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相思痕 - xp1024.com
《乱世相思痕》


第一章:她是我沈钰痕的女人

楔子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民主共和幌子下的生灵们水深火热。看似和平的局势下实则暗潮激流,赤龙江以南的岭南六省,割据成片,归入巡阅使金武大帅囊中,赤龙江以北的江北三省,由前清某大臣徐伟贞督军统辖,连接南北的交通要塞青州由大军阀林恒统帅。其中岭南六省中的其中三省,符都,俞州,义远又由金大帅手下的得力干将,经略使董国生监辖。

浩浩国土,被一系列或大或小的军阀,列强鲸吞蚕食着......

封城,位于岭南俞州的一所边陲小镇。八年前,三十万羽虎军败落,一大部分被收编入金武的岭南军,一部分被收编于由徐伟贞统帅的江北军。沈督军沈威徒有一腔报国热情,却遭奸人所害兵权尽削,被贬此地,携家带口的迁徙此地时只带了几百余人的残兵旧部。如今顶了个道尹的职位,专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三月草长,春意正浓。

梨园里已是高朋满座,在场的文官武将皆是得意一方的人物,看似一派和乐融融,言语交锋间早已暗潮涌动。

许平嫣挑开戏帘一角,将台下众生百相尽收眼底,目光自沉,覆着细碎的冰凌,在定格到董国生的一刹那,忽即冷锐如刀。

那袭锦红的缎子戏袍,无比合贴的罩在她的身上,恍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抹残霞。

戏台下的中央首位,坐着的正是名噪一时,备受金大帅器重的经略使董国生。只见他一身砖青色薄呢的简便军装,皮靴锃亮,笔直军帽下的鬓发依稀斑白,面上赘肉垒垒,五官却很硬朗狡黠,既有军人的肃正,亦会流露出商人的精明,时不时地因周边人的阿谀奉承而开怀大笑。

经略使虽为手无实权的虚职,只是名义上是各个联省的最大官,饶是如此,封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是屁颠颠的齐道迎接,然而却独独少了被董国生在电报中指名道姓的道尹沈威。只因沈老爷子太过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一见面就恨不得一枪把这个小人给崩了,更别提曲意逢迎,所以最后就由沈老爷子的大儿子沈钰成顶替了。

而她今日唱的这出戏是家喻户晓的霸王别姬。四面楚歌!进退维谷!

这是最好的机会!

师父柳三春已扮相妥当,在后拍了拍许平嫣的肩膀,目光轻飘飘的在她袖里一瞟,佯装没看到那柄寒芒一过的刀,只看着她略带猩红的眸子,温言宽慰道:“不要紧张。”

许平嫣朝他浅浅一笑,蜷握着刀,在袖子里藏好。

柳三春点了点头,手指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肩头顿了顿,掩去眼里的复杂。

半月前,二少爷沈钰痕留洋归来,一杆墨兰色西服穿得笔挺,正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歪躺在椅背上,闲闲磕着瓜子,踢了两下旁边男人的皮鞋,乖张的笑道:“大哥,这戏怎么还不开场,再不开场我可走了,无聊的很。”

大少爷沈钰成年纪轻轻,已官拜长州参谋,此时一袭军装英武,剑眉邃目。略显粗糙的两手平置在大腿上,双肩挺直一线,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眼神肃杀,直朝沈二少转来。

沈钰痕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扯松了领带,忙坐正身子。

今日这戏班子名为二月雪,头牌艺名唤做小桃嫣,戏曲行界的一枝独秀,是沈大少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戏调相和间,戏鼓锵锵的敲起来,大红的绒布缓缓拉开。

布置齐全的戏台上,一只纤手雪白,挑开闺帘,先探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鞋,足尖点地无声,只觉眼花缭乱的一转,绣帕下的一张脸已自上而下缓缓浮现在大众眼前。

众人只见那花旦黛眉入鬓,细眼含情,脂粉飞霞,香腮若雪,两道水袖盈盈地一舞,细嗓婉转,咿咿呀呀的动听,顿时引得台下一阵阵拍掌叫好。

趁着人声哄闹,大哥对他无暇顾及,沈钰痕偷摸上前来,将揣在兜里的一支英国直产直销的钢笔拿给董国生,“长临曾写信给我,想要一只西洋钢笔,伯父就代我拿给长临吧。”

董国生眉目微皱,望着眼前俊朗的少年,许久才缓回了神,“你,你是钰痕?”

沈钰痕笑点了点头,模样乖巧。

董国生眼里的情绪一时变得复杂,瞬间又平静如初,目色慈爱,自沈钰痕身上一通打量,叹道:“十五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说着接过他手里的钢笔,递给一旁的副官张久,蔼声道:“长临还日日念叨你,若是他知道你从国外回来了,一定眼巴巴的赶来呢。”

沈钰痕刚想接话,后领子被股蛮力猛地一拎,便被沈大少挡在身后。

“司令,舍弟年岁小,又受国外那些新潮思想的影响,行为颇怪异,还司令不要被这小子坏了心情。”沈大少微微躬身,面上虽含笑,可眼里却是一派黑漆无底。

沈钰痕在身后张牙舞爪的反抗,却被锢得更紧。

董国生权当没听到,半眯着眼,痴痴醉醉的望着戏台上的莺燕,手在腿上轻打着拍子,似是不屑,头也不转,“钰成贤侄多虑了,我看钰痕潇洒率真,是最好不过的性格。”说着望向沈钰成,似笑不笑,阴阳怪气的试探,“长临身子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不如让钰痕跟着我回去,一来带他好好的去省里玩几天,二来让他与长临叙一叙多年未见的朋友情分。”

沈钰痕觉得这个提议十分不错,兴高采烈的连声应下了。

沈钰成暗暗狠掐了下他的手背,他疼得呲牙咧嘴,暗抽凉气,顾不上说话。

“舍弟刚回国不久,父母对他日夜想念,应是舍不得他离开身边。”

沈大少拒绝的很干脆,甚至不卑不亢。

董国生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面色不善的望着沈大少,“大丈夫就该走南闯北,多见世面,建功立业,难不成还要在窝里待一辈子?”

在场众人都知道董国生看似面善,实则心狠手辣,其中大部分又知晓沈董两家关系的微妙所在,都默不作声。

许平嫣见台下有所争执,正僵持不下,自知是最好的时机,便不顾柳三春的目光警示,几个碎步退到台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跟一侧,腰身一歪,只听得一声娇惊,扬空滚来,不偏不倚的正扑到董国生的怀里。

周圈几个卫兵暗扣扳机,秩序井然的齐步靠来,一顶顶黑窟窿咚的枪眼稀稀疏疏的包围起来。

董国生望着怀中瑟瑟发抖的许平嫣,一扬手,卫兵截然退后,各司其地。

他伸出两指,轻轻挑起许平嫣的下巴,四目相对,那两眼清波浅漾妩媚,撩得董国生心中酥痒。

董国生没见过怀里这个女人,却认得她的脸。

“美人的艺名可是小桃嫣?”

许平嫣轻点头,目光窘忽,满脸害怕。

两天前,手下幕僚绘了幅美人图,一一道明美人的来历,并称只有功绩卓越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佳人,而幕僚口中那个英雄,句句不提他,但句句说得又是他。

董国生笑着,眼缝窄窄,那眼神梭巡着,充满试探,像是再看一个毒蛇。

“你可愿意跟我?”

许平嫣娇俏垂了头,两只玉臂如藕段,直缠上董国生的脖子。

董国生淋漓大笑,软玉在怀,打横抱起小桃嫣,夺步出去。

在这个角度,只有沈钰痕与沈大少能看到那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徐徐自小桃嫣袖中递出,那锋利的刀尖甚至已擦上董国生的前胸。

沈大少冷漠望着,没有反应,却暗暗朝副官李庸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恰到关头务必使董国生毫发无伤。柳三春只是紧了紧双拳,盯着许平嫣渐远的身影,双脚如铅,心里虽微痛,眼里却有淋漓的畅快。

许平嫣银牙暗咬,脑海里掀起当年许府的腥风血雨,手腕一紧,只消一秒,便可捅进去。

只要这一秒,她就能手刃敌人,慰父母亡魂。

这关键一秒,沈钰痕却出其不意的大叫了声,嗓音都劈了。

四面皆静,沈大少没揪住他的手腕,沈钰痕得空大步跑出去,一把拽住许平嫣的裙角,哭得哀恸,“你不能因为和我生了气,就不要我啊!亏我还发誓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你若是离开了,我就马上去跳河,去上吊,去喝药,总之,死了算了。”说着摊在地上,哭得翻来覆去。

董国生一脸蒙,许平嫣蒙了片刻,眼里的怒火朝沈钰痕飕飕的发射。

沈钰痕像是收到了某种鼓励的信号般,哭得更为起劲,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深处,眼泪竟一把一把的。

沈大少大步跨来,一把将沈钰痕拽起来,沉斥道:“你发什么疯!”

沈钰痕抹了把脸,厚颜无耻的摸上许平嫣的手,嚷道:“大哥,实不相瞒,我已经和这个女人私定终身了,她是我沈钰痕的女人。”

说着又眼泪汪汪的望向董国生,“董伯父,我与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时想不开,为了报复我沈家,这才故意行使差错,扰了伯父看戏的雅兴,让伯父故认为是我封城招待不周,侄儿回家一定好好调教她。”

沈大少抚着额头,显然被气得不轻。

董国生满脸压抑的怒气,未曾发作出来,只将信将疑的望着沈钰痕,并未松开手。

沈钰痕眼急地接到许平嫣将要解释的讯号,一个机灵,一手将她的头硬扳过来,直吻上那两片红嫩欲滴的唇,堵住她出口的话。借着巧劲一把将她的身子夺过来,揽在怀里。

他顾不得男女之妨,只暗暗狠捏了下许平嫣的腰,用手指在她腰覆上写了四个小字,出师不利。

明明是似有所指。

许平嫣被他唇舌堵得喘不过气,两手攥皱了他胸前白衫,眸子清冽,只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似是警觉,更是窘迫。沈钰痕朝她弯了弯眸子,却揽紧了她的腰,扣着她的头,不容她的唇偏离一寸。

台下嘈嘈,董国生望着一对男女香艳正浓,也说不出什么彼此清白的话来,可又不想为争抢一个戏子与后辈为敌,为世人诟病,只得冷哼一声,阴冷冷的踏着响步子走了。

第二章:出师不利

幕后的化妆间里,许平嫣坐在菱花镜前,卸去一支支钗,一层层脂粉,直到最后素面朝天,青丝松绾的样子。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指尖颤抖着抚上脸颊,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行走在风月场上的名伶小桃嫣,还是那个该被养在深闺大院里,抑或是在新式女子学堂,知书达礼,满脑子都是新潮思想的富贵小姐。

泪织了起来,她的双眼有些模糊,八年前的温热鲜血仿佛再一次溅到了她的脸上,身上,她很害怕无助,却不能发出声音来,只能瞪着眼流泪。

因为九州哥哥捂住了她的嘴,那么小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空隙。

许平嫣拿出内袖口中的弯月刀,指腹轻轻摩挲着已稍有锈迹的刀鞘,一遍遍抚过刻在鞘上的四个小字,忠肝义胆,笔迹遒劲端庄,摸着纹理粗糙分明,像极了当年父亲布满老茧的大手。

可恨今日没能用这把刀杀死董国生那个老贼。

思及此,她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那个半路杀出的纨绔子弟,以及那个突如其来,辗转在她的唇上的吻。她望了下镜子,见朱唇饱满,隐隐留着肆虐啃食过的齿痕,遂大力抹了抹唇,面露厌恶,似是要抹去他接触过的痕迹。她又想起祸害遗世的董国生,更是恨得牙痒,拔出弯刀,一刀劈在梳妆台上。

刀虽旧却利,桌沿上裂了个崭新的豁口,她拔出刀,脸上愤懑趋淡。

只觉一阵疾风袭来,两条长臂便在身后极其紧张的圈住了她的身子,紧紧的锢着,嚷道:“小姐可不要寻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呢?”

那声音极为熟悉,许平嫣立马认出来人是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

许平嫣垂了眸,见男人的手正拢握在她的胸前,甚至其中一只,还胆大包天的抓握在那一团柔软之上。

许是身后的沈钰痕才察觉到手里的触觉有些别致,竟还好奇似的抓捏了两下。

许平嫣脚跟一起一落,米白色的高跟鞋故意踩在他的脚背上,鞋跟高尖,痛楚欲钻,沈钰痕哀叫连连,抱起腿转了几个圈子。

啪得一声响亮,火辣辣的五指爪痕烙在他的脸上,许平嫣又羞又愤,一巴掌裹着风,还欲扇下来。

却被人在半空截住,她抬眸,正对上那一双不见深浅的墨瞳。

正是沈大少。

她倔强挣扎着,手腕却被眼前男人的蛮力握得紫涨,然而却徒劳无功。沈大少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笔挺的身子纹丝不动。

被甩了一巴掌的沈钰痕忙不迭的上前来,捂着肿胀的右脸,嘶嘶抽着疼气,像吐信子的蛇,在两人面前窜来跳去个不停,劝慰道:“大哥,是我对这位小姐失礼了,不关她的事,你赶快放开她!”

沈大少冰冷的眸子蓦地一黯,冷冷甩开她的手腕,严厉不满的瞪了眼沈钰痕,便阔步而去。

等到他走远了,沈钰痕才开始挤眉弄眼,连笔带画的解释了一番刚刚事故。

临了,还有些支吾羞涩的加了一句,像是说笑,“既然我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你跟我走吧。”

许平嫣气得简直要七窍流血,手疾眼快的拿起刀,扣在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少在这放屁了!你们这些军阀子弟,一只好狗都没有!”

沈钰痕大举着双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缴械投降了似的,虽脖子上的那把刀片凉飕摄人,然则还义正词严的辩论道:“小姐这话说的可不对,俗话说,好狗里也有恶狗,恶狗里也出好狗,英雄不问出处,狗窝黑狗白狗,怎么能将这世上的狗都混为一谈呢?”

这一番话句句不离狗,将人比作狗,军阀官僚皆是狗。许平嫣禁不住莞尔,勾了勾唇。

沈钰痕一个斜眼瞟过来,虽见她浅笑,却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心里也莫名的愉悦起来,讨好道:“你看,你被我逗笑了,是不是就能这把刀拿开了。”

许平嫣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笑也可以不用刻意虚伪,这么自然而然,忙敛正了神色,怒瞪一眼,一把将他推开。

沈钰痕被推的撞在墙上,捂着胸口咳嗽几声,一双眸子弯弯含笑,纨绔中透着点认真,步步凑过来,直抵在许平嫣身子的一寸外,晦声莫测地问,“你想杀董国生?”

她猛地扬眸,带着极强的戒备,忽地想起了被写在小腹上的那四个字,出师不利。他的手指隔着锦缎繁复的戏服,一撇一捺都极为用力,像是要烙上去似的。许平嫣拂了拂衣裳,只觉着那触感就近在肌肤上,痒痒的,令她不甚舒服,可她还只是神色平静的将他瞧着。

沈钰痕笑得天真无害,丝毫不畏惧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你袖子里那把很有年头的刀。”

怪不得百密的计划里半道跑出了个程咬金,原来这位程咬金长了个透视眼,连袖子里的乾坤都看得真切。

筹划数月的计划毁于一旦,许平嫣气结,薄刃的刀片划上他的脖子,顿时渗出一痕血来。

沈钰痕倒是一反常态,似乎满不在乎来自生死的威胁,依旧是笑着,俯身下来,唇落在她耳边,悄声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写那四个字,出师不利。其实看似戏台下的卫队很少,实则门口的,一楼二楼,乃至封城的精兵,武艺高强的便衣卫队不知有多少在暗中保护他呢,一旦今日你刺杀成功,你不但会连累整个戏班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封城的和平。”

许平嫣知道其中厉害,若董国生死在封城,金大帅定然要闹一场波澜。

可她只想报仇,她已经忍了许多年!

前些日子为董国生作画的幕僚曾是许北业将军的旧部常坤,也是董国生青年时的救命恩人,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此次封城之行,董国生只带军兵百人,微服视察。看来这信息有假,这老贼竟对亲近之人也提防得紧。

近年来董国生树大招风,且多行不义,发生在他身上的刺杀可谓司空见惯,因此他每次出行必有重兵相护,甚至还有时候还故意对巡查时间地点秘而不宣,为的就是迷惑敌人,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这次却故意在手下亲近中散播微服出巡的具体时间,所行军力,难不成,是试探?

许平嫣吃了大惊,顾不上再理睬眼前的登徒浪子,忙撒腿跑了出去。

沈钰痕自口袋里抽出绢帕来,拭了拭脖子上的新鲜血迹,没有追,眉眼弯弯的,一直望着那抹清绝的身影消失于拐角。

许平嫣料得没错,董国生毫无实权,随行卫队皆是上级指派,亲近幕僚二三十,精通吃喝玩乐,皆是金大帅派来给他解闷用的。

这二三十幕僚为风流多才的退役军官,编排混乱,早已查不到底细,其中不乏卧底叛徒。

中包括许平嫣父亲的旧部,常坤。

董国生曾巧施诡计,为金大帅收编羽虎军立下汗马功劳,金大帅却一人独揽六省实权,只分了董国生一个虚职。又恐被世人诟病不论功行赏,只得将身边来历不清的人弄到董国生身边去,一来由他生死,二来还可借机验证那二三十幕僚的身份,三来还落了一个体恤属下的好名声。

金大帅真真是好深的算计!

第二日,上至俞州,下至封城,都贴上了常坤的通缉令,一张张被风刮飞的省级令纸里,还夹带着县级发出的许平嫣的通缉令,出人意料的是那罪状上写着的不是与人密谋刺杀董司令,而是刺杀沈威次子。

金大帅这个幕后王八,估计是不把她许平嫣一个女人放在眼里,只要重金悬赏常坤下落。至于沈威,那是她父亲一生的信仰,却是她十年里的噩梦,她发誓不会再见沈家人第二面,更别提什么子虚乌有的刺杀。

常坤按照月老祠里姻缘树上的密信,一路找来六角巷。

日渐西斜,柔橙色的晖光中带着一缕缕夜色的暗,直照进巷尾荒芜的破庙里。许平嫣正跪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默阖着双眼,双手合十,虔诚肃穆的举至眉间。

风吹日晒的洗礼下,佛像斑驳脱落,坑坑洼洼的,又笼着一层阴翳灰尘,看着有些瘆人,倒像是披着慈悲外皮的魔鬼。

“大小姐。”常坤轻声唤,望着她单薄要强的背影,有些心疼。

许平嫣直起身子,走过来,虽没什么表情,却笑得很温和,将手里一沓面额适中的银票塞进常坤手里,“常叔,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要回来了。”

“大小姐?”他的声音抖着,眼里热泪淌过,硬是没掉下来,“许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活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你,为将军报仇,怎能苟且偷生?”

许平嫣劝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话,一袭水青色的盘扣旗袍如一缕飘渺的烟,在常坤盈满老泪的双眼里摇摇欲坠。

常坤落了两行泪,眼里决断而坚毅,像是要为某种信仰死而后已,牢攥着那一卷钱,转身去了。

背影高大,笔挺,如一杆生于狂风暴雨中的白杨,溶进日落里,那骨子里的凛凛正气,在许平嫣的眼里,恍恍惚惚的,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第三章:你究竟有什么迷惑男人的本事?

次日清早,菜市口的门庭顶上,吊了个尸体,被砍断了手脚,只留个头和光秃秃的身子,被剥光皮的身子紫黝黝的,像是风干的腊肉,滴落地下的一滩血迹已发了黑,嗡嗡地招满了虫子。

许平嫣站在不远,一眼就认出那具尸体是常坤。

此时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单薄,风沿着小腿,袖子,领子里吹进去,吹得身子冷,心也冷,鸡皮疙瘩都密密麻麻的鼓起来了。

她身子发颤,心也在抖,但还算镇定,只是不声不响的往回走。

路上,人们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说是挂在菜市口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刺杀董司令的凶手,还说他无路可逃,是自己跑去认罪的,在监狱里被董司令折磨了一夜,黎明才咬舌断了气。

许平嫣静静的听着,面无神色,越发显得那双眼睛空洞洞的。

直转到巷尾。一只小手怯怯拽了拽她的旗袍。

她老半天才回了神,转身看到一个挎着木箱子卖烟的小男孩,正瞪着大眼睛看她,腼腼腆腆的将手心里一个握皱的纸团递给她,转身就跑了。

她打开纸团,见上面写了几行小字,正是常坤的笔迹。

小姐,我身份行踪皆已暴露,董贼许诺于金武,不活捉我绝不回省。董贼在一天,小姐的安危便不得保障,我只得出此下策。董贼回省后,还请小姐早些找个老实人,嫁人生子,不要在乱世里做无畏争斗,以卵击石。

许平嫣的双眼里有些热涨,眼圈红红的,却咬着唇,没掉下泪。

她团了团纸,将信条妥帖的放进皮包夹层里。

戏班子寄居在喧嚣人杂的弄堂里,三日后便要北上,去往赤龙江北。

许平嫣前脚刚踏进弄堂巷子,冰冷的枪杆子便顶在了头顶上,只见狭窄的巷子里,三步一错,七八个端长枪的卫兵。

她倒是很配合,不吵不闹,不哭不辩,任由卫兵们拿长枪抵着她走,穿过狭巷,视线略开阔了些。戏班子里的人数很多,但拔尖的就那几个,此次南下师父就只带了她师徒四人。她看见师父柳三春及师兄白横,师姐花牡丹被一圈着灰青色戎装的卫兵们稀疏疏的围着,花牡丹看到她过来,高挑的眸子里溢满了得意张狂。

“就是她!沈大公子,她就是刺杀沈二公子的凶手!”花牡丹扬起手指,声音尖锐。

许平嫣侧目,看到一位少将军姿笔挺的立着,帽檐遮盖下的两眼眯成一线,犀利深邃,甚至还有些慵懒。

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她浑身的血液忽然间剧烈翻腾起来!八年前许府里一道道蜿蜒的血河仿佛漫过了时间尘埃,再一次汩汩的鲜活。

戏台下的那个纨绔少爷口口声声唤他作大哥,且那个二少爷姓沈,这样说来,沈威的儿子就是这两位,当年的九州哥哥......就是沈钰痕。

她的心被外力揪捏成一团,绞痛起来。连看向沈大少的眼神都染了血色。

白横给花牡丹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花牡丹悻悻闭了嘴,只满脸不服的观望着许平嫣。师父在一旁低声下气的为许平嫣辩解。

沈大少旁若无人,根本没听到柳三春的好话,一步步走过来。日光渐媚,他沐浴在日头下,身上裹着一层明灿灿的朦胧,可眼里却是极阴。

他在许平嫣身前顿下步子,对她眼里倏忽而至的复杂情绪好奇不已,许平嫣直视着他的眼睛,虚扶着胸口,眼睛里的异样情感渐渐隐去,唯余一片冰天雪地的死沉,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躲闪,甚至没有一丝惧怕。

沈大少黑脸参谋的名头是出了名的,旁的女子和他说上两句话,都冷汗淋漓。今儿个第一次见到这么沉得住气的犯人,且还是个妙龄女子,他不由得来了兴致,畅快笑了两声,逗她道:“我二弟二十年来未曾开过情窍,竟与你一个戏子定了终身,你究竟有什么迷惑男人的本事?”

他口中的二弟,想必就是那日戏薄过她的登徒浪子,也就是她当年的......九州哥哥。

世事无常。许平嫣觉得胸口闷疼,憋胀的快要炸了似的。

沈大少见她神色有恙,分明极怒,脸上却有薄红,差点真信了她与自家舍弟有那么一腿。说着还真拿起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铂金钢笔,圆滑静止的笔头挑上她的下颌,微微抬高,左右打量了番,啧啧叹了两叹,赏讽难明。

许平嫣最痛恨这种将人的高低贵贱划分为三六九等的世家子弟,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沈威的儿子,她并不想报复沈家,但心里却拧了八年的疙瘩,实在无法释怀,难以解开。

沈大少见她深皱着眉,阴沉沉的,如积了雨水的厚云,可那双微垂的眼睛却清冽分明,黑是墨黑,白是玉白,无一丝掺杂的颜色,十分好看。手指尖竟鬼使神差的触上她的眉心,想要替她熨平皱出的纹路。

他指尖的温度抵达,许平嫣脑子里轰得炸了一下,踉跄退了一步,面上愠怒,可眼里还是宁静的森寒。

他望了眼悬在空中的手指,自嘲似的,无声勾了勾唇,淡淡道:“都说名伶小桃嫣妩媚冷艳,我看却不尽然,你那双眼睛,太过分明,冰冷又透彻,不媚不娇,不像是游历于红尘权势里的人,更不像一个戏子。”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眸波暗涌,含着丝浅笑,肃然中又有些风流。

许平嫣看不透那双眼里的玄机,只是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处在紧张戒备的状态下,不由自主又皱起了眉。

沈大少见自己那一番矫情的话并未起什么作用,无可奈何的笑了两声,一摆手,顿时所有的卫兵都逼过来,拉起枪栓。

“将她带回警察署候审。”

沈大少没再看一眼她,就昂首阔步朝堂子口去了。

许平嫣借机投去了一个宽心温和的眼神,白横满脸焦急,欲提步跟来,柳三春暗拽住了他的长衫袖子,绷着嘴,对她点了两下头。花牡丹冷哼了声,趾高气扬的半扬着头,唇边的笑却慢慢挂了上去。

许平嫣没有理睬她,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三年来,白横师兄对她暗表心迹,她每每回绝。然则这位大师姐自小暗恋白横,又屡屡碰壁,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服软,只能想方设法的将许平嫣赶出去。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她就听见花牡丹偷偷摸摸地向弄堂里的妇人们打听警察署的位置。

沈家宅子建在依山傍水的城南,警察署与一些重要部门机关都设在城北。因着今日北街上有集会,人流熙攘,故而汽车绕道而行,直绕了半个城南城郭。

许平嫣坐在那辆半旧福特汽车的后座,开车的是沈大少的随从李庸,沈大少坐在副座上,一根长烟在骨骼分明的两指间把玩着,微微侧头,望着车窗外徐徐后退的景色。

这不像是要去坐牢受审,倒像是闲时游玩。

素问封州山水极佳,气候温润,春来百花开,是世家公子小姐避暑的圣地。每年八月十五,还有自民间选取丰收娘娘的传统庙会。

一排排粉墙黛瓦,颇具水乡婉约的民居历历晃过。绿的是树,红的是花,许平嫣看得头晕,再加上道路波折,车里颠簸,她胃里隐隐翻腾,捂着嘴。

沈大少适时递来一块帕子。

这帕子是浸了柠檬兰花香汁的,雪丝缎面,帕尾绣了丛兰花。许平嫣握在手里,袅袅冽香直钻进鼻子里,她顿时精神明快了不少。

“我夫人坐不得太久的汽车,但有时又不得不坐,这帕子就是为了防止她晕车备的。”沈大少冷不丁的解释,没有情绪,依旧侧着头,如刀刻般冷峻的侧脸上蒙了阴影,喉结随字句一滚一动,像花骨朵。

许平嫣没有续话,一路上往事萦绕,心里五感杂陈的。她抱起双臂,心里隐隐渗出寒意惧意与滋长的恨意,只趴在汽车玻璃上,看着汽车缓缓驶进铁栅门。

随从开了车门,立即有两位肩挎长枪的卫兵迎上来,脚跟齐齐一并,沈大少下了车,理了理褶皱的军服。李庸搞不清这女人的来路,也看不清沈大少对她的礼遇态度,不好怠慢,欲要开后车门。

沈大少摆了摆手,李庸垂首退居一侧。他亲自上前,微微躬着身子,打开车门,半个手臂都攀在车沿顶上,极其绅士的护着许平嫣的头,伸出一只手,牵她出来。

许平嫣自内心深处抵制与沈家有关的一切人和物,只当没看到他微微弯曲的手,神色淡淡地,自顾出了车门。

沈大少的身子一僵,脸色如常,不着痕迹的收回手,疏离而文质彬彬的笑着,延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小姐随我去警察厅里做个笔录。”

第四章:小姐临死前还有什么遗言?

前厅里,沈大少遣走了屋子里的卫兵,只余下李庸一人。他懒洋洋的靠在皮椅背上,问了许平嫣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许平嫣如实答了。李庸做着笔录。

许平嫣心生疑惑。从那日戏台下的情形看,他对那个二弟可谓是关怀备至,怎么却对审问她这个所谓的凶手如此漫不经心?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沈二少根本没被刺杀,要么他早就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而她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幌子。

许平嫣不想在鱼龙混杂的军阀里趟浑水,更不想去猜忌揣摩沈大少的用意。

沈大少观察着她的神色,笑道:“幸好那刀未捅到要害,我家二弟才捡回一命。”

许平嫣微颔了下首。看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她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凶手幌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

沈大少盯着她眯眼吐气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像院子里打盹的猫。他直起身,李庸赶快端来了笔录本子,矮身递到他眼下,他略略扫了眼,吩咐了几句耳语。

李庸一脸吃惊的扬起头,似愁似怜的快瞟了眼许平嫣,小跑着去了。

沈大少掏出一根西洋细烟,押在嘴边,两指一擦打火机上的铜金滚轮,拥簇着火苗凑上烟头,一吸一吐间,烟雾缭绕的。

“小姐临死前可还有什么遗言么?”他享受地闭上双眼,语气倏忽,却很淡。

许平嫣捏紧了手里的小包,心里猛一焦灼,抿嘴不言,粗略探察了周遭环境。

她真是插翅也难逃。

李庸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个人高的麻袋,被沈大少授意,摊起袋口就要往许平嫣头上套去。

许平嫣一肘挡开,怒瞪着眼,语气中暗蕴着剧烈起伏,“你毫无证据可言,凭什么杀我!”

沈大少捻灭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背着手,踱步而来,接过随从手里的麻袋,居高临下的望着许平嫣的脸,从眉到唇。

“证据永远不会开口说话,死人就是证据。”他的气息微凉,沾着烟草的香,扑到许平嫣的额前。

说着撑开麻袋,温和的笑着,自上而下,亲手罩落她的全身。

许平嫣睁着眼,看明亮一点点蚕食,身置一片黑暗中。她真的有些怕了,恐惧蔓延进她的心里,她的心跳很快,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不怕死,她只怕有生之年报不了许府的血海深仇。

她慌张地挣扎了两下,沈大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四下看了眼,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言不语,不闻不问,你也许还会活着。”

她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手腕在沈大少的大掌里垂下来。

沈大少慢慢松开她的手,对这女人的出奇镇定与适应危险的速度能力而吃惊。

许平嫣被押去了五毒山,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沈大少此行只带了李庸并五个卫兵,为的是引蛇出洞。

日头明媚,微光丝丝缕缕的渗进麻袋里。许平嫣攥着手,手心里出了汗,黏黏腻腻的。

李庸近身靠来,朝沈大少点点头。

沈大少若无其事的给短枪上膛,朝天空开了一枪,枪声嘹震,惊飞了一群群栖鸟。

“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我可以饶你小子一命!”

他高声道。目光却越过许平嫣,直勾向不远草丛里的那几个渐渐逼近的鬼魅似的黑影。

话音刚落,只听得飕飕的两声子弹,其中的两个卫兵还没来得及提枪,便闷声倒下了。

李庸掩护着沈大少避入树干后,沈大少一双眼睛如苍穹顶上的鹰,盯着轻步靠来的黑衣人。枪洞朝天,又开了一枪,埋伏在山头下的卫队得了第二声枪令,浩浩荡荡的冲了上来。

沈大少站在硝烟里,像是饮了血,意气风发,嘶声喊道:“杀!”

枪声在许平嫣耳朵里此消彼长,她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脑子里都是八年前那个夜里的无数枪声,轰隆隆的闪着细碎火苗,在她眼前炸开。

黑衣人的援方百人,呐喊着冲来,看衣着打扮,应是占山为王的流寇。

她垂着眸子,只觉得麻袋被人抽去,眼前乍然一亮,接着双肩被人紧紧握住。

“我带你走!”那人说。

她木木抬起头,看到沈钰痕,眼里的泪忽然就夺眶而出。

“九州哥哥......”她下意识的唤道。

沈家二少名钰痕字九州。这个小字是他七岁那年自己取的,出自陆游那一句‘但悲不见九州同’。之后山河国破,割据为患,他再也没有说起过这个小字,更是从未告诉过一个姑娘。

他有些吃惊,有些疑惑,望着许平嫣含泪的双眼,心里又有难明的恻隐与欢喜,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俯身护着她往外走。

沈大少这才看到在枪雨中独行的二弟,眸里寒意闪过,扬起手枪,直带着五人卫队屈行过去,为沈钰痕作掩护。

然则还是有一颗乱弹打进了沈大少的肩头,一线血珠溅出来,点点滴滴的飞在许平嫣的脸上。

许平嫣死拽着沈钰痕胸前的白衬衫,眼外沈大少的轮廓却渐渐模糊掉。

她又做了那个噩梦,惨白的月光照着一沟沟血,她伏在许府被烧尽的废墟之上,哭到流不出眼泪。

许平嫣自梦里惊醒,尖叫着直起身子,一身冷汗,一脸泪。

守在门外的丫头闻声跑进来,手脚麻利的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许平嫣接来饮了,阖眼凝气,将心里的恐惧,绝望,压抑渐渐沉了下去。

另一个赶去报信的丫头已引了沈钰痕过来,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蹑退着步子出去了。

“医生说你常年郁结,肝脏受损,又历惊变,才昏厥过去,你现在还有什么不适吗?”沈钰痕坐在榻边,伸出手去夺她捏在手里的空瓷杯。

她才回了神,缓缓抬起脸,表情漠然无助,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却在看清他的刹那,眸子忽然就锋利了起来。

沈钰痕被这个眼神吓了大跳,强自镇定,嬉笑着,轻手抽出她手里的瓷杯,放在一旁的红檀方桌上。

他很想问一问她口中喊着的那个九州哥哥是什么来历,但看到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知如何开口才显得不突兀。

他斟酌踟蹰了半晌,一句话没说,垂头丧气的走了。两手打开雕花门,忽想起什么的又回头,“戏班子有急事,你师父带着人昨晚连夜走了,哦,你那个白横师兄倒是没有走,还在那个弄堂里等你,听大哥说今早在公馆外等了四五个时辰。”

说罢便一脚踏进曦光里。

门缝外,泄进一道窄窄的光,春天的花气草气飘进来。许平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像是窝了一团火星子,暗暗灼着,喉里里又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噎得想哭。

她随手抓起身后那个西洋羽枕,闷哼一声,狠狠摔在地下。

第五章:美人刀

傍晚时分,李庸来了一趟,举止客气有礼,说是沈钰成有请。

许平嫣默默地跟着他去了。

沈威蜗居封城,虽够不着治国安邦的边角,但却是极大的发挥了商业头脑,靠着与青州的茶药贸易往来,赚了不少积蓄。所以在这等僻壤之地,沈家小公馆还是一栋三层尖顶别墅,红顶白瓦,精致典雅,前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是占地面积极大的花园,里面养着各色花木,围着几片喷泉。

李庸引着许平嫣,弯弯爬了几个旋螺楼梯,方才走到。

守门侍从开了门,李庸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并没有要一同进去的意思。许平嫣径直走进去,心里却毛毛的。

屋子烧着汽水管子,轰得暖如三春。外堂围了半圈子西洋软沙发,沙发上罩了半截蕾丝缎子套,琉璃长桌子上摆了几盆兰花,沙发后拉着纱帐子,帐子后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看到一张西洋圆床,沈大少光着半个身子,肩膀上缠着沁出血的绷带,正调弄着桌上的药碗。

沈大少察觉到她,一手掀开帘子,一手端着药碗出来了,面无表情的停在一步外。

军中劳苦,经年风吹日晒,他的肌肤呈麦色的褐黄,像是肆意蔓延的黄土地,上身健硕,皮肤结实精密,一块块肌肉如拱出的矮山。

许平嫣望着他,脸不红心不跳。

沈大少摇头苦笑了声,自顾坐在沙发上,放下药碗,伸手解着一圈圈绷带,后用碗里的刷子蘸着消炎药往伤口上抹,因着行动不变,药水洒得遍地,莫名有些滑稽。

许平嫣只想快些离开沈家,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消磨,遂一言不发的夺过在他手里不甚灵便的药刷,走上沙发前,矮蹲下来,蘸着药水涂他肩上的枪口。

枪口外翻着烂肉,已微微结痂,血窟窿黑红。

那软软的刷子头,力道不轻不重,如给人挠痒的清风,沈大少好似没那么疼了,垂眸望着她。她长如蝶翼的睫毛在华灯下渡着流光。

许平嫣擦好了药,抬头问,“新的纱布在哪?”

“在抽屉里。”沈大少难得温顺,说着指了指沙发下的第二层抽屉。

许平嫣自抽屉里取出剪刀纱布,剪成长条状,倾身过来,手穿过沈大少的脖子,快速的缠好。

她的影子落在沈大少身上,如一片薄云。沈钰成褒扬不明的道:“你可是立了大功。”

许平嫣手上的动作一顿,忙打好了结,退身一步。

“你很聪明,配合的也很好,临危不惧,不吵不闹。”沈大少一手搭在沙发上,姿势很惬意,眸子里却阴暗不明的。“五毒山上的流寇曾是我父亲军中的一部,后跟了董国生。再后来揭竿起义反了,就落草为寇,这些流寇们并不烧杀抢掠,据调查,吃的还是军饷,只是隔着十天半月就要来集市附近扫荡一番,目的就是为了抹黑封城的治安,令家父为官失职,难以调任,难以升迁。”

许平嫣望着他,不知他对自己说这些是意欲何为。

“董国生一向莽撞,总喜欢被人高高在上的捧着,二弟为了你,在戏台下驳了他的脸面,他前脚刚走,二弟就遇刺,凶手能这么争分夺秒的行事,并在二弟房间里行刺,必当是沈家公馆里的人。想必这些人就是董国生的眼线,我就将计就计,先暗暗干掉一个早就瞄好的卧底,然后捕了你,故意散出去消息,把你抓去五毒山拷问枪毙。其他人生怕你泄露幕后主使人,让董国生的马脚有迹可循,定会拼死杀了你。可巧那些匪寇里有我混进去的一个亲信,他几番鼓动,那些被闷坏了匪寇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借着此事来煞一煞我们的威风。可威风没煞好,就被一锅端了,真是多亏你。”

他神情里叱诧风云,目光炯炯有神,含着笑,却令人生畏。

许平嫣彻底明白了过来,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一举铲除了董贼暗线与封城流寇。

许平嫣捏紧了袖边,腔间沉闷似火。凭什么她的命就是任人鱼肉的草芥!

“你是在恼我吗?那日开火后没有像二弟那样舍身救你?”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恳切。

“你是长官,我是草民,我们非亲非故,你能留我一条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许平嫣淡笑着,脸色虚白,那眼里的温度已冷得摄人。

沈大少站起身,温文尔雅的拍了下许平嫣的肩头,像友爱的兄长,声音恳切,“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只需要一把美人刀就能割破他的喉咙,你愿意做我手里的那把刀吗?”

许平嫣抬眼,见沈大少笑着,那表情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却有趣的琐事,温和的自然而然。

许平嫣吃了一惊,转瞬神情冷冰,那眼神像是隐匿在丛林里的猛兽,立即就要呲一呲獠牙。照他信誓旦旦的语气,想必早就看穿了她要刺杀董国生。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太过复杂,太过可怕,时深时浅,实在不好相与,盲目共事,遂伪笑道:“我实在是听不懂大少爷的意思。”

沈大少摊了摊手,笑容云淡风轻,可那眼里聚着光,忽明忽暗的闪烁,“你袖子里二弟能知道的事,我自然也能知道。”

戏台下沈钰痕是想方设法的去救她,而眼前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是尽在掌握中的冷眼筹谋。

“二弟是太心急了,且他一向天真善良,不懂其中厉害关系,其实他救不救你都不对,他救你,会得罪董国生,他不救你,董国生若死在封城,我父亲难辞其咎。若是我呢,就任由你去刺杀他,然后在关键时刻捕了你,救下他,这样我沈家好说话,兴许还能暗度陈仓救你一命。”他很坦诚,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做我手里的刀?”

比起他的深谋远虑,厉害把握,许平嫣觉得自己就是花拳绣腿,盆碗里任人戏耍的蛐蛐儿。

许平嫣稳了稳心神,松眉强笑道:“大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怕是做不了你手里的那把刀,乱世之中,我只是一介女子,实在不够锋利。”

话罢便转身走了。

“后日我便动身去青州,跟不跟我,由你。”沈钰成的话里毫无一丝被拒绝的不快,声音沉郁,底气颇足。

许平嫣拧开门,出门时正撞上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那少妇低盘着如意发髻,髻上斜斜插了支翡翠垒垒的垂花簪,一袭中式太太的缎子宽裙,柳眉杏目,梨涡含笑,扶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笑得温柔可亲,单纯善良。

想必这位就是沈大少的太太。

许平嫣弯腰拾起撞掉的帕子,见那帕子尾亦绣着一丛兰花,想是这位少奶奶应是极钟爱兰草。沈大少也应是极尊敬宠爱这位妻子。

徐婉青接来她手里的帕子,微微点头。

许平嫣颔了下首,便退身去了。

旁侧两个女佣见许平嫣走远了,眼色不屑的在徐婉青跟前嘀咕了几句,大多不离狐媚胚子一类。徐婉青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柔柔,打了几个手语,那两个女佣顿时低头不语了。

隔日清晨,许平嫣坐了黄包车,去了弄堂。师父果然走了,她进去自己的屋子,默默收拾行李,只一套戏服,两身旗袍,并一盒脂粉匣子。

她正弯腰收拾,忽然两只手臂自身后牢牢圈住自己的腰,醺热酒气扑到耳边,眷念深情又悲哀,“是我无权无势,又胆小懦弱,不敢闯进警察厅里,只能躲在角落里喝的大醉,等你回来,或等你的尸体回来。”

许平嫣安静地掰开白横的两手,转身过来,望着他混沌的双眼,淡淡地,“乱世之中,人如浮萍,况你我又毫无干系,你没必要为我去做危极性命的事。”

白横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般,一把扳上她的肩膀,剧烈的摇晃着,大声道:“什么叫你我毫无干系!什么叫我没必要为你冒险!”说着声音缓了下来,眸子里愁雾暗织,失了神,“你明知道,我,我对你......”

“可我对你没什么!”许平嫣厉声打断,拨开他的手,泠泠清清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女子,注定命无定数。况我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她只是不想连累他。

白横笑了声,眉目儒雅,胡匝暗青,修长的身子颤颤地,潦倒寂寞,却忽然鬼迷心窍了般,将许平嫣扑在床上,手忙脚乱的解她的扣子,“可我不能没有你,可我不能没有你,师妹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许平嫣摸索出皮包里的弯月刀,双手握着,举到他脸上,刀尖寒芒锃亮,对着他的额头,“滚开!”

白横忽地停了动作,两手在空中无处安放的举着,那表情似惧似慌,一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着解释,“师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许平嫣轰开他,拿了行李起身,隐去眼角的微泪,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定然道:“告诉师父,我就不回戏班子了,他的教养之恩,若我有命,自会报答。”

“你要去哪!”白横想要拽她的衣角。

许平嫣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不再看他,便大步走了。

一推开门,却见沈钰痕耳朵正贴着门听墙根,顿时被她吓了个踉跄。

许平嫣目光平淡的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扣着领子上的花扣,错身走了。

沈钰痕拿袖子掩着两眼,偏又很不要脸地,想要再看一眼,扭捏思量了半晌,再抬眼却见人都走远了。

第六章:相互利用

许平嫣左边走,沈钰痕右边跟。絮絮叨叨解释了一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还面不改色的发誓,他一点也没听到屋子的争执。

许平嫣只当身旁跟了团空气,不闻不问走自个的路。下了石梯,见湖水浩渺青碧,湖上垂柳婀娜,她一时觉得心中烦闷,坐到岸边长椅上,默默望着眼前春景。

沈钰痕住了嘴,双手插着裤子口袋,扬眸望了会儿脉脉荡漾的湖水,又垂眸望了几眼许平嫣。

他皱着眉头,愈发觉得眼前这女人像是隐匿林间的野鹿,孤僻而神秘,偏巧他尤好打猎,更喜欢拿着借枪与猎物团团转,直到耗尽猎物的求生意识。可这个女人实在太冷,太无牵无挂,不近人情,既不怕他大哥的枪,又不喜他的热络。他真是一点辙也没有。

“我替大哥向你道歉。我实在没想到大哥会为了一窝端出公馆的卧底会用你当人质,不过你放心,我和他已经理论过了,他不会再做对你不利的事了。”沈钰痕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这也是他一直不屑与政客为伍的原因,不惜为自身利益残害国人同胞这样的事,他做不来,更没有兴趣搅合。想着瞅了眼椅子上的行李,“对了,你既然决定不再去戏班子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许平嫣侧头望了眼他,眼尾微挑,打量中透着点不屑,像是在说,某人明明发了誓,说没听到屋里的争执,怎么连我不去戏班子这样的事也晓得了?

沈钰痕捂了嘴,理会到她的意思,目光溜溜的转,干笑两声。

两人静默了半晌,沈钰痕再按捺不住心里滋长的好奇心,言笑晏晏的问,“那日在五毒山,你昏迷前曾唤了我一声九州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我们曾经认识吗?”

许平嫣盯着他,捏紧了手,那眸子里千变万化,最后只剩一片泪雾蒙蒙。

沈钰痕顿时慌了阵脚,生怕她哭出来,摸摸索索的掏出了口袋里的一方帕子,正要递给她,她却起身去了湖边,留下一缕背影孤寂。

沈钰痕撵上去,立在她身后,锲而不舍的问道:“我们果真认识,是不是?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八年前,许府一家二十八条人命为救他惨死,包括她的父亲母亲,与尚在襁褓的弟弟,而他却是......一点都不记得。

若不是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是他,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许平嫣怒气冷气蹭蹭的长,目光如刀,刺向他的一瞬,一手重重将他推进湖里。

此时正倒春寒,湖水刺骨。湖面水花一溅,沈钰痕还未来得及叫,整个人都淹在水下了。他呛了几口湖水,翻腾着游到岸边,两手扒上岸边石阶,想要上去。

许平嫣一脚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他吃痛,大嘶一声,又跌进湖水里,喝了几口腥气的水,狼狈的浮上水面,手指着许平嫣,气急败坏的喊道:“你这女人,你有病吧你!”

许平嫣盘着胳膊,望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心里无比痛快,勾唇一笑,勾起行李自顾走了。

沈钰痕望着那记绝尘的背影,怒火涨得老高,又无可发作,低吼着拍腾了几下水花。

回到沈家公馆,许平嫣坐在沙发上饮着茶,脑子里不住浮现出沈二少落汤鸡的那副样子,越想越觉得有趣好笑,竟不自觉笑出了声。笑声虽浅,传进她的耳朵里,连她自己都怔了许久。

只听得一声重重跺门声,许平嫣起身,看见沈钰痕已背身过来紧紧关了门,厉声勒令门外女佣滚得远远的,接着他转身过来,一步步朝许平嫣走过来,眼里红血丝弥漫,咬牙攥拳,浑身湿漉漉的,一步一滩水渍。

他正在气头上,正面交锋吃亏的必然是她。许平嫣寻个岔道正要跑出门,却被他大手一拽,整个人都摊倒在了沙发上。

沈钰痕欺身下来,膝肘一弯,堵在她的两腿间,禁止她动弹。

水渍湿了丝袜,直蔓延到她的大腿根。

她脸上一下烧了起来,直热到耳朵根。

沈钰痕的眼神如豺狼虎豹一般,怒气汹汹地,额前头发一缕缕成簇,发尖上的水珠晶莹冰冷,啪嗒嗒地滴在许平嫣的脸上。

许平嫣大肆挣扎着。

他想起走这一路来众人的指指点点,又看着这女人一副不知悔改的硬气样子,不觉更怒,扬起青筋暴起的拳头,一拳正欲砸下去。

许平嫣缓缓闭上那双倔强而清冽的眸子,唇边竟有了一丝抽搐的害怕。

沈钰痕的拳头如何也落不下去了,眼前昏昏涨涨的,身上一冷一热的交替着。他甩了甩头,身子一沉,就重重压在了许平嫣的身上,唇贴落在她耳朵上,还如梦低吟道:“我不会放过你。”

许平嫣推开他,坐起来整理衣裳,听得他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喊着冷,叫着娘,模样很可怜。她想起自己在小时候的深夜里,也是这样,只有月光听得到她对爹娘的呼唤,心里一下子变得酸软,遂拿起毛毯,仔细裹在他的身上。

沈钰痕一把攥住她的手,贴在脸上,脸上烧得通红,眼角有泪落下来,泣声道:“娘,不要死,娘,不要死。”

许平嫣没有抽出手,只呆呆望着他,指尖颤抖着,抚过他高挺的鼻梁,眼下泪如珠,“九州哥哥,我该怎么恨你?我又怎么能不恨你?”

沈威请了西洋大夫来看,给沈钰痕扎了退烧小针,开了药,当晚他出了几场大汗,一觉睡到隔日中午。

女佣已经给沈钰痕打包好了一箱行李,沈威一袭简装素袍,不容反驳的下了死命令,说这次他务必要与大哥同去青州,一来见识世面,谋求职务,二来要与打娘胎里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林立雪打好照面,联络感情。

沈钰痕正要激昂反抗,就被老爸拧着耳朵塞到了汽车上,啪得一关门,自车玻璃外扬起拐杖尖,作出要一番痛打的架势来。

沈威一生娶了两个太太,一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方太太王纹君,一个是自由恋爱的二房姨奶奶戚幻月。戚幻月是沈钰痕的生身母亲,早早死了,沈钰痕自小由沈太太抚养,沈太太对这个庶子扑了全副心肝,两人不是母子,更胜似母子。

沈太太先简单嘱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沈钰成与儿媳徐婉青几句话,大多不离照顾好儿媳愈发显怀的身子,接着拿帕子抹着泪,事无巨细的将沈钰痕的衣食住行安排了一通。

沈大少将徐婉青安置妥当,下了车,双手背着,一直皱眉望着公馆的大门。

李庸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垂头道:“少爷快走吧,再晚就找不到落脚的歇息地了,我看嫣小姐她是不会来了。”

沈大少脱下军帽揉了下额头,又往门里看一眼,转身进了车后座,李庸坐上驾驶,发动引擎。前后三辆汽车轰轰响地发动,尾气一串。

沈大少临走前又往门里看了一眼,见一缕窈窕的影子亭亭走来。他大声叫了声停车,便跳门下来,正在小憩的徐婉青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窗外,看见自己的丈夫正在车门外迎接昨日的那个女人,且眉目俱有笑意兴奋。她扭着腰身,也颇有兴致的仔细打量着车外女子,望着望着,一缕落寞就悄然爬上心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沈大少浅笑着,眼睛里有日光逗留。

许平嫣回以客气的一笑,“你利用我这把刀,我利用你的权势,听起来还有些意思。”

沈大少朗声一笑,眼里莫名狡黠,“你大可安心的走,不必再去街上打听那个挂在菜市口上尸体的下落,我已经寻人安葬了他,还给了你那个白横师兄一大笔钱,让他自己去寻柳师父。”

许平嫣心里一浮,压下愠怒,笑得无害,可上下牙齿已咬在了一处,原来他一直在监视自己。

沈大少笑了笑,眸子里黑黝黝的,荡着波纹。他看透许平嫣皮囊下的细微神色,探身轻道:“女人不要发怒,会容易老。更不要闷怒,更容易老。”

第七章:大树底下好乘凉

李庸既得沈大少倚重,自然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他偷摸瞧了眼徐婉青,见她微抿檀唇,绞弄着帕子,直勾勾盯着车窗玻璃外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人言谈甚欢,虽未有怒色,却有几分不耐。李庸立即下了车,朝沈大少使了个眼色,自顾引向许平嫣,领着她往后一辆车走去。

沈大少扭开后车门,与徐婉青坐在一处,一壁握上她的手,一壁穿过她的肩,将她虚虚拢在怀里。

徐婉青生来是个哑女,虽养尊处优,系出名门,但身体的残缺毕竟是一块永无法愈合的心病。她无法在枕边对自己的丈夫细诉缠绵情话,无法嘘寒问暖,甚至连唤一声他的名字也是奢侈。成婚三年来,虽大多数时间都是彼此缄默,可他却心细如发,稳重可靠,一如护她爱她。她也爱极了这个男人。

徐婉青靠在他的怀里,唇畔含笑,那一方胸膛如平坦的沃土,坚硬又踏实,而这个男人,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归宿。

后一辆车上坐着沈钰痕,他松松垮垮的摊着身子,正心情欠佳。李庸开了车门,淡笑着,“二少爷与这位小姐同乘一车吧。”

沈钰痕瞟了眼李庸,目光薄凉,自许平嫣脸上一触而过。他并非狭隘之人,至于眼前这个女人将他踹进湖里一事,他虽气恼,却不记仇,可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大娘因担忧他的身子,旧疾复发,胃疼了好几天。

那虽不是他的亲娘,可却是拿命待他的女人。

许平嫣正要进去,沈钰痕恰到好处的伸出一条腿,不偏不倚的挡在她的腰上。

“我的皮鞋脏了,你帮我擦一擦,权当抵这一路的费用,否则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带你呢?”沈钰痕晃着皮鞋,黑亮亮的炫光自鞋周划过,像那一双黝黑的眼睛,虽调弄着,却闪着纯良清冽的光,让人看不出什么恶意。

李庸正左右为难。许平嫣却揪出侧腰盘扣上的一缕帕子,不卑不亢的垂下眸子,认真替他将鞋上的污痕擦干净。

沈钰痕见她这样乖巧,全然没了当日的烈气,不觉有几分索然无味,也没再为难她,只挪了下身子,给她让出一片空座。

封城至青州,先乘汽车到五道口,再到附近的俞州火车站坐乘火车。

一行人抵达五道口时已入夜,因顾及徐婉青的身子吃消不住,沈大少便租住了一家旅舍,又派了精兵暗中把守。一路劳累,吃了晚饭后,各人便领了钥匙,回房歇息了。

许平嫣喝多了浓茶,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一会儿,心绪嘈乱,如何也睡不着。她所幸披了个对襟春衫,提了鞋,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皎透的轻纱月光行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瞰着远处。

一重重古朴的飞檐屋舍,笼罩在夜色阴翳里,偏那月色覆落,照着万家梦乡,平静祥和。

可她的家却早就毁了。

她拢了拢衣裳,心头苦涩无比,却也更加坚韧无比。

楼底下一棵杏花粗壮,正开得团团簇簇。花影下,似乎站了一个人,她探下头,见那人也在抬头望着她,一袭军装庄冷,在熙熙杏花中显得格格不入。

许平嫣示以礼貌一笑,旋即毫不迟疑的关了窗子,转身瞬间,只听得屋门碎响,接着一个黑影闪进来,偷摸溜到床边,掏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到,奋力在被子里刺了好几下。

若她还那里睡着,必定已成了刀下亡魂。她出了层冷汗,屏息静气,悄悄挪着步子。那黑影一声愤哼,显然发现那只是一床空被子,扭头时正瞅见了许平嫣,眼里狞笑着,举着刀扑过来。

许平嫣自知在逼仄的空间里绝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手臂一抻捅开窗,嗓音嘶着,伏在窗边大喊了两声沈钰成。

沈大少闻声奔来。

余光里,许平嫣看到黑影跃近,刀子浸出一缕寒幽幽的银光,卷着风,如毒蛇的凉芯子,直刮到她的脖子上。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两手在窗台前一撑,毫不犹豫的跳下了楼。

她一身如萎落的蝶,直坠而下,狂风肆虐在她的耳畔,杏花点点里,他看见沈大少一双临危不惧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突然安下了她躁乱惊恐的心。她闭上眼睛,在快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一双手紧紧的将她牢牢接住。

都在意料之中。

楼上传来几声开枪的骚动,接着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窗户上一跃而下,闷闷摔在地上,胸上枪洞鲜血淋漓,顿时没了气。

沈大少放下许平嫣,面无表情的走到尸体前,矮身揭开尸体的蒙面黑布。

李庸带着几个精兵从楼梯上转下来,军靴齐齐一并,道:“属下是想活捉这个人,谁料他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沈大少捻了捻手指间的血迹,眸光由淡转锋,吩咐道:“一个误闯进来的小毛贼而已,不必声张,你去处理了吧。”

李庸颔首,虽能隐隐猜出这名杀手的身份,却不多言,只带着两个卫兵将尸体拖走了。

许平嫣望着地下的一滩血迹,夜风吹得她身上发冷。

生死一线,许平嫣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区区弱女子,神情间虽有余惊之色,可眸子里却极为镇定沉着。能有如此杀伐决断,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新鲜了。

“你就不怕,我接不住你?或者直接选择不接你,毕竟你我只是彼此的一个棋子,况且你的底细我全然不知,棋盘错综,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沈大少望着她清妩的脸,脸上挂着的笑容弧度温暖,语气却透着微冷的玩味,像一只逗老鼠的猫。

许平嫣却不是畏畏缩缩的老鼠。

“大少爷既然肯屈尊用我这颗摸不出底细的棋子,就说明大少爷手中根本无可用的棋子,自然不会在我还没有发挥作用之前,

就白白浪费了。”许平嫣弯着唇角,那笑容虚浮在脸上,薄薄的,像一片杏花。

沈大少凝望她一瞬,那目光阴沉不定的,带着些赏识,背着手,忽然就朗朗笑出了声。

“那你猜猜,究竟是哪个看棋之人,想要动你?”

许平嫣垂了眸子,长睫如雾,拢下一片鸦青色的暗晕,片刻后睁开。脉脉月华下,那眼睛里黑白分明,清冽又透彻,结着霜花,“我方涉足封城,从未得罪过什么人,除了董国生。前几天二少爷被刺杀,今天轮到了我,看来这位经略使实在是睚眦必报。”她说着沉沉冷笑了两声。

沈大少闲闲笑了下,望着一树杏花,漫不经心道:“你的身份不同于二弟,二弟福大命大,捡回一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暗处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可我和你非亲非故,不能刻意护着你,这样太打眼,不利于你日后行事。我能接得住你一次,难接住你第二次。你若想在发挥作用之前好好活着,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毕竟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许平嫣立即领悟到,他口中的这棵大树,是沈钰痕。

她只消躲在沈钰痕的庇佑下,才能借沈大少的手,理所应当的保护自己。

沈大少看她已了然其意,无声勾了勾唇,掸去肩上落花,温文道:“夜里风寒,回去歇着吧。”

说罢便自顾走了。

风细细,杏花依依,扑到许平嫣的脸上,直到那抹砖青色的巍影转到视线尽头,她才回过神来。

第八章:惊变

吃过早饭,李庸已经从站台上取来了火车票,沈大少细心搀扶着徐婉青的身子走,西月东霞侍候左右。沈钰痕恹恹无神的尾随其后,几个侍从换了便衣,提着几皮箱行李跟着。

夜晚的封城宁静平和,白日的则熙攘和乐,没有战火的硝烟气。许平嫣远望着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有些怅然。颠沛流离的久了,无家可归成了一种习惯,连她自己都不期待下一站会是何处?

唯一能让她期待的,也就只有大仇得报的一刻,那该是怎样淋漓的快感?

李庸小跑上前,弯着唇,笑得很规矩,“少奶奶月份大了,难免行动不便,大少陪着少奶奶在头等舱的第一个车厢歇息,你与二少就在第二个头等车厢吧。”

许平嫣颔了下首,方才思绪里的愁闷未散,神色郁然。

沈钰痕正瞅到她这副不悦脸色,以为她是自持清高,不屑于与他同处一地,又想起自从她将自己踹进湖里之后,非但急病了他大娘,还从未与他表达半分歉意,甚至连看他的脸色也更为冷淡,胸腔里不觉闷闷的,犀声讽道:“小姐是冰清玉洁的戏子,自然不屑于与我等军阀子弟同处一地,如此,就不必为难她了!”

二少爷虽纨绔,却一向与人和善。李庸从未见他如此阴阳怪气的奚落挖苦人,遂抿了抿唇,几分尴尬跃然入脸,然则看许平嫣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仿佛没听到似的。他心里暗暗感叹,这女子好沉的心性。

沈钰痕叉着腰,回头盯了眼许平嫣,见她不为所动,心里就有些被忽视的烦躁,闷哼一声,撒气似的,皱眉踢远了脚下的一块石头。

耳边传来火车的鸣笛声,碾着铁轨,轰隆隆的停下来,乳白的蒸汽烟囱一样冒腾着,像是出岫的浓雾,袅袅散在日影蓝天下。

许平嫣被侍从簇拥着上了火车。在夹门边,沈大少微笑着朝许平嫣颔了下首,便虚拢着徐婉青的腰往头等第一个车厢去了。李庸带着三个侍从紧跟着去了,临走时又对剩下的三个侍从留在了第二车厢,吩咐了几句,大多不离保护好二少爷与许平嫣的话。

沈钰痕从小到大都是被高高捧在手心里,说一不二,却屡屡在许平嫣这里吃瘪,这些天来,他心里氤氲着一层很奇异飘渺的新鲜感觉,像是幼时犯了错误,被父亲满院子追着打,明明是委屈烦闷的,心里却忍不住的生出一丝丝挑战严父权威的快感。然而在记忆里,这些挑战虽新颖刺激,却使他受足了皮肉之苦。而和许平嫣待在一起,就像是一种挑战,而这个挑战,几乎每次都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沈钰痕拔腿就往第一车厢走,却被沈大少挡了回来。沈大少话说的周正温和,却没有反驳的余地,“大哥要照顾你大嫂,脱不开身,你就替大哥尽一尽本分,陪着嫣小姐吧。”

说罢一挥手,两个侍从便直愣愣的堵在了门边。沈钰痕犟不过大哥,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就将守在身旁的三个侍从骂咧了一顿,连踢带踹的赶去了第一车厢。

沈大少包下了头等舱的两个车厢,空荡的区间里,他们的谈话入耳清晰。许平嫣也不关注那里的动静,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手拖着腮,扭头望着玻璃外一望无痕的旷野,那返绿的草木景致正随火车的驱动缓缓后退着。清晨的日光一缕缕的滤进来,媚晃晃的,落在她的侧脸上。沈钰痕只好厌厌的坐在她身后第四排,也靠着窗,此时看见她微眯着眼,一派闲适淡然,不再是那只丛林里冰冷而孤僻的狐狸,倒像是一只打这盹享受日光的猫。

他觉得这反差甚是有趣,鬼使神差的就走到她跟前去,真将她当成了一只猫,手伸到她头上,想要顺一顺她的毛。许平嫣猛得一侧头,他猛然回了神,手在她头顶僵着,无处安放,只硬着头皮在她秀发间刮了一把,不自在的咳嗽几声,“你......你头上沾了东西,我好心替你擦一擦。”

许平嫣不搭理他,从包里掏了本戏曲杂书,卷在手里默看。

沈钰痕觉得就这样灰溜溜走了实在没有脸面,就硬着头皮顺势坐在她旁边,想方设法的找一些存在感,絮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又问起她的全名,籍贯。

在这些本该值得怀念的温暖话题里,许平嫣搭在书轴上的关节已经握得泛了白。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胸腔间那一团火烧的酸楚仿佛还是要炸开了似的。

几声枪响如破空的雷,在一节节车厢里炸开,顷刻间,外面的人声已沸腾了起来。

沈钰痕警惕着挺直了身子,两臂微开,将许平嫣往身后一挡。这动作自然而然,许平嫣微微一惊,他也吃了大惊。

只看得一个浑身血污的影子揭开帘子,从夹门外闯进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硬邦邦的摊在沈钰痕边上。三个卫兵已上好了枪,将他团团围住。

沈钰痕才看清他的脸,不由得惊呼一声,立即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来,急唤道:“子成,子成!”

慕子成见是海外同窗,灰暗的眸子渐渐腾起了些曙光,忙指着窗外,“快,快,将我扔出去,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骚乱的脚步声与枪械摩擦的声音越逼越近,显然是马上就要查到这里来。许平嫣已大开了窗子,指着铁轨外。那土地被雨水淋得松软粘腻,不远处还隐隐可见几处农家,忙道:“他摔不死的。”

沈钰痕架起他来,一横心,将他轰出窗外。慕子成沉声一落,身子裹进泥泞里,身上的数个枪洞都崩出血束来。许平嫣的包袱里还有些止血消炎药,那里面的衣裳撕开了也能暂做绷带,遂一手甩到慕子成的身边。

许平嫣快速关了窗,拉上帘子,转身又看到地毯上那一滩粘腻的血渍,急中生智,一把扯了沈钰痕过来,将铺子上的一床被子盖到了地上的那滩血迹上,又卷了另一床被子来,不由分说就将沈钰痕扑倒在地上,被子顺落,将二人裹进了黑漆漆的被窝里。

只听得军靴踏在地上的脆响纷沓而至。

许平嫣一手扯开了旗袍领子上的梅花扣,揉乱了头发,伏压在沈钰痕身子上。她像是一簇火苗,凹凸有致的身子曲线忽然间就将沈钰痕燎得干燥口渴,被子里漆黑一片,只她那一大截脖颈延伸着,像是月夜下的雪,莹莹发着光。他的思绪,一夕间都沉溺在她微微的喘息声中了。

车厢里有人走动,随后传来一个外国兵高亢的命令声。李庸不声不响的掏出通行证,为首的洋兵看了一眼,变得客气不少,朝沈大少低了低头,用生涩坚硬的汉语解释道:“我们在搜捕一个逃犯,还请沈先生行个方便。”

不等沈大少答复,便指派了几个洋兵细细搜了遍车厢。洋兵头领端着长枪,围着探转了好几圈,忽一下子挑开了地上那一团鼓鼓囊囊的被子。

光亮泻下来,沈钰痕望着身上女人胸前那片乍泄春光,愣了两秒,后一跃而坐,像是小时候千方百计的藏自己心爱的玩具般,慌忙抓过被子,严严实实裹在她的身上。

饶是文明开放的洋人,见到这样一对不分场合的男女,也有些目瞪口呆。

许平嫣脸颊边除了晕着些薄红外,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沈大少早发现了她手指间干上的暗红血迹,虽皱了眉头,却也神色自若,自定阵脚。

沈钰痕晓得许平嫣的用心,大嚷道:“大哥,你干嘛来坏我的好事!”说着看向那些个碧眼黄发的洋兵,耍足了少爷脾气,“还有你们,怕是不知道我大哥的身份吧!”

洋兵头领见他气势汹汹,也颇有些忌惮这些人的身份,只赔着笑朝沈钰痕表了歉意。彼时徐婉青被这里的响动惊醒,被女佣东霞扶着过来,望着眼前场面自顾心惊。沈大少牵了她的手,投去一个安定从容的笑。

这一帮洋兵看似客气有礼,实则行事傲慢,搜查了半天,又盘问了半天才离开。

沈钰痕愤愤低骂了两声,抱怨道:“大哥,你对这些洋人也忒好性了,还和他们斡旋了这么久!要我说,直接赶出去得了!”

沈大少不理会他,移步过来,眼神梭巡着地面,走到一处蹲下身,手指擦了下地毯绒毛缝里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在指尖捻开,方才起身望向沈钰痕,又阴阴沉沉的望了眼许平嫣。

“连上头的人都将这些外国人祖宗似的供着,我又何必撕了脸面。”他顿了顿,猝不及防,一把抽掉地上的被子,那被面上的猩红格外刺目,底下黑红混织的长毛地毯湿漉漉的趴着,格外显眼,不仔细看,那大片暗渍倒像是打翻了的一壶水。

沈钰痕扶起许平嫣,直接坦白道:“人是我救的,和她没关系。”

许平嫣见他倒是男子气概,将她撇的干干净净,侧头时正对上他那一双眼睛,真诚热道,正燃着细细的火苗微光。

沈大少徐步走过,慰抚了几声受惊的太太,又十分刻意的看了眼许平嫣,也不问所救何人,道:“救都救了,就罢了吧。”走前又吩咐了李庸收拾场面,将毯子与窗帘上的血迹清干净。

第九章:富春居(一)

火车走了两天两夜,破晓时分才进了青州省。这一路沈钰痕格外殷勤,对许平嫣关怀备至,餐餐都取了饭菜端到许平嫣跟前。许平嫣打着心里的算盘,对沈钰痕也不似之前的过分冷漠,听他讲了一路在美利坚留学八年的见闻轶事。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逊清的武官,虽封建却不封闭,曾在她七岁生辰的那天允诺她,等她年龄大一些就将她送去国外读书,好好去见识一下外国的风土人情,思想文化。可来年生辰的那天,母亲照常忙活了一大桌子菜,她欢欢喜喜,第一口长寿面还没有咬断,忽然就有许多擎着长枪的官兵破门而入......最后,她的家就在那一团团肆虐的火焰里,烧成了灰烬。

沈钰痕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抽出帕子拭了拭发酸的眼睛,不慌不忙的笑道:“你身边缺少伺候的人,我给你当丫头怎么样?”

沈钰痕一诧,打量着她,见那双眸子里虽弯着浅笑,可还是寂静生寒。他明知道她动机复杂,甚至还能隐隐猜到原因,却为着心底那一片初生的,如春草般的莫名柔软应了下来,咧了笑来打趣道:“好啊,不过少爷我可是难伺候的很,你可要吃的消。”

她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总算是倚靠上了沈钰痕这棵大树。“那下了火车,我就去找大少奶奶拿丫鬟的衣裳来。”

沈钰痕挑眉托腮,从下而上打量着她。她穿着一袭豆青色斜襟长旗袍,上绣了几枝红梅,梅蕊瓣瓣,一直延伸到肩头,衬得肤色凝白若雪。他盯着她脖颈间由呼吸带出来的一起一伏,脑中一颤,忽地就想起在被子里她胸前裸露的一片春光月色,不由得热了脸。他狠狠捏了下手背,抬起眼,窗外的明媚日头打在他的脸上,连带着他眼睛里也是星光熠熠地。

他道:“不用,你穿旗袍很好看,还是穿旗袍吧。”

许平嫣在被看作是下九流的戏子中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所谓的贞洁脸面已经在流言流语中被磨得可有可无,自然看得透少年公子的纯情心思。方才他垂着头,她只能看到他笼在日光下一对烧到通红的耳朵。昨日危急下的举动虽然是惊世骇俗,但她并不觉得有多难堪羞赧,可她看着他眸子里许久都没有熄灭的斑斑星火,脸上却奇异般的热了又热。

她微微一笑,扭过头。鸣笛拉了几声,火车缓缓驶进站台,她望着车窗外肃立的岗哨,像在自语,“二少爷,你以后,就叫我桃嫣吧。”

风尘又妩媚的名字,带着有朝一日的凋零。很适合她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戏子。

李庸提前往青州拍了通电,所以他们一走出车站,便有几辆汽车早早在外候着。前来奉命迎接的是青州都督林恒贴身卫队的队长刘大拂,他利索恭谨的朝沈大少行了个军礼,招待周全,又一一朝大少奶奶,沈二少问过好,又见许平嫣长相出众,气质清冷,以为是哪家同行的小姐,也颔首致了意。

卫队长将他们一行带去了城郊的别墅,将一切事务安顿好之后,

便告辞了。

青州临河靠海,春寒湿冷,楼下一片翠色葳蕤浓重,那雨丝密密斜着,像是一层层飘渺绿烟。许平嫣靠在二楼的汉白玉栏杆上,自顾出神,等转身时才晓得沈大少正在她身后立着。她愣了一下,转瞬学着沈家丫鬟的姿态朝他福了福身子。

沈大少觑着楼下的迷雾绿林,良久才将目光移向她,微微一笑,道:“恭喜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能遮风避雨的大树。”

许平嫣淡然一笑,“以后还请大少爷看在二少爷的面子上,能在我大仇得报之前,好好庇佑住我这条命。”

佣人在门外传饭,沈大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来,道:“你尽好你的本分,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我自然会留住你的命。”

她作为女佣,本来是要等主子吃完饭,再去灶房里吃仆人们的大锅饭,可一路奔波,她实在是太累了,靠在二楼阳台边的藤椅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色将昏,她醒来时看到身上铺了法兰绒格子薄毯,沈钰痕窝在弹簧床里的丝绵被里,睡得正酣。

屋子外传来叩门声,她忙起身去开门,李庸站在门外,向屋内探了一眼,向她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是林督军刚派人打发来了消息,说是明日清晨要带着林小姐来别墅里,沈大少希望沈钰痕能去挑一件礼物,赠送给林小姐,权作初见礼节。

许平嫣走到床边,轻声唤他,“二少爷,醒醒吧。”

沈钰痕抱着被子挪了挪腿,侧身过来,羽翅般的睫毛颤了颤,五官在依稀穿窗而过的余晖中渡着薄金,正睡得沉和。

许平嫣觉得这场景过于熟悉,苦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八年前的一个雨夜,一列官兵将一个小男孩带来许府,那小男孩被大雨浇了个湿透,在床上瑟瑟发抖,母亲喂了他姜汤,她就在一旁守着,直到他睡熟,卷翘的睫毛在烛火的光里颤啊颤,就像两只停于花间,闲闲扇翅的蝴蝶。

沈钰痕不知何时睁了眼,见她呆呆望着自己,那眼里雾蒙蒙的,像是在千山万水之外。他疑惑不已,有心要装睡下去,可又害怕她真的落下泪来,于是嘻嘻的一笑,一掌撑起头,侧望着她,“你这样看着我,心里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许平嫣直起身子,立在一侧,顷刻间又是一贯的疏离淡漠,更加了一种下人的恭谨,只将李庸副官的话原封不动的叙述了一遍。

沈钰痕在美利坚生活了八年,思想新潮开放,讲究人人平等,一向不喜欢被家里下人高高在上的捧着,唯唯诺诺的奉承,况他从来没有将许平嫣当作伺候自己的丫鬟。她却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肯与他多一分同龄人的洒脱亲近,当下心里就有些失望失落,又想起她接近自己的动机,这份失落里由生出更大的愤懑,也不再理她,自顾穿衣洗漱。

老一辈的通家之谊延续到子辈身上,他尚在娘胎时,就与林督军的女儿定下了娃娃亲。他虽打心里抵触这门父母之命的婚事,但沈家落魄这些年,靠了不少林家的周济,感情不在人情尚在,就算是敷衍了事,也不能怠慢。

楼下已有汽车候着,沈钰痕下了几层楼梯,忽然间想起来这一整天许平嫣都未曾用餐,就朝她招手,语气倔强生硬,“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丫鬟,少爷出门,你不是该贴身服侍吗?”

许平嫣低声一应,尾随他身后,下了楼梯。她的皮质高跟鞋踏在木梯上,宛如一声声春雷,敲得不急不缓,颇有节奏,听在沈钰痕的耳朵里,他老是觉得忽远忽近的,就像她这个人。

青州临海,码头繁多,外贸生意做得火热。不同于俞州的封闭保守,这是一座摩登繁华的城市,中西融合。已入夜,街道两旁亮着霓虹灯,灯火辉映,点缀在薄薄的乳雾里。街上往来着各色人群,那摊贩子吆喝着叫卖,声音洪亮而长.......

沈钰痕坐在副驾驶上,懒懒倚着。司机奉了沈大少的指令,是要直奔珠宝行,沈钰痕望着车窗外一片灯火迷离,忽地叫了声‘停车’。

司机拐到路边停下车。沈钰痕指了指路边一个卖烤白薯的摊子,对他道:“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买个烤白薯吃吧。”说着丢给他一块大洋。

司机拿了钱刚下车门,沈钰痕一屁股坐到了驾驶座上,拧了方向盘,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二少爷?”许平嫣扭头望了眼后车窗外欲哭无泪的司机。

沈钰痕大笑了两声,“你怕什么!有我撑着呢,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还是你喜欢被大哥的人督察着?”他说着狠吸了两口空气,感叹道:“自由的味道真好。”那声音脆朗朗的,像是一节节拱出的春笋,朝气蓬勃。

他回头望了眼许平嫣,眼角眉梢俱是年轻的不羁笑意,“坐好了!”话音未落,汽车猛然一个颠簸,爬上了桥,接着飞速疾驰。许平嫣摇下了半个车窗,风声一涌而入,带着三月的温热气息,似乎要灌进每一个毛孔里。

汽车在一家西式甜品店前停下,沈钰痕出去了几分钟,手里提了盒包装精美的椰蓉糕,从车窗里递给许平嫣,一本正经道:“我常听人家说,甜品最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情,所以就想拿你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有效,能让你有一些活生生的表情。”

许平嫣拿着糕点,淡淡一笑,没有要尝的打算。沈钰痕叉腰吹了口气,“怎么感觉像是我这个主子处处都在讨好你呢?”

许平嫣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一言不发的拆了盒子,咬了几口椰蓉糕。覆上的椰蓉像是雪粒子,在唇齿间甜脆脆的蹦开。小时候要唱戏吊嗓子,练身段,她一向不吃甜食,也不大想念。可当这甜滋滋,软绵绵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时,她的心里还是有难以抵制的愉悦,就像是渴望父母尚在的平静日子。

沈钰痕这才肯罢休,满意的开了车走。汽车畅行在人流渐稀的街道上,他吊儿郎当的哼着歌调子,弯弯绕绕,不一会就拐到了一个洋花园里。花园外是一栋三层小楼,门额上挂着富春居三个烫金大字,花灯闪烁,依稀传来西洋乐器的合奏声,衣着时髦的男女进进出出,女郎们言笑晏晏,在华灯流转的舞池里轻摆腰肢,曼舞娇笑。

这里是青州颇有声名的夜总会其中一支。

“二少爷,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快些去珠宝行挑了礼物回去吧,要不大少爷会怪罪的。”许平嫣提醒道。

沈钰痕身子一滞,转瞬下了车,一把拧开后车门,两手撑在车沿上,俯身下来,将她整个都罩在一片坠落的阴影里,他唇边的笑弯得风流倜傥,那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阴翳,问道:“怎么,你也是替我大哥来监督我的吗?”他的声线沉下来,带着反抗的凉意,“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将我送去了国外,整整八年,除了定时给我钱之外,可谓是不闻不问。我这次能回国的原因单单就是为了要履行他当年许下的亲事,娶林督军的女儿为妻。可我偏偏不让他如愿,因为我不能让他葬送我一生的自由。”他直起身,望着空濛濛的夜色,自嘲似的叹了口气,那笑容无拘无束的落下来,“所以我和你想象中的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我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赶走无数个夜里的孤独。”

他看着许平嫣毫无变化的神色,不禁落寞失笑。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要对这个一个石头般无知无感的女人倾吐心声,孤叹一声,往外走去。

许平嫣望着他长身玉立,一袭白色西服像极了冬天孤零零的薄月光,不禁心下动容。她何曾不是这样,要拼力赶走无数个深夜的孤独。他选择的方式是纸醉金迷,而她则是像蚕一样把自己织裹在严丝不漏的厚茧里,隐忍过一个又一个冬季。殊途同归,他们都是这么不幸的人。

第十章:杀人,你不怕吗

沈钰痕拽松了领带,阔步而去,边向她摆手,边道:“你若不想,进来,在车里等我便是。”

许平嫣思前想后,顾忌这等花街柳巷之地鱼龙混杂,生怕他遭遇不测,还是违背原意跟上了他。

刚踏到旋转彩玻璃大门边,舞池里灯光流淌而泄,打了沈钰痕一身,沈钰痕掏了几个大洋赏给看守的门差,顿时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凑上来。沈钰痕勾眼笑着,一手揽了一个,簇拥着两手杨柳细腰施施然进去。

数种香水脂粉的味道浓重艳丽,一股脑的扑进来,甜得刺鼻,仿佛是开至荼蘼的百花,气味浓烈奢靡,带着即将腐烂的恶臭,直醺得人头脑发懵。许平嫣拿帕子遮了遮口鼻。舞池里的女郎们都穿着时髦的低胸短袖长短跳舞裙,烫着波浪卷发,唯有许平嫣穿着及脚踝的旗袍,拿玉簪子挽着发,一张脸上不施粉黛,本来已格外显眼。舞池里的姐妹们最善嚼舌看戏,无事生非,又见她面露嫌恶,一派冰清玉洁,就以为她是看不起这样以色示人的职业,更想仗着气势磨一磨她的性情。

像水蛇一样缠在沈钰痕右侧的女郎叫了一声,扭头指着许平嫣,媚眼连连的勾着沈钰痕,细声问道:“这位小姐一直跟着先生您,是先生您的什么人?”另一旁的女郎攀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的添了把火,也是一叠声的附和。

沈钰痕捏了下右边女郎的手,又双眼迷离的凑上去亲了下左边女郎的脸,才悠悠望向许平嫣,懒声道:“她啊,身份可多了。我原来是想对她负责,娶了她的,只可惜她似乎是看不上我。”他心里早已认定平嫣是大哥送来自己身边监督自己一举一动的,遂遗憾似的吹了口气,噙着慢吞吞的笑,有意想借她搓一搓自家大哥的脸皮,“后来在火车上,我们又成了一条船上的贼人,我受了她的恩惠,原是想和她做朋友的,谁料她非要做我的丫鬟。”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起来,一波一波的起伏着,尖嗤嘲弄,像一根根从胭脂堆里拱出的软刺。

他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如鱼得水,像是压抑成疾的病号一朝康复,浑身上下都在赤裸裸的拼命释放。头顶的琉璃花枝灯缠绕低垂,绽出万点烟花似的碎光,顺着他修长斜倚的身子铺落下来,映得他脸上的笑都显得那么快活华贵。

许平嫣有些喘不来气,口中仿佛含了一个未熟的青梅,苦酸苦酸的,那味道直蔓延到肺腑里。时至今日,她和九州哥哥隔着的不仅仅是许府那一年横贯的仇海恨潮,更有着八年的物是人非。他们在各自的处境里,都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沈钰痕笑了一笑,那眼珠子黑漆漆的,透着点世家少爷都有的放荡,暧昧不明的望着许平嫣,“你要跟着我上楼吗?”说着两手用力一揽,左右两女郎猝不及防的贴上他的身子,挥舞着粉拳作势要捶他。

许平嫣微微低头,道:“二少爷不要忘记大少爷嘱托的事。”

沈钰痕一听这话,扫尽了兴趣,皱着眉推开左右女郎,随手接来服务生托盘里的一杯葡萄红酒,慢慢凑近许平嫣,悄声道:“你是我的丫鬟,怎么脑子里都是我大哥的话。”他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剔透的杯壁上覆了一层层均匀的暗红。他垂首就将杯沿凑到许平嫣的唇边,许平嫣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直接挟住她的下巴,硬生生的灌了她一口。

她素来喝不惯洋酒,品不出个中滋味,只觉得那味道甚是酸涩醇厚,就像是在雨季里浸泡了许久的木头,发酵出令人不适的霉酸。

沈钰痕一口灌掉了杯里的酒,拽过许平嫣就往楼上拖,边拖边道:“纵使你帮着大哥约束我,我也实在不放心把我的丫鬟在丢这花花公子堆里。”说着招服务生取来楼上房号钥匙,随手从钱包夹子里掏出几百大洋给他,服务生喜滋滋的接着,作揖道谢,赶着去引路。

他的手劲极大,攥着她的手腕,稳如绳捆。许平嫣拗他不过,只好和几个女郎同上了楼。

楼上包间不比舞池奢华,倒是收拾的典雅细致。留声机上卡着唱片,放着节奏明快的小提琴曲,两个女郎和着音乐跳探戈,饱满的红唇边溢出动人的笑声,舞步轻巧欢快。沈钰痕歪在沙发上,左拥右抱,女郎们言笑晏晏的喂他吃酒,往他嘴里塞剥好皮的葡萄,扯他的衬衫扣子,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串串红唇印,他也乐得享受,脸上始终挂着笑,带着些懒懒的迷醉。

许平嫣站在一侧,盯着对面花架上的一盆兰草,看那修长柔韧的叶子丛中钻出一簇簇淡紫色的花苞,将开未开的耷拉着。旁边是莺声燕舞的聒噪,她强撑着精神,忽然觉得自己就跟这盆兰花一样的可怜,本该生于幽谷,长于傲洁,却不得不在这乱世里委曲挣扎。

有女郎扯开了沈钰痕的腰带,伏在他身上娇哼连连。许平嫣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守下去,偷偷退出了门,倚在贴了碎金缠花的坚硬墙壁上闭了会眼,就轻步往过道的深处走。

那里设着几扇窗,许平嫣一把扯开厚帘子,见那窗户是由各种颜色的玻璃格子拼凑上去的,一目望去,天幕都被割的五彩缤纷。她两肘撑在窗沿上,托腮望着茫茫远方,心里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可想,但却累得很。

一个富态男人喝醉了酒,刚上了厕所迷迷糊糊地出来,一转眼就看见窗子边那一抹窈窕背影,以为是哪个女郎,腆着肚子晃过去,咋呼一叫,就在身后将许平嫣攥在怀里,边喊着淫话,边在她身上乱摸。

许平嫣转身来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男人瞪大了眼,登时酒醒了大半。二话不说就自裤腰带上系着的佩夹里掏出一把驳壳枪,定在了许平嫣的太阳穴上,一掌揪住她脑后的盘发,咧开满嘴黄牙骂道:“臭婊子,还敢打老子,真他妈是欠干!老子一会就让你上天!”说着大力将许平嫣往房里拖。

许平嫣咬着牙,只觉得被力道攥起的大把发束像一条锁链,薅得她头皮欲裂。戏行里唱念做打,都有苦练数载的真功夫,她虽力气不大,但胜在轻柔,四两拨千斤的一个斜落腰,她一脚踢在男人的裆部,扳来男人手里的枪。男人忍着痛与她争抢,慌乱中谁扣了扳机,只听得裂空似的一震,那面彩色的四开窗子顿时哗啦啦的碎开。

沈钰痕一冲出门,就看到许平嫣脸色煞白的握着枪,衣衫不整,身旁还有一个抱头鼠窜的男人。

沈钰痕跑过去夺走她手里的枪,将她拽来身后。那男人淌了满脸冷汗,犹自心悸,从头到脚把自己摸了个遍,才晓得身上没中一颗弹,松了气,趾高气扬的藐着许平嫣,又瞪着沈钰痕,恶狠狠道:“你们等着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等我的人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枪声引来侍从,他话音未落,果然听得一队参差不齐的皮靴上楼的踏响。

沈钰痕攥紧了她的手,眉目冷冽,二话不说扬起枪,扣下。那男人双眼惊恐的眦开,刚出口的喊叫尚哑在喉咙里,天灵盖上就多了一个浆血横涌的枪洞,仰面直栽下地。

沈钰痕一脚将男人的尸体踹进一旁房间里,重重关上门,拉起许平嫣就跑到了方才的包间里。屋子里的四个女郎目睹了方才过道里的一切,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见到沈钰痕过来,一个个失了魂般缩肩噤声。沈钰痕提高枪杆,一一在女郎们的脑袋上缓慢的滑过去,掏出西装内夹袋里的钱包甩在地上,冷声道:“这里有十万的支票,够你们赎身花一辈子了。现在倘若你们能缠住外面来的听差们,你们会钱命两得,否则我就用这把枪送你们去见阎王。”

四个女郎面面相觑了半晌,彼此眼神交换,心里度量,终于其中一个大胆的抖着双手掏出钱包里那张支票,咬唇点了下头。剩下的几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支票,也一狠心妥协下来。四女郎袅袅娜娜地扭出门去,果然见七八个便衣听差正眉目凝重的搜罗房间,转眼就要来到这里。她们娇笑着迎上去,风情万种,一些听差们禁不住撩拨,半推半就,被心神荡漾的拉进屋子里。

那个胆大的女郎偷摸递来一个眼神,沈钰痕攥着平嫣就奔下楼梯,脚步匆匆,迅速没入舞池人海里。他们刚大步踏出门一步,只见几队身穿警服的卫兵从各路包抄过来,挎着枪小跑进舞池里,将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沈钰痕拉紧了她的手,大步跑起来,刚上了汽车,几声枪响就赶追了来,噼里啪啦的射在车身上。他将油门踩到底,拧着仪表盘就冲移了出去。

已是深夜,街道上的商铺都插了板子,除了游荡在外的流浪汉们几乎没什么人。星子缀在云层里,如将死的萤火,亮着死气沉沉的几丁。暖风吹来空气的燥热,教人身子疲惫,可平嫣强抖擞精神,反趴在后座上,一眨不眨的盯着不远。那后车灯打出两道挺直的雪白光束,明晃晃的照着轱辘外被碾飞的茫茫尘土。

沈钰痕道:“不用看了,他们追不上来的。”

电气路灯下铸着数米高的石头长堤,两排电气路灯似乎延伸到夜的尽头,映着堤下一望无边的江水。平嫣这才坐正,连喊了几声停。

沈钰痕停下车,正要说话,平嫣已拧开车门麻利的跳下去。他也跟着下去,但见灯影罩落的一团橘光里,平嫣正蹲在车前,拿发簪在车牌号上敲敲打打,很快就将牌子卸了下来,一扬手就将牌子扔进了茫茫江水里。

沈钰痕叫唤了一声,扒着堤栏往下瞅,只隐约看得到一簇平歇的浪花。

“若那些人记得车牌号,不处理干净的话,他们迟早会找来。”平嫣直起身解释,望着他隐匿在夜色里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些难以琢磨,就问:“杀人,你不怕吗?”

第十一章:主仆关系

方才那一派杀人时冷峻镇定,决断分明的样子决不像一个花花公子该有的样子。

风卷着江上的水雾吹来,有些泛了潮。

良久沈钰痕才转过身,闲闲歪倚在石栏上,咧开一口银牙,笑得没心没肺,“怕啊,可是不知怎的手一抖,枪就开了。”他说着扬起手,像筛糠似的抖了两抖,比出枪的样子,打着口技在脑袋上一指。

平嫣几不可见的撇撇嘴,自是不信,也不再问,思索着捏了两下袖边,道:“你不该开那一枪引起这么大的动静,总之还是要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此事由我而起,可终究是你开的枪。那十万块,我会还给一半,这样你也不亏。”十万大洋足够一个大家庭富足一辈子,平嫣心里暗叹,自知任重道远。

沈钰痕轻吐了口气,并不接话,对成为她的债主实在是很有兴趣,遂笑道:“要是换作别的女人,我或许不会开那一枪,但偏偏是你......”他顿了顿,没了后话。两手叉着西装口袋悠走过来,围着她转了半圈,停在她身后,声音轻轻地,含了丝隐晦的威胁,“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做我的丫鬟呢?”

平嫣一动不动,只管盯着地上掩叠在一起的影子,平声道:“自然是为了报恩。”

沈钰痕笑出了声,踱步走到她眼前,矮腰歪头在她脸上瞅了良久,才道:“你看看你,一个令许多男人都心向神往的梨园名伶,孤傲冷漠,哪一点像是报恩的样子?”

平嫣蓦地抬眼,正撞上他梭巡不止的目光,月光裁落,在他的脸上铺展开来,那笑也是邪里邪气的,像笼了层寒霜,隐隐透出冰冷。“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我身边,我也不管你和我大哥之前究竟有什么秘密,总之你不要想着帮助我大哥来左右我的想法,更不要试图左右我的感情婚姻。至于我救你的原因,一是因为火车上的恩情,二是因为我还不想你死,因为你死了,大哥还是会派别的人来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我宁愿是你向我大哥随时汇报我的情况。”

他看似大大咧咧,但多年来的独居生活却将他塑炼的尤其心细敏感。自在封城起,他就已经发现了眼前这个女人与大哥不同寻常的关系。

平嫣咬着唇,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却大石落地。原来他误认为自己是沈大少派去他身边的。这样也好,也等于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与沈大少之间的关系,日后与沈大少的接触也省得遮掩。

她不言,沈钰痕只当她是默认,想着他们这一层被他人主宰着的主仆关系,心里徒生一股烦躁。他打开车门坐上去,杂乱按了几下车喇叭,道:“上来!”

平嫣依言上车。沈钰痕发动汽车冲去老远。

汽车最终停在一家车行前,沈钰痕两腿架在仪表盘上,靠在座椅上闭目,呼吸声渐渐平匀。平嫣左倚右靠,辗转良久,心神倦乱,却如何也睡不着。她索性摇下了半块车窗,探头望向外。街边植了两列腰粗的梧桐树,枝叶交覆,密如云盖,一片片宛如泼地生根的墨云。她闻着空气中递来幽清的桐树香,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清晨她被街道里渐渐复苏的人声忙碌吵醒,揉了眼向外望去,就看见沈钰痕正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谈什么,接着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张字表,他刷刷签上了字,男人就笑眯眯地递上了一沓钱。

沈钰痕见她醒了,打开车门招呼她下来,道:“我把汽车卖给车行襄理了,现在去珠宝行吧。”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钱,绅士的伸出手,平嫣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苦脸望了眼汽车,低声道:“你就这么自作主张的把大少爷的汽车给卖了?”

“要不还能怎么样?”沈钰痕毫不在意的耸着肩,“现在我身上分文不剩,拿什么去给林大小姐买礼物呢?”他故作苦恼的捏了两下头,紧绷的嘴角忽然裂出笑纹,忙转过身,甩着钱哼着歌大步走。

似乎手里的这几百大洋比那十万块的支票还要令人舒心如意。

那辆半旧的福特汽车本就不值几百大洋,又被车行襄理一压价,最后只折了三百大洋。沈钰痕随便挑了家首饰店,随便捡了个白蝶贝的珍珠耳环,高高兴兴的寻地儿去吃早饭。走了几步就看见从街口匆匆寻过来的李庸,带着几个侍从。沈钰痕不睬他,径直到摊贩上买了几个包子过来,边啃边来让平嫣。平嫣摇摇头,示意不吃。他不以为意的挑挑眉,一口口塞满了嘴。

李庸已经带着人找了他们一夜,喜出望外的小跑过来,看着两人完好无损,终于安下心,派随从先行一步去禀告沈大少。他笑着请了个礼,这才注意到空荡荡的两人,不禁诧异,委婉道:“二少爷,车呢?我来开吧。”

沈钰痕从口袋里掏出只系了红丝绦的绒布小礼盒,一本正经道:“车就在这里了。”

李庸满脸狐疑的去望平嫣,平嫣藏着掖着,挑挑拣拣,只将卖车一事草草讲了。李庸定力颇足,听完倒没流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表情,只是扯了笑容上前去引路。

平嫣看了沈钰痕一眼,跟上去。沈钰痕也撵过去,偷偷攥上了平嫣的手背,平嫣于事无补的挣了几挣,他越攥越紧,手指若无其事的嵌进平嫣的皮肉里,烙出几个青红的印子。平嫣忍着不吭声,沈钰痕却凑在她耳边,云淡风轻的眨着眼睛,压沉了声音,“你可要记得,你是我的丫鬟。倘若你对我大哥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事情,昨晚的命案,我先一个就供出你。”他言笑晏晏的暗藏话锋,见平嫣仍旧一副无关痛痒,毫不畏惧的样子,心里腾起一股子挫败,又韧着性子吓唬道:“你怕不怕?”

趁着他分神的空闲,平嫣甩脱他手上的挟制,眯了眼睛伪笑。朝阳初升,树叶间有熹光筛落,碎成一点点斑驳的影子,淌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弯弯的眉眼竟显得十分明艳动人。沈钰痕怔忪间,脚背上忽剧痛踏来,再回神却见她的高跟鞋尖已踩抵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二少爷多虑了,我怎么可能会怕呢。现今你我是一条浮木上的蚂蚱,我若是落了水,二少爷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平嫣不想与他多费唇舌,可又实在看不惯他这样淫威暗施的技俩,故而忍不住反抗,以笑颜相怼。

沈钰痕没讨到什么便宜,瞪眼竖眉,一路郁色。还未踏进铁花栅门里,就看见几排卫兵挎着枪威风凛凛的站满了别墅各处。徐婉青得了沈大少的吩咐,已在花坛边满面急色的等了许久,远远见李庸一行人等回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疾步奔过去,上前拽了沈钰痕的西装袖子,忧心忡忡的打了一通手势。

沈钰痕朝别墅里瞟了一眼,晓得她的意思,满面堆笑朝她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好嫂子,你不用担心,我给林小姐买了礼物来,一定会应付好她的。”

说着便一马当先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忽停下步子,转身来朝平嫣勾了勾手。平嫣不明他的用意,但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反驳,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稳步跟在他身后。

沈钰痕前脚刚迈进堂厅,偷声甩给平嫣一句话,“等会我的命途可就在你这一张嘴里了。”平嫣愣了一下,忖着他话里深意,心里愈加七上八下的。

厅里围了圈西洋皮沙发,林恒督军剑眉英目,颧骨瘦立,留了道正八的胡茬,着一袭家常的墨蓝色暗银纹团福字的马褂绸衫,拄着一柄文明棍端坐在沙发中央,活脱脱一个旧式儒生老爷,正与沈大少品茶闲话。沈大少还未发作,沈钰痕就泥鳅一样灵巧的滑了上去,叠握着手朝林恒鞠了个可圈可点的直角躬,双手奉上茶,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家父常常念叨的结拜兄弟林叔叔吧?”

林恒扬目看来,打量了他好几通,见眼前少年生得仪表堂堂,又礼敬长辈,方才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正主的愠怒渐渐淡了下去,慈笑着接过他呈来的茶,刮着茶沫饮了。一壁吩咐卫兵去上楼请小姐下来。

沈大少见进展颇顺,朝沈钰痕点了点头,目光漂移处,又与静居一侧的平嫣的目光一触而过。他眉开眼笑道:“逊清时,我这二弟就被父亲送去了重洋外。一晃过了这许多年,难为林叔叔还能记着他。”

林恒望着沈钰痕,往事历历翻起,他喟然一叹,道:“当年朝廷派我和沈老兄一起去带兵剿匪,匪窝里九死一生,要不是沈老兄重情重义,攻进重围里为我杀出一条血路,就没有我林恒的今天。亏得拙荆与幻月夫人要好,为了延续两家的这份情谊,在你们尚在娘胎时就定了亲事,若同为姊妹就义结金兰,若一男一女,就结下姻婚。”他满面藉色,“这真是天作之合。”

沈钰痕沉默撑笑,心里已抗拒厌倦到了极点,只缩坐在沙发角落里端着杯热茶出身,透过腾腾窜升的茶气,他仿佛看到了美利坚那片可以自由驰骋的蔚蓝天空。他苦叹了声,啜一口茶,茶的味道循规蹈矩,一味清香,他更有些想念咖啡里那种狂放浓烈的醇香。

他胡乱抛着视线,转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到平嫣的身上。此时她正垂首立在角落里,叠参着手,额前几缕乱发如柳丝,裁出她脸上的几道暗影。那样子是极乖巧矜持的,可就是透着一股原始森林的森冷。沈钰痕觉得她应该是一杯放冰的红茶,烈烈的艳,涩涩的苦,还有浸骨的寒。

笃笃一连串的粗跟皮鞋声敲下来,只见是一位极摩登时尚的小姐,烫着时兴的螺丝旋及肩短发,笼着暗红色蝴蝶结的皮绒发箍,着一袭西式卡塔绸蓬洋长裙,长眉杏眼,荔鼻朱唇,鸟雀一般地从楼梯上跳下来,在身后环上林恒的脖子,撇嘴撒娇道:“人家正在上面画画呢,爸爸叫我下来干嘛?”

第十二章:未婚妻

这位明艳动人的摩登小姐想必就是林督军的掌上明珠林立雪了。

林督军满面慈蔼的笑拍了拍女儿的手,语气肃然,却饱含责备的宠溺道:“女孩子家老是这般风火!家里来客人了,还不快向你两位哥哥问好。”

早些天林立雪已被母亲偷偷地旁敲侧击过,自然是晓得这远道而来的两位哥哥中有一个是与她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虽说她自小受得是西式教育,十分文明开放,但谈婚论嫁此说一直是世家小姐们羞于畅谈的。经由父亲这么一大大咧咧的提点,她水葱般的玉指尖捏着袖边碾啊碾,脸都红到了耳朵根,但终是捱不住心里的激动好奇,匆匆朝客厅里瞟过去。

“这位是你钰成大哥。”林恒笑着指人。林立雪模样乖巧的行了个屈膝礼,沈大少和笑着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扁长缎子盒递给她,道:“家母一直惦念着立雪妹妹,临行前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将这个传了几代的翡翠簪子赠予你,听母亲说,这根簪子可传了旧时代里几个中宫皇后的手呢。”

林立雪的双眼雪亮,欢欢喜喜的打开,见那块锦黄细缎上托了个玉兰花苞形的翡翠玉头簪,虽款式老样,但水头顶足,雕工精细,小小的一脉,如春水盈盈流动。沈太太既然肯将这样价值连城的子孙传承物都送给她,这不明摆着将她当作沈家儿媳妇吗?她越想脸上越烧,情绪泛滥,只将将信将疑的目光投向方才她一下楼就注意到的俊朗少年。

林督军顺着女儿的目光望过去,见目之所及处只坐着一个沈钰痕。他气定神闲的端起一杯茶,暗笑着抿了几口,与沈大少灵犀一对眼,就道:“那位是你钰痕哥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爸爸带兵打仗,就把你和你妈送去你沈伯家住。钰成少年老成,你不敢和他说话,就天天追着你钰痕哥哥打闹,有次你爬树上摘果子,不小心摔下来,你钰痕哥哥为了接住你崴了脚踝,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呢。”

少年时的青涩窘事忽地鲜活起来,林立雪又气又恼又羞愧,满腮红云的飞瞟了眼沈钰痕,叫了声爸爸,跺着脚娇喝住他的回忆。

平嫣悄悄递来了视线,有些好奇性格多变的沈钰痕该以何种姿态应付这位纯情小姐,不料沈钰痕也朝这边看来。平嫣与他的目光僵滞在半空,他神采飞扬的挑了挑眉,侍扭着西装袖子上的口袋直起身,走到娇羞的小姐身边,绅士的鞠躬伸手,“立雪妹妹,几年不见了,你生得越发标致美丽了,我还不敢认呢。”

他的声音朗朗脆脆,如春笋一节节掰折,带着赤子的天真纯明。听在林立雪的耳朵里,有别样的酥麻欣喜。

林立雪伸出手,沈钰痕一把握住。那手指修长的骨节上有恰当的温度,虚虚裹着她的手掌。她禁不住抬头,撞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她望着他精雕细琢的面孔,心里血液搅翻,愈欢的心跳一声声砸向她的神经。

原来钰痕哥哥长大后,是这样陌上无双的样貌。

沈钰痕松开她的手,眨眨眼,笑道:“立雪妹妹莫不是也不敢认我了?”

沈大少方还提着心,生怕沈钰痕那些婚姻自由的混念头轰上来坏事,此刻见这一对男女言谈和顺,自是宽慰。林恒也盖不住脸上的笑意,兴致颇丰的与沈大少谈话家常。不知觉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林督军不愿劳师动众的奔走饭店,点派了随身卫兵队长去洋人开的玫瑰饭店寻聘来一个西餐厨师,买了菜肉餐具来在别墅灶房里现成开火。

徐婉青在灶房里忙活到现在,款款出来,身后的西月东霞两人手里各捧了一个细瓷圆托盘,盘子上垒着精致的糕点块。走到紫檀长桌前,亲自捧了盘子轻置在桌上,温贤含笑退居到沈大少一侧。

林立雪正在青州女子中学上三年级,家境富裕的女学生们闲来无事,最好嚼弄事理长短,其中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沈参谋的哑巴太太就是一桩。是以林立雪早就对这位沈太太耳闻不少,她难耐好奇的提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坐在父亲身边,目光友善的打量着她。只见她穿着斜襟粉缎宽袍,下围百褶秋水长裙,脚上是缎面绣花鞋,留着温婉的桃尖刘海儿,盘着发髻,发钗环佩,脸庞清秀,眉眼柔顺,是十足十封建世家深宅少奶奶的装扮。林立雪瞧着呆板无比,手指绕着自己的卷发打结玩,脸上露出微微的鄙夷。

她们新式的小姐是不屑于与这种老古董太太们打交道的。她真是不明白沈大哥怎么会看上这样无趣且哑巴的女人。

徐婉青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动,捏了下手里的帕子,依旧笑得温婉得体。

沈大少将一切看在眼里,扯了太太的手来,起身将她按坐在沙发上,在她快要站起前抢先道:“你快来歇歇。”他这么不动声色的维护太太,林立雪被夫妻伉俪敲了个闷棍,心里难堪,连声唤了好几句钰痕哥哥,扯了他来吃糕点。

林督军不动声色的拿了块糕点,手指微颤着递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双眼渐渐湿润,几行浊泪滑下来。林立雪手忙脚乱的拿帕子替他擦,一叠声的焦急询问。

“我与沈大哥从土匪窝里逃出来,五天来水米未进,饿昏在山上。幻月夫人带着人来寻我们,找了几天几夜,鞋底都磨穿了,她帕子里包着千层酥,虽然都馊了,但却救了我和沈大哥的命,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林督军怔怔望着手里那半块糕点,老泪浑浊盘旋在眶边,最终怅叹了口长气,“幻月夫人,她是个好女人,重情重义,只可惜......”他说着沉沉望向沈钰痕,深皱的脸上终于攀附了一丝慰藉,“还好有孩子们能替上一辈延续下这份难得的情谊。”

沈大少与婉青相视一望,不觉莞尔。如今沈家空有生意场上的富贵,却无在乱世中能呼风唤雨保根基的权势。他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要借这几块糕点揪捏住那些情义往事,保得沈家屹立不倒,来试探稳拿住这位高权重的林督军,让两家姻亲板上钉钉。

看来诚如父亲所言,这位林督军的确不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的小人。

沈大少歉笑道:“婉青只想着亲手做几道点心来孝敬叔叔,却没想到勾起叔叔往事,实在不该。”

林督军摆了摆手,眼里泪花点点。

沈钰痕默默听着,唇畔含笑,只在提到幻月夫人时脸上才有了一丝复杂的僵硬,那抹复杂又瞬息散尽。他逆着光线的半张侧脸棱角分明,平嫣站在这里,看到他唇上钩着的弧度越来越弯。那是一种类似于苍白的笑,没有温度情感,教人寒凉。

平嫣幼时是见过这个幻月夫人的。当年那一缕瘦立如烟的身影跪在许府大门口,大雨瓢泼浇透了她全身,她只是不停的磕头。平嫣想去给她送一把油伞,却被母亲喝斥住了。她还记得母亲神色冰冷的坐在堂屋里,望着雨帘砸得急又怒,咬着牙,眼眶却慢慢红了。后来,那位夫人再也没来过,直到许府被灭门后,她跪在被烧尽的废墟里,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没过几天,平嫣就听说她得急病死了。

西洋厨子叮叮哐哐忙活了个把时辰,领钱后就走了。餐桌上每位前的陶瓷盘子上各摆了一客牛排意面,蔬菜沙拉。其余摆的是一类精致小巧的西式甜点,并罗宋汤,奶油蘑菇汤等。又顾着徐婉青腹中孩子的营养,又给她另做了清蒸鱼,咖喱虾汤,热了牛奶。

林督军格外高兴,开了两瓶红酒,饭桌上觥筹交错。林立雪拿刀叉割着牛排,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对面翻瞟着,去看面如冠玉,举止斯文的沈钰痕,又怀想着儿时两人青梅竹马的那段时光,少女的春心被一缕缕的牵动,脸上红霞遍染。

沈钰痕被她看得十分不痛快,只觉食不知味,喝了口红酒,耐性笑道:“我方想起来我是给立雪妹妹带了礼物来的。”

林立雪一听,露出期待惊喜的神色。

饭前沈大少刚得了李庸的回话,只晓得沈钰痕是用卖汽车的小钱去买的首饰,只怕是没什么好货。他正要叫住,沈钰痕已经眼疾手快的掏出了礼物盒子,并笑看了一眼沈大少,“立雪妹妹打开看看喜欢否?”

林立雪满面红光的扣开盒子,见里面躺着一对珍珠耳环,且不说款式,单那色泽度饱满度也算不上好。她面露惊讶的探看了好几遍,却还是看不出价值来,又望了眼笑意盈盈的沈钰痕,心里不满别扭极了,可又不忍让沈钰痕当着亲爹的面儿出不识珠玉的丑,只得草草收下,微笑着道谢。

沈钰痕有意无意的甩了下手指,几滴酒渍跌在平嫣的手背上,沁出一圈凉痕。他诚道:“其实这个珍珠耳环不值钱,是我做事不当,改日我亲自带着立雪妹妹去选几件她喜欢的罢。”话尾还故作懊恼的叹了口气。

沈钰痕不声不响的留足悬念,林督军果然问起此事缘由。沈钰痕摆出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直指向侍奉在身后的平嫣,道:“我实在没脸提起,还是让我的丫头说说吧。”他一记乐得看戏的眸子风电光火石的一闪,平嫣气结,心思飞转起来。

怪不得进门前要特意告诫她,原是早怀着鬼胎将这个填坑扯谎的苦差交给自己。她现在怀疑沈钰痕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难道他作为凶手之一不该对事关昨日血案之事字眼不提么,干嘛还要故意撞到风口浪尖上?

平嫣垂头,做足了一派木讷呆笨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样子,轻声道:“昨晚上二少爷要去给林小姐买首饰,在人多的地方钱包被哪个小贼摸走了,二少爷只能把汽车卖了去给林小姐挑选礼物。”她顿了顿,心里念头一闪而过,又道:“二少爷为了挑礼物,足足在首饰店门前等了一夜呢。”

既然他给自己背了个好锅,那她就礼尚往来一下,替他好好动了动娇俏小姐的芳心。

第十三章:我们是彼此的棋子

沈钰痕轻皱了眉,刺一眼平嫣,自苦于心。感情他那轰轰烈烈的一夜惊魂,都演绎成了他冒着饥寒交迫为佳人寻礼?

林立雪听得动容,由那对廉价耳环所引发的不快顿时一扫而光,不禁扬了视线定在沈钰痕的脸上,两眸晶晶亮亮,藏着情意绵绵。

沈大少眯了眼平嫣,调笑道:“也就是立雪妹妹你了,能让向来毛躁的二弟肯用心去挑一夜的礼物。”林督军瞧着这一对璧人,也附和着笑。

林立雪左看看又瞪瞪,脸色涨得通红,唇畔含蜜,羞俏俏的都笑到眼睛里去了。

林督军的副官王袖迈着大步,脸色阴沉的从门外跨来,附耳于林督军说了几句话。林督军神情愈僵,猛拍了下桌子,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袖身子立得笔挺,脸色却瞬时委顿了下去,飞了眼桌上众人,见林督军毫无顾忌他们的存在,就直接道:“高队长的尸体是在城南野外发现的,属下已盘查了附近的几处农家,他们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那个胆子,都不是凶手。属下会再另行调查。”

那个高队长十有八九是昨夜的男人,可他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荒僻的城南?平嫣心下一沉,疑惑的望向沈钰痕,忖度着是不是他做的手脚。可现下他正靠在椅背上,事不关已,雍闲安静的叉了甜品慢尝。

林督军皱得一脸深沟浅壑,强挤出平和语气朝沈大少敷衍了几句,又叫沈钰痕明日一早将林立雪送去学校里,就急遣了随侍的卫兵,阴沉沉的走了。

午餐过后,林立雪黏着沈钰痕要去新世纪百货商场逛。沈钰痕摇电话从车行里叫了辆汽车,趁着等车的空当,他端了盏茶,似无意问道:“林叔叔走得那样急,想必那个高队长是很得器重的,只是可惜天妒英才啊。”

林立雪轻嗤一声,坐到沈钰痕身边来,神秘兮兮的悄声道:“什么英才,那个高队长靠着自己的爹才得了这个青州巡警副队长的职务,他本人实则是不通书史,草包一个。”

沈钰痕饮了口茶,有碎小的茶珠沿着他唇上的纹路湿淌,在水晶灯枝下,透着明灭不定的光,如他眼里匆匆闪过的一节冷刃。

大门外赶来的汽车按了几声喇叭,林立雪拽起沈钰痕的胳膊,拿了手袋就兴致冲冲的往外去。沈钰痕只得赔着性子,养起精神,尽足了绅士之道。

花园里,绿意荫荫,又袅了朦胧如纱的雾气。平嫣坐在长厅里的石凳上,望着厅子上一格格延伸的白梁子将天空分割得一条一道。那条道外是沉沉的乌云,似乎有几丝凉雨点子砸下来了。

她的心情就如乌云压盖的天气一样,压抑沉重,令人不敢畅快喘气。她的脑海里一会浮现出父母死在血泊里的样子,一会又浮现出九州哥哥的样貌,一会是沈大少,一会又是昨夜沈钰痕开枪的声音......她心里乱成一团麻线,忽然有些害怕再和沈家的子孙牵扯下去。

肩头上按下了一只手掌,并微微收紧,带着温度的宽厚触觉就像一种无声的安慰,抚贴着她极度不安的心。

“昨夜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这声音沉静敦厚,平嫣一愣,旋即站起身,微微一福身,垂首不言。

沈大少泰然如山的立着,一字不差的重复道:“昨夜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话里的冷意扑面而来。

“大少爷想知道的,方才在餐桌前我已经全讲了。”平嫣淡淡道。沈钰痕说的不错,有那条人命牵着,他们才是一条浮木上的蚂蚱。她虽与沈大少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关系,但他这人精于算计,若知晓内幕,难保不会为系情分,将她这半个凶手拱手送给林督军。

沈大少捏住她的下颌,收紧力气,缓缓的抬起。平嫣顺从的直视着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与沈钰痕的同样深邃浩渺,只不过沈钰痕的眼睛是像一望无边的天际,撒着繁星,缀着月盘,虽风流奢迷,却带着赤子之心的纯良清冽。而他的眼睛更像是隐匿在黑暗中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无声无息的暗流汹涌间,有太多看不穿的情绪,太多难以涉足的地方。

他盯着平嫣,漫天乌云似乎都聚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声音自喉咙里滚出来,如破空的闷雷,一字一顿的压迫,“别忘了,你是我的棋子。”

平嫣忽就嫣然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小家碧玉的温软可人,“我一直记着。”

沈大少一直觉得她的长相和性子像极了秋雾将起时的白菊,孤绝又清妩,长于浊浊红尘乱世,却又在尘世中活得若即若离,教人难觅踪迹。偶尔一笑,也只是浮在面皮上,而方才她那一弯眉眼,浅浅的,如泛着潋滟的秋波,那濛濛的缠绵秋水气似乎直浸到他的眼睛里。

他的心忽就毫无预兆的跳漏了一拍。顷刻间另一只手腕上就传来针刺般的一痛,正是平嫣的指甲掐开了一个口子。沈钰痕怒沉着脸抬头,身体各处顿时奇异般瘙痒麻疼了起来,他捏在平嫣下巴的手指失了力道,平嫣顺势逃脱,环抱着手臂冷冷站在一旁。

沈大少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棋子,可焉知他又不是她的棋子呢?

棋子就该相互掣肘,她一向不喜欢被人控制在股掌之间。

“你到底做了什么!”沈大少望了眼腕上伤口里的一点朱红粉末,气焰骤寒,咬牙切齿道。

平嫣弯起食指,含笑望了眼指甲缝里残余的药末。她师父柳三春不仅是戏曲名家,还是用毒用药的高手。方才她用在沈大少身上的药就是师父的新研,能破伤口而入,教人浑身痒麻。她本是要扣一点在指甲里防身,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想着她微抬起头,纯真无良的望了眼冷汗涔涔,极力控制着抓挠的沈大少,会心一笑。这药的效果不错!

沈大少捏紧了拳,盯着平嫣在这短短一刻复杂而生动的表情变化,铁青的面色上硬是挤出一丝从容的笑。他不紧不慢的从腰间佩戴里掏出一把手枪。

平嫣无畏地几步上前,顿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沈大少只看到一双突然扩大的狡黠冰冷的眼睛,转眼他手里的枪口已被几根纤纤手指轻飘飘的堵住。

“我只是跟大少爷开了个玩笑,想要告诉大少爷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呢。我们是彼此合作的关系,并不是绝对遵从的主仆关系,我不希望大少爷左右我的行为,控制我的思想。我想说的自然会说,我不想说的半个字都不会说。”平嫣婉声道,转到他身后,两手按上他的双肩,将他的身子按到石凳上坐好。“大少爷尽管放心,这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要回去用金银花和苦参熬的水洗一洗身子就没事了。大少爷且在这等着,我马上找佣人来。”

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袅婷背影。

沈大少一手重重撑拍在大理石平桌上,恶狠狠甩了一眼,终于撑不住抓挠了下脖子。几缕光亮撕破厚重的云层,他的面孔背着光,眼睛里却掠过一晃而过的戾气,意味不明。

傍晚时分,车灯探过。林立雪才蹦蹦跳跳的进门来,沈钰痕满面疲色的在后提着大包小包。

徐婉青正坐在沙发上养神,东霞给她揉着头。西月机灵,一见她们回来,忙赶着去灶房传饭。徐婉青笑着迎上去,握住林立雪的手,打了几个手势。东霞在一侧矮着头,解释道:“太太是问小姐累不累,二少爷有没有尽足了绅士风度?”

林立雪本是不愿理会她这样毫无学识见识的旧派深闺太太,奈何她提到了自己心里第一号比蜜甜的人物,要知道像沈钰痕这样俊俏的公子哥在商店里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俨然让她成了一众太太小姐们艳羡的闪光点。初入情河的少女在任何一个有关心上人字眼的时候总显得分外柔和甜蜜,她当下就绽了羞怯一笑,转身过来抽了沈钰痕提在手里的一个印着洋文牌子的硬纸袋子,拿出一条时髦的丝巾来圈在许平嫣的脖子上,俏皮眨眼,“这是我刻意给徐姐姐挑的,徐姐姐围上漂亮极了。”

徐婉青垂眸望着花纹繁复,色彩明艳的真丝围巾,真是轻薄的宛如一片晚霞,微风一走,就开始肆意的缓游慢动。就像是和着旋律自由的拍子。她眸里微微一亮,但转瞬就黯了下来。以前她也是追逐偏爱过这样时髦的牌子的,也曾举着横条在长街上浩浩荡荡的振臂游行,不过现在她更喜欢做一个固守传统,相夫教子的妇人。不为别的,是因自己的丈夫喜欢现在的自己。

他的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第十四章:打蛇

徐婉青不落痕迹的拿掉丝巾,递给一旁垂首侍立的东霞。林立雪将她微妙的神采变化看在眼里,对她的不识好歹嗤之以鼻,皱了皱鼻头,就飞快的跑去餐桌边寻沈钰痕了。

沈钰痕瞥见她又撵了过来,甚觉头疼,连带着一桌子晚饭也没了胃口。他含笑握住林立雪的双肩,眼神一瞟堆在沙发上的各色包袋,温文道:“你也逛了一天了,赶快回公馆去歇着吧。顺便将我挑的那一杆烟枪给林叔叔送去,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春风般和沐的嗓音循循响起,林立雪考量片刻,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喜上眉梢,正要开口。沈钰痕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吞到嘴边的话,阻断她内心的想法,“明日我一定早早赶去公馆那里送你去上学。”说不等她反应,便高声唤了个侍从,道:“把李庸队长找来,让他送立雪妹妹回公馆吧。天黑了,旁人我不放心。”

他的面孔风神俊秀,微有星点疲色,那双笑意流转的眸子在灯光下光华姗姗,似蕴藏着脉脉情意。这样貌风姿是不比杂志电影上的男明星们差的,而这样的男人将是自己一生的归宿。林立雪想着涨红了脸,在狂乱的心跳中,目光忽闪忽闪的,飞快的拿了沙发上的礼袋,就碎步跑出了门。

沈钰痕看那抹身影渐远,只觉得如释重负。他绕到餐桌边,端起徐婉青刚盛满的一碗汤一口喝完,又问道:“大哥呢?”

徐婉青笑着指了指楼上。西月娇俏一展颜,忙赶着说:“回二少爷,大少爷不知是对什么过了敏,浑身痒痛,现下正在卧室的洗浴间里泡药澡呢。”徐婉青拿小汤匙搅着汤,眉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西月这丫头仗着与自己从小的主仆情义,一向心气高傲,好为人表率,又心思玲珑,总想着在主子面前放大自己。在她面前也倒罢了,可沈钰痕绝不是她能痴心妄想,攀附依赖的。她扭头望了眼西月饱含情愫的一双水眸,还是决定要找个时机好好敲打她一下了。

“我在西餐厅吃过饭了,就先去歇着了,嫂嫂慢吃。”沈钰痕拧了拧酸痛的胳膊,攀上楼梯。走了几阶又回头道:“我的丫头呢?让她去烧一盆姜水来给我泡脚。”

徐婉青点点头,就打发了东霞去寻平嫣。

二楼东侧卧的浴室里,一个瓷胎白净的高桶上蒸雾缭绕。沈大少正盘腿定坐在水中,闭目养神,在缕缕水雾中隐约露出半个肌肉精实的古铜色肩膀。细密的水珠贴淌他饱满的额头上,游走在浓长如剑的眉根里,顺着垂落的眼睫一滴滴坠落。他经年泛着苍白冷薄的唇色也在这水汽里被滋养的润红,然则他的表情却如纹丝不动的雕像,泛着湿漉漉的阴冷。

忽地,脑海里那个女人凛冽坚毅的瞳孔仿佛再一次扩大。他陡然掀开眼,眸里一片阴翳。良久才有了生气,他缓缓从水里抬出手臂,水花剥落的瞬间,腕上那一片淤红直入眼帘。

他常年在军中奔波,皮糙肉厚的,这女人竟能在他敏锐的防备意识之前,仅用一片纤薄的指甲轻易划破,这该是怎样的技巧?

他眯着眼睛,轮廓冷峻,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多年的警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可多年的军事布防也告诉他,越是疑云密布的谜团,就越容易蛊惑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将敌人一举歼灭。

“大少!”军靴立定,门外传来敲门声的节律。

沈大少一把扯来衣杆上的睡袍,系着带子径直绕到沙发上端然一坐,沉声道:“进!”

李庸步履齐整的踏进来,定到实处,微微一躬身,言简意赅道:“属下特地派人去了一趟嫣小姐曾年大火起来的岭南各地,可还是和在封城查到的那些一般无二,嫣小姐的过往的确没什么可以疑心的地方。”他知道平嫣是个聪慧睿智的女子,但区区女子在这乱世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他知道大少行事一向谨慎,但也不至于千方百计的去调查一个戏子的可怜身世,仿佛小小忌惮,又似过分在意。李庸瞥见沈大少愈加沉郁的眉眼,不住打断了心里的臆想。

沈大少手指摩挲着茶杯壁,心中思绪万千,不住想起李庸在封城时的回话。

嫣小姐是个孤儿,父母已无迹可寻,在人贩子手里转卖过许多次,最终被柳三春瞧中,纳入戏班子。

他绷着神思,抽丝剥茧。既然这身世已被多人多地证实,自然不会有假,那她那种像是刻意训练过的举动身手又是从何而来?他曾注意过她走路的姿势,脚尖轻点,脚跟只与地面将挨未挨,走路无声游逸,这种走法只有经过多年特殊训练考级的女特务才能做的到。

“大少,你让我查的另一件事倒是有了眉目。黄副队长的死,确实和二少爷有些关系,只是证据还不太明朗。”

沈大手站起身,五官渐渐清晰,在黄澄的灯光下诡谲不定,他问,“她又去城郊林子里采药去了?”

当天汽车从火车站接他们过来时曾路过不远的一片森林,徐婉青孕吐的厉害,平嫣偶然发现林子里四处可见的草药,便挑揪了一株让徐婉青含在嘴里,果真是几秒止吐。自那以后她趁着傍晚或清晨都会去采一篓子回来。派去的眼线们日日回禀,也都是些采药时磕着碰着,救鸟打蛇的鸡毛蒜皮。想起今天的毒,沈大少才肯相信她绝对不只是略懂医术,而是有可能精通的很哪。

似乎有浓浓的兴趣被引诱出来,他内心深处正泛着莫名亢奋的波澜。

他真的很有兴趣设一个局,看那个敏锐又狡猾的女人究竟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

“把你派去盯梢的人假扮成山匪强盗,让他们给那个女人尝点苦头。”他声线里闪烁着轻快的兴趣盎然,拿起沙发一旁的军装回身去换,刚拧了浴室门的把手,念头一过,淡笑道:“对了,把二少爷也一起送去吃吃苦头吧,最好再能受些不轻不重的伤,要不我这二弟真的要靠着那一肚子洋墨水,要在这飘摇的年代里无法无天了。”

这只是原因其一,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不管沈钰痕究竟是不是杀害机关要员的凶手,也被查出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为了婚期如常,不出事端,他正好借受伤一事将他送去法租界里的医院里避避风头。

傍晚的天微雨后初霁,夜幕澄澈的拉下来,几颗稀疏星子坠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闪烁,月牙弯弯。春风缕缕,递来雨后泥土的芬芳。幽静的山林间,平嫣着一袭格子相间的及踝旗袍,粗面布鞋,手里提着一把泥污遍布的小铁铲,目光悠闲的在地面探寻,不时割几株药草扔进背在身后的篓子里。

平嫣轻巧的折路往回走,却发现身后那三缕阴魂不散的黑影已不知何时消失得无所踪迹。她一早就知道沈大少无时无刻不在派人监视着自己,一开始也有所不适,到后来就见怪不怪。她面露疑惑的望了眼四周,一连几天,这三个黑影都是不远不近的跟到别墅门口才肯离开,今天是怎么了?早早收工了?

她皱眉环视,见周边草木皆静,毫无异样,也就放宽了心。纵使她受过严苛的体能训练,但长时间踩在黏泥水泞的湿滑路面上还是让她脚底酸痛。她微微张起手臂,踩在一块平石上,左蹦蹦,又跳跳,神态怡然的抖动了半晌,才将鞋底一层层的黄泥跺掉。

此时重重树木暗影里,沈大少正一身漆布长风衣,帽檐下压,黑发笔挺,冷毅寡淡的眸子微微皱起,黑目炯炯的直盯着那个在皓月朗星下,像青蛙一样,蹦跳着的女人。

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在她那毫无节奏的蹦跳声中,她看起来是那么随性随意,那么不谙世事,那么......纯粹可爱。

不远石缝里的一捧碧绿簇拥着枝头磊磊红果,叶片轻摆。平嫣正巧瞄到,心里一动,忙奔了过去。扒着叶丛根茎一望,见是七品叶,更是喜不自胜。眼前这是一株最少有七年年头的山参。

她侧着铲尖,小心翼翼的往土里刨,一抔一抔的钻出细洞。与此同时,隐匿在岩石木缝里的一条毒蛇察觉到周遭草叶的晃动,游挺着身子缓慢穿行,嘶嘶吐着毒芯子在距离平嫣一寸外停落,伺机发动。

沈钰痕一路跑到这里来,就看到平嫣正过度认真的挥动着小铲子,那一条拇指粗细的毒蛇通体青碧,只光滑的鳞片微微翻卷起,在月光下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与平嫣咫尺对峙。他一甩额头,拂了一手冷汗,通彻的风灌过,他借着这凉意很快的冷静下来,目光集聚。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提醒平嫣将要面临的危险,但看她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再说就算她适时发现,他也不敢笃定她能十拿九稳的全身逃脱。再要么就是他伺机杀死毒蛇。现在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他来得匆忙,并不曾带刀具防身,只能就地捡了一根藤蔓握在手里,寂静无声的,徐徐往前迈着步子。

乌黑的眼神却一直紧瞄着蛇身七寸。

第十五章:陷阱

李庸看这局势正朝不可预料的方向逆转,忧心二少爷的安危。然则偏头看沈大少只是略微绷起了眉弦,薄唇紧抿,瞳如墨染,目光紧促的追动着二少爷晃动的背影,并未作声下令。李庸身为下属,自是不敢妄加进言,只能隐下焦急,朝距离身后不远的一溜黑影打了几个手势,蓄势待命。

平嫣已刨出深深的一眼细坑,眉眼飞跃的将手探到根下,欲要连根拔起。枝叶拨动的沙沙碎响让毒蛇愈加警惕。它撑立着半个身子,像是在测量猎物的大小,抖着三角脑袋左右筛晃起来,眼见就要呲开毒牙朝平嫣扑去。

沈钰痕望着她毫无知觉的侧脸,握枝的手掌都要麻了,算准距离,一扬手,手中藤蔓裹着强风,簌簌落下。然则比这个动作更迅捷的则是不知从何处抛来的一块石子,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正巧不巧的打在毒蛇隐没的草丛里。

藤蔓扫在草尖上,乱草飞旋,一声清冽的鞭声撕破万籁俱寂的深夜,顿时惊起林中鸟兽万物的一片喧嚣。毒蛇屡次受惊,本能的自防,直朝最近的平嫣滑躯而过,攻击凛凛。

月夜千里,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银辉柔和,自九天之上飞流直下,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粲然星火里。她的眉眼如画,却不见往日沉淀在深处的无畏漠然。他从她蓦然瞪大的瞳孔里,看到了毒蛇嘶嘶倾吐的黑信子,还有,属于一个弱女子应有的恐慌,惊惧。

沈钰痕仿佛是魔怔了,沉溺在她无尽的惧怕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毫无一丝挣扎,扑身上前,用自己的身子严严实实的将她裹住。身下人的躯体异常柔软,他只对上她那一双泛着粼波的眸子。似乎有几根尖刺扎进了脚踝里,深深的碾噬着,蛇的毒液在血液里迅速流窜,他身上一麻,硬撑着力气板起平嫣的身子,顺势向外滚了好几个圈。

他不想死。

暗处,沈大少静穆如一尊雕像,他不曾想到一条毒蛇会意料之外的闯入计划里,当他将计就计扔一块石头去引诱毒蛇攻击平嫣,借机试探她的医术水平时,更没有想到自家二弟会奋不顾身的去用自己的身子护住那个女人。

不顾性命。

李庸读出沈大少眼里的担忧,又探头望了眼已经瘫倒在地的二少爷,急声低询,“要不要将二少爷送医院?”

沈大少剑眉高蹙,黑瞳毅然,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般,不予回应。他蜷上了手,目光焦急,正隐忍的等待着。那是与他骨肉至亲的兄弟,他不可能不担忧他的安危,但是现在,他必须铤而走险一次,这是验证那个女人本事身价的最好机会!

倘若她真的有绝顶医术,那她将不仅仅是他的一颗棋子,而是一张足以让他操纵风云权势的王牌。

李庸急不可耐,可又别无他法,只能顺着沈大少笔直的目光,投视过去。

只见女子正蹲跪在地上,双手扶着沈钰痕的脚踝,一起一伏,一口口吸上那两个暗红牙印,再倾身吐出一口口黑红的血。她的神情冷静,动作娴熟,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把握。这蛇的确是有毒的,她也确信自己能控制住毒性的蔓延。

可时间一分一秒流走,沈钰痕还是毫无反应,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紧接一层的冷汗却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底气不足。她全身上下都像一根紧绷的弦,没有思考的去重复一个动作,吸血,吐血,似乎循环了好多次,草地上的人才有了轻轻的痛哼声。

如佛音纶语,让平嫣虚落落的心踩上了结实的地面。

她忙不迭的奔上去,掰开他的眼珠一瞅,见瞳孔凝聚,又忙撕下了一缕旗袍,紧缠在他伤口以上三指外,从篓里找出了几株大叶七星剑草,在嘴里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之上。

这一列动作繁复却不显慌乱,平嫣大松一口气,擦着汗直起身子,一抬眼就对上沈钰痕投来的目光。他歪倚在草地上,一手撑起头,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盯着平嫣的脸,咧开一口银白的牙,自得其乐的笑着。

平嫣看那笑呆滞且傻气横生,心里一沉,真以为是蛇毒延冲到了他的大脑神经里,让他疯了傻了?是以面带忧色的又去拨他的眼皮,手刚一扬起,便被他甩开。

“怎么?这么担心我?我这个主子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丫鬟有这么好的本事,这毒,说解就解了?”沈钰痕凑近了些,面带打量。

平嫣厌恶的一皱眉,忙闪开了身,真是白替她担了这个心!

沈钰痕无所然的扯唇一笑,病怏怏的伸出一条胳膊来,满脸骄纵的示意要平嫣来扶。平嫣虽面挂嫌色,却还是斩钉截铁的迎上去,将他轻手搀起来。

沈钰痕是为自己而伤,她一向爱憎分明,断然会当牛做马,侍奉周全。

只是一向不喜拖欠人情的她,却接连欠下了沈钰痕三次命债,真是命运作弄。

平嫣搀着他,缓步往山下走去。经过她那一番急救措施,沈钰痕虽然神智清明,可下半身还是有些稍微的肿胀麻木,走不成路,他一个成年男人只得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依附在身旁女子瘦削的肩头上,奇怪的是,这女子竟能稳稳抓锢牢他的身子,行路间不费吹灰之力。他瞟向女子的目光中透着不可置信,这水灵灵的一个人儿,是有多大的力气?

半弯月牙掩入乌云里,天色变得昏翳。沈大少拨开树枝,直愣愣的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眼神黝黑,唇角不知不觉就弯了一个钩子,沉沉笑出声来。难以附加的欣喜染上他的眉眼,他的笑变得狰狞霸道,而虎视眈眈。

“让你的人撤回去吧,顺便再请个医生过来。”他本是要借假扮山匪一事试探平嫣的身手功夫,结果却阴差阳错的试探出了她的高明医术。既然沈钰痕已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受了伤,他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去验证许平嫣。

她的医术足可助自己成就大事!

两个相依相挟的影子投在崎岖不平的地上,男子修长的身形被山风吹得瑟瑟颤抖。平嫣自幼承袭师父所授的中医药理,在外部条件健全的情况下,足以解得了竹叶青的蛇毒,方才她已经最大限度的利用周边环境去控制住他脚踝上的毒性蔓延,可一路山路颠簸导致血液环流,沈钰痕已然有些昏沉。

平嫣不能让他睡过去,就搜肠刮肚的找话题同他讲话。问着问着就问出了一直憋在心底深处的话题,“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被蛇咬了,死掉吗?”

沈钰痕身上发热,脑子里也热腾腾的。他是真的好困,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讲了。可女子紧搀在他胳膊上的两手都是汗,渗透了他的衬衫,黏在他的肌肤上,一风吹过一层冷。

可她的眼神却是焦躁灼热的,透着真真切切的关心。

这八年来,任何人都不曾给过他的关心。

“我也不知道......就那么一下,身子好像不听使唤,就扑过去了......”他断断续续道,气息微弱的散在风里。一丝眼缝里隐隐约约露出平嫣的脸,那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汗,也像是泪。“其实,若是我再犹豫一下,肯定不会扑过去救你,毕竟,我们非亲非故,我还不想死。”

这是实话。

霎时树影跃动,黑影如梭。平嫣竖耳闻得声响,警惕的神经一崩,脚下步子还未落地,便看到三四个蒙面黑影如鬼似魅,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眼前,错落站立,纷纷举起手枪。

这不是沈大少的人!她暗叫一声不好,顿在原地,偷偷抽出袖口夹层里的弯月刀捏在掌心里,剑拔弩张。

若是只有她自己一人,对付这些人会游刃有余。可现在她身边有一个濒临昏迷的沈钰痕,现下她的手指正按着他身上的穴位,他不可能放开他,更不可能丢下他去逃命。比起对峙,更令她担心的是沈钰痕身上的残毒。他的性命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为首的头领一声响亮的上膛,逼近几步,拿枪头指了指沈钰痕,冷声对平嫣道:“我们只要他!只要你乖乖的,自会留你一条命。”

第十六章:命悬一线

平嫣紧收神经,既然来人直指其意,只冲着沈钰痕一个人,那就说明并不是董国生派来的杀手。

她心里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懈下来。杀手取人性命讲究快准狠,不虚耗时间,而他们却没有开枪灭口的架势,那就证明沈钰痕对他们至关重要。

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她不得而知,只能借机行事,求得生存的最大可能。

平嫣想着望了眼四周,心里萌生的打算也不得不落空。他们正处于山路下坡间,前后开阔,只左右的杂草丛里长着稀落落的几棵大树,现下四个蒙面黑影就分散在四个方向,举着枪,将他们二人缩在包围圈里。但凡她有明显的逃生行为,就也许会被一枪毙命。

空气里泛起了潮雾,她能清晰的看到山脚下别墅在雾气黑夜中勾勒出的宏伟轮廓,还能看到在电气路灯下挎枪伫立的卫兵。她完全可以赌一把,只要她拼一拼力气高喊一声,就足能惊动在别墅内外巡逻的卫兵。那群卫兵是沈大少的亲兵侍从,手里拿着的是能远距离射程的枪支,他们的技术百步穿杨,她也相信她的武力会十拿九稳的护住沈钰痕,拖出卫兵瞄准射击的几秒时间。

就在她准备破釜沉舟的一刹那,身旁昏迷的人难以忍耐的痛哼出声。一向果敢冷硬的她却忽然犹豫不止。

平嫣有些害怕,现在她身边的人可是沈钰痕,沈九州。

但凡她的一丝预料失误,她就会亲手把他推向死亡。

头领见她迟迟不做反应,仅余的一丝耐心也被消磨殆尽,他摆了摆手,其余三人顿时围裹上来,解下裤腰带上的麻绳想要捆住他们。

平嫣不准备反抗了,也没有机会再允许她反抗了。她将沈钰痕护在纤弱的身子后,一手护在胸前,神色冷淡,却气势勃然的朝那个头领喝道:“如果你的人绑了我的手,那么你想要的这个男人绝对撑不过明天!”

头领一听,借着月光看过男子那一方惨白的脸,心里突地一个忐忑。行事前他们的主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留活口,万一这男人真的有个好歹,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想着他便摆了摆手,手铐麻绳的手下顿时一阵风似的退下。

他几个飞步踏到平嫣眼前,蒙面黑布上的两眼锋利一眯,一杆枪就不偏不倚地指上她的太阳穴。“少玩什么花招!”

面前的女子有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静沉着,令他不得不多加提防。

似乎顶在她穴上的是一团再普通不过的空气,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那清妩的面庞上大汗淋漓,看着很是狼狈,却掩盖不住她生在皮肉里那丝风吹不动,雨打不移的顽强。

“我没有花招,我只想保命。”她浅浅勾着笑,语气神态不卑不亢。

头领这才移开了枪口,对三个手下点头示意。那三个手下得令,一字排开,便簇拥着他们往林子深处走。上前一步,头领微扬了扬手,忽然礼节有加,“我们的汽车在前面,小姐就委屈走一趟吧。”他盯着女子的脸,试图能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些正常的情绪,然而除了坦然冷淡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一生戎马,见过各色各样的能人义士,小人走狗,却忽然被这个平凡女子的心理素质所撼动,眼神替换间除了警惕,更多了一分赏识。

这是辆小型绿皮货车,那个头领钻进驾驶座里,那三个手下带着平嫣与沈钰痕一并上了后车篷,手下们均匀的分散到狭小空间里,毫不松懈的举瞄着手枪。平嫣扶着沈钰痕顺势坐靠在铁车壁上。

山风寒冽,掀起车帘边角,露出半轮凄月。手掌心里已是刀痕深深,血水粘腻,她悄悄收回紧握在手里的弯月薄刀,风裹着露气吹到她的眼睛里,夜气潮湿,沿路上她用血滴留下的印记应该不会被蒸干。只要沈大少能发现她留下的记号找到这里,那么就一定能根据汽车驶过的碾痕辨别出他们的所在方位。

几下剧烈的颠簸后,沈钰痕像是发魇般闷哼了几声,额上冷汗滴得淋漓,可身子上却烧得厉害,她注意到他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漫生肿胀,那是蛇毒正在以她难以控制的速度蔓延。她望着沈钰痕因剧痛而狰狞的五官,咬紧的下颌,心里的某一块忽然变得酸痛难忍,伴随着煎熬袭来的,还有一种漫无边际的害怕。

她颤抖着叫了他一声沈九州。就开始神色慌张的将背篓里的全部草药倒出来,手忙脚乱的翻寻着任何一株有可能扭转生死局面的救命草。当那株根须髯髯的老山参映在视线几尺外时,她麻木绝望的身心就如逢春的枯木,赫然活泛了起来,如获至宝的捡起那根山参,掐了一大块就往他嘴里塞去。

“谁有火柴,快!”平嫣扬起阴兀非常的一张脸,低声嘶哑,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野兽。三个手下被她吓了一跳,话音未落,一盒火柴便从驾驶座的一团阴影里抛过来。

平嫣快速撕掉身下的一块旗袍,划着火柴,点燃,不由分说的将呼呼燃烧的布块猛按在伤口之上,烈火灼游在皮肉上炙烤,发出诡异的滋响声,一缕缕黑烟焦燎腥臭。沈钰痕开始翻来覆去的颤抖,平嫣咬牙攥着他的脚踝,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三个手下面面相觑,惊赫不已,看眼前始末一气呵成,毫不拖沓。他们不知道女子在做什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脸上,像天作奇迹似的,转眼就多了些人气的红润。

头领回头目睹了这一过程,眼波一震,眸子里就蒙上了层遥远的浑浊,但也只是一瞬就变得诡谲犀利。他的目光变得别样,深深盯进女子埋进黑暗里的一张脸,仿佛要剖出来什么。

那是烧毒法。早年行军路上,曾有人也用过同样的方法,救了他的命。

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

“快!去医院!”平嫣低吼道。

头领扭身过去,一踩油门,发动到底。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霞光,银灰的云层积得厚重,朝阳只露出个浅淡的弧角。此时的别墅内外一派空荡肃寂,只有徐婉青攥着绢子,在大厅里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几个丫鬟仆役泥胎木偶似的立在一旁,屏息以待。

西月端了茶凑上前来,劝太太宽心。两句话未说囫囵,眼圈就又红了。昨晚她守夜时得知消息,忧忡了一晚。徐婉青望着她盈盈欲泣的模样,于心不忍的拍了下她的手,正要接茶来。门外一袭女学生装的纤秀身影急躁万分的奔进来,两手紧紧抓上徐婉青的袖子,颤声连问,“李队长一大早就去了公馆找爸爸,说是钰痕哥哥出事了,爸爸始终不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就偷跑过来了。”

徐婉青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在沙发上坐定。其实她也高悬着心,笑得苍白僵硬,只是底气不足的打着零乱的手语,说出她所得知的事情头尾。东霞在一旁复述,最后只剩下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一类。林立雪听得更加焦心,低声啜泣不已。

西月紧捏着茶杯,指节泛白。她偷偷瞧着林立雪,咬紧一口细牙,怨怼像杂草一样落地生根。她讨厌她的身份,青州都统的掌上明珠,更讨厌自己的身份。所以她稍稍掉几滴眼泪,自己不分昼夜伺候了十几年的太太就要不遗余力的去哄?而自己深藏于心的卑微思慕就要在太太的警告中再没有来日,尽管昨晚自己跪在地上是那么痛哭流涕的去求她?

可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是她一辈子也奢望不起的。就像二少爷,对她而言,那是天上的月亮,而她却连个小小的星辰都算不上。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

与此同时的一所私家医馆里。沈钰痕已打过抗蛇毒血清,清洗处理过伤口,此时正瘫昏在病床上,挂着消炎水。平嫣身形笔直的站在一旁,枯寂憔悴的神情下,那双眼睛里满布血丝,目光如织,一眨不眨的笼罩在沈钰痕身上。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他说还是送来的晚了一些,虽然中毒后第一处理工作做的很好,但一路上病人遭受了剧烈颠簸,导致血液快速流动,毒液蔓动。命是保住了,但伤及神经,如若不好好调理,以后会出现肌肉抽搐,右腿麻痹等症状。

平嫣捏手成拳,心里似乎有无数种情绪涌了出来,张牙舞爪的纠葛缠绕着,这让她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脆弱无助,她越是厌恶这种感觉,可当面对沈钰痕那张脸时,这种体会就越如洪水猛兽一般要将她吞噬,毁灭。

她恼恨,自责,愧疚,害怕。却又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钰痕,就像八年前许府惨遭灭门后,沈九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一样。

可小时候的沈九州能逃得远远的,长大后的她却不能。

第十七章:扑朔迷离

“看得出来你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门边传来一声由衷的敬叹。

平嫣侧头,见是那个头领。他因着穿那身夜行衣太过引人注目,已经换成了一袭灰白长袍,头发梳的整洁干净,眼角微生皱纹,浅笑怡人,看来很像个斯文温和的中年读书人,和昨晚的杀手判若两人。

他捕捉到平嫣眼里一晃而过的吃惊,端了早饭进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稀松平常的笑道:“你在想人不可貌相,对不对?”

平嫣被他点中心思,只不声不响的扯了下嘴角,望了眼托盘上的油条米粥酱菜鸡蛋。她自顾坐下来,强撑着面皮勾出一个笑纹来,问的一针见血,“这位先生是何处的宿仇,哪家的新恨?总要让我们死个明白。”

平嫣那张脸是极美的,浓妆时妖艳而不风尘,像芍药,淡抹时清妩又不显凡常,如婷婷风举的白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譬如此刻,她素面朝天,疲惫态显,那笑容飘然一层,意味不明,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头领看来,却有些诡异的较量,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曾说过要放你一条生路,你定不会死的,何需明白?至于这位少爷,他的死活,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他淡笑着,拂叠了下袖子,拿起鸡蛋在桌沿上磕了磕。

这意思就是,沈钰痕是在劫难逃了?这些人的目的很隐晦,难知根底,眼前这人又说话滴水不漏,很难打探到虚实,她有些急躁的望了眼病床的人,语气不善,“你可知道病床上的男人是谁,倘若他在你手里出了事,你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你将他放了,相信你要多少赎金,他家里都会出的。”

他不紧不慢的笑了一声,将剥好的光皮鸡蛋轻轻放在小碟子上,照料十足的推到平嫣跟前,直起身,“实不相瞒,正是因为他的身份,我们才会周折的绑他。至于钱么,你觉得如果我们真的是为了这个的话,还用等到现在吗?”

平嫣怒瞪着他,他背着手视而不见的笑了笑,回身向门外走去。她一直盯着他的背景拐进胡同深处,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在病房四周梭巡。这是一个简陋狭窄的诊所,共两间小屋,一间休息室,一间病房药品室,以白幔帐隔开,毫无可藏之地。而透过窗子不时能看到四处巡逻不断的便衣手下。

她倒是可以闯一闯,但沈钰痕却经不起折腾。

平嫣默默算着时间,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时辰,现在沈大少一定发现了沈钰痕与自己一夜未归,富家少爷流连彻夜是常有的事,或许不足为奇。但她打赌,像沈大少那样谨小慎微的人,一定会派人去找。

但他究竟会不会去山后的树林里找呢?

这得取决于昨晚沈钰痕为何突然去山林里?像他这样的少爷公子绝不可能突发奇想去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瞎晃悠,一定是有某种目的。

平嫣想到此处断了下文,有些苦恼的望了眼病床上的人,求爷爷告奶奶的期望他能醒过来。他的唇有些干裂脱皮,昏睡中的神态犹有不安,平嫣拿了些棉套沾水,仔仔细细的在他唇上抹了好几回。

她拧了毛巾,回身过来,就看见沈钰痕那两只乌黑黑的眸子怔怔的瞪着,像个迷失的孩童。平嫣的手不可控制的抖了两下,然后矮身跪在床头边,试了几试,硬是扯出一个万分温柔的笑来。她轻声问,“你醒了?觉得怎么样?饿不饿?”

沈钰痕望了一会子天花板,空气沉寂。四肢百骸上有奇异的感觉传来,麻麻的,痛痛的,像是悬在云朵上,躺在棉花里,轻飘无力,还带着一丝灵魂抽离肉体的虚脱。他想翻个身,双拳藏在被子里暗暗使劲了好几回,右腿下半截却冷硬的像一块石头,完全不听使唤。他累的满头大汗,也只将身子挪动了几寸距离。

“对不起。”平嫣低声开口,这句话连她都觉得备显苍白,是以她又仓促的加了一句,“以后会好的,我会跟在你身边,一直到调理好你的身体为止。”

这话本来是没有底气的,可一出口就变得铿锵有力。她潜意识里要给他希望,更是给自己信心。

她垂着头垂着眸,发缕如云丝影绰,朱唇腻肤,看起来小巧温婉。沈钰痕想起她为自己吸毒时剑拔弩张的凶狠样子,与杀手对峙时沉静如水的睿智样子,她就是用那样恶兽般的样子一步一步将自己拖出鬼门关。这一路的半梦半醒间,他都知道,都感觉的到。

他既责怪她,害他经此一劫,又无条件的信服她,能调理好自己的身体。

虽说生死攸关,但他却是一点也不后悔涉足那片山林,一点也不后悔豁出性命去救她。时隔八年,被遗弃之后,他终于又从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温暖。

这温暖如春,他尘封枯萎已久的心似乎被沁入了一方明媚,日光落脚,正小小的悸动,欢跳着。

他弯着唇,笑意浅淡,那黑褐色的瞳孔像是潭澄澈通透的静泉,洒满星辉,不同于以往的迷离调弄。平嫣被他直来直往的目光盯得浑身长针,她欠了欠身子,退居一侧,抽出核心一问,“这帮杀手们指名道姓的要抓你,却又对你客客气气的,显然不是董国生,二少爷想一想,究竟得罪过什么人?”

“我刚从国外回来不久能得罪什么人?”沈钰痕无声一笑,目光徒增一抹锐利,“抓我们的那些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求财不求仇,且训练有素,组织性强,听口音是从北方都城来的呢?”他的海外同窗慕子成故籍就在北方都城。

“他们绑我无非就两个原因,或许是我妨碍了他们的利益,或许是他们的利益需要我的协助。”他锤了捶额头,话里云淡风轻,仿佛在分析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门半敞,传来几声响亮错落的巴掌声,却是那个头领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布衫麻裤的侍从。

平嫣立即戒心大起。头领径直走过来,掬起手朝沈钰痕微微一礼,笑得平易近人,“先生猜测的不错,我就喜欢和先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一扬手,两个侍从顿时围上来,手法粗鲁的要将沈钰痕搀扯下床。

“住手!”平嫣冷喝一声,钻身过去,一手一边,紧箍住侍从的手腕。侍从停下动作,将询问的目光抛向头领,头领点了点头,他们退身回来,平嫣搀着他的臂膀,拖拖沓沓耗了很长时间,沈钰痕才得以直立在地面上。头领一直不紧不慢的候着,眉眼柔和,直到沈钰痕颓废疲惫的抬起脸,笑讽道:“先生真不像个绑匪。”他顿了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闲闲支起下巴,声线带着些阴阳怪气的流畅蛊惑,“我看先生通身气度,倒像是从北方下来的大官呢。”

这个头领既然认同了自己对劫持原因的推论,那就说明他们的利益与自己息息相关。他排除了一波一波结识过的北方都城人士。除了那一地尔虞我诈,争权夺地的各派军阀团体。他虽和军阀政客们没任何交集,但他所接触的人却都是十足十的政客官员,他只能暂且将这几个人归类为北方一派。

至于劫持他的原因,莫过于要威诱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沈威,一个是大哥身后的江北势力,还有一个就是林恒。

这只是怀疑,沈钰痕也不敢断言。

头领闻言眼神一晃,迎着窗外的阳光眯了眯眼。听彩蝶说过沈少爷的事迹,在富春居时,他怒发冲冠为红颜杀了高队长,随随便便就丢了十万块的封口费,这样的作风实在是少年性情,不计后果。而现在,他站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望着他温文带笑的模样,心里却有一股奇异的颤栗,仿佛是被赤裸裸的剥光了衣服。

沈钰痕将一切尽收眼底,更是笃定了内心的怀疑。他慢腾腾地伸直胳膊,“还是让你的人扶着我走吧,累坏了我的丫鬟可怎么好?”挑眉瞬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平嫣便追索到他眼里闪过的隐晦芒光。

他是要给她腾出手来,要她留下记号。

侍从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往外走,平嫣紧跟其后,手指一搓,指甲缝里的嫣红药末顿时飘了些下来。

这毒药,沈大少应是再熟悉不过。

第十八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轰隆隆。

乌云席卷,遮天蔽日,登时就雷电大作。沈大少站在檐廊下,抬眸望了望天,紫电青雷在云层里劈开一道道刺目的豁口,雨点霎时就砸了下来,密密如帘。

李庸领着一干侍从自医馆里出来,面色凝重,“除了刚才从医生嘴里审问出来的那些,就找不到别的线索了。纵使二少爷在路上留下记号,现在也应该被大雨冲刷得差不多了。”

从山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再跟着沿路汽车碾过的泥痕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可谓是马不停蹄,可还是晚了一步。据医生所言,他们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

狂风肆刮,仿佛要吞噬天地。沈大少一袭及膝风衣,衣角在风中翻旋起落,烈烈作响,雨点密密麻麻的溅满了边角。他仿若不知,面色平静,只是一直静静擦捻着指腹间的一点嫣红。

他相信那个女人不可能就这么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她一定留了后手。

而不仅仅只是地上那一点毒粉。

“医馆里都搜查过了?”沈大少问。

李庸愣了一下,不懂他为何如此发问,旋即点头称是。芝麻大点的医馆,自己已经带着兄弟们里三圈外三圈的搜了几个来回,这些也都是大少看在眼里的。

他察觉到李庸的忐忑,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仿若平常的问道:“如果是你身置于生死攸关之际,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只是算不准时间,在此插翅难逃的期间,你会如何自救?”

李庸沉思一瞬,如实相告,“既然插翅难逃,那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和条件。”

对了,就是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李庸自小跟着他,一路风风雨雨,荷枪实弹。他的回答昭示了一个有血性才智的人该有的本能反应,而沈大少相信,那个女人也有这样热气方刚,不馁不折的血性。从那晚她在阁楼上奋不顾身的一跃开始,他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的妥协死亡。

风雨卷来,他墨发张扬,些许凌乱,那一双漆瞳深处死寂沉沉,转身定格于身后那两扇玻璃门内。视线聚焦时,他大步开阔,推门而入,厚敲的皮鞋声过,只留下一串微湿的水渍。

李庸留了两个两个侍从在门外把手,领着其余的一并紧跟其后。

余惊未歇,新惊又起。这医馆里的独杆医生闻得声响,战战兢兢的从躲身的帷幔里探出半个头来,一见是那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又回来了,尤其那个领头男人的脸色似乎变得更为森冷沉戾。他屏住呼吸,掂着脚尖,蹑手蹑脚的就要绕到后门去。

李庸眼疾手快的一拽,将他揪出来。

他颤栗不止的身子顿时一软,摊在地上。李庸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顿时将一杆结实的枪管堵上了他的脑门,医生吓得面色煞白,僵着身子将喉咙里的哀诉声重新吞下去。

鸦雀无声。只有风呼啸而过,鼓动着几帐白幔,在空气中不断地抖擞飘动,在地上烙出一片片颤抖的影子。

沈大少的目光如针,一缝一隙的在四周梭动。

在这个简陋的医馆里,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渐渐,他的视线留滞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红托盘里盛放着的清粥小菜。

医生见他面色冷峻的盯着桌上的早饭,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玄机,只想着为保命适时卖乖讨好,忙抢道:“这早饭就是那个像是管事的长衫男子一早买来的,他还亲自端给了那个小姐,交谈了一小会儿。”

沈大少眸光凝紧,李庸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见还是一顿平凡无奇的早餐,不免疑虑不解,却见大少提起步子,步履稳正的朝木桌旁走去。天地玄黑,几道惊雷乍起,闪电忽炽,勾画出他高大坚毅的后背。

其实这些早饭并无异常,怪异的是吃早饭的人。粥菜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单只有一个鸡蛋被吃得剩下一半,且被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小碟子里。这是一种不加掩盖的刻意。

他拿起那半个鸡蛋,凑到眼前,精细的旋看。果然,不易察觉的蛋清下端陡然一片划痕,流畅的展开,虽只是一小部分,却栩栩如生,映入眼帘后的一瞬,他的思绪突然间千回百转。渐渐地,满脸怔忡被铺天盖地的阴翳愁云所覆盖,经久不消。

她画的,是一只蝴蝶。

良久后,他才回过头,剑眉蹙锁,淡淡对李庸道:“去告诉林督军,请他不必再派巡捕房的人搜寻二弟的下落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骤雨初歇,天色临晚。此时城西五福路的一所僻静小宅里,平嫣正与沈钰痕静坐在饭桌前,相顾无言。

天空初霁,近日来的霾云雨气似乎都在这一场阵仗浩大的天气中被消耗殆尽。透过敞开的半扇木门,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块碧练如洗的天幕,晚霞如撕碎的绸缎,丝丝缕缕的在天边袅绕,光华灼灼。平嫣既观赏这平静壮观的景致,也在时时刻刻盯注着门外来回巡索,毫不懈怠的侍从们。

仿佛是进了他们的老巢,这里把手的人稠密了不少。

她密切盘算起来,这个时辰,沈大少究竟有没有找去医馆,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记号。她脑海里忽地闪现出那半只振翅而扬的蝴蝶翅膀,就在那个头领拂袖剥鸡蛋的刹那,在手腕上钻露出半截来。蝶翅斑斓硕大,纹路繁复,黑底朱斑,轮廓隐生一圈暗芒,妖冶而生动,像一团于暗夜中徐徐绽开的花火。

她暗暗记下,暗暗用簪子刻画在那颗鸡蛋下首,生怕无人发现,又做足了一番表面功夫。

直觉告诉他,一个男人不会在身上纹以娇美小巧为称的蝴蝶图案,这一定是具有某种暗号指令的图腾徽章。

她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一直都在费尽心力的运用周身一切有可能的条件,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反观眼前这位沈二少爷,真可谓是脑大心大,乐不思蜀,还没忧思沉郁半个钟头,就开始捏着根鸡腿,啃得正欢。

八年漂泊,乱世求生。她一向工于心计,善于察言观色,直击各人心性。但唯独沈家这两位少爷,她虽看不透沈大少的品性,却还能探察得到他气息尚浅的野心志向,可沈钰痕呢,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善于花天酒地,性格乖张不羁的富家少爷,可他却时而狠辣决断,时而不务正经,又时而心机深沉,似乎千变万化,像极了幼时常玩的套娃,虽然每揭开一层都是不约而同的面貌,但又是截然不同的大小尺寸,一层糊着一层,都是让人看不清真面目的哑谜。

沈钰痕见她满眼猜忌的盯着自己,也不多问,夹了一块肉到她面前的碗里,反而毫无芥蒂道:“你也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吧,别介他们还没把我们给怎么着了,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平嫣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一通扫荡,一派过好当下,不问将来的无畏畅然。心中挤作一团的忧结似乎就被感染的松了几寸,她扒了几口米饭,沈钰痕一边念叨怀想国外的饭菜,一边不住的给平嫣夹菜。

不知不觉中,星子稀疏的低挂起来,月盘明澈,皎洁流光,夜悄悄来了。

第十九章:谈判

沈钰痕坐在门槛上,背贴靠着木门,嘴里叼着片不知从哪拣来的树叶子,望着繁星缀满的夜幕,神情过分认真静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精神心态,承受能力都远远超过平嫣的想象。她曾预期了好多次,譬如当他知道自己或许会留下一生无法治愈的残症时该是如何的心灰意冷,暴躁无常?他会不会后悔那夜一时脑热救下她,会不会记恨她?折磨她?她几乎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煎熬的可能,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连脸上的表情都一如既往,调笑中带着点淡淡的天真。

他表现的太过顽强,毫不在意,就像一个习惯风霜厄运的旅人,而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平嫣想起他在富春居外说的那一番话,义愤填膺中带着些小小的落寞恨意。想必在国外的这八年,他过得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平嫣轻叹一口气,缓缓走到他身边,蹲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按他半截右腿下的穴位,以助舒缓神经,活血化瘀。

沈钰痕向来无意男女之防,且她的手法舒适柔韧,索性就支起下巴来,笑眯眯的低瞅着她。

“桃嫣。”他一字一顿的低喃,眯起的眼角流里流气,“桃色嫣然,哈哈,果真是妩媚又风流。”

平嫣不喜被人言语调侃,想要给他一丢丢教训,按准他腿肚上的穴道,指肚故意恶狠一戳,他吃痛一叫,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她再一使劲,他又一闷叫,几次下来,满空都弥漫着鬼哭狼嚎的哭哭笑笑。

院子里巡逻的侍从们很少见到像这一对男女类的人,明明是被关押在此,命途堪忧,却仿佛在自个儿家似的逍遥快活。他们纷纷注目,想要探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队黑黢黢的人影闪了进来,为首的是那个头领,身后跟着几个黑服警卫,看穿着像是警署里的人。

平嫣搀起沈钰痕,两人对视一眼,皆满怀惕心的望向来人。

头领一摆手,驻守在院子各处的侍从们就有条不紊的排到了墙根上,钉子一样立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带着三个警卫徐徐走来,停在门外。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渗到他的脸上,在他不甚分明的五官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圈。可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显得那么锋利精明。

晚饭间,沈钰痕曾提到昨晚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山林的原因,就是因为李庸告诉他,阳春之际山里野兽常出来觅食,尤好在夜间出没。二少爷既身为她的主子,就有必要阻止她傍晚去山林间采药。李庸的话其实点到为止。可事实证明,沈大少很善于利用人的性格,等了半个时辰后不见人回来,果不其然沈钰痕就孤身一人去了山林里。

所以平嫣笃定,沈大少一定会先去山林里寻找他们的下落。若是那个蝴蝶图案是关键的话,他也能够一步步找到这里来。所以当她看到门外有警卫的身影时,几乎就以为是来救他们的人。可现在对着头领那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她变得惴惴不安。

而此刻的沈钰痕也发现了异样。

“先生,我们能单独进屋谈谈吗?”头领十分真诚的望着沈钰痕。

平嫣暗暗攥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答应,孤军奋战太过危险。他垂下眸子,望向平嫣,月光在他黑发上流泻,映得他眼睛里也烟波浩渺的。但旋即他的嘴角便咧出了一个没有什么忌惮的笑弧,接着她掰开了平嫣的手,抽出臂膀来扶着墙面,慢慢朝屋内走去,那步子一跛一跛的。

平嫣愕然,马上就要追进去,两个警卫执枪堵住她的去路,转身进了屋子,将木门紧紧合上。

她立在原地怔了几分钟,夜风料峭,抚平她心里的忐忑心焦。她慢慢冷静下来,暗暗将藏在袖子里的弯月刀撺到掌心里,边细听着屋子里的响动,边紧紧攥住刀柄。

山林里一声声夜莺的啼叫撕破漫长的浓夜。

别墅的书房里,吊顶的玻璃灯下,灯光绮迷。一个笔挺的身影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神色晦测。他面前的书画桌案上,摊着好几张宣纸,无一例外的是,宣纸上都画着一只硕大繁复的蝴蝶翅膀,但每一只蝶翅又都色彩各异,或浓或淡,或艳或素。

他伸出手,捡起了最上面的一幅,再一次仔细的端详起来。这幅画的配色是以黑红为主调。肆扬绽开的蝶翅漆黑如夜,而那散布的殷红斑斓则如一簇簇烈火,诡异地燃烧着。

他的手指关节一点点收紧,缓缓的闭上眼睛,回忆飘散。父亲被削官抄家的那年,他十七岁,凭着一腔热血愤懑去找执刑的军官申冤,那个军官对他不屑一顾,他急火攻心就和那个军官打了一架,而撕扯间就看到那个军官的手臂上似乎就纹着这样一只看起来妖调诡魅的扇翅蝴蝶。

这种蝴蝶的名字唤作长翅大凤蝶,一种颜色黑红,诡如魑魅,代号蝶火,一种颜色银蓝,幽似魍魉,代号蝶刃。

十几年前的茫茫人海中,身上刻有这种纹身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而据说他们的出现要追溯到旧时代,一些爱国官宦救亡图存,逐渐意识到晚清的覆灭已成必然,就暗地招募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要他们在骨骼清奇,天资聪颖的少男少女们挑选弟子,继承衣钵,以助能在乱世中力挽狂澜的英雄们成就大事,保族保国。

民国初建之时,这支秘密的组织就突然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湮灭无痕。

而现在他们的凭空出现又究竟昭示了什么?

传来沉闷的扣门声,不等回应,李庸就有些焦急的推门进来,扰断了沈大少纠缠的思绪。

“有消息了。”他大步阔来,递来一张火车乘录表。自从医馆一回来,沈大少就从林督军那里要了一批探员过来,奔走水路陆路各处交通点,去盘查从北方过来的各类官员。

沈大少接过来,凑在灯下一栏栏的看过。表中有明确记录,五天前确实有一组北方要员在青州火车站下车的记录,其中一个名字十分陌生,他低吟出声,“刘牧云?”

李庸忙答:“他就是就任在北方内阁里赫赫有名的全国财政部长慕昇的贴身秘书,这刘牧云为人一向低调朴素,不常与人往来交集。”

沈大少点了点头,问:“从北方下来的官员里就这些了?”

“明日就是林督军五十五大寿的日子,北方来的要员们大都是提前来祝寿,但都会提前几天往青州拍电报,林督军都把他们集中安排在了其他的公寓里,我们分别排查过,他们没有嫌疑。”李庸直腰垂首,盯着大少手里的报表,“只有刘牧云最是奇怪,甚至林督军都全然不知道他们来了青州,而且据林督军说,他和慕氏家族一向没什么往来。”

“可打听到了他们的落脚点?”沈大少若有所思的掸了几下纸片。

“在城西五福路一段。”

“带上人,去五福路。”他直起身,捞起桌上的手枪,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他也只能是从那只蝶翅图腾上作出最大限度的推断。既然那个神秘组织未曾消亡,是为江山社稷而生存而斗争,那就最有可能是从北方都城而来,因为只有那里的政治才是统领全国局势的核心,最变幻莫测,最风云诡谲。

想必他们绑架沈钰痕的目的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他必须要在这之前,赌上一把。

这个意图不明的目的实在是威胁十足,也许会毁了很多东西。

五福路尾的三合院里。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厚重的军靴声依次踏起,随着映在门框间愈近的人影,平嫣僵直的身子再一次绷紧。屋门开展,头领领着警卫出来,他手里拿了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落尾处似乎还按了个红手印。平嫣只草草扫了一眼,也没太在意,身子如风一转,便如一股坚实的泉水穿透人群,直奔向屋内。

一盏马灯昏黄,棉油芯不时崩出几下哔剥碎响。沈钰痕就安静地坐在灯火下首,一半隐匿在暗处,一半暴露在明亮下,从额头到眉锋,从鼻梁到下颌,侧脸曲线形成一个流畅分明的线条,有凹有凸,如裁如刻。

第二十章:深夜行动

平嫣跑过去,见他毫发未伤,悬着的心已放了大半。她一直守在外面,只能听见屋子里平平淡淡,毫无冲突的谈话碎声,却看他如今这副心神空荡的样子,更是拿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

沈钰痕摇了摇头,仿佛才从无边无际的臆想中拔回思想。他闭上眼睛,长长,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神情无比享受,莫名其妙道:“自由的味道真是太好了。”说着就睁开眼望向平嫣,星眸灿动。就在一念之间,平嫣忽然觉得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笑容深处不再掺杂任何混迹洋场的醺迷,似乎正有一种狂热无所拘束的力量正竭力蕴透着,彻底苏醒,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可以肆意选择方向。

“对了,那个头领拿出去一张纸,好像还按上了手印,那是什么?”平嫣只好旁敲侧击。

沈钰痕一手撑颌,歪着头望她,唇畔轻勾的刹那,不禁想起了方才屋子里的那一段对话。

“这是从犯的供状,只要你签了它,明日再随我们去寿宴上走个过场,我保证不伤你们分毫。你若不签,就算砍了你的手指,我们也会按上个指印。”头领言简意赅,其中一个警卫就将状纸往沈钰痕眼下一递。

沈钰痕拿起来细看了一遍,真可谓机缘巧妙,富春居命案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找上了他。纸上内容被编的繁琐,情节曲折,总结起来不过几句话。就是高副队长高占彪之死他也有罪,罪在一时对高队长所行不义愤慨,受主谋蛊惑,助主谋行凶,现今主谋已死,他身为从犯主动自首,特饶一命,望今后改过自新。

他相信,有了这张状纸,他与林立雪的婚事就八成画不出那一撇了。

高队长的父亲是青州商会的会长高远,名下有诸多洋行货行等生意大厂,与法租界里管理进出口货物的财政税务长合作匪浅,而高远则通过这个渠道,诱使林恒以权谋私,助自己垄断青州大部分生意。这一套买卖下来,最后作为报酬,将所得利润的三成归赠与林恒。

沈钰痕虽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但还是略有眉目,晓得这三脉势力间互相掣肘获利的关系。况且要没有青州这一道中外共谋的产业链,自己父亲在省会俞州各地收购采买的大量茶药怎么可能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转手于人。

他脑子豁然一通,终是撬通了个中关节。既然这些人选择自己做为这最关键的一步棋,那就只可能是看中自己是林恒的准女婿这一层关系,然后借着高队长之死,一箭三雕。

摆明了就是要离间隔阂青州的三股巨头。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利用完我之后,就找人杀我灭口呢?”沈钰痕笑着,扬起手在脖子间佯装一勒。

头领温和的笑着,“这点不用担心,先生对我的主子曾有恩惠,我的主子恩仇分明,只要先生乖乖听话,配合我们的行动,我们绝不会杀害先生的性命。对了,还请先生不要追究我家主子的名讳,我不便透露。”

他的话孰真孰假,沈钰痕一时也摸不透。

“其实摆在先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配合我们,签字画押,明日再一言不发的演场戏。要么我们逼你签字画押,再杀你灭口。这说白了也就是一条路,一条一定是死,一条有可能是生,只要先生足够信得过我们。除此外没别的选择,先生只能赌一赌了。”

其实他说的不错。除了赌一下他口中那个曾施恩过的主子,沈钰痕真的别无选择。

只是他初涉故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对什么人有过不可磨灭的恩惠。

他拔掉笔帽,洋洋洒洒地签上了名,又沾了印泥,结结实实地按上了手印。

其实这是一步四面楚歌的险棋。若失败,他将成为众矢之的。若成功,也会波动一系列利益链条。其中就包括林恒与高远的贸易合作,法租界与青州的矛盾冲突,而沈家囤积的商贸物资也有可能会滞销不前。

而他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才能让林恒对自己怀疑疏远,重新考量林立雪的终身。

纵使沈家彻底败了,他也能只手翻转。可他一生的婚姻爱情,自由未来却容不得,也经不起践踏。

只是这些,沈钰痕只字未提。他并不打算告诉平嫣实情,他虽不顾性命的救她,欣赏她,甚至有些萌动的倾慕,但却并不是完整的容纳她,信任她。他一直记得她是大哥的人,一旦此事泄露,大哥定会千方百计的阻拦。

“你怎么了?刚才他们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平嫣有些狐疑。

沈钰痕挑眉笑了下,一派真诚,“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只说明日要将我带去林叔叔的寿宴,具体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没说,我也猜不到。”

从他的口吻神态间,平嫣确实抽不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她虽不再多问,但心底的一根弦却仿佛正被小心翼翼的拨动着,扰得她心神不宁。

显而易见,沈钰痕的话一定有所隐瞒。

而且根据他不时从神态表情中流露出来的轻松,他隐瞒的那部分,对他来说一定是有利的。

云巅之上,霜月中天,幽深雾起的僻巷中,一阵枝叶颤动的乱响凭空乍起,引得乌泱泱的一群栖鸟受了惊,躁乱不宁的扑扇着翅膀,鸣声嘹亮,撕破静夜。

此声将歇,顿时有几声不远不近的夜莺孤叫传来。

平嫣在山里采了几天的药,自然很熟悉夜莺的叫声,也知道夜莺这种鸟习性谨慎,隐蔽山林,是不可能出没在人家居住的街头巷尾的。

那一阵有些怪异的鸟叫声之后,身在暗处的十几个侍从纷纷举枪围了过来,密不透风的挡在屋门前,警惕四望。

平嫣已经猜到是他们找到这里来了,索性就安安稳稳的坐下来,淡淡望了眼沈钰痕,提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啜着。

他脸色有些异样,平嫣推过去一盏茶给他,目光深深,小声道:“二少爷,你说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大少爷来救我们了?”

“也许是吧。”沈钰痕反应的很快,接过茶,一口闷了。

他放下茶杯的一刹那,屋顶梁间的几个瓦片出其不意的坠下来,脆生生的摔成几瓣。侍从们颇有组织分工,一些动作灵敏的冲入屋子里,一些留在院子里巡梭不定。

不知是谁大喊了声着火了,话音未落,巨大的热浪就裹着呛鼻的汽油味从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传来。借着一阵复一阵的风力,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浪高过一浪的火舌就从后墙外迅速窜升了起来,直烧到屋顶上,瓦片脱落间,大大小小的火团和着砖块,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

平嫣站在火焰里,泥胎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沈钰痕急着去拉她,刚碰到她的手,就被她狠狠甩来。她像只弓箭下受惊的兔子,一溜烟钻进桌子底下,埋着脸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环住自己。

两个大汉捉住沈钰痕的身子,将他往外拖,他动弹不得,吼出的声音却渐渐劈了,“快!出来,桃嫣!桃嫣!出来啊!”

滚滚火浪中,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流满面。

有木梁掉下来,砸碎了桌子一角,她又往里面缩了缩,沉默地流泪,脸色煞白如纸。

当年也是这样的大火,烧死了她所有的亲人,烧毁了她的一生。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那所庭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烧成灰烬。自那以后,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就成了她的心魔,梦魇,那一簇簇火苗,像是自地狱深处伸出的魔爪,扼住她的咽喉,撕烂她的血肉。

“桃嫣!”他的嘶叫淹没在大火的席卷声中。

几颗子弹刺破火焰,旁边几个大汉闷哼一声,皆大睁着眼直直朝后栽去。又有几响枪声传来,侍从们人心惶惶,上膛围靠,朝门外开枪。借此混乱,沈钰痕挣脱挟制,弯下身子一把将平嫣拽了出来,护在怀里。

不作多说,甩了最大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出门去。

平嫣几个踉跄,滚到外面的地上。她像是丢了魂魄般,衣发凌乱的平躺在地上。半夜下了霜,她的后背贴着土地,潮湿而冰冷,她望着凄清的月亮,眼眶里的泪溢出来,像白茫茫的雾气,遮住她的视线。仿佛她再也看不清那些肆虐的,汹涌的,灼灼的火海。

当年的,现在的。

隐约中,有一个人俯身下来,像是沈大少。她只知道伸出手去牢牢拽住他的袖子,虚弱至极的张口,声如蚊纳,一直不停的重复,“救,救......沈钰痕,救......沈......钰痕....

第二十一章:波涛暗涌

梦如针线,一针一线的封存着她的痛苦。

纵使在昏迷中,平嫣也睡得极其不安稳,哭着喊着,眼泪仿佛流不完似的。沈大少听着她不停的喊娘,喊爹,喊弟弟,甚至于,还喊九州哥哥。

日头初升时,她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火红色的帐幔里,她像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五官僵硬,只那一双眼睛大瞪着,仿佛要跳出眼眶来。乌沉沉的眼珠里,红帐如血似火,嵌映到她的瞳孔里,仿佛是一片片溅开的血。

霎时,她忽地坐直身子,机械的扬起头,死死瞪着帐子顶,像发疯了般,尖叫一声,抱着被子躲到床脚里,嘴里念念有词,不住的绝望摇头,不住地拍打四周。

“不要烧了,不要烧了......”

不要烧了,他的爹娘,弟弟都还在屋子里啊。

沈大少想起她在三合院里的反应,又看她见了红色帐子的样子,猜到她一定是对火有着异常的恐惧。他抬起手臂,攥住帐子的一角,一把扯了下来,顿时帐如霞泼,被丢到地上。

她蜷在小小的角落里,不哭了,也不闹了。良久后,她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弓起毒针的蝎子,直直往门外撞去。

擦身而过的刹那,沈大少反掌捞住她的手腕,以难以反抗的霸力将她拽回来。她急火攻心,大脑空白,几乎想也没想,一巴掌就毫不犹豫的掌掴上去。他敏捷的偏过了半个脸,平嫣却使出了十足的蛮力,那一掌虽擦着他的脸沿轻飘飘的划过,却如带刺的荆条,打出一截脆冽的挥声。

空气如凝胶,仿佛万物皆定,只有老钟一声声,苍老而空灵的走动着,不知疲倦。

绿纱窗外的日光折漏进来,成点成片的洒在他的后背上,他挺拔的身影罩在平嫣身上,将她阴在一地透骨的凉意里。她抬起眼,秀眉妩目,挺鼻樱唇,与他不偏不倚的对上。她的眸子里尚有泪光清浅,潋滟如波,沈大少又想起在后花园里她给他下毒的那日,也是这样楚楚惹怜的模样,心里方才还难耐的滔天怒意,不知怎的,就被她眼中微泪浇了个半灭。

沈大少无意识的收紧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严丝合缝的勒着。

平嫣从那一巴掌中醒了神,在他那一方黑漆漆,凉涔涔的深渊眉目中终于败下阵来。她脸上的表情接连变幻,错愕,震惊,最后只剩下铺满全脸的愧疚。

“对不起,我......”她嗫喏出声,脸上的歉意一览无余,后半句解释在她咬紧的唇齿中没了下文,片刻后又坚定出声,“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就当是还你。”

她刚才冲出门去是想要找董国生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眼,是她后半生的使命,冲昏了她的头脑。

沈大少盯着她靠过来的一方右脸,见那如白瓷般净透无尘的肌肤上,嵌着的那一对天赐魅惑的桃花目中此刻只显得凛然无畏,又果敢凶猛。他有些好奇,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眼睛里有过这样豪迈通达的奇妙色彩,又有些好笑,认错受罚时还扳出这样一副视死如归,任君采撷的姿态来。

“二少爷呢?二少爷回来了吗?”平嫣后知后觉,牵动心弦。

沈大少这才松开她的手腕,正巧看到她白皙如藕断的腕中已印上了几道青紫的粗痕,她只草草瞧了一眼,却并未在意,也似乎并不觉得痛。他惊愕于她的忍耐,愈发对她跟了八年的师父柳三春兴趣浓厚。他究竟费了怎样的心血,持着怎样的目的,要培养出了这样一个不像戏子的名角儿?

他相信,在她一无所察的底细中,只有从柳三春的嘴里才能撬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沈钰痕呢?”平嫣等不来回答,莫名躁动。

“我这个二弟啊,从小就鬼点子多,狡猾的跟狐狸似的,父亲说他从不肯在正事上用心,对花天酒地那一类玩物丧志的事倒是精通的很,可依我看,他那脑袋壳里,可捣鼓了不少名堂。他在国外的这八年,多得是沈家人不为人知的秘密。”沈大少踱到窗子边,静对晨光,悠然背着手,那声音飘渺迂回,别有意味,似乎浸了霜露,夹着几分料峭叹息,沉甸甸的落在平嫣耳边。

他想起昨夜沈钰痕那看似玉石俱焚,实则另有隐情的手段,也想起他在富春居,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十万块支票。

平嫣见他陷在追思中,虽并未答到实处,却也一派稳当随意,猜到是沈钰痕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沈大少推开门,熹光在渐而开阔的门缝中倾泻而入,揽尽一室明媚。他穿着寻常的风衣西裤,英武挺拔的轮廓几乎要溶到日光里去。

他回过头,眉目色泽如一重院落一重宅的高门深府,仿佛这阳春暖意只浅浅薄薄地打在他的身上,却无力渗透,他眼里照旧笼着无边雾翳,无头深渊。

“你也一起来吧,去瞧瞧我那二弟究竟要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

昨日平嫣昏迷后,沈大少将她一路抱来了就近的客栈里,安置好她之后,再也没踏出屋门。侍从已在外从三更等到清晨,忽听到开门声,忙迎上来,见沈大少面色冷漠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平嫣。

为了这个女人,大少接二连三的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侍从跟在一侧,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平嫣身上留了几留,充满审视打量。平嫣察觉到身前不经掩饰的目光,以为是李庸,一抬头却见是个面生侍从。她回望了一圈,也没看到李庸的身影,不禁奇怪,若非棘手时刻,他不是一向与沈大少寸步不离吗?

汽车停在门口,三人上了车后,就直奔林家公馆。

林家公馆建华人租界,连绵占据整个长安路路段,可谓是亭宇轩昂,气派非凡。远远看去,正中主楼是一栋四层洋房,青砖红瓦,数重塔尖屋脊耸立。汉白玉的中式亭阁,西式的花园喷泉,雕像假山,相互掩映中,一花一叶都似乎是平常人家难以预想的奢侈。

沈大少自车窗里递出烫金请柬,守卫的岗哨看了一眼,忙立定敬礼,点头哈腰地挥手放行。汽车缓缓驶进栅门里,四散忙碌的仆人们秩序井然,将前来的一波波贵人引进大厅里去。车如流水,人声熙攘,一眼望过去哪哪都是珠光宝气,衣冠楚楚。平嫣倚在后座上,望着随处可见的攀谈甚欢的宾客们,沈大少的话如魔音贯耳,一遍遍响斥在她耳边。

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沈大少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知道沈钰痕有自己的打算,却不知道沈钰痕的打算是什么?若是昨晚沈钰痕被救了回来,平嫣相信他一定有很多法子撬开沈钰痕的嘴,但,他并没有带回来沈钰痕,也许,是沈钰痕自己要铤而走险,并不愿意回来。

“二少爷根本没回来,还在那群绑匪手里,对不对!”平嫣冷不防的开口,声音如一锤子敲碎的冰面,冽气十足。

汽车停在梧桐浓荫下,李庸识趣的下了车。

沈大少摸出一根烟,点燃,在粗粝却骨节修长的手指间捏着,烟头一点微弱星火,牵出一道细烟袅袅,顿时整个封闭空间里都熏出了浓浓的烟草气。后视镜里映着他一双眼睛,如浓墨砌出,冷得骇人。

“那群绑匪可不是一般人。”他冷冷一勾唇,扳过头顶车镜,明净的镜片上顿时浮现出平嫣的脸,他盯着镜中的平嫣,因为一夜疲劳,眼珠里的血丝密如蛛网,“我这弟弟怎么舍得回来,你怕是不知道他是要借这些绑匪的手成就自己吧。”

就在昨夜,绑匪们穷途末路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沈钰痕板过绑匪的手,将他手里的枪指在自己脑袋上,伪造出被劫持押制的假象,助绑匪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脱险。

如今北方难以压制,各省各地的军阀派系拥兵自重,敛财成山,纷纷独立,能让北方高层上心的,无非是青州这一块连接南北交通要塞的宝地,要彻底阻断林恒的脱离独立之心,而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铩去林恒的金山银山,阻止青州三巨头间的贸易垄断合作。乱世飘摇,政坛权势更迭不断,远没有钱财来得务实,纵是英豪,无钱即无兵,也只是白衣卿相,那就掀不起多大的浪头。

其实沈大少猜的八九不离十,那些绑匪不过是要拿沈钰痕做一个途径。他不得不联想到富春居的命案,料定千里迢迢赶来的秘书刘牧云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一旦他猜想成真,那么平嫣就成了他逆风翻盘的唯一途径。

平嫣要下车,他提前喝住了她,丢过去一个包袱,淡淡说:“你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昨晚李庸取来了你的衣服,公馆后的竹林里有许多空着的仆人房,你去那换上吧。”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行李包袱,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物件。她垂头望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旗袍,果真是破败不堪,泥污肮脏,就提着包袱拧开后车门,一只脚刚踏到地上,忖度片刻,还是望着后视镜里他的一双眼睛,轻声道了个谢谢。

第二十二章:天罗地网

达官权贵们忙着攀谈交涉,名媛贵妇们聚堆家长里短,无人注意到一个身态轻悠,衣着褴褛的娇俏人影燕子一样地,自花木扶疏间无声划过。

公馆后果然是一片茂密竹林,隐约数排红砖白墙的平房点缀其中。平嫣足尖轻点,走出的步子如回风流雪,在林子中迎风欲飞。她快速闪进房子里,却殊不知这一点雪花飘逸的背影,从踏入竹林的一刻起始,已落到了一双儒雅温顺的眸子里。

竹林东侧有一座矮亭,取其静谧,又占据地势,能将竹林景致尽收眼底。亭间男子着一袭月白缎子长袍,那布料上的暗织锦花团华而素净,就如此刻他脸上蕴着的淡淡笑容,如春风翦翦,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他摩挲着挂在腰间缠入胸口的细金链怀表,满脸好奇的望着那一排瓦房。

他向来不喜这样的聒噪热闹的宴会,父亲军务在身脱不开身,就托了他来送寿辰贺礼,他早早呈了礼就在这竹林里躲清闲,正愁烦闷,却见鸿影。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追逐他的视线望过去,皱眉钻研了一通,也看不出有趣的地方,就笑着打诨道:“我常听人说,狐狸经常出没于市井繁华中的僻静之地,看长临这副迷乱心窍的模样,莫不是刚这竹林里也跑出了一个惯于魅惑人的狐狸大仙?”

长临痴痴道:“已经民国了,我不崇鬼神,本是不该信你这番话的,可是那样的身影,真是像极了一尾灵动的狐狸......”他若有所思的凝着杆杆翠竹,低吟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单单只是一个看不甚分明的背影。

青年听出他言语中的魂牵梦萦,刚灌进喉咙里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他咳嗽几声,顺势打趣道:“原来真的有魅惑男人的狐狸大仙,要不我们去寻一寻,也好让她给你解了魅术。”

他只是这样一说,谁知董长临竟真的信以为真,独自往竹林深处走过去了。青年叫了一声,生怕体弱多病的董家少爷在自己手上出了不测,也追了上去。

包袱里的衣裳都是些锦缎面料,虽算不得上等,那做工剪裁却是自己一手制作,算得上新颖别致,平嫣不想招人注意,正巧屋子的柜子上有一套整齐叠着的麻布春衫长裤,像是丫鬟的工装,她想也没想就换上了,挎上包袱开了门正要出去,就被偶然经过的管事老妈子一把揪了出来。老妈子一双被裹在皱纹里的眼高吊着,冷冷瞟了眼平嫣,气焰颇壮,一把抢过她肩上的包袱扔进屋子里,厉声道:“现在所有的丫鬟都在外忙着侍候宾客,你还躲在这里偷闲,不想干了?”说着就大力推搡着平嫣往外赶。

平嫣暗暗劈开了手刀,本想着要将这个聒噪势力的老妈子打晕,刚到长廊的拐角处,就看到门口伫立着两道人影,是两个正值年华的青年才俊,看衣着举止,想必是前来赴宴的富贵公子。

她不好动手,只能灰老鼠似的跟在骂骂咧咧的老妈子身侧。那老妈子一出外门,看到两个眉清目秀的面生少爷,就奴颜婢膝的行了礼。

长临不管不顾的盯直了平嫣,她恭恭谨谨的低垂着头,柔软的发缕垂到细白的脖颈间,宛如玉竹上的缕缕墨迹。他站在对面,只能看到她有些干裂的唇松松的抿着,坚毅且气定神闲。

青年不着痕迹的挨了下他的肩,眼珠在平嫣身上流转不断,戏谑的小声道:“怎么?这就是你寻寻觅觅的狐狸大仙?”

老妈子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晓得能被邀约过来生日宴的年轻人都是非富即贵,不想招惹什么麻烦,就速速行了个退礼,拉着平嫣走开了。

转身擦过,平嫣无意扫到那个男子的脸,见他肤色纸白,病态深种。五官虽好,却败絮其中,显然是积病成久。

竹林潇潇,日头不毒不辣的自树影间婆娑筛落,打在人身上暖意洋洋。长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拿帕子掩着唇低低咳嗽,目送女子的背影渐成跳动的一点。那女子无意扫来的一眼,让他清清楚楚瞧见她的样貌,那张脸在周遭一片盎然绿意间如冰骨之玉,像是隔着许多年后的远山雾罩,混混沌沌的印到他的眸子里,似梦似幻。他紧绷着身子,脑子里渐渐清明,逐渐浮出一个女孩子笑靥如花的脸来,一时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意识。

奈何男子的视线一直随着平嫣出了竹林,到了开阔地又人来人往,平嫣彻底打消了打晕老妈子的念头,并在老妈子的威严指令下,端着各色茶点托盘穿梭于宾客聚集处服侍。

落地窗拉上了厚重繁贵的墨绿绒布帘子,大厅里璃灯交缠,流光溢彩。净透的大理石地面上掠映着人影往来,一侧长桌上铺了洁白的桌布,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西方甜点,香槟红酒。平嫣端着托盘,在人影间流动着,只见徐婉青在一众太太的陪侍下浅笑嫣然,却独不见沈大少的身影。

西洋宫廷落地钟铮铮敲了三下,时针分针重合交叠于九点。随着迎宾司仪一声长吆,人声俱静。房檐上垂着满目喜庆的红绸寿花结,一排人站在二楼白玉围栏边,簇拥着位居中央的林恒与林立雪,林恒着一袭金线滚边的中式杭绸衫褂,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紧挽着他胳膊的林立雪一身酒红的曳地跳舞裙,设计别出心裁,荷叶边的领口微垮,裙尾斜斜开了叉,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与修长的小腿,端庄又俏丽。现下她乖巧含笑的立在父亲身旁,精致的脸庞贴合着柔软的卷发,很快就将名流公子们的视线勾了过去。

林恒晃着手里的高脚杯,绒红色的液体漾出一圈圈奇异的瑰丽,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一楼众人,“感谢各位不辞辛劳的抽出时间来参加我这老头子的寿宴,在场的诸位都是我的好友新朋,故请大家不必拘束,吃好玩好!”说着就领着女儿自二楼拾梯而下。

林恒出身于草莽行伍,学识虽浅,在上流圈子里立得久了,自然也能雅俗共赏。这几句粗犷随情的开场白倒是极大的缓和了厅里的庄严气氛,众人的欢呼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静候长厅的西洋乐队拉起了小提琴,曲子圆润缓慢,悠扬飘开。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政坛熟客要求寿星老亲自领舞一曲,他们这些客人才敢在主人的地盘上胡乱造次,顿时得一呼百应,被恭维奉承着,林恒牵着女儿的手,和着渐变的圆舞曲转到舞池中央。

平嫣站在佣人齐聚的角落里,望着硕大明灿的琉璃灯下,被重重人群围作其中的父女,他们是那样耀眼高贵,在这样奢华靡靡的场合里如鱼得水,全然看不出一丝担忧疲劳,林恒倒也罢了,可是林立雪呢?即将要成为沈钰痕未婚妻的林立雪,在沈钰痕下落不明的失踪了这几天中,她还是盛放的如杜鹃花一样明艳动人,不染霜痕。

她渐渐有些理解沈钰痕的倔强反抗了,这样自掘坟墓,心照不宣的婚姻一旦成真,那当真是一生的噩梦。

舞池里渐渐涌入许多红男绿女,有身穿燕尾服的西装青年揽着年轻小姐的腰肢,随时急时缓的音乐翩翩起舞,窃窃私语着,也有宝相庄严的老爷们抚着美妾良妻的手,在灯光迷离下僵硬的摆动着。他们称这是一种潮流时尚,喝咖啡红酒,跳交谊舞等等这些是西方带来这块古老土地上的文化,富商巨贾,商界名流们一贯追捧,不喜欢也要装作精通熟捻的样子来,实在滑稽。

平嫣看了直摇头,有些莫名的发笑。

这种热闹的新式聚会,徐婉青是不喜欢呆着的,沈大少派人将她送回了别墅,又半道折去了法租界,再回来就看到角落里,平嫣一身仆役装扮,啼笑皆非的奇妙表情。

他走近朝她勾了勾手指,平嫣端着托盘规规矩矩的走近。他从托盘里提了杯红酒晃着,抿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个季节青州的天总是多变的,你别看现在阳光明媚,说不定一会就变天了。”

平嫣抬头,他的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可他眼里的阴翳却是交缠浓稠的。

“刚刚我在外面看到几个小报的蹲点记者,他们说今天林公馆里有大新闻可寻,你猜是什么新闻?”

他话声将落,门外一声恭喜洪亮道来,为首的是一位穿家常长袍的男人,黑色毡帽压的很低,幽幽盖过眼帘,只能望见他上下嗡动的嘴。他与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一齐走来,步子跨得稳健周直,停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缓缓将毡帽拿下来。

自他进门的一刹那,平嫣就认出了他。现在他扬起一脸彬彬有礼的笑,毫无保留的在四周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对面的林恒身上,又悠悠越过他,望了眼身后那位神情倦厌,借酒浇愁的富态男人。

那正是青州商会会长高远,他老年得子,正为他那遭人杀害的独子终日郁郁。

林恒一愣,苦想许久,才恍惚记起眼前这位看来普通无奇的人是内阁财政总长的秘书刘牧云,他素未与北城慕家有过任何交集往来,慕部长派贴身心腹来此,觉不可能是祝寿那么简单,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常年宦海沉浮,他有极强的感知判断,隐约猜到是为了青州今年的商贸,财务总长不都对这个控制国家脉门的经济有兴趣么?可他还是受宠若惊的迎上去,道:“贵客远至,原来是财政司总长的秘书,刘秘书进去喝杯酒啊。”

平嫣凝直了视线,直勾勾的盯着来人,那个被殷勤款待的绑匪头目,想从他云淡风轻的神态中瞧出一丝别的什么,比如说有关沈钰痕的讯息。她竟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沈钰痕的下落。正巧他的目光也穿过重重人障刺了过来,像一缕无形寒风,游刃有余的穿针引线,用最朴素无华的线条,织出令人窒息的天罗地网。

而平嫣,恰巧就被困在其中。

第二十三章:天罗地网(二)

沈大少说的没错,这个时令的青州天气是多变的。譬如方才还艳阳高照,碧空澄澈的天突然就暗了下来,修建得宜的花园里起了风,树叶子簌簌翻声。天地呈现在一派玄黄灰暗的雾色里,像是年久失色的油画,卷了黄边,褪了艳色。

一围拉紧的绒帘隔去外界的风云变幻。大厅里依旧灯枝璀璨,潋滟流光。西洋乐声还在继续,已经由流畅明快的圆舞曲转奏成追逐时髦的年轻人都爱的伦巴,霓虹闪耀的舞池里,无数男女笼身踩律,摇摆旋转。声色靡耳中,大家都未曾发现风雨欲来的压迫。

刘牧云站在两扇大开的红木雕花门前,有承受不住疾风吹凌的嫩叶子滚到他的脚下,他又带上了那顶黑色毡帽,帽檐下是一双看不分明却深沉温和的眼睛。

“我知道林督军您有两桩悬而未了的烦心事,今日我来,就是来为您分忧排难的。”

他的烦心事,无外乎是要揪住杀害高远独子的凶手,与找到下落不明的准女婿。刘牧云一番了然于胸,信誓旦旦的模样令林恒吃不准其中深意,然还未等到他转念过来,刘牧云已经派跟在身后的两个手下架了喝得半醉,意志消沉的会长高远到跟前。

仿佛有盆冰水淋灌全身,平嫣紊乱的思绪自彻骨寒凉中彻底拔出,忽地一下通彻到底。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原来沈钰痕那日签下的是杀害高队长的供罪状,原来沈钰痕是这样胆大妄为,自由不羁的沈钰痕,他要冒这样无可弥补的风险,他要用这样毫无退路的险招去反抗婚姻,争取自由,甚至不惜将沈家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甚至不惜将青州省的各方合作势力毁于一旦,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下注。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真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温柔温顺,甚至有些懦弱无能的沈九州了。

刘牧云走到高远跟前,似乎有意往平嫣这里瞟了一眼,笑容可掬,“高会长,杀害贵公子的凶手已经死了,不过我们逮到了他的同伙,不如就在督军大人的宴会上借花献佛,帮您申冤。”

高远顿时眦大了眼睛,身子微颤着,隐忍着滔天怒仇,声线嘶抖,“你说的,是真的?”

平嫣的身子像是沉浮于大海波浪间,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不时有惊涛拍过,提醒她尚未麻木的神经,提醒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面对那样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沈钰痕,面对他为了自由高歌而自导自演的生死局,她又能改变什么?她心里存着那一点期望,扭头去看沈大少,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能操纵局势的泰然,然而已寻不见他的身影。

刘牧云神态恬淡的拍了拍手,两下清厚的巴掌声后,门外一阵靴械杂音,只见一队挎枪警卫面无表情的小跑进来,在他身后自动散成两排,警备森严的堵在门边。突如其来的变动断了乐声,噤了人言,大厅里鸦雀无声,唯有星星点点的霓虹花灯无声熠熠,映出宾客们面面相觑的脸。

泛黄的天色下,沈钰痕瘸着腿,一歪一歪的走过来,他身后跟着青州警局的警长。脚下的残缺似乎掩盖不了他从头到脚的贵气。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口袋上露出叠得整齐的锦帕一角,脸上的表情似乎随意,含着玩世不恭,无可挑剔的微笑。像所有前来赴宴的贵客一样,他就那么并无不妥的站在灯光下,芝兰玉树,轩然若举。

重重人影间,他一眼望到了角落里的平嫣,而平嫣,自他出现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偏离一寸。

平嫣盯着他,眼神冷冽锋利,像是要戳进他的血肉脑壳里,看那生着的是怎样荒诞不经的思想。她觉得他简直疯了,他对自由的渴望简直到了一种丧心病狂的程度,而这种渴望足以让盘根错节的沈家毁于一旦,让他成为茶余饭后的怪谈。她极端的愤怒,没由来的愤怒,就像她此刻对沈钰痕没头没尾的担心。

刘牧云自袖筒里抖出了供状,平整撑开,递给一旁的探长。警长一丝不苟的朗声交代着沈钰痕的罪行。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记者们一窝蜂的涌进来,按着快门,刺眼的镁光灯千燃万闪,劈头盖脸的照在人的脸上。气氛渐渐活燥起来,宾客们的私语一浪高过一浪,指点不停。

沈钰痕不动声色的站在雪花片一样纷杂的记者丛中,耳边嘈杂着记者尖锐犀利的问题,噙着不合时宜的笑,不惹尘埃的站着,瞧着他亲眼搭出的台子,上演的戏码。他的眼神不时扫过平嫣,带着一丝安慰,淡泊如水。再到后来,那一双粲然黝黑的眸子里就只剩下冲破婚姻枷锁的解脱。

大戏将落的一刻,谁朝上开了一枪,枪声四散,震耳欲聋。宾客们猛然受惊,惊慌不已的四面逃散,场面一度轰乱。沈大少缓缓擦了擦冒着硝烟的枪口,不紧不慢的望着刘牧云,道:“刘秘书这样诬陷我二弟,逼我二弟签这样的供状,到底是何居心?如果我要说,凶手另有其人呢?”

林恒忙找侍从拉住了正与他纠缠不已的高远,几个箭步冲到沈大少跟前,急切求证,“此话当真?”

沈大少目光清浅无色,似是无意掠过沈钰痕,刻意停留一瞬,“二弟的人品想必是林叔叔信得过的,我相信二弟不会做那样的事,罔顾法纪。”

适才川流涌动的人潮将平嫣挤到了前面,她站在人流中央,与沈钰痕只有几步之遥。似乎是风停了,玄黄天幕上又充斥进了阴沉的黑云,树木屹然,死气沉沉的耸着,连叶子也不曾颤一颤,像是静止在窗格子里肃穆诡异的画。在场所有人都在这副画里沉默着,沈钰痕紧皱着眉,双拳暗攥,与沈大少隔空相望。

军靴踏地的响步子敲得沉亮,由远及近,如密集的鼓点,一声声砸在死寂的环境里。人们远远看到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王探长带着巡捕队来了,他大步疾行,脸色乌峻,穿着庄严周正的警服,笔直的肩头落湿了一片细碎雨渍。

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中国人自己的命案,怎么惊动了巡捕房的人呢?外国大使馆在中国的土地上为虎作伥,胡作非为,对于为洋人效力的长官,上至高官名流,下至市井百姓,总是要畏怕多于公理的。

林恒强笑着迎上去,“王探长有何公干哪?”

王司长敷衍一笑,正色寒声道:“哪个是桃嫣?站出来!”

人群惶惶不已,一颤三抖着避开不及,像潮水一样自动翻向两边,不消片刻,空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流光如昼的水晶灯枝下,只留了一个茕茕孑立的单薄俏影。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迷雾之中的陷阱,可迷雾障目,她无处可逃。

平嫣腰杆笔直,安静的站着,灯枝金光翩跃,在她周身轻流慢滚,似盈盈粼水。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裤,鬓发微乱,不施粉黛,却像一尊精致无瑕的玉雕仕女,漾着看似若即若离,实则虚无空洞的神情。

王探长冷色道:“带走!”顿时有两个警卫锢上平嫣的手臂,往外拖。

“她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带走她!”只有沈钰痕空旷的声音,甚至带着那么丝骇人的凌厉。平嫣只觉得心里泛起了一层层冷,一层层酸,又是一层层暖,她望着沈钰痕愤怒隐忍的脸,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王探长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只抬眸梭巡过众人,不容置啄的宣布道:“前几天沈参谋长曾传话给我,想要我协助办一场案子,总算不辱使命,已将凶手缉拿归案。”他扬了扬手,一直侯在身后穿白大褂戴卫生手套的西洋验尸医生上前来,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尸体静置几天后,尸体表面上会浮现出一些肌肤尚鲜活时看不出的痕迹状态,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发现死者胳膊的细微破皮处长了几处几块红斑,据检验源自一种很奇怪的毒。”他说了掏出口袋里的一沓照片,一一展示给探头探脑的宾客。

平嫣乍然瞧见,只觉身子一溺,震遍还惊,从头到脚似乎都在寒水里浸了一遭。黑白单调的底片里,那斑疮的大小排布怕是没人比她更为清楚。那样隐蔽不发的毒,怎么会出现在那人的身上呢?

电光火石的刹那,前因后果都碰撞在一起。她忽然想起了沈大少,是了,也只有他,见识过那种毒药,也只有他,在存亡关头有必要牺牲自己来保全沈钰痕的名声,保全沈家的威望。

一片唏嘘指点中,王探长正公正不阿的发声,“一个小时前,巡捕房接到匿名举报电话,并有人暗中送来了证物。”一名警卫弓腰上前,手里端着平嫣遗落在仆人房的包袱。他将包袱抖开,将里面的物什一览无余的暴露在大众眼前,捏出一寸长的葫芦白瓷瓶,威严道:“这是下毒的毒粉。”又拿出里面的驳壳手枪,“这是行凶的凶器。”

他居高临下,有些不屑的扫了眼刘牧云,拿枪直指平嫣,厉声压迫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二十四章:生死与共

说项的天衣无缝,伪证的铁证如山。

她一张势单力薄的红口白牙,怎么反驳?淫威枪弹下,谁又允许她反驳?

这样一个遮天蔽日的大网,从一个时辰前,也许更久,就隐伏在危机丛生的暗处,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平嫣微微侧了下头,视线穿云破雾,直击到沈大少的脸上。她的脸色无恙,依旧是不近人世的淡然,眉眼微弯中甚至还有几丝妩媚的清丽,眼神却煞白,泛着狠决的森森凉意,像是一把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寒刀。

李庸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一向大胆老成的她竟然被一个女子安静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退。他垂下头,手心里攥出细细的冷汗,又是心虚,又是遗恨。毕竟,那匿名举报电话与物证,都是他在一个时辰前悄悄进行的。虽是受命于大少,可要亲手将一个二八芳华的女子送上黄泉,他也心有不安。

沈大少稳稳当当的承着她的目光,两相交涉。他将女子眼里的各种情绪看得真切,被利用的愤,被欺骗的恨,还有一丝夹杂而生的绝望凄厉,与死中求生的渴望。他忽然间想起了当日那一弯秋波潋滟的眸子,像狐狸样灵动温婉的笑着,有奇异的感觉像檐下的水滴一样砸进他的心窝里,一下一下的颤动在最柔软的地方,他揣摩了好久,才知道这种感觉是淡淡的,从未有过的紧张,不舍。

心如明镜的一刻,这种淡淡的情绪潮涌一般,肆无忌惮的充斥进他的脑海里,挥赶不去。他咬牙切齿的握紧双拳,直握到指节白凸,失去感知。那些狂躁的,不听使唤的思想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从沈家失势的那一天开始,从他被那无数双冰冷的军靴踩在一潭泥泞里开始,他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势地位,而不是迷人心智,祸国殃民的女人。

平嫣,仅仅只是一颗棋子,必要时可以弃之如履,他不能仁慈,更不能允许自己动心。

“刘秘书长是吧,这虽说是华人租界的事,可您也别怪我们巡捕房多管闲事。大家都是为黎民百姓做贡献,毕竟是能者多劳嘛。”王探长皮笑肉不笑的转向刘牧云,自有一股神气,“毕竟是在青州地盘上发生的命案,刘秘书长远在北平城,不了实情,抓错凶手是难免的,至于您手里这份供状,我也不想怀疑刘秘书的别有用心,就不作调查了。沈二少爷养尊处优的,这样的事怕是受惊了,就好好修养吧。”

刘牧云淡淡笑了笑,面皮里却是冷青的。要照原来的计划,沈钰痕是不必死的,如今却是白白赔上了一条中国姑娘的命。他对这些外国豺狼深恶痛绝,却苦于民族衰弱,难以抗衡,只能任其放纵。总而言之,无论沈钰痕究竟是不是凶手,这件命案已经或多或少的横贯在了林恒与高远之间,他们的贸易合作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削减,如此一来,青州大都督的进账钱目大量削弱,必定反不起来。他也算不负重任。

王探长蜻蜓点水的朝沈大少一点头,下令收队,“将凶手押走。”

尘埃敲定,记者们争先恐后的挤来挤去,拖着照相机,镁光灯丝一闪一灭,纷纷刺亮在平嫣脸上。人群中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凶手缉案的鼓掌欢呼,她被人大力架着,迷蒙蒙的视线外,只剩下四周波动不已,花花绿绿的人潮,闲言碎语,侮辱谩骂,像是穿耳的魔音,此起彼伏的在脑海之中梭动啃咬。她只能咬紧了唇。

“我是凶手!我是!带走我吧!和她无关!”似乎有一个纯白的人影如坚实的风,撑开双臂挡住他的身子。

她抬眼,看到那人的后背,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西装。她记得当年家里天井大院下,种着一棵很有年头的杏花树,春来花簇簇,像雪一样堆在枝头,也是这样的一尘不染。等杏花泛了黄,一枚枚青杏就迫不及待的拱出来,她还记得,曾经有一个俊俏的男孩子,爬到树杈上,给她摘过满满一口袋能酸倒牙的杏子。

巡捕们忖看着王探长的脸色,城墙一样颇留距离的堵着沈钰痕,不为所动。

王探长面露难色,目光投向沈大少的途中。沈钰痕麻利的抢过就近一位巡警的长枪,砰!砰!砰!猝不及防朝上空开了三枪,头顶上繁复缠扭的琉璃灯枝在一颗颗风疾电掣的子弹硝火中哗啦啦碎落了一地,大厅中抱头鼠窜的人们惊叫连连。

沈钰痕一杆长枪指向王探长,两眸深聚,一字一顿沉问道:“我是凶手,你抓不抓?”

平嫣惊愕无措的望着他微微怒抖的双肩,目光上移,便能看到那一弧紧抿的唇线。

王探长何曾受过这种黄毛小子的鲁莽相待,心中些许不悦,又生怕面前那一顶锃亮的枪眼走火,又有些许惊吓。只能暂且权宜,两厢中衡,命人将沈钰痕与平嫣一并押去了石头城监狱,听候审讯。

乌云化成了细雨,从黛青色的天际斜斜密密的垂下来,像一缕缕在寒霜里浸泡久了的柳丝,劈头盖脸的打满了全身。平嫣与沈钰痕并排走着,安静的沿着青砖路,身前身后乌泱泱一群警卫。平嫣很少见到这样正经的沈钰痕,他一步一步,迎着风雨,迈出的步子稳重又踏实,像是一下下频率整齐划一的鼓点,抚慰在她的心上,她的心跳也情不自禁的附和着,趋向平静。

而另一个男子站在灯火阑珊的大厅内,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神色黯沉。几撂风钻进去,撩起他的风衣一角,也搅动着他的回忆。

自昨晚到今晨,他一直暗派李庸跟着那帮绑匪,求证他们的目的。一个时辰前李庸匆匆赶来,颇有所获,密报了他们的行动。与之前他所猜所想一般无二,他不得已而为之,一个时辰前就借机去了趟法租界,遵从军事学校的老同窗王探长的建议,选了一个掩人耳目的替罪羊,而这个替罪羊无疑就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平嫣。

尽管他明白沈钰痕自作主张只是为了所谓的婚姻自由,但为了今时不同往日的沈家,他绝不允许沈钰痕一意孤行,将林家这块嘴边肥肉拱手于人。

石头监狱里,一间间阴暗潮湿的逼仄空间里,犯人的嘶叫哀嚎时隐时烈,也有鬼魅一般绵长低转的哭泣飘着荡着,似乎这里一寸寸的空气都染上了浓稠血气,腥臭腐朽,泛着令人遍体生寒的血光。

斑驳剥落的石壁上只有一方小小的四方窗口,苍穹顶上一弯弦月隐匿在如雾如雨的云层里,漏到监狱里一片巴掌大的皎白冷光。平嫣一动不动的靠着墙壁,月光打得她一脸惨白安宁。

这堵墙的后面,关着的是沈钰痕。

“其实那次在餐桌上我故意当着大家的面重提富春居的那夜,要你给出一个解释,当时我顾及你是大哥的人,生怕你告诉大哥实情,所以硬要让你撒一个谎,想着你若告诉大哥,我就可以威胁你,可也没想要真的拖你下水,看来最后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一直不曾说话的沈钰痕叹息道,满含歉意,因为他实在没想到大哥会黄雀在后,用这样的方式挽回局面。他透过一根根生锈的铁杆,有些无奈的望着那个安静到无声无息的女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斟酌良久,才义愤填膺道:“你放心,我生必然你也生,我死也会让你生!”

平嫣想起那日的事,仰起脸,透过重重阴霾,望见他一双璀璨刚毅的眸子,心里豁地一阵暖意,“你糊涂了,其实是我连累了你,从富春居那条人命到你受伤的腿,都可以说是我间接造成的。”她微微一笑,很真诚,又很苦涩。

他心里一紧,攥了拳又松开,将滚到舌尖的话又艰难的吞回去。她所误会的,正是他不能解释的。高队长之死是青州之行的必然,而她只是恰巧卷入其中,至于他这条腿,他觉得换一个看似薄情实则重情重义之人的性命很重要。

“高队长无恶不作,是死有余辜,我们是替天行道。至于我这条腿嘛,瘸了还省的走路了,再说你的医术,我信得过。”他笑了两声。

平嫣以为他是故作轻松,苦中作乐,可又看他神色间是真的轻松随意,仿佛这里不是牢狱,只是一处月光洒满的庭院,他斜斜散散的靠着墙。其实她真的奇怪,这样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少爷,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才能养出这样处事不惊的心性。

此时狱长带着两名警卫赶到,打开锁进来,直接道:“沈钰痕,你可以走了。”说着就招呼警卫去拖他。

沈钰痕嚷嚷着挣扎了两下,有些焦急的望着平嫣,反抗道:“她呢?你们不把她放出来吗!”

狱长嗤笑两声,朝他拧了一眼,“我们只接到上面的口令,只说要放了你,可没说要放了她......沈二少爷,快请吧。”

沈钰痕用手死死扣着铁杆,任那两个警卫拖拽,只蹙眉盯紧了平嫣,“她出去我就出去!”

狱长摸着胡腮,一派冷淡嘲弄,“没想到沈二少爷你还是个情种,不过,这可由不得你。”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警卫会意,拿枪抵住他的头,一脚狠狠跺在他的腿弯。

第二十五章:除非她能死里逃生

沈钰痕闷声一痛,五官拧得青涨。

“你走吧。”平嫣走到两狱相接的铁栏旁,轻轻握了握他牢扣在杆子上的手,浅笑道:“你走吧,我们两个都被关在这里只会让事情更糟,只有你出去了才有救我的可能,你走,我在这里等着你来救我。”

她的手冰凉柔软,像冰丝缎子,又像一团绒绒雪花,覆在他的手指间,瞬间就按捺下了他五脏六腑间正在横冲直撞的躁动火气。他镇静下来,望进她的眉眼深处,那淡淡的,安详的无数点火星子似乎就在她的眼里脉脉流动,像是能引人方向的星辰,鬼迷心窍的,他就反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到她手指的颤动,慢挣着想要抽出手,也看得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可他就是不容反抗的攥紧了,目色灼灼,轻声承诺道:“等着我,最迟明日中午,我就来接你。”

话罢,他便毫不犹豫的松开她,步子半跛,却异常沉稳的向外跨去。

只有一个纯白的背影,在狭小过道里愈行愈远,在汹涌而至的无边黑夜里,像一片翻飞的杏花,刺得她双眼泛红。

这一次,沈九州总不会再抛弃她。

监狱外停着辆锃亮漆黑的汽车,李庸等候在外,沈钰痕不发一言径直甩门坐在后座。迎着漫天月色,李庸望了望不远浓夜笼罩着的绵延监狱,以及那个清清淡淡的女子,压抑着情绪,终究只叹了口气,坐上了驾驶座。他发动汽车,扶着方向盘,小心翼翼的瞥到车镜里沈钰痕难辨喜怒淹没在阴影里的脸,话到嘴边辗转了好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挽回不了。

“有烟吗?”过了好久,沈钰痕冷不丁的问。

李庸一顿,在口袋里摸索几下,沉默着将一盒烟递过去。

他摇开车窗,无比娴熟的点燃一根烟,凑着窗子大口大口的抽了,烟雾弥漫中,李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一根接一根的抽了三四根,才将最后半截烟随手扔出车窗外,静默靠着窗框。

大少爷已暗暗查证了那日的富春居命案就是二少爷所为。李庸一直以为留洋归来的二少爷会像所有富家子弟一样,在家庭的庇佑下纨绔不堪也好,治世谋职也罢,可都是顺风顺水的。可他现在坐在那里,深不可测,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似乎已经不会喘息了。他忽然就开始相信,二少爷是真的会杀人的。

“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说说吧。”沈钰痕漫不经心的问道,夜风夹带着潮湿的露气,吹乱他的发梢。

这也是大少交代过的,务必要将整个事件经过告诉二少爷,因为他有权知道,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知道。

李庸借机开口,从前一晚偷拿平嫣包袱里的毒药粉潜进医院停尸间里动手脚开始,到佣人房的故意设计,再到租界里的私下交涉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这样不遗余力的设计一个女子,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心痛扼腕。他说到最后的声音都有些起伏不定,本想着沈钰痕会发怒不止,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到最后一个字落音,之后就是长久亘古的沉默。

车子一停进铁栅门,沈钰痕离弦般冲出去,一深一浅的瘸着跑上了楼,直奔书房。

沈大少正坐在紫檀书案前,似乎正等着他来,手里卷着一本装订古书,一直不曾抬眼。沈钰痕几步上去,两手气急败坏的在桌上席卷一拨,顿时稀里哗啦的拂落了一地书具。

他涨着通红的一双眼,恶狠狠的斥责道:“你怎么能这么做?难道我的命就比她的金贵?难道你就该这样诬陷她?难道我们沈家就必须要靠着所谓的姻亲关系才能立足?或者我只是大哥你权势路上的一个途径?”

沈大少拍下书,直起身不偏不倚的正视着他,略显苍冷的面上匿着勃勃盛怒,“二弟这些年在国外潇潇洒洒,何曾经历过沈家千难万险的夹缝求生,你将那套自由平等的理念学得倒通,可为人子女的孝道,大家子弟的责任,你又何曾放过心上?沈家不复从前繁荣,父亲为护沈家周全,百费苦心的求得士绅高官的庇佑,你可知你所不屑的姻亲裙带,你不甚在意的身家性命,究竟会给沈家带来怎样的命运?”

“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贪得无厌,你们为什么还要卷入这乱世纷争里,偏安一隅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不好吗?”沈钰痕不明白一向睿智练达的父亲如何到了这样耽于权势的地步。

“不是我们要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是生而为人的不得以,我们不争就会死,家族凋敝,我们不争八年前的许府一家就会白白惨死,沈家也会重蹈覆辙。”

八年前小厮传来许府灭门消息的第三天,沈钰痕在房间里发现母亲冰冷的尸体,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怒不可遏的拿着枪指着自己,说自己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孽障,是大太太不顾性命将自己从枪口下救了回来。之后,自己似乎就在这个家里再没了容身之地,父亲眼不见为净,选择送自己出洋图书,可八年的异国跋涉,其中的艰辛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体会的到。

一切变故如枕上黄粱梦,他带着对父亲的幼小恨意稀里糊涂的到了海外,八年前的许府也随着时间的褪落被埋进了尘埃里,他知道父亲对他的厌恶源自于那夜灰飞烟灭的许府,却由于隔阂距离,一直没有深究其中原因。

等他现在有机会追究因由时,却没人再愿意提起,似乎那场大火烧灭了一切痕迹,也没人真的清楚其中底细。

大哥的一番话,让他事隔多年再一次感觉到了今昔往事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让他明白这么些年父亲的钻营夺势原来还是为了报仇血恨。一时间他的心里很乱,这样被蒙在鼓里,模模糊糊看着真相的感觉很是煎熬无力。他闭上眼歇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睁开的眼珠里空洞空白,语气里有难以负荷的疲惫妥协,“你救出桃嫣吧,我也想通了,既然你们觉得如果我娶了林立雪是对沈家做了很大的贡献的话,我就依了你们的意,娶她就是了,就算报父母的生养之恩了。”

“你当初为她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你丧命呢?”沈大少徐步过来,踩着旖旎一地的灯光,缓缓停在沈钰痕跟前。

宴会上一番滴水不漏的排兵布阵,沈钰痕猜到富春居的命案他已经查到是自己所为,可他这样直白贸然的问出来,沈钰痕还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愕然凝眉。沈大少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一味叹息道:“死的人不是平头百姓,就必须要给一个正经说法,除非她能死里逃生,福大命大,要不我也无能为力。”

他确实是无能为力,可他会竭力而为,是生是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沈钰痕颓然一跌,双手撑着案面,纳下一地参差不齐的影子。他低垂着头,五官在阴影中模糊了许久,才抬起头,无比清明的望着他,“大哥既然这样说,就是有值得一试的办法的,无论怎么样,我都要试一试。”

沈大少险眯了眼,隔断灯火的迷离颜色,只用一缝深潭般的眸波静瞧了他许久,才道:“我听你大嫂说,前几日董长临在别墅寻你不到败兴而归,临走前在你房间里留了宿在青州的地址。今日寿宴过后,想必明日就要动身回义远城了。不瞒你说,八年前他偶染上了恶梦,一直缠绵在身,不得解脱,这些年董国生不惜重金,一直天南海北的延医问药,可无数名医也束手无策。”

“倘若你能说动董国生,保荐桃嫣的医术。我查到高远有一批倒运的违禁商品还停在义远码头,而且法租界有意拉拢董国生,相信董国生若是有心救她,一定不费力气,再砸点钱财打点巡捕房,租界顾着经略使的脸面,也不会咬死不放的。只是董国生生性多疑,你又与他有过节,他究竟会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这就不得而知了。”

让平嫣医治董长临的顽疾,本就是他计划之一的部分。

似乎有大片的黎明横穿而来,沈钰痕混沌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被托浮在了云巅日辉之上,仿佛深海里一根举足无措的羽毛意外浮上了水面,意外荡到了岸边,意外望到了举足轻重的生机。他想起了她冰冷柔软的手,有些开裂的心口上忽地就涌入了一脉闷痛酸疼的激流,再迅速脉进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反抗这样的情绪,甚至会觉得饱满充足,她妩媚却不妖娆,自有一股清冷风流的眉眼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刻在他的脑海里,一笔一勾,都是隽永的落笔痕迹。

他难掩欣喜的往回走,情绪渐渐冷却下来,只言片语在脑子里倏忽闪过,慢下步子细细推敲着,才想起是大哥口中对她医术的莫名信任。他心下奇怪,大哥何时知道了她的这些好处?但转念一想她既然是大哥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自然是知根知底的。

“二弟,现在别墅里正聘着一个西洋医生,他会为你调理身子,你的腿,总是会痊愈的。”

沈钰痕推开门,偏过侧脸,笑道:“如此就多谢大哥了。”

第二十六章:思念你让我度日如年

丝绦卷起了绛红百花厚缎帘子,落地窗外映着一望无垠的三更夜色,月如银盘,仿佛被春雨润洗过,没有雾色的环绕,皎透得干净纯粹,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着。月亮表面上有着影影绰绰的山川河流,花木横斜的起伏形势。沈钰痕有些失神迷惘的望着,脑子里满满腾腾的毫无一丝空隙。他一点一滴的熬着时间,前半夜脑海里全是演练着明日见了董氏父子的措辞,后半夜脑海里又全是平嫣的音容相貌。

远在海外时,他沉溺于花街柳巷,是为了排遣寂寞,掩人耳目。回了国后,他也偶尔怀念过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却还是有所收敛,几日过去早已记不清那些新旧佳人千篇一律的面孔。而平嫣,从戏台上的惊鸿一瞥,到历尽劫数的今天,她淡如远烟,却妩媚入髓的样貌却愈发历久弥新,不可消磨。

他记起洋学生演过的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西洋戏剧,里面的台词只有一句尚还珠玉在耳。思念你让我度日如年。

那么现在他看似百无聊赖的盯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实则满腹心思五味杂陈,在滴滴答答的时钟声中听闲窗漏永,听悉悉索索的鸟虫啾鸣剪破黑夜的静谧,然后再迎来更无声无息的静谧。他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可因为心里装着清淡如菊的她,却又不觉得慌躁烦闷。

他反复咀嚼着每个字眼,一分分去琢磨关于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细节。

这大概就是为人所苦,为人所喜的相思。

天刚破晓,霞光路的新式公寓里。董长临梳洗完毕,与提着藤皮箱的贴身小跟班砚台一并下了楼。楼下大厅里早就立着两个身板笔健的便衣卫兵,那两人一见董长临下来,忙迎到楼梯口,鞠弯半个身子,不等他问,就恭谨伶俐的解释道:“少爷,义远拍来了军事急电,司令需得早去处理,可又不放心将少爷你一个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让我们快快接了你过去,同行义远。”

董长临点点头,走在最前面,脸上挂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寂寥失落。他一贯不热衷于宴会交涉,父亲为了交好林恒硬是要带着自己同去,恩威并济,苦口婆心的劝道,并抛出沈钰痕现于青州的确切消息,他会友心切,这才千里迢迢的过来。奈何左等右等总见不了老友的面。

曙光席卷,屋宇错落间筛出来自四面八方的柔和日光,黄包车夫蹲在一起啃着烧饼馒头,眼睛不时瞅着有生意可做的来往的先生小姐,摆在街道路口边的早饭摊子的也陆续搭起了桌椅锅灶,有挑担沿街叫卖豆腐花的小贩,清晨露水气裹着四溢饭香,唤醒一天的忙碌安详。

董长临穿着金花暗滚的米缎长袍,迎着日光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色也漾染出了一层生机盎然。他含笑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心里是呼之欲出的羡慕,他羡慕这样忙碌充实,精打细算的平凡生活,虽不出众多彩,至少安详平静,无愧于心。

晨风带着微凉的寒潮气钻进他的领子里,他捂着唇闷咳了几声,虚白的颊边顿时咳出一片红潮,砚台忙不迭的给他披上了件雪白滚狐狸毛边的加绒斗篷,“少爷小心受寒。”

董长临自嘲的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忍回顾的往事般,额间青筋惊慌几跳。他虚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许久才平复下来,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昨日在竹林里见着的那个肖似的面孔,不禁哑然苦笑。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她早就死在了往事里。

而他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无愧于心了,所以他甘愿带着一身的病痛,去怀念关于她的细微末节。

“走吧。”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踏入艳阳里。砚台扭开车门,他不作留恋的钻进了后车座,捏着怀表,闭上双目养神。

汽车平稳的行驶在街道上,又抄近路饶进了几个幽静的胡同。

巷弄里,迎面又驶来一辆黑色汽车。司机似乎有几分毛躁,狭路相逢,两车差点撞在一处,那司机恰到时机的踩了个急刹车,扭着方向盘斜错了几寸,险险躲过。

其中一个驾驶的卫兵探出车窗暗骂了一句,提着枪就要下车。董长临叫住他,淡淡望了眼对面的汽车,透过车窗可依稀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他不作多看,淡淡吩咐道:“既然人没事就不要大动干戈了,这毕竟是在青州,让个路,让对面那位先生过去吧。”

卫兵悻悻点了点头,朝外面摆摆手,拧着车盘退到角落。那司机一踩油门,汽车就飞一般的从一旁穿了过去。

董长临偏着头,恰在摇开的半个车窗里看到那一边如刀锋玉啄的轩昂侧脸,他觉得分外眼熟,不住皱眉苦想。一旁的卫兵接连着谄媚邀好道:“少爷真是胸襟宽广,与人和善,不追究那黄毛小子的过失。少爷没受惊就好,路上的事就烦请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做下属的,可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要不可又要挨军棍啦。”

被这么一打岔,他是真的脑中一片空茫,索性又静心闭眸,淡淡应了一声。

沈钰痕根据地址找到霞光路的公寓,里里外外叫喊了一圈,也不见有个人影。一侧粥摊边乘粥的老大爷遥遥道:“年轻人,你是找住在公寓里的那位公子吗?他刚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走了?”沈钰痕一刻失魂,旋又急问道:“那您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

老大爷放下大锅里的粥勺,指着正东的大道,“乘汽车走的,往东边去了。”挠了下头,又指着沈钰痕身前的汽车,“好像和你的车子一样,也是黝黑锃亮的。”

“谢谢大爷!”他眼前忽地窜起方才弄巷里那辆黑汽车,雷厉风行的上了车,便急急忙忙的朝东追去。

正是清晨,富昌码头上人客稀少,仅有的一批找活的搬运夫已被驻扎的卫兵隔离开来。此时一艘豪华客轮劈浪靠岸,有执枪而立的岗哨驻扎一旁,旁边是一身戎装,迎风而立的董国生。

汽车即将拐进宽阔的江滩,望平江上的波涛翻滚的水汽已经带着特有的清新咸腥提神醒脑的扑在空气里,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董长临朝窗外吸了口气,一抬眼就看到贴着车窗点点飞旋的泛黄花瓣,微苦微香,萦萦绕绕。他伸出手来,接了几片在掌心里,细细端详着,忽然就眼眶发酸,胸口拧疼。他连叫了好几声停车,卫兵不知所以的将车靠在路边,一回头却见董长临凄惘落魄的下了车子,怔怔迷迷探望着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砚台高高低低唤了好几声,他也置之不理。

这是春风春雨催开的杏花,寒烟色的乳白,有花开时候的冽香。也有忍耐寒冬的清苦。

仿佛从遥远的记忆里翩翩而来。

青砖白墙的旧楼夹缝里正生着一棵手肘粗的杏花树,绿芽满抽,展满枝条,点缀其间的杏花朵已不复初春时的热烈张扬,细细碎碎的随风恣意飘着,落了一地如雪似霜,那柔韧的枝干间,泛黄的花蕊里,还能隐隐捕捉到一颗颗顶头而出的青杏。

他慢慢走过去,踏出的步子像是重如千斤,又似悄然轻快,停驻在杏花树下,昂头望着满树花木相间,日光疏漏,斑斑点点的缀落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吟念着谁的名字,情到入骨时,眼角接连滴了数行清泪。

“多年不见,看来长临一点都没变,还是惯于伤春悲秋,吟花弄月的闲雅公子。”一声朗朗透彻,携带着岁月积淀的十足默契,笑道来。

他回了神,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街道边站了个风姿卓越的公子,正噙着悠然闲适的浅笑,那通身的气度涵养,似乎要将沿路的熙攘人世湮灭隔断了似的。

他的样子与方才那个在车窗里一晃而过的侧脸奇妙般的融合,也与那个幼年那个知交好友稚嫩模糊的轮廓渐渐重合在一起,他动了动嘴唇,这样的久别重逢几乎让他迈不动双脚,血液麻木,只是下意识的喊道:“九州。”

这个亲切又陌生的表字,曾带给他无尽的欢乐,也带给他生不如死的折磨,出口的瞬间他简直吓得一个寒噤。沈钰痕嘘了几声,示意他自己早就废了这个表字了,几步走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像幼年一样,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他胸前捶了两下,他却经受不住似的,向后退了半小步,只管捂着唇硬生生憋咽下去胸腔间一涌而起的咳痒。

“怎么了?”沈钰痕扶住他,关切问道:“难道你真如外界所说的那样,隐疾缠身。”

砚台看他的脸色煞白,胸腔起伏不定,催求着他回去。董长临神情厌倦的摆了摆手,方才还微有人色的唇片瞬间有些皲裂苍白,看着面前一往如初的老友,他发自内心的赤恳愉悦,总觉得上天总算是还有那么几丝不曾泯灭的人性。

“疾病是我自求的,我受着甘之如饴。钰痕,时隔八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害怕我们相处起来再没有往日的和谐随便了呢,现在看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白担了这个心。”他一手按上沈钰痕的肩头,指尖时松时紧的,仿佛压盖着物事经年过后的千言万语,眼神交汇间,又只剩下一腔不可言说,却亮亮堂堂的深厚情谊。

“我央求伯父带给你的钢笔,你用着可好?”沈钰痕散散漫漫的拢过他的肩,往前走。董长临点了点头,盯着他脚下迈了几步,斟酌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信里可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他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两声,描葫芦画瓢道:“这也是我自求的,我受着也甘之如饴呢。你的病痛,这些年往来的信件中不也是只字未提?”

董长临万分清楚他死皮赖脸的秉性,只愁眉苦脸的斥了一声。

“罢了罢了。”沈钰痕叹了几口气,又道:“不过是被蛇咬了下,还没恢复好而已。”声音蓦地沉郁下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第二十七章:要你家破人亡

事出紧急,他粗粗略略,挑着捡着将事情的重要脉络讲了。董长临也听出了个大概,虽觉得荒谬不经,但对那个叫桃嫣的女子所行敬佩,所经怜悯。又凭着沈钰痕的人品与多年交情自然是义无反顾的同意相助,两人略略合计了一通就直奔了码头。

董国生远远一瞅与自家儿子勾肩搭背,攀谈甚欢的人正是沈钰痕,适才还春风满面的笑容顿时阴了下来,只冷冷的瞟了几眼,想着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不但没能见得了阎王爷,顺便还搭上了自己苦心孤诣安插在沈公馆的一波得力眼线与养在五毒山的一小批流兵。他气不打一处来,神气活现的叉着腰,脸色不善的盯着将要逼近的来人。

沈钰痕若无其事的拱起手,笑容满面的作揖讨好道:“董伯父好久不见,不知近来安好与否?”

董国生觑着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十分受用,脸上鄙色渐流,“托您家老爷子的福,这些天来我好得很。”说着就和颜悦色的望了眼沈钰痕,命令侍从道:“江面上这么大的风,少爷吹不得,先扶少爷上船吧。”

董长临知道父亲是要支开他,犟着不肯离开,直接道:“钰痕,把你的好意和父亲说说吧,反正我是很乐意的,区区小事,想必父亲也不会驳了我。”

他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对董国生满脸狐疑猜忌视而不见,真挚诚心道:“我知道长临身染恶疾多年,伯父遍请名医也不得除根。我特来向伯父举荐一人,保准能除根救底。”

一番话正中其怀,此事一直是董国生数年来盘旋压抑的棘手难事。他打量着一脸坦诚的沈钰痕,又望了眼面容苍白,病态颓然的独子,情不禁问道:“这人是谁?”

“这人师承逊清太医院院判柳知章的嫡传弟子。”这些是李庸耗费时力打探出来的,孰真孰假,沈钰痕实不得而知。

董国生拧眉思寻了片刻,记起来当年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再深想突然一个亮堂,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就是当年那个赫赫有名,经常在民间设免费医堂的柳菩萨?还曾配出药解了东南一地爆发的瘟疫?”

沈钰痕不可置否的点点头。

“他的重弟子,如今在哪?”

沈钰痕扼腕叹息了声气,连连摇头,“不巧,她犯了点事,被法租界里的巡捕房抓起来了。若是伯父能把她弄出来的话,相信她一定会结草报恩,医治好长临的。”

“她犯了什么事?能惊动租界里的人。”董国生斜睨他一眼,愈发觉得事有玄机。

他正要回答,只见几张满印图字的报纸从远处翻腾着吹过来,卷停在董长临脚下,砚台立即拾了起来,正要叠握起来。董长临一眼瞥过,不知看到了什么奇闻轶事,饶有兴致的接了过来。

青州日报的头版刊目上是几个方正醒目的漆黑大字,高会长之子死因扑朔,少爷丫鬟欲盖弥彰。再往下看,是一张黑白大照,一身素衣的女子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明明是不施粉黛,眼神里却好似有铺天盖地的气场绵延而生,倔强怨恨,冷若冰霜。

董长临觉得她的眼神竟是这样熟悉,她的样貌也是那样熟悉,他捏死了边角,拼命的盯着。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潭潭深不见底的漩涡,蛊惑着他的视线深入,再翻搅起一排排浪花似的往事。

当年,她就站在街角杏花树下,穿过熙攘喧嚣的市井人声,他几步一回头,看到的也是这样怨怼无情,冰冷彻骨的目光。

她嗡动的唇,没有出声,没有表情。

却在默念着,我恨你。

指尖的报纸毫无预兆的飘落地面,董长临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表情麻木,仰头的一瞬间,头顶万里无云的日光刺得他眼前一黑,他晃动着步子虚虚倒下去,落入几个手忙脚乱的臂弯里。天旋地转的一刹,仿佛有一声闷雷在他头顶炸开,之后世间再也鸦雀无声,只剩那年与天地合为一色的一树雪白杏花。他似乎是没有知觉了,手脚冰凉,只有胸腔深处的那一块巴掌地尚还温热的跳动着,聚着汩汩鲜血,仿佛要一下子喷涌出来。

她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伯父,她就在石头监狱里面关着,转过两条街就到了。长临情况紧急,怕是耽误不得时间,去医院来不及了,你就信我一回,她一定能救活长临,我拿性命担保!与长临共生同死!”沈钰痕十万火急。

董长临断断续续,毫无意识的吐着血,朱砂一样直渗到领子里。

他虽是体弱多病,但只是反反复复,卧榻缠绵,更是稀见血光,今日却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触目惊心。董国生心神慌乱到无暇动作,听见一番激昂迫切的话才猛回了神,仍旧六神无主,只是毫无章法的不住大吼,“车呢,车呢?快把车开过来,送长临去石头监狱!”

监狱休息室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星罗密布的排列着。

走廊里落针可闻,一群人围堵在侧,个个面色紧张凝重,揣着细微呼吸。

铁门擦着地面开了,细小的尖锐声顿时躁动了一廊活气。平嫣汗水淋漓的走出来,拿白毛巾抹着手上的斑斑血迹,抬起一张灰白的脸,朝人群央的沈钰痕点了点头。

董国生大步矫健的冲了进去,各色人等也都一窝蜂跟了进去。她在湍急杂乱的人群中几乎要站不稳,沈钰痕眼疾手快的将她一捞,虚虚扶在怀里,敷在她腰边的手却不自觉重了力道,像是小时候那样仅仅抓牢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这一用力,平嫣忍不住眉间一紧,一声闷哼。他矮着目光,从她额前垂乱如柳条的乌发缕间望下去,只见秀挺巧致的鼻尖下,唇色干涸苍裂,脸上也没有半丝人气,惨白如霜。

“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他轻声问道。

平嫣不做声,咬牙挺起身子,自顾往屋里走。他满脸疑惑的望着她有些蹒跚不稳的步子,也急忙跟了上去。

门外军靴渐次,高探长领着监狱长进来。人群自动拨开,露出宽敞的一片视线,高探长意味不明的望了眼沈钰痕与平嫣,又笑走向坐在床边忧心喜色并重的董国生,见长临已经模糊睁了眼睛,就半躬身贺道:“恭喜董司令,令郎无恙。巡捕房的这些人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待得久了,难免不识威面,若有得罪司令的地方,还能司令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监狱长拂了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的逢迎道:“是小人狗眼不识泰山,一开始竟拦了司令的大驾,小人万死难安。”

董国生直起身子踱过来,双手扣在身后冷哼了一声,王探长笑得委曲求全,监狱长更是卑躬屈膝的颤抖着双腿。他摆了摆手,道:“罢罢罢,我不想为难你们。”王探长抬头舒气,正要讲话,却见他精眸一眯,巡略众人而过,声势威严的停顿在平嫣脸上。

“这位姑娘是有本事的人,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是我董家的恩人。如果姑娘不嫌弃,就跟着调理我儿子的身体吧。我在外行军练兵的,也能放心。”

在封城的戏台上,她浓脂艳粉,锦裳累累,且她有一个习惯,每次上台必要在眉尾描上一朵银花砂钿,渐而久之,这也成了她的特色。根据师父的意思,这么些年来除了戏班子里的亲近师徒,外界里几乎是无人见过她褪下妆面的本貌。戏里她妩媚酥骨,婉约柔情,戏外她淡如远烟,寒如秋霜,完全覆倒的性格极端,恐怕这世间没人将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联系到名伶小桃嫣。董国生认不出她素面样子,她也早有预料。

她上前几步,微微曲膝,唇角勾出一个微不能见的冷弧,声却乖恬,“多谢司令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要你董家家破人亡。

董长临侧着头,目光闪烁躲避着,却不能脱离她分毫。他细细打量着她,盯着她似曾相识的眉眼,想起那日翠竹杆杆间的惊鸿身影,又依稀记得方才施针时她的手指痒柔如细雨般落在自己肌肤间,心里既疼且酸,又泛着些缠绕蔓延的喜悦。

缘分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黑白相间,错过又重逢,敌对又并肩,操纵在岁月翻云覆雨的手里,求而不得,得来又不费力气。时隔八年,她又一次救了自己,上次救的是命,这次医的是心。

第二十八章:总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身上的某一处穴位倏然解封,平嫣只觉得全身上下无数个钉尖般的细长口子顿时涌出一脉脉热血来,粘腻放肆的淌落。巨大的疼痛像一浪浪翻来覆去的海潮,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尾那一缝人世的亮光随着意识漫无边际的飘荡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

圣玛丽教堂医院里。

百叶窗子外,只见外面晖光漫天,霓霞遍染,日光一缝一缝的折透进来,将雪白的病床上分割出一缕缕的金色。床上的人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下意识拿手去挡脸上的光。

徐婉青遣了东霞来伺候,这两天她可谓是照顾入微,不眠不休。她正在一旁桌上插花蓄水,听到病床上的细微动静,扭过头来就对上那一双稍显迷茫的眼。她喜不自胜,俯下身去柔声询问,“小姐你醒了,我去叫医生来。”就碎跑着穿出了门。

不一会儿就有个高鼻蓝目的西洋医生带着两个中国女护士进来了,冗杂繁琐的做了一系列全套检查,细细询问了东霞这两天患者的情况,又备明了注意事项,一一记录在册。

平嫣望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出,声音弱糯的问:“外面是朝阳,还是落日?”

东霞过去将窗子拉起一半,“已经是傍晚了,小姐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天光渐晚,铺霞千里,如同浓墨重彩的织锦华缎,一轮红日缀在天边,将坠未坠,绘尽靡丽,时有归鸿成群结队的飞远,像一滴滴洒上的墨点。

她又望见窗前长桌上摆着的两个玻璃花口瓶子,见左边瓶子里插着一捧含苞待放的骨朵杏花,右边瓶子里还是杏花,却开得枝枝盛雪,瓣瓣舒展。

东霞右边瓶子笑道:“这束杏花是二少爷早上送来的,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因为颓败了一冬,才有了现在怒放张扬的花开时刻,值得庆幸。”

她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是长临少爷下午送来的,说清晨沾露的梨花开得最是柔美动人,这花骨朵在水里积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早定会迎风怒放。”她拿了杯子过来,坐在床边拿小汤匙舀水喂给平嫣,一脸苦思冥想的样子,“我瞧着二少爷和董少爷说话时的神情,似乎都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可我愚笨猜不到。总之他们都是有心人,待小姐关怀备至。”

清水润入干裂的唇瓣上,如一缕娟流,顺着喉咙渗进心田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是不能容忍之痛,可心里却有一股暖意冉冉而升。她当然晓得他们的意思,开得绚烂也好,积蓄花期也罢,终究是熬过了黑暗的时间,获得新生。那杏花就如她一样,重重冰雪后,垒垒花枝。

郊外别墅内。沈钰痕站在露台上,双手撑着围栏,身体微屈,望着葱林群山中衔着的半轮夕阳,直到它一点一点的垂下去,拉下星点稠密的夜幕。

夜风浅露,吹得他遍体寒凉,如针在背。他的目光投向森木重重的远方尽头,没有焦点的漫散,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千惊万痛的心能少一些感知想象。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穿如魔音,重重敲砸。

赭红袍,这三个字只来源于少年时说书先生的口中,据说是旧代后庭后妃们惩治立威的手段,用扎满铁针的木棍打在人的全身,用不急不缓的力气慢慢磨打着,直到将人折磨至死,血色遍衣。他没有预料到高远报仇心切,竟暗中买通狱长动用这样惨绝人寰的私刑。他更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巡捕房阴暗潮湿的夜晚里,闷声不吭的忍受着那一根根獠牙锋芒的铁针,隔天再若无其事的强撑着身子忙碌诊治。

他如此害怕面对她,却又像疯了般,灵魂将要撞破躯体,无时无刻不想着飘到她身边去,抱紧她,承受她所经受的一切苦难。

“东霞,有水吗?能不能倒杯水给我?”平嫣从傍晚就闭了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觉得天黑了,也不知究竟睡没睡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头脑胀痛。

隐约间,似乎有人动作轻柔的托在自己脖颈间,将杯盏一角凑到唇边,小心翼翼的灌下一弯细流。那水里有淡淡的清香,甜滋滋滑腻腻的,在她满嘴苦味的舌尖弥漫绽开,像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做的银耳红枣汤。

她睁开了眼,见床头端坐着一个人影,高高大大的,看不真切,“东霞,你快去睡吧,不用看着我。”

那个阑珊身影一动不动,似乎过了许久,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粗粝糙厚,像是经年风吹日晒的树皮开裂了纹理,挨着她颊边一过,显而易感的触感令她立即瞪大眼睛,逐渐清晰的眼帘外浮现出一张脸,一寸寸眉眼肌骨似从浓雾中拨开来,不偏不倚的撞在她乍起的眸波里。

“大少?”她声音几不可闻的低唤了声,旋即心神落定,“你何时来的,东霞呢?”

他将手里握着的杯盏放到一边的漆木金花食盒里,望着她苍白的面孔,道:“早就来了,看你睡得好,就没打扰你。夜深了,我就让东霞先去休息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那一轮月盘璨然皓朗的高挂在墨蓝的天幕上,光亮圆满,月色溶溶,罩落万里浩野,像铺盖了一层晃人眼的皑皑白雪,映得屋子里也亮堂温存无比。

他直挺挺的坐在床边,穿着便装,眉目深峻,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平嫣也实则与他无话可说,自顾心事复杂,两相对望,静默半晌。她渐渐将目光移去窗台边那一掐怒放的梨花上,看那白莹莹的花瓣似乎要与月色融在一起。

“我明天就要动身回长州了,你身子这样弱,就留在这里修养些日子吧。至于二弟他究竟回不回去,就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我猜测他也是不愿意同去的。对了,东霞就留在这里伺候你的饮食起居吧。”他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平嫣听到最后一句话正要张口回绝,字还未出,就被他先发制人的打断,“东霞留下来,是我太太的意思,她一向心善,你不要拂了她的好意。”

她缩躺在床上,不再出声。虫鸟声幽,落花穿风,周遭似乎有无限膨胀的寂静。饱满如珠的月光扫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不似常日的清冷微寒,倒多了几分孱弱生怜的婉秀乖巧。长发如缎,披渡着银光,随意缠绕在她雪白的耳后脖间,竟是那么绝伦美好的画面。

沈大少不禁弯了唇,声音里也有了几分难得的温度,“先把你心头的事放一放吧,等待时机,再行出手。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你的身子,你握着董长临这根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起这一番话来自然而然,始终保持着局外人的明智悲悯,仿佛在开慰像她这样征程又逢风雨的迷途人,却殊不知今日这一场风雨都来源于他的冷漠薄情。

平嫣只觉得讽刺挫败,他们之间本是相互利用扶持的合作关系,可寿宴上他悄无声息的设计布置,自己倒是真的成了他手中可以探路挡灾的棋子。

她幽幽勾起一抹笑,眸底像是结了层霜花,冒着冷气,“大少的话里几真几假,我是越来越辨别不出来了。”

“你怨我是理所应当的。”他直起身,声线离离淡漠,宽阔的后背遮拢住一片光亮,只有漆黑的影子投盖在平嫣身上,将她暗无天日的罩着。

“我不怨你。”平嫣毫不畏惧的盯着他难见轮廓的脸,冷声勾唇,“若不是那晚大少带人及时赶到,我恐怕早就成了酷刑下巡捕房里的一只孤魂野鬼。”

“何来怨恨呢?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既然救了我,是还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大的利润,而我也一样,日后若是我像当日的你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做出什么对你有害无利的事情,你也怨不得我。”

沈大少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字字吐出这样冰硬的字眼,那月光打在她脸上,又像一层尖锐骇人的冰凌。他轻轻笑了声,似是默许认同,又像是对她不自量力的暗讽,“若真有那一日,就不要谈什么怨恨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要是我心软的话,就会留着慢慢折磨你,总之你翻不出我的掌心。”

他向外,随着一个转身动作,月光偏错,皮鞋尖弧折射出一点幽亮的锃光,如他眼里那一点深沉无边的暗芒。平嫣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暗暗攥紧了双拳。

沈钰痕刚从医院后门转过来,远远就看到沈大少笔正的身影凝练成林荫路末的一点。他顿下步子,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又望向掩映在扶疏花叶间那扇窗户。

为什么大哥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医院看望她?这般偷偷摸摸,见不得人?想起宴会上的事,他有些慌张惊疑的急步往窗口边走,生怕大哥对她不利。直到遥遥瞥见她映在如水月色下的侧身,才将一颗心吞回肚子里。

他蹑手蹑脚的停在窗户边,窗子是半开的,花瓶里的几枝杏花外探出窗,点点白蕊吐香浮动。他伸出手接住飘落的一片花瓣,看那片纯白平躺在掌心里,花柄一端蔓延着如指纹般交错的轻红纹路。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在街头见了一树纷纷扬扬的杏花后,他就觉得杏花与她最为贴配,看起来冰冷如雪,实则赤诚热烈。

第二十九章:你也亲亲我

树影梭动,悉悉索索的动作一晃而远,沈钰痕眉心一皱,快速隐于暗处,只见几道狭长的影子擦着墙角过去,正是去往病房的方向。

他暗叫一声不好,匆匆往窗户里看了一眼,见她正侧着身子,安安静静的睡着,披了一后背青丝婉乱。他几乎是确定了这一波人的身份,今日董国生以强权挤轧,保释平嫣,高远老来丧子,是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放过她的。

敌暗我明,况平嫣正深受重伤,实在是莽撞不得,只能拖延时间,见机行事。他忽然想起今早来时这间病房里是有一间废弃上锁的小门的,正是极好的脱身之所。思及此他故意大声咳了下,踏着响亮步子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门,眼风外果然看到那几个屈身匍匐的影子受了一惊,顿在树干屏障后,不再动弹。

沈钰痕仿若不知的推门进去,再轻手合上门,插上插销。平嫣一直不曾睡着,先听了声响咳,再是鬼鬼祟祟的磕门声,她轻轻一转眼,就看到门框里一个西装纯白的影子,正弓着身,目色清朗紧促,将食指轻轻凑到唇边。

平嫣见他一副不同往常的肃定样子,知道又是身陷囹圄,只是望着他,摸出了枕头下的弯月刀。他神色如常的将窗帘拉得严实,边拉边回头,语气里尽是些花里胡哨的风流淫秽,“美人,是不是想我了?”

一转身,皱眉又拧目,解释此话是事出有因。这样的话平嫣听多了,见怪不怪,可听着他说的分外轻车熟路,竟有些刺耳。他几步悄迈过来,一言不发的抱起平嫣,沉声道:“外面有高远的人。”

平嫣就任由他抱着,他的动作很轻,只虚虚笼着自己,却禁不住遍体有伤,有些裂了开,渗出一片片血,染得他身上也斑斑点点,像是霜雪上飘落的梅花堆。

雪白的纱帘随风轻摆,皎透的月光里,几个清晰的黑影伏在窗边,森森不已,像是夜游的鬼魅。

平嫣指了指窗外,沈钰痕望了一眼,一手扳起她的下颌,凑着她微张的唇片就吻下去。平嫣瞪大眼撕扯着他胸前的衬衣反抗,他却表现的更为张扬过火,在她意志空虚时趁虚而入,霸道的撬开唇齿。

平嫣身上疼痛软绵,他蛮横忘情的一寸寸攻城掠地,几乎篡夺封锁了她的呼吸,她羞愤难挡,狠狠在口中游走缠绕的舌尖咬了一口,一流腥咸瞬间弥漫。他似毫无感知,双眸静沉,却缭绕着丝丝欲望火焰,握在她腰间的手像根绳索,捏绑的更紧了些。

借着来之不易与空气相接的空隙,平嫣深深浅浅的换气呼吸,一出口竟变成了起伏不一的娇声缱倦。她羞得满脸红透,硬是憋着气,听沈钰痕一声声粗重的呼吸似春雷急雨,燥热无比的砸落耳畔。

窗外的人影似乎是很乐于听一对男女在寂寞难挨的深夜里制造出些令人遐想的声响,一个个凑上了耳朵,窃窃私语着些下流淫话。沈钰痕睚眦必报的在她唇上轻啃了下,抬高一双星光灼人的眸子,亦正亦邪的笑看她满面红霞,随即在摘下她耳洞上的水滴玉坠子,穿进小门上一把生锈的铁锁眼里,轻轻扭转几下,只听一声细微清脆的吧嗒,锁竟开了。

他将耳坠子握在掌心里,眉眼间似有光泽眷浓,繁花隽永,那张丰神俊秀的面皮里翻腾的热火朝天的情绪。他有些动情的贴上平嫣,声磁如古琴,却死皮赖脸的令人讨厌,“现在,你也亲亲我。”

他身一转,就护着平嫣,倾身穿门而过。

门后是一条羊肠小道,他抱着她刚跑了没一段路,几个黑影就阴魂不散的追了上来,稍显凌乱急促的步子,将他们的位置暴露无疑。

沈钰痕耳听八方,晓得一虎难敌群狼,况两人都带伤于身,长久消耗体力必将死路一条。眼见前面是一片以松柏为心,冬青为边的圆形花坛,修剪整齐,枝繁叶茂的掩映密匝,有一人多深。他绕到花坛后,将平嫣安置在坛阶边,掏出口袋夹层里一柄小巧玲珑的金制手枪,边顶上膛,边无比认真的盯着平嫣,道:“若是我敌不过他们,你不用顾我,一直往后跑就是医院的后门。”月光粼粼,他捏上平嫣的肩头,轻轻用力。那眸子陡然一深,千言万语不得天日。

平嫣攥上他的袖角,心绪皱乱,言语翻滚中,偏又无话可讲。

她的身子绵如云絮,呼吸隐隐生香,唇瓣微张,依稀红肿嫣然。沈钰痕再没有像此刻这般血脉张涌,心跳如擂,他伸出手指在她唇间揩了一下,又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模样戏谑暧昧,“这里有淡淡的香,日后我还想要,必然是得保重性命的,你不用担心。”

平嫣怒瞪他一眼,他已在枝影横斜中撑起枪口,瞄准来人。

枪声贯耳,此起彼伏。平嫣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厮杀缠斗,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钰痕收回枪,看了眼面前似乎从天而降的几个便衣,身手枪法,几乎与李庸一般无二。他欣慰一笑,原来大哥还是面冷心热的,竟料事如神,提前在医院里派了巡视相护的暗队。

他一把抱起平嫣,对身后一场乱枪硝烟不闻不问,脸上溢着笑,似乎心情格外晴朗。

“你放我下来吧。”平嫣盯着他半轮弧线削峭的下颚,听着耳畔他的强劲规律的心跳,愈发不自在,身子外扬,尽量与他空着距离。

“不放,我为什么要放?”他无赖的反问,薄唇慢弯,递来一个意味深长,令人发麻的笑容,旋抖出一卷票子丢给蹲在街角小憩的黄包车夫,将平嫣小心翼翼的放在后座里,又朝那喜不自胜的车夫道:“我把这个车买了。”

说着就扛拉起车索,稳稳当当的碾在柏油路上。两侧路灯昏黄,一笼笼橘黄圈子投下来,像是织出的尘雾,无尽头的延伸。空气中有幽然浮动的桐香,雾丝月丝,在这偏安一隅安静缠绕着。他在前面不急不缓的拉着车,走得纹丝不颠,身子行走在月光灯光朦胧的遮盖中,黑发微微张扬,谦谦公子,轩轩似朝霞举,好像就这么隽永了。

“你不是留洋归来的少爷吗?怎么会拉黄包车呢?还拉得这样稳当?”她问。纯因一种背离常理的好奇。

他侧过半张脸,匿着光,眉眼难见,嘴唇煽合间,只见瞳孔里星河璀璨,“人人当我是少爷,可自八年前起始,我就再没有过上一天少爷的日子。你不要把我当成少爷,我也根本就不想做少爷。我宁愿做一个碌碌无为,自由自在的沈钰痕。”

平嫣很想问他,还记得八年前天井下的那棵有十载年头的杏花树吗?还记得院子里的打闹玩乐,屋宇重楼上的血河大火吗?当年,她确实是恨他的,乃至于恨整个沈家,若不是父亲在大火肆虐中那一声声心甘情愿的回音,她恨不得也让沈家尝一尝这一朝覆灭的滋味。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轻描淡写的坦诚诉说着他八年来的艰难跋涉,像是被命运作弄惯了。她也很想问问这八年来他经历了什么,可又生生忍住了。因为过客之间是不需要过分熟捻的共慰风尘的。

铅华尽洗后的今天,她虽不再恨当年由沈家阴差阳错挑起的血仇,可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沈家的子孙,她不想再有任何牵扯瓜葛,尤其是沈钰痕。他的命是全家老小皆葬身黄泉才换来的,面对他,无异于亲手揭开一道道在岁月里已然结痂的伤疤。

“到了。”沈钰痕停下车子,伸出手过来搀扶她。

她才从血色缠漫的回忆中挣扎而出,眼帘一抬就看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她恍惚抬了眼,眸子空洞漆黑,又瞬间被彻头彻尾的寒冷疏离覆盖。沈钰痕以为共同经历过几场相互扶持的生死后,她待自己总是会有几分异于常人的温存亲近,可她此刻突如其来的一个眼神仿佛又将所有的发展都打回了原形,她依旧是不可触摸的杏花高枝,却殊不知那些曾给予他的像枕梦一场的热烈真诚,不离不弃都被他记在了心上,当成了真。

他仍旧是撑着邪气的笑,心里却泛了层凉,仍旧固执的伸出手去主动扶她。平嫣直起身子,咬牙挺着身上袭卷的疼痛,刻意躲过他的手。

映入眼帘是一栋二层小楼,掩映在参差不齐的各色建筑物中,占地狭小,十分不起眼,斑驳的灰白墙面上青苔暗生,卷出了土皮,几丛藤蔓倒是碧绿油油,顺着墙角一直攀长到窗子上。

沈钰痕见她凝神良久,声色无恙的解释道:“这里虽熙攘嘈杂,但胜在市井人多,住户琐乱,高远纵使有心也得费一段时间才找得到这里来。你安心住下养伤,明日我将东霞接过来照顾你,会定期派人送来一应生活所需。”

第三十章:你最好不要爱上一个戏子

平嫣知道这处住所是他提前准备好的,能给她一个周全又谨慎的安身之地,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承接他的殷勤相护。若是因着他对自己那一点泛滥动情的心思,那就更没有必要再日日相对下去,反正的她的感情绝不会付诸于沈家儿孙的身上。

“我平生最怕欠人,你这样对我好,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就只能推拒了。”她淡淡一笑,转身就要走。

沈钰痕捏住她的手臂,力气不大,却足够坚实。她暗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挣开,他顺势一滑,干脆握上了她的手。情急之下她抬起头,又气又恼又无措的盯向他。

月光照面,他被洗涤的宛如天人,脸上波光粼粼,风平浪静,像是即将羽化了的谪仙。可那双骤然黑漆的眸子里,却填满了七情六欲,他忽地加重了力道,平嫣吃痛一哼,他又静悄悄的松开,虚挂上一丝笑,眼神哀伤,“你有能报答的了我的地方,起码要等我的腿彻底好了之后,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她垂下头,片刻纠结后又扬起来,月光从她的侧脸浮下去又涌上来。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而去,沈钰痕见她走得艰难虚飘,直接将她一抱而起,平嫣受惊之余勾上他的脖子,又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般松开。沈钰痕将她的动作神情瞧在眼里,淡淡笑着,问:“我知道我无赖,又性情乖张,可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他等了许久不见回答,又道:“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明白些,虽说一开始是我无意招惹了你,却也没想过要跟你有所交集。谁让你后来又主动招惹我呢,现在你引得我动了情心,又对我爱答不理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不许由你说结束,除非是我自己死了心。”

其实他看似轻柔的一字一句都在这浓夜里敲得万分响彻。平嫣听得很清楚,脑子里却很糊涂,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知道此时绝不可能完好无损的抽身而退,却更不想与他周旋不断,猫捉耗子,只能一直假装着闭眼睡觉,眼不见为净。

却感觉一片温热凑上了唇,这样灼热的温度一度让她想起病房里的那个吻,紧接着那个剪影顿时拼凑起来,甚至连其中的细枝末节都一并充斥了脑海。她懊恼羞愧怎么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像自保的刺猬一样张口就咬去,沈钰痕吃吃一笑,她才不知所以的睁开眼。

“你为什么要咬我的手指?”

平嫣一怔,忙松了口,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

沈钰痕见她颊如桃色染,是真的羞恼到了极点,也不敢唐突逗弄她,只一言不发的锢紧她的身子,抱她上楼。

进门而去,花香馥郁。原一楼是间花房,密密匝匝的种满了各种花卉,如水如缎的月色自窗子里泄进来,散散漫漫的渡在姹紫嫣红的花木间,愈显安然静美,仿佛是一脚踏进了世外桃源里,再不见凡尘拥扰。

沈钰痕顿了一顿,道:“听房主说,上一个在这里住的租主很喜欢养花,她家中有急事走得匆忙,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房主看这花长得茂盛,就没舍得搬走。”

平嫣猜想那一定是个蕙质兰心,恬淡平和的女子,只是很可惜终是卷入了世事无常的漩涡里,要不她怎么会放弃这花房里求之不易的避世平静呢。沈钰痕见她神情枉然,思绪泛泛,径直抱她上了楼,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角。

他不想开灯,凑着窗帘外的月光瞧她正好。就像一副古朴典雅的西洋油画,只有着朦胧的神秘影子,一笔一画都似乎蘸染了撩人心扉的秘密,吸引着赏画人揭开。

而他就是赏画人,事关她的秘密,他都想亲自解开,好让她能赤裸裸的站在自己面前。他能亲近她,抓紧她。

平嫣躺在床上就像是浮在云朵堆里,晃悠悠的困倦随之而来。一路奔波,她只想安逸的闭一会眼睛,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带一丝戒备,没有梦,只仿佛身置于一片令人安心的茫茫空白,再不见那些能操纵生离死别的妖魔鬼怪。

日上东方,林木潇潇。连绵了几日阴雨后,天彻底放了晴,云絮垒垒叠叠,在朝阳初升的绵延霞光中被浆染的绚烂夺目。

一通寒暄送别后,沈大少亲自扭开车门,引徐婉青进去,她回头嫣然一笑,朝沈钰痕莞尔点头,算是告别,也算是嘱托他看顾东霞。沈钰痕迎上去,道:“等她伤好些了,我就将东霞送去长州,大嫂不必挂怀。”

徐婉青浅笑颔首,望了眼眉心暗皱的沈大少,知道他还有些私话要说,也隐约晓得这些话事关那个女子,就自觉按了按他的手背,捏着雪缎帕子钻进车里。

沈大少走到一侧,背身而立。身穿戎装,武装带一丝不苟的紧扎腰间,军帽凛然,军靴锃亮,迎着冉冉而起的普天朝晖,愈发显得威武英挺,豪气干云。

沈钰痕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他六岁,大哥也不过是九岁光景,请在家里教习的老先生要考昨日布置给大哥的那一篇《礼记:大学》,大哥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陈词慷慨激昂,备得赞扬。而自己却嗤之以鼻,认为人活一世,寥寥岁月,应及时享乐,吃喝玩乐。谁知道当时父亲正站在门外,须发尽张,抡了一根棍子就进来甩到自己身上,大斥声色犬马之徒。

沈钰痕不禁弯了弯唇,与他并肩而立,笑道:“小时候父亲就说大哥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天性使然,只会是个为祸世间不入流的纨绔子弟,其实他说的不假。大哥也不要指望我能撑起沈家的什么门面,我风流惯了,倒是愿意娶林立雪,可她万一不愿意嫁我呢?”

沈大少深深看了他一眼,勾起唇却没有半丝笑意。他这样固执偏执的性子注定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只可惜人一旦有了弱点顾忌就走不到遥远的南墙了。他理了理沈钰痕的领子,模样还似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却一再替他兜揽过错的大哥,只是他的声音已经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冷硬,“虽说现在废除封建习性,讲究自由恋爱了。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却是由不得你胡来的,你最好不要真的爱上一个戏子,你若离她远些,她就会活的安生一些。”

“大哥,你......”沈钰痕听出他话里言外之意的威胁,剑眉一蹙。沈大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用紧张,她的存在还没有到我必须解决掉的地步。如果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把她锁在那个小房子里保护一辈子的话,你大可以顺意而为,否则就不要与她有逾越的举动,更不要对她生出什么心思,要么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钰痕怔怔盯着地面,目色泛白,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异于当头棒喝,他的一己之力的确微薄,远远阻挡不了这万千世界的杀机,就像昨晚,他只能选择铤而走险,赌一场生机。

“我走了,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陪陪立雪吧。”沈大少见他一副呆愣,知道日后他必将会有所分寸,不会由着性子胡来,就进了车里,吩咐李庸发动汽车。

恍然间似乎有人唤了一声,他有些颓然空洞的抬头,就见一个容貌娇艳的少女,脸上浮着些忐忑的红云。他想起这是大嫂身边一个叫西月的侍女,此时打量起来,眉眼间倒是与平嫣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没有那股子与世脱俗的清净淡然,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下的泥罢了。他不禁自嘲一笑,不知觉间自己竟这样一心一意,苦于相思了。

只是君心如明镜,一砚秋水清。妾心如镜面,磨砂不分明。

“听说长州有一个叫杏花缘的佛寺,那里引着七里温泉水,寺里有四季不败的杏花林,真得去看看。”他有些痴惘的望着前路,自言自语道。

西月捏着绞捏着衣角,以为他是同自己讲话,顿时眼生华光,娇怯更甚。正要回上几句,后面一辆车的司机摆手催促起来,她定了定神,垂着头,心如鹿撞,细声回道:“那我得空就去那里为二少爷拜佛求福,祈求二少爷能时刻平安。”

话音一落,她只觉眼前似有春花怒放,红彤彤的熏烫了她全身,也没有力气支使她抬起头,转身就跑进了车里,暗自扶胸喘息,迷醉在阳春乱花里。

而沈钰痕只是定定看着汽车一溜而过扬起的细小尘埃,浮在空气中,被漫天阳光照得粒粒分明,恍如涅槃的背景。

长州寺庙里的杏花必定开得极好,可青州的却是到了时令,快要凋谢了。

第三十一章:你省些心思吧

春光姣好,惠风和畅。二楼的落地窗前置着一张藤椅,正对晨间日光,平嫣最喜欢坐在那里小憩。室宇安静,明净的大玻璃外隐隐传来市井尘世的喧嚣吵闹,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飘渺渺的,在这里养伤的半月来,平嫣几乎要忘了诸多烦恼。

“小姐,这是昨日二少爷差人送来的茶,明前龙井,你尝尝。”东霞端了托盘来。

平嫣睁开眼,嗔笑道:“东霞,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当你是朋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桃嫣就好,我又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主子,叫什么小姐。”

半月下来,两人性子投合,相处的极为融洽。东霞直接端了茶盏放进她手里,笑道:“临行前太太叮咛嘱托,要我尽心尽力的侍奉小姐,将小姐视为主子,我怎么敢逾越规矩。”眨眼相对,她凑近了些,有些神秘暧昧的笑道:“我听说二少爷小时候嚣张跋扈,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家里的仆役们都怕他呢,虽说现在温润了些,但保不齐本性难移,如今他对小姐你又是格外与众不同,我可不想让他抓到什么越矩的地方。”

平嫣垂眸,望着掌心里握着的白底蓝花的细瓷杯子,茶叶舒展,在茶面上微微荡漾着,像是清晨的碎金日光穿进草丛里,翠黄翠黄的。她失神道:“二少爷小时候可不是你口中的混世魔王。他......”话音戛止,她觉得喉中泛起一股涩疼,再也说不出口了,也不想再回忆了。

东霞倒是饶有兴趣的凑上来,煞有介事的问:“难道小姐小时候就已经和二少爷相识了?”

平嫣摇摇头,喝了口茶,转身走到窗台边。却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在楼下不住徘徊探看,似乎正是朝往这所小楼的方向。平嫣打开窗子,女子闻声抬起头,一瞬间的愣神后,温柔一笑,平嫣亦回以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那女子便迈进了楼道里。

平嫣刚下了楼梯,就听到有轻缓的扣门声传来。她正要去开门,东霞辨察到来人不是常日里来送所需物资的侍从,警惕万分的挡在她面前。平嫣感念她待自己的真心实意,对她安慰一笑,道:“没事的。”绕过她打开门。

女子进门而来,一身款式新颖的立领旗袍,墨绿的丝绒缎子上绣着大片争奇斗艳的牡丹,外罩针织流苏披肩,蓬松及肩的波浪卷发披在粉白无暇的脸颊边,一只精致闪亮的钻石发夹拢在左耳上,柳眉凤目,红唇烈焰,端得上是明艳灼人的倾城佳人。她怔怔望着花房里的一花一木,近乎贪婪痴惘。

平嫣猜到她就是上一任租主,但又瞧着她分外眼熟,道:“我一直都好奇是什么样的妙人才能将各种品性各异的花草侍弄的如此协调和谐。现在见了小姐你,倒是明白了。”

女子自腋下琵琶扣解下帕子,在眼角拭了拭泪,“小姐就不要抬举我了,我可担不起妙人的称谓,不过就是个世道中无根可依的浮萍罢了。”

平嫣忽然想起来曾在富春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就是那个率先抉择拿了十万块支票的舞女。她道:“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深深打量她几眼,低惊一声,想必也是回想了起来,正要说话。平嫣顾念东霞的存在,先前一步打断她,“想必这里对小姐来说意义非凡,小姐若是想搬回来,我也是乐意相让的。”

女子风华绝代的眼角眉梢间顿时染上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她叹了一声,苦笑道:“我这副浸染风尘的身子怎么好再来这里熏染干干净净的花草呢。”

平嫣做了八年色艺侍人的戏子,不可不知其中的艰辛悲哀,顿生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正要说什么。却听到门外朗朗几声传来,沈钰痕西装革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悠哉游哉的晃进来,“今日翠淮河岸有花坊游船,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一进门却看到立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他凑上来,带着些豪门子弟惯有的放荡打量,笑嘻嘻道:“这位是谁?我怎么瞧着好生面熟?”

女子回以职业化的温柔一笑,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转向平嫣,道:“今日的花坊游船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很好玩的,我正巧也在那些花笺册子里,现在要回去准备各项事宜,就告辞了。”

沈钰痕盯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眸锋一厉,又在转身的刹那换上了一副纯良少年的模样凑上去,颇有些恬不知耻的讨好意味,“一起去吧,长临好不容易弄来了几张名帖,浪费了多可惜。”

平嫣扯着嘴角,自顾摆弄花草叶子,想着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在沈钰痕眼皮子底下相安无恙的跟着董长临回义远城。沈钰痕朝东霞摆了摆手,东霞识趣的退下。他走到平嫣身后,装模作样的吸一口花香,热息在平嫣脖颈后扑得痒痒的,她立马面色冷冷的转过身。

这半月来他都不曾涉足过这里,原是怕过分出入这里会给她带来杀机。可相思难挨,他今日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平嫣深得川剧变脸精髓,这点他已经试着接受并适应了,对她的冷眼相对也能面不改色,毕竟称心如意的爱情总是需要百折不挠,死缠烂打的。

他顺手掐下一朵玫瑰,笑意融融的举到平嫣身前,道:“西方男人求爱时总要喜欢送玫瑰花,接不接受由你,不过我是一定不会放弃的。”

平嫣横他一眼,直接了当,故意激道:“沈二少爷,你省些心思吧。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沈钰痕闻言一丝怒气也没有,伸臂在她侧面擦过,手抵上后面的花架,将她都环在臂圈里,笑得痞里痞气,“没关系,你迟早会喜欢上我的。哦,对了,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要和我均摊那十万块大洋的。”他望着平嫣微微紧促起来的脸色,愈发得意,手指在她肩上一捅,戏弄道:“你未还清这累累负债之前,就休想从我身边离开。”

平嫣见这架势姿势,一派地方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样子,再望他那副嘴脸,更觉可恶,想也不想就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沈钰痕扭着脸拧死了眉,黑青着脸抱腿跳了起来,嚷道:“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到底谁是主子!”

“当然你是主子了,只是我看二少爷近来腿脚好的差不多了,就想试探一下神经是不是都活络了过来。看你痛的不轻,应当是恢复的不错。”平嫣说的一本正经。

沈钰痕差点就信了。

沈钰痕死撑着不肯败下阵仗,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财大气粗的模样,“今天陪少爷我去玩一趟,折抵一千大洋,怎么样?”

平嫣纠结再斟酌,终于在万恶的金钱中无奈妥协。她怕是卖唱一辈子也挣不了五万大洋,债欠的自然是能少一点是一点。她一咬牙,决定成交。

沈钰痕终于反将一军,满脸写着得瑟,“我们走后门,车停在那里。”

翠淮河岸的花舫游船是三年一季的盛会,沿袭已久,届时河岸上会停靠着两艘装点奢华的大船,船上的莺燕们皆是来自各大夜总会的台面柱子,她们抽签在船头露天舱中表演拿手绝技,小厮们一一分发给翠鸣楼上观看的贵客们选花笺,由看客们选出得票最高的花魁娘子。花魁会渡水进江,从翠淮河溯游而下,直到富昌码头,将船上所载的银两粮食分发给沿岸百姓后,以求福祉。这不仅仅只是一场关乎女子命运的哗众取宠的盛会,更是青州各个夜总会间的私下较量,这等风月场所,身后势力必将牵连着黑道白道,军阀地头蛇,其中成败,也关乎着生死存亡。

平嫣以为他们来得够早,却不料到时翠淮河两岸已乌泱泱站满了人。沈钰痕早就在视野极佳的二楼预钉好了位子,茶馆小二满脸喜色的迎着他们往翠鸣楼上走。

屋子面朝朱窗而开,摆设古色古香,山水紫檀屏风后董长临正遥望盛景,很是心无旁骛的样子。沈钰痕笑着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莫不是老弟你也对那个花魁有点意思,都看魔怔了。”

董长临站起身,瞧到他身后那一袭飘飘欲仙的影子,穿着月牙银白的旗袍,领子上绣着几枝红梅,像是真的凌寒怒放似的,将她衬得肌肤如雪。

沈钰痕瞧他看得有些痴愣,心里有些不自在,他一把捞过平嫣的手,不许她挣脱,将她按到椅子上坐好,语气是说笑,可神情却是很郑重的,“你这样瞧着船上的花魁们是可以的,可你这样瞧着我的女人,就不好了吧。”

平嫣瞪他一眼,语气冰冷,“二少爷何苦要这样诬我名声。”

沈钰痕笑了,看她的眼神里也有了几分冷调伤色,“我说了,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耗。”

平嫣气结,转头去看风景。

董长临打小就深知沈钰痕不可一世,固执倔强的秉性,就如那些玩具,但凡是他看上的,就必须要获得所有权,只是在董长临的印象里,他对玩具总是有一定的新鲜期,所以一直是玩着丢着,从没有保留下来过。至于他对平嫣的感情,董长临觉得与那些一时新鲜的玩具并无甚区别,纵使有,可林家在前面挡着,也绝不会发展得起来。

而他看得出平嫣对沈钰痕并没有什么好感。

半月来,董长临明知道平嫣就住在那个胡同里,每逢早晨黄昏,二楼阳台的窗帘上就会映着她窈窕纤细的影子。他好几次就差点扣响了门,可却心有余悸,怕她无法释怀八年前的一切,怕她认出自己,也怕她认不出自己,怕的厉害。

他手指微颤着倒了杯茶,推到平嫣跟前,小心翼翼的开口,生怕将她吹散了似的,压着激动情绪,“谢谢小姐妙手回春,救了我的性命。”

第三十二章:卖身契

平嫣捏紧了指间的帕子,笑容清浅的接过茶杯,说了几句客套话。腾腾的乳白茶雾蒸上来,她透过热气望着董长临,似乎他的双眼里也是湿雾蒙蒙的。

她知道在董国生在半月前就去了义远城,董长临执意留了下来,听东霞闲话说是特地为了等自己痊愈后,聘请自己回义远做他的专属医师。

董家官邸在义远,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你叫什么?”董长临恨不得立即确定她的身份。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沈钰痕不大乐意了,像护食似的,立即挨着平嫣坐下,道:“她叫桃嫣,是我的丫鬟。”

董长临眉目一僵,半天才缓过来,失望又被巨大的希冀填满。

桃嫣?平嫣?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况且,她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他不会认错她。

“小姐老家是不是在梅角镇?”

已经有好多年没再听过这个地名,声音穿耳像是做梦一样,平嫣浑身一震,她毫无意识的掐着自己的手,直到疼痛一点点填满麻木空白的脑子。

梅角镇,位于北平城边角小镇,那是她的家乡。

沈钰痕清楚的看到她脸上极为复杂的神色,知道这怕又是她的一个秘密,他不愿意看到她那样隐忍不发,生生憋散的痛苦样子,恰到好处的握上她的手腕,道:“我们出去玩玩吧,我有一个好去处。”

他掌心适宜的温度圈着平嫣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却是难得的踏实。她似乎站在冰天雪地里的身子渐渐有了支撑,唇瓣微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沈钰痕一把拉了出去。

“长临,我们去去就回。”他兴高采烈的挥手告辞。

那一袭袅袅如烟的背影映到董长临的眼底,在泪光中模模糊糊。

翠鸣楼依山而建,身后是逶迤不断的青峰山,无数道大大小小的山峰一直连绵到岭南境内。楼顶上连着一架木梯,直通向半山腰。山风树声不绝于耳,直到两人相握的手中浸出了细汗,平嫣才从方才董长临那一句看似无意的话中平复过来。她抽回手,眉眼苍白的笑笑,裙裾像翻腾的浪花,在风中起起落落。

沈钰痕不以为意,指了指前面的木梯,笑问:“你敢不敢过去?”

木梯悬空百米,由钢丝缆绳固定,在风中左右晃悠着。

平嫣不等他言,提起裙角,如履平地的几步迈过去,像一只轻盈的蝶。

沈钰痕晓得她的身手,也不吃惊,与她一前一后走到半山腰的曲折小道上。

极目远望,天地浩大。碧水洪波的翠淮河宛如一条绿缎,蜿蜒向东南流去,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赤龙江。人站在天地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仿佛比之高山上肆意生长的一棵树,一块顽石都不及。

沈钰痕目光抛得极远,茫茫似到了尽头,表情黯然而平静。“青州还是一片国泰民安的和平地,现在华中一带正打得火热,不知道战火会不会蔓延到这里。”

平嫣一路卖艺,自北南下,近几年的世道冷暖都看在眼里,遂苦笑道:“军阀们争权夺地,明争暗斗,一会这个独立了,一会那个又独立,真是成也苦百姓,败也苦百姓。”

她见解颇深,沈钰痕饶有兴致的望着她,道:“我真是得了个宝贝,不仅会唱戏,会治病,还会关心抨击时事呢?”

平嫣白他一记,不作理睬。江上风重,吹得他双目涣散,他吟道:“青石少年宏图起,梦中不知身是客,醉卧忘归期。”他凑身过来,黑发凌乱俊邪,黑瞳雪亮,“这是昆曲里的姑苏吟,你应该会唱吗?”

平嫣颔首。沈钰痕喜上眉梢,道:“你能唱给我听听吗?”平嫣想起他的敲诈,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她心照不宣的笑了一笑,伸出一根青葱玉指,“一首抵两千大洋。”

沈钰痕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奸商,眉川皱起,眼底却酿着笑意。他打掉她的手,耸肩道:“这么赔钱的买卖,我还是不做了。”

鸽子的咕咕叫声盘旋而来,沈钰痕扬起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爪嘴朱红的鸽子乖乖停在他手背上,他抽出绑在鸽子腿上的豆子大小的信卷,展开看了看,又折断鸽尾上的一根羽毛,向天空一抛,鸽子叫了几声,顿时飞入云海间。

这样古老隐秘的通讯方式,师父曾使用过,她也曾亲眼看到师父驯养过这样一群远识路途的信鸽。

沈钰痕的秘密,实在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沈钰痕将信条丢进水里,扭头笑了笑,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不想问问是谁送来的?”

“我只守我的本分。”她不好奇,更不想探究。但凡秘密,都是埋伏的或深或浅的陷阱。

沈钰痕身形一过,平嫣只觉手中一滑,再反应过来时手里攥着的丝帕已被他捏在手里。平嫣皱着眉,对沈钰痕不经意间显露的身手吃惊不已。沈钰痕掏出口袋里的钢笔在帕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多行字,笑的不怀好意,在平嫣眼前一摊。

平嫣望进字里行间,眉蹙得更深,脸上嫌恶更甚,她伸出手正要抢回来,沈钰痕飞快的收回,她扑了个空,面色青红。

那竟然是一张卖身契,字字都有剥削人身自由的地主意味。

“签了它,三年内若是你能还清欠我的钱,我就放你走,若是不能,你就跟我一辈子。”沈钰痕眼眨得欢,笑得更欢。

她与董国生有仇,今日见了董长临,他看得出来她看似平静,实则狂涛暗动。他害怕她会为了复仇,不惜性命,不顾一切的接近董长临,不顾一切的跟去义远城。

他要栓住她,让他们永不要断了缘分,哪怕是用一纸书文,也比坐以待毙好。

平嫣觉得这里的环境是个谋杀的宝地。她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两下嘴角,一字一顿,“做梦。”

沈钰痕耸耸肩,邪鄙的歪嘴笑着,宛如一个得瑟的街头流氓,“好啊,我继续做我的梦。可是你欠我的钱,不能不算个利息,利息五厘,一月内本金利息一共五万七千五百块大洋,要是一个月内还不上的话,屡月成倍增。怎么样?”

平嫣怒道:“你抢劫吗?”她肠子都要悔青了,干嘛当初要和钱过不去,非要以身作则还这个恶少五万大洋。

沈钰痕笑意更浓,甩着帕子道:“你又能奈我何,谁让我是放债主呢?”

平嫣气急,快速权衡做出决定,声线愈冷,伸出手,“拿来!”

沈愈合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咬破指头,将血珠子挤到她指间,道:“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姓氏,不要写名字,按个手印我才放心”

“某人实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方式和封建时代的那种地主老爷们有什么区别?”平嫣咬牙切齿的在帕子尾按下名字,瞧着他一张眉飞色舞的脸更觉气愤,小小捉弄的想法一发不可收,右脚一提,使出浑身力气在他脚背上碾了下。这一套动作做得很是流利迅速,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平嫣便若无其事的逃之夭夭。转身刹那,她忍俊不禁,唇角慢慢漾起一个花纹,却极力忍着。

“你又踩我!信不信我再往上提利息!”沈钰痕鬼哭狼嚎的声音沿风吼来。

两人回到翠鸣楼时,二楼的雅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店小二如实转述说那位董少爷身体不适,就提前回去了。

正值晌午,翠淮河两岸五米外已经驻扎了十步一位的卫兵,钉子一样站着,背上枪杆笔直,刺刀雪亮,将前来观看的人群挤出警戒线外。透过花舱外垂坠的珍珠串帘,已能隐隐看到舱内衣香鬓影,川流不息。

一侧屏风外的桌子上几个老兄正谈笑风生。其中一位道:“我看今日的花魁还是出自有青州第一帮派霍三爷坐镇的丽都。”

又有一个声音反驳道:“我看却不尽然。这几年来在全国上下都设有分店,名声大噪的富春居也是很有可能夺魁的,那里的小姐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个都是尤物。”他说着啧啧叹了两声,又道:“说来也奇怪,三年来这富春居的老板从未露过面,那些地痞黑帮们明里暗里没少找过麻烦,可却瞧着富春居是越来越红火,真是怪了。”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人家可是有外国使馆的美国佬撑腰的,花旗洋行也是投了大资的,谁敢和人家的坚船利炮为敌啊?”

沈钰痕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却听得平嫣正气漠然的开口,“联合外国人榨取中国人的钱财,迷乱中国人的心智,想必那个富春居的幕后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哧的一声,沈钰痕一个忍不住,只觉得喉咙里有股笑意无辜往上抵,嘴里的茶四溢出来。

他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似笑不笑的问,“你这个人哪,人家老板可和你无冤无仇的,你干嘛在背后骂人家不是东西?”

平嫣道:“二少爷这么有同情心了?我骂的又不是你,是惑乱国人心智之徒。”

沈钰痕笑着直起身,弯腰按在桌案上,将平嫣圈在双臂间,一双眼睛里波光颤动,看得人全身发麻,“那你还惑乱我的心智呢,岂不是与那富春居老板是一丘之貉,不是东西?”

平嫣默默笑了,迎着他的目光,扭转着手里的茶杯,“如果我不是东西,二少爷自然也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又何必衣冠楚楚的呢?”说着干净利落的将杯子的茶往他脸上一泼,茶叶茶水淌得一脸狼狈,“这样,大家才都不是东西。”

第三十四章:花魁娘子

沈钰痕简直要气炸了,肺腑间一股游火四处窜腾,窜哪燎哪。

她真是太无礼傲慢,太目空一切,像块不知冷暖的石头。

他这样亲近她,这样想法设法的与她玩笑逗趣,她怎么还是一副冰冷漠然,反唇相讥的样子?

他顺势捏起她的下巴,不偏不倚盯着她的脸。发缕五官上的水渍一痕痕的滑下来,凝成滚圆,带着茶香的珠子滴到她凝如玉脂的皮肤间。她微微喘息的唇瓣如欲绽的花苞,透着清清淡淡的香气,沈钰痕忽然想起了病房里那个吻的滋味,辗转深入,让人欲罢不能。趁着他失神空挡,平嫣冷冷的开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牛做马的报答你,我们的关系只能止于此地。”

她真是怕极了再与沈家人纠缠不清,这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当年许府的血海深仇。这样巨大的心理折磨,无数次让她从梦中惊醒。

正当此时,楼下鞭炮嘣鸣,锣鼓喧天,在一浪浪人潮的欢呼声中如雷贯耳。沈钰痕松开她,回到座位上拿帕子擦着脸,神色趋于平静,他幽幽望着平嫣,实在是想不出自己究竟是有多罪大恶极,才会让她唯恐避之而不及。

“止于此地?”他反问道,唇角染上了玩味不已的笑,那双眸子却黑白分明,雪亮纯良,与他脸上的笑容实在不相匹配,“你信不信,三年之内,你会心甘情愿的跟我?”

这是一个多么妄自尊大的人。平嫣简直鄙夷到了极点,甚至时常会怀疑仅仅这八年不长不短的时间,怎么能将沈九州造就出这样一个迥然不同的性格。她不予理会,只静静望着窗下盛景。

游船已经抛锚,两艘分列两岸,并驾齐驱。甲板上繁花锦簇,挂着纱帐重重,待选花魁们已经按次序三两排开,只听得一阵琵琶琴弦声起,漫天花瓣如雨落,一道红绫似从九天之上垂落,女子身穿特别裁制的飘逸舞衣,足踏长绫而来,天仙玄女般落于舞台中央,舞姿宛若游龙鸣凤,教人眼花缭乱。

那一桌的男子又色声绵绵的议论道:“那就是羽衣夫人,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霍三爷真是下了本了,连心尖上的美妾都拿出来撑场子了。”

沈钰痕趴在窗子上,也色眯眯的瞧着。

羽衣跳完开场舞,引起两岸一阵掌声如雷,丽都的名号在无数看客的嘴里被呐喊得震天响。富春居比之,则门庭冷落了不少。接下来,比赛仍旧火热进行,各位待选花魁使劲浑身解数,富春居的头牌聂彩蝶倒还能和来势汹汹的羽衣相抗衡一二。

三个时辰后,已是日影偏西,表演结束,小厮们一一上来翠鸣楼给各位看官们发放选花笺,沈钰痕瞧都未瞧,只随便一勾。择优而选,平嫣自然是投给了羽衣夫人。小厮笑眯眯的收走花笺,下去统计得票。

“你方才选花魁的模样倒比对着我还要认真。”沈钰痕酸溜溜的很不要脸。

平嫣扯扯笑,不予搭话。

沈钰痕不以为然,又道:“你猜那个富春居的头牌聂彩蝶是谁?就是今天出现在花房的那个美人。”他说着去指,平嫣果然循着他的方向朝窗下细望,纵在重重人影中,那绝美身姿体态也是一目了然。却见她趁着统计得票的空闲,身子灵巧的穿梭在喧嚷人群里,不一会儿就绕到两船相接的无人地方,一个跳跃就上了另一条船,偷偷摸摸跑进了船舱里。

丽都与富春居是商业对头,照理来说两家的人也和谐不到哪去,她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平嫣无意间望到沈钰痕,见他直愣愣的望着窗外,目色紧锁,思索沉沉,显得忍耐又焦躁。他微蜷的拳头一松,拔腿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的对平嫣道:“等我回来。”

她望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也没多想,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过了一小会,却又不经意间发现沈钰痕的影子亦在人山人海中一闪而过,迅捷如豹的登上船舱。

丽都游船上,貌美如花的小姐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茶笑闹,旁边围着不少权贵家的风流男人。沈钰痕的出现并不突兀,甚至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他一路摸到了一号舱房里,掀了珠帘正要进去,就被几个强悍保镖拦下。

坐在梳妆镜前的女子闻声回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翩翩公子正炽热的盯着她,她直起身,手里还夹着缠烟的雪茄,施施然的走过来,朝他上下一大量,自鲜红的唇缝间吐出一口烟圈,道:“这位公子风风火火的闯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她说着挥了挥手,满室保镖顿时退下带门,在门外严守。

沈钰痕听着外面的动静,玩世不恭的笑着,眯眼道:“小姐生得倾国倾城,只怕不少人都要惦记,惦记着就想着得到,得不到就想着摧毁。万一这条船上闯进了像我这样有这类想法的人,小姐岂不是正处在危险之中?”

羽衣描得入鬓的长眉一蹙,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烟雾缭绕下的面容渐渐有几分了然于心的冷锐。她叫了一声,门外的保镖顿时一哄而上。她指着沈钰痕,语气不善,“将这个登徒浪子给我赶出去!”

做戏做全套,这些保镖看似保护,实则监视。她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到霍三爷手上。

沈钰痕被四拉八拽的拖出去,两人相对的目光,却碰撞出一缕心领神会。

平嫣远远看着沈钰痕被一群黑衣大汉丢上了岸,在众人作壁上观的议论声中直起沾满泥土的身子,气冲冲的拨开人群走向一边,却又在隐蔽处悄悄潜进了河水里,随便乱开了几枪。

枪声划破天际,人群顿时乱成一团,抱头鼠窜。守在两岸的卫兵万分警惕的上膛,往枪声伏击处奔去。此时沈钰痕早已潜向别处,羽衣提前召集了众姐妹在甲板上训话,闻得枪声,也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自然而来的叫来了守卫在舱中各处的大部分侍从。

沈钰痕三两下爬上了船,轻而易举的溜进了船舱储物间里。他一脚踹开门,伴随着弥漫的火烟气,就看到一个女子跃窗而出的身影,扑通落河,激起一声小浪。这小小储物间堆满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并一些散碎大洋,本来是待选定花魁时涉江分发所用,却霎时间火光盛起,眼见就要燃了起来。

一旦大火烧起来,甲板底下秘密运输的十多箱新式枪械弹药必定毁于一旦。纵火之人目的不言而喻,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富春居的人。

无奈之下,沈钰痕当机立断,直接取出甲板底一枚精密计算的新式炸弹,只听得一声暗沉如雷的爆裂声,船壁被炸出一个头大的豁口,河水源源不断的流进来,还未大起的火光被渐渐浇灭后,沈钰痕又搬来了粮袋,堵住豁口。

霍三爷原正与富春居的管事人老张在雅间里喝茶,谁也没料到出了这样的变故,两人被一群保镖护着风风火火的下楼。霍三爷叼着烟斗,面色阴沉的直奔游船,召集侍从们往白烟四起的后舱移去。

平嫣直起身,望着船舱外那一群黑压压逼近的黑衣人群,知道沈钰痕仍人在后舱,一旦被逮到,绝对是无路可逃。

她想起半月前沈钰痕派人送来了之前被巡捕房扣押的包袱,里面似有意无意的多了把银制手枪,她也没问起过这手枪的来历,只是一直收在手袋里防身。

说时迟,那时快,她从随身携带的手袋里摸出枪,百米之外,朝船舱内那个被人簇拥的晃动黑影瞄准,一扣扳机,霎时间,霍三爷捂住鲜血直冒的肩膀,面无人色的朝这里看来。

平嫣身形一低,与他厉如夜枭的视线险险擦过,遂马不停蹄的跑上楼顶木梯,沿着陡峭的山路而下。

岸边已拉强警戒,身穿藏青军服的卫兵与黑衣侍从们正控制围堵着惊吓不已的人群。平嫣挤进摩肩擦踵的人潮中,黑枪冷刃比比皆是,正四顾茫然间,却有一只厚实的手紧紧握住自己,她一回头,只见满身湿漉的沈钰痕正拉着自己的身子逆人群而行,替她挡去一切阻力,黑眸坚韧。

两岸已被封锁,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霍三爷意识微弱的躺在担架上,羽衣紧跟其后,侍从们举枪开出一条小道通过。

羽衣暗暗放了一枪,果然吸引了沈钰痕的注意,他亦放了几枪,枪声来来往往,难以辨清方向,更引骚乱。他紧扣着平嫣的手,朝那条小道走去,人们见那条道里能通人,一个个拼命的往外挤,被不知何处来的子弹扫死了好些个。

沈钰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平嫣突破重围,他发动汽车,踩着油门一冲而去。

第三十四章:我爱的怕是个爷们吧

天边晚霞盛火,在车窗里一格格的倒退,晚风无孔不入,带着柔软的燥热扑在人的脸上。

沈钰痕一言不发的开着车,在一处僻静地刹了车。他下了车,又快速的拧开后车门,坐到平嫣身边来,在座垫下印出一个深色的水坑。

沈钰痕捏紧她的双肩,眸子阴翳,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他极其郑重的盯着平嫣,道:“今天你所看到的事关我的一切,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她能这样恰到时机的助自己脱险,自己的一切行动想必都被她看在眼里。他也不能确定她看到了多少,更不能确定她能顺藤摸瓜猜出多少,总之按照以往的规矩,他绝不会留下这样一个隐在的活口,来威胁自己,甚至是整个组织。只是对于她,他是真的舍不得。

平嫣茫然的点点头。他长舒一口气,身子软下来,过了良久,竟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湿帕子来,上面的字还未被水浸糊掉,他笑了笑,“还好,你的卖身契还能生效。”

平嫣简直无语。实在没想到这样劫后余生的关节他还能惦记着这些零七碎八的小事。

傍晚时分,月头初上。沈钰痕将平嫣送来住处,奇怪的是一楼二楼都没亮灯,而东霞一直都有留灯的习惯。平嫣暗觉不妙,疾步进去楼道,一楼花房门是半开着的,一望过去尽是东倒西歪的花架花盆,残花落叶处处可见,沈钰痕亦是大吃一惊。她呼吸沉重,飞快上了楼,哆嗦着开门,室内有腥恶的血味弥漫着。她打开墙上的壁灯,一室光亮下,满屋惨景,满地狼藉,物什杂乱的地板间甚至还有几滩鲜艳猩红的血渍。

平嫣遏制住心里的惊惧,只四处搜寻着大喊,“东霞!东霞!”她奔去卧室,见衣柜子里有轻微的响动,正要去打开,却被沈钰痕一臂拦开。他握紧手里的枪,踢开柜门,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哆哆嗦嗦的缩在里面,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干巴巴的唤了声小姐。

平嫣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她捞出来,抱在怀里安抚。

又一阵细碎隐秘的哭声从角落里传来,来人衣发凌乱,蕾丝纱裙上血迹斑斑,极其僵硬的挪腾着步子,灯光映出她一张惨白的脸,平嫣才看出来那是林立雪。她哆嗦着嘴唇,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扑进沈钰痕怀里,哭得更凶。

沈钰痕有些无措的望了眼平嫣,只虚虚拢着林立雪的身子,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

东霞与林立雪一身血迹,看似严重,实则身上并无大伤,不过是一些淤青破皮,这一点很值得庆幸,但同样也将平嫣拉入更深的疑惑中。

既然如此,二楼厅里的那大片血水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阵安抚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林立雪哆哆嗦嗦的一直攥着沈钰痕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死死拖住浮木。东霞则一直面无人色,布偶一般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平嫣自知这个时候也问不出什么经过,也许会适得其反,可敌暗我明,此时这栋小楼无疑是危机四伏。

沈钰痕显然也有这层顾虑,就道:“现在林公馆是最安全的所在,我送你们去那里暂住一晚,明日等事情搞清楚了,再另行定夺吧。”

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平嫣顺从的点头,拿起手袋搀扶着东霞并沈钰痕一并出门,汽车刚拐进了大道,就见一排排卫兵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挨家挨户的搜查。沈钰痕认出领头的是林恒的贴身副官王袖,这样兴师动众的出动,便猜到是来找林立雪的。

许是惊吓虚脱,林立雪已经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他打横抱起她下车,朝王袖喊了一声。

王袖立即满头大汗的奔过来,惊慌失措的望着躺在他怀里满身带血的林立雪,颤着声音道:“方才学校值班室里打电话来,说小姐不在宿舍,四处也找不到,督军就派我来城里搜找。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没事,只不过受了点惊吓,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回去找个医生检查一下吧。”

王袖手忙脚乱的招来汽车,沈钰痕轻手轻脚的将她放进去,又转身扶了东霞出来,妥善安置在汽车里。王袖见他没有一同护送的意思,就问,“二少不一起回去吗?这样督军问起来也有个解释。”

“我还有些事情,而且今晚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等立雪小姐情绪安定后,再问也不迟。”

王袖不好强求,只千恩万谢的驱车告辞,直到那几道刺白的尾灯光束消失在暗夜里,他才重新掀门上车,发动引擎往东疾驰。

月色如纱,千丝万缕的垂漫下来,有桐花的冽香交缠其中,路灯下,似乎连空气都氤氲着桐花的淡紫色。汽车停在富春居前的花园里,平嫣十分不解,“来这里做什么?”

沈钰痕扭头笑,语气间有几分顽劣,“长夜寂寞,自然是找点乐子消遣。”

他说着下了车,拧开后车门,欲要拉平嫣下来。平嫣一躲,他扑了个空,神情自若的收回手,胸有成竹的解释平嫣的顾虑,“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花花地方,但我必须为着你的安全考虑。青州军匪黑白不分家,不管在翠鸣楼有没有人看到你朝霍三爷开了那一枪,呆在林公馆里,日日接触些军兵,对你绝没有好处。富春居里是洋人的管辖范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平嫣没料到他为自己这样尽心周全的打算,一时脑子里更是浑浊不堪,似乎有杆秤砣在心里偏来斜去,一再的提醒着她不要再接受沈钰痕的好意,不要陷进沈钰痕织出的情网里。她正摇摆不定时,沈钰痕已不由分说的扯出了她,她一惊抬头,毫无分寸的撞进他的怀里,显然是力道不轻,他闷闷咳嗽了几声,却不放开锢在她腰上的手,调侃道:“我爱的怕是个爷们吧,软香入怀也能撞得我差点魂飞魄散。”

这是他这么多年的跌宕生涯中,第一次用爱这个靡丽又平淡的字眼。从在人潮汹涌的岸边,他捉住她手的刹那,心里无边无际的恐惧害怕就一下子烟消云散。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在他的眼里却是不曾有过的踏实。

原来他是爱她,不能失去,不能控制的爱她。

平嫣脸上蓦地一烫,蛮力挣开他,没好气的骂了句不要脸,自顾往前走。他锲而不舍的跟上前,两根手指轻飘飘的捏上她的袖子,类似于撒娇一类的动作,像是要糖果吃的可怜小孩,只是重复的笑吟,“桃嫣,桃嫣,桃嫣......”

沈钰痕和富春居的经理秘密交涉了几句,得出的结论就是今日客满,只剩一间空房子。这就意味着她若是不想露宿街头,就须得和沈钰痕身在一室,凑合一晚。这样的境遇下她不愿意以命犯险,只得答应。

同来这种烟花柳巷的年轻男女不都是想找一个地方好办事发泄么?经理笑容暧昧的将一串钥匙交到沈钰痕的手里,道:“先生请吧,那间房子的隔音效果最好,弄出多大的动静来都不会被听到。”

平嫣全身不自在,沈钰痕倒自在的很,仿佛这话正说到他心窝子里,喜滋滋的就上了楼。

西洋雕花大弹床摆在中间,落地纱灯橘晕朦胧,装潢精致的天花板上吊着琉璃花灯,璀璨熠熠。沈钰痕勾带着平嫣一并躺下去,两人一并跌在柔软舒适的丝绵被里,一个翻身,他欺身而上,捧起平嫣的脸,眼睛里有滚动的情欲,“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搞出点动静来,是不是太辜负良辰美景,地利人和?”

平嫣板过他的胳膊,一个用力,反转形势,骑到他腰上。他的眼里流淌着灯光迷离,笑道:“这样也行,美人在上,我也能接受这个姿势。”

沈钰痕,你的脸简直厚成城墙,修到家了!

平嫣收力,将他的胳膊掰到一个诡异的角度。他连连喊疼求饶,只听得“咔吧”一声清脆的骨头响,他的胳膊像截枯朽的树枝,不受控制的垂了下来,显然已经脱臼了。

沈钰痕欲哭无泪,冷汗淋漓,“你......你至于......”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清脆,他冷嘶一声,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却是已被正了骨。平嫣放开他,拍拍手,神情间有几分戏谑淘气,竟有些黑暗的可爱,“怕什么?我好歹通医术。”说着俯下身,捏上他的下巴,眼神冰冷压迫的砸下来,反守为攻,“二少爷,这只是个小小教训,你若再敢戏弄我,我还有更厉害的陪你玩。”

缎帘外的露台上摆着檀木桌墩,平嫣径直走过去。

沈钰痕甩了甩胳膊,悠悠叹口气。屡次受挫,屡次发奋,兴趣却不减反增,她果然是他的劲敌,简直难以击破。她的身影在帘子外,像一道纤细的月光,瞬间填满了他的眼睛。

他自嘲无奈的捏着太阳穴。忽然间就想起当年在道观里的道长替他卜的那一卦,卦面上有两行字。写着痴情种,无情人,误命且误终身。金玉堆,银玉堆,不及薄花一树。

他就是痴情种,而她是无情人。

而相比虚幻的命数,他更愿意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算她是一块石头,他也愿意捂在心口,只要心不死,就绝不放开。

第三十五章:你是不是正人君子,沈钰痕!

他掌心里躺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徽章,是雄鹰展翅的图样。

“这是?”平嫣问。

“这是我在大厅的角落里发现的,该是今日那帮不速之客不小心落下来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霍三爷青运帮的帮徽,只有深得信任,功绩显著的帮派弟子才有资格佩戴。”沈钰痕眯了眯眼,坐到她对面。

平嫣想了想,又自我否决道:“可就算霍三爷知道是我开的枪,昏迷之际又怎么可能派手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精确迅速的找到我的所住位置?”

沈钰痕冷笑一声,危险的气息弥漫在全身,“帮派黑白通吃,除了一些明着的生意交易,还有一种暗处的盈利手段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青州,你觉得这么费劲心机取你性命的人,还有谁?”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远。

转眼又有一团更大的疑云覆盖上来,“听闻他们做事一向不留活口,残忍至极。那东霞和林小姐两个弱女子,又是怎么侥幸逃掉的,地板上大面积的血又是谁的?”

沈钰痕眉心微皱,玉裁刀刻的侧脸渡着层薄月光,显得英气内敛,似有一种操纵全局的笃定气势,与往日大不相同,让人不自觉的为之仰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除掉青州的一颗毒瘤。”

毒瘤自然指的是高远。一个隐藏至今,效力于太平洋里那个弹丸小国的扶桑人,企图扼制经济,把握连接南北要地的青州。

他唇角钓着抹意气风发,又嫉恶如仇的摄人弧度,似笑,似恨,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蛊惑。平嫣清楚的记得早时父亲每每领兵作战前都是这样的神情。她木木愣愣的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了似的,两眼里渐渐蓄满泪水,犹如一泓水波。

沈钰痕察觉到她的变化,他从未见过这般柔情似水,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碎了的她。只管绷紧了身子,细细呼吸,却像蜗牛爬行似的,缓缓握上她的手。

“你别害怕。”他声音轻的像一阵风。

泪水如断线珍珠,有几滴炽热的砸到他的手背上,慢慢变得冰凉。沈钰痕打横将她抱起,臂弯硬着,生怕稍微一动就会破坏此时幸福在手的满足。他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转眼就脱了西装。

平嫣盯着他的动作,没由来的猛然一慌。“你......你想干什么......”

沈钰痕将西装扔在床角,似乎是好笑她的强烈反应,挂着玩味十足的惑人笑容逗她,“你说我能干什么,我心有余力也足,只是你心无余力也不足,我难道还能真的像强盗一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吗?”说着抱起了另一床被子,铺在地下,他按灭灯,躺下来。

树影婆娑,暗香隐隐。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在寂静的夜里,月色也是这样美好撩人的。

晨光明媚,空气中带着些花木复苏的味道。平嫣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在脸上摩挲吞吐,猛然一睁眼,就看到沈钰痕迎头相对的一张脸,距离之近几乎可以数清那两扇紧闭的长睫,她心里猛然一跳,想也没想,下意识的就使出全身力气将他一脚踹下了床。

沈钰痕迷迷瞪瞪的,人卷着被子,滚出去了老远,七荤八素的摔在地上。

“你是不是正人君子,沈钰痕!”平嫣低吼道,两只手裹紧了被子。

沈钰痕迷糊了一阵子,想起昨晚的事来,心里竟暗暗有几分不要脸皮的窃喜。他大摇大摆的走过来,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谁告诉你我沈钰痕是正人君子了?”

平嫣晓得他并没有对自己动什么手脚,可越是亲密的接触就越发让她的心动摇的厉害,这种感觉让她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罪恶感。神明在上,亲人惨死,她怎么能尽释前嫌,毫无隔阂的与沈家子孙风花雪月,说笑逗趣。

沈钰痕见她的脸色黯下来,隐隐透着一股子颓唐。忙可怜巴巴的解释道:“昨晚后半夜下了场雨,地板上冷得很,一冷我脚踝的伤口就麻得厉害,我就去床上取了会暖,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做。”

平嫣望了眼他有些发紫的脚踝,心里泛酸,什么冰冷的模样都摆不出来了,她下了床,淡淡道:“你饿了吗?我们收拾收拾去外面吃饭吧,听说这里的桂花汤圆很好吃。”

他们二人在街头巷尾转了一圈,买了许多种纸包吃食,最后寻了个卖汤圆的靠街铺子坐了,点了两碗桂花汤圆。

电车叮叮当当的按铃声与黄包车穿梭不断的身影交相辉映,各种铺面渐次开门做生意,行人如织。沈钰痕大块朵颐,与她一起吃着再普通不过的早点,如芸芸众生,在烟火乱世里守望得之不易的平凡。这种令人愉悦的心情极大的开凿了沈钰痕的胃口,他又叫了两碗汤圆,老板笑容可掬的过来推荐新品,“有一种新的杏花汤圆,先生要不要试试?”

平嫣心想,杏花味道清苦,这老板这样别出心裁,卖得出去才怪。

谁料沈钰痕满口答应了,别有意味的盯着平嫣看,也不知是不是太阳光线的缘故,眸子里闪闪亮亮的。

不一会,两碗热腾腾的汤圆端上了桌,热气间隐隐飘着杏花的香味,那白玉般透亮的汤汁中也浮着几片杏花。沈钰痕拿起勺子舀起了一个,异常喜悦的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也不评价,只是一直抿着笑意,七下八下连汤也灌进了肚。

他盛了一个递给平嫣,眼角眉梢俱是神秘天真的笑意,“你尝尝。”

这汤圆里是有什么乾坤?平嫣实在好奇,接过勺子尝了一个,糯滑的口感,牙齿咬动间,一缕缕清香渗尽舌齿间,恰到好处的微苦后,便是席卷而来的丝丝甜滋。

沈钰痕满意的笑了笑,叫来老板,掏出几个大洋付账。老板要找零,他笑阻道:“不用找了,正好我还要找老板你排难解惑呢。”沈钰痕就兴致勃勃的问起这碗杏花汤圆的缘由和制作方法。

“嗨,不过是自家院子里有一棵杏花树,孩子他娘觉得杏花落了一地可惜的很,非要收起来逼我想个用处。我就想着和汤圆结合在一起最好,人活一世,不就为了混口饭是吗。把花吃进肚子里,人与花各得圆满,也算是不太文雅的惜花爱花了。”

沈钰痕若有所思的点头称是。老板又道:“杏花味苦,难以下口,不过只要提前一晚用蜂蜜泡起来,等包馅的时候再加入糖就好了。再苦的东西,糖也能抵消得了,如果盖不住苦味,再多加糖就好了。”老板微微弓了身子,拿起几个大洋就喜滋滋的递给了老婆。

再苦的东西,糖也能抵消得了。如果盖不住苦味,再多加糖就好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老翁都知道坚持下去就会心想事成。

沈钰痕笑眯眯的瞅着平嫣,一手拖着腮,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带着春风拂开百花的绚烂沉醉,仿佛喝醉了酒溺在蜜罐里,双颊酡红,连眼睛里都散布着点点晶亮,仿佛是陨落的流星。

“你苦不苦?我甜不甜?你不苦,我怎么甜给你呢?”半天冒出这样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他的脑子里真的只有豆腐和浆糊。平嫣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一位先生的肩膀,那人顺势扶了她一把,她正要道谢,一抬头见一张沉稳含笑的脸,朝她点点头。

真是眼熟。

“子成,还真的是你!”沈钰痕跳起来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这个名字恍然,带出记忆的片影。平嫣这才记起来,原来他就是当日在火车上险中得救的男人。

慕子成一袭薄呢咖色长褂,夹克皮鞋,清爽整洁的大背头,姿态正气,略显黝黑的五官刚毅大气,金丝眼镜后的一双单皮眼睛含着感激的笑意,轻轻朝平嫣抬起手,道:“小姐可还记得我?多谢小姐当日在火车上急中生智,我才能捡回一命。”

平嫣淡淡笑着握上他的手。他的手掌粗粝不堪,老茧分布有别,显然是常年操练器械造成的。他握着平嫣的手撼动了几下,松开,客气直白,“我是慕子成,若是小姐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万死不辞。”

平嫣颔首,“桃嫣,多多指教。”

沈钰痕本一脸笑颜的靠在椅子上看两人客套,脑弦一响,似乎有什么封锁的东西被一下子撬开,忽地变了脸色。

慕家,北平不就只有一个名贯各地的慕氏家族?怪不得刘牧云会说自己对他的主子有恩,他的主子是慕昇。沈钰痕与慕子成在美国同上了四年军校,还曾机缘巧合的救过他一命,生死交不问家世,他只知道他家里是北方的大户人家,却没想到竟然会是慕氏家族的子弟。

他慢慢敛去惊愕的神色,权当不知,依旧松松垮垮的坐着,脑子里却千回百转。

他几乎可以肯定,慕子诚就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慕家六少。

而他此来青州的目的也绝不会单纯。

第三十六章:我没醉,是你让我醉了

数月不见,一拍即合。临江仙大酒楼里,沈钰痕举着酒杯,东倒西歪的与慕子成碰杯,一杯杯的下去,开始天南海北的胡言乱语。慕子成的酒量很大,喝得不比沈钰痕少,只脸上蒙了层浅薄的红晕外,像大漠荒烟下背景下的落日余晖,那步子依旧跨得笔直生风。

酒过菜凉,慕子成拖架着沈钰痕的身子下楼,将他塞进了汽车后座里。

他噙着妥当的笑,道:“桃嫣小姐,你们现今住址何处,钰痕喝得这么醉,我送你们回去吧。”

住址?林公馆?富春居?好像哪个都不是很好的选择。

平嫣笑着推拒他的好意,“正巧我会开车,就不耽误慕先生的时间了,还是我送二少爷回去吧。”

慕子成侧了侧目,眼风里有一丝打量。他实在没想到这样含蓄端庄的女人还学过开汽车?旋即他打开车门,平嫣就着他极为绅士的手势坐上驾驶座。他看着平嫣轻车熟路的样子,晓得她是真的会开车,是自己担心多余。像是见证了什么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袭来。他关上门,笑着摇了摇手。

平嫣亦是一笑,踩了油门就拐进柏油路上。

汽车消失在熙攘川流的大道上,慕子成也没有收回视线,他缓缓抚上胸腹,那里似乎还沁着微痛,一个月多前有颗子弹差点穿进他胸臂剑突里,几乎要毙命。若不是她在火车上干净利落的行为,若不是那盒消炎止疼药,要不是包袱里那件可以当作绷带止血的旗袍,他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吧。

“桃嫣啊桃嫣,你有多少东西是我不知道的?”她的车技娴熟,汽车无比平稳的在路边趋行。像是变戏法似的,她的一个个未知的技能在未知的情况下被发掘出来,这种感觉既让他感觉到兴奋鲜奇,也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远。

他的声音像是在酒里泡过,低沉醇厚,带着磁醉。

“你应该去唱大戏,装醉装的挺像模像样的。”她道。

她一针见血的话成功逗笑了沈钰痕,他朗声道:“我们彼此彼此,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平嫣暗斥一声,晓得他惯于蹬鼻子上脸,故意不接他的话茬,只问:“去哪?”

“富昌码头。”

远在几里地外,就听到一重重振奋激烈的喊叫声,东西延伸的码头上乌泱泱站满了人,黑裤黑褂,蓝衫褶裙,显而易见的学生装扮。男男女女们拉着横幅呐喊,举着大旗高呼,情绪高涨。

平嫣望着横幅上墨迹淋漓的大字,“收回采矿权,抵制列强”,“民主立宪,取缔军政主义”,等等之类的话。

沈钰痕抽了张车里的报纸给她,道:“青州这块肥肉终于是到了拱手让人的地步。”

民报的头版篇幅上写着“支援华中战争,内阁另有奇招。”内容大致是岭南军势如破竹,半月不到就攻破了易守难攻的北雁关,华中军慕系军阀军费不足,难以支撑。内阁总理就想出了个以南援北的法子,借外国银行的贷款,用青州几个大矿的采掘权作抵押。还有一个篇幅报道的是法租界单方毁约与高远签订的五年贸易合作协定,加收海关进出口税款,现在大批货物滞销不前,难收成本。

“内阁傀儡,军阀内斗,外强中干,中国人非要将这块土地伤得遍体鳞伤才甘心。”耳畔传来一阵阵热情不退的爱国亢声,平嫣望着那些前仆后继,英勇无畏的学生们,叹息道。

枪声势如破竹,一串串炸开来,紧接着是各种尖细凌乱的叫喊声,学生们四哄而散,场面如一锅被搅得稀烂的乱粥。卫兵们扛着步枪,密密麻麻的截断了各个出口,高举着水管子四处呲水,学生们如受惊的鱼,扑腾不止。有两个试图反抗的还被当场击毙,鲜红的血像是黄泉路上的招魂符,学生们吓得不敢出声,被悉数带走,不一会就寥寥无几。

那些个横幅被无数只脚践来踏去,踩得满是泥泞。

沈钰痕略带醉意的笑着,可平嫣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会又是冰天彻底的寒冷。

地平线上缓缓驶出一粒黑影,载来的是北平前来协商的外交总长。学生们没等来他,也没等来一个回应,明明拧成了绳,却捆不住风雨飘摇的时代。

他的视线拉近,又看到停在码头边的几艘货船,其中就有昨日丽都的那艘游船。经过一致评选,丽都的台柱子,霍三爷的金屋美妾,羽衣荣获花魁。她照着规矩将船里的粮食碎钱分发完毕,然后停在富昌码头,等待几日后的焚烧祭天。

最迟今晚,他们的人就会趁机将那十几箱新式武器一并运回南方。

南方,北方,隔着战火飘摇。沈钰痕忽然觉得,信仰在现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平嫣看他一脸疲惫的闭着双眼,遂调转车头,又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就沿着开阔的大道一直往东走。在荒郊野外的一处地时,车子偏偏没油了,擦不着火。

沈钰痕似乎睡熟了,平嫣高高低低的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她无奈下车,坐到后座上去摇他的身子。虽隔着衬衣,他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灼烧着平嫣的双手。不一会他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透红,哆嗦着身子连连喊冷,直往平嫣怀里钻。

平嫣忽然想起来这半月来他喝的调理中药汤里有味草药与酒精相冲,两者结合会导致身体一阵子的冷热交替。

他喝了那么多酒,真是不知道几个时辰后药效才会消退。平嫣不住有些埋汰自己的粗心大意。

沈钰痕环着她,不住的唤她的名字,两条手臂像铁链子似的,缠得她喘不来气。她掰不开他的手,似乎也并不抗拒他这样亲密无间的贴着她的身子。她想了无数种理由,来解释今日这一次放肆的行为,又在一次次的暗示中,软下心来。

月朗星稀,夜色泼墨。

像是在做梦,她感觉到有温热调皮的风往耳朵眼里钻,一缕一缕的,恰到好处的拨弄着。多年养成的敏锐令她在还未睁眼之前,就挥拳反抗。沈钰痕先一步擒住她的两只手腕,高高压过她头顶,笑道:“怎么?还想掰折我的胳膊?”

他一眼离醉,凑上平嫣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像是在专心致志的闻一朵花的清香。

酒气醇厚,与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清凉烟火焦气一齐发酵,在他略显急促的呼吸间,渗进平嫣的皮肤里。

更该死的是!她竟然挣脱不开他的控制!

车里空间异常狭小。她窜扭的厉害,大力碰撞上他的胸膛,像挨着一块火炉中的生铁。

“你醉了!”她一动不动,知道这样的抗争在他眼里无疑会衍变成一种变相的诱导,像猎物之于猎人。

“我没醉,是你让我醉了,还是醉生梦死的那一种。”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沙沙的,如春蚕嚼啃桑叶,而落在平嫣耳畔,更像是一声声叩响的春雷。她有些心慌意乱。

“我想要你,桃嫣,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得到过一个女人。”他的唇像干涸裂变的大地,热气炎炎。

“沈钰痕!”平嫣低声吼道,眼里交织着泪意。

他果然停下了动作,只将头缓缓埋在平嫣颈间,贪婪的迷恋着她发间的花香,几分哀痛像是自言自语,“我又不敢要你,我怕我将来命无所依,会拖累你,可又实在舍不得放开你,做梦都想让你心甘情愿的跟我。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呢?”

他松开平嫣的手腕,像个居无定所的孩子找到了家般,安安静静的抱紧她的身子。

平嫣是要反抗的,是打算跺他一脚,或者再掰折他的胳膊给他一个惨痛教训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这下她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只是单纯的不想伤害他,完全是顺从自己的心。

七岁之前,她还很喜欢哭鼻子。她在八岁生辰那天家破人亡,痛痛快快哭了一夜,之后便不再喜欢哭了。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懦弱无能的东西,她知道就算泪流成河,父母兄弟在黄泉下也是死不瞑目的,仇人仍旧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现在她大睁着眼,几乎要咬破了唇,眼泪却像是有了生命力似的,不受控制的滑下两行。

凉飕飕的两道泪痕,被春夏交接的风一吹,像是立即结了冰。

沈钰痕压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座石雕墓碑,而她就被埋在十丈黄土下,不能呼吸,死气沉沉。她慌乱的意识到沈钰痕已经拿着把叫做情爱的斧头凿进了自己的心,并占了一席之地。

而她也已经来不及闪躲。

第三十七章:你如果狠心绝情,最好杀了我

再回到富春居时已经是隔天中午。

沈钰痕似乎真的醉人多忘事,昨晚车里那场干巴巴的缠绵仿佛就此销声匿迹。平嫣以为他劣性使然,必是要大肆戏谑她一番的。谁料他提也不提,一丝异样也没有,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少爷样子,依旧是逮着机会就要逗弄平嫣几句。

如此甚好,她也懒得应对。

上次寿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各家小报消息不胫而走,五花八门,无一不是围绕着高占彪之死。沈钰痕便是首当其冲的编排对象,如他所料,果然在林恒的印象分里栽了个大跟头。林恒也不再把这一桩娃娃亲常挂在嘴边。

警备司令部。

监狱里押满了群情激昂,不肯妥协的学生,吵吵嚷嚷的。王袖引沈钰痕进来的时候,林恒正叼着烟斗左踱右踱,拿不定主意。

他笑着作了个揖,直开天窗道:“林叔叔可是在为那些学生们烦恼?我倒是有一个两全之策。”

林恒拔掉斜在嘴角的烟斗,颇为意外的看了眼他,道:“什么办法?”

他站的谦恭,脚跟站并,微微弓肩,表现的尊敬又毫无谄媚之态,“学生们只是一时被爱国热血冲昏了头脑,初心仍是好的。他们所抗争的也不过是要收回青州矿权,这是北平的意思,我们没有办法,不过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怎么说?”

“这次贷借军费数目庞大,那些外国银行不过想掌控个抵押品,以求安心。矿产可以是抵押品,别的东西自然也可以。

高会长名下的商行长期垄断青州贸易,弊病已久,却也是个聚财盆。我相信洋人们对那些各种各样的商行货行也会很有兴趣。”

林恒提起眼角,有些不可置信的蔑意,“你以为高远是纸老虎?能将那些商行拱手让人?”

“若是事成,就请林叔叔说服外交总长,与洋行重新协定抵押合同。”他的视线笔直,隐隐透着些无法言喻的热忱坚定,“矿产权非同小可,关系到国家建设,绝不能让洋人霸占。”

仅仅三天,青州在某些意义上被说成翻天覆地也不为过。乱世里生生死死,沉沉浮浮,人们似乎已经习惯到麻木的地步了。

大街小巷里的各色报纸内容填补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也仅仅是几天而已。一场酣畅的大雨过后,山川大地都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那些繁华成败似乎也被冲进了历史尘埃里。又有更多新鲜有趣的报纸内容充斥进了人们的生活里。

平嫣是有看报纸的习惯的,最初是为了掌握董国生的踪迹,现在她是真的想看看这块古老的大地究竟在遭受着侵略者怎样的折磨。

前几天报纸上轰轰烈烈,绘声绘色的报道了高远从破产到身亡的全过程。情节可谓曲折,真假无处得知。

综合各路报纸,大致是这样的:法租界突然中断合作,高远失去了最大金主,手头囤积的上万吨货物难以转手,又逢各地货源商逼债。山穷水尽时,一家外国公司却出高价全盘接收货物,合同刚签好的隔天,储存货品的千余亩仓库就被人泼了汽油,烧的干干净净。那外国公司不依,按合同要求索赔成交金额总价三倍的违约金。高远资金周转困难,外国公司就顺势强占了高远名下的一应公司货行。

最值得琢磨的是高远的死法,竟然是身穿和服,拿东洋武士刀切腹自尽。

真是耐人寻味,又一目了然。

平嫣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依稀察觉到手心里传来一下下痒意。睁开眼就看到沈钰痕弓着身子,正一点点抽她握着的那张报纸。

沈钰痕掸了掸报纸,皱眉望着浓墨重彩的一篇刊文,道:“华中军有了钱,果然是硬气了不少,看来这一仗又有的耗了。”

平嫣直起腰,望着沈钰痕。头顶流灯晃晃,他的五官沐浴在一片毫无杂色的柔和里,就像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可他的秘密却一点也不白净。她还记得五天前的午夜,他跌跌撞撞的跑来,身上鲜血淋漓,衣服上还有火焰吞噬过的痕迹,笑着说要借一个浴室洗澡。

其实他身上只有几处可以忽略不计的刀伤淤青,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他洗完澡后不久,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就能看到西南方的天际线漫出一道淡淡的橘红,那抹橘红越攀越高,像放电影似的,逐渐席卷了半个天幕,张牙舞爪的一块巨大的红色幕布悬着,诡异的很,也壮观的很。

风递来热浪,似乎有火的焦味。

那真是火的味道,隔日报纸上的头版头幅就是高氏仓库失火,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再后来就是被捕学生释放,北平重新协定抵押合同的消息。

沈钰痕挨着桌沿坐了,西装尾袖上几颗滚圆的白金扣子在灯光下一璀一灿,像是流星划过的尾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平嫣颔首,眼角余光外是他随意吊着的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我说你?”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哪?”

“实不相瞒,二少爷,我对你去哪没兴趣。”

沈钰痕一跃坐过来,平嫣感觉到软绵绵的沙发上立即陷下去了一个凹沟。她身子一歪,他顺势扶上她的腰,手很不安分。平嫣拿卷着的报纸毫不客气的在他头上甩打了几下。

他也不喊痛,松开手,眉眼弯弯,却痞里痞气,像个土匪流氓似的。只是那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却是干净纯挚的,像一砚能倒影出天光云影的墨水。现在盛满了此刻平嫣的样子。

平嫣不喜欢这样被他看着,下意识的就拿报纸一挡。

他笑意愈深,扯着她的袖角来回摇晃了几下,“你不想知道我去哪,可是我一向不要脸惯了,总得安排你去哪。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就带着东霞搬去长临那住吧,那里有精兵保护,我已经和他讲好了。要不你自己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平嫣吃惊。在封城时他就知道自己要刺杀董国生,故这些日子来为董长临调配的养身药汤都是在这里熬好,再派侍从一趟趟来取。他几乎是断绝了自己与董长临一切有可能单独见面的机会,现在又怎么肯放心让自己住那里了?

“你明明知道......”平嫣眉尾一扬,那眸子湿漉漉的水灵,倒有几分狡黠莫测,话锋一锐道:“你倒是胆大的很,就不怕我送你那个朋友见阎王?毕竟父债子偿是一样的。”

沈钰痕悠然噙笑,摩挲着腕上的手表,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道:“那我们打个赌吧,如果这段日子你杀不了我的朋友,你就得跟着我一辈子。”

平嫣冷哼一声,“如果我杀了他呢?”

沈钰痕不禁绷着嘴笑,两眼眯着,像深邃浩海里沉着的月亮,“那你输定了,因为我根本没假设过这一种可能。”他瞧平嫣的眼神就像瞧着陷阱里丰收的猎物,带着些沾沾自喜,骄傲自得,“第一,你要是真的想害他,以你脑子里的那些小九九,这些天我恐怕也防不住你。第二,这次是我要你去住的,假如长临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怕是又要和你同生共死了。”

沈钰痕真是有蛔虫的潜质。

起码目前来说,她的确没有害死董长临的意思,只不过是借他扼住董国生的命门。

毕竟手刃仇人要比隔代发泄痛快的多!

那他口中的第二种原因呢?他的安危真的能束缚住自己的脚步吗?

是的吧。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不可自控的心底,却是这样的吧。

沈钰痕登梯子爬楼,愈发找不到南北,握紧她的手腕,“我知道其实你不讨厌我的,要不在车里的那晚你也不会任由我抱着睡了一晚。”

平嫣冷淡惯了,他这一句话黄豆一样的砸下来,像是一团团火,瞬间烧着了她的身子。

她觉得面红耳赤,脖颈处那一块与空气相触的肌肤上像是爬满了细绒绒的絮,痒麻得受不了。

他竟记得!

沈钰痕贴近她,吻在她雪白的脖子上。他的唇更热,辗转反复,像是一块烙铁,瞬间劈爆了她的意识,世间万物仿佛就此褪色,只余下灰茫茫的空白天地。也就是一瞬,历历往事叫嚷喧嚣着填充进来,像是突然魂魄归位,她猛地推开面前的男人,掏出弯月刀抵在他胸口上,没有犹豫,西装刺啦一声划破了一个口子。

“滚!”

刀尖上一点寒芒肆虐,刺花了他的双眼。他只觉得身上的血一脉脉冷了下来,像是被埋在皑皑雪地下的一个毫无生机的标本,肺腑胸腔间都是尖锐的冰凌子,一根根捅进血肉里,几乎要疼得失去知觉。

只消她再用一寸力,这把刀就会刺进他的血肉里。他倒真想剥出自己的心给她看一看。

他抬起眸子,那里有成江成海的哀伤泛滥,伸出手,捏紧刀片,血珠子像是熟透的红石榴籽,一帘帘的砸下来,落在她月白银缎的旗袍上,像是冷月光里晕开的红朱砂。红得醒目,冷得刺骨。

“你如果狠心绝情,最好把我杀了,这样我就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第三十八章:十面埋伏,无处可逃

转眼已经是五月了,葳蕤树影间,暑气蒸蒸。正午日头最足,火辣辣的像个沉坠炙烤的火球。四通八达的街道里行人稀少,偶尔有那么几声蝉鸣鸟叫,隐匿在浓密的树层里。

平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拿帕子遮住脸。

在霞飞路公馆住下的这半月来,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这个狭小燥热的阳台,其实她也不晓得为什么,最初是因为这里视野极广,可以将楼底下那几道胡同尽收眼底。后来她渐渐有了些望断天涯等待故人的感觉,她总觉得有谁会在那胡同尽头出现,一身白西装,掬一脸潇洒风流的笑。

“你如果狠心绝情,最好把我杀了,这样我就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这是他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话时很轻很轻,像绵绵的云絮,没有透露出一丝恶意。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什么扎来碾去,没有流血,没有伤口,却酸疼酸疼。

她以为她的心够狠了,唯独对他留了一点余地。

电话机突兀的响起,她等了会儿不见有人接,就走过去拿起听筒。

“小姐,你快来看看吧,花房这里被人砸了。”房主急切道,有各种噼里啪啦的杂音。

平嫣眉心一紧,忙道了声好,拿起手袋就下了楼。她刚刚才让东霞去午睡,更不愿意惊动董长临,就独自顶着太阳拦了辆黄包车,车夫呼哧呼哧,健步如飞,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地方。

逼仄的楼道里安静无比,她穿着白色高跟皮鞋,一步一个沉声。上次花房被毁,沈钰痕找人修葺了一回,又心血来潮买了好些棵杏花移栽了进去,她搬出去的时候杏花树上还开着零零碎碎的暮春之花,现在已经青杏累累了,却也被摧残砍折的没个样子。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横七竖八的杏花枝,拾起一颗颗石子大小的青杏。突然有一杆冰冷的东西顶上了自己的后脑勺,她身子一震,不慌不忙的捡起脚下的一颗杏子,眼前赫然出现两个身材剽悍的黑西装男人。

她笑眸浅浅,道:“说吧,我得罪了谁?”

两个男人迅速架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拖她出去,粗鲁的将她塞进一辆刚刚停靠的汽车里。汽车疾驰,她被黑布蒙上眼睛,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几颗青杏,像是抓着一点支撑鼓励的底气。

她被五花大绑着关进了一个黑屋子里,空气浓重,像烂木头死老鼠在草堆里腐烂的味道。在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似乎也变得难以估算,她似乎等了几天,也似乎只等了几个时辰,直到手心里握着的青杏彻底失去新鲜的生命迹象,缩水变软,屋门才吱呀呀的打开。

有人取下她眼前的黑布,一盏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晃晃悠悠。她睁开眼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是一个四周封闭的极大方间,几乎望不到边,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地上爬满了虫鼠,啃噬着死人各个部位的断肢残骸。她捂着胸口,不禁呕吐起来。

有人递上了一碗水,她循着望上去,只见一张阴厉不明的笑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愈发显得脸皮上沟壑纵横,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勾人性命的恶鬼。

她嫌恶的退了几步,却被几只大手顿时压制住。那个鬼脸缓缓蹲下身,提着手里的碗就往平嫣嘴里灌。那水泛着骇人的红,腥咸无比,是鲜血的味道。

她紧闭牙关,血水就顺着她的唇淅淅沥沥的淌,她控制不住的咳嗽,恶心到胃里酸水一阵阵往外冒。

他一把将碗扔了,在地上摔得粉碎,捏紧平嫣的下颌,迫使与她目光对视。

“味道好吗?”

他眼睛吊着,裹在皱纹里,只看得到一点黑亮的精光,像是一条毒蛇,神色狰狞。

“我每天都要喝这样一碗血,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之术,你这个贱人,竟敢朝我开枪!”他声音尖细异常,像是一根正在拉扯的二胡弦,令人毛骨悚然。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清脆乍开,平嫣脑子里嗡嗡的响,脸上顿时多了五根火辣辣的肿痕。

霍三爷!这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顿时浮入脑海。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光鲜一面的照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也只能抵死不认。

霍三爷一把抓上她的头发,生生揪提起她的脸,阴恻恻的笑,“你以为你和沈家二少做的那些事,我会查不出来吗?”

平嫣脑子里一轰,没想到这半月来的平静原是积蓄了更大的狂风暴雨。她抬起脸,迎上他凶神恶煞的目光,忽然间有些庆幸。幸好沈钰痕没有落在他的手里,幸好上天不再给她能和沈钰痕同生共死的机会。

他捡起一旁地上的手袋打开,掏出那把银制手枪,阴晴不定的打量了一番,拉上枪栓,抵住平嫣的脑门,咬牙切齿的反问道:“你是用这把枪打我的吧。”说着两根指头摩挲上她光滑的脸蛋,“这么漂亮的美人,你对我狠心,我可对你狠不下心。你猜猜沈钰痕愿不愿意用他的命来换你?”

平嫣浑身一个激灵。她盼沈钰痕盼了半个月,从杏花残放到青杏小小,却没有像此刻这样,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霍三爷直起身子,不留余力的跺在她的腹间,她推滚着撞上墙,疼痛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席卷。

“看好她!”霍三爷沉声命令,转身出去。

黑暗如奔腾的洪流,她溺在万丈深渊下,似乎是睡着了,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漆黑,有翩翩轻盈的杏花飞舞,像是蘸染了月光的颜色,银白耀目。梦的尽头还站着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白西装,潇潇洒洒的。

她记得小时候初相见时,他也是穿着一件这样的白西装,淋得湿透,像是花格窗外那一树雨打的杏花。

平嫣渐渐清醒过来了。她在命运这把屠刀下顽强生存了这么久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还没有报血海深仇,还没有与沈钰痕彻底两不相欠。

她重新振作精神,抖出袖子暗层里的弯月刀,磨开手腕上绑着的麻绳。霍三爷拿走了那把银枪,手袋里仅剩下一些随身携带的日常用具,完全没有可以利用逃脱的物件。铜墙铁壁一般的地方,外面又有人把守,那扇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口。

手袋里有一盒洋火,是她随身带着为董长临生火熬药用的。她颤抖着拿起那盒火柴,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冷汗,颤颤巍巍的掏出一根火柴棍,咬唇强忍着全身剧烈的颤抖,滑了好几下,才燃起了一簇火苗。

这是唯一的逃生办法。

她环望四周,狠狠丢出手里的火柴,一鼓作气又划着了好多根。一簇簇火苗在枯草层里迅速扩大,像是从地缝里钻出的一朵朵嗜血彼岸花,烤得无数虫蚁蹦跳嘶叫,散布各处的将烂未腐的残肢白骨滋啦啦的响着,焦臭阵阵。

火光涨起。平嫣缩在门边,紧捂住嘴,沉闷的呜咽声中,泪水纵横决堤。

火舌肆虐,撕扯出各种毛骨悚然的形状,像是勾魂夺命的幡布,张牙舞爪的扑来扑去。

任何一场大火似乎都与八年前许府的那晚契合无比,那些妖冶的火浪下,是拼命呐喊着的生灵涂炭。

她害怕极了,身子像是狂风卷弄下的落叶,飘飘荡荡,无所皈依。几乎要站不住,如一滩软下去的稀泥。可她还是紧紧咬着已经鲜血肆虐的唇片,死死盯着那扇门。

突然,门开了,纳来一片月光。有几个人叫嚷着冲进来。平嫣毫不留情的在自己胳膊上割了一刀,剧痛令她瞬间清醒,她拖着酸软的步子,拼命往外跑。

争分夺秒的四处莽跑,她踩下的步子一软一栽,喉咙里像有荆条上下鞭笞着,火辣辣的疼,让她难以呼吸。

更要命的是,凌乱的步子,喧嚷的人声,与一把把高举的火棍,突然间就充斥进了四面八方。

而她正身处于十面埋伏中,山穷水尽,无处可逃。

第三十九章:慕家六少

火光聚拢,停靠在暗处的一辆汽车幽幽锃亮,折射出一线线冷光,像匍匐的野兽。

平嫣别无选择,身形如魅一闪而过,迅速拧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人群围靠成片,胆战心惊的立在院子里,一把把晃动的火苗映得四周恍如白昼。

从屋子里走出两个人影,一个高大英挺,一身及膝的风衣,一个身材矮小,缎衣绸褂。男人扫了眼黑压压列了几排的人,语气冷漠犀利,“霍三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霍三爷环望一圈,见下属们垂头丧气的立着,晓得是没找到那个女人。他捏紧了拳头,不由得怒火中烧,脸色铁青,筋段外凸,如一条条卷曲的小蛇。却还是极力隐忍着,掬手朝男人一礼,笑道:“让六少看笑话了,只是丢了个重要的玩意儿,派他们找一找。”

男人觑着眸尾,隐晦不明的盯了他一眼,勾唇一笑,边走边道:“这几天,三爷您就给我个答复吧。”随身侍从恭敬的拉开后门,他弯腰进去,侍从又关好车门,转身利落的钻进了驾驶座。

平嫣屈折着身子缩在角落里,只见一双线条硬直的军靴踏进来,上面是一截扎在鞋筒里的灰色裤管。显然那人在进门时也看到了她,身形一顿,眸子里诡谲暗涌。平嫣拿手指抵在唇上,轻轻地,缓慢摇头,带着眼泪汪汪的乞求。

男人若无其事的坐正身子,风衣无意一甩,将她罩在身下,示意侍从开车。引擎刚发动,又被人拦下。

他摇下车窗,姿态慵懒的倚着窗,脸色如三九寒冬,“霍三爷,您拦着我是要做什么?”

刚刚下属跟她说,他们隐约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在此处徘徊,一转眼就不见了,极有可能藏身于这辆车里。霍三爷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六少,我抓着了一个重要的从犯,本想着用她钓出幕后主使,好洗脱我与南方革命党并无瓜葛的嫌疑。只是不小心让她跑了,我的人搜查各处,遍寻不到,只有六少您的车里......”

“你是说,那个从犯窝藏在我的车里了?”男人盛气凌人的打断他,几声冷笑从喉咙里低沉的滚出,像是压抑的鼓声。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忧六少的安危罢了。万一那从犯隐藏在车里......”霍三爷心照不宣的赔着笑脸,眼风如针似箭,不住的朝车窗里飞掠。

男人难掩不耐的摆了摆手,捏着额角疲声道:“霍三爷,您老糊涂了吧。我来这里就是追踪那批枪支弹药的,你觉得我会包庇革命党么?”

霍三爷连连称是,不再辩驳,目色愈发深不可测。他分明看到了那风衣下露出的一角嫣色缎料。男人打了个手势,侍从一踩油门,自声势浩大的青运帮弟子中劈出一条空路。

两束雪亮的汽车尾光扫在霍三爷身上,岁月侵蚀的深沟浅壑在他脸上被映得分明。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皮肤是异于常人的苍白发青,眸光像是浸在毒液里似的,闪烁不定,桀桀一笑,冷声吩咐近身道:“白骨,找几个可靠的兄弟跟上他们。我倒要看看,这个慕家六少要玩什么把戏。”

浓云压盖,掩住月牙的清辉,视线外雾糟糟的一片。

“你想拽我的衣裳拽到几时?”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微沾笑意的温柔。

平嫣自宽大的风衣里探出半个脑袋,这才发现手心里他的一团衣裳已经湿皱不已,忙松开,起身时触动腹部伤处,差点跌坐下去。

男人伸出手,毫不费力的拉住她的胳膊,一拽,她便稳稳当当的坐上了车座。一抬头,正巧不轻不重的擦过他冒着鸦青胡茬的下巴,她视如洪水猛兽般警觉一退,与他拉开一段妥帖距离,忙道:“谢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来日必将报答。”

男人黝黑的眼睛曲了曲,“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从笔线瘦削的下巴,到一双在金丝镜框后饱含善意的眼睛。平嫣微微一惊,不知是喜还是忧,声线提高几度,“慕先生?是你?”

慕子成含蓄一笑,刚硬的五官有些抽枝发芽的暖意。

适才她刚从火海脱身,本就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刺激,又一路消耗体力,躲在汽车里一直头晕目眩,自然就看不清他的脸。

可他与霍三爷的那几句对话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奇闻轶事听得自是少不了。能得青运帮帮主这样诚惶诚恐的招待,定然大有来头。根据称谓推断,她不难猜到眼前的人就是北平慕家六少。

她能隐约探察出沈钰痕身份的不同,也能零零星星的拼凑出这些天来沈钰痕的所作所为。她越想越觉得心悸慌张。霍三爷那些有理有据的话,慕子成究竟会不会当真?如果他当真的话,会不会疑心沈钰痕?那自己阴差阳错的得救,不就相当于逃离狼窝又进虎口?这样一来,沈钰痕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危险?

平嫣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不安,不知何时起,她整个脑子似乎都被沈钰痕这三个字灌得水泄不通了?

汽车拐过一条接一条的巷弄,她如坐针毡,举棋难定。更令人忐忑不安的是他一直处于闭口缄默的状态中,一路上都在气定神闲的阖目养神,仿佛霍三爷口中的从犯这一说法与她毫无干系,他碰巧救下她这一事亦毫无悬念。

她沉不下心,总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扯咬。

“慕先生,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他仍是不定如山的寐着眼,眉心攒动,所答非问,“我在家排行老六,姓慕单名一个尧,表字子成,直接称我子成就好。”

平嫣斟酌着叫了声慕大哥,屏息拧眉,视线笔直,像无所顾忌的一把手术刀,想要剖开他从容表情下的玄机。却冷不防他猛地一睁眼。

他的眸子细长,像笔锋渐厉的一笔墨痕,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戾气。就如同沧黄沙漠里的雄鹰,古铜色的精壮肤色倒平添一抹浩然正气,使人莫名信服。

空气胶着,风吹叶声迅速扩张。平嫣面有赧色,尴尬的垂下头。

“你叫的这一声慕大哥,倒让我想起故人了。”良久后,他声音寂寥,有些苦笑的自嘲。

平嫣抿紧嘴,不再多言。道两旁的路灯每隔几米晃过,她眼前一黑一亮的,像是走夜路时打着忽明忽暗的马灯,看不透迷雾重障的征途,只能隐约摸出个轮廓,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我就住在霞飞路的二号公寓,烦请慕大哥送我回去吧。”

慕子成不经意的一笑,语气平淡,“你是要等钰痕回来吗?”

她的躯干如吊着绳子的皮影,被外力一拉,身子不由得一僵,甚至连表情都难以自控了。平嫣瞪着眼睛,胸腔里一股股激流奔涌,在喉咙里吞来吐去,却难以成句。

慕子成平和一笑,镜片上聚焦出眸光的一点黝亮,指着窗外不远不近的一辆汽车道:“霍三爷向来心狠手辣,你现在走不出去,还是跟我回去吧。”

“能不能派人给霞飞路公寓的主人带个信儿,就说我平安无事。”

这样一种类似于软禁的处境,消息难以散播。

她真怕沈钰痕中计。

慕子成坐得身姿笔挺,像一轮毫无生命特征的影子,既不应允也不回绝,仿佛没听到。

直到汽车在富春居前刹下,他仿佛才被灌进了魂魄,有血有肉的一笑,“这点你不必担心。”

这回答太模棱两可,界限不明。况且在这间隔一盏茶的工夫里,他内心的想法是风平浪静,还是诡井重重,平嫣一无所知,在不断猜测假想中,自乱阵脚。

第四十章:可悲的人

慕子成先前一步跨下车,绅士风度十足的伸出手要接平嫣下来。平嫣扶着他的手腕下车,暗观四周,几个悉索人影一晃而过,瞬间就没入了熙攘不断的人群里。

霓虹渐次,千颗万条缀在一处,红闪绿闪的,教人看不清月光的颜色。

在这奢华缤纷的色彩下,平嫣的脸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惨白羸弱,手臂上的血像一条条湿漉漉黏渍渍的蚯蚓,濡透了半边袖筒。她有些难以支撑,脚步一个踉跄。慕子成扶住她,这才看清她刻意拿掌心覆住的胳膊上有一片渗开的血花。

他毫不越矩,只是搀着她,动作放得很轻。

沈钰痕的样子忙不迭的浮现在她有些混沌的脑海里,她竟然下意识的就想到,以他那样我行我素的性子,这个时候一定会蛮横的抱起自己。

腾空的时候,疼痛似乎真的会减轻。

上一次他抱着自己时,就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死在了摇摇晃晃的摇篮床里,像个不染尘埃的婴儿,可以不问红尘世事。

三楼走廊里有一个窈窕有致的身影正不住的踟蹰走动。地毯厚软,慕子成的军靴踏在上面也只剩下绵绵的扣声,他刚上了一层楼梯,那个身影就如灵俏善闻的喜鹊一般,飞奔到了楼梯前。

螺旋的白玉楼梯尽头,平嫣看到那伫着一个女子,眼波焦急热切,像涨潮的水,在看到自己的一刹那,一退,再涨起。

聂彩蝶。

沈钰痕跟她说过。

聂彩蝶慌得迎下来,见慕子成仍旧唇线直抿,毫无撒手的意思,只好神色略怏的扶着平嫣的另一边。

“小姐,几天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平嫣朝她虚弱一笑,看来她还没忘记自己。疼痛搅弄得她大脑无力,见到这两人共处一地的刹那,她隐约剖出些什么关键的东西,如白光一晃过,却是再捕捉不到什么了。

慕子成随身携带了一名医生,治疗手法太为简洁利索,只求速战速决的保命,一看就是经常随军出行的军医。他的身份更是不言而喻。可沈钰痕的身份呢?像一团迷雾,她能隐约猜出雾障后的光怪陆离,慕子成会不会猜到?猜到了又会谁生谁死?抑或是相安无事?

平嫣不敢再想下去,一夜辗转反侧,对月无眠。

天空上乌云如盖,一大片一大片的泼开,像无尽深海的漩涡,压压沉沉的,蓄势待发着要催天毁地。

平嫣正坐在床边望窗户外的风云涌动,叩门声连着响了几下,她还未应答,一缕花影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聂彩蝶一身立领裁剪到膝的旗袍,紫气翻滚的蜀锦,边角上满满腾腾的绣满了碗口大小的牡丹花,走动间香气沁人。她将手里盛满早点的托盘放到一边,自然而然的坐到平嫣身边,红唇如火,轻轻一勾就是一个能使男人醉生梦死的弧度。

平嫣看了眼桌子上被当作叩门砖的早饭,晓得大清早她打扮得体,且带着些比美衡量的意味来此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非是想要敲打敲打自己与慕子成的关系。

女人一旦动情,就要在男人若即若离的情爱中千方百计的生存。

想着她消磨忍受了一夜光阴,才熬到大清早眼巴巴的来找自己,想必马上还要有一段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寒暄交谈,不过是图一个他并未移情别恋的安心。

平嫣望了眼她脂粉下也难盖住的眼袋乌青,有些怜悯,就直接道:“还好慕先生与我家少爷是朋友,他看在我家少爷的面子上才得以对我出手相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了。”

聂彩蝶的面色果然和润了许多,一壁面带笑意的拉过平嫣的手,扯她下来吃早饭。她边舀粥边道:“我和小姐真是有缘,又见面了,且你的少爷还和我的少爷是朋友。”

平嫣面带惊讶的接过她递来的粥碗,聂彩蝶拿小匙子搅着粥,笑道:“是不是很吃惊,我既然有主子,再不济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奴役,何以要来这样的烟花之地卖弄风姿呢?”

她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谋生职业。可平嫣却看得懂她眼角眉梢风华下的苦楚,绝望,妥协。

因为她们是一样可悲的人,卖尽颜色,才得以在硝烟乱世里苟活。

“因为我爱他,我见不得他娶别人家的小姐,见不得他们举案齐眉。”她怔怔望着指端涂着的艳红丹蔻,像是一种自我欣赏垂怜,精致的眉眼间又有显而易见的自嘲,“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所以要执意离开他,只为了让他觉得一生都亏欠我,这样他就能念着我一辈子。”

她缓缓抬起眸子,目光茫然而飘渺,不知要投放到何处去盛寄她的悲伤。一瞬间又活泛起来,她拿帕子掩了掩眼角,笑道:“我怎么把这些私房话都拿出来告诉你了?嗨,我们不过见了三次,怕是连对方的名字都未交换过,我就觉得与你分外投缘,像是认识了好久的朋友似的,不由自主的就想和你多说说话。”

平嫣脑弦一绷。

只见了三次?不?还有她不知道的一次。

在翠淮河岸的游船上,她行动鬼祟,沈钰痕又满脸急色的追踪她的身影而去,再后来就是发生的一系列爆炸枪杀。

慕子成说他来这里就是追踪那批枪支弹药和南方革命党的......沈钰痕不惜以性命相护,难不成那艘船里装着的就是枪支弹药?是要秘密支援南方的?聂彩蝶是北平的间谍?当日她没有得手,所以慕子成才会来此善后?

这样一片迷雾围城,权靠猜测假设来选出一条正确无误的出路,这就好比做选择题,每一个答案都太让人难以把握。平嫣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沈钰痕。

三楼这一层都有便衣卫队巡逻,况昨日平嫣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慕子成还特别吩咐卫队长务必要全心全力的看护自己,她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一人逃开?

“聂小姐,你能不能帮我出去?”她只能孤注一掷的寄托希望。

“我听说你得罪了霍三爷,他一向睚眦必报,外面必定危机四伏。况且子成吩咐过,要你安心养着,等你家少爷回来了让他接你回去就是。”

沈钰痕还回得来吗?

若那真是陷阱,他还会心甘情愿的跳吗?

平嫣的千头万绪似乎都打出死结,她越来越忐忑,越来越觉得从昨夜慕子成救下自己一刻起,到现在形同圈禁的保护,无一不再彰显着他的心机叵测。

在霍三爷的圈套中,也许他也是一匹伺机出动的狼。

平嫣搓缠着手指,愈发焦躁,又碍着聂彩蝶的身份,只得临时扯谎,“实不相瞒,我有一个相好的哥哥,我担心他会去青运帮拼命。”

第四十一章:生死相依

平嫣直起身子,与推门而进的慕子成视线相撞,他大步走来,挺拔硬气的身姿如一座巍峨压境的高山,边道:“桃嫣小姐是要出去吗?”

可他嘴边的笑却像是在云山雾罩里,带着些淡淡的诡谲变幻,让人看不透彻。

聂彩蝶迎上去,阻断两人的眼神交汇,明艳的笑容中带着些柔弱的怜求,“子成,嫣小姐重情重义,放心不下她的情哥哥。况且依着霍三爷的性子,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找上她的情哥哥,要不你就让她出去送个信?”

慕子成淡淡望她一眼,徐步而来,眸子里黑浪四起,像一张网罗万象的大网,在距离平嫣半步外戛然顿步。

“你的情哥哥,可是沈钰痕?你猜他霍三爷会放过他吗?”

平嫣适才还涣散无神的目光一瞬间聚焦,喘息间的霎那。她手势快如疾电,黑影一扫,手指已准确无误的扣上慕子成的咽喉,指间薄如云片的弯月刀轻轻一抵,立即掠出道冷冽刺眼的刃光。

“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平嫣厉声道。

这一套动作下来狠辣精准,她手臂上缠着的绷带渐渐渗出一小片血迹,盛开在慕子成的眸底。

他本来是有机会挣脱的,可念头一瞬,居然心甘情愿为人刀俎下鱼肉。火车上她的果敢睿智,此刻的她胆识过人,都令她光芒万盛,让人难以忽略。喉管跳动间,刃上的凉意一寸寸渗进血肉里,他固若金汤的心,似乎也裂出缝隙。

她当真会要了自己的命?

平嫣浅浅一推力,刀片上顿时涌出一线细细的血色。

聂彩蝶一声惊叫,引得外面的卫兵端枪出动,鱼贯而入。

慕子成面无波澜的摸了摸脖子上温热的血液,毫无表情的望了眼平嫣,一个反手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推来。卫兵们一拥而上,将她裹在包围圈里,扬起一顶顶枪洞。

聂彩蝶跑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泪光盈盈的检查他的伤口。他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必追求她的过错,放她走吧。”

乱风呼啸,黑云压城,远近参差的屋宇建筑像一只只匍匐的巨大野兽,呲着獠牙瞪着铜眼,不怀好意的窥探着。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顶着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衣袂翻动时,像凋零的簌簌花树。

东霞的话依旧回荡在耳畔,盘旋如毒。

她说,半个时辰前二少爷刚回来就在公寓里接到了一封绑架勒索信。他二话没说,狠狠将那信揉成了团,就满脸铁青的跑了出去。

师父用了八年的时间,教她进退有度,处事分明,明哲保身。可她终究是没有学到极致,譬如如今的境遇,她这样鲁莽的冲去青运帮,无异于羊入虎口。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双脚,更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的脑子里混混沌沌,不晓得怎么明智的考量自保,只被一个沈钰痕填充的满满当当。

沈钰痕正在为她豁出性命。

她怎么能置身事外,怎么能放得下他的死活。

青运帮大门。

守门的弟子们双腿打颤,像一堵摇摇欲坠的人墙,在女子一步步的逼近中缓慢,忐忑的后退。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平嫣身上亦中了几枪,鲜血蜿蜒如注,宛如嗜血毒花淬染,连那双眸子里也都是斑斑密布的血网。

她再次举起手里的枪,臂膀直如石雕,低吼道:“让开!不然,你们一起死!”

一道青雷劈破天际,紫电滚滚,龙吟震天。

弟子们被她这种不顾性命的强硬进攻方式骇得面无人色,一个人心生胆怯,退居一侧,又有一人,一群一群的妥协......终是撕出一条宽敞的血路来。

铆钉落锈的黑漆大门缓缓拉开,毫无阻碍的视线外,一众帮派弟子簇拥着霍三爷缓缓而来,沈钰痕被五花大绑着身居其间,四面挟制,血渍涂了他满面。

平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那一双眸子,深邃如海,浩瀚如星,带着赤子纯真,那样炽热,专注的望着平嫣。

平嫣迫不及待的走上前,却被身强力壮的几人不留情面的隔开。

这样的距离,也足够让他们听见彼此鲜活的心跳。

“你好大的胆子!竟杀我帮中弟子。”霍三爷目露凶光,青筋乍现,举枪的一刹那,平嫣手里的枪眼也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脑门上。

四周响起无数下错落的枪械上膛声,一时间,帮派弟子纷纷举起手里的枪,一杆杆密密匝匝的对准平嫣。

她旁若无人的望着沈钰痕,沈钰痕亦全心全意的回望着她,目光胶黏,仿佛天崩地裂也扯不断。

沈钰痕唇片嗡嗡张合,几乎无声,“幸好,你活着,我还以为......”他轻轻弯起唇,尽数言语都在和润满足的笑容中化为彼此相对的沉默。

他这至死不悔的一笑,仿佛远渡星移月转的沧海桑田而来,软软的敲击在平嫣心上,一如当年时节,安详古朴的重重天井下,瓣瓣杏花裹着牛毛细雨,像绣花针的尖儿,穿着引着,织出这不能分离的岁月静好。

她绷了一路的气性心弦,在惨烈的打打杀杀中都未曾被撼动分毫,他这一笑,却似乎有摧枯拉朽的气势,震得她全身都痛得厉害,尤其是心口那一块,仿佛塞进了烈烈火团,垒垒霜雪,上天下地的闷疼难忍。

霍三爷一脚跺在沈钰痕的膝弯,他栽跪下去,旋即一把金枪重重抵在他的头顶。霍三爷白如粉敷的脸上开始不可抑制的抖动着,张扬奸邪填满了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他笑声尖细如断丝,音符刺耳,一字一字朝平嫣的挑弄着,“好一对痴情人。你把枪放下,束手就擒,我就可以考虑放过这个沈少爷,要么,我就一枪绷了他!”

霍三爷咬牙眦目,恶如地狱里的小鬼,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用力。

第四十二章:不手术,等死吗!

纵使天地如墨,这枪也金光熠熠,光泽如初。

她认出霍三爷手里的金枪是沈钰痕的那把,也想起被困时霍三爷曾抢走了她手袋里的那把银枪。

看大致做工品样,像是一对雌雄枪。而今却双双受困。

“霍三爷,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你能放了她,我什么都答应。”沈钰痕近乎贪婪的盯着她,一字一句,分外用力。

平嫣毫不犹豫的松手,枪直直坠下,瞬间就有几人上来死死扣住她的身子,她没有反抗,任由好几双大手撕扯押挟住自己,眼中血红渐褪,只剩一种毫无涟漪的死静,清清朗朗的倒映出沈钰痕的面孔。

霍三爷举起枪,怒不可遏的甩在平嫣的脸上,一下一下,冰冷坚硬的枪柄狠狠劈在她脸上,像石击玉碎,刀斩锦缎,响亮的的炸开。

沈钰痕觉得浑身血流突在一刻间炸裂,他吼着挣脱,踉踉跄跄的扑到平嫣的身上,将她不留一缝的埋护在胸膛下。

又有无数魔爪恐怖森森的伸出来,将他们彼此依靠的身子分开。

霍三爷朝沈钰痕桀桀沉沉的讽笑,“沈家真出痴情种,当年你爹如此,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还青出于蓝了。”说着对手下吩咐道:“扒光她,我倒是好奇,这是怎么样的一副肌骨皮相,能值得沈少爷拿命去换。”

平嫣垂着眸子,望着地面,砖缝里有绿绒绒的苔藓,卑微寂寞的夹缝求生。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一声声都是不能入耳的羞耻之声。那一双双手,像是带着臭虫的粘液,冰冷肮脏的留下痕迹。

打着震耳欲聋的雷,雨下的如瓢泼,哗啦啦,哗啦啦,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泡,鼓起,再裂开,循环往复,难以留存。

她听到沈钰痕的嘶吼,在滚滚雷声中,同样惊天动地,经久不消。

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颗子弹,穿过雨帘,打出一簇飞迸的血花。霍三爷身子一趔,捂着血流如注的腿关节痛叫起来。

沈钰痕不知道是怎么磨断了麻绳,在模糊不清的雨幕里,平嫣只看到一双满是鲜血的大手,越过一重重冰冷彻骨的雨水,用力扑向自己,将自己深深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排排恶煞厉鬼水泄不通的围向他们,霍三爷脸上穷凶极恶的表情狰狞丑陋,他举起手枪,狠狠的扣动扳机。

沈钰痕满眼留恋的摸了摸平嫣的脸,轻启唇,如枕边耳语,如夜半花苞的徐徐开绽,用这世间万物都听不到的声音,只说给她自己一个人,“我爱你。”

他直挺挺的转过身,迎着风雨,通红着一双眼睛,向天地宣告高吼,响彻天地的声音,似乎要凭空撕碎世间万象,只留下她自己,“我爱你!”

“我爱你!”

“桃嫣......”

子弹穿透他的身体,在响彻天地的风雨呼号中,像石沉大海,微不可闻。他像个被风雨剥蚀殆尽的稻草人,直直地,生硬地朝后倒去,虚虚飘飘的落在平嫣怀里,用尽余力再呢喃出最后一次她的名字。

“桃嫣......”

再无声息。

万籁俱寂。

她的心口上,似乎被漫天针雨凿出了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血洞,如易碎的琉璃,纹理龟裂。

不知是滂沱的大雨糊住了双眼,还是决堤的泪。平嫣看不清这天地,也看不清怀里的男人。唯有他胸前那一大片潋滟妖冶的殷红,像雪白宣纸上泼开的水墨朱砂,又刺又痛,似乎要生生拽掉她的眼珠子。

她用冰冷的双手紧紧抱住怀着更为冰冷的男人,深深依偎,像丝萝用尽毕生之力缠紧树干,仿佛他们本就一体。

密密麻麻的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硝烟四散,人影梭动。平嫣只静静怔怔的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弓着上身,为沈钰痕挡住这不止不休的风雨,小心翼翼,视如珍宝的用手去拭他脸上的血迹。

有低沉哀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人搀住了她的胳膊,她不知道是谁,只将视线死死的定在沈钰痕身上。直到有人要将沈钰痕带走,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瞪着怖人的一双眼睛死都不肯撒手,硬是咬着一口体力极限亲自将沈钰痕抱上了汽车。

教堂医院。

几个西洋医生召开紧急治疗会议,得出的结论纷纷是弹片中伤心脏下腔静脉,取出子弹会造成局部大出血,生还几率仅有三成,因此他们并不建议手术。

平嫣一把夺过旁边卫兵的枪,直指主治医生的脑袋,怒火中烧,吼斥道:“不手术,等死吗!”

第四十三章:梦回前朝

慕子成握上枪杆,喉结来回滚了好几下,才斟酌着温声规劝道:“桃嫣,你冷静点,这家救不了,我们可以再去别的医院。”

她盯着慕子成的脸,心中诡凉,又越过他,斩钉截铁的望着背后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医生,断声道:“你们来做我的助手,我来做手术!如果救不回他,我就给他陪葬!”

“可你身上也有这么些枪伤,怎么坚持得了?”慕子成惊声道。她眉目间凄艳绝伦,寒气顿生,竟有一种戎马睥睨的气势,令人难以逼近回绝。这样一副画卷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拓印在他的心里,顿时衍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忍得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倒下!”平嫣深深望了他一眼,尖刻如刀。

慕子成望着她的背影,一步一个血脚印,血珠子滴滴答答,像是交错碰撞的珠帘,沿着她的衣角缓缓滑落,砸在地上,莹莹流动。

他开始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乱。

傍晚时分,暴雨骤歇,天泛着黄,像斑驳磨损的老书页,上面腾着云絮万千。晚霞如火如荼,绵延千里,浓墨重彩的浆染着,为天地上色,抚慰暴雨催折下的众生万相。

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手术室外的灯像是深夜里一点引路的火星子,倏然一灭。慕子成听见手术房里的细碎动静,按捺下剧烈绷动的神经,猛地站起身子,四肢百骸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松散。

聂彩蝶一直默默无言的陪伴在他身侧,搀挽住他的身子,视线透过两扇缓缓开展的手术门,心神复杂,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慕子成是铜墙铁壁般的男人,不会感受冷暖,对谁都温和有礼,又对谁都冷淡守线,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第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脆弱易折的样子。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女人能从他铜墙铁壁般的躯体上撬开一丝缝隙的。

手术推车上铺着雪白被褥,沈钰痕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眉眼失色的脸,像是高山顶上风吹土染的残雪,呈现出死气沉沉的土黄苍白。

慕子成心里一凉,莫名的刺痛,忙几步奔过去,情绪翻涌,低颤着声音问,“他是不是?”

一个西洋医生抹了把头上的汗,双手合十念念祷告,满脸不可置信的喜色,“感谢上帝的眷顾,这位小姐的医术简直是出神入化,有好几次都是将患者从地狱之门生生拉了回来。”

慕子成抬眸望去,视线拨开一层层白衣大褂,对面站着的女子一身湿透的汗水,宛如刚从狂风暴雨里洗出的一袭烈霞。她憔悴而疲惫,毫无光彩,却洗尽铅华,温和平静,含着些微笑意的眉眼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沈钰痕。

她终于从命运股掌间把他抢了回来。

她感觉到像是突然跌进了一片柔软的云层里,脚下晃晃悠悠的,踩不稳当。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漩涡里的无尽吸力诱惑着她。她毫无慌乱胆怯,只沉沉闭上双眼,踩进那口星光翩翩的漩涡里,任由身子飘荡,不问何处。

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她要忘记所有的人,好好睡一觉。

拨开浓雾后,云开月明。平嫣站在无比熟悉的红漆大门外,听见院子里笑闹追逐的童音朗朗,她轻轻推开门,几片杏花乘着银白月光,飞落到她身边。

院子里其乐融融的一家正在纳凉聊天,清瘦威严的男主人抹着茶盖,温婉娴雅的女主人哄着怀里白白胖胖的婴儿,哼着和缓的儿歌调子。天井下月华如盖,那一树枝干虬劲的杏花开得正盛,像满头霜发的和煦老人,与月色融为一体,要羽化飞升了似的。

两个欢快跳跃的身影像打挺的鱼儿,围着杏花树,奔跑打闹,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像定格成框的影片,不让辰光抛却。

不一会儿,那个女孩就追上了男孩,放小力气,拿手里的枝条鞭赶着男孩,笑容稚朗如檐下垂着的一串风铃,边赶边高声喊道:“马儿快跑!马儿快跑!马儿快快跑!跑到东山吃青草!跑到西山追太阳!载着月亮回家乡!驮来一个大姑娘!”

男孩就学着马的样子,夸张的喷着响鼻,拿脚跟刨着地,时不时偷看女孩,眼见她笑得愈欢,他的动作就做得愈加卖力。

男主人故作严肃,几步过来将手舞足蹈的女孩扛上肩,道:“你沈哥哥伤寒方愈,不要追赶了,让他好生歇歇吧。”

男孩追上去,一张小脸通红,惴惴不安的扯着男主人的袍子,细声乞求道:“我想要和妹妹一起玩,一直一直,永远在一起。所

以叔父,能不能......能不能把妹妹嫁给我.....”说着郑重其

事的杵起三根指头,润润的目光刹时坚韧起来,“我发誓,我一定会把妹妹捧在手心里,一直做妹妹的马儿,驼来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女孩一张粉雕玉琢的笑脸顿时迸发出璨然光亮,边挥舞着双手在男主人肩上撒欢扑腾着,边叫喊,“好耶好耶,我要嫁给沈哥哥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轿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轿了!”

平嫣静静站在门外,望着院子里的天伦之乐,那些遥远亘古的记忆洪流滔滔而来。

她缓缓迈出步子,却发现双腿僵硬,泥土破裂,自缝隙钻出的无数条毒蔓曲折盘上,带着猩红的毒液,尖锐的长刺,转眼间就爬满了她的整个身子,勒着锁着,一厘一厘的收紧,胸腔间几欲炸开。

院子里哪还有人,断壁残垣,蛛网荒芜,只剩一棵萧索枯死的杏花树,像光阴耗尽的老人,皮包骨头,佝偻嶙峋。

忽然间,院落各处又堆满了累累白骨,断头断肢,有许多青灰色的干瘪影子孤零零的飘来荡去,无处皈依。

她还看到了她的爹,娘,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被大火烧得只剩一架子凑不完整的骨头。

鲜腥的血液呛进眼鼻喉咙里,她的身子被拧绕挤压的变了形,两只惨白的眼珠子几乎要血淋淋的蹦出来,只不死不休的盯着那个满是孤魂野鬼的大院子,泪珠子圆滚滚的往下砸,在不断扇合的唇片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恸声,像声线百折的柳笛,一调一转,寒悚入骨。

第四十四章:命劫情劫

平嫣感觉到自己橡根羽毛,一直坠落下去,身下是烈焰熔熔的炼狱,青面獠牙的厉鬼,一个个伸长了舌头。她几乎是不想挣扎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杏花,一瓣瓣沾在她的袖角裙边,还有个朦胧如仙的纯白影子,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知道他的笑容举世无双,他的眸子星光浩瀚,他慢慢朝自己伸出手,说。

我生必然你也生,我死也会让你生。

好耳熟啊。

最后一口气濒临窒息,游丝一般噎在气管里,平嫣猛地睁开眼,如蒙灰尘的视线外渐渐清明,依次望过去,只见几个人影,一动不动的立着,不知是谁喜出望外的跑到走廊里高喊了几声,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很快涌了进来,拿各种冰凉的医用器械在自己身上检查比划。

“福大命大,竟然挺过来了!”

“真是个奇迹!”

......

他们就如窗外枝头上站着的一群喜鹊,叽叽喳喳欢叫着报喜感叹,无一不再显示着她的生还有多么神乎其神。

一个影子在床头缓缓蹲下,声有哽咽。

平嫣认出那是东霞,想安慰她几句,嗓子却像被烈日炙烤下的大地,干裂涩疼,半个字也说不出。东霞止不住心疼,忙摇摇头,握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小姐,取子弹时你失血过多,昏迷在手术台上,我真怕你挺不过来。”

手术时沈钰痕局部大出血,医院血库里又无同类型的稀少血袋匹配,当时她自己亦是因枪伤大量失血,自身难保,在多个医生的强力反驳下,她还是毅然决定抽到自己血容量的极限为他续命。

一千八百毫安。她也在赌,把自己活命的机会和沈钰痕绑在一起。

无论沈钰痕会不会被救活,她都有可能死。

若是上天做美,他们就一起活,再不济,他们就一起死。

这样荒唐而不计后果的做法,她也只是顺从了自己的心。它非要救沈钰痕,她也没有办法。

“沈钰痕呢,他醒了吗?我要去看看他,要不我实在放心不下。”她挣扎着起身,牵动满身伤口,倒抽几口凉气。

东霞忙不迭的按下她的身子,连连央求道:“好小姐,二少爷手术很成功,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医生说这两天就要醒了。倒是你,旧伤未痊,又添新伤,更该好好养着。”

平嫣昏迷这两日董长临一直衣不解带的候在病榻边,她被困梦魇,吓出一身又一身冷汗,嘴里迷迷糊糊念叨着谁的名字,像秋虫凄杂,一直听不分明。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她唤的名字是沈钰痕。

与她方才的口型如出一辙,像细雨沾湿了的絮花,自成一股眷念。

八年的斗转星移,她似乎再也注意不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自己,到底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虽然在公馆闲话时她曾说过自己幼年时生了场大病,脑子高热,烧坏了记忆,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虽值得庆幸,天公作美,当初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他们之间亦可以从头开始。可奈何他自己心里有鬼,再不敢一如往前,坦诚真挚的注视着她,表露心迹。

“是啊,东霞说的对,钰痕就在隔壁不远的病房,我去帮你看看他醒了没?”董长临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耸起身子,脚步虚晃的疾步往外走。

正与门口跌撞过来的影子撞上面。董长临伸手扶住沈钰痕,朝另一边的慕子成微点了点头,不远有几个护士紧追过来,按着胸口喘息责备道:“先生,你怎么出来了,万一伤口开线怎么办?”

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他也是刚刚睁眼迎来重生的黎明。

而这黎明,是她奋不顾身淬染出来的。

冥冥之中,他似乎有一只通晓万事的眼,将平嫣为他所做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

沈钰痕被左右搀扶着,走得趔趄且狼狈,可他眼里的深情分明高高在上,难以亵渎。

平嫣亦望着他,曾经隔山隔海的两人,历尽生死轮回后,在恍如隔世的距离中,慢慢靠近。

病房里的人慢慢知趣的离开。晨光四射,董长临走到门口,回头望两人的影子缠缠绵绵的交叠在一起,心里像被几不可察的针头磨刺着,不见血,却疼得不能自已。

“我做了个梦。”他挨着床沿坐下,笑望着平嫣,像是彼此只是平平淡淡睡了一觉,“我梦见我要掉进十八层地狱里了,那里有烈火恶鬼,气势汹汹的盯着我。我几乎都要放弃挣扎了,可是你却朝我伸出手,要我别死,要我好好活着。”他将她蜷成团的手裹在掌心里,紧紧握住,目光专注,“所以,我就舍不得死,我想着再看你一面再死也不迟。可我现在见了你,死活也都不愿意再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平嫣没有乱挣,由他握着,感受他掌心里的炙热摩挲,像寒冬腊月的炭火,一直烧到她心里去。

她所筑下自我防御的围墙,也在这一场来势汹汹的心火里烧成了灰烬。

八年之前沈钰痕是她的命劫。

八年之后沈钰痕是她的情劫。

她逃不了,沈钰痕也逃不了。

窗子外曦光冉冉,他的眼睛背着光,黝黑深邃,像一砚墨潭,萤火微闪,握着平嫣的手紧了又紧,像是在拼命抓着漏沙,“我存在的环境里风起云涌,鱼龙混杂,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也危险重重,说不定哪日就命归黄泉了。所以现在的我给不了你什么承诺,也不敢给你什么承诺,我害怕耽误你,可又实在不舍得撒开你。就像契约上写的那样,给我三年时间好吗,三年之后若是我不能在事业里全身而退,或者我不能与林家撇清关系,就放你走。”

他眼神有些激动的闪烁着,像瑟瑟发抖的星子,抿紧唇,屏住气息,仿佛是一个正在等待宣判的忐忑不安的罪犯。

平嫣动容,也仅是蔓延不断的动容,翻越不了心里的矛盾,更翻越不了那道岁月的万丈鸿沟。她心里很乱,乱到思想逻辑根本无法梳理。

一会儿是许府的人命血债,一会儿是沈家的冷血无情,一会儿又是沈钰痕不顾生死的情意......搅得她心力交瘁,头疼欲裂。

她爱沈钰痕吗?

她能毫无芥蒂的爱他吗?

若是撕开八年前的那段尘缘往事......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像晴天霹雳,震得她头脑发麻,她快速自沈钰痕掌心抽回手,像红眼自卫的野兔子,语气疏离,“二少爷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丫鬟,承诺对我而言,太重了,还是不要的好。”

第四十五章:失踪

沈钰痕深深盯着平嫣,眼深处锐光明灭,像在围场里狩猎,泛着逼人冷怒,似乎马上就要把眼前这个毫无心肝可言的女人给生吞活剥了。转瞬又似被冷雨淋过,只剩下难以遮掩的灰败怅然。

他耷拉着脸,苍白如纸,一下子塌到被子里,不再动弹。

平嫣微微一愣,心有余悸的拍在他的肩头,连连唤沈钰痕,一直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甚至都已经觉得他的肩膀正慢慢变得僵硬,身体冰凉。她慌张失措,大脑空白,强分出一丝理智,高声呼叫医生,哽咽着,断续着,不能流畅成篇。

沈钰痕有意试探她,见她这副死了亲夫的惊痛样子,委实开怀,嗓音闲适的开口,“看你这么挂心我,我还是不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吧。”

平嫣才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他刨出的坑,一口将将平息的气又窜升起来,不打一处来,冷眼恶言相向,“二少爷还是快去报道吧,趁着人家还没洗洗睡。”

这样刻薄的话再配上她生机勃勃的表情,在沈钰痕的眼里就如吴侬软语,猫挠心肝。

他喜滋滋的眯着眼,也不说话,只掬了一脸浓浓笑意瞅着她,在冉冉曦光里宛如一个坐怀糖果的孩子。

六月中旬,正是青州最热的时节。

几日前沈钰痕不声不响出了院,不知去处。在医院养病的半月余时间,他几乎像狗皮膏药一样,无时无刻不黏在平嫣身边,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话多的像竹筒倒豆子。不过扪心自问,她是喜欢听他侃侃而谈的,天南海北,国内国外,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心驰向往的奇闻轶事,全新风貌。

素日充斥着吵闹拌嘴的病房一时冷清下来,以前的她是习惯并享受寂静的,而现在却感到满满的烦躁忧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安。

自手术完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慕子成,旁敲侧击也打听不出他的踪迹。不管沈钰痕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不管慕子成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她本打算暂且安下心,从长计议,可万没料到沈钰痕竟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半个口信都没留下。

她不免惴惴心焦。

“东霞,董少爷有没有派人来送信,二少爷有没有下落?”她捏着帕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在短短几个钟头已经问了好多遍,更没有发觉如今她对沈钰痕的关心已经毫不掩饰。

东霞正拾掇着行李,身子一转,安慰道:“小姐放心,二少爷不会出事的。越是没有消息传来,就越是最好的消息。”

一道被日光拉得颀长的影子缓缓拓进视线中,平嫣抬头,目光自低抛高,皮鞋上一袭黑西装裁剪得宜,迎着高挂晃眼的太阳。她下意识的就以为是沈钰痕回来了,忙撒腿快走过去,又在门框边戛然顿住步子。

她看清明媚光团中男人的脸,惊讶的同时,一颗心不知怎得,忽然盛满跌落谷底的沮丧。

“大少?你怎么来了?”

她见惯了沈大少一袭端肃的戎装,乍看他穿了回西装,倒衬出了些许温润风朗,俊秀儒雅,只是那双眼睛,纵使在无处可藏的日光下,也一沟深渠,漓漓黑波,仿佛要将人困死在里面。明明是平静的,却压迫满满,教人难辨出路。

东霞朝他屈膝行了礼,望了平嫣一眼,立即退下了。

他慢慢走过来,一步又一步,默默不言,视线如一团死水,笔直的射向平嫣。

平嫣暗暗退步,却被他一把攥上手腕,力度之大,绷得她血管欲裂。他狠狠捉住平嫣的下颌,蹙眉盯进她的眼睛深处,得寸进尺的丈量,“沈钰痕呢?”

他强控暴躁,额间胀开的青筋还是根根分明,又加重指尖力气,“你们是要在青州搅翻天么?”

这么快就瞒不住了。

只是她不确定瞒不住的究竟是青运帮那一场血战,还是沈钰痕的那些秘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无话可说。反正这些天各大报社都已经将青运帮血战一事真真假假,分解得淋漓尽致。其中的内容,沈大少该自会取舍。

“几天前二少爷不见了,我也正在找他。若是大少能找到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平嫣淡淡道。

此时青运帮的一处地牢里。

阴暗潮湿的四壁上霉苔滋生,中央有一块掏挖的渠池,水色黑黄,恶臭充盈。水里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影,水深及颈,手臂粗的铁链自四面八方悬吊着,死死绑在那人身上各个部位。

她一动不动,似乎早已是一具死尸,风干在不见天日的地牢棺材里。

一团橘黄微光明灭,缓缓探进来。

有急促的呼唤高高低低的传来,那声音愤慨而悲伤,像是谁用刀一根根斩断琴弦,乍破乍迸。她浑身颤抖,像只卑微的蝼蚁,四处躲藏,尽量把自己缩成不可见的一粒。

随着她的动作,铁链子互相碰撞,擦出生硬的音符,脆且铿冷,刺刮着空气。突然间她停止了挣扎,像个被扎破的面人,肉骨尽剔,软塌塌的没了气,仿佛只剩一张软绵绵不堪支撑的人皮。

她无处可躲啊。

想必他满眼里都是她这副不人不鬼的可怖肮脏样子。

而那如许光鲜怒放的日子里,她都从未完完全全,饱满无缺的占据过他的目光,俘获过他的心。

除了此时。

从风华万千到碾落成泥。他没有驻足观赏过她盛放的模样,到头来却是亲眼见证了她极尽卑微又面目丑陋的凋零。

她宁愿死了,千刀万剐,也不愿意此情此景他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铭记她百拙千丑的样貌。

第四十六章:幕后老板

“素倾......”沈钰痕这样唤她。

恍惚间,她几乎已经记不起来素倾是谁了。哦,对了,自三年前踏进青州伊始,她就改叫羽衣了。

这名字还是沈钰痕亲自起的。

如羽毛,无足轻重,不用在意,沾衣可拂落。

“素倾,素倾......”她慢悠悠的吟着,唇瓣缓缓绽开,像舒展的花蕾,微弱地,气息恬静。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年无家可归的逃荒日子,一路颠沛流离,命拴在裤腰带上,可心却是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能随心所欲。

当年初见沈钰痕时,她偷偷把心给了他,后来他远渡重洋,她的心亦是日日夜夜,千里迢迢的撵住他。这三年来,丽都的日子凌虐毁了她的肉身,她将一颗纯洁无垢的心硬揣给了沈钰痕,而沈钰痕却从未回头给过她一丝事关男女的温存。

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命途至此,怨不得人。

不是沈钰痕无情,是她太多情,也太深情。

数十把燃烧的火棍自暗门外一涌而入,青运帮弟子整齐划一的分列两行,霍三爷慢吞吞的踱步进来,腿上还缠着绷带,在火光中一瘸一拐,露出一脸阴戾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金屋藏娇,好吃好喝相待的美人儿,竟是狼心狗肺,为了这个沈少爷,竟一枪打残了自己的腿。

他心照不宣的拍了几下手掌,“沈二少,好大的本事,我堂堂青运帮,你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这里。”

眼见那袭恍惚不定的黑影慢慢靠近,羽衣立即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连五官都开始狰狞的发抖。她拼命挣扎着,铁链水声相互碰撞,迸发出一环接一环的刺耳响声。她目如死灰,望着沈钰痕的方向,近乎于遗言的喃喃,“走......快走......少爷,快走......”

沈钰痕深深望她一眼,步伐笔直的迎上霍三爷,甚至还带着一丝绵冷笑意,“三爷守株待兔了这么久,终于肯露面了。”

他说着夹出西装口袋里的一封信函,轻轻一掷,那信就在一截高举的火把上烧成灰烬。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霍三爷的实力,您这消息可灵通广脉的很哪,您这胃口也是大得很。”

这封密信在两个时辰前被人用刀秘密钉在富春居的柱子上,内容虽措辞客气,但显而易见是一封敲诈勒索信。以国外总店以及全国各省分店富春居三分之一的股份来换丽都花魁羽衣之命。

这无疑是狮子大开口。

“我也没想到......”霍三爷摩玩着链子上的怀表,眼缝微眯,上下打量着沈钰痕。他的面皮过于灰白,窄眶里的眼珠子又精黑硕大,这样瞅着你时,阴森狡诈,就像夺命的无常鬼。

“富春居的幕后老板竟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他淡淡一笑,满含讥讽。

沈钰痕毫无畏惧的逼近,又被他几个贴身侍从隔拦下。顿下步子,透过侍从高举的火把,他的瞳仁里呈现出一片清亮火红的沉寂定然。

“你的交易,我同意了。”他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起伏,语气冷淡,甚至毫无一丝憎恨不甘的情感,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

掏出股份无偿转让的合同,他一抖手指,密密麻麻的几页纸顿时张开。

霍三爷难掩贪婪本色,无比急切的探眼过来。手下取走合同,他凑到火下去看,脸上的精笑愈发张扬夺目。

羽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抬起脸,望着火光璀盛处的一方背影,咬死了唇,心里涩疼无边,又随着他的转身,衍变成一种绝望的感动。

感动是为沈钰痕的取舍,原来他这样在乎她的性命。

绝望是为沈钰痕的事业。不只是明里富春居的运转,还有暗处他为之信仰而努力奋斗的家国事业。她十分清楚的明白现在的局势,一旦青运帮横插一扛,以后在富春居里,他要提防的就不仅仅只是花旗银行的外国人。

她接连摇头,泪光点点,嘴唇嗡合哆嗦着,声音低且弱,更像是一种求神告佛的祈祷,“少爷,你不能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这条贱命,不值得......”

花房二楼的客厅里。

平嫣一进来,就看到昏黄几盏壁灯下,沈钰痕仰躺着,颓丧尽显,正捏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地上亦是零零碎碎扔了多根烟头。

她在医院里一收到沈大少的口信,就立即赶了过来,拿帕子拭了拭额上细汗,静静走过去。沈钰痕察觉到她的动作,虚虚直起身子,香烟渐散外,他的一张脸轮廓明显,微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浓重的哀伤。

卧室大门被推开,一个医生率先而出,身后两个护工端着的医用托盘里血迹密布,还盛着一些匪夷所思的秽物。

沈钰痕快速迎上去,急问道:“她怎么样?”

医生褪掉口罩,凝重,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油尽灯枯,大限已至。”医生叹一口气,招呼身后一个护工过来,指着托盘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许久难以启齿,声音亦有哽咽,“这姑娘,受得这些苦,真是非人能承。”

平嫣认得那些恶心东西,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慌肉跳,没眼再看。曾经她一位要好的同门师姐与一位儒雅士绅相爱,成婚后,却不料那士绅竟出身宫廷,变态恶趣,夜夜用那些所谓的男人各色玉根器具折磨师姐,后来那位师姐不堪忍受,自缢而亡。

而那托盘里的东西,玉木金银都有,千奇百怪,有些甚至见所未见。

她看到沈钰痕黝黑的瞳孔里燃出滔天怒意,直到他紧握出筋的双拳无力松开,缓缓,艰难的从托盘上移开目光,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多谢医生,慢走。”

西山薄日,远处教堂敲出的晚钟声随风荡漾,在铺上霞光里的天幕中,静谧又沉重。

平嫣只知道卧室里那个濒危的人是丽都花魁,霍三爷的宠妾羽衣,却不知道沈钰痕与她有着什么渊源。

不过细思那天画舫盛会的细枝末节,也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沈钰痕望了眼平嫣,那眸子里飘着水气,透着丝难以捉摸的瑟缩。

她感觉的出来,他在害怕,害怕面对死亡,尤其要死去的那个人是命途里的不可替代。

就像当年的她不敢正眼面对父母的尸骨。

于是她握住他冰凉僵硬的手,笑道:“人生一梦,数载寒暑。不要让她走的留有遗憾,她应该很希望生命的尽头一刻,有你陪着她。”

第四十七章:回忆

轻手打开卧室门,窗棂外斜阳几缕,闲闲静静的打了半屋子。

羽衣就坐在梳妆台边,对着面椭圆的西洋妆镜,拿化妆刷扑着胭脂。

她侧过头,勾唇一笑,眉眼细弯,妩媚又恬雅,利落的直起身子,步子款款踩来,半嗔半怒的抱怨道:“二少爷,我还没化好妆,还没收拾好呢。你快出去,快出去......”说着就来连连推搡沈钰痕。

沈钰痕怔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记得不甚分明的往事里涓涓淌过。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素倾。具体是多少年前,他记不清年头了,因他从未将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放在心上。只有几个片段涌上脑海,譬如她没化好妆之前,是绝对不允许他进她的屋子,以一种近乎于固执的态度。

她拉住平嫣的手,很友善的打量,语气活泼,“我见过你,也记得你。”又央求道:“这应该是你的卧室吧,我本不该唐突。可不知怎么的,现在我突然间很想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你能帮我吗?”

平嫣只微笑点头,却想不起来究竟自己怎么得了她的注意。

羽衣欣喜的握住她两手,活灵活现的望一眼沈钰痕,语气间含着娇气的妩媚,“二少爷,你快走快走,在外面等我们,很快就好的。”说着上前一步,骄横的阖住了门。

平嫣为她描眉涂唇,手法细致。其实她生得本就好,天生媚骨,艳得张扬,又经化妆这一套工序的点缀,更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的脸颊很红,异于常人的色泽,像是打翻了泡落在罐子里的一抹晚霞,衬得她神采奕奕,眼亮如星。

这是回光返照,将死之人这辈子执念越深,就越是痴迷于世间,临死临了,却还想神清气爽的看一眼这个世界,看一眼这个世界里所不能忘的人。

羽衣左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摆出欣赏喜色。平嫣拿手搓抹了桂花头油,缕顺她及肩的卷发,不时看见镜子里她的笑颜,也觉得高兴。

“你有没有湖水绿的绸缎裙子?”她问。

平嫣想了想,去衣柜里翻了几下,只掏出一块水绿缎子布料。

羽衣直起身子,望着那块布料出神,恍惚道:“那一年我十五岁,被恶徒强暴,跳河寻死。那正值江北明阜城的寒冬腊月,其实当冰冷刺骨的河水盖过我的头顶时,我就已经后悔了,我要是死了,我娘就要一个人熬着冬天了,我猜她肯定熬不下去,死了也没人送终,多可怜,那样我太不孝了。”

“我在水里扑腾着,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愿意救我。只有一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小的男孩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一点点将我拉上岸,还用他全身上下仅有了两个大洋给我买了套水绿的缎子冬裙。”

“他跟我说,等到身上暖和了,心里自然而然就舒坦了。”

她不再说话,静静站着,整张脸都埋在黑暗里,只有影子单薄寂寞的驻扎在地上。

“那个男孩,是沈钰痕,对吗?”平嫣问。

羽衣转过脸,眼里泪珠攒动,随着她的轻微动作,接连落了好几行。

泪珠莹动,却染上了几分夕晖的灼色,烫得平嫣眼疼。

“我现在就给你做一套缎裙!很快的。”不等她回应,平嫣就去拿刀尺,争分夺秒的摊在桌灯下,比量着她的身材裁剪,缝绣。

羽衣站在原处,像一片泛黄剪纸,静静凝望着她忙碌有序的身影,眼神空洞哀伤,忽然就道:“二少爷看你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的都不一样,其实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深情痴迷的目光,以前也从不相信有朝一日他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神情。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儿女情长的。”

她怅然失笑,有浓浓艳羡在心里烧着。

想起那一日在翠淮河岸,她不计后果的开了数枪,只为尽自己最大能力掩护沈钰痕。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依然在滚滚人潮中,紧紧扣住眼前这个女人的手。还有那一次在青运帮门前,他们二人摈弃生死,暴雨鲜血下,两人依偎相生的身子看在她的眼里,是那样刺眼痛心,可她还是躲在暗处,不计后果的朝霍三爷开了一枪。

她选择了用最鲁莽愚蠢的方式来为沈钰痕报仇。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有所预料。她的身份败露,霍三爷将她囚禁,酷刑加身,日日折磨,可她咬着牙一一受了,硬是没有供出关于沈钰痕的半丝信息。

平嫣抬头,望见她湿淋淋的眼角,手里的针线穿绣过布料,仿佛是软刺揉进肉里,疼得不明显,却断断续续,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她怜悯羽衣的命运,可自己的命运又何尝能回味?羽衣与沈钰痕之间,一个情深,一个无缘。而于她而言,沈钰痕唾手可得,她也并非不感动于沈钰痕的付出,这些天她不止一次的想要接受沈钰痕,只是日后,她能心安理得吗?

羽衣望着她皱眉苦思的样子,淡淡笑着走近,“你想听听我和少爷的故事吗?”她寂静的落座,寂静的开口,“虽然持续了七年多之久,内容却空乏的可怜。”

“初见时,少爷救了我。再见是半个月后,我跪在街上卖身葬母,他给了我身上仅有的二十块大洋。他没说要我,我却铁了心死皮赖脸的跟着他,因为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他是除了我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想报答他,跟着他一生一世。”

“过了几个月,他就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我打听了那一道街坊,可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我几乎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可大约过了一年光景,我收到了一笔钱,之后他年年都给我寄来一笔钱,是国外的邮戳。后来我也给他回了无数封信,用钱封上的地址每月去寄,也不知他收到了没有,反正他一封都没给我回过。”

“我是日日盼,夜夜盼,害怕他遭遇不测,活的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可三年前的一天,他毫无征兆的回来了,还受了很重的枪伤。”

羽衣亭亭端坐,笑意安详,目光依稀里调着甜蜜,像是又回到了当年。

“他留在我那里养伤,那短短两月的日子,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光景。我们朝暮相对,我为他煮羹泡茶,添灯洗衣,就像是一对再平凡不过,厮守终身的夫妻。虽然这只我一厢情愿的奢望,痴念。”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那里有即将死去的晚霞在天边燃烧着,要用尽夜幕来临前的所有色彩。

第四十八章:死亡

羽衣站在霞火余光里,静穆如亡。

“直到一个男人的到来。我无意间听到什么组织上要派二少爷前去青州一个叫丽都的夜总会潜伏接应,说什么上面下来了重要任务。他重伤未愈,就毅然决然去了青州,却在半路上被人劫杀,九死一生。我一路偷偷跟着他,不想再让他深入险地,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卖进了丽都里,暗中替他办事。”

“一晃就是三年......”

她虚笑着,眼里光华成灰,只有泪水涟涟的空泛。

平嫣想起了那护士托盘里的东西,知道这三年来她表面光鲜,背地里必定过得生不如死,不由得心生怜惜,却又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身心上实实在在经受过的痛苦,也绝不是别人三言两语的安慰能够冲散的。

“其实霍三爷就是个从宫里出身的老太监,身体上的残疾导致他心理阴暗,淫秽至极。他一心想要长生,就学道士学皇帝,喝人生血,秘炼丹药,而我就是他的试药罐。不仅如此,他虽然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却妄想像男人那样碰女人,兴致起时就无休止的折磨我,把那些恶心的东西一一塞到我的身体里去。”

她的生音颤抖哽咽,像一根细线,将断不断的牵扯着仅剩的一丝活气。手掌缓缓覆上双眼,平嫣看到她指缝间渗出的一滴滴泪。

她难以成声,却硬是成声,仿佛在反抗命运的枷锁。

“这些,这些......所有的这些,我都不敢告诉少爷。我怕耽误他的正事,更怕他嫌弃我,反正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就只想将最好的自己留给他。因为他从江里将我捞出的那一刻,我就是为他而活的。”

马上,她又擦干泪,看平嫣缓缓走过来,拿着手里的绸衣绸裙。

盈盈的一波绿,像是初生的绒绒草尖,又像是那年一碧万顷的江水。

又回到最初的生机盎然。

平嫣牵她到屏风后,递给她衣裙,“穿上看合不合适。”

她笑着点头,摩挲着绸缎,有微凉的触觉透入指尖,像撩拨着人的毛毛细雨,又酸又痒,还带着些物事经年的沧桑,蹉跎杀死了她的心。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呢。

羽衣自屏风外款款走来时,平嫣似乎看到一团茫茫汇聚的淡光,泛着温柔安静的浅绿,她笑靥生机,温婉似水,那样明艳的眉目弯弯,盛满了恬淡平实的笑意,仿佛越过时空鸿沟,找回了当初的自己。

平嫣的双眼渐渐湿了。

她亭亭立在平嫣身边,神情欢快的转了几个圈,道:“怎么样?好看吗?”

平嫣重重点头,泪水充织,眼帘外的她愈发模糊的不成样子。

刹那,她却不可控制的倒落地面,像一只失重的枯蝶,奄奄一息。

平嫣低下身子,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裙子很漂亮,谢谢你满足了我最后的愿望,这样就算我死了,也总能带去关于他的一些回忆。”她气若游丝,眼里的光一点点散开,湮灭,“你是个好姑娘,之后的日子,有你陪着少爷,他不会孤独。我很开心,请好好对待他,因为他值得你用一生去爱。”

平嫣忍住哭腔,“我叫他过来。”

羽衣轻轻摇了摇头,握住平嫣的手,眼角有泪。

“之前,我早就写好了一封招供状,就埋在富春居后院的桃花树下,一力承担下了所有。你去取来交给警署,这样那批秘密运出去的枪支弹药就和少爷没有关系了,少爷就能洗脱革命党的嫌疑。”

平嫣点点头,眶中热气胀裂,如何也忍不住眼泪。

“还有,少爷为了救回我,与霍三爷签了合同。不久前我曾拓出了青运帮机密文件的保险箱钥匙......”她说着掀撸出一半袖子,手腕上正有一处烧疤,呈细致的钥匙图样,“无论如何,都要偷出来。”

她缓缓阖上眼睛,唇角有血迹殷红,一道一道,蜿蜒触目,声如梦呓,笑容绝美,“你说,少爷他,会不会喜欢我穿成这样?”

平嫣怔松一瞬,满眶热流,朝门外大喊,“来人!来人!沈钰痕!沈钰痕......”

门被一把推开。沈钰痕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栽跪到地上,无声望着安详睡躺在平嫣怀里的人儿。他轻声细气的唤了一声素倾,见她久久没反应,就伸出手,替她将唇边血痕一寸一寸,仔细的擦干净。

他望着她,忽然间想起当年的明阜城,他从汹涌澎拜的江水中捞出的那个女孩。

他救了她,还给她买了一身绿缎裙褂。

他一念生出恻隐之心,不过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一样的年纪小小,一样的孤立无援,身在水火,无人搭救,只能绝地求生,咬牙坚持。

就是这一念缘分,他从未想过要剥夺她的一生,却害惨了她的一生。

沈钰痕瘫在地上,望着眼前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时光的齿轮滚动,带出眼底的一片雾霭。他情不自禁的哆嗦着,仿佛自己又一次跳进了江水里,刺骨的浪涛冲刷着他的身子,他冻得麻木,却死死咬着牙,紧紧攥住深陷水里的,那只同样冰冷的手。

只是这次,她再也不会醒过来。

“素倾......”他的眼泪落在她的绿缎上,泅出一朵朵暗花,又很快渗干,不留一点痕迹,反衬着他眼里的森森暮色。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第四十九章:情动

六月下旬的天,总是时阴时晴,一朵朵乌云似乎要砸在人的头顶。燥热的天空下飘着同样燥热的雨丝,千丝万缕的纠缠着落下,闷得人心烦意乱。

平嫣撑一把碧色油伞,顿下步子,静静望了眼墓地里的那个人影。而后缓缓走过去,将手里的几株白菊置放在碑前,退身下来,阖上伞,郑重哀伤的鞠了三躬。

碑上那格黑白相片依旧鲜活灵动,羽衣笑靥绚烂,似乎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她这样笑着,才能让人少些心疼。

“其实我才是最坏的那一个。”沈钰痕勾了勾唇,有些颓丧的自嘲,“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她对我的心意,却一直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屡次婉拒,而青州的这三年,她在丽都如鱼得水,我一直当她是我默契无比的搭档伙伴,却从没多加在意过她的喜怒哀乐,甚至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要不是亲眼目睹了那些东西,我都还不知道她过的究竟是些什么日子。”

“我是个禽兽,当年救了她一命,却又自私的要她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他立在暮雨里,像一片戏台上静止的影子,在命运股掌里被反复揉捏,演着难以自主的悲欢。雨珠子打在他的脸上,凝汇在他丛生的暗青胡茬里,像是泪,又或许,那就是泪。

他那双暗红的眸子阴雾重重,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小巷,破败又斑驳。

平嫣望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一阵阵紧痛,像被人捏来揉去,不知不觉,她的眼睛里也有些热气盈然。

“逝者已去,往事成灰,好的坏的,都被碾进了尘土里,多想无益。而活着的人就更应该努力的活。为自己而活,也为他们而活,因为他们是曾经那样拼命的,为自己争取活着的机会。”

她撑起伞,罩在他头上,起码此时此刻,能挡下他头顶上的一片风雨。

“我认识的沈钰痕,潇洒不羁,率真坚强,从不会拘泥于人生路上的洼地里,倒地不起,一蹶不振,相反,他会化悲痛为力量,勇往直前,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告慰在天亡灵。”她望着他的眼睛,目线深深,像一股潺潺泉柱,坚实的灌输进他的眸底,企图唤醒他的斗志。

她钦佩于羽衣的奉献,更不想让她以命为沈钰痕换来的东西,付之流水。

“她不会白白丧命的,因为我和她都知道,你会反击,你会报仇。”

“我会陪你,无论险阻风雨,一起给她报仇。”

沈钰痕灰白的眸子里,一粒粒光点汇聚,像逢春枯木,慢慢地起死回生。他伸出手,贴在平嫣按在伞骨之处的手上,一点点握紧,让她的温度透过自己麻木的掌心,暖苏血脉,直达心底。

这时,他才似乎又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意识到自己尚还活着的躯体,意识到这乱世风烟里,凄迷命途中,还有一人在他身边,陪他熬着,受着,痛着,挣扎着,跋涉着,奋斗着。

他回望着平嫣,热泪盈眶。她的眼睛仿佛一把钥匙,柔柔软软的捅进他的心脏里,微微一扭,就打开他心里的房门。他甚至能听到一声掷地有声的清脆落锁声。

然后,她就那么完完全全,安安静静的填满自己,感知自己的快乐悲伤。

沈钰痕抱紧她,呜呜咽咽的低哭,撕心裂肺的放声,所有压抑结块的万千情绪像开闸的洪水,都在她的肩上,卸下释放。

平嫣踮起脚尖,窝在他的肩颈上,似乎有雨丝风片刮进她的眼睛里,吹得她眼睛酸涩热胀。

她渐渐迷了眼,又不知何时被泪糊了脸。

她依托在沈钰痕的怀里,渐渐没了力气,像一个受尽风霜的旅客,终于在温暖的宿处放下戒备,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心灵契合。

雨似乎又大了些,天边雷电隐隐。她手里的伞却再也握不住,垂落地面,伞沿水珠子甩到她的丝袜旗袍上,刺得骨头疼。

她什么都顾不得,也什么都不想再顾,只肆无忌惮的伸出手,紧紧地,牢牢地,抱住沈钰痕。

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彼此间火热,剧烈的心跳。

千万次挣扎后,她终于在情之一字中沉沦下去。

......

羽衣的供述遗书交上了警署,革命党人转移枪支弹药一事就此结案,虽然疑点尚在,慕子成倒还算重视兄弟情谊,也有意掀过此事,得过且过。

平嫣甚至觉得慕子成已经识破了沈钰痕的身份。

是夜。

平嫣一身夜行衣,动如灵兔的在青运帮各个房间穿来梭去。

她此行是要偷取羽衣临终前嘱托的那份合同。合同一事与今夜行动她未曾告诉过沈钰痕,他已经为自己在青运帮丢了一回命,她不能再置他于险境,用他的命和再运气打一回赌。

翻窗而入,昏黄月色下,依稀能看到霍三爷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她点地过去,环顾卧室,把该翻看的地方都翻看了一遍,还是未曾找到保险箱。

不知觉走到了床榻边。窗帘拂动,泛黄的月光穿过树影婆娑,隐晦不明的漾在他的脸上,犹如魂影。

平嫣情绪翻滚,想到沈钰痕所受苦楚,想到羽衣香消玉殒,想起他种种残害人命的恶行,恨从心生,自袖子里抽出弯月刀,刀尖垂直向下,缓慢下移。刀光生寒,几乎就要挨到霍三爷的心口。

突然,门外一排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五十章:缘灭

平嫣一旋身子,掩帐而躲。只见一排巡逻的帮众弟子提着马灯,扛着枪棍,在廊下徐徐走过。

霍三爷翻了个身,恰好掀开了一半锦缎流苏床帘,紫檀床头下,幽幽折射出一丝光芒,摄人眼球。

平嫣蹙眼望去,见檀木里嵌出一块铜金钢板,正是保险箱一角,不禁暗叹霍三爷的狡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心中一喜,完全没注意到南窗外被捅出缝隙的一手指圈大小的窗纸外那双黑黝黝,闪动着的一双骤然眯紧的黑眸。

她佝身上前,蹲下身子,掏出密钥。这把精细小巧的齿轮钥匙是提前找手艺精湛的师傅锻造好的。因为保险箱钥匙一般独一无二,零件精密,更何况是锁放青运帮密件的保险箱。为求万无一失,羽衣临下葬前,平嫣悄悄拿刀子剜掉了她腕上那一片烙刻钥匙的皮肤。

柳叶粗细的密钥对准锁孔,被一厘厘吞进,轻轻扭转,只听得空气中爆出一丝金属脆音,箱子开了。

她提着锁链,轻轻拉开,只见箱子里密密麻麻垒了一叠密件。凑着月光,翻翻找找,终于在一个档案袋里找出了那份富春居股份转让协议。

平嫣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将合同团进袖子里,轻手阖上保险箱,手指不知触到了保险箱里的什么机关,只听得一阵齿轮咬合的小声,箱子角落突然弹出一个物件,是极其小巧的四四方方的青铜盒子,像是古董。藏得这样慎重,该是弥足珍贵。

刹那,像是有意而为之,一道极其尖细,如同夜枭的声音在北窗外猛地乍起。

顿时,廊前院下骚乱起来,叫喊声混杂着脚步声,慢慢奔来。

此时的霍三爷也猛然惊醒,迷迷糊糊的目光与平嫣一对,惊恐万分的嚷叫起来,要摸枕头下的枪。平嫣一脚横踢过去,将他握在手里哆哆嗦嗦的枪支踢出老远,又以迅雷之速将那个青铜盒子揣进衣裳里,想着若是这个东西价值连城,必要时还可以充当护身符,谈条件,保性命。

她举起手枪,注意着门外阵势,弓身退到窗子边。虽然知道现在开枪无异于暴露目标,可眼见恶人逍遥,心中愤懑难平,一不做二不休,却在扣动扳机的刹那,一颗石子卷着劲力,破窗而入,正打在她身上。她吃痛闷哼一声,视线过去,却见南窗外人影一闪而过。

霍三爷惨烈一叫,两眼一翻,吓晕过去。

平嫣察觉到四周气味渐迷,香味罕见,暗觉不好,一转身便看到窗纸小孔外正缕缕透进的青烟,还未抬步,只觉喉鼻暖洋,头脑胀晕,一阵四肢无力,犹如抽骨。

似乎有谁进了屋子,接着门被破开,院子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冲突,平嫣身子摇摇晃晃的,只看到人影依稀,四处缠斗,慢慢地神识逐渐封闭,昏迷不醒。直到有一双手抱起自己,她还隐隐约约能闻到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清雅香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嫣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之外天花板上琉璃灯枝熠熠,亮彩流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一身疲软,头疼欲裂,晕晕乎乎的下床,双脚一沾地,就跌进一个怀抱里。

“小心点,摔着了我会心疼的。”沈钰痕的声音碎玉在耳。

他不作多说,一把打横抱起平嫣,将她安置在床上,咧开嘴,笑得两眼晶亮。

平嫣总觉得他那笑容深处泛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可她没心思多琢磨,马上就将贴身藏好的合同取出来,递给沈钰痕。

“我私自去了一趟青运帮取这份合同,这也是羽衣的遗愿。你刚动了场大手术,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痊愈的,原谅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你。”平嫣语气真挚,瞧着他接过合同的指尖有几分不正常的微颤,有些疑惑。

那合同捏在沈钰痕手指中,仿佛重如千斤似的,难以持重,直握得骨节发白,面色苍苍。

“你怎么了?”她问。

沈钰痕埋下头,顿了好久,终于抬起脸,强撑着笑,眉目深处却是更深的黯然。他握紧平嫣的手,什么话也不说,不容反驳的将她深深拢在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平嫣窝在他胸膛上,像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雀,被从四面八方涌进的力道锢着。

难道他是太感动了?她止不住猜测,可瞧着他呆若木鸡,晴天霹雳的样子也不是很像。

平嫣疑虑更甚,止不住问,“这合同有什么问题吗?”

灯光如蝶,扑扇长翅,璀璨流动,一览无余的扑泄到他的全身,他强撑着笑,像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却有些伪装不下去,那笑中狰狞,苦涩,似乎一戳一滩涩水。

“没什么问题。”很久之后,他才僵硬的垂下头,微笑漫漫。不消片刻,所有情绪顿时在那双一望无际,宛如墨浆的眸子里沉淀下去,消失不见。

“我是不敢相信,太感动了。不久前还对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姑娘突然间像是开了窍,终于知道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并尝试着接受,回报了。”

他笑得轻眯眼睛,嘴角勾起,像钓着的一弯月牙,亮澄澄的,有水在瞳孔里颤颤悠悠的淌动。

平嫣总觉得那是泪,涨起涨落,咸涩。

她略带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天怪的很。沈钰痕坦然受承,浑身上下却像是有千万根尖刺扎来捅去,刺破皮,扎入血肉里,再循序渐进的穿透心脏,血肉模糊,生来死去。

他紧咬着牙,似乎有一股血意自胸腔里汩汩上翻,甜腥入舌。

他不作反抗,也无法反抗,只能生生受着,一寸寸收紧怀里的人,试图将她揉进血肉里,却还是无济于事。

他们的姻缘,在昨夜与慕子成的交易时,已然在阴差阳错的命运里,断裂两端。

原来他准备放弃她的时候,她正为了自己在青运帮里险象环生。

而他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资格给她幸福了。

第五十一章:青铜

自那日平嫣将偷来的合同交给沈钰痕之后,他已经有半月不曾露面了。据东霞的解释说霍三爷怨气难愤,屡屡滋事,他正在富春居里忙得焦头烂额。

前几天报纸上曝光了富春居其中一席幕后股东,沈钰痕亲自招来一帮记者,对着闪光灯,坦然承认了自己有着富春居股东这一身份。可平嫣总觉得其中有难以名状的蹊跷。羽衣临终前说富春居那里是他的事业,她始终不相信羽衣至死守护的事业只是份额不多的股东地位。

也许富春居根本就是革命党的底下联络站。当然,这只是是她最大胆的猜测。

傍晚,沈大少派车来接平嫣去戏园子里听戏。她原是不想去的,因为同他在一起时,总觉得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他的言语满含试探较量,仿佛能通过她窥视到沈钰痕的秘密。尽管,沈钰痕从未坦诚过自己的秘密。想必沈大少也料定了她的不情愿,特写了长笺要卫兵带给她,那条上写着‘故人来见’。

一入戏园子,四面静谧,唯有清清淡淡的琵琶声,像水波一样潺潺流动,撩拨着空气,想必是沈大少包了场子。

诺大的楼厅里,只有一块搭好的戏台,遮着大红帷幕。台子下只安置着一张紫檀圆桌,两张太师椅,沈大少坐姿惬意,李庸直立一边,也看不见卫兵的影子。

平嫣走过去,望了眼戏台子,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微微笑道:“今日这出是什么戏?”

要在戏桌上故人来见,思来想去,也只有二月雪班子里的人。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沈大少大费周章的搞这样一次会面,要她见的是谁,究竟有什么意图。

沈大少直起身,颔首以礼,贴心的为她拉开椅子,引她入座。许是灯火凄迷,平嫣总觉得那笑容虽文质,却带了几分暧昧不清的阴暗。

他替平嫣斟好茶,拍了两下巴掌,锣鼓渐起,帷幕拉开。

师父扮的旦角美艳无双,天下一绝,唱嗓更是犹如天籁,嫩如莺歌。那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出,就似勾婚夺魄的美人纤掌,拂到人身上,直教人酥了骨头。

柳三春在台上甩袖低眉,风华绝代,可平嫣却丝毫没有心情聆听。她捏着帕子,心焦难平,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棘手的东西,与那个青铜盒子有关,这几日青运帮不知是怎么走漏了宝物被盗的风声,不仅是霍三爷,还有沈大少与慕子成,都似乎虎视眈眈,各显神通,而他们的针对对象,说来说去还是她自己。

三相力量权衡,互相挟制,她反而比以前更安全了。

只是那个盒子,她明明贴身藏着,可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了。之前她在青运帮里不小心吸入了迷香,昏迷之后就记不清什么了,听东霞说是慕子成将自己送回来的。她也找慕子成问过,他只说是在路边看到昏迷不醒的自己,就顺手带了回来。

平嫣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可慕子成要是故意隐瞒,她也问不出什么来。

总之那个青铜盒子必定不会掉到路上,因为不管是沈大少,还是慕子成,他们都有权有势,要想在青州翻出一个盒子,简直易如反掌。

如今看来,那青铜盒子是真的失踪了。

可又究竟会落到什么人的手里?

一声压抑的手枪上膛声响起,平嫣心中一颤,视线过去便是李庸一臂伸直,枪口悬空,抵向戏台,随师父的走位不断梭移。平嫣猛地直起身子,将要拿出袖子里的刀片,却感到一股重力狠狠的拍到了手掌上,顺势将手按到桌子上,紧紧压制。

她亦被猛力一带,半跌半撞的回坐到椅子上。

沈大少的手覆压不断,还在暗暗发力,她的手被反压在桌案上难以动弹。两相交锋时,平嫣的挣扎震翻了桌上的一应瓜果茶点。

戏调戛然而止,周围的空气都开始胶着。

沈大少掀起眸子,笑意沉沉,像潜于海底的黑曜石,墨色的瞳孔里渐渐纳入了平嫣的样貌,眼波一动,那样貌又支离破碎开来。

他浑身上下的戾气渐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温醇的嗓音,轻轻抚熨着眼前女人膨胀的火气,“上次你发火,我就中了你下的毒。这次你可千万别发火了,万一我应付不过来不就很麻烦了?”

说着眼角尾光朝李庸一扫,李庸收枪入袋。

“你到底想做什么?”平嫣归于镇静。

沈大少松开她,朝戏台上的柳三春望了一眼,客客气气的,调子里却有袭来的阴冷,“柳先生,我不想要你的命,你的这个徒弟我更不敢轻易招惹,具体是什么事,你且告诉她吧。”

柳三春拾阶而下。平嫣看不清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皮底下是怎样的神情,亦或许师父一辈子唱了太多出戏,演了太多个角色,戏如人生,连带着生活中的表情也让人分不清是哪个角色。

“师父!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平嫣有些焦急的迎上去。

方才她环顾一圈,也未曾见到二月雪班子里的其他同门。

“嫣儿,你白衡师兄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日我们从俞州封城,一路北上,到了华中,可没几个月那里就爆发了战争。岭南军和华中军打得不可开交,狼烟遍地,处处烽火。后来我们又沿江北去,到了江北。你白衡师兄不知怎么得罪了徐大帅家的公子,连累戏班子一并入了大狱。”

沈大少道:“你要是顾念同门之情,想要救你的师兄师妹们,就把那个青铜盒子交出来。”

师父眼神忽生希望,却徒增平嫣的绝望。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什么青铜盒子,也没见过。”

既然那个盒子已经丢了,若她承认曾经拿过,必定更会徒增是非,只能一口咬死。

“实话告诉你吧,那天晚上你在青运帮的一切都被我们派遣的暗线看得清楚。你前脚刚走,那个盒子就丢了,况且只有你打开了那个保险箱。你说你从没见过,谁信?”沈大少语气清淡,却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倘若你能将那个盒子交出来,你师门上下无恙,若是不交,徐帅发火,最坏也就是命丧黄泉。”

那日在青运帮,她先是听到了一声刻意的尖细叫声,像是故意吸引人的注意,暴露她的位置。如果平嫣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沈大少口中的暗线,是为了让自己吸引帮派弟子的注意,趁机盗取青铜盒子。可窗外那个放吐迷香的人又是谁,肯定不会是那个暗线,听那暗线的声音在北窗,而这个人在距离甚远的南窗,不可能在帮派弟子的眼皮下,这么快的挪动位置。

平嫣望了眼师父,心中堵塞烦闷,可又毫无派遣之法。

“师父,我真的没有那个青铜盒子。”她不住叹息。

望着垂头丧气的少女,沈大少与柳三春视线浅浅一撞,又各自移开,变得不动声色。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要牢牢握住你师父同门的性命。”沈大少一句话阴恻,后踏着步子离开。

平嫣握上柳三春的手,双目坚韧,“师父,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

日渐东升,平嫣枯坐一宿,望着四面狼藉的房间,郁气渐至绝望。

她已经把能翻的地方都翻了好几遍,也没有那盒子的下落。

东霞开门伺候梳洗,开门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家里莫不是遭贼了,小姐你没事吧。”

平嫣由她扶着起来,坐到梳妆镜前,垂头丧气的扯出个笑来,“没事,不过是我有个东西找不到了,我四处翻了一下。”

东霞倒了茶,递到她手里,一边闲话,一边穿梭在房里收拾。

平嫣啜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了一会子眼前忙碌的身影,轻声细语的问道:“东霞,那日慕先生送我回来之后,你替我更换衣物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衣服里的一个四四方方的青铜盒子?”

第五十二章:谜团

闻言,东霞身子一滞,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又瞬间舒展,笑着转过身子,“什么青铜盒子,我没有见过啊。”

平嫣打量着她,见她眉目清正,笑容可掬,毫无避让躲闪的意思,心里的疑虑便打消了几分。东霞虽是徐婉青的娘家陪嫁丫头,倒也不至于是尽忠于江北徐帅的暗线,毕竟沈大少是他的女婿,同气连枝,也没什么必要在自己女儿身边安插眼线,加以监督防备。

况且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她也不认为朴实善良的东霞不会是那些权谋之人的利用工具。

清晨吃早饭时,多日不见的沈钰痕难得来了一趟。

在撇到推门而入的那抹西装革履的影子时,平嫣努力压制住的心跳还是狠狠地砰动了几下,似乎已经有很久,她都没有过这样欣喜欲绽,小鹿乱撞的感觉了。

可这样的感觉像个蜜罐,她掉进去,甜蜜紧张,又警惕,生怕一不小心栽进去溺亡。

她深深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拿勺子搅碗里的米粥。

紧邻她旁边的椅子上,沈钰痕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笑嘻嘻的将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放,小心翼翼的端出里面一只青瓷碗。

“喏,特地拐了几道街给你买的,杏花汤圆,快趁热吃吧。”说着将碗推到平嫣跟前,靠着饭桌,一手托腮,眉眼弯弯,笑晏晏的瞅着平嫣。

杏花香甜,一丝一缕的漫进鼻端。透过微腾的热气,平嫣似乎看到那日清早,她像这大千世界再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坐在熙攘的市井铺子里,看对面的沈钰痕对着碗汤圆狼吞虎咽。

“呦,这位我看着眼熟。”沈钰痕吊儿郎当的觑着对面。

平嫣回过神来,瞧着对面师父投来的目光,再看看沈钰痕一刻都不消停的眉目传情,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脸上不知何时也烫出了些热意,总觉得有什么暧昧关系需要解释,可喉间辗转几回,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在下柳三春,沈二少幸会,在封城,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师父谦谦有礼,含笑抱拳。

沈钰痕亦抱拳回礼,那笑纯里生出莫名较劲,“大名鼎鼎的柳先生啊,我父亲不但喜欢听你的戏,也对你敬佩的很哪,说你不畏权势,忠于国土,纵使拿枪指着脑袋,也不肯为那些侵略的外国人唱半台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唱戏的,手无缚鸡之力,但还是见不得那些外国人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领土上作威作福。”

沈钰痕抿着嘴,深表赞同的点了几下头,方才还阴阳不辨的气焰顿时散了几分,笑声朗朗,道:“柳先生果然一身正气,名不虚传。今日识得,真是有幸了。”

两人正相见恨晚的寒暄,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连按了好几串。东霞往窗下一望,看了眼平嫣,有些为难的朝沈钰痕斟酌开口,“是林小姐,看样子是来找二少爷你的。”

当初林立雪曾在这里遭到过绑架劫杀,虽侥幸逃脱,却留下了极大阴影。纵使她对平嫣有多厌恶不满,也是绝不敢踏进这二层小楼里的。

几乎是连平嫣也没有预料到,当那个横贯在他们之间的名字一出口,自己的一颗心都似乎在慢吞吞的沉下去......沉到不可知的领域里。

沈钰痕深深凝望着平嫣,也只限于几秒钟的深情,又马上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挂着风流且多情的笑容,依稀又是当初那个纨绔不堪的少爷。

有那么一瞬间,从他的脸上,平嫣甚至看不出一点熟悉的影子来。

“我先走了,你好好的,我有空改日再来。”

他潇洒倜傥的离开,就丢下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忽然让平嫣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他偷偷圈养的情妇。

他应付正房妻子的时候,许不会在意到自己的情绪,也不用在意。

难道一个人的心,真的就如天边形状无常的云絮,竟能变幻的如此之快?

可她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她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找到青铜盒子。

举目为艰,四面泥沼,而除了沈钰痕,她也实在想不到究竟还会有什么人会全心全意的帮助自己。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找沈钰痕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盒子的下落。

收拾妥当,平嫣去偏卧里寻师父,想与他同去富春居,毕竟多人多力,师父又向来多谋略。

在门外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她推门而入,见房间里空荡整齐,毫无人影。正要退出,行动间撞翻了桌上的化妆木奁,师父登台用的胭脂水粉,珠花额黄乱糟糟掉了一地,她蹲下身来细细收拾,摸到一个矮塔形的香块,正要放进匣子里,触摸过的指尖顿时传来隐隐弱弱的味道。

异香扑鼻,仿佛能吸食思想般,惹人遐思。

平嫣忽觉双目晕眩,晃了晃头,保持清醒。意识回归的刹那,这香的味道也在意识里变得有迹可循。

这味道,怎么那么像那日在青运帮里闻到的迷香。

难不成,那天在窗外吹迷香的影子是师父?

这样一想,她心如雷敲,立即在屋子里翻出了火柴,划燃一只,点着香块。

缕缕青烟向上蹿腾,渐渐地,异香愈重,和那晚闻到的气味不谋而合。平嫣拿帕子捂紧口鼻,心悸不已,跌跌撞撞的跑出门,未曾看清,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柳三春扶了把平嫣。房门内青烟几缕,袅袅缠缠的落在人鼻尖。他双目一凛,立即大步跨进步子里,一脚踩熄的香块,大开窗帘,又在外拧紧屋门,将平嫣搀到大厅的沙发上。

平嫣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垂着眸子,心情复杂。

于她而言,柳三春不仅是传道授业的恩师,更像一位父亲。他教会自己如何防御自保,如何处事冷静,如何喜怒不形于色,还教会自己怎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正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一点一滴教的,面对他的恶意时,她才难以冷静,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来确定他的师父仍旧是一如当年,从没有变。

“那香的味道,我曾闻过,在青运帮里,是迷香,对吗?”她尽量让自己胡乱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柳三春望着她,没有说话,倒也不予置否,很快又错开了她含泪发红的眼睛。

“师父,那天在窗外吹迷香的人是你,对不对?其实你造早就来了青州,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气氛一触即发。

柳三春笑了笑,鬓角微生白发,如夹杂的雪丝,显出几分老态。只那双眸子仍旧光华万千,脉脉倾城,仿佛如长春戏台,永远不会老去,也永远让人猜不出那眼睛里盛放的真实情绪。

“嫣儿,那夜我的确去了青运帮,吹迷香的人也的确是我。你应该记得,当时有人大喊了一声,暴露了你的位置。我见你朝霍三爷开枪,生怕枪声引来更多的人,就拿石子阻止了你,后来我发现那队人等不及,与帮中弟子发生了正面冲突。我知道你身上有伤,不想让你和那帮人生拼,就吹了迷香,偷偷的将你带了出去。”

“师父将我放到了路边上,之后又回到了青运帮里,为了找那个青铜盒子,对吗?”

一切疑虑渐渐走上正轨。

柳三春点了点头。“我是和沈钰成一同来的青州,本打算自己去找那个盒子救你的师兄弟们,可惜没得手。沈大少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硬说那盒子在你的手里,就以同门性命威胁。是师父不好,连累了你。”

平嫣心里疙瘩解开,顿觉几分羞愧,师父这样清正磊落的君子,自己怎么会怀疑起他的用心呢。

“师父你忘了吗,我也是戏班子里的人,现在同门有难,何谈连累一说。”平嫣神情晦暗,“其实那晚,我的确一念间偷出了那个青铜盒子,可醒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正说着,东霞拿了个锦袋从门外进来,递上去,“这是二少爷方才派人送来的,说要交给小姐。”

平嫣接过来,打开,掏出里面的物件,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青铜盒子。她望了眼柳三春,细细浏览着盒身上的图案,脑海里似乎一个激灵打过,震出重重迷雾。

她递给柳三春,道:“我要去一趟富春居。”

第五十三章:抉择

平嫣找到沈钰痕所在办公室时,他正在屋子里同林立雪如胶似漆,耳鬓厮磨。

在看到她的刹那,他显然也吓了一跳,脸上呈现出不一样的青骇颜色,可他握在林立雪腰间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动,反而越来越紧,仿佛在向平嫣昭示着......花花公子的感情从不会长久,他们一贯善于花天酒地,移情别恋。

这样你情我愿的场面,平嫣实则见过很多次,本该是见怪不怪。可今日不知怎么的,见到沈钰痕衣衫半敞,在别的女人身边意乱情迷的样子,心中竟生出多种滋味。

她自问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也不会轻易为情字所困,可汩汩冒出的酸水苦水,将含怨受伤的心一泡,这感觉简直难以忍受。

“钰痕哥哥,快点让这个女人滚出去!”林立雪在他怀里娇嗔,恶狠狠的盯着平嫣。

其实从那日父亲寿宴上,沈钰痕不顾生死的保护平嫣开始,她就已经讨厌这个女人了。再到后来发现沈钰痕又自掏腰包为她找了套房子,她对这个女人就更是厌恶。她不明白这样身份卑微的下贱女人何德何能会得到沈钰痕的青睐备至。所以那天她偷偷溜出学校,打算给她一个教训,谁知道刚进了一楼花房,就被几个贼人莫名其妙的绑架了,还差一点遭到羞辱。

想她堂堂督军千金,万人奉承。何曾受过此等遭遇,她只能将心中怨恨记到平嫣的头上,谁让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

沈钰痕摸了摸林立雪的脸,满眼宠溺,悄声耳语了几句,逗得她娇羞含怒,垂头红脸,不再将气焰对准平嫣。

他直起身,径直走过来,在距离平嫣几步外停下,挂着笑,眉眼微勾,十足纨绔。

真是人心难猜,骨骼难画。他明明近在眼前,却比天边还远。

平嫣忽然觉得讽刺,她有些看不起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的信了这世上有忠贞不渝的人。

风尘女子被豪门阔少一朝厌弃,恩断义绝的话本子她看了不少,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竟会在自己身上得到应验。她本以为沈钰痕虽少爷心性,纨绔不羁,但总归心地纯良,却没料到家世造人,这世上的花花公子原本都是乌鸦一般黑。

只是那些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片段,在脑海里回映着,真是让人痛彻心扉,恍如一梦。

“让我猜猜你来得这么急,是为了什么?”沈钰痕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清澈,却梭巡不断,像一把四处瞄准的冷枪,用只能让她听清的声音沉沉道:“你是不是好奇,那个青铜盒子怎么在我手里,我明明得到了,又为何送给你?”

平嫣盯着他,那双纯良无害的眸子正含着微微戏弄,像逗猫的棒子,左右摇晃。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陷阱,被猎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自主性。

“你先出去,我有事要谈。”沈钰痕回头,语气温柔,可眼里却黑漆漆的,没什么实质性的笑容,转而又勾唇,徒添魅惑,声音轻而暧昧,“到包间里等我,等会钰痕哥哥给你个惊喜。”

林立雪方才还不情愿,禁不住沈钰痕言语撩拨,脸马上又红透了,应了一声,就羞羞答答的跑出了门。

这样寂静的晨间环境,只有楼下舞厅的音乐缓缓流淌,一个拍子一个拍子的敲在人的身上,让人难以预料接下来的节奏快慢,只能绷紧心神。

“那晚是你拿走了我藏在衣服里的青铜盒子,是吗?”她开门见山,语气有些激动。

沈钰痕倒是没有一点情绪起伏,不加否认,很是坦诚的点了点头,自顾转身去倒咖啡,若无其事的询问,“咖啡要加糖吗?”

“你回答我!”平嫣攥紧拳,口吻坚决。

他轻轻笑了下,拿小银匙往杯子里舀了好几勺糖,动作优雅的搅开,端起细瓷托慢悠悠的转身,“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甜品最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你每次看见我的表情,好像都不会发自内心的愉悦,总是带着些忧愁疏离,我总是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可不管是为什么,现在且压一压你的愤怒吧。”说着将咖啡递过来。

她一向冷静,可不知为何从一进门起心里就乱火四起,更不想与他玩什么躲猫猫的文字游戏,遂一手扫翻了瓷托,细腻通白的瓷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咖啡醇香在停滞的空气里四处流窜。

“你给我的那个青铜盒子是假的!”

沈钰痕的笑脸也有些裂纹,他眯着眼睛望她,静静等待她的后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盒子是机关高人设置出来的,上有九环锁扣,形同一体,没有技巧难以打开。而你给我的,上面只有七环。”

“那个盒子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机密东西,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择手段?”

他越是不加解释,平嫣就越是气愤难平。

她几乎是无法控制了,想也没想就急声喊出心底的答案,“你是为了蛰伏在南方的革命党,是吗!”

沈钰痕刹时变了脸色,阴翳浓重,双目如枭,一只手恶狠狠的擒上她的脖颈,像发疯的野兽,毫无理智,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沉沉冷冷的扑来,“你别以为我在乎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平嫣难以挣脱,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脸色紫涨,呼吸欲竭,却还是不肯低头服软,仍旧拿恶狠狠的视线瞪着他,瞪着瞪着,眼睛里却慢慢被水汽弥漫,渗出盈盈滚动的泪花。

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会是沈钰痕。他不再温润如玉,不再善良纯真,像一个刚刚从修罗地狱里爬出的厉鬼,正在一分一秒的夺去她的性命。

原来那些一同经历过的生死困境,转瞬即逝,烙不进他的心里。

他根本就冷血无情。

那样的婆娑泪眼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沈钰痕的心里,撕出一片血肉模糊。

他颤颤巍巍的松开手,失重的平嫣像一块软瘫瘫的面泥,顿时跌落地面,止不住的咳嗽。

沈钰痕强忍五脏六腑间漫出的痛觉,冷冷笑道:“你不要再胡言乱语,这样会很快耗尽你在我心里的那几两斤重。”他居高临下的藐视着她,攥紧双拳,话毒如刀,讽刺无常,“我好心给你送去青铜盒子,救你同门性命,是念及你我之间的情分。而现在,你成功的惹怒了我,你在我心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平嫣捂着胸,阴凄凄的抬头,浸满泪的眼睛里倒映出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要烧着了一般,如她此刻淬尽毒火的心。

“情分?难为你还能说出这两个字。沈钰痕,我阅人无数,这次当真是错把鱼目当珍珠,看错了你。”平嫣咬紧牙,自地上艰难的爬起来。

沈钰痕攥成拳的双手在身下动了几动,终究是狠下心来,没伸出手去扶。

“我既已在你心里一文不值,那么沈少爷,从今日起,你我就恩断义绝,斩断缘分。”平嫣眼泪纵横,笑容凄艳,像于幽幽深夜里绽放的曼陀罗,带着决绝绝望。

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沈钰痕捂住心口,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痛到痉挛扭曲。那影子渐行渐远,如烟如雾,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消散无踪,不留痕迹,永远离开他的视线,他的生命。

他苦苦求来的,到头来却又由他亲手葬送。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步子,精神恍惚,轻飘飘的追了几步,踩到几片碎瓷,就让他难以支撑,绊倒在地,裂瓷割上他的手背,有鲜红的,滚烫的液体一股股的流动,慢慢脱离他的身子,就像他心爱的姑娘。

他毫无力气,像无家可归的野狗般,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趴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躯体都埋进这地下的万丈深渊里,再不见天日。

低低沉沉的呜咽声传来,他狼狈得像个乞丐,孑然一身,这世上没人会怜悯他。

那个在漫天风雨,硝烟乱世里,同他一起熬着,受着,痛着的姑娘,他硬生生的将她丢进了身不由己的抉择里。

第五十四章:身世

平嫣像孤魂野鬼一样,六神无主,在人潮熙攘的街道里漫无目的的游荡。

天飘起了细雨,渐渐地,闷雷声起,敲出了一阵阵紧锣密鼓,雨势大了起来,珠帘重重的鞭笞着大地,驱散了人群,人们携家带口的往家的方向赶,牵妻抱子,一步一步,踩着水洼。

蝼蚁尚且有家,可她却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积攒的滔天仇恨。

她淋着瓢泼大雨,走得一沉一浮。

恍惚中头上的风雨似乎小了些,只有惊雷还在耳边炸的频繁,骇人心扉。她顺着狂乱无章的雨帘往上望去,见头顶正撑着一把乌黑油伞,自伞柄缓缓移下视线,握在伞骨末端的一只手渐而映入眼帘,骨节修长清瘦,沾满了豆大的雨珠子。

她抬起眼,许是狂风吹乱了雨幕,又或是她的双眼里沾满了泪水,他的样子在视线外亦是飘摇晃动的。

可尽管如此,刻在心底的那张脸还是在第一时间里就呼啸而出,势不可挡。她不顾一切的撞进这个男人的怀里,环紧他的腰,声泪俱下,思念如洪,“九州哥哥,你怎么忍心,再丢下我一次。”

他的脸在层层风雨中渐渐拨开,可表情却同这场肆虐冲刷的大雨截然不同,静穆而枯朽,没有人情。沈大少腾出一只手,缓缓的扣上她的身子,将浑身冰凉的她揽在怀里。

似乎是风雨又大了些,将他坚硬如石的心也渐渐淋得软和,情愫如蛛网一样,结出肉眼能观的形状。他忽然觉得怀中这个浑身湿透,伤心欲绝的姑娘是那么令人心疼。

沈大少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带你回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将整个伞面都撑到她身上遮盖风雨,他湿了半边身体,趟着满街雨水,步伐稳当,那长年累月只见冷俊的脸庞渐渐变得温暖而诗情画意。

自巡捕房里受了褚红袍私刑,到后来在青运帮又添新伤,平嫣又疏于调养,一直伤势未愈,此时急火攻心,怨气郁结,又遭大雨淋噬,高烧了一夜,隔日清早才退下烧。

沈大少已经在窗前静守了一夜,李庸心知这个女人的身份在自己主子心里已经渐渐变了性质,只是或许大少尚还蒙在鼓里。他虽有心提醒祸乱心智是女人,切要顾全大局,却也没那个胆子,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长州形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力交锋不断。况且在徐伟贞的眼皮底下,他们如履薄冰,万不能行使差错,让人抓住把柄。

李庸见他一脸疲态,就提议道:“大少,医生已经说了嫣小姐退了烧,要醒也是这一两个小时的事。你一夜未合眼,要不先去歇着吧。”

沈大少直起身,点点头,一步将踏出,袖尾一角便被外力紧紧拽住。他垂下眸子,见平嫣披头散发的躺在被褥间,脸色苍白,睁着一双迷茫又脆弱的眼睛,却在看清他的刹那,显而易见的黯淡了下来。

原来是做了一场梦,迎着漫天大雨来救她的英雄并不是沈钰痕。

沈大少复坐回床头的椅子上,招呼李庸,“把医生开的药拿来。”

李庸望了眼平嫣,拿来几片西洋药片,又倒来一杯白开水。

沈大少动作小心的扶起平嫣半个身子,让她靠在床头上,拿了个软乎乎的枕头塞到她背后垫着,又亲自接过李庸手里的水和药,将杯子递给平嫣,“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要保重身子,那么大的雨,不适合你淋。”说着拉开平嫣的手,将几粒药片倒进她的手心里。

平嫣呆呆望着空气,静默了好大一会,只将手里的白色药片放到舌头上,任由唾液晕开苦涩的味蕾,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她浑浑噩噩的神思。

沈大少摘下旁边果盘里的一颗葡萄,递到平嫣唇边,半是调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喝药的人,不嫌苦吗?”

平嫣顺从的张开口,葡萄滑进嘴里,她轻轻咬开,浆汁很甜,与苦味一融合,唇齿间都舒服了不少。

“你要的东西,师父已经交给你了吧。”虽然是假的,她也只能如此。

沈大少掏出盒子,凑上亮处,在指端转看了一圈,“这个盒子,你又是在哪找到的?”

“实不相瞒,那晚我的确偷出了青铜盒子,是为了被不慎抓到时,赌一个可以谈判的凭借。后来为了这个盒子,你不止一次的威胁我,我就知道这个盒子肯定至关重要,白白交给你未免不值当,只咬死了从来没见过。今日为了救我师门之人性命,我才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她不愿意供出实情,是因为实情与沈钰痕有莫大关系。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万一捅破又是诸多牵扯。

而要瞒住沈大少这样精明多疑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真话假话一同说,半真半假,才难辨真假。

黄昏时东霞已经找来了沈大少这里,平嫣虽浑身无力,却也强撑着下了床。虽说她感念沈大少照顾周到,可与他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总让人觉得不束缚。她不愿叨扰,婉言谢绝,硬是带着东霞一并坐了黄包车回去。

沈大少目送她的背影缓缓拐进胡同里。

李庸忍不住试探开口,“这次回来青州,大少似乎对嫣小姐大不一样了。”

他一向不喜欢下属编排揣测主子是非,这次倒也不生气,只问道:“哦?有什么不一样。”

李庸想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说出实话,“属下从你的脸上,似乎又看到了新婚蜜月时你对着太太才会有的表情。”

沈大少一下沉了脸,李庸自知说错话,胆战心惊的垂下头,自觉道:“等回长州,属下自会去军里领二十下军棍。”

“这是我们沈家欠她的。”几日前柳三春曾来找过他,要同他合作一出能改天换地的大局,以表诚意,就捅出了她的身世之谜,原来命运真是一盘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局,该遇见的总会遇见。“我就姑且先替我那二弟,还上一些债吧。”

楼下树荫里,砚台正左右踱步,一脸焦乱不安,远远一看到平嫣,就紧跑着迎了上来,拿袖子抹泪,“小姐,你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吧,这几日他一直精神不济,刚刚还吐了血。”

“我不是开了药方来给你家少爷调养身体呢吗?怎么,你没有暗示煎给他喝?”平嫣问。

砚台急得直跺脚,一连声的摇头,“我哪敢啊,一直是按您的吩咐煎的药,一天一碗。”

“好好,你别急,我跟你去看看。”她叫黄包车夫掉头,又想起自己一夜未归,东霞东奔西走的找了一夜,又道:“你想必一夜都没睡,先回去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朝阳初生,万物苏醒。

平嫣静静望着床上的人,从眉到眼,鼻唇下颌,曲线流畅温润,她越来越觉得这张脸实在有些眼熟,细细想来,竟和少年时代的九州哥哥无比吻合。

其实说实话,她也觉得奇怪。这些天与董长临相处下来,竟生出不少似曾相识的熟捻感,如果不是确定沈钰痕的身份,她几乎会下意识的把董长临当作当年的九州哥哥。

因为在她的想象中,董长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该是九州哥哥长大后的样子。

只是等闲却道心易变,现在的沈钰痕,他的心是冷的,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

平嫣喂他喝完最后一口汤药,将勺碗交给砚台,“你家少爷的病症是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

砚台想了想,“前不久小姐你从青运帮死里逃生,给沈少爷动了台手术,少爷在医院里衣不解带的守了你几天,你清醒后他才回来。当晚他就浑身发热,咳嗽不止。我本想去医院找你开个方子,少爷说你需要休息,不许我去劳烦,只请了个医生来家看诊。虽是治好了,可慢慢地,少爷这身子却是越来越不好了。”

“你可知,这些天你熬的药,你家少爷可是一碗没喝。”

砚台惊的睁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怎么可能,我每天都把药端到少爷跟前的。”

“那你可亲眼见到他喝下去?”她反问。

砚台怔怔摇了几下头,“少爷向来是这样的,说药味难闻,不喜欢下人伺候他喝药。”

好好的一个有权有势,大好前程的少爷,何以用这样的方式自取灭亡?实在奇怪。

“嫣小姐,那少爷他,现在......”砚台一脸忧戚。

“好好调理,遵从医嘱的话,还是有救的。你去熬碗粥来吧,等会你家少爷醒了怕是会饿。”

第五十五章:妹妹

平嫣眯眼假寐时,听到董长临断断续续要水喝的声音。

她拿过茶盏,拿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进他嘴里。董长临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平嫣的脸,如虚如幻,他以为是又梦见她了,下意识的就启唇轻喃,“妹妹,妹妹......你来了,你又来我的梦里了。”

这声妹妹从他的嘴里唤出来,更是熟悉的诡异,平嫣心神一抖,有些惊恐的望着他,半天才平复下来,将心中那个突然冒出的,令人胆寒的念头压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是沈九州呢!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董少爷,你醒了。”她淡淡笑,又问,“有没有感觉到饿,要不我让砚台盛碗粥来?”

董长临深深望了她几眼,移开视线,失魂落魄的盯着头顶罗帐,喃喃自语,眼泪难挡,“妹妹......妹妹已经回不来了......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砚台从厨房端来了参粥,平嫣扶董长临起来,一勺一勺的喂他。他仍旧像是丢了魂魄,没有意识,眼睛一眨也不眨,呆呆愣愣的望着空气。

平嫣像是闲话家常般与他说话,却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生逢这样的乱世,处处充斥着战争,饥饿,匪寇,贫穷,瘟疾......可生而为人最是脆弱无助,其中的任何一种情况作为人类都难以匹敌,只能生生受着,在绝地反抗。可这样水深火热的世界,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齿儿童,都还是在拼命的努力的活着,期盼有一天能迎来曙光,更何况是正值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呢。”

“你不想活着吗,你的生活明明那么优渥,高高在上,令世人羡慕,为什么不喝药,一心寻死呢?”

她的确想让董家上下死,永世不得超生,只是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她的复仇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到痛处,董长临慢慢转过了头,望着平嫣,视线深深茫茫,教人看不出情绪,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睛里承载着巨大的悲伤。

“我疾病缠身,一心寻死,都是为了赎罪。因为活着,特别是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冰冷宫殿里活着,怀抱回忆,实在是太痛苦了。”

“蝼蚁尚且偷生,尽管活的生不如死,却好在能爱能恨能感知,可要是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再无痕迹了。难道你舍得放下你的回忆吗,尽管它是痛苦的,可你不也是死不撒手吗?”

平嫣声音柔和,像风吹着一丛丛茁壮生长的绒绒青草,敬畏生命。可他的心却像在针板上扎来碾去,痛的几乎要窒息,世界都是灰白破败的,唯有眼前这个冰肌玉骨的姑娘,像是白玉兰一样盛开出色泽来,让他多看一眼,纵使是千刀万剐,也舍不得离开。

虽然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前,可他的妹妹终归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能死,他要守着她。

“我不想死,你会救我的,是吗?”

“是,我会救你。”平嫣轻轻勾唇,将最后一勺粥喂给他。垂眸一刹,掩去眼角邪色。

八月骄阳如火,正是暑气蒸腾的酷日。

木兰山是青峰山的一脉主峰,树木苍苍,半山都环着烟波浩渺的翠淮河,在这炎炎酷暑里,最为爽清,是避暑圣地。

林恒的私家庄园依地势起伏,建在山腰上,名为明翠别院,大大小小占了百亩良地。

每年八月,林恒都会携家眷来此地住上一月半月。今年却动身的格外早了一些,七月初就住了进去,将麾下军事全权托付给了追随自己多年的手下程立程师长。

华中已经歇战半月,岭南军金系军阀北渡赤龙江而来,虽军力略胜一筹,但距离老穴太远,日渐久之,粮草军费必定供给不足,而由慕家元帅率领的华中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正四面求援。战火已经持续四月有余,再这样僵持下去,两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而任何一方要想要在战争中取胜,最简而有效的方法就是再开辟出另一个战场。

而青州上临华中各地,下接岭南六省,且易守难攻,物资丰富,无疑是块占尽天时地利的军事宝地。而今南北双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企图说服利诱林恒能让出位于青州边界的一个地势险峻的小镇,并派青州军力增援,以此作为分战场。华中军得之,则能前后夹击,反守为攻。岭南军得之,则能与辖地岭南六省形成畅通无阻的联系。

这几天董国生来了青州,慕家六少慕尧又赖着不走,旁敲侧击了好些次提议青州清远镇为分战场一说。林恒深谙其中厉害关系,南北任何一方都不想得罪,只能装傻充愣,早早躲去了别院躲清闲,不见外客。

这董国生刚从主战场前线回来,受了大帅金武重托,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说服林恒,拿下清远镇的分战场权。他又性子急躁,当下就火急火燎的赶去了别院,硬是拉着林恒一通劝告,林恒既不答应也不回绝,仍旧似是而非。

董国生在别院里磨了几天,不见结果。不知怎么让慕子成知道了,他亦不甘示弱,带着手下,备足厚礼,也风风火火的去了,日日与董国生明枪暗箭的玩语言游戏。

林恒夹在都不能得罪的中间,被折磨的够呛,于是大手一挥,刷刷写下了几十份请帖,广邀青州的富商名流,权贵要员来别院避暑游玩。

自那日与沈钰痕大吵之后,平嫣就搬去了董长临那里,成了他的私人医生。师父在此地住了没几日,也匆匆赶去了长州。而这次明翠山庄之行,董长临亦受邀在册,她也需随身跟随。

今日山庄里有酒会,平嫣不想去,董长临想陪着平嫣,亦不愿意去。映着湖光山色,花草葳蕤,两人共对一桌茶点,静守一片宁静。

原董长临是不想前来赴邀的,耐不住父亲差人几次三番的告诫,他又想着平嫣整日里郁郁寡欢,许到山明水秀的地方玩一玩会开心起来,这才来了。

他望着平嫣清清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宛如一个阅尽沧桑,对世界毫无眷念可言的老妇,着实心疼,就想着哄她开心,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拿个好玩意儿过来。”

说着就飞快的小跑着往亭廊下去了。

平嫣望着他日渐爽利的身体,不禁叹了口气。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在他的药碗里下一剂药性最猛的毒药,可每一次又在思想的强烈挣扎下,就此作罢。

起初她是想着要牢牢攥住董长临这根鱼绳,来勾住董国生,乃至董家上下,在时机成熟时将仇人一举歼灭。

可这么多天与他相处下来,他的懵懂善良,柔弱悲伤却渐渐让平嫣软下了心肠。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对这个万恶不赦的仇人之子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

她直起身,凭栏而望。巍峨高山,烟波千里,原来自己的心已这样狭小了,这样辽阔宏伟的景致也冲不散那一块阴霾。

“你看得是青山连绵,雄伟万丈,可毕竟隔着一层云山雾气。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身后有声音传来,从他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到最后一个字落尾。平嫣的心好像瞬间被人揉皱了,酸疼酸疼的,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她不愿意去酒会,是生怕见到他。既说着恩断义绝,其实就该形同陌路,前尘皆忘了,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即使相遇,仍旧可以若无其事的攀谈。可她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像不能见人的老鼠,宁愿躲着,恨不得永远不见。

连一个眼神,平嫣都不愿意再交汇。她恍若无人,侧身便走,一个步子还没有落地,手腕便被人狠狠的钳住。

“沈钰痕,你干什么!”平嫣恶狠狠的瞪着他。

沈钰痕望着平嫣的脸,眉目如霜,像一尊雕塑,所有的情绪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伸出手指,缓缓抚上平嫣的脸,再滑到下颌,轻轻的,迷离着眼。

趁他分神瞬间,平嫣掏出弯月刀抵到他的胸膛上,双目生霜,“松开我!”

第五十六章:人性

沈钰痕斜斜一笑,唇角一高一低的吊着,身姿如常,一动不动,仿佛完全不在意那把刀子。

平嫣愤恨交加,一咬牙,腕上用力,将刀尖捅进了几寸,顿时有一道轻细的血丝染红了他胸前的白衬衫,扩散如花,一瓣瓣的盛开。

那颜色红得刺目。

沈钰痕垂下眸子,笑望了眼那一块血渍,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慢慢的倾身靠近,直到两人肌肤相接的距离。

平嫣流着泪,手哆嗦着,平日里那把削铁如泥,杀人无形的刀像是忽然间结了厚锈,钝如木头,如何也刺不进去半寸了。

沈钰痕松开她的手,许是晚霞似火,他整个身子都沐浴在飞舞的霞火里,那天边连绵的火似乎都要烧进了他的眼睛里去了。他瞪着一双猩红如兽的眼,那眼睛里结满了白茫茫的霜花,像是漫无边际的哀伤。

他凑到她耳边,语气颤抖而强势,咬着牙,听来阴森恐怖。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的手里,这三年里,不管你跟着谁,不管你有多恨我,你都是我的人。”

他像是喝醉了,神志不清,阴魂不散,是个能将她挫骨扬灰的恶魔。

平嫣一把推开他。他像个随风飘开的纸片,虚晃晃的退了几步,撞到身后的柱子上,歪歪斜斜的倚着,吃吃的笑。

空旷的视线外显露出董长临的身影,他拿了个半人高的风筝,五彩斑斓的,是一只彩带飘飘的大蝴蝶。他望了眼沈钰痕,又深深望着平嫣,脸上没有一丝别的情绪,只挂着荣宠不惊,清淡静好的笑容,像一阵风,慢慢吹散她心里的燥乱。

沈钰痕看了他一眼,勾唇默笑,苍凉又无奈,慢慢的直起身子,拿手指在胸前那一块血渍上抹了一圈,再慢慢地将蘸血的手指递进舌头里,轻轻的舔舐。

像是蛊惑威胁,他面容冰冷,朝平嫣挑了下眉,又走到董长临跟前,轻声含笑,“长临,你知道我的。小时候,但凡我看上的玩具都必要要弄到手里,纵使我玩够了,厌弃了,就是宁愿毁了,也不愿意再给别的人。我的东西,一旦染上了我的味道,就永远洗不干净了。她也一样。”

董长临不言,脸色却蓦地惨白如纸,似乎这副样子令他爽快不少,他哈哈大笑了几声,拖着潦倒的步子,越走越远。

平嫣别过脸,心里五味杂陈的,如被刀剐,只望着茫茫天际,拿两手支着栏杆,来撑起身子的重量。

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她,为什么不能一刀两断。

董长临缓缓靠近她,掏出帕子,动作细腻,为她擦泪,像是在擦拭着蒙盖在稀世珍宝上的灰尘。

平嫣稳下情绪,从他手中接过帕子,转身笑道:“原是我不小心招惹了他,现在也很难全身而退了,让你看笑话了。”

董长临笑着,可那笑容里流淌的,却分明是默默吞咽的伤痛,“钰痕,他一直是这样的,蛮横霸道。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他拿这话安慰她,同样也是安慰自己。其实他很清楚沈钰痕的性子,他曾得到过的,就算毁了,也绝不会拱手让人。

“好不好,都无所谓了。”平嫣笑得有些虚脱。

董长临抿了抿唇,几番迟疑,还是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这样能触碰到的温度实在太过充足,令他欣喜若狂,舍不得松开。

“你冰雪聪明,必定能猜的到我对你的心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平嫣褪开他的手,斩钉截铁的打断他的后话,“我不愿意!”

董长临的呼吸忽而戛止,连带着脸也渐渐憋得红紫,他怔了片刻,有受伤的情绪在脸上铺天盖地的弥漫,可他还是温和的笑着,像块玲珑剔透的玉石,毫无一丝杂质,慌慌张张的解释道:“不愿意也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伤心,只要你能陪着我,只要你能真的开心,怎么样都可以。”

积怨成魔,可她怎么真的开心。上天见不得她一家圆满,曾在一夜间带走了她这辈子该享受着的幸福。

现在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怨念深重,越陷越深罢了。

今晚沈钰痕喝得烂醉,深深浅浅的走着,在地上跌了好几个跟头,直到没有力气爬起来。

踏碎月华,一个挺拔的身影渐渐靠近倒地如泥的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瓶酒。

“你在恨我吧。”慕子成望着他,“也许没有我,你们就会修得圆满姻缘。说真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没少见你花天酒地,可却从来没见过你因为一个女人颓丧到这样的地步。”

沈钰痕趴在草地上,醉醺醺的抬眼,挣扎着爬起来,松松垮垮的靠一块石头坐着,笑容苦涩的晃着脑袋,“别说你,连我也没见过。”

慕子成也临着他坐下,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边那一轮缺口明显的月亮,缓缓道:“人生嘛,就如这月亮,总要有亏损。你选择了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老天爷是公平的,总不能让你的一生十全十美。”

沈钰痕笑了两声,被光映着,脸庞上泪痕行行,“我不想放弃她,可又不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眼睁睁的在看着国家继续满目疮痍,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带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山野村庄,享受平平淡淡的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军事学校里熬了四年,不就是想为生我养我的国家,水深火热的人民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吗?”

慕子成拍上他的肩膀,目光毅然,“你放心,你不会白白放弃的。只要你能帮华中军获得在清远镇的开战的权力,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转过视线,紧皱眉头,一脸凝重,“毕竟各地军阀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太多场了,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况且现在外国势力延伸的很多地方,虎视眈眈。我们中国人,也该抱成一团,抵御外侵了。只要岭南军落败,金武处于劣势,我就会采纳革命党的意见,连同父亲,叔父,说服诸位议员,主张南北议和,不再开战。”

“钰痕,不要再跟着革命党了,跟着我吧,你会对国家大有用处,兴许还会很快成就自己的一番抱负。”生于派系军阀之家,慕子成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革命分子求贤若渴。

又或许,因为他是沈钰痕,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钰痕顶着这样的身份,就算没死在他的枪口上,有朝一日也必然会成为他人枪下的孤魂野鬼。

说实话,他真不舍得。

“人各有志,信仰不同,其实跟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能为改变国家发光发热,贡献自己。”沈钰痕笑了笑,开玩笑一样的问道:“你真的不打算追究那些枪支弹药的下落了?”

慕子成在他胸口捶了一拳,“你还信不过我吗?我追踪那批玩意儿的原因就是生怕革命党们在两军开战的紧要关头,滋生事端,蛊惑民众,既然现在统领华中军的元帅通过你与革命党达成了协议,共谋和平,那就是一条船上的合作伙伴,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枪支弹药。”

只要再通过林立雪,得到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上级指派给他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保家卫国,不管再苦再累,他一向都是充满激情斗志的,可是现在,他窝在寂寞冰冷的黑暗里,却一点都不感到快乐。

风搅动回忆。

他想起了可望不可及的平嫣,想起从她眼睛里滑出的一颗颗晶莹的泪,想起自己狠心绝情,拿自己的姻缘,与慕子成做的那场交易。

那晚平嫣穿着夜行衣,误吸了迷香,被慕子成从路上捡了回来。也就是那晚,他接到了上级的指派行动,为了南北议和,家国黎民,要借助自己与林家小姐的特殊关系,助华中军获得清远镇的布防权。

他很清楚林恒这个人,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的取得他的信任,拿下清远镇,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娶了他的女儿。

他一生仅此一女,那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沈钰痕要做的,就是让林立雪对他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他曾想法设法的让平嫣签下了三年之期的卖身契,也曾许诺过她,要在三年之内与林家撇清关系。现在想来,平日里精心打算的一桩桩,精心规划的未来,都是白做嫁衣裳。

她是世间最美了风景,遇见她,他情不自禁的迷失了自己,如困兽之斗,难以逃掉。

尽管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他不是不后悔,而是身不由己。在这样的烽烟乱世里,又有多少人的爱情能够得到圆满,岁月静好?

就算如此,可刚刚他从亭子上,遥遥看了眼她的背影,仅仅是一眼。他就似乎从一个修行一世,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瞬间堕进了万劫不复的魔道,七情六欲都刻在骨子里,燃烧着。

他要怎么放手。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拥有人性不能避免的弱点,他该怎么放手。

第五十七章:敲诈

“疼不疼?”平嫣拿掌心涂匀了药酒,轻轻揉董长临手臂上的一大块淤青。

董长临凝神望着她的脸,轻轻摇头,“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砚台万分憋屈的站在一侧,气鼓鼓的抱怨,“这林家大小姐真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无法无天,亏还受着新式教育,哪像个大户人家的温婉淑女,简直就是个泼妇,那么大的胆子,竟把我们家少爷推湖里去了!”

董长临侧眸盯了他一眼,砚台低哼了一声,忙怨气幽幽的住了嘴。

“没事的桃嫣,你不用担心。这样一来父亲就会看清她的本质,想必就不会再逼着我对林小姐示好了。”

平嫣笑问砚台,“你家少爷一向与人为善,我从未见他和人发生过冲突,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家少爷是做什么惹人烦恼的事了?”

砚台将自家少爷的少男心思看得透彻,知道他明里暗里为讨平嫣欢心想了多少法子,只是这姑娘从来冷冷清清,不肯领情。听她一问,不由想一吐为快,“这几天少爷连夜做了八百多盏莲花水灯,今天趁着日光不燥,就与我一起拿去凉亭里添烛心。谁知道被林小姐看见了,她觉得喜欢,硬是要拿去玩。我家少爷说什么也不给,那林小姐心情不顺,说话也连珠带炮,闹着闹着就说起了你的坏话,我家少爷气不过,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把我家少爷推进湖里去了。”

董长临有些难为情,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垂着头,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样被人默默维护的感觉实则很好,温暖感动,似乎只要躲在身后,就永远不会被欺负。还有,平嫣实在想不出董长临打人时该是什么模样,越是想象不出,就越是脑补的天花乱坠,不由得抿嘴偷笑,“那我真是可惜了,竟没见到董少爷生气的模样,再说不就是水灯吗,她喜欢,给她便好了。”

董长临看到她眼睛里充斥着亮晶晶的笑意,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只恨不得再往湖里掉一回,连话也说不囫囵了,“我......我没有......”

平嫣笑摇了摇头,撸下他的袖子,道:“这几日这只胳膊不要乱动重物,也不要沾水。”

正说着,门口传来军靴踏地声,平嫣心中一紧,转而又温顺恭敬的转身,“大帅好。”

董国生没应声,黑沉着脸径直走过她,将董长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松下眉头,“我刚听副官说你和林小姐发生了些口角,被她推湖里了,真要吓死你爹了。”

“父亲,您也看到了,像林小姐那样骄纵任性的女子,根本就不任何我,以后您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董国生四平八稳的落座,叹息了几声,“我这样做,不还是为了我们董家,为了你。金大帅野心勃勃,虽现在形势大好,但保不准哪一天功败下野,倘若你能娶一门权贵名流之女,我们董家就有了另一层依仗,也不必为金帅鞍前马后。”

而且,想要拿下清远镇,与林恒结为姻亲,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父亲......”董长临最讨厌这些名利算计。

董国生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自有打算。”

说着灌了杯茶,又急急忙忙的起身离开。走了几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望着平嫣。她身姿窈窕,垂着头,安安静静的立在一边,就像一练溪水,温婉而灵气,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想到画,他皱紧眉头,似乎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奇怪的眼熟,但具体想想,也说不出什么。

“我看这些天来长临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多亏你调理,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平嫣微微屈膝,想着他既然毫无征兆的提出要赏,一定有他的道理。况且如果这个时候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难免会遭人疑心,因为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人愿意白白辛劳,而不想得到好处的,要么就是这个人另有目的。

她坦言,“若是大帅实在看得起我,想让我永无二心的跟着少爷调理身子,就赏我五万大洋吧。当初沈二少爷拿五万大洋同我签了卖身契,现在我想把自己赎回来。”

这世上越是看重钱财之人,往往越是容易收买,越胆小怕事,只要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能将这种人永远掌控在手里。原来他还对她的身份起过疑心,生怕她留下会有什么企图,如今看儿子的身子一天强过一天,她又为了钱,难逃贪婪,一下狮子大开口。这倒打消了他的顾忌。

“好,过几天我让人送来。”

“谢大帅。”

等到董国生出了门,平嫣瞧着董长临一脸呆愣,觉得有几分滑稽,“怎么了?你不会是真以为我是从天而降的活菩萨,只知道悬壶医你,不知道敲诈你家一笔钱吧。”

董长临慢慢走到她身前,睁着一双水漉漉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打算要拿回卖身契,不再和钰痕有牵连吗?”

平嫣敛眸,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像只飞累的蝴蝶,拓下一对暗青色的翅膀形状,这翅膀里面是她苦苦掩盖的情绪。她拿指甲刺着皮肤,痛感很轻,轻得她几乎都感觉不到,不过心里却十分不舒服,像是腐烂了,有已经习惯的疼痛。

“自然是真的。佛家有一句话,说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实世间之物,变幻无常,我不能太过较真,和自己过不去。既然放弃,就要干净利落。”

“不是的,其实这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哪怕跨越生死,比如真心。”他有些焦急,像是急着解释证实着一些不愿为人所相信的真理。而对于平嫣来说,他的解释毫无分量,就如同和一个盲人讲述这一路走来看过的山水雪月。

心最易变,它分善恶,有万千形状。

沈钰痕不就是用那一颗所谓的真心,骗去了自己的感情吗。

平嫣望着董长临,笑得冷若冰霜,“一生那么长,人的心是会变的,最不该相信。”

晚间,平嫣亲手做了碟点心,准备端给东霞。其实她一直将这个憨厚善良的姑娘当作姐妹来待,之前她不止一次的提出要将她送去沈钰痕身边,她哭哭啼啼说什么也不肯去,说什么是大少奶奶的丫鬟,跟着二少爷成何体统。而今沈大少也回来了,她正好能同一道去长州。而今日董国生言语试探,也更让平嫣意识到其实身边危险四伏,倘若她目的败露,必定会连累到东霞。

平嫣拿定主意,决意要送她走。

正想着,走廊尽头忽地闪过一个极快的黑影,平嫣眯了眯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沿影去巡,发现那影子似乎就是从东霞那间偏屋里跑出来的。

难道是贼?

她将点心随地一放,悄悄追了上去。

那人武功极高,穿一身黑衣,长袍宽袖,像是个稀奇古怪的古代人,最终鬼鬼祟祟的掩在了一户窗子下的植物丛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间屋子里住的人应该是董国生。

那这个黑袍人有什么目的,莫不也是要刺杀董国生的仇人?

只见那人将耳朵贴在了窗沿上,佝偻着身子,似乎在听屋子里的动静。平嫣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等到黑袍人动身离开,才轻着步子绕进了那扇红窗下,细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有两个影子,听声音好像是董国生与沈大少。

她正暗自奇怪沈大少怎么和董国生搅合在了一起,就听到里面传来董国生敲着桌子,急躁高亢的说话声,“现在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联姻一计又肯定行不通,你也知道岭南军在前线驻扎着呢,那么多人吃喝拉撒,这粮草军费撑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哎对了,你弟弟不是林恒的准女婿吗,你怎么不从他身上打些算计?”

平嫣心里突得一跳,瞪着眼震惊不已,没注意身子一歪,正撞上一蓬叶冠,树叶子哗啦啦摇动了好几下,只在片刻,就听得窗子内传来沈大少凶狠短急的厉声,“谁在那里!”

几乎是下意识,她快速拔开沉甸甸的双腿,颈后却忽地传来一下剧痛,立即变得头晕目眩。撑着眼皮外模模糊糊的光亮,她隐约间看到背后立着一张面容狰狞可怖的鬼脸面目,之后就陷进了沉沉黑暗里。

那黑袍人冷冷望了眼闻讯赶来的卫兵,拦腰抱起平嫣,足借树枝,轻盈地越上房顶。

半夜月高悬,百兽寂静。

月影婆娑间,映出平嫣一双骤然惊醒的眸子。

“桃嫣,你终于醒了,快把我担心死了。”董长临坐在床头,几分余惊,一脸关切。

第五十八章:求婚

一处僻静山坡上,夜半的飒飒江风吹皱沈钰痕的眉眼。

“你料的果然没错,沈大少在青州呆了这么多天,的确目的不纯。他正在帮着岭南军打清远镇的主意。让我不明白的是他干嘛要趟这次浑水,他的背后是江北三省,我素闻徐伟贞又并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依我看,这该是他自作主张。”黑袍人衣角翻飞,如一团落地黑云。

天幕黑紫,泛着靛蓝,几颗星子闪闪动动,缀得很低。沈钰痕静静望着江天交接之处,双眼深邃,看不分明,“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这些军阀头子忠于权势,心照不宣,就算我们为华中军争取来了清远镇,万一战胜后,他们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呵。”沈钰痕冷嗤一声,瞳孔渐渐变得雪亮,全身上下的气势都在一瞬间变得冷峻危险,“反正真正的青铜盒子在我们手里,就算他们不愿意合作,我想这各地大大小小的军阀也都会愿意合作。”

“那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黑袍人问。

沈钰痕勾开唇,沉沉笑着,神秘而充满诱惑,“那里面装的是滔天权势地位,得之,或可得天下,我们的人在青州守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总算是有了回报。”

“对了,你将她引过去了没有?她应该已经知道我大哥与董国生有私下合作的关系了吧。”

“是。”黑袍人走到他身边来,与他并肩而立,语气深长,像是在感叹,“你骗不了自己,你还是很爱她。就算她对你满心恨意,你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保护着她。我知道她与董国生有仇,也因为这个,一开始就和沈大少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关系。而你现在这样煞费苦心的引诱她看清事实,不就是要提醒她要防着沈大少,早做对策么,因为指不定哪一天,沈大少或许会帮着董国生,除掉她。”

沈钰痕笑得很通透,像是默认了,“你总是把一切都看得这么清楚,更善于一阵见血的捅破别人辛苦藏掖着的事实,真是冷血的很。”

黑袍人的鬼脸面具反射着幽幽寒光,像一双双眼睛的光,“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苦恼,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日后你大可纳了她,我想只要她真心爱你,她也不在意名分。爱情,不是能够跨越身份吗?要么就是你感情洁癖,和命运死磕,可是也没什么用,人是斗不过天的。”

“你倒是懂得挺多,可是我不愿意,我自小生在妻妾成群的家庭里,经历过那些女人的明争暗斗,悲伤绝望。我不想委屈她,那样清冷美丽的姑娘,不适合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黑袍人吃吃笑了两声,长长叹了一口气,逆着风,一步步走远,边走边吟了句,“相思相望不相亲,薄情转是多情人。”

清晨,平嫣坐在桌子边吃茶,总有些心不在焉。昨天明明是那个鬼面人将她打晕在了窗子前,怎么董长临却说是砚台在自己住的偏房外发现了昏迷的自己呢,卫兵没有抓到黑袍人,黑袍人又似乎对自己没有恶意,先是敲晕了自己,又将自己安安全全的送了回来。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无头无尾的恶作剧,但细细想来,又像是刻意为之。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黑袍人是故意要让她听到沈大少与董国生之间的对话,从而告诫她,沈大少为了谋求利益,已经和她的仇人达成了统一战线,而她的处境是最危险的。

只是如果这一设想成立,那个黑袍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帮助她?她几乎下意识的就想到了沈钰痕,因为这是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他曾经似是而非的将她与沈大少的关系揣摩了个半透。

她好不容易摸出了一丝眉目,可转念间又被自己否认扼杀。不可能是沈钰痕!她从小跟着师娘练武,能看得出那黑袍人健步如飞,是个飞檐走壁的能手,况且那人身形偏廋,略高,与沈钰痕十分不符。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动不动的,杯子里的茶都冷掉了。”东霞笑道。

“哦,没什么。”平嫣放下杯子,“你怎么不多睡会儿,砚台还说你守了我大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到后半夜才被少爷赶去休息了。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心了。”

她撅了撅嘴,捏了下平嫣的手背,碎碎念叨,“既然不想让我担心,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想要去哪就带上我,我不是还能保护你呢吗。”

“你这个小女子,口气倒不小,还想保护我呀。”平嫣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对了,沈大少也回来了,要不这一趟你就跟他回长州吧,想必你家少奶奶月份大了,身边也需要多个人照顾。”

东霞有些难过的迟疑着,表情都像是刚从阴雨天下洗过,灰落落的,但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你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平嫣问。

她有些茫然的睁着眼睛,默了片刻,才有些迟钝的点头。

“那好,那你等着我,如果有一天我攒够了钱,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就去把你赎出来,还你自由,让你亲自去走一走天高海阔的世界,好不好?”

东霞望着那张诚意满满的脸,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连双眼都有些水汽蒙蒙,“小姐,你对我可真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自由。”

她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自由自在,那样的生活该是什么模样。

......

两军派来谈判的代表为争夺清远镇,可谓机关算计,饶是如此,林恒仍是不肯一砖敲定,还磨磨蹭蹭的秉持中立。酒会舞会射猎跑马会倒是一波一波举办的挺勤快。

这一日林恒又派下属们邀请众人去听戏,请到董长临这里时,理由倒挺新,说是要在酒桌上,要林立雪当面给他赔罪认错,以补前天湖边的唐突之举。

董长临不好推辞,便收拾收拾去了,平嫣原是不想去的,只是他的两个贴身丫鬟昨夜吃坏了肚子,疼得下不来床,她就只能暂且跟着去,充一充人头数。

她只将唱戏当作一种谋生手段,并谈不上什么热爱,况且这戏是平嫣早就听厌了的,咿咿呀呀的,又和着四面宾客的相互奉承吹捧,实在太过头疼。而她身为一个丫鬟,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垂着头,绷得双腿笔直,面无表情的站着出神。

四面八方忽地静了下来。

平嫣抬头,见戏台上的红布帷幕正在缓缓地拉上,风吹来一阵又一阵的华丽艳香,几片嫣红的玫瑰花瓣如轻盈的蝶,缓缓落下,接着花落如雨,簌簌纷纷,飞的到处都是。

她伸出手,任由几片花瓣落进手心里,凑上鼻尖,轻轻的嗅。

是玫瑰,这样动人心魄,醉生梦死的爱情香气。

在众人的惊羡唏嘘声中,戏幕又渐渐拉开,只见百尺戏台上,已经宛如怒放的花海,一簇一簇的玫瑰妖艳夺目,如火如荼,就像情人眼里彼此相望时烧着的火热。

一个修长笔直的白色身影就从那望眼欲燃的火红花丛中缓缓地走出,步子优雅,就像西洋油画里高贵无双的王子,眉目丰秀,笑容宛然,怕是任每个女人看了都会心驰神往。

她想起在花房里,他也曾掐下一朵玫瑰,含情脉脉的朝她笑着。

他从仆人手里推过餐车,车上是一个七层奶油蛋糕,层层垒高,白花花的,像一座雪山,在这样酷热的夏季,平嫣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眼前残月晃晃,人头攒动。

她麻麻木木的站在局外,望着沈钰痕精心求爱,耳边还响着他唱的歌,好像是一首叫做祝你生日快乐的英文歌,声调悠扬悦耳,在这样月朗星粲的夜晚下,欢快的飘飞。而他单膝跪地,从绒布盒子里拿出一个硕大的钻石戒指,情真意切的向林立雪诉说着他的爱慕,他的渴望,那双眼睛似乎比漫天星辰还要绚烂的多。

般配,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贴合无比。

生而为人,上天让他们分为三六九等,也许就是在告诫世人,痴心妄想最是愚蠢。

月亮悬在天上,而蝼蚁只配在肮脏的泥土里,仰望他的清辉,这就是凡人难以改变的定律。

似乎有一只手握上了自己,她回过神来,望见一脸焦急的董长临,再抬头,只见一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皆如注汇集在她身上,而那一双璧人正从戏台上缓缓走来。

“董少爷,我听人说你的这个丫头以前是唱戏的,能不能借花献佛,将她也借给我享受一下,你和钰痕不是好朋友吗?就算是祝福钰痕求婚成功,让她给大家唱一出应景的戏,今日请来的这戏班子唱得实在太难听了。”林立雪巧笑如花,望了眼董长临,将挑衅炫耀的目光投向平嫣,“只要你肯唱,我愿意出钱。”

她就是要立威,要辱没她,不仅要让沈钰痕,董长临看到,还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卑贱至极的东西,只适合供人赏玩,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资格抢走。

第五十九章:侮辱

董长临望着平嫣,她微微一抬眼,视线之外就是沈钰痕。

他撞上她的目光,躲闪着,那瞳孔里的星辰似乎也一下子破碎了,连身子都不能控制的抖了一下。

“别胡闹!”他斥责林立雪。

“我没有胡闹,她只是一个丫鬟,既然有取悦别人的本事,今天我生日,给我唱出戏听不过分吧!”林立雪瞪了眼平嫣,眸里显出刁钻厉色。

董长临直起身,将平嫣挡在身后,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决硬气,“林小姐是不是太欺人太甚了,就算她愿意,我也不愿意!”

正僵持不下,坐在不远位子上的董国生闲闲适适的开口解围,“长临,不得无礼。俗话说,礼尚往来,既然林督军破费如许,请我们在山庄里玩得这么开心,我们也要还一还礼。不就是丫头吗,林小姐若喜欢,白拿了我都没什么意见。何况是唱个曲儿给大家听呢?”

他端起茶盏,气定神闲的饮了一口,视线远远的抛来,疾厉如勾,像是带着诱饵的鱼线,勾在平嫣身上,“我倒是还真不知道我儿子的丫头不仅会治病,还会唱戏呢。”

直到方才一刻,他远远瞧着她,不知不觉脑海里就浮现出在封城里那个差点就得手的戏子。这样一比较,她们的身材样貌似乎真的有几分相近,只除了神态,那花旦就像个狐狸,一个眼神似乎就能乱人心智,要了男人的命,而这个女人,模样清冷,却是十足的沉默寡言,拘谨小心。

他倒是很好奇,她扮上戏装后的样子。

沈钰痕眼神梭巡,锁在东霞的身上,趁人不注意,拿手指比了花开的手势。东霞皱了皱眉头,转瞬恍然大悟,微微颔首,就偷偷摸摸的退下了。

他的声音变软,捏了捏林立雪的脸蛋,哄道:“立雪,不要胡闹了啊,乖,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骑马吗?”

林立雪怒气不减,态度刁蛮的打下沈钰痕的手,仍旧不依不饶,“今天我只想听她唱戏,别的地方,我哪也不去。”

她就是讨厌这女人!明明是一个下贱仆人,却偏偏装出一副自命清高,冰清玉洁的模样,明明对男人爱答不理,可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男人替她打抱不平。

长临望了眼隔岸观火的董国生,知道这时候为平嫣强出头一定会惹他生气,但他更看不得她遭人侮辱轻贱,去扮戏子,那样三教九流,供人赏乐的职业。

“林小姐,我请你不要无理取闹!”董长临毫不退缩。

“好,我扮,我唱。”平嫣从董长临身后款款而出,面容平静,目光亦是形同枯骨的沉寂。她望了眼在一侧饮酒事不关己的沈大少,又望了眼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林立雪,眼神里也毫无被轻视玩弄的愤怒悲伤,又将视线缓缓投向沈钰痕,定定地,像高贵冷艳,掌握一切的王,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勾起唇,那笑容像是绽于黑夜里的罂粟,妖冶,而苍凉。

沈钰痕啊沈钰痕。你明明知道只要今日我扮了戏装,董国生十有八九会想起当日在封城戏台上的花旦,会色心又起。

你为什么还和那些芸芸百相一样,都带着一张明哲保身,视若无睹的脸。

“请让人把戏服拿给我吧。”平嫣静静道。

林立雪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跟在身后的丫头立即取来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做工精致的戏袍。她伸出手,轻轻将戏服挑了起来,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摩挲着,像是无意般,指节一用力,戏服顿时刺拉一声开了个口子。

她一副受惊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的低呼一声,眼睛里却是慢慢腾腾的张扬哂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衣服撕了个口子,不过现下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戏服了,不如你将就着穿吧。”说着刻意扬高音调,眼睛眯觑着,眼神不善的在她周身上下一打量,将衣服丢到她身上,“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早就穿惯了这类袒胸衣服,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像戏子那样三教九流,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有几个是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呢。”

沈钰痕的双手蜷在袖下,用的力气太大,握到血迹斑斑。

她越是这样旁若无事的接着泼下来的脏水,越是这样不会反抗的承受,他的心就越是疼的厉害。

像是在刀山火海里煎熬,偏偏他又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不知道林小姐想听什么戏?”她接过戏服,安安静静的抱在怀里。

“捡你擅长的来吧。总之能让我和钰痕哥哥,还有在场的诸位贵人听的高兴就好。”

“好。”她温顺的答,真的就像是一个天生被支来喝去的丫鬟般,无条件的忍受侮辱,无条件的取悦主子。

没有怨怼。

平嫣微微掀眸,将视线不偏不倚的对上沈钰痕。她唇瓣微张,眉目宛然,月光如缎似银,柔和如水,涂了她满身,像是随时随刻都要羽化登仙了似的。

沈钰痕却看得出,那覆在她身上的,不是月光,是万丈寒冰,千尺霜雪,是她无处安放的难过,是她一颗碎成芥子的心。

她是真的对自己死心了。

她转身离开,就在一刹,沈钰痕万念俱灰,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想要上前一步握紧她的手。却在半路被人挡了回来,林立雪顺势牢牢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拽着。

“桃嫣!”董长临一把拽回她,眼神里有汹汹血气,“我不许你去!”

忽然,远处湖岸闪出一点又一点游动的翩跃微光,像是沉淀荡漾的星子,接着又像是有许多星子坠落下来,变幻出五光十色,一朵一朵的迎波绽开。

星火阑珊,银花浮水。把宴桌上的绝大部分女客都吸引了过去。

砚台抹着热汗,一路小跑过来,眼珠子朝董长临骨碌碌的一转,按照东霞在岸边教给他的话复述道:“少爷,你交待我的事情都办好了。”

董长临一头雾水。见他又转向林立雪,朝她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解释道:“方才您看到那些的是莲花水灯,是我家少爷特地为林小姐您准备的。”

“什么意思?”林立雪皱眉问。

砚台弓着腰,嘴皮子挺利索,“是这样的,前几天小姐您在凉亭里看见我家少爷在给水灯填烛芯,还因为水灯和少爷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当时是我家少爷钻了牛角尖,回去以后后悔不已,一直想找个机会像小姐您赔罪。今日为了祝福您与沈二少爷佳偶天成,又为了感念林督军这些天来在别院里的照顾款待,特地命我燃了八百盏莲花水灯,以此心意作为礼物,聊表祝意。“

董长临虽疑惑砚台这一通花里胡哨的好听话是何处学来的,倒也相通了其中关窍,遂握紧了平嫣的手,顺声而下,“想必这样的礼物要比听一台枯燥的大戏要有趣的多吧。我精心准备的,那灯都连夜做了好几晚呢,林小姐就忘记那天在凉亭里发生的不愉快吧,赏脸去湖边,去看一看,玩一玩,也不辜负我熬了这几个夜晚。”

“走吧,走吧,你看这场上的小姐夫人们都去岸边了,难不成你还想和这些威武将军们坐在一起听戏?”沈钰痕暗暗松下一口气。

林立雪跺了几下脚,回身望场上果然只有寥寥不多人,且董长临言之恳切,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她再一意无理取闹,硬揪住那个丫鬟不放,未免太让人觉得小肚鸡肠,更少不了要挨上父亲一顿骂。

况且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反正那个女人已经在沈钰痕面前颜面扫尽了。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真心诚意道歉的份上,我就不同你生气了。”她看了眼董长临,又有些兴奋的握住沈钰痕的手,小鸟依人的央求道:“钰痕哥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嗯。”沈钰痕点点头,望了眼平嫣,又被林立雪拉着走远。

董长临转了神,忙撒开平嫣的手,脸上微红,见她没什么神情反应,似乎是吓坏了,又踟蹰着抬起手,紧紧将她的手握住。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其实那些水灯是我做给你的,不过能解今天的围也算是物尽其用,你若是喜欢,日后我再做给你。”

八百盏,分别的八年,一年一年,他只能将自己沉甸甸的思念寄托在水灯上,让它们驮载到有她的地方。

平嫣垂下眸,望见自己的手蜷勾着,被董长临握在手里,显得弱小而无助。她没有甩开,没有拒绝,只抬起一张明媚含笑的脸,乖巧的点头,“我想去看看,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湖面。”

第六十章:死神

月色千里,碧波荡漾,衣香鬓影流动间,百盏水灯徐徐飘动。

记得小时候,每逢节气,父母都会准备写满福条的水灯,诚心祈愿平安幸福。

平嫣望着一湖莲灯,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候,父母健在,岁月尚安。她蹲下身子,手指拨弄清水,一叶水灯随之荡来。她捡起来,视若珍宝的端在手里瞧看。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她低喃,望着莲瓣上的一行小字,不由得悲从心生,痛自骨髓。

董长临静静望着平嫣的侧脸,她微垂头,弧度柔婉,灯芯里的红烛火苗在她脸上跳动,像飞舞的蝶翼。而月光如水,一如当年。

“这句诗,让人看得悲伤。”平嫣道。

董长临捞出湖边的另一盏水灯,指给平嫣看,“这上面的是千里共婵娟。无论隔着千里还是万里,只要心里记挂着,就是圆满的,没什么可悲伤。”

“可你忘了,前面的一句是但愿人长久。在这样的乱世里,能有几个岁月安然的但愿,能有多少人长长久久。”平嫣轻声一笑,那双眸子像浸在冰霜里,承载着漫长的寒冷孤独。

“我对你,是长久的,山不枯,石不烂。”出自一种本能,他渴望平嫣,就像渴望药,能让人神魂颠倒,忘却世事的药。

他怕她会不辞而别,更怕她会记起当年的一切,许府灭门,双亲惨死,而这一切,都归咎于他。

从和她相见开始,他就处于地狱天堂的两端,在往事的煎熬里生不如死,又在重聚的侥幸中苟且偷生。

平嫣笑了笑,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好似是没听到他的告白,又或是根本不予在意,只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水灯放进湖水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寺庙里庄严虔诚的信徒,默默许了个愿。

还没直起身,只感觉到背后有只手猛地一推,她还没作何反应,身子就向一边栽去,伴随一朵水花溅出的扑通声,她直接没入水中。

动静引来了四周注意,表情迥然的无数张脸都往此处看来。董长临望了眼三步之遥外,正含笑亦然,神情倨傲的罪魁祸手林立雪,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攥紧双拳,争抢着要往湖里跳。砚台在一旁死死拽着他不撒手,连连劝诫哭求。

就在此时,又有一声响亮的落水声炸开,众人正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反应,那人的身子已经如一尾游鱼,动作敏捷矫健的扎入水底。

平嫣不习水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深处,如一块石子,沉着,沉着......就像是一眼无边的深渊。起初她还挣扎几下,可无谓的挣扎无疑又让她多呛了几口水,她在这世上茕茕孑立,被羞辱,被迫害,被抛弃,生罢,死也罢,大概都没人为她心疼。她想起水灯上的那句诗,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算来父母弟弟已经死了好久了,这旧仇年年就翻成新恨,不断累加,让她时时刻刻铭记着。可现在,她就要死了,会化作厉鬼,黄泉的渡船都载不动她融化在血肉灵魂里的仇恨。

死了,死了......

她沉沉闭上眼睛,等待着临死亡前最后一刻平静又不甘的时刻,暗流涌动间,腰间似乎被紧紧握住,像是断根无依的浮萍,被缠带着飘向上游。

这是死神的手吗?

她用尽全力想要睁开眼,想要看一看死神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睁开了没有,眼前还是黑漆漆一片,只依稀间感觉到冰冷的唇瓣上似乎贴上了一个软和温暖的东西,就有三月的风带着百花香,灌进嘴里。这感觉就像是自九天之上坠落的厚实绵绵的云朵,托着即将羽化登仙的自己,在静谧无边的海底,遨游,所到处不见凡尘。

第六十一章:心魔

“醒醒,醒醒,桃嫣......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死,求你醒过来,醒过来,不要死......”

耳畔的呼唤隔山隔界,一声比一声迫切的砸在她的意识里。

此时的沈钰痕就像一头发疯的兽,一切思考不再存在,只有最本能的情绪,最炽热的感情驱动着他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双手交握,不住按压平嫣的胸腔,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不间断,他不敢让自己慢了一秒。

一秒,许就是天各一方。

这样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她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脸色如纸,凄婉摧折,渐渐在他的眼里燃出火苗一样的颜色来,他红着眼,嘶吼着,捏开她的下颌,残暴的给她灌气,命令她要醒过来!

直到身下的人从鼻腔里渐渐哼出一丝气。

沈钰痕木了一下,如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霎那,满脸的表情迅速盈入五官,水珠汗珠,泪珠涟涟,他撇着嘴,寂静的哭,又癫狂的笑,笑得表情都失控了。

他将头缓缓贴到平嫣胸口,感受她渐渐复苏,变得有迹可循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犹如天籁佛音,软了他全身。

平嫣缓缓睁开眼睛,铺天遍地的黑暗褪去,光明撕开一道狭窄的口子,这口子越开越大。

“我......我死了吗?”她低喃。

“你没死!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你救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没还清我的恩情,我怎么能让你死掉!”沈钰痕扶着她的头,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细语。

那幅情深义重,不顾生死的画面太过刺眼,林立雪暗暗咬紧了牙,眼睛里也有些许酸泪发烫,她强忍下来,摆出一张若无其事,宽容大度的脸,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煞费苦心给自己过生日,向自己求婚的男人,转眼就为别的女人的生死发疯发狂,甚至豁出性命。

他对待自己,从来都是温柔体贴,温润如玉的样子,也仅仅限于这个仿佛已经固定的表情面具,看着暖和,触着却是没有温度风情的。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他把最感人肺腑的感情给了那个贱人,而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纸婚约,一具躯壳。

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生,竟败在了一个小小的贱婢身上。

林立雪捏紧了拳,悄悄往后移了几个步子,退到董长临身边,低声道:“董少爷,你不会是想看着他们旧情复燃吧。”

董长临侧眸望了她一眼,神色峻冷,“幸好有惊无险,要么我不会放过你,真是最毒妇人心。”

她愣了一下,像是瞒不住了,竟低低嗤笑了一声,坦然勾唇,“董少爷自己没本事,明明襄王有梦,却畏畏缩缩,倒埋汰起我来了,我无意给你们创造了个机会,倘若是你跳进湖里救的她,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他明听出林立雪话里的激怒味道,明明竭力平复着,可似乎还是无济于事,侵入心魔,辗转不休。他知道多亏了沈钰痕及时相救,她才能有惊无险的捡回一条命,他应该是雀跃的,感动的,可那两道交缠依偎的身影就像同生共死,依托而生的丝箩,是旁人难以企及,难以分割的亲昵。实在太过令人羡慕,有多羡慕就有多嫉妒,有多嫉妒就有多恨。

并非圣人,人心如此。

董长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沈钰痕的存在是这样的碍眼。

“她可是你的丫鬟,你若大度,乐意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大可继续。不过,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林立雪话锋一厉,就拨开人群往岸边走。

他从小就懦弱,从小就畏畏缩缩,不敢反抗,不敢违逆。起初他和母亲三姨娘活在大夫人的排挤压榨下,活在大哥的嫡子光辉下,后来大哥得病死了,大夫人疯了,四处嚷嚷着大哥是母亲扎小人咒死的,临死前她用一杯鸩酒毒死了母亲。之后他成了府院里唯一的男丁,父亲注意到了他,他得到了原本属于大哥的一切,活得富丽堂皇,而胆战心惊。没有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有权谋争斗。

而遇见平嫣,无疑是他灰白森然生活中唯一的惊喜。

尽管是他的顺从怯懦害死了许府那么多条人命。

可他已经赎了这么多年罪,染了一身的病,就只为她。

他们的姻缘是从小就定好了的,这一次,他不会放手。

第六十二章:流言

董长临穿过人群,步子落的很坚实,他停在平嫣身前,缓缓蹲下身,寂寂无言,朝她伸出手。

平嫣有些无措。她快速的反应过来,今晚的沈钰痕在求婚宴上出尽风头,他与林立雪已板上钉钉,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沈钰痕与自己举止过密,不顾男女之防,保不齐在场悠悠众口会添油加醋的衍说。

于她,于沈钰痕,都不是有利的时局。

她明白董长临是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可她的手被沈钰痕牢牢攥着,她能从他黝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渡月披星,有些深情的痛缓缓流淌,在慢而静谧的时间里,他们双目相对,不经意间似乎到了亘古。

这样的感觉,真是让人难以自拔。就像在深不见底的幽暗湖底,他吻上她的唇,渡给她气息,与她共置险境,平分生命。明明是危险的,痛不欲生的,却如能给人制造幻梦的毒药,让人上瘾。

一直在暗处观望的林立雪见到两人久久胶着,相对情浓,又听到四周传来低声压抑的风言风语,不由得青了脸,胸腔闷疼,一股酸一股疼的蔓延到四肢。她咬紧牙,将尖刻如刀的视线尽力变得柔和,款款地走出,唤了声钰痕哥哥。

声音未落,整个身子就软跌了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淌得真慢,她倒在坚硬的碎石上,偷偷开出一丝眼缝,期盼着沈钰痕能不留情面的扔掉怀中那个女人,紧张备至的奔来自己身边。

骄傲跋扈,金枝玉叶如她,也愿意为了这个男人玩弄心机手段,除掉所有阻挡在他们面前的隐患。因为她是真的爱上沈钰痕了啊,从在花房开始,在遭受血光生死后,她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是他在第一时刻拥住自己,在他厚实的胸膛里,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动。

可似乎等了许久,直到眼角依稀有泪液滚动,她也只看到几步之外模糊的身影,抱着怀里的女人,如一尊风干的雕像,似乎他眼里的自己,渺如一粒灰尘。

她从没有此刻觉得恨意汹汹,即将要点燃自己。

“钰痕,不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董长临望了眼平嫣,低声提醒他。

沈钰痕抬起头,他看得清董长临对平嫣的情意,这种情意使他夜夜难眠。他知道平嫣接近董长临的目的,也能感觉到这些天平嫣对董长临的态度逐渐变得仁慈,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滋生了爱,还是延展了恨,更不知道他们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虽然他知道这些事情都不是他该操心的,儿女情长也好,父债子偿也罢,都是定数。况且他也没资格管,是他违背了承诺,负了佳人。

董长临看他神思恍然,料定他必然心中有了计较顾忌,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的接过平嫣,一抱而起,道:“林小姐昏倒了,你这个未婚夫也要上点心。”

未婚夫这三个字就如一记子弹,从太阳穴穿进脑壳里,打得脑浆四溢,意识苍白。沈钰痕抬起头,灰败的眸子在溶溶月光下也像一潭滞满腐物的死水,毫无生机。有泪花暗结,织出千山万水的形状,巍峨的阻挡在他视线外,他半点也瞧不清平嫣的样子。

但他的双手里空落落的,没有她身上的温度。

可他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

纵使他爱死了她,他们也不能在一起。

走在路上,平嫣要从董长临怀里下来,他拢紧了她,不给她商量的余地,出奇的强势。

“你一向聪明透彻,现在看清形势了吗?你和沈钰痕之前一点可能也没有,若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强行爱你,你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林立雪有权有势,而你什么都没有。”他的语气也很强势,甚至透着一丝丝料峭的冷意,再细嚼慢品时,这字里行间简直就如狂风暴雪,冷得人骨头僵硬,喘不过气来。

看清了又怎样?

古往今来的痴男怨女,都在情爱里糊里糊涂,晕头转向。不是因为他们不聪明,是因为他们太聪明了,聪明的只有假装愚蠢,才能让自己少受一点情伤,再多一丝支撑的幻想。

她也不能幸免。

隔日,发生在湖边的那一起落水相救的戏码就在各位太太丫鬟的口中传开了,甚至还演变成了许多戏剧化的版本,但大多都将矛头指向平嫣,说她狐媚胚子,想给自己寻条出路,恬不知耻的勾引沈家二少。

傍晚时,两个小丫鬟在廊沿下窃窃私语的嚼舌头,言语很粗鄙。东霞叉腰骂了她们几句,气势凶悍,关门时看到平嫣似乎两耳不闻的样子,正专心致志的拿石杵研磨药粉。

“怎么了?很少看你生这样大的气。”平嫣抬头笑道。

“哼,这帮满嘴狗牙的东西,满嘴喷粪,想想我就恶心!”她愤道。

平嫣晓得她气的是什么,对旁人的言语评判,她本就不甚在意,自然也就无所烦恼。倒是东霞事事以她为重,处处为她打抱不平,倒让她备受感怀。

“东霞,你这样厉害,又对我这样好,吼一吼把门外的小丫头吓跑了,我都不舍得让你走了。”

她本是打趣,想要逗一逗平嫣,却不料她真的满脸凝重,煞有介事的走过来,牵住平嫣双手,目光流露,像是一种保证,“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平嫣觉得这样郑重其事的话有些不合时宜的怪,却也没多想,只以笑回应,又问,“董帅在房间里吗?”

东霞点点头,眼有忖意。

“前几天少爷说大帅有些咳嗽,我炖了川贝雪梨,正好给他送去一盅。现下正在小厨房里熬着,烦请我的好东霞给端了一端。”说着在她鼻尖上一刮。

东霞满眼笑堆,却在转身瞬间,眉沟深壑,眼神凌厉。

第六十三章:表白

平嫣端了托盘要去董国生房间里送川贝雪梨羹,东霞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拐进长廊,伸出手指拈了些白瓷药碗里她碾磨了半晌的药粉,放在鼻尖嗅了嗅,只一阵窜鼻的苦气。

方才她亲眼看到平嫣有意无意的往指甲缝里扣了些药沫,后洒进了羹水里。

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心里越发惊悸,忙赶去了沈钰痕的屋子。

正是酷热的天气,西边落日将垂,半边天空都染得金灿灿,红彤彤,东边已月牙初生,一镰新月,不甚分明,孤单落寞的杵在高处,只有弯浅浅淡淡,如水波一样的影子,却死气沉沉的。

平嫣抬头望了眼月牙,那双眸子亦是相得益彰的死气,继而唇边又幽幽艳艳的勾出一抹笑来,像是自绝境里开出的一朵花,色泽奇异,足能魅惑人心,却结着霜。

几步外驻扎着卫兵,她端端正正的走过去,笑道:“大帅在吗?我炖了川贝雪梨羹,特意给他送来些。”

那个卫兵瞧她一眼,晓得这又是个卖弄风情,攀附高枝的女人,况只要模样漂亮,董帅这些年也都不大拒绝,而眼前这个尤其漂亮。卫兵一较量,说要去屋里通传,片刻一个折返,含笑请平嫣进去。

临近黄昏,又有窗帘拉着,光线渐渐黯了下来,屋子里很宽敞,装潢华贵,一股呛鼻的气味迎面撞来。平嫣皱了皱眉,见床榻边烟雾缭绕的,依稀可辨躺着的人影。

她走过去,瞥了眼卧在床上,提着烟杆,正醉生梦死的董国生。

“大帅?”她轻唤。

董国生两眼惺忪的眯着,笑眯眯的瞧着她,道:“听说你特地来给我送东西喝的?”

平嫣笑着点了下头,拾起榻边的烟膏,在烟灯上仔仔细细的烧了个烟泡,塞进那杆快要燃尽的烟枪上。

董国生笑得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浑身痉挛着,将白烟吐在平嫣脸上。

凑着四处乱飞的烟雾,他伸出手,欲要摸上平嫣的脸。

平嫣欠了欠身,巧妙的躲开了,她掀开盅盖,拿勺子舀了碗羹,眉目倩然的递到董国生唇边,轻声诱道:“大帅,这羹最是滋肺养身。”

董国生甩着烟枪,大脑被欢愉麻痹,语气显得松弛呆滞,可脸上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阴恶,“你眼巴巴的给我送这东西来,可有什么目的?”

平嫣捏勺的手一僵,只几秒,又恢复常态。随着而来的,还有屏风里缓缓踏来的皮鞋声,她抬起头,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沈大少清清楚楚的一张脸时,心里还是有些退怯。

沈大少知道她要报仇的秘密,而如今的他正与董国生同船共谋,她并知道他会不会出卖自己。

无论如何,报仇一事,她都得重新计划了。

就算杀不到董家老巢,一举除不尽董家子孙,她都不能再等了,自从差点在湖里丧命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

沈大少压覆下来,轻松夺去她手里的瓷勺,扔进碗里。

与此同时,屋门外传来几声激烈的争执,紧接着门被豁然撞开,首当其冲的是沈钰痕。他一脸的焦躁冲冲在对上平嫣视线的刹那,顿时淡了下来,直到完全看不清情绪。他伸出手,抹了抹一额头上亮晶晶的细汗,望了眼沈大少,只是沉默。

气氛很微妙。干燥而压抑的热浪一潮一浪的卷来,散播在静止胶着的空气里,那烟味更是刺鼻,几乎要让人犯呕。

是平嫣最先打破了僵局。她一脸平静的直起身,望了眼沈钰痕。说实话,她并不知道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沈钰痕这样火急火燎的冲进来究竟是何用意,但她没空细想,因为应付沈大少才是现下形势的重中之重,他在怀疑自己在羹汤里下毒,用意这样明显,倘若有差池,她真是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踏出这扇门。

她捡起勺子,舀了匙羹,笑着,放进嘴里咽下去。

沈大少盯着她,她坦然承接那样多疑,较量的目光,举止优雅,表情得体。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大帅现在烟正抽到兴头,怕是没工夫喝我的东西,浪费了可惜。”说着端起碗,不带犹豫的一口灌尽。

她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汤渍,水红色的雪丝缎帕,上头绣着一枝争相怒放的桃花,更衬得那肤色如雪,细腻如瓷。只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沉寂的,尽管她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也让你望眼欲穿。

平嫣福了下身,转身离开。

两兄弟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相顾无言,眼神交汇间,更胜万千交锋。

因为他们都知道到了这样的关头,各自的底细目的都被对方摸了个半透,既属于不同的阵营,两相对垒,多说也无益。

沈钰痕深深望了眼沈大少,带着些请求的口吻,道:“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他似笑不笑,“如果二弟能助岭南军得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我保证一定不会伤害她。”

沈钰痕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眼神无奈而哀伤,“大哥,你知道的,信仰这回事最难变通。就算你拿她的性命要挟我,也许我都不会动摇。”

沈大少笑了笑,只有嘴角一个斜劈的弧度,声音极低,几乎让人听不到,带着几丝讥讽惆怅。他将视线移向空旷处,放得极长极远,眸波颤动间,像是翻寻到了那些,在往事烟雨里晒干的旧事,表情也多了几分泛黄的温暖。

“时间过的真是快,一晃数秋,殊不知当年在院子里被父亲追着打着,骂着胸无大志的二弟,也像是突然间长大了,也有了不可动摇的信仰。”

......

那碗里研磨成粉的药是甘草,山茱萸。

纵使再报仇心切,在还未到玉石俱焚的地步之前,她也不会傻到明目张胆的制毒,在精兵把守下亲自端送毒羹。因为仅仅董国生这一条人命,远远不够。

今日只是试探,其实从她进门时,就发现藏在屏风后的沈大少。她故作不知,将计就计,如料想的那样,精明如沈大少,他果然早就防着自己对董国生动手。

正想着,屋门哐的一声开了,破门而入的是董长临,一脸难掩的焦急,气喘吁吁的扶着框,上上下下将平嫣打量了好几眼。

平嫣还未反应,便被他冲进来,一把拧住手腕往外带。

“怎么了?”正门外,平嫣挣脱他的手。

月色皎亮,繁星遍布,晃悠悠倒进他的眼睛里。平嫣只觉得他一双眼亮得吓人,似乎能折射出眩人的光来,一念偷溜间,也有那么一双眼睛冷不防的撞进她的脑海里,似乎沈钰痕瞧着她时,总是这般黑亮黑亮的。

平嫣皱了下眉,心里忽来一阵钝痛,似乎拿刀磨着,声音清晰,转眼间,她的脸色也白了下来。

董长临却是一脸涨着的红,沾着的汗珠,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总之紧绷着,带着慌乱的坚定。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总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道神经都被巨大的意念趋势着,只将平嫣的手腕握得死死的,二话不说将她拽去了董国生的屋子。

董国生正在屋子里和美妾调情,不料儿子没大没小的闯进来,顿生一脸乌云。

素日里过分规矩儒雅的董长临此刻像是中了邪,也顾不得看顾父亲脸色,直接扑通一声跪落地上,磕出一声闷重的响。

接下来他的话更是震人心神。

“父亲,儿子恳请你,准许我娶桃嫣为妻!”他重重俯下身,将头埋于地面,沉沉磕下

是长久的沉默,落针可闻,令人心慌。饶是平嫣早有准备,也绝没料到向来瞻前顾后的董长临竟然杀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额头触在坚硬的地面上,睁眼时是几片朦胧灯影,以及她立在身侧时,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似乎成了一缕缕极细的盘旋青烟,渐渐唤醒他的理智。他一动不动,身子渐渐变得麻木,仿佛全身的血都回流到脑子里了,那样炽热的颜色,满满腾腾都装满了她的音容相貌。

他等不及了。

自从知道了傍晚她去父亲房里送药羹,且停留了很长时间,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父亲究竟是怎样好色的品行,他真怕一招不慎,姻缘错过,他真怕上天会再夺去他活着的最后支撑。

他又重重磕下,声音是掷地有声的清澈,“恳请父亲同意,要么儿子终身不娶!”

第六十四章:说客

月影西斜,隔窗婆娑,倒映出屋子里参差不齐的人影。这影子像是嵌在如水月华里,亦是颤颤悠悠的,唯有静悄悄的沉默,才撕不破各自怀揣的心机。

出人意料的是,董国生并未作何应答。他像是立身事外,根本没听到董长临跪在地上的乞求,冷漠的骇人,只淡淡抛了一句,“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平嫣自始至终垂着头,显得安静又拘谨。

可董长临难得痛下决心,依旧不肯顺着台阶退缩。他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起一落间,额上已显青紫。

在他即将开口的前一秒,被一声凛然,冷冽的声音不留余地的打断。平嫣直视着董国生,目光明确,“我这样的身份,配不上少爷,也从没有想过要嫁给少爷,请大帅不必忧心。”

董长临闻言,弓到地面的身子,像是一株被积雪压弯的瘦竹,几不可见的筛了两筛,然则他还是咬牙稳住了。似乎过了很久,他僵硬的直起半个身子,僵硬的侧过头,视线像垂死的蚂蚁攀爬,一步步上移,直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映入眼帘外,他才似乎寻回了一丝活气。

只是这活气是痛的。

一呼一吸间都是隐隐的剧痛。

他盯着她的唇,上下两片生得圆润小巧,勾勒分明,不深不浅的嫣色,像是初开的花蕾。只是这样薄,似乎被身后的月光一照,就要透明了。正配那些绝情的话。

他有些晕眩,似乎是眼睛湿了。可还是痴心妄想,还是不舍得,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以及如风轻盈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复问,“你果真不愿嫁我?无论怎样?”

“不愿。”

她的唇一开一合,吞吐花烟,冰冷的,几乎是不假思索。

她又似乎觉得不够,还要在他不能承受的心脏上再狠狠劈上一刀。

“我仰慕大帅这样的乱世英雄,如若大帅不嫌弃,就请收了我。”

不是晴天霹雳,而是一把把沉寂无声的字刀,刀刀尖细,肉眼难观,裹在她一字字直诉的绵绵情意中,扎进全身上下,不是很疼,只有一种万事成灰的绝望,像一张毁天灭地的大网,将他从头到尾的吞没。

平嫣余光坚定不渝,这样属于一个弱女子的强烈愿望看在董国生的眼里,生生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其实她也是铤而走险,临时起意,只是被董长临自以为是的感情一步步逼着走到了这个地步。她要在董国生做出决定之前制止这一切走向不可逆转的局面,至于董长临,他生性纯良,只可惜生在罪孽深重的董家。终有一日,她会亲手将他送上黄泉路,但是在此之前,她并不想欺骗他的感情。

她只要他的命,不愿感情纠葛,徒增负担。

而落到此番田地,亲近董国生,以美色诱之,是平嫣别无他法的选择。

她要在董国生对他起了杀意之前,笼络住董国生的心。

董国生一脸摸不清根底的谑笑,微微咧嘴,觑着眸,眼睛眯在褶皱里,眼白部分都看不清了,似乎只剩下一对黑黝黝的瞳孔,在这样危机四伏,静谧如画的夜里,像是某种隐匿在草丛里蠢蠢欲动的野兽,露出强悍又阴残的凶光,被月光一滤,只剩下绿凄凄的两道光束。

同样的,他没有回答。

平嫣感觉的出来,董国生对她心有芥蒂,并且他防范的很谨慎,这样似强似淡的防范令她难以估量对手。

她只能暂时表现出被驯化的柔顺无害。

平嫣出来的时候,凉风正好,吹在人的身上,湿淋淋的。她绕着偏僻处慢走几步,这才惊觉背上出了一背冷汗,黏在衣服上,像是雪花融了。

她回头望了望,似乎是砚台搀着董长临从董国生房间里出来了,在这个角度看,他一身素白缎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像是一片消瘦的月牙,仿佛马上就会散了似的。

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转身往花木假山后躲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有愧于人的亏心事,直到他们的身影走得远了,才像游魂一样,六神无主的现出身子,偷偷摸摸的,望着他们消失在小道拐角。

不知从何时起,她也变得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渐渐地被感性所支配,马上就要成了一个有温度有弱点的人。

她由衷的感到恐慌,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与日无二的面容,可内里的三魂七魄都被别的东西霸占尽了。这种东西叫做七情六欲,可大可小,无形无状,能让人感觉到身处人世的美好,更能让一个铜墙铁壁般的人变得脆弱不堪。

师父曾说,一个强大的人往往是没有温度的,无法感知温暖,所以心硬如墙,这世上的千种感情,万般缘因都无法将其左右。

而她似乎正在与最初的自己背道而驰。

沈钰痕将她的心划了个甜蜜且怆痛的口子,她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脆弱,在一次次无可挽回的现实面前,她似乎忘了活下去的使命,俨然成了个为情所伤,郁郁难欢的恨女。而董长临却适时出现了,平静如风,温柔如光,缝隙可入,又适当的疗补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日子养出的情意最是让人难以察觉,所以她心软了,一日日拖着董长临的命。

平嫣抬起头,看这月华千里,照得应是万家灯火。

她想起父母尚在,一家和煦的当年,想起封城里死去的常坤,忽然就红了眼睛。

她怎么能对仇人的儿子手软?

就算董长临替父受过,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平嫣正沉浸在回忆里懊恼不已,不曾发觉几时起,身后竟直挺挺的立了个高大的影子,直到那影子伸出支线条结实的手臂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才忽地回过神,下一个动作便是折腰过来,旗袍下修长的腿一个利落强干的横扫。

那影子矫健一退,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尖正擦着他腰上的皮带一晃而过。

平嫣收了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慕子成。

她有些慌乱无措,忘了反应,只管盯着他瞧。

慕子成瞧着她双眼通红,鼻翼微张,做足了架势,猛一看,竟是要深受欺负的弱女子卯足了劲头要大干一架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尤其是刚才那一个英姿飒爽的横踢动作,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眼熟。他微微一笑,平日里沉稳严肃的五官似乎都松懈了下来,今天的他没有架眼镜,只穿着军装,连军帽也没有戴,简洁干净的短发下,飞扬浓密的剑眉下是一双眯成岸线的眼睛,连睫毛都似乎因笑意而发颤,拓下晃晃悠悠的两行扇影。

平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脾气,毫无顾忌就斥道:“非礼勿笑!”

慕子成显然怔了一下,反而笑意正浓。

平嫣却静了下来。

他的眼风瞥到平嫣凭风望月的影子,不由得微微一愣,也情不自禁的跟着静了下来。他随她的视线,一路往上,直到霄汉上那一顶看尽悲欢离合的弦月,同样,她的眼睛里似乎也藏着月亮上纵横交错的纹络,亦困着属于她自己的悲欢离合。

慕子成心里一阵闷疼,密密匝匝的蔓过来,像带毒的藤刺,出其不意的在心里的哪个地方扎上一下,不足以致命,那痛苦却很缠绵。

这样的情景太过眼熟。

同那个飞腿横踢的动作一样眼熟。

他似乎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美丽出尘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威风赫赫的踢腿横扫,最后一次见面是她站在他的身边,举头望月,眼里有波光潋动,叹悲欢一场,淡淡哀伤。

那个人是她的妻子,他明明已经忘记了很多年。

慕子成自口袋里掏出两壶小酒,巴掌大小的红泥烧罐,递了一罐给平嫣。

平嫣接过,只拿在手里没有打开。他倒是咕噜噜一鼓作气喝了好几口,尽兴了就松垮垮的倚着树干,笑道:“酒是好酒,只是但凡喝酒的人都不是一身轻松的人。”

他的话莫名而来的一股动容,让人觉得好生凄凉。在这月夜清风里,看似遥不可及的两人,似乎也有了一丝相通相惜的悲伤。平嫣觉得心里压抑得紧,拔了酒封,果断往嘴里灌了一口。

烈酒如喉,像烧熟的刀子一样,往喉咙里钻,又麻又疼,烈得心酸。

“就算沈钰痕在今夜喝得肠穿肚烂,他也不会找到什么轻松的感觉。”他顿了顿,黑亮的目光在黑夜里投过来,“事情已经进行到了今天,你应该猜的到钰痕的苦衷。”

苦衷?

这些日子,她的确前前后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又经过反复敲量,已有些结论。不过就是沈钰痕变心如此之快,求娶林立雪是另有所图。这个所图,已经在慕子成今夜的突然来临中敲下定钟,无非是沈钰痕要助华中军取得清远镇的分战场权。

只是这些都是沈钰痕的选择,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向固执又无情,若你是来做说客的,你尽管说,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第六十五章:退场

慕子成只记得今晚银月如镰,活生生一把冰砌的刀钩,冒着寒浸浸的光,时刻悬在头顶上,时刻就要落在颈间,一镰下去,马上就会血水四溅。他曾在冰天雪地里驰骋沙场,从不觉得寒冷,也杀人如麻,从来不会害怕。但此刻,不知怎的,他只觉得如置冰窟,如历生死,心脏都在瑟缩。

他不敢再看平嫣。那样倔强决绝的少女,身姿笔直的立在月下,与多年前的某个人像极了。甚至这夜,这月,连匍匐在她脚下的一花一草都来自当年。

他不敢再回忆,只灌酒,没完没了的灌。酒入肺腑,相思愈重,他的双眼也似乎泡了烈酒,火辣辣的烧着,烧出了一层又一层白雾。

“情不得钟爱,爱不得厮守,不如不见,各不辜负。”

他闭上眼睛,漆黑深处缓缓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清她的唇一绽一阖,轻轻说出这句话,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走进稀薄的月光里,不见踪迹。

“你怎么了?”平嫣看他举止奇怪,神情空洞,遂问。

慕子成缓缓扯出一个笑,“没事。”

他站直身子,眼睛变得炯炯深沉。

世间之事似乎真的机缘巧妙,循环往复。譬如此时,他真的从平嫣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如此想象。

平嫣见他盯着自己,神情似暖似寒,更是怪异,只想着赶快离开。

慕子成看穿她脚下的匆匆步子,一臂适时挡出来,阻断她的步子,道:“你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钰痕娶林立雪是另有目的,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多等他一段时间。我听说你跌落湖中,是他第一时间去救的你,那样的关头,他都不顾忌林立雪的存在,可见他还是爱你的。”

平嫣侧过头,眸子里清情冷冷的,像个历尽世事,寡淡无情的老妪,全没有一丝跳动着的鲜活。

慕子成收回手臂,又道:“既然彼此相爱,你为什么不多等他一段时间呢,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你们就有机会在一起了呢?”

平嫣静静听他说完,直到最后一个字落音,枯井一般的眸子才漾起了浅浅的波,带着萧瑟灰白的调讽,“等?我凭什么要等?沈钰痕又凭什么值得我等?”她有些控制不住的笑意,手指却狠狠撕弄着帕子,眼尾渐渐红了,像一点飞霞点缀其间,生出许多泣血的色泽。“过个一年半载,我们就有机会在一起了?敢问你口中的这个机会,说的可是偷偷摸摸,金屋藏娇?”

她的声音沉甸甸的,尤其压抑,有如风的悲鸣呜咽,些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慕子成望着她,眼睛里有深深的情绪,偏嘴边又无话可讲。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林立雪一定会成为沈钰痕的妻子。而他们想要在一起,就必然要偷偷摸摸,她就要拿没有名分的一生赌上沈钰痕的感情。

只是沈钰痕的感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相反,她在情爱这样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却一直冷眼旁观,格外的冷静睿智,不为其左右。慕子成看得出,她从来不是什么痴痴缠缠的小女子,心里的烈性这样大,注定不愿委曲求全,在争宠邀媚中蹉跎一生。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劝几句。兴许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也在追名逐利,身不由己的路上失去了挚爱之人。这样的痛楚,锥心刺骨,会慢慢啃噬掉人的意志,就算在岁月的流逝中长好伤疤,也触目惊心。

“纵使他有了家室,不能独善起身的和你厮守在一起,不能给你一个堂堂正妻的名分。可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你们明明相爱,爱的跨越生死,难道区区这些东西也能成为你们的阻碍?”他问。这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的妻子。

沈钰痕如此偏执,许不了她比翼双飞的名分,便忍痛割爱。她亦是如此。

他的眼神有些求贤若渴,仿佛急切盼望她即将出口的答案。平嫣静静望着他,目光清澈的沉淀着,忽然就幽幽地笑了,唇角细勾,有些蔑气,“那又如何?我想要干干净净的生活,干干净净的感情,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像那些家宅太太们,变成与他人无休止的争斗,那样,岂不是一文不值,都是心机?”

她笑了笑,目色渐渐柔和下来,像一层薄薄的轻纱,毫无杂质,“况且,我母亲从小就告诉过我......”突然顿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望了眼脚下的碎草乱花,就不再讲了,不紧不慢的向他告别。

“这酒还剩一些,我就收下了。”她举起手里的酒罐,轻盈的笑,又道:“我和他,不可能了,至于放不放的下,就看各自的造化吧。”这语气远比她的笑意更轻盈,虚虚动动的浮在她的脸上,泛着苍白的灰。

而后,不等他下一句话,她便急着转身往小道走去。平嫣觉得喉头发酸,像是塞了一大块生铁,锈得咸涩,要压弯了双腿,只有依稀细细几声哽咽随呼吸深深浅浅的出,混进空气里,像是风吹草动,夏虫暗鸣。外人听不见,也听不出悲伤。

慕子成望着那条小道,一直到尾,特别是在这样浓重漆黑的夜里,又似乎是望不到尾端,路的尽头,只有一个黝黑的洞口,泛着张牙舞爪的夜雾,像一张网。这样一回神,平嫣的身子已然看不到了,他靠在树干上,神情惘然,头脑一片空,约摸间似乎是想起了平嫣的话。

干干净净的生活,干干净净的感情。

他念叨着,想起了妻子禾华,眼外便有些凄迷。

今夜似乎是醉了,慕子成一路回到房里,脚步是四平八稳的,可脑子里已经不辨虚实了。他开了房门,发现地上七零八碎的都是酒瓶子,沈钰痕四仰八叉的躺倒其间,躯干像是一块不能动弹的腐木,只有一只手仍拿着就着细长的壶嘴往嘴里浇酒。

他走过去,夺去酒壶,望了眼痴痴含笑,一脸湿漉漉酒渍的沈钰痕,也席地坐下来,猛地灌了一口酒。

沈钰痕凑着月光抬起胳膊,缓缓张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了一只小小的耳坠子,水滴的玉状,盈盈流动,像一滴静止的泪。他复又紧紧握住,阖上眼睛,将手拳放在心口上,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碎片。

像雪花纷繁,扑面成烟。

......

八月下旬,立秋之后,暑热渐消,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润过山水湖泊,山风里渐渐滋生凉意。

报纸上登了沈钰痕与林立雪即将到来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十二日。而另一方盘踞在青州的势力不减反增,华中军的机要将领前前后后来拉拢了许多次,甚至还有传言称,掌管岭南六省的金武大帅也秘密的来了一趟青州,载金带宝的找林恒谈判了一番,只是结果不得而知。当然,这只是口口相传的猜测,不能为实。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摇摆不定的林恒终于在这些日子里摆正了方位,所作所为都趋向于华中军这一派。

旁人只道不过又是一场权势角逐,政权更迭,哪山高往哪处走。殊不知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却是最寂寂无闻的沈钰痕,他利用婚姻,利用林立雪,利用林恒最大的血缘弱点,徐徐图之,并将大功告成。

明翠山庄一行将要结束,多数名流政要,少爷淑媛玩了小半月,已耐不住性子,早去享受外面的大千世界了。余下来的,不过只剩下岭南军一系列以董国生为代表的人,还有华中军的慕子成等。

辗转月余的较量涌动,终是要拉下帷幕。

桌上排了七八个小瓷瓶,平嫣拿剪成条的红纸写上名字,一一仔细粘上去,一壁向东霞喋喋不休的介绍各瓶药末的功效。

东霞安安静静的趴在桌沿上,听她唠叨,直到她一股脑将瓷瓶塞进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

她隔着桌案捞住平嫣才闲下来的双手,弯起眉眼,笑道:“好小姐,又不是今日我就要走,你怎的变得这样唠叨?”

平嫣也笑,望了眼鼓鼓囊囊的包裹,又望了眼分明沮丧难过的东霞,不由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临别在即,硝烟四起,在这样的世道里,真算不出下一次见面会是几时,可还安好。

这样想来,鼻尖便有些酸酸的,心里也堵得很。平嫣强笑了一把,明媚的过了头儿,反而教东霞徒添更多悲凉伤感。

东霞道:“我等你办完你的事,来长州赎我,给我一个自由身,让我去看看四地的大好河山,无忧无虑的过下半辈子。”

有了等待,便有盼头,无论隔着多远。

平嫣郑重的点点头,握着东霞的手,将她端详着,“沈大少几时的火车?到时候我就不去送你了,留着下一次见面吧。”

“三天后,过了这个明天这个打猎跑马。”

平嫣颔首,只静静的笑,婉丽温柔。东霞觉得像一朵家乡的山坡白菊,就像当年的姐姐,但她没有说出来,只将倾慕欢喜留在心眼里,像蜜糖一样悠悠的流淌,甜极了。

第六十六章:赛马

夜里下了场雨,清晨初霁,天光大盛,山林里草木丰茂,百兽欲动,在一匹匹骏马,一杆杆猎枪的追赶袭击中四下逃窜。

一些热血男儿都成群结队的去跑马打猎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纷纷夸下海口,要拿手中的猎物说话,争夺鳌头,独领风骚。大本营的大片空地上扎了木棚子,下面摆了桌椅,供女眷们歇息喝茶。

平嫣坐在角落,抬眼望着郁郁葳蕤的林木上露出了半个通红的太阳影子,像是流油的咸蛋黄,云彩四溢,耳畔是晨鸟啼叫,一群群扑棱棱的展翅越过,似乎就有羽毛上的露珠被震了下来,掉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她百无聊赖的摩挲着杯壁,又望了眼对面的空座位,以及那一杯冷掉的茶。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方才董长临看都不曾看一眼她斟好的茶,便面色苍寂,拂袖而去的样子,后来他硬是不顾砚台劝阻,独自一人摇摇晃晃上了马背,一甩鞭子,就跑了没影。

平嫣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会骑马的。

她有太多的不知道,因为从不曾放在心上。

这样也好,现今他对她不理不睬,心灰意冷,等到血债血偿那一天就没了惦念愧疚。

只是董国生......他不回应自己的表白,旁若不知的干干耗着,却又让人送来了之前许给的五万大洋。

平嫣拿捏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鱼死网破。

正想着,却听人声乍动,喧闹起来。抬目望去,见一众女眷簇拥了个英姿飒爽的影子,穿着简洁利落的骑马装,衬衫格子裤,及膝的长筒皮鞋,正是林立雪。她闲闲甩着马鞭,更显出几分英气,骄傲自信的侃侃而谈,笑靥明艳,是一众脱颖而出的绚丽,着实光彩夺目。

平嫣喝掉杯里的凉茶,缓缓移开视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悲凉的自惭形愧。

她别无他法,亦难以排遣。因为她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孤苦无依,没有荫庇,活成了一滩无人问津,被踩在脚底的烂泥,纵使翻了身,也成不了天上的云。

一鞭子狠狠甩在了桌子上,杯盏翻飞,茶水四溅,落了平嫣满脸满身。她拿出帕子,神情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平静,不声不响的慢慢擦脸上的茶珠子,仿若没看到眼前这位熠熠生光的人儿。

林立雪从不曾被人这样懈怠忽视,平嫣的无声忍耐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轻蔑低看。其实扪心而说,论及家世容貌涵养,她自问样样强过平嫣,可不知怎的,每每跟平嫣同处一框,总让她觉得坐立不安。越是不安,她就越是没有底气,越是想要一教高下,好撕下她的脸皮,让所有的人都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残败货色。

平嫣抬起眸子,眸如枯井黑水,可林立雪却瞧着这双眼睛波光潋滟,妩媚至极,似乎要生生勾去了人的心魄。

她的沈哥哥,许就是被这双眼睛勾去了。

她得不到什么泼辣的回应,更不解气,盛气凌人的觑着她,“男子们都去打猎跑马了,我们女子也要不甘示弱,你敢和我赛马么?倘若你赢了,我就不追究你身为下人,勾引沈哥哥那档子见不得光的事,倘若我赢了,你就滚出青州,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心肠百转,打得一手啪啪响的好算盘。倘若平嫣赢了,正举证了她的宽容大度,坐实了平嫣狐媚惑主的事实,倘若输了,正合她意。

而且,她一定会赢。

她的骑术可是由母亲手把手教的。

平嫣暗嗤,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一直平平淡淡的,不予回应。她不是不敢接受挑战,而是不能。这样的关头,她在董国生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怎么能再出风头?况且与沈钰痕相关的人事,她是半点也不想掺和了。

要别就别到天涯海角去,永不有瓜葛,将断不断的情愫最是消磨人。

林立雪见她一张雷打不动的脸,神情清和,不骄不躁,眉目宛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衬着背后万丈晨光,活像一尊寺庙里垂眉悲悯的菩萨。相比之下,她言语冲冲,赤眉白眼的样子反倒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教养可言的市井村妇。她见不得平嫣的这张脸,恨不得朝她脸上甩出一串鞭花,想着她提起茶壶,缓缓走到平嫣身边,举过头顶,细长的壶嘴倾斜下来,一道青绿色的茶溪便源源不断的浇在平嫣头上,顺流而下。

她越浇越猛,仿佛要把这来日来积攒的郁嫉之气悉数撒在茶壶里,而平嫣就真的在众目睽睽的指点下,逆来顺受,一动不动。

林立雪扔了茶壶,似天真无辜,眨巴着黑珍珠似的一双大眼睛,有些纳罕的凑上她的脸望了眼,喜难自胜。就好比是摧折了一株凌寒覆霜的菊花,碾碎她的风骨傲气。原来只要是人,都会惧怕权势,都会服软认输,就算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她亦是如此。谁让她生来贱命,哪有与自己抗衡的资格?

“贱丫头,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也不看看你什么东西,还敢跟我抢?”她附上平嫣耳。

林立雪怨怼渐消,正暗自得意时,手臂却被人狠狠的一拽,她惊叫刚起,一壶茶便哗啦啦的泼了她满脸,茶叶子茶珠子劈里啪啦的往下落,隔着糊掉的视线,她强强睁开通红的一双眼,只见实现外平嫣清冷如雪的一对眸子,黑黢黢的,像是筛淀下的古墨,就那么幽幽如魂的瞪着。

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倒是忘了发火。

平嫣松开她,她撑力不住,顺势歪歪斜斜的摔到地上。这一摔倒聚回了意识,她抹了把脸,精心描画的妆容掉了一手,身上也满是草叶泥渍,再狼狈不过。

她瞪着眼,气得发抖,不知是羞是怒,脸高高胀着,又红又紫,又在周遭一波一浪的窃窃私语中成了出尽笑话的惨白。

平嫣拾起地上的马鞭,掌心一扭,鞭头就行云流水的飞出去,众人难见鞭影,只听耳畔电光石火的一声裂帛似的烈响,以及林立雪仓惶恐惧的破喉尖叫,肉眼之外便只剩被劈力卷起的草叶渣子,纷纷落如碎雨。

长鞭在茂盛草地上甩出一道光秃秃的细痕,仅离林立雪几寸,她显受了大惊,整个人如火上的豆子,摇摇晃晃,战战兢兢,脸色褪尽,只木木愣愣的瞪着一双不会眨动的眼睛,泪珠成灾。

平嫣发丝零落,黏了满脸,衣角上还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亦是狼狈,周身上却自成一股气势,宁静无声的氤氲着,像是挥袖间便有一场吞天灭地的暴风骤雨。

她扔了马鞭,字句冰冷的掷下,“好,我和你赛马,若是你输了,日后就别再骚扰我,只管回家看好你的男人!”

人群如水,自动划开一道宽敞的路,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目不斜视的穿过,到对面安置良驹的马棚里挑了匹枣红色的马,体态小巧,四肢灵动,且温顺,正好合适。平嫣将它牵出来,边喂它吃草,边抚它脖子上的鬃毛。

林立雪生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甘示弱,硬是咬牙站起来,希望借助这次赛马挽回脸面,且她心里已十拿九稳,定能输得平嫣落花流水。

她亦去棚里挑了匹马,借力马镫,利落的翻身上去。

“顺着这条路走,大约十几里地,直到西边的瀑布,瀑布下有株开得最大最艳的曼珠沙华,先得花者为胜。”

双腿一夹马腹,遂冲嘶而去。

平嫣上马,奋起直追。这处跑马狩猎的地址直属于青峰山一脉,野兽虫蛇出没居多,较为陡峭森郁,并不是适合赛马的地点。况赛马不但讲究速度快,行路稳,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马背上五花八门的功夫花样。今日是林立雪自打的算盘,沿路并无看客,快速求胜便是关键。

只是平嫣并不熟悉青峰山地形,也不知道林立雪口中的西边瀑布是否属实,想必林立雪是故意设计甩掉她,在这条道上七拐八绕,很快就没了踪迹。

平嫣四顾茫茫,只闷头往西行。

若是依她的隐忍心性,完全可以等到让林立雪失去折磨自己的兴致,大事化小。但她却听不得旁人的辱骂中累及父母,那是生她养她,待她最亲的人。

她绝不允许。

曼珠沙华,彼岸花......

一种黄泉幽冥花,可以入药,且花香奇异,为世间难见,似无香,可风来花瓣摇曳中又能隐约闻得香味,那香味不清不浓,却又时清时浓,清时像是山之巅的残雪,寒味侵骨,浓时又像一捧清水里泡了千花万朵,妖香满满,如有魔力,吸入肺腑中,似乎就要腐烂人骨。

这种花并不招采蜜汲汁的蝶蜂,也不引蛇虫蚁鸟避凉,其花香只会吸引来寿命将至的蝴蝶。

这样一来,只要跟着一只将死的蝴蝶,瀑布就很容易找到了。

第六十七章:云雨

正值暮夏初秋,万物将枯,百花凋零,蝶去成蛹。平嫣跟着几只气数将尽的蝴蝶,穿林过丘,前后短短几百米,就走走停停耗费了很多时间。照这样下去,绝对赢不了比赛。想起与林立雪的赌注,顺带着又想起沈钰痕,在这山林人静的地方,她却十分心烦气躁。

与此同时,隐匿在密丛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人渐渐屈膝逼近,目露凶光。

平嫣一心驱赶蝴蝶,并未曾注意身后动静,她正在马背上,忽然间自草丛外窜出一只幼鹿,哀嘶一声,前蹄跪倒栽落地面,两只水漉漉的大眼睛似闪着泪光,警惕而无助的望向她。

它脊背上中了一箭,正汩汩冒血。想必是不小心被猎到了。

那样纯洁弱小的眼神实在令人无法忽视。她生了恻隐善心,遂下马来,半蹲着身子,以善意的表情缓缓靠近。

小鹿瑟瑟发抖,并不拒绝她的接触,任由她的手指柔柔抚上伤口察看。

这一切却被另一边身穿军装的男人看得清楚。

他面容肃冷,缓缓提起弓箭,拉至满月,眯眼瞄准她的后背,指力一松,羽箭遂离弦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突如而来的一声枪响剧烈的震在耳膜,平嫣还未来得及作出自卫的反应,只瞪大眼回头的刹那,见一只玄铁箭头疾飞而来,距离咫尺,却又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颗子弹后来居上,两相侧撞,相互损力,箭头射偏,扎向一边草地,子弹却擦肩险过,顿生血花。

身下是陡峭山崖,平嫣恍然受惊,难以支撑,骨碌碌的向下滚去,余光瞥过,只见一个灰色军装影子。那人快速隐没,正是林恒的副官,王袖。

岩石锋利,荆棘草木,平嫣磕磕碰碰的栽滚,剌出一身血痕。似乎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撞上了后脑勺,她一时间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蓦地遁入暗夜。

黑衣人眼见平嫣滚落山崖,几人相视一对,纷纷举起手枪,慢慢挪向箭头射来的方向。刚刚他们开枪展开暗杀时,竟有一支箭说巧不巧的射过去,虽有可能是打猎的乱箭,但此事隐秘,绝不能有一丝纰漏,更不能为人所知。

在王袖发现想要取平嫣的性命不止他这一拨人后就快速撤离了此地,况且他也亲眼看到那些人的枪打中了她,如此,也可复命。

黑衣人遍地寻不到放箭的人,倒也为之一松。想必真的是哪位少爷猎偏了吧。

他们又快速移到崖边,探身往云雾缭绕的崖底梭巡,只见树木葱葱,不见人迹。

其中一个向他们的头儿道:“这么陡峭的山崖,况她又中了枪,应是已经没命了。”

头儿眯了眯眼,冷眸刁钻,“死要见尸,我带两个兄弟去山下找找,你带着其他的兄弟给大帅送信去吧。”

林立雪策马扬鞭,顺顺畅畅走了几里地,心情格外好,一来她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二来此番赌局已胜负分明,她定是最后赢家,不住喜上眉梢。

山里素来天气不定,阴晴善变,抬头时见乌云渐聚,紫电隐隐,不消片刻,已有雨丝密密,随山风呼啸着,连接天地。

林立雪暗叫一声倒霉,夹紧马镫,不住加快速度。正走着,只见翠林欲滴间恍然而过一个纯白的影子,她定睛去看,只见一个修长的背影在雨中奔跑着,越跑越急。

她当即认出那人是沈钰痕,因他穿着的衬衫是她前不久特地找法国一位首屈一指的服装师定做的,底料上绣了眉弯细的柳叶片,几枝在肩头上蔓延横斜。

她大声呼喊,却发现沈钰痕根本毫无反应,眼见林木愈稠,地势渐陡,更难调转马身。索性下马,她顶头冒着风雨,边喊边追,一路遥去。

葳蕤茂密处一阵响动,一匹高头大马扬蹄跨来,马背上坐了个人,一袭威武军装,肩背尽湿,正是董国生。他遥遥望向林立雪的方向,直到她的影子渐渐被乳青的雨雾吞没,绷着的嘴角才悄无声息的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几个鬼影一般的黑衣人骤然而现,赶来通风报信,行得是江湖上的规矩礼节,双拳齐齐一握,领头的道:“大帅,那个女人已中枪,只是滚落山崖,其他的兄弟们已经去崖下寻找尸体,想是必死无疑。”

董国生幽然展眉,笑声桀桀低沉,在凄风秋雨中没由来的刺耳压抑,然他却是一脸的张扬得意,今日的一环环,一扣扣全在他运筹之中,且马上就要一石二鸟,怎能不高兴?

其实在那日明翠山庄的戏堂风波上,他就瞧着平嫣无比眼熟,特地去让副官调查她的底细,这才知道她就是昔日封城戏台上的戏子,二月雪戏班的当家花旦,而她早在封城,似乎就与沈家两位少爷有些理不清的纠葛。因顾忌与沈大少的合作,又思及长临的身子在她的调理下果真日益强壮康健,且看她还算本分,就想着多留她几日。

谁知长临却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硬要求娶,她又不假思索的拒绝,只说对自己有情有意,愿跟了自己。

他的确喜欢那样娇俏的美人儿,但却不能留。这样有待考究的身份,恰似无意的相遇,根本是有所图谋。他宁愿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只要她死了,长临必然也会心死,便能依照他所谋划的那样,娶了林家小姐。等到生米煮成熟饭,长临成了林家女婿,林恒为了爱女在婆家的未来,必然要与岭南军同仇敌忾。

“兄弟们辛苦了,这次我们定能扭转局面,取得华中战争的胜利!”他自信贪婪的笑着,语气慷慨,似乎看到了大片尽纳袖中的滔天权势。

林立雪喊得嗓子都劈哑了,也没得到一个回应。她全身都淋得湿透,眼见那一方纯白的背影矫健如鹿,跃门而入。抬眼望去,面前是筑着一间竹屋,掩映在飒飒竹林间,已有些年头。她觉得蹊跷,却没犹豫,依旧兴致勃勃的撵上去,掬了一脸甜美笑容,猫着腰静悄悄的推门进去,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屋子里空荡荡,轩窗下只有一张铺设整洁的床,旁侧背立了个青衣长袍的影子,形态消瘦儒雅,她环视一圈,哪还有沈钰痕的影子?正纳罕,竹门被人自外猛地一拽,叮哐落了锁,她察觉危机,急躁的拍门喊叫,却无人应答。

董长临转过身,见是林立雪,亦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将手心里攥成湿团的信纸展开,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比照字迹,这才宽下心,谦谦微笑着问:“林小姐怎么来这里了?”

他本伤心欲绝,日日忍受情煎爱熬,赌气忍受直到今日。本骑着马在林子间漫无目的的晃荡,谁知砚台气冲冲追了上来,递给他一封小信,说是嫣姑娘托人送来的。

信上约了他在这里见面,他既喜且怂,七上八下,坐立难安的在竹屋子里候了许久,揣测了无数种她的意思,也想好了无数种应对之言。他也想明白了,无论她爱或不爱,留与不留,他都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死,直到老。

却不料见的人却是林立雪。

他眼皮突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速上前拨开她的身子,剧烈的推门。

“门在外面被人锁住了,真是可恶!”林立雪厌色极浓,愤愤踢了一脚门。

正说着,似乎腾来一缕烟,沿攀竹竿孔隙袅袅递来,紧接着,烟气愈浓,带着极为诱惑的奇异香味扑面而来,像被绣剪裁成一缕缕一弯弯的细云,无孔不入,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董长临身感异常,却来不及防范,也无法逃离,只能任由身子如被笼屉上锅蒸酥了般,神骨俱烂,一点一点的软下去,而胸腔间又仿佛被强塞了一团燥火,沿着沸腾交错的血河,上下窜动,如流火燎身,肌骨欲燃。

他狠狠嗅着空气中四处糜妙的女儿香气,似乎是窝在了平嫣颈间,紧搂着她玲珑有致,夜来生香的身子。她三千鸦发松松垮垮的垂下来,像落满杏花瓣的月光潺水,流淌过他的身上,。

他扯着领子,眯眼依稀间,隔着仙山云雾,似乎看到了同样霞潮满面的平嫣,宛若仙子的歪在那里,殊丽天成。他痴痴笑着,再也忍受不住,用尽全力扑过去,想要把这些年排山倒海的思念全部倾泻予她。

林立雪亦好受不到哪去,她不知怎的,忽然间就浑身无力,如被放逐于汪洋大海的一叶扁舟里,孤零零一人,随风卷来,跟浪打去,却没个坚实倚靠。

她一声声唤着钰痕哥哥,在他双手不可推拒的掌控中,坠落沉沦着。

酣眼朦胧间,又似乎是董长临逐渐放大的脸,她面出惊恐,大叫着推拒,可惜在这样的颠鸾倒凤中,翻来又覆去,所有出口的音符都只是闺缠缱倦的陪衬。

第六十八章:魅影

窥见一室旖旎风光,立在窗边的身影几不可闻的笑了笑,双肩一颤一耸着,颇有些意得志满的小人味道。他褪掉身上穿着的名贵衬衫,换上了寻常的麻布衫裤,鬼鬼祟祟的寻个坡下将衬衫扔了。

这是他从沈家二少那里偷来的,据说一尺布料,几线工艺就能抵得上平凡人家的一年用度,有钱人家的排面,富家少爷的消遣,可谓是奢华至极。

可是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也能家产万贯,出人头地,用沉甸甸金灿灿的钱财铺就一路锦绣前程,粉碎那一张张曾辱他笑他的可恶嘴脸。

畅想到此,他翘起嘴角,本是儒秀温雅的公子玉面上竟像是遽然涨出了一道道阴狠猖獗的沟壑,狰狞延伸着五官各处的皱纹。

这人正是白衡。

仅仅数月,已在无常世事的修行中,宛成疯魔。

秋雨凄厉,雷电交错,天地乌青一色,似要不堪其重,融为一体。

平嫣迷迷糊糊的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神识不济。她动了动身子,不由得痛嘶出声,四肢上下像是被拆散架了般,刮骨放血的疼。

她木木愣愣的瞪着眼,眼帘外是一方巴掌大的阴沉天空,像俯瞰人间的恶兽张开的大嘴,那浩浩下落的雨柱子就是它吞吐垂涎的口水,不遮不挡的砸在她身上,又冷又疼,也越清醒。

雷声雨声争相呼号,似乎要噬尽万象,在这嘈杂单一的雷雨咆哮中,幽闭狭小的空间里却隐隐传来几丝呼吸的热气,轻轻缓缓。

平嫣听得分明,立即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在生死一线中很快忽略了身上斑驳遍布的伤口。

她眯着眸子,狼一样精悍敏感,在阴暗潮湿的穴底梭巡。那双眼睛冷静自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反而更精亮,熠熠有辉,如两颗价值连城的黑珍珠。

在土壁一角,似乎有一团像人影的东西窝瘫着,姿势诡异,分不清首尾,正静静喘着气,一丝一丝,时强时弱的流逸而出。

平嫣暗暗取下袖子夹层口袋里的弯月刀,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团东西,以胯挪动身体,在一下下如敲闷鼓的心跳声中,无声逼近。

不管是什么,总之在荒郊野外不会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善神佛,先解决掉再说!她沉喝一声,壮势胆气,高高举起双手交握的刀柄,用尽全力直刺而下。

却在半空中被一股横空而来的大力遽然截断,平嫣定睛睁眼,只见刀刃上握了只沾泥带垢的手,指缝间正渗出几丝明艳血线。紧赶着,那团影子就毫无意识的歪向一旁,像一个纸扎泥捏,毫无生气的人偶。

一道闪电横冲直下,紫电银光,在雷霆吟啸中劈开了半壁天幕,将四周景物照得仿佛白昼。

借着光,平嫣看清那团影子,亦看清那张脸。

沈钰痕。

他怎么在这里?

雷声滚滚,乌色墨泼,重陷入一片目不能视物的黑暗。

平嫣诧异,更焦急,连忙上前一步,扶起了沈钰痕的身子。

手所碰处冷得吓人,沈钰痕紧闭双眼,唯有两扇浓密如翅的睫毛瑟瑟颤抖,像是在做垂死前不甘的挣扎。

她一颗心悬得更高,亦随他身子的温度,一点点冻成直锥大脑的冰凌子,令她不知所以。恍然间扎到了一个坚硬物件,她堪堪拾回神智,摸索着拿起来。那是一只羽箭,鹤翎尾,玄铁头,做工精良,她凑上去,嗅了嗅箭头,赫然一股血肉交织的恶臭。

箭上有毒!

她心一惊,连忙撕开沈钰痕的上衣,果然见胸口上一个发黑血洞,轻手按上去,在琵琶骨的位置,所幸并未穿透,也并不是什么要害。

更为棘手的是,一时半刻,她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毒。

沈钰痕眉皱成川,极度痛苦的扭曲着表情,一脸淋漓水珠,蠕抿了下唇,一线鲜血便顺着唇角蜿蜒而落。

千钧一发的紧张一刻,平嫣心下一横,也无忌讳顾虑,满脑子只有一个要他好好活着的念头,下一秒,温热的唇瓣就贴在了他的胸口上,徐徐绽开,以柔力吮吸,纵毒血如鸩,她也义无反顾。

吸吸吐吐了几回,沈钰痕渐渐从万丈深渊下的鬼门关里跨出了一只脚,窄成一隙的眼缝外光影晦暗,乍然飞进了一束曦光,像被一只纤纤素手挑开了蒙在千山万壑上的雾气轻纱,露出宛然惊鸿的美人芙蓉面,令他有种置身仙境的错觉。

他缓缓伸出手,用力移动了几个距离,似乎还是触碰不到她,视帘外又渐而模糊,像围着珠帘玉碎,光泽摇曳间,只能见一铺被雨打湿的了,云鬓鸦青的秀发,有剔透含香的水坠子沿撂撂发尾寂然而下,像青瓦屋檐上的雨,碎在他的手背上,只剩凉痕。

“桃嫣......”他用尽全力唤道,然则还似无声,更像来自思念深深的心底,只鼻息微动。

“桃嫣......”

“桃嫣......”

他锲而不舍的唤,仿佛要用这清浅的字眼填满沧海桑田。

大雨倾盆,哗啦啦的独占世间一切生机,龙吟虎啸般狂暴而下。

眼见沈钰痕渐而安静,静穆如相,脸色苍白乌青,却没了方才那副疼痛欲绝的表情。平嫣探他鼻息,断他脉搏,渐渐松下一口气,将逃生重心转移到地面上。

抬眸观量,大概有七八米之高,且直壁垂下,土砖斑驳,青苔片生,应是一处废弃多年的荒井,更重要的是四周光滑平整,根本毫无任何可凭借攀爬的借力点。

她若独走,还有胜算,只是沈钰痕......

右耳微动,平嫣屏息以待,听得地面上脚步乱杂,似乎有三两人正在附近巡动。

第一个冒出的念头便是王袖,顺藤摸瓜,首当怀疑的是林恒父女,只是现下她并无闲心闲时细思慢想的琢磨,从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逃掉,并不露踪迹才是首当其冲的要事。

只是狼虎在岸,谈何容易。

正苦思冥想,遽然而来几声烈烈刺耳的枪响,刺破雨幕而来,携来令人心血翻潮的硝烟擦火味道。

平嫣愣了愣,井口暗影如魅,似有一团与天地合为一色的墨迹向下探来,接着那人从黑袍宽袖中伸出一只还算白皙柔润的手,向下递来两条粗硬的藤鞭。

她立即明白那人的意思,不管他有无恶意,有无目的,眼前的求生之道,也是她不能推脱的唯一选择。

她手脚麻利的接过藤条,率先将一条紧紧栓捆在了沈钰痕腰间,然后用另一条缚在自己身上,以手势示意。

眼见蹲匍井口的人缓缓弯站起身子,将两条藤子在双掌上环绕了好几圈,似乎并不甚费力的负荷起他们两人的重量。眼见距离井底越来越远,大雨强灌,似乎剥开打通了井下水源,汤汤黄水如一锅煮沸的汤,汩汩上翻,转瞬就向上蔓延了两三米。

倘若这位救星不曾出现,想必这时候他们已淹没到顶,就算是她有三头六臂,也只能等死,成为水上一具浮尸。

沈钰痕已被强拉上岸,平嫣身到井口,掀眼只见一个丑陋骇人的鬼脸面具,一块泛着淡淡金属冷光的铁片,隔断彼此相对的真实样貌。她只看到一对眸子,匿在黑风暗雨下,瞳仁里似三尺寒冰,刻着血肉横飞的刀光剑影,冷酷异常。

然他却伸出手,不发一词的攥捏上平嫣的手腕,大力一扯,她整个人便如一只旋转于茫茫苍野间的枯蝶,脱力无力,被他五指间看似轻松无常,实则高深莫测的力量带上云霄。

平嫣将将站定于地,不掩探究的对上他的眼睛,出其不意的快速抬起手指,要掀他脸上的面具,却不料他手指更快,如风电急转,生硬截断仅离他鬼脸外一寸的玉润指头。

“我见过你,在前不久的明翠山庄,董国生所住屋子的窗外?”

“你是故意引我听到那些话的,是不是?”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什么人?”

平嫣一鼓作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沉郁诡谲,连气息都染上了些杀机四起,针锋相对的较量胁迫。然则黑袍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无所惧怕,眼色淡泊的松开她的手指,半字不答,只转身扶起沈钰痕的身子,往风雨里迈去。

平嫣瞥见不远处横尸的几个黑衣尸体,似乎撬通了各种关节,忙不迭的追上去,死死扯住他的袍角,声音颇嘶,“你是沈钰痕的人?你是革命党?”

他回过头,闪电晃过,如一簇迤逦银花,清晰无比的勾勒出鬼脸面具上的沟壑裂纹,仿如黑血白骨炼塑而成,寒光涔涔,冷意森森,一如他眼里的温度,阴寒刺骨,似万剑穿来,教人难以直视。

他一字一顿的启声,像铁斧凿在无边寒冰上,折碎的冰花四处蔓延,铿锵僵冷,“不想死,就快点离开。”

话音未落,自灌木高枝上骤然几个人影栽地,一袭黑衣,蒙面裹头,难辨身份,不由分说的直端起枪,扣动扳机。

黑袍人动如鬼魅,形似幽灵,袖子一甩,一道黑风似的卷倒平嫣,一颗子弹捅破空气,震痛耳膜,险险擦着她头顶发丝流撞而去,声响极大的钉入身后一颗粗壮树干上。

他顺势将沈钰痕扔到平嫣身边,冷静自若的低喊一声,“快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与那尾音一起,他一跃而飞的身子如一只硕大的展翅鸢鹰,快如移形瞬影,只闻得枪声飒响,盖过雷电轰鸣,其中一个与之对峙的黑衣人尚未回神,正中眉心便霍然一个血淋淋的黑洞,鲜血喷溢。

平嫣喊了一声,“你小心!”

架起沈钰痕的身子,掩在葱葱草木里,一路踉跄疾步。

平嫣绷紧神经,争分夺秒,不曾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严峻的生死较量,枪起命丢,血溅翠林,在这孤立无援的境遇里,那位看似冷血无情的黑袍人为她开出一条生路来。

第六十九章:救赎

暴雨滂沱后,黑云渐散,林木萧萧,被洗刷得青翠欲滴,天气歇斯底里的发泄了一通,只余心旷神怡的静谧。

如同林恒此刻的心情,如新叶舒展,畅意无比。

王袖垂首一侧,不辱使命,带来了平嫣的死讯。

“我今生唯得一女,掌上宝似的捧了十几年,现在终于得偿夙愿,看到她姻缘美满,万不能让那个贱丫头乱了钰痕的心神,负我爱女。”

自那日落水搭救后,在一张张搬弄是非的悠悠众口中,沈钰痕与那丫头间的风流韵事被传得有板有眼,谣言成虎,可蛊人心,就算他相信沈钰痕的为人处事,也不能让这样红颜祸水的隐患存在于世,蛀木毁堤。

那‘姻缘美满’四字如一条粗壮荆棘,狠狠甩在王袖身上,疼得他暗暗咬紧了牙。

他一向沉稳寡言,深谙地位尊卑,不可妄论,可此刻看到林恒那脸功德圆满的笑,竟一反往常的问道:“督军怎么改了主意?沈二少固然是好,可先有高占彪之死,后又后霍三爷与之矛盾连连,这些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大小姐金枝玉叶,才貌双全,您的女婿必然是人中龙凤,清白志高,沈二少毕竟有这些污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使得小姐受难......”

林恒瞥下两道眼风,赤裸裸的审视,慵懒却若有所思,但他一介粗人,却是看不透王袖多年来对林立雪多年来的铁血柔情,只是单纯觉得罕见。印象中的王袖只会不置一词的听命任务,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背地嚼舌,且句句见血的话。

想他十岁那年,就养在自己军下,与林立雪也能算得上自小相识,情分深厚,且私心里他也将王袖当作半个儿子。想是长兄爱护妹妹,才对妹妹的婚事这样小心谨慎,千挑万选。

林恒不由得心下一软,拍了拍他的肩头,耐心笑道:“你别忘了高远的死法,那是隐藏很深的日本人,妄图以会长之职把握青州生意,他的儿子高占彪自然也是日本崽子,在警备里当职,迟早是个祸害,说不定还在为日本人牵线搭桥。不管是不是沈钰痕杀了高占彪,这都是一件好事,况且报纸上哪有什么负面言论,都称他是大英雄。”

王袖心如线牵,不由一提,“那霍三爷盘踞青州多年,且心胸狭隘,得罪了他,可后路堪忧。”

熹光撕破云幕,万丈千缕的金缎绚烂,晃得人睁不开眼。林恒却转了脸,不躲不避的迎上那道风雨洗涤后的绝伦盛景。光亮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拉开帷幕,他气定神闲,又雄心勃勃,似乎在酝酿退场前最后一个满堂喝彩的荣辱搏斗。

霍三爷固然厉害,可他还是把所有筹码都押注在了沈钰痕身上。

他蹉跎半生,刀霜磨砺,待人接物一直却阴阴阳阳,既不出风头,又不太过屈居于后,没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官吏几度升迁,总之亦平平和和的在青州守了大半辈子,今日成就,已是人生极限。

可硝烟战乱,天下不定,青州这块肥肉,总会有人觊觎。

而沈钰痕眉间千壑,眸纳百川,是池中龙鱼,若能好生栽培,在混乱局势里,有朝一日定能一飞冲天。先前他还有所思虑,直到沈钰痕与自家女儿的婚姻板上钉钉,成为林家女婿,他决定听从沈钰痕的建议,与华中军沆瀣一气,开辟出清远镇分战场。

最重要的是,他开出的条件也的确令人垂涎。

令人难以置信,他凭着一腔热血,短短几年就在国外打拼下了诺大产业,竟是延申到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富春居幕后老板,而不仅仅只是登在报纸上的一个掩人耳目的小小股东。

他的聘礼,竟然是富春居三分之一的股份。

乱世风烟里,尽管手握重兵,盘踞要地,也远没有货真价实的泼天富贵来得实际。

况自高远死后,他也很久不曾在贸易中捞些油水了,指着区区靠不住的为官俸禄,总会坐吃山空。

在这哀鸿遍野的世道里,君子易饿死,想必没人会对金钱的诱惑不动心。

姻缘美满,皆大欢喜,在一定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卖女求荣。

王袖自始至终看在眼里,看林恒的欢喜都沁入了两眼浑浊里,不由得隐忍恨意。

沈钰痕?他算什么?一个不经人事的花花公子,不就靠着机缘巧合定下的娃娃亲,才娶上了他梦寐以求,只敢偷偷观望,小心奢望的女人。

他不想认命罢休,因为他能真真切切的看得出来,沈钰痕娶林立雪明明是另有目的。

也许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心思单纯的傻姑娘。

王袖越想越气,向来粗枝大叶的思绪忽而间像是生出了藤藤蔓蔓,紧紧缠在身上,教人肝胆俱苦,呼吸不得。

“想来含辛茹苦养了十几年的闺女,马上就要嫁人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呢。”林恒惆叹一声,有感而发。

嫁人?

恐怕是不能了。

闻言,王袖不着痕迹的狡狡一笑,眼尾处一叶精光转瞬不见。

那支羽箭上涂了毒,且已射中沈钰痕,且选地偏僻,不会被人发现,绝无生还可能。

雨后晴霁,新冽草泥香扑面而来。

平嫣带着意识不清的沈钰痕躲入了一处深幽山洞里。

木柴劈里啪啦的爆着火星子,热浪窜动,如一盏烛苗汹涌的红灯笼,挂在夜色梢头。

平嫣拿起弯月刀,在鹿身上割了一刀,滴滴答答的鹿血落进掌心里,聚成半潭。她往前移了移身子,将手侧贴向沈钰痕的唇,慢慢望他唇缝里倾倒。

说来也算天不亡人,他们慌不择路的闯进这个山洞里,却没想到山坡上那只被猎中的小鹿先一步躲了进来,因失血过多早已死掉。

现在她才能借一些鹿血暂且维持住沈钰痕虚弱运行的身子。

平嫣正凑在火边烘烤衣裳,却不料手被人紧紧握住,紧接着温热的气息便在她背后耳边喷洒而来。

“桃嫣,桃嫣......是你吗?是你吗?不会是我做梦吧。”他鼻息很重,嗓音却轻,似乎真在梦中发了梦呓,生怕惊醒了前来相会的心上人。

他修长结实的五指如一块发红的烙铁,滚烫心悸的温度直往平嫣肌肤上烙去,像是要铁了心在冰天雪地中烘开一朵花骨朵。

平嫣知道鹿血药理功效,治血肺痿,壮阳补气,只是却没想打区区几口作用在他身上,反应竟如此大。

脑子里勾出一些不堪观望的细节情节来,想着她觉得脸颊发烫,更是不敢直视沈钰痕迷离如火燎的目光,只拿手狠狠拍了两下脸,借此清醒。

沈钰痕蛮横拽过她的手腕,力道一时收不住,双双倒地,他紧实健壮的胸膛硌在平嫣身上,似一块磐石,她愣了一瞬,像是跌进了火盆一样,飞快的弹起身子。

脸如血滴,人面花娇。

似有从天而降的一味真火,燃烧在沈钰痕体内。他强力克制忍受,却迷迷糊糊看到那袭只会在梦里徘徊出现的瘦削花影,嗅到她身上那股只能于夜半窗雨中偷偷回味怀念的清冽味道,忽而大脑一片麻白,他下腹一紧,全身血液就如泄洪的江水,不能控制的伸张澎湃,滚滚而去。

兴许,又是一场春秋大梦罢。

他死死捉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扳按到地上,肢体相触的真实感令他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她的温度。

他有多久不曾感受到她了?

午夜梦回时,陪伴他的,只有窗外一勾冷月,腔中几许酒气,还有那一枕,被露水浸得湿透的思念。

他不顾一切的吻下去,只有最原始最冲动最真切的意念驱动着他,要攥紧了身下人,爱死了身下人。吻稠密粗暴,又毫无章法,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却深情四溢,深沉如海。

潮来潮卷,平嫣几乎要沦陷了,可洞里漆黑如墨,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一双双虎视眈眈,欲要饮血撕肉的血红眼睛,蠢蠢欲动的紧盯着他们,诅咒他们永生爱而不能。

一道泪滴如冰冷的姻缘线,挂在平嫣额角,似从霜里泡过,血里淬过,妖冶诱惑,又情深如许,却始终看不见终成眷属的圆满。

要断,就要干净!

最好是红尘紫陌,此生再无纠葛。

平嫣如返照的尸体,猛地瞪大眼睛,狠狠推开他,沈钰痕豁然一怔,不再动作,只撑起胳膊,将她拢在情深似海,潋滟深邃的目光之下。

一条红色丝绦自他衣领里跑出来,恰恰撞在平嫣鼻尖,一点坠子折射扯清润的光点,如翩翩一点落单的萤火。

她伸出手,一寸寸移动距离,摸上那滴玉坠子,玉石凉气从指间直渗到心里去,偏有一股迷眼的热气翻到眼里,层层叠叠模糊了往事。半晌后,她才喃喃,“我的耳坠子,原来你还放着,我以为早就被你扔了呢。”

沈钰痕眸光似火,燎燎烈烈,那火里又有千叠浪卷,倒映出星辰浩瀚,流光绵绵,沧海桑田。

他的眼泪落在平嫣脸上,像暮春一场雨,葬去了所有魂儿,死气沉沉中偏偏又有几分不肯与时令妥协的生机。

“时刻贴身带着,就如同你我那些朝夕相对的时光,不能扔,不敢忘,至死方休。”

往事心头,平嫣一时泪如泉涌,如何也收不住。她如初识人间的婴孩般,绝世珍宝一样望着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伸出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颈,贴身上去。

唯有奋不顾身的爱,才是救赎。

能让魔成佛,亦能让佛万劫不复。

火光涟涟,如洞房里的红绸款款,烛泪交缠。

他们在无边苦海里忘却世间,翻滚缠绵,将最纯洁炙热的身子交给彼此,爱到疯魔。

第七十章:移花

篝火已烬,只余一堆零落如泥的火星子,如从地缝里钻出的花,要在黑夜里拼命怒放,也唯有人踪尽灭的黑夜里才能随心所欲的盛开。青烟袅袅,夹着微如芥子的草木灰尘,不知所归何处。

沈钰痕许是已经睡熟,许是从不曾清醒,只闭着眼,眉目安然,还保持着搂住平嫣的姿势,只是他的怀里早空空如也。

平嫣蹲在山洞蔽处,离明亮的火堆远远的,离沈钰痕亦远远的,她环住双膝,埋着头,将自己缩成紧紧小小的一团,像只无助受伤的小兽。

岩石上有水滴下来,因常年不见天日,冰凉刺骨。

一滴一滴,落在平嫣的脊背上,间隔时快时慢,没有频率征兆,像这不可预知,无法控制的世事。

从单薄的衣裳里渗进皮肉,连心里都是冷的。她禁不住哆嗦,牙齿打颤。

坚持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藕断丝连么?

入府做妾?

不!

她想起慕子成的话,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又何苦在意名分。其实她所在意的哪里是区区身外之物的名分,而是柴米油盐的日后,她只想细水长流的白头偕老,不愿卷入宅门争斗,争宠献媚,那样她倾注一生才是真的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就算沈钰痕待她至死不渝,她也不愿意屈身消磨于那重重宅门的泥沼里。

父亲身为封建武官,却一生只娶一妻,不纳妾室。娘亲虽过早的香消玉陨,那半辈子却是掉进了相濡以沫的蜜罐里,举案齐眉。

‘嫣儿,丈夫是天,如果他的天底下只有你一人,那爱情就是万千辽阔,自由自在的。可如果他的天底下有了别人,还妄想留住你,千万要快些脱身,要知道天能罩人,亦能塌下来砸死人。娘亲不想要你拿一生去赌以后的日子,更不愿意你不快乐。’

火簇长烟里,她似乎看到了娘亲的脸,温婉如春,娓娓道来。

洞口几下骚动,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的闪进来。

地面上弥留的云雨痕迹尚显,黑袍人在前,望了眼衣衫不整的沈钰痕,再转眸于躲匿于黑暗处的平嫣,不能不猜到这里曾有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欢爱。她的身子似乎要与黑夜混为一体,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法得知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也能轻而易举的让他尝到痛心的味道。

面具下的眸光几度明灭,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慕子成自他身后转出几步,缓缓走向平嫣,伸出宽阔厚实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小心的收力。

她的脸如白玉无瑕,慢慢扭转过来时似带了一点剔透的光,泪眼尚婆娑,如霜菊晚露,冰清玉洁,生生剪慢了光阴。

对上那样一对双眼,慕子成心里一怔,像被刺扎了一下,目光闪躲间,竟慌乱的收回手。

禾华。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就是禾华。

怪不得从在火车上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她的样貌就在心中某个角落生根发芽,渐而填充上往事的轮廓,就如故人重遇。

原来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禾华,见不得一个与她生得相似的人。

黑袍人自怀里掏出了个瓷瓶,倒出里面一粒药,喂入沈钰痕的嘴里,道:“他中的箭有毒,这药能控制毒性,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要快些行动。”

慕子成才回过神,他看不得那张脸,就微微偏过视线,可心里却是疼惜的,不忍说出伤害她的计划,字斟句酌道:“董国生设计,使董长临与林立雪生米做成熟饭,就待公之于众,幸而我们早些发现,现在将林立雪带了过来......”

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他一向铁血心肠,却不知怎的怜起香来,生生截断了下面的话。

平嫣直起身,视线几分轻飘无根,掠过他,投到沈钰痕身上。她认真看了片刻,双眸浅浅漾开,如一汪明净秋水,像是笑,却让人从头凉到脚。

她何等聪颖,一点就透,用不着旁人说出那些肝胆俱碎的话,自己就早已痛得没有知觉。

然则她的表情却很释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明艳,像开到荼蘼,难捱风雪的花。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不用顾忌我,如常进行就好,相信他也是愿意的。”她转眸于沈钰痕,那容貌何等耀眼,竟刺得她双目生疼,可她还是目不转睛,“况且他努力了这么久,不惜赔上了一生,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成不了他的绊脚石,况且你们也不会同意。”

她扯唇一笑,苍白的唇轻巧的翘起来,竟生了如许春色,转过身,洞口处透出白灿灿的一片光来,像是可堪回头的万丈佛海。

“我与沈钰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毫无瓜葛,今日的事,我权当一场大梦,你们也都忘了吧。”她无声笑着,扔掉手中紧皱巴巴的帕子,像是摈弃了纷乱如麻的情爱,如一位无欲无求,遍体鳞伤的僧人,缓缓走出法门。

黑袍人目送她的背影,双眼发酸,攥在袖下的手松松紧紧,却连一粒尘埃也握不住。

他心底喃喃,只唤了声小姐。

山洞外卫兵得令,扛了昏迷不醒的林立雪进来。黑袍人摆弄好了沈钰痕,将林立雪塞进了他的怀里,伪造出一目了然,无从争辩的假象。

一切就绪,黑袍人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望着两人缠抱的身子,神情呆滞。

“假如二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公子该有多好,也许这样他就可以不顾一切的与心爱的姑娘双宿双飞了。”

慕子成亦有几分感同身受,叹了叹,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好歹,总要熬一生。”

......

林恒惴惴难安,在临时营帐里踱来踱去,一波波卫兵往来复返,都寻不到大小姐的下落,带来的消息却让他眉心越皱越深。

王袖神情紧张的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林恒立即大刀阔斧的掀帘出去,面上青白交加。

王袖大步流星的追上去,低声维护道:“督军尽管放心,这些流言皆是无稽之谈,小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哪有空穴来风的道理?”林恒眉眼愈焦,颇有头疼,语气间也有些气急败坏,“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平,这样形势严峻的关头,生怕董国生做出些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

也不知谁故意散播了消息,人潮如水,都一股脑的往竹屋子边挤,一双双隔岸观火的眼珠子不住往窗子里瞟。

董国生立在竹梯下,瞥见林恒气势汹汹的影子,掩去眼梢得意,故作一脸无可奈何的焦躁丧气,远远就迎上去,连连哀叹了几口,一副欲言又止,老脸难安的样子,“这......想必林恒老弟也听说了,我儿子做出了这样的糊涂事,真是......唉,不过望老弟放心,我一定要这兔崽子负起责任!”

林恒冷冷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昔日在官场上练就的见人见鬼的得体表情如何也使不出一个,越瞧着董长临那一脸欲盖弥彰的沾沾自喜,他就越是心惊肉条,越是急怒交加。

他不发一言,直冲上门,性子点燃了爆焾,也不看顾在场一位位伸长脖子的看客,上前一脚狠狠踹开了门。

眼见严防死守的豪门秘密开了个口子,众人如隐隐闻到腥臭的苍蝇,急不可耐瞪大了眼,争先恐后的向里探去视线,小声而隐忍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王袖握紧了手枪,紧追而上,一个目光飘过去,卫兵心领神会,忙端了枪,分列行动,守卫两侧,克制住翻浪一般的人们。

董国生偷偷向身侧白衡递去一个眼神,两相交汇,斜斜一笑,皆胸有成竹。

依稀瞥到床上春光人影,被褥散乱。

林恒心里倏然凉透,坠入谷底,先前的羞怒与尚存一息的侥幸忽地熄灭。他望着榻上一缕缕乌发分明,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不知道怎么唤一声女儿。

他知道这是董国生为取得清远镇,做殊死一搏设出的诡计陷阱,可他千防万防,却还是一招不慎,赔了女儿,千秋功业,亦满盘皆输。

床上的人影动了动,他站的笔直,像是抓根于地的老树,风吹不折,可若不拦腰砍断,没人知道树干里究竟被蚁虫啃噬了多少。

她直起半个身子,一瀑秀发直垂而下,如浆染墨汁的银河川流,有日光朦朦胧胧的投进来,柔软的金黄色,像是被万千发丝分割出的细细金线,穿绕在空气里,一时戛止了声音。

董国生在一侧,故意提高了音调,声音高亢,似要宣证什么,“事已至此,林家小姐的事,我董家一定会负责,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正说着,那如妖似仙一般的身影渐渐转了过来......

柔美的下颌雪白,脸颊如玉,鼻凝新荔,挺翘的鼻尖一点拉扯出一丝耀眼的日光,芒光乍泄,似涌千里。她整个人都罩在漫漫明媚里,如九天之上承云飘落的神女,教人看不清样貌。

不消片刻,而那些看清她容貌的人,传来一声声高高低低,张嘴咂舌的惊呼。

第七十一章:怀孕

世事易变,于有些来说,是峰回路转,而于有些人来说,是前功尽弃。

就算董国生长了十个脑袋,他也想不到眼前这幅近乎于诡异的画面。

与他儿子共眠一榻,春闺懒倦的女人竟然是许平嫣。

一个本该已经见了阎王的人......

他将困惑不解,百感交集的目光撇向一旁的白衡,迫不及待要他一个回应解释。可白衡两眼如炬,表情呆呆木木的,大惊后而大恸,瞳仁紧缩又无中心的放大,直愣愣的望着床上那个云鬓香染的背影,唇上已咬出血痕,随之而生的,还有一缕剜心抽骨的幽幽恨意。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明明引来了林立雪,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会是他自小爱慕,朝思暮想的小师妹呢?

他脑中一片空白,胸腔滴血,眼里泪蒙,像是要万劫不复了。

在快要发疯之前,他掩映在重重人影里,脚步踉跄,六神无主,落荒似的逃跑了。

他要怎么面对平嫣,又怎么面对他自己?

争权夺势,攀附他人,家财万贯,成为人上人......这些,可都是为了她啊,为了她啊......

他飞快的跑出去,穿梭在欣欣向荣的大地上,似乎这样就能倒流时间,回到从前,从前在戏班子东奔西走的日子......那时,他还曾一厢情愿的私有着她。

几人欢喜几人愁。

对于林恒而言,可谓拨开云雾重见山丘,是以他与候在身旁的王袖面面震惊了几刻,也搞不清她是怎么死里逃生,又如何跑到了董长临的床上,不过事到如今也毫无再深究的意义,总之千幸万幸,是一场虚惊。

人声渐杂,董长临悠悠醒转过来,睡眼惺忪外只见一束窈窕花影,他渐渐瞪大了眼睛,如被一壶冷水醍醐灌下,神思清明,视线自那一片纤细雪白的脖颈缓缓移动,唇鼻,眼眉,触到了她的全貌。

董长临眸光大震,如一朵飘在盛夏的冬雪,诚惶诚恐,又隐隐兴奋。

他立即卷了被褥严严实实的披在平嫣身上,赤足下床,扑通一声朝董国生跪下,俯身贴地,“恳请父亲成全,让儿子娶了桃嫣。”

一字一句,如碎落的玉珠子,扣声清冽,在一对对耳朵里流窜。

董国生唇片开合,一脸无色,扬起根颤巍巍的指头,指向他贴于地面的头颅,除了一声积攒郁气的情绪发泄外,再无他话。

他转过身子,面色铁青的穿群而过。

林恒望了眼董国生遥遥远去的背影,冷冷扯唇,眸锋讥诮,复回头来望着跪在地上的董长临,面上平淡,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我就提前祝董少爷得偿所愿,琴瑟和鸣。”

眸风如点水蜻蜓,刻意在平嫣面上落了一瞬。

这小女子还真是命大,短短半天,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不过他可从来不相信祸福天定那一回事,命于掌中,可一朝成龙成凤,又可成鸦成雀,关键是事在人为。

而今日这预料之外的一出出,想必她也在背后默默出了不少巧力。

竹屋外的人渐渐散了,日斜茶凉。

林木深深,如一湖无边碧练,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浪滔滔。

她立在窗边,身前是竹海竹浪,婷婷如莲,又毫无人气,像一尊庙宇里清冷庄严,不识烟火的天女雕像。

董长临放慢了步子,距离她越近,心就越慌得厉害,如战鼓雷雷,就算是马上要马革裹尸,他也乐意。

他想起在林家公馆里与她的初见,也是在这样一片隔绝尘嚣的竹林里,她像一尾跳脱灵动的狐狸,钻进林深处,而他则失了魂魄般撵上去。

往事历历,竟有些难以触碰的感觉,仿佛早已事隔经年,又仿佛只在昨日。

只是这次,他们也算是修成正果了罢。

他君子了一辈子,竟有些万幸在这张床上做了回小人。

只要能留住她,就算他被万人唾沫,又如何呢?

董长临倾身上去,靠近她的身子,双手在后穿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紧紧收在怀里,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一样,小心翼翼的霸占。

他的头埋在平嫣颈间,像绝症之人渴望吊命的药,眷念又疯狂的深嗅她发丝间的气味。

从今以后,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属于他的。

他眼角滚烫的泪滴在平嫣的肌肤上,像一簇火,烧得她身子颤抖,心却像是掉进了一层又一层的冰窟窿里,仿佛不会跳动了。

她闭上眼睛,泪压回肺腑里,任由董长临微凉的唇缓缓噙上她的耳垂,缓缓吻向她的脸颊,如酒醉般呢喃,“你放心,你放心......我爱死了你,无论如何都会把你捧在手心里......”

只是再也看不到山洞里烧着的那一团结花喜绫般的火堆,还有他炽热的唇一寸一寸吻遍全身。

这样美好的承诺怎的如此断人心肠?

......

八月末,历时一个月的明翠山庄之行落下帷幕。

十月中旬,林恒通电全国,将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归授于由慕家元帅慕陨统领的华中军。时报上称,慕陨准备将第十三师的全部兵力调去清远镇,而其侄慕子成骁勇善战,用兵奇诡,特任命于分战场主帅一职,不日就要带领军队启程。

十月在纷纷繁繁,鸡犬不宁的时局中闹了过去,十一月姗姗来迟,带来了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

青州临海环江,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雪花簌簌纷扬,如大扇着银翅的蝴蝶,在万物枯萎中翩翩起舞了几天几夜。再推开窗时,只见玉树琼枝,天地一色,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雪白宣纸,空荡荡,白茫茫,干干净净,遮上了所有来时的路。

“少奶奶,这么冷的天儿,您还怀着身孕,怎么敢对着窗吹冷风呢,冻坏了少爷不知道得有多心疼呢。”一个眉目清新,举止伶俐的丫头放下手里的抹布,着急忙慌的跑过来,将平嫣往沙发上搀,待平嫣坐定,一折身,马上又要去关窗。

屋子里热水管子烧得暖烘烘,却教人传不过去。

平嫣忙道:“小幻,开着窗吧,不碍事的,好几天没有透气了,怪闷得慌的。”

小幻眼珠一转,喜气洋洋的笑了声,一溜烟跑去了内室里,转眼就拿了条毛茸茸的狐狸毛手筒过来,“少奶奶素日里手最凉,那就先套上这个吧。”

小幻是砚台的远方表妹,与憨厚温朴的东霞不同,她聪明伶俐,古灵精怪,算来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两个多月了。

不知不觉,东霞也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那日沈大少没有上山围猎,东霞也推病卧床,平嫣回去时已人走床空,只留下一封只有八字信笺。

路途遥远,珍重勿念。

而仔细算来,这两个月所发生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在山上狩猎跑马那一天的多。

那日她与林立雪赛马,遭人暗杀,失身于沈钰痕,碰巧走到了小竹屋,嫁祸于董长临,直到今日退无可退的地步。

她自愿流落到这样一步田地来,为了忘记沈钰痕,为了断绝情爱后路,为了忘记那一场掩盖那一场鱼水贪欢,为了避免再次惨遭毒手,只能拿董长临做挡箭牌,只能上位于董家少奶奶的身份。

可一桩孽缘刚斩,一桩孽缘又成......

这苦楚深深,无人可泄,无人能言。

视线并无意识的流转,白瓷净瓶上一朵碗口大的花不知何时已经萎了,细长的花瓣层叠,已由先前的血红欲滴泛黄泛黑,零落成泥,宛如一架架归于土色的枯骨。

“把这朵曼珠沙华扔了吧,这样的花不吉利。”平嫣淡淡道。

小幻应了一声,拿开了花瓶,见她双目空空,似乎无神,便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再说什么,只乖侍一旁。

反正这位少奶奶坐拥富贵,成日里平平淡淡,温温和和,却总瞧不出什么真心实意的欢喜,无论少爷如何锲而不舍的讨好她。

正想着,却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董长临边搓手跺鞋底的雪,边解开鹤毛大氅,递给身后的砚台。

他喜色滋滋的提了一个红木雕花食盒过来,将带着的一身风雪凉气在壁炉上烤热了,才坐到平嫣身侧来,边取里面的碗,边笑道:“刚买的,趁热吃。”

青花瓷碗中赫然一只只滚圆雪白的汤圆,晶莹汤汁上还飘着几片白色的杏花瓣,热气腾腾。

透过杏花微甜的蒸汽,平嫣看到他被冻得白中带紫,一脸期待的脸。

平嫣笑了笑,问道:“怎么想起带这个了?”

砚台忙赶说:“少爷说昨天听少奶奶您与小幻提了一句杏花汤圆,就记在了心上,天一大早,雪还不停就催促着带我出门了,谁知这摊贩们都对杏花汤圆闻所未闻,少爷与我转悠了一个早晨,鞋袜都湿透了,才在一处摊子上找到......”

他还想再滔滔不绝彰显一下主子的良苦付出,中途却被董长临一记眼神塞上了喉咙,无辜封了嘴。

董长临丝毫不曾觉得奔波一晨是什么痛苦的差事,相反,他眼角眉梢都是晶润润的笑意,像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雪粒子。

舀起一个汤圆,递到平嫣唇边。

平嫣怔怔望着他,就那么乖乖张开了嘴。

砚台与小幻对视一眼,偷偷一笑,轻步慢慢退下了。

草木皆枯的冬季,舌尖上这一点花香馥郁的味道有些缠绵得过了头,平添苦涩。

董长临握起她的双手,似无意道:“桃嫣,我们回义远城,我们回家吧,我想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给你和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眼见沈钰痕婚期将至,他这心里终日惶惶,总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总害怕将她抢了去。

他只想快点带走她,甚至要好好将她藏起来。

终于要回义远城了么?

平嫣缓缓抬起眼睛,那眸雪亮,似一把刻骨刀,也似一砚温柔泉。

第七十二章:凋零

据砚台无意透露,是董国生派人捎了信来,要他们在十一月上旬尽快动身离开青州。

这场大雪是最后的祥和,想必青州要不太平了。

次日,天光大好。平嫣在房间里呆了小半月,董长临生怕她闷着,硬是以孩子健康为借口将她连哄带劝的骗了出来。

长街上扫出了雪道,许多商铺开门营业,卖吃食的摊铺比比皆是,冒着腾腾热气,饭香飘散,引人馋涎。

司机停了车,董长临牵着平嫣下车来,又拿了条毛色水滑的貂毛围巾圈在她脖子上。貂毛油黑,毫无一丝杂色,衬得她脸蛋如雪,瓷净似玉,呵出的热气隐隐都含着香气。

董长临与她并肩走着,被她拿捏的神魂俱倒,忍不住偷偷去瞅她不施粉黛的脸。

那脸上似乎千花万朵,姹紫嫣红,他怎么看都方觉不够。

平嫣笑道:“我脸上有字吗?”

“有。”他答得利落。

她一挑眉,斜来半个目光,“何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北方?”她垂了眸子,这两字在舌尖咀嚼,忽又笑道:“自我记事起就四处漂泊,不知道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亲故不在,何来家乡。

董长临啊董长临,你可知道,我的家就是被你的父亲亲手毁了。

他正要接话,却对上平嫣有些古怪的目光,不住心里一声咯噔。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她恢复了少年记忆,记起许家家破人亡的仇人,那时他又当如何承受她的目光。

他有些蛮横的扯住平嫣的手,与她五指紧扣,一言不发的往前走,因提心吊胆而面染微红,显出几分气息不足的病态。

平嫣被他握得生疼,也不说话,只静静走着,在路人看来,无疑一对天造地和的璧人。不知怎么,他却忍不得了,狠狠将她拖到一处街道僻静处,如饥似渴的红着一双眼,吻向她的唇。

她不反抗,也不回应,如一只木偶,表现不出悲喜,安安静静的受着。

他离开她的唇,所有的惶恐害怕,炽热欲望都在她毫无反应的逆来顺受中被灭了个干净。

他扬起手指,抚上她的唇,心中苦涩,却又不可言语。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爱我的,对吗?”他声音很轻,眼里却希冀浓厚。

平嫣微笑,眼神温和,那种温和在董长临的眼里,却像是陌路人于陌路望见一朵野花,仅仅是相视一笑,并无感情。

“我们回家吧。”她欲要牵起他的手。

他深深望了她片刻,万分痛苦的拧着眉,像一条于干涸之池里挣扎的鱼,皮开肉绽的张口,却吐不出话来,他失魂落魄的退了几步,苦笑道:“我......我去给你买杏花汤圆,马上回来。”凭着借口脚步无根的逃开。

平嫣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脚都冻麻了,直到身后的一只手似骄阳,厚实的打在肩头,才醒来神。

她转身,双脚毫无力气,惊险一崴,只下意识护紧了肚子。意料之外的摔跤并未出现,一只手臂恰时拢过她的腰,将她牢牢带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正要道声谢,一掀眼却对上那张夺她魂魄的脸。

寂寂冬日,风雪无声,相对亦无声。

平嫣率先反应过来,挣扎着要与他拉开距离,沈钰痕却死死锢住她的腰,魔怔了般,一动不动,直到他眼里聚成一点的黝黑慢慢地扩散开,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她。

他的视线艰难的下移,如一把生锈的软剑,击不到实处。

“你怀孕了?几个月了?”

平嫣抚紧了肚子,脸色发白,竟不敢看他的双眼,提开步子就要离开。

沈钰痕猛得拽住她的手腕,“怎么?这么不想看到我?”他倾过身子,唇片似有似无的碾磨过她的脸颊,“你就这样跟了别人?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无论你跟了谁,都是我的女人。”

他的气息骤冷,扑在平嫣脸上,竟有些刀锋冷箭的疼痛。

“沈钰痕,我会派人给你送去当初讲好的五万大洋,要实在不行,十万也行,要回我的卖身契。”平嫣索性迎上他的目光,自牙缝中挤出一字一字,在寒风中冻成锋利的檐下冰凌,扎进沈钰痕心里,“我和你,再无瓜葛。”

她越是表现的无关痛痒,他的表情就越是狰狞,如一只呲牙饮血的厉鬼。

又在她的铁石心肠中溃不成军。

能怨得了谁呢?

都是他咎由自取。

明知不可为,就像在山洞里的那夜,但凡能捕捉到有关她的一丝气息,他就难以克制,贪恋至死。

“沈少爷,我已为人妇,你也马上就为人夫,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实在有伤名声,况且长临一会就要回来了。”她平静的近乎冷酷。

“你又何必?你明明不爱长临,又何必为了报仇深入龙潭虎穴?”沈钰痕放低声音,眸如一泡萧索秋水,怜惜且忧伤。

平嫣却如遭惊雷,“与你无关!你既要追求你的雄心志气,就不要在困囿于我这块小小天地里。日后相逢既是有缘,不见也不必怀念。”

她挣开他铁钳似的手,像避洪水猛兽似的,远远退了几步,要迫不及待的与他划清界限。

“你......小心王袖。”她就这样含糊不清的提醒了一句,甚至不再给他一秒独处的时光,便一缕风似的,疾步走了。

市井纵横,皑雪成泥。她穿着一身黛青色的衣裳,像山川上的渺渺青烟,散在沈钰痕被泪模糊的眼底。

他迈不动步子毫无顾忌的追随她而去,因为这余生,怕是都追不上了。

这是早已料定的结局,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不能为了儿女情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南北议和的机会,毕竟曾有那么多同志前仆后继的牺牲掉性命,包括羽衣。只是他被自己亲手困在相思局中,不愿意往外迈出一步,只想死死的把与她有关的过去锁在里面,一味痴心妄想。却忽略了,她那样嫉恶洒脱的性子,最易斩断情根。

婆婆妈妈的只是他一人。

董长临将她保护的很好,将他防备的更好。这两月来他不曾见到她一面,今日一面,许或是永生无期,他本也不想挣扎了,索性就认命,当面跟她说上一句祝你幸福,却高估了自己的心。

原来胸腔里的这颗心是如此小肚鸡肠,善妒善嫉。

它恨不得希望她全身生刺,恨不得她断情绝爱,恨不得诅咒所有觊觎她的男人,都得死。

沈钰痕如是薄薄一片叶,身临悬崖边,只要一缕风来,便能卷得他粉身碎骨,然则天地皆静,连死亡也无人救赎。他伸出手掌,缓缓覆上脸,随着一声郁结满肠的咳嗽,指缝间顿时血水横流,如唇上胭脂,然则那泪如织,又远比这口血猛烈许多。

董长临站在巷口,看见这一幕,手力一松,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摔到地上,如他的心,骨碌碌掉在雪地泥窝里,覆水难收。

平嫣不肯承认,沈钰痕不肯相信,缘因他们都被圈在了情网里,像扑火的蛾,形同陌路的四处乱撞。而他这样的局外人,却看得很清楚,她不肯承认的,沈钰痕不能相信的,都因爱的太深,代价太大。

只有他是妄图横插一脚的跳梁小丑。

几日后,砚台与小幻收拾好了两人行装,董长临派人定好了船票,明日晌午沿水路南下直达义远城。

青州的最后一晚,明月高悬,映着雪光,夜色愈发凄冷。

平嫣侧躺在床上,盯着一方寒窗孤冷,忽地就想起那日沈钰痕立在雪地重楼间的茕茕身影,眼角竟有几分湿意。

董长临以为她是睡着了,一只手从内侧伸过来,行动轻轻,悄悄搂住她的身子。他们虽同床共枕,下人们也称她作少奶奶,但董长临向来君子做派,规规矩矩,承诺不娶她过门,不祭完祖宗牌位,就绝不碰她。

平嫣扣上手指,紧紧闭上眼睛,却不料他只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就没了动作。

依稀间,他的泪滴在平嫣唇上,渗进舌齿里,咸涩无比。

他轻轻开口,如这夜色里一缕缠绵月光,缚在她耳边,卿卿私语,“到了义远城,你就只剩下我了,再没有沈钰痕......”

是啊,到了义远城,就再没有沈钰痕了。

她羽睫轻颤,倏然一滴泪砸下,顺着额角,湿了枕头。

这晚,她梦见了花房,那些杏花树枝影横斜,簇簇拟雪,在那样世外桃源的小天地里,她飘飘欲仙,似乎也成了一朵怒绽枝头的杏花。她冥冥中记得似乎在等一个人,可是那人的名字就在心底口头,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孤零零的等到暮春,褪尽颜色,而后死不瞑目的凋零,化为泥土。

没个人回应。

第七十三章:白衡

两辆汽车稳稳行驶在荒郊大地上,不知自何处传来的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穿透车窗,不偏不倚钉上司机的太阳穴。

汽车一个颠簸,董长临护紧平嫣的身子。

紧接着,零零散散的枪声自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董长临正想开车门探个究竟,平嫣紧紧拽住他的手,眉心深皱,缓缓摇头。

另一辆车上传来砚台与小幻的哀嚎求救声,董长临与砚台主仆情深,再也按耐不住,一脚跨下车,急喊:“放开他们!”

平嫣自知逃脱不过,也顺势下车,一探究竟。

只见几个人高马大,满脸刀疤的匪寇持枪拿刀,凶神恶煞的瞪着眼,沿路护卫的两个卫兵都已丧命,被人从车里拽出来。

砚台与小幻看见主子出来,对视一眼,挣扎着要跑来,其中一个土匪骂咧了一句,拿起长刀就刺穿了小幻的身体。

鲜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寒芒红光,是小幻最后一眼风景。

她想朝砚台那边扭一扭脸,再看一眼倾慕的哥哥,却随着土匪的一个鲜血四溢的拔刀,断了人气。

砚台撕心裂肺的喊了声小幻,红着眼朝那个痛下杀手的土匪扑过来,疯癫着弓起十指,欲要拧断他的脖子。

那土匪杀戮成性,残暴勾了下唇,毫不犹豫的扬起手中大刀,眼见就要劈到砚台脑袋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粒力道十足的石子,弹在刀刃上,只闻相撞铮响。

“住手!”苍阔中她高声怒斥,语气清冽,如破冰而出,“既然你们苦苦等在半路上劫我们,想必不是求财就是受人之托,在达到你们的目的之前总得要把我们好好供着。我这人性子烈,倘若你们再敢滥杀无辜,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冷静自若,说得那土匪头子都几变脸色。

土匪头子一声令下,其余几人果然不敢再造次,只拿绳索反绑住他们的手,又用黑布条蒙住眼,被包围牵引着走。

走了约有半里地,迎面赶来一辆马车,车夫吁了一声停下,一只根骨分明的素手掀开厚帘,斯斯文文下了车,与土匪头子交涉了几句,又心领神会的掏出了几百大洋塞进他手里,那土匪咧开一嘴黄牙,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挥手一喝,说放了那个娘们。

平嫣被大力一耸,双脚不定,一双手适时扶住他。那土匪头子又吆喝了一声,还要赶路。

“长临!”她撕开眼布,大叫了一声,“你等我......”回来救你......这四个字顿时失声,像棉花一样塞在喉咙里,竟难以吞吐。

她甚至有些希望他能死在这群土匪的手里。

这对他而言,总好过将来有一天死在她的手里,总好过亲眼目睹她害得董家家破人亡。

“师妹,师妹......”

平嫣回过神,抬眼只见白衡一张焦急关切。

“师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江北吗?不过幸而戏班子里的人已经得救,她总算不用再为那个假的青铜盒子提心。

白衡微微一笑,或许是常年脂粉着身的缘故,五官阴柔,眉眼娟秀,自生一股风情万种,且那双眼里有散不开的柔情万丈。

平嫣最是受不得他这样的目光,又想起在封城他酒醉失态,轻薄自己,更有几分尴尬,只状似无意的偏开视线。

他穿一件酒红软缎长袍,上绣着细细缠枝描花,如洒上墨汁的红牡丹,那一笑甚至比戏台上的扮相还要妖娆浓稠。

“我正好路过,远远瞧着被绑的那个人像是你,就过来看一眼,没想到真的是你。”他说要欲要牵起平嫣的手。

平嫣一避,神态疏远,道:“多谢师兄了,对了,师父他们也来了吗?”

白衡盯着她纤细如玉的双手,轻轻一笑,眸光张扬,却有些阴阳怪气,“师父他们没来,只有我自己。”

平嫣总觉得白衡怪怪的,无论形貌举止,乃至性格似乎都与印象中的他大相径庭。

以前的他谨小慎微,自卑内向,现在......

“师妹,走吧,师兄会保护你的。”他说着去牵她的袖子,平嫣一躲,面无表情的退了半步,“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孤坟映残阳,形影相吊。

平嫣深深鞠了一躬,“小幻,对不起。你还这么年轻,我却无能为力,真的对不起,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砚台,还有......少爷,带砚台来看你。”

她抬起眸,那夕阳如浸在水中的一瓣胭脂,在她黑亮的瞳孔中缩成红彤彤的一点,而她身披霞色,就如一株百折不折的红高粱,眸目愈韧。

她要救出他们,不仅仅是为了给小幻的死一个交代,还要借此消弭掉董国生对她一直持有的疑心,以图日后在义远董家一路顺当。

“师妹,我们走吧。”

“我要救董长临。”她定定望着他。

那眼神太过鉴定不催,是白衡从不曾得到过的一种忠贞,他嫉恨的发狂,捏得两手骨节泛白,面上却愈发温柔,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泉眼,“师妹,我带你去见师父,也许他会有什么法子呢?实在不行,我再陪你去寻别的人脉。”

他话里道理充足,平嫣思忖片刻,便应允了。

马车赶了许久,才停到一处古式宅楼前。

平嫣细眼瞧看,只见玄漆大门上已多斑驳印记,青石小道一院延申,苔藓地衣上残雪隐隐,绣楼重宅,掩映在灰沉沉的老树黄昏里。

“怎么不进呢,师妹?”白衡扭过头,神色如常。

平嫣颔首,四面探了几眼,随他进去。

他在前带路,一直引她入了二楼绣阁,白衡反手抵住门栓,回眸时便有些不再掩饰的如狼似虎。

“你干什么?白衡!”眼见他一步步逼来,她的语气冰冷而强势,手指偷偷去摸索身上的弯月刀。

“师妹,可是要寻刀杀我?”他声音细细,笑如嗜血,表情淹没在浓墨弥漫的傍晚,只能见脸庞瓷白,如烙上的一片寒月光,“你觉得师兄会这么傻?由你拿着那么危险的物件吗?”

平嫣暗暗叫苦,这才想起方才在埋葬小幻时,不忍她身沾黄土而葬,特拿刀去山林里割了几条蒲苇藤蔓,曹草编了个草席裹住她的尸身。当时她悲愤交加,左右矛盾,只把刀丢在了地上,并不曾在意,没想到......

“师妹,现在只有你我了,没人能再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也没人分得开我们。”他扭着头,一脸畅想,咯咯笑得欢快,大睁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平嫣身子一转,他在榻上扑了个空,却也不恼,只不紧不慢的直起身,那表情如火如冰,燃得更盛,又似乎冷得彻骨,疯疯癫癫。

兽性大发,他猛地欺身上来,将平嫣摔在床上。

念及同门自小长大的情分,又方才在土匪手里的搭救之恩,她不愿极端对抗,一再忍让,“白衡,我怀孕了!”

如一道晴天霹雳,白衡果然停下了动作,像个傀儡鬼魂似的,阴阴惨惨的盯着她,忽而咧了咧唇,露出惹人生厌的笑意来。

“别急,师妹......”他声音轻飘,眼神妩媚,“不要开玩笑了,我马上就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平嫣见他顽固不化,丝毫不知悔改,也只能撕破脸皮。她一脚踹在白衡的裆部,力道控制的极佳,又顺势以肘自卫,狠狠劈打在他的后颈神经。

他疼得跳起来,却并未昏迷。裆部顿时血淋淋一片,晕深了半个下袍,照理来说,她踢的那一脚力气颇小,怎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而她打的那一肘却是十足用力,却也没见他有任何昏迷迹象。

“师兄!”她下意识喊了一句,就要上前。白衡却见鬼似的推门逃开,又反锁上门。

走廊的香案上燃着迷香,穿窗而过,平嫣紧紧捂住口鼻,却忽地在这袅袅迷香中问道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急于求证心中疑团,竟冒险的松开了几根手指。迷香入鼻,侵入肺腑,这味道,与那日在竹屋里残余的气味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竹屋里的迷香中多了一味东西,叫依兰花,能使人意乱情迷的情药,这才使得董长临与林立雪之后发生的事顺理成章。

难不成,那天在暗中推波助澜的人,就是白衡?

平嫣并未来得及想太多,只觉得两眼昏花,头脑发麻,不消片刻,便沉沉不知何处。

而另一边,白衡脱下衣袍,直到浑身不着寸缕,衬着月色如霜,他浑身上下亦白如霜雪,只是在那一尘不染的肌肤上,却遍是血迹疤痕,形状各异,旧伤已痊,新伤又添,如上好璞玉划痕遍体,颇为惨不忍睹。

他手指颤抖的拿起一旁的瓷药瓶,拿掉药封,却紧紧死死的咬牙闭眼,不看下体的伤处,将白色药粉悉数倾倒。他痛得嘶嘶抽气,闷哼痛呻,汗珠豆大漫上全身,连唇片都咬出了几道淋漓血痕。

可自始至终,直到换上衣裳,他都不曾睁一下眼。

他恨恨咬牙,像一条剧毒之蛇,将毕生毒素全倾注于尖齿上,只要一张嘴,就能给人以致命伤害。

董国生,霍三爷,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转过身,除了脸色苍白外并无异样,眉眼更甚风流,如冰雕玉裁的天外来客,芝兰玉树的修身玉立,扬起头,静静睹着天边银月,那影子刻在地面上,却晦暗不明的,显得张牙舞爪,可怖骇人。

第七十四章:算计

平嫣睁开双眼,头顶青帐上几有几痕金色阳光。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手脚皆被白绫紧紧绑在床头床脚,动弹不得。

白衡坐于塌边绣墩,端了一碗稀粥,言笑晏晏,神情温和,“师妹,你终于醒了,想必是饿了吧,师父喂你喝粥。”说着舀了一勺热粥在嘴边吹了吹气,往她嘴边递去。

平嫣死死瞪着他,如盯着宿世仇敌,绷紧了嘴,如何也不顺他意愿。

他温柔不减的笑笑,自然而然喝掉了勺里的粥,拿帕子拭唇,如一只难画皮骨的笑面虎。

“白衡,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师妹......”他唤得有些失落寂寞,拿凉透的指尖缓缓擦上平嫣的脸颊,一脸眷恋忘我的摩挲着,“昨晚吓坏你了吧,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心急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在一起。”

“董家不会放过你的!我肚子里怀着董长临的孩子,董家不会坐视不理的!”平嫣恶言打断他的白日做梦。

他的手往下一滑,倏忽用力,瘦骨嶙峋的指节狠狠掐上平嫣的脖颈,笑脸狰狞,声如凄枭,“董长临?哈哈哈!别妄想了,他活不长了,至于董家,我一点都不怕......”阴狠犀利的目光猛地一软,他缓缓俯下身子,像个无所依靠的孩子般,骤然安静下来,将头靠在平嫣胸前,心满意足的喃喃,“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要真到了那一步,我就杀死你,然后再自杀,这样黄泉路上我们还是一对,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听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董长临被劫似乎与他有关系?

可他素与董家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这样做?

“师兄。”她声如蚊蚋,表情也渐渐变得楚楚可怜,“师兄,放开我吧,这些绳子绑得我好疼。”

白衡素知他这位师妹不是轻易服软的性子,可那样一双泪花莹莹的眼,他又实在不忍卒睹。

“师兄,放开我吧,我肯定乖乖的。”她眯了眯双眼,酣态可爱,如一只撒娇拱身的猫儿。白衡不由得心中一动。

记忆中,她初来戏班子的那一年里,总是独来独往,冰冰冷冷一副尘世勿扰的样子,那时他就喜欢逗她,喜欢以师父大弟子的名头处处罩着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就是所谓的眼缘,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口气催开了满树花枝,他既欢喜,更得意。

她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烧了几天几夜。正逢戏班子去外地唱堂会,院落中只余他们二人,他跑在满城三尺厚的雪地里找了一夜药铺,可囊中羞涩,竟无一个大夫肯冒着风寒外出诊断。

别无办法,他便脱下棉服,光着身子,躺在院子中的皑皑雪地里,冻到四肢僵硬,用身子给她降温。

一遍又一遍,雪越下越大,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可那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滚热。

她小小的身子缩在自己胸膛上,如一团软和的云絮,轻易勾住了他这些年来的一往深情。

自那以后,在他面前,她便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会吵会闹,会哭会笑,会蛮不讲理的撒娇,眯起眼睛时就像一只惹人怜爱的猫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望着床上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小小的宅院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没有变。

他软下心来,伸手去解她腕上的白绫,解到一半时,楼下忽传来骚动,枪声隐隐。

片刻,绣阁门被猛地撞开,一位醉酒大汉连爬带滚的破门而入,嘴里嚷嚷不清,“不好了,不好了,当兵的来了!”

那人正是昨日一刀捅死小幻的土匪头目。

白衡二话不说,掌心里引出刀尖寒芒,面色无异,却毫不留情的扎进他的心口。

那匪头子一声闷吟,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大张着嘴还未说出一字,便倒在血泊里断了气。

白衡迅速解开平嫣身上的束缚,扭转墙边一排博古架,墙后赫然是一堵缓缓拉起的木门,门后是一直向下延申的石阶,黑咕隆咚,难辨深浅。

平嫣却死死扳住了墙面,死活也不愿随他下去。

疑团太多,她不能就这样任他愚弄,听人摆布。

白衡怒了,恐吓道:“你不跟我走,你和你肚子的孩子就必死无疑了,半夜你迷迷糊糊要水喝,我在那水里加了点别的东西。”

“你真卑鄙。”

白衡笑笑,望着她走进石梯的背影,不予置否。

卑鄙?他这样的伪君子对任何人都卑鄙无情,只除了她,他几乎是将此生的善良情义都给了她。

别说是她,纵使是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他人的孩子,他都不舍得伤害半分。

马车疾驰,碾过雪泥,如一尾飞燕,只余辙痕。

平嫣看这早先备好的马车,事先规划的路线,便猜到今日变故是早有预谋,早有对策。

“你和那帮土匪是一伙的,你为什么要绑架董长临?”平嫣端坐车厢内,两目如刀,却语气平静。

白衡勾唇一笑,那眼神坦诚清澈,“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没错,董长临就是我找人绑架的。”

“你既不勒索,想必也不会撕票,反而像是刻意等着董国生的兵找到这里来,又只带着我逃之夭夭,董长临是不是早就被你挪了地方了?你到底受谁人指使?有什么目的?”她的目光尖利,似要层层剥开他的皮肉,有些咄咄逼人。

而白衡最看不得她为别的男人情绪失控,指责自己。

“师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冰雪聪明,猜的都没错。是我故意偷偷放了抓来的那个家仆,就是为了让他去给董国生通风报信,权势滔天又怎样?他不还是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救不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他拿袖边遮住唇,笑声尖冷,花枝乱颤。

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平嫣既痛心又无奈,也不再执着于探究他所作所为的原因,只加重语气,“现在董长临在哪?你放过他吧。”

倘若董长临出了好歹,他必然也要赔上性命。

可白衡一入尘海,早已回不了头了。

“呵呵,如今他在林恒手里,生死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整件事虽有头有尾,却毫无理由,平嫣不觉愕然。

“师妹,这些你都不必在意,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好,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便是我,也只有我能与你长相厮守。”他眉目细描,如画如胭,情浓到了极致。

......

城郊一处古寺里。

闲闲雪落,如谁扯碎了天上的云絮,在葳蕤古松上堆聚成一朵朵。

一袭背影挺拔,立于金漆慈目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的闭上眼睛拜了一拜。

“沈大少,好大的闲情逸致,都到这样的关头了,还有心情在这里求神拜佛呢。”董国生气势汹汹的破门而入,军靴踏地作响。

沈大少并未转过身子,肃穆庄重,像重大仪式般,直到将最后一躬鞠完,才不紧不慢的转了脸,笑道:“这么冷的天,大帅还这样大的火气。”

“我儿子被莫名其妙的劫走了,现在有消息传来是林恒那老家伙干的,想必是我们做的那件事情走漏了风声,这可如何是好?”他重重叹气,左右踱步,愁眉苦脸的摆着。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想要在金帅面前好好立下一功,想要下半生的荣华富贵,总得要牺牲些什么。”沈大少淡淡道。

董国生瞪直了眼,“那可是我董家的独苗,怎么能说牺牲就牺牲,荣华重要,血脉更重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眯起了眼,恶狠狠的盯着他,“沈大少,你别忘了,如果没有金武大帅,你哪里会那么轻松的得到青铜盒子?你既和我们做了交易,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本来就是一损俱损,大不了大家都淹死在河里。倘若长临在林恒手里出了事,我就把青铜盒子在你手里的消息传扬出去,到那时,不知道会有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望着你呢。”

沈大少深知董国生秉性,听他这席破罐子破摔的话,倒也在意料之中。

“大帅爱子心切,着实让人感动,只是为了董少爷,万一坏了清远镇最后的背水一战,岂不是得不偿失?”

董国生将心一横,“我知道你有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长临救出来,毕竟你的亲弟弟是林家的女婿。”他顿了顿,似乎又觉得筹码不够,忽而阴测一笑,成竹在胸的加道:“还有,我董家的少奶奶,我的儿媳妇也被劫走了,如果我将这件事告诉沈钰痕的话,你猜他还有没有心情乖乖的和林家小姐成婚?你不肯拿沈林两家的姻亲关系算计清远镇,甚至到最后想出了绑架林夫人的主意,不就是看准了林恒这个靠山吗?”

就算沈钰痕对她薄情寡义,不肯顾她的死活,他也是要救她的。

没有她,怕是永远打不开这个青铜盒子。

只是他心里还隐隐有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听着她被劫持了,他却有些出其不意的欣狂期待。

他那二弟不是回回都与她同生共死么?而这一次,救她的只会是他。

第七十五章:离合

荒野茅屋里,平嫣已经强耐心性于白衡僵持同处了两日。

至于他所说的中毒,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平嫣深谙药理,也只会一时察觉不出。

朝阳初生,万物都金光罩体,仿佛又回到了初始的神圣纯洁。

平嫣凭栏而坐,金光柔和,铺泄了她满身,可她的心里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宁静平和。

她本可以逃之夭夭,反正白衡也不是她的对手。可仔细想想,纵使她逃出去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效力的,砚台已经将董长临被劫持的消息带了回去,董家定会尽心尽力的去救董长临。

而她留下来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她要搞清楚如今的白衡究竟效命受制于谁?当日山林竹屋里的迷香味道与她在绣阁闻到的一模一样,白衡既然煞费苦心要促成董长临与林立雪的好事,当时必定听命于董国生,可其间两个月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使得白衡对董国生仇深似海,不惜绑架他的儿子。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怎么董长临又落到了林恒的手里?

还有师父。

白衡从未去过江北,从封城起始至如今大半年,他就与戏班子失了联系,更别提什么得罪徐大帅家的公子,被陷害入牢一说。这就说明师父与沈大少一同撒了个大谎,为的就是从她手里得到青铜盒子。

不会的,不会的......

尽管所有的假设都趋向于这样一个不堪入目的真相,她还是一遍遍的否定,一遍遍的选择相信养她育她的师父。

“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喝师兄泡的甜茶。”白衡笑吟吟的递来一杯热茶。

平嫣接了来,茶汤红橙,如一片浸霜覆雪的隔年枫叶,颜色沉抑老故。她知道这是用红枣桂圆泡的,里面加了冰糖。

小时候戏班子生意冷清,是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这些东西的,那时师兄总是白天练功,大晚上的偷偷溜去深山里,去摘树上红透的野枣,桂圆,再带着一身淤青摸黑回来。

那段时间他身上总是伤疤不断,青青紫紫,旁人都以为是师父管教太严,实则不然,他只是为了她的嘴馋。

茶闻着还是当年的味道,只是尝着似乎又变了味,尽管这里面的冰糖放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

“真甜。”平嫣慨叹一声,“和当年一样。”

白衡笑得愈发欢喜,可平嫣瞧着却越发难受。

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师兄生分了呢?

也许是白衡屡次向她表露心迹后。

也许是花牡丹威胁她要离他远远的后。

也许是随着年岁渐长,父母之仇在脑海里欲积欲恨之后。

总之,世事把他们变成了不同路的陌路人。

“师兄,你看着我长大,想必最是了解我的性子,你明明知道我已经猜到了你并没有给我下毒,你明明猜到了我留下来是另有目的,你就不害怕......”

“害怕什么?”他笑着打断,“害怕你揭穿我,还是害怕你杀死我?呵呵,师妹,实话说,我什么都不怕,我甚至可以去死,只是我这一生太苦了,没爹没娘,你是我唯一的甜头,倘若你死了,我定去黄泉路上跟你作伴,可你却好好活着,我怎么舍得死?”

“你明知道我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兄妹之情。”

“那又怎么样,我们风风雨雨走过了这么多年,互爱相携,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董长临?”他目光突然变得阴狠暴戾,怒瞪着平嫣,“你爱上别的男人,还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不过你总要给我留下些什么,你的下半生一定得是我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执拗,她也知道劝解无用,以前只想着对这段感情装傻充愣,得过且过,现在更是没什么好办法。

执念是最可贵,也是最可怕的东西。

“听说明天是沈家二少爷结婚的大好日子,轰动了整个青州,我想去看看。”她道,面容恬淡,仿佛在阅读一张事不关已的报纸,无谓悲喜。

......

晚间,月凉如霜,月色如水,如剥落的银屑,赏月的人都不经意间白了头发。

平嫣站在荒草凄凄的空地上,举头望月,月白绸缎的袄裙也如一片错落人家的月光,让人觉得忽远忽近。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里面没什么东西了。

白衡远远站在她身后,远远看着,一动不动,如一棵立定千年的树,那月色铺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冷清,就像红箩炭烧剩下的灰,银白里透着红红的炙热,一如他的表情。

人看着月的阴晴圆缺,月历尽人的悲欢离合。

因为青州俞州相距甚远,所以两方决定现在青州办一场新式婚礼,宴请林家宾客,等到来年初春再到俞州封城另办一场。于是前几天沈钰痕的父母及一些亲眷已赶来青州,安置妥当。

今夜沈钰痕喝得烂醉,扶都扶不起来。起初沈威还以为儿子这是人逢喜事不自胜,这才在饭桌上侃侃而谈多喝了几杯,可眼见他喝的呕吐恶心还笑着要继续下去,便晓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是以他找了托词,匆忙将沈钰痕从林恒父女的眼皮子底下拉了出来,就看到现在这这副大笑不止反而泪流满面的样子。

“父亲,我好高兴啊,到明天我就要结婚了,以后再也不是孤独一人了。”他大大咧开嘴,高高低低的笑着,如凄厉发疯的夜枭,眼睛里有泪光。

沈威一怔,一直拧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疙瘩又隐隐作痛。

是啊,他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国外,不闻不问,一晃就是八年。

他为了自己的良心安在,就选择对他视而不见。

仿佛只要是他远远的走了,就会带走许府那么多条无辜的杀孽,就会带走自己深深的负罪忏悔。

其实当年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一切哪里又能怨得了他?不过是天意弄人,不过是自己难以面对许家一门的惨状。

“钰痕,为父对不起你。”

沈钰痕仿佛没听到,只依稀拿眼风瞟了他一眼,飞快的掠过,像只受惊的蜻蜓,只是下一秒眼里又红了些。

他抬起头,望着月亮,长久的缄默。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似乎这一生都不曾看到过这样圆满的月亮,高高的挂在头顶上,仿佛这世上所有相爱的人都功德圆满,终成眷属了。

只除了他。

他从小都不招老天爷待见,亲娘死了,亲爹不疼,过了八年独守寂寞的日子,受尽艰难,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长大了,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却又不得不放弃。

桃嫣......

桃嫣......

他默念,这两个字眼用尽了一生的认真。

而那月盘上的纹路似乎都刻画着她的音容相貌。

这个时候,她必是已经平安抵达义远城了吧,只是不知道那里的夜空是阴是晴,能不能看见这轮跨越千里的婵娟,能不能感受到他的痴心与绝望?

打开窗,寒风灌来,沈大少看着月亮出神,直到传来敲门开门声。

“有下落了吗?”他头也不回。

李庸道:“董少爷确实在林恒手里,只是根本没有半点嫣小姐的消息。”

沈大少皱了皱眉,双眸深邃,那月光千顷,却仿佛洒不到他眼里似的。

“继续查下去,一定要把她给我活生生的带回来。”

“那董少爷呢?”

他方闭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的张开,平平淡淡的,“尽管去救,救不救得出来都行,看你们的本事吧,若被人发现的话,就送董少爷一程,反正我们清清白白。你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他死了的话,天下人会认为最有可能是谁干的?”

李庸想了一想,道:“慕家六少率领华中军团驻扎在清远镇,与华中军主力相呼应,造成岭南军前后夹击之势,且金武已点名要董国生率兵与清远镇抗衡。世人都知道董国生只这一个儿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如果他不清不楚的死了,天下人自然以为是慕家人干的,为的就是临战前乱主帅心智。”

沈大少勾唇,满意的笑了一笑,点头道:“明白就好,去吧。”

“是,属下告退。”

屋宇重归一片宁静,这空气仿佛都凝滞不前了,唯有那月华似练似缎,依旧在沈大少掌心里鲜活的流动着,仿佛是心里那点生生不息的悸动。

她的本名应是唤作许平嫣的吧。

他吟了一遍,嘴角不自觉上扬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想起她那一双眼睛,清冷狡黠,妩媚入骨,像一把杀人无形的利刃,也像一汪脉脉含情的秋水。

实在是极美。

第七十六章:前奏

晨时飘起了雪,一朵朵像撕碎的纸片,落在地上沾惹泥垢,更命比纸薄。

白衡一早赶来了马车,直奔城里,两人一路无话,各怀心思。

她并不是要去亲眼见证沈钰痕的婚礼,只是想单纯的去城里走动走动,或许还会引出于幕后操纵白衡的人。

而他也并只是单纯的陪她出来逛逛,更重要的是按照之前与霍三爷商议好的计划,将她带去沈钰痕的婚礼。

马车颠簸了半路,平嫣身怀有孕,早有些受不住,捂着胸口,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白衡不知从哪掏出了个碧油油的冬橘,剥了皮递给她,“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坐这样规矩封闭的马车。”

平嫣吃了一半,酸汁醒神,顿时将恶心的感觉压下去了一半。

“你不害怕带我回去,我会跑了吗?”平嫣暗暗摸上袖子里他于今早还回来的弯月刀,有些奇怪。

白衡却笑了,清清润润的,仿佛夜晚的恶鬼画皮塑身,变出了副温润君子的模样,“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若想知道真相的话,就陪我过完这个年下。”

“什么?”

“师父,他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戏子呢。”他有些调皮的眨眼,语气却阴阳怪气,透着一股子毛骨悚然的寒气,“他可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呢?今年开春我们去封城唱戏,你被警署的人抓去,我等了你几天,可师父却带戏班子先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平嫣不言。

他轻轻一笑,抓上平嫣的手,给她取暖,却不自知其实他的体温要远远低于她,“那是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了他隐藏至今的大秘密,他一开始想要杀我灭口,又经不过我拿这些年的师徒情分,再三磕头求活路,他这才不忍心,放了我,还给了我钱,让我去别地讨安生的生活。你知道的,师父看似清冷,其实最重感情。”

“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她想到那个青铜盒子,心底不由得一凉,下意识拽紧了白衡的手。

白衡低眸望了眼两人紧紧相缠的手指,不由得会心一笑,他顺势将平嫣的手裹在掌心里,笑道:“师妹,如果我告诉你,你还会守着我吗?”

平嫣快速抽回手,面色渐而清冷。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论如何,我相信师父的为人。”

白衡轻蔑一笑,声如泉击岩石,清脆甘冽,可那字句却布满了毒草般夺目的花纹,“你不相信我?哈哈,师妹,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不是也已经怀疑师父了吗?这个世界上我会骗所有人,但绝对不会骗你。”

他弯腰拾起平嫣落在脚边的帕子,轻轻为她拭掉头上的细汗,款款道:“在你认识的这些人里面,只有我知道师父的秘密。只要你乖乖的陪着我,和我一条心,师兄这条命你都可以随时拿去,更别说旁的东西了。”

车厢四周围了缎棉厚帘,本就温暖,她又呼吸如兰,气息撩人。白衡望着她,心中情动,眸子陡然一深,凑近了身子欲要咬住那方樱桃粉唇,肌肤相擦的刹那,平嫣陡然回了神,大惊之余,想也未想就一掌掌掴在他脸上。

声如裂帛,远比北风呜咽的大声。

她扬起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指尖上还微微发麻,睁着眼,有些无措。

白衡却毫不为意,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几丝血线,温笑着将平嫣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是师兄太心急,失礼了,师妹不要怕。”

平嫣六神无主,她揭开一角车帘,望窗外的风雪,风细细,卷着纷繁的雪,比她的心更乱。

她的师兄,善良友爱,内敛含蓄,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呢?

还有她的师父,难道真如她猜测的那样不堪吗?

......

西洋梳妆镜里倒映出一张脂粉轻匀,眉目明艳的美人面,只是那眉紧皱,那眼乱晃,没个定处。她拿着一个碧玉镯子不住敲在桌面上,空气中伴随着一声声时大时小的咚咚声,充斥着焦躁不安。

听到门外有动静传来,林立雪马上提着厚重的婚纱裙摆直起身子,急急朝前走了几步,“王袖,怎么样了?有没有妈妈的消息?”

她一袭婚纱曳地,缀满珍珠,勾勒出少女独有的窈窕之姿,如含苞待放的骨朵,花瓣层层叠叠的蓬松着,那幽幽香气熏得王袖神迷意乱。他直直盯着她,眼里的惊艳迟迟不散。

“王袖?”她满脸焦急。要知道早在一月前,她就去寒山庵里苦苦央求了母亲,暂时放下心结,来参加她的婚礼,给予她父母双亲齐全圆满的祝福。

王袖微皱起眉,神态灰暗的叹一声,“确实已经打听出了消息。”

林立雪愁颜一绽,“那她在哪?你派人去接了没有?”

“怕是接不回来了......”

“为什么?”

“有帮来路不清的人绑了夫人,说要拿一件东西来换,他们才肯放人,否则就撕票。”

“什么东西?”

“督军的兵符。”王袖颇为为难,眸半合,一尾异光闪过。

“兵符?”纵使她再天真懵懂,也知道督军所贴身掌管的兵符究竟有着怎样的重量,那是能控制整个青州命运的凭依。

她犹豫不决,慌不择路道:“兵符在爸爸手里,我还是去把这件事告诉他吧,他一定会有办法救妈妈的。”说着就迈起步子。

王袖一把扯住她,眼里是并无破绽的关怀忠心,“不行,夫人剃发出家时你虽然年纪尚小,可你应该也记得她对督军发下了老死不相见的毒誓,这么多年过去了,督军与她早没了情分。况且兵符兹事体大,我想督军宁愿牺牲夫人,也不会交出去的。”

这兜话如泼头凉水,将林立雪最后一丝紧抓的希望浇得彻灭。是啊,父亲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女人交出兵符呢?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曾决绝的孤身而去,将他弃如敝履,更说不定,他为会了永除祸患,不顾母亲安危,派兵剿杀贼人。

“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林立雪无助颓丧的落下泪来,泪珠晶莹,划湿了粉颊上一道道胭脂。

王袖握住她的肩,目光坚定温厚,“你放心,还有我在呢,等会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们一定能拿到兵符,救出夫人。”

“可万一兵符落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手里,那将陷青州于何种天地?”她语有戚戚。

王袖轻轻勾唇,目色变得讳莫如深,只在瞧向她的一瞬忽而明澈,宠溺敦和的笑,“傻丫头,单凭一个兵符调不出兵力,要想大规模的调转军队,需得与程立程师长以及其他一些军官商榷呢。再说,兵符只是一个幌子,我只想拿它为引诱救出夫人,不会便宜了那帮胆大包天的贼人。”

程立是父亲扶植多年的心腹,为人稳重,忠心耿耿,且他又言之凿凿,分外有理,消尽了她最后一点戒心。

林立雪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你一定要救出妈妈。”

......

马车进了城,行走在积雪初融的宽敞街道上。

白衡掀开一角帘子,看屋宇重楼下行人寥寥,皆弓腰搓手,御着寒飞快而过。

“师妹,饿了吗?”

平嫣养了半路神,听他如是说,缓缓睁开眼睛,眼风不经意朝被风掀开的帘子外一望,那小巷口似乎藏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自进城时就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她似毫无所察,淡淡笑了一笑,索性承了他的好意,看他反而要在这道吃食铺子并不多的街上停下来所为何事。

车子停在一处铺面前,老板出来招呼,笑容热情,各给两人上了一碗馄饨,并其余早点。

白衡吃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师妹,我记得这前面有个药铺,你怀着身子,这今天又有些咳嗽,我去帮你抓些药来吧。”

平嫣颔首,“多谢师兄。”

她望着白衡的修薄如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依依白雾里,直起身,刚行到门框,却见一只满是泥垢的小手自凛冽寒风中朝她伸来。

“姐姐,行行好,给我点东西吃吧,我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好饿啊。”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扬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泥渍层层,已辨不清五官原样,只那一双眼睛如汪汪一潭玉,极有灵性。

平嫣微微愣了会子神,似乎浸在小乞丐这一双眼睛里了,久久无觉。

直到那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再度小心拘谨的扯了扯她的裙角,她才猛地回过神,换上一张温柔可亲的笑脸,缓缓蹲下身子,握住他的小手,道:“姐姐这里有三块大洋,你帮姐姐一个忙,这些大洋就归你,好不好?”

小乞丐怔怔点头,只管盯着躺在她手心里那三个银光灿灿的银元。

平嫣将银元妥帖的放进他手心里,笑着给他指眼前的路,“你看见那条小巷子了吗?巷子里有一个穿红衣,长相俊美的公子,你就告诉他,说我被一帮黑衣人劫走了,让他速速来救我。”

待到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平嫣回身,望着空荡店铺中只剩柜台上一个打算盘的老板,冷不丁的拿出刀抵上他的脖子,冷声道:“我无意杀你,只要你能识时务。等会无论什么人问你,都说我被人劫走了,其余的就说一概不知。”

老板僵着身子,冷汗涔涔的连连点头。

平嫣顺势将店中桌椅扑得东倒西歪,环顾四周,旋飞快上了二楼,“借楼上一用!”

第七十七章:死局

平嫣藏身于二楼朱窗处,素指抚上窗棂,垂眸远眺。

倘若要她现身亲自去探查那两个鬼鬼祟祟一路跟来的男人,反倒是打草惊蛇,倒不如借那个小乞丐的嘴,一探虚实,兴许还能炸出白衡效忠的幕后主子。

她太了解这位素小相识的师兄了,他处事周全,谨小慎微,是不会在这种时局之下,无缘无故的爽快答应带她来沈钰痕的婚礼。

那就只剩下一一种说辞,他是另有目的。

而这个目的,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不多时,三道身影自巷口拐出来,飞快的奔进店铺里。

白衡率先冲进去,见桌椅狼藉,皱眉巡视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柜台底下。他伸出手,拽出了躲在柜子下瑟瑟发抖的老板,满眼戾气,厉声喝道:“她呢?不是刚刚还在这吗?”

老板被他耸得一个踉跄,骨碌碌滚在地上,又骨碌碌的跪下来,连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道:“被......被一群人抓走了......”

白衡拽起他的衣裳,迫使他正对着自己。那眸子里仿佛染了胭红,结满了血丝遍布的斑斓,如一头茹毛饮血的怪物,声音嘶哑,“被什么人?”

老板连连哀叫,身子瘫软,更是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不......不知道......”

身后两个一身黑西装,头戴礼帽的男人若有所思的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几步,微微弓着腰,作出一副恭敬试探的奴仆模样,“白先生,这可怎么办,倘若我们帮主在婚礼上见不到那个女人,一定会唯你是问的,到时候我们这些兄弟想是也要因你受罚。”

白衡目光一转,凉丝丝的钉在他身上,忽而手劲一松,那个老板无了挟制,顿时重重跌下来,只瑟缩着往前爬,也不敢出声。

那两个男人看到他这一副无能为力,索性不再作为的颓废样子,不由得都慌了神,生怕连累受罚,另一个男人掏出口袋里一只报信礼花,匆匆跑去门外引燃。

不一会儿,收到讯息的附近派中弟子皆三三两两赶了回来,不多时竟有数十多人,挤满了半个铺子。

“白先生,事不宜迟,他们定没有走远,以我青运帮帮中势力,定能寻到那个女人的下落。”

白衡巡视一周,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那目光尖细如针,似乎要穿引一切蛛丝马迹。

二楼一道木门边摆了盆人高的茂盛绿植,紧挨着楼梯,他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那葱葱绿叶后一抹似有似无的轻红仿佛点亮了他的眼睛,也烧着了他的眼睛,令他觉得愤怒痛心,原来她竟这样煞费苦心的算计着自己。

似乎僵持了许久,他才松松一笑,笑声沙沙,如松针上的落雪,让人辨不清薄厚。

“不必了。”他镇定自若的扬起手,阻断了身后众人持续的骚动,望了下楼上某个具体方位,眼神变得云淡风轻,只轻飘飘的盯着匍匐在地上的老板,觑眸间已夺过一旁男人的手枪,对准老板的后脑。

“既然你一无所知,那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他语气轻柔,银牙一咬,又似乎长出了锋利的长刺,“那就去死吧。”

“师兄!”平嫣疾步走出,“不要杀他!”

白衡流转眸光,深深一笑,似乎早料如此,遂缓缓收了手里的枪,只专注而温柔的静望着自楼梯上款款婷婷而来的平嫣。

他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拉近怀里,贴上她的耳垂,目光缱倦安宁如映照佛经的烛光,轻轻道:“我知道,师妹你一定不会离开我,是吗?”

平嫣满脸冷漠的推开他,退后几步,冷冷望着他,以及他身后那一群乌合之众,口齿清冷,“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和霍三爷狼狈为奸,甚至不惜帮助他来对付我,你可知道,与霍三爷一条贼船,无异于火中取栗,自取灭亡。”

白衡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却有些不达心底的浮光掠影,“师妹你说的都对,可那又怎样呢?这苍茫天地里,又有谁能给我一方庇佑,能助我得到我想要的,能让我体体面面的活着?”

他慢慢的靠近,像一株四面漂泊的浮萍,满身孑然,满眼孤冷,“师妹,我都是为了你,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他的笑容咧开,渐渐有些麻木的癫狂,“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呢?你为什么要怀疑我,质疑我呢?”

平嫣挣开他,灵巧的避身而过,“白衡,回头吧,无论霍三爷能给你什么,都是会有不可预估的代价的。”

白衡摆了摆手,顿时有几个男人上来,七手八脚的锢住她的身子,不容她再动弹。

白衡则慢吞吞的笑了,几分清润妖娆,隐晦不明,深意层层,“师妹不是想去看沈家二少的婚礼吗?师兄就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婚礼就是一个陷阱火坑,这明显就是霍三爷精密设计的局。

他真正要拖入地狱的人是沈钰痕。

“不,不行,我不能去!”她真是有些怕了,频频摇头。

这半年来白衡一直蜗居于青州,自然知道平嫣与沈二少那几档子同生共死,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如今看来,她对待沈钰痕的态度心境似乎真的与面对董长临有些区别,毕竟他从未见过她如现在这样失态慌乱。

白衡淡淡一笑,不作计较。

那又如何呢?无论她爱谁,不爱谁,过了今日这场婚礼,她的身边就只会剩下他,日后她也只能选择爱他。

“师妹,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说不定这是你与沈家二少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什么意思?”听不到回复,她似乎一时呼吸不得。

他望了眼门外天色,茫茫天地一色寂寥的黑白,如褪色的图卷,湮没了生机。可他的心里却是生机盎然的。

“反正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索性告诉你吧。”他浅浅一笑,像是操纵全局的木偶师,手指上一根根缠绕的都是蛊控人心的魔线,“董国生与霍三爷合作,霍三爷以帮中势力扣留绑架了青州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军官的妻眷,以此来威胁青州将领反水投诚于岭南军,而另一边,董国生绑架了林恒身在寒山庵的夫人,骗取青州兵符,上有将领投敌,下临兵力被盗,马上就会架空青州势力。”

“这样一来,你觉得青州军反咬一口驻扎在清远镇的华中军,在这场战役中,华中军还有胜利的可能吗?”

“而霍三爷之所以这么不计后果的帮助董国生,就是为了沈家老二,他要出心里那口恶气,事成之后,他真正想要的是沈二少的命啊。”

说到此,他不由得高兴的笑起来,声线却飘渺空洞,如一缕肆意扭动的薄魂,“所以霍三爷要我带你去他的婚礼上,权当让你们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权当新婚贺礼。”

“不过师妹你放心,只要今日你乖乖去沈二少的婚礼,霍三爷就会像早先约定好的那样,给我一大笔钱,我会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师兄......”她这一声叫的极为艰难,呕心沥血,“你醒醒吧,你清醒清醒吧,霍三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他哪里是要利用我去打击沈钰痕,他根本就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他要的不仅仅是沈钰痕的性命,还有我的!”

他扯了扯嘴角,眸子里清波潋滟,却有些霜雪欲落的寒意。

他又何曾不知霍三爷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他又何尝不清楚一旦将她带去婚礼上究竟会将她置于何种性命堪忧的境遇里。可若要让他回头是岸,他怎么甘心?怎么忍受?他宁愿将她的命系在身上赌一把,倘若她能生还,那最好不过,倘若她死,他便陪她死。

他要去亲眼看看有他偷偷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些该死的人如何斗得头破血流?既然这些万恶不赦的人几乎要让他此生再难做回男人,那他要代替不长眼的老天爷,好好的给他们降下一场不能救赎的天谴。

第七十八章:叛变

平嫣最终没有反抗,明知这场婚礼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明知她的到来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她还是乖乖去了,因为白衡那句听似轻飘飘的话实在是重如千斤。

说不定这是她与沈家二少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马车穿过一道又一道长街,时而宽阔,时而曲折,不过那一转又一折的婚礼西洋曲倒是听着越发的近。天上的雪又飘得大了些,像撕碎的宣纸,大片大片,一刻不停的纷扰纠缠。

风钻进帘子里,如一股股鼻息间的死人气,阴凉湿冷。

平嫣正襟危坐,四肢五体都是僵疼的。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也是一个硬邦邦,浑身冰凉的死人。

只除了心脏那一块,仍在为沈钰痕苟延残喘。

师父教她断情绝爱,成大事者,不可牵绊小节,而于女子而言,情爱最易累人。她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红尘浸淫,总算已经修成了八分性情,却没想到仍是区区的凡胎肉体,过不了情字一关。

可扪心自问,她后悔吗?其实是不后悔的吧。女子皆痴,遇见沈钰痕,遇见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尽管被伤得体无完肤,可那是自血肉里浆染绽开的花,再怎么痛,都是身体的一部分。

她有些发抖,像一只辗转于冬日的枯叶蝶,比那雪片还要脆弱几分。白衡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意识,更没有推拒,也许只是贪心他掌中的那点温度,给自己一个能支撑下去的依托。

他们赶到的时候,婚礼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沈钰痕一字一句宣读着誓词,为站在正中礼台上那个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笑容幸福的女子戴戒指,引颈欢呼,掌声雷动,一切都是热闹的。唯有平嫣,她呆呆傻傻的站在角落里,像一只死掉的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白衡勾掉她脸颊的一滴泪,直到此时,他才却确定那些流传在青州大街小巷的言论不虚,他的小师妹与沈二少的确是鸳鸯恨离,情深义重。先是沈钰痕,后是董长临,他陪了她整整八年,可却独没有他白衡。

他转过头,大红礼台上那对天造地和的新婚璧人正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祝愿,鄙薄勾了唇,悄悄靠上平嫣,“师妹,你看,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沈二少固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可也花心风流,而董少爷体弱多病,尚岌岌可危,顾不了你。只有师兄我,是自小疼爱你,将你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的。”

平嫣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其实根本不用他这一句酸溜溜赤裸裸的言语挑衅,她都已经撑不下去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新人笑靥,花海烂漫,迷红醉眼,早就已经抽去了她活着的魂魄,将死的思想。

她无声咬着唇,鲜血溢出,漫入唇齿间,那味道如霉雨滋养出的铁锈,尝一丢,连舌尖都止不住颤抖。

她捂住腹部,突然觉得那里面空落落的,竟感受不到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萌芽。这一切,过往,现在,将来,似乎都只是虚妄的一枕孤梦。所有的人都在那场梦里醒了过来,唯有她,还如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着,迟迟不觉破晓。

直到有一个响亮尖细的声音刺破梦的壁垒,她迷迷糊糊,悬于半空的神思才总归落到了实处。

众人都向声音源头望去。霍三爷由下属搀扶着,一瘸一拐拄着拐杖,走得很是狼狈难堪,然则他身后跟着一干帮派子弟,倒气势汹汹,风雨欲来。

他站到人群中央来,嘴角慢慢吊起了一个嶙峋陡峭的弧度,笑望着沈钰痕,高声的,砸地留声,“你不能娶林家小姐!”

平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下意识的往白衡身后躲。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根本由不得她。

下一秒,便有一道声线如急坠的乱星急雨,劈里啪啦的打在她身上,似有无数道针尖麦芒般的目光齐刷刷的射过来,戳打鞭笞着她这副血肉之躯。

霍三爷指着她,一字一顿,缓慢而慎重,像一条千足蜈蚣,沿着耳蜗,钻进人的脑子里,搅起腥风血雨。

“二少爷就不想问一句她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吗?”

四处炸起的窃窃私语如坍塌的屋脊房梁,连绵成片,黄尘漫天。

平嫣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同样喘不过气的还有沈钰痕,他转了头,望着平嫣,瞳孔一点点扩大,又一点点缩小,倒映出堂中一片喜庆颜色,如一粒烛心,似一颗红豆,只那模样神情是木楞深沉的,如一块不知年岁的石头。

他丢掉手中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丢掉身后父母亲眷的声声呼唤,丢掉泪眼婆娑,苦苦哀求死死拉扯的林立雪,像个身无外物的孤家寡人一样,一步步往下走,并不在乎那下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别有洞天。

平嫣想躲,可又不能躲。她要告诉他,董国生已经与霍三爷联手,青州兵符已失,华中军将入虎口。

可他只拽住她的手,旁若无人的静静问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平嫣冷静的回视着他,渐渐已决绝隐去眼底那片泪花,她的声音小之又小,可却咬字清晰,如在夜半时小心翼翼撕开猎物的皮肉,“不是。”

沈钰痕就是那只被她擒在手里,剥完皮剜去心,鲜血淋漓的猎物。他似乎失控了,青筋几爆,点漆瞳仁里渐渐漫入了猩红血丝,如繁密紧织的蛛网,至死不休的困住他俩。

他又问,暴虐,近乎嘶吼,“孩子,是不是我的!”

正僵持着,忽不知自哪跑出个蓬头垢面的纤弱影子,如断线的风筝,跌跌撞撞的立定,一把抱住平嫣。

他呜呜咽咽的低语厮磨,“我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平嫣身子一僵,董长临扯过她的手,望向沈钰痕,一向柔润软弱的目光竟多了些与之抗衡的恶寒。

“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很是硬气,如折于风中不弯的杨柳。

平嫣察觉到他手里的力道紧了又紧,像是在拼命握着时间的沙漏,竟握得她身子被莫名的撼动。

沈钰痕将癫癫死死的眼神自平嫣身上转到董长临身上,他掏出腰间的配枪,怒气勃发的抵在他的额头,嘴角都在翁翁发抖,“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掺和,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平嫣挣开他的手,钻到两人中间来,凭那黑黢黢的枪口对准自己。

她低声且郑重的提醒道:“沈钰痕,你一直所坚守的信仰呢?你为了你的信仰抛弃了我,现在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只会满盘皆输,沦为笑柄。”

她的话起了作用,果见沈钰痕慢慢放下了枪,悲伤无助,痛苦绝望,如个未经人事的孩童,也如历尽风霜的老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包罗万千,却又支离破碎,那般万物皆休的空洞,似乎一伸手便能摸得住。

但她并不能顾忌他的彻骨悲伤。因为在他心里,比之这些,更重要的是硝烟四起,疮痍遍地的家国天下。

“驻扎在清远镇的华中军要出事。”她静静道,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只依稀捕捉到他眼里的光影几转,终究被一声十万火急的军情急报震开。

“督军,不好了!程立王袖连同军中几大要员叛变,拿了兵符调出军队往清远镇方向去了!“

第七十九章:生离

全场哗然。

林恒颤颤巍巍的自席上跌撞而来,死死攥上来报军士的衣领子,几乎要将他提起来,目光骤寒还毒,大惊大起,咬牙切齿的挤出几字,“你说什么?”

军士冷汗淋漓,全身抖如筛糠,连滚带爬的瘫在他脚边,涕泗横流,“王袖程立等叛变,拿兵符调遣军队,现下,青州的实权已经......被架空了。”

林恒有一瞬的愕然,接着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似笑不笑,似哭不哭,却大恸到了极点。他晕晕乎乎的往后栽去,林立雪尖叫着喊了声爸爸,承接住他如庞然大物倒下的身子。

他慈爱的望了眼自己的女儿,双眸里泪影闪烁,如在寒风浓夜里,一颗盘踞多年的老树枝叶上摇曳萧瑟着的冷露白霜。

“我谨小慎微,安安分分守了青州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王袖算计了我,那可是我视如己出,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爸爸......”林立雪拢紧他的胳膊,心绪凌乱,想起自己蒙蔽心智,也成为这件事里助纣为虐的帮凶,不由得凄苦痛恨万分。

她吞吐几回,欲言又止,终被一阵进门而来的军靴冷械声打断。

数十排肩挎长枪的卫兵秩序井然的跑进来,侍立两侧,将整个礼堂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一袭挺傲的影子自飘摇大雪中徐徐而来,军装凛然,停在众人中央,赫然是王袖那一张志得意满的脸。

他望了眼满额横筋的林恒,又将温柔含情的目光逼向林立雪,道:“今日这婚怕是结不成了,我代替林老爷子,给各位赔个不是。雪大路滑,天气寒冷,还请诸位好走。”

他这样一说,四周卫兵顿时端起长枪,响亮的上膛声顿时填斥了各个角落,崩毁了所有人的神经。

世家名流们携妻带子,慌乱四措的悻悻而去。

宾客散尽,雪白的婚纱,似血的红绫,仿佛是这世间唯一尚未褪去的色泽。

林恒如狼似虎的扑过去,狠狠掴了王袖一巴掌,浑身发抖,“孽畜,枉我当年自乞丐堆里救出你,养你一场,你竟这样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王袖生生挨了他一掌,并无半分闪躲的意思。他唇角沁出血丝,如那红绫喜字一样的颜色,鲜红刺目。他瞪大了眼,那眼珠子里如蜘蛛攀爬过,织出一张张血水弥漫的网,似他深埋心底的怨恨正熊熊燃烧,“林恒,你别在假惺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收养我,让我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的练功习武,不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得力的心腹,好关键时刻护你周全吗?当年在战场上撤离时被伏击,你拉我做人肉靶子,让我替你生生挨了四枪,那时你可曾怜悯过我也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

“当时那样的情况,倘若我死了,你若落到敌军手里,一定会比死还要难熬,我只是不得不赌一把。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全程一直护着你身体的重要部位吗!”他挽起袖子,将手臂一侧那块狰狞可怖的疤痕举向他,气急败坏道:“王袖,你还记得吗?这块枪伤是怎么来的?当时一颗子弹要射中你的心口,是我挡下的。”

王袖似是不堪重负,一把推开他,恶狠狠的拧笑道:“不要再无谓挣扎了,攀念旧情了。如今你在青州的权势已成一纸空谈,你这位置,也马上就是程立程师长的了,而你,将一无所有。”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受惊噤声的林立雪,缓缓伸出手,笑容安然,“来,小姐,到我这里来。”

她如受惊的鸟雀,眼神怯怯,不住往后退。

林恒高高扬起蒲扇似的手掌,扇落的掌风掀乱了王袖额前黑发,却被他冷硬的截断。

“你到底想对我女儿做什么!”林恒无可抑制的大喝。

王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如针穿引,不着痕迹的将幽幽一线目光瞥向林立雪,“我想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私底下求了你那么久,让我娶了小姐,可你每一次都让我死了这条心。呵呵,只可惜我还真不能如你所愿,要吃上天鹅肉了。”

他伸出手,眸间贪念蠢蠢欲动,一把将林立雪拽到身边来。

林立雪哭喊挣扎着,如原形毕露的妖怪,扑腾着挣扎。

他颇为怜惜的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对上那张泪眼盈动的小脸,“怎么了,小姐,我已经如你所愿,救出了你的母亲,你还伤心什么?”

林恒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王袖笑了笑,将林立雪紧紧锢在臂间,“你还不知道吧,是董国生绑架了身在寒山庵的夫人,以此为要挟,又经过我的从中周旋,小姐才能乖乖配合我们,盗出你身上的兵符呢。”

如晴天惊雷,从头到脚的劈在林恒身上。他几乎没有知觉了,血肉都被榨干了,而这个吸血的鬼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脸色铁青,又苍白,似乎情绪都皲裂了,如何也拼凑不到一处,只拿一根颤抖的手指扬在林立雪眼前,颤动如翼,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立雪声泪俱下,连连讨饶辩解,“爸爸,我错了,我只是太着急了,一心想救母亲,才会上了他们的当......爸爸,爸爸!”

在她一声撕心的惊叫中,林恒重重栽下身子,不省人事。

铅云厚重,密密层层。今日的雪格外大,到了黄昏时还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像是纷纷扰扰的心事。

深夜萧索寂静,那钟声叮叮当当,泠泠的敲着,像是自地狱深处传来的夺命声,人心惶惶,注定无眠。

沈大少静立窗前,神情沉穆,一言不发,李庸踟蹰着上前,几番斟酌迟疑,才问出口,“大少,今日在礼堂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董国生根本就是自有打算,竟瞒着我们联合上了帮派恶霸霍三爷,还收服了王袖,只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只可怜了林家成为这场战役角逐的牺牲品。”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拿眼风偷摸瞧了一眼沈大少,见他面色无异,才敢继续道:“二少爷落在了霍三爷手里,可是有苦头吃,现在老爷夫人都在林公馆里拘禁着,也就只有大少你能救二少爷了。”

一灯昏黄如豆,似蒙在茫茫寒气里,照得他身影颀长拖曳,如一竿光秃秃的树干,只窗外雪色一片漫无边际的白亮亮,映出他眉眼骨骼神韵。

只那神韵,太深不可测,又平淡无奇,连李庸也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过了许久,他淡淡问道:“她如今在哪?”

李庸立即心领神会,晓得他口中的那个“她”指得是谁,只是他从没料到在这样生死严峻的时刻,他蓄谋许久,竟不问局势,只安之若素的问了一句她的下落。

“遵从大少的意思,为使婚礼正常进行,二少爷死心,我便放了董少爷,以解燃眉之急。听探子说,后来董国生只派人来接董少爷回去,却不管她的去留,想必她腹中的孩子果然与董家无甚干系。只是董少爷死活要带着她,她又以死相逼,死活不愿意和董少爷走,硬是跟着她那个师兄偷偷去了青运帮。”

沈大少蹙起了眉,那眸如涨水的古井,暗潮汹涌,“她对我这二弟,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他又道:“她那个师兄,好好留意着。”

两道人影于大雪中穿梭,如两点留白上肆意的泼墨。

白衡带着一身粗布麻衣,装扮成男面随从的平嫣自暗道而过,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青运帮大门。

四面探视,关上门,他才放下心来,望着身前的平嫣,没头没尾的苦笑道:“原来你真正在乎的人是沈家二少爷,想必你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吧。”

她并不答允,倒不如说是无半分心思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她只关心沈钰痕的死活。

“霍三爷将他带去哪了?”她的语气比门外扑面纷繁的雪片还要惊措。

白衡冷笑,果然是这样。不过他倒没有什么失望,反正董长临已经活不长了,沈钰痕的情况自然比他更糟。他逆着雪光,容颜冷清,“我也不能确定,不过你暂且宽下心来吧。”

平嫣急如火燎,偏又不能奈何,思绪如一锅乱粥,反复粘连。她觉得四处皆是枪口刀剑,四处都是沈钰痕苦苦挣扎的影子,在理智的皮囊下,她觉得草木皆兵,自己就快要发疯了。

“你骗我,你明明是霍三爷的手下,怎么会不知道他被带去哪里了呢?”她吼道,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你既然是霍三爷的手下,就与董国生是同一战线,为什么还要绑架董长临呢,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第八十章:真相

他在她的心眼里,兜兜转转,原还是离不开一个骗字。

白衡觉得胸口闷疼,似有虫蚁的尖牙利嘴啃咬,几乎要窒息了。

“我没骗你,我这一生都不会骗你。”他一再强调重复,语气却苍白无力,如被连绵骤雨击垮的潇潇落叶,溅不起半丝尘埃。

“我的确勾结山匪,瞒着霍三爷绑架了董长临,又放了一同绑去的仆人,故意让他去给董国生报信,然后又匿名给林恒写了封信,连带着董长临一并押给了他,信中告诉他将有大祸,董长临是制胜筹码。”

“为什么?”平嫣觉得匪夷所思。

白衡眯了眯眼,目光泛泛空洞。漫漫雪光在他周身上下蒙了一层银华,如织就的冰丝蚕茧,他被困在里面,肆无忌惮的变幻出最丑恶阴暗的嘴脸。

“为什么?”他拧着脖子反问道,“因为我想看着他们互相残杀啊,你想想,董国生与霍三爷绑了林恒的夫人,林恒又绑了董国生的儿子,他们一旦对峙厮杀起来,那该是多有趣啊。”

他冷笑了几声,咝咝的,如抖擞吐芯的舌头,眼神幽幽,折射出一芒刀子似的寒点,“只可惜,这林恒被女儿即将到来的婚礼喜昏了头,只扣押着董长临,并无十分在意那信中无凭无据的内容,这才少了一场鱼死网破的好戏。”

“与你有仇的人是董国生,霍三爷,还是林恒?”

她正小心试问着,忽闻门外几步参差不齐的踏雪咯吱声。

白衡神情一绷,反倒比她还要慌张几分,忙扯过她的身子将她塞进一旁长柜里,心神不宁的关上柜门,压低声音叮嘱道:“你不要出声,乖乖等着师兄,约摸半个时辰后我便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传来咚咚的指节扣门声,伴随着礼貌的询求声,“白先生可歇息了吗?帮主请您过去呢。”

白衡转过微微战栗的身子,理了理长袍,才稳住声音慢道:“进来吧。”

两个小厮合伞而入,恭敬十足的俯身而请,“白先生收拾收拾,随小人去见帮主吧。”

白衡微微颔首,移步到木柜旁的衣架子上,拿了个兔毛滚边的竹青大氅,披上肩,系好缎结,目光却如蜻蜓点水,在柜子缝上掠了一下,遂面无表情的过门而去。

待到三人行远,没了动静,平嫣才自柜子里摸黑出来,透过明窗,可见一望无痕的雪地里三到脚印逶迤而去。

白衡撑着油伞,渐行渐远,像一株承风载雪的青竹,又渐渐被风雪吞噬湮灭。

她望着他的影子,觉得心下难安,且坐以待毙无疑是最煎熬无能的一种办法,便悄悄开了门,四下探视,循着白衡走去的痕迹,偷偷跟去了。

屋顶上的缠枝琉璃灯白光刺目,如一顶张牙舞爪,四处眼神的月亮,将角角落落都照得分明。

白衡站立一侧,适才一身风雪交迫,忽又置身于暖意洋洋的屋宇中,不觉有些全身发麻。他死死捏紧了袖下的手,安安静静的垂下头。

“抬起头。”死寂的空气里唯有霍三爷玩笑戏弄的语气。

白衡乖乖抬起了头,那双素擅风流万种的眸子里此刻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干涸空洞,毫无生机,只那白皙的脸颊在热气的蒸腾下微微泛起了红,好似证明着他正是一个好生生的人。

霍三爷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抬起粗粝的手指欲要抚上他的脸,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气勇气,难掩嫌恶的退了半步,堪堪避开他肮脏的触碰。

“霍三爷,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将她带去了婚礼上,你是不是也该按照之前约定的那样,给我一万块大洋,放我走。”

青州局势危险,他要带他的师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霍三爷心情极好,也不像往常一样对他的反抗拳打脚踢,只负了双手,缓缓踱上前,笑吟吟的,“可以。”

白衡似乎不敢置信,双眼都放出光来,连语气都因难以预料的喜悦而发抖,“真的?你真的可以放我走。”

灯盏皎白下,霍三爷咧开一口黄牙,脸上一道道沟壑深浅的皱纹也随之呲开,如一张张贪念污秽的嘴,因笑而筛动着,“一万大洋你可拿去,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你走了?”说着将手掌轻轻放在白衡肩头,爱怜的摩挲着,“白先生生这样一副样貌,就是当年咱家在皇宫里伺候主子们的时候,也没见过像你这样俊俏的人,我一见倾心,怎么舍得你就这样离开呢?”

他老目生波,像是在看什么可口美味的猎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口水四溢了,手指如剧毒的藤,一寸寸延申,仿佛带着恶臭生呕的水液,摸索着解上他胸间的盘扣。

白衡脸色苍白,如待宰羔羊,两腿瑟瑟的逃离后退。

霍三爷拿起一旁案上的手枪,扣动扳机,子弹如流矢,穿破空气,刺出一道耀目火光,钉在白衡身前的门闩上。

白衡瞪大眼睛,身子猛然一颓,缓缓跌下来,跪瘫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

霍三爷拄起拐杖,漫不经心的转到他身前来,提起鞋底狠狠碾上他的手,居高临下的挑眉望他,将枪口缓缓对上他的头顶,“所有人都知道我霍三阴险狡诈,方寸必争,该得到的东西自然要牢牢的握在手心里。跟着我多好,你不是一直想体面的活着吗?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些日子,被董国生打得半死不活,扔在垃圾堆里跟野猫野狗抢剩菜剩饭?”

他的话如一把烈火,淬毒浇油,仿佛将白衡烤得挫骨扬灰。然他又从这滔天的仇恨中生出一股炼狱重生的勇气。他抬起脸,双眼充血,如火一样的颜色,却是冰冻几尺的温度。

霍三爷笑笑,似乎很满意他这样俯首称臣的姿态,拍了拍手掌,顿时有人捧了一托盘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物件进来,静悄悄的将托盘放在桌上,又静悄悄的退身关门。

“脱衣服吧。”他拿起一个不堪入目的肮脏物件,眼里浊光忽亮。

于屋外树杈上的平嫣透过依稀一缕窗子,望见霍三爷满面淫色的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望见白衡直起身子,缓缓褪下衣裳,单留一个如雪肤色的后背,那背上伤痕大大小小,新新老老,如攀爬的蜈蚣,摔裂的玉石,满目疮痍。

风雪糊了她的双眼。

她明明努力睁大了眼,却觉得眼眶外白茫茫一片滚烫的热浪。

寒风呼号,夹杂着白衡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嚎叫,像是被不通人性的禽兽生生撕开了肺腑,飘荡在寒夜里,凄厉更胜鬼魅。

平嫣想起羽衣生前那几年在霍三爷手底下所遭遇的一切,却又见白衡重蹈覆辙,不由得浑身难受。

她捂紧了唇,沉闷不绝的哭声被死死憋回喉咙里,疼痛不已,如一块块压下的巨石,堵住她的呼吸心跳。

她想知道的都真相大白了,可真相,又是这般让人不能接受。

今年这场雪下的真大,连天遮地,一切都看似那么纯洁无暇,干干净净,可剥开那一层伪装,大地上仍旧是腐草枯枝,黑黢恶臭......

林公馆内,处处哀鸿,人人自危。

床上躺得是林恒,痴痴呆呆的瞪着双眼,手指痉挛,口歪眼斜。他一直扬着手,不住的试图在空气里抓握住什么东西,哼哼唧唧的。

据医生所说,他血脂偏高,又恰遭惊变起落,一时血压上升,压迫脑神经,导致急性中风,如若短时间内毫无起色,已是废人一个。

谁能料到几日前还威风凛凛,大权尽握的青州督军,现今已成卧病床榻,头发花白的老叟,荣宠一生,宦海沉浮,到最后竟连一个伺候吃喝的人都没有。

命数,还真是居无定数。

沈大少缓步进来,行至床边,拉来一张太师椅,稳稳当当的坐下。

林恒一把攥住他的手,双目泪浸,大张着嘴,喉咙里咕咕噜噜的如一泡滚水,奋力吐出四字,“兵符......立雪......”

第八十一章:恶行

兵符可灭他的国。

林立雪可散他的家。

可悲的是,这样一个功败垂成,身染恶疾的老人,救不了他的国,也圆不成他的家。

沈大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林叔叔,我实在没有想到您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怪天意让你命数如此。”

“救救......救救我......女儿。”淅淅沥沥的口水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艰难音符。

沈大少目光陡然一寒,唇角仍噙着笑,却有些生分的将林恒的手慢慢放进被子上,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林叔叔,其实说实话,您的女儿根本就是死不足惜。我为了能让岭南军得到清远镇,筹谋了这样久,甚至不惜想出让董国生绑架林夫人这样的点子,就是为了使林家受到最小的波及,能继续在青州立足掌权。这样一来联姻后我沈家也能多一个靠山。”

“可您的女儿呢?竟然蠢到这么简单就上了王袖的当,亲手给董国生偷出了兵符,呵呵。如果我早些知道这些事情的话,兴许会有转机,可是如今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清清冷冷的语气,使得林恒浑身哆嗦。

林恒想起了那封写着将有大祸的匿名密信,想起董长临,不由得肝肠俱悔,形神皆颤。

胜败一念间,英雄也好,小人也罢,都得听天由命。

“不过,木已成舟,这些全都不重要了。”沈大少神情自若,自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拔掉布封,在手心里倒出一个朱红的药丸,捏在指尖朝林恒递去。

林恒惊慌失措的翻腾,摇头晃脑的躲闪。

“林叔叔,您这个样子,不如让我送你一程。放心,这种毒药是世间少有,一入腹中,无痛无感,会死的很安逸,且没人能瞧得出来。”

“你......你......歹毒......”

“歹毒?”他悠然望着指尖药丸,如一滴凝滞的鲜血,被封在万丈寒冰下,“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拘什么小节呢?”

他遽然扭头,逆着光缕,细薄的唇如一吊镰刀似的冷月,眸如阴森浓夜,撕开几片如霜刀冷剑的厉光,冷酷非常。

不再多言,大手扣上林恒的脖子,眼疾手快的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林恒大蹬着腿,目眦欲裂,喉咙里呜咽几声,如破败的风箱,瞳孔剧烈的紧缩着,片刻,便咽气撒手。

沈大少一把勾散帐幔,影影绰绰只见榻上一席人影。

他面无表情的鞠了个躬,道:“一路好走。”

而此时香帐如云,锦榻舒软,林立雪这一觉却睡得极其不安生,梦里都是父亲那一张血淋淋恍如厉鬼的脸追赶着她,质问斥责她的罪行。

她尖吼一声,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半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立即有两个在门外侍候的小丫鬟闻声一惊,一个进门来倒水端茶,一个机灵的跑去传信了。

“小姐,您没事吧,喝口水吧。”

林立雪就着丫鬟的手,一股气喝光了盏里的茶,急如擂鼓的心跳才逐渐缓下来。丫鬟拿帕子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汗珠,她瞪着空洞无神的一双眼,如痴了傻了,不知落向何处。

一双军靴步履焦急的踏进来,她扬起头,对上男人那张喜不自禁的脸,所有尘封的旧时一时如只发疯的猫,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乱抓胡挠。她难以忍受的抱住头颅,嗓音嘶厉尖细,如被铁剑斩断弦的琵琶。

丫鬟吓得瘫在地上。

王袖冷道:“滚下去。”

丫鬟如捡一命的逃开了。

他慢慢靠近,神情温和下来,如要去哄一个不通人事吵闹不止的孩子,“小姐,不要害怕,我是你的王袖哥哥啊,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最喜欢黏着我了。”

他伸出双臂,想要将她如小时候一般揽在怀里,林立雪却嘶吼着,如疯婆中邪,满身凌乱,胡乱将触手可及的一切物件往他身上砸。

被子枕头落了一地,甚至还有床头的一只茶盏,在他额头上磕出一块青肿的伤痕。

他一躲不躲,眼里是泛滥成片的心疼,再次靠近,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小姐,小姐,不要这样了,我是你的王袖哥哥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他的双手死死锢环住她的腰,垂着眸,眼眶微红,声音浅而无助。

林立雪张开嘴,死死咬住他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却不动弹,任由她的牙齿一寸寸深入,咬下血肉来。

渐渐地,她似乎也震惊了,撒开嘴,如一块有气无力的破布,声音缓缓,哑而粗糙的剌着,“王袖,你可当真是狼心狗肺,卑鄙小人,害惨了我林家。”

她流下两行泪,龟裂苍白的唇片上沁出血,如纸上的几点朱砂,白得惨痛,红得刺眼。

她想起婚礼那日,她竟傻傻的听从王袖的主意,拿了一身美其名曰自己亲自缝制的礼服给父亲穿。

至今她还记得父亲看到礼服时,那脸欣慰慈祥的笑。

“我的立雪竟会给爸爸做衣裳穿了,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好,那爸爸今日就穿着乖女儿亲手做的衣裳参加婚礼。”

而她,竟趁着他穿换衣服时,偷偷拿走了他身上的兵符。

她的父亲,一声谨慎小心,应该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算计了他。

“我要去找爸爸。”她满脸是泪,声如傀儡。

王袖身子一僵,又不着痕迹的松弛下来,两手扳上她的双肩,耐心温柔的望着她的脸,“督军他在林公馆里,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宜走动,等你好些你,我再带你去见他,好吗?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他平安的,现下夫人在这里,她知道你醒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说着传唤丫鬟,“来人,看林夫人睡了没有,请她过来,就说小姐醒了。”

五更时分,雪落几尺,天光初霁,黑蓝无垢的苍穹之巅上稀疏几点星子,光亮瑟瑟,如几双颠沛流离的眼睛,窥着埋葬天地的黑暗。

白衡自霍三爷处回来时,平嫣正对着一笼青纱罩着的油灯出神。

那光如一团被绑着的萤火虫,奄奄一息,渗出幽幽绿意,教人遍体生寒。

“师妹。”白衡撑着疼痛虚弱的身子,缓缓走上前,坐在一侧。

平嫣没有动静,光影漏过稠密如丝的两扇睫毛,筛下细碎温柔的光,烙在眼睑下,如两片花影。

“师妹。”他又唤了一声,调整气息,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有些底气,可每呼吸一下,身上那些被羞辱蹂躏出的伤口似乎都在往外渗出粘腻的血。

她抬起脸,想起前不久在绣阁里朝他胯间踢的那一脚,究竟何以鲜血直流,竟没料到是这样作孽的缘由,遂回他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握上她的手,像一块冰,肌肤触上,冷得刺痛。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满眼担忧的给她暖。

“师兄......”烛苗摇曳,她双眼婆娑,轻轻启唇,“让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吧,冬日寒冷,不好愈合,若是一再拖下去,会要人性命的。”

白衡脸色如纸,愣了一瞬后,目光闪躲,“师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看见了,在霍三爷的房里,我都看见了。”

白衡神色大变,目光如炬,如蒙异类的盯了眼平嫣,旋即拉起大氅裹住自己的身体,惊慌失措如一只灯罩里的飞蛾,火燎了双翅,偏又无处可逃,暴露的纹丝不剩。

“师兄。”平嫣抓住他无处安放的手,他似乎从她的掌心中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无可撼动,令他双眼发热。

他安静下来,狭长的眼睛里忧郁重重,苦闷深深,“师妹,你还是知道了。没错,确切的来说,如今的我已经不算个男人了,其实我是没有资格爱你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师父将我逐出,我无处可归,跟着一艘封城的货船来了青州,那段日子高会长之子高占彪之死传得沸沸扬扬,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与沈二少之间的流言,便留在了青州,想要伺机见你。后来在一场堂会上,董国生爱听我唱的戏,便把我招了去。他需要一副生面孔为他办事,我便替他做些勾当。”

“在木兰山往竹屋里吹迷香的人是你,对吗?是董国生想要董长临和林立雪生米煮成熟饭,以此觊觎清远镇。”

白衡点点头,眼里愧悔暗织,悲伤难忍,“可是我没想到引来的人竟是你。”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苦笑了声,挑着眼打量她,“师妹,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心实意的爱,你是不会随便与男人有肌肤之亲的,看董国生对你的态度,你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董家的,所以董长临并未碰过你,与你有夫妻之实的其实是沈钰痕。”

平嫣知道隐瞒不下,索性坦然,“是,我肚子的孩子的确是沈钰痕的。”

白衡冷冷勾起唇,眸间潋滟,那目光却是湿冷冷的慵懒温柔,“果然如此,沈家二少真是好大的福气,竟敢要了你。”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又成了霍三爷的手下?”

“木兰山上我办事不力,毁了董国生的好算计,他一怒之下差点杀了我,还要多亏了董长临呢,他心有同情,求了几句,我便被打了四十棍后扔了出去,捡回一条命,后来偶遇霍三爷,他收留了我,给我医治。”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视线亦被涛涛黑暗所淹,如一团黑色的空气,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语气淡淡,却尖刺横生,“呵呵,这世上原没有平白无故的施舍,我没想到霍三爷竟是前清宫里的太监,那样恶毒恶心,猪狗不如,无非就是看上了我这副皮囊,任意践踏发泄。”

第八十二章:解救

白衡直起身子,双手沿着丝绦一拉,披在身上的大氅落于地面,莹莹轻绿,如一堆青竹雪。

他缓缓解开长袍的斜扣子,褪掉一半,暴露出上身,胸膛上尽是伤口,鞭伤刀伤,甚至还有烟头烛火烫坏的腐肉。他又面如表情的转过身子,后背上更是难以入目。

平嫣觉得心疼泪烫,垂了眼,不敢去瞧。

在戏班子里自小师兄都是最好干净讲究的那一个,清姿卓然,而这样的体肤羞辱就算换作一个女子都难以忍受,何况一个洁身自好的男子......

“师妹。”他不甚在意的穿好衣裳,坐下来,双眸竟含着几丝笑意,“你也会为我心疼了吗?”

他望着她眼底真真切切的关怀忧心,就像是又回到了儿时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他替她挡风遮雨,她在他臂弯下语笑嫣然。

“总有一日,我要把霍三爷董国生送进地狱里。”他语气清和,仿佛在读一页诗篇,那恨却浸透了骨缝。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能助你要了霍三爷的命。”平嫣静静望着他,心思转动。

“什么?”

“救出沈钰痕。”她视线定然。

白衡冷笑了声,如咬住猎物般,猛地握上她的手。

“师妹,你对那沈二少还真是用心颇深,可你别忘了,他要了你,便是我的敌人。我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会去救他?”

平嫣早料到他如是一说,苦口劝解道:“你孤军奋战胜算不大,且需要时日,万一像霍三爷那样老奸巨猾的人察觉你的意图,说不定你仇恨未雪,还会为此丢掉性命。而沈钰痕与霍三爷水火不容,且他身后是沈家,纵沈家不比当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他的哥哥沈钰成,倒是可以抗衡一下。”

白衡神色阴冷,目光却有所松动犹豫。

她抛出最后的饵料,又继续道:“霍三爷对你做了那种事情,只要尚未去势,便有痊愈的可能。你应该知道我的医术承自师父,难道师兄就不想做回一个正常的男人吗?”

她的话正中下怀,或者说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圈套,既为沈钰痕争一丝生机,也成全了他。

他终于妥协,望着平嫣,眼睛里有重生涅槃的微光,“好,那便依师妹。”

林恒的死讯被几个七嘴八舌说闲话的小丫鬟传到林立雪耳朵里时是两日后的下午,彼时晚霞初染,将树桠上未落尽的雪映得金光璀璨,如一捧捧闪闪发光的金银玉堆。

她手里揪了枝碧油油的冬青,无意听到噩耗,吓得浑身一软。

于此同时,身后亦传来声响,是林夫人手里准备拿来给她保暖的披肩落了地。

她看见母亲脸色忽地枯黄苍白,如一片朽叶,被寒冬搅烂,却是极度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悲喜。

林立雪缓缓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泪,再度睁开时便发疯似的往外跑。

她只是想着等父亲消消火气再去向他请罪,仅仅晚了两天,怎么就不在了呢?怎么可能不在了呢?

在门口,正好撞见的王袖拦住她,锢紧她的身子,安抚道:“怎么了,小姐,前几天不是还说的好好的吗?等你养好了我便送你回公馆。”

林立雪厮打挣扎着,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泪流不止,“爸爸死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都是你这个伪君子,卑鄙小人,害死了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王袖没料到纸里这么快就包不住火了,目露凶光扫了眼追来的下人们,下人们纷纷被吓得噤声缩头,后退不止。

他的目光又缓缓柔和下来,十足温厚,“小姐,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害怕你遭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你既知道了,我便陪你去公馆看一看吧,今日是督军的葬礼。”

白幡招魂,纸钱如雪,一抬棺木,葬去身前生后。

沈大少远望着堂中伏在棺边悲痛的死去活来的林立雪,神色冷薄,道:“怨得着谁呢?林恒一生处事仔细谨慎,却生出这样一个无脑的女儿。”

他又转头看向李庸,“事情都办好了吗?”

李庸颔首,“办好了,相信明日青州各大报纸上就会登出导致林恒死亡的幕后推手,会将不仁不义,赶尽杀绝这顶高帽子扣到岭南军头上,到时天下人会知岭南军的不择手段。”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林恒也算死得其所。

纵使在这场战役中岭南军取得最终胜利又如何,也难以一军独大。到时华中军损失惨重,岭南军又在天下人眼里英明尽毁,那江北三省不争不抢,不费一兵一卒,便会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他风定云闲的笑笑,又道:“晚间将董少爷约出来,就说我能救出他心心念念的人,相信他一定不会推脱的。”

月盘高悬,铺一地银霜,屋影树影绰绰不清,寒鸦时惊,叫声凄厉。

这两天,平嫣几乎要把青运帮里能想到的地方都探查了一遍,可都寻不到沈钰痕的踪迹。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今晚霍三爷将白衡传叫了去,想必又是一番折磨。一手是拖师兄出苦海,一手是沈钰痕的性命,若是再没有进展,她几乎就要被折磨疯了。

已近三更,她贴着墙缓缓滑下身子,几乎是身心俱疲,绝望之极了。

她眼睁睁的,却哪一个都做不成,只能等着日落月生,等着他们的生命流逝殆尽。

一只手自后紧紧捂上她的嘴,力道很大,她闷哼着挣扎,想要摸出身上的刀。

低醇的嗓音飘在她的耳根,“是我。”

这声音几分耳熟,比寒冷的气候炽热许多,直往她的耳朵里钻,她十分抗拒的挪动着身子,那人察觉到她的不情愿,慢慢放开手。

“大少爷来此可是来找沈钰痕的?”她转了眸,开门见山的问。

沈大少微微一笑,许是月色太薄,霜雪太凉,他深邃的视线外竟有几分克制不住的温柔。

“是,我是来找他的。”

“那你可找到了没有?”

他摇头。

适才生出的几分勇气希望顿时瓦解,她的神色灰败颓丧下来,扯了扯唇,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我知道哪里能找到他。”

“哪里?”

“霍三爷的卧室里。”

她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可能,霍三爷行动不便,怎么可能把这样一个危险放在身边?”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疑心。

沈大少看她这副防患未然的模样,不由得有几分难受,苦笑了声,“我做过那些对你不利的事,看你已经死死记在心里,半点信任都不肯给我了。”

他见她神情毫无松懈,依旧如临陷阱的紧绷着,如实解释道:“富春居的管事人老张来找我,说青运帮有他们安插进来的眼线,查到了关押二弟的地方就在霍三爷卧室暗道里。”

羽衣潜伏在青运帮三年之久,自然有与她配合掩护的暗线,他这话倒也说得通。

他直起身子,揽过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捞起来。

平嫣神情抗拒,暗力挣脱,他却笑了笑,一根根缓缓松开捏在她腕间的手指,“你肚子里怀着的是我的侄儿,你还担心我能对你怎么样呢?”

他眸子里流露出月纹一样的波光粼粼,安然温和,可这样的表情却一点也不适合那双黑沉萧冷的眸子。

她亦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譬如此刻的神情,又许是那双眼睛与沈钰痕几分相似,竟让她有那么一瞬,仿佛看到了沈钰痕瞧她时才有的专注粲然。

第八十三章:棺材

透过玻璃,夜风吹动帘帐,充斥着白衡压抑羞愤的嘶声,一室不堪入目。

平嫣垂下头,心如火烧,不忍看顾,一旁的沈大少亦被屋中景象震慑,五官僵硬,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摈弃杂念,两指捏在喉管间,发出一声逼真嘹亮的鸟叫。

果见白衡微微侧过头,一脸红潮血迹似被框在窗纱里,朦朦胧胧。

平嫣朝他做了几个手势,白衡会意,在霍三爷兴头之上缓缓拔开身子,只着一袭如纱白衫,似撩似勾的往外跑。

霍三爷兽性正浓,哪肯轻易放过他,便光着身子,须发凌乱的追过去,猥琐笑喊,“别跑,别跑,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抓回来,哈哈哈。”

六折屏风后的沙发上,他一把将白衡按倒在地上,上下其手。

趁此空闲,平嫣与沈大少交流一个眼神,神不知鬼不觉的踏进卧室里。

沈大少径直走向那一排靠墙的博古架上,摸索了几下摆着的古董书画,大肚青花瓷转动间,只听得一阵细细碎碎的机械摩擦声,声响传来处的墙面上渐渐裂推开一个狭小的过道。

沈大少一脚迈入,平嫣紧随其后。

眼下是一道向地底延申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他双手一推,将特殊材料所制的墙面拉合起来,恢复原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擦亮一只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趁这片刻光亮,催促平嫣一同下了楼梯。

楼梯之下骤然宽阔,隐隐几盏油灯挂在墙上,映出大概轮廓。

四周空空落落,平嫣环视一周也没看见半个人影,有些心浮气躁的哭腔,“前面已经没路了,沈钰痕根本不在这里。”

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打破了。

她有些力不从心,几乎要站不稳了,不住喃喃,“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啊。”

沈大少抚上她的双肩,双眼沉寂,如被黑浪托起的两粒珍珠,光亮坚毅险峻,“你振作些,消息不会有错的。”

正说着,地底下传来咚咚几声,彻响在封闭如墓室的空间里,如要挣脱束缚,十分诡异。

平嫣竖起双耳,与沈大少目光交汇,暗通心意。

空气胶着,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

沈大少反应过来,半蹲下身子,弯起手指敲击地面,一下下,竟然都是空荡通彻之声。

平嫣亦反应过来,紧张的盯着他,“下面是空的。”

他点点头,直起身,沿着墙壁走动,目光梭巡,似乎要找什么开启的机关。

平嫣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的跑过去,将一盏盏油灯摘下来,终于在第三,第四盏对角油灯后看到了一扣铁链。

沈大少与她分别钩住对面的一环铁链,使劲一拉,机械生硬的摩擦声后,地面中央竟有一物拔地而起,悬于半空,被粗壮如臂的一根东西向铁链子五花大绑。

那竟是个黑漆棺材。

眼前月是千古月,心上人非眼前人。

自傍晚沈大少邀约董长临讲了几句话之后,他便一直跪在雪地里,将近一夜。

严寒侵体,他被冻得毫无知觉,脸色青紫,连吸进的空气都似一缕缕冰丝,缠得肺腑生疼,胸腔凝血。

他抬起头,天上一轮月牙正往东走,似乎马上就要落到沟渠里。

他的眼睛湿润了,说一个字都很艰难,“如今的她还能不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呢。”

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雪地上,似被寒冬腊月催开的红梅瓣瓣。他的身子一歪,砚台忙接住他,哭喊道:“少爷,少爷,快来人啊,来人啊,少爷晕倒了。”

大门破开,董国生一袭军装整齐,疾步过来,咬咬牙,还是狠心停驻步子,收回那只快要伸出的手。

董长临张开双眼,视线若即若离,似乎一阵风便能吹散。然他还是倔强的望着董国生,雪钉子一样扎上去,拿性命去换父亲的妥协。

“父亲,请你救救她,她是我的妻子。”

“若是她死了,我亦随她而去。”自始至终他就只有这两句话。

董国生咬牙切齿,怒火熊熊,却难掩眼底那一片乌青疲惫,“你为了她,竟要把为父逼到这般田地?”

“儿子不孝,但这辈子,非她不活。”他针锋相对,瞳光清亮。

董长临长叹一声,转身而去,声音洪亮如钟,却有些悲鸣慨叹,终于不扛血肉亲情,“好!我答应你,最迟后天,我便会把她活生生的带回来,你也不要再作践自己的身子了!”

董长临挣脱了砚台的双臂,身子一软,自得其乐的瘫倒在地上,头枕白雪,眼卧星辰,缓缓的,愉悦的笑出声来。

他全然不在意唇边不断汩汩的血线,只是放肆轻松的笑着,眸子里莹莹眨动,如跌落在湖波里的星光,一点一点,照亮她的样子。

“我不会再丢下你,不会让你死的,妹妹,你别害怕......”

命盘反复无常,爱情很少恰好,此时他拿命去眷顾的妹妹正在为另一个男人豁出性命。

平嫣迫不及待道:“那声音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会不会是沈钰痕?”

平嫣说着便去动手脚,沈大少一把拦下她,目色警然,“不要碰,你是怎么知道机关在那里的?”

这得源于沈钰痕,他曾闲话说过羽衣被私刑关押时,也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暗室里,有四处贯通的铁链子绑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而据他所知,青运帮私设刑罚,地下有许多修筑的暗牢,选地隐蔽,且呈放射蛛网状分布,以铁链相互贯通,想必霍三爷这里便如蛛网中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将这些告诉沈大少。他亦考虑到这层因素,苦苦琢磨,“如你所言,倘若这里是暗牢中心,若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定危险重重。”

“那沈钰痕怎么办?我们等得了,他可等不了!”她咬字重重,颇为埋怨。

“万一那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呢?”

“不可能!”她失口否定,目光坚韧,不甘愿的维护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一定是他!”

仿佛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驱使着她,使她不自觉的相信他们彼此靠得很近。

轻微的一声拍打如引爆空气的烛花,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去,只见自棺材盖上未曾封紧的一道缝隙里缓缓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清奇,白皙如扎纸,那只手气力不足的敲打了几下侧板,手指上缠着的一红条绳被挣落。

平嫣觉得异常眼熟,拾在手里。那一滴眼泪似的玉坠子,如凝成实物的飘渺寒烟,光华漉漉的躺在她眼底。

她忽地双眼发热,惊喜夹杂,悲痛流泻,像垂死之人偶遇生机,眼泪汪汪的望向沈大少,举着玉坠子语气颤抖,“他就是沈钰痕,他是沈钰痕啊,真的是他。”

看到她又哭又笑的样子,沈大少的心就那么毫无预料的软了,软中却泛着酸苦,连那笑都有几分牵强。

“可我们要怎么救他下来?”她又深笼长眉,发起愁来。

沈大少道:“在铁链的牵引支撑下,这一具棺材能升能落,只要我们能掌控住启动这些机关的力道,便能任意控制铁链长短,棺材自能落到地面上。”

平嫣思考颔首,“没错,我们还按照之前的办法,一人一角,慢慢收短铁链,将棺材拉到水平面上。”

两人相背而行,分占东西角落,两道力量相互制衡适应,铁链一环环以匀速缓缓朝墙洞外蜷缩,吱吱呀呀的晃动中,棺材缓缓落于地面。

第八十四章:针锋

平嫣急切的跑过去,沈大少却先一步挡在她身前,脚步轻移,满脸戒备的靠近棺木。

棺盖微微倾斜,露出一块黑洞洞的巴掌缝隙,用来提供新鲜空气。沈大少倾身低眸,一只手小心翼翼的覆上棺沿,黑眸冷镇,不知触到了什么,只听得几声电光石火的咻咻,便有几根银针自棺材里飞速射来。

平嫣反应敏捷,如矫健翔于云海的燕雀,身影一移,带起一阵急风,猛地推开了沈大少。

银针撞击刀刃,发出几道尖细冷冽的刺响,然她躲避不及,脖颈上险险擦过一道血痕。

血迹如线,血珠淅沥,如一颗颗断线的红玛瑙。

沈大少扶住她,那眸里紧张翻滚,尚有后怕的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平嫣后退半步,摸上脖间的伤痕,摇摇头,“死不了。”

他怔怔望着她,丝毫没料到她竟这样不声不响的救了自己。难道她就不害怕丧命吗?还是他的命对她而言,也有着不同意义。

有时他觉得她太聪明,清冷洞察,不为世事人情所累,可有时他又觉得她太傻,剑走偏锋,不惧生死,反而深陷于世事人情。

沈钰痕是她的世事,是她的人情。

那他呢?是不是在她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

要不然她刚刚又为何不顾安危的救他。

“疼不疼?”他上前一步,目光柔润复杂,欲要抚上她颈间伤口。

她毫不犹豫的退开,神色如霜,与他拉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不要紧的,救出沈钰痕要紧。”

沈钰痕......她的心里,就只有沈钰痕。

他伸出的手臂如一截枯枝,萧瑟无力的垂落,薄唇张合,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他本想问问为何挡下那针,难道不怕死吗?可心里却些无法名状的害怕,害怕空欢喜,害怕她的答案毫无人情味。

而她似乎连这个幻想的资格都不愿意留给他。

她许是瞧见他神色有异,遂直截了当的道:“我知道凭我一人之力根本救不出沈钰痕,而大少敢夜探至此,一定有相救办法。所以请你一定要救出沈钰痕,就算我出事,你也不能出事。”

她的话不急不缓,甚至决然坚定,可似乎一瞬间空气都凉了下来。沈大少深渊似的眸子瞧着他,五脏六腑仿佛被搅碎了,竟有些呼吸困难,只慢慢地勾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好,我答应你,一定救出他。”

暗器已消,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棺材上下,两人这才敢动手。

棺盖被沈大少缓缓推开,光亮徐徐灌入,随着一声沉闷的棺盖落地声,平嫣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正和衣而躺,被五花大绑,塞了满满一嘴白布,面目清瘦憔悴,昏昏欲睡。

平嫣忍住眼底翻卷的热浪,拿去他嘴里的布塞,轻拍他的脸,慌张呼唤着,“沈钰痕......沈钰痕......你醒醒。”

棺中男人眼睫微颤,缓慢艰难的张开双眼,在看到平嫣的一瞬间,蓦地溢出光华,如回春的野草枯木。

“桃嫣......”

“我是在做梦吗?”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喃喃,眸子渐渐飞起雾气,眼眶微红。

平嫣握住他的手,五指紧扣,如丝萝花叶,凝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是我,你没有做梦,我来找你了。”

两人相对,眼神脉脉,千言万语都藏在各自安好的默契里。在这逼仄黑暗的空间里,如有花枝繁簇,嫩叶尖尖,挑起彼此心中最柔软深情的部分。

沈大少却有些反常的烦躁,看不下去,遂催促道:“既然知道二弟无恙,以防被发现,就赶快离开吧。明日这个时候,我定能保他出去。”

虽不忍离去,但她呆在这里过久,的确诸事生险,弄不好还会连累白衡。

“明日真能救他出去吗?”

“能。”沈大少点头保证,可望着她满眼担忧,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滋味。

她扭了头,望着棺中沈钰痕,目光仿佛山涧中流淌的细泉,不湍急,安然静好,仿佛这样置身虎口狼牙的危险只如区区一盏平淡光阴。

“我等你回来。”她安之若素的微笑,团起白布。

沈钰痕亦笑,目色缱眷,“我一定活着回来。”

她拿起白布,慢慢塞住他的口,将一切恢复原样。

他们只愿将最能令对方安心的一面展现出来,硬要生生受着心里巨山般的压力恐惧,不肯说一句事关生死的告别。

尽管生死由天,他们也不敢笃定能否再活着相见,但他们就是固执的愿意坚信,各自长命。

只是因为谁也不敢面对谁的死亡。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有牵绊。

安全出了屋子,两人方喘一口气,又见巡夜的两队人正自不同方向慢慢走来,月色长廊,且无掩映,很易暴露。若横冲直撞的闯,倒是可以赌一线生机,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她得保证沈大少安全离开。

沈钰痕不能有一丝差错。

平嫣当机立断,沉声道:“我引开他们,给你争取时间离开。”顿了顿,眸波甚韧,“一定要救出他!”

不给沈大少反应的时间,她毅然踏了出去,故意弄出容易分辨的几声响,只余下粼粼月光下,一个烟拢寒水的窈窕影子,姝丽不似人间。

那两队人果然发现了她的踪迹,大吼一声,纷纷追了上去。

沈大少目光深深,直追溯到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才移开视线,敏捷如豹,淹没在夜色里。

灯火如虹,雪亮刺眼。

霍三爷坐在沙发上,衣冠楚楚的模样,扶着拐杖,一双小鬼似的眼睛吊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平嫣,咧开嘴,青白的脸上皱开一抹令人头皮发麻的假笑,“我本打算弄死了沈钰痕之后再和你好好算算旧账,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平嫣被麻绳绑住双手,面不改色,眼有轻蔑。

“呵呵,选花魁那日,你朝我开了一枪,打在我肩上,现在每逢阴天下雨伤口就会疼痒难耐。后来你与沈钰痕在青运帮又杀了我三十弟子,羽衣那个贱人一枪打残了我的腿。”他直起身,目光恶毒如刀,像是要茹毛饮血,把她一片片凌迟了,“要是在大清朝,你们早就被剥皮抽筋,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停在她面前,她不躲不避,视线笔直。

霍三爷看她还是一副凛然如霜,不肯臣服的模样,甚至那眼底还是懒于遮掩的浓浓鄙夷恨意,不由得怒从中来,狠狠一掌甩在她脸上。

巴掌清亮,她的眼睛依旧沉郁如夜,毫无惧色,针锋相对。

他望着那一边如玉石无暇的脸庞上渐渐鼓起了五指绯色掌印,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还觉不过瘾,竟声音婉转道:“上次在青运帮没能扒了你的衣裳,那今日就扒了吧,看看是怎样的好皮相。”

他绕着平嫣走了半圈,眼珠明灭,笑意森森,如毒蛇恶蛛,咬着一字字故弄玄虚,“美人倾国,唯正红可点缀风华,而这世上最红最艳最让人过目不忘的颜色便是鲜血,等扒光了你衣服,再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上去......”

他尾光一转,瞪大眼睛,贪婪激动,似乎马上等不及了,郑重其事的拍了几下手掌,压低声音,“啪!一鞭!啪!一鞭!一鞭一鞭的打在你这白嫩的身体上,一鞭一道鲜血淋漓,不知道多让人心疼呢。不过这些沈钰痕是看不到了。”

平嫣死死瞪住她,恨不得凭空长出一双手,撕碎那张脸。

“哈哈......”他后退几步,重新坐回沙发上,指着身后几个弟子道:“把她给我扒了,一丝不剩。”

几个弟子得令,一哄而上,如一群饿狼,只听得一声紧接一声的裂布声,刺啦刺啦,回荡清晰,听得人头皮发麻。

却见一个影子自门外飞快的跑来,踏得月色凌乱,直接一把扑上平嫣,近乎癫狂的开了几枪,赶走那些男人,双目血红,声音嘶哑,护紧了她。

“谁再敢靠近她,谁就死!”

第八十五章:条件

白衡的身子抖动着,比之平嫣还要羸弱几分。

但如舌尖惊雷,他的话掷地有声,引得那几个男人不敢上前,只敢虎视眈眈的围着,等待霍三爷发号施令。

霍三爷缓缓站起来,脸色隐晦不明,灯影下老脸如覆了白霜的树皮。

白衡站直了身子,双臂后开,护得她严严实实。许是因为怒气过盛,视线外竟有些眩晕的血色弥漫。

霍三爷走到他跟前,漫不经心的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的瞧着四周,道:“哦?原来白先生和她是旧相识啊。”

“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他盯紧他,恐惧又不甘示弱。

“哈哈哈......”霍三爷像是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一样,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笑声又细又长,似绑住扑朔夜色的一线铁丝,与空气摩擦着,教人不寒而栗。

他止住笑,拿帕子拭了拭嘴,眼里精光暗箭,“白先生这是何苦呢?你明明依附于我,我给你锦绣前程,两全其美的买卖,至于为了个女人断送自己么?”他侧了侧目,光线流转,在他眼珠里折射出一芒墨绿幽幽的光,阴阳怪气道:“而且,白先生就算再如何付出,她也承受不住你的恩情,你不但身染恶毒,而且还已经不算个男人了吧。”

白衡身子猛然一震,脸色煞白,一阵失神恍惚。趁他片刻分神,霍三爷眼神指使,身后几个弟子立即会意,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夺下白衡手里的枪,将他狠狠踩在地上。

白衡口吐血沫,衫发凌乱,被几双大脚钉在地上,不能动弹,狼狈之极。

他洁身自好了这许多年,却在青运帮深陷泥潭,留下一辈子挥之不去的肮脏不堪。

平嫣忽然想起幼年的那场大雪,师兄躺在雪窝里冻了一天,用自己凉透的身子给她退烧。那雪是白茫茫的干净,他的眉眼似乎比那雪还要干净。

霍三爷笑容更甚,目光游曳,在他俩身上飘来复去。似乎他们是戏台上供人取乐的戏子,正在唱着一出别开生面的大戏。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枪,对准平嫣,缓缓上膛。

机械相擦的声音冰冷入耳,白衡被吓得一个机灵,呼吸停窒,像条落入捕网的鱼,剧烈的扑腾拍打,嘶声低吼。

平嫣倒是一派镇静,乱发飞舞,望向他的视线笔直,既死气沉沉,又毒恨汹汹。

她笃定,他不会就这么简单的杀了她。

果不其然,霍三爷玩味一笑,调转枪头,反而对上白衡。

他眯着眸子,像是在丈量猎物,暗笑涌动,面色狰狞,“同我作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他们,不过都是折磨他们的肉体,而今天我想换个新花样,看看怎么把人的精神逼疯。”

白衡视线模糊,却拼命睁大了眼,诚惶诚恐的搜寻霍三爷的位置,伸出双手,一寸寸爬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腿,露出奴颜婢膝的表情,求道:“求你,放过她吧,有什么怨气,你都可以发在我身上。”

“你巴巴的跑来救她,奈何她心中想的可是沈钰痕呢?反正你也行不了男女之事了,我就索性当一回好人,让你看看她在其它男人的身下是何等销魂快活,就算为你报了沈钰痕的夺爱之恨了。”话音未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蠢蠢欲动的扑上去。

“不要!”白衡声嘶力竭的一喊,青筋毕现,仿佛时光都停滞了。

他在鸦雀无声,一片空白的世界中看到一缕喷薄而出的血液,如一抹流霞,溅了她满脸。

紧接着,她身前的一个大汉就应声而倒,颈上被利刃割了一刀,见血封喉,深可露骨,死不瞑目。

其他几个色胆包心的人立即神色惶惶的退后,屁滚尿流。

白衡在余光中看见捏刀而立的平嫣,身姿如竹,百折不弯,有鲜艳的血迹沿着她手指间冷白的刀刃,一滴滴砸在地上,犹有嗜血回声。

她身后是即将破晓的天色,泛出黎明前的曙光。

这夜如此漫长漆黑,像是终于要到头了。

他却在迟来的光明前,疲惫的闭上双眼,昏沉如亡。

霍三爷见她这副像是自修罗地狱爬出的模样,不禁心中一慌,忙叫人去召集其他弟子过来保护。

待到乌泱泱的一干帮众在门外待命,他似乎才有了与之对峙的底气,面色不善,道:“贱人,你今天走不出这个门!”

平嫣慢慢抬起眸子,那里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潋沉寂,半脸莹白如雪,半脸血点斑斑,如在暗无天日的谷涧中独秀的极致妖冶。

她勾起唇,牵连皮肉,脸边那些零星血迹竟似活了般,蕴藏杀机。

她一下下迈开僵硬的步子,身前一干保驾护航的弟子们被其震慑,亦难以控制的后退,妄图逃脱她如夺命催魂般的视线。

霍三爷急不可耐的大喊,“谁敢现在贪生怕死,我就一枪崩了谁!”

众人又只好不情不愿的架起围墙,双腿发抖的堵在她面前。

平嫣停下步子,隔空望着霍三爷,目光冷湛,“我知道若是强拼自己活命的机会很少,所以想和你谈一个条件。”

“你空无一物,还能有什么条件好谈?”霍三爷有些气急败坏。

“实不相瞒,那日晚间潜入你房间的黑衣人盗取合同的人就是我,我不但拿走了合同,还拿走了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霍三爷心里一个咯噔,只牢牢盯住她。

平嫣镇静自若的一笑,“我拿走了青铜盒子。”

霍三爷压抑着猛然蹿升的怒火,脸色铁青,望着她款款浅笑的脸,恨不得打断她的骨头。

“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宝贝我不知道,不过既然能引得你们伺机出动,大力寻找,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吧。而一旦我死了,那个东西就将永不见天日。”她扬起头颅,竟有些沐立于腥风血雨的气定神闲。

......

自入冬以来,青州的天总是灰蒙蒙居多,像年久掉色的油画,萧索荒僻。而今早朝阳初生,又红又亮,光芒万丈,像蘸了红橙的笔头,溶溶光辉,似要将那枯枝老树都描出一番生机。

平嫣守在床头,白衡神志不清,醒醒睡睡了好些次,到了晨间方才彻底苏醒。

他睁开眼,嘶了一声,如个撒娇的孩子,道:“师妹,我好疼。”

平嫣望着他身上各处被包扎的密密麻麻的绷带,不由得心里发酸,“都是些皮外伤,多休息些日子便好了。”

趁处理伤口时,平嫣为他仔细断过脉息,这才知道霍三爷那句话所言不虚,他的确身藏毒素,与当日羽衣所中之毒大同小异,皆为丹砂五石散等一类古代隐士常用于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毒物。

只是羽衣身上的毒是日积月累,深入肺腑,难以治愈,只能苦熬,他虽吞食计量大,好在为日不久,病情虽来势汹汹,若调理得当,倒不至于恶化。

“师妹,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为难你?”他挣扎着,欲要起来,却被她按回身子。

“我同他做了个交易,换回了几日生机。”

“什么交易?”白衡尤为紧张。

“放心,我自有分寸,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拜托师兄告诉我一些秘事。”

“什么事?”

平嫣望了眼门外,自桌边翻来了一笔一纸,以写代语,“师兄在这里呆这几个月来,可曾留意过那些为霍三爷炼制丹药的江湖术士们住在哪里?炼丹房又设在哪里?”

......

打开门,明媚的日光倾泻如绸,打了平嫣满身。她眉眼皆静,如庙宇尘间冷眼旁观,不知喜忧的雕像。

几个拘禁监视他的弟子见识了昨夜她那一下手起刀落,人命不再,纷纷灰溜溜的瞧了她一眼,又各地低下头去,只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自拐角处跑来一道细小矫健的影子,便听得身后的人纷纷谄媚的喊小麻哥。

那人名唤小麻,是霍三爷多年心腹白骨的手下。他挑起眉,满脸痞相,盛气凌人的嚷道:“帮主叫你过去!”

平嫣深深望他一眼,记起他就是昨日那些扑身上来撕扯她衣服的几个混混之一。

见她迟迟未动,小麻便摆起一副不好招惹的训人模样,“我看你也嚣张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兄弟我去跟三爷求个恩典,还能让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玩一遍。”

说的几个人顿时哄堂大笑。

在一阵污言秽语中小麻押着她走远,待走到人影稀少处,小麻面无异色,却压低声音开口,一派肃然,“可找到二少爷的下落了?”

第八十六章:神仙

小麻将平嫣领去大厅里,便如往常一样离开了。两人眼神微微一汇,却有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

霍三爷一见她便按耐不住,一个劲的威胁道:“现在能说青铜盒子的下落了吗?要是你再敢耍什么花招,我保证弄得你生死不得。”

平嫣微微一笑,竟有久经沙场的将领之态,不卑不亢,甚至还有几丝反攻为守的架势,“看你这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想必拿不到青铜盒子,就无法安寝了吧?”

霍三爷猛拍桌子站起身,震得茶杯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你一个阶下囚,别不知好歹!我想要你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平嫣神色清冷,弯腰拾起地上的瓷杯,素白如新竹的手指缓缓摩梭着杯身上金花祥云的纹路,语含讥讽挑衅,“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杯子是前清官窑里烧制的吧,以前宫里的主子们身份尊贵,生活精致,最喜欢用这些做工灵巧,耗时费力的东西。而你呢,伺候人伺候的半辈子,应该最能忍受,可如今世道变了,你这脾气也越发像主子了,是不是?公公?”

霍三爷被气得不辨东南西北,直接自身后弟子腰上抽来一把枪,隔空抵在平嫣头上。

平嫣迎面而上,毫无所惧,“怎么,霍三爷舍得不要青铜盒子了?”

若是可能,他现在恨不得徒手挖出她的心肝来,踩个稀巴烂,方才能消他心头只恨。

可青铜盒子里的东西无疑是他有朝一日山穷水尽时,还能东山再起的后路。

他咬紧牙关,硬是挤出一丝从容,慢慢放下了枪,“好,我不杀你。”

反正只要得到青铜盒子,她区区小命还不是信手可取。

......

炼丹房设在地下,除了一些整日研究旁门左道的术士们,对外秘而不宣,且守卫严密,若非霍三爷亲信心腹,很难接近。

小麻选准时机,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东倒西歪的乱晃上去。

几个把守的门卫立即过来推赶他,拿大刀顶上他的身子,冷声吼道:“哪来的醉鬼,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滚快滚!”

小麻傻呵呵醉醺醺的笑着,露出一脸迷茫,“这位兄弟......我是副帮主白骨的手下,因立了功,赏了我好些大洋,一时高兴,就喝多了......这,这是哪儿?”

门卫听到白骨大名,自然不敢太为难于他,相视一眼,拿定主意,遂摆手招了两人过来,吩咐送走小麻。

小麻被架着往外走,眼里渐渐闪出一丝光芒。

他悄无声息的敞开衣裳,顿时藏在胸口里几十张百元大钞皆沸沸扬扬洒了出来,落了一地。

如酒醉不醒,神志不清的酒鬼,他撑着晃晃悠悠的望了一眼地下,奇怪道:“谁扔的纸?”说着便走开了。

那两个扶他的大汉望一眼他的背影,再看一眼满地金钱,财字当头,也不顾什么,立马就双手并用的去拾。

别的守卫自然也看到这一幕,纷纷丢了手中武器,一窝蜂的涌上来。

趁着嘈杂争抢,小麻身形一转,神不知鬼不觉的折了方向,迅捷如风,直朝不远处的地下阶梯越去。

长阶不断向下延申,触目可及是一段无穷无尽,万籁俱寂的甬道,墙壁上绘着仙人佛像,那本该是慈祥悲悯的脸上被阴气一渡,更像是披着人皮,面目丑陋的恶鬼。

小麻一边努力勘探地形,一边往里走,似乎走了很久,狭窄的甬道豁然一宽,眼前赫然是一片红墙金瓦,气宇轩昂的宫廷,门殿重重,飞檐铜兽,宛如又一个小型的,不被人所知晓的封建王朝。

见多识广如小麻,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正惊叹着,自游廊里传来脚步声,小麻飞快的躲入墙壁后。

来人四个,有说有笑,皆穿着飘逸的广袖纱袍,须发尽白,直垂到腰下,松松垮垮的绾着,看通神气度,倒真的仙风道骨,像是乘祥云而踏凡尘的神仙们一般。

他们相携踏上玉梯,议论着今日的炼药事宜。

小麻偷偷跟在身后,蹑手蹑脚的入了殿门,其眼所见金碧辉煌,玉柱龙攀,气派如云顶天宫,不可描述半分。

他不住暗叹,这霍三爷真是想当神仙想疯了。

不过一个人的弱点便是死穴,他望了望揣在怀里的两包裹着东西的黄纸,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地面上守卫森严,因霍三爷认为地下宫殿是奉养神仙道士的地方,务必要清净安宁,除了几个道士的童子与一些伺候起居生活的仆人外,诺大宫室里便无他人,倒是极便行事。

小麻跟上那帮道士,边走边抖开其中一包黄纸,黄纸里面的白磷飘飘洒洒的落了沿路。

跨过一重又一重殿门,道士门才停下步子,整理肃容衣冠,推门而入。

小麻蹑手蹑脚的靠近窗棂,窥目而眺,只见里面烟雾缭绕,贡香扑鼻,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依稀可见三尊巨大神像,方方正正的摆在供桌上,看那轮廓,像是以元始天尊为首的道教三清。

四个道长各捏起三炷香,在烛尖上引燃,虔诚恭顺的插入香炉中,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其中一位年岁最大的道长走到元始天尊像下,道了句弟子打扰,搬开供果,盘子底下的檀木桌上有一处不易发现的暗格,他用手指按到最底处,只听得一声开合大响,神像后的那一堵墙上便出现一道狭窄的小门,四人相继进去。

待到重归寂静,小麻溜进去,草草环顾一周,将视线锁向供桌上那个青铜鎏金的香炉中,

他拿出另一个纸包,将里面研磨成粉的川草乌洒在香炉中,又将方才用剩下的白磷一并撒入。

待到炉上那几炷贡香烧烬时,热香灰飘入香炉里,里面的白磷则会遇热燃出银光耀眼的火团云烟,这种现象于修道求仙之人而言,可谓是神仙降临,与之相通点化。

小麻咬了几口盘里的供果,弄出一声巨大声响,飞快的开门离开。

不一会儿,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墙内传来,那几个道士闻声纷纷赶来。

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四人面面相觑,正要离开,却听得一声爆裂的哔剥响,如锅里炒熟的肚子,接着,那香炉里顿时银光大射,四溢盛开,亮得人睁不开眼,伴随着腾腾而起的云雾,银火翩翩,如竞相展翅的火蝶,跌落凡尘四处。

道士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盛景。

直到一个道士跪地磕头,激动不止的大声念叨着,“显灵了,显灵了,这样的奇景,是神仙们显灵了!”

与此同时,方才小麻洒了沿路的白磷粉与空气接触过长,亦银光大起,如一条蜿蜒银龙,绕宫殿横卧盘旋,引得童子仆人们争相观望,磕头不断。

小麻算准时机,佯装是前来汇报的仆人,拍门大喊,“道长们,外面可热闹了,神仙显灵了!”

“怎么回事?”

得到回应,他跑进去,见到殿中景色,故作一番瞠目结舌,尊崇仰视,立即就跪下来高喊道:“真的是神仙驾临了!”又转头对着道士们,“大仙们,外面路上也是这样的景象,银火飘飞,引了许多童子仆人去拜呢。”

殿中火花渐灭,云雾慢散,只香炉上还冒着层微薄银光。适才那个率先跪地的道士站起身,几步走到拱桌前,正巧望见盘里几个果子被咬了几口。

可这供果是今早刚奉上的,况且除了他们几个,根本没人进出这里。

那么究竟是谁吃的?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视如珍宝的双手捧起一个缺口苹果,端给其他几位看,激动的语无伦次,“看......供果被吃了,是神仙,是三清神仙们下凡来了!”

第八十七章:心计

《乱世相思痕》第八十七章:心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仙药

“什么意思?”林立雪安静下来。

难道害死他父亲的另有他人?

“我承认的确是背叛了督军,可我都是为了你,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嫁给别人。可无论怎么说,督军对我也有养育之恩,纵使我算计了他,也绝对会留他一命,我本想着风头一过就好好安置他,谁料......”

林立雪尖声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害我父亲的究竟是谁?”

“是霍三爷。”

这是沈大少说的。

他也知道这个真相疑点重重,甚至是故意栽赃陷害,可他还是没有去亲自查证。因为唯有将林恒的死算在霍三爷头上,才是最两全其美的结果。

他绾了绾她耳边的乱发,目光温柔苍茫。

但愿林恒大仇得报,他们还能跨越鸿沟,回到从前。

林立雪怔怔望着他,捏紧双拳,“你说的可是真的?”

王袖点点头,将她两只被冻得青紫的拳头握在掌心里,“自然是,沈林两家是生死故交,且林家出事,沈家老爷子一直在青州守着,足能见真情实意。既然是沈大少亲口所说,必然不会有假。”

风雪呼啸,林立雪的目光慢慢变得如利刃一样。

“你打算怎么杀了他,我和你一起去!”

当年立在花枝弱柳下的那个粉雕玉琢,机灵骄矜的小女孩似乎死在了今日的冰天雪地里。

王袖从她的脸上,只看到了尘世的杂念爱恨,再没有的当初的样子了。

他有些心酸失望,更多的是心疼,遂一下下收紧她的双手,“你乖乖等着,一切有我,我一定砍下霍三爷的项上人头,为督军讨个公道。”

院里的两排冬青树如一个个圆滚滚的绿球,墨绿层叠,白雪压覆,点缀了最灵动的生机。

沈大少负手而立,深眸渺远,望着门外瑞雪丰景。

李庸打伞自雪中走进屋子里来。

“东西可送过去了?”沈大少问。

李庸神色一肃,“送过去了,有了这张逃离路线图,无论今晚青运帮乱成什么样,嫣小姐都能带着二少爷平平安安的逃回来。”

沈大少颔首,淡淡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李庸正色,听候差遣。

“董国生害怕留下青运帮余孽,日后生变,今晚势必要屠尽青运帮弟子,你势必要想办法救下一些。”

李庸越来越不明白了,他们既出谋划策要杀人,怎么最后还要救一些敌人。

沈大少看出他的疑惑,道:“林恒之死,本来是要嫁祸到岭南军头上的,青州新督军程立是岭南军司令金武扶植上去的,总不能让岭南军一家独大,无法无天,那江北三省该置于何地?所以你好生善待保护那些弟子,依旧可以借他们的口来抹黑岭南军。”

李庸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主子的心机诡深,处事玲珑。

“对了,江北那边来信了吗?”

李庸想起要事,忙掏出口袋里一封千里迢迢寄来的家书递过去。

沈大少接过来,拆开。雪白的宣纸上字迹娟秀,密密麻麻满溢着思念。

他看了几行,脸上浮现出笑意,似乎是高兴到了极点,还像孩子一样大拍了几下手,笑声朗旷,似能穿透雪雾。

“大少这么高兴,可是信中说了什么?”

沈大少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那素日里深邃乌黑的眸子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晶亮柔软的幸福,“少奶奶生了,七斤三两,是个男孩!”

李庸也眉开眼笑,双拳一抱,“恭喜少爷要当爹爹了!”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沈大少,也拿着那封信,一遍又一遍的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李庸也觉欣慰,上次见到大少爷这样的笑脸,是哪一年呢,他也已经不记得了......

隆冬日短,一晃就天黑了,雪还没有停下的迹象,反而是越下越大了。

平嫣正在给白衡上药,拿毛刷子沾了调好的药泥,轻轻抹在他背间那些血肉外翻的伤口上。

期间白衡一声不吭,紧咬着牙,冷汗如羽,脸光似雪。

平嫣上好药,扶他起来,小心翼翼的给他披上一层外衣。

“那川草乌真的能毒死霍三爷吗?”他轻启干涸开裂的唇片。

平嫣没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笃定,眸色锋利,“能,那川草乌粉里还有少量砒霜,怎么能让霍三爷就这么一命呜呼,我就算是为那些被他残忍害死的孤魂野鬼们讨个公道,要他求死也不能。”

白衡长吸一口气,缓缓闭上恨意汹涌的双眼,片刻又睁开,已然恢复一片清明。

他拽住平嫣为他扣梅花斜扣的手,直视着她,目光温和执拗,“我们找个机会逃走吧。霍三爷死后,青运帮必将大乱,那是最好的时机,你留在这里,是会有危险的。”

平嫣望了望自己被他紧握的手,想起他不顾性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终究没有忍心挣开,“以后都没事了,过了今夜,整个青运帮都将不复存在。”

......

老道士端了个铺着黄帛的红漆木盘上来,盘上放了个白玉清透的小盅,盅里一粒指头大小的药丸。

他奉上去,恭敬道:“三爷,此乃炼制好的长生不老药。”

白骨立即上前,将那托盘接过来放到桌子上。

霍三爷卷了卷袖子,无比郑重的拿起那只小玉盅,望了眼里面黄澄带灰的药丸,皱如老树的脸上因兴奋而颤颤发抖。

他寿与天齐的夙愿终于要达成了!

当年皇宫里的主子们没那个福分,而他却有!

老道士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若不是地下宫殿的仙景被人传出去,引来霍三爷亲自探看,这样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他们几个才不愿分享给这个满手杀孽的老东西。

只是罢也罢了,反正一炉香灰,共炼制了九粒仙丹,他们四人已均分了其中八粒,只匀出了这最后一粒给霍三爷,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奉养之恩了。

霍三爷询问道:“请问大仙,今日改用何物辅助引用这仙丹?”

往日里每每呈上仙丹,都是要有辅助功效之物的,有时是一碗鲜血,有时是一块婴儿肉,有时是一片被削下的血淋淋的心脏......

老道士摇头晃脑道:“此乃神仙点化之灵丹,不必辅以任何外物,便能得到长生健体的功效,还请三爷快快服用,不要辜负三清师父们的下凡赐药之恩。”

霍三爷连连点头,正要用药。

白骨却突然截上霍三爷的手臂,目光斟酌流动,“三爷,我总觉得这药有问题。”

老道士生怕夜长梦多,白骨在这关头上故意挑事,万一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私藏仙药的事......

他上前一步,冷嘲热讽的望着白骨,一脸清高不耻之色,“这位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几个耗费半生功力才炼制出这小小一粒,你若是胡乱说话,不怕神明责怪吗?”

霍三爷看了眼白骨,又抬眸望着浩然仙气的道长,药丸捏在他粗粝的指尖转动着,折射出炽白灯枝的一点缩影。

平嫣生怕关键一步出了差错,为防万无一失,特地在霍三爷服药的时间闯了过来,此时果然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言谈。

她挣脱身后两个男人的桎梏,猛地闯进来,扫落门边花架上的细口花瓶,花瓶坠地,摔得散碎。

她顺势捡起一块碎瓷,形如虎狼,不要命的扑上去,扎向霍三爷的脖子。

却在即将得手的一刹那,故偏了半寸位置。

有此间歇,白骨一举将她拿下。

“白衡要不行了,我听说道长们炼了仙药,能不能给我一颗,救他性命?”她声泪俱下。

说着她一转视线,望见了霍三爷手指间的那粒药丸,近乎渴望乞求的眼神。

“把那药给我,要不,我就让你永远得不到青铜盒子!”

霍三爷哈哈大笑,青铜盒子固然重要,可又怎么比得上长生不老的诱惑呢?

他深知这个女人见血封喉的手段,遂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的吞下药丸,顾盼自得。

他压着嗓子,张狂意满,“你想抢?没门。”

平嫣身子一瘫,如一堆稀泥,深埋下来的脸上却闪现过一抹大快人心的猖獗肆意。

抢,她可不要,那药丸就是阎王爷专门为你准备的啊。

霍三爷心情甚好,吩咐来人,“将她给我带回去,严加看管,等雪停了,便押她去拿青铜盒子。”

一路尾随的两个男人拖起平嫣的身子。

他又对白骨道:“走吧,时候不早了,找几个功夫好的,陪我去翠鸣楼赴宴。”

第八十九章:报仇

夜色扑朔,风雪簌簌席卷。

平嫣褪掉身上穿着的棉袍,换上套黑色劲装。

白衡已经用棉被衣物扎好了一个与平嫣轮廓相近的假人,安置在椅子上,有些担忧的问:“师妹,此行危险,万一脱不开身可怎么办?”

平嫣束起头发,目光毅然,“没有万一。”

白衡依旧不死心,“你就这么想救沈钰痕?你别忘了,婚礼虽然没成,但沈钰痕同林立雪已经是法定上的夫妻了,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婚姻仍旧是做数的。”

那黑色劲装穿在她的身上,愈发衬得她肤白如雪,眸沉似墨。

她波澜不惊的眼睛扬了一扬,跃过白衡,望着跳动的烛苗,看不出什么悲喜情绪。

于是她思索片刻,感怀片刻,终于为自己的私心寻出了一个尚还得体的借口,“怎么着他都是我腹中孩子的亲爹,我既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就要考虑到日后,若是日后孩子问起来他爹的下落,我也不是见死不救,兴许这样便能少些愧疚吧。”

白衡皱起眉头,“这么说,你还是准备要孩子知道他的生身父亲?”

平嫣沉默了。

她真的不知道,日后会是个怎样的状况,天意是会弄人,还是怜人?

白衡道:“沈钰痕已有正妻,且林家没落,沈家定然不会落井下石,纵使看着往日情面,沈家也会认定这个儿媳妇。你若嫁过去,就是个妾,你的孩子,就是庶子,会一辈子被人低看。以你的性格,你熬得住这样的生活吗?”

平嫣轻轻抚上腹部,母子连心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这个孩子,是必不能被束缚在宅院压榨里的,当年她的小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入重宅深似海,香消玉殒只几年。

她摇头,眸心里似乎漾出泪,瞳孔里透出两点珍珠亮,渐渐地,那光亮亦沉寂了下来。

她垂下头,像朵被风雨摧折的花,“我熬不住,也不愿意熬,所以我有分寸。”

白衡松了一口气,揪着的心落到了实处。他早就知道她的性子,是不会甘愿委曲求全,困囿于金丝笼子里,与别的鸟儿抢食斗艳的。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表明一下态度,并这样问了,只因太害怕了。他孑然一身,只剩她了。

平嫣推开后窗,扭头道了句,“你小心。”便轻巧如燕的一跃而下。

寒风汹汹,雪如白发丝,呼啸入窗。白衡慢慢走过去,望着那抹跋涉走远的影子,像一粒墨汁,打在宣纸上,印出一道潦草的脚印。

风雪糊乱他的双眼,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发烫,可还是舍不得关上窗。

她这样为另一个男人拼去性命的样子,真是英勇无畏。就像一根结冰的钢针,磨揉在他的心上,暗暗的疼。

他真是好生妒嫉沈钰痕啊。

早在霍三爷出门之后,小麻早就打点料理好了一切,待到平嫣顺利进了霍三爷的卧室,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两人顺利避开耳目,扭动机关进入卧室后的暗室。

棺材落地时,小麻将沈钰痕拖抱出来,拿偷来的钥匙解开他手腕脚腕上的铁链锁扣。

平嫣见他昏昏欲睡,脸色苍白,腕上尽是被磨铐的青紫血痕,眼眶先热了。

她摸着他的脸,轻轻唤道:“沈钰痕。”便有硕大如珠的泪砸到他的脸上。

沈钰痕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那目光外仿佛白雾茫茫,又仿佛星辰浩瀚,慢慢地,露出一张脸来。

那眉眼都是他朝思暮想的。

他怔了片刻,感觉到她指尖的热度盘旋在自己的脸颊上,像一缕清澈的水,明是安抚人心的。可他的心却忽然躁动了起来,思念横冲直撞,不得片刻安歇。

他握紧她的手,张开皲裂破皮的唇片,像个撒娇的孩子,喊道:“桃嫣,我好想你。”

小麻在一旁道:“二少爷,青运帮大战在即,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沈钰痕点点头,平嫣与小麻一并扶他起来,可走了没几步,便满头大汗,双腿发软。

平嫣捏上他的脉搏,把了一阵,皱起眉头,“你中毒了?”

沈钰痕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霍三那老东西生怕我跑了,就在我的饭菜里加了软骨粉,药效还未过,现下我是一点气力也没有。”

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还不能走,我得去拿一件东西。”

“什么?”平嫣问。

沈钰痕笑望着她,“不过在这之前,把你身上的弯月刀给我。”

平嫣疑窦丛生,却还是乖乖将弯月到递给了他。

沈钰痕扬起那把刀,冷光涔涔的刀片晃眼一过,只闻一声闷嘶,他白色的衬衫袖子上便渗出一道淋漓不断的血痕。

紧接着,他又砍了第二下。

平嫣方从震惊中回过神,夺来他手里的刀,“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弯着唇,苍白的脸色带着些隆冬时节的山间墨青,看起来有些凶狠乖戾,与那两道鲜艳的血迹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我得清醒,身上痛了意识便能清醒了,我得亲自去取来那件东西。”

楼阁里打着一只只绘图精美的六角宫灯,黄澄澄的光,照在搭得红艳艳的戏台上,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一切都很静谧安宁。

董国生心思不宁的看着戏,默默掐算着时辰。

霍三爷将他一切都瞧在眼里,递给白骨一个眼色,白骨立即会意,偷摸溜了出去,隐藏在楼下的七八个青运帮弟子立即随他陆续进入翠鸣楼里。

霍三爷笑吟吟的,“董司令,你我也算是共谋过事的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明说吧。”他喝了一小杯酒,啧啧两声叹道:“酒是好酒,戏是好戏,只是我霍三却弄不明白今日的司令是敌还是友了。”

董国生笑打哈哈,故作轻松的饮了杯酒,“三爷的话我是愈发听不明白了。”

霍三爷咄咄逼人,语夹机锋,“霍三敬重你,才来赴宴,但若是令郎情深似海,硬要想方设法的救那个女人,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董国生心里一跳,手里的酒杯骨碌碌滚在地上,跟在一旁的副官极有眼色,见此状况,略微与董国生视线一交,默默退出去了。

正当此时,店小二呼哧呼哧的端菜上来了,临到门前放稳了脚步,轻快的碎走过来,将托盘上的菜肴端上桌。

那菜做得别出心裁,也看不出用得是什么原料,总之雕刻成了一艘劈浪而来的龙船。

店小二缩着脖子,弓着身子,颇有眼色的道:“这道菜叫做同舟共济,是我们这厨艺一绝的厨子亲手做的,据说他祖上还出过御厨,专门调理皇上吃食。”

董国生笑道:“三爷,想必这是不是皇帝喜欢的,一经您的嘴,便能知晓。您且尝尝,不要辜负这样好的名字,同舟共济,说的可不就是我们吗?”

霍三爷见他如此识趣,知进退,便无意将局面搞得太僵,遂捏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频频点头,“看来这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董国生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刚递到唇边,就听得耳畔一声风箱似的嘶哑,颤颤巍巍的,像是被浓痰堵住了喉咙。

他甫一抬头,便见霍三爷掐着喉咙,不住干呕,嘴边垂涎着一串接一串的白沫星子,整个人蜷缩发抖着,那眼珠子血淋淋的瞪着,像一只发病的疯狗。

很快,他便栽下椅子去,蜷屈在地上打滚,喉咙里咕咕噜噜的哀嚎惨叫着,如一泡铜壶中烧滚的水,五官里渐渐都有些细细的血线。

店小二受惊的大叫一声,一把甩了托盘,飞快的跑出门去。一脚刚跨出门槛,便被几步外迎面而来的白骨一枪崩开了脑袋。

董国生以为是这菜有毒,扔了筷子,踢翻桌子,杯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青运帮弟子闻声进来,尾随其后的还有一支卫队,分列两侧,皆虎视眈眈,拉开战线。

白骨欲要上前扶起霍三爷,却被霍三爷胡乱抓摆的手在脸上挠出了两道血印子。

霍三爷不住翻滚着,在昏黄光影下,如一只现出原形的恶鬼,裸露的肌肤一片赤红,身上都被挠烂了,肉血横流,他缩着肚子,清晰可闻肠胃中一阵阵翻江倒海声,还未被消化掉的食物连同黑血,皆一股脑的从他口鼻里不受控制的涌出来,异常刺鼻。

白骨拿枪指着董国生,满脸被激怒的匪气,“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列卫队顿时将枪口齐齐指向白骨。董国生有口莫辨,“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一个报信的弟子自门外匆匆跑来,一头的汗,栽跪上去,哭道:“不好了,不好了,青运帮要完了。”

第九十章:奢望

白骨大惊,“怎么回事?”

那弟子哀声恸道:“王袖带着大批军队忽然从各个暗道里涌出来,见人就杀,他们早有预谋,装备精良,我们根本无力反击,青运帮已经是血流成河了!”

白骨握紧了枪,额间青筋凸起,死死盯着董国生,“你们这群卑鄙小人,竟过河拆桥!不仅毒杀三爷,还要灭我青运帮,我就先杀了你!”

他扣动扳机,只擦出一声清响,却无子弹。

同时,董国生身后的卫兵队齐齐拉起枪,数发子弹穿空而过,鲜血飞溅中,跟在白骨后的青运帮弟子纷纷中枪倒地。

董国生慢悠悠的踱步出来,踢了一脚瘫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霍三爷,无所畏惧的逼近白骨。

白骨不住扣着扳机,动作粗暴,咬牙切齿。

“你的枪,在你出去的那段时间,早就被我的人换掉了。”

白骨忽然想起方才在外急召弟子时,被一位佝偻老头迎身撞上......他悔恨不已,却早已是瓮中之鳖,砧板鱼肉,于是缓缓的跪下来,垂眸肃穆,朝一动不动的霍三爷拜了一拜。

却在抬头刹那,自口袋里摸出一把白沙,漫天一洒,顿时熏得人眼泪直流。

董国生依稀看着一道黑风向门外卷去,扯着嗓子大喊,“追!快追!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今夜若不能斩草除根,那必将后患无穷。

白骨背靠砖墙,小声呼哧的喘气,卫兵们端着枪,渐渐形成包围之势。

而就在此时,一阵枪声震来。他钻出头看,只见卫兵们倒在血泊里,视线上移,雪弥月雾下,一道影子站得笔直。

到了后半夜,雪停风止,一枚细弱的寒月牙自云层里钻出来,卡在枯树枝头,寒鸦抖擞着翅膀,震落碎碎的雪绒。重楼飞檐中,似乎鬼魅纵横,扯出无数声嘶哑凄厉的嚎叫,血腥弥漫,月牙也泛起了红雾,像蒙着新娘子若隐若现的红盖头,不安的偷窥着。

青运帮里厮杀渐熄,皑皑雪地上红河泛滥,尸体乱叠,乌鸦三三两两,蹦来跳去,衔着热乎乎的眼珠子,如一缕凝聚的冤魂。

沈钰痕在霍三爷的卧室里翻来覆去的找什么东西。

小麻在一旁提醒平嫣,“小姐,您快带二少爷走吧,外面有预备好的马车,可以送你们去清远镇,晚了就走不了了!”

平嫣牢牢抓住沈钰痕的双手,“今夜血洗青远帮的是王袖,若要让他发现你,你就走不了了,你不是还要去清远镇找慕子成共挽大局吗?”

沈钰痕情绪激动,“桃嫣,我一定得找到那个东西!”

他锲而不舍的翻开一扇扇抽屉,终于眉头一松,双手颤抖的拿出一对手枪。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平嫣与小麻目光警惕一瞥,拉着沈钰痕隐入屏风后。

一双手推开门,皮鞋扣地,紧接着,又进来了一些幸免于难的帮中弟子,约莫有二十多人。

只听得一道声线沉稳,自有一股吐纳风云之势。“我救下各位兄弟,只当还了三爷一个人情,既然各位说这里有逃生暗道,那便快走吧。”

透过屏风,平嫣沿亮瞧过去,只见沈大少的侧脸如栖居暗夜的雕塑,硬朗流畅。

她转头望了眼沈钰痕,见他视线直勾勾的,亦盯着沈大少。

小麻朝她使个急火攻心的眼色,她会意,拽上沈钰痕的袖子,轻轻一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松了神色,反握住她的手。

一干残留弟子错落下跪,其中一个侥幸逃出的头目道:“多谢沈先生救命之恩,若来日有用得着报答的地方,我等兄弟必将赴汤蹈火。”

沈大少颔首,“快走吧。”

头目在墙根地板处敲打了几下,移开几块板子,便露出一口黑洞洞的窟窿来。他指引着弟子们一一跳进通道,又挺身直立,郑重朝沈大少鞠了一躬,后一跃入洞。

一人携风雪而入,正是李庸,胸口衣服上溅了大片血迹。

沈大少道:“可救下他来了?”

李庸回是,又垂首,神色紧促,“不过我并没有找到二少爷和嫣小姐的下落。”

玻璃上糊着雪光月色,苍青惨白,他的影子就拓在这颜色里,长长的漆黑的一条,“你记住,二少爷可以逃了,但她,无论用什么办法,你也要给我找到。”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沈钰痕将平嫣的手攥得更紧。他不知道大哥对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企图,但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林家败落,青州沦陷,婚姻再不是能束缚他的枷锁,他再也不舍得放开她。

他目光热烈,将手里那把银枪递到她手里,“现在,它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他扬了扬另一把金枪,金光粼粼,挥亮了他眼底的泪光,“这枪本是一对,原是我恩师打造了在结婚纪念日那天送给他妻子的,只是没等到那一天,师娘就被暗害了,师父难扛思念,不久便去世了,这对枪是他临终前送给我的。他说这硝烟乱世里,相爱容易,相守难,如果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像这对金银枪一样,火熔不开,水催不断,那就好了。”

他笑了笑,目光炯炯,如一枝被催开了的热烈杏花,干干净净,无关尘埃。“跟我走吧,桃嫣。我一直以为时间长了,我便会放下你,可我放不下,时间越长,我越是陷得深,以前我们之前隔着林家这道鸿沟,可现在没什么阻挡在我们面前了。这是上天在可怜我,要让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他依稀又是那个纯真热烈的少年,看心爱之人时,眼睛里藏着满天星斗,与沧海桑田。

许是那夜太静谧,听不见任何风声雪声,虫声鸟声。两人贴得很近,彼此交换着呼吸,他气息的一起一浮间,似乎有清冽的情爱香气,夺去了平嫣的三魂七魄。

马蹄踩在雪窝里,烙开一朵朵梅花,马车呼啸而过,轱辘溅起簌簌白沙。

一声响亮的枪声震破山林,马背上霎时血花一片,骏马嘶鸣一声,双蹄大张,失去平衡,连带着马车一并滚下山坡。

马车滚落之时,两人劈窗而出,沈钰痕抱紧平嫣的腰身,稳落于地面,顿时,几个身穿戎装的卫兵下马,将他们围困在中央。

沈钰痕只语带紧张的问平嫣,“没伤着吧?”

平嫣摇摇头,面上已有几分白。她扭过去,望向对面高头大马上闲闲端坐的沈大少。

沈大少勾起一抹笑,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枪口,缓缓道:“二弟,你既已顺利逃出来,为何不按照那张逃生地图上的路线走,非要走这一条陌路,你若丢了,我该怎么和父母二老交待?”

沈钰痕隐隐觉得兄弟之间有什么情分似乎是变了,他似乎不能再看清大哥的心思,更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

“大哥,请你放我们走吧,父母那里,等我回来,一定去亲自请罪。”

沈大少眼尾一扬,嘴角抿的笑更深了些,“二弟,我知道你想去清远镇,帮助华中军挽回战局,你可以走,但是,她必须留下!”

他顺势伸直手臂,枪口直指两人,眯眼瞄了瞄,又如玩笑一般的放下了。

“我不会丢下她!”沈钰痕将她护在身后。

“若是她不愿跟你走呢?”山林破晓,天光筛漏,他脸上却隐现一层乌青的薄怒。

她与旁人情深义重的模样,真是可恨。

“方才有个叫小麻的人带你师兄白衡从青运帮里逃了出去,被我的人截下了,现在正好好招待着呢。”

临行前她的确托付小麻将白衡送去安全的地方,只是没想到被沈大少捷足先登了......只是她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沈大少这样大费周章的留下自己,究竟什么缘由。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总之你师兄的命在你手里,他是活是死,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要走要留,你好好考虑清楚。”

巨大的失望吞噬了她,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忽然有些落泪的冲动。

原来一辈子都在一起,是这样困难的事,只适合被奢望。

她强忍住泪,笑望着沈钰痕,将喉咙里前仆后继的哽咽酸苦咽回去,才颤抖着轻轻开口,“你走吧,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带着我,反而累赘。”

沈钰痕抱紧她,深深埋在她颈间,林间雾气湿冷,拂了她一身,唯有后颈间一片潮热,像一点点即将熄灭的火星子扑在她的皮肤上,烫出一丝丝尖利持久的痛觉。

那仿佛是沈钰痕的泪。

情深至此,他们也不得不向天意妥协,一次又一次。

慢慢地,他直起身子,在平嫣额间印下重重一吻,雾水打湿了他的眸眼,温柔似湿漉漉的花丛绒草。

他双手绕到平嫣脖后,解开她领子里那一条坠着玉坠子的红绳,再戴到自己脖子里,声音亦如梅雨缠绵下的花香草气,绵绵连连,“这原是一对耳坠子,你一只,我一只,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平嫣双眼通红,泪水盈动,重重点头。

他手指轻揩去她眼睛上的水气,咧开一口满笑,玉朗风清,纨绔且认真的模样。

“桃嫣真是争气,一次就怀上了我的孩子。”

“你......”平嫣的脸慢慢红了。

他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贴上她的耳朵,轻轻咬道:“难道我还分辨不清那天在山洞里要的女人究竟是谁么?桃嫣,你的味道,我一辈子都记不错。”

平嫣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他又当着沈大少的面儿,将平嫣一把拢进怀里,大声宣扬道:“还烦请大哥好好照顾她,还有她腹中,大哥的亲侄儿,沈家的亲骨血。”

沈大少双眸幽深,那笑却翩翩,格格不入的诡谲,“那是自然。”

天彻底亮了,山岚风来,吹起的雪粒如纱。

第九十一章:迷雾

瑞雪兆丰年,转眼已是腊月二十。

平嫣今日早上送走了沈家二老,晚间迎来了徐婉青。她风尘仆仆的进门时,平嫣正同沈大少在院子里喝茶,梅枝灼红,有几瓣落在了平嫣发丝间,沈大少伸指去挑。

她穿一身绛红色的缎裙,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身后跟着丫头西月,并寥寥便衣卫兵。许是因为天地白茫,她的脸色愈发红紫,望向平嫣的眼睛也似乎透着一股冷冷的红紫。

平嫣面不改色的回望着她,甚至投去了微微一丝笑意。

她误会了也好,最好打闹一场,也许这是能从沈大少身边逃脱的良机。

然则教养即是行为,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同人赤眉白眼的,尽管对方与她丈夫看起来是如此不明不白。

沈大少明显一愣,他几步上前,亲亲热热接来她手里的孩子,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我不是拍电报过去了,说我年三十赶回长州吗?”

徐婉青笑容温柔,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影,依稀能瞧出满登登的都是沈大少的轮廓。

她打着手语,脸色绯红,娇矜小心如未出阁的少女,“孩子想你了......我也想你了,实在等不住了。”

沈大少将孩子递给西月,伸出手缕了缕她额前的乱发,她欢快地牵起他的手,拿他的手指去抚婴儿肉嘟嘟的脸,满脸洋溢的幸福。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平嫣下意识的抚上慢慢显怀的小腹,眼里忽然有些发涩。

而那抹神伤恰巧被徐婉青看到。爱情永远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而在爱情中处于劣势的那一方,爱得越深,就越是多疑,有多疑就有多可怕。她看得出平嫣怀孕了,于是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丈夫,从眉到眼,从鼻到唇,视线如绵密的针脚,温秀而锋利,似乎要在他脸上凿出一个洞来,再通过这洞,直窥到他的心里。

当夜,月色很是凄迷,像耄耋老人青光浑浊的一双眼,布满了岁月纹路。

徐婉青穿着身绛红色的软缎绸裙,带着西月,在夜深时叩门。

平嫣早料到她会来这趟,特撑着精神熬了个把时辰,将她迎进来,取了火炉上的滚水来泡了壶茶。茶香袅袅,轻烟婉转,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对面,因着茶烟不散,平嫣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一直是笑着的,大方得体。

平嫣双手奉上茶杯,道:“我已经等少奶奶很久了。”

徐婉青惊讶于她这样被圈做金丝雀喂养的风烟女子竟是这样一副不卑不亢,不知羞耻的样子,又想起她不要脸皮的周旋于沈家两兄弟之间,更觉痛恨。

她强自按捺心情打了一通手语。西月木头桩子似的立在一旁,满脸愤色,“我家少奶奶说,她当初真是看错了你,本想着你是一个高风亮节的好姑娘,这才留了东霞来侍奉你身上的伤,好让二少爷能少担些心,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水性杨花!”

平嫣垂眸望着盏底沉淀的几片墨碧茶片,忽然笑了,她抬起头,灯枝的光照得她双眼澄明。

“少奶奶,留我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大少爷身边,您不会害怕吗?”

西月怒目圆瞪,破口骂道:“你这没皮没脸的贱人!”

徐婉青拉了下她的手腕,她立即不骂了,只那眼神依旧凶厉厉的针对着。

平嫣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少奶奶,您没有看错我,我今生唯爱一个男人,便是二少爷,至于大少爷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我也不明白。如果可能的话,还请您帮我离开这里。我这几天心慌得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我想去清远镇找二少爷,毕竟他是我腹中孩子的亲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总要在一块。”

徐婉青还未说话,西月倒像是发了疯似的,尖声吼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二少爷的,谁不知道沈家的二少奶奶是林家大小姐。”

徐婉青静静望着她,她目色坦然,道:“无论少奶奶信不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可纵使我说的都是假话,您也不会放心让我一直呆在大少爷身边吧。”

她们同为女人,所有手段,不过是为了男人,且平嫣惯看风月多年,自能抓得住她的弱点。

不出所料,徐婉青同意了。

有她周旋暗助,平嫣本该是放一万个心的。可却一夜辗转反侧,毫无困意,心里总是提着吊着,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毕竟她与沈钰痕都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上天同他们开的玩笑太多了。

索性不睡了,她趿上缎面拖鞋,没有开灯,只擦着洋火点了枝红烛,端着烛台,慢慢走到窗户前,拉开帘子,撑开半扇窗子。

她低头刹那,站在楼下的那人正巧抬头,两人视线不偏不斜的撞上。烛台半倾,红滚滚的两三滴烛泪滴在她手指间,如舔人的火舌头,她身子猛然一僵,匆匆收回视线。

楼下那人是沈大少,寒梅点点,缀在嶙峋枝干间,红凄凄的,像洒了的血。

他就站在那几树梅花枝下,望着的,似乎是这两扇窗户。

平嫣忽然觉得今夜这场景太过熟悉,甚至有些凉飕飕的诡异。她坐下来,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当初在来青州的途中,一家客栈里,她遭歹人刺杀,一开窗,便看到楼下站着的是沈大少。

那夜里的似乎是杏花吧,像是吹开的雪。

而那时她或许还能看清沈大少,但现在她却看不清了,那杏花染了乱世的血烟,早就不是原来的面目了。

她喝了杯茶,茶水已经凉透了,寒入肺腑,她清醒无比。

手腕被人捉住,平嫣抬头,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又潮又热,就像是犄角旮旯里生出的一堆参差苔藓,茁壮的发了霉,在无人涉足的黑暗里肆意覆盖。

情若渗透,便如阳光雨露,能在任何地方,长出爱情的毒芽。

沈钰成亦不能幸免。

他在暗无天日的领域里挣扎出来,在烈酒的发酵下狂热而原始,而面前的女人几乎令他迷失自己。

“桃嫣。”他贴近她,“你可真是好本事?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我心里留了一个影子,我竟半点没察觉出来。”

平嫣惊诧不已,忙推开他,冷冷道:“大少,请你清醒一点,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大少双肘撑着桌子,歪支着头,阑珊笑意间有难言的寂寥悲沉,“你听得懂。你既能懂二弟,为何不能懂我?”

“大少,你喝多了,还是快去歇息吧。”她冷冰冰的。

他扑上去,扣上她的手腕,大力一推,她的后背狠狠撞上坚硬的墙面,紧接着,他的身子压迫下来,像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山。

她气急难耐,抬起涨红的一双眼,“大少爷,请你自重,我怀着的是你亲弟弟的孩子!”

迎面便是月光,他的脸在月光下一览无余,深邃深刻。

平嫣清楚的看到,他的双眼一点点变得黝黑幽深,如搅浑了墨汁,波涛欲来。

“自重只是束缚那些平凡百姓的,而若有朝一日,我执掌大权,纵使我想得到自己的弟媳,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他热腾腾的气息落在平嫣面孔上,湿腻腻的,像毒虫的触角,“我想,那一天,不会太久远。”

她忍着腹中的强烈不适,咬牙切齿,“你对得起少奶奶和小少爷吗?”

他滞了一下,颠颠笑着,一把将她松开。

平嫣抚着胸口干呕了几下,忽然觉得委屈羞愤,她拂落腮边的泪,狠狠的一口咬断,“我只爱沈钰痕,你死了这条心!”

“沈钰痕?”沈大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不能自己,“他?你不就是因他而家破人亡的吗?”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平嫣身子都止不住发抖。

“我什么都知道。”沈大少悠悠笑着,慢慢靠近她,小心翼翼的将她圈在怀里,“我知道你是当年被灭门的许家大小姐许平嫣,对吗?”

她近乎于死亡的冷静,“谁告诉你的?”

当年师父救了她,悄无声息的抹去了她的身份,并给她伪造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假身世。这普天之下,除了师父,怕是再没有人能追溯起她的身份。

她不得不再重新捡起白衡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重新审视怀疑。师父他可不仅仅是一个戏子,他有着天大的秘密......

她似乎被丢在了一片汪洋里,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处处危机,处处陷阱,而她视若再生父母的师父,却告诉她这是最安全的避风港湾。

现在细细想来,白衡早被师父逐出师门,哪里得罪了江北权贵,戏班子哪里入了大狱,这一切不过都是一个局,都是旁观者,只她一个猎物。

沈大少利用这个局得到了青铜盒子,那师父,他从中获取的又是什么利益。

平嫣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怕就此溺亡于万丈深海下,于是她狠狠推开沈大少,如在迷途中被人情狠狠鞭笞的小孩,光着脚,不顾一切的跑下楼。

第九十二章:秘密

爬山虎驮上窗户,干瘪枯黄的藤蔓像一张扑满尘灰的旧网,将窗框里嵌着的玻璃分割出奇形怪状。白衡透过这令人压抑的一方空隙,目光漫漫,洒向外面的天地,然他只看到上空是一片紫墨色的大幕,下空是一片明晃晃的银白。

寂静的夜空,皑皑的雪。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视线已够不着有她的地方。

忽传来急切沉重的叩门声,深更半夜,不知道会是谁?他去开门,入眼撞见的却是平嫣那一张白里透紫的脸。

像是做梦,他喉咙里一个字还未滚出来,她便气冲冲的长驱直入,抓上他的双袖,不顾仪态的问,“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她恶狠狠的凶悍,可眼里涌动的光却彰显着脆弱恐惧,那模样,让他一度想起当年她初来戏班时,那种看人的神色眼色,仿佛她脚底下每一步踩着的都是熔炉,这世间的一花一木都是会痛下杀手的敌人。

白衡扶住她的身子,见她衣衫单薄,还光着一双脚,想是在雪地里跑了许久,那脚面上一片不见底色的青紫,几道划痕,血珠子一道道淌下来。

她也不觉得疼,和当年一样。

“你的脚受伤了,师兄给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她大声道:“你告诉我,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白衡强吞下心里打雷敲鼓般的闷疼,表情温和的哄道:“你先坐下,师兄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他便牵着她,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又拿了件厚厚的棉袍将她裹住。

他取出帕子轻轻拭平嫣脸上的汗珠泪珠,柔声问,“师妹今日是怎么了,以往都是我主动提起师父的身份,可你也毫不在意的样子。你不是告诉过我,说无论师父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都会是你一如既往,敬佩爱戴的人吗?”

平嫣想起多年来师父待自己的点点滴滴,更觉心痛难捱。她不相信那些循循教诲,无微不至都是假象,她更不相信她的师父亲手造了这样一个局出来等着她钻。可事赶着事,已然到了这样催心棘手的境地。

她再也忍不了了,她再容不得自己心底对师父永无休止的猜忌。

她要知道真相,因为相信师父为人,所以她不害怕剥开面目后的景象。

可她并没有察觉,自她踏进这门里来,她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像一只落单又逢骤雨的孤雁,那浓密厚实的羽毛也抵挡不住浸肌入骨的寒意。

她一双眼睛黑白冷冽,死不瞑目一般瞪着,看似沉着,却是漫无边际的慌措。

“告诉我,师父的身份。”她再一次重复,机械沉嘶。

白衡望着她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而幼时学艺时穷困潦倒,身无外物,师妹的这双眼睛便是他认为身边最价值连城的东西,他处处呵护着她,只是希望每日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色彩,一如对未来的期盼。

他做梦都希望将这世间的万丈锦绣都填进她的眼睛里去,好让她能时刻欢喜。

她一欢喜,眼睛里都涨满了溶溶的清辉,弯弯的一潭月光水,兑了酒,他不饮自醉,比她更欢喜。

他真是舍不得看那双眼睛流露出此刻这样的神情,麻木,悲怆,恐惧。

“你可听过一个叫蝶刃的组织?”

平嫣有些茫然的摇摇头。

白衡蹲下身子,拿帕子湿了水,细细擦拭她的双脚,“旁的我也知道的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师父是蝶刃组织的一员,还存在着一个蝶火组织。这两个组织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前清一些有志之士意识到了天地大变,唯恐国土被外国蛮夷践踏,特招募能人异士挽救危亡,这便是蝶火蝶刃两个组织的来源吧。”

蝶火?

平嫣忽然想起在山下别墅的密林外绑架沈钰痕的那些人,犹记得那个领头人叫刘牧云,是北平财政总长慕昇的心腹秘书,他的手臂上,确实纹了个烈火翩翩的蝶翅。

一个硬汉男子的身上纹绣这样花里胡哨的图案,本就可疑,可也仅限于可疑了。

蝶刃?

如果说刘牧云是蝶火组织的成员,那么蝶火组织效忠的便是北平慕家,那师父呢,他效忠的又是谁?

这件事,怕是只能从沈大少的嘴里撬出来。

之前师父同沈大少并无交集,青铜盒子便是一个桥梁,促成了师父与沈大少的交易。这样一来,便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她的身世秘密说不定就是师父说与沈大少听的。

而她的所有猜测都势必要通过沈大少来证实。

但她更清楚的知道,这些问题,沈大少是不会用真话来回答她的。

她越是知道的多,对沈大少,对师父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以为被世事千锤百炼的性情,能足够强大,却还是松松垮垮一盘散沙。她如愿以偿知道了师父的身份,身心却比之前绷得更紧了些,原来拨开一层云雾后,视线外还是白蒙蒙的一片,不知裹了几层。

可她却没有什么心力去走到迷雾中间去了。

她只能选择蠢笨安生的活着,不靠近真相,便不靠近杀戮。

月影偏移,平嫣静默了许久,怔怔的,才回来一丝人气。可她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飘渺着,似从阴寒的泥土层里渗出来。

她问,“师兄,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她不等他回答,凄艳一笑,望着拓在墙上的一片剪影,自顾自的,缓缓叹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见不得人的,从小到老,爱恨情仇,嗔痴怨怼,都是秘密,我们瞒着自己深爱的人,有时候甚至都要瞒过了自己。到最后,这些秘密都成了伤人伤己的一把利刃,最关键的是这把利刃还是我们亲手打磨出来的,人哪,多可怜啊。”

她落了几滴泪,那泪悄无声息的绽放在暗夜里。

如同秘密,只适合在伸手不见五指,万物皆死的深夜里喘着气,冒出头,它们掂起双脚,像蜈蚣一样,钻进人的梦里。

沈大少靠着车窗,一动不动的望着楼上那扇爬满藤蔓的窗子。玻璃窗上结了月光的霜,冻起了一方潋滟的水,他却能从那样一块几尺深的冰凌里,看到那一抹清绝的影子。

像瘦弱的杏花枝,探出墙头,他无意间望见了,无意见记住了,便成了他心底无意间的秘密。

他自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慢悠悠的点燃了。

烟头明灭,是幽夜里的一簇花火,在烟丝云雾间,秘密的燃烧着,似乎要烧着了他的心。

当太阳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照亮了世上所有的角落,这翻腾在夜晚里的猖獗秘密,看似烟消云散了。

沈大少依旧是沈大少,平嫣依旧是平嫣。

他们都有选择性的遗忘了昨夜的秘密。

可徐婉青却不能视而不见了。西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夸大了一番昨夜大少爷醉酒闯入平嫣房间的秘事。

“少奶奶,您看看那个贱蹄子,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勾引大少爷不说,竟还不知廉耻的赖上了二少爷,就她肚子里那孩子,不知是外面哪个野男人的种呢,这样恬不知耻的女人,怎么能留在我们身边,没由来再教坏了旁人,这不是叫外人看笑话吗?”西月滔滔不绝,将她尽可能的踩在脚底。

徐婉青哄着孩子睡觉,像是没听到似的。

“少奶奶,您再这么大度,指不定哪天她就爬到您头上来了呢。”西月横眉愤慨。

徐婉青将襁褓中睡熟的孩子放到锦被里,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她。

西月深藏心底的那些小九九仿佛被刺穿了,她讪讪垂下头,不再多言。

而徐婉青的一颗心干净坦诚,可鉴日月,都在沈大少身上,自然就不会容许沈大少私藏的秘密开花结果。女子本妒,她虽善良大度,但在小儿初长阶段,眼里也揉不得沙子,何况这粒沙子,还是沈钰痕的掌上明珠。

她打着手语,“中午钰成不回来吃饭了,请她来坐坐,同我一起用饭吧。”

第九十三章:婉青

徐婉青舀了碗柴鸡枸杞汤,含笑递给平嫣。

她打着手语,西月在一旁冷眼怒眉的解释。

“我们少奶奶说,你现在怀孕了,要好好养养,将来孩子生出来才会体魄康健,白白胖胖,所以这桌饭菜对孕妇而言都是温良大补的。”

平嫣扫了眼桌子上的饭菜,四菜两汤,三荤三素,闻来鲜美,做得也精致可人,确实是大院奶奶们常用的孕中食材,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她喝了口汤,笑道:“很好喝,谢谢少奶奶这么为我着想。”

西月轻轻啐了一口,朝她翻了记眼白,小声幽恨,“表里不一的东西,少奶奶性子温厚,又看你可怜,这才事事为你考量,可有些人就是狼心狗肺,专门在深夜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山鸡就是山鸡,爬上床也成不了凤凰。”

徐婉青眼风一掠,投去一记宽厚的警告。西月立即绷紧了嘴,那两手还不情不愿的绞缠着衣角,目线幽愤,偷偷扎着平嫣上下。

平嫣拿小瓷勺慢条斯理的搅着碗中鸡汤,仿佛没听到似的,神情自若。她身后是一片紫绒金丝的厚帘,并未曾拉开,后半晌晴了天,日色明丽如银麟绣缎,透过这帘子潺潺的淌进来,勾勒出满室里飞扬浮动的碎碎尘芥,她的身子裹在光里,几近透明,乌发净面,姿态落落,像一块被精雕细琢的羊脂玉石。

徐婉青见过许多名媛贵女,也不乏小家碧玉,平嫣比之,容貌虽不是最出彩的,可她身上那股子韵味却是她平生都不曾见过的。

这世道艰难肮脏,每个人都站在油锅泥潭里,可眼前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女人,却像一湖波澜不惊,春秋不动的山巅水,高岭云,清洌洌的,没有烟火的味道。

平嫣望了一眼西月,微锋微凉的视线转到徐婉青脸上时多了丝内敛的温和。她道:“少奶奶请放心,我与大少爷清清白白,至于昨晚上,不过是我晚饭用的多了些,胃里胀得厉害,惊动了大少爷,他便给我温了一壶茶送过来。而且二少爷临走前也托了他要好好照顾我。”

她这般坦诚布公,那双眼睛真是通透无杂。徐婉青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西月嘟囔,“未出嫁便有了喜,还谈什么清白。”

徐婉青并不理会她,夹了块清蒸鲈鱼放进平嫣面前的小碟里,并示意西月,西月怏怏的,转身去内室里取东西去了。

比起旁的那些有权有势的太太小姐们,徐婉青算是好相与的,同她在一起,虽前后没有几句话,平嫣却觉得十分舒服平和。她与东霞的聒噪唠叨不同,她是恬静娴雅的。

说起东霞,她忍不住问起,“少奶奶,怎么不见东霞随行呢?毕竟是她照顾了我那些时日,倒是挺想念她的。”

西月掀帘而过,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模样,“东霞啊,她的孪生妹妹生了病,她回去照顾了,现下我们家少奶奶由我一人照顾。”

倒是没听东霞说过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西月取来了船票,往桌子上一拍,道:“这是少奶奶着人定好的船票,可以直达清远镇,是腊月二十六一早的。”

平嫣拿起那张票,心中激动难耐,以至于她素来清淡的脸上都染上了一层嫣然。

她问,“多谢少奶奶成全我,只是此事要瞒着大少爷。”

西月冷哼道:“你放心吧,那天我们正好要乘火车回长州,少奶奶自会想办法托住姑爷,让你走的利落。”

腊月二十四这天,铅云成片,北风萧萧,似乎又要下雪了。

明日上了船,下午半晌抵达清远镇,就能见到沈钰痕了。

镜子里倒映出平嫣的面容,镜面里的人脸颊飞红,眸目脉脉,她几乎认不出那人是自己了。

心跳得厉害,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在文火上温着,热烫烫的涌动着。只因念着那个男人,一切都是鲜活热烈的。

她情不自禁的拿起瓷盅,那里面是压得紧实细密的胭脂,像是相思红豆的粉,怀着荡漾的春色。

她用指尖抹了些,点在脸颊边,慢慢的揉晕开,期待着与沈钰痕的相见。

沈大少已走到她身后,她依旧沉浸在女人天生的情怀中,丝毫没有发现。直到他伸出一双粗粝却修直的手,探身拿起她用过的胭脂。

平嫣不防他来,吓了一跳,扭身来,他的一方影子严严实实的罩在她的身上。

逆着光,他的五官不甚清晰,却更为线条硬朗,凹凸分明。

他垂着眸子,盯着那一块红胭脂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视线投向平嫣,冷漠的,漆黑的,教人辨不出意思,反而忐忑。

“除了封城戏台上那一面,我还未曾见过你涂脂抹粉,看来你跟着婉青,这几日心情不错。”

平嫣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少奶奶人很好,温和善良,同那些权贵家的妻眷都不一样,大少爷娶了一位顶好的妻子。”

沈大少面无表情看了她一阵,慢慢地笑了,唇角微扬,眸心却沉下了些,“你倒是会说话。”

平嫣敷衍的笑,“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后日我要回长州,既然二弟托我照顾你,你理应和我们一块儿回去。”他捡了椅子慢慢坐了。

“我虽怀着二少爷的孩子,但毕竟无名无份,就这样一道去你岳父的地盘上,众口悠悠,怕是对大少爷的名声不太好。”

沈大少冷笑一声,有些尖锐的讽刺,“你还真是为我着想。”他撑起身子,盯着平嫣,眯眸片刻,缓缓道:“还是你另有打算?”

“我这样一个被囚禁的犯人,能有什么打算的机会。”她颓丧的叹息,“既然大少爷都不怕别人说闲话,我去便是了。只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大少爷这样困着我,究竟是什么用意?那晚你酒醉,说了些荒唐的话,可我也知道大少爷雄心壮志,绝不会为了这个囚着我,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淡然以对,目光里也有了一丝高深莫测,“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你只要乖乖的,在我这里就是最安全的。”

以他的缜密性子,平嫣知道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套出话来,当下也就一笑置之。

他喝了盏茶,起身走时又道:“前些日子董国生去清远镇督战,因董长临逢病,经不起跋涉,留了他在青州养着,今日他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明日董国生派来的亲信要护送他回义远城,走之前他想见你一面。”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决定,去不去,都不打紧。”

平嫣颔首,掩下心里的不知所味,“多谢告知。”

自青运帮灭门后的这些日子,她几次三番上门,都是见不着董长临的面儿,就被屋外侍立的卫兵找了各种借口请了出来。

究其原因,应该是现今她与沈钰痕的谣言满天飞,董家避嫌,不许她入门确是明哲之道。

今日这一见,许是要把许多话说明白了吧。

沈大少差人开车送了她去,她一下车,那人就极有眼色的撑开一把竹骨油伞,罩住漫天雪丝。

“小姐,大少特地嘱咐了,为了安全考虑,我还是陪您一起进去为好。”

平嫣接过伞,笑道:“我与董家少爷也算交情匪浅,此去也不过叙旧,不会有事的,我自己去就好。”

那人想了想,点头道:“好吧,那小姐一切当心,一个时辰后,若是小姐还不出来,我就只能硬闯了。”

平嫣苦笑沈大少的多虑,应允道:“好。”

迎人的是砚台,才几月未见,他消瘦许多,双眼无神,眼眶外一片积滞时久的红肿伤劳,见到平嫣时,他几欲落泪,唤了声少奶奶,目光一僵,又改口道:“小姐,您快跟我进去吧,少爷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平嫣见他几乎憔悴脱相,以为是他一时无法接受小幻的死,边同他往里走着,边惋言宽慰,“砚台,前些日子青州兵变大乱,那些杀害小幻匪寇妄求趁乱大捞一把,已经悉数被击毙了,这也算是为小幻报了仇,小幻知道你对她的心意,也定是希望你能活得高兴,你且宽下心吧,莫要让她走得不安生。”

她这一席暖人心肠的话立即就逼出了砚台的眼泪,他颤巍巍的跪下来,平嫣想要扶他起来,他跪得如山似根,硬是给她磕了三个头后才肯站起身子。

“谢谢小姐的好心,还肯为小幻收尸入土,没让她暴尸荒野,让野狼叼了啃了。”

平嫣也觉鼻酸,可生离死别的切皮疼痛,只能疗以时日,绝非旁人几言劝祷可减。

砚台停步,望了眼门里,踟蹰道:“不瞒小姐,近日来少爷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想来也就这两三年的光景了,可少爷他不想让督军记挂,一直瞒着。”

他叹一口气,泪微垂,讲出心窝子里的话,“少爷待小姐的真心,天地可鉴,只能怪老天错点了鸳鸯谱,才引出这样一番三人痛苦的事来,我知道是沈二少爷识得小姐在先,我也看得出小姐对沈二少爷情深义重,我家少爷本不该横刀夺爱,可事赶着趟,也不全是我家少爷的错。恳请小姐看在往日情分上,能同我家少爷讲几句贴心暖话,能好好劝劝他,至少能让少爷在之后的日子,活得稍微开心些。”

第九十四章:缘浅

门窗关得紧实,壁炉火旺,地龙气暖,整间屋子像是在黑稠的药汤里泡得久了,迈进去脚,自己也仿佛成了一味从头苦到脚的药材。

窗外天阴,屋子里没有打电灯,只凑着几盏黄澄澄红幽幽的纱罩油灯,火苗稀微,如一缕被囚着的游魂。

平嫣环顾四周,见屋子各处摆了好些盆杏花,分明是数九寒冬,那一树树修剪得宜的杏花却开得热闹非凡,花枝肆意,鹅黄的蕊,柔软的白。仔细看时,却发现那栽种着杏花的花盆底下,皆放了小小的炉子轰着火。

砚台朝平嫣点点头,慢慢退下了。

董长临正侧躺在榻上歇息,一动不动的似个躯壳,平嫣不想吵醒他。其实一路风雪交迫,几乎要冷麻了她的神经,此时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暖和的空气融化了她冷僵的四肢,她就如过冬的青蛙,慢慢的苏醒过来,懵懂无措的感受着周边的环境。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真的与董长临面对着面。

她想了一路的说辞,此时却不知道该以哪一句开口为好。

他是个好人,可也是仇人。

“砚台,给我倒杯茶来。”

平嫣听他吩咐,也不多言,倒了杯茶,慢慢递到他眼前。

他头也不回,接过来一口灌了,复又将杯子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身子猛然一僵,时间仿佛熬着的黏粥,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他的身心就如燃烧的干柴。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转过身子,目光安静的抖动着,自那一双素手上吞吞移动。

那张熟悉的脸隔着世事迁移,让他忍不住热泪阑珊。

平嫣坐下来,道:“听说明日你就要回义远城了,冬日寒冷,路途遥远,要穿的厚一些。”

董长临恍惚了好一阵,才自她脸上回过神,他笑了笑,那脸色像是薄青的雾,在一个小小的表情中似乎就要支离破碎了。

“好,都听你的。”

这一瞬间的氛围,平嫣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下人们唤她少奶奶,他百般宠爱。

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像她这样的人,无论怎么伪装,总是面冷心热,重情重义的。董国生害她一家被灭,整个董家理应都是她的宿仇,可她偏偏对董长临抱着那么一丝恻隐之心。

说实话,她厌恶自己的优柔寡断,可她却不厌恶董长临,她跟在董长临身边的那些日子,经常梦见许府以前的日子,父母尚在,岁月仍安,后来梦到的便是大火滚滚,嘶厉声声,他们被烧成白灰,成了挫骨的鬼,不能转世不能投胎,都来找她了,质问她为何不报仇,为何心软,为何妇人之仁。

她收回散漫思绪,道:“砚台说你身子越发不好了,是没按照我之前开的药方喝药吗?我替你诊一诊脉可好?”

他伸来手,一派看透生死的通达寂然,“你若想诊,便诊吧,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直到,怕是没有几年活头了。”

平嫣搁上他的脉搏,凝思,皱眉。

“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风寒?”其实不只是风寒,还有一种侵入肺腑肌脉的毒。

若是我不受这风寒伤身之苦,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呢。

只是这些他不打算说了。他静静端看着平嫣,视线如丝,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着凉了。”

平嫣又试探着问,“你近日可有体寒无力之症,又可有呕黑血?”

董长临点头,“你不必再费心为我治病。以前我想好好活着,是因为有你陪在身边,我不甘就这么病怏怏的一辈子。现在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了,与其让我行尸走肉的活着,倒不如去死,干干净净,到黄泉喝一碗孟婆汤,我这一生就算是完了,再也不用为情所苦了。”

他言语轻快,平嫣却觉得喘不上气,眼眶里是酸的,鼻尖上是酸的,就连心头上亦是酸的。

在木兰山狩猎的那几月,黑袍人故意引诱她知道了沈大少与董国生的秘密合作,她生怕沈大少说出自己接近董长临是为了报仇,才狠心下来在董长临的饮食里下了几次慢毒,可那毒就算发作,也不是这般情形。

他身上这毒着实来得蹊跷。

“你被人下了毒,这种毒很是蹊跷,我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董长临神色悠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却不见抱怨嫉恨之色,只苦笑道:“许是当日那些绑匪下的吧。我记得那帮匪寇将我带去了一间屋子,后来有个男人进来,灌了我一碗汤,我蒙着面,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那应该是一位儒雅的男子。后来他还同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大抵是曾经被我父亲害过的人吧。”

平嫣已心知肚明,猜到是白衡。

她说不清楚个中滋味,只觉得自己好像穿着繁复的戏袍,化着不辨面目的妆,在戏台上唱了一出戏,世事悲欢都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傀儡,演着匪夷所思却水到渠成的戏码,在命运的五指山里翻来覆去。

老天终究还是给了她一个逃避恩怨的机会,她不必亲自下手,董长临也必死无疑了。他早早解脱了也好,这样就不必面对接下来董家的覆顶之灾了,这便算是命运对他最后的怜悯了吧。

“这屋子里的杏花开得真好,我还记得当初我受伤住院,你便送来了一捧含苞待放的杏花,还说花枝泡在水里积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日骨朵定会迎风怒放。这些话我能听得入心,你怎么不能呢,人生苦短,总要尽可能过灿烂的日子,开心些,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台下那一盆杏花树里,琼枝似雪,填了他满眼。

他一笑,那花枝也跟着抖曳,簌簌的,一地落英。

“我知道那天钰痕也送了杏花,只是他送的是开得最旺的几枝,就像他的人一样,不羁狂荡,性情热烈。我和他不一样,我懦弱又胆小,胸无大志,从小到大只知道顺着父亲。”他转眸望着平嫣,眼里雾深,看不清来路后途,“以至于小时候我丢了最重要的人,后来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可还是没有能力留住她。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覆上平嫣的手,轻轻握了握,似乎要留下她身上的温度。

“我羡慕钰痕,也曾嫉恨过他,可不得不承认,他要比我好上许多倍,起码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你们真心相爱,有他照顾你和孩子,我很放心。”

提起孩子,平嫣忽生一种愧疚,她竟不敢再心无芥蒂的瞧着他那双灰败却清澈的眼。

她忍不住开口,“其实这孩子......”

他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一刹钻心的捏迫后,她五指间都是钻心的疼。

董长临松开她的手,“你不必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倘若你不说,我还能假装一下,与你还算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过往,你若捅破这张纸,便是半分活头都不给我了。”

在竹屋里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是林立雪,至于清醒后身旁睡着的为何是平嫣,他也不得而知。而那日平嫣肩上有擦伤,看伤状像是箭矢所划,且血迹新鲜,尚未结块,他便能猜到她是遭人迫害,匆匆而来。

后来她怀了孕,他理所应当认下了她腹中的孩子。直到那一日大雪初晴......青石巷尾,他端着买来的那碗汤圆,站在无人在意的雪地里,虽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却能看得到她面对沈钰痕时那强忍肝肠寸断的模样,那时他便能从心里确定她腹中的孩子是沈钰痕的无疑。

可上天还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到头来还是拿走了他赖以生存的所有。

平嫣大惊。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却比谁都装得糊涂。

如果他不是董家的儿孙,他们之间会不会又是另一种光景。

“长临......”她唤一声他的名字,其余的字便都哽咽在了喉头里,几行凉泪划过,还没来得及砸下,便被他伸手轻轻勾去了。

第九十五章:罪孽

“你唤我这一声长临,我此生足矣。”

董长临想起当年许府的光阴,她要么唤他沈哥哥,要么是九州哥哥。他顶着一个虚假的名讳身份度过了满城杏花香的最好时令,恨不得自己就此成了沈钰痕。可现实最是残忍,到头来却是他以董家子嗣一贯的顺从暗助父亲杀了许家满门。

他自枕头下拿出一张早早备好的支票,十万大洋份额。

“我父亲曾允诺了你五万大洋,我私下替你收着了,本想着亲自去找钰痕赎回你的卖身契,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了。这里是十万大洋,我额外加了五万,就当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了,这孩子也算与我有缘,你好好收着。”他将支票放进平嫣掌心里,飞快收回手,扭过头,漠漠盯着一墙彩绘的牡丹,似乎是不愿再多说了。

合他心意,平嫣并未有任何扭捏拒绝之词,只有她收下这钱,他才会安安心心的过完所剩不多的日子。

她想在尽可能的给他多一点点仁慈。

墙角摆着半人高的西洋自鸣钟,梆梆叮叮的敲着,像一首诀别的慢拍子,忧伤的大大咧咧。

平嫣坐在榻边,董长临已经躺下来,侧着身,紧闭着眼睛,看似睡着了,睫毛却不住的抖。他们像是两件无声无息的摆设,在厚重的壳子里小心安静的啃尝着悲伤,陪伴着属于对方的最后一盏茶的路程。

雪落得更凶了,风呼呼的沿着窗户缝子钻进来,那杏花像一蓬蓬枝头的雪,剧烈的枯萎着,簌簌的落。

平嫣道:“我要走了。”

董长临真的是睡熟了,纹丝不动,只却像发了梦魇般,攥紧了手下的被面。

平嫣叹了口气,“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真的走了。”

那诀别的钟声又敲起来了,沉闷的,刺耳的,叫嚣着扎得人血肉模糊。

后来她的脚步声响起,像是云山深处的春雷,渐渐地远了,震得他心旌碎裂。

因痛到极致,倒不觉得难受,只是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如一片燎原的火,浓雾窒息,灼热干涸,猝不及防的烧死了前尘后事。

耳目一片排山倒海的晕眩轰鸣,他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只待门一关,应是此生诀别。

脑海里似乎忽啦啦开了一树杏花,饱满热烈,他看见那个绕着树干一圈圈追着他跑的小女孩,声如银铃。

眼泪崩陷,他站在摇摇欲坠的死界边,呜咽着,大叫着喊了一声,“妹妹!”

平嫣猛地顿下步子,后背筛糠似的抖了几下,才强强站定。

似乎有许多年前的旧事喷薄而出,她也已经许多年没再听过别人喊她妹妹。

董长临转过身子,视线外是光怪陆离的模糊,他只能拼命捉到她隐隐约约的一条背影,像月光裁成的缎子,渺渺然然。

他伸出手,似乎在触碰她的体温,空气穿指而过,热腻柔顺,如她一头青丝。

“要快乐,此生都要快乐。”他喃喃着。

平嫣甩掉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提起步子,阖门离开了。

那扇门如厚重的棺材板,隔绝了世间,他就是那土里的一具骷髅,耗尽了血肉。只是该值得庆幸,是她亲手阖上了棺木,亲自送了他一程。

他安安静静的躺下来,眼角一滴泪,流得顺畅,沿着额角沁到发丝里。

他慢慢吟唱着,眸子里滚着的不知是泪光还是曦光,“马儿快跑,马儿快跑,马儿快快跑,跑到东山吃青草,跑到西山追太阳,载着月亮回家乡,驮来一个大姑娘......驮来......一个大姑娘。”

马儿累了,再也驮不来姑娘了。

他猛烈一声咳嗽,唇边刹时鲜血四溢,几瓣杏花被吹了来,点在他身上,也溅了黑红的血。他拈起那一瓣残花,紧紧攥入掌心,表情渐渐宁和了下来。

砚台闻声推门,见此番情形吓得摔了手里的茶盏。他跑过来,跪在床边,手忙脚乱的拿帕子去擦他满脸的血,哭腔沉重,“少爷,少爷,我去找医生来。”

董长临缓缓摇头,“不必,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那我去把桃嫣小姐追回来,她那么好的医术,一定会有办法救少爷的。”他拿袖筒抹一把泪,说着就要去追。

董长临叫住他,双目涣散,“没用的。这次,她也救不好了。”

“少爷,若不是你以命威胁司令,在雪里跪了整整一夜,桃嫣小姐也不会得救,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告诉她呢,只要你说了,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呢?”若不是少爷早先吩咐,他恨不得将少爷对她不要性命的好通通讲出来。

董长临倦极了,阖上双眼,语气脱然空寂,“此生都解不开了,这是我欠她的。”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位于北平边陲的梅角小镇。那里似乎隔绝了外界繁奢,也阻断了硝烟战火,随处可见烟囱上的袅袅炊烟,街头巷尾的杏花静舞,那时他十岁,只见过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人情冷暖。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暖烘烘的人情,就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他遇到了那个像仙子一样的姑娘。

她喜欢笑,喜欢和人亲近。

她喜欢追着他跑,喜欢唤他沈哥哥。

可他却不姓沈。

他不知道一觉醒来怎么被那些人送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只记得前天晚上无意间偷听到了父亲在书房里同下属说的话,说要拿沈钰痕的命去威胁沈威,逼他解官归田,交出羽虎军军权。

董沈两家本是故交,沈钰痕是他最好的兄弟玩伴,此时正寄住在他家里。他吓坏了,可他从小就胆小,不敢与父亲当面说理,便趁着大雨黑夜与沈钰痕互换了衣服,告诉他一定要快快逃走。

接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翻窗而入,恶狠狠的模样,他以为这是父亲派来的杀手,强忍着害怕站出身,那男人扫了他一眼,便将他扛在身上带走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大院子里。

这个家的男主人姓许,叫许北业,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不苟言笑,正直不阿,同他善于巧言令色的父亲不同,女主人温婉娴静,一举一动都像是画里的仕女,和蔼善良,同家里的那些姨娘更不同。可他们的女儿却更像是一只泼皮猴子,活泼好动,一刻都不得闲,日日都要爬一回院子天井下的那棵杏花树。

原来那个将他掳来的男人是沈威派来的,他早先得知了父亲的行动,便着人偷偷将沈钰痕救出来,安置在许府里。

好一出阴差阳错。

头一晚他发了高烧,也曾迷迷糊糊的反抗过,说他不是沈家人,可他们只当是他烧出了胡话,照顾的更为无微不至。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温情,亦从未见过那样灵动可爱的姑娘。于是他掰着指头,暗暗下定决心,只撒谎三天,三天后他就说出真相,三天又三天......他不能控制的沦陷在这个家庭的温馨和谐里,更无法割舍这个像小狐狸一样的姑娘。

直到有一天,他带她去街上买糖葫芦,却无意间看到了一双静静监视着他们的眼睛,那个人是父亲最得力的下属。

那人领他去见了父亲,他害怕的几乎要直不起身子。

可素来对他没有好脸色的父亲却亲热的伸出手抱了抱他,语气和蔼,问他可知道沈钰痕在哪里。

他摇摇头,仍旧怯怯的,可站在父亲怀里,心里却高兴的要疯了。

父亲摸摸他的头,望了眼一直抱着根糖葫芦守在外面的女孩,问他,你想不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欣喜若狂,重重点头。

父亲自属下手里拿了只小小的细口青玉酒瓶,面带笑意说,那好,这里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酒,你带回去,也让她的父母尝一尝,算是见面礼了,改日我再亲自上门拜访。

他笑的更慈祥,又小声说,长临要记住,要偷偷的倒进他们杯子里,不要被人察觉。他们是沈家的过命故交,而我们家与沈家还没有彻底解开心结,现在你还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我就不好去给你说亲了。

他视若珍宝的抱着酒壶,走在巷中,恨不得每一口呼吸都是洋溢的喜色。身旁跟着的小丫头沾了半脸的糖浆,跟在他身后,小嘴不停的追问那瓶子里是什么。

他红着脸,不回答,只停下脚步擦了擦她的脸,腼腼腆腆的嘟囔,这姑且算是儿女亲家们的见面礼吧。

那天正巧是她的生日,晚间一桌丰盛的鸡鸭鱼肉。他亲自去一旁洗净了杯盏,偷偷将那壶里的酒水倒了两杯,殷勤的敬给了她的父母。

她拿筷子缠长寿面的时候,忽有许多拿枪的人从外面闯进来,二话不说打死了一个侍奉的丫头,然后那数十杆长枪皆齐刷刷的指向她的父母。

他认得那个带头的人,那不就是父亲的心腹爪牙吗。屋外起了雷声,咔嚓咔嚓,劈得他通体冰凉。

他再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怕身份暴露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怕带头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也不知是哪里一股蛮力,驱使他拖上她的手就跑出了老远。

后来谁点着了火,雷电滚滚下,火势滔滔......

他死死捂住她的嘴,藏在麦垛里,直到那帮人遍寻一圈找不到他们又匆匆去外面寻。

她小小的单薄的身子就要往火海里冲,他抱紧她,被她生生咬掉一块肉来也不肯撒手。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主人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一身都是吞噬的火,那个威严果敢的男主人抱紧火舌吞噬下的妻儿,似有一把斧头烈烈劈开了喉咙。他说,平嫣,好好活着,不要报仇,不要牵恨沈家,只要你能活得舒坦开心,我和你娘死而无憾了。

那火似泼天的血,汹涌窜腾,天地仿佛被搅混了色彩。然他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缓缓倒地之前,望向自己的那双眼。

失望,悲愤,痛恨,杀机,无奈......压得他佝偻了身子。

后来他知道,其实他们本有逃出火海的生机,却因那两杯下了蒙汗药的酒水软了力气。

他的父亲豺狼虎豹一般的心狠手辣,拿沈家无能为力,就将所有的怒气怨气发泄到了这里,领头人逼问沈钰痕的下落不得,就一把火烧了干净。

再后来他终于读懂了许北业望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那时他已从领头人嘴里知道他的身份。

引狼入室。

家破人亡。

他仍记得后半夜雨下得如瓢泼,火灭了,断壁残垣下,一堆堆被冲散的骨灰。

第九十六章:龙井

董长临叫的那声妹妹让平嫣一整天都不得安生。

甚至有一个再荒唐不过的想法不住盘旋在她的脑海,她竟然觉得在一定程度上董长临就是当年的九州哥哥。

她又因一种难以言喻的惧怕而不断否认,扼杀掉所有的可疑。

傍晚时分,她借口要吃西洋点心,驱黄包车出门,确认无人跟踪后,掉头一转,去了富春居。

富春居的全权负责人是老张,一个稳重睿智的中年男人,待平嫣很是客气有礼。她知道他是沈钰痕的左右手,亦身份不凡,遂直接了当的说出她的打算。

“老张,报纸上的清远镇战况想必你也在关注着,华中军困兽之斗,节节败退,最多再能撑月余。我这些日子里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所以想去清远镇找他。而且我也能在前线伤员中尽一份力。”

老张冥思片刻,最终点头,又考虑到时局动荡,特派了小麻沿路护送。

她同小麻约定好腊月二十六那日动身的时辰地点等相关事宜后,出门便遇上了聂彩蝶,她依旧喜欢穿鲜艳的旗袍,绛红的丝绒洋布,绣着轰轰烈烈的花丛,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燃烧自己似的。

平嫣笑着瞧她,她妆容精致,红唇饱满,亦摊开宁和友善的笑,可那脂粉下却是掩盖不住的焦躁劳神。

平嫣几乎能猜到她的用意了。

她紧紧抓住平嫣的手,展现出眼底最狼狈的恳求惊惧,“让我同你一块去清远镇吧,这几个月来,我都快要等疯了,枪弹无眼,我真怕子成他出了什么不测。这种心情,你也是理解的。”

平嫣虽介怀那天在花舫游船上她差点害了沈钰痕,但此刻她很想成全一个风尘女子的痴心,能在活着的时候大胆的爱,这本就值得敬佩。她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后日你和小麻一起来。”

将近年关,雪夜月圆,像一个高高挂起的白灯笼,冷漠无情的祭奠着这块疮痍古老的土地。而千家万户的屋头檐下都挂了纸糊的红灯笼,来迎接新年的到来,他们见惯了战争,并善于在捉摸不透的和平中忐忑安静的度日。就如那一顶顶红灯笼,仿佛是他们身上的血肉造出的灯芯,他们要在这世道里,拼命的发光发热,活过一天是一天。

沈大少自外头回来时也买来了一对灯笼,他随手扔在桌上,徐婉青将他脱下的风衣挂在衣架上,边拿了那灯笼吩咐西月点上火挂到院子里的梅花树上去。

她安静的给他捏肩捶背,他闭着双眼寐了一会儿,忽拉了她的手将她按到对面的椅子上。

四目相对,他握着她的手,笑的很温和,“婉青,后日我们回长州过年,我准备将她也一并带去。”

因小儿贪睡,屋里只有床柜边那一盏橘黄的台灯仍亮着,许是夜色深迷,又许是那光涂了他半边侧脸。徐婉青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不常有过的某种认真。

她的心如被软拳捶了一下,微微蜷缩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明显,刻意收紧了她的手,又道:“你也知道,她腹中怀着的是二弟的孩子,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多多照顾。”

徐婉青暗暗拿指尖嵌入手心里的嫩肉,似乎这样便能让她心里的痛不露痕迹。

她其实很想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你既然如此想,那为何不让她跟着二弟走呢,他们情深一场,甘愿去清远镇那战事吃紧的地方生死相随,你为什么又要不顾兄弟情分,使手段硬是将她留下来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事情虽被瞒着,可她还是知道了。

她望着他,黑夜里那双眼睛更黑,像一个吸人魂魄的漩涡,似乎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了。

她不敢问,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爱他,她得将这幸福维持的稳固。

她眨了眨眼,将无处发泄的酸楚吞进腹中,笑容温婉的点头。

沈大少揽她入怀,她贴在他的胸膛上,环住他的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在耳边。自怀孕生产以来,他们一直是聚少离多,已经很久不曾有这样耳鬓厮磨的甜蜜了。

李庸自门外赶来,撞见两人的浓情蜜意,蓦地一定脚跟,便要转身。

沈大少沉沉喊了一声,“进来!”

一年来他们夫妻统共也没见了几回面,李庸并不愿破坏这样的氛围,可又无奈,只能硬着脸皮走过去,“大少,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书房谈。”沈大少提步便走,走到门口见李庸神色有异,回过头见徐婉青一脸来不及收拾的落寞孤寂。

平嫣也是孤寂的,她的孤寂是一种超脱凡尘的清高,就如庙堂里的神女,教凡夫俗子忍不住染指臆想,究竟该如何折断她的翅膀,好让她永远堕落在自己身边。而徐婉青,在他面前,却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可怜,像是时时刻刻准备着委屈自己,讨好夫君。

他一直喜欢旧时的封建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能被好好的掌控。

可如今他再瞧着她那张脸,却觉得有些失味索然,因太过端庄温顺了些,竟少了许多可堪挖掘的男女乐趣。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那个野性清高的女人像是一尾鱼,搅着水纹翻腾进他的脑海,似乎在挑逗着他的心尖。他身上竟痒痒热热的。

“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他对妻子的语气竟多了些敷衍。

徐婉青失神的立在案前,她青灰色的纤细影子垂在地上,孩子醒了,稚嫩响亮的婴儿啼哭似乎要穿破这障目浓夜。

她抱起孩子,悠哄着......她透过窗户看见梅花树上挂着的灯笼,红红的一团滚圆的光,外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那颜色亦是沉窒冷清的。

她望着那灯笼,竟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一个寂寞在屋外,一个冷落在屋里。

隔日一早,平嫣就去药房里抓了半月药量,按斤按两的配好包好,提着送去了白衡那里。

去时他正在煮茶,壶中沸水滚滚,他自茶罐里拈了一撮叶片,放进盏底,滚水一浇,清香绕梁。

平嫣开了方子给他调治身子,虽用药时日不长,那脸色比之前却好了许多倍,很是令人欣慰。

白衡招呼她坐,“清明时前的龙井茶最是鲜嫩醇甘,用这明前龙井泡出的茶果然闻之即醉,师妹你尝尝。”

平嫣接过他递来的茶,轻嗅其香,果然如置身百亩茶园。她慢慢喝了,望着盏底舒展的芽叶,心里也似舒展了,不由得微微笑了。

现下白衡住在当初沈钰痕为她租赁的二层小楼里,想必这明前龙井还是他着人送来的那一罐。

白衡见她神色微醺,眼波柔软,不觉用力捏紧了杯盏,笑晏晏问,“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妥?”

平嫣并不打算将明日动身清远镇一事告诉他,霍三爷的手段已将他摧残的变了性情,她不想节外生枝。

她摇头,转了话题,“师兄侍弄花草最有心性,不知花房里有花开了没有?”

白衡转去内室里拿出一个素净大肚瓷瓶,上插了斜斜几枝粉菊,几节青竹,很是娇俏。平嫣高高兴兴的赏玩着。

他望着平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心里塞塞的,忽问出一句,“师妹,你可曾听说过青铜盒子的秘闻?”

不防他这一问,平嫣心中波澜皱起,抬眼一刹又风清云定,“什么青铜盒子?我不曾听说过啊。”

第九十七章:脱身

白衡一脸不疑有他,闲话般又道:“这一年来各地情势都不平静,军阀们想要扩地开疆,又苦于军费紧缺,所以都在找青铜盒子。”

平嫣扬眉,“区区盒子有那么大的价值吗?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他四顾其他,神秘兮兮的小声道:“前些日子我曾在青运帮听人说起过,这盒子原本是在霍三爷手里的,只是后来莫名其妙的丢了。据说那盒子里装了两张图纸,一张是藏宝图,清末列强入侵紫禁城圆明园,太后提前运出了几批价值连城的文物珠宝,金银钱财。而另一张是密道图,本是战败时为皇亲贵族逃生用的。”

平嫣抬眼,目光湛亮,直直盯着白衡。在她看来,白衡的话有八成真,但他讲得这样坦白,反而令人生疑。印象中他是向来不喜欢理论时事的。

她面不露色,顺着话音下,“哦?这盒子若被哪个有权有势的人得到了,岂不是如虎添翼?”

“自然是的,单是一个藏宝图,就能养活成万军队呢。”

平嫣笑道:“那就看谁有这个运道吧。”

白衡掀开杯盖,茶汤的烟乳白缕缕,遮住他微阖的双眼。

她心里有些不安宁,不欲多留,站起身,“我该走了。”

她见白衡微点了下头,拿起皮包便转身。

白衡抬眼刹那,只见一张报纸飞机似的擦身而过,好巧不巧的撞在她的后背上。她弯腰捡起报纸,摊开只看了一眼,便蹙紧了眉头。白衡见她脊背挺得僵硬,握着报纸的双手渐渐弓起,依稀可见青白色的骨节。

他十分不忍心,但又无可奈何,上前望了一眼报纸头版,道:“你无需太担心,战场总是难免死伤,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平嫣深深吸一口气,再浅浅吐出一口,再看那报纸,一字字都像沙场上的炮枪荷弹,轰隆隆炸得人头晕目眩,鲜血横流。

她费了好大气力才举起那报纸,有些虚弱的哽咽,“这上面都说了华中军大势已去,慕子成和沈钰痕带兵突击,却深陷包围圈,在深林里不知所踪,这个季节,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再有猛兽觅食......”

白衡叹息,“师妹,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生死有命,我们争不得。”描着她脸色顿了一顿,他将语气放得轻哀引诱,“华中一带的主战场打了这半年多,华中军也没占了什么优势,只要清远镇一战岭南军胜了,华中军可就很难有翻身之地了。我听说他们军费紧缺,又筹募不到款项,还欠着外国银行大批债务,早就是苟延残喘了,现在除了青铜盒子,怕是没什么能救得了他们了。”

平嫣关心则乱,脑子一片空白,“你说的可是真的,青铜盒子里真的有藏宝图?”

白衡心中苦涩难言,只笃定道:“千真万确。”

“师妹,怎么了,难不成你知道青铜盒子的下落?”

平嫣猛一机灵,松了松指间报纸,强撑安定,“自然是不知。”

两人各有所思,都有些心不在焉,寥寥几言后便告别了。

白衡飞快的走到窗前,看她叫了黄包车,一溜烟走了好远,直到看也不见,也不舍得挪开视线。

内室里却缓缓绕出一人,步履闲释,风波定然。

“怎么?后悔了?”

白衡转过身,有些敷衍不屑的笑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不过是你我各取所需罢了。”

他亦笑,“她此行可是要去清远镇,去与她的男人同生共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数。”

白衡仿佛被逗得很了,笑出声来,那笑声带出了他满心里的苦痛沧桑,“我相信沈大少你会让她活生生的回来的,只是到时希望我还能活着见她。”

沈大少忽而冷冽非常,以一种威胁的口吻,“只要你不惹事生非,我会留你一命,让你杀了董国生,报仇雪恨。”

白衡望着他,脸色清润平和,丝毫不同与他一身的风霜剑刃之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盒子不在沈钰痕手里呢?”

“这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了。”沈大少皮笑肉不笑,眸孔漆黑浓厚,“不过你放心,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食言。董国生的命,迟早都是你的。”

白衡微笑以对,可心脏却像是被剐着,一刀刀软软的磨,疼得不尖锐,却不间断,似乎是持续了一夜。

他躺在床上,活死人似的,盯着窗外的月亮,直到月落日升,朝霞弥漫。光亮太刺眼,无孔不入的射进来,晃得他双眼酸涩胀痛,他眨了眨眼,有几行湿意,没有擦,便转过身,朝着墙壁睡了。

这个时候,她该是要走了。

奔向她心之所属的人,尽管那里战火纷飞,命不保夕。

而他也只是个不择手段的伪君子而已。他言之凿凿的爱她,可她还是没能比过报仇的执念。

为了能置董国生于死地,他不惜冒着害死她的危险。

其实他根本不配爱她。

腊月二十六这天,碧空如洗,难得放了晴,冬阳炽热。

用过早饭后,徐婉青突然腹痛不止,脸色惨白的窝在沈大少怀里,说是要去医院。

李庸看了看手表,说是再有半个小声火车就要开了,旋即又不慌不忙的提议,“年关火车上人多,恐多危险,还是越早动身越好。况且我已根据大少的意思发电江北,说是明日下午能到,徐司令日夜想念外孙,这万一到不了......徐司令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他想了想,“嫣小姐身怀有孕,奔波不得,小少爷又太小,更需防备着坏心人,不如这样,我找几个心腹先贴身护送她们带着奶妈西月先走,到明日少奶奶歇养好,我们再走。”

平嫣听他讲的倒是事无巨细,条条有理。可事情进展的如此通畅,她反而有些心里发毛,瞧着徐婉青,她虽一派落落,眼神游离外,亦带着一种忐忑。

“这样也好。”沈大少并无疑色,又拔高声音对一众佣人道:“照顾好小少爷,若是我儿子出了事,你们的命也别想要了。”

徐婉青觉得此刻的丈夫太过顺从,竟无半字反驳猜忌,反而生出诡异。她愈发不安,正要说什么,沈大少的两道视线便黑漆漆的压下来,堵住她喉咙里的痒意。

“路程遥远,你向来身子虚弱,熬不得。我们先去医院,你休整一夜,明日我们再走也好。西月自小跟着你,奶妈也是岳父千挑万选出来的,相信她们照顾咱们儿子不会有什么差错。”他目光一扬,朝李庸道:“就你沿途护送她们吧,旁人我还真不放心。若有差错,你拿命来见我。”

李庸回道:“是。”

一席话一唱一和,徐婉青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不肯撒手。

平嫣见徐婉青并无异议,可心里总有不妥,目送眼色,“多谢少爷少奶奶顾念,周全于我。”

徐婉青看出她的顾虑,执她的手拍了拍,目含宽慰。

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平嫣放下心来,缓缓颔首。

沈大少盯着平嫣,目光如炬,眸心黑亮,像一束燃烧的黑火,平静下是热烈,看得人如芒在背,遍体惶恐。

“你不必担心,李庸会保护好你的。”

他说话时再平淡不过,可平嫣却不由自主绷紧了心弦,短短一时,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好多层深层意思。

她暗暗嘲笑自己也有这样胆小如鼠,疑神疑鬼的一天,遂松懈了神经,疏漠有礼的笑道:“如此,就多谢大少爷了。”

汽车往医院方向驶去,平嫣看似送行,袖下手指却微微点动,传递信号。隐匿在交巷处的小麻轻轻点头,一转身,双脚麻利的溜去了。

李庸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他亲自打开车门,平嫣钻进汽车后座,西月见李庸待她处处小心礼遇,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两眼翻到天上似的哼了一声,呸了句装模作样,挎着奶妈的胳膊往后一辆车上去了。

汽车驶进熙攘大街,只听得几声喇叭刺响,猛地一刹。平嫣捏紧帕角的手忽而一松,提了一路的心揪得更紧。

紧接着便有接连不断的拍窗拍车声,是大小乞丐们一窝蜂围了上来,连连磕头,“老爷赏几块大洋吧,我们好几天没讨到饭吃了!”

李庸朝车窗外丢了几个硬币,乞丐们顿时一哄而上。司机发动汽车,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贵人啊贵人,您好人有好报,就再多赏一点吧。”

说着就扑上去,砸窗踹门,引得其他乞丐更加变本加厉,状如疯狂。

场面一度混乱,李庸挤下车,平嫣亦在一个小乞丐的照应下偷偷下了车,往人群外跑去。

李庸朝她背影望了一眼,见已离得远了,掏出枪,保险一拉,朝天开响,震得四周一瞬野雀无声。

第九十八章:荒镇

这边小麻趁着人乱,刚接应来了平嫣,将她妥当安置进一辆事先备下的汽车里。

直到汽车顺顺当当的驶入码头,她这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事情进展太过简单顺意,这样轻而易举的自沈大少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竟顺遂的教人难以置信。

她隐隐恐惧,似乎周遭都是沾满粘液的蛛网,左提又防,还是怕些许不慎掉入圈套。

车子颠簸了半路,在码头停下来,她颠簸的思绪便如被一下子堵紧的闸门,被兜面而来的咸风海气吹得大脑皆空。

小麻先下车来,将平嫣小心的扶出来,拉着藤皮箱的聂彩蝶早已在此东张西望着候了多时,见她来,忙迎上去,拍着胸口道:“哎呀,你们可算是来了,再不来这船就要开了。”

小麻道:“事不宜迟,上船吧。”

平嫣点头,眼风飘忽于身后,忽而幽声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小麻神色一凛,聂彩蝶一脸持重警惕,两人却都端得住场面,并无任何自乱阵脚的迹象。

聂彩蝶状似无意的悄悄往四周一巡,道:“这码头上人流如织,你看走眼了也说不定。纵使有人跟踪也不怕,上了船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下了船甩掉他们还不容易吗?”

小麻道:“也只能先顾当下了。”

邮轮长鸣,海鸟引歌。天是瓦蓝青湛的,像新出釉上色的青瓷胎瓶,干净生动的不惹一丝尘埃,海水也是这样崭新动人的颜色,水天相接,难分彼此,微微一抔日光,碎金万丈,铺在望不到头的粼粼海面上,像金鲤的鳞。

分明是同一片天空,可在船舱室里,看到的景致又与青州所见大不相同。平嫣能感受到邮轮劈水前行时一摇一摆的晃动,有些恶心头晕,可她再没有像此刻这样愉悦,因有了念想期待,玻璃外单调的蓝天海水亦是如此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聂彩蝶仍旧一脸忧思,苦苦闷闷的一直皱着眉头。见平嫣眉宇间皆是轻快安和,不禁佩服起她的心胸来,“报纸上说子成和沈二少已经失了踪迹,你还能安宁到这样的地步,不知是太有心,还是本无心,我倒真是心生敬佩。”

她言语间实则有几分讥讽不平,似在可怜沈钰痕的看人不淑,竟爱上了眼前这样一位没心没肺,不会挂怀的白眼狼,可佩服亦是由衷的。

平嫣权当听不出她话里那几分意思,笑道:“我与二少爷这一路走来,几经生死,幸得上天垂怜,都命大。无论聚散,彼此都活得好好的,却爱而不得,心里都压着一座苦山。正因为我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才显得我无心,我需得时刻安宁着,放在他身上的那颗心才能时刻安宁,这样一来,彼此都能安宁着,也就不那么苦了。”

聂彩蝶眉头皱得愈发深,思索不得。因要连天赶路,今日的她并未搽脂抹粉,一张素面,淡眉细眼,唇不是鲜艳欲滴的红,只有一抹娴静的粉雅,仍是可悦人目的美人胚子,譬如她此刻咬唇皱眉,冥思苦想的样子确实有让人移不开双眼的魔力。因这装扮美得朴实克制,她全身上下又都改不了混迹多年风月场上的撩拨举止,反倒更是诱人。

她一摆手,怪道:“左一个安宁,右一个安宁,绕口令似的,像我这样没读过书,半萝筐字也认不全的愚人,实在是参不透。”

平嫣忍不住笑。原先她一直以为聂彩蝶是位优雅多情,多愁善感的苦命女人,可擦掉脂粉后,却活脱脱成了这样一副嘴皮泼辣,不遮不掩的性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聂彩蝶见她笑,一甩帕子问:“你笑什么?”

平嫣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不化妆的样子,别有一番美丽。”

她玩笑似的娇哼一声,“只有女人才不喜欢看另一个女人的精致装扮。”

正说着,小麻回来了,边将压到眼帘的礼帽一摘,边将手里端着的托盘蛋糕放到桌子上。

平嫣问,“怎么取个蛋糕取了这么长时间?”

小麻回道:“舱里糕点师们现烤的,喷香喷香的,小姐们尝尝吧。”

顺势落座,轻声道:“我勘察了一圈,确实有人跟踪我们,大约五六人,暂时摸不清底细,不过不必担心,等到上岸再打算也不迟。”

平嫣拿叉子拈起一小口蛋糕吃了,神色无恙,“难不成沈钰成的人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小麻道:“小姐放宽心,我既答应过老张,就算是死,也要把您安全护送到二少爷身边。”

虽沈钰痕未曾明说,她也知道富春居里譬如老张小麻等人的身份,羽衣的烈性,小麻的衷心,让她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令军阀上位者们闻风色变的团体。

她更有些好奇沈钰痕的过去,本想着让小麻讲一讲解闷,不过顾忌着聂彩蝶,也只能作罢。

“对了,那个将我接出去的小乞丐呢?”她忽然一问,想起小乞丐乌漆抹黑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却是让人耳目一新的清澈。

似乎是在哪见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个小乞丐叫六子,今年秋天差点病死在街上,二少爷偶然瞧见了,说他生的与小姐您竟有几分相似,也是缘分,就派人治好了他的病。”

小麻又奇道:“二少爷本想收了他去富春居里做杂工的,他本来是愿意的,回去一禀他的奶奶,又说什么都不愿意做了,愣是干着那乞讨的营生。”

平嫣想起他那双璞玉般的眼睛,心里忽然就暖暖的,连她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只是这种感觉真好,像在硝烟里偶遇一抹能净化心灵的纯真。

“大概他们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吧。不过这次多亏你联系了那些乞丐兄弟闹事,我才有脱身的可能。”

小麻脸有荣光道:“二少爷积德行善,他们都受过二少爷的恩惠,此等小事,自然乐于相助。”

……

下船时已是傍晚。清远镇位于青州边界,两面环山,无省城如许花花绿绿的喧闹繁华,一入夜,万籁俱消,人走其中,如置静画。只因征战数月,处处荒僻,这画亦是让人心生胆怯的。

平嫣与聂彩蝶相携着走,小麻提着行李,不敢大意的护在身侧。

方才他们趁着下船时人流涌动,甩开了那些跟踪的人。只是一路急跑,又受惊吓,平嫣脸色雪白,腹中微微坠着疼,显然吃不消,但她不愿误事,一直紧抿着唇,不作多言。

徒步走了大半天,终于见纱窗里一盏黄幽幽的灯。

小麻大喜,“天色太晚,路形难辨,不如我们去那里借宿一晚,明日再走。”

聂彩蝶心系慕子成,恨不得立马飞到他身边去,一听要歇,显然不乐意,可她又不能不照顾劳累不得的平嫣,想了想,道:“你们留在这里休息,我实在是没心情睡觉,还是自个儿去附近转转吧,兴许还能找到什么路,明早就省的耽误行程了。”

说着捏了捏平嫣的手背,“你好好歇歇,明早我们还在这里会合。”话罢便急不可耐的往一小道去了。

小麻实在诧异,一个弱女子要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瞎逛什么?他正想叫住她,平嫣按下他的袖子,缓缓摇了摇头。

“小姐,这穷乡僻野的,又在打仗,她一个女人,多危险啊。”

平嫣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沈钰痕无意间跟她说起过的那件事,他要她提防着聂彩蝶。

这事还要追溯到富春居的那场命案。高占彪挨了沈钰痕的枪子,死在楼道里,沈钰痕钱诱几个舞女拖住闻声赶来的警察,其中一个舞女便是聂彩蝶。

沈钰痕说起后来,他本吩咐了老张妥善处理好尸体,老张也依言办事,趁夜将尸体埋了,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隔天竟暴尸在了城南荒野里,接着高占彪之死在报纸上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背后之人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拿尸体大做文章。

联系到后来的事,北平生怕林恒长久与高远合作下去,敛财成山,生出不该有的念头,要彻底断了两人之间的互惠合作。推波助澜之人是刘牧云,这股势力即是北平慕家的内阁财政长慕昇。

沈钰痕派人调查过,刘牧云的帮手之一便是聂彩蝶,是她将尸体挪到了城南,并匿名传信给各大报社记者。

聂彩蝶效忠于北平慕家,平嫣曾一度怀疑她是那支所谓蝶火组织的成员,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她手臂上并没有那种图腾纹身。

而之所以安心让她一人找路,一来是她虽不显露,平嫣也能看出她的身手,二来但凡组织便有内部追踪人迹的特殊办法,而慕子成是慕家子孙,平嫣相信聂彩蝶自有办法巡到他的下落。

平嫣并不打算说出她的身份,只道:“没事的,聂小姐很是聪慧,万一真让她找到路了呢。”

小麻欲言又止,见聂彩蝶早没了影子,只得作罢。

第九十九章:师姐

前去借宿的人家本是镇里做着小买卖,不愁吃穿的中等人家,只因战乱连月,鸡鸣狗盗之辈猖獗,趁夜席卷了家中财物,逃往别处安生去了。

这街道两旁能走的人家大部分都走了,留下来的只剩一些无所依靠的孤儿寡母,年迈老人。婆婆夫家姓王,已年过花甲,因腿脚不变,眷念故土,一直留守在此。

王婆婆做好饭菜端上桌,几个窝窝头,两盘水煮青菜,不好意思的招呼他们来吃,说饭菜简陋,将就用些吧。

平嫣也觉得饿了,拿起一个窝窝啃得香甜。王婆婆见她通身气度打扮不凡,估摸着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女眷,可她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富人吃杂粮窝窝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她问,“小姐是从哪来啊,不知道我们这里正在打仗吗?刀枪无眼,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平嫣察觉到她的关怀,温和笑道:“我们此行就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哪?这镇子里能走的都走了。”

她轻轻覆上小腹,噙着笑,一抹不易察觉的甜蜜慢慢攀上,染出淡淡一抹绯色,“找我丈夫,他在这里等着我。”

小麻夹了一筷子菜,窝窝噎了半嘴,忍不住吃吃的笑。

平嫣斜瞪他一眼,他慌忙止住,呛得连连咳嗽,粮渣乱飞。

王婆婆叹息一声,道:“希望老天爷能让你们早日相见。”她拿起桌上一只烛盘,“楼上有房间,都是干净的,哪间都可以住人,吃完了饭就早些休息吧。”说着便端起烛苗引路,颤巍巍往另一旁去了。

平嫣直起身子,微微躬身,温文有礼道:“婆婆慢些走。”

小麻后知后觉,也跟着直起身子,朝妇人身后一拜,“谢婆婆款待。”

门外参差纷乱的脚步声打破深夜寂静,平嫣与小麻默契十足的一眼对视,皆惕心四起。

紧接着,传来女人尖细的叫声,是絮絮叨叨的连绵抱怨,不住逼近。

小麻拉着平嫣躲向一旁废旧的柜台下,再抬眼大门已被人一脚踢开,稀稀落落几个身穿军装的男人端枪进来,开出一条戒备森严的小路,而后一道窈窕有致的身影踩着门外月色仪态万千的走进来。

“七姨娘,暂时要委屈您了,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了。”身旁跟着一个小喽啰,奴颜婢膝的,恨不得将腰折到地底下。

平嫣屏息以待,目光上移,只见那位被称作七姨娘的女人穿着一双正红色的镶钻高跟皮鞋,深蓝丝绒的长旗袍,一条披肩的貂皮坎肩油光水滑,一直裹到腰间,最后看到的是那张脂粉浓艳的脸,平嫣心里一突,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她一声不满挑刺的叫唤。

她左左右右的朝屋子里眺了几眼,难掩嫌恶,拿帕子甩着空气中莫须有的灰尘,翻着眼白连声呦呦,喝斥着踢了小喽啰一脚,“都怪你那张臭嘴,非说这里有个磕了头烧了香就能心想事成的寺庙,害我眼巴巴的赶来,现在汽车也擦不着火了,我还得在这么个恶心的地方待一晚,小心明日我禀告司令,扒了你的皮!”

小喽啰也顾不上揉被踹得生疼的腿,一骨碌趴跪下来,磕头不止,“七姨娘菩萨心肠,发发善心,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权他人生死的感觉,脸上流露出高高在上的鄙夷,云泥之别的尊贵,一手摸着耳畔垂着的红水晶花坠,那一看便是罕见的上好水晶,如封在琥珀里的血滴子,晶莹剔透,红雾重重,这样鲜红的色泽,却还比不过她唇上涂着的饱满颜色。那耳坠子骄傲夺目的一颤一颤,像是在衬景主人的意气当头,聚焦出月色的一点凄迷,看得平嫣久久反应不来。

若她没看错的话......那位七姨娘就是她的大师姐,花牡丹吧......

在屋里歇下的王婆婆闻得正厅有打骂声,端着烛台出来时就看到一堂荷枪实弹的兵,不住慌了神,铁质烛台劈里啪啦翻在地上。

花牡丹一个眼神过去,小喽啰会意,带着两个卫兵将老妇拖拽着架来跟前。

花牡丹掩了掩鼻孔,生怕她身上的气味跑到自己鼻子里似的,睨一眼,提高音调问,“这是你的屋子?”

王婆婆心惊胆寒的望着卫兵背上挎着的长枪,生怕枪头冷不防就划出一截冷光雪亮的刺刀。她那可怜的丈夫就是前不久被这样一把长枪刺刀捅死的。

她剧烈抖动着,不住点头,“是......是我的。”

小喽啰窥清她一副不愿再多加交谈,贬低自身的神情,狐假虎威的接过话头,“老婆子,这屋子里是不是就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家夫人要借宿一晚,哪间房间最好,快点收拾出来,要敢怠慢,小心你的狗命!”

王婆婆眼尾余光飘忽,在一侧摆着吃剩一半的饭菜上逗留了一会儿,忙谨慎回了视线,“这间房里不只有我,还有我儿子儿媳,他们早早吃了饭去楼上歇息了。这位太太稍等,我马上去收拾一间最好的屋子来给您住。”

花牡丹轻飘飘的点了下头,看也不看一眼,“好。”

小喽啰瞪着两铜锣大眼威胁道:“好好收拾,要是有什么地方我家夫人不满意,就砸了你的屋子!”

王婆婆佝偻着身子,诚惶诚恐的上楼了。

在楼梯中间视线往下偷偷一掷,但见两个人影蜗躲在柜台下,正密切注意着厅中形势,一副冤家路窄,不愿相逢的模样。王婆婆脚步一顿,心里呼哧呼哧的猛跳,似乎在猜测两人的身份,是否与军阀老爷们结了怨仇,想着又快速踩动起碎步子,急忙往楼上去了。

叮叮当当忙活了半晌,才总算收拾出了一间令花牡丹勉强满意的房间。这位师姐向来喜欢磨叨作弄人,刚往床上一躺,又突发主意说身上酸疼,要洗个热水澡。王婆婆忙得脚不沾地,打了水正要去烧,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崴了脚踝,疼的走不了路。

平嫣不愿看到他们继续指使老人伺候,将错就错,索性让小麻顶着王婆婆儿子的身份去烧水,而她则悄悄溜去王婆婆的房间给她崴伤发肿的脚踝做中医推拿按摩。

“闺女,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清远镇哪里都是拿枪的人,不安生的很。我瞧着你好像是有喜了,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婆婆,找不到我丈夫,我是不愿意回去的。”

王婆婆似被触动了心事,目光煽动着水泽,瞬间就红了眼圈。她抚上腕间的玉钏累银丝手镯,泪水珊珊,想起了未能共死的丈夫。

“婆婆,你怎么了?”

王婆婆牵住平嫣的手,将她拉到榻边,“好孩子,你的丈夫真有福气,娶了你这样一位好妻子。”

平嫣粉面含羞,“他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此时我不离不弃,也是情分所在。”

外面哗啦一声响,接着异常刺耳的骂骂咧咧声传来。平嫣预感不祥,刚直起身,便有一个长相白净的小士兵冲进来,好心提醒道:“老人家,你快去看看吧,七姨娘发火了,你的儿子怕是要活不成了。”

“怎么回事?”平嫣强自冷静。

“七姨娘洗完澡后,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疼痒的不行,她怨气无处撒,已经派人绑起了你的儿子。”

卫兵一口气说完,听到外面震天的打骂声,忙道:“你们拿个主意吧,再晚就要被打死了。”步子几退,出门去了。

第一百章:野枣

平嫣想起第一次见到花牡丹的场景。

那时花牡丹已经有十五六岁,正是少女初绽的好光景,且她自诩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女弟子,自然而然的就觉得戏班子里所有的女娃娃都要听从她的指令。

师父将浑身脏兮兮湿漉漉的她交给花牡丹,要她带着新师妹去洗澡换衣裳吃饭。

她初丧父母,脆弱敏感,偏偏像刺猬一样,用满身锋利的尖刺裹住自己,伪装的冷硬无情。似乎这样就能显得她不是一个没人爱的孤儿。

花牡丹是个骄傲强势的人,嘴巴很毒,但对班子里的师弟师妹们还算尽职。说实话,她不喜欢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新师妹,不仅仅因为她没有礼貌,更重要的是她在那张下巴尖尖的小脸上看到了一种表情,高傲冷酷,如一只高昂着头站在高处的孔雀。

这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呀,她才是这里唯一的孔雀。

她毫不掩饰对平嫣的厌恶,处处挑刺,可无论她派出什么刁钻的活计,那个冰冷的小女孩总是坦然接受,再尽力而为。

可孔雀是百鸟之王,是不允许被忽视的。越是被人忽视,她就越是抖擞翅膀,努力的开屏。

她们之间的矛盾激化发生在秋天的一个晚上。

那晚天上星星繁多,眨呀眨的亮。白衡紧抿着唇,长袍被卷成兜,里面圆鼓鼓的装满了野枣,他用双手死死攥着,垂着头,似乎那兜枣子重如千斤。

平嫣偷偷看过去,看到她的师兄,一直以来温柔开朗,事事护着她的师兄,一身横七竖八的狼狈伤口。她只知道他的眼角成天是弯弯挑挑的,带出如沐春风般的亲近笑意。可这个晚上,她第一次看见白衡的泪,坠在眼角,啪嗒啪嗒的往下滴,像是站在万人中央,罪恶滔天的囚犯。

一直禁闭的房门忽然开了,在这窒息的空气里,师父率先迈出步子,迎上挎木药箱出来的老大夫。在所有人翘首以盼,如饥似渴的目光中,老先生缓缓摇了摇头,长叹道:“救不回来了,准备后事吧。”

师父强忍表情,客气有礼的将老大夫送到院门口。平嫣看见他一步步踏回来的双脚,看见他的脸,许是月光星光的缘故,他的脸像是刚从湖底捞起,被泡得发白。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那扇门,望向那里面躺着的,已被宣告死亡的小小身影,他们都知道那个男孩的身份。他的父母是师父的恩人,师父遵从遗言,发誓要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视如己出。

可是他死了,是被山上的野狼活活撕掉了半条腿,失血过多而死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院子中央......他们又将目光转向那个男孩,被许多人羡慕着的一直深受师父宠爱的大师兄,视线在寒夜里渐渐变了味,由先前的悲悯同情变成憎恨胆寒。

这时有与他不交好的师弟站出来,义正言辞的指认,“师父,是大师兄害死的阿宗,要不是他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跑到偏远的后山里摘野枣子,还带着阿宗,阿宗怎么会被野狼攻击呢!”

立即又有叽叽喳喳的附和声起来。

白衡站在院子中间,也站在风口浪尖上。月光像一道四不透风的冰屏障,将他冻在里面,像一件满身都是屈辱历史的展览品,在唾沫星子里被揉来碾去。

他哆嗦着。阿宗那么可爱乖巧的孩子,最喜欢与他黏在一起,六岁小童,已经能在他给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写出自己的名字了......怎么就被野狼咬了,怎么一夕之间就死了呢?

怪他啊,要不是他一时心软,带了缠他的阿宗偷偷去后山摘枣子,要不是他一念害怕,不敢从野狼的嘴里抢回阿宗......

他撒开手,袍里兜着的枣子骨碌碌的滚下来,像一个个舞蹈的恶咒,掐住他的呼吸。他既害怕又后悔,像面团一样瘫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平嫣默默站在人群里,在他一起一伏的哽咽中,自己的一颗心也一平一波,像在打秋千,只那秋千板上却都是尖尖的钉。她也害怕,自家里那场大火后,这是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这种被巨大恐惧所支配的感觉。

白衡经常在深夜里偷偷溜去后山去摘熟了的野枣,回回都是捧着一大包回来掖在她枕头底下。那天她无意说了一句,他便记住了她喜欢喝红枣桂圆煮的甜汤,喜欢黏黏甜甜的味道,像在蜜罐里。

所以,阿宗的死,归根结底是缘由她。若她早早拒绝白衡的好意,若她不贪恋那一点温柔的对待......

可她不敢站出来,不敢和他一起面对。她不想被师父赶出戏班子,这是她唯一可以容身,平安活着的地方。她得活着,这是父亲临终前的绝言。不仅如此,她还要留着这条命,报仇雪恨。

“白衡,师父不愿拿你一命抵一命,但也不愿再看见你了,你走吧。”

师父疲惫的一句话后,白衡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不敢去抱住师父的裤腿,央求他让自己留下来。

平嫣心里抽痛着,她咬着牙,不忍再看那个少年郎痛彻心扉的模样,一小步,一小步的退缩,像只蜗牛收回伸出的触角,不声不响的退出人群。

可蜗牛后面总喜欢跟着捕猎的动物,一道急风自身侧穿行而过,她身子不稳,更是心里不稳,一下子被撞得跌坐在地上。

她抬头望向那阵积怒勃发的风,是她的大师姐花牡丹。她站在白衡身边,像一尊风吹不动的保护神,恶狠狠的指着人群里的某个方位,嗓门洪亮,“是她害了阿宗,大师兄是无辜的!”

她直直伸出的手指像一条钓鱼的线,鱼钩锋利,刺进平嫣无处安放的全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投了过来,像一颗颗奇形怪状的鱼饵,一窝蜂的砸向她。

花牡丹朝师父跪下来,紧握着拳,“师父!是她贪吃,非要白衡师兄深夜里去山上给她摘枣子吃,师兄疼爱同门,自然不忍心拒绝她。”她说着一把撕开白衡身上的衣服,在一片唏嘘谓叹声中,平嫣空白的视线外,似乎出现了白衡的前胸后背,青青紫紫的都是伤口,像一张打翻了颜料的单薄纸片。

花牡丹用着最洪亮,最憋恨的语气道:“这些伤口都是师兄在后山上留下的,在漫山遍野找野枣树的路上。这一切,都是她!她才是害人精!”

她用两眼能睁到的最大弧度狠狠瞪着平嫣,瞪着瞪着,不饶人的脸上,却率先滑下泪来。

她跪倒在白衡身边嚎啕大哭,心里血淋淋的滴着,边哭边劝:“师兄,你说啊,你说啊,你怎么不跟师父说清楚呢,你还护着她干什么,你还要将她护到什么时候?难道你没看清她的本性?在这样的关头,她只顾着自己,哪里在乎过你一星半点啊!”

只有她会傻傻的,心甘情愿的将他看成生涯的全部。

后半夜下了雨,哗哗的瓢泼大雨,一连下到隔天半夜。他们三人跪在阿宗的坟墓前,白衡在忏悔,花牡丹陪着白衡忏悔,以行为威胁师父不许将她的大师兄赶出去,平嫣也跪着,她也有罪,想着阿宗,那个喜欢与人亲近,却向来在她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孩,总是锲而不舍的追问他的爹娘都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接他回家?

现在,他的爹娘终于接到他了,一家团圆,多好啊。

他们三人跪倒在滂沱大雨里,用滂沱的忏悔送走了阿宗。

平嫣记得那年的冬天如此漫长,她和白衡缠绵病榻数月之久,几乎就要病死了。可他们的师父,那个善良隐忍的男人,还是包容了他们那场不可挽回的过错,亲自开了一剂药,救活了白衡和她。

她那时才知道师父祖上竟是宫里的太医,师父亦医术超群,只是自从学了唱戏后,他的手就只撬兰花指,捏竹折扇了。他说,草药本有灵,戏子身上的红尘浊气不配与之相和了,这样会辱没祖宗。

师父从不与人看病,可自那以后却将通身医术倾囊相授于平嫣。

她本是人人唾弃的罪人,病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师父信任她,师兄感念她在大雨中的不离不弃,愈发爱护她。

自此,她便真的成了花牡丹的眼中钉,肉中刺。

平嫣从漫长的回忆中过了神,便见王婆婆一边瘸着走来,“这可怎么办?”

她听着门外动静,眼神清明。小麻,她是一定要救的。

她就给花牡丹一个能除掉她的机会,结果如何就单看各自本事吧。

第一百零一章:脓疹

平嫣理了理衣发,笑容清浅,镇定自若,体态落落的走进那间弥漫着危险气息的屋子。

花牡丹状若疯狂,拿身边能接触到的一切大小物件悉数往小麻身上砸。小麻被五花大绑着歪在地上,额角已有大片的血,流了满脸。

“师姐。”

她唤这一声不大,却足够清厉,生生降低了满屋子里的温度。

花牡丹闻声回头,却见她款款走来,那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葬送了她一生的同门师妹,依旧是那副清古天成,不沾尘世的样子。她最讨厌看到这副样子,明明孤僻冷寂,却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法,哄走了她的大师兄,她的师父。

一切暴虐如风席卷过,只剩下遍地狼藉的痕迹。花牡丹安静下来,抬指缕了缕鬓发,笑纹慢勾,昂首挺胸,慢慢走来,围着平嫣转了半圈,最终停在她身侧,妩媚酥骨的笑。

“师妹,我们还真是有缘,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上你。”

平嫣目不斜视,“是有缘。”

花牡丹又笑,哼哼哈哈的,像吐出了一条颤抖的蚕丝,牵连着她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明知道我和你那么多年的恩怨,怎么不像耗子一样躲起来,还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莫不是,为了他?”她盘着胳膊,抬起下巴,瞥向小麻。

平嫣侧过身,对上她的双眼,“是,他是我的朋友,请师姐高抬贵手放了他。我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必牵连他人。”

花牡丹冷哼一声,视线削厉如刀,“陈芝麻烂谷子?那是在你心里。在我心里那些往事却一天比一天崭新,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你的出现毁了我的一生。”

“白衡对你只有同门之情,就算从来就没有我,你们也不会有结果。”

类似于这样兜头冷水的话,白衡已经说了无数次,花牡丹怪不得白衡,只能将这无数次的失望鞣造成嫉恨,层层叠叠的倾覆在平嫣身上。

“你胡说!”花牡丹狠狠推了她一把,怒火喷薄,快速抽出一卫兵武装带上绑着的枪,对准平嫣,“反正你就是一个害人精,今日你死了,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小麻被捆绑着不能动弹,此刻恨不得飞奔过去挡在平嫣身前。他只能用尽全力叫喊反抗着。

平嫣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定定望着花牡丹的脸。

花牡丹狞笑着,瞪大双眼,手指刚触上扳机,还未按到底,全身上下忽传来虫蚁爬啃的钻皮痒痛,她执枪的手多哆哆嗦嗦,对人不准。

平嫣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姐是有遗传的疹病吧。我来之前顺便去厨房里看了一眼,烧洗澡水用的是桐木,桐灰汁液自然会或多或少的飘到水里。可我记得师姐从来都是离梧桐树远远的,因人而异,想必桐木便是能导致师姐发病的过敏源吧。”

“你......是你故意算计我!”花牡丹弓着身子,原本体肤上不太明显的红状疹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鼓胀了起来,成片成片的脓包爬上了雪白的脖颈,光滑的脸颊。

平嫣盯着她,眯起双眼,眸河沉淀,隐隐肃杀,“你最好不要再发怒,你越发怒,心火越旺盛,你身上的脓疹就蔓延的越快。到时大罗神仙也恢复不了你的容貌。”

花牡丹脸色大变,獠牙恶鬼似的瞪着她,顿了半晌,只凄厉吼了一声,摔了手枪,在身上乱抓乱挠。

“我可以治这种病,保你恢复如初。”

花牡丹狼狈之极的看向平嫣,双眼里的微碎光亮慢慢熄灭。要她向这个女人低头?摇尾乞怜?那她宁肯不要这张脸!

平嫣知她性情,也不为难,“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说话间,她眼风朝四周一掠。花牡丹原是机灵的,立即吼屋里杵着的卫兵们出去了。

“第一,放了小麻,第二,明早之后,若我愿意,你需得将我带去军营。”

花牡丹皱眉,迟疑于她提出的第二个条件。

“在堂厅里,我听你喊着司令。现在清远镇两军对峙,驻扎着两位司令,一个是慕子成,一个是董国生,看跟着你的这些卫兵穿着,你口中的那位司令应该就是董国生吧。”

“你想干什么?”花牡丹警惕十足的防着她。跟了董国生这半月来她虽颇得宠爱,可也知道像董国生那样阴险好色的男人最是冷血。她不知道平嫣要去军营里干什么,但若是这个关头,军中出了什么事,董国生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

“这些事都不是师姐该管的,况且去或不去我明天才有个准话。”她提步靠近,明明挂着一层薄薄的笑,可那股子平地而起的震慑却好似正无形的遮天盖日。花牡丹不自觉退了半步。

平嫣顿下步子,目光内静,“况且,师姐现在能倚仗的,也就只有这张漂亮的脸蛋了。”

花牡丹心知被她吃的死死的,又急又愤,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想法一出,身上疹子愈发难受,索性心一横,“好!我答应你!”

她既睁眼瞎的要往军营那个火坑里跳,那就离死期不远了。

到时平嫣的小命,就在她躺在董国生身下的娇言喘语中了。

经此一场,平嫣拿银针挑花牡丹身上的脓疹,再暂时敷上一层缓解疼痒的草药,忙活到了五更天。

深冬里昼短夜长,外面还是望不到头的浓浓黑夜,雾气森森,像一片地狱。只是,这地狱里也无人气,她看不见一条能走的路,看不见星月。在来的路上,她是斗志昂扬,满怀希冀的,可此时,紧紧包裹着她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她止不住的想,或许沈钰痕已经遭遇不测了,就像小麻一样,忽然一场无法预料的灾难,可她愿意铤而走险救下小麻,那么沈钰痕呢?是否有人也会好心的救下他?

“小姐,天冷,回房等着聂小姐吧。”

平嫣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图,可又实在不好意思解释她这一场没由来的感伤。回过头,望着头上缠了圈麻布,鼻青脸肿的小麻,歉意深深,“对不起,你跟着我风尘仆仆的来,却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小麻忙道:“小姐快别这么说。我这条命是二少爷的,二少爷又视您如命,别说是一顿打,就算是为您丢了命,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平嫣来了兴致,问道:“你跟我说说二少爷以前的事吧。”

小麻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几乎要将他所知道的沈钰痕所有的好人好事都讲一遍。

后来他讲到了青运帮,说起了羽衣,也说起了他自己。原来羽衣潜伏在青运帮三年之久,为的就是趁机拿到青铜盒子,他在沈钰痕的教引下加了革命浪潮,混进青运帮两年,为的就是掩护羽衣。最后,他又说起沈钰痕此来青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杀高氏父子,高远试图垄断青州经济,高占彪掌握着青州警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拿青州开刀,助日本侵略者窝据。这些日本人隐姓埋名,觊觎中国的方寸土地,就都该死!

小麻说这话时铮铮铿锵,热血沸腾,让她不由得佩服起他们这些人。敢在黑暗泥沼里迎光而上,硬要在这无路可走的黑暗里为后世子孙踩出一条光明大道,做书写历史的英雄。

沈钰痕,就是那样一个英雄,是她父亲生前经常念叨在嘴里的那一类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如果爹娘知道他们不惜葬身火海,救出的是这样一个有着凌云壮志,宽厚善良的好儿郎,也应该会欣慰的吧。

可爹,娘,你们会祝福我吗?和一个间接害了许家满门的男人,一个未来生死难测的男人厮守这样一段长满荆棘,百险千难的爱情。

第一百零二章:落崖

聂彩蝶与他们约定明早还在这里会合。

日上三竿。花牡丹坐在汽车里,满脸不耐的望了眼立在门外的平嫣,“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在等谁,还走不走?”

平嫣朝街道深处望最后一眼,微微叹气。这时一直侍立在侧的小麻走上前,轻道:“小姐,走吧,想必是等不到聂小姐了。”

昨晚他曾问过她,为何要跟着去军营,这要撞上董国生,岂不是麻烦重重。

她却说,我就是要撞上董国生。字句无起伏,小麻只看见她眼底的风烟皱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还是不明白,但也不再多问,无条件的信赖追随着她。自昨夜她临危不惧的出现,将他从不能还手的打骂中轻松解救出来时,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和二少爷一样,值得他终身效忠。

平嫣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多等一时沈钰痕的性命就要多一分危险。

她坐上车,与花牡丹同乘一辆,小麻同卫兵一道骑了马。她本不想小麻同她一起深入敌腹,可小麻这人看似灵活,却对某些认定的事有着异常执念,特别是关乎沈钰痕。他说什么也要同去。

旷野里,衰草连天,太阳的光线稀薄温和,打在人的身上,异样舒服。

花牡丹却感觉不到半点舒服,只要和平嫣共处一个屋檐下,她就满身不舒服。在戏班子里她暴躁泼辣,喜欢骂骂咧咧,为的就是能聚集这一屋檐下所有人的目光,以此来向白衡证明,她比之那个很少说话的害人精,到底有多么优秀。

现在她摇身一变成了大帅的姨太太,依着她的性子,本该再趁热打铁狠狠压制平嫣一头。可她却提也不提这应该引以为傲的身份,仿佛这层身份是一个耻辱的枷锁,她被一丝不挂的锁在里面,只消平嫣一个别样的眼神,就能看得她蜕一层皮,这皮里都是深爱的白衡。

她肯定在心里嘲笑自己吧。说什么此生非白衡不嫁,转眼便成了供军阀取乐的姨太太,那些年少时便许下的要生要死的爱情,只是胡乱夸下的海口。

花牡丹看向平嫣的目光开始小心翼翼,像是一只凶神恶煞却伤口遍布的恶犬,生怕她一不小心撕开自己光鲜亮丽的伤口。

良久后,她终于忍不住,强压着呼吸,轻轻的,试探的问道:“这一年来,你见过白衡吗?”

平嫣实话实说,“见过,他如今就在青州。”

花牡丹瞬间有些气息紊乱,吞咽着呼吸,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重新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中已有了零零续续的哽咽,许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所以那哽咽声越来越重,像是她喉咙里堵着一块顽石,硌得她泪水珊动。

“那......他好吗?”她挤出又涩又哑的几个字。

平嫣忽然有些同情她了。女子在爱情中总是容易受伤的群体,她们在爱而不得的结局里伤痕累累,还是不能停止想念......而像花牡丹这样心气极高的人,纵使输的一塌糊涂,也是不许旁人可怜的。

平嫣很快收敛了这种情绪,“他......”她不愿意说出他那段难以启齿的苦难,打算给花牡丹一个相隔天涯的安心,“他很好。”

花牡丹紧绷着的神情一下子裂开了,顿时笑纹四溢,像一只打碎的琉璃瓶,穷尽粲然,那粼粼的光,是满脸的泪。

她几乎不能成语,“那就好,那就好......他好......我便安心了。”

平嫣凝眸于她,这位总是心高气傲,从不服输的大师姐,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寥寥几字绞断心肠。这么多年来,这是平嫣第一次见她流泪,许是绝望到了极点,眼泪便是无能为力的祭奠。

当年她也有过无能为力的时刻,阿宗死后,师父要将白衡逐出师门,她陪着白衡跪在漫天风雨的坟前,双目通红,双目坚毅,可自始至终都不曾掉一滴泪。

只因她在一点点靠近白衡的路上,唯爱不死,就算天塌地陷,也满揣希望。

可时过境迁,现在的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再也找不年少时坚守的那条路,再也追不上那个忽远忽近的少年郎。

她还哪有什么脸面去见白衡。

到达军营时已是午后将晚,天色暗的早,半块残阳沉在山腰,飞鸟归林,雪粒又飘。

花牡丹沐浴更衣,又化上了精致无缺的妆容,细眉如扎入鬓角的长柳,唇红目艳,一举一动,一笑一嗔都带着极浓的引诱,欲擒故纵。她是个足够合格的深宅姨太太,凌厉强势,又美艳柔弱,风情中有使不完的劲儿,可供她生生不息的争斗,不顾一切的往上爬。

“我要见董国生。”

花牡丹像是看傻子疯子一般盯着她瞅,忽而嗤笑,“我可是听说过你与董少爷那一桩未得圆满的风月情事。你倒还真敢来见司令?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平嫣亦笑,淡薄神色间不输半点气势,“这就不是师姐该操心的了,师姐要做的只是让我见到董国生即可。我便保你疹病无虞,可你若跟我玩手段,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花牡丹不自觉抚上脸蛋,肌肤上还有些未消肿的疙瘩,昨夜也不知道她鼓捣出了什么草药,往身上敷了半个时辰疹子便大有好转。她知道她这师妹向来说一不二,当下也无意与她闹得太僵。况且是她自己要往死路上走,见了董国生,还能有几成几率活着?

董国生与其他一些文官武将住在距离驻扎军队二里地外的一处砖瓦四合院里。因有了青州叛将程立的带兵增援,岭南军如虎添翼,占尽上风,打得华中军落花流水,督领此战的主帅慕子成也在前几日失去下落,只剩下苦苦坚守的几千残兵。收尾阶段已是胜败分明,花牡丹将平嫣带来这里时,屋子里摆着庆功酒,气氛正高。

花牡丹风姿楚楚的扭腰过去,往董国生怀里一坐,娇笑着拿手指点他胡髯纵横的下巴,边给他喂酒边指着平嫣道:“司令啊,这位是我的师妹,当年一个戏班子里熬出来的。我曾听班子里的人说过,当年在封城司令曾看上了她,只是被沈家二少爷搅了局。今日我们姐妹相见,也算是她和司令续上了缘,司令可要和我这师妹好好喝上几杯。”

她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热闹似的的望着平嫣,笑意挑衅。

平嫣神色如常,丝毫不受惊吓。她已与董长临毫无干系,自然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

董国生似乎早有预料,并无惊诧,眼神暗暗投来,“你还敢来?”

平嫣不急不缓,蔑着目光轻扫了眼桌上众人,最后将寒潭沉冰似的目光定格在董国生脸上,“我有何不敢?”

董国生大手覆上花牡丹的纤细腰肢,缓慢地摩挲着,指间力重,掐得花牡丹咬牙承欢。他满脸阴沉,“长临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求我救你,我不得已联合沈钰成王袖,灭了青运帮,没想到你这么快又跑来送死了。”

平嫣这才明白一切,董国生设下宴席招待霍三爷是调虎离山,董长临风寒侵体是舍命相救。她一时百感交集,脑海里不住浮现着在青州见董长临的最后一面,不禁心头发酸,喉头发堵。

真是命盘如戏,翻来覆去的作弄着人。董国生罪恶滔天,可他的儿子却偏偏是这样一副心肠,舍命待她,让她连恨也不能理直气壮。

董国生抬起枪,道:“还有什么话,说吧。”

平嫣深吸一口气,“我要见沈钰痕。”

董国生眯起眼,“那你就去阴曹地府里找他吧。”

平嫣心里一颤,脸色忽白。她强忍着胸腔内汹汹游走的尖锐痛觉,缓缓道:“在送我去阴曹地府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想必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会不感兴趣。”

......

小麻在土丘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平嫣被几个兵簇拥着出来。她踩在铺满薄雪的路上,步子明显不稳,短短一程路,几次欲跌。

小麻谨记着她临行前的话,他们二人需得一明一暗,相互掩护才能有备无患,遂只偷偷在后跟着,万没料到那些人将她领到一座荒山头便离开了。

他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敢现身跑去,只见她孤零零的迎着陡崖山风,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第一百零三章:孪生

“你说从这里摔下去,还会有活着的可能吗?”她的声音在寒风细雪里碎成几不可闻的数段。

小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话到嘴边死死哽着,如何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董国生跟我说,他为了掩护慕子成,中了枪,就是在这里坠崖的,好几天了,一直没有下落,有很大的可能是已经没命了。”她发麻的舌尖上滚出一个个同样发麻的字眼,似乎已用尽了所有力气。

小麻扶住她。她悄无声息咬紧了下唇,幽红一道血线缓缓淌过她精致的下颌,黏在薄白如纸的肌肤上,如她干涸在眼底的泪。她弯腰探到山崖边上,睁大眼睛拼命的往下瞅,可崖那么高那么陡峭,山石又那么锋利......她眼前似乎闪过沈钰痕血肉模糊的模样,不禁几个哆嗦,腹间随之一阵阵收紧,疼得她满身冷汗。

“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小麻......快扶我坐下。”她有气无力。

小麻利索脱了袄衣,铺在一块平坦石面上,搀着平嫣慢慢坐下。

“二少爷不会有事的,就算为了小姐你和孩子,他也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平嫣仰起头,闭上眼,雪片如绢,扑簌而来,落入发丝间,是细融的冰水,落在脸上,是锋利的刀片,缠在呼吸里,几要窒息。她在这种濒临绝境的窒息中渐渐冷静下来,她必须要冷静下来。她在董国生那里抵押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无论沈钰痕是生是死,她都要找到他。

可地域茫茫,她望着眼前陌不相识的一切,忽而被一股难以呼吸的绝望填满。她该去哪里找?哪里才有沈钰痕?

她恨不得放声哭出来......

你走之前明明跟我说过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可你怎么先走一步了呢。

你真是个大骗子,一次又一次的骗我,一次又一次的抛下我。

死缠烂打又不负责任。

我不会原谅你。

你听到了吗?

她坐在如刀雪片里,像几尺冻实的冰,身上是冰冷的,可心里能感受到时有时无的火热,带来这温度的是沈钰痕的影子。他从回忆里走来,脚底下一步一步似乎都生起了火,她奋不顾身的扑向这丛再舒适不过的火,静静等待着飞灰湮灭。

她是愿意的。

小麻看见几缕血迹自她腿间漏下,滴入雪地里,脑子一轰,尖叫一声,“小姐!”

似乎有一双手将她从火堆里拽了出来,她神情凝滞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小麻。她本想宽慰他一两句,却连扯一扯嘴角都艰难之际,模模糊糊的抬眼,面前的雪地里似乎站了一个影子,黑色的袍子曳地,那张脸上泛着锃亮摄人的寒铁颜色,并没有五官。

是前来招魂的黑无常吗?

她却一点不怕,只朝他缓缓微笑,轻轻启唇,声音极低,却带着蝴蝶展翅般的轻快。

她问的是,你可曾见到过一个叫沈钰痕的男人?

下着鹅毛大雪,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缓缓打开了木窗半角,呆呆望向屋中躺在榻上的女人。

许是刚喝了药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姿容安然,往常在梦里总喜欢皱紧的眉头也舒展了,应是美梦香甜。他想起她昏迷前问他的最后一句话,那样愉悦期待的神态,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向路人打听情郎的家。这个时候在她的梦里,他们一定是双宿双飞的。

她动了动,似乎睁开眼了。守在一旁的小麻立即喜不自胜的迎上去。

在她彻底醒转之前,他忙侧了身,本该快点离开,他却一时迈不动步子了,情不自禁的躲在窗棂边上听着屋里动静。

她先是咳嗽了几声,悉悉索索的起动着,说的第一句话是沈钰痕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已脱离危险,他本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心里却带出了一些破土而出的疼痛。他能依稀感觉到这些丝缕缠绵的痛感代表着什么,于是双手紧紧攥成了拳,迈着大步走向一旁小道。

他穿着黑袍,在满目琼色里如一只寒鸦,羽毛里落满了碎雪。像寒鸦抖擞羽毛般,他轻轻晃了下双肩,肩上覆雪簌簌飞落,他又十分较劲的停下步子,用手指细细拍着肩,似乎要强硬的抹去雪落的痕迹,可越拍肩上沁出的水渍反而越大,心里的水渍也泅的越大。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傻傻的站在飞雪里,一遍又一遍抵触着心里那些不该生出的念头,可那扇窗里天地迥然,是万千诱惑的根源,他又一遍遍忍不住的回头去看。

在这里叨扰两日,主人家请医问药,悉心照顾,这是莫大恩情。纵使平嫣自梦里醒来后大恸憔悴,不愿面对现实,也不得不稍稍振作起来,收拾妥当亲自去向主人拜谢。

“小姐,你怎么还亲自起来了?”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看账们,见她进门,忙叫人沏茶看座。

她在小麻的搀扶下弯腰鞠躬,郑重施了一礼。老爷子受宠若惊,就要来扶她。

平嫣不依,硬是将这个礼行得有始有终,满怀感激道:“多谢您救我。”

老爷子连连摆手,和蔼可亲的邀她落座,“我只是易家的一个老管家,哪里能做的了这样的主,又请医生又留外人的,这一切都是我家老爷事先交代好的。”

“少爷?”平嫣皱眉,望了眼小麻,似在询问。她只从小麻那里得知她在山巅上人事不省,是被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背下山的,那男人将他们带下山后,嗖得一下就凭空消失了。

后小麻叩响了身后的府宅大门,得知这处人家姓易,可府邸里里外外只有一个管家和几个仆人,他从始至终不曾看到过什么老爷。

管家看出他们的疑惑,笑道:“是这样的,我家老爷常年在外经商,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可巧前晚冒着风雪回来了,他前脚刚进门不久,这位小兄弟就在外面敲门。我家老爷见小姐你实在可怜,就嘱托我务必要请全城最好的大夫,保住你腹中孩子。幸好现在大人小孩都无大碍。”

平嫣起身敛衽,“还请帮我引见一下易老爷,救命之恩大过天,我必要亲面道谢。”

“老爷。”门外传来小厮的问候声。

平嫣移目,只见一道瘦长的影子自琼雪飞花中钻出来,因背揽着光,暂时看不清脸,只知他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长棉袍,袍上绣着翠竹几杆,横贯到领口里。他黑色皮鞋底是融化的雪泥,一步拓一个纹路清晰的脚印,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他的脸渐渐清晰,那是一张与称谓不符的年轻面孔,生的很是秀气,唇红齿白,含一丝谦逊拘谨的笑,话还未说,耳朵根却已红了。

平嫣目光于他脸上不断流转,最后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这样貌竟与东霞有八分相似。

管家忙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家老爷。”饶有意味的抬了抬眼,见两人视线成胶,一人是无从说起的惊喜,一人是欲说还休的局促,并无人注意到他。

他摸了一把胡子,不禁腹诽一处花前月下的儿女戏,正准备悄悄的退下,刚走到门口,却听得老爷叫住了他。

“叫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小菜送来,小姐昏了这么久,还未用过饭。”

管家应了一声,见他家老爷虽吐字清晰,可视线笼在面前女子身上,早已是神魂颠倒了。

平嫣全然沉浸在造物神秀里,她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不禁问道:“易老爷可有孪生姐妹?”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平嫣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起,我们初见,是我言语冒犯了。”

他涨红了脸,急着替她分辨,“没有冒犯!”眼神先躲闪起来,不敢再看她的脸,只低低道:“小姐不要多心,我......并没有孪生姐妹。”

第一百零四章:逢君

“我有一个好姐妹长得与您很像,若您有个孪生姐妹的话,说不定就是一家呢。”平嫣道。

他慢慢转过头,望着她的眼,“好姐妹?”

平嫣点头,“是,我一直将她当作好姐妹。”

他松开蜷在袖下的双手,心中滋味难言,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一生也不能开口。喉咙里像堵着一团冷冰冰的雪团,又在她的眼神注视下渐渐融化,有凉丝丝的雪水一直流到心里去,他就泡在无边无际的雪水里,失去了些些知觉。

她庄而重之的后退一步,就要跪下。他眸心一颤,扯动僵硬的身子,一步上去捞起她的胳膊。她半个身子就无可避免的贴上他的胸膛,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她毛孔间的纹理,瞳孔里的色泽。许是她的呼吸发酵于酒,缠绵于他鼻尖,轻而易举就缚紧了他整个人。恍惚间,他呼吸不得,似乎是死在酒坛花雨里了。

“易老爷,救命之恩大于天,不光是我,更重要的是你还救了我腹中孩子,我此生真是无以为报。”趁他失神,她又固执的跪下。

他这才自臆想非非中回过神,不禁涨红了满脸,又羞又窘,赶着扶她起来,“小姐你别这么说,我救你是应当的。”

他的话让平嫣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仆人们鱼贯而入,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依次摆满了桌子。主人盛情,她不好推辞,况体内虚耗,她也着实有些饿了。

她不会再悲伤的死去活来,她要为沈钰痕生下个平平安安的孩子。她要好好活着,和沈钰痕团聚,或者......手刃害死他的凶手。

饭桌上他不断往平嫣碗里夹菜,自己却是一口未动。她因而饿极,起先也并不太在意,后来胃中充足,这才依稀察觉到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异样,虽是善意的,但总带着一种隐藏克制的温度,仿佛一不注意就要烈火燎原了。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能看出他眼底的深深渴望。可她并不相信自己有教天下男人一见钟情的本事,她也相信这位易老爷并非好色之徒......她百思不得其解,困惑极了。

“怎么了?”他问。

平嫣一笑,试探着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夹起的一筷子鱼肉差点掉落,平嫣眯起眼睛,他却又很快放平视线,神色无恙的将鱼肉稳稳当当夹进她的碗里,才半阖着眼开口道:“不曾见过。”

平嫣哦了声,又问,“还不知易老爷名讳?”

他极其认真的盯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易逢君。去年花里逢君别......”

平嫣极为默契的接上下半句,“今日花开又一年。”

他笑了,眼神恍然,“你叫?”

“他们都叫我桃嫣。”

“桃嫣......”这两字在他心头上无声潺潺。

她放下筷子,道:“易老爷的恩情,我只能来日报答了,此饭后,我就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因问的太急,他嗓音都有些劈了。

“我要去找我的爱人,他现在生死不明,我很担心。”

“我帮你。”他不假思索。

平嫣用满是疑惑戒心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们萍水相逢,他待她是不是好的过了头?

他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已经救你一命,自然要好人做到底。现在清远镇处处不太平,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你一介女子,实在危险。若你遭遇不测,我不是白救了吗?”

他说的不错,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要想在这硝烟四起的地方找到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况且董国生只给了她七天时间,若是在这七天内找不到,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轻轻点头,感激溢于言表,“谢谢你。”

......

幽深暗夜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门被掀开,涌来一席寒风吹雪。

睡在床上的男人闻声翻身,披衣坐起,按亮了床头一盏台灯,趿上拖鞋,转过头来,道:“你来了。”

像一团涌来的人形黑雾,他脚不沾地,风似的窜到男人身前缓缓落座,自宽大袖袍里伸出一只白皙秀长的手,先是拨开罩在头上的帽子,接着又拿下了脸上面具。

面具剥开,谁能想到这看似地狱修罗一般的人,竟是濯如春月的轩然公子。

“逢君,今日你怎么肯解下面具了?”沈钰痕低咳了一声,打量着心事重重的他。

他迎着台灯薄如蝉翼的浅橘色光晕,侧脸一如起伏的高丘深涧,角角落落里都被灌满了光,他长久隐藏在面具下的两眼,与灯光相互潋滟。

“她来青州了。”

“真的?在哪?”沈钰痕蹭的自凳子上起身,因动作太大,扯动了身上伤口,不住疼的嘶嘶抽气。

“在我家。”

“太好了。”沈钰痕激动万分的按住他的肩膀,两眼里星辰斑斑,渐次亮起,“我现在去见她。”话罢又觉不妥,自顾低语,“不行,夜深了,她肯定休息了,我还是明日再去为好。”自己先紧张起来,傻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易逢君望着他,不禁感叹两情相悦原是这样美好的事情,可他的心里却好似一层霜寒覆一层冰雪,垒了千叠,无法凿开。

他静静地,口吻却不容置疑,道:“我来找你,就是来告诉你她正安好,不必挂心,并不是要你去见她。”

“你什么意思?”沈钰痕声冷。

“自你跌崖以来,我就一直暗中盯着董国生,前两日我亲眼看到她与董国生见了一面,之后董国生派遣卫兵将她带去你坠崖的山头。你应该了解董国生,他这么容易就放了她,你觉得是为了什么?这世上只有她知道真正的青铜盒子在你手里,这也是她在董国生面前唯一能利用的条件,我虽不能断定,但却不得不妨。清远镇眼看就要落入岭南军之手,南北议和大计即将成为一场笑话,现在我们手里唯一的筹码就只剩下青铜盒子了,我绝对不许出一点差错。”

沈钰痕苦笑,道:“那盒子根本就打不开,王全不是说过吗,青铜盒子有两层暗锁,他的钥匙只能打开第一层,能打开第二层钥匙的人已经死了。”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一口咬定,逼近沈钰痕,眼底里有近乎执拗的信仰之火燃烧,“你就要这么放弃吗?组织里已经牺牲了多少人?难道他们就白死了吗?”

沈钰痕无力垂坐,愣了许久。他的确没有资格因一己之私让那么多人的牺牲成为毫无价值的流血。可他实在是太想她了,坠崖一刹脑子里是她,徘徊于地狱门口脑子里是她,侥幸活过来后脑子里还是她,每一场梦里都有她。

“她好吗?”

易逢君也觉不忍,却无可奈何,为了免他担忧,并不提险些流产一类的危险,只道:“你不必担心,我跟你保证,她不会出事。”

沈钰痕长舒一口气,软软的靠在椅背上,眼皮沉沉,泪雾胧烟,教他看不清这天上人间。

“那就好,只要她平安就好。”

易逢君拿起桌子上的面具,重新戴上了脸。银铁色的面具有斑驳的磨痕,像是结痂的伤口,严严实实遮住他的表情。只余他的一双眼睛暴露在空气里,灯影横斜在他漆黑的眼珠里,他轻轻一眨,眼波褶出一条条皱纹,他的眼里似乎也都是苍老的伤口。

这副面具是他的另一张人皮真是好冷。

第一百零五章:万幸

平嫣已在易府留了四日,易逢君每日定时邀她共进晚饭。起初一顿饭她就要想方设法的问上七八遍沈钰痕的下落,他的回答也总是言之凿凿。经过几日相处,平嫣深信他的品行,也不疑有他,只乖乖等待他带回的消息,日复一日焦躁。

可干等着最是心火如焚,她又不好在易逢君面前每分每秒把沈钰痕挂在嘴边,外面雪路天寒,她身子将好,不宜外出,今下午不知怎的急病乱投医,就将小麻遣了出去打探消息。

小麻回来后脸色极差,青白青白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眼神踟蹰,蹑手蹑脚的关上屋门,一副风雨危倾的样子,“小姐,我去了少爷坠崖的山头,那里根本毫无人迹,连一个人的脚印都没有。”

平嫣笑道:“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你也听见了,易老爷说派了许多人去那里找人呢。”

他目光发紧,绷紧的嘴小之又小的撕出一个弧度,“是真的。”

她的笑渐渐发虚,静坐了片刻,忽然站起往门外走。

小麻挡住她的去路,“小姐不可,若易老爷真是存心敷衍,你这样撕破脸皮,不是更危险吗?”

她与易逢君萍水相识,短短四天,却总给她一种相识已久,相见恨晚的错觉。她折服于他的品德性情,本想倾心相交,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小麻口中算盘另打,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她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只是事关沈钰痕生死,怎能平静处之?若易逢君真的白白虚耗了她这四天时间,她定要讨个说法!

“若易府是个狼窝,那易逢君就是匹狼,我们已在毒牙之下,若装作相安无事,也不过是早死一日,晚死一日罢了,可是沈钰痕呢,若我死前见不过他的人......或者尸体,我下辈子也不会安心。”她目光几抖,波心浪涌,似乎要落下泪来了。

可她不相信沈钰痕就这么轻易的死掉,所以她的泪也不愿流得这样随便。她定在小麻脸上的视线如蒲丝,那是只属于女子的柔韧力道,随风潜夜,润物无声,很快就熨平了小麻的多虑。

他慢慢退开步子,让出一条路,眼里有油然而生的敬佩,更多是同生共死的决然。

“小姐,我和你一起去。”

管家刚张罗好了晚饭,正要派人去请平嫣,就只听得屋门被大力一推,她的身子嵌在门外的无垢月夜里。

他悄悄摆了摆手,与屋子里三两个仆人一起退下。

易逢君已站了起来,正往这边走,许是在屋子里暖得久了,两眼里亮晶晶的,连脸颊上也晕着饱满的颜色。平嫣递给小麻一个眼神,小麻立刻退居门外,并带上屋门,平嫣面色薄冷的走去。

易逢君看出她的异样,心里一个咯噔。他有些心虚的垂了垂眼,余光外是她一双如月牙圆润的绣花鞋尖,银白底缎,疏影梅枝,正围着他不停的转啊转,转得他心胆直颤。

终于,她似乎将他里里外外都瞧尽了,才停在他眼前,问道:“易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逢君一怔,无意识的抬头,便对上她一双如三尺神明判定凡人孰善孰恶的眼,明是黑沉的,却又光可鉴人,在她眼底的一瞬间,他仿佛原形毕现了。

这易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他时时刻刻都掌握着她的情况,他不相信她大门不出,就能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遂暗暗宽心。也许是他近日来神经紧绷,太草木皆兵了。

他笑容如常,并不回答她的话,“先去用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今日煮了你最爱喝的甜茶。”

他一时不注意,随口就说了,见平嫣看向他的目光诡谲更甚,才意识到言语不当,他飞快的想了一脑子说辞,却在她冰冷的语气中溃散难圆。

“你到底是谁?”

他知道在她面前装傻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可他一肚子谋智狠心在她面前偏偏无甚用处。除了装傻,他实在无所能为。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甜茶?这件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你到底是谁?”指风萧飒,寒刃一闪,她手里的刀片就一气呵成的抵上了他的喉咙。

在青州时,他经常看见她拿绢子擦拭这把弯月刀片,据说这是她父亲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削铁如泥,她视若珍宝。他怎么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把刀片会架上自己的脖子。

他垂下眼,视线外是她高高昂起的头颅,冷若冰霜的脸。

屋子里烛火很旺,大红色的蜡,将一切都笼罩在朱窗夜雪里。烛光为笔,她身体的轮廓被夜色勾勒,成画于他的眼底。

他比她高了一头,她在他的眼底愈发娇小,可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一丝温柔亲和。他不禁有些怀念在青州的那些日子,他们个头相当,他们亲如......姐妹。

平嫣见他望向自己的神情愈发渺渺,哀伤遍地。也不知怎的,她眼前恍惚间似乎浮现出了东霞的脸,顿时吓得她一个激灵,她暗暗将自己骂了数回。不能因为他生了这样一张脸,就心慈手软啊。

想是这样想,可她的双眼还是老实的将他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并默默与东霞做了个比对。除了容貌外,单是身高这一项,就足以消弭掉她所有怀疑。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易逢君。”他认真的念着名字,只希望他每念一次,她就能记得牢一点。

“胡说!”她低声斥道,刀片又深入几厘,“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就是实话。”他坦坦荡荡的。

平嫣盯着他,却敛了锋芒毕露的神气,很快就收刀入袖,自顾端坐在一旁,整理衣袖,“易老爷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分寸把握得极好,那片薄利如纸的刀片在他脖子上搁了许久,竟没划出一滴血色。易逢君摸了摸脖颈,心里先有了一丝暖意,他坐于对面,还是和前几日一样,挑了最好的菜往她面前的碗里盘子里夹。

“你不必再做这些表面功夫!”她轻讽着,果见他慢慢放下筷子,难掩失落,抬起眼欲言又止的望她,就像是她小人之心,过分曲解了他的善意。

她面色更冷,索性不再打什么哑谜,直截了当的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答应我找人,却又并无行动?”

易逢君自知瞒不住了,可一切真相都是满腹的难言之隐。

见他不答,她目色更厉,咄咄逼人,“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自由打算?或是?你早就知道沈钰痕的下落?”

他冻成硬邦邦的冰面,而她的几句质问就如一记石锤,砸得他裂纹遍布,神思飘摇。他句句正中要害,逼得他哑口无言,他僵麻的舌尖卷了几卷,却是口干舌燥的厉害。

实情已不言而喻,平嫣冷笑,可心里却似抓挠似的,她呼吸如穿过绣花针的无数根红线,尖细叫嚣着,一扎一个不见底的深洞,然她眼里却闪动着初升的曦光,“他到底在哪?是活着......还是死了......”

几秒的时间,她脸上却有许多细微表情一闪而过,骤雨落花般纠结在一起,翻飞又寂然,不受控制,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喜多一些,还是悲多一些?

易逢君深深望着她。他心里的悲伤如海,渐渐没过了岸。

他就在这汪打翻的心海里泊如孤舟,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却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而他望向平嫣的视线始终是柔软的,像退潮时亲吻海岸的细浪,一朵接着一朵......

他用自己也听不太分明的声音缓缓道:“他还活着。”

第一百零六章:钥匙

就似久寒乍暖的时令,一阵东风熏,吹得平嫣死而复生。

她竖着耳朵,视线外的方寸之地全都投注在易逢君的脸上,似乎高兴傻了,又似乎生怕他嘴里还说出什么下文,害她白高兴一场。

易逢君回望着她,又一次重复道:“他还活着,侥幸逃过一劫,现已无大碍。”

她紧紧绷直的身子一下子弯曲了下来,像是终于卸去了背上千斤重的担子。她弓着身子,两手扶在桌沿上,指尖微微泛了白,可她的整张脸却是红彤彤的,如潮漫来,倒影着打碎的如火晚霞。她眼里的泪惊涛拍岸,她银铃般清澈的笑声都飘荡在岸边。

易逢君也觉得高兴,他的眼底渐渐湿润。

爱一个人,不就是以她喜为喜,以她悲为悲吗?

她伸出手指,自领子里挑出红线项链,颤颤悠悠的摸到线上的水滴玉坠子,一时喜悦盖天,喃喃道:“我就知道,沈钰痕,我好不容易要决定和你在一起了,你不会这么轻易的离开。”

易逢君觉得她那项链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他曾在沈钰痕脖子里看到过同样的一串。这便是心心相印了吧。他们戴着一样的东西,感知着一样的悲喜。

“他现在在哪?我要去见他!”星子碎在她的双眼里,亮得惊人,他竟不敢瞧。

“在哪啊?你告诉我吧。”她又问,再不是那副清冷镇静的模样。

易逢君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还活着。”

她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带了些明察秋毫的坚执,“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有苦难言,“你就别再问了好吗?我不会骗你的,你就乖乖等着不行吗?我跟你保证,最迟两个月,他一定会来见你。”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能隐隐察觉到易逢君功夫极好,要远胜于她许多,白日里从不见人影,只在晚上回来用一顿晚饭。而据府中多嘴的仆人们说,这几日他们家老爷日日回家已是太阳打西边升起的怪事,在他们的印象里,易逢君常年在外,少则五六月回家打个照面,多则两三年都不曾回来,说是忙着各地奔波做生意,可府里的生意却一年更比一年凋零了。

平嫣知道易逢君是个多面角色,本不该轻易信服。可说来也怪,她却总是会对他产生一种由来已久的信任感。

虽说他这番话处处疑窦,可她就是信了。她颠沛流离的这些年,看过各种各样的许多双眼睛,贪婪的,冷漠的,虚伪的,高贵的......还有像他这样真诚的,看向你时瞳孔像一滴慢慢渗透扩散的墨,存粹的浓黑里偏又聚集着莹润的光,能清清楚楚影射出你的样子。

若他的眼底是澄净的,你在他眼底便不会变形。

相由心生,叫人怎能不信?

若论平常,别说区区两月,就算是一年两年,她也等的下去。可现在她和董国生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

若她带不回青铜盒子,富春居就再不是沈钰痕的了。

聂彩蝶杳无音讯,她机缘巧合撞见了花牡丹,这就好比在漆黑迷宫里找到一个有光的口子,她实在不能坐以待毙,为了今早得知沈钰痕的下落,就冒险见了面董国生。

这的确是鲁莽之举,可这也是当时她唯一能尽力的办法了。

“我等不了......”她有些无助,苦笑道:“我必须要尽快见到他。”

易逢君见她这副样子,便能猜到她的确与董国生做了某种交易,他顺势问道:“你不信我吗?那我跟你保证,若沈钰痕出了什么事,我用这条命来赔。”

“不......我不是不信你。”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所有实情。

这时管家恰来敲门,说是有一位先生前来拜访。易逢君想也不想,就说不见,老管家拖拉着不肯走,又将那先生的话复述:我迢迢而来是送锦囊妙计的,足能让易老爷一切都心想事成。

易逢君皱起了眉,望了眼平嫣,摆摆手,“先请他在正厅用茶。”

管家去忙活了。平嫣起身,道:“你先忙吧,我在这等你。”

他点头,“也好。”又传唤仆人,“将桌上的菜重新热一遍。”方才走了。

平嫣觉得奇怪,就算是谈生意,哪有大晚上的才来拜访,而听管家的口气,那位先生似乎是第一次登门。易逢君的身份是一个谜,她不想放过任何揭开谜底的机会,遂偷偷跟上他。

易府虽大,奴仆却少,且管束较松,大部分早就去睡了。她就算趴在窗角偷听也无人发觉。

屋子里先是传出了几句客套的问候请礼。那位先生想必是个急性子,直奔主题,“我知道青铜盒子在沈钰痕手里。”

易逢君吃了一惊,那位先生低低的笑,“不用紧张,我是来帮助你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能帮助你打开青铜盒子。华中军有了军费补给,一能购进新式武器,二能增派援兵,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倒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若华中军败,岭南六省的疆域又进一步扩充,大半个江山都被金武打下来了,那时他就是个实打实的土皇帝,还搞什么民主和平?而且,我又不做什么大公无私的事儿,我帮助你们,自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易逢君已是将信将疑了。

平嫣正聚神,不防管家在背后喊了声,“小姐,夜里这么凉,你怎么在这里?”

屋中谈话顿时戛然而止,平嫣暗暗丧气,不管管家的询问,立即走小道离开了。

她在原先的屋子里左等右等也不见易逢君回来,坐立不安的半个时辰后,院子外传来汽车按笛声,易逢君坐车出了门。

管家来回易逢君的话,说要她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等他回来了再说。

平嫣还没来得及问旁的,却听得管家状似无意的轻叹道:“唉,也不知道那位先生说了什么,这雪天路滑的,又不太平,老爷非要大晚上的去找一位姓沈的少爷。”

平嫣并未细想,“姓沈的少爷?”

管家松一口气,“好像是姓沈。”

她急急就往门外走,边走边叫小麻,“这附近有没有车子之类的东西?”

小麻道:“这穷乡僻壤的,又这样年景,哪有什么车子?不过我倒是看见这后院里养了几匹马。”

平嫣大喜,跑去马棚,跃上马背,紧扯着缰绳一夹马腹,那匹棕红马高嘶一声,前蹄两张,一踏跑出去好远。

小麻高高叫了一声,也骑上一匹马,追赶着去了。

寒风如凛冽刀剑,劈头盖脸。她整个身心都陷入一种劫后相逢的亢奋里,并不觉得疼。

汽车驶进一处偏僻小院里,平嫣紧随其后。她将马绳绑到门外的槐树上,望着院中屋子里那窗黄澄澄的晕团,忽然就泪湿了眼眶,这突如其来的滚烫令她无所适应,一时僵了全身,久久迈不动步子。

直到小麻追上,抹把汗,气喘吁吁,“小姐怎么能骑的这么快,我追都追不上。”

小麻满脸汗光,其实她也好不到哪去。现下意识回归,她能感觉到一身的汗正慢慢变冷,沁到毛孔里,将她全身都冻得硬梆梆的。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五脏六腑间却是暖烘烘的。

“我这样,好不好看?”她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衣裙,抬起一张清妩如白梅立雪的脸。

“好看。”小麻由衷点头,甜笑道:“在二少爷心里,小姐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她拿手背压着脸颊上漫开的桃色,慢慢朝院子里走,唇边却是止也止不住的深深弧度。

一进院子,便听到屋里传来的大声争执,清清楚楚是沈钰痕的声音,“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要不是今天来送饭的小厮多了句嘴,我都不知道她差点流产了!你为了一个青铜盒子,让我连见她一面都不能!许家已经全部葬身火海了,所以能打开那个盒子的人已经死了,你死守着又有什么用!”

第一百零七章:挚爱

平嫣停下步子,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令她一瞬间心惊肉跳。她慢慢地呼吸,慢慢的靠近......

易逢君的语气要平静的多,他只是在置身事外的陈述一个事实。“若我告诉你,当年许家大小姐没死呢?”

沈钰痕嚷道:“怎么可能?”但凡许家留下一条根,他的父亲也不会对他牵恨至极,狠心将他丢到国外不闻不问。

易逢君原也是不信的,可那位先生信誓旦旦的一口咬定她即是许家大小姐,况且他拿出了那样的诚心,让人不得不信。

他微微转头,看到窗外立着一个剪影。一切都在他的计划里。

他痛恨自己的私心,但他是真的不想再为革命党卖力了,只要完成这次的任务,只要南北和平协议成功签订,他就可以重新做回他自己,为自己而活。他都已经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这也是平嫣所希望的啊,她不是说过吗?她会来长州赎了东霞的身,还她一个自由身,让她去看看四地的大好河山,无忧无虑的过完下辈子。

他回答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只要找到许家大小姐,就能打开青铜盒子,拿到藏宝图,只要有了军费物资的补给,多少军队借不来,多少武器买不来?你不是一直想要带她去国外,远离这里的是非吗?只要我们完成了这项任务,你完全可以申请脱离组织,你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了!”

沈钰痕目色略有松弛,他已经很久没在易逢君的脸上看到这样激烈渴盼的情绪了,他并不想打击他,现在时局危急,急功近利根本行不通,就算打开了青铜盒子又如何?谁又能断定他们就一定能找到宝藏所在地?就算找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售卖转运,再换成军资武器?

他语重心长的叹息,“逢君,你明明知道就算打开了青铜盒子也要从长计议,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岭南军已经打下了华中地区的三分之一,华中军已经自顾不暇了。成败与否,就看这次子成此去江北三省,能不能与徐伟贞司令谈成结盟了,若江北派兵增援,尚有生机可言。”

易逢君心道:与江北的结盟能不能成,就要看你了,前提是只要她愿意亮出身份,为你分忧,打开青铜盒子。

那位先生就是江北徐伟贞派来的人,他带着徐伟贞盖了章的亲笔书信。革命党帮江北得到前清宝藏,江北三省派兵增援华中军,促成南北和议,阻止金氏军阀一人做大。

平嫣忽然推开了门。她站在门外,因来得急,身上衣裳很单薄,月色明净,她轮廓愈深,发丝舞动,风吹淡了落在她身上的寒月光。

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如结着层薄薄的白霜,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但她的步子却不听使唤,不住地走向是非中心,只因中心里站着的是沈钰痕,就算那里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尽自己所能拖他出来。

沈钰痕望着婷婷一袭花影,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已走到他面前,抬起脸,道:“也许我能打开青铜盒子。”

他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是一头撞进那双眼睛里,晕眩起来。

空气灌入他的喉咙里,不住流窜,似乎才打通他的感官能力。他才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脸,听到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声,闻到咫尺间她身上传来的隐隐香气。

他一把抱住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好能将她与自己揉作一体。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像只受惊的猫,马上弹起来,两条胳膊拢着她的肚子左看又看,确认无恙后又不放心的问,“我太高兴了,没压着孩子吧?你有没有不舒服?”

平嫣泪花微闪,轻轻摇头。

他的视线黏在她身上,一秒也舍不得移开,像观望一个虚幻易碎的梦境,小心翼翼的执起她两手,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

她的手安安静静蜷缩在他的掌心,肌肤相触,他一颗心静如老寺,唯有她脉搏跳动的声音,杳杳晚钟一般,填满了他整个世界的彷徨不安。

她捏了捏沈钰痕的手心,将视线转向易逢君,变得冷气逼人,“我想你是故意引我来此的吧,为的就是试出我的身份。因为你知道,在沈钰痕面前,我永远是乐于付出的。”

沈钰痕不解的望着平嫣,“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身份?”

平嫣回望他,握紧他的手,似乎要给予自己说出那些血腥往事的力量。她望进沈钰痕墨潭似的两眼,那似两个无底漩涡,渐渐卷入她的整个身子,渐渐翻出那被血染透的回忆,仿佛又无数双又瘦又长的手插进她的胸膛里,不断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凌迟一般的疼,却面无表情,用极细极轻的声音满满讲述道:“其实当年许家的人并不是全部都死了,那位大小姐侥幸活了下来,就是我,许平嫣。”

沈钰痕怔凝片刻,拍了拍她的额头,笑道:“你说什么傻话呢?当年许府被烧成废墟后,我父亲曾专门派人去过,只是那场火太大,连大人都被烧成了一堆堆难以分辨的骨灰,更何况是当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呢?”

平嫣吸了一口气,尽量表现的镇定。她盯着沈钰痕,视线里渐渐有了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恨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自然没有办法独自逃出来,她是被一个男孩在还未起火前带出来的。”

沈钰痕满头雾水,但见她一脸认真,便知她所言非虚。想必她口中那个令她免于一难的男孩就是董长临了。

她近乎死沉的瞪着他,问道:“你不就是当年那个救我的男孩吗?九州哥哥。”

沈钰痕有口难辨。当年董长临为了从董国生眼皮子底下将他偷救出来,暗度陈仓,彼此换了衣服。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早早得了消息,在董国生行动当晚也遣了人来救他。天意终究难测,结果父亲的人接走的是董长临,而董国生派来的人绑走的恰恰是他。

沈钰痕觉得正在眼前上演的一切曲折如戏,让人应接不暇,难以接受。

怪不得她要千方百计的接近董家人,怪不得她将报仇看作今生之重。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解释?或者她能接受什么样的解释?

九年之久,其实是天意弄人,让她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并一直错到现在。

他也并不是她心目中的九州哥哥。

反而是他,间接害得她家破人亡。

他焦虑而痛苦,可也不想再瞒着她了......谎言是一个洞,或早或晚,总会留下痕迹,洞浅时,人掉进去尚不能要命,若日复一日的深了,里面的人就再有可能爬不出来了......

他牵着平嫣坐下,抛了个眼风给易逢君,易逢君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无比担忧的望了眼泥胎般的平嫣,扯着小麻退出屋子。

沈钰痕始终不撒开她的手,只是像讲道听途说的故事一样,将当年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平嫣静静的听着,身子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如塑,一丝一毫的动作都没有。跟着他的故事,她的眼里翻动着无数情绪,可最后都在结尾中归于死寂。

她脸色是灰白的,瞳孔亦是灰白的,像剥落了色泽的雕像,五官依旧,独没有生机。

沈钰痕吓得不行,将浑身解数都用尽了,也换不来她一个表情。

一直到天将破晓,她才扯动嘶哑的声带,说了一句,“我有些困了。”

沈钰痕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这几个字,彻底摧毁了他这数年来习以为常的坚强。他忍住眼泪,抱起她,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去。她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全身都在发抖。

他脱了衣裳,也钻进被子里去,将她紧紧拢在怀里,一寸寸暖热她冰凉的身子。

等她睡熟后,她的身子也暖了。他却哭了,哽咽着,有些砸进她乌黑如云的发丝里,有些滑进他的嘴巴里。

他从小就不喜欢流泪,并总是以此为耻,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流汗。而现在他却有些喜欢上了这些眼泪的味道,咸涩,却浇灌着他的深情,能让他真真切切的体会到,最爱的人就在身边。他们还有很长的光阴......

他吻了吻平嫣的额头,“这辈子,我都绝不会放开你。”

第一百零八章:指纹

沈钰痕睁眼不见枕边人,一颗心猛地急坠。他发疯似的光着脚冲出门,只着一件白缎中衣,一脚淹没在院子里的雾气雪光里。

“桃嫣!桃嫣!”他慌不择路,嗓如刀斧,劈开万籁。

他懊恼自己怎么忽然间睡得那么沉,怎么没将她抱得再紧一些,怎么不好好看住她?

他简直不敢想象,以她那样刚烈不屈的性格,究竟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半个小腿关节都踩进雪窝里,那铺了厚厚一层的雪像是柔软的棉絮,里面藏着纤微毫厘的针,密密匝匝的,都刺进他的脚踝里去。那块被毒蛇咬出的疤痕椎骨取肉一般的疼,仿佛是那条蛇又活了过来,毒牙就嵌在他的皮肉里,深深碾磨......

他拖着麻木的一双右腿,脚步深浅不一,仅仅几步,后背就湿透了。

“桃嫣,你不能出事!我不许你出事!”他念叨着,脑子里是不住轰隆的霹雳惊雷。

“你怎么出来了?”

他听见鸿蒙混沌外的清澈嗓音,敲打着他一根根即将断裂的神经。

片刻后,她跑过来,一张小脸被冻得白里透红,轻轻斥责道:“快回去!这么冷的天,你的腿不要啦!”

白雾如织,濛濛水气凝在她的发丝眉毛里,像成堆的水晶珠子。她眨了眨眼,举起折在手里的几枝红梅,弯起的眸子如一泓细水,“你看,好看吗?”

沈钰痕看不清她的脸,却知道那是她。她呼出的热气白腾腾的,直往他脸上蒸,他就如笼屉里的包子,发了面,才有了圆滚滚的生机。

他咬紧牙关,不知是怕还是喜过了头,整张脸都是抽搐的,只是狠狠盯着平嫣,用天罗地网一般的视线擒住她全身上下。

她有些害怕,下意识的拿梅枝去挡,他却不许,一把抽开了梅条,煞气凛然的掼到地上,两只手顺势锁上她的双肩,手骨如爪链,几乎要捏穿她的肩胛骨。

她忍不住痛哼出声,娇嫩的声音,细细的,有梅花的寒香,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他吻上她的唇,粗暴如急雨,漫天漫地的倾卷下来,啃着咬着,攻城略地,毫不留情......

平嫣几欲窒息,唇瓣上已是被咬出的斑斑血迹,她推搡抗拒着,他索性反锁住她的双手,却还不满足,舌齿相缠,抵死贪欢。

她渐渐不反抗了,任由他无底洞一般的索取填充。并非是没有力气,只是她无比清楚的感觉到有泪接连不断的糊上自己的脸,断冰碎雪一般。这是沈钰痕的泪,这是他的无尽悲伤。

平嫣抱紧他的后背,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柔,他的暴躁,他的哀伤,他的......深情。

我不会寻死的,你不顾性命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怎么舍得死。

笔尖蘸砚墨少许,提笔有神,雪白的生宣上寥寥几笔勾勒,已是几撇瘦骨嶙峋的梅枝。

沈钰痕坐在一旁,看在书案后写写画画的平嫣,不觉有些恍然。

窗外风起,只传来松林落雪的沙沙声,她一笔一画间亦是沙沙声。他的心跳似乎也是疏疏落落的沙沙声......静谧安详,闲适稳定,没有什么不幸发生,也没有什么万幸出现,有的只是岁月里两厢守望的安然。

他想起易逢君说的话。南北议和之后,他完全可以将她带去国外,也不见得非要是国外,哪里都行,只要她喜欢,只要没有战火......他不该是个为生民请命的人,他从骨子里就是个情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那些家国大义的信仰,他忽然觉得再坚守下去就有些疲了—爱人在侧,谁不想求个现世安稳,白头偕老?

他正发呆,小麻提着食盒推门而来,一一喊过了少爷小姐,将饭菜摆上了桌。

沈钰痕亲自牵了平嫣过来,扶她坐下,俨然一副照顾有加的贤夫模样。

小麻在他面前一向不拘束,笑嘻嘻道:“二少爷与小姐恩爱有加,羡煞旁人呢。”

沈钰痕笑着瞥他一眼,得得瑟瑟的,“可惜没有姑娘看上你,要不我也放你回家成亲。”

小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连努了几下嘴。

平嫣道:“易逢君怎么说?”

小麻立马敛了神情,一正身子,那架势好似平嫣才是他爱戴效忠的好主子。

“他安排好了,说是再过一个时辰,会派汽车来接小姐和二少爷。”

这俩人一问一答,权当他是一坨空气。沈钰痕心里连连喊了几个呦呵,敢情小麻这小子风向转的真快,就这么另抱金主了?想是这样想,望一眼平嫣那指点江山的模样,他身子还是很诚实的给了反应,只敢气鼓鼓的哼了声,又将一块挑好刺的鱼块夹进她碗里。

吃完了饭,汽车也到了。三人上了车,一路北行,竟又到了那夜他们投宿的王婆婆家。

司机弓着身,引他们往里走。二楼一间会客室里,易逢君和王婆婆已在等着。

平嫣有些诧异,易逢君接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她可想不通青铜盒子和这位婆婆能有什么关系。

王婆婆望见了沈钰痕,慈眉舒展,“小姐求仁得仁,这位少爷就是你的丈夫吧,总算是团聚了,也不枉你来一趟。”

平嫣微微施礼,想起沈钰痕在旁,脸色先红,而沈钰痕听到她口中的丈夫二字,就像是饮了蜜,高兴的不知南北。他满眼星漩的挠了几下平嫣的手心,似乎在说:喂,某人想叫夫君就光明正大的叫嘛,干嘛只叫给别人听,不当面叫给我。

平嫣恶恶一咬牙,掐青了他一块手背。

他怯怯的却不敢出声,只疼的大口喘气。

易逢君将他们默默进行的小举动看在眼里,率先开口道:“先坐吧,等会王婆婆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几盏茶后,平嫣总算是了解到了父亲从未提及过的一桩真相。

这一切还要自许北业辞官说起。他本为一介武官,最是英勇刚直,可这样的性格在清朝将倾的洪流中最难站定脚跟,官场受挫遭排挤,他出不了力,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百姓受苦,侵略者的坚船利炮肆虐在这片土地,便辞了官,带着一家还乡安度。

后来革命浪潮滚滚而来,卷出历史的日新月异,国家不再有皇帝,是民国了。

许北业的授业恩师原是位前清大臣,死于变革中,平生最信两位得意门生,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虚长他几岁的王全。王全带着老师誓死保护的青铜盒子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按照老师临终前的托付找到了许北业家里。

王全将老师的话一一带到。原是一群英国人贪欲大雨天,大肆搜罗抢夺奇珍异宝也不知足,不知从哪听说了青铜盒子的秘事,千方百计都要弄到手里。当时的青铜盒子只有一层锁匙,若能寻得能工巧匠日日钻研,打开也是早晚的事。而老师的意思是绝不能让这个盒子落到洋人手里。

王全知道许北业在为官之前是以打锁炼铁为活计,便与他合计再给青铜盒子加固一层非特定事物不能打开的机关。而设计暗锁的前提,就必要打开青铜盒子,一旦打开,他们谁也不能保证都能清心寡欲,不打藏宝图的半点主意。

为了能完成老师遗言,他们约定好,暗锁两层,彼此各掌一个钥匙,若非两钥相合,谁也打不开。那时的青铜盒子就是个烫手山芋,王全想就此将它交给许北业保管,可又顾忌到许北业是开锁置机关的老手,生怕他有一日私自开了锁,就勒令他务必要将最关键的二层暗锁设计成要他永远不能动念头的样子。

许北业别无他法,为满尊师遗愿,就拓下了女儿的食指纹路,作为暗层钥匙。

王全又与许北业约定,若是青铜盒子就此销声匿迹算罢,一旦许北业对盒子里的东西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便会将青铜盒子的钥匙机密宣扬出去,到那时他的女儿便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试水石。

后来,许家大殁,成了火下废墟。

那个盒子父亲从未提起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落到了霍三爷手里......

王婆婆讲完了,老泪青浊,“王全,他就是我的丈夫。”

第一百零九章:夜谈

平嫣看着王婆婆,她也看着平嫣,长泪嗟然,“他许是意识到自己命数该尽了,就将当年的事一一讲给我听,我们本收拾好了行李,是预备和难民们一起逃出清远镇的,谁知还没走出家门,他就死在枪刀下了。”

易逢君在一旁道:“岭南军攻下清远镇后,一小批士兵来镇里扫荡,有一人看上了王婆婆腕上的玉钏银丝镯子,硬要抢走,王全死活不依,与那士兵起了争执,不幸被杀。”

王婆婆褪去镯子,那玉镯如一泓碧透的春水,缠绕上下的累累银丝就是被踩碎的日辉,粼粼的荡漾着。她的手是枯黄树皮裹着的节节白骨,瑟瑟抖抖的捏着镯子,将它缓缓搁在桌面上。

“他死也不肯让出这个镯子,是因为这镯子里装的就是能打开青铜盒子的钥匙之一。”

沈钰痕觉得奇怪,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敲敲打打。

她又道:“镯子合口处的镂花银雕上刻有一只飞舞的彩凤,彩凤的眼睛就是暗扣。”

彩凤的眼睛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玛瑙,能左右转动,栩栩如生。沈钰痕小力一推,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便自玉镯里掉出一个豌豆大小的银片。

他忍不住称奇,忙掏了青铜盒子,对准九圈环链中央一个发丝细的洞,轻轻一钻,无从下手的盒子便如莲花展瓣一样,铜身分为九个方向,缓缓折开,里面又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头盒子。

这就好比是一层外围的铜墙铁壁,轰塌后里面还设着一层阵法,且更为坚固难攻。

沈钰痕捧着盒子看,终于发现了些玄机。在盒子顶部,明显有一个凹下去的指纹槽像。

他拿给平嫣看,问,“这个是不是就是第二层钥匙?”

平嫣比对着盒顶图案,伸出右手拇指,一丝不苟的按压上去,深深贴合。

所有人的视线都寸步不动的锁在这个盒子上,呼吸不闻,时间空转。

平嫣绷紧心弦,手心里腻出了汗,可盒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她心灰意冷的一刹,只听到顽石开裂的几声响动,里面的石盒子竟然碎裂成数个大小相同的方块,骨碌碌滚到地上。

众人不禁都松了口气,又在见到那抹终于得见天日的素黄锦帛中沉下气息,只是压紧喉咙,一动不动的望着那块素黄被她平平整整的铺陈在桌面上。

那的确是一幅藏宝地图,山川河流都有仔细标注。只是除了肉眼可见的地图外,平嫣还看到了旁的东西......她抬眼望了眼兴致勃勃,沉浸其图的众人,想必目前为止并无人看出其中玄机,便也不再多言。

自怀孕以来,平嫣一直胃口不佳,今晚有沈钰痕在一旁逗笑伺候,倒是吃了不少。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见他已气息匀称,已是睡得熟了,就偷偷掰他环抱于自己腰间的手指,一根指头还没掰开,他就猝然睁大了眼,像是从噩梦里惊醒了,一把抱住了平嫣,郁郁道:“我以为又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平嫣看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模样,不禁失笑,心里却暖烘烘的,遂糯糯绵绵的道:“晚间吃多了,有些不舒服,想下去走一走。”

沈钰痕听得她声音,如一缕催开百花的春烟,扑帘留香,当即身上心里就软烂不可言。他禁不住翻了个身,撑着两肘将她定在身下,擒住了她的唇,好一阵厮磨后才作罢。

他扶她下榻,伸出手指擦了擦她唇上的淋淋水光,动作十分不正经。平嫣不知被他勾住了哪根弦,腾的一下脸上就烧了起来,他吃吃的低笑,有些不怀好意,双臂绕过她的身子,将一件厚实大氅披在她身上,火热的手指又自她颈后滑到前面,替她打着结子。

平嫣心里咚咚如撞,怎么着也不肯再看他了。他弯下身,与她抵着额头,那银河般的眸子里盛满了她。

他侧了脸,咬住她的唇瓣,平嫣已经闭上眼睛,准备好被他大吃一顿的准备了,却忽觉唇上一空,她慌张无措的睁开眼,便见他笑得狡黠,“怎么?还没要够啊?走吧,带你去散步,今晚的月光特别美。”

院子外头是一片松林,近处的看来如一顶顶耸立的宝塔,远处的就似一团团从天上泼出来的墨云,层林浸染。

月色溶溶,平嫣步子欢快,专挑雪厚的地方踩,一踩一个深窝,沈钰痕生怕她着凉,在后面哎哎呦呦个不停。他只是叫,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任性,胡作妄为,欢快,无忧无虑。

小时候也是这样,雪越是积得厚,她就越是喜欢踩,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响彻在童年的日子里,平凡的,自得其乐的幸福。

她踩累了,回过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我走不动了,背我走吧。”

沈钰痕在她面前弯下身子,她扑到他宽阔的后背上,他一颠一颠的踩在雪地里,月光将他俩的影子裁得很长。

九州哥哥也喜欢这样背着她......她想起了这些,却也没什么多大的情绪起伏,她早就习惯在命运世事多变的手里坚强的存活。

眼前的这人就是她的九州哥哥啊,他才是沈钰痕。

而董长临,不过是年幼时的一篇戏,那就是它最后的下文。

而现在与她相知相惜的沈钰痕,才是她的余生。

她伏下身子,圈紧了他的脖子,磨蹭着他的后脑勺,有些害怕的问,“后天就是我和董国生约好的日子了,若是我不能把青铜盒子带回去,你耗费在富春居上的多年心血就都白费了。”她停了停,整理好了心情,“当时我找不到你,聂彩蝶也没有音讯,我太害怕了,害怕你就这么死了,我就去找董国生,我只能这样赌一把,只要能知道你的下落,我什么都在所不惜。”

她恍恍然,似乎又想起了那日五脏俱裂的滋味,“董国生说你坠崖了,他还说要送我去阴曹地府里找你,我不信,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再和我分开。我就用青铜盒子和他做了交易,说只要他能放了我,让我找到你,我就能拿回青铜盒子,他答应了,可是又害怕我借此逃掉,就硬是逼我以腹中孩子的名义签了协议书,若我七日内不回来,他就派人占了富春居。”

她絮絮叨叨的倾吐将这些天的难熬,全然忘了这些她已经和沈钰痕讲过一次了,她只是害怕,一遍又一遍的讲,好像讲出来了,就不再那么害怕无助了。停了一会儿,又用极小的声音道:“其实只要你登报声明,不承认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只要他不是你的继承人,富春居就不会出事了。”而这样一来,她和孩子就必死无疑了。

这也就是董国生的奸诈之处了,他断定了沈钰痕就算散尽家财,也会守住她们母子。

沈钰痕笑道:“你瞎想什么呢?你是我的女人,你怀的是我的孩子,钱算什么?再说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我们完全可以把青铜盒子交出去。”

“这样......真的能行吗?”她担惊迟疑。

“行。”沈钰痕底气十足的喊一声,亲了亲她圈在脖子里的手,“我就是你的天,有什么苦痛都朝我来,我不许他们伤你分毫。”

背上人没了声响,似乎要睡着了。

沈钰痕转个弯,慢慢往回走。光线如雕,在他脸上打下了深深阴影,他眉头紧皱,似乎立在千仞绝壁上,生死难测,就比如后天。

她如拂柳般垂下的几撂长发扫过他的脸,他的眉心,他满脸都含上了笑意,喃喃私语道:“我生你也生,我死也会让你生......平嫣。”

平嫣......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这是他的妻子,许平嫣。

这一日如往常无二,平嫣立在桌案后写写画画,沈钰痕坐在一旁喝茶看书。许是明日就是第七天了,他总有些心神不宁,要不是书拿倒了,就是茶端凉了。平嫣亦是如此,笔下的花不似花,叶不成叶,寥寥草草的,一如她此刻心境。

只是彼此都咬牙不发,不愿宣泄,不愿告别。

这时小麻敲门,说她的师兄白衡来访。平嫣没想到他竟来了清远镇,更没想到他还能从这么偏僻的地方找到她,只是迢迢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当下便请了他进来。

白衡毫无一丝劳顿之色,倒不像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平嫣亲手沏了茶端给他,他接过来,掀眼审量了下沈钰痕,纤白的手指几乎与素白净瓷杯融为一色,难分彼此。

“师妹,我只想单独见你。”他无所顾忌,语气直白。

之前沈钰痕听小麻讲起过白衡对平嫣打的是什么主意,况他又嫉妒着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听白衡说话如此旁若无人,当下积攒起的好声好气顿时被搅个稀碎。他横眉怒怼,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我不许!”

白衡冷冷一笑,依旧是风清月明的样子,呷了口茶,道:“师妹,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了,难道还不值得你单独和我说说话吗?”

第一百一十章:妙计

寒冬季节,门窗外皆围了层厚絮帘子,因昨晚平嫣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今早起来就有些微着凉,沈钰痕一早就将能扯的帘子都扯了下来,所以屋子里光线极暗,只桌案上两盏碧纱灯亮着。

那光在纱里过滤出来,也透出一种潮湿的绿意,白衡面朝着那灯,那张脸就如在死水面上铺了层绿藓。他双目极黑,似乎不见眼白。

沈钰痕目如鹰隼,醋海生波,“你不要再想打什么主意!”

白衡轻飘飘望了他一眼,笑道:“沈二少爷果真是个风流人,既已娶了林立雪,又来纠缠我师妹。我师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我想她是不会答应给你做小的。”

沈钰痕气恼不已,却又无可反驳。对啊,他已经娶了林立雪,已经登了报立了婚帖,现在林立雪就是沈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林家又遭逢大难,在这种关头,就算父亲为了给林家一个体面,也绝不会许他休妻......他望着平嫣波澜不起的侧脸,心疼无比,她却自桌下悄悄伸来了手,轻轻搁在他手背上,似是无声安慰,他更是怔忡失落,如囤积了多日的粮食被一下子挖空了,原是这样环环相扣的差错,再错过。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层流云飘渺的笑,那样安之若素的神情,他竟不敢去看。他了解她的性情,知道她不愿屈居人下,他也不许她做小,那高垣深墙不能困住她这枝恣肆凌放的杏花。那他们的未来呢?她真的愿意无名无份的跟着他去到乡音难再的国外?可他又怎么忍心不给她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她冠上他沈家的姓氏。

这屋里真是太暗了,暗得犹如墨浆,他看不清一点前路,也快要看不清她的脸。

他跑出去,跑进漫漫雪光里,天地都是一块刺眼的白幕,他又是什么都看不见,却只是漫无目的的跑,似乎这样,便能找的到出口。

平嫣站起来就要追,白衡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朝门外冷冷嗤笑,“他不值得你这样!”

平嫣回眸,瞳心寒芒乍亮,“他值不值得我这样,不用你来说!”

说着欲甩开他,他加重力道,似乎要拧断她的骨头,面色却从容不迫,“师妹,我说了,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如果你不想明日让沈钰痕去白白送死,你就最好乖一些。”

平嫣适才还竭力挣扎,忽闻此言,没了动作。他眼里渐渐有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浅笑,撒开她的胳膊,又执起架上毛笔,在她未完成的梅花图上添了几笔。累累红梅堆砌,点点飞雪压覆,他非是在虬枝上添了只孤零零的老寒鸦,瑟缩着脖子,行至枯朽。

平嫣知他意有所指。只是幼年那些稚子之言,不过是一时兴起,谁能想到他竟这样当真。

“当年我们拥窗听雪,在外头的梅花枝上看到了这样一只鸟,你说它怎么没有伴?怎么不回家?难道它也像你一样没有家了吗?我说你和它可不一样,你虽然没有家了,但你有我,我是你的师兄,会一辈子对你好。你和我拉钩,说这辈子都不和我分开,我们就是最亲的人......”

“够了!”平嫣沉喝一声,将他拖回这现世苦海里,“这些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如果你是来找我说这些的,那就没必要了,因为这些我都记得,可我只当你是哥哥,我这辈子也只可能是你的妹妹!”

白衡在往事的这端跋涉,深陷泥沼,不肯拔腿,因这沼上是融融春水,他贪念她的清澈,她的温度。她却在现实的那头,用比雪丝风片还要酷冷的狠心绝情一截截砍断他的双腿,让他再也不能立在这潭过往的水里。

他鲜血直流,却不能回头上岸。因他已经上不了岸了,他已经在沼泽里扎下了根,根根错缠,蔓延了他整个岁月。

他心痛如烧,却不急不躁,面对她,他总愿意成为一绺风衔来的温柔月色。

“好,师兄不说了......不说了。”他小心卑微的侍奉着她的脾气。

平嫣亦心有不忍,可情爱一事,若不能斩断,就会藕断丝连,伤人伤己。她真的希望白衡能为自己而活,不要再把大好光阴耗费在她的身上,天涯何处无芳草?况她已心有所属,于他而言,这样一副空无情感的躯壳又有何益?

她低低叹了声,疲惫无比,却不再针芒相向了,“你说吧,你刚刚说的锦囊妙计是什么意思?”

白衡道:“我知道明日就是你和董国生的七日之约,他要你带去青铜盒子,而我听说青铜盒子已经打开了。”他神情安定,平嫣却惊魂不定,暗暗忖度着这几日来的动静,究竟是哪里有了纰漏,他们的一举一动竟被人悉数掌控。

她正暗自出神,脊背一道如刀划过,激起千层冷汗,湿腻腻的,似钻心噬骨的小虫,一只只都长了脚,争先恐后的往皮肤里钻,又痒又麻,惊悚寒栗。她一丝丝的回想,不愿放过每个细节,可又似乎处处都是细节,越想越乱,如一团被猫挠乱的毛线,胡乱的滚着。

白衡不忍看她急火攻心,遍索不获,可也只能点到为止的宽藉,“我不瞒你,其实你自青州到清远镇的一路,都有人盯着。”

她已摸出些头绪,“沈钰成是吗?怪不得我在青州能那么顺利的逃脱,原来这都是他的计策。你呢?你又收了他什么好处?为什么要来救沈钰痕?”

白衡并不答话,眼波怅然。他想:我这哪里是救沈钰痕,我这是在救你啊,倘若沈钰痕有个三长两短,你非得去找董国生拼命不可。却不当面讲,他知道,他的师妹不喜欢听。

“有些事,没必要穷根究底,知道的多了不见得好。”

她勾唇笑了笑,秀致的下颌提起一个冷峭分明的弧度,像一仞冰川,薄而易碎,“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样个锦囊妙计。”

......

送走了白衡,已不见日影。铅灰色的大片云幕卷上天阑,如洗的发白的布料,其中一两个补丁,是深墨色的云霭,分散在四面八方,渐渐地,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

风声呼号,夹杂着细细的雪霰子,如一片片周身锯齿的叶子,刮得人脸上生疼。

平嫣立在门槛上,望着黑云白雪,极其鲜明的相互呼号着,她的心,也如这天气,压抑,混乱,痛苦,恐惧......种种早已如一锅熬得稀烂的粥,辨不分明。而白衡的一字一句,那样轻漫如虫声唧唧的嗓音,回荡在她脑海里,就如震天动地一般,摧枯拉朽。

她不能断定明日的摧枯拉朽之后,到底是被拉入地狱,还是能打开另一番天地。

“外面这么冷,在这傻站着做什么?”沈钰痕为她披上一件银狐大氅,流缎一般的水滑狐皮,金线叠绣了二指云纹边。这是今下午易逢君差人送来的,说是今夜大雪封城,恐无比严寒。

“今年这连连几场大雪,青州怕是百年难得一遇。”她道。

“是啊。”他捂着她凉透的手,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平嫣,你可在乎名分?”自从知道她的真名后,在无人时,他就这样唤她。他每唤这两字,眼里总有莹莹攒动的潋滟,似乎随时就会溅出水花来,一朵朵泅到她身上。而此时他的眼里是枯竭的,皲裂着无数道触摸不到的伤口。

平嫣端详他许久,忽然抚上他的脸颊,指如玉髓,一寸寸贴合着他的肌肤,徒生无限寒意,“我不在意......”末了一顿,又迅速道:“只是我也不愿委屈自己,我清楚自己的性子,我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别人共事一夫的事儿,我做不来,与其那样磨掉你我的情分,倒不如你放过我,这样我会爱你一辈子。”

沈钰痕神色大变,遽然抱紧她,低低嘶竭,“我不许你离开我,我不会放了你!我们好不容易熬到这份上了,就算要我与沈家断绝关系,我也要同你在一起!”

雪粒子渐渐开成了六角绒绒的花,洒洒簌簌,有些落进了她眼睛里,她似乎迷了眼,眼帘外皑皑茫茫的天地都在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一线朦胧刺眼的光。

雪化成冰水,又融了她的热泪,一滴滴砸下来。她伸出手,紧紧圈住了沈钰痕的腰,像一篱绿藤,绕树而生。

他们好不容易熬到这份上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送行

第二日,大雪未停。易逢君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十几里的路程,因积雪深厚,汽车难行,遂骑了匹红棕大马,迎风冒雪,衣发尽白。

他手里还提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路过城中买的,一路疾奔,尚还温着。兴致冲冲进了院子,踏进门,却见沈钰痕正拿了只青黛眉笔,专心致志的给她画眉。

她举着只小小铜镜,左右看顾。窗外只有落雪声,可这屋子却仿佛另一个地方,一丝声音都没有,只住着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她今日像是特地换过衣裳,绾过发髻,赭红色的对襟小袄,如梅花生了锈色,如瀑如川的百褶缎裙,似自烟雨远山上袅袅出岫的一段雾气寒碧,她就立在仙山云雾里,满脸的满足安宁。

那时他竟想,织女望着牛郎时也应是这样的神情。

哔剥一声响,烛花翻腾,摇摇欲坠的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些。

易逢君这才回过神,见沈钰痕抬起她的下颌,似乎要啄上她的唇。她满面霞卷,却看到了立在对面的他,立即搡开沈钰痕,又羞又臊的起了身,朝他微一颔首。

沈钰痕也回过身来,“一切可都备好了?”

易逢君点头,目光却越发不能自主的落到她身上。她极少流露出这样生动明艳的女子娇态,也只有沈钰痕有这个福分。她微垂着头,堆乌砌云的发髻低盘,一支梅花素玉簪横斜其间,双颊仍红,如浅浅一带夕阳水色。而眉细如柳,纤长欲飞,她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又似乎一切都在不休不止的流动着。

易逢君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沈钰痕牵起她的手,牢牢攥着,不发一言的往外走。守在门外的小麻撑起一把褐色油伞,他接过来,拥着平嫣往外走。雪丝如海,瞬间淹没了他们。

道上有一辆马车,沈钰痕将她妥善送入车内,复又下来,对易逢君不无苦涩的笑,“多谢了。”

易逢君道:“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虚话。”

他感激一笑,又对小麻道:“你回青州吧,若是真有什么好歹,我保不住富春居,你也能早些给老张带个信儿,让他早做打算。”

小麻知今日凶险,眉扬目瞪,十分执意,“我不走!我要跟着二少爷一起去!若真有不测,就算挡个枪子也是好的!”

沈钰痕肃目,“你不要意气用事,我让你回去报信,就是将富春居的一半生机交到了你手上,你提早回去报信,老张就能早做准备,若真有那一天,我们的损失就会小些。”

小麻迟疑不定,易逢君道:“二少爷说的对,你回去吧,留一手准备总比赤手空拳的斗好。”

小麻重重点头,眼含滚泪,拿袖子狠狠擦了两下,咧开一口牙,笑容异样灿烂,“二少爷可一定要回来!我还没吃上你和小姐的喜酒呢!”

沈钰痕亦被情绪所染,也觉鼻尖发酸,他伸出拳头捶了一记小麻胸口,故作轻快,“你小子等着吧,一定让你喝上少爷我的喜酒!”

不再逗留,转身进了马车,吩咐车夫道:“走吧。”

轱辘碾雪而去,易逢君牵着马绳,瘦立寒风,静静望着马车走远,直到凝结成辽阔雪色间的一滴黑点。

他落了满头满身的雪,渐渐化了,彻骨的水沿着他头皮发梢一行行淌下来,湿了满脸,冷气一催,又迅速在脸上结了层薄脆的白霜。他的眼里亦都是惨白的霜色,似乎僵死在这雪里了。小麻连唤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直到那滴黑点跃到天地尽头,马上就要消失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心猛地一跳,身子也连着抖动不停。

小麻伸手去扶,他却闪开,一拉缰绳,足尖借地,大张四肢旋于空中,矫健如燕,刹那便稳稳坐上了马背。随着他一声哑了的断喝,马腹受力,长啸而去,踏起滚滚雪尘。

小麻再抬眼,已见他策马跑了几百米远,袍角翻舞,如一片枯叶子,在风中起落不止。

隔得这样远,小麻恍恍间似乎听到他喊了一声小姐,恸如泣血。只是风雪这样肆虐,吹开了他的声音。

马背颠簸,马蹄一落如跌地狱,马蹄一扬又似天堂,易逢君徘徊在这两处地方,紧追着不远那个越来越近的小黑点,那是身在人间的她。他再没有此刻这样疯狂过,这漫天的雪像是一簇簇从天而降的火苗,燃遍了他全身,他在火中煎熬着,又热又疼,如成齑粉,只有意识不灭,这意识驱引着她追上那辆马车,追上她。

马在他的身下发出一声声响彻天地的嘶叫,前方马车停了,他亦勒马不动,世间万物都是静止的,茫茫苍苍,像是混沌初开时。

她挑开了半角车帘,探出半张脸,不消一会,便同沈钰痕一同下了马车。

她衣袂盛绽,红色的袄,碧色的裙,如花临水,像是天地初生的第一种颜色。他不远不近的看着她,心神顿静,静的连自己的心跳回声都感觉不到了。

沈钰痕朝他招招手,大声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回了神,驭马慢行,到了他们跟前方下马,却不再看平嫣了,只道:“我不放心。”

沈钰痕道:“不是说好了吗?青铜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你保管,若是我真的回不来的话,你就接手下面该做的事。”

“我想多送你们一程。”他神情俱黯。

沈钰痕胸口极闷,反而笑了,却也不再说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今日如赴鬼门关,若是天公不作美,许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他想要像往常般,再奚落几句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尖梭一般的风雪却割得喉头发疼,末了只道:“你初次见我是大雪天,你送我亦是大雪天,可见也是一种缘分。上车吧。”

易逢君嗫嚅着,飞鸟汲水似的掠过平嫣,只一眼,便已满足。

他摇头道:“不必了,我还是骑马,我第一次见你时骑的就是马。”

沈钰痕也不再坚持,道:“也好。”扶了平嫣上车。

他骑着马,跟在马车一旁,四周只有碾雪声,像是轧在心上,只是彻底而沉默的疼。他却不似先前那般烈火烧身的感觉,心跳很平,分明如受酷刑,疼的麻木,可却有一种奇异的舒坦,只因这一段路陪她走着,即便是踩在刀尖上,也甘之如饴。

他时不时的侧目,风卷着雪扑开车帘,露出里面一星半点的风光,像是隔着重障山峦似的,可他还是能看得清楚,那是她修长玉润的颈,那是她玲珑巧致的下颌,她的唇在微微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会不会想起在青州的那些安闲日子,她曾与一个叫做东霞的姑娘亲如姐妹。

沈钰痕喊停了马车,掀开帘子,“逢君,就送到这里吧,前面就快要到董国生行辕了,叫人看见不好。”

易逢君满头满身的雪絮,隐隐显出几分衣袍的靛青颜色,如一尊青苔暗织的石像,脸色亦是枯青。他无比僵硬的点了下头,用尽力气扯出一丝不伦不类的笑,像是石像裂开了,雪层簌簌自他脸上剥开,露出他原本的五官来,他的五官亦像是裂纹遍布,如一匹撕烂了的青灰缎子面。

平嫣亦抵着窗顶往外瞧,眸中安定,带着一丝澜漪如镜的浅笑,泪如星子,跃跃而上,没流出来,又成了她眼底恬淡璀璨的笑意。

她道:“就送到这里吧,终有一别的,还望珍重。”

易逢君点点头。

马车调了个头,向东去。易逢君听见风雪声,马蹄声,车夫吆喝甩鞭声,车轮转动声,眼泪砸在手背上的声......一声声的压下来,充斥在天地里,压得他透不来气。

他几要窒息。朔风,寒雪,黑云,是一张张血盆大口的网,咬得他身子都变了形,他眼前越来越黑,却又紧紧抓着一线光,不可遏制的大喊一声,“小姐!”

平嫣身子小小一震,沈钰痕亦皱紧了眉。

她开帘回头,有些意外探究的看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后话。

他自知一时情难自禁,险些铸成大错,遂将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咽回去,如咽的是一碗毒汁,肺腑俱碎。那些话,他是多么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从青州到清远镇,而此生怕是都没机会说出来了,那个叫东霞的姑娘没有福分,也再等不来你说的自由了。

他捏紧了缰绳,心口一阵阵收缩痉挛着,喉咙动了几动,都不能发声,最后只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四字,“你也珍重。”

平嫣愣了愣,旋淡然一笑。帘子遮下,盖去车厢里的最后一道光,如落日终沉,黑夜吞天灭地。

易逢君没再追,他立在马上,掏出贴身收着的那块藏宝地图,目光忽如聚。

沈钰痕见平嫣一脸沉闷的琢磨,便问,“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刚刚易逢君唤我的那一声小姐特别像是东霞。”

沈钰痕笑道:“瞎想什么呢,虽一开始我也惊讶于他的长相与东霞甚似,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在国外还见过许多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的洋人呢,况他那体型与东霞大相径庭,哪有可比性呢?”

平嫣一想也是,只怪自己太神神叨叨了。

抬眼望雪海中渐渐显现出几道檐角高墙流畅的轮廓,便知是行辕要到了。

心里的节拍一声声,如击错的鼓点,已离了谱子演奏。她越来越慌,几乎要坐不住了,沈钰痕忽然握紧她的手,声音拂面而来,是几个掷地有声的调子,“别怕,一切有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取命

平嫣望着沈钰痕。他长得真是好看,像是文人墨客笔下一篇无可挑剔的锦绣华章,写花写月写山河,春夏秋冬的景致都在他的肌骨里。

其实她早该想到,不论长相,还是性情,他都不可能是小时候的九州哥哥,只是她不愿相信那样天方夜谭的真相,又或许是她无法接受,所以一错到底。

她也曾听他讲过那段旧事,他被董国生的人绑去,凭着些小聪明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最后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饿得啃树根草皮。

其实他并没有给许家带来灾难,真正给许家带来灾难的人是董长临。她算是想明白了,那兵闯进许家的那晚,董长临为何那么惊慌害怕的拉她跑出了屋子,为何那些兵根本拦都不拦他一下。她还记得天明时,大雨已经停了,家也没了,焦黑废墟上浓烟缕缕,她跪在那里,他抱着她,说,妹妹,我会陪着你。

唏嘘感怀的人群外渐渐传来军靴的沉重响声,他身子猛地一僵,然后猛地将她推开了,她歪在水洼里,一身的泥。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再看她,只一个劲的拨开人群往外跑。

两街杏花经雨,翩然零落,漫天满地的飘着。她咬牙站起来,透过熙攘人群,看见他几步一回头,步步都离她越来越远。

当时她从爹娘口中隐约得知他是来避难的,捱过这一阵,他的亲人们就会来接他回家。她看见两侧卫兵开道,一个身材臃肿穿着军装的男人拉着他的手,他的亲人终于来接他了,可她的亲人却一夜之间全没了,他像丢弃一只野猫野狗似的,并不愿意带走她。

董长临会抛弃她。

但沈钰痕不会。

她轻轻抚上沈钰痕的脸,吻上他的唇。往事打翻了酿造岁月的瓶,她泪如泉涌,沈钰痕扣紧了她腰身,像是在为来世打下印记似的,他们用尽所有的力气缠绵相爱。

车夫长吁了一声,朝里喊道:“到了。”

沈钰痕擦了擦她脸上成片的泪田,笑道:“傻瓜,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我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

他们下了车,早有副官在外等候,那人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客客气气的引他们进去,一摆手,一溜卫兵小跑过来,皆荷枪实弹的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一道长廊角门,方见二重院落里一排气派的青砖瓦房。副官将他们领到了屋前,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几声痰咳似哼唧。

副官推开门,只见白烟滚滚,呛鼻熏眼,扑面而来。

平嫣却步不前,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活像个蒸笼,一排矮榻上躺着一个个死面馒头,挑着大烟杆子,正啧啧吸得入魔。

沈钰痕脸上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一脚挡在了平嫣面前。副官冷嗤了声,心道: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还有闲情操心别人呢。却不敢惹恼他,传闻中沈家二少脾气可是爆的很,只道:“进来吧,司令在里面。”

“我妻子怀着孕,不好闻大烟,她就没必要进去了吧。”

副官道:“这可不行,司令有交代,他要亲自见这位小姐。”

沈钰痕还要反辩,平嫣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什么,自她腋下解了帕子,蒙住她口鼻,“人多烟杂,我不许你闻那些腌臜气。”

屋子里天昏地暗的,五六个大烟鬼们各自浮游,没了魂魄,形销骨立的躺在那儿,横七竖八,如一捆捆奇形怪状的干柴,几乎察觉不到他们进来。

一旁的黑漆小桌上,董国生正凑了只烛苗烧烟泡,烧好往烟嘴里一塞,急不可耐的吸上一口,仰着头闭眼,两腿一蹬,五体舒泰,体味着无穷后劲。

副官走上前,俯身倾耳说了几句话。

董国生慢腾腾睁了眼,像具行尸走肉似的走来,趴在沈钰痕脸上端详许久,甩着烟枪穗子哈哈的笑,“你小子真是够命大,怎么这么多次都死不成!”

沈钰痕亦笑,雾霭森森的,只露出牙尖一点寒光,“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还能打什么算盘呢?”

董国生眯着眼,“你装了那么些年了,见了我总是低声下气的,现如今装不下去了吧。”

沈钰痕道:“看在长临的面子上,我并不想计较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可在崖边你赶尽杀绝,我总不能逆来顺受吧。”

“不计较?说出去谁信哪!若不是当年你在半路逃了,你哪能活到现在呢?你老子一辈子都斗不过我,你也没这个能耐!”他得意的咧嘴,油乎乎的目光眄到一旁的平嫣身上,忽伸了手出来,沈钰痕一把掰过他的手,狠狠一丢,“敢动她,我要你什么都得不到!”

董国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平嫣,噎噎地笑,“你可真是好算计,哄去了我儿子的半条命,到头来却和沈钰痕情深义重了。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么处心积虑的,先在封城接近我,后又接近长临究竟有什么目的?”

平嫣心想:你自然不会知道,你以为许家人死尽了,就能高枕无忧了,可人世一遭,哪有欠债不还的道理。

她并不想再浪费时间,道:“青铜盒子就被我藏在三里地外的一间破客栈里,你把富春居的合同给我,那盒子就是你的。”

董国生挑眉而窥,似在揣摩她脸上的表情,“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们都活生生的站在你跟前了,还敢耍什么花招吗?只是我也得打算打算,万一在你的地盘上你过河拆桥痛下杀手呢?所以你还是来跟我走一趟取盒子吧。”

董国生料他俩单枪匹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并不疑有他,乐乐陶陶的让副官取来了合同,先掩人耳目的揣上一路再说,以为出了行辕他们就有机会逃掉了吗?就算为儿子出一口恶气,他也要将他们活剐了。青铜盒子是他的,富春居也是他的,还有这两人的命,一箭三雕。

沈钰痕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一个人的命。”

董国生心里一跳,“谁?”

沈钰痕面色不改,眼底却乍然怒涛狂澜,直直指向榻上一团人影,“程立。”他真是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程立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董国生吃了一惊,讽道:“你一个阶下囚,你觉得你还能为所欲为?”

沈钰痕冷哼,“不过我相信这次你一定会让我为所欲为的。如果程立不死,青州就是他的,可倘若他死了,青州便是你打下来的,你继任青州司令不是名正言顺些吗?”

说着拔下平嫣发上的簪子,几步上前,指夹钗尖,干净利落的砸下心脏,只听得声利器穿皮刺肉的凛短乍响,不消一秒。尚在沉沉烟梦中上天入地的程立立即断了气,大张着嘴,连眼睛都没睁开。

董国生早有此意,只是诸多顾忌,难以下手,今日沈钰痕正好顺水推舟了。

他假仁假义的连叹了几声,吩咐副官道:“再过半个时辰,你找人来敛尸吧。真是天妒英雄,程师长劳苦了恁些时日,好不容易放松一会儿,怎么抽个大烟就给抽死了呢?”

车夫是易逢君的人,十分可靠,他们还是坐马车,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卫兵。副官开来了汽车,董国生刚上去,后头花牡丹就嚷嚷叫叫的撵来了。今日她不作贵妇装扮,只穿一身素净的缎子裙袄,面上也只是略施粉黛,如临家女儿般干净,在戏班子里她就常这样打扮。

“司令,你们这是要哪里去?带着我去吧,这里闷死了,去哪里都比这里强。”

果然是人靠衣装,董国生觉得耳目一新。她嘟嘴撒娇,嗓音软软的如一丛花蕊,只往心里挠。他一想,也好,她不是那女人的师姐吗,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况且这一路寂寞,也有个女人排遣聊慰。

许是被那一杆杆枪怼着,车夫也有些胆寒,车子颠颠簸簸的,晃得平嫣有些恶心。

沈钰痕要她靠在怀里歇息,一手轻轻抚着她隆起的小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是男孩女孩呢,男女都好,只要是我与她的孩子,也许爸爸不能亲眼看着你出生,但爸爸必然会保护好你和妈妈。

帘卷,风雪仍烈。董国生老奸巨猾,临行前竟调来了近百个亲卫随行保护,一路气势浩荡。

平嫣不住忧心,也不知白衡那边都安排好了没有?可天连着地,地挨着天,白灿灿一片,她看不到路,又觉得哪里都能走,只是搏一搏罢,也不知有几分赢面。

第一百一十三章:剖腹

他们下车时,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渐霁,乌云散去,天空正东方撕出一道鱼肚白的口子。

平嫣觉得这是好兆头,她原是不信这些的,只是太害怕了,才会有些不合实际的寄想。

董国生先差人进去搜罗了一遍,确认屋子里无人后才下了汽车,点一根雪茄,吞云吐雾的嚷嚷着,“你们快去把盒子取来吧。”

沈钰痕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意,知道她是真的害怕。本来他也没打算让她去应付这样的危险,便朝董国生道:“我亲自去取,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送她走。”

董国生捏着烟头,眉头紧皱,烟气冉冉,被风吹得扭来扭去,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扭曲。他正待说话,平嫣却先他一步,急声道:“我不走!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董国生一哂,讽叹真是一对痴情鸳鸯,可既然蹚进了这泥潭子,哪还有放你们双宿双飞的道理?还说什么走不走的,真是可笑!你们谁能走得了!

沈钰痕一腔打算不可说,可他相信她定然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罢了。他深觉动容,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有妻如此,今生无憾,可感动归感动,但他并不允许她陪自己出生入死。他的女人,就该活在他的羽翼之下,狂风暴雨,都应由他一力承担。

“听话,你先走,乖乖等我,我一定会回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被他这样深深的望着,她那双眸里满是茫茫雾水,极黑的瞳仁,极净的眼白,如棋盘上的黑白落子,被隔夜的霜露打得湿透了。

沈钰痕心痛难言,他要记住这双眼睛,若是真的死了,也要带到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里,但愿来世还能凭这双眼睛找到她。他一定会找到她。

平嫣铁了心要与他共受难,“我不走!”

白衡明明与她约定好,他的人会埋伏在屋子内外里应外合,来一招瓮中捉鳖,可她细看了一周,也没看到任何影子,董国生派去的兵又说屋子里没人......白衡不会骗了她吧?

若真是这样,她简直不敢想沈钰痕孤身一人进了那屋子会是怎样任人宰割的境况。

她不能走,她失去的太多了,不能再失去他。

“我不走!”她又重复着,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死死盯着他,生怕他忽然消失了一样。

董国生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们也别在这情深意浓了!赶快去取盒子来才是正经,取来了盒子我自会放你们。”一壁拽了花牡丹到怀里来,打算着万一在屋子里出了变故,她不但可以挡枪子,还能当人质牵绊他们,美人撞入怀,又听她一声慌张不已的惊呼,眼珠子滴溜溜地左顾右盼。

她伺候人极有一套,卖弄风情更是擅长,董国生并不曾见过她这番做贼心虚的模样,当下觉得有所蹊跷,却也不问出来,只给副官递了个眼色,副官立即偷偷招了几个卫兵往四周去了。

沈钰痕知她看似通透,实则是头倔驴,认定了的几匹马都拉不回来,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低低一叹,扣紧了她的手,一颗心就如蜜里淋了血,翻来覆去的疼,又翻来覆去的甜,一时他视死如归。就算要他立即为她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这屋子是王婆婆家的,平嫣十分熟悉其间布局。两人率先进去,所有屋门皆大敞,一楼二楼几步一岗,许多卫兵钉子一样立着,角角落落里都有。平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竟有些挪不动步子,看着架势,白衡的确骗了她,哪有什么锦囊妙计?最后竟是她亲自将沈钰痕带进了狼窝里。

沈钰痕撑着她半边身子,凑耳道:“一切有我。”

说罢转身去了西南角一间房,董国生怕他耍什么花招,眼神一使,几个卫兵跟进去。

这时副官匆匆回来了,附耳低声道:“果然有诈,这里荒僻不已,少有居民,又连着下了几场雪,可属下却发现屋后屋檐上的雪里竟然都是零乱的新脚印子,想必是有人来过。”

董国生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沈钰痕已从那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拿着青铜盒子。眼看着被天下英雄豪杰竞相争夺的盒子即将要落到他的手里,被巨大的喜悦冲着,他忍不住满脸横笑,当下也并不十分在意副官的话了,今日他带来的这百人团亲卫都是自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活阎王,还会忌惮他们的小伎俩不成?

沈钰痕走到他跟前,董国生等不及,伸出手一捞,却扑了空,整个人一个趔趄,扑上了地,摔个狗啃泥。

沈钰痕已退了半脚,生怕他弄脏自己似的,如闲庭信步般,玉树一般轩然立着,眼角如钩,低低觑着,霜结了满脸,笑得却摇曳。

董国生吐一口嘴里的泥,挣扎着要站起来,奈何四肢便便滚圆,如翻盖的王八似的,骨碌碌打着旋儿,他怒吼了一声,一旁的副官才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连忙扶他起来。

他出了大丑,虽四周无人敢啃声,但他却挂不上脸,抬眼又瞧见沈钰痕讥笑满面的脸,不由咬紧了槽牙,额间根根青筋如雨后蚯蚓,从地皮里卷卷曲曲的钻动着。

沈钰痕那盒子在他脸上左右一晃悠,董国生立即就如见了鸡腿的狗,也不再发怒了,眼珠子只管左左右右的转溜。

“想必你也听说过这盒子的玄妙之处,一般人是打不开的,不过不巧,我正好认识一位高人,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能打开了。”他倾过身子,贴董国生很近,悄声道。

“谁?”

沈钰痕漫不经心的笑笑,将目光转向平嫣,心想,你别怪我,我只能这样保全你。

“我可以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但你必须送她走,只要她平安离开清远镇,我自然会带你找到那位高人。”

董国生冷笑,目贼如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放了她?你不是更肆无忌惮了吗?我可不想和你玉石俱焚。”

沈钰痕视线如刀,快准狠的切中他身中七寸,“你为何不赌一赌呢,若是赢了的话,盒子里的无尽金钱都是你的,到时你大可以招兵买马,自立门户,自打江山,再也不用畏惧金武了。况且你手里不是还捏着富春居的合同吗?只要你放了她,我就把富春居送给你,你也知道美国的花旗银行是大股东,若是你想顺利接手,可要有我的推荐信函。”

董国生被说动了心,仍狠狠道:“你别耍什么花招!”当下招了副官来,道:“你放她走!”

沈钰痕见大鱼上钩,只待送走平嫣,他就无后顾之忧了。

早在霍三爷觊觎富春居之时,他就与老张提前做了一手准备,对付不上霍三爷,董国生倒是直往陷阱里跳。只要老张私下以董国生新任董事的名义转移走了所有资产,花旗银行的那些美国佬怎么可能不来找董国生的麻烦?只是这样一来,他苦建几年的地下联络站就要断链了。

副官着人架起平嫣,直往门外拖,平嫣剧烈反抗着,回头朝沈钰痕大喊,“我不想好好活着,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

她话音将落,房梁上忽地塌下一片瓦,在地上摔得粉碎。董国生惊叫一声,大手拉起花牡丹就当了挡身盾牌,卫兵们立即警惕起来,端着枪口朝房顶指去,趴藏在屋脊一侧的人见不小心已暴露目标,横竖一死,也不管白衡的事先交代了,先杀了董国生那老贼才是要紧!

平嫣抬头,见瓦片漏下巴掌大的光亮外,赫然是一张人脸。她认出那人是霍三爷身边一名叫白骨的心腹。

枪声刺破耳膜,势不可挡,董国生的大腿上顿时鲜血四溢。这下卫兵们发现了他的确切位置,一时枪弹如雨,打得瓦梁稀碎,白骨不肯放过这样天赐难逢的好机会,不肯逃遁,硬是冒险又开了几枪。花牡丹吓得哇哇直叫,董国生却死拽着她的身子,一弹走火,打掉了她一只耳朵,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她终于崩溃,望着满手的血,筛筐般抖着,忽然晕了过去。

董国生亦疼的面白如纸,大口大口的倒抽气。屋子里混作一锅乱炖杂烩,他看见门口的一对影子,急得大喊,“快!别让他们跑了!”

副官立即领了人过去,将沈钰痕与平嫣前后围住。

董国生望了眼房顶,道:“人已经跑了,你们这群废物!”目睇而去,见插翅难飞的两人,面上却露出一丝诡异莫测的笑,“只要有他们两个在,一个也逃不了!”

副官立即上前搀扶他,“司令,属下送您去医院。”

董国生已疼的站不住脚了,却只摆摆手,硬是一步步走到沈钰痕平嫣面前,因那脸上又是血又是汗,不似人色,他又咧嘴笑着,张弛不定,活像一半斑斓伸缩的毒翅,展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纹,“把她拉出来!”

沈钰痕护住平嫣,“你干什么!”

五六个卫兵上前又撕又踹的,才将平嫣拽出来。董国生打量着她,从头到脚,最后将目光定在她腹部,啧啧两声琢磨着。

平嫣重心不稳的退半步,声已颤了,“你要干什么?”

董国生兴致勃勃,“我想剖开你的肚子看看,这个和我们董家没有缘分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第一百一十四章:转机

“董国生!你敢!老子非弄死你!”沈钰痕如一只失控的猛虎,被饿了十天半月,眦着通红的一双眼,恨不得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董国生闻言反笑,咯咯啃啃地,如一只满地转悠鸡圈里称王的蹩脚老鸡,“之前我还打算听了你的提议,先让她暂且多活几天,可你们竟着人偷偷在这里给我下套,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腿上的枪窟窿汩汩往外冒血,他撕了一截子裤腿,往伤口上紧紧一系,看来日后这条腿必是走不利落了,想着更恨意千重,直卷得他脑子里隆隆的响,用这两人的命换他一条腿实在太便宜他们了,他非要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你是自己脱衣服,还是我让这些经年不见娘们的弟兄来扒光你?”董国生慢慢靠上前,如一条蠕动的蛇,平嫣垂着眼,绷紧了身子,连视线也是硬梆梆的,她只看见地底下一道向她逼近的血线,亮晶晶的刺眼,啪嗒啪嗒,还在沿着他的军靴滴着,那声音被放大无数倍,顷刻间四处都是回音,如千万只聒噪的虫,争先恐后的要挤破她的脑壳。

终于那条毒蛇爬到跟前了,“穿着衣服剖肚子,一个没瞧清,万一捅到肠子里,扎到心肺上了,岂不是要一尸两命,你若是死了,沈二少还不得出家做和尚去。”说着哈哈大笑,扔了把军刀给副官,道:“我也做一回善人吧,这样一对鸳鸯,总得同甘共苦才是,只要她不听话,那就只好让沈二少替她受过了,你只管拿这刀好好招呼他,切不可捅死,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

大手一挥,刺啦一声响,她半个肩袖衣裳已被撕裂,露出大片光洁无暇的颜色。

她却一动不动,手心里的弯月刀片几乎被捏进骨头深处去,心想着,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她若是图一时之快,沈钰痕就没命了。

沈钰痕如一条在深海巨浪中翻滚的鲨,拼命挣着猎网,恨不得搅弄出个水漫人间,似乎血气自脚底窜涌上去,如飞流瀑布似的,无数铁弹一样的水花劈里啪啦的砸进他的脑门,他几乎是疯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身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只知道要扑向她,十几个卫兵都拉他不住。

“沈钰痕!”平嫣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他如当头棒喝,终于清醒了,如个孩子似的,睁着对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仿佛间这里竟像是一片世外桃源,他们隔花相望,山水鸟兽皆是成双成对的。

她眨了眨眼,落泪汹涌,哽咽着,字字却清晰无比,“我不想你死。”伸出手开始解领子上的盘扣,不再看沈钰痕一眼了,只望着脚尖下一片地。须臾桃源凋残了,山水可移,已成黄土,鸟兽枯骨,已扬黄尘。她安安静静地,像是在闺房里宽衣解带那般,道:“你放过他吧,我给你画出盒子里那幅藏宝地图。”

董国生一愣,尚在体味她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边沈钰痕脱缰般撞过来,一手将她揉进怀里,一手硬夺过士兵的枪。

董国生瞧那枪口似乎是对着自己,太阳穴乍跳了几条,只胡乱撕扯着卫兵往自己身前扔,好造一堵铜墙。

沈钰痕却慢慢将枪头指向自己的脑袋,平嫣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泪糊了满脸,喉咙里似堵着大山,一丝声儿也发不出,只胸腔里血气奔腾,不得释放,堵在喉管里,撑的快要炸了。

她只是穷尽力气,撕着沈钰痕的手,扳着沈钰痕的腕,试图让那顶枪口离他远一些。

可她用了那样大的力,他还是纹丝不动。

她披头散发,形如凄鬼,漂泊在千里夜色的坟头上,也不知这一路飘了多远?何处是个头?何处是她葬身的墓穴,一劳无获,却感觉有些累了,她想坐下来,怎奈全身上下犹如一片薄纸,寒风这样烈,不住鼓吹着她,她还在继续着生前的动作,想喊喊不出,只拼命拿手去挡那块黑漆漆的枪口。

她眼外是模糊的,白茫茫又黑沉沉,似乎是天明天黑掺杂到一块了,遍地看不到沈钰痕的影子,她飘曳在天涯海角,耳畔忽传来他浩朗彻冷的声音,如一颗颗敲碎的冰珠子,“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你若知足就罢了,你若敢伤她一分一毫,就算我死了,也有办法取了你的命!你怕是不知道吧,富春居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总会,江湖上许多精通奇门遁甲的人都出自那里,不仅是你儿子身边,还是义远城的董家一族,都是我的人。”

他铁了心要鱼死网破,竟将这么多年苦心安插进的眼线曝之于众,董国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双腿哆嗦着摇晃,敢情他一家几十条人命一直走在刀尖上还不自知。

门外脚步嘈杂,二话不说一阵枪声激烈,一位守在门外的士兵连滚带爬的进来,连连惊恐道:“不好了,我们中了埋伏,他们打来了。”

董国生提起他的衣领子,几乎是吼,“谁?”

小士兵吓得面色如土,话也说不囫囵了,“慕尧没死,他带兵来了。”

董国生气急败坏的将他一摔,捶胸顿足不知怎么好,沈钰痕没死成已是大患,现下慕子成又活了,阎王真会给他找事儿,一番抓耳挠腮,扭头朝副官发火:“怎么回事!你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日日守着进出城的各个关卡,怎么让华中军混进来了!”

副官慌道:“属下不知道啊。”又问小兵,“来了多少人?”

小兵伏在地上,“约有四五十人。”

董国生才将心放回肚子里,蔑哼道:“几十个崽子就将你们吓成这样。”

小兵道:“他们拿的都是国外最近的新式远程枪,属下只在程师长那里见过一把,射程极远,响动又轻,一把顶我们的几把。”

几扇外门皆被撞开,如拍岸江浪,刷刷就涌上来。副官搀着董国生往里躲,双方都抄起家伙,一枪一枪敌对着固守领地,倒像是各有顾忌似的,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木头桩子一般僵持着。

副官心敏,先着人看紧了沈钰痕与平嫣,只待作死里逃生的一手准备。

门外渐渐进来一人,脚步极稳,踩在这样硝烟四浮的地方,他竟也如履平地。屋门大开,雪光明盛,他一步步竟像是从天外光里走来似的,带着些筹谋安邦,掌控全局的意味。

沈钰痕看着他,心道果然上苍眷顾,有了转机,不禁将平嫣拢得更紧。

慕子成脸上横贯着一条疤,从眉到颚,占据了左半边脸,正在结痂,翻粉的新肉涨开皮,疙疙瘩瘩的往外冒,如一条被剖开肚子的大蜈蚣,爬在他脸上死透了。他看着董国生幽幽的笑,“董司令,别来无恙。”

董国生虽早做好了准备,可乍一见到活人,仍像是见了鬼,七上八下的如在油锅里。不住讷讷,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活了呢?沈钰痕救走他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快断气了,况沈钰痕还带着他一块跳了崖。难不成真有神仙暗助?要不怎么解释得通?

“董司令,可还记得我当日说的话?”慕子成稳如高山,声似寒潭,他是面无神情的,可也不知怎么,说话时脸上那道疤却像活了般,似乎立刻就要怒张勃发的拱起身子。

被他猛然一提,董国生吓得六神无主。再瞧着他那张脸,就仿佛瞧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道疤是他拿烧红了的军刀,一刀刀刻上去的,直捅进颊骨里,磨得骨头喀嚓作响,慕子成也不求饶,一副视死如归,不肯瞑目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若有来日,我定加倍奉还。

副官是个机灵的,见董国生因忧思恐惧落了下风,高喝一声,一把将就近的平嫣拉过来,那枪枪指住她的头,“你们敢动,我就开枪打死她!”说着又喝令沈钰痕,“把你手里的枪放下!”

沈钰痕放下枪,作偃旗息鼓状,道:“别伤她,你看用我换她成不成?我对慕六少有救命之恩,他不会不管我,你们扣着她,只能牵绊我,是没有用的。”

副官一想也有道理,凶狠狠道:“你来!”

平嫣连连摇头,惊慌失措。沈钰痕望着她,微微一笑,皓月微眠,有些轻松的慵懒,却用好似诀别的声音道:“好好生下孩子,不要忘记......我。”

说着伸出长臂,电光石火的一刹,已拽起她的手腕。平嫣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耳畔风声呼啸,像是飞起来了似的,他的脸微笑着慢慢后退,再回过神来,自己已被他甩到了慕子成身边。

副官拿枪扣住他,低喊了声,“司令!”

第一百一十五章:沈钰痕死了

被他一喊,董国生才迷迷瞪瞪的意识到他们已经四两拨千斤,别看人少,却是略胜一筹了。现在沈钰痕是一张可扳回局面的大王牌,若利用得当,定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让你们的人放下枪!退出去!不然我就打死他!”董国生硬气不少,持枪次序瞄过对面一片片人头。

对面人等怒眉瞪目,都不肯放下枪束手就擒。

董国生嘴往旁边一努,副官会意,拔出军刀在沈钰痕肩膀上狠狠刺了一刀,高声喊:“退不退!”又扎了第二刀,手起刀落,刀沿一线寒光,如红鲤的背线,一扎一拔,都带出一绺不短不长的血河,如剥出的血淋淋的筋。

沈钰痕一声不吭,平嫣几乎要给慕子成跪下了,泪流满面,五体皆软,像是即刻就要折在地上,“按他说的做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救救他吧......”

沈钰痕大声喊道:“带她走!”如响彻在晚山寒暮间的孤雁绝叫。

慕子成扶着她一只手臂,那样纤细,如段瘦软的春来桃枝,沾满了晨时雨露,她哭的淋漓,眼泪啪嗒啪嗒打在他手背上,险些烫坏了他一层皮。他又想起了禾华,每次一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头就疼得厉害,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他记得她最喜欢的便是桃花,她很喜欢笑,她笑得比满山桃红还灼人,可后来他再也没看见过她的笑脸。

他忽然吼道:“放下枪!退出去!”

这些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要他们放下枪?不是只剩任人宰割的份了吗?他们是来替霍三爷报仇的,杀死董国生才是最终目的,旁的余事他们可不想管。其中一人满脸愤慨的举枪号召众人,“为三爷报仇!杀了董国生这老贼!”话音未落,便先下手打死了个卫兵。

一时间枪声稠密,震耳欲聋。依稀能听见沈钰痕的声音,连着喊了几声,别管我!带她走!

硝烟如障,处处是呼号的影子,她看不见沈钰痕,却拼了命的往声源处跑。慕子成边开枪掩护,边死死板着她的身子,将她往外拖,她手脚并用的撕扯,喊他的名字,却迟迟没有他的回应,她几乎要疯了,那阵阵枪声就似扫射在她的天灵盖上,打得她魂飞魄散,不似人间。

下腹一阵阵急缩,疼得她直不起身子。慕子成发现她的异样,深深往屋内看了一眼,一咬牙将她打横抱起,弯腰相护往门外跑。

雪光一望无垠,平嫣只觉得自己是一脚踩空,没入了皑皑茫茫的无尽洪流里,四周无活物,她亦是死的,也许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有些肝肠寸断,可枪声还在喧嚣,她听到了子弹穿肉而过的肃凛声,哪一颗子弹打中了沈钰痕呢?沈钰痕!她乍然惊醒,下了地就往回跑,慕子成拽紧她,声如沉铅,“你在这等着,我去救他!”

只听得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房倒屋塌,浓烟阵阵,火光冲天,霎时就被夷为平地。

平嫣愣了几秒钟,砖瓦炸出的碎片纷飞如雨屑,又仿佛是密密的暗红色血雨,掺杂了尸体的某一部分,遮天蔽日的坠落。

她望着那排屋子,双腿发软,直直跌了下去,热热的血自她身下流出来,很快变得冰冷,黏在她的双腿间,她下半身又僵又冷,上半身似乎也已肠穿肚烂了,只一双眼扭过去望着慕子成,轻轻问道:“刚才,那是炸弹声吗?”

慕子成亦是悲痛不能自已,脸色煞白,脚根软了又软,又晃晃悠悠的撑住了,只是后背佝偻起来,像是站不直了。他想起沈钰痕破釜沉舟带他跳下悬崖,硬是从鬼门关里拉回了他。可变故如此之快,他却无法为他争取一分生机,不由懊恼痛恨,五脏六腑都似缠在了一起,绞得千结百结,几要窒息。

“你怎么不说话,一定是因为我在做梦吧。”平嫣木木望着那一片废墟,声线如波动的水纹,脆弱轻微,又有一丝灵动的期待。她猛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五指印子如几座大山,高高肿起,将她这场梦封印得更深更疼,她咽了口嘴里的血沫子,涣散苍白的瞳孔渐渐重新聚集,却凝成一股幽怨的偏执,她抬起手又狠狠往脸上扇了一巴掌,肩膀筛抖着,像一棵疾风摧折下的枯草,挥霍着所剩不多的生机。

她还要再打,被慕子成屈膝截住。眼泪簌簌地落,像流不尽的四时水,其实她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黏糊糊的,似在一锅沸汤里,身子早就被煮化了,只有脑子还有稍微清醒,她只能用这一点束手无策的清醒,将自己从这可怕至极的梦里打醒。

她拽着慕子成的手朝自己劈头盖脸的打过来,高低急躁的乞求着,“我在做梦,我是在做梦啊,你打醒我好不好?我要是醒不了,怎么去找沈钰痕?”

她裙下已见红大片,再这样待下去一尸两命都是有可能的,这是沈钰痕的妻儿,他无论如何都要护她们周全,这样一想,忽在大恸之中生出无限坚韧决心来,一把将平嫣抱起就往另一道街上的药铺里跑。

平嫣已毫无力气了,慕子成跑得飞快,寒风又寒雪,她像是在空中飞起来似的,一片片雪花都是他的眉眼,热烈纯洁,冰凉彻骨,蓬蓬松松落了她满头,染白了她青丝三千,她仿佛看到了沈钰痕白发苍苍的模样,清醒的断肠,糊涂的幸福着。

她慢慢将手放到了腹间,绒绒的雪花很快就铺满了手背上一层,仿佛是他的手包裹着她,她微微笑着,似有一捧雪在脑子里吹开,曼舞如蝶,渐渐抽去她所有的意识。

耳畔传来他轻轻的呼唤,如月下的潮,沙沙地拍打着岸,其中暗香浮动,是谁家的三两杏花枝探出墙头,偷窥人间情爱。

平嫣—

平嫣—

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慢慢走来,挺拔修长,如谪仙一般。

......

白衡对着数帘落雪,花牡丹柔媚万千的缠上来,倚进他怀里,婉转道:“师兄,我做的可好?”

他如木头桩子般,看也不看她一眼,似乎只是身上爬了个无足轻重的小虫子。

花牡丹并不恼,如一滩融在他膛间的水,锲而不舍道:“师兄,你怎么不理我?”

白衡淡淡将她推开,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那表情都是钝的,可花牡丹却仿佛被人用尖刀在心头上剜了一下,疼得浑身难受。

花牡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雪地里淅淅沥沥一串血滴子,想必她的孩子保不住了吧?想着想着有一种爽痛的快感,她心里微微平衡,恨不得癫狂的大哭大笑几场。看来老天爷也不是这么偏心眼儿,那女人毁了自己的一辈子,惩罚终于要来了,她的一辈子还要比她更惨,男人死了,孩子也要流掉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忍耐不住,幽笑漂泊,无根萍叶似的,时而颤颤巍巍,时而底气十足。她使劲咧着嘴,用尽全力笑着,似乎要咧到耳后根去了,大仇得报的狂喜模样,却抽出帕子掩着嘴,不肯让白衡看到她一点不美的地方。

她右耳光秃秃的,仅剩半截,却笑得一抽一抽,牵动了伤口,血水也是一顿一顿的流,如喷泉似的,溅得她一脸猩红斑斑,通身如只钻出地皮的恶鬼,却极尽温存的抚上白衡的脸,轻轻摩挲着,目光潋滟,脉脉相语,“师兄,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白衡目露厌恶,躲开她的手,“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走吧。”

花牡丹如压在箱底的皮影人般,掸去表面的层层灰尘,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各个关节都糟烂的变了形。她不受控制地,双手胡乱抓扯住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是表演者要绞尽脑汁的抓住每个观众的兴趣。

她没想到那个温润如玉,总是淡淡笑着的大师兄竟绝情至此,过河拆桥,全然不顾忌她的半分死活。他施舍给她钱,施舍给她一条活路,殊不知这条活路正是她的死穴,他竟要逼她离开,可就算死,她也不会离开,她要一辈子呆在他身边。

“师兄,你还想着桃嫣吗?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你我,沈钰痕怎么会死呢?你现在可是她的仇人呢。”

第一百一十六:神志不清症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一十六:神志不清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我要带她走

沈大少怔忡间,她的手已握上他的,柔弱无骨,如一把细沙,沁出冷意。他偷偷攥紧了她,好让她的手不会滑下去。灯光昏黄,她脸上的笑十分柔嫩,如初展的鹅黄叶芽,好像从之前的清冷中脱胎换骨了,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温柔无害。

她却不自知,毫无意识的撩拨他,“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死了,你永远离开我了,还好只是一场梦,真是吓死人了。”

他不回答,或许根本无从回答。她将他的手抓得愈发紧,他的心不知为何,却一阵阵紧缩,酸酸疼疼麻麻的,像吞了一大把花椒酸菜,冲味直钻到鼻子里。

慕子成看出些许端倪,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步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将沈大少逼至眼前,小声道:“看来她把你当成他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医生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否则孩子是真的保不住了。眼下先骗着她吧。”

沈大少本来也没打算将血淋淋的实情在她面前摊开,微点了点头。

慕子成意识到了什么,瞥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含糊其辞的告诫道:“沈大少可千万要记得,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亲侄子,撒谎虽然是迫不得已,但身份有别,凡事还是要适可而止,莫失分寸。”

沈大少有片刻失神,慕子成转身对平嫣叮嘱几句,便告辞出门了。

屋子里有灯丝忽明忽暗的兹兹声,他回过神,缓缓坐在榻边,垂眸望她。她歪在被褥里,长发泼墨,铺在白锦花团的枕面上,如浓墨蘸水渲染出的黑白山水。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眨着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似乎窥见了他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感情。他大手捂住她的双眼,道:“不要看。”

她掰开他的手指,探出双眼,用一种软软的撒娇语气,“我就要看,我从青州迢迢赶来,就为了见你。现在这样真好......钰痕。”

沈大少几乎沉溺进她的甜言蜜语了,又被那个名字打出暗伤。他毫不犹豫的收回手,道:“饿不饿?”

她捧着肚子,委屈的撇撇嘴,“饿了。”

沈大少想刮刮她的鼻尖,又忍住了,“我着人做饭,陪你吃完饭后我再走。”

入夜时,李庸见他打门里出来,忙抖擞起精神,将汽车开至他面前停下。他自顾打开后车门,钻进去,只是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也不讲话。

李庸发动汽车,走了一段路,才小声开口,“今儿下午老爷来了信,说要二少爷回家去,好好商量一下林家小姐的事儿,还说无论如何他们都认定了这个儿媳妇,不许二少爷辜负她。”

沈大少并不搭话。夜色浓稠,雪光银月,如一盘调和的色,黑中透着白,白中又带了一丝丝如纱如绡的乳青,那是弥漫纠缠在旷野里的雾气,像是鲜活的生命体,四处飘荡着,似乎缚住了夜的喉咙,这夜死寂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沈大少紧靠车窗的半张脸也是银白色的,雾团的影子印满了他半张脸,如一片婴儿蜷软的头发丝,雾随风力移动着,它在呼吸,可他却似乎没有呼吸,如块凿成人形的冰,被车拉着运了一趟。

李庸紧张的满手是汗,他斟酌着,打算再将之前的话复述一遍,无声清了几清嗓子,正要开口。沈大少忽然出声,那嗓子如刚受过酷刑,阴郁嘶哑,字句都像是因剧烈疼痛而蜷缩颤抖着,“你去回信,就说我派了二弟去军中磨练,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让他们先把婚事放放。”

李庸安静的大松一口气,松了松双肩拧方向盘。后面冷厉声猝然而来,“白衡在哪?”

李庸握在盘上的手微微使劲,他咬起牙,脸上流出愤懑之色,他知道二少爷的死和白衡脱不了干系,愤声道:“大少放心,属下生怕他起贼心,自他来清远镇这一路都派人跟着,他插翅也跑不了。”

良久,沈大少才轻轻嗯了一声。他指间的烟灭了,亮橘色的一丁火苗如陨落的星辰,倏然寂灭,化成一缕飞灰,顿时逼仄的汽车里都是烟草味。他的神情似乎被麻醉了,靠着车窗合上眼,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约一个时辰后,汽车抵达他们暂住的别院,远远望去,铁栅栏外的琉璃路灯下站了一人,发白长衫,想是在冷风中站的久了,身子有些瑟缩,像是谁扎的纸片。

李庸当即认出那人是谁,正想提醒沈大少,殊不知他早已看到了,冷声道:“他倒还敢来,还真是不怕死的,撞上去。”

李庸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两道笔直的雪亮车灯如精怪的大眼,迎面撞上去。那人也不躲,只是扭过身来闭紧了眼。

李庸深知沈大少秉性,明白他实则并不想这样简单的杀死他,遂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那人面前。他睁开眼,脸上毫无惊慌畏惧之色,身下长袍被车风仍旧带得起落不止。

沈大少下车来,风衣将他全身拉得更为修长挺直,他慢慢走来,以绝对压迫的姿态觑着白衡,“我看你是真的想找死。”

白衡温温和和的笑,却有攻势,“我此来,是想请你把我的师妹还给我。”

沈大少冷笑,“还是先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回去吧。”说着大步上前,侍立门外的卫兵早早开了门迎他进去。

李庸正打算以武力压白衡进去,白衡却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自觉随后。

沈大少进了屋子,随手脱了风衣往沙发上一扔,随意落座,扬眸望着白衡,唇边一抹冷峻如削铁如泥的刀片。

白衡道:“我要带师妹走,还请你放了她,沈钰痕已经死了,她和沈家就不该再有关系了。”

沈大少目光如刀,似乎要一寸寸砍进他的血肉里,“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二弟是为什么死的?”

“你不是知道吗?”白衡语气平静的反问。

一阵沉默后,沈大少忽地起身上前,结结实实的一拳将他砸到地上,他口鼻间顿时溢出鲜血,可他却毫无恐惧,像是身在台下的看客般,满眼戏谑讥诮的望着台上那一张千变万化的花脸,“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沈大少气急,胸腔起伏不定,拽起他的领子又狠狠砸下一拳,他被打得目眩欲裂,可还是笑着,缓缓道:“为了以防万一,我私自在那客栈里埋了炸弹,你表面上看似不知道,实则这都是你默许的,否则我又怎么会那么容易的弄到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新式炸弹?你也害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董国生逃出去,你一不能独吞那批大烟膏子的利润,二不能名正言顺的接手富春居。你本就料到一旦炸弹引爆,沈钰痕和我师妹会有很大的风险丧命,可你还是这样赌了,结果呢,你赌死了你的亲兄弟。”

沈大少有些失控地掏出手枪顶上他的脑门,眼眶里一通漫开的猩红,他牙咬得咯咯作响,额间手背的青筋一根根胀出扭曲可怕的弧度,声如闷雷,滚滚轰来,“你再敢胡说!我就一枪嘣了你,送你去黄泉路找我二弟赎罪。”

白衡咧嘴笑着,喉中似有一口吐不出的血痰,脓脓囊囊的噎着,那笑也是断断续续地,快要断气了,异常瘆人。可他又十分有底气的与之抗衡,“你不敢杀我,只要我死了,我安排下去的人自会捅破我师父究竟是顶着什么样的身份为什么人效力,这样一来,徐伟贞筹谋了几十年的大业就要毁了,毁在你的手里!这大概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沈大少脸色忽变,一手扼上他的脖子,缓缓收力,“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白衡脸色涨紫,眼里的光却不灭反亮,如暗处蛇蝎,聚出一点点积满剧毒的液。他的喉咙被捏得咔嚓作响,他还是竭尽全力笑着,胸有成竹的模样,一字字如蜇人的毒牙蝎尾,狠狠地艰难地往下扎,“我什么都知道。”

沈大少遽然松开他,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大声小声的笑,连着吐了几口血,可眼里分明有磨不灭的光,以性命熊熊燃烧着,“只要你能把我师妹还给我,我带她离开这些是非,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会一辈子烂在我肚子里。”

第一百零八章:你挡着我的太阳了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零八章:你挡着我的太阳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沈钰痕,你是谁?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零九章:沈钰痕,你是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你要了我吧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一十章:你要了我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她竟然忘记沈钰痕的脸了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一十一章:她竟然忘记沈钰痕的脸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他在棺材里笑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一十二章:他在棺材里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一十三章: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都说肚子里是男孩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二十四章:都说肚子里是男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五章:我想和二少爷共挽鹿车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二十五章:我想和二少爷共挽鹿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六章:正宫少奶奶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二十六章:正宫少奶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七章:她妄图引诱二少爷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二十七章:她妄图引诱二少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八章:我不能留她了

“我差人给你送来的缎子收到没有?”

平嫣坐在沙发上,只开了壁灯,嵌在角落里,像一个个橙红的大灯笼,那光毛茸茸的,似乎被雾障蛛网裹着,照出他忽明

忽暗的轮廓。和他呆在一起,她有些害怕。

“平嫣?”他的手扶上她的肩。

她剧烈抖动了一下,想要躲,他手上的力道已重如千斤,死死压在她肩头上。

“你怎么了?”他身子往前凑,与她对视,漆冷的双眸抵住她的视线。

平嫣摇头,这样旖旎不清的光线里,眼里每一颗闪动的星子都楚楚可怜。他上前抱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和我说说

,究竟是怎么了?”

过了许久,她才道:“我师兄有下落了吗?”

他扇落的掌风一顿,扑散在平嫣脊背上,迟迟没有抚上去,“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平嫣自他怀里起身,“只是想问问,师姐总不肯见人,憔悴的很,心病还需心药医。”

“再容我段日子,我一定能找到他。清远镇刚刚安定,人口散乱,要找到一个大活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还有可能

他已经不在清远镇了。”

平嫣还要再问,他两指堵上她的嘴,不容置啄道:“好了,不要操那么些心。夜深了,先去睡觉。”

她紧张兮兮的,“你今晚不走吗?”

沈大少强颜欢笑的摸了摸她的脸,“看把你吓的,我走,我不逼你,你总有一天会感受到我的心。”

常青睡得正香,忽被人拽了起来,拖到门外。沈大少摆了摆手,拽他那人立即走了,他看出那是前几天门房室里新招来的

乌瑟。

“你就是她救下来的那个俘虏,常青?”沈大少言语温吞。

他不敢抬头,“是。”

“你们是去给她师姐送饭了吗?”

常青愤懑不平,很想质问教训他一番,像姐姐那样好的女人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还在外沾花惹草,勾搭上的竟是姐姐的同

门师姐。终忍住了,只将头埋得更低,“是。”

沈大少道:“走吧。”

常青诧异的看一眼他,忙急步走了。

沈大少背着手,临风而立,月流如川。他穿着薄款斜襟长袍,这是沈钰痕最不喜欢穿的款式,他嫌这种衣服老旧传统,他

喜欢的是西装皮鞋,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满脑子都是新思潮新观念的人,爱上了唱咏着泱泱封建长河的戏子,不可思议的不是

他们,是缘分。他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天意这东西,是争抢不来的,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沈钰痕又怎么样?他还是享受不到

她曾给予沈钰痕的全心全意。

“少爷,李副官的车在门外等着了。”乌瑟回禀道。

他散漫思绪方收,不禁自嘲一笑,以前令他彻夜忧思的只有军政大事,现在倒快迷失在温柔乡里了,其实一个高处不胜寒

的权力顶峰,哪比得上温温热热的心上人呢。

他掏出一排小管状玻璃剂西药,交给乌瑟,“这是十次药量,每三天一次,偷偷下到花牡丹饭菜里,一定要做的神不知鬼不

觉,绝不能让小姐察觉什么,我留不得她了。”

乌瑟道:“是。”

刚走到外院,花牡丹扑上来,乌瑟一拳挡开她。

她怒目如火,低喊道:“白衡的信呢?已经六月十五了!你要再不给我,你做的那些事我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师妹!”

沈大少静望着她,“你急什么,只要你乖乖的,他就死不了,还是”他上前来,影子如山倾厦压,“还是你已经忘了胭脂巷

的那晚了?”

花牡丹霎时心惊胆落,连退了好几步。沈大少寒声一嗤,“我最不喜欢受人威胁,女人啊,还是温柔可人些的好。”

花牡丹久久回不过神来。夏夜的月光似乎都是热的,舔炙着皮肤,心里却是一窟冰窖,冰锥子在磨着她心房里最软的一块

血肉。她往回慢慢走,影子印在地上,小小瘦瘦的一团,她几乎认不出来那是她了。她记得她神采盎然,身段苗条。可她脚步

蹒跚,那不像她的影子也脚步蹒跚。她不再是牡丹了,她连野花野草也不如了。

六月十七晨,艳阳天。

李庸拍车窗道:“大少,少奶奶来了。”

沈大少下车来,看到徐婉青携奶妈家仆卫兵数人。他有些恹恹的笑迎过去,接来奶娘怀中的孩子抱着瞧看,“禧宗长大了不

少。”

一旁的徐疏宁忙嬉皮笑脸的接口道:“姐夫,这小孩子长得最快,一天一个样,你和姐姐都五个多月没见面了,可不长大了

不少嘛。”

沈大少笑道:“疏宁对这方面倒是懂得许多,可见是想当爹了,提前做功课呢。”

徐疏宁顺杆下,抱怨道:“要是爸爸同意我娶唱戏的燕燕过门,不出一年,我就让他有孙子抱。”

前个还是舞场里的莺莺,今个又成戏班的燕燕了。徐婉青无奈兴叹,她这位弟弟,也算福大命大,当年叔叔婶婶小妹被山

贼掳走丧命,唯独他逃过一劫,父亲膝下无子,也就把他当亲儿子养了。叔叔头脑精明,婶婶聪敏博学,这本是优良基因,且

他又跟着决断分明的父亲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还是一无所成,半窍不通,整日只知在花街柳巷里吃喝玩乐。除了样貌好些,

也没别的优点了。

沈大少道:“怎么迟了三天才到?”

徐疏宁道:“姐夫你不知道吗?沈伯伯在俞州住院呢?姐姐放心不下她公公婆婆,就顺道去看了看,顺便带宗哥儿去拜见爷

爷奶奶。”

沈大少叫李庸,叱道:“怎么连老爷子生病的事儿也不报,你干什么吃的!”

李庸垂丧道:“实在是俞州封城那边没有电报信函传来。”

徐疏宁道:“姐夫,沈伯伯让我们给你带话,说要让钰痕回去,早点解决和林立雪的事。”

沈大少仿佛没听到,晃了晃手指,禧宗乌溜溜的大眼睛跟着转了几转,咯咯的笑出声来。他将孩子叫给奶娘抱着,牵起徐

婉青的手,“舟车劳顿,走,我在酒楼里订好了酒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徐疏宁乐颠颠的上前勾住李庸的脖子先一步走起,“李庸大哥好久不见啊,走,一起去喝一杯。”

徐婉青痴痴望着他,脚步不听使唤的跟着他走。晨曦初生,霞色四染,他全身都是金黄色的微光,梦里也没这么美好。她

悄悄把手又往他拳心处钻了几寸,好让他们交握的手毫无间隙,肌肤相贴,热浪滚滚,她不禁也红了眼眶,垂下头不肯让他看

见自己这思君成疾没出息的样子。

他声音轻轻地,像一缕质感温软的风,“不是见到我了吗?怎么还哭?”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徐婉青不抬头,盯着脚尖上的细针繁花,红紫错落,团团朵朵,几乎要迷花了她双眼。她感受着他掌心里的温度,双眼更

热,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似在敲耳边鼓,身子却酥软糜烂,是被炎炎暑气蒸化了。

一旁的西月道:“少奶奶日夜想念少爷,这哪里是泪,这是南国的红豆珠子,苦苦等了这几个月,终于要进土发芽了呢。”

徐婉青羞嗔了她一眼,她绷了嘴,埋首捂嘴偷笑。

沈大少踩烂脚下一株姿态葱茏的野草,心里的不耐烦才稍微缓解,他笑道:“我也想你”末了不知怎么觉得这话不太合心

意,像是在扯大谎,又实实在在加上一句,“也想儿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她揭下他的鬼脸面具

接风宴在一派其乐融融中结束了。

晚间,徐婉青将禧宗哄睡着,由奶娘抱出去。沈大少还在案前处理公事,她沏了杯茶送过去,替他揉起肩。

沈大少一手摸住她的手,一手执钢笔写写画画,“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不用等我。”

徐婉青坐到他腿上。这本是小别胜新婚的夫妻情调,是奶妈教她的。可她是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做这些风情举止实在不

是很应手,她局促不安的抓住他前襟衣服,想起奶妈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有勾魂摄魄的床榻手段。又想

起他们结婚这些年虽相敬如宾,两厢恩爱,可到底激情不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不做二不休,既已坐到他腿上了,索性就

搁下深庭教养吧。

皓腕水蛇一样缠上他脖子,她抬起通红的一张脸,凑上鲜艳欲滴的唇。她忘情的亲吻他,低回辗转的诉说这些日子的思念

,他倒也配合,只是却不怎么主动,也不怎么回应。

她察觉到他身上的冷淡,离开他的唇,低低喘息着,双眼意乱而哀伤。

他忽然一把抱起她,踢椅而出,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解衣俯身。

他按下床头开关,屋里的最后一点光源顿时熄灭。徐婉青只能看到他慢慢靠近放大的一张脸,帘影动,几缕素银月光时而

点缀着他的侧脸,她看不出他的眸子里有重逢的欣喜。

而他一寸寸吻在她肌肤上,极尽爱怜柔情,在这样的盛夏里,他的唇却是凉凉的。

如人走后的一杯凉茶,已不再新鲜纯粹。

夜半,他已睡熟,徐婉青却睡不着,披衣下床。走廊里凉风袭人,她凭栏远眺,心事重重。

她看见左手边不远那间书房,想起下午李庸抱了许多文件档案送去,想来那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其实她很少进他特地辟

出的工作房间,但此刻不知怎么却很想进去看看。这五个月来她都不在他身边,不知道他的吃穿住行,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人

,操心着什么事他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绝大部分时间必是呆在书房里的,那里面有他留存的气息,她可以在深夜里慢慢感受

,品味。

她拧把手进门,开灯。只见书架书柜,案上一摞摞高垒的文件,墨香纸香,温吞沉水香,她能依稀看到他坐在书案前,奋

笔疾书,皱眉苦思的模样。

她莲步轻缓,一一捡起地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纸团,乐此不疲的一张张展开看,有些是作废的批文,有些是几个练字还

有一张是几枝杏花,绢绡薄瓣,凌然盛绽。

她心中奇怪。他并非喜欢吟风弄月的闲雅人,更是从未在花草上留过心,家中也从未栽种过像杏花这种花期短颜色素的植

被,怎么他忽然在纸上画了杏花呢?他这人性格周全深算,总不可能心血来潮画一枝杏花,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缘故。

她打定心思,将那纸收起来,随意翻了下案上那本摊开的书,却见书页里夹躺着一根编织成链的红线,下坠了个并不是成

色多好的玉石坠子。她心中忽一悸,拿起仔细瞧了,看那链身线股多磨损,想必是拿在手里相看摩挲久了。

这是女人的东西,而这个女人并不是她!她心里咚咚直跳,只感觉到那块小小的玉石像冰钩子一样,勾住了她三魂七魄,

冷透了她四肢百骸。她一时心中滋味千重,意识里却在褪色留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双腿灌铅,动也动不了。不知多久,她才

感觉到脸上一片泪水冰凉,忙擦干净,哆嗦着手,将链子原原本本的夹回书里。

她正要出去,却听门声一动,他有些阴沉的大步迈入。她忙将脸背过去,理好情绪才回过头。

沈大少蹙眉望了她几眼,又去望桌案陈设,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半夜三更的,你来书房做什么?”

她如嚼黄连,满口苦涩,怔怔看了他好大一会儿,颔首摇头。

他道:“是不是睡不着?”替她拢了拢她披在身上的衣服。

她不回应。他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好啦,乖乖去睡觉。明日你还要养足精神做东道主,陪请各位官员家眷呢。”

他走在前,挺拔如巍巍高山,握着她的手,一如以前,什么都没有变,可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心了,也许是他变了心,他不

再喜欢她这样一个哑巴了。

也是,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闷葫芦。可她一直相信,他是不同的,他和那些看重皮囊色相的男人都不一样,他能看到她心

里的美好,能将她视若珍宝。

可现在呢,能被他视若珍宝的女人又是谁?

觥筹交错,乐声悠扬。徐婉青挎着沈大少的胳膊,行走在众宾客之间。今日宴请的都是在本次战役中建功领兵,出谋划策

的诸位军官以及亲眷。她穿梭在人群中,向一众夫人小姐们点头致意,敬酒问候。她每到一处人堆前,总是被偷偷摸摸,遮遮

掩掩的打量审判,那些人表面上看来热情活络,亲的如姐妹一般,可只要等她一走,她就能听得到她们嘁嘁喳喳咬耳朵的碎声

碎语。真是可惜了,竟是个哑巴,唉,唉唉声叹气的,众生百态,不过都是笑谈他家瓦上雪,为自己找乐子罢了。

李庸快步而来,贴着他说了几句话,他脸色一变,朝她道:“我有些事,你先应付着。”

她还未表态,他就已走出了几米远。

她失落的提唇笑,其实哪次宴席不是这样呢,她都能替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她也总能听到宾客们嘴里永远能翻出花样的闲

言长语。她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再多听一天也无妨,她知道他要靠着今日这场宴席笼络人心,她愿意听着。唇边笑容优雅如莲

,她抬起眼,从容不迫。

“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

一分头行动的卫兵皆空空而返,李庸在一旁默不作声。

沈大少无奈道:“跑就跑了吧,反正也已经疯了,你也不必自责,再派人去找,找到了不用带来,直接杀了。”

李庸遣散了卫兵,再三犹豫道:“还有一事”

“你说。”

“我觉得他不是趁乱侥幸逃走的,而是暗中有人相助。”

“此话怎讲?”

“密牢连接着后厨房,牢锁完好,可见他是爬上天窗跳入烟囱里逃走的。我发觉墙上,烟囱上都有手指抓痕,可他已经被挑

断了手筋,不会抓出这样深的痕迹,他定是被人从密室里救走的。”

沈大少双目一凛,“你去查,这一个时辰内但凡在这院子里的,都要暗暗排查行踪。”

李庸道:“是!”

雕花窗上糊着碧云纱,滤进嫩绿鹅黄的日光,如软软一练山溪,在她纤毫毕现的脸上静淌。大红软缎上已绣出半只成型的

戏水鸳鸯,她正一针一线的仔细穿引,忽听得后窗嘭得一声,黑袍人扛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横冲进来。

平嫣一看他扛那人,立即慌神道:“这是小麻?”

黑袍人不可置否,压声道:“救救他!”

平嫣道:“先把他放到床上去!”

黑袍人跑去内室,她往窗外探看几眼,见左右无人,忙反插上屋门,匆忙过去。

她扒眼诊脉,又看各处伤势,沉重更加,“谁下这样狠的手,手筋肋骨都被砍断了,更痰浊郁闭,心脾两虚,他这是疯了。



他道:“不错!可有治疗之方?”

平嫣忡忡道:“有是有,只能慢慢调着,千人千药效,具体能恢复成什么样,还是要看个人。不过他这双手,怕是已经废了

。”

他怒叹一声,万斤重担似的托付道:“务必要救活他!”说完竟又要走。

平嫣急扯住他袖子,“你是谁?你上次为何而来?又为何一言不发的离开?”

黑袍人有一瞬的怔神,似乎不理解她这话从何说起。趁这空当,她一把揭起他脸上的鬼脸面具。

第一百三十章:是他的鬼魂在晃悠呢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章:是他的鬼魂在晃悠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女鬼杀人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一章:女鬼杀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你别想和我斗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二章:你别想和我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易逢君是我的联络人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三章:易逢君是我的联络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她不是牡丹,她是杨花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四章:她不是牡丹,她是杨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我是从地狱里被你救回来的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五章:我是从地狱里被你救回来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六章:徐疏宁之死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六章:徐疏宁之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盛夏的风,像一把火刀子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七章:盛夏的风,像一把火刀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你和孩子都会平安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八章:你和孩子都会平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寺庙产子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三十九章:寺庙产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他的墓碑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四十章:他的墓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我就杀光庙里的和尚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四十一章:我就杀光庙里的和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心经只能讲给有心的人听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四十二章:心经只能讲给有心的人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孪生龙凤胎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四十三章:孪生龙凤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东霞第早就死了

《乱世相思痕》第一百四十四章:东霞早就死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