现了晨光便起,终于昏黄便歇。

简单如此。

甚至如何呢?那白日长夜也可忽略而不看。一个修者,虽称不上可以不食五谷,只凭吸风饮露便乘云气,而游四海之外,但的的确确可以做到‘五七日一餐食,改晨露为夜霜’,但凡欲要随性的,夜半操练舞剑,晨间枕手而眠,也是完全不在话下。

自然,保持一个严谨自律的作息,也有其好处。虽则天下修者,七八人数中定会有三五人,多多少少行过那日夜颠倒、酣睡和练剑胡乱随性而来的疯癫行径。

而少年游修北,更是其中‘翘楚’人物……

他离了酒家农舍和那长空夜战,口舌间淡忘了那陈年佳酿,记忆里稀疏了白衣忧愁的背影和口中呼喊着娘亲的小小少女,粗粗一算已是半年有余。也是正如此前谋划那般,他一路是朝着出云山而去的。但一路行来,兜兜转转间,却并没有前进多少路程;反倒是在山间待得越发舒适了,虽每日能行程算下来,三五百里地定然是有的,但是每每到了后头,总是又转回到原点不远,因此与出云山的距离,始终以极缓慢的速度缩短着。

这小半年来,虽说过的并不是茹毛饮血般的野人生活,但在山野间,时而追逐惊慌而逃的野兔,时间提着觞剑与各种异兽缠斗,他一身青衫已经破烂没了倜傥,大大小小的破洞毫无保留,暴露出被晒得越加黝黑的体肤。

而在作息上的混乱愈加严重。他早已经是‘堕落’到了懒得去瞧什么日上三竿、三更夜半。某日来了‘雅兴’,便可能追着一只肥嫩的野兔穿山过岗;某夜瞧着天空璀璨,就会提剑攀到某个坡上,对着星光胡乱挥砍。

而手中的觞剑,多次让游修北惊叹于它的锋利:某异兽有角,坚如金石,觞剑挥过便如同柳枝轻易折断;某山上地硬石强,随手挥上几剑,便能挖出一个可以舒畅睡眠的洞来。

到了后来,他更是欢喜间,简单粗暴直接把它叫做‘觞’,随后疯癫时,山头便会不时响起类似“觞啊,咱们去砍那傻狐狸,你说可好?”、“觞啊,这溪水清澈,你要不要和我一同洗洗澡?”之类的疯癫话语……

好在游修北心中还是掐着时节的,心知不能再这般堕落疯癫下去,不然到了出云山那盛典举行时,自己这般模样前去,说不得会被镇守山门的弟子笑话一番而后驱赶出山……

他略微辨别了一下方位,后便出了深山、寻着了一个落在山腰上的小小村庄,在几个孩童追逐嬉闹羞他‘害臊,害臊!破衣破裤玩泥巴!’之类稚语的调戏下,一番洗漱整修,又换上用鹿皮换取来的青衫,束了发箍,终于是变回人形。

清洗一净的脸庞上,即便如何去苦苦寻觅,也找不到与玉树临风、貌美英俊有关的任何线索;但少年郎胜在自我随性,脸上常挂阳光,平平无常的容貌下,也自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能令人‘观之而愉悦’的气度。

轻佛衣袖,将腰间别着的剑提正,少年再次启程。这次却并不再饶弯而行,认定了方向,直直朝着出云山而去。他脚下生风,速度亦是提到极致,移转腾挪间,眼中所现只有破碎的光与暗;而风在耳旁狂啸,带起些微的刺痛感,很是畅快。

如此行路半日,天将破晓时,游修北便走完了过往月余累积下来走的直线距离。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出云山已至。比之凡民,修者在赶路这一方面,自然有着先天的优势,但这并不表明着他们就可以无视空间与距离。

这时日正中天,少年决定暂作歇息,脚下稍停,眼中已远远看到了远处一个祥和宁静的山村;但随即他耳旁忽而激荡起一声如金石相击般的兽吼,其音之响亮恢宏,震荡间脚下正自灿烂开放的花骨朵儿都是紧缩一团!

“莫非又是异兽捣乱?此间离那出云山已然不远,想不到还有异兽胆敢来此生事!”游修北这半年以来,虽说是作息无常,但修行之道从未放下,甚至在悠然自得的心境下反有不小提升。此时听得异响,心绪跃然,便立马起了‘戮兽而正道’的决心,提手抽出腰间觞剑,朝着渐而消散的吼声而去。

而果不其然,他剑指山林,行不到几步路,已是透过树林掩映间,看到了一头形同角犀但体态更要大上几分、此时正怒吼践踏着绽放在原野上那无辜花花草草的异兽。

花红叶绿,却在无声无望之咏叹中,灰飞烟灭。

“是金石牛!”终于瞧清了眼前之兽,游修北亦是心感诧异:金石牛虽为异兽,其身覆盖着坚硬如金石、刀剑不可伤的硬化壳甲,体型巨大亦让人望之为畏。但其性情和田埂上闭眼悠然啃食水草的老黄牛一般温和,若非受了无端挑衅,极少会展现出怒态。

“眼下情况不明,不过显然这家伙已然怒极,若不驱赶,让它冲向不远那山村,不知要有多少无辜要遭殃!”心中思付,游修北已经有了定断,当下觞剑前指,衣袖飘飞间,身躯便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金石牛兽而去。

金石牛兽盛怒间,显然也是感觉到了忽然闪耀而来的一道剑锋,它那无数安放的暴躁,瞬间便如同磁石相吸,宣泄到了游修北身上!

“锵锵!”仿似金铁相击、又如雷击大地!

虽然心中早有估量,但游修北还是有些意外,以他手中觞剑之锋利,竟是不能一击而金斩石牛兽的犄角。不过让他更加感到尴尬的是,此时觞剑斜刺入粗大犄角,却是卡在了其中;而在撞击的巨大力量反震之下,他手掌再无法紧握。当下身体在半空翻飞间,不得不松了剑柄,颇为狼狈在原野间翻滚了几圈,压得无数花儿感慨时运不济、祸不单行之余,那青衫上更是染了无数花蜜。

“你做什么?”游修北站稳脚跟,惊魂未定间,尚且还缓不上气以能去查看觞剑和金石牛兽的情况,却是忽而听到一旁低矮灌丛中传出一声呵斥。他惊疑中转头看去,见两道身影已是出现在身前,更有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微带着怒意的光芒直射自己。

能在金石牛兽肆虐的原野间出现,自然不会是乡野路人,也不会出声斥责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游修北打量着眼前这二位,眼中便有了形象:蓬头垢面、衣染泥污、容貌不清,亦是无数辨认出是男是女。

转而他又发现其中一位,其胸前微微隆起;再一看之下,虽则这位衣衫破损,但依稀还是能辨认出形体下潜藏着的‘玲珑腰身、香肩圆润’。

“你看什么?”又是一声轻喝,多了几分羞怒;而声音听上去,却也比此前动听婉转许多。

“这金石牛兽,可……可是你们惹恼?咳咳……”游修北也是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细致观察略微有些无理,于是略带尴尬开口询问。接着又道:“此兽危险,若轻易惹恼,那不远的山村或许要遭难,二位切莫莽撞行事!”

他话音刚落,忽然又是一声震天怒吼!

那金石牛兽因犄角被伤,痛苦间,一直在原地嘶吼挣扎不停;而此时终于将犄角上的断剑甩脱,盛怒中,终于是瞧清了身周人影儿,立马俯身猛冲,踏出地动山崩也似的壮烈来,直欲要将这三个罪魁祸首踩成残花败叶般去喂那春泥,方可泄愤!

“糟糕糟糕!”游修北深知被惹怒的金石牛兽本就已不好对付,但若是它要拼起命来,以他的修行,只有一逃!

不然呢,难不成真要被踩得稀烂去喂春泥?春风将歇,他可还满心期待着热夏呢!

急忙转身去拾掉落的觞剑,游修北还是担心场间另二人的安危:尽管此前已经看到了他们都配着剑,但那两张脸泥、两身泥衣,可不像是修行人——再如何癫狂,也没有修者会直接在泥地里打滚啊!

拾剑、扭腰、挥剑、前刺,游修北的动作一气喝成,而他便是想要以这种最为直接的方式,以觞剑之锋利,强抗金石牛兽的犄角!

金石牛兽又岂会再次上当!犄角横冲直接间,粗壮有力的脖子微微一扭,避开了此前剑锋所留下的脆弱切口,以犄角底端最为坚实的部分应对:既然不能把你刺个对穿,也要震得你五脏内腑碎裂而亡!

而忽然一道微弱青芒闪烁,金石牛兽四只兽足随之一缓,似是撞到了一层厚实异常的棉絮之上;随即传出一声微弱如同秸秆断裂的脆响,青芒消散,游修北看到一抹剑影、一肩圆润出现,紧随自己之后,无畏无惧。

觞剑斜划而过犄角,剑刃于艰难险阻中再次切入其中;而随即,那一抹剑影,险险贴着觞剑与犄角的切口而入,却是瞬间仿佛与觞剑合而为一,两剑以交叉之势,竟然成功将金石牛兽坚硬无比的犄角,从底端处,齐齐斩断!

第三章:残春欲歇惹无端(二)

重逾百斤的金石牛犄角坠地良久,被砸起的春泥和飞舞的残花也早已经消散,消散于春天最后吹起的轻风;而唯独那一声轰然,不歇不止,在空中萦绕缠绵,细细述说着原野所经历过的哀伤:山头林间这一片空旷,原本盛开繁花无数,而绿叶甘于陪衬,在将要终去的春日里吸取最后的温暖。

然而未曾想,杀死自己的,却并非盛夏的烈阳,而是那猖狂而来又狼狈而逃的兽。

游修北略微有着呆愣,视线在地上的巨大犄角和手中闪着锋芒的觞剑之间来回移动着。而终于回过神来,他猛然转身,看着身旁那个泥人,以及她手中紧握的剑,忽而有种错觉:天下神兵,是从何时开始,便能在山野中胡走乱行之间,再遇到一把了?莫非真是自己过往太过无知,轻视了兵刃真正的威力,而将桃剑看得太过锋芒?

思索间,他定晴细细打量‘泥人她’手中的剑:尺寸比断去小半截的觞剑还小一些,形制、材质、锻制工艺,觞剑却极像,仿佛同一个模子所刻;而最大的区别,便是在其剑格上方处,并未镌刻有任何的文字。

剑有传承,‘神兵仙器’更是如此,游修北第一次接触到觞剑时,便从其‘觞’之一字上、以及后来胤的欲言又止中,察觉到它绝非凡品,背后定然有着历史渊源;而‘泥人她’手中剑刃虽同样锋利但无铭文,只此一点,便可说明一切。

摇了摇头,他将心中胡思乱想尽皆散于愈加虚弱无力的春风。金石牛兽已然逃窜不知去处,而游修北也终于意识到,此前在眼角闪烁的青芒并非自己的错觉——那应是一个剑阵。

天下之大,可容万物万兽,而怪鬼异魔亦在其中占得一席之地。不同于野兽凶禽,这些‘有异之兽’,虽不同于修行之人,可修道行身而攀登巅峰,却天生具有异力强能;而更甚者,传说中便记载有洪荒、上古等异种,其威势之强,可绝荒雨、御万兽。

虽则那些传说,和一个此前不久还握着桃剑入深山而斗兽的少年隔着千山万海,无任何关联;但异兽之中,自也分个实力高下、三六九等,而金石牛兽便是游修北较为熟悉的一类——尽管对比少年自身的修行,在它面前当真是不堪一提。

兽如其名,金石牛以矿石而食的特性,使得其坚如金石的壳甲下,隐藏有真正的金子。虽则对于金石牛而言,这所谓‘金子’,仅是寻常不过的食材储备;但在凡人和修者眼中,金子,有着另外一层含义。

含义为何暂且不提,事实便是,金石牛的食材‘金子’,于它本身之外的角度去看,便不再仅仅是‘食材之金’,而是‘价值千金’之金。于是随后的情况,便是金石牛这一异兽中罕有的温顺另类,沦落到‘于山间鸣啼渐消、于水涧欢饮渐少’的处境。

然而于游修北而言,他确是坏了别人的谋划:两个泥人挑选此处设下剑阵,显然是针对金石牛兽。但此番自己无意闯入,最后惊地金石牛奔走逃亡,自然也是藏匿而不可寻了。

尽管本意是好的,但如何来看,都是他导致了这一后果。

“抱歉!抱歉!”游修北一欠身,端正姿态准备去接受对方的责罚,但却未能等来所预料喝骂,反而是看到‘泥人她’忽然身子一软瘫坐在了泥地上,神情更是惨淡无比。

“姐,让它逃了,便算了吧……”另外一个泥人出了声,听上去比游修北年轻一二岁,嗓音虽近成年但略带青涩,又听他道:“我想陆爷爷他们,也不会收下的……陆爷爷和乡亲们照顾我们这么些年,虽然日子是清苦了些,但我想,陆爷爷要是知道我们冒险招惹金石牛兽,怕只是会骂我们的……”

游修北听他出声,便仔细听着,见对方看向自己,于是上前攀谈起来。

一番交谈下他才得知,原来这少年少女二人,正是居住在不远处那小山村中的村民,逃脱的金石牛兽确也是他们捕杀的目标,目的就是取得金子,好让乡邻们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因为二人一直得到众村民好心照顾,觉得亏欠于人,于是在此前探查到有金石牛兽出现在小村附近后,一方面担心它可能受惊后入村伤人,又觉得是个机会,于是设下剑阵要捕杀一番,取出金石交给陆爷爷他们,以图回报,也算是作个了结,再离开收留了他们多年的山村。

泥人少年只言片语间,游修北也只能了解到大概的情况。不过得知了二人姓名,少年名清,少女名容,二人是姐弟关系,并表示称呼的话,喊他们‘阿清’,‘阿容’即可。游修北见对方并无责怪之意,言语间十分和蔼,也心生好感,报上了姓名。但对于对方口中喊出的称呼,他却觉得有些太过亲昵,当下心中试着喊了几遍,果然如此感觉,于是没理来的脸上一红;但一捉摸,对方可能只是觉得这样喊比较顺口,于是心中释然,又觉得自己真真好笑,也跟着笑了出来。

“称呼一声小游即可。”游修北冲着少年阿清笑道。

尽管心中颇多疑惑,比如这姐弟二人显然都是修行人,此先看去他们修行实力似乎也并不弱于自己,却为何漂泊在这山野乡间,还需凡民照顾?更有甚者,若如阿清所说,那么金石牛兽逃脱了,无论如何也无需情绪崩溃啊!

思付片刻,游修北轻叹一起便不再去琢磨。擅自揣测别人的私事,却不是君子所为,他自认绝非君子,但也不愿做个小人。

又抱歉一声,他见那姑娘容已然是恢复了自然神态,却也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泥土遮盖下,还是能从微蹙的眉间看出一丝淡淡哀愁。

三人无言,后这姐弟二人取下腰间水袋,清洗起脸上泥装。

游修北待二人整理妥当,不经意间一看,果真发现这对姐弟,一个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个是明眸善睐、皎若秋光,破烂衣衫亦难掩风华。

“天下佳人,又是从何时开始,便能在山野中胡走乱行之间,再遇到一个了?”又是一声惊叹,少年略有些失神。他回想起此先酒舍农家那小小少女,和这位少女阿容,两相比较之下,前者多了些稚嫩,少几分温润,但绝对也是一个好苗子;而眼前这位,岁数与自己相当,脱了含苞待放,衬了秀色可餐,当真是翩翩佳人!

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一声悲嚎,吓得场中三人俱是眉头紧皱,遥遥望去;而那些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原野上继续逐食的鸟儿,含着幽怨再次惊飞而起,似乎再也不愿在这片春风难挽的多事之地安歇,在空中留下几道无迹可寻的尾影,消失于远方。

“是陆爷爷!”少女阿清惊呼出声,与弟弟对视一眼,二人立即提剑狂奔而去,游修北亦是随即跟上。

三人一前一后出了原野掠过一小片茂密树林,耳中先是响起一弯清泉声,而后眼前忽地开朗,已是置身于一条小溪流之前。

此山间原本一清溪,溪中鱼儿游荡、溪草潜水飘飘,常有无数野兔山猪等小兽饮溪水而融洽相处。清溪更是滋润了无数别处难寻的花草,灿烂中,让整条溪流都带着一股宜人香气。而眼前场景却是让人震惊惶恐:鱼儿不再、小兽难寻,整条溪流惨淡出一丝死寂。而清澈的溪水被染得腥红,鼻间所闻,是鲜血所绽放出的暴虐气息。

“陆爷爷!”阿容又是一声惊喝,声音中颤抖着几分绝望。游修北顺溪向上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昏迷于溪旁,股股灼热鲜血早已染得那粗布衣通红,更如泉涌般从其身上肆虐而出、顺势流淌。

于是,染了溪涧卵石冰凉,染了清溪慌张。

而那身影旁的泥地上,有两条断臂,正自微微抽搐,无声述说着它们刚刚所经历的残忍与暴虐,以及在最后所残存的生息下,欲要有人为其一血仇恨的希望。

“你是何人?!”爆喝一声,阿清已经是朝着立于清溪对岸、手中长剑上还低落着点点猩红的灰衣男子而去,他手中粗铁剑划过溪涧,溅起无数血红,裹挟着一同挥向那灰衣男子——这便是他所表达的无声而又严厉的质问。

毫无疑问,溪涧发生的惨案,无人欲盖弥彰。

裹挟着鲜血无声流淌,清溪蜿蜒而去,走三江入湖海,越渐淡去猩红之色。

但罪证永不会消亡。而这一切,必然与灰衣男子相关。

春风忽又吹起,似乎是因为阿清的愤怒而愤怒,带着最后的倔强,吹散了溪间的血腥之气。而后,便终于散去。

吹拂间,阿清手中那平平无奇的粗铁剑,越加癫狂。

“春天,结束了啊……”游修北急忙上前,将昏迷之人扶起,给他止了血,强喂下几颗强心安神的药丸,在又感受到其胸膛中越渐澎湃的跳跃后,抬头看着无面血色的阿容,对着逝去的春风感叹。

春去,意味着炎夏将至,这是自古永存的道理。

他紧握觞剑,忽然觉得自己不怎么期待夏天的到来了。

第四章:青溪寒,染风霜

粗铁剑横过青溪,带起的溪水还含着鲜血,异常狂热。那卵石也忽而滚烫起来,沸腾间,随着铁剑而行,直朝着溪水那头的灰衣男子激射而去。

阿清这一招出手,显然是要一试对方修行深浅,以好为接下来的剑招做准备。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灰衣男子仅仅只是将手中长剑高举,依旧在剑身上流淌的鲜血在剑刃嗡鸣颤抖间瞬间蒸腾,叮叮咚咚几声轻响后,几枚卵石尽皆化为尘埃,散于无形。

“好手段!”游修北轻轻放下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已逐渐平稳的老者,随即注意力转向溪边。地上那一对离体片刻便不再动弹的断臂,以眼下情况以无任何接回的可能,云出山上那些绝强的修者或许有这等通天手段,但五百余里的路程,对于老者和断臂而言便是千山万水间的距离。

但断臂恰能说明眼下的危险,灰衣男子看上去并不显得暴虐残忍,神态间瞧不出任何波澜,但游修北感觉,这将是自己迄今为止所遭遇到的最危险的处境。

果不其然,阿清的试招被轻易化解之后,那灰衣男子眉头微蹙,视线转移向阿清,双脚已经踏过了清溪,手中长剑朝着粗铁剑猖狂而来。

“清儿小心!不可硬抗!”

阿容一声断喝,但为时已晚,粗铁剑与灰衣男子手中长剑碰触撞击的一瞬间寸寸碎裂开,无数断刃向四周飞旋激射而出,刚刚在最后的春风中不舍告别的花草们再次惨遭不幸,于阵阵割稻般的咔嚓声中被‘拦腰’斩落;而阿清捏着粗铁剑的右手已满是鲜血,身体更是在巨力作用下飞射回溪岸,重重地砸在一小片卵石滩上。

好在他很快站起,看情况应是没有受太重的伤,当下只是喘着粗气,注视着又站立不动的灰衣男子,却是再不敢轻举妄动。

“容儿,清儿……”那老者忽而醒来,脸上色血全无,惊慌失措中察觉到了溪间发生着的情况,这才轻嚷出声。忽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双臂已断仅剩小半截右臂尚在,惊恐道:“容儿,清儿!他,他是冲着灵儿来的!你们快……快回村里带灵儿走!”

“陆爷爷,您别说话!”阿容戒备着,轻声安抚着老者,道。随即向着溪边弟弟呼唤,待他回来,直接将自己手中的剑递上。

“姐,我不喜欢使你这剑。”阿清接过姐姐递来的剑,却是抱怨一声。

“说什么糊涂话!”阿容严厉喝止,自有一番当姐姐的威严,让游修北瞧在眼中,却是颇感温馨。“之前设下剑阵颇有消耗,我现在尚未恢复。我看那恶人剑招古怪,你拿上我这剑,再去试试他的招式。”

阿清应下,正欲动手,游修北忽然起来,腰间觞剑已经握入手中,道:“阿清,我且助你一臂之力。”

姐妹二人闻言互视一声,阿清回过头来,笑着点头同意。

但溪对岸那男子依旧立而未动,双手环抱,长剑垂胸,他只是盯着清溪,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有何打算,但却让人感觉更加的危险。

剑之剑阵,虽非什么高深莫测的剑艺法门,但亦是修者的一道小小门槛,修者可做到‘以剑刻剑阵’,过而迈之,便意味着一片坦途,修为实力虽称不上可‘日行千里’,但已是进入了另一番天地。既然金石牛兽设的剑阵是阿容所设下,游修北知她的实力,应是三人中最强者;而阿清那剑起水石的招式,绝不是他能模仿得来,因此修行上,三人中他垫底。

虽知自身实力不济,眼下还是提出帮忙,游修北一方面是真心相助,又因放跑了金石牛兽,觉得有所亏欠于这姐弟二人;但更加重要的是,那断了双臂的陆爷爷让他们离开而三人均无所动,并不是他们不愿意离开,而是场中三人心中都隐隐感觉到,溪岸的灰衣男子,是绝对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约二十三四岁,一袭灰衣,与游修北所穿颇为相像,朴实无华,裁剪上很是粗犷,只求能最大限度保证穿戴之人行走奔腾间的舒适和顺畅。而与剑的血腥残忍不同,这灰衣男子,行止间给人一种极为自然融洽之感。他眉宇间看不到丝毫的暴虐冷酷,容貌虽算不上俊俏,但颇有几分英气的脸上,自有几许端正。

再看了一眼地上断臂,游修北心中迷茫,始终无法将眼前男子和他无情斩人手臂的画面联系到一起。那拼接的剪影,在脑海中显得如此突兀混乱;但对方见他和阿清二人执剑相对,却是起了动作,不再立而不动,双手迅捷而果断舒展,长剑颤动嘶鸣,已然轻狂。

“且慢。”游修北拦下蠢蠢欲动的阿清,忽而想到了什么,轻轻摇头示意阿清暂且不要攻击对方,自己也将觞剑别回腰间。

发现到溪岸边男子亦是收回了剑,他这才确认心中猜测,于是出声询问:“在下游修北,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此番我们三人前来,正是因为此前听到了惨叫之声,又发现到伤者与我们想识,却不知是何人行凶。兄台你若是看到了何人行凶,又逃亡何处,可否相告?”

溪岸那男子手中长剑此前沾了血,这边老者断臂依旧触目惊心,更是在清醒后惊慌出声。游修北这番问话,自是多余,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反而可能会笑话他愚不可及——难不成要让男子将他如何行凶、如何斩人手臂,全部详细述说,才算是罪证确凿?

但游修北自有考量,阿清阿容姐弟二人听得他话语,也是瞬间明白了其诡计用心,二人均是暗赞一声,心中直叹‘聪明狡猾’。

随后三人见青年思索一番,终于开了口道:“那老人手臂是我砍的,我得了命令,要砍他手臂,于是砍了。但是我问他,他孙女半年多前是不是上过出云山,他却不说。我没有办法,只能困住他,等别人来问。你们后来来了,看到了,我就不能放你们走,因为我得了命令,不能让人瞧见,但又没得到命令,是否要杀掉瞧见的人,于是困住你们,等别人来问。”

也没有料到会得到这一番详尽的说明,游修北三人听了颇感诧异,但是看那男子,又绝非是神智低下,亦或是故意说这傻言痴语来揶揄人,当下更是警觉起来,警惕周遭变化。

“杀人是不对的啊,经文有云‘众生皆平等’,便是那小鱼虾米,杀了也是不对!”游修北脸不红心不跳,侃侃而谈,又注意到身后阿容借机恢复体力,甚感欣慰。

“我不知道什么经文,但是人和小鱼一样,杀了就是杀了,都是一样的。我不明白你,还有我以前杀过的一些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这么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杀你,要么你死了,要么我死了,要么都没死,要么都死了——就是这样子了。”

这番言论当真让人费解,仿佛天下间没有什么善恶是非之分,一切皆是寻常。

游修北却并不认为对方开在一个天大的玩笑,青年那认真思索的神色,并不像是刻意伪装。对方也根本没有伪装的必要——他的实力,应该越超他们三人,一手化卵石为灰烬的剑技,便绝非他们三人可以应付,阿清看似无所畏惧,但地上散落的粗铁剑残片和那个砸出的小坑,说明了一切。

青溪中血水渐渐被冲淡,鱼儿便不懂什么可怕,摇着尾巴从泥洞中游出,溪草也不知所谓,再没有了那暴虐的猩气,世间一切便都太平了。

溪间一时寂静,岂料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脚步,严整有序亦越加响亮,震得溪中卵石纷乱,鱼儿溪草却无所动。

“该死!”游修北和阿清二人对望一眼,猜测到了对方所想,于是立马行动:游修北提剑、出剑,直刺溪岸;阿清将剑递回阿容手中,阿容接剑,随游修北而进,两剑交错,分锁东南;阿清手捏几枚草间拾起的粗铁剑残片,破空掷向溪岸。

三人一番动作可谓配合有序,但那男子剑随身动,便是两道身影又飞射回溪岸,两口鲜血飞溅喷涌,游修北和阿容已双双受伤。

“伤到他了……却是可惜。”游修北拭去嘴角鲜血,看着对岸男子肩头被阿容手中利剑刺出的深深伤痕,看那鲜血喷溅,却是无奈一叹。

随后便有大队人马行至,望去至少有二三十人,为首的是一个枯瘦老者,他一出现,便是连溪中流淌的清泉似乎都被冻结,炎夏未至,这一小片山间,却似乎提前入了寒冬。

老者身高远超常人,巨大罩袍下只露出一双枯枝般的手,和枯槁般满是深深皱纹的长脸。那脸上阴云密布,望之心颤;深陷入眼眶的深灰双眼中,更是向外透射着阴郁至极的寒芒。

“这人,危险!”游修北三人早已推测到对方并不是一个人行动,但没料到还是没能把握住机会脱身,以致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问到了么?”老者张口,低沉的噪音仿佛能洞穿神魂,他视线根本没有在游修北三人身上作丝毫停留,仅是望着因大量失血而再次昏迷过去的陆爷爷。

“他不答;又来了三人;我受伤了。”灰衣男子抬手指着游修北三人,简单说明。

猛然间巨大罩袍无风自动,低沉的噪音却裹挟上了一股万骨枯寒后而凛冽出的阴森萧瑟:“李淳淳,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派你做事,是因为你能干净把事做完……此番行动关系甚重,若有差池……”

“我受伤了,但是其他都是按照命令,我没错。”被称为李淳淳的男子却是凛然不惧,竟出声反驳,瞬间让游修北觉得:这人,是不是神智真的有问题?

“罢了……”巨大罩袍一挥,老者并没有因为手下的冒犯而恼怒。反而已有了决断,随后其人飘飞,消失于溪涧,只留下让游修北三人深感绝望的冰冷话语在溪面上飘忽:“这些人交给你,那少女画像已描摹好,你把那少女找到,带回来。这几人全杀了,那村里凡民也别留一人,省得出云山那边察觉,给瞅出端倪。”

第五章:血染无声

让人感觉异常危险的老者出现而又离开,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游修北三人并没有能放松下来,反而因为那依旧飘忽在半空、盘旋在溪上,久久无法散去的那淡然却含有深深杀意的话语,异常紧张起来。

溪边密密麻麻立着的二三十个身影俱是一副肃杀模样,在他们遮掩了容貌的布罩下,不辨表情、难知真假。但命令已然下达,他们隐藏于长袖中漆黑的刀刃现出寒芒,闪着森冷气息,欲择鲜血而噬。

溪中鱼儿跳跃游荡,溪外世界再如此纷争狂乱,都与它们无关了。小鱼和外面的广阔天地,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哪怕被捕去蒸了清淡、烤了焦香,亦无任何瓜葛。

除非,再有那鲜血流淌。

“这几人交由我。先去那村中。”名叫李淳淳的男子下了命令,简单明了,面无表情,话语间潜藏的杀人行径,仿佛喝茶饮水一般平常。而那二三十身影无声而动,纵横跳跃间,已是远去。

“小岗村!灵儿她们!”阿容低喝一声,显然是担心那边村民安危,焦急看向弟弟。后三人眼中已印入一个身影,再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的分神:此时,李淳淳已是脚踏清溪终于过了岸,手中剑刃舞出道道剑光,分别刺向游修北三人。

至此,他们才知道这叫李淳淳的男子,修行实力远非他们可以抵抗。

剑光迅如雷霆,威势惊人,更给人一种不可闪避的感觉。仓促间,他们只能强行抵抗,希望能凭借手中锋利剑刃化解。而阿容所承受的压力更大,此时弟弟无手寸铁,她拦下自己身前三二剑光,不顾其他急忙转身拦到弟弟身前,又硬抗下几道剑光,使得嘴角尚未凝固的鲜血,又添上了几丝悲凉。

“如此继续,可全都要葬身于这无名小溪中了!”游修北凭借觞剑抵御了几道剑光的同时口吐鲜血,又染红清溪吓得鱼儿逃窜。他很是焦急,知道如此下去,怕是他们几人都无活路。而同样令人担心的是,阿容口中的小岗村,村中的那些凡民,此时更是处于生死存亡之间!

他忽而想起原野间的剑阵,心知金石牛兽逃脱后剑阵并未被毁,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急忙朝着身旁阿容姐弟二人比划手势,低声轻语念念有词,却并没有透露出任何重要细节。而阿容阿清似也是想到此处,毋需言明,马上同意了游修北的提议。

三人计谋已定,依葫芦画瓢照着此前成功伤到对方的套路配合,凭借游修北和阿容手中剑刃锋利无匹的优势,成功逼得李淳淳又退回了溪岸,而代价便是二人身上多添了几处伤口。但攻势不止,李淳淳惊骇于二人手中剑刃的锋利,疑惑间不敢硬接,只当是他们实力有所隐藏,才会使得剑刃锋芒——毕竟他又如何能相信,在这山野乡间,怎会随便随便就出现两把神兵利刃?

后面计划进行之顺利,也是让游修北三人有些不敢置信:他们救了陆爷爷,成功将李淳淳骗入到原本用来困金石牛兽的剑阵,在其惊疑试探着剑阵欲要破阵而出时,便朝着小岗村而去。

游修北和阿清一同架着依旧昏迷的陆爷爷飞奔前行,他不时还回头望去,看着剑阵中小心而又专注地试探着情况的李淳淳。他深知,若不是这人性情古怪异于常人,他们断然不会如此轻易成功逃脱。

三人一路狂奔,转眼便行完了二十余里路,小岗村已在眼前。而不再是此前游修北遥遥所望那般朦胧于青山绿水之间的静谧祥和,此时终于立足于小岗村村前,一个山间小村所呈现出的,却是赤裸裸的血色……

游修北望向脚下已然被斩成了两截的村碑,看着上面所刻的‘小岗’二字上滴滴洒落的鲜血,闻着鼻尖传来一股浓烈的、闻之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心中一叹,知道为时已晚。

“张伯、刘姨……”阿容低呼一声,声音中的颤抖将她的惊惶失措、悲伤绝望毫不留情地出卖。

村内所现是尸横满地,还残存着温度的无数躯体横七竖八,倒下着、冰凉着;一个簸箕、三把镰刀、六只锄头散落其间,安静着、沉默着;大火在几栋木屋上烧得正旺,却无任何声响,而升腾的黑烟中,却呜咽着阵阵闻之心碎的悲鸣。

一片死寂中却隐含着阵阵喧嚣,游修北注意到村中依旧有那二三十个身影在搜寻着、不知疲倦地破坏着,将一栋栋木屋点燃、将一桩桩篱墙推翻。

不料陆爷爷幽幽然醒来,迷茫间已是发现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此时的模样,惊慌绝望下依旧未能察觉自己双臂已失,只是扭曲着虚弱苍老、因农作而弯驼的脊梁,口中更是发现阵阵和半空凝而不散的黑烟中响起的,同样的悲鸣声。

“陆爷爷!不要!”阿清轻喝一声,极力压抑的情绪因为张口呼喝险些控制不住,见陆爷爷口中悲鸣越发绝望,生怕传到村里,随即伸出双手盖在陆爷爷嘴上,用力紧紧捂住。

任凭陆爷爷如何嘶鸣挣扎,阿清只是不松手,而游修北注意到,阿清和阿容脸上,早已经是泪如雨下,只是二人紧咬着嘴角,绝不在脸上显露出丝毫的情绪。

“想必他们,和这些村民,很是感情深重吧……”游修北轻叹一声,撇过头去,不忍再看那村中惨况;然而便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提着觞剑的手掌,已经在剑柄上捏到发紫。

陆爷爷在巨大情绪波动下再而昏迷,而阿清的双手并没有放松丝毫。

“清儿,村中地道你比较熟,你路带,我扶着陆爷爷。”沉默持续仅仅片刻,阿容脸上的泪痕已去,当下轻声说道:“他们还在村中搜寻,应该还没有找到灵儿。我想,灵儿他们应该是躲藏到了地道中。”

乡间小村设有地道,看似古怪却是寻常。身为凡民不会修行之道,居住于山野间,偶尔便会遭遇到异兽纷扰,虽少有致命情况出现,但用柴刀棍棒应付也并不容易,于是出于安全考虑,挖出地道,遇到情况躲入地下,待异兽暴躁后退去,便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游修北常年游历于乡野,对此却是清楚。当下只见阿清应了一声,三人便搀扶陆爷爷朝着村后小心摸索而去,无任何意外的便进入了小岗村下方的地道网络中。

打着火把在狭小的地道中一番搜寻,终于是成功找到了潜藏在其间的几个身影。借着微弱光亮,游修北却发现到,此时躲藏在地道中的,仅有几个柔弱孩童,而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容貌十分清秀的少女,想必便是那位‘灵儿’。

“爷爷?”那少女见有人入了地道,初时显得十分惊慌,将几个吓得不敢出声的孩童护在身后。待瞧清了来人身份,又看到那失了双臂的陆爷爷,顿时惊呼出声,焦急上去查看他的情况。

但是让游修北有些惊讶的是,眼前少女搀扶住陆爷爷,却是躲开了阿容姐弟二人的帮忙,只是凭借着她那颇显瘦弱的肩膀,硬是自己一个人将陆爷爷搀扶着,靠倒在一旁的草垛上。

“是不是都死光了。”少女灵儿并不回头,言语间有着明确的疏远味道,在观察到爷爷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开口问道。

她声音十分冷漠,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

“灵儿……都怪我,没有及时赶回,才会……”阿容并没有因为少女的淡漠口吻而生气,显然她内心也正深深自责着。

“那些人,是不是冲着你们俩来的?我就知道,她们永远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住在村里,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现在好了,大家……大家都死了,现在的小岗村,再也没有你们可以去抢夺的东西了!你们满意……”

她话音未落,一声虚弱但十分刚正的怒喝响起:“灵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却是陆爷爷再次醒了过来,他异常苍白的脸上看不到多少生机,但是此时显很是愤怒:“那些人,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是他们要抓的是你!”

“爷爷,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袒护他们!难道我们以前做的,还不足够么?”地道中喧嚣渐起,少女灵儿清秀的脸容照映在火光中,可能是因为爷爷双臂的断落、可能是因为村中和蔼可亲的村民的死去,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些癫狂。

游修北只是望着火光发呆,不敢更不愿出声,恍惚间,只是觉得这地洞中,让人莫名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仿佛埋骨之地。

“够了,不要再说了!”重重咳嗽一声,陆爷爷出声喝止,将越发混乱的场面在失控边缘强行打断:“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逃出去,然后将消息报告到出云山,让出云山替天行道,惩罚那些恶人,好让死去的乡民安息!”

他激动之间又坚持不住,再次昏迷了过去,让人更加担心这年迈的躯体是否会坚持不住。

忽然回想起北岭酒舍中那胡老头儿,游修北中心感慨:此间靠近出云山不过五百余里地,虽然民风同样淳朴,但是距离的缩近,也意味着神秘陌生感的削减。陆爷爷对于出云山的熟悉,却是与胡老头儿口中的神神叨叨完全不同。

但是游修北丝毫不作选择,甚至不愿去作选择,只是心甘情愿认定还是酒舍陈酿爽口。

他正思索间,也不再去看此刻神情有些低落、甚至流露出几分莫名内疚神色的阿容姐弟二人,集中心神,开始考虑起脱困的方法:外面的二三十人,哪怕在修行上他们几人或许占得上风,凭借手中剑的锋利,甚至可以一抗,但是对方人多势众,却是极为麻烦,而此前被困住的李淳淳,说不定更早已经破阵剑而出。他们又是针对那少女灵儿而来,显然,不找到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地道的秘密被揭露,也仅是时间问题。

第六章:何以葬

果不其然,就在地道中众人正悄然倾听着上方动静、祈祷着那些恶徒遍寻无果后终会离开时,伴随着一声饱含着绝望的敲击声,地道上方泥土忽而坍塌,明亮的火光照耀间,他们已然被团团包围。

“你叫陆灵,半年多前上过出云山,参加过出云山大招,这是画像。”一声毫无感情、仿佛生硬宣读文书一般的冷漠话语响起,游修北几人只觉眼前火光闪烁间,心中的希望也随之燃烧殆尽。

出声之人,正是破开了阿容剑阵的李淳淳,此时他手持一幅画像,口中念念有声,一脸淡薄,却丝毫没有常人被设计陷害后因受羞辱而恼怒的神色;反是那二三十身影因为一番徒劳无功的搜查,手中漆黑刀刃贪婪吞咽几十无辜的鲜血后愈加猖狂,抖动间,张牙舞爪出恶毒模样。

怒否?

小岗村几十条人命魂飞天外,他们更不知自己为何而亡,又怎是一个怒字可以概述!

杀否?

“既然已经被包围了,那便杀出一条血路吧!”游修北脸上火光明暗着,不辨情绪、不明波澜,只是转头看向身旁肃然而立的阿容,轻声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阿容又看向游修北那因血液不畅依旧呈现青紫之色的手,并没有开口说出任何话语,只是对着少年轻轻点了一下头,便举剑朝着那二三十恶徒杀去。游修北紧随而上。

手中的剑依旧锋利,不会因为眼下危险的处境而有丝毫的愚钝;握剑的手亦十分平稳,挥舞跳跃间,用剑去收割那无情残暴的身影。

而一旁,阿清捡起一把掉落在地的漆黑刀刃,用身体和敌人的兵器,去保卫身后的陆灵和陆爷爷,以及那些被吓得不敢出声的孩童。

然而终究不敌,尽管此时李淳淳并未出手,只在一旁指挥着手下行动,甚至不知为何似乎显露出一丝疑惑神色。

显然他们并没有取少女陆灵性命的打算,反而在游修北几人反抗间,因为担心伤了她,行动颇有些受限,但终还是胜在人多势众:游修北和阿容二人拼着受伤欲要寻一条出路,哪怕身上陆续已经增添了大大小小数十伤口,只是未能成功;而阿清虽坚守不退一步,仿佛一堵高墙守护在陆灵等人身前,但是他的情况更是糟糕,鲜血流淌如同血人,眼看着随时便会倒下。

虽凭借着修者强于凡民的体质可以再坚持片刻,但游修北深知如此下去,尽管能再多杀几人,能再多为小岗村取回一份正义,但死于乱剑之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心念急转,思索脱困方法——眼下去考虑生死存亡?那才当真是愚蠢至极了!

岂料忽然之间,场外再起杀伐:一道修长身影飘飞而入,手中剑势如虹、吞吐河山,吟啸纵横间,已然是击杀掉十数个罩面恶徒;而剑势再起,游修北和阿容顿感压力一空,却是所有恶徒手中漆黑刀刃都挥向了那修长身影。

“此番回山,却不料在此地会遇见恶人行凶!你们真当我出云山无人了么?还是说你们这般肆意屠杀无辜,便认定没有人来管、来声讨正道?!”那修长身影面对围攻毫无惧色,手中剑影再而描出潇洒写意,阵阵惨叫闷哼声中,那二三十恶徒,已然被他全部斩于剑下。

游修北几人一听到‘出云山’三字,心中一直压抑着的紧张情绪瞬间便消失无踪,一身伤口更觉不痛不痒。而来人展现出的高强修行实力,地上没了气息逐渐冰冷的黑影,更是让他们觉得放心。

黑夜中的小岗村宁静却再无祥和,山间独有的冷风裹挟着血腥气息远去,无声的火终于噼噼啪啪作响——轰然一声,屋塌了,覆盖了几具已然冰冷的躯体。又轰然一声,屋又塌了,悄悄将罪证埋葬。

“我叫洛怀良,乃出云山弟子!各位放心,在我出云山地界内,如此残忍行径,自会由出云山来声讨正道,给死去的乡民一个交代!”这容貌二十出头的男子生得极是英俊,配上挺拔昂然的身躯,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但让游修北颇感意外的是,他一番正义言语刚出口,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而后直接询问起了一直立于一旁、面有警惕神色的李淳淳的名字年龄出身等情况。

“李淳淳,男,二十四……”李淳淳的古怪性情让游修北早已有所感触,但不曾想,他此时竟是开口一一如实回答洛怀良的提问。

游修北听着这二人颇为古怪的对话,却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作何感想。他下意识朝着身旁阿容阿清二人看去,发现他们脸上亦是现出诧异神色,显然也是没有料到会出现眼下这一情况。

前一刻众人还在生死间拼杀;下一刻恶徒和英雄却开始作起了‘问卷调查’,而洛怀良更是将李淳淳的情况详细记录到手中册子上……

任谁都会觉得这实在太过古怪。

游修北好奇间朝着洛怀良手中册子看去,发现其微黄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恶人册”三字。

从登场到击杀掉二三十恶徒,那行云流水的姿态足以表明这自称洛怀良的出云山弟子修为实力的强大。而回答完‘问卷调查’后,似乎再也不想浪费时间,手中长剑挥舞,李淳淳终于动了起来。

游修北和阿容见对方依旧不愿放弃,当下只能强打精神,将已然倒地不起的阿清替下,去保护陆灵等人。

李淳淳手中精铁长剑刺向洛怀良,带起阵阵凛冽剑风,刮得跌落到地上却依旧燃烧着的火把忽明忽暗,刮得半空中飘飞不知所向的尘埃灰烬再又哀叹,也刮得人脸上生疼,更觉山野里的夜,实在太过冰凉。

忽然却是下起了雨,点滴而落间片刻便铺天盖地而下,村中火势瞬间被压制。

山间的雨总是这样一阵一阵,让人猝不及防。而李淳淳手中的剑在刺向洛怀良之后,却是忽而转向,他不顾落在自己右腹处的剑光,剑尖点向阿容,同样让人猝不及防。

“你这贼子!”洛怀良一声怒喝,没有料到李淳淳会拼着受伤强行变招,虽然自己成功在其腹部切出一道深深伤口,但再要出招去救却已来不及!

阿容一直有所警觉,但奈何她伤势比之游修北还要严重,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慌乱中举剑迎击,手中剑刃与李淳淳手中铁剑撞击后便反向斜飞了出去,自己身前再无任何防备。

而铁剑依旧前行,直直点向阿容眉心,她不敢闭眼,只能看着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剑刃在眼前越变越大。

“叮叮!”

又是一声金铁敲击的轻脆声,而阿容只觉眼前有个人影一晃,已是发现游修北横在了自己身前。

手中觞剑与之铁剑一触,游修北便感觉到一股绵厚又十分阴寒的剑意从手掌处传来,直袭肺腑心脏,一阵强烈的刺痛让他双脚一软,险要倒下。

李淳淳眉头一蹙,似乎是惊讶于游修北居然会舍命相救。他这一剑,其中蕴含着几道可噬人神魂的剑意,原本点向阿容眉尖便不是打算以剑刃的锋利取人性命,而是以其中这几道剑意破坏阿容的神智,以起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并随后再凭借创造出的机会,俘虏陆灵后逃离。

而被游修北这一阻挠,计划却是失败。

但手中铁剑并不留情。

李淳淳仓促间很快变招,不去顾身后洛怀良斜劈而来的剑,铁剑再起,朝着游修北胸前直袭。

“你这贼子!究竟是有多大仇恨,出手竟是如此狠毒无情!”终于还是洛怀良出剑及时,他并没有再次上当,给李淳淳偷袭的机会。当下剑招一变,改斜劈为撩剑式,同时脚下疾驰如风,身轻如燕般跃动着,先一步挡到游修北身前。

“我和他们没有仇恨。”李淳淳见再无机会,忽而收剑退了几步,却是开口,回答起了洛怀良的话,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但我得了命令,要俘虏这个叫陆灵的人;他们几个不让,还把我关到剑阵中;你又杀了我手下,又阻拦我的计划;我要俘虏她,又被人拦着,只能想办法不让人拦着。”

“所以你便要杀他们?!”洛怀良气极,更因为李淳淳这番话、特别是他脸上所呈现出的自然不似伪装的表情而疑惑。

若说一般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常事。他们在行恶时,十分清楚自己所为乃小人行径,只是他们心中究竟是猖狂得意或者感觉羞耻,不足为外人道。

怪就怪在,李淳淳此番行止,从他从容自得不似作伪的表情看去,他心中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只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选择的众多选项中的一种而已。

不再去思索这种种古怪,洛怀良此时只想抓捕此人,回到出云山再做审讯,并且他注意到,场中受伤的男女状态都十分糟糕,却是不能再有拖延。

当下剑势再起,剑走如笔,剑尖闪起一道亮白的光,随着他手腕关节的动作,先是在空中留下一道短横,继而走勾竖折,剑尖所现,正是一个‘恶’字。

“此乃‘恶人印’,以印为惩,标记于恶人之身,以期改过自新。”话语间,半空那闪着亮白色的字印,已然飘飞朝着李淳淳而去。而不论他如此闪躲、以剑挥砍都无任何作用,字印触体便融,消失于那灰衣之下。

李淳淳皱眉,并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异常之处。待他伸手拉开前襟,才发现到右肩处,赫然印着一个白色的‘恶’字。

“这两人,都是古怪的很……”游修北已然坐倒在地,和阿容二人一起先是确认过昏迷不醒的阿清暂无生命危险后,便各自处理身上的伤。但随即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狂跳,肺腑中似乎被人硬塞进了一块万年寒冰一般,一股刺骨寒气瞬间蔓延开,只觉整个人都要冻结住!

“糟糕,是那人的剑意!”

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急忙运气调息,将体内所剩无及的修行之气机全部压榨出来,以抵御那寒气。而洛怀良也是注意到了他的情况,急忙上前查看。

“你肺腑间有一道古怪剑意浸蚀,以我的修为却无法处理,此刻需得马上前往出云山,否则再如此下去,很可能会落下后遗症,却是危害极大!”

他话音刚落游修北已然昏迷,而岂料,一直没有动作的李淳淳突然暴起,斜刺里直扑向一旁的陆灵几人,转瞬间已经挟持住陆灵和另外一个孩童,手中铁剑更是架到了孩童脖子上。

原来,李淳淳一直等待的,正是游修北身上所留剑意发作的那一刻。接着他对怒目而视的洛怀良道:“这孩童我不要,你不要追来,那我跑远了就会放了他。”

目视着陆灵和那孩童被挟持着离开,洛怀良并没有追击而上。因自己再次大意而使得李淳淳计谋得逞,他不希望因自己的愤怒,而害得那刚失去所有亲人的孩童身亡。

他转身直接背起游修北,吩咐了阿容几句,迅速朝出云山飘飞而去,丝毫没有因为多背了一个人而让速度有所减慢,踏叶纵水间,片刻便行过几十里地。

小岗村中的大火终于熄灭,阿容几人静待出云山增援的到来,而几番昏迷的陆爷爷再次转醒,看着在无情火焰后如同废墟一般的小岗村,看着那横七竖八倒下了的乡民,看着那几个终于敢哭泣出声的孩童,终于,发现到自己双臂已失。

他,却根本没有办法去埋葬小岗村几十残躯,以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第七章:书童嚷云山

出云山作为天下四宗门之首,其地界内,自然少不了一些依仗着这风光无限的名头而选择栖息于左近的凡民村落,乃至市镇。不同于野兽凶禽,天下间万千异兽,很多可并不是不懂修行的凡民可以对付的,因此基于安全上的考虑,将住所安置在出云山脚下,背靠着这棵大树,自是无需再多担忧。

不过这几天一个让人颇为惊骇的传闻在出云山山脚下不胫而走:出云山东南五百余里处一个名叫小岗村的山村,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村中凡民死伤几十数,全村只幸存下男女老少七人。而若非是游历归来的一位出云山弟子恰巧路过,很可能全村不会有一个活口;而那行凶的恶徒,更不会在当夜便被惩戒杀死,使得正道得以宣扬。

这一传闻让很多栖息在出云山山脚下的凡民受到惊吓,但毕竟出云山高高立在那山上,虽然站在山下遥望而去,可以窥探到些许山中的神秘,但凡民与修者隔着那厚重云雾,传闻便一直会是传闻。

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过多少时日,很多人便都忘了那个叫小岗村的山村。

**********

游修北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小岗村,眼前并没有那横尸遍地、血流而河;他观察一番,所见仅是竹椅竹床竹凳各一,所处是一间山竹小屋:竹床上躺着的自然是他自己;竹凳上静静躺着断了一截的觞剑;而竹椅上,却端坐一个留着花白胡须、模样很是仙风道骨的老者。

“这里是出云山。”老者先是开了口,话语中没有丝毫的烟尘气息,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游修北注意到他那异常明亮的双眸中,似乎有着一丝好奇神色;而他的双手,更是悄无声响揉捏着一枚形制古怪、非金非木的戒指。

很快将自己昏迷前后所发生的事衔接到一起,游修北心中便大概弄清了期间所经历之事,也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出云山掌门,吕清言。而那洛怀良将自己带回出云山后,正是此人,解决了自己身上的大麻烦——在此前的救治中,他曾醒来过片刻,第一眼所见便是那花白胡须,以及与此时同样的好奇模样。

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阿容、阿清已是入了屋中。吕清言见二人对着自己深深一揖,只是轻挥衣袖表示受下,随后起身,头也不回便出了小屋。

游修北若有所思,后直接向阿容姐弟二人询问起来。

果真如他所料一般,那夜洛怀良背着他回到出云山,马上将小岗村所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出云山紧接着便派出弟子将他们姐妹二人、还有陆爷爷和几个孩童从小岗村接回,同时表示他们无需担心小岗村村民的尸首,自会有出云山弟子代为妥善处理,并且另有弟子在洛怀良带领下,继续去追寻逃脱的李淳淳。阿容他们被带回出云山后得到妥善照顾,接受了一番简单的询问便在山中住了下来,显然出云山方面还有决定好要如何处理他们这几个小岗村的幸存者。

而后不久被李淳淳劫持走的孩童也被寻到。不过,游修北昏迷这几天,却是再无任何有关陆灵和李淳淳的消息。洛怀良不时传回的情报,也只是表明他依旧在苦苦寻找当中。

简单了解眼下情况,游修北查看一番,并未发现身上有任何的不妥之处,显然李淳淳那道怪异剑意已然消除;而剑伤未愈,身子依旧感觉十分疲乏,不过再调理修养几天想必可完全恢复。再加之用上了出云山上炼制的伤药,连伤疤都不会留下丝毫,却无需担心。

伸手想去拿凳子上的觞剑,却是阿容抢先一步,将觞剑捏起略一观察而后交到他手中,开口道:“此前还真的要谢谢你,若不是有你帮忙,只怕我们……”

“也是怪我!一开始坏了你们的事,倒没有什么好谢的!”游修北接过剑,打断了阿容的话。

此时的阿容姐妹二人,换上了一身裁剪工整的长衫,脸上更无任何污垢,比之小岗村时只是用清水随意清洗并不十分干净的情况下,让游修北终于得以看清真容,心中不可不说是羡慕的、欣赏的。

阿清年纪虽小他一二岁,已然修长的身形和俊俏的五官,直接将他那随意拼凑的鼻子嘴巴眉毛比了个‘无地自容’;阿容更不用说,长衫下的凹凸有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引得人视线倾注其上而流连忘返,她精致温润的脸颊虽然因为长久的困苦日子略显消瘦,但仅几日功夫,在出云山上得了精致食材的滋润,越渐丰腴,而若是再多上几两肉,便是‘微胖不瘦’,最是美好。

但是依旧如此前所见,二人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愁容,阿容更是明显,微蹙的眉毛仿佛永远不会解开。游修北心知二人定有旁的心事,不愿再令他二人在自己身上多有忧虑,于是出声打断。

姐妹二人也是明白人,见游修北如此,都是难得露出一丝善意的笑。

又询问了些此时所居之地的情况,三人陆续出了竹屋,而随着眼前景象豁然印入眼帘,虽是早有耳闻,游修北亦是惊叹一句:“出云上山,云纵而翻,苍龙有歇,不归终南!”

竹屋外便是山巅,山巅下便有云雾。正值日落时分,万千晚霞盈于天地,脚下云雾翻涌如潮,晚霞续而又染了云雾绚烂。

“所有修者都知出云山落霞如何壮观,百千词藻尽数用上也不嫌多;但真见了,我觉得‘不舍’二字足矣。”却是阿清开了口,面带微笑对着游修北说道。

游修北微笑点头同意,又发现到山巅悬崖旁坐着几个人孩童,还有一人两袖空空随风飘荡,虽然对着霞光看不真切,想来也肯定是陆爷爷无疑。

“小游你醒了。若不是小游你,我想清儿容儿他们,也很是危险吧!这两孩子也真是的,无辜去招惹那异兽,却是冲动了!”察觉到背后有人,陆爷爷当下转过身来一瞧,后笑道。

他双手断去,仅右手臂残留有小半截,此时话语间,下意识地去想去挥舞双手,结果只是那小半残肢挺起衣袖,莫名显出一丝凄凉。

只是他那苍老的脸上,丝毫不见任何悲色。

这还是那个刚不久前失去了乡村、刚不久前还嘶吼出声,甚至没能察觉到自己双手已失只是为死去的邻舍悲鸣的那个陆爷爷么?

随即看向悬崖旁手舞足蹈兴奋观赏落霞的孩童,他心中便有几分明了。

“清儿、容儿,之前那位姓叶的长老说是可以将咱们都收入她那一脉,你们两人都由她看过了,修行资质都是万里挑一,依照爷爷的看法,不如便在山上安心修炼。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陆爷爷唤过孩童让他们入了一旁几座竹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渐渐消失于远山的落日,说道。

“姐是打算先留在此处修行,待得实力长进;但是灵儿还在外面,生死不知,我等伤势恢复便去寻她。”说话间,几人陆续进了一栋大竹屋,围坐在一张可坐七八人的大方桌前,那几个孩童洗漱干净了,也便进屋连续坐下。当下阿容在一旁灶台前去张罗晚饭,阿清给她打着下手,一边回道。

游修北起身去帮忙,趁隙询问一声,得知原先几天一直是出云山派弟子送来饭菜,后来他们觉得过意不去,便向出云山讨要了食材,自己动起了手。

自小游历在山野间的游修北对于炊事自然不会陌生,当下帮着洗菜切肉,动作很是娴熟;不过让他颇为意外的是,阿容一手握抄勺、一手掂铁锅,不但丝毫不厌恶那惹人呛鼻更有害她肌肤柔嫩的油烟,反而脸露专注神色。

似乎对于她,如何将食材制作成美味的菜肴,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与她那脱俗出尘的气质很是不搭,不过让游修北心生不少好感。

饭菜很是美味,游修北再又赞叹一声。

忽然响起敲门声,来人却是洛怀良。

他一副风尘模样,再无任何潇洒可言,显然一路赶回出云山,应是第一时间便朝着此座山头而来。游修北此前从阿容口中便得知,洛怀良对于小岗村一事极为上心,不但亲手救下了他们,在出云山上,也是力排众议,表示应将小岗村幸存之人全部收入山中;而因为陆灵被俘虏走,他也颇为自责,一直奔忙在外找寻。

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游修北知道,此前他不辞辛苦背着自己连夜赶回出云山,便是那一腔侠义心肠最好的证据。

阿容见他一脸灰尘,去捏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在热水中打湿递上。洛怀良谢过一声便胡乱抹起脸来,也不擦拭干净,便放下毛巾道:“却是没有找回陆灵姑娘,抱歉!不过你们放心,此番还是追查到了很重要的线索,想必应能凭此查出陆灵姑娘被挟持去往了何处!”

听他这一番话,游修北便知他急急赶来,只是为了让阿容陆爷爷他们稍微放心些——在小岗村时他得知了陆灵和阿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一直忧他人之忧,这一点,让人不得不敬佩。

游修北此前被吕清言救治时,欲要答谢并无机会,此时又见到洛怀良,自然不会不作应对,当下急忙起身上前答谢一番。而洛怀良性子似乎和他有几分相像,二人三言两语就互生好感,加之年岁相当,当下直接‘小洛’‘小游’亲昵称呼起来,却并无任何怪异之感,只是随性而为。

游修北是真心感谢洛怀良的,若非是他,李淳淳的那道古怪剑意必将让自己的修行路麻烦重重;而至于真正出手治疗了自己的出云山掌山吕清言,他尚且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去应对……

后却是忽然“咕咕”一声,洛怀良的肚子竟是叫出了声。

“你要是饿了,这有多余的饭菜,不妨一起吃。”阿容报羞一笑,让洛怀良也很是不好意思。不过看来他是真饿了,并不拒绝,提了碗筷便生吞活咽起来。

许是听到桌旁几个孩童的轻笑,洛怀良察觉到自己吃相定然极为不雅,手中速度也慢了下来。阿容因为洛怀良只是一人而回,陆灵并未能寻着,心中忧郁间也没了食欲。她正自捏着筷子发呆,见洛怀良停了手,下意识便提起筷子,飞速朝他碗中夹肉夹菜;忽而又感觉到不妥,手在空中一僵,便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游修北吃饱起身,放下碗筷便出了木屋。山巅星光点点,他却没心思欣赏,低头见着地上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子儿,没由来的觉得十分碍眼,当下抬脚踢去,石子儿划过一道弧线消失于山崖。

觉得身后有人,转头看去却见阿清正眯眼瞧着自己,于是刚要抬起欲将另外几块石子一一踢飞的脚忽一僵,又放了下来。

“洛师兄,洛师兄!”山下忽然响起一阵高喊,一个手持拂尘的小书童已经出现在木屋前,边跑边大喊,“洛师兄!谷长老让您赶紧前往出云坪,长老们可都等着您呢!您也真是的,一回山不禀告一番,怎得先来了这儿!”

小书童叫嚷间,洛怀良和阿容出了屋,当下又见他对着游修北阿容几人,挤眉弄眼道:“你们几位,也赶紧随我去出云坪!这事儿可闹大了!闹大了!”

第八章:凉人刻

出云坪,亦是出云山上一个奇景。

出云山有七峰,除主峰‘出云峰’、副峰‘藏石峰’外,其余分别是:落霞、正吾、流澜、斋竹、苍台。而出云坪便是在这五峰包围之下、以人力强行所开凿出的一片非常巨大平整的山坪。

出云坪上建筑无数,山中凡俗事务小到采买食材、衣物,大到开山建屋都是在这些建筑中由各峰派出弟子打理指挥。而正中有一大殿,名云坪殿,一般山中出现一些较重要的事务时,各峰长老便会来到此殿中,商议谋划。

此时游修北几人随着那小书童一路下了山巅,迈入出云坪,穿行于风格与凡民市镇很是类似的建筑和街道,再跃过殿前一个大广场,便是来到了云坪殿前。

雕梁画栋自无需多言,几人登上三十二级石阶进入云坪殿,首次见到‘十六盘龙柱挺于天地、八鼎重宝器镇之四方’此等恢宏场面也是心中惊叹。

“这般奢靡浮华,于修行无任何益处,但想必出云山弟子瞧见,自会觉得风光无限!这般雄殿,建造所用的金银若用去赈灾救民,不知有多少苦难人可免于灾荒!——若是拆了这殿,不知可换几万金银?”

游修北感慨于出云山的宏伟宫殿,心中忽而冒出古怪想法。他却不去担忧,若是让出云山的弟子知道了此番言论,将他赶出门山事小,抓起来定个叛逆正道都有可能!

他这般胡思乱想,紧接着看到殿中两排对列的椅子上坐着的十来个年纪不一、服饰不一,但俱是不怒自威、精气四射的身影,顿时屏住了气息。

“是四宗门长老,果然出云大典即将举行之际,他们已先一步聚于出云山!”游修北略一观察,便从这十来人的服饰上辨别出身份。

“众位老长,这几位便是小岗村幸存下来的村民;怀良,你便将此番所调查的情况作个说明——还有这具尸首,又是怎么回事?”此时大殿中十分安静,让游修北颇感压抑,而忽然立于大殿正中,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开了口,询问起来。

游修北朝他看去,略作观察:中年男子一袭青灰长袍,身形挺拔魁梧,眉宇着英气十足,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修行之人年纪并无法从容颜上辨别,但游修北知道,此人年岁两百有余,更知他本名叫谷杜单——出云山除了掌门吕清言,众长老之中,属他最具威望。

紧接着他果然看到地上摆放着一具尸首,从装扮所看,正是此前小岗村行凶的恶徒之一。

“是!”洛怀良应了一声,迈步朝地上尸首走去。他先朝着周围落座的十余位长老躬身行礼,后才正色道:“此前回山,弟子请召众长老前来,正是因为弟子推测,这尸体左肩所印,应为‘凉人刻’无疑!而这尸首,正是小岗村屠村的恶徒之一!”

“凉人刻!”大殿上,此前还淡然而坐的十余位长老忽而全部起身,发出阵阵喧嚣,脸上纷纷现出惊骇、愤怒、担忧等表情,不一而足。

“凉人刻?”游修北却是疑惑。

作为修行人、修者,未曾上过出云山却了解山中情况,其实并不奇怪。天下修行人无数,但只要不是终年隐居深山的,必定会清楚出云山掌门吕清言等人情况、知晓出云山七峰哪处山峰最高、哪处最低,对于出云坪,绝大部分的修者脑海中也都会有自己的一幅假象图。

这是因为出云山在大多修者心中,都是排名第一的向往景仰之地,于是修者之间,便口口相传着这些内容、以及附带的另外三宗门的一些消息。作为修者,哪怕没有兴趣,也肯定多少听说过。

游修北便是如此,但实际上他对修行的世界知之甚少,何为‘凉人刻’,却从未听说过。

立于尸首旁边的中年低头看着脚边的尸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洛怀良上前将尸首左臂处的布料全部撕扯开,露出一个因烧焦而模糊、只有极小部分尚且能辨认的古怪刻印,接着道:“起初弟子在调查小岗村屠村事件时,并未将这些恶徒与凉城方面联系起来。后续调查中虽然发现到了这古怪刻印,也并不知它便是凉人刻。但是在追寻那名叫李淳淳的恶人时,发现他穿过天脊山脉,似乎是朝着凉城而去,虽然后来丢了行踪,但弟子将前后情况联系,心中推测一番后,又入云阁详细翻阅了有关凉城方面的典籍,这才确认,这刻印,应是凉人刻无疑!”

“凉城!”这个词儿游修北却是听过,因为它背后所代表的,可是那个曾经与四宗门抗衡争斗的血腥时代!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阿容阿清,发现他二人脸上也都显出了惊骇神色。显然凉城二字,对于大多数修者、对于哪怕这些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一辈来说,也实在是太过沉重。

大殿中众长老因为洛怀良的话也是瞬间沸腾起来,十余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围向地上的尸首。而紧接着那尸首上亮起一团淡橙色光晕,随即慢慢浮空而起,整个被包裹在光晕中。

随后的一幕让游修北惊叹,原来修行一途进至精深处,果真有千般神奇妙用!

那尸首悬浮离地半米到高,其左臂在光晕中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的血肉,上面所刻印的模糊图案竟也是渐渐恢复,最后终于是恢复到了完整模样!

“叶长老,你这一手‘万春回华绝’,当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众长老中有人赞叹,其余几位长老附和有声。而那位施展出奇技、貌约三十五六、长得十分温婉的女长老浅笑嫣然,接着道:“雕虫小技却不值得一提!若是哪天真能做到‘生骨肉而不散’,才真算是大成!——各位,且莫再提,那骨肉片刻便会融解,趁此机会确认那古怪图案才是!”

游修北视线也聚焦在那异常复杂的圆形图案上,但任他双眼视力再强,却是辨认不出任何内容。

“凉人刻无疑!”一位留着一把浓黑长须、却满着白发模样显得十分苍老的长老略一辨认,便有了判断,随即凝声道:“难道这五百多年的和平之后,凉城又欲要再起波澜,使得整个天下陷入到危机之中?”

其他几位长老纷纷同意那刻印的确是凉人刻,但并未对这位长老随后的言语表达任何观点。但是,他们眉宇间都是现出了凝重神色。

“诸位,即便确认这是凉人刻,确认这人是凉城之人,但是,这也并不能说明凉城方面一定酝酿着什么大阴谋。若是在没有更加明确的证据出现前,武断给出结论,只会让四宗门和天下众修者都陷入巨大恐慌之中,这却是不妥了!”

“谷长老此言极是!”一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开口,脸上只有稳重持成。“如今情况,理当谨慎行事,后续再派遣弟子进一步去查探消息,再做定夺!”

在这些长老们商议时,游修北只是注意着那依旧悬浮半空的尸首,而果然片刻功夫之后,随着橙色光晕渐渐消失,尸首上长出的新肉逐渐腐去,所谓‘凉人刻’的图案也变成了原本模糊不清的样子。

众长老闻言纷纷表示同意谷长老的意见,后他们这才转向游修北几人,一一询问起来,所问无非便是李淳淳的情况,以及阿容他们此前已经交代过的、有关那位神秘老者的情况。

一番闻询后,几人便随着洛怀良出了云坪殿,随着殿门缓缓关闭,自是由四宗门长老们去谈那重要大事,小岗村几人和游修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对于四宗门而言便算是告一段落。

几人站在殿前石阶上,脸上神色各异,而身后殿门再而打开,游修北只见那位施展了‘万春回华绝’叶姓女老长迈步前来,却是走到了阿容身前。

“容儿,你晚上且随我去流澜峰住一晚如何?之歆她也是很想你呢,哭着赖着要我一定将你带回流澜峰!”她浅笑出声,面容上满是和蔼可亲,让人见了心生暖意。

阿容答应,和陆爷爷、阿清道别一声,后者便由着那位一直等候于殿外的小书童带领下回了居所。

“对了,怀良!这少年,你将他带去出云峰!”游修北正欲一同回去,不想叶老长再又出声,指着自己说道。

“小游他?难道,师傅要见他?”洛怀良疑惑问道。

“你师傅这些年性子愈加怪癖懒散,且不说你,天下间又何人不知。若不是后来谷长老将山中大小事务处理妥当,像之前的出云山大招,以及马上将要开始的出云大典都妥帖办了,若是按照你师傅现在性子,别说是这等宗门大事,山中怕是要饿死多少弟子都是不知……且随他去吧,你只将人带去。”

说完她又恢复温婉笑容,提携着阿容飞天而上,飘忽去了远方云雾深处。

“飞空而行,当真是潇洒自在!”游修北叹服,又看向洛怀良,见他面容古怪,便道:“我却没有想到,原来你是出云山掌门吕清言的弟子。”

“弟子是弟子没错,不过这三五年来,师傅他行事古怪,说得好听点,可以勉强称是‘修行将有所悟,致行事荒唐’;但是我想山外,大多数人都不会这般去想吧。”

“咳咳……”游修北轻咳一声,却不知道如何接话。

“不过这几天时间以来师傅的状态有所改善,可能真的是修行上有所悟也不一定。”洛怀良脸上担忧一改,又笑道:“既然师傅想见你,你且随我去一趟,见过便知。我也好奇师傅怎么会想见你,难道是你身上的伤还有隐患?”

二人一番闲谈再不逗留,当下在洛怀良带领下,朝着出云山后山更深处的出云峰而去。

第九章:将那万千沙子遍数

踏着青石阶梯,游修北耳边是刺骨冷风,身周是凄清寒夜,身前是低头前行的洛怀良。

二人并不言语,只是一前一后低头行路,各自怀揣着心事,踩得脚下石阶啪啪作响。

出云峰作为出云山主峰,无数重要建筑绕山而建,壮观宏伟处自不在话下。不过洛怀良带着游修北只走着其中一条偏僻小道,只是朝着最高峰处而去。

阶梯蜿蜒而上山峰,却拦不住在泥土间挣扎求生的狗尾儿草,破开青石缝隙而出,矗立在寒风暗夜中,丝毫无惧。只是两个少年青衫行过,带起的微弱风声反而惊得它们摇摇欲坠。

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微不可闻,但在黑夜中是如此明显,让人不可忽视。

洛怀良忽然止了脚步,转身看向游修北:“师傅又在数沙了。”

“数沙?沙子也能数?”游修北听着耳中声响,问道。

洛怀良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才回道:“出云峰顶有一瀑布,水流终年不止,也不知在多少岁月间,在底下冲出一个深潭来。而潭边堆积着无数冲刷形成的细沙子,随着水流日渐渐增加。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师傅他总是喜欢坐在潭边一粒一粒数沙,数完堆到潭北;改日水流再冲些新沙粒出来,复又去数,数完堆到潭东,如此往复循环。”

“莫非是什么修行的法子?”游修北心中推测,并未出声询问。

“起初我以为这是师傅悟出的修行法门,于是也跟着数了几天,但是除了双眼越渐模糊,修为却无任何精进,因此也不知其中究竟什么道理,问师傅他更是不答。”洛怀良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不过师傅数沙,偶尔几次数完后会心情大好,但大部分情况下,数到最后都会闷头生气——我们还是先等师傅数完,再上去。”

游修北点点头,心中却更觉惊奇。数沙子便也算了,数完还会引起情绪变化,这却是十分古怪了,比外面所传的还要古怪。

二人悄声静候,果然那沙沙声缓缓停了下来,后便再无动静。继续拾级而上,不过片刻,游修北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而一道白链般的瀑布、一座简朴的小茅屋、一盏明亮的铜油灯,以及铜油灯下、瀑布之旁数沙子的身影,全都映入了眼帘。

瀑布水流冲刷而下,声势颇为惊人,便是却没有预料中的轰隆声响,游修北推测应该是用了某种高深法门隔绝了声音。

数沙之人自然是出云山掌门吕清言,他身旁有一座小山般的沙堆,脚下是清澈见底不见任何沙粒的水潭,而游修北更是注意到,此时他身前,有一颗细沙悬浮于空,无静无动。

“你们看看,这沙颗,可有什么不同之处?”显然已经知道了来者何人,吕清言也并不回头,只是盯着那颗沙子,悠然说道。

洛怀良以眼神示意游修北,二人上前几步微一躬身以示尊敬,便盯着空中细沙,凝神打量。

正如天地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手中一捧沙,或许在凡民其中,它们都是完全相同的,没有任何的区别;但在修者眼中,哪怕天下沙粒之多能胜过天上凡星之数,但以他们远胜凡民的眼睛去观察,将沙粒在眼中放大数倍,便会知道,天下间,没有一颗沙子是相同的。

眼前这颗沙子被流水冲击得颇为圆润,因为其中含有矿石成分而又呈现出一种‘外透白、内深蓝’的颜色来,细看之下颇有几分美感。

但沙子只是沙子,究竟又会有什么神秘蕴含其中?

游修北仔细观察着,看不出什么道理真言,只是聚精会神之间,脑海中又有其他的念头渐渐浮现。

在七百余年前,当年整个天下处于纷争混乱之中,且不说民不聊生,以四宗门为代表的修者们更是在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中,魂归天外。当时,以天脊山脉为界,西‘出云’、东‘凉城’是这场纷乱的焦点,而随后的巨大改变便是来自于吕清言的横空出世。

五百二十余年,吕清言只是出云山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后来却于一夜之间参悟了修行之道,实力突飞猛进,一举迈入最顶尖之流,甚至可以和当时的四宗门长老比肩。而后来在和凉城方面的争斗中,更是展现出其绝强的领导能力和远见卓识。

而随后在其与当时的出云山掌门、已经于百余年前仙去的箫真人一夜密谈后,第二天,箫真人竟是宣布退去掌门之位,并力排众议,由当时年仅二十三岁的吕清言继任掌门,随后更是在背后扶持帮助吕清言,一统出云山。

吕清言就任掌门之位后,很快展现出了绝强的领导能力和远见卓识,更是在后来将各自为战的四宗门归而统一,于天脊山脉仙人离峰之上达成结盟,由此西‘出云’一方实力上终于是超过了当时的东‘凉城’。随后吕清言以极强的态势和手段,一人入凉城、战凉人。

三天三夜之后他再出凉城,不但毫发无损,更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出城路上,在凉城主道上一株桃花树上摘一桃枝,撕落桃花、以桃枝为剑,将凉城前一座以金石所注、坚硬无比的城碑,生生刺出一个大洞!

而那桃枝,至今依旧在凉城城碑上斜插而入,更是据说,那逃枝每年入春,还会生出三五桃花!

那三天三夜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凉城方面对此亦是讳莫如深。只是后来,凉城紧接着宣布进入无时限闭城期,任何自称是‘凉人’的人都不得出城,更不允许通过天脊山脉西进。

随着吕清言再归出云山,这场持续了二百余年、导致了无数凡民流离失所、无数修者埋骨于黄土的争战,终于宣告结束。

吕清言的名字由此开始为天下修者所敬佩。而他在后来长达五百余年的和平中,不但带领着出云山走向辉煌,更是苦天下之苦、忧天下之忧,凭借着出云山越发雄厚的实力,开始造福天下凡民,谱写了无数佳话。

而此时最让游修北心动的是,期间吕清言更是收过几位弟子,而被他看中的人,哪怕最初再如何平平无奇,却总会有修为猛进的那一天!

“此番他找我来,是否便是看中了我的潜力?若说修行,自认实在一般,更不是阿容阿清那样的奇才……莫非,此前是我低估了自己?!”

游修北思绪缥缈间,视线依旧在那颗沙子上,但心思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此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更觉有些飘飘然,将来自己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画面也是渐渐在脑海中描绘而来,一时更是喜不自禁。

“师傅,莫非您是想说,天下间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沙粒,而经书有云:‘一粒沙中有三千大千世界’,那是不是便意味着……”

洛怀良却不似游修北那般胡思乱想,他细心观察片刻,终于出声。

“经书经书!”吕清言一笑,心情大好,道:“怀良,那经书上所说,都是别人所思所想。而一但思想变成了字,旁人再去读来,不说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他们又如何真正去理解字后面真正的思想呢?脑瓜里的想法变成了字,总会少了一精气神,与原本便再不相同!所以你还是不要总看那经书,若要修为长进,自身的领悟才是重点!”

显然也是十分高兴于吕清言的良好情绪,洛怀良闻言腼腆一笑,后又转向游修北,问道:“小游,你可看出些什么没有?”

回过神来,游修北显然不会将心中的小九九明明白白说出来,那可实在太过丢人了,何况是在吕清言之前,于是略一捉摸,说道:“此时观沙,沙便是沙;彼时再观之,此沙或者不再是此沙,而是它沙。”

他一句神神叨叨、颇显莫名其妙的话,连自己都不明白,自然不会为难住吕清言师徒二人。吕清言依旧保持着笑容,只是看着他;但洛怀良欲言又止,脸上又有几分无法隐藏的笑意,想必是认为游修北什么都没瞧出来,当下怕被人瞧着显得没脸面,这才胡言乱语一番。

“修行之道,经书上自然是记载着的,那些前人悟出的道理总归有其参考价值。但自己的领悟却更是重要!你二人若是愿意,以后便在此观沙,我也会指点一二,想必会对你们有所帮助,也少走些弯路。”

“师傅,您要收小游为徒?这太可好!”

“吕掌门,万万不可!”

洛怀良、游修北二人同时出声,口中满含惊异,只是内容是截然不同的。

也是没有想到游修北会直接回绝,洛怀良话一出口便急忙转身看向他,脸上带着深深疑惑。

天下间,有幸被吕清言收为徒弟的,这几百来全部加起来亦是屈指可数,而他们后来无一不是在修行路上站到了最巅峰——最好的例子便是那个现在可说是一手控制着出云山的谷长老,谷杜单。

尽管近几年以来,吕清言的变化让无数人瞠目结舌,甚至偶尔会有‘出云山掌门神志疯癫’的传闻出现,但是,很多人都认为这不是真的。毕竟作为一个实力非常高深的修行者,是绝无可能出现神志失常的情况的。

对方的提议颇让自己受宠若惊,不过游修北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加入四宗门。原因无它,一直在乡野间游荡惯了,他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

又注意到吕清言脸上现出一丝诧异神色,更是无法忽略对方双手一捏揉捏摩挲着的那枚小小戒指,第二次见到,依旧还是觉得吕清言这一习惯很是奇怪。随后游修北急忙出声解释道:“小子担当不起!小子我何德何能,断不敢接受如此恩待!另外,小子只是一个乡间野人,往常习惯了那狂野放浪,也不懂什么礼数,若是入了出云山,以后不小心闹出什么事情来,毁了出云山青誉,却是万死难辞其咎!”

“倒也无妨,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吕清言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干脆,也是让游修北和洛怀良都是有些惊讶,接着又听他道:“不过,我想出云大典之际,你应该会留在出云山上吧。那么这段时间你便和怀良一同,偶尔上来观沙即可。我也不收你为徒,只是指点一二,如何?”

第十章:掌印乱泪装

在洛怀良带领下回往居所,已经是深夜时分。

游修北此前考虑一番还是同意了吕清言的观沙提议,虽然洛怀良疑惑于游修北为什么会拒绝被吕清言所下为徒弟此等令天下修者皆会趋之若鹜的提议,但考虑到人各有志,也便不再去纠葛。

二人互有好感,年龄又相当,特别是当游修北询问即将举行的出云大典的情况时,便有了话题,于是一路而来,聊得也算是十分畅快。尽管游修北心中有着不少疑惑,但他生性懒散,思索片刻便不愿去琢磨,回到居所后向洛怀良道谢一声,胡乱洗漱一番便睡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没什么事情发生,陆爷爷照顾着那几个孩童起居、阿清不是卧床养伤便是练剑,日渐紧皱而起的双眉,表明他内心的焦急越来无法忍受。阿容却是一直住在流澜峰上,每日会回来三躺,给他们准备饭菜。而饭桌前的闲谈也表明,她和叶华幸长老以及长老之女叶之歆,相处得十分融洽。

游修北却是最闲的那个人,他每日不是在山间观花赏月,便是卧在崖边饮酒而歌,小日子过得好不自在。而悠闲间,最是费神的便是和洛怀良一同观沙的时候,不过游修北偷懒,加之心中对此尚且疑惑不解,因此总共也才去了二次。吕清言也并不强求,因此他和洛怀良都是随性而为。甚至二人偶然发现对方都喜饮酒,一时便感觉遇了知己,一起偷喝出云山中佳酿的次数,十跟指头肯定是数不过多的。

如此一晃便是七天,而明天,便是出云山十年一届的盛典——出云大典的举行日。

这天夜里,阿容回到居所为众人准备晚饭,游修北依旧帮忙打下手。岂料正忙碌着,一旁忽起喧嚣,却是阿容和阿清吵了起来。

先出声的是阿容,只听她对着阿清高声喝骂,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听?以你现在的修为,去寻那李淳淳,且不说能不能救出灵儿,反而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小岗村的事,出云山乃至其他三宗门都向我们表示了会跟进调查,救出灵儿!现在,我们提高自己的修行实力才是关键啊,而且更重要的是……”

“姐,我也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不能在明知道灵儿在外面生死不知的情况下,自己却躲藏起来……”

“啪!”

屋内忽得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回荡缥缈间散开,击得灶台下噼啪作响正自燃烧的柴火,一阵忽明忽暗——阿容右手直接扇在阿清,在其脸上留下五道通红的掌印。

游修北不敢出声,只是注意到阿容脸上已有泪痕。

“你以为我不想马上去救她吗,啊?你以为我现在很心安理得,啊?你是觉得姐姐我很胆小,很怕死,是不是?为什么你总是不能为他人考虑一下、为我考虑一下,为陆爷爷他们考虑一下,为什么总是要这么自私!”

这一番话,阿容越说越急,语调逐渐高亢,颤抖的双肩表明她的情绪十分激动,手中高举的抄勺更是不住抖动着,那油脂顺势滴落在她脸颊上,和泪水混合到了一起。

说不清的污浊。她只是浑然不觉。

阿清捂着脸,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陆爷爷带着那几个洗漱干净的孩童进入屋中。而见到屋内情况他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欲要出声,岂料阿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忽而冲出了屋。

陆爷爷轻叹一声,游修北反应过来后示意一番,急忙追着阿容的脚步而去。

刚一出屋,游修北看着阿容没头没脑胡乱闯,消失于山头;但再追一步,他速度却是不及,渐渐便跟丢了行踪,无奈之下只能随着蜿蜒山路胡乱找寻。

他担心阿容,也顾不得其他,终于找了半刻功夫,随着耳旁响起一阵类似竹笛般的乐声,伴随着一道微弱人声,心中一喜游修北不作它想,便迈步攀登上眼前几块由巨石堆积而成的高台。

终于只剩最后一块巨石,再而上便豁然开郎,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观星台。然而游修北刚跨上右脚,下意识间,急忙又将伸出的脖子缩了回来——他注意到,此时台子上有两人,正是阿容和洛怀良。

“……如你所说,我却并不认为你弟弟他有什么错的。你的想法自然是对,只是每个人观点不一,所做出的选择自然可能会不同。与其去指责、或者自责,不如尽量提升修为实力。只有这样,只有拥有了可以和那巨大高山抗衡的力量,才能将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么?”

当下只听洛怀良徐徐说道,之后再无声响,似乎二人已经交谈结束。

“你可知道,这石台,名叫恋笛台。传闻当年,在出云山上有一对神仙眷侣,因受到长辈的极力反对而无法在一起,两人长别时,便是在这台上互相拥抱,而后双双以剑刻石,生生刻出这样一个巨大石笛,并通过此间蕴含着固有规律的风的作用,奏出这首能令人对爱情神往、而又会于别离中悲伤的曲子。不过,后来传闻那对眷侣最终排除万难还是走到了一起,并且生育了子女,想必,现在日子过得应该也很是逍遥自在吧!”

游修北初登石台已经是听到了竹笛声,此番听洛怀良介绍,才知这声音是石笛所发出,当于感慨于这背后的故事,心中敬佩,便小心翼翼伸头想要看看那石笛究竟什么模样。

“谢谢你。”

他还未瞧见石笛模样,先看见阿容欠身道谢一声,而当洛怀良伸手欲要搀扶着她下石头时,阿容犹豫间却是拒绝,显然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

洛怀良略微尴尬一笑,后便恢复常态。游修北见此,脚下一踏先发出一声轻响,而后再伸头朝上迈去。

“小游,是你啊!”洛怀良笑道:“原本我却是来找你的喝酒去,不料半路却是撞见了阿容师妹,看她神色古怪担心出什么事,这才追寻而来。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应该也是因此而来的吧。”

游修北应了一声,表示是陆爷爷让他追来。而查觉到自己的出现让阿容和洛怀良都有些尴尬,于是说陆爷爷十分担心阿容,让她赶紧回到居所去。

三人无言,一路回了居所,后却是发现到阿清在留下一封信后,竟是不告而别,离开了出云山。如此情况洛怀良自然要去禀告一番,于是自行去了出云坪。阿容在低落之后很快恢复正常,将信收起后去准备晚饭,脸上再看不出悲喜。

游修北见陆爷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此时他心中恼羞于自己此前为何下意识会去偷听洛怀良和阿容的对话,却也没有心思再去考虑旁的东西。

一顿饭吃得格外平静,游修北忽然感觉自己对于出云大典的兴趣似乎也淡了几分。

**********

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刚刚将光热挥洒在被雨露浸润了一夜的出云山中,水雾蒸腾间,游修北已然是悄悄离开了居所,强自收拾起心情,朝着出云坪而去。

云山大典是四宗门年轻一辈的弟子、以及那无数无门无派只是独自修行的年青修者们,最是期待的盛典。每隔十年,当出云山中出现无数持剑的少男少女们,当他们用手中剑刃挥洒出青春的热血气息和年青人独有的张扬,便宣告着,四宗门这一最为盛大的典礼,真正的来临。

云山大典持续长达半年时间,除首日便开始的‘武试大典’需要在当天报上名额外,另外的‘易物大市’、‘交流大会’,只要修者身份,在经过简单的身份考核领取了出云山通行的门牌后,随时都可以来参加。而‘武试大典’从大典首日开始,持续到最后一天进行的决赛,是最能考究四宗门以及天下所有年轻一辈修者实力的盛典。

这几天游修北早已注意出云山中出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修者,他们显然和他一样,都是冲着出云大典来的。不过稍有不同的是,这些年轻修者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冲着‘武试大典’而来的。

作为出云大典的重头戏,‘武试大典’以剑会友,直接考究一个修者的实力高低。而在如此盛典上,若能一鸣惊人,且不说有丰厚的奖励,如果有幸直接被四宗门哪位德高望重、修行实力达至巅峰的长老看中并收为内徒,此后的修行,用一路坦途来形容也不为过。而若是摘得头筹,随之而来的名声和人望,自也是极为吸引人的!

游修北此时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出云坪上,看着身旁那无数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心中的压抑情绪渐去,也开始兴奋起来。此次出云大典他并不打算参加‘武试大典’,而‘易物大市’才是他最感兴趣的。

作为修行人,除了那剑刃兵器之外,实际上还有很多所谓的‘仙器神兵’等奇异之物。

提到‘仙器神兵’,与之相关的‘神仙仙人’这一话题便逃避不了,游修北倾向于‘神仙仙人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是无聊之人酒足饭饱后胡扯而来’这一论调。

修者的历史,往前可追溯至百亿年前,但是如此长的、几乎可以泯灭一切的时间跨度里,修者往往有历史可循,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有关‘神仙仙人’的记录;不过,‘仙器神兵’不同与寻常兵器,确实有很多神奇不凡,这一点,也是让游修北和很多修者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且不说他原本就对‘易物大市’上可能会出现的那无数神奇之物感兴趣,在得到觞剑之后,更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正自思索漫步间,忽然在无嘈杂声中,听到一番对话。

“喂,你听说了没有!我刚听门内一位大师兄说,此次大典,‘慈小文仙’会在大典开幕仪式上出现!”

“‘慈小文仙’刘文妤?真的假的啊?真要是这样,我们可得赶紧去广场占位置,不然去晚了,前面可再挤不进人,却是看不清那小仙女儿容颜了!”

“你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不过我总有些不信,她尚未成年,却有人将她和曾经那‘冠绝天下之色’的‘东水西秋’作比较,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了啊?”

“哼,我告诉你,你去瞧过便知真假了!咱俩赶紧去抢位置吧!”

话间未歇,已然飘忽远去,只见两个少年奔向了云坪殿广场的方向。游修北心中也是生出好奇,而此时出云大典开幕典即将开始,他不想错过,便也朝着广场而去。岂料他往前没走几步,身旁人流却忽然躁动起来,伴随着推搡和夹杂其间的女子的谩骂不满声,身子竟是被裹挟而起,不由自主朝着云坪殿广场最前方而去。

恍惚之间,游修北只觉有些天旋地转,眼前所见更是一片混乱。待得他终于用尽全力挤出人群,微喘之间,下意识意朝着广场上新搭建而成的高台看了一眼,心头猛然一跳却是险些惊呼出声!

“是她!?”

第十一章:忘佳人

游修北一眼望去,只见那台上所站着的,正是半年多前在北岭所遇到的少女,妤!

许久未见,小小少女依旧娇小可爱、依旧比同龄人要矮上半个头,依旧清秀的脸颊上,天真善良尚在,只是似乎沾染上了些许倦容。不过小小少女身材逐渐现出凹凸有致来,比之阿容亦是不落下风,再配上那清秀但实际上能惊得桃花灿灿、压过荷花芬芳的容颜,外在上,是更胜阿容几分的。

不得不承认,游修北此前对少女容貌的评价有失偏颇,少女十分清秀无疑,但若是要挑选一个文绉绉的词儿来,怕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应该会更合适些。

云坪殿前修者无数,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却没有喧嚣,并无吵闹,游修北身旁紧挨着的就是那两个争着嚷着要占位置的少年修者,尽管他们视线总是不经意间会落到台子一角的小小少女身上,但两人脸上只有肃穆之色。

出云大典,自然无人敢于轻视。那是对出云山的大不敬,是对四宗门的大不敬!

游修北也因为周围酝酿的肃穆氛围而屏住了呼吸,而心中,更有一种燥热情绪渐渐肆虐。

出云山!果真是‘云出而惊波澜,浩浩而动天下’!

压下心中的兴奋,游修北再望去,只见那高台上还坐着不少人,此前他在云坪殿上见过的十来位四宗门长老齐至不说,让他更好奇的,是在他们身后坐着的那几十位年轻人。

“这些人,想必就是这一届‘青年一代’修者中的佼佼者了。”游修北一一打量,只见这几十人俱是气势不凡,心中便有了判断。

出云山大典十年一届,如此多年举办下来,也在四宗门和天下所有修者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四宗门以及天下修者同样以十年为期限,在出云山大典举行之际,推荐挑选出年青一辈中修行实力最是高强者,并称其为‘青年一代’,如此,以考查年轻修者的实力,以图达到激励奋进的目的。

尽管有些年青修者实力足以入选,甚至出现更精深者,但因为个人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并不会出现在名单中,并且四宗门方面因推选和考察更加方便,导致‘青年一代’中,以四宗门弟子最多。不过总的来说,每届‘青年一代’都足以代表当下年青修者的实力。

以游修北的实力来看,同龄间比较虽然并不算差,但是入选‘青年一代’绝无希望。不过他这人一向懒散惯了,尚且连加入四宗门都兴致缺缺,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去作纠结。

那高台正中站着的正是谷杜单谷长老,此时他一扫台下众年轻修者,神色庄严,顿了片刻终于开口。而一番致辞并没有任何让人感兴趣之处,不过,介绍在到刘文妤时,游修北专注了几分。

根据谷长老所言,这被修者亲切称为“慈小文仙”的刘文妤,在为期半年的出云大典期间会一在留在山中。而其目的,是为了从天下修行者、四宗门等处募集钱财,用于慈善。

了解到这一情况,游修北心中疑惑更甚。

他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酒舍农家中的小小少女,在那一夜风波之后,却出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出现?

自然无人管他心中所思所想,最后只听谷杜单道:“诸位修者、四宗门长老、还有你们,年轻一辈的英才们!在此,我代表出云山掌门吕清言宣布,出云大典正式开启!”

出云坪上忽起剑鸣,似龙吟似雷霆,浩荡中自有一种滔天威势,闻之令人心生敬畏。

游修北心知那是出云山守山阵法‘出云大阵’的声势,也知大阵在吕清言所控之下,此时并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威力来。不过他感受着身上巨大的威压,口鼻间更是呼吸都有些几分苦难,没由来心中苦涩一笑,只觉得修行一途,果然路漫漫而修远,自己一直在山野间游荡,却是坐井观天了……

“小游,我便猜到你会在这里!”正自惊叹,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游修北回头,这才发现广场上人已经散去不少,高台上更是无一人逗留,这才惊觉自己无故发呆许久,真是浪费时间。

来人是洛怀良,自然也是找游修北去喝酒的。此前他几次三番从出云坪酒库中偷出酒来,二人便找一无人山头畅饮,但这次游修北没有想到的是,这斯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田地!

“藏石峰?!百年陈酿?!小洛,你小子胆子也太肥了吧!不怕你师傅知道,把你皮给剥了去!”

“嘘嘘嘘!你小子小声点!”洛怀言急忙伸手去捂游修北嘴巴,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二人,这才伸嘴到游修北耳边,复又悄声道:“那几坛酒,是谷长老和他那蠢徒弟国政偷藏的!你不知道,早些年山上闹过贼患,一直查不出来是何人所为,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国政那蠢才偶然会半夜偷摸到出云坪,后来逮着他一番‘审问’,他就老实交代了——原来却是谷长老命他去偷酒偷粮,然后二人悄悄在藏石峰享用!所以我们只要悄悄摸摸去把酒偷回来,他们自然也不会声张!”

游修北哑然失笑,却不知应作何感想。这几天他和洛怀良渐渐熟悉起来,两人性格颇为相似又都好饮,因此相处起来十分融洽。游修北最初得知洛怀良竟是在山门中偷酒,俨然一个‘内贼’模样,也是好气又好笑,但后来自己也喝上那佳酿了,自然不会暗中偷偷又去‘检举’,当那老实巴交的好人。

不过,谷杜单长老会和洛怀良一样,甚至命令弟子去偷酒,此等‘壮举’,让游修北险些是惊掉下巴……

看出了游修北心中的疑惑,洛怀良又小声道:“谷长老一向好饮,不过他治下严厉,为人处事一向讲究个规章制度,自己自然不会正大光明去拿酒喝,因为才会让国政那蠢才去偷。”

说完他便拉扯着游修北,显然是要朝着藏石峰偷酒去。

洛怀良身为吕清言徒弟,身份高贵自然不言而明,这可不是游修北一个山野之人可以比的。他此番被洛怀良怂恿着,却断然不敢真去偷酒。不过,洛怀良表示并不需要两人去偷,游修北只需帮忙望风即可。

如此想想,游修北耳根也受不住洛怀良再三软磨硬泡,加之‘百年陈酿’听上去是如此诱人,半推半就间,二人便朝着藏石峰去了。

“对了,小洛,那‘慈小文仙’刘文妤,你可认识?”半路上,二人偷偷摸摸前行,显然也是做贼心虚。而耐不住心中疑惑,游修北终于还是问出了声。

洛怀良正追着一只野兔奔逃,想是打算抓来烤了下酒,当下听到游修北的话,提着野兔掂量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认识倒也说不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游修北自不会将北岭发生的事明说。并不是他信不过洛怀良,只是那一夜发生的事,他自己现在都觉得太过虚幻。

“刘文妤嘛,实际上她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活跃起来,一直在四宗门、以及端木山庄这样的巨豪之间游走,为的就是一个善字。这次出云大典,端木山庄方面已经表示过会给刘文妤一笔丰富钱资,以助她行善良,想必她主要也是为此而来。我对她却不是熟悉,只有见过几面。但是不得不说,我还是很敬佩她的,毕竟一个柔弱女娃娃,整日奔东走西,还亲手照顾那些苦难之人,却是值得人叫一声‘慈小文仙’!”

端木山庄,游修北是听说过的。虽然那并不是什么修行门派,但是依靠着无人可敌的财富,即便是四宗门也不敢轻瞧。

“莫非你是看中她了?”洛怀良忽而停下脚步,不怀好意看着游修北,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可以去帮你说说媒,不过刘文妤给我的感觉总是有些冷冰冰的,却不好相处。将来你若娶了她,这日子过的,应该不会太舒畅!哈哈!——哎哟,对了,我差点忘记!这会儿藏石峰上,只有刘文妤一人住着,说不定你便能见到她!”

游修北只装没有听见这番玩笑话,但思索间,心中疑惑只是更深。

二人一路说笑前行,片刻功夫便到了距离出云山主峰不远的藏石峰上。

藏石峰由一大一小两峰并成,二峰由谷杜单亲自执掌,而副峰主要是为出云山贵宾留宿而设。这一大一小两峰,和出云山主峰出云峰,都被保护在已然激活的出云大阵之下,这和落霞峰等处却并不相同。

听着这一番简单介绍,游修北心知虽然有阵法防护,但是洛怀良自有妙招,当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是带着自己从一条十分隐蔽的小道直接穿过了防护阵法。

“藏石峰虽然被保护在出云大阵下,但是此处阵法略有不同,为了方便留宿贵宾出入,通常谷长老会在入峰的无数山道中,设出一道缺口来。自然,这缺口十分隐蔽,也仅有里面留宿贵宾、还有谷长老和国政那蠢才知道。”

游修北再次哑然失笑,已是猜测到洛怀良是从何人口中‘审问’出的这一消息了。

二人当下无言,再又前行,终于是到了藏石峰副峰的贵宾留宿地。

只见山间开凿出的一片平地上,无数雕栏玉砌般木石建筑横列,说不出的奢华。但是游修北正自观察,不想身旁洛怀良忽然轻呼一声‘糟也!’,却是立马不见了身影。

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少女,正立于一颗苍松之下,芊芊玉指上捏着一颗小小松果,秀眉上凝着一丝疑惑,似乎是受了惊扰,此时正朝着自己这边望来。

“她却是并不认得我了!”游修北心中一叹,从那眉宇间的淡漠看出了真相。

第十二章:酒香醉松果

芊芊五指上,那枚小小松果泛着青色,鳞片紧闭,似乎在拒绝夏日的到来;树上松针却另有打算,它们迎着微风轻摆,似是向着身下的两个身影招呼,阵阵松树清香肆无忌惮飘荡开,盈满整个山头。

“你是什么人?”少女眉头微蹙,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出现在此地,脸带警惕盯着游修北,捏着松果的手微微抬起,做了一个投掷动作的提前步骤,似乎随时准备将那松果朝游修北身上丢来。

“这个小洛,竟直接逃走了!”并不去回答少女的提问,游修北朝周围几栋建筑望去,心知洛怀良应当是被怕人瞧见暴露了身份,却是将自己直接出卖……

“你是什么人?”少女再问,脸上警惕神色更浓,以食指和中间夹捏着的松果上忽而冒出一阵青光。

这下游修北再不敢假装视而不见。那枚松果上凝着一股凛冽锋芒,青光愈渐凝实,逼得松树上松针都再不敢轻动,而隔着老远,让他也感觉到了危险气息。

“啊……那个什么……在下是轻台城弟子!来贵派参加出云山大典的!声闻出云山中有那仙洞妙府无数,便起了雅兴欲要去寻找一番,却是误打误撞闯入此地!这位师姐,您可是出云山弟子?如此可太好!弟子生怕迷路,一身修为平平,若是不小心碰上山中那捣乱异兽,只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如此太好!师姐您能否指一条正确道理,将弟子引向出云坪去?”

他一番胡言乱语,扯得是信手拈来,脸上更是丝毫没有羞色,甚至一声声师姐叫得也是得心应手,根本不把眼前少女尚且还比他矮上一个头身高的小小可爱模样当真。但正如他所说,此时正值出云大典举行之日,山中的确随处可见四宗门各派弟子、以及那无数无门无派的修者走动,寻找山中仙洞妙府、灵丹妙药、天财地宝——这是出云山允许的,并无不妥之处。

至于游修北如何闯入有大阵守护的藏石峰,少女虽有疑惑,但脸上戒备神色还是减了几分,当下她手中松果朝松树下一大石块射去,却竟是直接在石头上透出一个十余厘米的小洞来!

“好强的修为!”游修北惊呼一声,心中更是直喊侥幸。若非自己脑瓜子还算灵活,不似那些忠厚粗蠢、只知整日在山中修行却不知山外凡俗的修者,只怕此时自己被那松果射个‘穿胸过’,都是有可能的!

“我并非出云山弟子;你想出此山峰,只需顺着原路返回即可。”少女一弯柳眉依旧皱起,很是好看,当下打量着游修北,说道。她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不要去寻别的路,可一定要按照原路回去,若是误入了山中阵法机关,会有危险。”

游修北见少女出声,心知已经蒙混过关。而他心中千思百转间,又听少女接了一句,转瞬间又感觉到,那个农家酒舍中的小小少女,依旧是那般天真善良。

“多谢师姐,感闻师姐大名?”游修北转身后退,刚走三步,又忍不住出声询问。

“我叫刘文妤。”少女又从松树上摘下一枚松果,小心捧到眼前细看,玉指抚过那粗糙松鳞,异常温柔。游修北侧头看向一旁那大石块,发现那颗穿透了坚硬岩石的松鳞,早已是粉末状散落一地,一阵微过吹拂,便消逝再也不见。

“刘文妤……”游修北心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正欲再出声,岂料一旁建筑中忽然响起剑鸣,更有一栋二层小楼在一身暴鸣中轰然倒塌,扬起粉尘无数,瞬间将山间弥漫着的松针清香击退,而那万千松针被激射四起的碎石颗粒击中,于无声的哀叹中,跌落树下,只能期待化泥再孕育。

“你这蠢才,我说了我就是我!你怎么就不信!”游修北见洛怀良再次现出身影来,只是他此时双手各捧一个大大的酒坛,脸上却是带上了面罩,身上落满了灰尘显得十分狼藉。而他身后有一个十分魁梧的少年,手中提着一柄似剑非剑的东西,不断朝着他手肩头两个酒坛猛刺。

“好香的酒!”游修北叫好一声,先是被那酒坛中飘荡而的厚重醇香吸引,见洛怀良行动后更是暗中鼓励:“小洛,可绝不能把这酒还回去!”

洛怀良显然也舍不得放下酒坛,脚下不停后撤躲闪,也没功夫去扯掉脸上伪装,只能隔着面罩呼喝:“蠢才谷国政,你可真是生对了这一付好熊样!难道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游修北好奇间,终于是看清这被称为谷国政的少年手中所提的确是一柄剑,只是那剑身异常厚实,长度更是远超寻常兵剑的长度,黝黑的剑刃上透出绝对的黑,看上去十分骇人。

当下见他轻喝一声,噪音却是十分柔和清脆,道:“你把酒放下,我就信你是小洛!你不把酒放下,你就不信!”

“我信你奶奶个腿!”洛怀良出人意料直接暴了粗口,双脚飞速再退,已是到了游修北身前。他将手中一个酒坛递到游修北手中,又骂道:“蠢才国政,你当我不知道?这两坛酒我要一放下,你个蠢才马上就会扑过来,两坛都喝个精光!那年我在出云坪上见你偷酒,哪次不是自己先喝个两坛?”

魁梧少年虽然身形巨大,但是脸上却还有着未完全退去的稚嫩,闻言脸皮一红,也是没想到会被洛怀良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了老底。他手中厚剑重重砸向地面,震得松树上落下无数松果,也震得一直只是静静在一旁观看的刘文妤脸上秀眉紧蹙。

“国政、怀良,可别再要胡闹!”山崖边入山道上,忽而传来一声悠扬轻喝,游修北回头看去,见来人是谷杜单谷长老,而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二人,他并不认识。

手中巨大酒坛显眼,游修北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又听他正言道:“怀良,这两坛酒,你分一坛给国政。他也很久没饮酒了,我怕他贪杯,误了修为!你也别如此胡闹,让你师傅知道却也不好。”

洛怀良对于谷杜单的出现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诧异神色,闻言也是马上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将肩上酒坛递给谷国政。

游修北却没有想到一出闹剧会以如此古怪诡异的方式结束,当下有些反应不及,身子更是不敢动弹一下,生怕手中酒坛飘出酒香,让人闻见。

谷杜单一示意,身后那二人紧跟他的脚步上前,走到一直立于树下的刘文妤身前。

“文妤,此前按照你请求,我派人将他二人都带到山中了,不过此番他们并不参加出云大典,你若是留他们太久,轻台城那边要人,我可不管的!”谷杜单忽而一笑,看着刘文妤,英气的眉宇间赏识神色十分明显。

躬身行礼算是道谢,刘文妤道:“多谢谷老长!这段时间,文妤受谷老长如此悉心照料,已是十分感激。此次却还麻烦您去轻台城带回雅摹和子训,现在想想,却有些过分了!”

“无妨!天下难得出你这样一个真心诚意、全然为他人的苦难而付出的人。这份责任承担在你如此弱小肩膀,已经是足以让天下人羞愧了,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说完他却不再去顾场中众人,只是吩咐谷国政一声将那一男一女二人安排妥当,莫要贪杯勿事等等,便自行离开了。

游修北看向那男女二人,推测他们年岁应和自己相当,但容貌生得是十分俊俏,虽比不上洛怀良、刘文妤这般英俊潇洒、天姿绝色,但也绝对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的。

“哈哈,如此正好!”洛怀良大笑一声,让游修北回过神来,只听道:“宁子训师弟,赵雅摹师妹,我却没想到你们会出现在此!正好这有两坛酒,晚上咱们不醉不归,哈哈!”

“看们小洛却是认识他们!”心中微感诧异,游修北却并不觉得有些不妥。既然这二人是轻台城出身,看容貌神表,也应是年轻一辈弟子的带头人物,那么与出云山的洛怀良相识自然十分正常;只是让游修北疑惑的是,为什么刘文妤也认识他们?

“洛师兄,我寻他们来,却是有要事相商。若是可以,你能否改日再来?”刘文妤紧接着出声,很是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洛怀良的邀请。

“也没事,我和雅摹师妹与洛师兄自年前轻台城外一别,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既然现在机缘巧合又聚到一起,少饮几杯不耽误事。”那叫宁子训的青年笑着圆场,看着便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游修北不声不响观察着,对于朝向自己的好奇眼光,也纷纷以笑容致意。

谷国政听了洛怀良的话,大笑一声从游修北手中提过酒,那重剑扔在松树下也不管不问,直接将两坛酒都打开了去,自己先猛灌上几口,舒爽一笑便走向了一旁的一栋建筑,消失了身影。

见情况如此,刘文妤捏着她的松果,低头看着脚下一块小小碎石,片刻后依旧是低着头直接转身而去,小小背影在夕阳下有着些许恼怒。

宁子训和赵雅摹看着刘文妤背影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与洛怀良又寒暄了几句。四人一番随意交谈对彼此的初次印象都不错,于是一前一后,随着之前谷国政脚步而去,一场酒宴,随着周围越发浓郁刺鼻的酒香飘荡,算是正式开场。

第十三章:太以绘卷

作为出云山中几个限制众修者、乃至出云山弟子进出的地方之一,藏石峰一向静逸祥和,为的便是让留宿其中的贵宾能够住得舒适。出云大典期间,除出云山之外,另外三大宗门那些带领着门下弟子参加大典的长老,考虑到借大典之机以便更好的教导门下弟子,通常并不居住到藏石峰上,这半年时间,都会和弟子们一起住到距离出云坪不远处的几座山头上。

自然,那居住环境和藏石峰相比并不会差上丝毫,自也有出云山弟子照顾饮食起居,在参加武试大典期间,从弟子在自家各派长老带领下,只需专注于提高自身修为,以期在武试大典取得好成绩。

也因此,此时居住在藏石峰的贵宾,也仅有刘文妤一人——她那美貌体态,配上藏石峰中的雅致,自有一种桃花源般的意境。

然而一夜酒肉飘香,出云山藏石峰上再无什么‘仙风道骨’可言。

游修北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回到居所的,他零零碎碎只记得昨夜和洛怀良等人豪饮,酒桌前氛围十分舒畅,而那谷国政更是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山珍海味,一时间美酒配佳肴,口舌仿佛入了仙境——自半年多前北岭酒家农舍之后,他却是再没有如此欢快过。而那赵雅摹和宁子训并不善于饮酒,但期间众人交谈甚欢,又因为众人年纪相仿、性格又都颇为和善健谈,因此推杯换盏间便互通了姓名,算是交了个朋友。

不过游修北记得很清楚的是,昨晚散场后他在谷国政带领下离开时,发现到坐在松树下的那个小小身影,似乎有着一丝她莫可名状的落寞,落寞到便是连夜晚凄寒的风都无力吹拂。

第二天一早,游修北早早离了山头,也未见着早已经住到了流澜峰但始终会一早便回来准备饭菜的阿容。他昨夜和赵雅摹、宁子训二人约定好,三人一同去参观武试大典和易物大市,自然不能违约。

一路朝着出云坪而去,游修北对于附近的山路已经十分熟悉,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自不用说,此时出云坪上修者无数,热闹繁华比之山外那些凡民所居住的大城也是丝毫不差。

“易物大市在出云坪西角大市内进行,子训师兄他二人居所便在那边不远,想必应当是已经过去了。”游修北看着身旁众多修者,方才知判断有误,心中低估一声,忽然又想起似乎在出云坪外西北方向似乎有一小道,可以直达西角大市,当下便调转方向。

他一路前行,果然见途中修者不多,心中正自欢喜,不远却忽然传出一阵嘈杂声,似有人起了争执。

不待他有所反应,石板道上已经显出几个人影来,打头几人看服饰应是出云山弟子,而他们之间还夹携着三个服装颇为古怪、在这个初夏穿着显得过于清爽的男子。此时嚷嚷着的,便是那三个男子中的一人。

“哈哈,果然是四宗门!果然是出云山!好大的脾气,好大的架子!难道我燃荒镇民,便不是人了?哈哈,你们想要来,便来了,闹得天翻地覆!说走也就走了,留下一屁股烂摊子!好!好一个出云山!哈哈哈!”

游修北眯眼瞧去,见说话之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容貌平平常常并无出奇之处,只是他那单薄的衣服下,一身皮肉是如此干瘦,被人架着的双手便是比起枯树干都还要细上一些。只是他依旧叫嚷不停,声音中正洪亮,听去却是饱含生机的。

见那几个出云山弟子架着人朝自己走来,游修北正要考虑是否要询问一番情况,身后脚步响起,却是赵雅摹、宁子训出现。

宁子训先是向游修北点头算是招呼,后听着那青年依旧喊着相同的话语,微一皱眉上前一步向着出云弟子询问情况。而显然他在四宗门弟子中也算是颇有声望的,那些弟子认出他来,便一一将情况说明。

原来那青年以及他的同伴从燃荒远道而来,此行目的是上出云山恳请帮忙,以解决燃荒目前面临的某一危机。只是青年十分偏激,话语间多有对出云山的不敬,于是双方便起了冲突,后他们更是闯过山门而入。众弟子担心他们闹事,于是追上后便架起三人,正准备将他们赶出去。

宁子训得知情况,欲要询问青年燃荒究竟发生何事,岂料青年此时更加激动,已经是开口胡乱骂了起来,肮脏词语尽从口出。

宁子训皱眉,只能朝向几个正欲要拳脚相向的出云弟子,阻拦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人行事却是不对了。现在你们便将他们带到云坪殿去,此时正有长老在议事,将他们三人交由长老处理!”

一众弟子闻言,面露难色,显然不愿意跑这不招人待见的累活,但见宁子训脸上有了怒色,便领命照办去了。

“子训师兄,那燃荒求助,虽不知什么事,但有需要直接带到云坪殿去么?”山道上只剩下三人,去了喧嚣,游修北复又问道。

他有此一问也属正常。天下人皆知出云山‘心忧万千凡民’,除了会派出弟子出山去排忧解难,山门前也会偶然有人来主动求助。一般这种情况,山中弟子会先了解情况后,将情况汇报给一些资历较深如洛怀良这些师兄长,由他们直接去处理情况,而不会直接上云坪殿。

叹息一声,宁子训道:“游师弟,这其中关系复杂,却也不是三言二语可以说得清,更不是我们这些弟子可以处理;还是交由长老们去烦心吧……”

他话中有话便不欲多说,游修北也不多问,当下冲着赵雅摹招呼一声,转了话题:“昨晚听你说此次易物大市上,已经传出有人手中掌握着有关《太以绘卷》的情报,我看不如这样:我们三人既然昨晚商量好了要在大市中找寻奇财异宝,谁若是能慧眼识珠以最低的价格入手最好的奇财异宝,下次再相聚饮酒,便让其他人都自罚一杯。那么现在便加上一条,若是谁最先找出有关《太以绘卷》情报的,便可以多饮三杯,如何?”

这对赌不可谓不奇怪,赵雅摹闻言温婉一笑,如浴春风:“我看是你肚里酒虫又闹起来了!”

昨夜一场豪饮,两坛酒有一坛下了谷国政肚中,另外一坛,赵雅摹和宁子训二人小酌怡情,只游修北和洛怀良饮下半坛后,却是再喝不动。

百年陈酿的酒香,便是这两个‘酒鬼’也抵抗不住。

游修北心中一暖,没由来又是脸皮一红。

他自认识赵雅摹到现在尚且还不到十二小时,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和她相处起来很是令人感觉舒适温暖。不同于阿容、刘文妤,虽然赵雅摹和她们二人一站,容貌气度终是逊色上不少,但是游修北总感觉到和赵雅摹会有一种满足感,令人愉悦。

或许是因为他和阿容、刘文妤之间,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才会如此吧……

“那再好不过!那酒,我也是越喝越觉得好喝,想再多饮几口了!”宁子训正自在思索着什么,闻言大笑出声,忽然又道:“不过,游师弟你如果真对《太以绘卷》感兴趣,大可以上出云峰顶,让吕掌门把他手中藏着的那卷给你看!”

“吕清言手中有《太以绘卷》?”游修北却是一惊!

“昨晚听洛兄说过,吕掌门似乎有收你为徒的打算,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另外这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太以绘卷》共五卷,共中四卷下落不明,但是第一卷《烦风卷》,很久之前便被出云山所偶然寻得,后来一直是藏于出云峰顶的。我想虽然你拒绝了吕掌门收徒弟的提议,但是想看《太以绘卷》,应当还是会通融于你。”宁子训从游修北表情中看出他心中所思,解释道。

提到《太以绘卷》,天下修者并不会陌生。而它的出现,也始终都是与神仙仙人这一话题所纠葛在一起的。修者之间一直有一个传闻,说是五卷《太以绘卷》是神仙仙人抛弃这个世界都去往了那极境之界后,所留下来以作警示的神秘画卷。

抛开其他暂且不提,若说它真是出于警惕所绘制,那么究竟要警示什么?又为什么要留下绘卷以做解释?

这却没有任何人能说清道明。

修者百亿年历史上看过《太以绘卷》的人无数,也没人可以解释个所以然出来。并且,所有修者都知道,每个人从五卷太以绘卷上所看到的内容都不尽相同,甚至传闻中,有人看过过婚嫁等场景,这又如何是警示二字可以解释?

游修北对《太以绘卷》的确有着一丝好奇,毕竟有关它的所有传闻,都实在太过离奇神秘。

第十四章:才子佳人登对时

一路前行,闲谈之间已然是抵达了易物大市。

亦如同凡间市镇中的市场,出云山易物大市由参加大市的修者登记入册后,在大市中自行寻找地点,摊一布匹便算是设下了摊位,直接开门营业。至于交易之物,那可谓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修者所用的兵刃刀剑、各种药材配方、以及那尚且还带着泥土不知何处挖出的奇宝怪物;甚至连凡民所用的物什都有:拨浪鼓、风筝、布老虎……

出云山方面并没有就交易之物作任何限制,于是一些修者便开始疯癫作怪,将这些俗物带入山中。不过,易物大市依旧值得所有修者一逛,因为天下之大,无数神兵利刃落于世间、无数天财地宝孕育山野,你可能在一个很不起眼的摊位上,便会寻着令无数修者为之疯狂的好东西。

游修北三人好奇闲逛着,却也并未真伸手去摸那带着泥、可能神奇可能对常的物件,只当是游览参观。

“雅摹师妹,你和子训师兄,却又是如何认识刘文妤的?”游修北走马观花,心思并不在眼中所瞧的一件古韵十足、散着微弱光芒的折扇上,向身旁的赵雅摹问道。

赵雅摹一笑,看出游修北眼中思索神色,回道:“说来惭愧,轻台城虽然是天下四宗门之一,但是满打满算,立城至今也不过七百年,却是远远比不上另三宗门的悠久历史。并且,轻台城因为对凡民的开放性,却是四宗门中实力最弱、修者最少的宗门。叶浩城主又一向体恤凡民,他当年择地而起轻台,首要目的便是以身为责,尽可能为天下苦难之人提供一个可供依靠的港湾。文妤妹妹在天下间行善无数,由此一来,我们轻台城她自然便经常会去,一来二回也就认识了。”

“雅摹师妹,我怕小游他想问的,应当是有关文妤师妹行善的由来原因吧!”一旁宁子训正蹲着腰身,手中握着一个玉镯子打量,闻言回头笑道。

赵雅摹看向游修北,见他脸上有着一丝羞色,浅笑一声,道:“慈小文仙的名头,游师兄想必是听过的吧!实际上她最初行善,便是从三年前于轻台城的一次义卖开始。那年她途经轻台城,看到城外几个前来城中救助的流浪孩童,竟是直接带着他们入城,而后拿下身上的发簪、手镯等珍贵饰物在商铺中变卖,换取钱两救济他们。后叶浩城主得知了,便派了宁凝师妹和她接触上,随后就在城中开粮仓三日,文妤妹妹也由此开始了善良之举,后来的情况也很好推测了。”

说着,赵雅摹脸上忽而现出一丝忧色,续道:“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文妤妹妹的善行却是遭遇到了不少麻烦,我们这次来,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要和她商量如何解决……”

宁子训正和那摊位上的年轻修者争着玉镯子的价格,半天砍不下折扣,气得吹鼻子瞪眼,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捏出钱两数了数,轻叹一声只得放下了玉镯子,这才接口道:“小游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和文妤师妹她说一声,以便来帮忙。只要是愿意帮助她行善的,她都会欣然接受。”

游修北摇了摇头,不再多作询问。他转头看向易物大市中那无数脸带兴奋的年轻修者,忽然觉得自己这躺出云山之行,与自己手捏桃剑时的遐想,竟然是如此不同……

“那不是洛师兄么?和她一起的那少女却又是谁?”赵雅摹的声音响起,打破游修北心头愈加沉重的思索。

转头看去,游修北果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摊位前,洛怀良和一个少女漫步同行,而那少女,却是他这些天始终未曾见过一面的阿容。

此时的阿容脸上忧色全无,只是眉宇间有着凝神思索神色,漫步间,似乎对外在事物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它们只是空气一般。

游修北从出爷爷口中得知,阿容自从加入到叶华幸老长所在的流澜峰之后,整日不问东西,只是修行,而出云山的精致吃食再无法丰润她的身子,此时所见,短短几日过去却是比小岗村时还要消瘦一分。

小岗村一事,四宗门方面一直在积极调查着,前前后后派出了无数弟子。但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陆灵究竟是死是活更是无从得知。游修北并不知道阿清那日离别所留之信,究竟是写着什么内容;但他知道,阿容的消瘦显然与信有关。

眼下宁子训招呼一声,那边洛怀良应着,已经是带着阿容走了过来。

几人互相介绍一番,赵雅摹似乎对容貌出众的阿容十分感兴趣,当下便和她走到一旁小声攀谈起来。

“在这里碰到你们还真是凑巧,我看不如晚上便聚一起,把那半坛酒给喝了!”洛怀良依旧潇洒,只是脸上似乎有着一丝逃避和羞意。

这却是游修北从未在他那始终潇洒正义的脸颊上所见过的。

宁子训会意,笑道:“哈哈!洛师兄你也无需如此!历届出云大典,向来都是‘才子佳人登对时’,看你与阿容师妹确也般配!”

“莫要瞎说,莫要瞎说!”洛怀良急忙出声,只是将嗓音压得很低,还斜眼看向一旁的阿容,似乎是怕她听见。又接着道:“这次是应了叶长老的请求,带着阿容师妹出来散散心的,可没有旁的意思!说起来也是可叹,此前阿容师妹被收入到叶长老流澜峰一脉之后,便一直潜心修行,甚至到了饭菜不思的地步,没几日功夫便消瘦了很多。那日我上流澜峰办理事务,恰巧听到之歆师妹和叶长老的对话,然后叶长老得知我和阿容相识,便命着我去劝说一番。这不,今天好不容易将阿容师妹她说服,带着她出来散散心。”

游修北瞧着洛怀良一脸急切模样,却无法像宁子训那般暗中轻笑。他脑海中只是想着那夜饭后踢飞出山崖的石块,思索着它究竟会落到何处、究竟又是否已然粉身碎骨?

再又看了一眼那无数面带兴奋形容、迎接着出云大典盛况的众多年轻修者,游修北心中恼怒。

他忽然迈步,朝着赵雅摹走去。

第十五章:诡异者

灼夏罩于出云,夏花盛开山间。

山野浪漫,繁花似锦。

有两道身影踏着青石台阶,抚过轻柔的暖风,醉过清淡的花香,行在一条遍布着灿烂的小山道上——正是游修北和赵雅摹。

出云山中岁月无声,起伏翻滚的白云不会吟唱那动情的歌,雨露更是染过花间便散去不见,轮回往复间,游修北在山中住了已近半年。

这半年以来,他每天只是修行,偶尔和洛怀良上出云峰观沙。闲时会去武试大典观战一番,看看哪个弟子耀武扬威,一战成名;又或者去易物大市中瞧瞧,有哪件宝贝被幸运的修者寻到,现于世间;至于专门设下以供修者交流修行心得、研究各种功法的交流大会,他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

或许真是宁子训的那句‘才子佳人登对时’让游修北莫名有些感触,半年前参观易物大市时,他主动邀约赵雅摹逛山,随后便开始了和她深入接触的过程。二人随着认识的逐渐加深,也渐渐生出感情来,一来二回,竟是走到了一起。

感情这东西说来古怪,游修北很是不解当时为何自己竟生出冲动去邀约赵雅摹。只是后来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发生着,他反倒不太愿意去考虑太多,心中所思所念,也便只剩下赵雅摹的文雅随合,以及每次牵着她的小手时,从上面传来的温柔淡雅。

二人这一日再约好一同逛山,虽然一如往常只是寻机和对方相处,却另有目的:前几日有一位年轻修者在出云山中寻宝时,竟是发到了一柄神兵,那剑古意十足,削铁如泥自不必说,剑身中更有阵阵神韵透出,显然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四宗门也并没有横刀夺爱,反而是还奖励了这修者一柄与剑相配的剑鞘。

如此一来,一时间不说无数修者入深山寻宝,游修北也是被激起了兴趣,因此才有了这一日与赵雅摹逛山的由来。

不过,实际上此时山道上并非只有他二人,若是稍等上片刻,随着游修北和赵雅摹的前行,便会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宁子训。他远远尾随,显然是不想打扰到这对小情侣的相处。只是自己原本应了游修北邀请欣然前来,想着是否也能找到一柄趁手的兵刃,不曾想疏忽之间却当起了不知趣的第三者,因而此时虽然脸上挂笑,心中却是颇感无奈的。

“子训师兄,你在想什么呢?”他低头看着路旁一朵随风舞蹈的小红花,忽然听到身前传来赵雅摹的声音。抬头看去,这才惊觉自己忘记了保持距离,却是已经走到了游修北和赵雅摹身前。

看了一眼二人十指相扣的左右手,宁子训一笑,真心替赵雅摹这个小师妹高兴,后道:“我在想,我们三人是否应该再远离出云山一些,深入到那群山密林中去,才有机会寻到宝贝。这里距离出云山实在太近,我想即便真藏有神兵利器、无上心法,也早已经被人挖去了!”

闻言赵雅摹脸色微红,心知她和游修北私下相处,有些太过忘情以致如此,于是道:“宁师兄,现在天色尚早,我看我们三人便朝东边深山过去,行个几百里地,如何?附近依旧可以看到修者出没,想必那边应会好些!”

游修北和宁子训点头同意,三人商议已定便马上施展开身形,踏叶飞花间,已是变成了三道掠影,以极快的速度奔驰前行。

这半年以来,游修北的修为进步显著,加之又得到修为已达颠覆境界的吕清言的几番指点,修行上的提升自然便如同顺水行舟一般。不得不说,他以前确实有些低估了自己的修行天赋,虽然比起阿容、洛怀良这种绝世之才,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实际上他的天赋和赵雅摹、宁子训这些四宗门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相比,并不弱上太多。因此这半年以来潜心修行,虽说实力还略微弱于赵雅摹、宁子训,但是赶超之日,想来却并不遥远了。

此时三人脚踏轻叶,飞腾在树冠之上,虽说比起直接腾空飞行那等高深境界速度上还略有不及,但其实也算极快,片刻间便行出几十里地,周围景色也随之一变,繁花灿烂不再,所环绕的只有那无尽狂野的原始气息。

游修北早已放开了赵雅摹的手,只是他鼻间尚且还有那处子独有的清香体息,眼前又有那婀娜身影在云间潇洒舞蹈,只觉得心头溢满了温柔暖意。

初陷情爱的少年郎,第一次尝到了这人世间绝美的滋味,喜欢非常,忍不住便要呼啸高歌!

意外却忽然发生!一直领先在前的宁子训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脚步,并且一个转身朝着一旁林木中隐藏而入,更是急忙向后朝游修北二人示意,让他们一同隐蔽起来。心知宁子训应当是发觉到了什么情况,游修北和赵雅摹对望一眼,便朝着宁子训所藏的林木中行去。

他一进入林木中还未能开口去询问情况,已经注意到远处无数巨大树木掩映之下的一块林间空地中,有十余栋临时搭建的茅草篷,其间有更无数穿着一袭袭黑衣的神秘人在忙碌着什么。

“这是!?”游修北眉头一蹙,向宁子训询问起来。

“绝非是四宗门弟子,或者参加大典的散修、隐修!”宁子训眉头同样皱到一起,脸上现出忧虑神色,修长的身躯更是因警戒而将一身肌肉紧崩开,当下观察片刻,悄声说道。

出云大典期间,所有参加大典的四宗门弟子、修者,除了四宗门弟子住在出云坪不远的几座山头外,一众散修都被安排到了距离出云坪西边稍远一些的地方,由出云山统一安排住宿等事宜。虽然出云山中,除了像藏石峰等几个较重要的地方,大部分区域都允许左右出入,地界内也可以随意闲逛寻宝,但是出云山绝对不允许有人在山中私自起屋而居。

更不用说,眼前所见,那些遮盖了面容的神秘黑衣人以百十为计,数量之多,任由谁看见,都会觉得十分异常!而更加让游修北三人惊骇的是,此时在那些茅草篷之间,堆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粗铁牢笼,而牢笼中所关,尽是那各种狂猛异兽!

“辨认不出身份来,只是看他们如此诡异行动,加之抓捕关押数量如此之多的异兽,所行绝非好事……依我看,现在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应马上回出云山,将这一情况汇报给四宗门长老!”宁子训作为轻台城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并非只有修行实力超越同龄,显然他的处理能力也是十分出众,当下见他思索片刻,便有了决定。

游修北点头同意。此番发现,不论这些神秘人以及逮捕那许多异兽究竟有何目的,眼下情况都绝非是他们三人可以、或是应当出面处理。若是轻易惊动对方,不但而会使自己陷入危险,很可能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这就要走了?也不先打个招呼?”一声轻喝如同惊雷在三人耳中炸响,心中‘糟糕’二字尚且没有喊出,他们已是见到一个貌约二十余岁、穿着一身灰衣的青年出现在了身前。

青年面容看不真切,显然是用了某种易容之法。此时他右手提一细剑,剑身漆黑无光,只是流淌着一抹刺眼的殷红,剑刃滴落的鲜血砸落到地面一朵将开未开的红花上,砸得它瑟瑟发抖,纤腰欲断;而他左手上正提着一只模样狐狸一般,只是屁股上长着三条尾巴的小小异兽。那小兽正自挣扎,然而它胸腹处有一道贯穿而过的剑伤,几条肠子更是摇晃着垂挂在尾间,越加微弱的嘶鸣表明生机已失。

热夏不再,游修北忽然觉得一股寒气在身周蔓延开。

忽而一声剑吟,却是宁子训忽然出手,一条灰色麻布飘飞长空,道道碎裂化成无形,而麻布下所包裹着的一柄精钢长剑现出光芒来。

剑光煌煌。

游修北看向脚下一朵瞬间绽放开的小红花,感受到周身再次袭来的热浪,腰间觞剑已然握到手中。

一声剑吟如龙,宁子训脚下看似轻轻一点,却是在坚硬的泥土上留下了一个深深印记,脚下更是有飞沙走石暴虐四射,恰当打中那朵小红花,劈的它粉身碎骨。

“哼!”那青年嘴角一撇,脸上满是不屑。他五指一松,不再声响的小兽颓然下坠,和小红花上三两片飘飞的残叶跌落到一起,勾勒出一抹满是红红绿绿、却再苍白不能的悲情。

“宁师兄小心!”赵雅摹急呼出声,而下一刻,宁子训手中精钢长剑已是从他手中跌落——不似那无声的小兽,长剑带着利啸,仿佛切入豆腐一般笔直深入坚硬的地面;而没入三分之一剑身后,又一股金石相交声从泥土中闷响而起,听到耳中令人十分不愉。

“这却奇怪!”游修北眉头一蹙,看着地面上无声自鸣的剑,惊呼一声。

和宁子训、赵雅摹相处这半年以来,他却是无数次找过他二人试剑,以便确认自己修行实力到底提升到了什么程度。尽管每次比试自己总是落败,但他发现实力和他们相比落后已并不太多,只是因为半年来提升过于迅猛,使得修为的凝实程度和稳固程度尚且不足,真正实力方面的差距却已十分接近。

而照他所观察,方才宁子训和青年所出的两剑,分别一刺一压,威势上相差不多,且隐约都有试招的意图,因此不应该会出现剑刃脱手而出的情况,更不用说会直接深入地下!

“宁师兄,切莫再留手!”赵雅摹再喝一声,脸上有着一丝恼怒,双脚更是对着地面狠狠踩踏,已然十分焦急。

宁子训回头一瞧,脸上带着疑惑,似乎并不明白赵雅摹为何生气。他头又一转而回,身影却忽然消失不见,那深插入地面的剑也随之飞出了地面,在空中颤抖呻吟。

游修北持剑警戒,见到宁子训再次出现,跃入半空接过精钢长剑后便和那青年缠斗到一起,一时间斗了个不相上下;他又抬眼朝远处望去,见对方一众并未察觉,当下微微松了口气,出声问道:“雅摹,莫非宁师兄此前和我几番试剑,一直隐藏了实力?”

“哎!”招雅摹叹息一声,道:“这事情说来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只能说:宁师兄从小跟随叶浩城主长大、修行,连着脾性也有些几分与城主相像,他所持的道理便是:一切是非善恶,都应由四宗门为代表的正道来审判,个人自身是无权断夺的!”

第十六章:唯一剑之

游修北很是疑惑。

四宗门身为天下持正义者,给修者乃至凡民的印象一直便是‘正道煌煌、大义凛然’,门下弟子自不用说都会以身作则,以宣扬那大义。

如此说来,宁子训想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为何赵雅摹会是如此态度?

见宁子训和灰衣青年相斗间渐渐占据上风,赵雅摹轻舒了一口气,看向游修北解释道:“身为四宗门弟子,自然便应当继承衣钵,贯彻正道;但宁师兄这人性格却十分倔强,想法也是颇有些古怪,与寻常修者不同。他从小到大一直认为:不论是何人为非作恶,一律都应交由四宗门处理,修者不应该出手伤害,更无权取其性命!”

游修北心中惊异,看向宁子训持剑飘逸而战的身影,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将他和那些呆板迂腐的修者联系到一起。

行大恶事者,一剑取之性命;行大善事者,一剑赞颂高歌。

皆可一剑了之,如此简单。

这就是游修北心中的正道,他从来不会去纠结思考太多。

“而眼下若宁师兄真如往常一般行事,且不说眼前这古怪青年,万一拖延下去惊扰到远处那些黑衣人,只怕是会非常危险!”赵雅摹接着说出了心中担忧。

她的担忧有着充分的理由:远处那百十余黑影奔走忙碌,将那无数异兽关入牢笼。而与之相对应的,百十余长剑隔着老远,射来无情残忍的寒芒。

游修北万不敢想象它们一同朝着自己身上挥舞而来的场景。

定了定神,游修北再又观察,发现灰衣青年装扮上颇显奢华,与远处那些黑衣人并不相同,想来应该是他们的头目之类的人物。而此时他似乎也没有呼唤手下的打算,手中漆黑长剑游走无声,仿佛黑夜里的精灵,战斗中,与宁子训手中寻常材质的剑不停碰撞到一起,却并不传出任何的声音。

眼前这场战斗并不显得有多激烈,甚至远不及宁子训手中剑刃被压入土中来的声势逼人,但再而观察,游修北果然发现到了一些怪异之处:每每当宁子训手中的剑与那漆黑长剑即将碰撞到一起的那个霎那,宁子训的手腕便会莫名其妙一顿,剑势随之缓慢,威力大减。

“这怎么越看越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游修北嘟囔一声,对宁子训算是有了全新认识。

一旁赵雅摹秀眉越蹙越紧,都快拧成一朵花儿了。她忽然听到游修北发出的嘟嘴声,脸上瞬间现出羞红来,右脚抬起朝他小腿处轻轻一踢,嗔怪他取笑宁子训。

场中压抑紧张氛围因他二人这一嬉闹,转眼又变得有些可笑滑稽起来,游修北忍住笑,悄声道:“这却不能怪我!宁师兄若是再这般手下留情,只怕我们三人都别想走了。”

灰衣青年始终注意着游修北和赵雅摹的情况,显然是提防着二人不让他们借机逃脱,赵雅摹闻言,朝着游修北又瞪了一眼,很是恼怒。终于她不愿再作等待,手中长剑一提,便准备加入到战局之中。

赵雅摹的剑名为秋水,是轻台城城主叶浩亲手赠予,剑身较之普通规制的剑要小上些许,模样古朴,也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刃。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她剑指灰衣青年,迈出的右脚尚且还未落地,原本静逸的林间忽而刮起一阵妖风,温度更是直线下降,让人感觉如坠深寒!

战势也随之暴虐,宁子训的钢剑忽然发出阵阵悲鸣,剑身剧烈颤抖着,似乎急于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灰衣青年那黑影依旧无声无息,只是挥动刺杀间,冷冽寒风从剑身喷薄而出,让隔着十余米远的游修北依旧感觉到,自己提着觞剑护在身前的右手于一瞬间被冻结!

小红花们忽而惊慌,转过头去急切寻找林外的温暖。然而只是徒劳,严寒之下弱小的生命无力抵抗,冻结着逝去了。

“宁师兄,快用正已剑决!”赵雅摹右脚无奈又落回地面,她忽然惊觉游修北的评价是如此正确,此前宁子训和灰衣青年的战斗真的只是过家家,此时此刻因为她的忽然介入,才展现出了此前隐藏着的生死相搏。而如此情况,以她现今修为实力,强行入场只会给宁子训带来麻烦。

宁子训手中钢剑翁鸣更甚,似乎随时都会一断为二。听到赵雅摹的呼喝,他脚步一退直接脱离出了战斗。那灰衣青年也并不追击,饶有兴致看着。

“可是,正已剑一但使出,是无法半途中断的……”手中钢剑稍止了呻吟,宁子训微喘着气,看着赵雅摹说道,言语间颇显犹豫。

“宁师兄,这恶人显然知道我们出身,知道你不会出手伤他,此前只怕是调戏于你!莫要再有那固执想法,眼下情况不明,应当以大局不重!”赵雅摹焦急之间,脸上的温柔暖意亦是荡然无存。此前那股寒风,她比游修北所站位置更近一些,更加明白其中的凶险。

而最让人担忧的是,远处那百十余黑衣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百十余剑刃蠢蠢欲动,正撕裂着荆棘和丛林,张牙舞爪而来。

那青年持剑笑着,不待宁子训回话,忽然提剑将地上一朵冻结的红花打得碎裂,随后嗤笑一声,接口嘲讽道:“大局为重?久闻轻台阁宁子训,为人迂腐顽固,只会将那条条框框当成人生信条一般遵守,而五年前,更是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那一年,大名鼎鼎的轻台阁青年一代人物宁子训,受命前往燃荒,调查悍匪强抢财物一事。宁子训,哈哈,好一个宁子训!听说在调查之中,你查明那些悍匪藏身之地后,照理本应将他们押往轻台城受审!但你,非但没有行那正道,随后竟是和悍匪们同居同住,还胁持来几个小娘们儿在那贼窝中分而享用,可有此事!?”

“你这贼人,满口都是胡言乱语,毁人清誉!”赵雅摹一声怒喝,声音之大,惊的林外树梢正自鸣叫的夏蝉六神无主,而身旁逐渐围绕而来的百十余黑影,表明了她无需去压抑心头愤怒。

游修北心中十分震惊,但见赵雅摹情绪激动间,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于是急忙上前一步,伸手将赵雅摹直指灰衣青年的手拦下,紧握在自己手中。

“毁人清誉?”青年再又一笑,猖狂以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众手下不要妄动,又道:“既然你认为我是胡编乱造,那么,你道是说出一个道理来如何?我究竟如何毁人清誉了?”

“我……我……”赵雅摹看着周围伺机而动、俱是带着残暴嗜血神色的一众黑衣人,脸上色血已经是去了几分——也不知她是忧心同门师兄被人诬蔑,还是惊恐于三人所面临的危局。

不待她继续开口,宁子训已经是将手中剑刃收起,神色肃穆,顿了片刻,只低声喊出二字:“师妹。”

宁子训不欲作解释,也无需要作解释,更不希望小师妹替自己担忧。此时他的身影异常端正,不怒自威。这,就是最好的说明。

连头也没回,游修北牵着赵雅摹,已经是注意到宁子训身周开始闪烁出一团浩然白光,随着光芒逐渐强盛,半空中一股煌煌威压取代夏日的烈阳倾倒而下,将林中依旧残存、依旧不停吞噬着朵朵红花的寒冷彻底祛除。

“正已剑决,以剑正身,以剑明道,唯一剑之……”忽而宁子训呢喃有声,诉说起那晦涩高深的大道。而游修北瞧在眼中,听到‘正已剑决’四字,只觉全身肌肉顿时都松了下来。

正已剑决他是听说过的。天下四大宗门,无数年岁月传承,自有那高强之法门、绝绝之剑招。轻台城的历史虽然远不能称之为悠久,但是由城主叶浩在建立轻台城那日、于城墙上所悟出的‘正已剑决’,和出云山的‘大纵云神引剑诀’一同,乃是四宗门所有剑决中最是为人称道的、威力最强的两个剑决。

大纵云神引剑诀作为出云山不传之密,哪怕门内弟子资历足够,也要经过层层挑选方有机会习得,而至于掌握与否全看个人领悟,不过相比‘正已剑决’,其在威能上,更胜一筹;而想要习得‘正已剑决’要简单的多,在加入到轻台城轻台阁后,只要人品端正,能得到叶浩城主赏识即可。

而虽在威能上弱上些许,但是‘正已剑决’胜在其出招时,所伴随而来的无上正义威压——这虽然是剑招本身所有,但更取决于施展之人的正道心性。

宁子训忽而不再出声,一直持于背后的剑终于动了,动作缓慢但十分简洁干净:双脚下马步,后左臂自然弯曲,再而右手钢剑前伸、前指。

“都散开!”灰衣青年终于露出一丝警戒神色,在宁子训这一套行云流水开始之时,已然是怒喝一声。

他那些手下行动十分有序,命令刚一下达,便纷纷以最佳线路朝外散开,片刻间退去老远。而青年脚下不动,只有手中黑剑护在身前,一身灰衣猎猎而响。

“嗖!”

一道剑光忽然从宁子训手中长剑激射而出,随风变大,片刻便长成一道闪着明亮白光、宣示着无上正道的巨大剑影,朝着青年直射而去!

仅一剑!

青年的黑剑飞去!

青年的胸襟遍染腥红!

而宁子训再又剑起,依旧缓慢简洁!

“噗……!”青年却再无法忍受,仰天喷出一口灼热。

那鲜血喷出顿时化雾,表明青年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宁子训见状,却是忽而停手,而剑势已起,如此强行施为,自身立刻便遭受反噬。

“宁师兄!”赵雅摹怒喝一声,声调中满是责怪。

“哈……哈哈……宁子训,好一个宁子训!可笑,实在可笑!”青年同时猖狂,笑得前俯后仰,嘴角血沫喷洒回灌,不慎又吸入鼻中,直呛到咳嗽。

但他依旧狂笑不止,仿佛宁子训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第十七章: 踏泥仰星光

游修北叹息一声,感慨自己终究还是猜测正确,猜中了宁子训并不会出手杀人……

他和宁子训相处近半年,尽管彼此已经有所熟悉,但是实话实说,要了解一个人绝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甚至以修者岁命之长、参悟天道之深,又有何人敢于说能真正做到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是从赵雅摹的话以及灰衣青年的嘲讽中,他一直在猜测宁子训在施展第一剑并成功伤到对方后,是否会再出一剑。

为何猜测?难道一向懒散的游修北忽然变了性,会对他人感到好奇了?并非如此,只是宁子训第二剑是否会出,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否在如此局势下全身而退。

而赵雅摹的怒喝说明了一切,此时宁子训非但在剑势已起时强行停手,更是在那灰衣青年的狂笑中接连喷出无数口鲜血,脸上一瞬间苍白,最配他脚下那怒放的小红花。

灰衣青年笑了片刻依旧不肯停歇,又只见他挥起衣袖拭去嘴角鲜血。而仿佛变脸一般,衣袖在他脸上抚过,紧接着笑容隐去,所展现出的是一张无比愤怒嗜血的脸。

青年右手抬起一挥,那百余剑影再又出现,凿刻有道道血槽的剑身反射着噬人的光芒。

“先走!”宁子训一声低喝,手中钢剑再起,又欲要施展出正已剑决。而游修北和赵雅摹二人对望一眼,都知宁子训是要为他们拖延时间,当下丝毫不作迟疑,转身便朝着出云山方向疾驰而去。

时机恰到好处,那青年惊恐于正已剑决的威力,却是不敢再有任何大意,急切命令手下阻拦在自己身前,以无数肉身做为防御。而他也没有料想到宁子训对正已剑决的掌握尚欠火候,加之此时又受了伤,再施展出剑决来,威力已是去了七八成,便是连自己手下的修为都能轻易抵挡。

如此情况,青年只觉被人戏耍,怒喝一声命令手下众人先对付宁子训,随即狠狠朝着脚下一朵红花吐了一口血沫,染了红花艳艳。他再又猖狂一笑,一脚将红花踩了个粉碎,这才挥剑朝着游修北二人追去。

游修北无暇去看身后是否有人追来,他和赵雅摹此时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快赶回出云山,或者尽量靠近出云山,以期能遇到四宗门众弟子,得到帮助。至于宁子训,他凭借一强横实力,既然出声让他们先走,那么自己必然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反而若他们留下,那么三人都别想安然离开。

耳旁风声呼啸,股股灼热气息再无盛夏的隆重,只是乱人心神。

护在赵雅摹身后,游修北二人一前一后,从这枝树梢快速飞驰到那枝树梢,每一枝树梢都更近出云山几分。而他心中开始抱怨起来,责怪自己往常实在太过偷懒,若是修为能再精进几分,凭借手中觞剑的锋利,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而此时却只能狼狈逃窜,这实在让人恼火的很。

“逃避是没有用的,如果逃避有用,那么还要这剑何用?还要这锋利何用?”忽而前方传来一声低笑,游修北发现赵雅摹已是止了脚步。

灰衣青年不废吹灰之力便追到了他们前头,显然修为实力比之二人要强上不少。游修北暗叹一声跃下树梢,前迈几步走到赵雅摹身旁,二人对望一眼,都知道接下来将有一场恶战。

不欲多作废话,觞剑前指,游修北已经是朝青年攻击而去。并无任何华丽的招式,他这架势反而看上去很像是田野间农夫挥镰刀而劈柴,仅仅是将一身修为和力气尽数灌注到剑身之上。

游修北双手握着觞剑直劈向青年头顶,而对方仅仅只是举起那漆黑的剑相迎。

“锵锵锵!”

一连串金铁交击声随即在密林中响起,震耳欲聋。

然而意外的是,游修北骇然发现,觞剑与那黑剑碰撞了几下后,不知为何却如同抹了无数蜡油一般滑腻,竟直接顺着黑剑前滑而去,身体也不再受自己控制,随之向前倾倒,眼看着,握剑的右手手腕与黑剑锋利的刃口越来越近,可想而之随后便是手掌齐根断去的惨况!

“小心!”一直在旁边寻找机会的赵雅摹惊呼一声,紧接着手中秋水剑舞出一弯新月,勾到黑剑之上,以图能震开黑剑。

三剑互碰,不痛不痒。那灰衣青年却是忽然一笑,而黑剑消失,两声剑刃入肉刮骨的声音响于密林、传出林外,飘忽去向远方。

游修北和赵雅摹同时受伤,位置皆是右肩锁关节处,且伤口大小一致、深浅一致,连流出多少鲜血亦是完全相同。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剑,不但丝毫伤不到对方,反而被对方留下耻辱一般的伤。

“两柄剑虽锋利,只是握剑的人水平太差,简直是脏了那无上神兵!”青年又笑,挥手将黑剑上面的鲜血抖落。

不去管这番嘲讽,游修北只觉右手使不上力气。青年的黑剑十分古怪,材质似乎是某种极寒之物,在剑刃入体的那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一股寒气透过剑刃入肉入骨,给人以万般痛苦。而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寒气仿佛有意识一般,主动去侵略破坏控制手臂的关键筋肉,并冻结经脉。

游修北向赵雅摹看去,发现她右肩上有一股白气萦绕,透着丝丝寒意,显然是同样情况——二人此时提着剑已是十分艰难,更不用说如何去战斗。

“刚才故意以剑相击,发出那巨大声响,不知是否有人听见……”游修北急忙以一身修为驱赶肩头越加无法忍受的寒意,一边思索着应对之法。

而这一次运气站到了他们这边。忽而林外脚步响起,现出二个身影,其一便是宁子训,而另外一个,却是洛怀良。

“洛师兄,我说的便是这人了。那些黑衣人在我逃脱后并没有追出来,但位置已经确认,想必一时半会他们也无法掩了痕迹、藏到别处。现在只需降服这人抓回出云山、再派弟子去调查即可。”宁子训手提钢剑,一身大大小小伤口无数,但是他衣衫并没有染上多少鲜血,脸色看上去也十分红润,应无大碍。至于洛怀良的出现,自不用说应该是宁子训半途所遇。

如此情况,让游修北和赵雅摹二人大松了一口气。只是游修北见着洛怀良,没由来觉得有些厌恶自己!

原因无他,自己几次三番被人拯救于危难,这种只能依靠着别人、而非是用自己手中利刃去破除万难的状态,真的让人无奈而又愤怒!

这却是游修北以前从未尝到过的滋味,但自小岗村之后,这种情况似乎发生的越来越频繁!

无力感和自我否定,这便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写照。

以前,游修北行于深山、纵于云间,所过日子只有潇洒惬意,所杀异兽也从未遭遇到非常难以对付者,便是破坏北岭农家胡老头儿良田的异兽,他屡战屡败,于修为精进后还是将之轻易击杀。

然而到了现在,次次遭遇危机,凭借自身修为都无法应付,难免让人心生颓废无力之感。

也好在游修北生性潇洒放浪,既然找到了问题所在,那么解决之法也随之而来——他只要在以后更加努力修行,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想通此处,而肩头寒气渐去,游修北提了提手中觞剑,再次做好了准备。

洛怀良先是查看游修北和赵雅摹伤势,这才蹙起眉头转向灰衣青年,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端木怀良,端木家主独子,二十岁。五年前离开端木山庄,入出云山而不出,甚至抛弃家姓,改名洛怀良!而更可笑的是,此人手持一本恶人册、创出恶人印,又是记名又是刻印,自以为可以让人弃恶从善,结果却被亲生父亲几番取笑,更评判了一句‘小儿无知、笑人大牙’!哈哈,你还别说这评断实在太正确,当时我真是把自己的一颗大门牙给笑掉了!”灰衣青年并没有回答洛怀良,反而是提剑信步而行,看着林中几人缓缓而谈,而最后,更是张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果然是少了一颗门板牙。

游修北心中震惊,他却并不知道洛怀良居然是出身于端木山庄的!

又看向身旁赵雅摹和宁子训,见他二人脸上并无任何惊讶神色,只是显出更重的警惕意味来,他便知他们是清楚洛怀良出身情况的。

“无知与否,却论不到你来评价!”洛怀良盯着灰衣青年看了半晌,忽而一声断喝,语气听去已是怒极。

“洛师兄,这恶人胡言乱语,你却不要上当受骗,以免落入圈套!”赵雅摹见洛怀良身上蒸腾出一阵水气,显然因为受到言语刺激,一身修为翻腾于全身,迈步欲要出手,于是急忙说道。

闻言洛师兄停步后转,问道:“雅摹师妹,你认为我的恶人印是否是‘无知小儿所为’?”

赵雅摹秀美紧缩一团,思考了一会,这才道:“洛师兄一向持正道于身,所行所为一直是楷模般的存在,天下间无人可以用‘小儿’二字概括!有些人嘴上说说……”

“嘴上说说?”灰衣青年一笑,猖狂以至放肆,直接打断赵雅摹,接话道:“我还记得三年前,苍北乱幽有一个小老头儿,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许文昌!话说这小老儿也是有趣,瘸着一只腿跋山涉水、日夜兼程远渡几十万里,上了出云山,只为求得端木怀良一个恶人印!”

“原因为何?他只是一个乡野匹夫,平生未曾作恶,一身正气的端木怀良自然不会为难他。只是他那愚蠢无知的幼孙,早年不识世事,被一帮匪徒诱导当了打手,四处作恶,而后被端木怀良逮着,刻了那恶人印。傻小子懵懵懂懂回了乡里,结果不幸被乡民瞧见了那‘恶’字,后竟是被吊到村前门牌坊上,活活鞭打至死!小老儿原本只当这是意外,是淳朴的乡民们不知为何忽然失控发狂。但后来瞧着孙儿尸首,越看那‘恶’字,他便越觉得字的比划中透露出一股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邪恶,于是终于领悟:这‘恶’字,才是让乡民疯癫的罪魁祸首!”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赵雅摹一身断喝,打断了青年,道:“许文昌的事,根本不是洛师兄的错!那年他上出云山,不止洛师兄,甚至便连吕掌门都出面亲口道歉。只是后来这人可能是因为太过悲伤,逼着洛师兄讨要‘恶人印’不得,竟疯狂到去山下杀害一农户全家性命,洛师兄这才没有办法,印了恶人印!”

“那么结果呢?”灰衣青年接道:“结果就是,这小老头原本一身再低微不过的修为,居然在得了恶人印后仿佛有所领悟一般猛然精进,而后更是成了一个嗜杀成性的大恶徒,行恶无数后,这才被出云山抓捕后处死。那么端木怀良,你告诉我,若非你的‘恶人印’是小儿所为,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么?”

仓啷一声剑吟!

洛怀良并没有回答,只是剑鞘中的剑一抽而现,闪烁出耀眼的白光,取而代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脚踏污泥飞溅,抬头却仰望星云万千!洛师兄所持之道,又岂是你这等恶人可以理解?”宁子训不再喘气,看着洛怀良和灰衣青年缠斗到了一起,开口缓缓说道。

第十八章:戏

游修北经过这半年左右的相处,已经是知道洛怀良的剑名为‘苦泽’,乃是出云山掌门吕清言于数百年前在外游历时,路过一无名沼泽,捡拾到一无名金属,后借万千雷霆为熔炉,方才成剑。又因成剑时,他眼见沼泽中一无名小兽凄苦,被泥沼吞没,没了声息,因此有感而发,将剑取名为‘苦泽’。

苦泽剑现于天下,此后百年却再未出鞘过,只是在出云峰上静躺。那年洛怀良伤感有余,离了端木山庄入了出云山。而无人知道的是,那夜他在出云峰吕清言膝前跪地恸哭,直哭的出云峰中瀑布断流,沙石飞滚。吕清言于那夜之后,便将苦泽剑赠于洛怀良,并附一句“此子真心,天地可鉴”,后才收洛怀良为徒。

苦泽剑锋利无比,此时面对那灰衣青年手中漆黑诡异的长剑,两剑数次激烈碰撞,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势来,击得那青年衣袖飘飞,脚步显得略微有些混乱。

只是青年依旧面带笑容,神色间并无任何惊慌之态。

游修北并不认为洛怀良占了上风。他自从此前和赵雅摹一同感觉过青年的黑剑所携的那股寒意后,不知为什么心中就产生了一个疑惑,认为那黑剑并不是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因此一直在细心观察。

而此时,他果然发现到了诡怪异常之处——并不是那黑剑本身,而是它挥砍之间,剑身会在所经过的空间中留下一道道非常不明显的黑色波痕!

“小洛,小心那黑剑古怪!”急忙呼喝一声,游修北拉过正在警戒的赵雅摹迅速后退,宁子训会意也紧跟而上,三人飞速朝着林外奔去。

洛怀良闻言眉头一紧,心知游修北绝不会无的放矢,当下收了苦泽剑,警惕观察起来。后果然发现到了身周空间中的异常之处。

他脚下一点,扬起一片落叶的同时已经是飞跃越到了半空,而下一瞬间,那一片落叶忽然定格,凝固不动,伴随着如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竟然是变成了条条碎片,而后化为无形!

“哼!如果这么轻易便能逃脱,这剑,我定然要扔到出云山外的烂泥中去,让它再无得见天日的机会!”青年傲然而立,抬头看着半空之中踏叶而行的洛怀良,说道。

果不其然,虽然洛怀良逃离出了那无数黑色波痕的覆盖范围,但紧接着,那些波痕震荡着,竟如同跃出水面的鱼儿一般,带着可以穿透一切的威势,撕裂开空间朝洛怀良直射而去!而最初的几道波痕被洛怀良躲闪开,斜刺入一颗约两米之粗的苍天巨树,居然是在那粗壮的树身上硬生生穿透出几个手指粗细的洞来,而后消失于天际!

这无声无息的波痕,竟是有如此威力,若是击中人体,结果可想而知!

“这些波痕,似乎受控于那人手中的黑剑,可随他意念而动,如此却是麻烦!”宁子训见波痕威力十分强大,又深知自身实力比之洛怀良要弱上不少,于是止了上前帮助洛怀良的念头,观察了片刻后看着游修北和赵雅摹,道,“现在我们试试能否以剑直接毁掉这古怪波痕!”

点头同意,三人手中的剑纷纷前指,而游修北手中觞剑更是闪烁出一道白芒,随着他右手前推,只见一道剑气从觞剑中直射而出,击向距离他最近的几道波痕。

剑之一道,高深而诡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简而言之,所谓‘剑气’,只是以一定的方法将修者一身修为灌注剑身,借剑刃锋芒化成气势,借此伤敌。游修北于北岭持桃剑那时,修为远不如现在高强,但是对于剑气的使用和掌握已经有了较为精深的领悟,可以做到借桃枝而御剑气,隔空杀异兽;此时修为大进,又有觞剑伴身,所御剑气威力也是强了几倍不止。

四宗门自有那无上妙法,可以使产生的剑气威力十分强大,但游修北纯粹只是凭借自身领悟,随意比对一番便被压了下去。此时三人同时以剑气试探那诡秘波痕,且不说宁子训,游修北所展现的剑气威势相较修为和他相差不多的赵雅摹,亦是弱上不少。

不过好在结果是相同的,三人发现确实可以直接借剑气去直接破坏那些波痕,于是接二连三出手,以图能缓解洛怀良的压力。

灰衣青年任由三人施为并不阻拦,只是驱使着逐渐减少的波痕攻击向洛怀良,而终于随着最后一丝波痕消失,林中忽而安静下来。将怀中恶人册掏出,洛怀良终于还是询问起了青年姓名出身。

“小儿小儿,愚蠢愚蠢!”青年捏着漆黑长剑,神色放松写意,开口笑道,“既然我易去容貌,又怎么会说出姓名?要么你便使出那恶人印来,我自会接下!”

“洛师兄,只怕此人有意拖延时间,现在应尽快将情况汇报回出云山,让四宗门长老来做定夺!”宁子训并不理会那青年,对着洛怀良开口说道。

“我将他打伤,带着山门便是。”洛怀良头也不回,已是起剑,以剑为笔,开始写那恶字。那青年不躲不闪,却是十分干脆的立于原地被洛怀良印字,并且随后他还面带欣赏神色,扒开衣领查看那刻印而上的字。

洛怀良刻了字,虽然连姓名都没有询问到,依旧在那恶人册上了添了几笔。随即他苦泽剑一提,身影迅速而动,伴随着一阵凌厉风声,再次朝着灰衣青年攻击而去。

而有所不同的是,游修北忽然发现林中不知为何似乎有云团从天而降,云雾彩霞缥缈间,似乎已是入了仙境!

“这是?大纵云神引剑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洛师兄,切不可使用剑诀,以防伤到他!”见状,宁子训忽然轻喝一声,钢剑同时前伸,已是直接阻拦到了剑势刚起的洛怀良身前。

“哈哈哈哈!好一个宁子训,舍身救敌,真是让人感动不已!”青年嗤笑出声,只是站定不动,如看戏一般。

这回便是连赵雅摹也看不下去了,紧接着道:“宁师兄,不要再有那固执想法!”

“大纵云神引剑诀,哪怕只是第一式‘引剑诀’,洛师兄也未必能掌控自如,万一不幸杀害掉这人,却是不妥当了!”宁子训依旧执剑,隐约给人一种将灰衣青年维护在身后的意味。

“宁师弟,你这是要做什么?”洛怀良手中苦泽剑低垂,并不愿将那锋芒指向宁子训,只是他话语间隐藏不住的怒火已是盛极,嗓音显得十分低沉,情绪已是处于爆发边缘。

“洛师兄,大纵云神引剑诀,你能有几分把握可以只伤对方而不致死?我知你一向不会无缘无故滥杀无辜,何况眼下情况不明,却无任何理由轻取此人性命!”

“剑诀三式第一式,我可控之七八,以此前试探这恶人修为的情况判断,想来有七成概率重伤对方,三成概率会致死。但即便如此,打的这恶人生命垂危,只要尚且有一口气在,带回山门自然可由长老们救下性命。”洛怀良给出了自己的分析,言语间表明他心中早有定断。

那青年忽而猖狂,脸上现出残忍无情来,似乎是被这话所激怒:“洛怀良,宁子训,你二人痴傻也便罢了,我只当是看一出傻子戏!但如此轻视于我,莫非是真觉得我没有可以对付你们的手段?”

话音刚落,他手中黑剑旋转挥动,速度之快已是看不清剑身,只是身周那无数波痕快速凝结而出,因太过密集而融合到一起,仿佛直接割裂开了空间,远远隔着,仿佛如一层水幕横亘,看不真切对面的情况。

洛怀良并未回话,见宁子训终于不再阻拦,剑势再起,依旧是大纵云神引剑诀,第一式‘引剑诀’。

岂料灰衣青年在剑招完成之际,却是忽然转身后退,飞速奔驰而退,身影转瞬间消失在浓密山林之中!而那千百道波痕同时发动,分成两股,朝着游修北和赵雅摹冲击而去!

虽然一直有防备着,但是游修北没有想到,青年这看似防守的招式,居然可以转成攻势,他警惕之余,对面扑面而来好像是溪流一般却十分凶险的剑招,已经是来不急做应对!

洛怀良手中的‘引剑诀’同时完成,天空中如有百道雷霆如剑,以苦泽剑为引,煌煌而至。但随即他发现到了灰衣青年的诡计,脸色显出恼怒后悔,伴随着一口鲜血喷溅,天空百道雷霆之剑转了个大弯,冲向游修北身前的无数波痕。

而宁子训赵雅摹手中的钢剑和秋水剑,瞬间已经舞出一个相同剑招,小小剑身忽而如万斤重的巨锤从半空直砸地面,生出一股滔天声势来,与那些波痕碰撞到了一起!

雷霆的怒号、巨锤的咆哮同进响彻山林,地面更是颤抖起来,仿佛山川欲要崩塌!

第十九章:册

林间再又安静下来,那夏蝉惊恐张望,深窝进树皮缝隙之中,薄翼微颤,仿佛这干枯到随风便会碎裂而去的树皮,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庇护之物。而半晌后,夏热的气浪再次袭入林间,无知的蝉虫感受到那最是熟悉的味道,复又鸣叫。

尘埃随风而散,林中再又回复了往常的花红叶茂。

洛怀良胸前有一片缨红,染了白衣沧桑。他强行改变大纵云神引剑诀的剑招,导致的结果便是换来一身内伤;而他阴晴天定的脸上,无人可辨情绪。

赵雅摹伤势颇为严重,脸上无几丝血色,同样一脸沉重表情的宁子训双手扶着她的后背,以一身修为帮她渡气活血,治疗伤势。游修北亦是一脸紧张查看着她的身体状态,发现她只是被灰衣青年剑招震伤后,这才轻缓了口气。

“雅摹师妹,你能赶回出云山么?”洛怀良只是注视着青年逃离的方向,并不查看身上伤势,随后开口。他声音十分低沉,再无往日的潇洒。

赵雅摹先是和游修北对视一眼,二人将那种种关切、怜惜通过这一道视线深传入对方心中。后她回道:“我没事,速度也并不会慢。洛师兄,你们三人尽可去追,我立即回出云坪!”

虽然受了内伤,但从洛怀良的状态上看去他似乎并不大碍,以一身高强修为还可支撑些许时间。此时四人中赵雅摹的伤势却是最重,短时间内再无战力。而她话刚出口,秋水剑一提,脚下已然生风。

“追。”洛怀良看着赵雅摹快速远去的背影,轻点了一下头,开口只是吐出一个字,手中长剑一震发出一声轻吟,便朝着林外跃去。游修北和宁子训紧随。

一路追寻无言,氛围却逐渐压抑。

游修北低头,看着脚下飞掠而过的一条条细树枝,心中循环往复着此前那青年所述说的,有关洛怀良和宁子训过往历史的内容。他猛然抬头看去,忽而觉得眼前这二个已然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要厚重许多、深沉许多。

同时,也陌生了不少。

“姐姐,你走……”前方猛然传来一声呼喝,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无比惶恐,只是那‘走’字只响起前音,却被掐断了末节,茫然无措碎裂在热夏之中。

洛怀良和宁子训脚下一个加速,朝前冲去。而游修北眼中已隐约看到一个身穿出云山弟子长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脸上凝固着惊恐和绝望,断柳般缓缓倒下,压得身下几十红花也缓缓而无力,颤颤巍巍间,似乎就要同时逝去。

“恶徒,休得害我出云弟子!”洛怀良一声震天高喝,手中苦泽剑随即掷出,带起一股刺耳的破空声,直接朝着那再次出现的灰衣青年飞射而去。

然而还是为时已晚,场中另外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此时正持剑和灰衣青年激斗到一起,而那无数波痕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她显出些许希冀的清秀脸庞上,再等不到洛怀良的苦泽剑,唯独有一阵无望、而又让人不忍听闻的痛苦惨叫声,响于山林、融入热夏。

又一个鲜活的青春将宣告自己的终结。

此时游修北他们已经抵达了此前初次与灰衣青年遭遇的山林之中,只是游修北放眼望去,远处唯有一场大火在无情喧嚣,再不见那百十余黑影、数十铁牢中的异兽。

洛怀良的苦泽剑终于击到了灰衣青年身前,而后者只是以手中黑剑格档,轻易将其击落在地。

并未攻击向灰衣青年,洛怀良只是抱起那妙曼身姿已是千疮百孔的少女,呼吸逐渐急促,双掌上青筋条条暴起。宁子训也飞速上前将那躺于花间的少女轻轻抱起,由游修北戒备着,退回到了洛怀良的位置,并且急忙探查起少女的伤势来。

那灰衣青年只是脸上带笑,甚至有着一丝报复后的猖狂快感,提着那黑剑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也并不加以阻拦。

“陆师妹……”洛怀良第一时间处理怀中少女的伤,此时终于才开口,只是他声调颤抖,已至令人有些听不出所说内容。

“洛师兄,我和妹妹协伴同游,偶然发现这里……这里有数百神秘之人聚集于此,更是关押有无数异兽,想来有什么诡计……而后他们不知为何忽然陆续撤退,更是遮掩起痕迹……我和师妹上前询问,就和他们打了起来,然后这恶人出现,将我妹妹给害……害了……”那少女尚还存着一口气,看着洛怀良,脸上显出释然放松的神色,细若蚊声述说着,而言语间更是尽量做到详尽,全然不顾自己重伤的情况下,就是开口说话,都会使得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加速流失。

“不要说话,陆师妹。”洛怀良右手手指在她身上窍穴处连点,以图尽量减缓血液的流逝,随后手掌贴到她后背上,毫无保留地将一身精深修为渡入对方体内,起到治疗伤势的作用。并不看身后的青年以及跌落一旁的苦泽剑,他和宁子训对望了一眼,二人各自怀抱一个少女,脚下一点跃上枝头,急速朝着出云山返回。

游修北殿后而行,此时只是紧盯着灰衣青年看,仿佛要透过对方的双眼,将那深处究竟存有着怎么一样炼狱般的场景,看个真切。

然而只是徒劳,于是他不再迟疑,在判断出对方不会追击之后,返身跟上洛怀良几人的脚步。

林中依旧飘荡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息,那灰衣青年注视着游修北三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张嘴猛吸了一口气,脸上显出惬意神色,似乎十分享受血腥气和花香所融合出的这诡异味道。忽然脚步响起,只见一颗大树后有一个年约半百、全身上下覆盖着厚厚黑布、只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的老者,从林间的昏暗中现出身来。

“端木羽成,你需……需知道这次行动,直接关系到……到我们外庄能否成功……成功将内庄覆灭,一报你母亲白绫……白绫自吊之仇。所以类似这样……这样的情况,我不希望再次发生……”老者开口,急促喘息着,不知是不适于林中的盛夏灼热气息,还是那血腥气实在令人闻之难忍,总之,他话语间透露出的疲惫十分显明。

“哦,那又如何呢?”被称为端木羽成的青年忽然咧嘴一笑,话语中满中嘲讽意味,“且不说我一直按照你的吩咐行事,就算是我有意破坏,端木勇,你这样一个老头子,还能提剑杀了我这个‘我唯一的儿子’不成?”

“你,你……”老者抬起左手食指直对青年,片刻后又无力坠落,接口道:“我不和你争吵,你母……母亲的仇,你总是要报的……”

他话语间声音颤抖不止,又逐渐无力,仿佛随时会死去一般。

“端木勇,说起来我很是有些好奇,为何你要如此费尽周折,东绕西弯行事?此番直接杀掉刘文妤,抢回钱财,留下些端木内庄弟子的尸体,不是更加省力么?反正对于端木绰那狗贼说来,施舍财物行善又暗中抢回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少做!”端木羽成对于母亲二字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反而是好奇闻道。

“这就是你需要多加学习的地方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故意不留下证据证明这是端木绰那狗贼所为,而留下隐不可见、看似不是证据的假象,反而却是最佳的铁证!另外此次,那刘文妤本就携带有大量钱资而来,加上这次出云山大典所募集到的,将会是一笔非常巨量的钱财,若是吞下,对我外庄发展助力颇大,端木羽成,你可千万小心谨慎,不要坏事。”被称之为端木勇的老者忽然不再喘息,这番话说得极是流畅,而言语间,脸上更是流露出些许红润,情绪显然极好。

端木羽成轻笑一声,瞪着那倒塌的大树,左手不停打着比划,似乎正在数年轮。

过了片刻他又停手,忽然问道:“还有一点让我疑惑的是,胆小如你端木勇,为什么此次如此大胆,敢于在出云大典期间惹事?就不怕被吕清言瞧见,一枝桃剑把你劈成两断?”

似乎是因为桃剑二字而惊慌,端木勇猛然收回视线,缩了缩头,不敢再去看出云山。他声音也随之低了一分,说道:“这其中另有原因,你无需知道,另外应该也没有兴趣知道……你只要记得大胆放心行事即可,出云山方面,应该不会有过于激烈的反应。”

“对了,此前你给的这两本怪册子,我却没有再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前一册毫无头绪不说,后一册到目前为之也只是像最初一样,作用仅是驱动异兽朝着某一方向攻击而去,并无法再进一步控制。”端木羽成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本封面泛黄、只有区区十数张的书页。

两本册子并无多少怪异之处,甚至封面上连书名都没有写上,看去只像是乡野间的茅房中堆积在角落、用以打发蹲坑时间的寻常读物。

“无妨,此次行动本身便是依靠着后……后一册而制定的,目前足矣!你端木羽成自小聪慧,若是还研究不出什么门道,我老眼昏花更不用说;另外现在……现在你却无需……无需去和怀良他纠葛一二。”

“哟呵!怀良,好一个怀良!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对着自己亲生儿子一向是直呼全名,反而是左一个怀良、右一个怀良叫的很是亲切!”

“怀良的心……心性我很是喜欢的……”老者视线飘忽看向出云山方向,脸上凝着几分阴云,忽而又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二人小时候也是玩伴,你不可再这样对他……”

忽而一声轰鸣响彻山林,只见一旁一颗三四米粗的大树倾斜,再又倒塌,震的地面无数红花凌乱,震的栖于枝头躲避酷热的鸟雀惊慌。

“下次若再见到他,我定要用这夜息剑,将端木怀良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亲自送到你端木勇的饭桌上,用以下酒!”端木羽成脸上现出无比残忍暴虐的神情来,似乎那‘玩伴’二字对于他来说,是永不可提及的禁忌词汇。

只是,他那残暴凶狠的面容之下,端木勇并未看出隐藏其间的一丝强烈恨意。

第二十章:老牛行歌

游修北几人并未曾听到身后大树倾塌的声响,更不用说那番所涉内容,颇有些古怪的谈话,此时他们朝着出云坪方向飞速而去,唯独有滴滴鲜血砸落花间、侵染绿叶,留下一条百余里长、隐约可辨的‘血路’,蜿蜒在寂静山林中,无声宣告着两条正当青春的生命,逐渐迎接向她们根本没有思考过的、也根本不敢去琢磨的死亡。

忽而最前方的洛怀良脚步慢了下来,直至停止,后方隔着四十余米的宁子训也随之站定不动。

不近不远,他始终保持着与洛怀良四十一米的距离。

“伤势太过严重,果然还是来不急……”游修北收回觞剑,朝宁子训走去。

脸上神色并非是愤怒的,也丝毫没有任何的悲伤,宁子训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看向怀中双眼紧闭的少女,感受着从那躯体上逐渐流逝而去的温热。

片刻后他忽然迈步走向洛怀良,隔着一米的距离,看着那静若山松凛然不动的背影,道:“洛师兄,那恶人下手狠毒,又并不场当击杀掉师妹二人,应是断定了我们来不急返回出云山……”

“我知道。”洛怀良转身回话,脸上同样不见悲喜。只是吐出三个字来,意图打算宁子训。

“小洛,宁师兄,现在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出云坪……”游修北见场中气氛稍有些不对,上前一步说道。

洛怀良并不回话,而随即无数脚步声响起,林中愈加诡异难忍的沉寂终于被打破。游修北抬头望去,只见几十位出云山弟子,在喘息不止的赵雅摹带领下出现,随即众人也是惊讶于那两具尸体,纷纷躁动起来。

洛怀良在赵雅摹出现时便立即恢复了常态,此时见一众弟子并无长老或者较有资历的前辈带领,眉头一蹙间已是出声喝止喧闹,并发出道道命令。

见洛怀良欲再带头行动,宁子训和赵雅摹不顾疲倦与伤势,二人手中长剑一提,再欲同行。

看了一眼被抬上临时所搭建担架的师妹二人,看着那无声垂落的手臂,看着它们摇晃了几回,洛怀良忽然转身,道:“宁师弟、赵师妹,这事发生在出云山上,便理应由我出云弟子出面处理。何况你二人和刘文妤师妹尚且有要事需处理,却不劳大驾了。”

宁子训和赵雅摹一愣,万万没有想到洛怀良会说出这番话来,二人不知如何应对,呆立当场,眼睁睁看着洛怀良带领一众弟子离去。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游修北一时间也有些慌乱,随后见宁子训不声不响抬脚朝出云山而去,速度更是快到前所未有,他心中只能无奈一声叹息。

“发生了什么事?”赵雅摹脸上现出浓浓疑惑神色,她朝着宁子训背影呼喊几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走向游修北,问道。

将发生的情况详细说明,赵雅摹先是对着不幸身亡的出去山弟子表示哀思,又抬脚对着地面恨恨踢踏了几下,后才恼怒道:“宁师兄这人,其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实在太过顽固,便是连叶浩城主都有些看不下去的。只是他实在太过我行我素,认了那死理,却是极难改变了。只是希望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能够及早醒悟才是,哎!”

游修北并不愿意再去讨论这件事,牵过赵雅摹小手,一路无言,朝出云山返回而去。而他们刚踏上出云坪,就见到几个弟子正候着他们。

第二次再入云坪殿,游修北心中感慨更深。小岗村倒下的几十俱尸体还历历在目,而今天又有两个年轻的生命陨落尘埃。他恍惚间只觉得,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一直便会有人倒下着、死去了,纷争和血腥,就是世间永恒的主题。

随后前往云坪殿,见到宁子训,只是他面无表情,始终低头盯着自己那双满是灰尘的布鞋,游修北和赵雅摹便是想要问候一番也只能作罢。

此进大殿中并没多少人在,仅只有出云山的谷杜单、叶华幸两位长老到来。让游修北些微有些意外的是,叶长老身旁立着两个少女,一个他没见过,另一人却是许久为见过面的阿容。

此时少女二人肃穆,正在叶华幸长老带领之下做着归魂祷式,低声诵读那晦涩难懂的语句,空旷的大殿中自有一种令人难忍的压抑氛围,让人呼吸都苦难了几分。

见到游修北和赵雅摹归来,谷杜单这才起身,招来静立一旁的宁子训,这才向他们询问起情况。

“你们三人先在此等候,待怀良回来。”谷杜单简单抛下一句话,便又坐回了殿中首坐上,闭目养神;一旁叶长老三人完成了祷式后同样不言不语。

不久之后洛怀良进入殿中,一付风尘模样。他正欲要开口,显然是打算将后续调查的情况说明,岂料谷杜单抬手示意,直接打断了他,并且向洛怀良讨要藏于怀中的恶人册。

谷杜单翻开恶人册观看上面所记载的姓名,悠悠然道:“当年,吕清言修为大成之日,出云峰峰顶万千沙粒尽皆化为虚无,他一身破烂粗布衣猎猎而响,高声呼喝四方恶人姓名;随即手中干枯桃枝上忽而绽放出三五桃花,一声剑吟响于出云山中。而声音尚未消散,人已是横过天脊山脉,于凉城官道前大战为恶无数的暗道人。”

“暗道人不是对手,叫苦求饶,更是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名号一一叫出,尽数用作担保,只为自证会改而为人,行那善道。而吕清言只是听不见,手中桃剑挥舞,将暗道人劈成了碎末,一身鲜血更是化为三万个点滴,在凉城前绘出一副《老牛行歌山水图》。”

轻台城城主叶浩素来喜欢作画,年轻未成名时,曾绘制了几卷山水画,《老牛行歌山水图》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它的主旨就是,通过田野老农悠闲放牛、口中呢喃唱那山歌的画面,表达叶浩心中对于‘天下大和’的诉求。

《老牛行歌山水图》后来被吕清言所收藏,早些年他更是在无数次赞誉过这卷画。

“我并非学师傅。十岁那年,我从端木山庄一无名书坊,花了三文钱购得这黄页册子,又花了五文钱请书坊老先生题上‘恶人册’三字时,从来不曾听闻师傅的事情。”

谷杜单微有些惊讶,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一情况,顿了片刻,又道:“虽然如此,我想你书写这一册子,目的想来应该是和吕清言相同,都是要记载上行恶者的姓名,而后去证那大道。只是不同的是,吕清言心中的行恶者形象,绝不会悔改、唯独一死才能抵去生前所有罪孽。所有我心中疑惑,怀良你又是如何考虑的?”

“我不知。”洛怀良低头,看着脚下洁白的玉砖,回道。

宁子训忽而抬脚前迈,震得布鞋上的灰尘飞散,只听他抢先道:“谷长老,这却并非是洛师兄的过错,是我阻拦洛师兄,才使得那恶徒逃脱,才使得两个师妹……”

忽然大殿中一阵风起,直刮得人皮肤生疼,宁子训的话也随之戛然而止,只见他身体急速后退,砸向殿中的一根盘龙柱,震得那巨大粗壮的盘龙柱一阵颤动,而他一口鲜血喷溅,再又受伤。

“陆家两个女儿死在出云山中,稍后我写一番讣告信,怀良你亲自走一趟陆家剑盅,将信送上,至于陆家要如何对付你,要杀要打,要让人站出来承担后果,怀良你全要一人承担下,明白了么?”打伤了宁子训,谷杜单面无表情,再次对着洛怀良说道。

游修北心头震惊,全然想不到谷杜单居然出手打伤宁子训。再怎么说,身为轻台城弟子,即便犯错要接受惩罚,也是由轻台城来处理;不过听到上面那番话后,他终于明白,谷杜单所为,应当是最正确的方式。

门下弟子身亡,不管是宗门本身还是弟子的出身世家,都需要给一个交代,宁子训身为轻台城弟子,出云山无权作处罚,一击而伤便等同于是清除了他牵涉其中的关系;而自然而然,洛怀良要承担下一切。

随后谷杜单才终于询问起后续情况来。而自然,并无任何线索。不用说那树林中的一番对话早就消散不可闻,害了两个女弟子的恶徒也早就不见身影。时直热夏,出云山中经常有大火蔓延,火势之盛哪怕是那皮肤硬如金铁的异兽也会被烧成灰烬,洛怀良后续并没有查探到任何线索。

谷杜单问明了情况,便驱赶走游修北等人,自和叶华幸商谈起来。

“弟子得了信,立即上路。”洛怀良始终低头,末尾从谷杜单手中拿回恶人册后,无声无息离开了大殿,那背影很是萧瑟。

第二十一章:焦灼现

山中三日无事,只有出云大典依旧进行,并且已然到了尾声阶段,四宗门年青一代众弟子、无数散修隐修们崭露头角、在武试大典中大放光彩,山林喧嚣并没有侵扰到他们分毫,唯独游修北几人见过那风雨模样。

自此前从云坪殿返回后,游修北这三天时间,一直没有离开所居山头半步。不幸死去的两个出云女弟子早已下葬,洛怀良在当夜得了由谷杜单所写的信后,在夜雨中无声踏过山门,朝着陆家剑盅远行而去,雨赠中依稀可辨的脸上有着几丝倔强,几丝孤独。

宁子训、赵雅摹同样于当晚被同宗长老带回,之后发生的事,也并非游修北可以知晓。

至于那一场大火,四宗门方面众长老在商谈后,陆续派出数批弟子前往调查,只是屡次无功而返,那无数恶徒、无数被囚禁的异兽,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

依旧是同一片山林,山火的痕迹尚未被连日的大雨冲刷干净,此时此刻,却有一个身形高大伟岸、脸上却满是沧桑老人纹的老者,立于一片焦土之中。他对面还有两人相对而立,正是端木羽成、端木勇父子。

“宁老骨头,你好端端的,不在那快破烂到像狗窝一般的扇臻坊待着,跑到出云山来做什么?就不怕吕清言再一个不高兴,桃剑飞去,直接把你那狗窝给拆了稀烂?”先开口说话的却是端木羽成,他脸上带笑,假装老气横秋模样,说道。

被称呼为宁老骨头的老者脸上无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盯着不言不语的端木勇,道:“端木山庄从什么时候,出了你儿子这种顽劣稚童?你告诉他,他无需用言语激我。端木勇,我只是想问清楚,此前有消息传出,姓谷的出手打伤了我那幼孙,我这几日入山,偷偷逮了几个娃娃问了一下,他们说姓谷的那一掌,是为了替陆家死去的那两个女娃出气,算是撇清我那幼孙的责任。只是,我未能查出的是,那天在这片山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端木勇,你又是否和你这顽劣无知的幼子一起,欺负我幼孙,才使得姓谷的打出那一掌?”

端木羽成并未因为对方言语中的轻视而恼怒,忽然大笑道:“什么叫欺负?你宝贵的孙子技不如人,修为不如人,唯独脾气好玩的很!你猜怎么的,在出云山威力强绝的大纵云神引剑诀之下,他居然护在我身前,保护我!你说,好玩不好玩,可笑不可笑?哈哈哈!”

“羽成,你不要说了。要是宁坊主他老人家一生气,把你给杀了,我外庄的香火可就断了。”端木勇终于开口,并不理会伟岸老者,只是伸手扯过儿子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把你这老不死的脏手拿开!”端木羽成忽而发怒,又如同受激后惊慌、而下意识展开反击的幼鹿,一下拍掉端木勇的手。他手中衣息剑已然有阵阵阴风飘忽。

“子训他实力不如人,我不与你们计较。”伟岸老者从端木羽成的只言片语中,大致判断出了自己所需知道的消息,于是不管不顾端木勇父子,抬步朝着出云山行去。

端木羽成脸上忽又现出冷笑,忽然道:“宁图生,你站住!我却忘记说了,此前你那宝贝孙儿虽然是被谷杜单打伤的,但是实际上是端木勇指使我,以负责拖延时间。随即按照命令,我又重伤那两个女弟子,一系列的事件这才导致你那宝贝孙儿被打伤。所以说起来,这都是我和端木勇的责任!”

前迈的脚步骤停,宁图生回身,脸上浓密白须无风自动,林中燃尽的黑尘也随之飞扬,将再无树木阻挡的空旷林地,遮盖上一层黑黑乌云。他声音低沉,只听道:“我不管你们在出云山中,究竟搞着什么阴谋诡计,你们想要找吕清言的麻烦也并不关我的事;但若你们想要自寻死路,我不介意抬手取你们性命。”

“好好好!不过杀人也总有个先后顺序,宁老骨头你说是不是?”端木羽成拍手大笑,手舞足蹈仿佛得了嘉奖的稚童,道:“我看这样,你就先杀了我家这个老不死的,至于后面怎么对付我,随你高兴!”

说着他已经是将手中夜息剑一丢,双手在怀中一揣,带笑看着宁图生,一脸生死随意取夺的从容。

端木勇口中忽然咿咿呀呀几声,急忙俯身将儿子的夜息剑拾起,用袖口小心擦拭捡身上沾粘的泥巴灰尘:“罪过罪过!这夜息剑,材质取自极寒之地万米之深的裂隙,以三九之数阴魂炼入,实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宝贝啊!这么随意扔来扔去,真是暴殄天物啊!”

他自顾而言,脸上现出疼惜之色。又仿佛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端木勇忽而道歉一声,对着脸上阴云逐渐浓郁的宁图生说道:“宁坊主,您乃是扇臻坊一坊之主,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和小儿一般见识的,是不是?至于令孙被谷杜单打伤了,我总觉得吧,小孩子家家,多多少少还是经受些磨难,承担些风雨,才能更好的成长嘛。您说,是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宁图生伟岸的身躯如同水袋般剧烈起伏,双眼在端木勇父子身上来回打量,粗粗的两条黑眉上仿佛有火焰升腾。片刻后他有所决断,衣袖一甩,不愿再和这对古怪的父子多作计较。

和傻子讲道理,只会显得自己愚蠢,他心中如是想。至于眼前二人是装傻,还是真傻,他并不感兴趣。

宽厚的肩膀逐渐平息了躁动,宁图生还是觉得气不过,又嗤笑道:“哼,端木山庄家大业大,自然不是我一个小小的扇臻坊可以比,那些富贵人家教书育人的道理我也不懂,也不想懂。但是,端木勇你能教出这得卑劣顽固的儿子,真是让人佩服的很!”

“哪里,哪里!谬赞,谬赞!”端木勇呵呵一笑,并不理会宁国生,只是将手中夜息剑伸出,交到一直冷笑的儿子手中。

远处忽有风声来,惊慌满尘埃。场中三人纷纷看去,发现来人却是谷杜单。

他将场中三人打量一番,并不理会端木勇父子,先是对着宁图生说道:“山中近日有弟子回报,说是有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者在山中作乱,抓了好些四宗门弟子、散修,也不图谋其他,只是审讯云坪殿中那盘龙柱颤动一情。我想来想去不明白,这会儿见了,才知是向来把护短当作家训的宁坊主莅临,却是有失远迎了!”

“谷杜单,我不去寻你的麻烦,你倒是自己找过来了!好,正好!现在理也清楚了,我们直接打上一架,我要好好为我孙儿讨回这个理儿!”

“你要打便打,我自然奉陪到底。不过有句话我却不得不讲:宁子训自小被叶浩城主教育成人,却是比你们扇臻调教出来的,只知护短的那些个愚蠢徒子徒孙,要强上不知多少。虽然他倔了一些,但是性子善良、坚守正道,将来可期。以我之见,你宁图生任由他历经那风雨,或许你扇臻坊后继有人。”

端木勇不等宁图生回话,接口道:“既然你们二位要打,那么我们父子俩便告辞了,省得扰了你们雅兴。”

说着他拉过不言不语的端木羽成,转身迈步就走。

并不出手阻拦,谷杜单对着二人漫步而去的背影,道:“端木勇,你在山中作乱,我且不管你有何图谋,出云山自会全部接下。只是你们若是对文妤有所想法,那么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端木勇猛然停了脚步,顿了三四次呼吸这才转身,脸上凝着几丝疑惑,盯着一脸严肃的谷杜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谷杜单一向只是严加管教出云山弟子,对于其他事情从来不管不顾,我却不曾得知,你会对于山外的其他修者有兴趣?说起来,此前对于宁坊主的孙儿你也是如此。那么我就不明白了,又是从何时开始,你会去关心晚辈修者的生死大事了?”

谷杜单手中有一把木剑出现,他已是转身面向了宁图生,准备好了去应对接下来的战斗。闻言,他只是回过头,说道:“我如何想法,你无需知道,我也没有任何义务告诉于你。你只需要记住,文妤我很是赏识,若是有人想在我眼皮底下,对她的人身安全产生任何威胁,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眉头一蹙,端木勇脸上终于显出凝重神色。

一旁的端木羽毛在听到谷杜单这番话后,忍不住便要大笑,只是他似乎不愿笑出声,当下右手捂嘴,左手贴腹,无声而前俯后仰。端木勇深呼了一口气,终于是袖口一挥,冷哼一声,也不管儿子要走要留,踏着无数灰尘,自顾自离去。

端木羽成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脸上带着舒爽和得意,手中夜息剑一挥,隔绝开灰烬和热夏所混合而产生的混沌般的污热,抬脚还是跟随上了端木勇的脚步。

二人的离去,并未影响到谷杜单和宁图生丝毫,他们一剑一拳无声而动,带起的劲风彻底散去飘而不散的粉尘,让林中被烧焦的土地现出容貌来。

然而,这是一场无人关心的大战。

第二十二章:护短

云山峰顶,瀑布之下,有一个身影。

那身影在夏日正午的烈阳下静坐,无声,不躁。身影前有一颗细沙悬浮于空,在刺眼的阳光下闪耀出微弱的光。

溪水旁有一沙堆,此时只见无数沙粒井然有序排列而行,远远看去仿佛行军的蚂蚁,从沙堆顶端一粒紧接一粒飞升而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又落到一旁新堆而成的小小沙堆上。

两个沙堆之间另外坐着一个人,不用说也知是数沙的吕清言。而自三天前洛怀良离了出云山,此时山中唯一会来观沙的,也仅有游修北一人。

此时游修北盘腿而坐,双眼闭合,胸前也看不到呼吸起伏,唯独头顶、双肩位置缓缓蒸腾出一丝非常不明显的水气,证明他依旧还活着。

吕清言数着沙,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游修北身上。他脸上不见悲喜,心中所思更是无人可知。但随着不远山道上,一声粗犷而豪迈的脚步声响起,忽然半空中缓慢飘飞的沙粒一个加速,只三四次呼吸的功夫,旧沙堆中的沙粒,已然全部堆叠到了新沙堆中!

“言大啊言大,你既然数沙,就一颗一颗,好好的数!又为何见着我来了,却仿佛新婚娇妻一般,在洞房夜见了夫君,又遮盖起容貌,不愿以真容示人了!”山道上悠然现出一个伟岸的身影,大踏步而来,一头长长的白发随风而动。只是他双眼上那两条粗黑浓密的眉毛上,有着几丝狡猾,却是将这一副颇为仙为道骨的形象彻底破坏。

吕清言刚数到最后一颗沙,他盯着那沙粒看了好一会,这才起身,走向一旁茅屋前的小石凳上,亲自动手沏上两杯茶,回道:“我不喜欢被人叫作‘言大’,你总是这么叫,我就越不喜欢。我总是想,改天我应该再去一次扇臻坊,把剩下的东西全给拆了,你就不会这么叫了。”

安静的出云峰顶起了喧嚣,正用心观沙的游修北,在吕清言的话语声中转醒过来,眼见一个体型伟岸的老者,和吕清言一同坐在石桌前饮茶,心中也好奇起来。而似乎觉得手中粗茶味道寡淡,十分难以下咽,游修北只见这伟岸老者张嘴轻吐了几口,喷出几片茶叶来,脸上更有嫌弃模样。

他却不曾想过,有人居然敢在吕清言面前如此作态!

不再去看眼前悬浮的沙粒,游修北盯着老者的侧脸观察起来,忽而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小游?怎么是你?”老者吐干净了口中苦茶,转向游修北,脸上微带惊讶。

游修北终于想起,五年前在某个小镇上,闲逛的他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木棍砸了脑瓜,肿出一个大包。愤慨中他寻找罪魁祸首,接着便发现有一个修为高深的老者,正欺负几个十三四岁年纪的修者。在接受老者的一番道歉后,游修北不幸被牵扯到其中,后得知老者欺负那几个修者,竟是因为自己的一个玄孙和那几个修者在比试中,因技不如人被欺负到痛哭,屁股更是被打得开了花,抹着泪提了破裤子狼狈回家,他这才一路追寻,要找他们寻回场子。

当时游修北被逼当了一回裁判,介入双方之间,听他们争吵着述说各自的道理和委屈。而这个自称为宁图生的老者,脸皮厚如城墙,在自知理亏的情况下,竟直接用手中木棍,将那几个修者的屁股打得鲜血淋漓,后再又向游修北道歉一声,直接‘御棍’飞行而去。

心疼又好笑那几个趟在地上惨叫不止的修者,游修北将他们一一搀扶到一家医馆,交出了身上所有钱两,嘱咐那个年迈的老医生照顾他们。而宁图生似乎是因为感觉自己下手太狠,居然又‘御棍’而回,找上游修北和那几个修者,更是买来无数鲜活水产,大大咧咧住进了医馆。

接下来的十来天,他们便在医馆住着,那几个年青修者虽然伤痛难愈,但被吓得不敢出声,唯独游修北和宁图生二人天天炖着鱼头汤喝。

也是从那时开始,游修北开始见识苍下大地上,生息共存的无数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不像四大宗门落座一方,实力强盛以极,脚一颤可动山川、乱湖海。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在规模上远不比四宗门,并且成立的原因也是千奇百怪:或是家族之中忽然出了一个修为强绝者,于是聚集成族,教授儿孙;或者在四宗门修行有成后归乡,开学授业;或者只是某个散修忽然疯癫,来了雅兴,于是开山立派,随意收几个徒弟,就算是一派宗门了……

这些世家门派数量之多,根本无法统计,有些甚至根本没有人听闻过。但是,只要是常在修行界走动的修者,就会知道这样一个道理:这无数世家门派,其中有些甚至比四大宗门还要难以对付!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易懂的道理:四宗门虽然整体实力强大,但是有碍于其正道形象,以及其他一些原因,行事往往颇受限制,要遵照一个‘理’字;而世家门派可不会讲这些七七八八,通常就是看谁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此前谷杜单针对陆家剑盅两个小辈的身亡,仅是让洛怀良一人站出来,一方面是让他以出云山的身份去承担责任,但是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洛怀良那个端木山庄长子的身份。

“我听说言大前些时间,收了个新徒弟,不曾想原来是小游你!”宁图生脸上的疑惑更甚,盯着游修北上上下下打量。

吕清言不理会宁图生,饮完了茶起身,忽然对着游修北道:“你在山中也待了不少时日,出云大典即将结束,我想,你以后也无需再来观沙了,多去外面锻炼锻炼,比起山中苦修,还是多有裨益的。”

这就是赶人出门的话了,游修北诧异。

近半年以来,他和吕清言的接触并不算多,只是偶尔会请教他有关修行上的问题,他也根本没有将一声‘老师’喊出过口——严格来说,他和吕清言并非师徒关系。另外不得不承认的是,游修北始终觉得吕清言有些古怪。或许是因为自己入世不深,他总是觉得看不清吕清言这人,并且越多的观察,所带来的疑惑和不解只会加剧。

摇了摇头,看着吕清言已经迈步入了小茅屋,游修北转向宁图生,道:“虽然吕掌门提出过收我为徒,但我回绝了,因此我和吕掌门并不是师徒关系。”

宁图生蹬着大眼,横起浓眉,将前方的茅屋瞧了个仔细,片刻才道:“不说这些,我们却好多年没有见过了,一见着你,我又忽然想起那鱼头汤来!姓谷的在出云山中藏着不好少吃食,想必鲜鱼总是有的。咱们便去要些过来,起锅生火!另外,这趟我主要是为了我那乖孙而来,却是要去见他一面,他与你年纪相防,你们也可认识认识。”

“前辈您的孙子,可是叫作宁子训?”游修北笑了笑,问道。虽然宁子训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世,但是游修北早就猜测到他是扇臻坊一脉弟子,只是师从于轻台城叶浩。

“原来你们已经相识,那可太好了!”宁图生大笑,后邀请游修北一同前往出云坪,显然是要炖鱼汤去。

**********

虽然游修北从未来过,但出云坪中却是有酒馆的,出云山为了让参加大典的修者可以放松精神,也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去处,在出云坪上建有十来个酒馆,由山中弟子经营,对所有修者开放。

时值正午,酒馆之中并没有几个酒客。此时,游修北和宁子训、赵雅摹三人同座而坐,宁图生却是亲自购买食材去了。

这是他们三人自宁子训被打伤后,第一次见面。气氛略微有些尴尬,不过三人很有默契的避免去提及相关话题。

游修北脸上带笑,先是和赵雅摹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对宁子训道:“宁师兄,我此前便猜测你是否有可能出身于扇臻坊,只是不敢确定。现在想想,宁图生前辈对你如此看重,却愿意将你送到轻台城接受叶浩城主的教导,想来却有些不可思议。”

宁子训正大口大口喝着碗中的黄酒,他饮了点滴不剩,又提起酒坛满上,这才道:“我离开家的时候虽然才九岁,不过却不是被送出的,而是自己主动要前往轻台城。至于理由嘛,想必游师弟你和我爷爷相识,应该也多少知道一些。”

扇臻坊向来以护短闻名于修行界,并且这一‘不良恶习’并不是现在的坊主宁图生带的头,自三百余年前,扇臻坊建坊并被修者渐渐熟悉后,给人的印象就一直是‘护短’二字,游修北对此也是知晓的。

“宁图生在哪?喊他出来!我要让他知道,我左莫晓身正影不歪,无端被人欺负,无论如何要出这一口气!”酒楼中忽然喧嚣,有几个年轻修者鼓噪。

第二十三章:鱼汤虽好

游修北此时并不愿意受到打扰,他和宁子训、赵雅摹之间还有许多话要讲。但听到声音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踢门而入的这个年轻人,他却是认识的。

五年之前,他扶过几个被宁图生痛揍了屁股的修者入医馆,还十分清楚记着,其中有一个少年十分倔强,当时竟是拒绝他的搀扶,屁股一路淌着血从马路牙子上爬到几里地外的老医馆,后更是拒绝了老医生的治疗,自行用抹布止了血,期间不痛不叫,然后就这么躺在板床上,裸着满是伤痕的屁股睡了三天三夜。

他记得,当时这个少年说自己名叫左莫晓,是一条落魄的野狗,流浪在乡野田舍间苟活,又被别的野狗到处追着打杀,虽然想要张口咬回去,奈何犬牙不锋、爪子不厉,只能狼狈的逃窜。

而此时,这年轻人打扮却完全不似一条野狗,身上那一袭锦衣华服反射出眩目的光芒,腰间更是佩戴有一把镶嵌间十余颗明亮宝石的折扇,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哥模样。

“宁图生,你在哪,给老子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我都闻到新鲜鱼头的味儿了!”左莫晓再又高声呼喊,朝着酒馆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酒客一一打量,只是话语中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端庄高贵、优雅淡然。

游修北和左莫晓对了一眼,发现对方似乎并不认得自己了,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坐于酒楼中、对方立于酒楼外,光线对比之下有着明暗之差所致;还是多年不见,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

不过他注意到,此时左莫晓身后,尚且还有一个驼背老妪,加上一个瓷器般精致的女娃娃。

显然,双方并不是一路人,左莫晓踏入了酒楼,口中还是嚷嚷不止,将宁图生一遍又一遍辱骂;而那女娃娃脸上渐渐现出焦急神色来,探头朝着酒楼内细瞧,欲要前迈的脚步却并不敢踏过门槛。

“小郡主,宁图生却是不在,老婆子我更没有闻到新鲜鱼头的味道。想来,是这条左狗子乱叫,以图绕乱小郡主的心神,好等来出去山那些个管闲事的人,救得他左狗子一条狗命!”老妪同样站在酒馆门前,并未进入,只是眯缝着双眼,只余出一道细线,观察一番后,说道。

“鬼婆婆,我们追了这人也快半年多了,他一路逃窜,诡计多端,竟都找不到机会杀他。我想,他早不早,晚不晚,在出云大典即将结束时忽然朝着出云山来,应当不是为寻求四宗门庇护而来的。”

老妪闻言,笑着摸了摸这个她一直疼爱有加的小郡主的脑袋,心中感慨一声,真是孺子可教,老郡主您若在天有灵,也真的可以安息了!

既然不是寻求四宗门庇护而来,那么唯一能帮助这条狗的宁图生,此刻应该便在山中。

这也是她此时不敢踏过那小小门槛的原因。四宗门中,除了那个久不问世事的吕清言,她还会忌惮几分,其他人,不敢说会是对手,但只要由她拖延上片刻,足够时间让小郡主能杀了眼前这条一直乱叫的狗,她自负可以带着小郡主从容逃离。

但若是宁图生真的在,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左默晓忽然不再肆意辱骂出声,听到这一老一小的对话,忽然笑道:“怎么的,鬼老太婆,怕了不成么?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当年姓宁的把我屁股打开了花,也是如此,吓得你们南山郡那几条狗,连叫都不敢叫一声,说来真是好笑啊!你们放心,现在既然宁图生不在,你们只管出手!”

说着他继续迈步朝着酒楼内行去,似乎正自挑选着落座的位置。只是当他走到宁子训三人这一桌时,忽然像是第一次发现到了宁子训的存在一般,忽然惊呼一声,道:“哎哟,这不是小宁子嘛!这可多少年没有见过了面了?六年、七年?哎哟哟,长得都这么俊俏了!”

游修北此前注意到,当左莫晓踏入楼内时,宁子训就一直低头喝着闷酒,似乎并不愿意被人瞧见容貌。这会儿被强行揭露了身份,只能放下酒碗,笑道:“七年前我回过一次扇臻坊,那次有见到你。只是后来你匆匆离去,却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聊。”

“哈哈,聊什么聊啊!我一向是知道你并不喜欢扇臻坊的,更厌恶扇臻坊与外界的几多纷争纠葛,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入了轻台城。不过既然小宁子你在,那么想必你爷爷也在山中了吧!”左莫晓脸上神色愈加兴奋,不待宁子训几人相邀,直接坐到了桌前,毫不见外的提起那大酒坛,将桌上一个干净的酒碗灌了个满满当当,举碗咕咚咕咚畅饮起来。

门槛前的女娃娃脸上焦躁神色浓郁了几分,正急得直跺脚,粉嫩的小脸上一阵潮红,眼眶湿润,似乎就要哭出声来。那老妪低声安慰了几句,将女娃抱入怀中,道:“左狗子,你要是裤裆里头还带着把儿,就出楼来,和我家小郡主好好打上一架,谁生谁死,老婆子我绝对不阻拦!”

左莫晓不理会,依旧大口大口饮酒,直喝了五碗这才停手,朝着地下恨恨吐了口口水,后他又是一阵大笑,对着宁子训问道:“小宁子,我听说前些时间,出云山掌门吕清言主动提出收一个徒弟,然后竟是被那人拒绝了?可是当真?我的天,想想可真是羡慕又怀恨的紧啊,我左某人要是也能被吕掌门收了当徒弟,别说是拒绝了,我定然整日‘师傅’‘师傅’喊个不停!将来一身修为突飞猛进,御剑而行,指日可待!——可真是怀恨的紧啊!”

咯噔一声,游修北屁股下木凳子一歪,撞到木桌脚上,发出一声闷响,人也是险些跌倒在地。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有些意识到,自己拒绝了吕清言收徒的提议,想来,似乎会遭受到很多人的不解和嗤笑吧……

宁子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打量起了楼外那一老一少。忽然他转过头来,平静道:“事情倒是真的,并且,自吕清言继任出云掌门之位后,所收的所有弟子中,他是唯一一个拒绝被收为弟的。想来应该也是空前绝后了。另外你猜怎么着,那人就在你对面坐着。”

忽然瞪大了眼,左莫晓直直盯着宁子训看了一会,又转向游修北,眼神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后,他忽然仿佛泄气的球囊一般,身子急速萎缩着,遗憾笑道:“可惜啊可惜,小游子,这会你可真是愚蠢了!”

这声小游子刚一叫出,游修北苦笑一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只是我不是很喜欢被人这样称呼。”

“记得,怎么又不记得!”左莫晓叹息一声,“那年还得多亏了你,几回三番从那老医生手中抓药强行给我敷药,还是敷在屁股上。我左莫晓再无情无意,这等大恩却不能忘。原本我不敢认你,只是怕那鬼老婆子记仇,牵连上了你。不过既然你和吕清言搭上了关系,我想天下间,敢动你的人,应该不多了。”

游修北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他一直是竭力避免自己去考虑类似问题的——这有的没有的,你若想的太多,便会陷的越深。

“说起来,我要是换成游兄弟你,被吕清言收了当徒弟,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可以一直躲出云山中修炼,待到将来修为大成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那小小的南山郡,将郡中全部人杀光,然后将那小郡主掠回家中,天天行那床底之事,这才可称是人生一大宏伟目标!”

“左狗,你再胡说,就别怪老婆子我欺负小辈!”那鬼婆婆弯曲近忽与双腿垂直的脊梁,在这一声怒喝中忽然挺直,一阵妖风从垂挂的衣袍里倾斜而出,带着一阵血腥气,如同潮水般,直将整个酒楼灌满。

头铁的不怕事多,穿鞋的不怕脏脚。此时因为酒楼中几番言语冲突,出云坪中一众闲逛的年轻修都被吸引了过来,根本不管什么人身危险,不顾场中氛围怪异,直接将酒楼挤的水泄不通,让经营酒楼的出云弟子好生忙碌。而他们是场中唯一焦急的几人,此是三五个出云弟子正聚头小声交谈,他们虽然不担心有人公然在出云坪闹事,但还是准备要去汇报一番。

“都叫嚷什么,全都散了,给我散了!年纪轻轻的娃娃家,不知道努力修行,挤在这里看什么热闹!去去去!”酒楼中逐渐喧闹,而忽然一声高喝响起,并且在愈加浓郁的酒香中,有一道更加鲜香的鲜醇味飘荡开,闻之令人胃口大开。

游修北只见一个伟岸身影,挤开众年轻修者朝自己走来,他一手稳稳地端着一口大黑锅,一手驱赶着众人,片刻功夫便将所有看热闹的修者都一一遣散了出去。

那老妪和女娃娃依旧站在门外,出门的人并不敢靠近她们丝毫,而酒楼中终于又安静下来,二人紧盯着忽然出现的宁图生,终于迈步进入了楼中。

“鬼老婆娘,南佳小郡主,你们从南山郡远道而来,出云山不懂待客之道,那不妨来喝口鱼汤,如何?这锅汤我可是煮了好一会儿呢,味道鲜的很!”

第二十四章:鱼刺难咽

鱼头汤煮了很大一锅,好几尾六七重的鲢鱼,光是鱼头也足好几人吃个大饱。宁图生端着锅,嘴角上带笑,冲着鬼婆婆和南佳小郡主招呼了一声,又从木柜上取出一个大碗,便准备将锅中鱼汤一分为二。

鬼婆婆和南佳小郡主入了酒楼,直接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只有鬼婆婆颇显森冷的声音响起,只听道:“鱼汤就免了,大热天,喝这又热又腻的东西,容易喝伤了肠胃,又喝坏了心眼。宁图生,我现在便用我这一半鱼汤,换你冷眼旁观如何?”

忽然停了动作,宁图生手中筷子夹着的一个鱼头又落回大锅中,溅起几滴滚热的鱼汤,滴落到鬼婆婆桌前的筷子上,他冷笑了一声,道:“这鱼头是我从姓谷的手中买来,烧的材也是我亲自动手劈砍的,炖了半天也是我加的酱油味精盐,怎么好端端的,有一半就是你的了?难道你们南山郡,也学会了那霸抢豪夺的路数?”

他说完不再分汤,直接回到游修北他们一桌,将手中大锅摆到桌子正中,便招呼众人喝汤。游修北自然不担心酒楼中真的会发生什么事端。这里毕竟是出云坪,现在又是出云大典近于尾声这一重要时间节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南,有无数兵刃戒备着西北,根本不需要他忧虑什么。

而此时,他心中尚且还有更加关心的事情需要处理。此前宁子训和洛怀良的争端,游修北始终觉得自己应该找赵雅摹谈一谈,了解一下情况。若不这样做,他总会感觉心中似乎有着一根不痛不痒的刺,隔在他和赵雅摹之间。

修者不是神仙仙人,不是彻底隔绝了五谷、餐风饮露、枯坐高山的顽石,他们依旧生活在这个轮回了百亿年的苍下大地之上,不曾看透过风雨,不曾窥得过天机。尚未经历多少风雨的游修北,自然也难逃儿女情长。

只是,楼中鱼香浓郁,那南佳小郡主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比起游修北更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虽然因为左莫晓的侮辱话语,脸上依旧有着点滴泪痕,但是闻着鱼香,此时她哭泣着又同时显出几分可爱的小脸上,逐渐显出几丝红晕。显然她是被香味诱惑,以至嘴馋起来。

正大口大口喝着鱼汤的宁图生,并未看向角落那一桌,他打了个饱嗝,将手中席卷一净的空碗放下,悠然道:“南佳小郡主尚且年幼,又何苦将她拖入到这一场无果的争端之中,平白连累了即将开始的大好青春年华。”

话语刚落,宁图生手中大碗再又出现,大锅中两个鱼头已经飘入大碗中,连带着无数鱼汤倾泻,让楼中鲜香更浓。

这一次,鬼婆婆没有回绝,游修北见她仅迟疑了片刻,便缓缓迈步走到近旁,接过宁图生手中大碗,干老的唇角一动,似是呢喃出一声谢谢,而后又缓步而回。那小女娃娃得了鱼汤,欢天喜地动起碗筷,只一小会她身前便堆出了无数鱼刺。

这一会儿,左莫晓却仿佛没有了声响,只是弯腰吃鱼头,抬头喝闷酒,再无此前的轻狂模样。而赵雅摹和宁子训,自从左莫晓出现后,便一直不声不响。

游修北发现,宁图生所煮的鱼汤,即使在大夏天喝起来也丝毫不显得燥腻,反而,那浓汤进入肺腑后,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爽感觉。他看着那小姑娘大口喝汤,显然也是十分享受。

小姑娘吃的极是认真严肃,似乎在从小的教育中,便学会了吃鱼一定要细嚼慢咽这个道理。

忽而宁图生又开了口,道:“默剑州和南山郡的恩怨,往往复复,如今算下来也近百年了吧!当年诺大的默剑州,唏嘘间如今只剩下一个孤苗。而这孤苗心中所思所想,仅有复仇二字,说来又令人何其悲哀;说到南山郡,又如何呢?虽然在近百年的争端中,始终保存着实力,但南莺郡主五年多前,早已埋骨不知何处,南山郡中,守着那空空墓穴的吝书生也已经是一头白发,俨然变成了一个吝老头,如今只剩下年幼无知的小郡主……”

“宁图生,你想要说明什么?”鬼婆婆忽然尖叫,声音高亢而凄清,道:“再如此胡言乱语,我定要回到郡中,将你的诽谤之言告之于吝大人,让他去你那破书坊,将它拆得干干净净!”

“鬼老婆娘,难道你不觉得,恩怨到此,应该化解了么?”宁图生脸上现出回忆神色,说道:“五年前我打了默剑州六个复仇青年的屁股,护下默剑州仅存的六个子嗣。结果没想到,后来还是被你们杀了五个,现如今只有一个。难道你不觉得,是到了放下成见的时候?”

南山郡游修北从来没有听说过,南山郡小郡主和左莫晓的恩怨,他更是完全不清楚。甚至五年前,宁图生痛揍了左莫晓以及另外几个修者,后来又在医馆中炖起了鱼汤,想来就十分奇怪,其中究竟又隐藏着什么诡秘,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而此时,游修北听宁图生娓娓道来,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几方背后还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

“哼,鬼老太婆,我不妨告诉你,五年多前,正是我杀了南莺那个贱人!宁前辈,您也无需多帮我默剑州辩护,他南山郡杀的人,我自然会杀回来!”

这一番话的意思,简直明确到不能再赤裸。和谈?我不接受!你要杀要剐,尽管过来,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但是,左莫晓如此一番言论,让游修北心中生出不少疑惑来:他左莫晓此番前来,显然是为寻求宁图生庇护的。而他自知实力不足,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显得太有些不要脸面了?

这和五年多前,被打了屁股的左莫晓相比,区别于当时的坚忍,变化也实在太大了些!

游修北颇感惊讶,微转过头看向左莫晓,却发现他捏着碗的十指,已经将那瓷碗按压到皲裂,无数细碎瓷片更是刺入到他的手掌之中。

酒楼中忽然一阵阴风狂起,仿佛裹挟着冰冷的暴雪的台风侵袭,将那鱼香吹了个四散,再不可闻。

出手的却并非是鬼婆婆,而是一直啃食鱼头的小郡主。此时她手中捏着一把匕首,身周旋转着无数冰尘暴,而尘暴中,可见无数闪着寒芒的剑刃。

楼中几张桌椅不幸被那冰尘暴席卷,顿时变成了牙签般的细枝。又见小郡主正着摆着通红小脸,恼怒说道:“我不许你侮辱我娘亲!你越是侮辱我娘亲,我就越是想要杀了你,我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但是你总是这样,我就一定要杀了你!”

左莫晓毫无所惧,起身走向那快速旋转的冰尘,一人顶着阴冷和刺痛,脸上有着钢铁般的坚毅。

忽而,酒楼早就被出云弟子悄然关闭的门扉,被人轻轻推开,一声微不可闻的‘吱呀’声中,一个小小少女出现。

却是刘文妤。

第二十五卷:热炕头

酒楼中再又寂静,刘文妤跨过木门槛,随即又将门重新关上。楼中众人好奇看向她,全然没有料到‘慈小文仙’会出现在这里。

而游修北心中惊讶更甚他人,他知道刘文妤不会是巧合闯入进来。毫无疑问,她会出现在这里,想来,与小郡主、左莫晓有着必然的关系。

忽而,围绕着南佳小郡主身周的无数风雪消散不见,她瞪着刘文妤看了半晌,手中那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朝地上狠狠一扔,气鼓鼓嘟着小脸,坐回到了角落旁的方桌前,捏起碗筷,再又慢慢喝起鱼汤来。

鬼婆婆同样瞪着一双昏花老眼看向刘文妤,片刻后她似乎觉得这毫无意义的注视,并不会影响到对方丝毫,于是抬手揉了揉酸楚的眼皮,迈步向前将掉落在左莫晓脚下的匕首捡起,这才又坐回到了自家小郡主身旁。自始自终,她都没有喝上一口鱼汤。

见着刘文妤,始终喝着鱼汤的宁图生放下碗起了身,看了鬼婆婆和南佳小郡主一眼,又转向刘文妤,大笑道:“我若是没猜错,你便是‘慈小文仙’刘文妤了吧!后生晚辈,果然让人赞叹!我当年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且不要说是行那等大善事了,整天只知偷鸡摸狗、或者调戏邻家女娃娃,闹得街坊叫苦连天、怨声哀道!——真是后生可畏!”

宁图生所指,自然是刘文妤近些年所行的善举。

“晚辈正是刘文妤,‘慈小文仙’之名却不敢当,所行所止不过都是一些小事,不足挂齿。”刘文妤缓缓道来,脸上并无表情变化。随后她又看向左莫晓,二人互相点头算是招呼了一声,后双双迈步走向另外一张空着的方桌坐下。

游修北却不知刘文妤和左莫晓原本认识,他看向他们二人,又转头看了一眼南佳小郡主和鬼婆婆,发现四人之间,似乎酝酿着某种古怪氛围,于是心中就确认,他们四人之间肯定有着某些并不能算是欢乐的相处历史。

鱼汤逐渐冰冷,即使在这炎炎夏天也凉的飞快,却是让人有些不解。

“我们走吧……”忽然,游修北感到自己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到赵雅摹正捏着自己的衣角,脸上带着一丝焦躁和不安。

游修北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赵雅摹应该是不想受到无端牵连,酒楼中正发生着的事,显然会令陷入其中的人,面对上无数的麻烦和争端。

登登登几声轻响,一旁的宁子训已然起身,推离了屁股下的木凳,后对着宁图生说道:“吝书生当年曾经说过,若是扇臻坊的修者,介入到南山郡和默剑州的恩怨之中,南山郡定会齐集全郡之力,杀上扇臻坊,将那无数藏书烧光,将那无数看书人杀光。所以,爷爷我奉劝您一句,既然这是您当年为了保全扇臻坊,已然答应的条件,想来,自己就应该第一个遵守才是。”

说着他不再理会众人,只是看向游修北,示意他和自己一同离开,不要参与到这是非之中。赵雅摹同时起了身,但是见到游修北依旧坐在桌前,脸上渐渐现出一丝责怪来。后她又看了一眼宁图生,这才放弃了劝说游修北一同离开的打算,迈步和宁子训一同朝着酒楼外走去。

宁图生放下了手中碗筷,此时他略低着头,双眼注视着锅中鱼汤上漂浮出的油脂。猛然他抬起头,看着宁子训的背影,脸上凝固着回忆神情,悠悠然说道:“当年默剑州和我扇臻坊一向交好,左剑之和我更是有过生死的交情。不要说吝书生的那一番话,即便是四宗门威胁于我,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背负上千世骂名,牺牲整个扇臻坊,也要与默剑州同生,也要与左兄共死。只是,左兄曾经说过,我若是胆敢出手帮助默剑州,而导致扇臻坊哪怕有一个弟子被南山郡所杀,那么他地下有知,就会咒我千百万世,假若有机会再生为人,也永远与我为敌……”

宁子训猛然停下了脚步,只是并未回过头来。而另外一旁,安静坐着的鬼婆婆忽然猖狂而笑,只是笑声从她那干扁沙哑的喉咙里传出来,听上去只是让人感觉有种说不清的恶心感觉,她笑道:“宁图生,你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弯来弯去,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懦弱辩护而已!那年你要真有心,能做到不顾扇臻坊的生死存亡,去帮助默剑州,说不定我家吝大人会被你的大义所感动,从而放过默剑州,一切过往都不作计较!”

“哼,吝书生是什么样的人,给他暖过热炕头的鬼婆娘,你还会不知道么?我要是没有记错,五年多前吝书生得知南莺郡主身死后,一夜白了头,同时如何呢?那个被称呼为南山郡最美女子的仙娘,白玉般的脸上也一夜之间冒出千百皱纹,那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婀娜玉体,也变得破破烂烂,再没有男人愿意触碰!想来,是那仙娘爱慕吝书生,只是仙娘心中清楚,吝书生只当自己是泄欲用的婆娘。从由,足可以看出吝书生是何等渣滓。”宁图生侃侃而谈,脸上并没有激动或者愤慨之类的表情,仿佛只是述说一个陈年往事。

然而,她这番话却是彻底激怒了鬼婆婆,只见鬼婆婆弯曲的后背忽然如弓箭一般弹射而起,她的双脚在身下木凳上一踏,在木凳无声无息为化粉末的同时,整个身子便直直奔向了宁图生。而没有任何兵刃武器出现,鬼婆婆只是将右手前伸,她那干枯的五指上冒出五团黑芒,就这么简简单单朝着宁图生刺去。

游修北没有想到这架说打就打了起来,当下急忙起身,腰间觞剑快速握到了手中,凝神戒备起来,以防受到波及。

“鬼婆婆,热炕头是什么意思啊?还有,这人说你喜欢我爹爹,是真的么?”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而忽然间,鬼婆婆那踏于半空快速前进的枯瘦身体,如同撞到了透明的砖墙,猛的一顿,随着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来,整个人直直跌落到了地面上。

跌倒的出人意料,爬起的同样让人心惊。只见鬼婆婆又猛的一个弹射,一个返身,竟是直接跪倒在了自家小郡主身前,惶恐道:“老奴不敢!郡主千万不要听信这恶人的胡言乱语!老奴曾有誓言,为回报南山郡的再造之恩,让老奴得以报了幼时被玷污之仇恨,此生此世,一心供奉于南山郡郡主,绝无它心!老奴更是曾在南莺郡主身前起过毒誓,绝不能对吝产生情絮。老奴真心,天地可鉴!”

宁图生忽然大笑,笑声中满是嘲讽,但他并不再出声,只是冷眼静静地旁观。

场中众人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而鬼婆婆依旧跪倒在地,似乎并不敢起身,满是凌乱白发的头也是深深低垂。门前的宁子训转身,看了一眼宁图生,最终还是和赵雅摹一同出了酒楼。

楼中忽然又陷入了宁静之中,只是空气中似乎有着一丝风暴前夕的无情,在悄声酝酿着。一直不曾出声的刘文妤忽然开了口,轻声道:“我一向不是很喜欢南山郡,因为南山郡的人干过太多坏事。而我又欠左莫晓一个人情,总是没有办法还清,我也觉得早就该还清了。所以,南佳小郡主,如果可以,你们能否离开,并且以后不再威胁到左莫晓?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保证,以后会亲上南山郡行善,以帮助郡中那些苦难之人。”

一听这话,游修北虽然不知刘文妤所欠的人情为何,但想必和金钱有关,很可能是左莫晓给过刘文妤钱资用于行善。

由此也可见,左莫晓对于鬼婆婆和南佳的到来,心中有着极大的担忧,因此不但寻求宁图生的帮助,甚至找来了影响力十分巨大的刘文妤。

听到刘文妤的话,南佳小郡主脸上显出犹豫神色。她这次跟随鬼婆婆一路远行而来,一方面是应了爹爹的要求,出来历练一番;另外主要目的,就是杀掉左莫晓,这个爹爹口中‘默剑州最后的孽徒’。

南佳自知年幼,并不太懂得那些恩怨情仇,只是每每爹爹抱着自己入怀,说起那无数自己并不太明白的默剑州和南山郡之间的纠葛,心中就会生出理所应当的肯定来,觉得将默剑州的人杀光,就是道理所在,是自己小小肩头应该承担下来的责任,也能为越加苍老的爹爹分担一些困苦。

但是此时此刻,她开始有些不太懂了。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小姐姐,自二年多前初次见面之后,每次见面都说自己不喜欢南山郡?她一直觉得南山郡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又为什么那个满目慈祥的老爷爷要骂自己爹爹和鬼婆婆?爹爹一向对自己很好啊,鬼婆婆也一向很疼爱自己啊!

小小郡主有些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的小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第二十六章:钱两所赔

南山郡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苍下大地何其之大,南佳小郡主曾经在父亲收藏的一本地野异志册上,窥见过一二。那时,她那小小的脑袋根本无法理解父亲的那句话:‘苍下之大,此生不遍游’。

但是,南佳小郡主小小年纪,也曾跟随着鬼婆婆到过不少地方。而她心中始终觉得,天下间,再没有地方比南山郡更漂亮的。

并非俗世规而定之的‘县郡制’,南山郡实际上只是一个人口仅有万余的小小山城,坐落在一条横贯万里、被取名为南山脉的山脉最南端。南山郡的美,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终年温暖如春、终年繁花盛开,气候宜人,这只是南山郡这个小城最寻常不过的一面。

小郡主这个称呼,也不同于俗间对‘郡主’二字的定义,它仅仅只是表示,南佳是这个小山城的城主,只因南山郡一向以女子领导,所以就理所应当称呼为‘郡主’了。而更像是一个修行门派,南山郡以南姓家族为领导,开城建地,并且统治着城中凡民,繁衍生息。

但是,此时南佳小郡主有些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家这个如此美丽的地方,在刘文妤眼中,却变成了需要帮助、有着苦难的地方?

因为不理解,所以需要提问,乃至针对一番。于是南佳小郡主冲着刘文妤开了口,道:“我肯定不会离开,除非把左莫晓杀了。我们南山郡也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好的很。”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小的倔强,一双杏眼盯着刘文妤那完美的容颜,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甘心。

宁图生再又喝起了鱼汤,丝毫不嫌弃汤水冰凉后,因此失去了鲜爽的口感,闻言回道:“南山郡这些年来越渐疏于管理,郡中凡民生活,如今只剩下艰辛二字,连温饱都极其艰难。而郡中,那南姓的修者子弟们,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奢靡成风。南佳小郡主你尚且年幼,不懂这等道理,不应遭受责怪。但是本应辅佐的吝书生、鬼婆婆等人,对此居然一概视而不见。我总觉得,我要是亲上南山郡,去解救那无数苦难之人,怕是无需动手,整个南山郡就会投诚于我!”

一直跪倒在地的鬼婆婆忽然又跳了起来,仿佛地上浇有滚烫热油,让双脚无法碰触,她一时如同耍猴,而后尖声嚷道:“宁图生,这几年你每每阻拦我们追杀左莫晓,都是不要脸面到以‘揍屁股’为借口,却不敢承认自己出手相帮的事实。吝大人不以为意,任由你行事,但我始终觉得,无耻丢脸如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讨论我南山郡的事!”

没有回答,宁图生仿佛并没有听到这一番高声尖叫,只是啃食着碗中的一个鱼头。片刻他又抬起头,看向酒楼紧闭的木门。而同一时间,木门再次在一阵‘吱呀’声中打开,游修北却见到谷杜单走了进来。

鬼婆婆一见谷杜单出现,身子猛而僵硬,挥舞的双手定格在空中,随即又无声落了下来。南佳小郡主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是手中一直捏着的筷子缓缓放落到了桌前。

看了楼中几人一眼,谷杜单却不理会他们丝毫,只是对着刘文妤开了口,笑道:“文妤,我找了你好半天,却不想你竟在这里。你随我来,刚刚轻台城派了几个弟子过来,想要商谈有关你接下来前往轻台城的一些事务。”

刘文妤点了点头,起身走向门外。显然,既然谷杜单主动出现楼中,虽然并没有搭理左莫晓或者南佳,但如此举动,已经表明了出云山的态度:你们可以来,你们可以走,随意,但我不允许你们在山中闹事。

谁知意外紧接着发生,刘文妤的双脚刚踏到楼外,鬼婆婆定在原地的身体猛然收缩,仿佛泄去一身血肉,而后瞬间又涨大了一倍有余,看去就像是一个小巨人。她双手合十,手臂前伸,手掌中一团灰黑色的光芒弥散,形成了一个尖锥。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内就已完成,而一阵风起,鬼婆婆诺大的身体如同流星一般,飞速朝着独坐一桌的左莫晓冲去。

“贼婆娘,还真是不知好歹!”宁图生的拳头同时出手,直接拦截向鬼婆婆。而谷杜单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看着鬼婆婆的攻击带起的气旋,将酒楼中的桌椅吹得东倒西歪。

轰然一声爆响,拳头与手掌相交到一起,将越渐暴躁的空气再又激荡,生出一圈冲击波来,向外辐射开。

霎那间,酒楼中的门窗如飘飞的落叶,再无法依靠那细细的木柱子抵抗所承担的巨力,纷纷朝外四散而去。只是,这无数‘落叶’被灌注了巨大能量,一时间,外面街道上凑热闹的一众修者被砸了个头晕眼花,叫苦连天。

混乱中,宁图生和鬼婆婆的身影,再又回到了先前所站位置,甚至没有丝毫的偏移。只是不同与依旧平静的宁图生,体型已经恢复了原本大小的鬼婆婆脚下一个不稳,嘴角又流出一道殷红鲜血。

“打烂的东西,全部都要赔,至于你们谁来赔那钱两,自行商量好,我稍后会派弟子来收取。”谷杜单看着已是破烂不堪、碎碗破桌四散的酒楼,面无表情说了一句。他又听到外面街道上传来的无数痛苦哀号,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另外那些受到波及的修者,疗伤所需也全部由你们负责。”

游修北却完全没有想到,谷杜单不但没有出手阻止宁图生和鬼婆婆,反而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作为出云山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如此表现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而不管游修北如何想法,谷杜单说完就带着刘文妤离开,让出云坪中众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者们,脸上也是显出呆愣模样来。

鬼婆婆喘息片刻,深深看了宁图生和始终带笑的左莫晓一眼,而后又观察起酒楼的破损情况和外面街道上受伤的修者。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数了些银钱出来,交到那几个躲藏到柜台后面的出云弟子手中,而后拉过欲言又止、因为担忧而落下两行泪水的南佳,朝着出云坪一端走去。

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游修北还是因为那强劲冲击波的影响,血气翻腾久久不能平息。他知道,那看似破坏力有限的冲击,实际上其中绝大部分的能量,都倾泻到了宁图生和鬼婆婆两人身上。而即使如何依旧影响到自己,显然,其真正的威力,要比表面上强大很多。

忽然,安静的酒楼中再又响起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游修北转头看去,只见左莫晓手中,此前那个被捏到龟裂的碗不知何时再又出现。而伴随着这声轻响,那瓷碗忽然碎裂成一根根细瓷针,全部插入到了他双掌之中。

鲜血点滴而落。

左莫晓脸上一片苍白,并不是失血所造成的。紧接着,他却是在宁图生面前直直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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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南佳小郡主离开了出云坪,鬼婆婆似乎并没有立即离开出云山的打算,而是在不远处的山岭上逗留。小小郡主还在无声啜泣,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而鬼婆婆不停颤抖的脊梁骨,此时看上去好像又更加弯曲了几分。

“鬼婆婆,我们是不是这就要回南山郡去了?这次没有杀了左莫晓,要是再待下去,我怕那些人再又欺负我们,我爹爹不在,我有些害怕……”南佳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惊慌,小小的身躯不停打着冷颤,炎热的夏天,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鬼婆婆一边恢复着伤势,一边思索道:“小郡主,这次咱们上出云山,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只是让老奴没有想到的是,那姓谷的,竟真如此前吝大人所推测的那般,并不会对我们出手。只是现在老奴我也有些看不明白出云山中情况,眼下又受了伤,需要疗养几天。而想来,宁图生在短时间内,也不会离开左莫晓身旁,考虑一番,老奴认为还是应该先回南山郡较为妥当。”

“别急着走啊,这不还有我们在么,合作一番,共同达成彼此的目的,岂不是美妙的很?”忽然山林中一阵轻笑响起,鬼婆婆闻言,不顾身上伤痛,将南佳护在自己身后。而笑声尚且飘荡于半空,有两个身影现了出来。

看清来人模样,鬼婆婆不再警惕。她一屁股坐到一颗倒塌的枯树干上,很是干脆,直接闭目休息,片刻后开口道:“端木山庄,钱是多。但是大概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钱两能堆成高山的端木山庄,依旧会干那‘钱行善举、复窃钱回’的勾当。端木勇,你带着你的儿子,还是从我眼前消失吧!”

来人正是消失了些时日的端木勇和端木羽成,之前先开口的是端木羽成,他脸上带笑,听到鬼婆婆的讽刺话语,脸上并无丝毫恼意。而端木勇此刻面无表情,只是低着头,用衣袖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夜息剑。

想来,端木羽成又将这宝贵的剑给丢了。

“我知道左莫晓正在山中,我也知道南山郡急于要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这样如何?如果你看了接下来的好戏,依旧不同意,那么我们自会乖乖滚蛋,如何?”端木羽成笑着,说完忽然转身,朝着密林中伸出双手,十指在空中勾画出神秘诡异的线条。

忽然一声兽鸣,大地颤动,只见一个黝黑的身影冲出密林,撞断一颗粗壮树木后,朝着坐在枯树干上,依旧紧闭双眼的鬼婆婆狂冲而去。

第二十七章:种子

那兽猖狂,瞪着血红大眼一路狂奔,只欲将眼前所见一切都彻底摧毁干净。而鬼婆婆依旧闭着眼,苍老的脸上挂着如水般的宁静,丝毫没有出手戒备的意图。却并非她托大,只是一身高强修为,在异兽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了它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而南佳小郡主见鬼婆婆如此淡然,也跟着放下心来。

似乎被眼前两个活物所表现出的淡薄所刺激,这只一身包裹着黝黑鳞片、体型看去又和山间野猪十分相像的异兽,张开一口獠牙高亢嘶吼,四足一顿速度又加了一分,眼看着,距离鬼婆婆已不到二米距离,而下一瞬间,它头前那个尖锐的黑角,似乎就会刺入鬼婆婆的心脏。

端木羽成的双手在空中依旧勾画不停,只是随着他动作一急,十指捏出一个诡异的形状,忽然间,漆黑的兽猛然一个转向,四蹄更是在前冲的巨大势能下,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传出骨骼断裂声。

猛一睁开双眼,鬼婆婆看着几乎是擦身而过的异兽,看着它朝着密林中再又奔跑消失不见,脸上终于是显露出了一丝疑惑和警觉。

双手放落,端木羽成笑了笑,看向嘴巴张大到足以塞进一个桃子的南佳,说道:“如何?这一手前冲急转弯,是不是很刺激?其实还有更好玩的,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个玩法!”

鬼婆婆早就一眼看穿了端木羽成的容貌伪装之术,而结合此前他的那番话,她心中早有推测:端木勇父子绝不是来出云山游玩的。她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只听道:“想来你们应该是冲着刘文妤而来,所图是她所募集的无数钱资。只是我不明白,控制这等无用异兽,加上你们的修为实力,就敢在出云山闹事?”

她这番话问的很是干脆,但意义又略显含糊不清,只能听出所询问的两个内容:一是确认这父子俩所欲达成的目的,二是摸摸他们的底,以确认他们为了达成目的,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说起来,鬼婆婆并未见过端木羽成,并且对于这种小辈,也根本不会看在眼中。只是数百年游历于江湖,她和端木山庄这一任的庄主,也就是端木绰一辈,还是有过几番接触的。同时她也听说过,端木山庄外庄之主端木勇,生了一个好儿子,对待自己的父亲竟是无丝毫的尊重,更无数次对外声明过要动杀父。

也因此,她初见端木羽成,就推测出了他的身份,此时此刻,也正是和他对话,并没有去管一旁自顾自擦拭着剑刃的端木勇。

又笑了笑,端木羽成从父亲怀中要回了夜息剑,道:“既然敢闹事,又怎么会没有准备呢?只是我曾听说,南山郡一向和默剑州有过节,五年前更是派出无数弟子,追杀默剑州数十剩残余,到如今只有一个左莫晓还活着。鬼婆你带着小郡主前来,自然是要杀左莫晓的,此前没有得逞,反而被宁图生欺负了一回,依着你鬼婆的性格,我想无论如何不会就此离开吧,那岂不是天大的侮辱?所以,我们合作一番,你杀了左莫晓,我夺了刘文妤钱资,一石二鸟之计,实在妙的很!”

这话说了一大堆,也是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内容来。鬼婆婆冷哼一声,觉得和端木羽成这种幼稚无知、却又假装老练深沉的孩童说话,实在是浪费时间,于是起身拉过小郡主,便要离开。

端木勇忽然打了个哈哈,仿佛劝留客官的店小二,弯腰勾背,拦住鬼婆婆,嘻嘻哈哈笑道:“鬼婆婆,我家娃娃不懂事,您别介意嘛!其实是这样:此番我们若是合作,我儿羽成他会利用千百异兽攻击出云山,以吸引注意力。而我们饶后而行,直接攻击向藏石峰,杀了刘文妤夺取那钱资,这呢,算是我们的目的;而左莫晓要杀要剐,是您的目的——如此简单而已!”

这所谓的计划,用错漏百出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先不说此时正值出云大典最后阶段,出云山中,四宗门十数长老齐集,守卫更是十分森严;而相对而言,哪怕鬼婆婆和端木勇合作,再加上那无数异兽,他们的实力,相比出云山依旧是有着十分巨大的差距。

但是,鬼婆婆听到端木勇的提议,脸上出现了思索神色,似乎是觉得这计划具有很大可行性。片刻她再又冷笑,仿佛左莫晓被自己碎尸万段的画面,已然真切显现。

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话语而激动,端木羽成这次表现的十分镇定,无声挥舞着手中的夜息剑,神色轻松;反而是一旁的南佳小郡主愈加惶恐。不知为何,她只觉得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就像是山野中择人而噬的恶虎,前一刻蜷身而息,给人一种无害的错觉,但下一瞬间,就会从背后忽然猛扑而出,将自己吞吃个一干二净。

小郡主越想越觉得不安,但是又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外面的世道,自己看不太懂。但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当下拉住鬼婆婆衣角,小声道:“鬼婆婆,我们还是先回南山郡吧……我总觉得,您现在受伤了,还是要慎重行事。”

回过神来,鬼婆婆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她看了一眼不安的南佳,觉得小郡主还是太稚嫩了,需要多经历些风雨,于是扶身摸了摸小郡主的头,安慰道:“郡主,这次吝大人会派您出郡,便是为了让您能多经历些事情,尽快成长,将来好有能力,去真正继承咱们南山郡。所以遇事,您不要一味只知躲藏,应该生出勇气去主动面对,知道么?”

“可是,可是,之前那宁图生和慈小文仙所说,说咱们南山郡行了无数恶事,郡中的人又都吃不饱饭。南佳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南佳又想,那慈小文仙一直都不是坏人,说的话肯定不会是骗人的,所以……”南佳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所思所想,一口气通通说了出来。

十二三岁的年纪,哪怕作为修者,心智高于俗世之人,但终究还是处于一个懵懂无知的阶段,对于善恶是否,往往没有太大的观念。南佳自小都是由吝书生和鬼婆婆照顾,对于母亲的印象本就十分有限,更不用说生母在五年多前去世。她所行所止,都是由这二人教导,自然,对于善恶的判断,也几乎完全受到他们心中长存的那套准则所影响。

只是,小小郡主心中潜藏着一丝无法言明的心绪。在以前,因为始终有吝书生或者鬼婆婆陪伴在自己身旁,南佳从来没有听闻过那些指责南山郡的内容,但这一次,因为宁图生和刘文妤的话语,她脑海中一直潜藏着那颗小小的种子,终于发了芽,她终于开始有了疑惑。

“您忘记了您的生母,就是被左莫晓那狗贼所杀的么?”鬼婆婆忽然尖叫出声,喉咙如同被人塞入了无法铁钉,说出的词儿异常尖厉,不但给人一种耳膜鼓噪的感觉,更是感觉到皮肤都一阵刺痛难忍。

一瞬间,小郡主被吓得一个机灵,险些又要掉下泪来,捏着鬼婆婆衣角的手缓缓下坠,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叹息一声,鬼婆婆又摸了摸了南佳的小脑袋,安慰道:“郡主,您要知道,婆婆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您好,将来,您总会明白婆婆良苦用心的。”

一旁一直看戏般不言不语的端木勇父子,闻言附和一笑,而后又交代了几句,父子二人便又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

游修北根本没有想到左莫晓说跪就跪,更是将额头磕了个稀烂。

只是看着左莫晓双手中滚滚而流的鲜血,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猜测出了对方先是碎碗,又跪地的原因:左莫晓感谢宁图生的救命之恩,但是又耻于无力自救,需要他人帮忙。

对左莫晓而言,这与奇耻大辱无异。

这是游修北的猜测,但是他觉得应该不会有错。而自己一番猜测,心中思绪也跟着起伏,不知对此究竟应该作何感想。

出云坪上一众修者见左莫晓‘咚咚咚’一直磕头,议论纷纷起来,而紧接着只见无数出云山弟子涌入场中,维持起了秩序,这才又终于让破损的酒楼恢复了宁静。

和鬼婆婆一样,宁图生也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点出数目相同的银钱交给出云弟子,而后冲着游修北笑道:“咱俩好久不见,这顿鱼汤又喝得十分不舒畅。不妨我们晚上去到藏石峰中,再吃一顿,罪饮一番!”

虽然这次出云坪上所发生的事,和自己并无什么关系,但游修北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些愤懑。想也不想他就点头同意,此时一坛好酒入肚,比什么都来的实在,其他什么七七八八,皆为过眼云烟。一旁依旧跪着的左莫晓忽然站了起来,额头鲜血无数,他只是用袖口胡乱抹了一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道:“宁前辈,要喝酒可不能忘了我啊!”

宁图生只是点点头,便转身离开,没有和左莫晓说上一句话。

第二十八章:立场

一夜无话,酒桌前只有浓香。

只是第二天一早,游修北没想到左莫晓天光未亮,就找上门来。

此时他脸上带着谈谈笑容,看着尚未从宿醉中完全恢复精神的游修北,直接了当说道:“那鬼婆娘不知去了何处,但是南山郡的小郡主并没有离开出云山,反而是住进了出云坪处的散修聚集地。”

游修北还清楚记住,昨晚酒至半旬,左莫晓不停胡言乱语,一直哼哼着将来要如何对付小郡主。但此时看他模样,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想了想,笑道:“所以你要如何?找上门去打招呼么?”

虽然年幼,但是游修北从之前酒楼中的表现,已经知道南佳的实力远强于左莫晓。而左莫晓既然心中所念只有复仇,他现在断然没有理由主动对找苦头吃。

左莫晓手中握着几个用油布纸包着的肉馒头,当下点出几个分给游修北,自己张嘴狂啃起来,仿佛那馒头就是自己的生死大敌。他奋力吞咽着,嘴角一勾,脸上流露出讥讽意味,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那鬼婆娘带着自家小郡主,在出云山大闹了一番,虽然出云山方面没有任何反应,但想必,她们自知事不可为,应当离开才是。”

游修北点点头,接过馒头细嚼慢咽起来。昨晚他喝了近两斤白酒,此时头痛欲裂,但是依旧不愿意以一身修为去驱散酒意,为的就是要感受这种最真实的身体状态。稍微回味了一番左莫晓的话,知道他是在自我嘲讽,于是道:“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将最后一口肉馒头吞入肚中,左莫晓吮了吮指头,看了一眼门外云端逐渐升起的太阳,道:“嘿嘿,我来找你,是想利用你吕清言弟子的身份,去吸引那些年轻修者的注意力,然后转移到南佳那小贱人身上,让她也尝尝被人欺负的味道。”

眉头一皱,游修北再又瞪着左莫晓那张平常不奇的脸观察起来,忽然觉得手中馒头有些难以下咽,于是用油布纸包回,放到木凳上,这才开口:“我总觉得那女娃年纪轻轻,什么事都不懂,不应当承担那无数恩怨。并且,我并不是吕清言的弟子,即便是,也不希望被人利用。”

这番话,宁图生前一天就说过,现在游修北重复一次,显然也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

丝毫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气恼,左莫晓看着木凳上被咬了一半的肉馒头,看着逐渐被油脂浸染的油布纸,道:“这我都知道,也十分理解。但是昨晚听你对宁前辈说的,有关那异兽和黑衣人的情况,我想,只要听了我今天凌晨查明的情况,你会同意我的提议的。”

左莫晓所说的理解,并不是针对游修北的前半段话语,而是指他理解游修北并不愿意被人利用的立场。而他这次前来,本就不指望游修北会主动帮助自己,本就是要以价论价,利益互相交换。

的确,游修北于他有不小恩情,他不会忘记。但恩是恩,仇是仇,他心中有着明确的判定。如果说游修北哪天面对上生死危机,他左莫晓自认,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去偿还恩情。但是对面心中无限仇恨,面对上南山郡,他绝对会利用一切可供驱使的手段,哪怕是卑微的、下流的,哪怕结果,也仅仅只是为了在脸面上讨回些毫无意义的公道,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执行。

心中很清楚此次来前,定然会得罪游修北,这原本并不是他愿意面对的情况。但左莫晓没有任何犹豫,说道:“昨晚我从你和宁前辈口中,得知了那山林大火的情况后,今天凌晨就去那山林处查探了一番。虽然没有碰到任何异常的情况,但是,我发现有一只四肢骨折的异兽,黑淬猪,死在不远处的一片荆棘丛中,死状十分怪异。后来我打算碰碰运气,于是将黑淬猪悄悄提到南佳那小贱人所住之处,丢到她的门前。”

游修北一听这话,就大概猜测到左莫晓心中是何谋划,接着又听他道:“然后我在暗中守了片刻,看到那小贱人悄然开门,将黑淬猪拉到僻静处,堆起柴火将它烧成了灰烬。”

“所以你认为,南佳小郡主和那些黑衣人,暗中有着某种关联?”游修北问道。

“尚且不知,但是其中肯定有什么古怪。”左莫晓摇了摇头,接道:“不过现在我有办法,能从南佳那小贱人口中问出一些东西来,毕竟这小贱人还太小了,胸板前没肉,脑子也不太灵光,我自有方法,能套路出她知晓的一些情况。”

游修北终于明白,左莫晓此番前来,是做利益交换的。一方面,他利用自己和吕清言的关系,想要去欺负南佳小郡主一番,而做为交换,同时帮助自己查明可能存在的、有关那些黑衣人的情况。

想了想,游修北看着左莫晓平淡漠然的脸,终于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后道:“我们现在就朝出云坪,不过,我有个条件,便是你不允许再说出小贱人三字。”

伸出右手,不顾手中尚且油腻,左莫晓抓过游修北的手,用力一握,大笑道:“同意!”

第二十九章:谣言

游修北和左莫晓一路蜿蜒漫步而行,二人抵达出云坪时,刚好是一众年轻修者起床吃早茶的时间。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容的左莫晓心情大好,随后又在一个早餐店前买了几个肉馒头。游修北无法从左莫晓此时此刻的笑容,以及那沾满了油污的嘴角,看出丝毫的不安和反悔。

仇恨究竟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模样,游修北也曾亲眼见过。那年他才八九岁,只是一个游荡于俗民村镇中,屁事不懂的小小孩童。但是记忆深刻的是,那年他曾认识一个同样年纪的孩童,而不久之后,那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不停嘲讽着这个恶毒世间的小屁孩,带着笑死在了篝火之前。

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游修北只记得那个冰冷的夜晚,在一堆噼啪作响的篝火前,气息将绝的孩童说,自己的父母是再寻常不过的行脚商人,一辈子操劳,只为了能赚些钱,一家人好过上稍微滋润些的日子。但是即使这最微不足道的梦想,怀中所藏也并非巨量的钱资。而他们一家,依旧躲不过恶毒,依旧避不开那无数残忍挥砍而下的兵刃。

父母身亡,小小孩童心中的天整个坍塌,只是坚强的他,那瘦弱的胳膊举着匕首反抗,不顾脸上被劈砍出的刀伤,心中只有复仇二字。而如此情况,反而让一众恶徒觉得十分有趣,后更是任由他跟随着他们。

那小小孩童整日就提着一把匕首,无力挥砍,起初没能伤害到恶徒分毫,反而是被他们无数次戏耍,甚至开始教授他杀人的技艺。如此半年之后,孩童凭借着一腔绝望到极点的愤怒,终于是将一众匪徒全部击杀,而换取的代价,就是自己的渺小性命。

那夜,游修北不顾严寒,埋葬掉这个命运远比自己悲惨的孩童,而心中对于类似的事情,实际上已经是见怪不怪。但此时此刻,他看着脸上有着和当年那个身死的孩童同样笑容的左莫晓,忽然觉得,自己近几年一直刻意去避免的那人世纷争,真的让人很是反感。

左莫晓只假装没有看到游修北皱的越来越紧的眉头,笑道:“我们现在直接朝南佳的住处而去,随后的计划也十分简单。首先呢,我会利用你和吕清言的关系,借你的口散播谣言,内容就是南佳的生母,南山郡前任郡主南莺并未身亡,只是这几年来一直躲藏在出云山某处,并且和山中某人有染。她之所以不敢现身,原因就是心知自己无耻下流、勾搭别的男人,因而不敢见人。”

猛然咳嗽一声,游修北完全没有想到左莫晓所谓的计划,居然是恶意中伤死者!并且,他能以这种十分平淡的口气说出来,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你不用这样看我,不管什么下流手段,只要能够达成我的目的,我不会有任何犹豫就会利用一番。另外南莺真死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再如何评价她,反正都无所谓了。”左莫晓笑了笑,简单解释道。

二人此时再又离开出云山坪,朝着一旁的散修聚集地行去。隔着老远,已经是可以看到无数木质结构的建筑,搭建在林木之中。

不再去看左莫晓,游修北远眺前方林木中无数打着哈欠的年轻修者,想了想,说道:“既然你的目的是激怒或者让南佳小郡主惊慌,从而暴露出马脚,我觉得,为什么你不直接在南佳小郡主身上下手,说她小小年纪,心中所思所想全是风花雪月。这不是更简单么?”

风花雪月有无数含义,而不用说明,左莫晓也知道游修北所指究竟是什么。他忽然笑了笑,有些腼腆:“你也说了她小小年纪,而既然太小,我也不好意思去污蔑她。”

这就是你的底线?可以侮辱死者,却不忍去抹黑一个小小姑娘的清名?

游修北脸上现出惊异神色,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不曾认识过左莫晓。不过,一如他心中设想,这一次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南佳,看看能否查明可能隐藏在背后的那无数黑衣人和异兽。而至于其他无关的,只要没有突破自己心中的底线,一概无所谓。

另外,所谓谣言,一般修者并不会相以为真,大多数人都能够一眼识破,并不会当一回事。而至于感兴趣的人,不过也只是好奇心作祟,所以,游修北和吕清言的师徒关系,在其中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来不曾认定过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游修北不再去纠葛左莫晓计划的细节。他和南佳小郡主本身又没有什么交情,绝不会站出来替她辩护。

二人简单交谈后就不再言语,一前一后走向修散居住地。随即左莫晓嘱咐游修北找个显眼的地方待着,他自己则立即去散播谣言。

虽然只是出云山为一众散修设置的临时住处,居住条件比之另外三大宗门尚且要差上一些,但是众散修在山中待了半年之久,对于生活质量,从一开始就没有妥协过。游修北眼见几栋临时改造而成的,类似于铁匠铺、药坊、酒铺之类的木制结构,想了想,便朝着一个飘荡着股股茶香、有无数修者正坐于棚下饮茶吃餐的露天茶棚走去。

起初,并没有人认出自己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游修北注意到越来越多进来吃茶的修者开始注意到自己,并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虽然内容听得并不真切,但‘南佳’‘南山郡’‘吕清言’几个词的出现频率很高,这让游修北意识到,三人成虎并不是说书人编撰出来的荒诞故事。

茶棚中,修者越聚越多,游修北自认心中早就做好准备,当下尽量不去理会四周射来的无数目光,以避免自己会有所反感。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眼中朦胧所见,只有那两个无辜身亡的陆家女弟子悲惨倒地的身影,以及和当时从山林返回时,赵雅摹最后与自己的对视时,双眼中所凝着的,那一抹略带悲伤的欲言又止。

不远处,忽有一个小小红影奔走而来,飘荡开无数尘埃。

第三十章:闹剧

天色已破晓,但一夜失眠,呆坐在床前的南佳,觉得自己快要累垮了。

昨天,在鬼婆婆将自己安置到散修聚集地,谆谆叮嘱一番离开后,南佳就一直待在小木屋中未曾出门,也未曾进食。木屋外热闹非常,喧嚣却并不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所依靠的恐慌情绪,因为这里是出云山。但是不知为何,南佳只觉得自己心中越来越害怕担忧起来。

出云山她还是第一次来,以前在南山郡中,每每被父亲吝书生抱于怀中,听他回忆起那些有关四宗门的风云往事、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仿佛有着某种天生的本能一般,十分讨厌这些纷争。

虽然年幼,但身为南山郡的小郡主,南佳清楚自己肩膀上的责任和负担,因此她总是强迫着自己去对面那些厌恶的事情。

回想起昨夜忽然响起于木屋外的动静,南佳此时又有些犹豫、后悔,不知道自己将那黑淬猪一把火烧掉,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将断了四肢的黑淬猪,提到自己门前的。只是探查到声响,在开门看到的黑淬猪一瞬间,南佳只觉得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了,心中十分担忧鬼婆婆所做出的,南山郡和那端木世家暗中合作的决定,会被出云山所察觉。

慌不择路的她,在一片漆黑之中,身旁无任何人可以商谈。她感受着胸膛中疯狂跳动的心脏,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只怕被熟睡的修者听到,后捡柴火、堆篝火,用尽了小小身躯可以提供的全部气力,将沉重的黑淬猪拖入密林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而过了整整一夜,没有任何异常出现,虽然身心疲惫,但南佳断定那成了粉末的黑淬猪,应该没有被人察觉,不安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不是十分理解鬼婆婆为何同意和端木山庄合作,但是南佳知道,鬼婆婆既然如此选择,肯定有她的道理。

“只要能够杀了左莫晓,一切就都平息了,以后我也再不用离开南山郡,可以在郡中陪着爹爹……”南佳坐在床头,如此想着,又侧耳去倾听屋外的动静。

谁知片刻之后,因为没有听到有关黑淬猪兽的任何消息,而大松了口气的南佳小郡主,在隐约之中,忽然听到‘游修北’‘南莺’这两个名字,并且还伴随有‘偷情’‘家丑’等字样出现!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眩动,耳中更是响起阵阵嗡鸣!

“他们,好像是在说我娘亲的坏话?”南佳惶恐,跌跌撞撞下了床,急忙伸手解开门锁打开门木,带着血丝的双眼,瞬间锁定了两个从门前路过的年轻修者,而后想都没想就尾随而上。

她一路前行,只感觉身旁越来越多的人,都在讨论同一件事情:自己的生母南莺并没有死,而是躲藏在了出云山中,并且和山中某人有染;而传出这一消息的,正是此前被出云山掌门收为徒弟,一个名叫游修北的人。

**********

小口抿着茶水,游修北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南佳小郡主,完全没有想到左莫晓的计划虽然看似简单,实施起来却如此有效。而说起来,利用自己和吕清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此决定,游修北心中并没有丝毫的担心和后悔。

或许早在北岭以前,游修北绝不愿意这样去做。但不知为何,自从入了出云山,接触过这些个魑魅魍魉、经历过那几等鬼猖怪狂,此时的他,对于这些再无任何犹豫和不安。

而说到底,只要吕清言不追究这事,其他人至多只是口头谴责他一番,想来不会多有为难。而游修北深知,吕清言对此不会有任何反应。更甚至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着一丝小小的期待,期待着吕清言会有所动作。

至于提出意见的左莫晓,游修北并不关心他会因此承担什么后果,既然是对方有意利用自己在先,那么自己也无需去同情丝毫。

摇了摇头,抛开脑中胡思乱想,游修北见南佳一路狂奔而来,在距离茶棚四五米远的地方忽然停了脚步。她稚嫩的小脸上,渐渐现出犹豫彷徨的神色。

茶棚前,无数年轻修者心知将有趣事发生,已经吃饱了早茶的他们,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而忽然,一声高喝从茶棚后方响起,只听道:“哎哟,这不是南山郡的南佳小郡主么?我这有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却不知小郡主你听说没有?我刚刚得知啊,南山郡的前任郡主南莺,却并没有身死!此时此刻,她正在出云山中,和某个修者行那床笫之欢呢!”

南佳小脸上一阵通红,随即又苍白到近乎死色。她已经听出了说话人的声份,心中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让她始终无愿意相信的是,作为吕清言的弟子,怎么会去散播这等谣言?

并不认识游修北,南佳此前初次在出云坪酒楼中与他相见,也并未注意到他。但此时此刻,她看着茶棚中那个独坐一张大方桌,隐隐被一众修者包围,俨然成为焦点的年轻人,看着那张微有些熟悉的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他是吕清言的弟子……可是为什么他要胡说?”南佳感觉心中很是委屈。

不只是南佳,场中其他修者心中,也是这般好奇猜想着。若说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修者造谣,并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而虽然游修北十分低调,但他的大名,其实早就在无数年轻修者间流传。如此一来,哪怕游修北实际上拒绝了被吕清言收为徒弟,但从他口中所说出的话,依旧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

而端坐在茶棚中悠然喝着茶水的游修北,丝毫没有起身反驳的打算。一众修者将这一情况看在眼中,又看向越发焦急、脸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清泪的南佳,再又喧嚣起来。

南佳终于无法忍受,想要反驳几句,但是看着身周无数修者,勉强张开嘴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忽而哭泣出声,如同嘶鸣的幼兽,而后猛然转身,无头无脑朝着密林中狂奔而去,瞬间消失了身影。

看了一眼走向自己的左莫晓,游修北注意到,他脸上渐渐流露出猖狂乃至得意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游修北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后二人再不顾一众年轻修者,朝着南佳追去。

第三十一章:交而自得

让游修北没有想到的是,南佳一路狂奔离开出云坪后,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东边行去,而看她的方向,游修北隐约猜测到了南佳的目的。

“就这么追出来,我们又打不过她,追上去是为了什么?我现在有些不明白你的计划,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看向身后一脸兴奋的左莫晓,游修北稍微放慢了速度,直至停步,而后问道。

仰头一阵大笑,左莫晓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舒爽。随即他又低头,冲着游修北竖起右手食指摇晃,头也同时摆动,口中发口‘啧啧啧’的声响,说道:“若是刚才我没有追出来,才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已经让南佳受了一番羞辱。我带头追出来,就是要帮助达成你的目的,以从南佳口中,问出有关南山郡,是否和那些神秘黑衣人、以及你所说的那个灰衣青年,有所勾结的事实。至于我后续能否再从中获得什么好处,那就另当别论了。”

看了一眼腰间别着的觞剑,游修北忽然有些恼怒。不待开口,他又听左莫晓说道:“那鬼婆娘放着南佳一个人不管,想来是和你所说的那些恶徒在一起,正商量着什么阴谋诡计。如今我们只要追上南佳,直接开口询问即可。”

只是点了点头,游修北便不愿再多纠结,他当先一步,继续追寻南佳而去。

过不多久,在游修北带领下,他二人就到了那天陆家两个女弟子,遭遇灰衣青年袭击的现场。而南佳此时正站立在一片光秃秃的焦土正中央,以那小小背影对着二人,不见容貌,不辨表情。周围除了她,再没有其他的人在,游修北和左莫晓都是悄然松了口气。

“你们故意造谣辱骂我娘亲,我又找不到鬼婆婆商量,想来想去,只有把你们给杀了。”南佳忽然转身,手中那柄精巧的匕首再又出现,并且伴随着凭空旋转而来的冰尘暴,让周遭一下子凉爽了起来。

不同于此前酒楼中的情况,此时南佳借手中匕首释展出的冰尘暴,丝毫不让人觉得寒冷,只是,尘暴的覆盖范围非常之大,竟是将游修北和左莫晓都包围其中。而随后,无数冰霜剑刃凝结于尘暴中,随之旋转飞舞起来。

左莫晓带着淡笑,饶有兴致看着一柄霜刃飞离冰尘暴,从自己衣角划过,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后,又飞回到冰尘暴中。他悠然道:“南佳小郡主,虽说是我造谣,但现在谣言已经传开,你杀了我们两个,也只会让更多人去相信原本虚假的言语。我现在有个提议:你只要告诉我们,鬼婆婆和灰衣青年的计谋打算,我便保证,这位吕清言亲传弟子,会主动站出来,替你的生母澄清不实传言,还她以清名。你说,这交换是否还算合理?”

才十二三岁的南佳小郡主,还是吃了年纪的亏。又加之,她虽说多有在外走动,见识过不少风光,经历过些许事情,但因为一直处于鬼婆婆的庇护之下,实际上,对于世道复杂、人心难测,并无太多深刻的认识。

也因此,虽说左莫晓的计谋简单粗暴,但正是利用了南佳的单纯,和对自己母亲的执念,使得成功有望。

此时一听到左莫晓的话,得知可以洗清有关自己娘亲的污浊谣言,南佳心头立马火热起来,只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她虽还有着些许犹豫,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相信左莫晓和这个叫游修北的人,但是,想了片刻,还是散去了冰尘暴,将匕首收入怀中。

忽然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游修北惊讶间回头看去,却见宁子训和赵雅摹一前一后从山林中走了出来。

赵雅摹一见到游修北的目光射向自己,惊慌间急忙低下头去。反而是宁子训先开了口,一边走向游修北和左莫晓,一边解释道:“此前我们有事往云坪殿去,只是在返回途中,偶然听闻到有关南佳郡主和你们的事,询问一番后就直接追了上来……”

“追来又是为什么呢!”左莫晓好奇,笑着问道,“莫非是怕我们欺负了小小年纪的南佳郡主,你们二人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才来阻拦我们?”

摇了摇头,宁子训忽然笑了起来,只是他那笑容中,有着明显的自嘲,又听他道:“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而考虑一番,我觉得你们是对的——为了得知真相,即便被世人所不解又如何。另外游师弟,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刚刚,洛师兄被人带回到了山中,此时正接受长老们的治疗,只是生死尚且不明。而按照长老们的话来说,洛师兄魂魄已散……”

猛然瞪大了双眼,游修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番话语。他盯着宁子训看了好一会功夫,沉声问道:“是陆家剑盅的人干的?”

点了点头,宁子训看了一眼始终低头不语的赵雅摹,继续道:“具体情况我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那日洛师兄得了谷杜单长老的书信,前往陆家剑盅请罪,只是不知为何,这一举动虽然得到了陆家剑盅当代家主以及其他人的谅解,但却是激怒了那位闭关多年的剑仙,陆时生。而后,不顾有损一身修为,陆时生直接出关,不言不语将洛师兄打成重伤。”

宁子训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叹息一声又说道:“另外,正是陆时生将洛师兄带回到出云山的,此时陆时生,正在山中休息。”

心中震惊,游修北不知作何感想,只是万万没有料到洛怀良这一趟出行,会是如此结果。他琢磨片刻,忽然看向悄然站立于一旁的南佳,心中有了决断,对着她道:“南佳小郡主,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条件交换的准备?”

**********

焦土一旁的密林中,有三个人并排而站,正是鬼婆婆和端木勇父子。此时此刻,瞪着一双满是血丝老眼的鬼婆婆,视线一直锁定在林外立于焦土的左莫晓身上,粗大下垂的挂袍无风飘动。

端木羽成轻轻挥舞手中的夜息剑,将身前的一朵小红花冻成了冰雕,而后如同抚摸爱人般,十分轻柔地伸手将之摘下,握到掌中欣赏起来。端木勇看着儿子,嘴角嘟囔有声,只是听不过说些什么,随后他又笑了笑,双手握住轻轻搓揉起来,像极了讨价还价的黑心商贩,笑道:“鬼婆娘,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借机,直接杀了那左莫晓?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了,咱们约定好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的。你现在若是出手,就别怪我父子两翻脸不认人了!”

第三十二章:轰然而响

鬼婆婆没有回答端木勇,似乎根本就没有将这一番话听入耳中。她只是注意着前方不远的左莫晓,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运转起腐朽的脑袋,思索起来。

从左莫晓和南佳的对话分析,虽然具体细节不明,但鬼婆婆知道应该是自家小郡主,因为娘亲被人污蔑,这才离开了出云山,想要找到自己以寻求帮忙。鬼婆婆曾经交代过自家小郡主,让她安心住在出云山,而自己和端木勇父子商谈‘异兽行乱’计划的一些细节后,会去寻她。

原本设想,前有酒楼对峙事件,不管她带着南佳离开与否,左莫晓无论如何是不敢离开宁图生身边半步的。也因此,她才同意了和端木勇父子合作一番,看看能否找寻到一丝机会,击杀掉左莫晓。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左莫晓仅为了想要取回些脸面上的‘公道’,阴错阳差之下,竟是直接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计谋再如何周详,也总有纰漏,而左莫晓此时距离不过三十米远,宁图生又并不在附近。她只需要出面,诱导出自己小郡主的最强一招,一招即可,一招让小郡主杀了左莫晓,此趟出云山之行,就算是完美了!

心中有了决断,鬼婆婆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端木勇父子。

论实力,端木山庄唯一一个让她害怕的人,早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不见了。而眼前这对古怪父子,修为之低下,即便放到端木山庄那无数鱼龙混杂的门客里,也根本不够看。

她又转过头看向左莫晓,开口却对端木父子说道:“约定不约定,都是依照具体情况而定。原本我同意与你们合作,也仅是互相利用,为了杀掉左莫晓。现在左莫晓就在眼前,我有了杀掉他的机会,那么合作一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自然,如果你们有其他什么想法,并不愿意看到我出手,我不介意连你们一起杀了。”

杀人的威胁,以一种非常淡然的口吻诉说,有时候,反而会给人一种更加冷酷无情的恐慌。只是端木勇父子二人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紧张。反而,端木羽成忽然将手中的红花递到鬼婆婆面前,晃了晃,笑着开口道:“鬼婆娘,杀了左莫晓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吧,且不说宁图生无法一直守在左莫晓身边,他如此怀恨于你们,只怕哪天就会想不开,亲上南山郡和你们一场生死大战,而到了那时,要杀他,轻而易举。”

鬼婆婆伸手拍碎眼前的红花,手掌中已然凝结出一道黑光,左脚已经提起。端木羽成倒不介意,叹息一声,只是惋惜红花的凋零,又道:“我猜你如此急于要杀左莫晓,应该还是为了自家的南佳小郡主吧!”

忽然停了脚步,鬼婆婆手中黑光散去,回头紧盯着端木勇父子细看。端木勇已然蹲下了身子,小心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红花碎片。端木羽成见状,却是猛得伸脚,将碎片一一踩成烂泥。

他又接着道:“南佳小郡主自小善良,但是吝书生和鬼婆婆你对此并不赞同,只认为这等世道,善良就如同田野中的无知稻花鱼,只会落得一个任人宰割的下场,或是清蒸,或是红烧,于是便一直试图要教导小郡主以恶人之道,好去真正适应这纷争渐起的苍下大地。只是小郡主始终学不会,你们这才想要以左莫晓几番宣传的,他动手杀了南莺前郡主为契机,好让南佳小郡主亲手杀了左莫晓,双手中沾染上滚烫的鲜血,从而迈出成为恶人的第一步,从而带领南山郡在苍下继续繁衍生息。你说,我猜的是否正确?”

这一番话于悠然间响起,鬼婆婆终于开始正视端木羽成。

她忽然觉得,有些人,于世道中苟且着、肮脏着,没有任何存在的道理和理由,但是他们的存在,有时候还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就比如现在的端木羽成,他的存在,大概就是为了在她鬼婆婆想要达成的目标中,起到垫脚石的作用。

“你说。”她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来。

端木羽成笑了笑,看向不远依旧还在僵持中的游修北、南佳小郡主等人,说道:“眼下我所想到的计谋,实际上也非常简单:现在,我控制异兽攻击向左莫晓等人,如此一来,他们肯定会认为这与南佳小郡主有关,而后对小郡主围而攻之。如此一来,哪怕小郡主再如何善良,被人好端端欺负了,总会想着欺负回来。混乱之下嘛,总会容易闹出人命的。”

鬼婆婆脸上没有表情变化,心中却是嗤笑了一声,想着端木勇父子谋略全无,大概只能想出这等可笑计划;不过她想了想,觉得死马不如当活马医,反正无论如何,总之不会朝着其他坏的方向发展。

于是她点了点头。

**********

虽然口口声声念着要杀了左莫晓和游修北,以讨回他们侮辱娘亲的公道,但是南佳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这样说只是嘴上逞强,只是不愿被人瞧扁了去,实际上,心中却并没有任何杀人的念头。

但是,当游修北的话语出口后,她真的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忽然想到,杀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主意,因为只要人死了,纷争也就接受了。但转念又想,南佳只觉得自己很渴望立刻回到南山郡中,躲到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之中,躺到凉爽的床铺上,喝上冰凉可口的麦茶,忘记一切令自己感觉不舒服的事物。

身后大地忽然一阵剧烈颤动,南佳下意识回过头去,不料眼中所见,只有几十头不同种类的异兽狂奔出树林,朝着自己这边轰鸣而来。她不敢动,只是瞪着异兽出现的方向,急切寻找起来。

左莫晓忽然大笑,丝毫不惶恐于几十异兽所带来的,如同洪水般的狂潮,对着游修北道:“看来情况的确如我所料,南山郡和你口中所说那些黑衣人有所勾结,现在需要做的,应该就是设法从查明其中具体的内容。那密林中,肯定有人在驱使那些异兽,现在便去看看吧!”

他说着已经是迈开了脚步,仿佛没有任何的担忧。游修北想了想,和他一同朝着密林中掠去。

第三十三章:放弃抵抗

端木羽成看了一眼飞速冲来的游修北、左莫晓,手中夜息剑收回到腰间,不仅不做应对,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被人瞧见,只是面带轻笑看向鬼婆婆。

所谓’乱中出人命’的计谋,他不过是随口胡扯几句,根本没有作过任何的考虑。而原因,仅只是为了看一场好戏。

云山坪酒楼闹剧之后,端木勇曾找自己商量,表示要利用鬼婆婆的强大修为,为此次计划的成功增加更多保障。当时端木羽成一如往常,开口狠狠嘲笑了一番生父,说了一句:“小人无志,活了大半辈子,却只懂小计而不知大谋”。

虽说自己原本同意这次‘抢夺刘文妤所集钱资’的行动,但内心深处,端木羽成并不在乎成功与否。此行远赴出云山,更多的,他是为了看戏而来。目的只是想看看自家的老父亲,会不会在出云山中,被那些个修炼了一辈子的老怪物们,好好羞辱一番。

而随着情况的复杂,随着鬼婆婆、南佳小郡主的忽然登场,让他心头更加火热起来,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玩。

并不知晓端木羽成心中的想法,鬼婆婆紧紧注视着左莫晓,满是皱纹的双手一挥,伴随着一道十分不明显的灰色光芒亮起,她和端木勇父子的身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这只是十分简单的藏匿之术,但鬼婆婆自信,凭借林中这几个小娃娃的浅薄修为,根本无法识破。随即她又看向已经被异兽包围起来的南佳小郡主,脸上有着期待。

自几十异兽从林中狂奔而出那一刻,南佳就知道鬼婆婆肯定在附近不远。只是她十分不解,不明白鬼婆婆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来帮助自己。而看着身旁不停咆哮着的异兽,南佳终于确定,这一次,只能全靠自己一身修为,来应对眼前的情况。

“先抓住南佳郡主带回出云山,将情况向四宗门长老们说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宁子训看了一眼又从一旁林中返回、一无所获的游修北二人,干脆说道。而他身旁的赵雅摹面带犹豫,但想了想,还是将秋水剑提到了手中。

忽而,将南佳包围到其中,正自低声嘶鸣的几十异兽又一个前冲,朝着游修北几人冲击而去,逐渐缩短的距离,使得四人感觉到大地震颤的更加剧烈。

这几十异兽种类并不相同,但其中不少游修北都曾接触过、战斗过,只是让他有些不解的是,此刻眼中所见的这头原本实力十分低弱的红贪狼,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十分强大的压迫感。

“小心,有古怪!”左莫晓同样发现到了异常,低喝一声以示警告,随即双脚一曲一伸,人已经朝半空飞速斜冲而去。

那红贪狼兽速度惊人,将一众异兽都甩到了身后。它见左莫晓不闪不避反而向自己冲来,一对血红至闪烁的铜铃大眼中怒火滔天,狂吼一声跃地而起,带着锋利如刀刃般的尖爪划向左莫晓,直欲将他刺个对穿。

并没有携带任何兵刃,半空中的左莫晓只是将右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开。而随即,只见无数针芒一般的光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在他手中飞速凝聚,仅三五呼吸的功夫,那万千针芒就构建成了一柄通体闪烁、整仙剑身都是由某种金铁一体锻造而成的长剑。

左莫晓轻喝一声,手中剑刃前指。而剑身上猛然飞出无数流星一般的光点,朝着红贪狼兽倾泻而去。却如同鼓锤敲击到一面残缺的皮鼓上,红贪狼厚实的皮毛被千百道光点击中后,一阵阵沉闷到让人作呕的‘噗噗’声响起。而后,它重达四五百斤重的躯体在半空一顿,迅速朝地面跌落。

不幸砸中几只正在飞速前奔的异兽,红贪狼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损害,它迅速起身,理也不理身下被压的异兽,再又带头冲锋。

左莫晓手中的剑刃化为针芒,再又消散于四面八方,他身体在空中一转如同燕返,落回到了游修北三人身旁,而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丝凝重神色,只道:“这些异兽却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现在,我们四人直接朝南佳下手,先将她带回出云山再说!”

身法飘逸灵动自不必说,游修北更是察觉到,左莫晓这一手化剑为芒的招式,所展现出的威力,已表明他的修为水平甚至强过于宁子训。而即便如此,却依旧没有真正伤到那红贪狼。

眼前这几十异兽,究竟为何变得如此强大?

左莫晓的话刚一出口,四人仿佛心有灵犀,纷纷跃至半空,先躲避开第一波如同洪水般席卷而来的异兽冲击,而后借势朝呆立着的南佳俯冲而下,准备联手先抓住她。

欺负一个比自己矮上一个半头,小脸上还挂着三分幼稚一分恐慌,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女,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考虑,游修北都不愿意如此作为。只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身侧的赵雅摹,看着她脸上的极度忧虑和不安模样,依旧犹豫的心忽而镇定。

并没有将游修北几人的行动看在眼中,南佳只是恐慌于那无数调头又朝自己奔跑而来的异兽,担心此前的运气已经用光,这一次,自己的小小身躯很可能会被踩踏成一堆烂泥。她对自己的修为水平有绝对的信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躲避掉所面临的危险,而稍微费些功夫,冒一些风险,也能对付游修北四人。只是,此时此刻,依旧没有等到鬼婆婆的出现,仿佛自己已经被抛弃一般,南佳心中觉得很是委屈。

“便让他们捉了我去罢,要是到了那时,鬼婆婆再不出现……”她心中这样想着,小小身躯动也不动,更是张开双手,仿佛在迎接游修北四人的围攻之势。

游修北也是完全没有想到南佳郡主会放弃抵抗,他后续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左莫晓同样一脸疑惑神色,而后动作十分轻柔的挟持住南佳。

树林中,鬼婆婆忽然喘息不止,心中已经生出将游修北四人当场击杀的念头。只是,停息片刻,她看着游修北几人带着没有丝毫反抗的小郡主离开,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下可有趣了!可太有意思了!”端木羽成终于忍耐不住,大笑出声。随即在狂笑之中,双手又捏出那诡异的形状,而随着他的动作,那几十异兽再又调了个头,踩过花红叶茂,朝着出云坪方向奔跑而去。

第三十四章:惊蝉

南佳小郡主一路沉默,只是看着在最前方带头的左莫晓,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哀愁、或是痛恨。便是连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左莫晓,此时此刻也已经面无表情,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游修四人带着南佳,一路朝着出云坪方向行去,见身后并无异兽追击而来,也是大松了口气。而先不管南佳为什么会不作丝毫的反抗,但既然得知了那异兽并不是他们几人可以对付,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将南佳带回,交由四宗门长老处理。

他们一路没有再遭遇任何情况,平安回到了出云坪。并且,直接遇到了正在坪中处理宗门事务的谷杜单。但是让游修北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将此前和几十异兽的遭遇说明一番之后,谷杜单只是点头表示了解到情况,而后,直接将他们五人带到了位于出云坪东北方向的一处静逸别院中。

“此处别院名为惊蝉院,原是我在山中的居住,现在专门收拾出来,以供你们休息。一般弟子是不允许在此出入的,所以你们几人先在院中休息,待出云大典结束之后,我再会来找你们。另外,现在怀良也在院中,由叶华幸长老治疗,你们可以去看看他。”谷杜单始终没有就异兽一事,进行更加详细的询问。从他的反应来看,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出云山中有人做乱的事实。

心中虽然震惊,更加觉得十分古怪离奇,但游修北几人并没有开口询问。谷杜单最后交代一番游修北几人不要擅自离开别院后,他们便跟随着院中几名出云弟子,被一一安排到别院里的独门小院中。

出云大典距离结束还有二天时间,越近尾声,出云山从上到下,那千百弟子都越加繁忙,自然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谷杜单去处理,但是想来想去,游修北始终不明白,谷杜单为什么对他们所禀告的情况不闻不问。

想不明白,游修北自然不再去多想,此时他尚且还担忧洛怀良的情况,于是略作休息后就离了小院,询问了一名在院中守岗的出云弟子,朝着洛怀良所在方位而去。

惊蝉院占地面积实际上颇为巨大,若是拿出来和一些个乡豪世家作比较,其恢宏程度绝对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游修北问明了方位,一路穿门过巷,终于是来到了惊蝉院正中处的一个大院子前。

而不待他出声,眼前那红漆大门应声而开,却有一个游修北并不任何的中年人推门而出。这中年人容貌十分普通,穿着粗麻布衣,看上去并无任何出奇的地方。

“你也是来找洛怀良的么?他现在就在屋中躺着。”中年人只是看了一眼游修北,朝径直朝着屋外柳树下的一张大石凳走去,自顾自沏茶而饮,再不管游修北。

游修北点头算是致谢,心中已是猜测到了这人的身份。随后他迈步踏过门槛进入屋中,再又看到了坐在厅堂中的叶华幸长老,以及立于一旁的宁子训、赵雅摹二人。

脸上带着深深倦容,但见到游修北,叶华幸长老还是温婉一笑,说明道:“怀良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并无生命危险,只是清醒过来的希望十分渺茫。而此时此刻在昏迷中,怀良依旧承受着很大的痛苦。具体情况,子训、雅摹他们会详细向你说明,我先去休息片刻。”

说完叶华幸转身离开,只留下游修北三人。

“怎么回事?”已经注意到厢房中躺着的洛怀良,游修北皱眉,又看了一眼门外柳树下的中年人,开口问道。

宁子训摇了摇头。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团乱麻,只觉得此趟出云山之行,各种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实在糟心的很。指了指门外的中年人,他这才说道:“他就是陆家剑盅的剑仙,陆时生。此趟上出云山,主要是为了和四宗门再次展开合作,重开陆家的那一鼎‘重天炉’,为四宗门锻造神兵利刃。至于重伤了洛师兄,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陆家和端木山庄本就‘相看两生恶厌’,他没有直接杀掉洛怀良,已是仁慈。”

看到了游修北脸上的疑惑神色,赵雅摹解释道:“陆家剑盅虽说也算得上了门派宗族,但实际上更应该说是一个打铁铺。而早在数百年前,陆家剑盅建了那鼎重达几十万斤的‘重天炉’后,便开始为四宗门以及天下修者锻造兵刃,前后百余年,有很多神兵炼于‘重天炉’,而我的秋水剑,也是从自于它。至于陆家剑盅和端木山庄的恩怨,都是陈年往事,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点了点头,游修北看了一眼赵雅摹腰间的秋水剑,又问道:“既是如此,陆时生待在这惊蝉院,又是为何?”

宁子训走到门前,伸手将木门轻轻关上,后接了口:“叶华幸长老此前告知过我们,说这都是谷杜单长老的安排,目的是为了不影响到出云大典的进行。待二天后大典结束,谷杜单长老会就异兽、南佳小郡主,以及洛师兄的事情,再一同作处理。”

这本也是游修北的猜测,他深知出云山典的重要性,但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若出云大典如此重要,任何可能影响到大典进行的异常,不应该第一时间进行处理么?

忽然屋外传来笑声,木门随即自动开启,只见陆时生已经站到了门前。他笑着看了游修北三人一眼,说道:“谷杜单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小辈可以理解的。只是现在,端木怀良那小子还趟在床上,我想,这应该才是你们三人目前最应该去关注的。”

游修北很清楚,洛怀良一向不喜欢被人称呼为端木怀良,这个姓氏对于他来说,仿佛是最大的禁忌。他看了一眼已经迈入屋中的陆时生,又听他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端木怀良这小子清醒过来,不过,你们三人中的一人,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说着,他却是看向游修北,脸上笑意更盛。

第三十五章:偷听

隔壁厢房中,趟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洛怀良,忽而如同恶鬼附体般弹起,混身颤抖更是汗如雨下,将整张竹席打湿。

陆时生看了一眼如同渔网中无知挣扎的洛怀良,忽而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蛇胆大小的椭圆晶球。那晶球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内部整体呈现深蓝之色。而隔着几米距离,游修北依旧可以感觉到,那小小晶球上传递而来的,一股厚重到令人战栗的恐怖威压。

“我陆家剑盅的重天炉当年建成开炉,首批炼制出的兵刃尽皆是残缺次品。只是自那日起,炉中不知为何,竟开始凝结出沙粒大小的奇怪颗粒。后随着一次又一次起火开炉,但凡有剑刃在炼制过程中损毁,那一小点颗粒就会逐渐增大。而如此几百年过去,也就有了我手中这颗晶球。”陆时生说着,手捏那个椭圆球体朝洛怀良走去。

令人奇怪的是,陆时生手中那颗给人以异常危险感觉的晶球,在靠近洛怀良之后,忽而光芒大盛,而如同牵线木偶般在竹席上打滚的洛怀良,在光芒照耀之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脸上一笑,陆时生又看向围到床前的游修北三人。此次他上出云山,有两个目的需要达成。第一就是在开启重天炉后,达成和四宗门的合作事宜,以图在近百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再次得以创造陆家剑盅曾经的辉煌;至于第二目的,和端木山庄有关,而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正是洛怀良。

对于出云山中的事情,特别是吕清言近些年的变化,陆时生怀中的数封密信上,都有详细说明。而说起来,他和吕清言相识已有数百年,或许外人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知己好友,但只有他二人知道,陆家剑盅和出云山,在始终维持于表面的友好之下,只有纯粹的利益关系。

再又看向游修北和躺在竹床上的洛怀良,陆时生心中感慨,这一次,所有可能出现的最有利于自己的条件,都已经具备,当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吕清言在出云峰顶数沙,谷杜单忙碌于出云大典,那个惹人厌烦,又爱管闲事的宁图生在出云山中炖起了鱼汤喝,陆时生凭借着怀中的密信,以及自己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知道将有大事发生。

但他丝毫不关心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苍下大地再多纷乱、铁马金戈再多血腥,他陆家剑盅只会从中获利。至于眼前这个名叫游修北的小娃娃身上,究竟有什么吕清言看清了、但他陆时生并没有瞧见的秘密,在他心中,终究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小娃娃终究还是一个小娃娃,手持寸铁但身无凭借,哪怕需要去注意,且等他有那等份量的那天,再去关注不迟。

而此时此刻,自己想要利用的,也仅仅只是游修北这个小娃娃,身为吕清言弟子的身份,以及他和洛怀良的关系。

心中这般想着,陆时生将手中的晶球,伸到洛怀良的额头处,又道:“这颗晶球取名为‘落剑魄’,根我推测,应是我陆家的重天炉在炼剑时,因为剑刃在炉中已炼制出微弱的剑魂,但又因为某些原因导致炼制失败,使得剑魂从剑刃上逃逸,而凝结在重天炉中。如此往复,最终造就了这枚‘落剑魄’。”

他这般说着,游修北三人已经观察到,随着落剑魄靠近逐渐靠近额头,平静的洛怀良一身汗渍也随之消退,虽然并没有清醒过来,但脸上痛苦挣扎的表情,已经一散而空。

陆时生也不再捏住落剑魄,任由它停留在洛怀良额头,看向游修北道:“现在,只要你答应,能够劝说端木怀良回到端木山庄,从他父亲手中继承庄主之位,我便用落剑魄让他恢复意识,并且直接将落剑魄赠送给他,使他再又能借助落剑魄,修为得以大进!”

宁子训见洛怀良情况好转,松了口气,闻言眉头蹙起想了片刻,说道:“既然前辈有让洛师兄恢复的法子,为何不直接救治他,反而提出条件?您若有所不知,晚辈可以相告:洛师兄一向对端木山庄极其反感,不然他也不会弃了本姓,而加入出云山了!至于那两位不幸牺牲的陆家子弟,我想,洛师兄既然已被前辈伤至如此严重的情况,也可算是两清了吧!”

出云山中,很多弟子都十分敬佩洛怀良,因他极有担当,为人又十分看重‘情义’二字。而若是游修北答应下陆时生的条件,势必会让洛怀良左右为难。

游修北心中也是如此想法。他在听到陆时生提出条件后,心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你陆时生提条件尽管提,但是我会不会去劝说,是我的事情;但是转而又考虑到洛怀良的为人,他深知自己这样做,最后,只会让洛怀良陷入更加难堪的处境。

并没有因为宁子训的话而有所反驳,陆时生只是笑了笑,觉得自己闭关太久,现在的这些个晚辈生后,和他们当年那种只懂谦逊、只尊长幼的修者相比,果真还是很不同的。

也很有趣。

他这般想着,丝毫没有任何怒意。

而说起来,原本陆时生就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理念,实际上并不指望洛怀良能够在短时间内,就成为对自己非常有利的棋子。他陆家剑盅和端木山庄的事儿,一件一件,还要慢慢理顺。

想了想,陆时生很是干脆的手掌一拍,就像是那市坊的商贾,做出了最后的让步,对着游修北道:“那么便这样吧,你也不用劝说端木怀良回去继承庄主之位,只需让他能够回端木山庄几次,见见他的生父端木绰就可以了。”

游修北哑然,心想陆家剑盅的人,是不是整日打铁,把脑瓜儿都震傻了?连讨价还价都不会了?

他想来想去,并不觉得陆时生此时的提议,有任何不妥当之处。洛怀良哪怕再如何厌恶自家出身,但终究身上流的是端木山庄的血脉,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回家几趟,就算是探个亲,或者会一会儿时的玩伴,理所应当。又见一旁的宁子训再无异议,而始终探查着洛怀良身体状态的赵雅摹,也是冲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游修北道:“既然如此,那么有劳前辈动手,恢复洛师兄神智了。”

陆时生闻言,又表示洛怀良恢复神智的过程,哪怕有落剑魄的帮助,也需要他高度专注,容不得有任何的打扰。后见游修北三人不放心,又说他们可以将叶华幸长老请来,由她出场,权当是起一个守护的作用。

三人点头同意,后由赵雅摹去请在惊蝉院中休息的叶华幸。

脸上依旧有着深深倦意,但叶华幸一路而来,显然已从赵雅摹口中了解到了情况。她也没有说什么,只嘱咐游修北三人自去休息,进入屋中后直接关上了木门。

表情颇显凝重,宁子训告辞一声,直接回了自己的临时别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雅摹想了想,拉过游修北,坐到了小院中的柳树下。

隐约已经猜测到了赵雅摹想要说些什么,游修北不愿因此而让二人之间,产生任何的尴尬情绪,于是直接开门见山,轻声说道:“我知道,此前那灰衣男子所说的有关宁师兄的话,肯定是诽谤之言,其中另有原因,所以,雅摹你也无需多作解释。”

赵雅摹脸上流露出轻松笑容,很是欢喜于游修北的理解。但她认为自己还是需要将事情说个清楚,不然,心中总是感觉有根刺一般,十分不舒服。组织了一个语言,赵雅摹终于道:“那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宁师兄在燃荒查明那些匪徒藏身处后,直接和匪徒们一场大战,并且取胜。但是那些匪徒后来竟是找到机会,以他们所抓获的凡民俘虏作要挟,让宁师兄充当他们的打手,利用宁师兄的修为,去清除另外一伙与他们敌对的恶徒。”

“那时候的宁师兄,比之现在更加顽固不化,为了不伤害任何性命,竟是与那两伙匪徒周旋,后来更是一路打拼,没多久,他竟是凭借一身实力,成功将两伙匪徒结成一股,自己更是坐上了头领的位置……”

游修北忽然忍不住,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完全没有想到,宁子训竟有过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而至于后面的情况,他用脚都能猜到,那所谓的‘小娘们儿’,肯定是宁子训‘手下恶徒’被所胁持,后被他保护下来,只是有碍于手下反对,又没有办法立即释放她们。

赵雅摹接着又说明了一番,而果然和游修北的推测相一致。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宁子训始终没有降服那群匪徒,只是救出了那些被抓获的凡民和女子。

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游修北转头看去,却发现到南佳小郡主正躲在院外,只伸着一个小脑袋朝屋内看,脸上有着无比好奇的神色。

小郡主肯定是听到了自己和赵雅摹的对话,但是游修北没有想到的是,她自知偷听被人发现到,居然不躲不藏,脖子居然还朝外又伸了伸。

第三十六章:往昔

记得五年多前,在自己七岁生日的夜宴上,南佳听到父亲吝书生亲口宣布,自己将继任南山郡郡主之位时,年幼的小郡主在懵懵懂懂中,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的人生轨迹,过于提前的改变了方向。

南佳的生母,也就是前任郡主南莺,是一位有着惊人天赋的修者。她凭借着过人才能和无情手段,在十八岁那年和吝书生成婚后,在吝书生的帮助下,以无数血腥夜宴为开端,在南山郡中几番残忍杀戮,最终在铲除了十余个南姓旁支、一共杀害掉二百三十一名南姓弟子之后,才得以将虽然实力依旧,但内部早已分崩离析,眼看着就要因没落,而被敌对势力踏平的南山郡归而一统,随后才实现了史无前例的强盛之路。

那段血腥岁月发生时,南佳才刚满四岁,在那无数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弱小无助的她被南莺抱在怀中,看着自己的娘亲手持一把沾满了鲜血、而依旧不停收割着头颅的剑刃,耳旁响起的却是南莺的谆谆教导。

因为太过年幼,南佳根本无法记住,也无法理解娘亲所说的,那十分晦涩难懂的道理。只是她无法忘记的是,在最后一个夜晚,娘亲曾经将那柄滴血的剑递到自己手中,用她温柔的手握着自己的小手,砍下了一个叔叔的头颅。

随着渐渐长大,特别是在娘亲身亡、自己继承南山郡郡主之位后,南佳终于有些明白了娘亲的用心良苦。因为自己后来逐渐发现,虽然南山郡中那些个南姓旁支,那无数和自己有着一定血缘关系的亲戚、甚至小时候的玩伴,表面上虽然对自己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忤逆,但背底里,都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而若不是父亲吝书生和鬼婆婆的保护,南佳自知,她根本不可能活过十岁。

和生母一样,南佳从小聪慧,早在四岁时就已经可以读懂通篇史文,而后有一次,在父亲吝书生的书房中,她偶然读到一本有关南山郡完整历史的古籍,这才知道,南山郡的历史,竟然是比四宗门还要久远!南山郡在有着百亿年漫长岁月的苍下大地上,生息繁衍,已是亿年有余!

从那本古籍上,南佳更是了解到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那就是,原来南山郡能存在如此之久,并没有像那些初始强盛、最后还是没落的宗门一般,终会泯灭于历史的尘埃,其原因,仅是因为南山郡自亿年前建成之日,一直秉承的就是优胜劣汰的原则!

并非简单的强者上位,弱者屈膝!

而是弱者会直接被丢弃、甚至杀害,而强者间再次进行多轮淘汰,如此,以形成一个绝对残忍无情的淘汰规则!并且,在悠久漫长的亿年岁月之后,虽然这条规则已经消失,但它,实际上早就深深刻印到了南山郡南姓家族所有人的血脉、脊梁之中,从而得以永保南山郡长存。

在得知这一有关南山郡的惊天之秘后,年幼的南佳吓得好几个月没敢睡觉,只觉得南山郡不但不再是一个漂亮的地方,甚至那无数鲜花绿叶、云淡风轻的背后,翻滚着的,只有不见边际的血海。

但虽然如此,不知为何,在那几个月的失眠之后,南佳终于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对于母亲那沾血的剑,对于父亲和鬼婆婆有关残忍无情的教导,打骨子里并不觉得反感。甚至当自己再去看美丽的南山郡时,美丽依旧美丽,并无任何血腥。

南佳意识到,这有些不对。

而过了几年,十二三岁的她,依旧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

看着柳树下看向自己的一男一女,南佳小郡主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是她依旧伸长了脖子,因为心中好奇,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任何的不妥之处,于是干脆摆出明目张胆的架势来。

虽然每次见到这个小姑娘,都觉得她长得很是粉嫩可爱,假如放在上出云山之前,游修北说不定就会冲上前去,将那张嫩脸好好揉捏一番。但几次和她接触下来,每每都是以冲突纷争为结束,加之又或多或少牵扯到左莫晓、宁子训,还有此时尚且不知情况如何的洛怀良,游修北始终不是很愿意去接触,这个南山郡来的小郡主。

赵雅摹也是停了嘴,脸上有着一丝尴尬神色。但她比起游修北来,在轻台城叶浩城主指导下,所培养出的修养和性情,知道眼下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于是她招了招手,让小郡主到柳树下遮荫,顺便喝口茶水,以解夏天燥热。

小郡主伸手放到头上,以阻挡已然西斜、但依旧燥热难耐的烈阳刺痛眼睛,而后迈步走到柳树下。看着赵雅摹递来的茶水,她双手放下又悄着衣角,显得有些扭捏,灵动的双眼在游修北和赵雅摹二人脸上来来回回看着,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茶水。

原本在设想中,南佳本以为这次自己被带回到出云山后,肯定会被关到一个冰冷漆黑的地牢,而牢房中,一张桌上会摆放有各种琢磨囚犯的工具,而自己会被比手臂还粗的铁链,牢牢捆绑在墙壁上动弹不得。而后,一个头戴黑色面罩、不见容貌的壮汉会提着一把骨刀进入牢房,用那无数恐怖吓人的工具折磨自己,以便问出情报来。

小时候,南佳在父亲吝书生那藏书无数的书房中,曾因为好奇,阅读过几本志怪小说,而其中的情节,往往都是这样发展。她记忆之中,那些囚犯都会因为经受不住难熬的折磨,最后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而在被左莫晓押回出云山的路途中,她脑海中无数奇思异想,还担心自己的小小身子,是否能够承受住折磨,自己是不是在鞭子落到身上前,直接大哭出声,将一切知道的都全部交代出来。

但是,当事情没有朝着自己所设想的方向发展时,南佳那小小的脑袋,直接一片空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应该如何应对。

直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明?还是不管不顾,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出云山,而后一个人回到南山郡,回到父亲的书房?

南佳不知如何选择。

刚才在那张舒适冰凉的竹床上躺了一会,南佳琢磨来琢磨去,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小院,想要去找左莫晓等人。她也不敢问路,低头不去看那几个值守岗位的出云弟子,无头无脑乱闯,这才恰巧听到了游修北和赵雅摹的对话,又因为好奇,于是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喝着茶水,南佳又低下了头,看着杯中飘着的几片茶叶,原本想好的话语,忽然间又如同一颗大红枣般卡在了喉咙之中,咽也不是,吐又吐不出来。

“南佳郡主,此前谷长老已经有过吩咐了,你现在应该去休息才是。稍后谷长老自会出面,召集相同人员,处理相应事务。”赵雅摹看着南佳,脑中念头转了转,只是说出这一番很是正式化的语句。

忽然又响起脚步声,游修北转头看去,见到之前离开的左莫晓又迈入院中,径直走向了低头小口饮茶的南佳。左莫晓停在南佳身前,与她面对面站立。而忽然之间,他伸手拍落南佳手中的茶杯。

那茶杯在半空中几个翻转,洒落的茶水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因瞬间蒸发而出咝咝声响。而就在茶杯即将落地砸个稀烂之时,左莫晓忽然弯腰,将茶杯接住,而后放回到石凳之上。

南佳依旧低着头,只是右手依旧保持着握住茶杯的手势。

这次,她并没有哭出声来。

左莫晓又接着说道:“对出云山有所图谋的人,居然还能大大方方,喝着出云山提供的茶水,论脸面之厚,我怕除了南山郡的那些个贱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修者可以一敌了。”

或许有很多不怕事的修行人,会在出云坪等几个地方闹事,那样做,最多只是被责罚一番,担一个‘不尊宗门’的罪过。但作为谷杜单曾经居住过的惊蝉院,和吕清言所居的出云峰顶一样,哪怕苍下之大,怕也是没有几个人敢在这些地方生事。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洛怀良和游修北几人……

因为这已经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区别,而是你已经瞪鼻子上脸,太过得寸进尺。

左莫晓哪怕实力强于南佳,也不敢在这里动手。而此时,他更不怕南佳会对自己下毒手。甚至如何?他恨不得南佳拿出她的那柄匕首。

此前回到自己的临时小院中,想了片刻,左莫晓还是觉得有些气不过。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将南佳带回出云山后,四宗门应该会在云坪殿中,对她展开审讯。如此,自己也能再次因为南佳陷入困境,而能小小得意一下,算是收取复仇前的一些利息。但没想到,谷杜单如此安排,让情况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的同时,他也再没有机会去羞辱南佳。

终究有些看不下去,游修北起身,将左莫晓从南佳身前拉回,将他按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后道:“左兄,你这样,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分了些。”

“过分?南山郡那些个狗贼,以前对我默剑州不知做过多少过分事,相比这下,我这还算是轻的。你大可以问问这位小郡主,毕竟,我最后几个兄长,就是在她的直接命令下,被侮辱至死的!”

第三十七章:直语

实际上,游修北话刚一问出口,还没有等来左莫晓的回答,他心中就已经有些反悔。

此前和左莫晓一同,二人制造了那样一出闹剧,欺负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女娃,虽然在计划之初游修北心中有所考量,但还是选择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但是,当时游修北真的坐到了那茶棚之中,耳中真的响起了左莫晓散步的谣言,他心中才有些明白过来,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当然的那样简单,只有真的经历到那个阶段,才会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而当时,看似轻松饮茶的他,心中实则有些慌乱。只是情况随着发展,已是呈现出了骑虎难下之势,后面也只能将计就计,将闹剧进行到底。

他和南佳小郡主本身无怨无仇,不似左莫晓一般,和对方有着牵涉上百年的恩怨,因此无论如何来说,以现在的立场,都没有资格去指责左莫晓。

看了一眼再又捏着衣角的南佳小郡主,游修北不知应该如何去回答左莫晓的话,只觉得柳树下闪烁的斑驳光影,很是刺眼,很是灼人。

南佳郡主忽然迈前一步,仿佛是终于鼓起了勇气,那尚显稚嫩的嗓音微有些颤抖:“我这……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们,鬼婆婆和那个叫端木勇的人合作,是为了抢夺‘慈小文仙’募集的钱资,还有……还有杀掉你……”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左莫晓,又猛然低下头去,只是盯着自己那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

小郡主的声音十分微弱,稍不注意可能就会错失,但这细弱蚊声的话,听到游修北和赵雅摹二人耳中,却瞬间刺得他们耳膜巨痛无比!

双双起身,游修北和赵雅摹脸上满是惊慌疑惑神色,二人又对望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游修北紧接着问道:“刘文妤?端木勇?你的意思是说,那灰衣男子,是端木山庄的人?”

小郡主想了想,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只是听鬼婆婆的话,那个老一些的,叫端木勇。然后有一个年轻些的,确定是穿着一身灰色衣服,那个端木勇喊他‘我儿羽成’。”

并没有因为小郡主忽然报出的秘闻,而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左莫晓面有思索,对着游修北道:“端木山庄我去过好几次,也算有些了解。那个叫端木勇的,是端木山庄外庄之主,他确实有个儿子,名为端木羽成,想来应该是你们之前见过的,那个灰衣男子。只是,出云山中那位洛怀良,和端木羽成自小相识,不应该见过却认不出他来。”

左莫晓这一推测,自然是根据游修北和宁图生那夜的对话而来。游修北点点头,又看向赵雅摹,后者会意,说道:“想来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个灰衣人,应该就是端木羽成,只是他改换了容貌,所以洛师兄才没有认出来。”

至此,以游修北三人逛山、发现到那无数异兽和黑衣人为开端,到如今从小郡主口中说出的,端木勇父子的情况,前后的情况都能一一串联清楚。但是这样一来,游修北却反而更加不敢去相信,这会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南佳小郡主始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所知道的情况,全部都说出了口。实际上她并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甚至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更不敢相信自己有勇气将知晓的一切都说出口。脑海中,父亲的责骂,鬼婆婆的失望,都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而自己并不愿意让任何人失望,特别是父亲和鬼婆婆二人。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身前不远,那个依旧安然呼吸着空气的左莫晓了。因为,自己让父亲失望,肯定会让这个自己讨厌的人,非常的开心。

南佳看着脚下的石板,视线稍微往前移动,而后所见,便是正瞧着二郎腿的左莫晓。

仅一米半的距离,南佳有十足的把握,如果自己愿意,完全可以在一次呼吸的极短时间之内,拔出怀中的‘风雪小剑’,在左莫晓、游修北几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跨过一米半的距离,而后将风雪小剑刺入左莫晓的眉心,冻结他的脑袋,终结他的生命。

而左莫晓心脏停止跳动,就意味着,父亲交代给自己的重大任务,得以成功完成。而自己回到南山郡后,往后的近六年,都可以继续待在父亲的书房中、自己的闺阁内,无忧无虑生活长大,直到成年,直到可以去承担那无数风雨。

南佳还十分清楚的记得,在自己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在南山郡的武斗场中,自己凭借着手中这把刚由父亲赠予的‘风雪小剑’,将一众南姓弟子全部击败的场景。那时的她,站在武斗场正中,看着身周无数或咬牙切齿、或恐慌不安的族人,心中有着小小得意,想着,自己凭借着艰苦的努力和过人天赋,终于得到了父亲和鬼婆婆的认可,并且一身已算是相当强悍的修为,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实力,在南山郡中站稳脚跟,可以尽量少的去依靠父亲和鬼婆婆,减轻自己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也不用再去担忧被人欺负,更不用害怕某个深夜被人刺杀在床头。

但是,那时的南佳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修为实力的进步,不但没有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反而带来了更多的麻烦。在十一岁夜宴之后,父亲吝书生忽然又宣布,南佳以郡主之位的身份,正式开始接手处理南山郡大小事务。

而第一要务,也算是一个锻炼的过程,就是要求南佳亲手杀掉左莫晓,这个近年来成长越来越迅速,威胁越来越大,同时又是默剑州‘最后一个余孽’的人……

心中思绪万千,南佳更将杀人后,如何逃脱出云山、如何返回南山郡的计划,粗略顺了几次。但是,依旧看着翘着二郎腿,始终平淡的左莫晓,不知为何,她就是生不出杀掉对方的勇气来。

“为什么自己可以很勇敢,勇敢到将鬼婆婆和端木山庄的勾结,向左莫晓说明,却不敢直接动手杀掉他?杀了他,不是更简单些么?”南佳这样想着,心中却并不明白。

长这么大,南佳直到现在还没有杀过人,这或许是父亲吝书生授意,为的就是让她第一个所杀之人,名为左莫晓。但是不管是想象中,还是和鬼婆婆一同所经历过的,她都觉得,杀人并不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甚至有次远游在外,她和几个不知好歹的恶徒遭遇,那些恶徒试图抢夺她和鬼婆婆身上的钱资,结果直接被鬼婆婆斩杀一净。

那时的她,并没有觉得取人性命,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就好像是家常便饭,饮水喝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游修北和赵雅赕二人正自思索,颇有些紧张情绪,他们琢磨着眼下的局面,并且几番互相对视,想要看出对方心中的想法。而至于南佳心中那无数小心思,他们并不知道。甚至,二人此时根本无法理解,南佳小郡主为什么会将这一惊天消息,直接说出口来。

那边面无表情的左莫晓,忽然疯狂大笑,简直停不下来。游修北回过神来,面带诧异看着他,十分不理解,左莫晓这又是发什么羊癫疯。

忽然又有脚步声响起,柳树下几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宁子训迈入院中,一脸焦急神色,直接道:“大事不妙,此前我们所见的那些异兽群,已经攻击到出云坪那边的散修聚集地了。”

第三十八章:因祸得福

悠然转醒,洛怀良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仿佛有千百枚绣花针疯狂作乱,企图穿透头颅向外迸射,以获得自由。而他眼前所见,更是一片模糊不清,像是被人用一层薄砂布蒙住一般,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一个个朦胧的轮廓。但是不知为何,他全身上下却是出人意料的有一种畅快舒适感,身体又仿佛柳絮般灵动,任一丝轻风就会飘荡而去。

感受到身下竹席传来的阵阵凉爽触感,洛怀良双手一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我奉劝一句,你现在还是别动比较好。暂且等待上片刻,让落剑魄融入你全身,彻底修复头部的经脉后,痛觉自会消失,视觉也会恢复。现在要是乱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没有办法救你性命。”

这腔调听上去十分熟悉,洛怀良瞬间就清楚了说话之人的身份,但是他还是老实躺了下来。而不过片刻功夫,他脑海中的强烈刺痛果然慢慢散去,视觉也在一点点恢复,同时,一股充满了爆发力的能量,充盈满全身肌肉,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可供驱使。

洛怀良再次睁开双眼,爬起身的同时,却是意外注意到,此时屋中除了他自己和陆时生,还有一脸疲倦,面色近乎苍白的叶华幸长老。

记得那天离开出云山,一路风雨无阻赶到陆家剑盅,洛怀良站在陆家大门前,将谷杜单亲手所写的书信,交到陆家这一任的炉守陆久松手中,实际上那时候,他真的十分希望被人痛揍一顿、或者狠狠训斥一番。

在未抵达陆家剑盅前,洛怀良在半路之上,前后就收到过两份书信。前一份是出云山传来的消息,是为了说明出云山发出的正式讣告,已经递交到了陆家手中。而后面一份,是陆久松亲笔写给他的,内容大概是,陆家剑盅针对洛怀良登门谢罪的举动,全然接受道歉,并且不会予以追究,洛怀良无需再亲上陆家请罪。

当时查看完第二封书信,洛怀良并没有因为信中内容而有任何意外,因为他知道,陆家在这一任的炉守、同时是家主身份的陆久松的带领下,和端木山庄的关系一直维系的比较好,双方在近二三十年以来,一直有着频繁的商贸往来活动。而按照陆家对外所宣传的,其目的,就是要让陆家剑盅和端木山庄能够彼此合作,互补所短,促成双方的共赢。

要是说起来,恐怕陆家剑盅上上下下七百余族人,只有陆时生一人对端木山庄不满了。当年陆时生在退去炉守之位、并宣布无限期闭关前,就曾亲上端木山庄,将端木绰骂了个狗血淋头。

陆家前任炉守陆时生,一向对端木山庄颇有微词,其原因,就洛怀良所了解的,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而是陆时生本人,从来就看不惯端木绰这号个物。不过,洛怀良尚且还不喜欢自己的亲生父亲,加之他一向也非常不赞同于端木山庄一直以来的作为,所以对于这些事情,从来都不去理会。

更甚至,曾经年幼的他某次偶然得知到,陆时生那年那般辱骂端木绰的情况后,甚至很是有些畅快。

只是让洛怀良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他看完了陆久松的亲笔信,依旧前往陆家剑盅后,却被忽然出关的陆时生,毫无道理地打成了重伤将死的状态。而当时,陆久松以及陆家剑盅几位长老,练拽带拉甚至都已经带上了哭腔,恳求家里这位老祖宗,不要生事,年岁大了,应该好好享福,如此云云,却都没有能够拦住陆时生。而要不是他们出手帮助,洛怀良确信,自己真的很有可能,会客死陆家剑盅……

思绪不停转动,将前前后后的情况一一串起,洛怀良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陆时生,还是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感觉到体内如同江河湖海般的,滔滔不绝的能量。那能量静静流淌在全身经脉中,滋润着肌肉、养护着脊骨,似乎随着第一次呼吸,自己的修为都在飞速增涨。

洛怀良十分清楚,这一切都和陆时生有关。

终于有人再次开了口,打破了屋中的沉寂,当下只听叶华幸道:“怀良,这次你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此前重伤将死,但也因为这种魂魄将散的状态,在陆时生炉守的帮助下,加上那枚贵重无比的落剑魄,全身经脉得以再造,甚至拓宽并坚韧了无数倍,而以后,更是可以借助于散于体内穴位,那枚落剑魄上的能纯能量,修为得以突飞猛进。”

叶华幸脸上带笑,但似乎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她也丝毫没有提到洛怀良应该感谢陆时生这类的话语。说完,她双手在空中一挥,只见一道笼罩在屋中的浅绿色光罩,缓缓散去。

终于惊觉,洛怀良看着一脸倦容更加明显的叶华幸,猜测到了向来以救死扶伤见长的流澜峰峰主,在自己昏迷之后,定然是付出了无比艰辛的努力,以图救治自己。而那道明显起到屏蔽外界动静作用的光罩,已经榨干了她身上的所有精力。

他忽然低下头去,从竹床上爬起,朝着叶华幸深深鞠了一躬。

又捏着洛怀良的手探查了片刻,叶华幸确认他再无异常后,欣慰一笑,似乎也没有多余体力再去说什么,当下朝着身旁的陆时生略作示意,直接返身朝屋外走去。

**********

宁子训听着游修北的解释,得知了南佳小郡主于不久前出说口的真相,心中惊讶无以复加,万万没有想到端木山庄的人,竟然敢在出云大典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选择在出云山中作乱,甚至,直接将邪恶的手伸向‘慈小文仙’刘文妤!

不过想来,宁子训也觉得这次自己的所做所为,首先就有些过分了。

轻台城虽然同为四宗门之一,但相比之下,整体实力要比另三宗门弱上不少。按照以往的惯例、以及叶浩城主的教导,虽然并非强制,但通常说来,轻台城弟子并不允许参与到和三宗门有关的纠葛纷争之中。这次他和赵雅摹上出云山,仅仅也是受到了刘文妤的邀请而来,按理来说,根本不应该再有其他的动作。

此前谷杜单在得知了异兽的消息后,将他们几人安置在惊蝉院,并派了弟子守岗,本身就有一丝‘软禁’的意思,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几人,再多牵涉到这些事情中。之前他擅自离开惊蝉院,已经是十分不妥当的行为,而现在,若是打算直接去找刘文妤,更不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忽然听到动静,宁子训见到院中小楼的木门打开,叶华幸长老缓步而出,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第三十九章:动青令

作为流澜峰峰主,同时又在出云山长老院中占有一席之地,叶华幸身份的尊贵自不用多言。并且,并不只是因为她所持有的各种头衔,叶华幸不同于那些神秘莫测、常年躲藏起来修行而不见身影的长老们,她为人和善极易相处,不会自持身份而显得高人一等。又因为经常带领流澜峰一脉弟子,在苍下大地各处行医,救治那些受伤的修者,因此不只是四宗门,哪怕是天下很多散修心中,她都有着极高的地位。

但虽然位高权重,叶华幸自继承流澜峰峰主之位起,这二百多年来依旧保持着本心,也自始至终一直贯彻着自己的原则:在合理可行的范围内,她并不会让流澜峰介入到任何纠葛纷争之中。

此时此刻,虽然身体十分疲倦,但叶华幸推开门后,看着快步朝自己走来的宁子训,心中略有猜测,还是强打起精神,露出淡淡笑容,等待对方发话。

鞠躬行礼一番,宁子训也察觉到了叶华幸的状态,于是干脆利落开口,说道:“叶长老,轻台城弟子宁子训,现在请求长老您签写动青令,令中署上弟子的姓名,以便能让弟子去率领山中散修,对抗敌袭!”

眉头一蹙,叶华幸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动青令三字,更不用说,它会出自于眼前这位年轻弟子的口中。

四宗门青年一代的修者,特别是最后这一二届的弟子中,有几人是叶华幸较为喜欢的,比如出云山的周柳源、樱歌湖的温月篱、诬隐谷的苏晴,以及眼前这位宁子训。并不是出于修为实力上的考究,而是叶华幸十分欣赏,他们四人那种不喜争斗的性格。

心中略作思索,叶华幸还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宁子训,以及他身后的游修北几人,后道:“动青令意味着什么,相信你应该十分清楚。进屋再说吧。”

她返身坐到厅堂中的木椅上,等待宁子训作进一步说明。而厢房中的陆时生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见他缓缓踱步而出,神态从容又带着一丝玩味,后身子斜靠在一根梁柱上,淡然看着他们。

“就在刚刚,南佳郡主将她知道的情况,都向弟子做了说明。实际上,此前弟子几人在山中发现的那些神秘黑衣人,还有无数异兽,都和端木山庄的端木勇有关,而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抢夺‘慈小文仙’刘文妤募集到的钱资。另外现在南山郡的鬼婆婆和端木山庄的人有所勾结,是为了杀掉这位默剑州的修者。”

左莫晓虽然进入了屋中,但是一直站在大门旁,此时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立即摊开双手,肩膀微一耸动,欲要显得自己很是无辜无知无奈。

不等叶华幸说话,一旁的陆时生忽然开了口,言语中满是嘲讽:“端木山庄的人,向来就会这些偷鸡摸狗的招数,让他们随便来好了,还有人会怕了他们不成?”

此次陆时生上出云山,本着和四宗门合作的目的,原本并没有其他计划。只是在离开陆家剑盅前,他利用陆家近些年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四宗门中所布置的暗桩的帮助下,临时得知了端木勇父子的计谋后,便觉得其中有利可图。

对于端木山庄的情况,或许外人知之甚少,但是他陆时生却是知道,端木山庄所谓的内庄、外庄之间,一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可以用‘不共戴天之仇’来形容。而这一情况,就像是端木怀良的身份一样,在他的整体大计中,若是妥善利用这些要素,就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最终促进计划的成功。

叶华幸眉头再又一蹙,始终平和温润的脸上,因为陆时生的话,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怒火,她却并不理会陆时生,对着宁子训道:“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们几人,就马上将情况汇报给谷杜单长老,得知之后,他自会着手处理。”

屋中这几个年轻修者,除宁子训外,叶华幸对另外几人并不熟悉,先不说赵雅摹、左莫晓和南山郡的小郡主,她对于游修北的认识,也仅限于此前的几次会面。并且也因为游修北和吕清言的古怪关系,加之他进入出云山后,所牵涉到的一系列事件,叶华幸对于游修北虽谈不上厌恶,却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叶华幸的这番话,让屋中一下子陷入到寂静当中,而隔壁厢房中忽然传来声响,众人侧头,只见洛怀良整理好身上衣物,再次从床上爬起,朝厅堂走了过来。

从洛怀良此时有力而又稳重的脚步,可以判断出他身上的伤再无大碍。而显然也是将此前屋中的谈话听到了耳中,洛怀良迈步而来,无声无息与陆时生擦肩而过,后又直接深深弯腰鞠躬,对着叶华幸道:“叶长老,我赞同宁师弟的建议,现在肯请您也签一份动青令给弟子!至于原因,却并非弟子几人想多管闲事,只是涉及宗门,身为四宗门弟子,本就应该有所担当。另外,谷长老事务繁忙,且没有像弟子几人一般,深入了解过情况,因而处理起来,难免会有纰漏之处。”

实际上,叶华幸并不关心,出云山究竟是否真的遭到了敌袭,也不在乎端木山庄究竟为何敢于在山中作乱。出云山的底蕴,是她可以临危不乱的最强凭借,更何况,一个端木山庄,又能刮出多大的风雨来?

不过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弟子,叶华幸心中感慨一番,终于还是浅笑出声。她心想,这些个年轻人,终究还是要经历过风雨,才会知道,能够有远离那风雨侵蚀的机会,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而她丝毫不担心的是,现在的出云山,完全可以给尚未成长的他们,提供一个非常坚强的后盾。

所以,他们要打要闹,就任由他们去吧。

从怀中摸出两张小小的竹牌,分别签上宁子训和洛怀良的名字,叶华幸再没有任何交代,只是叮嘱他们行事一定要注意安全。

待洛怀良几人出了屋子,叶华幸琢磨片刻,看着低头想要跟随洛怀良几人一同离开的南佳小郡主,轻轻呼喝了一声,将她留了下来。

让南佳先去把木门关上,又看了一眼屋中若有所思的陆时生,叶华幸伸手揉了揉额头,闭眼几个吐息,稍微恢复一下精神,对着南佳招手,等她走到自己前身,这才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似有回忆神色,悠然道:“当年,我只是出云山中一个小小女弟子,吝书生和南莺郡主也还未相识,那年我慕名前往南山郡游历,和南莺郡主一见如故,后在南山郡居住的二年时光,一直和南莺郡主相邻而居,情同姐妹,那也算得我这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往事了。”

南佳不明所以,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并不认识、但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的女子,又感受着脸上的温润触感,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十分舒服,心中生出一股依赖情绪。而听到她说到自己和生母南莺相识的情况,南佳震惊,心中更是冒出无数的问题,想要一一询问。

而尽管她想要出声,嗓子却仿佛被人浇了滚烫热油,无论如何说不出一句话、吐出一个词。旁边的陆时生忽然一笑,说道:“南佳小郡主,你可不要轻信他人的胡言乱语!据我所知,南莺郡主当年一向性情寡淡,心中所思所想,只有南山郡的壮大,并不关心其他,更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朋友!”

并没有因此生气,叶华幸忽然抬头,双眼暴射出一道几乎可穿透魂魄的光芒,直冲向陆时生。只是,陆时生毫无所觉,反而他脚步一迈,走到叶华幸身旁,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另一张木椅上。

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相对而坐,茶几上是泡好的茶水,所用茶叶是出产于出云山中的雪茶,采摘于出云山深处那七八千米之高的山巅,在这种炎热夏天饮用,只需以清凉溪水浸泡,便可成一壶绝妙佳饮。

陆时生从茶盘上捏出三个干净的杯子,一一满上,又一杯递到南佳手中,这才轻整衣袖,自顾自饮茶。

小郡主忽然慌恐,不只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屋中的空中,在一瞬间变得沉重而又粘稠,更因为叶华幸和陆时生之间,忽然生出的那血腥残暴的压抑感。而她只是下意识接过递来的茶杯,尽管的确口渴,但并不敢去饮上哪怕一小口。

叶华幸忽然回想起,她年轻时候干过的那一件件杀戮行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不可否认的是,曾经死在自己剑下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是否可以称呼自己一声女魔头?叶华幸觉得这个名头,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或许出云山的年轻弟子并不知晓,而哪怕他们知道了自己曾经杀人无数,估计也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但是,如果向那些活过不知多少岁月的修者询问一番,其中应该有不少人,都可以回忆出一个个血腥往事。

那无数往事中,都有着她叶华幸的身影。

眼下,她并不介意再动手,恢复以往曾挂在自己头上的名号一次,杀掉眼前的陆时生。

第四十章:柳下肥

心中回忆着那往事种种,叶华幸忽然回到神来,身上欲渐强烈的杀机如快速退去的浪潮,一散而空。她再又看向身前的南佳,感受着从这小小躯体中弥散而出的恐慌,终于还是情难自禁,将小郡主一把拉入怀中,轻声安抚起来。

陆时生前一刻还是安然饮茶的模样,这会儿见了叶华幸的举动,反而忽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虽然有着‘剑仙’的名号,但陆时生的这一称呼,并不是对他高强修为的肯定,而是因为他早年在当任陆家重天炉‘炉守’一职时,在制剑、炼剑上的造诣非常之高超,被无数修者赞誉,久而久之,才获得了这一称呼。论实力,虽然他和叶华幸从来没有正面交战过,但平心而论,陆时生知道如果仅仅凭借修为,他绝非叶华幸的对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一战之力。两个修者之间的战斗,修为深浅只是决定胜负的其中一个关键;而更多的,涉及到天时、地利,乃至于当时的心境、状态,以及修者对剑刃、兵器,以及其他一些东西的仰仗。

修者除了用使用兵刃伤敌,还有其他千万种方法可取人性命。禁制、符篆等自不用提,苍下大地的修者在经历百亿年,这漫长近乎永恒的岁月后,凭借的智慧和辛劳,研制出了数不甚数的物件,统一称之为‘修器’。修者可以凭借一身修行作基础,控制指挥它们,以达到杀人,或者其他各种各样的目的。

陆时生在叶华幸面前的大胆猖狂,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而至于他敢于如此放肆的原因,首先是因为他清楚,叶华幸对自己动手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不会关心自己这趟上出云山的真正目的。不是她叶华幸有恃无恐,而是出云山中,流澜峰是出了名的不管闲事,大概只有到了真正的危机出现,叶华幸才会从流澜峰的那口苍澜井中,祭出她的那柄‘颜云剑’。

而至于说到真正的仰仗,陆时生的腰间,别着一袋外形平常无奇、粗麻布所制的一个小小剑袋,这才是他这趟深入出云山,敢于肆无忌惮的原因。

但是,因为南佳小郡主的出现,让陆时生意识到,人心这种东西,总归还是太过难以揣测。

他忽然笑了笑,感觉自己有些太过于废话,于是干脆装傻,不再去说有关南山郡的内容。感受着屋中的紧张氛围再次恢复平静,陆时生坐了片刻,又直接放下了手中茶杯,起身告辞。叶华幸并不理会,只是放开了怀中的小郡主,又在她耳旁悄声说了几句。

**********

游修北四人站在院中柳树下,由宁子训详述,将他发现的异兽攻击一事进行介绍。不多久,他们见陆时生和南佳先后出了屋子,这才停止了讨论。

仿佛院中的几人只是空气,陆时生大步前行,朝着院外走去,似乎有要事需要处理。南佳小郡主走到游修北几人身旁,就直接停了脚步,她看了他们几人一眼,便又低下了头去。

“所以,陆时生,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洛怀良忽然出声,喊住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院子的陆时生。

回头看了一眼,陆时生脸上忽然现出笑意,干脆又返身回到院中,后道:“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就是你害了我陆家两个幼孙,我打伤了你就便是两清,而后救你一命,就是这么简单。”

洛怀良忽然笑了笑,嘴角挂着不加任何掩饰的嘲讽:“你怕不怕端木绰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端木山庄的怒火,有天若是真的降临到陆家剑盅,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只怕没有一个能逃的了。”

虽然洛怀良通过更改自己的姓氏,以证明他断绝与端木山庄的关系,但人所共知的是,端木绰曾无数次公开说过,只要洛怀良回到端木山庄,就可以直接继承庄主之位,继承那让无数人羡慕的金山银山,过上再奢华不过的生活。

洛怀良虽然厌恶端木山庄和端木绰,但端木绰反而因为洛怀良改姓而赞扬过他,这一对父子的关系,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

并没有因此而生气,陆时生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仿佛吃到了蜜糖的孩童一般高兴。忽然他指着院中那颗柳树,笑道:“陆家剑盅也有一颗这样的柳树,不过种下有好几百年了。而这么些年下来,虽然有很多人想要砍掉那颗柳树,但是结果只是自己的头被砍掉,尸体腐烂在那柳树下,最后变成了肥料。”

第二章 精打细算

手中握着用野兔换来的二两银子,游修北向着小小少女刘文妤告辞一声,看着逐渐紧闭的漆红院门,还有上面刚糊上不久的对联,走向在一旁矮墙下等候的洛怀良,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二两银子换两只野兔,看似是非常吃亏的买卖,但是游修北知道,在青水城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还算是合情合理的价格。当然他也十分清楚,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着少许来自隔壁邻居的善意。

洛怀良口中衔着一根狗尾草,抬头看着天空中点滴飘落的雪花,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听到动静,他低头看着游修北朝自己炫耀手中的银钱,笑道:“这二两银子虽然好赚,但是青水坡上的野兔子,应该只剩那两只了,你现在又如何去弄剩下的十八两银子?”

青水城一向穷苦,不靠山不近水,城中所有居户,在五年以前,都是从城中的几位乡绅手中租赁田地,以农耕养家,而其他生活所需物品,下到油盐酱醋茶,上到衣袖被褥,都要远行外乡,去到那些大城大镇,用谷物去换取。而城外唯一的山头,也仅是一个百余米高的土坡,坡中的野鸡野兔,早已被猎捕一空。

不过,自五年前起,自从游修北隔壁的那间草舍建起之后,不知为何,原本平静的城中,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外乡人。而后,类似于打铁铺、布坊、酒肆,以及贩卖各种物件的商铺,在城中连续兴建而城,着实为青水城增添了不少便利。

游修北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洛怀良的话,只是伸手入怀,小心翼翼捏出一个布袋来。

“这是端家钱庄的借据?”看着游修北从布袋中拿出一张麻布纸,从那工整折叠的缺角上显露出的印章,洛怀良一下就认出了纸张的出处,于是脸上显出一丝惊讶,还有一丝钦佩,问道。

点了点头,游修北脸上有着兴奋神色,解释道:“今年年初的时候,端家钱庄因为要扩建宅院,请了城中所有的泥水匠人,但后来发现还是缺人手,于是降低了要求,连带着学徒工都收,我早年也干过一丝泥水活,于是就去了。”

青水城中的生活不易,而作为孤家寡人的游修北,从小无人照料,无人可以依靠,成长中的艰辛和困苦自不用说。不过,游修北从来没有因此,而有过任何埋怨。他所做的,只是凭借任何可以借用的手段,学习任何可以换取钱两的技能,去获取基本的温饱,而后再一步步营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这也正是洛怀良比较钦佩游修北的地方。耕田、烧窑、打铁这些重活自不用说,而像是写对联、绘字报、抄书籍这类极需要脑力消耗的活儿,游修北也能在一番学习之后,掌握自如。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谋一口生计的浅薄能力,学得再多也无大用。让洛怀良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游修北不去草舍学习那修行之道。

脑海中思索片刻,洛怀良也没有就这些情况去深思,他笑了笑,接过游修北手中的借据,一边查看一边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节气上今天正好是小雪,按照往常的惯例,估摸着端家钱庄,今晚会宴请青水城中的一众商铺,就一年的钱资往来作个交割。你如果选择今天去兑这张借据,只怕并不容易。”

因为洛怀良的这番话,游修北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也知道,端家钱庄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虽然欠钱还债一向是公道所在,但想要从端家钱庄的手中拿取哪怕一个铜板子,都不是容易的事。

而若不是这样,游修北之前也不会背着柴刀上青水坡了。

将借据小心收回怀中,游修北抬头,张开嘴吞了一片飘落的雪花,片刻后看向洛怀良,说道:“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点了一下,发现家里米缸中还有半斤粗米,地窖里贮藏着过冬白菜只剩一颗,鸡蛋还有五个。若是节省一些,我估摸着应该还能吃上三四天的。今天一场雪,不幸又让那床暖鹅芯被坏了,今天日落之前,无论如何要去买炭火烧,不然晚上难熬了。本来两只野兔所换的二两银子,足够过完冬天,现在嘛,光是烧炭取暖都不够使了。”

“这也怪我,知道你一直宝贝那床暖鹅芯被,早上瞧着好天气,虽然想着大家都要晒被子,也知道你今天要去捕猎,只是后来一下睡过了头。”洛怀良道歉一声,忽然又想起年前的一件事来,又接着问道:“另外奇怪的很,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你帮臻布坊的东家打水井,不是赚了有五六两银子么。我没猜错的话,那笔钱你缝在枕头下放着,一直没有动过啊!”

忽然面露凶光,游修北直瞪着双眼注视洛怀良,心中惊讶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藏钱处,而想及此节,他心中更是担忧,因为自己的那间小小破院,其中还有不少地方藏着银子,那些钱,对于他来说,可是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来得重要。

不过片刻,他又自顾自脸红起来:一身华服的洛怀良,光是腰间的那把白玉折扇,就不知价值多少,对方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去偷窃他一个小小落魄户的家?

“那笔钱,不到饿死的情况,我是不会动的,眼下嘛,就靠着手中的二两银子和借据了。另外,我既然决定要动作这借据,自然有把握能够将银子兑换回来。”游修北摸了摸头,对于自己的凶狠颇有些不满,不过见洛怀良并不介意,也就揭过不提,随即双手比划起来,计算起手中的钱资,究竟应该如何去花费,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脑海中想起草舍中的恩师,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洛怀良盯着神游不知何处的游修北看了一会,想了想,说道:“端家钱庄的宴请还早,我估摸着,你现在应该要采买木炭之类的东西。不如这样,现在我就跟你去看看,看你究竟是如何花钱的。毕竟,你能够被青水城中的所有商铺都描述为‘最难伺候、最精打细算、史上最臭名昭著的顾客’,花起钱来应该别有一番好玩的地方!”

闻言,游修北哑然失笑,没有想到一向不闻城中事的洛怀良,也知道自己身上的那些糗事……

第三章:沙泥儿鲶

游修北和洛怀良二人漫步前行,在白雪覆盖的青石板街上,留下两串清晰的鞋印。片刻后,他们站到了一家商铺前,而商铺门梁处挂着的木牌匾上,用漆金烫字的描法,龙飞凤舞般书写着‘良品铺’三字。

却并不急于进入店铺之中,游修北在街道中间停下脚步,反而转身看着街对岸,那条缓缓流淌的溪水沟。

此时,浅浅的溪水旁,一个年纪约十二三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大棉袍,正蹲在溪边,双手不时探入溪水中,似乎正捞着什么东西。

“甄儿姑娘,今天又在捞沙泥儿鲶么?要知道先前这一场大雪,让它们可都躲到洞里越冬去了,怕是再捞不到一条了!”游修北朝溪边走去,走下几级石台阶,双脚踏上滑溜的卵石,一边朝着那红艳艳的身影问道。

听到话音,被称呼为甄儿的小女娃儿转过头来,张水灵的大眼睛忽然一瞪,也不回游修北的话,再又低下头去,双手不停在浅浅的溪水中狠命捞着,只是速度加快了不少。

游修北也不生气,反而是笑了笑,走到女娃身旁,看着清可见底的溪水,又道:“冬天的沙泥儿鲶,虽然和往常一样酸腥难吃,但是梁伯那烧鱼的法儿,不知为何总是能去掉沙泥儿鲶的酸腥难闻,反而煮出一股子的香甜,吃进肚子更是让身子暖和的很!这大雪天的,要是能吃上一条梁伯烧的沙泥儿鲶,这一整个冬天,都不用盖被子了!”

这一下,小女娃儿终于停了手,起身看着游修北,甩了甩手中的水滴,终于开了口:“不要叫我甄儿,叫我梁甄,甄儿不是给你叫的。另外,我爹爹平时总是照顾你,就因为你给我家的铺子,写了那面牌匾。但是,你也白食白拿了我家铺中的不少东西,我想着,应该也算是两清了吧!”

没有人喜欢被安上吃白食的罪名,更何况事实并非如此。但游修北脸上依旧带笑,也不介意,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而后弯腰捡起脚下的一根细木枝,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泥团般的黑色丸子,以及一串钓鱼线。

看到游修北的动作,梁甄脸上显出兴奋神色,但又有着几分犹豫踟蹰。而石板街上的洛怀良只是抱手入怀,依旧站在原地,饶有兴致看着溪旁的二人。

沙泥儿鲶是青水城方面五百里地界内,唯一算得上是水产的鱼类,这种鲶鱼生活在溪水中,虽然肉质极佳,但味道十分酸腥,吃入肚子也只能起到催吐的效果,加之它们十分狡猾,擅于躲藏,因此城中没有任何人会白浪气力去捕食。

在很小的时候,游修北尚且无法很好的照料自己,饥一餐饿一顿的情况时而会发生,在那时,他不得不去捕捉沙泥儿鲶以维持生存。而差不多十岁那年,在认识了良品铺的店家梁博之后,终于尝到了沙泥儿鲶那去酸腥的烧法,这才知道原本这种难以下咽的鱼,是何种鲜美味道。

脸上显出专注的神情,熟练地将手中的树枝和鱼线组合,做成一个简易的钓具,游修北随即又从那黑色丸子上挑出一小块,沾到鱼钩上,而后站到溪水边,半蹲下身子开始了垂钓。

溪边几人无声,只是静静看着仿佛闭目养神的游修北,而忽然一声浑厚的嗓音响起:“青水城的沙泥儿鲶,都快被你吃绝种了,我估摸再钓不上几条!要是缓个几年,说不定它们还能繁育一些,今年冬天,就饶它们一命吧!”

不等游修北回话,一直盯着溪中动静的梁甄忽然转身,看了一眼含笑而立的父亲,虽然不敢表达出任何的不满情绪,但是心中一直压抑的恼怒,似乎已触及爆发点。

五年时间,整整五年,父亲梁博带着她,父女二人来到青水城,开了小小的良品铺,已经如此之久。虽然对于她这样天资卓越的年轻修者来说,在家族培养下,修为上的成就必然会十分惊人,将来可以活上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但是这五年时光,对于尚且年幼的她来说,依旧浪费得太过可气。

按照父亲的说法,青水城那个草舍里的老人,有着她无法理解的惊人背景和实力,也因为五年前,老人无缘无故跑到青水城建了草舍,教学授业,这才导致了各方无数势力都涌入青水城中,紧张地瞪着双眼,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草舍。

而这个名叫游修北的少年,也因为他的院门第一个被草舍里的老人敲响,也使得无数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起初,梁甄数次透过那小小的破院子,看着院中数着米粒过日子的游修北,一直推测这个少年,可能有着自己看不清楚的修行天赋。然而整整五年过去,她发现游修北非但没有进入草舍修行,更没有展现出任何修行的才能。

父亲梁博一直试图让自己建立与少年游修北的友谊,按照父亲的说法,这是一种初期投资,虽然目前看不到任何回报的可能。而又因为父亲每每给予游修北以好处,让她心中十分不满。

或许是因为十分瞧不惯游修北算计着过日子,每每进入良品铺显露出的狡诈面孔,总之,她就是有些厌恶这个落魄少年。

脑海中思绪万千,梁甄终于还是开了口,说道:“爹,这次无论如何我要吃上一条沙泥儿鲶,因为最近我感觉修为已经到了瓶颈,若是能借助入沙泥儿鲶的纯净精魄,或许就能一举突破!”

梁博看着女儿,脸上显露出笑意,想了想,回道:“既然这样,就看小游他是否能捕到了。”

他话间刚落,游修北手中的钓杆忽然上扬,紧随着扑通一声轻响,只见平静的溪面忽然泛起了涟漪,一条闪着银光的小鱼已跃出了水面。

游修北捏了鱼嘴,丢了钓具,手脚利落地捏过脚下的几根水草,吊起沙泥儿鲶,直接交到了梁博手中。

口中啧啧赞叹一声,梁博提着手中仅一斤不到的小鱼,称赞道:“即便以我的经验,想要抓住沙泥儿鲶,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将这整条溪水翻过来。我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于小游你而言,一根木杆子就能抓住这它,另外,这个黑色丸子,只是普通的谷物压碎作成的吧,却看不出有什么别的!”

将一直捏在手掌中的黑色丸子收回怀中,游修北笑了笑,说道:“都是一些过日子的法儿,人一但饿久了,总是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路子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黑色丸子确实只是普通普通的食饵,钓具也再普通不过,但游修北没有说明的是,这其中,还有着一丝神秘之处。

第三章:烤地章瓜

青水城一场大雪,将一向懒散的小城居民都逼回到了家中,家家门户紧闭,居户都窝身在家中温暖的炉火前取暖,一边抱怨着该死的鬼天气,一边又庆幸于大雪当前,有了合适的理由偷懒养闲。

此时,大街上除了游修北二人,再难寻多余的身影,而他们沿着石板街走了百步,就在一家商铺前停下脚步。

入眼,先是商铺门前的一个炭火炉,还有一个弯身蹲在火炉前的姑娘。

姑娘二十三四年纪,却梳着女童才会梳的羊角辫。并且,她那梳理的手法看上去十分差劲,两条长长的发辫胡乱斜俏着,枯树茬一般。姑娘的容貌更说不上有多漂亮,至多可以勉强形容她清秀二字,再加上身穿一件花红棉袄,比起村姑还是村姑。

见着游修北和洛怀良终盯着自己的棉袄看,这姑娘也丝毫不在意,当下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把木梳子,梳理了一下渐渐散乱的羊角辫,开口道:“这衣服穿着暖和舒服,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我又不急着嫁人,也始终没遇着合心意的男子,所以也就懒得装扮了,你们可别看我长得寻常,要是打扮起来,也能迷住不少人的。”

她这般解释着,又回头盯着那炭火炉细看,一边又拿过火炉旁的一根烧火棍,不时捣弄着通红的炉子。

这时游修北才注意到炉火上正烤着两个地瓜。

三人显然相识,见了面也并无客套话,而洛怀良这会儿也闻到了将熟的地瓜,所散发出的甜香味道,当下毫不客气直接蹲到了炉火前,显然是打算沾点口福。

姑娘却忽然提过烧火棍,拍了一下洛怀良伸向地瓜的手,脸上假装出凶狠模样,骂道:“你这小子,偷吃东西的本事不小!这两地瓜,可以我花了两个月功夫,好不容易才寻着,又花了两个月功夫,好不容易赶跑了看守地瓜的小狗子,这才辛苦挖来!你想吃,自己去挖!要是敢动我这两个瓜,小心我现在把你拉到铺子里,直接扒了你的衣服,生米煮成熟饭!”

这一下洛怀良不乐意了,虽然对方手上留了力道,并没有拍疼自己,但想着这地瓜虽然确实是稀罕货儿,自己平时也没少分好东西给她享有,这会就出手打自己了?

心中有气,洛怀良直接起身,脑海中自动将姑娘所说的话,特别是后半部分,彻底过滤干净,然后他口中骂骂咧咧起来:“梁甄儿,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我这几年来,也不知道分过多少好东西给你,这会儿吃你一个瓜,就动手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

游修北见他二人的拌嘴,也不理会,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他注意着火炉上的两个地瓜,忽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机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竟然开始顺着经脉翻滚,渐渐有了涌出体外的迹象!

忽然不再争吵,洛怀良和被称呼和梁甄儿的姑娘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游修北,再又对视一眼。随即,梁甄儿飞速提起烧火棍,将炉火上那两个已经熟透的地瓜挑出,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翠绿的荷叶,并且马上将地瓜用荷叶包裹起来。

虽然看到了那一抹别样的水绿,但游修北心中慌张间,也并没有察觉到,这寒冬腊月时节,梁甄儿究竟是从哪里新摘来这新鲜的荷花。此时此刻,他惊骇于体内气机的翻滚,但随着梁甄儿的动作,又感到身体逐渐恢复的平静。

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荷叶,梁甄儿看了一眼游修北,说道:“这两个地瓜,可不是寻常东西,你现在既然开始了修行,又自己悄悄摸着来,并没有人指点,却很容易出事的。”

忽然一愣,游修北转而又释然,只是瞪了一眼梁甄儿,没好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开始了修行?怎么的,青水城的梁村姑,终于将毒爪伸到我身上了?”

梁甄儿张开嘴,朝着地上呸呸呸几下,假意吐了几口品气,以表达对游修北这番话的不满。不过她也并不生气,只是解释道:“上个月那会儿,你在我家铺子里,花了十个铜板子,买了那本都快被虫咬烂的<正天行赋>>,虽然那时我不在青水城中,但这事儿后来我爹跟我说了。只是我觉得吧,你既然想修行,还是入了那间草舍为好,至于那八十两银子,拖着也好,欠着也罢,慢慢还就是了。或者脸面厚些,干脆不还,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呢?草舍那位老先生,怕是还舍不得用棍棒打你。”

见游修北面露思索,一旁的洛怀良只是依旧那般浅笑着,并不说话,梁甄儿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五年时间,整整五年,父亲梁博带着她,父女二人来到青水城,开了这小小的良品铺,已经如此之久。虽然对于她这样天资卓越的年轻修者来说,在家族培养下,将来在修为上的成就,必然会十分惊人,活上个数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不是问题。但是这五年时光,对于尚且年幼的她来说,对于正在享受无忧无虑生活的她,依旧浪费得太过可气。

按照父亲的说法,青水城那个草舍里的老人,有着她无法理解的惊人背景和实力,也因为五年前,老人无缘无故跑到青水城建了草舍,教学授业,这才导致了各方无数势力都涌入青水城中,紧张地瞪着双眼,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草舍。

而这个名叫游修北的少年,也因为他的院门第一个被草舍里的老人敲响,也使得无数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起初,梁甄儿数次透过那小小的破院子,看着院中数着米粒过日子的游修北,一直推测这个少年,可能有着自己看不透的修行天赋。然而整整五年过去,她发现游修北非但没有进入草舍修行,更没有展现出任何修行的才能。

父亲梁博一直试图让自己建立与少年游修北的友谊,按照父亲的说法,这是一种初期投资,虽然目前看不到任何回报的可能。但是,就是自不久前,从游修北从良品铺中买了那册<正天行赋>>开始,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她十分清楚的记得,那册<正天行赋>>,自五年前良品铺开门营业时,就一直被摆放在铺中,而游修北无数次光顾良品铺,从来都没有碰触过它。

按照父亲的说法,那天,少年进入良品铺后,先是买了一斤木炭,再买了两尺麻布,随即,却仿佛中邪一般,直接拿起了<正天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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