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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月》


第1章 《骷髅月》说明

【标签】耽美。邪典。末世科幻。

【扫雷】不归和「1V1双洁」八字不合。有此情结勿入。有节操者勿入。

【主线】安琪X康榕。前期弱攻弱受,后期强攻强受。

【设定】安琪是一颗濒死星球的星际旅人与地球人之混血。康榕……容我留个悬念。

【剧情】不伦基情+反乌托邦。

高甜小虐。三观不正。狗血恶趣味。

作者非专业,纯属虚构,请勿较真。

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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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骷髅月》说明二

初为短篇集。后一短篇跑偏,遂顺其自然改为长篇,即《骷髅月》。原发布短篇已删。

造成阅读不便,不归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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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1

十三年前,我还只是个整天为学业发愁的,有些书呆子气的高二理科生。

在我的世界里,二次函数是最乖张的杀人犯,电磁感应是最虚伪的黑山老妖,电解反应是最华而不实的魔术师。

因为家里的原因,我从高一就开始住校了。

我个性本就内向,到了新环境就有些怕生,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性格怪异的我,最烦的事,就是每天的三餐伙食和晚自习后的洗澡。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靠母亲一人辛苦拉扯我长大……惭愧的是,简朴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改变我挑食和洁癖的毛病。

除了母亲,没有人愿意跟我搭伙吃饭。

刚进高中开始的两个月,我也尝试主动跟人搭伙过;只不过跟我搭伙过的几个同学都受不了我。他们一致认为,我这种吃法,没有饿死自己或是把家底吃空,堪称奇迹。

于是我不得不一个人打饭,完了一个人找餐桌,坐在陌生人身边忍受异样的目光把各种不喜欢的食物挑出来,一个人埋头吃饭。

再是洗澡。男生宿舍十六人一间,却只有两个“坑位”和一个淋浴室。

“坑位”洗澡很不方便,总要提防着不掉进坑里;而且怪恶心的。我试过一次,就再没去过。

毋庸置疑,大部分男生也都比较心仪在淋浴室洗澡。每晚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后,总有几个男生是跑着回宿舍的。

有人用过的浴室很讨厌,四壁都湿哒哒的不说,还充斥着前任使用者的沐浴露气味。

但我跑不过那些体格健壮的室友们,加上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们……久而久之,我就自甘堕落到了闻着他人沐浴露也能安心洗澡的人……尽管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高一整整一年,我无论是在班上,宿舍,还是周末回家,都像个隐形人。

当然,我的同学们在我眼里,也都是隐形人。

高二的时候,班主任将我换到了教室的最后第三排。她的解释是,我个子高,坐前排会挡住后面的同学。

其实我清楚,是我周围的同学向她反应了我的不合群。坐到后排那些大咧咧的男生中间,我既可以不妨碍这些“好学生”的学习心态,也可以让后面那些“坏学生”消停一点。

我平静地搬到了后排,继续做我的透明人。

我的新同桌是个圆圆的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声音。他对我算是客气;可能因为我总是把写好的作业放在一边,他要抄就直接拿去了。

我的后桌比我矮一个头。听说他家很富裕——看他那双限量版乔丹鞋就知道了。他常常缺课,自修的时候总是拿着让人眼红的PSP打游戏。老师缴了他好几个,他也不在乎,过几天就换了新。

我前面的还是“好学生”那一堆的,几乎不搭理我们。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都没什么印象。

因为母亲跟她男友的关系,我干脆周末也不怎么回家了。

我想离开那个地方,自力更生,于是比高一更认真地学习。

可惜我没什么念书的天分,再怎么刻苦,成绩还是不上不下。

平日里除了学习,我的课余生活简单得枯燥甚至乏味。

那个年纪的男生,要么爱运动,要么爱泡网吧,要么荷尔蒙泛滥喜欢跟女生暧昧……

而我的兴趣十足无趣,就是看老舍先生的中篇小说《月牙儿》。这只是厚厚一本《老舍文集》里不起眼的一篇,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也不能说这故事有多出色,只是格外打动我吧。我反反复复地看了不下三百遍;每看一次,就为月牙儿难过一次。

这种难过却带着一种让人上瘾的满足感,以至于其他的故事在我眼里都索然无味。

如果我对《月牙儿》没有那么奇怪的执着,安琪于我,或许只是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

第4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2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除了同桌和后桌,我的身边还有一个“斜对角”。

那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我咬着笔杆字解着函数题,外面的雨声让我心情又闷又烦躁。

没有带伞,自习后要淋着雨回宿舍了。想到要踩着积水的地面、雨水会打湿我的裤脚和鞋子,我就静不下心来。

自习结束,女生们成群结队撑着伞离开教学楼,男生们大多不介意淋雨,跑进雨里的身影敏捷而生动。

我不知道犹豫什么,在廊上站了快十分钟,还是不想钻进大雨里。

“康榕,没伞吗?”

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去看这个家伙。没什么印象,我也就没有回话。

“一起回去吧。”那个人又说。

“啊?”我又看了他一眼——他也没伞。

“再不回去宿舍就要关门了,来。”他一面说一面脱下他的校服外套。和我一样,他校服里只有一件T恤。

我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被他拉到身边,用校服遮住了头。

“一起跑!”他的声音有些抖。

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头上薄薄的校服上。

我被他半拉扯半牵引地带回了宿舍。头发和上身没怎么湿,可裤子鞋子还是湿透了。算了,回到宿舍就好。

“谢谢。”我想了想,觉得应该表示一下。

他笑着看了看我,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一路爬了七层楼到了寝室,我才发现,这个人原来跟我一个宿舍。他的床铺是我的斜对角。

他把校服打了个卷扔在脸盆里,又脱了T恤。我看见他胸口心脏上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刺青。

这是一枚诡异得有些迷人的刺青:青黑色的一钩月牙轮廓,中间一颗精致的骷髅头像。真是奇怪的组合。

“哎,康榕,你干嘛用这种吃人的眼神盯着人家胸肌看?”我的下铺徐智——也是难得会偶尔跟我说话的同学之一——刚洗完澡,还擦着头发,语气有些搞笑又有些暧昧。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我十三岁就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就移开了视线。

浴室还是有人。我洗漱完就拿拖把打扫起宿舍来。

“哎,康榕你太贤惠了,哪个女生嫁给你,以后可享福喽!”徐智一边吃着夜宵一边打趣,“说回来现在女生都有公主病,哎!如果你是女生,我第一个娶你!”

我被徐智逗乐了,淋湿的郁闷一扫而光,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

“哎哟喂!康榕谋杀亲夫啊!”徐智又夸张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宿舍里其他几个男生也被徐智逗笑了,开始附和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们乱说,就假装没听见。不过我也注意到了,他没有加入那些无聊的对话。

入睡前,我脑海里想的,都是被他用校服护着在雨中奔跑的场景,还有他胸口小小的月牙儿刺青。

第二天我才发现,他不单是我的斜对角室友,还是我斜对桌的同学。

传作业的时候,我留心了他的名字:安琪。

这个名字很好记,也很好听。

第5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3

安琪不怎么说话。起码不怎么和我说话。

我印象里,搬到新座位两个多月来,我们确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甚至没见到过他几次。

那天之后,我们也依旧没有说过什么话。

偶尔我会咀嚼他的名字,怀疑他的父母起名的时候偷懒照搬了英文单词angel;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偶尔撞上他的视线,确实像天使那样纯净无瑕。

和其他高中一样,到了高二,我们理科班的功课就紧张了许多。

学校的教学计划是空出整个高三来进行复习与备考,所以高二一年就要学完高二、高三两年的内容。

可惜,学校的雄心壮志,到了我们这儿就成了不可化解的阶级矛盾。

晚自修延长半小时、周末增加一天补习、铺天盖地的试卷……

不知不觉,这个刚开始还洋溢活力的班级变得越来越像我——沉闷无趣。

我依旧过着他人眼中勤难补拙的书呆子生活。不过,在我们后排,我的成绩算是不错的了。

天气越来越冷,学期也快要结束。

按照惯例,电脑课、音乐课、体育课这些“副课”都要提前考评。

考评结束后,剩下两个星期我们就会全力准备期末考,每天被九门“主课”连番敲打。

这天是电脑课的考评测试。这门课不会算入高考成绩,所以大家都不太在意。

去电脑课室的路不短,我一个人沿着廊边走着。从架空长廊往下看,我的学校比公园还要漂亮。

什么人的手搭上我的肩。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是安琪。

“康榕,等会儿我们坐一起吧。”安琪说得很平淡。

我差点没听明白,他是想要我“帮忙”。

“好。”我心里纳闷,电脑课有什么好作弊的?

安琪个子跟我差不多,走路却比我快多了。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等我:“外面这么冷,你走得也太慢了。”他又说:“总是走最后会错过很多好东西的。”

我明白他是想早点去电脑室占个“好位置”,也就加快了脚步。

考评都是些基础的网页设计,我很快完成了。

完成过程中,我感觉到安琪一直在看我。虽然清楚他是在看我的解答,但还是有些不自在。

提交后,我们一起走回教室。

安琪告诉我,他这学期一次电脑课都没去过,我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你要拿什么回报我的‘救命之恩’?”我想也不想就接话,“以身相许?”

说完我又觉得有些囧,干笑了两声。

“好,那就以声相许。”

我们那儿的方言不分前后鼻音,我还以为他当真了,干笑也笑不出来:“得了吧,你愿意许我还不想要。”

安琪又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别自作多情了——我是说‘声音’的‘声’。请你唱歌去,星期天下午麦乐迪。够意思吧?”

我摸着被安琪揉过的发丝:“不错,有诚意。”

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话题终结者。那句话之后,我们一路无言地回到了教室。

其实我只是在想他的邀约而已。

我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长这么大,KTV就去过两回。加上变声期之后,我的嗓音就变得有些沙,对唱歌还真没什么兴趣。

可是在那么重的学业压力下,偶尔的放松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因为作业太多,到了星期天,我竟然忘了麦乐迪的事。

我像往常那样在教室自习,正对着基因组序列发愁,就听后门有人喘着气叫我的名字。这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

“康榕,你特么爽约也算了,提前说一声都不行吗?”安琪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班上另外几个自习的同学眼刀子剜过来——自习的时候最忌讳别人在一旁大声喧哗了。

我大步走到门边,同时想起这麦乐迪之约,不禁愧疚:“我不是要故意爽约……我忘了。”

“这都能忘?你还真是大忙人!我在麦乐迪门口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跟个白痴一样。”

第6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4

“安琪,我真忘了……”辩解没有意义,但我还是觉得委屈,“你后来也没再提起过,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安琪揪住我的衣领,眼神凌厉,“我从来不对你……不对朋友开这种玩笑!你不确定——不确定就不知道问我吗?”

我这种个性,还真是宁愿闷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开口去问人讨嫌的类型。

不过我还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当然,也有他那句“朋友”……原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诚恳地认错道歉,又问他现在去麦乐迪还来得及来不及,我请他也好。

安琪这才稍微消了气:“不必了,我作业也没写,补作业去。”

我又一次说话不过大脑:“你不是从来不写作业?”

安琪没好气瞪我一眼:“有你这么个好学生在前面熏陶,我能不近墨者黑吗?”

他的“好学生”三个字听来讽刺,我不想搭理他,揣着兜往小卖部去。

“好学生,怎么又不学习了?”安琪又跟上来。

“我不是‘好学生’,别这么叫我。”

“谦虚什么?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我捡了一听雪碧,回头问他:“雪碧还是可乐?”

“你喝雪碧?那我喝可乐。”

我付了帐,把可乐递给他。

他大大方方地接过喝了一口:“吹一小时冷风换一听可乐,呵呵。”

我被他的态度惹到了:“那寒假我请你唱歌总可以了吧?大不了你也让我等一小时。”

安琪盯着我一会儿,又开朗地笑道:“康榕,你真有趣。”

我喝着雪碧,脸有点热。

安琪又说:“一起复习吧。”

“什么?”

“期末考啊,一起复习吧。”

我没忍住,又调侃他:“你不是复习——你是预习吧?”

他咧嘴笑:“是啊,预习——你帮不帮我?”

“我又不会教,而且班上学习好的同学那么多……”

“那些好学生?他们连课堂笔记都不舍得借。”安琪哼了一声打断我。

“好,那我也只能帮你解答我会的。不会的你就问别人吧。”

“我没那么远大的理想,我只要期末能考到前五百,就满意咯。”

回到教室,安琪就占了我那位圆同桌的课桌。圆同桌也不介意,去他座位上一边抄我的作业一边听MP3。

安琪的基础太弱,我说得口干舌燥。

我不擅长辅导别人,安琪却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通。

他总是闭着眼睛听我解说,沉静得听不见呼吸。

但他只要睁开双眼,就会报出正确的解答——有时比我还快。

“你这么聪明,上课认真听成绩肯定比我好。”我真诚地感慨。

“你什么时候见我上课了?”安琪嘴角轻扯。

我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不认识他,不单是只因为我自己个性内向。

“你这学期缺了多少课?”我不禁好奇。

“大概四分之三吧。”安琪轻描淡写,“你斜后桌空着你都没感觉?”

我摇摇头,“缺这么多课怎么不让你退学?”

“我爸跟校长说过了。”他好像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又埋头去解试卷上的抛物线。

第7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5

其实我有些好奇,安琪究竟为什么会缺那么多课。

不过他不愿提,我也就没必要打听。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安琪一下课就赶走了圆同桌,跟我讨论习题。

自修课坐在我身边的人也变成了他——好像我的同桌一直就是他一样。

我们两人在班上都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换了位子连老师也没放心上。

有一次班主任经过我们身边,她还表扬了安琪最近的好学状态。

她走之后,安琪轻声吐槽:“老叶更年期眼神也不好了。你一直认认真真,我就临时抱佛脚几天,她看不见你倒表扬起我来了。”

我咬了咬笔杆,没有接话。反正我也从来没有期待过班主任的表扬。

在一个阴霾密布的日子里,我们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试。

几个男生学人家毕业典礼扔学士帽的“传统”,把教科书扔得满教室乱飞。

我也觉得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暂时告别这题海囚笼了。

我把各门书籍分门别类排好,该扔的扔,该带回家复习的放进书包。整理到最后,看见了被我压在桌底的《老舍文集》。

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我又翻到《月牙儿》看了起来。

安琪突然抢过我的书。他看到了标题,又看我一眼。

我顿时想起他心口的月牙刺青,觉得有些囧,要抢回来。

“对了,你家号码多少?”他问了个转移我注意力的问题,把书放到背后。

“干嘛?”

“寒假找你玩啊。”安琪从他乱糟糟的课桌里摸出一支笔,在手上漂亮地转起来,“你又没有手机,想找你都找不到。”

“我家没电话。”我随口扯谎。

“那你住哪里?”安琪还是没有还我书的意思。

“我干嘛告诉你?把书还我!”

“诶,徐智,你头上怎么长包了?”安琪突然睁大双眼指着我身后说。

我回头看——哪里有什么徐智?

“靠!”我啐了一声,“安琪你怎么跟小学生一样?快还我!”

安琪这时已经在那一页纸的空白上写了什么。我连书页都不舍得卷的书!

“生气了?那我撕了——”安琪看我脸色不好,依然嬉皮笑脸,说着就作势要撕下那页纸。

“你撕撕看,”我真的生气了,“信不信我撕了你?”

“真生气了啊?”安琪举手投降,把书还我,“一本书而已,我还你一本新的咯。”

安琪的字迹方方正正,没有半点硬笔字的美感,每个字都写得很重,也很清晰。

在宋体印刷的“月牙儿”标题边上,写着:腾芝路XX号景雅苑XX栋XX单元XX室,135XXXX3770。

“你还欠我一次KTV啊,别想赖!”安琪取出手机——学期最后一天,光明正大在教室里用手机也得到了宽容,“快,你家号码,你不说我今晚就跟你回家。”

这家伙,我帮他复习两星期,居然还记恨KTV的事?

我不情愿地报了家里的座机号码,又说:“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打给你,你不要打给我。”

“怎么鬼鬼祟祟的?你家管那么严?男生打电话给你也不行?”

我瞪了他一眼,把书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

“那就明天吧。”安琪苦笑,“趁成绩还没出来,明天还有心情去唱歌。”

“好。那就不用通电话了,我一点过去等你。”我想了想又加上,“你就两点半到吧。”

“靠!康榕你这小心眼,真是……”

我把高高一幢一学期写过的试卷、习题、草稿都送给了过饱和的垃圾箱先生,准备离开。

“那明天下午一点,不要忘了。”

“知道了,你比我妈还烦。”我捶了他一下,就去了宿舍整理行李。

我提着一只24寸拉杆箱,背着沉沉的书包,搭了半小时公交车回到了家。天已经黑了。

客厅乱作一团,我收拾了半天,又用冰箱里不算新鲜的食材做了简单的饭菜。

母亲一整晚都没回家,我随便吃了点就抱膝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电视里是我最喜欢的情景喜剧《家有儿女》,手上是我最爱的《老舍文集》。迷迷糊糊地,我就睡了过去。

第8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6

第二天,我特地把钱包塞得满满地出门。

虽然我不太去KTV之类的地方,却也明白人越多玩得越尽兴的道理。

我直觉安琪一定会叫上几个朋友,结账的时候我可不想丢份儿。

不过安琪还真是一个人来的。

他看来比我早到几分钟,看见我就掐灭了烟头。

“就你一个人?你抽烟的?”我有些意外。安琪人缘比我好,印象里也不见他吸烟。

“一个人不行吗?”安琪反问,“抽烟怎么了?哪个男人不抽烟?”

无语。

我白了他一眼:“两个人唱K也太腐败了。”

“腐败你个头。我一个人也会来。”安琪轻车熟路地点了包厢,走在霓灯旋转、劲歌迭起的走廊里,背影看着一点儿也不像高中生。

“点歌吧,这儿就没有我不会唱的。”安琪脸上自豪。

他没有吹牛。我点的歌——有几首甚至挺小众的——他都会唱;而且唱得很不错。

初中同学会去过两次KTV,都是一大伙人吵吵嚷嚷地喊麦拼酒摇骰子,乌烟瘴气;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在KTV真的可以单纯地唱歌。只是唱歌。

安琪的声音很好听,唱歌的神情专注而陶醉。

他又把一只话筒递到我面前:“这首你点的,一起唱啊。”

我可不敢在麦霸面前献丑,一边咔吱咔吱往嘴里塞薯片一边用力摇头。

他又揉我的头发:“敢情你来看我个人演唱会的啊?还是VIP座的。”

我深以为然:“安大明星,你出道绝对走红,风靡一大片!”

“那陪我合唱一首不知道是多少粉丝的梦寐以求的事,你还不给面子?”

我坦白:“我唱得不好。”

安琪关小了音响:“你听见隔壁的杀猪声了吗?人家都敢唱,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顽固地摇头:“我就是不敢。”

“怕什么?唱得不好我又不会笑你。”安琪郑重地把话筒放到我手里,“一起唱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唱得不好?”

我没办法,开始和他一起唱。

一曲过后,我的脸早已变成了红柿子。

安琪对着话筒喊:“康榕同学,你唱得很不错啊。你愿不愿意跟我组乐队?就叫‘安康’,怎么样?”

我正喝着雪碧,一听“安康”两字吓得喷了一鼻子汽水。“靠!这么难听的名字亏你想得出来。”

不过他听起来不太违心的夸奖还是让我很受用。

“哪里难听了?安琪的安,康榕的康,不是挺好的?”

“你这审美,跟你组乐队要死翘翘的。”我狼狈地吸着鼻子,“你倒是继续唱啊,我可是VIP听众,包你一下午不是听你扯淡的。”

安琪一话筒就往我头上砸:“包你大爷!包厢我付的钱,包也是我包你!”

他又学电视里反派大佬的动作捏我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话筒擦过我的耳侧落到沙发上。他表情太恶搞,我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安琪憋着笑,抽了两张纸巾擦我脸上的雪碧沫,又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爷包你还不如买包子!”

“你才包子!”我伸手去抓靠枕,准备朝他砸过去以报砸话筒之仇。

他又靠近了一些。

安琪冰凉的唇突然贴上我的。

他的脸孔在我眼前突然放大。清晰的,俊朗的脸孔。

我嘴里的雪碧味被一点点吸走,鼻息间是淡淡的,带着薄荷清香的烟味。

KTV昏暗迷幻的霓虹打在我们身上。

背景音乐是我喜欢的《冬天的秘密》。

第9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7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才回过神来。

安琪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开了话筒继续唱歌。

氛围有些尴尬。

尤其是这样的歌词:如果我说我真的爱你,谁来收拾那些被破坏的友谊。如果我忍住这个秘密,温暖冬天就会遥遥而无期……

安琪唱得直追原唱。我心跳难以控制地快了起来。我不敢看他。

歌继续唱,安琪却又停下了。

他坐到我身边,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刚才那个……是个意外,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的心却跳得更快了,一下抬眼看他,一下又低头看球鞋。

谢天谢地,终于切歌了。

“康榕,你生气了?”安琪又小心地问,“刚刚,你是初吻?”

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是该为自己那么老了还没有女友难过,还是该为自己的初吻居然是跟一个男生而难过。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不怎么难过。

我心想着,如果安琪敢嘲笑我还是初吻,我肯定揍他。

安琪说:“那没办法了。谁让我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对你负责到底咯。怎么样康美人,以后就跟着我安大爷呗!”

“犯什么神经?”我没好气地顶他,“这事就过去了,刚才就算被你安大爷包了一回——你以后敢再提,我就不借你作业了!”

安琪赔笑:“好,好,你不生气就行。”他又问:“还当我是朋友吧?”

我点了点头。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朋友,安琪似乎是唯一一个。

离开KTV天已经很黑了。

我们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吃完饭。安琪好像还是怕我生气,不停地找话题。

我倒真没生气。只是脑海里全是关于他心口月牙刺青的蒙太奇。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有那个刺青?”

安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拇指在心口戳了戳:“靠,我说那么色的笑话,你想到的就是我的胸肌?”

可是我什么笑话都没听到……

可能看出我的茫然,安琪也就不再跟我过不去。他轻描淡写:“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三年前喜欢得不得了,就纹上了。”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偏偏要文那样的月牙。可他避重就轻,我也就不再追问。

我们吃的都是些家常菜。上菜后,他看着我把葱花、蒜末、芹菜、香菜等等佐料剔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摆在空盘子里,下巴再也合不上了。

安琪做了个抱拳的姿势:“在下对康美人的餐桌风范早已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在下佩服,佩服。”

我囧了又囧。

我用一张纸巾盖住那个盘子:“让你倒胃口了吧?”我看了看他快扫完的饭碗,“不够倒胃口我们就叫份鱼,我保证你三天吃不下饭。”

安琪又添了一碗饭,又一次说:“康榕,你真有趣。”

结账的时候,我坚持买单。安琪请我唱歌,我请他吃饭很正常;我不想欠他人情。

安琪也不跟我犟,只说要送我回家。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家在哪儿,于是拒绝。

安琪又问:“你难道是外星人派来的间谍?其实你住在地下基地,每次回去都要汇报我们人类的愚蠢行为,准备哪天侵占地球是吧?”

“是。”我被他的脑洞逗乐,对上他的双眼,“你要是跟来,就会被我们星族的卫士用伽马射线秒杀。”

安琪眨眨眼,夸张地捂住胸口倒退两步,做吐血状:“啊!好强烈的伽马射线!我死了!”

我又捶一下他的肩:“我公交车来了,再见。”

“真不要我送?”安琪又几分关切。

我白他一眼:“滚,我又不是小女生。”

安琪嘴角上扬:“哼!你是女生还拒绝得了我?”

“少臭美了,女生碰到你这样的色狼都巴不得绕道。”

“嘿嘿,那我就做一回色狼……”安琪眯起眼靠近。

公交车靠站停下。我一手拍了拍安琪的肩,另一手摸出两枚硬币,准备上车。

“再见。”安琪挥挥手。

没有人这样在站牌对我挥过手——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挥手的动作似乎矫情了点;我有些尴尬,只透过车窗,看着安琪的身影在夜色里越来越远。

嘴唇上隐约还有些凉凉的触感和薄薄的烟味。

第10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8

期末成绩单没几天就通过信件寄到了家里。我的成绩依旧不上不下,稳稳当当的中游水平。

母亲随意问了句,对什么“年级名次”、“班级名次”依旧毫无概念的神情,不作评论。

按她的说法,她完全不是念书的材料;我能比她多识几个字,已经很难得了。

这当然只是母亲的片面之词。我曾偶然看到过母亲的毕业证书,那是一所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名校。

母亲总是回避着跟“大学”有关的话题,在我面前总是搪塞自己只是初中文化。对于我的未来,大学,或是更久以后的工作,她都不会干预——更不想干预。

母亲生活的重心,只有她的“理发店”,和她的男友。

和母亲一起吃饭,永远都是沉默。

她的心里装了什么事,我永远不懂。同样地,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母亲又要赶回店里,我则一边听着新闻联播一边收拾碗筷。洗到一半,家里电话响了。

多半是找母亲的电话。我没有接。

与以往找母亲的那些电话不同——这次是夺命连环call,我洗完了碗筷,它还在执着地响着。电话铃声震得我鼓膜发疼。无法,我接了起来。

没想到电话那头竟是安琪。

“康美人,你拿到成绩单了吗?”安琪听起来很兴奋。

“别这么叫我……”这个称呼一下子让我想起几天前的尴尬,我不禁有些懊恼,“拿到了,你考得怎么样?”

“我就是专门打给你说这个的!”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安琪漂亮的下颚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哈哈,你猜!”

“靠,不说拉倒!”我才没心情猜,“肯定不错吧?”

“不是不错——”安琪拉长语调,“是非常不错!我进了年级前两百!”

我在电话旁有些愣神。安琪比我考得还好,这虽然不出乎意料,但也够打击我的。我不好表现得太小心眼,生硬地夸了他几句。

安琪说了不少扬眉吐气的话,我能感受到他的自豪——无论是谁,两个星期进步那么大,都会非常激动的。

作为他的朋友,我真心为他高兴。

但作为为他补习却考得不如他的、没有天分的书呆子,我却忍不住为自己失落。

“康榕,谢谢你。”安琪又说。

“嗯,不客气。”

“对了,我一直在说我的事——你考得怎么样?我都进了那么多,你小子这下也爆发了吧?”

我看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就像一棵要被凛风刮倒的树苗。

我不太情愿地告诉他:“还是老样子,三百多。”

“啊……这样吗……”安琪有些意外,又安慰我似的说道,“你这是稳扎稳打,我这次其实也是运气,呵呵。”

经他这么一安慰,我反而更郁闷了。

好运气总是落在他人身上——完整快乐的家庭、聪明的头脑、考试的临场发挥……

“康榕?康榕?”安琪有些不满地唤我的名字,“你跟我说话怎么老走神?”

“啊,你刚刚说什么?”我歉然道。

“明天你有空吗?”安琪的声音有点别扭。

“干什么?”

“靠,我说了那么多敢情你一句也没听!”安琪几乎吼了起来。

“你不要吼我,不然我挂了。”我皱眉把话筒从耳边挪开了些。

“你敢挂我?信不信明天我把你倒挂金钟?”他说“倒挂金钟”的时候腔调像是唱戏。

我又被逗笑了:“谁挂谁还不一定。”

安琪语气又严肃起来:“那明天下午三点,海湾剧院,不能忘了,也不准迟到。”

“海湾剧院?”

“妈的我都不想吐槽你了,真一句话都没听见呐……”安琪无奈,“明天《帝企鹅日记》特映,我从我爸那儿捞了两张特票,你不来也得来。”

“噢,不会迟到的。”

“那先这样咯。”

“好。”我拿着话筒,不知为什么却没挂下电话,对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发愣。

“怎么,舍不得我?”安琪轻柔的声音又让我回过神,“明天就能看见我了,一晚上都等不了?”

“靠,你怎么还没挂?”他说话的语调让我有些烦躁。

“你先挂。”

“什么鬼?”

安琪说:“康榕,这是我第一次跟你通电话。”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又幽幽地说:“你先挂吧。我想听你挂机的声音。”

第11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9

天高云淡,难得的好天气。

海湾剧院门口不少三口之家在排队等待入场。十三年前的海湾剧院,是我们当地最高级的剧院之一。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

没多久,安琪就出现了。

说真的,他不穿校服的时候,完全不像高中生。

安琪又痞痞地笑:“怎么,被我帅瞎了?”

他说话似乎越来越不正经,好像……好像把我当作女生在调戏……

我对这种语气非常厌恶,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影片还没开场,我们捧着爆米花和雪碧排着队。

我可能是出现了幻觉,总觉得安琪刻意贴得我特别近。我移了移位子,身后的安琪就会跟着我挪动。我虽然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却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胸膛。

几天前KTV的场景又在我脑海复活了。

我当机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话题,转身问他:“你怎么会想看纪录片?”

“地球的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了。”安琪简单地说了一句。

“你可真博爱。”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生动的电影海报,“地球变暖又不是看一场电影就能解决的。”

“小小年纪,你说话怎么这么愤世嫉俗?”安琪又揉我脑袋,想了想发表一番感慨:“这部电影很不错的。很多时候,人类还不如企鹅可爱。”

我甩开他的手:“你看过了?”

安琪点头:“看过一次。我觉得很不错。”

“听你说很不错的样子。”我能理解一个人把一个故事看三百遍的心情,对这部电影也有些憧憬起来。“我没有一次看纪录片是没看睡过去的——这次说不定要破纪录了。”

“真的很不错。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我又笑他:“这就难说了——你这种常常一个人去KTV唱歌的人,专门来电影院看一部无聊的电影两次也说不定。”

安琪突然靠近我的耳边说:“我确实常常看烂片;但是这是唯一一部我想跟别人一起看第二遍的电影。”

他吐在我耳畔的气息很凉,我的耳朵却有些发烫。

影厅的座位很舒适,比起我去过的廉价影院要宽敞许多。

四周暗了下来,音响效果令人震撼。

《帝企鹅日记》确实是个温暖的故事。可我看得有点糟心——连企鹅都比我有灵性,也比我有更多的朋友。

安琪又凑近我耳朵,轻声问:“不喜欢吗?”

我摇头:“不喜欢。”

“那就走吧。”

我惊诧:“走?”

“不喜欢还待着干嘛?走啦。”

我不太理解他的逻辑——哪有电影看了一半就走的?而且他不是很喜欢这部吗?

但我还是跟着他佝着身体离开了影院。

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时,我有些后悔——我受不了这种一件事没做完的感觉。

扫兴的焦虑感划过心头。

我看着安琪在阳光下坚毅的侧脸:“现在干嘛?”

安琪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随便逛逛吧。累了再找个地方吃饭咯。”

我抱着爆米花暴露在冷风里的手指有些僵:“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好逛的?”

安琪站到我正对面:“康榕,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电影也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洋葱香菜也不喜欢……”

他这话非常有问题,我认真反驳:“我明明也有喜欢的好不好?我喜欢情景喜剧,喜欢球赛,喜欢雪碧,喜欢老舍……”

安琪又一下子逼近我,身上寒气比刮在脸上的妖风还凛冽:“那你喜欢我吗?”

第12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10

那个年纪的少年,说话难免带些洋腔。班上几个同学的口头禅就是“我最爱你了”、“喜欢死你了”之类肉麻的话。

下意识地,我觉得安琪所指的“喜欢”也是那个意思。

“喜欢啊,你是我朋友,我当然喜欢你。”我抓了一把冷掉的爆米花,嚼不动也咽不下,不清不楚地说:“你看,我喜欢的东西还是有不少。”

安琪背过我。

对于背对着我的人,我总是懒得主动搭理。

我站在原地继续啃爆米花,啃得噎住,又喝两口雪碧。

等爆米花吃得见底了,安琪才转过身:“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伸手去抓爆米花,又吐槽我:“靠,背着我偷吃!”

“切,只许你风中凌乱不许我吃爆米花?”我把整个桶都给他,“去哪里?”

安琪报仇似的大把啃着所剩无几的爆米花,口齿不清:“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并排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雾蒙蒙的人潮。

日光黯淡下来,我看着眼前一排严正肃穆的漆黑大字,一阵毛骨悚然:“安琪你搞什么?带我来少管所干嘛?”

“这边——”

我跟着安琪绕到一边,在街角靠着墙坐在地上,对着少管所大门。我还是不明白,来这里有什么意思。

安琪缓缓开口:“我的一个朋友在里面。”

“哦。”

安琪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兴趣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安琪又说:“他杀了人,要在里头待八年。”

我又有些兴趣了:“他杀了谁?”

安琪失神片刻,有些悲伤地望着我:“他爸爸。”

我倒吸一口气。

“他爸家暴他继母,报警也没用……”安琪又望着少管所大门,“他那样的人,最忌情绪波动。我却跟他说,有的事能忍,有的事却一定要反抗……”安琪欲言又止,“我害他成了杀人犯,害他坐了牢……”

我无言低下头。

相比之下,我毫无波澜的无趣生活连郁闷都算不上。

短暂的沉默后,我轻叹道:“坐牢也比让他继母被家暴好,也比被他的禽兽老爹压迫好。”

安琪又疑惑看向我:“康榕,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然呢?”我莫名,“你如果不这么想,也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他如果不这么想,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安琪愣愣看着我,好像在咀嚼我说的。

片刻后他又笑了:“康榕,只有你会说出这种话。”

我看着他:“你没有做错什么。”

安琪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真担心他哭出来,赶紧送上我宽阔的肩膀:“是不是被哥一句话救赎了感动得要哭?来,我借你靠靠,鼻涕别擦我衣服上。”

果然,安琪的沉郁暂时消散。

“你这个人还真是冷血。”安琪又吐槽我,“《帝企鹅日记》那么好看,你居然不喜欢。”

“我去,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谴责我不喜欢纪录片?”

安琪继续谴责我:“企鹅家族比人类有爱多了,你看了就没有半点感动吗?”

“人类也有很美好的家庭——别人和别的企鹅跟我又没关系,我感动个鬼?”

“所以说你冷血。”安琪不依不挠,“我做你斜对桌三个月,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这个人思维也太跳跃了吧,怎么东扯西扯?

我心虚地回答:“我现在知道了不行吗?班上还有一大半同学我到现在叫不出名字的。”

安琪又笑起来,伸手揉我脑袋:“不用记他们的名字,记住我的就够了。”

一天内被两次摸头,我真的炸毛了:“你特么再摸我头我揍你!”

安琪又做无辜状:“看到你就很想摸,你怎么能怪我?”

“你变态啊?”

安琪眨着他深邃的大眼:“那我变态也是因为你。”

“好,那我犯了害人变态罪,是不是要把我送少管所去?”

“你太老了,少管所不收你!要不我开个高级收容所,专收你这个大龄害人变态精?”

说完安琪又迅速地揉乱了我的头发,刺溜一下起身跑远。

好小子,你别让我抓到!我也迈开腿跟上去。

第13章 一:什么都不喜欢-11

安琪头也不回地飞奔着。

我一面跟一面好笑地想:他大概是想耗尽我的体力,让我就是追到了他也揍不动了。

我不知追了多久,耳边从单纯的风声变成鼎沸的人声。

日落月升。我们到了那座小城里的“老城区”,周围都是低矮的、带着飞檐的、古色古香的陈旧建筑。

不远处的庙堂浅浅唱戏声,身边则是各种摊贩——各地小吃、日用品批发、服装甩卖……

这是我生长的城市最原始的一角。

“康榕?”安琪试探盲人一般用手在我眼前晃动,“跑瞎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过他的手肘猛力向外翻,痛得他直叫:“哎哎好汉饶命!我错了,我不该在太岁头上动土,哎疼疼!”

我放开他之前顺便蹂躏了一下他的脑袋,他居然温顺地由我出气,也不闪开。

安琪的发质硬得有些扎手,我抓了半天也没能抓出一顶鸟窝,倒是抓了一手头皮屑。

“你头发好硬,”我嫌弃地收回手,拍了拍可能沾上的头皮屑,“说真的,别碰我脑袋。我本来就不聪明,再被拍笨就不用念书直接去种田了。”

安琪神情严肃一下起来:“瞎说什么?你没有不聪明。”

一个比我聪明许多的人,对我说这种话听起来就像施舍。

安琪又露出单纯的笑:“你笨一点也挺好的。”

这什么歪逻辑?我可能交了个损友。“谁特么想变笨?是朋友就不要再动我头了,不然我真生气。”

“好好好,遵命还不行吗?”安琪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岔开话题问:“饿了吗?吃点东西呗。”

我点头,先是走了那么远,又跑了更远,确实饿了。

“你喜欢吃面吗?”安琪的手指向我身后,“那边有一家海鲜面,特别地道。”

“我……”我欲言又止。

“知道了,你不喜欢吃面。”安琪看出我怕他说我什么都不喜欢,直白地吐槽我:“康榕,谁跟你吃饭都要被你气死。”

我赌气道:“那就别吃了,回家回家。”

“别啊,我还没被气死,你再气我两顿呗。”

这人真是……我都开始考虑给他颁个最逗损友奖了。

“那就海鲜面吧。”除了母亲做的饭菜,在外边我其实不在乎吃什么。“我考察考察你的口味,是不是跟你的审美一样没品。”

“呵呵,我早已识破你的诡计——你休想一顿饭就气死我!”安琪狡黠地看着我,“我就不信没有你喜欢吃的。来,我们一家家挑过去。”

“服了你了,我真的能吃面,别折腾了行不?”

“不行。”安琪一下子变得像《家有儿女》里的啰嗦老妈,“能吃不是喜欢吃。民以食为天,你看你瘦不啦叽的……”

我听得烦了,打断他:“好了好了安大妈,那就吃蛋炒饭吧。”

安琪瘪嘴:“大妈你个头!”

点菜的时候,安琪对小哥再三嘱咐:“每道菜都不要放洋葱、大蒜、葱、茴香……”

我目瞪口呆——原来还有这种操作?!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呢……

点菜小哥面露难色:“我们汤底是一早调好的,大蒜八角去不了……”

安琪干脆地撤了这道菜,又点了一道“无害”的。

点个菜就费了十多分钟,我觉得那小哥看我们就跟看外星人似的,十分不好意思。

我小声对安琪说:“你太麻烦他了。”

安琪皱眉:“现在不麻烦他,等一下麻烦的就是你。”

“你不怕他报复你在我们菜里吐口水?”

“康榕你哪儿来的被害妄想症呐?人家哪有那闲工夫跟你计较这么点事?”

我被他说得有点无地自容,低头沉默。

可我还是觉得,对陌生人提这么多要求不好。

“我们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安琪好像又看透我的想法,“我们买单,他们给我们服务满足我们的要求,理所应当。你给人家钱怎么跟欠人钱一样?”

“万恶的资本主义!”我一下想明白他的逻辑,豁然开朗,“还有点道理。”

这顿饭我破天荒地没有东挑西拣,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安琪比我还惊喜:“康榕你说,除了我还有谁能忍得了你的吃相?还有谁能让你吃得这么开心的?”

他又说:“你呀,这辈子也就只能跟我搭伙吃饭咯。”

第14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1

我想,安琪是一个体贴的,逗乐的最佳损友。我轻声对他说:“谢谢。”

安琪倒不好意思起来,大口喝着可乐,脸有些发红。

我们一起在站牌等公交车。我的那班车来了,安琪却跟着我一起跳上来。

我疑惑:“你……跟我不同路,上这班干嘛?”

安琪咧嘴笑:“当然是送你这个笨蛋回家,还能干嘛?”

“靠!刚才还说我不笨!”我吐槽他。

“我刚才判断失误,你确实笨笨的。”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话里的重点:“你不回家送我干什么?”

安琪看着我:“送你回家,还能干什么?”

无语。

我重新捋了一下语句:“为什么要送我回家?”

安琪看了看腕表,说:“现在还早,我回去也没事干,日行一善不行吗?”

我再次无语。

“你就这么不欢迎我去你家?”

我认真地摇头:“不欢迎。”我也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去我家?”

“串门不行吗?我就很欢迎你来我家。”

那是因为安琪你的家是家,我的家却只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屋子而已。

算了,母亲今晚估计也不会回来;我白天也打扫过了,让安琪去串个门也不会死……最多让他知道我家又穷又乱又糟糕罢了。

下公交车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我家所在的“银桥小区”。

之所以叫“银桥”,是因为附近有一家“银桥汽车养护”中心。可想而知,这小区常年被洗涤剂、汽车尾气和鸣喇声围绕。

小区是上世纪的遗产,跟安琪家近两年新建的“景雅苑”相比,不仅外观老式,里头的楼道、感应灯,以至家家户户的设施装修,都太寒酸。

在银桥小区生活的,几乎都是随时准备漂流到下一个站点的外地人。他们不要求生活质量,只求多省几块钱的房租水电。

母亲完全有能力搬到更清爽的地方居住。可她有她的理由,自我惩罚似的把自己埋葬在这城市无人愿意驻足的角落。

我再讨厌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也没有立场改变她的决定。

“康榕,我发型乱吗?”安琪有些局促地摆弄自己的头发,唤回我飞远的思绪。

我笑他:“又不是见丈母娘,你紧张什么?”

安琪也笑:“不是见丈母娘,那是见公公婆婆咯。”

“神经!”我几乎习惯了安琪的暧昧玩笑,佯作傲慢:“我家有点破,你介意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我打心里觉得任何人都会因为我住在这样的地方看不起我。

如果安琪介意,我也不会意外。但他如果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会难过。

“这儿挺好的啊,哪里破了?”

安琪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就着微暗的灯光开着单元底层年久失修的锁。我一面开,一面听见二楼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家的声音。

没想到母亲会在家,而且她的男友似乎也在……我不禁头皮发紧。

“这家小夫妻好热闹,呵呵。”安琪靠近我耳畔感慨了一句。

我手上钥匙哗啦一下掉在地上。安琪帮我捡起来:“你不仅脑袋笨,开锁也笨手笨脚的。还是我帮你开吧。”

进了单元,苟延残喘的楼梯灯明灭不定,我家门后的哭声、争吵声、器具摔砸声愈发刺耳。

到了家门口,我接过安琪手上的钥匙,怎么也没法对准锁孔了。

“康榕,这是……是你家?”安琪惊讶,“里面是你爸妈在吵架?”

我干脆放弃了开门,靠在墙上:“那个不是我爸。”

安琪瞪大眼睛,小声问:“你妈妈她……?”

“别瞎猜,她没有出轨,”我白他一眼,“她是单亲妈妈。”

安琪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结巴起来:“你你一直……一直……我……我以为……你你家……”

“我家是单亲家庭。”我第一次跟人袒露,“所以我妈妈没有出轨。”我没有说的是,妈妈她只是有很多“男友”。

“他们吵得很厉害。”安琪又皱眉,“你要去劝架吗?”

我摇头。我不想看见母亲的男友;更不想让他看见我。

“康榕,你现在不想进去,是吗?”安琪的双眼突然变得深沉。

“不想。”我承认。

“那跟我回家吧。”

第15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2

我承认,我有些好奇安琪的家会是什么样。可这不意味着我想去他家看看,参观一下,甚至是留宿一晚。

别人到我家给我的压迫感,和我到别人家的拘束感,都是我不喜欢的。

二者取其一,我更愿意别人到我家——起码这是我熟悉的空间。

可此时,因为对方是安琪,我的抵触情绪竟然没那么强烈了。

他双手插兜,像一个稳重的男人——而不是高中生。他眼神几分期待,等我做决定。

“你不想跟我回家也没关系,”安琪又说,“但是你不能在这里待着。”

“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我苦笑。我无处可去。

“你泡网吧吗?”安琪又问,“你不会没去过吧?”

我确实没去过。安琪无语地看着我:“康榕你啊……”

我盘算着,安琪给我的选项,其实都不够让人满意。即便我自己原先的选择更糟。

“我家,网吧,KTV——给你一分钟时间选一个。”安琪看着腕表说。

我算了算自己的零花钱,有些没底气:“你家吧。”

“康榕,你不会未老先衰了吧?网吧KTV通宵都吸引不了你?”安琪故作夸张。

“我年老色衰,可以了吧?”我依旧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瞄他,“你家不欢迎我我就在这里蹲点,等他走了再进门。”

“怎么会不欢迎你?我爸知道是你帮我补习,见到你肯定要把你供起来。”安琪又猛地凑近我的脸:“你虽然年纪大了点,不过还算年老色鲜,我爸妈肯定也喜欢。”

“你够了……”我又无语。安琪的语气隐隐让我觉得不太痛快——就像隔着透明玻璃,看得见水晶球里的漂亮铁塔,却摸不着。

安琪的家与我想象中一样——干净、舒适、漂亮。甚至,他家的装饰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温馨。

他的父亲身材高大,气势威严,谈吐幽默;他的母亲长相温柔,说话轻声细语。

简单聊了几句,安琪的父亲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卧室。他的母亲则为我们削了水果、摆成简单又让人赏心悦目的拼盘,放在安琪卧室的书桌上就离开了。

我觉得他们一家人的相处模式很舒服——既不过多干预,也不缺细节体贴。

安琪的卧室很……我难以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总之,他宽敞的卧室好像装下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

一面墙上是各地旅游的游客照,另一面是他喜欢的歌手专辑与影片收藏。他床头的背景墙上,则贴满了《指环王》、《黑客帝国》、《蝙蝠侠》、《查理的巧克力工厂》和《加勒比海盗》等西方大片的电影海报。他的书桌旁,还有一整套MBL音响系统。

“愣着干嘛?”安琪从他宽大的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朝我扔来,“睡衣就穿我的吧。”他目光又在我的下身游移,“我的内裤你穿不穿?”

这话怎么听怎么下流。我可能脸红了。

安琪又在他看着就让人目瞪口呆的大衣柜里抽出一条黑色内裤走过来放我手上,表情无比坦荡:“我记得你都穿蓝色平底?我没有蓝的,你将就下。”

我囧得说不出话,逃窜到浴室洗漱。我一面用着安琪的新牙刷,满嘴的牙膏泡沫,一面反思自己什么时候走了光。

靠,不科学——我不是那种穿着裤衩就能在宿舍里大大咧咧晃悠的男生。

洗完澡后,我对着安琪那一架子万花筒斑斓的限量版影音收藏,和简约大气的德式工艺音响设备发呆。

我模糊地想道,我从被一群“好学生”包围,变成了被一群“富二代”包围。

此前我只觉得安琪家境不错,但这整个城市都不可能有第二架的、发烧友级别的梦幻音响,却让我深深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

贫穷让我没有底气;更让我没有底气的,是我的家庭。

安琪的父母支持他的兴趣,尊重他的朋友,还给他宽松自由的个人空间……

我知道不该嫉妒我的朋友,只能不争气地为自己感到可怜又可厌。

第16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3

一双手从背后拍在我双肩上:“想不想试试?”安琪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沐浴露香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我对他的提议很兴奋,又不想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我尽量平静地说:“这么晚了会打扰到你邻居吧?”

“不会,我房间隔音特别好。就算开到最响,出了卧室就听不到。”

我当然也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安琪调试两下,开始播放我没听过的英文歌。

空灵纯净的女声犹如天籁。我第一次有“耳朵怀孕”的感觉。

“怎么样?”安琪的手像指挥家在空中跟着旋律摆动,神情享受,“跟演唱会现场有得一拼吧?”

我也没去过什么演唱会,只觉得这音效实在太美妙了。

我坐到他星空色的床头,膜拜地看着一张张经典电影的海报。

安琪又调低音量,一跃上了床跪坐在我身边:“这些电影你不会也不喜欢吧?”

“我喜欢蒂姆·波顿,”我伸手指向《蝙蝠侠》和《查理的巧克力工厂》,“他的电影我都喜欢。”

“你喜欢这种风格的电影?”安琪有些意外,“我一直觉得你只看动画片。”

“动画片有什么好看的?幼稚。”

“你不就挺幼稚?点菜都不知道提要求。”安琪吐槽我。

我们聊了半天的蒂姆·波顿,几乎是开了个小型影迷座谈会。

没想到还有跟我一样欣赏这位乖戾导演的同龄人,我觉得跟安琪更亲近了一些。

我困了,准备要睡。安琪却毫无睡意:“康榕,你是不是对语文科代表有意思?”

“语文科代表?”我大脑一片空白,连这个人的脸都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叶梦佳呀,就那个扎马尾,个子小小的,笑起来有点好看的那个。”安琪顿了顿,“你少跟我装蒜,上课和自习的时候你老往她那方向瞧,别以为我没看见。今晚你不老实交代可别想睡!”

我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但我对班上女生,能把脸和名字联系起来的,说实话只有我原来的学霸前桌马晓瑞一个。她既不娇小,也没对我笑过。我无奈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谁。”

“就是那个……”安琪说了一大堆形容词,我还是没有印象。我听得不耐烦,不想理他:“我没骗你,不信算了。”

“你小子还装!”安琪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过来挠我的腰,“我可什么都没瞒过你,你这么点事说了也不丢人,还要瞒我……”

我被他挠得哭不出笑不停,脱口而出:“你不也没告诉我文身的事?”

安琪旋即停下了动作。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触了他的逆鳞,有点不安。

又不是街头闹事的干架小孩,安琪这样家境优渥家教得体的人,十三岁文下的纹身,又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兴起?

“你不用告诉我,我也没有想知道。”我说不出道歉的话,只能把歉意藏在声音里,“你说的那个叶梦佳我真的没有印象,我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哪有空想什么女生?”

谁知安琪居然生气了,他一下掐住我的脖子,特么的是真掐,呛得我呼吸困难。

他的手又凉又硬。

他瞪我:“康榕,你真不想知道?你凭什么不想知道我的事?”

第17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4

安琪的逻辑我无法理解。

我不是什么有故事或有秘密的人,但安琪如果想挖出我所有的事,我肯定不乐意。

推己及人——我尊重他的隐私也有错?

安琪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KTV爽约那天他揪着我衣领怒吼的情景。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安琪是真的想掐死我。

我有些发怵,双手无力地掰着他的九阴白骨爪。他继续低吼:“康榕,你这个冷血怪!我特么真想掐死你!”

说完这话,他又松手了。留在脖子上的勒痕发凉。

他莫名其妙地生我的气,又把我掐得半死,我也不可能不恼火。可安琪漆黑的双眼又让我发不了脾气。

“睡了。”安琪一下栽进被窝,背对我侧身躺下。

这下换我睡不着了。我捶他宽而薄的后背:“安琪,我不是不想知道你文身的故事。”

我知道他没睡。但这家伙就是不理我。

“三年前我还不认识你,你文这文身肯定跟我没关系……我知道了也还是跟我没关系。”

他稍微曲了腿,但还是不理我。我突然又想笑——这家伙固执起来真像小学生。

我认怂:“安琪,你不介意的话就告诉我呗,我想知道。我刚才说不想知道是骗你的——我怕你烦我才那么说的。”

“真的?”他终于开口。

我真诚地说是。他转过身看着我,又问一遍:“你怕我讨厌你?”

“怕。”我看着他露出有点孩子气的笑,加上一句,“我更怕被你掐死。”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安琪又坐了起来,脱下睡衣,亮出他心口的月牙刺青:“看在你跟我这么相见恨晚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它的来历。”

我吐槽他:“说话好好说不行吗?非要脱衣服,还以为你又要打我。”

安琪幽幽瞄我一眼;我耳根发烫,把目光从他胸口移开。

“下午跟你说的那个朋友,他和我有一样的图腾。”

“你们都文了月牙?”我好奇也是正常——光是想象一下两个大男生一起在胸口文刺青的场景,就觉得娘娘腔。

安琪食指在刺青上描摹:“如果我说,这不是文的,而是烙在我身上的诅咒,你信不信?”

我发现安琪总是爱扯这些玄乎鬼怪的东西,之前是外星间谍,现在又是什么诅咒。

我不禁调侃:“信。不会是水冰月代表月亮惩罚你的诅咒吧?”

安琪哭笑不得,伸手想要戳我脑袋,快碰到我的头又收回了手,改捏我耳朵:“你不是不看动画吗?怎么还看这种少女漫?”

我倒吸一口冷气——“代表月亮惩罚你”这口头禅似乎是上学期末一夜之间就在班上流行起来的,没想到连我这么孤陋寡闻的人都被荼毒,哎……

“什么诅咒?你说,我就信。”我尽量真诚看着安琪,掩饰我的犹疑。

“十三岁的时候,这颗骷髅就自己长出来了。你看——”安琪抓过我的手感受他心口那块肌肤。

他的皮肤光滑而略干,没有半点文身创口的痕迹。

我好奇地贴近他胸膛仔细观察。

的确,这图案与其说是文上去的,倒更像是长上去的——有些像胎记,可又怎么会有这么精致逼真的骷髅图案的胎记?

安琪又害羞似的推开我的头,微微脸红:“够了啊康榕,我知道我胸肌长得漂亮,你这么色眯眯地对着流口水可过了啊。”

“靠,谁对你流口水?我这考证你的供词呢。”我说着也有些脸红,毕竟这么不君子地看别人胸口还是第一次。

我再次向他确认:“真的是自己长出来的?”

“对。月亮是我后来文上的。”安琪答得简洁;我没有怀疑的理由,只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自己长出来?”

“怎么说呢……你们或许会称作‘基因’吧。”安琪若有所思,“十三岁,第一次梦遗第二天一早醒来,它就出现了。”

“呃……哦……”我尴尬地打哈哈,话题似乎有些脱轨。

果然,安琪凑近我耳边问:“康榕,你第一次梦遗是什么时候?”

第18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5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别岔开话题啊,为什么后来又文上月亮?”

说完我便双手抱膝,别开脸不看安琪。

“哎你也太逊了,我还没开黄腔就害羞成这样,”安琪体贴地往后挪了挪身子,又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安琪你还能再幼稚一点吗?”我无语。

“好了好了,你不好意思就不说,我猜也猜得出来。”他狡黠地轻笑,“文月亮,因为月亮是我们的图腾。”

“你们?”

“我……”安琪顿了顿,“我的老家,我们那儿的人比较崇拜月亮。”

“哦。”类似的图腾崇拜我也听说过,也就不再追究。

我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个细节:“你的那位朋友也和你一样,平白长了骷髅胎记?”

“他……他生下来就有了。”

“也是这个图案?”我更加疑惑。

“嗯,他的骷髅是歪的。他没出生就受了刺激……”安琪似乎想起不悦的回忆,“他的头骨受创,所以骷髅图形也跟着有缺陷。”

我不想再问为什么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会长几乎一样的胎记——反正也与我无关。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是双胞胎却长得一样的人也不少,更何况是这么个印记?

“那这跟诅咒又有什么关系?”我问出最后一个困扰我的问题。

“诅咒……”安琪轻叹一口气,“康榕,你有没有觉得,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你不要笑我——你肯定也有一样的感觉。就是那种,怎么说呢,命运的召唤?不不不,不是……这就是诅咒……你被自己的身份抛弃了,结果它又回头找上你、赖着你,每天提醒你是个异类……”

安琪关于“身份”的抽象说法让我摸不着头脑,但“异类”两个字又锐利地触动了我。

我似懂非懂,笼罩在他浓厚的无力茫然之中。

他继续说:“我和耶什——就是我那个朋友,我们一起去文的文身。我们文的月亮,方向正好相反。”

安琪又反问我:“你知道天王星的符号吗?”看我摇头,他又抓过我的手,在我掌心画了起来。

两个相背的月牙被一个十字形连接,十字形下方有一个圆形。

“你们都不但迷信月亮,还迷信天王星?”资本主义家庭长大的同龄人,和我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

“迷信个头!康榕,你能不能再幻灭一点?”安琪又吐槽我,“我是水瓶座——天王星是水瓶座的守护星。这月亮不单单象征着我们信仰的图腾,也代表着我们的守护星,这么有意义的做法被你说得跟智障一样!”

“守护星?”我噎住——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我一向不屑这些邪门说法。

“书呆子,你不会连十二星座都不知道吧?你什么星座?”

我确实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继续问他:“你那个朋友也是水,水瓶座?”

安琪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我这才多少有点理解,在少管所前安琪流露的忧郁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我想。

“我们都有一串锁型挂链,跟天王星符号中间那个东西一样。”安琪又比画了一下,“不过我已经不戴了。”

“为什么不戴了?”

“就是不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安琪的话,他的那位朋友与他从小就认识。

他们不仅亲密无间,更有着某种近乎神秘的联系。他们的守护星是一样的符号,他们各自只有守护星的一半,要靠着一把锁联系上对方才算完整……

隐隐约约,我有点羡慕那失手入狱的男生。

或许是我下午那句没心没肺的话让安琪豁然开朗,他此刻明显比我淡然。

他打断我的思绪,问:“康榕,你生日什么时候?”

我报了日期,安琪又笑了起来:“康榕你知道吗,过去我这文身确实跟你没关系,但是现在开始——”我对上他灼热的双眼,他说:“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月牙。”

第19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6

我喃喃自语:我的月牙儿……

安琪说:“我记得放假那天,你在看老舍的《月牙儿》?”

我点点头。没想到他还记得。

也对,他对于月亮,大概与我一样敏感吧。

“那是什么故事?跟我说说呗。”

我简单复述了那个故事,安琪听完沉默了片刻,说:“天上的月亮会有阴晴圆缺,康榕,我这里的不会。”他指着自己心口,“它永远都是月牙,永远都是……”

他似乎觉得那个词难以启齿。

但是我知道,他说的是「希望」。

新月是最无望的开始。所以,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了新月,就会有希望。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的。老舍先生也明白。

——因为太明白,所以对月牙才更有感情。

我忘了问我是什么星座,又跟这月牙有什么关系,就在这明白的碎梦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安琪偏要跟着我回家,说是担心那个男人还在,我又要无家可归。

他收留了我一晚,我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他到我家串门。

开门的时候,我祈祷着家中还有落脚的地方,否则也太难堪了。

谢天谢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满地狼藉。不幸的是,那个男人还在我家。

母亲的妆都化了,看见我带了朋友,撇过头不看我们。

那个男人用一种让我觉得熟悉的恶心眼神打量着我。

我低着头快速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烦躁而不安。

安琪小声说:“康榕,你妈妈好像哭了。”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说:“你妈妈不会跟那个人吵了一晚上吧?”

我摇头,我不想知道。

“他们常常吵架吗?”安琪又问。

“能不能不要问了?这是我妈的事。”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那我不问了。你收拾一下行李,这几天都住我家吧。”安琪说这话的语气,就跟“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

我家再乌烟瘴气,那也还是我家。我觉得没必要再去安琪家,于是拒绝。

“你就是待在这里,也帮不了你妈妈不是吗?”安琪又说,“大人的事让他们去解决,你在这里只会被影响心情。”

我看着安琪,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我也还是不想去他家。

因为那是“别人的家”。

而且,根据经验,母亲跟那个男人也闹不了多久的。

“你不用担心麻烦我什么的。我跟你妈妈说,她肯定也会答应的。”安琪说着就要去找母亲。

我拦住他:“我妈怎么想我比你清楚。她不会同意的。”我又说:“你觉得这里无聊,就自己回去吧。我送你。”

“康榕,你这是在赶我走?”

我承认我不想让他再待在我家;可我说这话并不是要赶他。

相反,我似乎是想要他能陪我的。

“那好,走就走。”没等我反应过来,安琪又出了门。

他人高腿长,疾步如风,我虽然跟他一般高,追上他却不容易。

好不容易追上去,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你回去了?”我尴尬地问。

“嗯。”安琪点燃一支烟,娴熟地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他吸的烟很特别,不像一般的烟那么熏人,甚至带点淡淡的薄荷香味。

“别吸了。”我窘迫地挤出三个字。

安琪近来动不动就对我生气的脾气让我不知所措。我觉得我似乎并不懂他。

他要是再这样阴晴不定,我可能没有耐心再做他的朋友。

我自嘲地想,我也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质。

“你凭什么管我?”安琪恶狠狠回我一句。

我被那凌厉的眼神吓到,愣在原地。

可下一秒,他又沉默地掐灭了烟。

猎猎寒风刮着我们的脸和头发。安琪掐烟的动作很帅气。

我想,我或许真的不懂安琪,这个我视作唯一的朋友。

公交车来了,安琪轻声说:“我走了。”

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又何尝不是。

可我毕竟什么也没说,只看着那车走远。

第20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7

几天过去,安琪没有再联系过我。我想,那次不痛不痒的口角后,他或许会因为我婆妈的个性疏远我吧。

虽然有些遗憾,但习惯独来独往的我也不觉得多可惜。

马上就到了除夕。年前理发店的生意总是特别红火;我整天在家,也不怎么看得到母亲。

除夕这天,我还是老样子,看书、打扫卫生、看电视。

到了下午,我从储物间找出对联和浆糊,把家门口那对陈旧褪色的老对联给替换了。

今年我还在门上贴了一个倒挂的“福”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多少有些小满足。

天快黑时,我开始准备包饺子。我和母亲都不喜欢这种食物,我只象征性地包了十来个。

其中一个饺子里,我放了一枚洗干净的硬币。我希望母亲能吃到这只饺子。

我又准备了些我和母亲都爱吃的家常菜,尽量在餐桌上摆得漂亮一些。

快到八点,我把电视切换到春晚的频道,又去厨房煮饺子。

快到九点,母亲依旧没有回来。不远处天空烟花爆竹噼里啪啦地响,我既没有心情去看那些绚丽多彩的空之魔术,也难以静下心去看春晚节目。

桌上饭菜都冷了。我一筷子也没有动。

快到十点,家里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接了起来。

“妈妈你……”我直觉这是母亲,没有听来人声音就开口。

“哎哟乖儿子!”安琪装作女人的声音,调侃我,“几天不见就成我儿子,再过几天是不是就是孙子了?”

“靠安琪你……”我的心情一下子坐了两趟过山车,提不起劲跟他扯嘴皮子,“你打来干什么?”

“靠今天打给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拜年了。那么多同学,就你还要我亲自打电话,人家都直接短信……”

安琪或许立马意识到这话于我会有些刺耳,赶紧改口,“我说,你刚才叫我妈妈是怎么回事?你妈不在你家吗?”

换做平日,我肯定不愿跟安琪说这些。可是这时候的我真的……哪怕有只苍蝇陪我嗡嗡几声,我都会感激不尽。

安琪问什么,我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

几道街开外的地方突然响起轰轰烈烈的关门炮仗。

安琪浅笑:“康榕,你们那儿好热闹,鞭炮声要把我手机震碎了。”

不,这儿一点儿都不热闹。

这座破旧的楼,除了我家,其他人都是外地人,几天前就大包小包地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家乡,陪他们的亲人过年了。

安琪听见的热闹的烟火,在我听来无比冷清。

冷清。让人不安的冷清。

“不用担心,你妈妈可能太忙了。过年嘛,我妈也才从美容院回来。”安琪又安慰我。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或许是因为有段时间没联系,不一会儿,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我就是宁愿这样尴尬地对着话筒沉默,也不愿挂掉电话。

安琪好像能隔着话筒听出我的想法,陪着我沉默。

我看着窗外的烟火,看着自己在窗上的影子,心里说不上的厌倦。

母亲几天没消息的事过去也发生过。可今天不一样。

电视里,商店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阖家团圆”的祝福。

我只有母亲这一个家人,她也只有我一个家人。今天她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我听见安琪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跟他说什么。安琪又对我说:“康榕,我叔叔前两天刚从新西兰回来,现在在我家。我等下打给你。”

像上次一样,我先挂了电话。

我把煮好的饺子,还有一桌子的菜都倒进了垃圾桶,又把碗筷刷得干干净净。

我不会做鱼,因此餐桌上也没有像往年那样留一道“年年有鱼”。

我又一次反反复复地看着《月牙儿》。

我不再沮丧,因为过两天,天上就会有月牙儿了。

快要凌晨,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希望是母亲。但如果是安琪也不错。

依旧是安琪。

“康榕,新年快乐。”安琪的声音像七彩流光在话筒绽放开来。

午夜的钟声敲响。

电视里盛装的主持人庄重而热烈地宣告新一年的到来。

“我们通了一年的电话哦。”安琪又说。

第21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8

年初一一大早,我还在睡觉,就被电话声惊醒。我几乎是冲刺到电话机旁的。

又是安琪。

“乖儿子,你不会还在睡懒觉吧?”安琪捏着鼻子说,“我马上就到你家了哦。”

我吓得要炸毛,“你来我家干什么?”

“蹭吃蹭喝,怎么,不欢迎啊?”

原来安琪的父母和他那位海归精英的叔叔一家天没亮就一起自驾游出发去三亚度假,要去一星期。

安琪却不知怎么落了单,一个人在家无聊,要到我家来。

我不太信任他的解释——哪有家长会在大年初一把自己独生子扔在家里的?

安琪反驳:“你家长不是连除夕都抛弃了你?”

我被他呛得内伤。

安琪又说:“康榕,你别赶我走,我们现在也是同病相怜了。”

他这么说,我真的没有理由不收留他。

而且,我确实为能有一个朋友陪着感到高兴。

安琪轻车熟路,提着行李就进了我的卧室。

他好像在自己的卧室那样自然,把他的东西一一取出,跟我的用具摆在一起。

我没有注意过安琪在宿舍的习惯,但他肯定是比其他几个室友要一丝不苟——我欣赏的那种一丝不苟。

“愣着干嘛?大年初一你还要死宅吗,乖儿子?”安琪有条不紊地打理好一切,好像我才是到此借宿的人。

“能不能别三天两头就给我起绰号?就是要起,能不能正常点?”我又无语。

“你自己叫我妈妈的咯,”他语调调侃,“叫我爸爸才对,我都不跟你计较……算了,我还这么年轻,老婆都没有,才不要你当我儿子挡我桃花……”

眼前这嘴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是前一晚陪我跨年的朋友。

我没有对他发脾气,甚至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我睡眼朦胧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就要捧着热粥喝起来。

安琪天南地北地说着他的叔叔,说着新西兰。

等我吃过早饭,他又提议去电玩城。

其实我不太想出门……我担心错过母亲的电话……我担心……

安琪看出我的担忧,又劝我:“康榕,你在家里也是干着急,出去透透气呗。你看外面天气那么好,待家里多可惜……”

见我还是犹豫,他又说:“你个死脑筋,算了,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做一回废柴。”

他又狡黠地笑:“还好我早有准备,”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台任天堂DS,“最新款双触屏,两个月前发售,现在国内都还没上市。叔叔在美国转机买了两台,一台给我堂弟,一台送我。”

我羡慕极了。

我人生中唯一一台游戏机,是五年前生日母亲带我去吃肯德基套餐的赠品。

那个只能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的低幼游戏机,我始终不舍得扔;可惜三年前在一次母亲与她男友的争执中,它不幸光荣牺牲了。

“我也不太会用,要不我们一起研究研究?”安琪又打开一张密密麻麻的说明书,摊在了我面前。

没过多久,我们就掌握了基本的玩法。安琪经验比我丰富,不一会儿等级就远远高于我。

在我面前,他几乎有种“独孤求败”的心情,总是让我几局。

我第一次接触这么高端的玩具,沉迷在马里奥的英雄世界里,暂时也忘了现实中的生活是多么乏味烦人。

我们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双眼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游戏屏幕。

安琪突然说:“康榕,我饿了。”

我回过头看他,嘴唇划过他的脸颊,“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做。”

安琪的脸变得通红,似笑非笑地抚着被我嘴唇碰过的地方,“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饭。”

刚才的无心之举也让我有点尴尬。

我逃到了厨房,去准备吃的。

“你口味也太清淡了点。”安琪一边大口往嘴里划蛋炒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我正想吐槽“不喜欢就吐出来”,又觉得不该太毒舌,于是去又拆了一包榨菜:“你将就吧,我就这水平。吃不下我们出去吃。”

安琪喝了一口汤,擦了擦嘴,看外星人一样地看我:“康榕,你今天跟平时很不一样。”

我停下筷子看他,他继续说,“你啊,真是……”我大概猜出他要说什么。

果然,安琪说,“你真有趣。”

第22章 二:不久会有月牙-9

到了晚上,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这下连任天堂也成了人间地狱。

我终于决定去母亲的店里看看——虽然我非常不愿意去。

城西有最繁华的五金市场,五金市场背后却是整座城市最混乱也最不堪的巷子。

人们管那条巷子叫“红灯巷”。

到了夜晚,巷子里的理发店都会亮起暧昧的粉紫霓虹。除了理发店,那儿还有棋牌室,足浴店,网吧,不一而足。

从小到大,母亲的店我只去过两次。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没有人会喜欢。

安琪要陪我去。我既希望有人能陪我,又不愿让他知道母亲的工作。这一点,我却没办法对他解释。

“安琪,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我几乎是乞求他不要跟来,“这是我家的事……”

我觉得这话会触怒他,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安琪,我不是把你当外人,可是我妈的事,我不想你也……”

安琪自然地把他的手机放我手上:“你带上,有事打电话。”他又指了指客厅的座机,“我有事也会打给你。”

“谢谢。”

不仅是感谢安琪,更感谢命运让我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红灯巷里,大多也是外地人。到了过年,大部分人就算是玩乐,也会选择更高级体面的场所。

大年初一的红灯巷萧条荒芜。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母亲的店。店门虚掩,我预感不详。

店里也是一片狼籍。我压抑着逃离这不堪之地的本能,努力无视墙上衣着暴露的女郎图片、地上散落的橡胶制品和女人的内衣。

终于,在二楼的一个勉强算干净的房间,我找到了鼻青脸肿,嗓子都哭哑,眼角挂着泪痕的母亲。

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母亲还活着,实在太可惜了。

等意识到自己的哽咽,我才为自己仍有一个家人感到庆幸。

母亲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她美丽的双眼里是潘多拉魔盒,只有她自己能关上。

回到家,安琪看见母亲也哑然失声。他向母亲问候一声便匆匆回到了我的卧室。

我扶着她回房,又用湿毛巾去擦她的脸。母亲把头挪开,背着我侧过身。

安琪拿着一个盒子在门口招呼我。他小声说:“这个药膏去淤痕效果不错,不要让你妈妈涂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把药膏放她桌上,就回到自己屋里,靠着门蹲坐在地上。

“康榕,怎么回事?”安琪担忧地问,“你妈妈店里被人打劫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打劫,母亲也不会这么颓废。

可到底是为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

“不送她去医院吗?”安琪又问,“不报警吗?这个算是故意伤害罪,我小姨夫是副局长……”

安琪又不说了,蹲到地上,递上纸巾:“康榕,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才不会哭。

而且,我不难过。

我只是觉得烦而已。

为什么安琪的母亲有那么好的丈夫,那么完美的家庭,而我的母亲只有无数的伤疤?

“靠,你还笑得出来?冷血怪!”安琪又捏我的脸,“你到底什么构造?”

我被捏疼了,也反手捏他的脸。才碰到他的下巴,他就躲开了。

他有些狼狈地起身,脸又莫名其妙地红了。

又过一会儿,安琪干咳两声,“康榕,”我麻木地看向他;他咧着嘴,吊儿郎当,像个大爷,“你还欠我一条内裤呢。”

我又囧了一下。

我打开衣柜,他上回借我的衣物整齐地摆在醒目的位置。

“你手洗的?”安琪嗅着我还给他的衣服。

我点头。他兴高采烈地把衣服叠了又叠,“嘿嘿,徐智说得真没错,你老贤惠了。”

我的床不如安琪的宽,也不如他的舒服。对两个一米八的男生来说确实挤了点。

在他家的时候还没什么,这一晚他的长手长脚却让我遭尽了罪。

我不是被他踹得要掉下床,就是被他当成抱枕缠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被他折腾醒。

我们不知何时变成了面对面侧卧的姿势。

安琪双眼紧闭,显然还在睡梦里。可他的手却钻进了我的衣服,在我腰腹摸来摸去。冰冰凉凉,又重又痒。

我拍开他的手,他却更用力地掐我。

我恶作剧地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他悲剧地醒过来,满脸委屈。

“拿开你的咸猪手。”我有点口干。

安琪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你睡相太差了,上次怎么就没发现?”我吐槽他,“你属章鱼的吧?”

安琪嬉皮笑脸,捋着我额前刘海:“好啊,我属章鱼,你属小丸子。我们就是章鱼小丸子。”

真是既幼稚又不着边际的比喻。

可又有些可爱。

第23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1

安琪在我家住了一星期。

自始至终,母亲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过。

她整天躺在床上,偶尔像个幽魂从卧室飘到厨房,稍微垫了肚子又回去躺着。

在我家的几天,我每天都跟着安琪出门。

有时候去书店,有时候去打电玩或泡网吧……我们甚至看了两场倒人胃口的贺岁片,去了四趟人山人海的游乐园。

安琪要回家的那天,我有点郁闷。

我不是他,不会一个人去唱歌,一个人去看电影。

他走了,令人窒息的家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了。

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好在高二的寒假并不长。没过几天,我就回到了学校。

安琪依旧是我的斜对桌,依旧是我斜对角的室友。

只不过在自习课,他会变成我的同桌。

他常常和我讨论对数函数,对这镜像映射的数理迷宫深深着迷。

到了饭点,他会拉着我一起去校外的小餐厅点餐吃。他总是会再三强调,不要在我的饭菜里放那些我不喜欢的食材。

校外的伙食虽然吃得轻松,总是贵了一些;我荷包有限,偶尔也会说服安琪跟我一起去食堂。

晚自习后,我们又会一起回宿舍。我们都是执着于“淋浴室”洗澡的人,偶尔也会为了排队先后争几句无伤大雅的话。

一星期过去,一天晚上,徐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康榕,你最近怎么跟安琪好得穿一条裤子?”

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想着短短几个月安琪在我生活里的痕迹。

安琪也正好听到了这话,嬉笑着回徐智:“我们不但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好得穿一条内裤,睡一张床,你有什么意见?”

在他人看来,这大概就是一句夸张的调侃。可这都是真的……

“没意见没意见,”徐智干笑,“我就是奇怪,康榕跟谁都没话说,你也差不多,两个闷货,凑到一块能这么好还真是……”

“真是什么?”安琪问着徐智,双眼却一直盯着我看。我的脸大概很烫吧。

“真是……”徐智干笑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真是臭味相投。”

“臭你个头!”安琪又跟徐智扯嘴皮子。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见安琪用那种语气说话,我就会想笑。

不是因为他可笑,只是听到那种声音就会很自然地嘴角上扬了。

到了周末,安琪回家了。我和徐智一起在教室自习。

外头寒风呼啸,教室外的竹林丛丛摇曳,我循声望去。

第三排的窗边坐着一个女生。长长的马尾辫,秀气的背影,正在奋笔疾书。

我突然想到一个名字——叶梦佳。我有些好奇她的样子,于是做了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我向她“借鉴”作业。

这确实是一个文静漂亮的女生,怪不得安琪会觉得我对她有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叶梦佳很大方地把她的作业借给了我。

她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清脆,她的动作像芭蕾舞那样轻盈。

我第一次跟女生这么近距离地打交道,反而腼腆得像个女生。

回到座位,徐智揶揄我:“康榕,你吃错药了?”

我盯着叶梦佳漂亮的手写,想起安琪在我的《老舍文集》上毫无美感的笔迹。

徐智又伸手摸我额头:“康榕,你转性了?思春了?”

我拍开他的手,小步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安琪的电话。

“喂?”安琪那头很热闹。

“安琪,是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声音也弱下来。

“康榕?”安琪那头的声音又轻了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说“就是想打电话”太矫情,改口道:“就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叶梦佳是谁了。”

“什么?”

“我说,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喜欢叶梦佳,我那时候不是不知道她是谁吗?刚刚自习的时候我看到她了。她坐窗边。我看那个方向不是看她,是看教室外的竹林。”我一口气说完。

“什么?”安琪还是不明白。

“算了,没什么,我回去了。”

“哎,康榕,别挂,”安琪喊住我,“你没事看竹子干什么?你特么竹林七贤附身吗?”

我又无语。

“你打电话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安琪又问。

“对啊,想到了就打给你了。”

下一秒,安琪就在电话那边笑成了智障。

我也跟着傻笑了半天。

第24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2

高三以后,我们的体育课、美术课这些“副科”都会取消。

连班主任也不无惋惜地劝我们:这是我们高考前能够自由发散青春活力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家要珍惜啊。

最后一学期的体育课是选修制,我们可以从足球、篮球、乒乓球等近十项运动中选择一项。

安琪不出所料地选了篮球,而我选了乒乓球。

我也喜欢篮球,可我投篮技术太差。而且,围观男生打篮球的女生比围观乒乓的多太多了。

第二周开始,每周四下午最后一课,就是体育课。

我的体育老师是一个浓眉大眼、身形矫健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十出头。

开课前他激情澎湃地做了一番演讲,鼓舞我们少年强则国强,不仅要学好文化课,还要保持强健的体魄云云。

他又深情回顾自己当年在省级赛事中的辉煌历史,又高谈阔论乒乓体育的智慧精髓。

下课后,这位往昔峥嵘的体育老师依旧滔滔不绝。我想,他比《大话西游》中的唐僧还要啰嗦。

安琪肩上搭着校服外套,刘海被汗水浸湿,活力充沛地出现在我们场地——他是要找我一起去吃饭。

乒乓组中超过一半都是女生,还有不少是其他班的。安琪出现在乒乓室门口的一瞬间,我听见组里至少十位女生发出的嘘声。

那是一种被惊艳到的嘘声。

安琪在门口来回打转,对我挤眉弄眼地笑。我不自觉地也笑了。

安琪没有帅到让人花痴的程度,可他此时的神态,我只能想到两个字——“青春”。

唐僧老师终于放过了我们。

安琪没有尽兴,我们又一起去了室内篮球室。还有两位同级的同学正在运球,见到我很热情地打招呼。半小时不到,我就有些体力不支,坐到一边看他们。

没过多久安琪潇洒地进了最后一球,也不再继续。

我们都出了一身汗,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决定先回宿舍洗澡。

天已经黑了。

路上人很少,安琪的呼吸很重。他对我说:“康榕,你流汗的样子很性(划掉)感。”

我回敬他:“安琪你投篮的样子也很帅。”

回到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琪关上宿舍的门,灯也不开,就把我压在门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捧住我的脸轻啄我的唇。我脑海里爆炸开一朵蘑菇云。他又探入我的嘴,吸噬纠缠,几乎要让我窒息。脑海里的蘑菇云又散落成尘埃,围困我的意识。

安琪终于停下。我们在黑暗里,面对面地站着。我脑袋一片空白。

“你……”

“我……”

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等对方先说。

“康榕,刚刚……”

“刚刚是意外。”我皱眉打断他,“我们还是朋友。”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安琪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再提,我就不生气。”

“刚刚你……”

“我说了不要再提了!”我有些恼地吼他,一把推开他去准备换洗的衣物。

温热的水流冲刷我身上的汗渍。我忿忿地握紧拳头在自己胸口狠敲,直到钝痛清晰地掩过烦躁才罢休。

洗完澡后,没有等安琪,我就直接回了教室。

晚自修还没开始,有人独自写作业,有人扎堆聊天。

圆同桌已经习惯坐在安琪的座位上,在这个“隐蔽”的位子上和富二代后桌一起打游戏。我让他坐回来,他还不乐意。

我反复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没有必要因此跟安琪闹僵,更不该迁怒他人。

可下一秒,我就失控地抄起一本书向圆同桌砸了过去。

他震惊而愤怒地瞪我:“擦!康榕你特么有病啊?”

教室突然静了下来,我感到无数视线聚焦到我身上,不禁又不安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自己的书。

“神经!”圆同桌咒骂一声,又踹了一脚安琪的书桌,他桌上高高叠起的练习册掉了几本在地上。

安琪到了教室,若无其事地捡起掉落的书,像往常那样坐我身边。

圆同桌拍他肩膀:“安琪,你们吵架了?”

我能感受到安琪在看我。

安琪沉默一会儿,声音有些哑:“没有。他没生我气。”

“他要我坐回去,我不干,他特么还拿书砸我。”圆同桌控诉着我的罪行,“肯定是你惹到他。”

“他没生我气。”安琪固执地重复这句话。

“靠,你们两个都神经了!”

第25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3

这天晚上我再也没有跟安琪说过话。安琪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

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熄灯前徐智问我:“康榕,听说你今天晚上发飙了?”

“我的事你别管。”我说了这句话就闷头睡下。

可我睡不着。我不知道安琪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气。

麦乐迪那次我可以当作是意外或玩笑,但这次——这次明显已经超越了某种界限……我接受不了。

连着一星期,我都没有再跟安琪说过一句话。

安琪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自习课依旧坐在我同桌的位置,吃饭依旧陪着我,来回教室的路上依旧跟在我身边……只是他也不开口说话。

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并不让我讨厌。我们之间仿佛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

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和安琪的异常,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有些“异类”的人。

直到一周后,我和安琪之间微妙的距离才发生改变。

那个周四下午的体育课上,乒乓老师给我们示范了基本的动作,就让我们自己练习。

和我搭档的是个隔壁班肤色偏黑、戴黑框眼镜的男生。

我们之所以成为搭档,是因为其他同学都早早组了搭档,只有我们落单,自然而然地分到了一起。

他发球很漂亮,接球不稳;我则恰好相反。

练了不过十来分钟,乒乓老师就到我身边指指点点,说我发球时站姿不对,应该降低重心,手臂不能用力,要灵活手腕云云。

我被他说得一顿脸红,发球水准更低了一些。

老师干脆单独从背后环住我,带着我亲身示范。我闻到他呼吸里的烟味,还有他身上属于中年男人的味道。

他握着我的双手做了好几个动作,放开我时不知有意无意又碰到我的背部和臀部。

我相当反感这种触碰,紧接着就出了乒乓室,去卫生间仔细洗了手脸,拍着被碰到的地方。

出了卫生间,我就撞上了安琪。

安琪眼神里是我没见过的狠戾。

一星期过去,我连跟他打招呼都觉得十分困难了。

“康榕,”我几乎可以成功地与他擦肩而过,他又叫住了我,“你讨厌我了?”

“哈哈,没有。”我言不由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不久前乒乓老师和我的互动。

“为什么都不理我?”安琪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被遗弃的小狗。

“我现在……现在不是理你了?”

“康榕,你说过我们还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

“朋友……朋友!”安琪声音含怒。

下一秒,他就扣住我的手腕,力道之重令我难以挣开。

我被他带进了卫生间的隔间,两个人挤在逼仄狭小的,熏烟刺鼻香味混合着厕所骚臭味的空间里。

我非常不争气,也非常离谱地想到小说里的校园暴力事件,有点发怵。

“安琪,”我不安起来,“我前几天在想事……有什么话我们在外面说不行吗?我还要回去上……”

没等我说完,安琪的手就搭在了我裤腰上。我们平日统一穿校服校裤,他一扯我腰上的系绳,裤子就松了。

安琪的手伸进我的裤子。

我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一拳就打在安琪干净的脸上。

他痛得眯起眼,可他的手还是没有拿开,甚至用一种轻佻的手法摆弄我的下身。我掰不开他的手,只能用最下流的招式抓他腿间的家伙,他吃痛得弯下腰。

“你变态!”我系着裤子,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样的表情,但一定很伤人。因为我离开的时候,看见安琪红了眼。

可我也不好受。我说不出我到底在讨厌什么。

讨厌对我有特殊好感的安琪?

讨厌我唯一的朋友安琪?

讨厌跟我一样喜欢着蒂姆·波顿的安琪?

讨厌心口文着月牙儿的安琪?

……

我分不清,我到底是讨厌他,还是讨厌害怕他人眼光的自己。

第26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4

在我刚上小学的那段时间,母亲交了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男友。

他是一个看起来斯文,说话更斯文的,微微发福的眼镜男。

他和母亲约会一阵子之后来到我家,跟我吃了一顿饭后就用一种半是嫌恶半是诱惑的语气对母亲说,没有父亲的环境很不适合男孩子成长;而我的模样和个性,很容易招惹到“有罪”的男人。

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只是直觉他那样的“文化人”说的都是了不得的道理。

后来,眼镜男跟母亲同居了。

在那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他几乎是不厌其烦地教育我:人都是“有罪”的;而我那样的长相,则是“罪加一等”;我若勾引了男人,就会下地狱。

他把我吓得几天睡不安稳,生怕坠入他所说的万劫不复的炼狱。

那段日子可谓荒诞至极。

凡是有男人对我友善示好——无论是哥哥叔叔还是爷爷辈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厌恶自己:康榕,你是个罪人,是要下地狱的。

我的变化,母亲当然丝毫不曾察觉。

直到有一天母亲亲眼看见眼镜男搂着光着上身的我,沉溺地啃吻我的胸口。

母亲赶走了眼镜男,又用扫帚狠狠教训了我一顿,说我“不知羞耻”,是“变态”。

那个年纪的我,不懂她愤怒的原因,只知道她生我的气了……甚至,她讨厌我了。

再长大些,“韩流”突然风靡起来。

班上的同学,不论男女,都讨论着一部叫《王的男人》的电影。小学门口的报亭甚至还有那电影的剧照卡片集。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部电影的名字就有够惊世骇俗。但电影的内涵究竟什么,我却不太敢多想。

男人的伴侣,怎么会是另一个男人呢?

我不明白……甚至觉得恶心。

我也听到过同学们的只言片语。

女生们纷纷对那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恋唏嘘不已,男生们又大多嗤之以鼻。

我没有看过,没有任何想法。

我只是觉得,一部电影,里头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与我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我何必去在意?

可如今,这事却发生在了我的头上……最开始只是我毫无好感的母亲的男友;如今这人却是我唯一的,也最珍惜的朋友。

说实话,我不认为安琪是什么“变态”。我还是喜欢他这个朋友。

甚至于,他吻我的时候,我也不反感。可他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时,我却是切切实实地感到恐惧,也发自肺腑地讨厌他。

我这样的颓废分子,遇到问题,不是躲避,就是拖延。安琪的事,我也坚决贯彻了这一方针。

那天体育课结束后,安琪像上次一样在乒乓球室门口等我。

我不理解他的想法,我更不愿意面对他。我拉着那位肤色黝黑的搭档,拖着他继续练习。

搭档显然没心情留下。

安琪走过来,说是我的朋友,可以顶替他。于是又成了我和安琪的对打。

我不说话,心里憋着一股气,打得又狠又快。安琪常常接不到,一趟趟地东奔西跑着捡球。

他出球的动作温柔而坚定,我却被他耐心沉默下的悲伤扰得心绪不宁。

又过片刻,乒乓室只剩了我们二人。我没有停下的意思,安琪几乎是体贴地陪着我。

乒乓老师把玩着一串钥匙来锁门,看见我还在有些意外。

他摇了摇手中钥匙,叮铃铛啷的声音像在赶人。无法,我只得离开。

我疾步回到宿舍,安琪在我身边不到半步的距离跟着;若远远地看,我们大概还是像不久前那般要好吧。

可是,却回不去了。

第27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5

“我最近有点事,要回家一阵子。”进了宿舍,安琪平静地说。

在我听来,好像是告别;又好像在谴责我对他刻意的疏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该问他家里发生什么事,让他将我的关心误会作喜欢?

我该违心表现得毫不在意,让他以为我讨厌他?

……

我真的不知道。

“放心,很快就会回来的。”安琪又对我笑。我心虚地回了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安琪在柜子里掏着什么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他没怎么出汗;不知道他体育课都在做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摸出一包烟和一只火机。

他走到窗边,我看着他修长结实的背影,他颓废的指尖,他吐出的眨眼就消散的烟圈。

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见到他吸烟。

安琪又转过身,微微眯眼,用一种诱惑的口吻问我:“康榕,你不喜欢我抽烟是吗?”

我来不及回答,他继续说:“每个人都说吸烟不好,会让人得病,得癌病,会让人腐烂。可是有病就有错吗?有病就活该被疏远,就活该遭人白眼吗?”

他的话让我胸口钝痛。

我慢慢靠近他:“安琪,没有人说你有病。你也没有错。”

“康榕……你骂我是变态。”安琪对着我喷了一口烟,“你鄙视我。”

安琪的双眼泛红,“康榕,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是你也当我是……”

“没有,安琪,我没有当你是变态。我说的是气话!”我激动地打断他,“我没有鄙视你,我只是有点乱。你不知道,我最近真的很……”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乱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纠结吗?我纠结得比你还要多,比你还要早,你这都不明白吗?”安琪也激动起来。

“我不明白。”我老实说,“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好,现在我更不明白。”

“康榕你个笨蛋!我喜欢你,你不明白吗?!”安琪恶狠狠地瞪我。

世界突然静了下来。连我的心跳也静止了。

“算了,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我不应该喜欢你,给你造成困扰。你就当没听到好了。”安琪耸了耸肩,把烟头摁灭。

墙上留下一个哀伤的烟灰印记。

沉默半晌,我终于挤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安琪,你是我很珍惜的朋友。”

安琪的神情变得更加悲伤。他推开正对他的我,回到他的床位,又开始翻他的柜子。

他递给我一本书——一本典藏版《老舍文集》,比我的那本要薄而重,封面也更精致。

“找不到你那本,也不想敷衍你。不过好像也没有必要再找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吧。”安琪冷冷地说。

我双手接过那本书:“安琪,你要和我绝交?”

“犯不着绝交。我们还是同学。”安琪开始收拾他的行李,“以后就是普通同学了。跟高一那会儿一样,挺好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赖着你,讨你恶心。”

他留下不少东西,只提了个登机箱,背着双肩包在门口,头也不回,轻飘飘留下两个字:“走了。”

我看着安琪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看着门被关上,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

我冲了澡,又买了一听可乐,回到教室。

一整晚,我身边都是空荡荡的。

那个在自习课总是一边转笔一边解题的安琪,那个小声跟我讨论万有引力或是电离方程式的安琪,那个会在课间拉我出教室透气的安琪;那个近来郁郁寡欢的安琪,总是沉默陪在我身边的安琪……

还有那个说喜欢我的,和我一样都是男生的安琪……

那个突然就消失的安琪。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想跟他做“普通同学”。

我心情烦躁得很,作业也写不下去。到了课间,我一个人到了教室外。

眼前是一片幽然的竹林,天空是一轮细幼的月牙。

晚风温柔而寒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麻木却有血有肉的人。

这种感觉,可能就是所谓的“不习惯”吧。我甩了甩头,努力赶走关于安琪的印象。

慢慢就会习惯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第28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6

按理说,安琪比我更擅长和人打交道,人缘也比我好。

但自从他常常在自习课坐我边上之后,他在班上的透明度就变得不亚于我了。

他默不作声地离校回家,班上竟然没什么人察觉——除了我。

两星期过去,我还是不太适应身边没有安琪的日子。

我想向他道歉,想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更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经过电话亭的时候,我总是提起话筒,按下他的号码,却在电话未接通时就挂上。

等他回校再说吧,我这样想。

又到体育课。我已经养成了体育课后回宿舍洗澡的习惯。这天洗完澡我没什么胃口,离晚自习也还早,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我不想回教室面对身边位置空缺的感觉。

春寒料峭,弦月初上,我闲逛的地方也和我一样沉闷乏味。

我绕着操场塑胶跑道慢悠悠走了两圈,时不时产生一种安琪就在身边沉默跟着的错觉。

可我回头找了一圈,也不见他。

我莫名烦躁: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回教室的路上,经过一片载满花树的绿化时,我闻到一阵淡淡的烟味。

安琪的烟味不是这样,但我还是停下朝那人看去。

月季树下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背影。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知道他不是安琪。

没意思。

我正要继续往教室去,那人几步追上来搭住我的肩:“康榕?”

这人手劲不小。他身上的味道有点熟悉——让人熟悉的不舒服。

他的声音和着装都暗示着他的年纪。可一时间我想不起他是谁。

我移开他的手,在我有限的记忆库存里搜索这人的印象。

“抽烟吗?”他掏出一盒烟。

“不用。”我摇头,依旧想不起他是谁,于是问他:“你是?”

“你才下了我的课,就不认识我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奇怪,好像在故作风趣。

“乒乓老师?”

“乒乓老师?哈哈,”他又笑,“我记得你的名字,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自吐槽:谁会那么无聊去记一门副课老师的姓?

不过我也有点意外,他那么多学生,怎么会记住我的名字?还请我抽烟?

“老师好……”我硬着头皮象征性地问候一声。

我最不喜欢跟老师之类的长辈打交道;一个称呼就让我觉得泰山压顶,更何况是本人这么近地站在我面前?

“我姓李,木子李,李勇华,我不是本地人,老家在……”乒乓老师自顾自地做起自我介绍。

我有点发懵,不明白他说这些干什么。

其实我想回教室,可又担心这样打断他太不礼貌。

我尴尬而煎熬地听他讲座一般又讲起自己当年在省队的辉煌历史;那些话语全数左耳进右耳出,跟着晚风消散了。

他滔滔不绝,完全没有停下的势头。

我鼓起勇气开口:“李老师,我自习要迟到了……”

“迟到几分钟不会有人说你。”乒乓老师又揽过我的肩膀,“现在我们算认识了,你不用和我拘束。”

我隐隐约约觉得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带我穿过了绿化,到了学校特设的艺术教学楼。

艺术生的课程安排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只是白天在这里上课,晚上又不需要留校自习。

教学楼里头空旷而安静,只有走廊上亮着几盏灯。

他带着我走进一间钢琴室,关上了门,又上了锁。

他没有开灯,发暗的空间里只有教室后面一盏散着微弱紫光的小灯。

我心里再不确定他想做什么,此刻也警觉起来。

乒乓老师个子比我低几公分,身板却比我结实不少。

我脑子转不过来,只想出这扇门。

“康榕,别站那么远,过来一点。”他一面轻笑一面靠近,“我不做什么,只跟你聊聊天,不要紧张。”

我越来越不安,四肢如同灌了铅一样,笨重地定在原地。

第29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7

“我们很聊得来,不是吗?”乒乓老师拉着我到了钢琴边上,让我坐在钢琴凳上,又挨着我坐下。

他双手摸上琴键:“你喜欢钢琴曲吗?想听什么?”

我依旧说不出话,心里却在狐疑:他只是想找个人听他弹钢琴?

“给你听一首我最拿手的,贝多芬的《月光曲》。”他说着就弹了起来。

他弹得并不投入,总是回过头看我。

但他弹得也不怎么好,最多就是业余水平。

我如坐针毡地承受他的怪异的目光,又一次鼓起勇气:“老师,我还有很多作业……”

“你的手很适合弹钢琴啊,”他不理会我的话,抓起我的手打量起来。

他用拇指和食指来回抚摸我每一根手指,“你学过钢琴吗?”

我摇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他抓得更紧了,手指在我手心骚动。

我有些急,可我连质问他“你做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或许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在“质问老师”和“沉默忍受”之间,那时的我不是不敢选择前者,而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选择,但人不就是这样吗?

为了避免未知的冲突,总是不自觉地牺牲已知的安宁,不都是这样吗?

他突然开始舔吮我的手指,同时用一种让人不适的暧昧眼神注视着我。

我觉得恶心,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他却更用力地扣住。

我有些生气,却因为他是老师,依旧不敢有不敬的举动。我的所有挣扎,都化作一句软绵绵的“老师”……

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更疯狂地舔啃吮吸。他在我指间来回的舌头湿热灵活,我躲也躲不开。

良久,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指,呼吸粗重。

我打心里嫌弃沾着他口水的手。

他开始解他的裤腰带。我再迟钝,再笨,这下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我起身想逃。

他又抓住了我,拉我坐到他的大腿上,用甜腻的温柔语气在我耳边说:“康榕,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真的。老师的话你也不信吗?”

我无力反驳。他抓着我被他舔湿的手,朝他下体摸去。

我的力气远不如他,被动地被他带着套弄,心中因厌恶而作呕。

他另一只手又伸进我的上衣下摆,游移到我胸口揉捏。

我可能发出了什么声音,他挂着胡渣的脸又蹭到我的脖子,阵阵喘息。

“康榕,你声音真好听。”他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掐我胸口,“你说说话,我听见你的声音,会更快出来。”

我拼命地摇头,咬紧了嘴唇,扭着身体要躲开他蛇一样恐怖的手。

“那算了,我不逼你。”他笑着说话的声音就像撒旦。

终于结束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湿巾,擦着我的手,又去清理钢琴椅上的痕迹。

我只麻木地想着,今晚的澡白洗了。

他开了门,绅士地请我出去。

“今晚聊得很愉快。”他又非常诚恳地说,“谢谢你。”

呵呵。你是愉快了。我心中暗道。

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

身后那扇门没有关,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背影。我走得飞快,离开了这座教学楼。

我没有回到教室,而是到了操场上。

我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坪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弯月。

乒乓老师真让我恶心。

我和他不一样,我开导自己。我没有能力拒绝他,我是被迫帮他手(划掉)守淫的。

安琪他也想让我这么做吧?

只是他更尊重我,只是他害怕我因此讨厌他,他才没有这样。

幸好他没有这么做,不然我真的会讨厌他。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仍旧死鱼一般躺着,任由手脚变得冰冷。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反复对自己说。

第30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8

我过回了高一那样身在人群却与人隔绝的生活。

扪心自问,我挺享受这种状态,简单而轻松。

除了有时候想找个人说话,却无人可说的感觉有点让人郁闷。

每个人应该都有过这种体验——不是身边没有人的寂寞,而是身处人群、身边唯独没有那个能够倾诉之人的彷徨。

这个周末我回了一趟家。母亲脸上的创伤还有些痕迹,不过精神已经好多了。

周日我回校前,她甚至对我说了两句话。

她问我:“康康,如果你遇到一个年纪跟你一样大,但是性格跟妈妈一样的女孩,你会喜欢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好像是变着花样问我有没有恋母情结似的。

我当然没有这种诡异的情结。

可如果有一个女生,像母亲这样漂亮,有母亲那般倔强而悲伤的气质,又像她那么教人看不透……我肯定会被吸引吧。

我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母亲又说:“康康,碰到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不能喜欢上,知道吗?”

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是母亲给过我的唯一一条忠告。

我回到学校,仍旧想着母亲的话。我不懂母亲为什么那么说。

圆同桌已经坐在了安琪的位置上;我身边那个位置依旧空着。如今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个空位置。

安琪走的时候,连要做什么、离开多久都没有告诉我,他真的不再当我是朋友了——那我也犯不上继续当他是多重要的人。

晚自习的时候,门口的同学突然小声叫我:“康榕,有人找。”

我放下教辅资料就出了教室。我很奇怪,会有什么人找我?

教室外的廊道上没有人。

我四下张望,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让我反胃的身影。乒乓老师。

我想假装没看见回到教室,他却出声叫我:“康榕,过来。”

“别站那里,过来。”他伪善地、故作亲切地笑着。

我不想再靠近他。我更不想让同学透过窗看见我和他有什么联系。我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我一路跑下楼梯,到了底层。

他却好像早已猜中似的,悠哉地在楼梯口等我。

“小榕,你躲着我干什么?我就是来找你说几句话而已。”

“小榕”这个称呼让我作呕。他说的每个字都让我作呕。

他的单纯的存在,就让我作呕。

我们在楼梯口对峙。

他看着我:“小榕,怎么不说话?”

他又说:“我太喜欢你这种不说话的个性了。我喜欢倾诉,你擅长倾听,我们很适合,不是吗?”

说完,他就抓起我的手要把我往哪里带。我另一只手使劲攀着楼梯扶手,要挣开他。

他似笑非笑:“别犟,你想让大家都看见我们吗?”

这话一下子打败我所有心理建树。我放开了扶梯,跟了上去。

“你想听钢琴吗?”他又问,“要不今天我们去画室?”

没等我回答,他就下结论:“还是去钢琴教室吧。我比较念旧。”

我甚至有点感激他的决定。

那天之后,我听见钢琴曲就会难受,可不想以后看见绘画也这样。

我竭力想要忘记的场景又一次重现。

只是这次他更直接。他甚至连琴都没弹,盖上琴盖就坐了上去。

乒乓老师一面脱下自己的衣服,一面说着自己的过去,絮絮叨叨像老巫婆的咒语。

他一手伸进我的衣服,一手抓着我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带着我在他丑陋恶心的家伙上圈动。

他没完没了地说着省队的一个老队友。快要到时,他的手在我后臀使劲抓揉,带着劣质烟味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喘息喊着:“小榕……噢……小榕……”

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的名字。

第31章 三:只是普通同学-9

“小榕,你不会想告诉别人我们的事的,”

李勇华手上扣着腰带,爬虫般让人恶心的双眼有恃无恐地看着我,“为自己的体育老师做这种事——你不会想在别人那样的眼神下活一辈子的。”

此后,乒乓老师和我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的秘密协议。

每周四体育课之后,他都会留下我“指导乒乓教学”;每周日晚自修开始前,他都会等在楼道的拐角。

他吃准了我的软弱。我再不喜欢这种事,也确实没有拒绝的勇气。

准确的说,我不是完全不敢拒绝。

我没有再拒绝,从某种程度说,是因为我感觉得到……他需要我。

我从来没有被谁需要过,即使是那样下流的需要……于我也是一种存活于世的证明。

近一个月过去,圆同桌干脆常驻在安琪的座位上;我同桌的位置则彻底地空寂了。

我几乎完全习惯了没有安琪的生活。

或者说,是我的状态已经无法支撑我去关注外界了。

我陷入了自我矛盾的分裂。

白昼的我害怕站在太阳底下,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夜里的我却又迷恋光亮,对任何的光源都有种飞蛾扑火的冲动。

再见到安琪,是第一次月考之后。

我以为我的成绩会跌到下游,毕竟开学以来就过得浑浑噩噩。

可我依旧是不上不下的中等生,简直……稳当得让人怀疑努力的意义。

数学老师在讲解月考卷子,黑板上一大片漂亮的数形结合的粉笔字;我脑海一片空白地做着摘抄。

身边突然一阵轻巧的动静。

我身体僵住,不敢去看身边那人。

是安琪。我感觉得出来。

他整理桌面的声音,他打开笔袋的声音,他翻找试卷的声音;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洗发水的香味,他比同龄人更成熟的气息。

一时间,我的所有感官,都只有安琪。

我记得他说的,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了。而且这么久过去,我也不是原来那个我了。

我有了秘密。我跟他不一样,可我做的事……却比他还要恶心。

我满脑子胡乱的思绪,直到一只手心渗汗的发凉的手覆上我的手背。

我终于看向手的主人。

安琪剪了头发,肤色也黑了一些。

他对我笑。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康榕,我没有试卷,借我看一下吧。”安琪自然地凑过来,握着我的手又加重了力道。

他对我耳语:“刚刚叫你怎么都不应?在想什么?”

乒乓老师也这样吐着热气在我耳边对我说过话。我一个激灵,笔掉落地上。

安琪终于收回他的手,弯下腰帮我捡起。

我去接他的笔,他又不放手;我们一人捏着笔的一端,若不是桌面上高高叠起的书本挡住,老师一定会咆哮着让我们滚出教室。

我皱眉看他,小声说:“还我。”

安琪似笑非笑地松了手,“试卷借我看。”

我把试卷挪到了两张桌子中间。

剩下的小半节课里,他几乎把脑袋靠在我的臂弯看着我做笔记。

我一面做着笔记,一面数着他离开的日子……三十四天?还是三十六天?

时间跟我开了个恶意的玩笑——这三十多天,于我就像三十多个世纪那样漫长。

安琪回来后依旧青春,甚至多了分孩子气的赖皮。

我却从内到外地枯朽了。

第32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

到了课间,安琪又不搭理我,跟周围许久不见的几个同学扯开话腔天南地北地谈笑。

我或是整理课桌,或是去外边透气,竭力不做出想要看他或是打听他消息的事。

他也没有主动跟我说什么。

可到了上课,他又耍起了无赖。

安琪缺了一个月的课,更没参加月考,理所应当地一下午都蹭我的试卷。

他不是把下巴磕在我手臂上,就是跟我靠着头贴着耳一起盯着试卷。

偶尔我做些笔记,或是走神画了个涂鸦,我又错觉他在轻笑。

我实在搞不懂安琪。

他的出现让我开心,可他这样言语冷淡行为亲昵的人格分裂做法,很快就消磨尽了我某种奢侈虚幻的期待。

好吧,我承认是我一直对“普通同学”四个字耿耿于怀。

我知道之前我不太厚道,可他说出那样的话也很过分不是吗?

他是“少数人”并为此煎熬,将他视作唯一朋友的我难道就很惬意了?他抛下一句话说走就走,突然出现又像一条失忆的鱼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我很介意。

短短一下午,我的内心戏几乎丰富到可以拍一出《金枝欲孽》。

想到此,我几乎奔溃——我一个大男生,想这些做什么?

终于下课。安琪听到响铃就刺溜窜出了教室。

我没有吃饭的胃口,买了听可乐一边喝一边朝“国际生”部那栋楼走去。

“国际生”部是学校设施最一流,位置也最僻静的一处教学楼。

这是我近来才偶然发现的“散心宝地”。

我高一入学的时候,这栋楼才刚刚建好,到我高二也没几个交换生。

它崭新而敞亮,到了晚上则空旷而灯火通明。

国际部的顶层有一大片绿植盆栽,到了晚上还会散发幽香。

我喝着可乐,看夕阳慢慢沉落,又看校园里的路灯渐渐亮起。

又过片刻,月牙儿也挂在了夜空。

我想了许多事,关于母亲,关于我的“秘密”,关于我的未来……

我还想起英文课上学到的俚语“My life is a mess”——我的生活一团糟;我就是个垃圾。

晚自修要开始,我十分不情愿地回到了教室。

才坐下,我的桌上就多了一包饼干。

“你没吃饭吧?”安琪平淡地说,“吃点东西,不然得胃病。”

他怎么知道我没吃饭?他给我饼干又是什么意思?

……天呐……我要疯了!

只要安琪在身边,我就忍不住去揣摩他……

我连自己也搞不懂了。

我忙着在心里纠结,顾不上回应安琪。他又把饼干拿了回去。我终于看向他的双眼。

这双已经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可这依旧是一双深邃明亮的双眼。

“忘了你不喜欢巧克力味的,呵呵……”安琪又递来一包包装不同、已经拆封的饼干,“柠檬味你吃吗?我自己吃了一半。”

一时间,我的大脑又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他还记得我不喜欢巧克力味……他还记得。

我就那么对他露出一个十足幼稚的笑来:“半包不够,把你吃了的吐出来!”

安琪的神情突然变得兴奋而阳光。晚读铃声就在这时打响。

十几秒悠扬的铃声里,安琪抓了饼干,拉着我就往教室外跑。

我们到了一处没有人也没有灯的楼梯间。

我被他拽起来的时候腰磕到了桌角,有些吃疼揉着腰侧。

很奇怪,近来格外讨厌黑暗楼道的我此刻却不觉得压抑不适。

“安琪,你干什么?”

安琪笑得孩子气,直接抓了三片饼干狂往嘴里塞,又飞快地嚼动。

就着些微的月光,我看见饼干碎末沾在他唇边。我几乎想伸手帮他擦去。

“嘿嘿,都在这里,”安琪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满嘴的饼干,口齿不清地说,“我这就吐给你。”

他一面笑一面抱住我。

我看着安琪闭了眼。我吃到了他嘴里的柠檬味饼干糊糊。我被动地吞咽着,好像个被喂食的婴儿。

到后来,饼干糊糊也没有了。

再后来,我也闭上了眼。

第33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2

那是一个很短很浅的吻。

安琪笑着问我:“喜欢柠檬味吗?要不要再来一点?”

我愣在原地,满脑子都在想,我刚才咽下的饼干糊糊里……都是安琪的口水。

“今天怎么不吃晚饭?”安琪一面说一面又往嘴里塞饼干。

“没胃口。”我简单地答道。

我总不能说,因为他一下课就一溜烟不知去处,我被气到吃不下饭了吧?

“你去国际部干什么?”安琪又问。

“哎?”我终于发现了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去哪里?”

“不可以吗?”说完这四个字,安琪双手扶住我的双肩,又一次无限靠近,用同样的方式喂我饼干。

这一次,“安琪的口水”这个概念无比清晰地在我脑中敲响警钟。

我硬是躲开了:“安琪你特么够了!我才不要吃你的口水!”

我这话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更多的只是开玩笑而已。

可安琪似乎当真了。他沉着脸咽下饼干,语气陌生:“你刚刚不就吃了?”

若是一个月前,我还能顶他一句“刚刚是刚刚”或是“吃了才知道不好吃”之类的玩笑话。

可此时的我,在被乒乓老师变相tiáo教了一个多月后,在安琪莫名消失了一个多月后,我除了发愣什么也做不了。

“谢谢你的饼干。”良久的沉默后,我挤出这么一句尴尬无比的话,囧着脸要回教室。

安琪拦住我:“康榕,你去国际部干什么?”

他的举动让我很烦躁。

我没好气回他:“你都知道我去哪里,怎么又不知道我做什么?”

“你下课怎么不等我一起吃饭?”他不停叨叨着同一个问题,“你一个人去国际部干什么?”

母亲的男友,几乎每一任,都会质问她去XX干什么。我和母亲一样厌恶这种问题。

此刻的安琪变得像那些男人一样,越界而不自知。

我可以给他答案,这没什么;可我就是不想回答他。

我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低头去看地面。

“康榕,你不要不理我,”安琪声音又弱了下去,“我们上课不是说好,一起去吃饭?结果我去了一趟厕所你就走了……”

“啊?”我听见外星语似的抬头看他,“什么时候说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安琪拧起眉头:“康榕,我说的话你有哪次是认真听过的吗?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做过那么多事,你特么有记住过一件吗?”

安琪的这几句话,比那句“普通同学”让我更伤心。

我记得他的月牙刺青,记得他唱歌的样子,记得他那个进了少管所的朋友,记得他喜欢《帝企鹅日记》,记得他传奇一生的叔叔,记得他陪我打跨年电话……

……我还记得他说过喜欢我……

“算了,”安琪颓败地放开我,“我没有资格说这些,是我自作多情了。”

等我反应过来,安琪已经走了。

我不想回到教室又被安琪惹得心烦意乱。

我直觉他又会像下午那样故意把我晾在一边,却又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我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回应了他什么,日后他又要跟我翻旧账,指责我不重视他的话……

光是这样假想,我就觉得心累。

我又一个人在学校里闲逛起来。我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可能有老师经过的地方。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因为想要逃避而逃课了。

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因为不愿面对安琪而逃课。

结果就是,我无所事事地数了一晚上星星,平白落下一天的作业,回到宿舍依旧要碰到他。

我一面冲水,一面后悔自己小题大做。

第二天又要怎么面对收作业的各位课代表?要是班主任找我谈话怎么办?

我还来不及梳理好这些,淋浴室小小的隔门突然被打开——我们宿舍的浴室隔门没有锁;若是里头没人就会开着,有人时其他人都不会擅自打开。

心口一钩月牙刺青——是安琪。

他只穿着短裤进来了。我真是被吓到了,脚下一滑,就要往后摔去。

安琪眼疾手快地拉住我的手,我还是重重摔在地上。

因为被他拽了一下的缘故,我在着地前又前倾了些,几乎是跪在他面前。

靠,膝盖怕是碎了。

我的表情肯定很扭曲——一半是痛的,令一半是狼狈的。

我来不及斥问安琪闯进来做什么,安琪就不厚道地噗嗤笑了:“小康子快快免礼,跪我做什么?我可受不起!”

第34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3

安琪托着我的胳膊扶我起来。

我双腿膝盖上两块吓人的淤紫,站得不稳,弓着腰几乎攀在他身上。

我试着站直身体,安琪又紧紧抱住了我。

水流冲在我们两人身上;我突然觉得累,把头靠在他肩上。

不一会儿,宿舍的灯就熄了。

卫生间又只剩我们两个,伴着哗啦啦的淋浴水声。

“康榕,我做不到……”安琪在我耳边吐着凉凉的气,“我就是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我的手环着安琪的腰;我们的心脏几乎贴着。

我也不想问他突然闯进来做什么。

我想就这么抱着他。

安琪没有再开口,我也沉默。

我听见巡夜的阿姨走近的脚步声,看见摇摇晃晃的手电筒光线。

“这么晚了还洗澡?快点结束,别吵到其他同学了!”

随即她又问:“几号床的?”

我还没开口,安琪就报了他的床铺号。

我无言。只把他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好了安琪,你放放,我还没冲干净,等一下阿姨又来找我们麻烦了。”

“怕什么?麻烦也是我一个人的。”安琪放开我,就着水抹着我的背,“你现在是伤患,我帮你。”

“走开走开,摔个跤就当我残废了?”膝盖上最初的疼痛已经淡去。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都是男生,你怕什么?”安琪轻声浅笑,语气温柔,“你放心,我不吃你豆腐。”

我全程发窘,直到水流停下。

安琪帮我开了门,等我穿上睡衣,要扶我回去。“睡我床吧,你这样去不了上铺。”

“你够了,我就摔了一下,没有摔断腿。”我白了他一眼——可惜光线太黑,他看不见。

这是月考之后的第一天,大家都较之前松懈不少;宿舍里一阵阵窸窸窣窣的聊天声、啃夜宵声、游戏播放器声、翻书声。

我一瘸一拐地踱到床边,准备上铺。

“康榕,安琪,你们在厕所那么久干什么呢?掉坑里了?”徐智小声吐槽。

他边数落我边把他的“私藏小说”塞进枕头底下,语气揶揄:“安琪你不知道,你走掉的这段时间,康榕就跟被弃的小媳妇儿一样整天魂不守舍的。哎嘿嘿,没想到你一回来,你们俩就如胶似漆了哟!”

“我去,别胡说八道了!”徐智的话让我又是一阵错乱。

我什么时候魂不守舍了?

——就算我精神恍惚了一阵子,也跟安琪无关吧?

安琪在一旁笑得愉悦:“他就是我小媳妇儿,你们谁都别打他主意。”

徐智不甘示弱:“那你还丢下他一个人跑路……”

“你们两个够了啊,再瞎扯不理你们了。”我打断这走向越来越诡异的对话,抱着枕头对着空白的墙壁躺下。

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强作镇定罢了。

有人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又是安琪。

他手上一瓶小小的膏药:“涂一点这个,比云南白药好用。”

药罐子一开,室友们都闻见了浓重的药草味,也都知道宿舍里有位“伤员”。

“康榕,你摔残了?我有追风膏,专治跌打损伤!”

“我有骨痛贴膏,痛痛痛、贴贴贴——早贴早轻松!”

“我有风湿贴……”

宿舍里又开起了夸张又逗趣的狗皮膏药广告词大会,一时间笑声一片。

室友们半是玩笑半是关心的态度让我有些感动。

我们虽在同一屋檐下,平日也都视对方为透明人。但若哪位室友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用这种轻松诙谐的方式尽力互助。

能和这些人成为同学和室友,我感到幸运。

宿舍里哄笑此起彼伏,我却依旧插不上话。

安琪又取了一卷纱布到我床边。他清了清嗓子:“小声点,一会儿要把阿姨招来!”

他又轻巧地爬上我的床:“你怎么擦个药都笨手笨脚的,我来帮你。”

他跪坐在我腿旁;我的腿被他放平又屈起,抬起又放下。

我看着他的侧影弯出优美的弧度,感受着他冰凉指尖的触感,呼吸不禁有些乱。

第35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4

安琪收拾好药膏和纱布,准备回去了。我鬼使神差地抓住他的手。

幽暗的夜光里,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

我心里很乱,手上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

我的指甲戳入他的手心,指尖感受到了些微湿润——安琪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分不清我是在生安琪的气……还是在气自己不愿他离开。

“康榕,早点休息吧。”安琪终于开口。

我放开他,把手放到鼻尖。我闻见很浅的血腥味。

我突然觉得很饿。我舔着安琪在我指甲上的血液,想着他心口的骷髅与月牙,过了许久才入睡。

第二天的我是个十足的“特困生”——特别困的学生。

我是被徐智推醒的;那时宿舍其他人都走光了。

虽是暖春,我却似乎在前一晚着了凉,有些鼻塞,喉咙也有些发炎。

我一面醒鼻子一面发愣——安琪也没等我。

我默默吐槽了一句老天爷的祖宗——膝盖又酸又胀又疼,这几天走路怕都会很煎熬。

我头昏脑胀,慢悠悠地整理好床铺,换了衣服,准备下床。

徐智张着双手护在边上,生怕我又摔一跤。

刚着地时,宿舍门就开了。安琪手里提着两只茶叶蛋和一杯豆浆,正好撞上我半靠在徐智怀里的姿势。

此刻的我处于一种见人就跪的怂包状态,支着徐智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徐智背对着宿舍门,宽大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背上:“康榕啊,你挺好抱的嘛,就是肉太少胸太平了点……”

安琪抢先应他:“你把康榕当你女朋友呢?要胸你找隔壁班花去。”

徐智闻言放开了我,几分不好意思:“安琪,呵呵,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该早读了?”

安琪走近:“哥想回来不行吗?今儿个没心情上课,翘了。”

“潇洒还是你安少爷潇洒,”徐智不知是挖苦还是羡慕,“我们这种底层人民,一天到晚水深火热……”

“要早读了你还磨叽?知道自己是底层人民还不好好念书奋发图强,等国家给你分配女朋友呢?”安琪不耐烦地赶着徐智。

我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转眼又不禁自嘲——我不也是“底层人民”?

不管怎样,我也不想让徐智因为我迟到:“徐智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那安琪你帮忙看着点康榕啊,他声音好像不太对劲,还有他的腿跟瘸子似的,最好带他去医务室看看。”说完徐智就跑出了宿舍。

“我媳妇儿的事还用你说!快滚快滚!”安琪嬉笑着。

我也不想迟到,懒得跟安琪动嘴皮子。

我三分钟搞定了洗漱,准备找件外套就去教室。

“我帮你请假了,”安琪慢条斯理地站在一旁,递过他手里的食物,“你今天就不要去上课了,先吃点东西。”

“你帮我请假?”

“嗯。等下我陪你去医务室。”安琪既不解释他用什么理由帮我请假,也不回答他这么做的原因。

“你不是也有事?不用陪我。”我接过安琪的早餐,准备坐在徐智床铺上解决。

安琪又一把抢回茶叶蛋,“你说我有什么事?”说着就拉着我往他的床铺走去。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也就忽略了膝盖的不适。

我们坐得很近,却没有让我觉得不适。

安琪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脸。

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得到他尽力跟我分开一定的距离。

我倒是愿意跟他靠得更近一些。

安琪剥着鸡蛋,又剥开蛋白喂到我嘴边:“今天我的正事就是照顾伤病患者康榕同学。来,啊——”

我机械地张口,缓慢地咽下。

我在犹豫要不要缺一整天的课。

我打出娘胎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凡人,远没有安琪看心情上课的魄力。

“昨天晚上我没想吓你。”安琪打断我的思绪,“我就是……你夜自修怎么不回教室,你在躲我?”

第36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5

“啊?”一晚过去,我都忘了这不算愉快的经历。

经安琪提醒,我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我桌上堆积的空白作业。“我没有……没有躲你。”

是安琪你头也不回就离开了楼道。

我这个人坏毛病不少;最讨厌的一点,或许就是我不会主动靠近先背对着我的人。

永远不会。

“康榕我……我不是要监视你去哪里,也不是要限制你。”安琪谨慎地措辞。

他把整颗蛋黄用纸巾包住,扔进垃圾桶——他记得我不吃蛋黄。“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以后不会再问。”

不是我不想说——尽管我确实没有这种意愿——而是我越来越习惯于将自己封闭在无人可及的秘密境地。

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之前发生的事。

包括我对他不公平的冷淡,他对我说过的伤人的话,也包括晚读时让我无措的争执。

我喝着豆浆,想着该说点什么,打破此刻的沉默。

安琪刻意与我保持的距离让我焦虑。

“康榕,你喜欢观星吗?”安琪突然问我。

“诶?”观星?我看上去像有那种奇特兴趣的人吗?

“你肯定喜欢。”安琪笑得明亮,“你想看「引力透镜」吗?”

我一下子喝呛住。安琪直接伸过手揩去我嘴角的豆浆。

接着,他十分自然地舔去他手指上一颗白润的豆浆液体。我呛得更厉害,脸上烧红。

安琪拍着我的背,又递过水让我漱口。

我不想被突如其来的莫名感觉分心,于是问他:“什么是「引力透镜」?”

安琪的手指徐徐抚着他的唇:“康榕,你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切,不说就算了。”我的心脏扑通扑桶地狂跳。

如果安琪和乒乓老师一样要我……前一刻还想与安琪再靠近一些的我,又站了起来,想要与他隔开一些。

才站起来,我就被安琪拉了回去。

他躺倒下去,我被他拉着,弓腰伏在他身上,与他对视。

“引力透镜,就是光线在超强引力场中的偏折弯曲现象。光线被扭曲之后,同一个物体就能在强透镜区投射出多个影像。”安琪平静地说,“比如爱因斯坦十字,看上去是四个明亮的星体,其实都是幻象。真正的那个星体,被挡在巨大的引力场背后——它背光的那一面谁也看不到。”

他说得比物理老师还要深奥抽象,我听不懂。

安琪又说:“康榕,人类也一样,都是幻象。你看到的现在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

我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那看到的不是你,捏到的是不是你?”

“康榕,你太会破坏气氛了。”安琪无奈笑道,双手搭上我的后腰,“捏到的也不是我。”

“这个不是你的安琪挺可爱的,真的你我看不到捏不到也不可惜。嘿嘿。”我双手反过背后抓着他的手,尽量克制着我的不安,缓缓站直了身体。

我努力无视安琪眼里的失落,硬着头皮扯着:“要观测到那种现象,对望远镜的要求很高吧?”

“我就说你喜欢观星。”安琪懒洋洋地躺着,“望远镜倒不是大问题,我爸就有一架。时机是最难把握的。不过下周末会有一颗行星的引力透镜现象,一起看吧?”

“好。”在我的想象里,这就是这百年一遇的奇观。我再不懂天文,猎奇心也是有的。

“康榕,你还是在躲我。”

又来了……我不是在躲安琪。

相反地,回来之后的他对我似乎有一种吸引力……

可我也不可能告诉他,我懦弱地顺从乒乓老师为他手银的事——那种恶心的感觉我忘不了。

我不是在躲他……我躲的是另一个人的身体带给我的阴影。

“但是你不讨厌我,我知道。”安琪转眼又嬉笑起来,“你躲也没用。你躲不开的,康榕。”

第37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6

我想问安琪过去一个多月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可我没有问出口。我怕他拒绝回答我;也怕他回答我之后,又要我回答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即便他说过不会再问。

以安琪阴晴不定的个性,我对他的话多少是存疑的。

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我想。

“康榕,那本书你有看过吗?”安琪又问。

“书?”我一时间不明白他指什么书。

“老舍的。”

“哦……没有。”那本书我虽然珍惜,却不喜欢它带给我的回忆。

我把那本书藏进了柜子最里面,就没打开过。

“那你还我。”安琪依旧躺在床上,一手架在脑后,露出一角紧实的腰腹;他另一手向我伸出。

我确实不太情愿还,可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留下。

安琪矫健起身,眉峰横陈收回那本精装书;我读不出他的情绪。

我有点后悔这段时间自己一页都没翻过。

“走吧,去医务室。”安琪打开门。

校医是一位嗓音清脆、细眉凤眼的年轻姐姐。

她白净的手在我膝盖上轻敲按捏的时候,安琪在我肩上重重掐了一下。

她又给我开了些消炎药,末了还送我一份“校医证明”方便我请假。一出校医室,安琪就抢过那张字条,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你想请假就跟我说,请到暑假都没问题。”

“你啊……万恶的官僚资本主义。”我斜眼瞄他,“我还要考大学呢,再缺课我就跟不上了。”

缺课一天就够我不安的了……那么多作业习题,落下一天,周末就要恶补一天。

我们在校园里闲逛。

天气阴沉而闷热,迎面的风让人心烦。

“大学?你想去哪里念?”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离这里远的,随便什么地方。”

“你想好要念什么了?”安琪又问。

“……”这个问题完全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

“康榕,你不是随波逐流的人。”安琪用一种长者的语气对我说,“你连想专修什么都还不知道,去大学的决定做得太草率了。”

“……”安琪总是语出惊人,我被问住。

我又随口反问:“不去大学我还能做什么?”

我咀嚼他的话片刻,又小声反驳:“我一直都是随波逐流的人。”

“你不是。”安琪几分愠怒,“康榕,你不能对自己的未来这么不负责。”

“好了安琪,你别搞得跟我爸一样——我没有爸爸,也不需要。”母亲从不干预我的学习,突然被人这样教导,我很不适应。“我没什么大理想,只要能离开这里,拿个文凭,混个稳定的工作就可以过完一辈子了。”

“我不是要当你爸,”安琪掰过我的肩,与我对视,“我也不是不让你去大学。可是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想因为这点事又跟安琪起争执——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跟他发生口角。但是我不喜欢他干预我的决定、我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我需要一份大学的文凭,才能在一座新的城市立足。

“不要这么看问题,康榕,”安琪的手颓落回到身侧,语气真诚而体贴:“我是说,现在还早,你还是可以去发掘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好了,我难得逃课一整天,不要再聊这么严肃的话题了。”我明白安琪是为我好,于是也软下态度,尽力缓和气氛,“我们总不能在学校里这么晃一整天,那还不如回教室。”

我们来到一片种满花木的草坪。

时值初夏,绿荫渐迷人眼。

我们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无所事事地捡着落叶把玩。

说真的,我宁愿听物理老师絮絮叨叨三刻钟的万有引力,也忍受不了在这儿多待三分钟。

安琪突然摘了一把鲜绿草根扔向我的头,一片碎碎的绿雨从我头上落下。

我拍着头发,“靠!你几岁了还玩偷袭?”

安琪又向我靠近一些,捡着落在我肩颈的草叶——

“又没有人打扰我们,想怎么晃就怎么晃,想怎么偷袭就怎么偷袭,不好吗?”

第38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7

我差点忘了,安琪是个习惯于一个人去KTV唱歌、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的奇葩。

我也不该为他喜欢在大家苦逼上课的时候在校园闲晃的怪癖大惊小怪。

“那你想做什么?放松一下晒晒太阳不好吗?你看看啊,你这肤色一点都不健康。”安琪捡完最后一根碎草,他的手又在我锁骨处轻轻摩挲着。

即便是这样温暖的天气,他的手还是凉丝丝的。

“咳咳,别吃我豆腐。”我有些尴尬。

“啊哈哈……对不起……”安琪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一下子从知心大哥哥变成了傻里傻气的小男孩。

他有些语无伦次:“今天也没什么太阳好晒的,啊哈哈哈……”

“我们翻墙出去吧?”我突发奇想——学校的门禁有些严,日间在校生不能随意出校门。

我安分守己了十六年,过去只听说过一些同学半夜爬墙去网吧的。

我是个怂包,没有那种娱乐至上的追求;可此刻安琪在身边,我不知怎地就想体验一下所谓的“叛逆”。

“康榕,你烧傻了?真想把自己弄成瘸子呀?”安琪不敢置信。

“去不去?一句话。”我有些兴奋——为这“大逆不道”的“探险”。

“我去!”安琪爆了句粗口,又说,“我去,当然去。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们来到操场边上的围栏旁。

这是校内最受欢迎的翻墙据点,因为校内保安很少经过,而外边就是宽阔的大马路。

铁制栏杆顶上嵌着一排看着就肉疼的锐利玻璃刺,专用于吓退翻墙的“不法分子”。

但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越是拦着,诱惑反而越大。

“康榕,你不行就别勉强,我可以……我可以把这根铁栏拆下来,我们钻出去吧。”安琪犹豫地说。

“你才不行……我就摔了一下,没瘸。”我白他一眼——男生多少都不喜欢被人说“不行”……

过会儿我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惊世骇俗的话——“你真能把铁栏给拆下来?你变形金刚啊?”

安琪无语地看着我,似在考虑要不要回答这么低幼的取笑。

“擎天柱,带我飞吧!”我玩心大起,上前一步,双手去搭他的肩。

安琪的脸在一点点在我眼前放大;我意识到这距离的不合宜,可还是着了魔似的继续靠近他。

我们的鼻尖几乎相碰。我笑他:“能拆了铁栏却只能钻出去,你其实是灌铅脚吧?”

“康榕,你……你别这么看我……”安琪的胸膛起伏着,“我要被你灌铅了。”

“安琪,你要习惯。”我笑得心里没底,愈发靠近他,“你就把我当成路人,怎么打闹都不会有其他想法的那种……”

他的睫毛几乎扑到我的脸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概在玩火吧。

我继续凑近,我们的嘴唇几乎贴上。

我循循善诱:“你看,现在我们靠得这么近也没事。”

“康榕你特么的想干什么!”安琪一把推开我,我踉跄了两步,“你想矫正我?你还是觉得我有病是吗?”

是的。我是想让他变得“正常”。

因为再这样下去,我自己也要变得“不正常”了……

我是自私的。我宁愿让安琪承受否定自己的痛苦,也不愿说服自己去改变。

但是我不敢当着安琪的面承认这点。

“安琪,我不是觉得你有病……你喜欢男生也好,但是你不要……”

我话没说完,身侧又是一个让人作呕的声音:“康榕?现在不是体育课,你在这里干什么?”

乒乓老师吸着烟,眯着眼看我。我顿时心虚,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你们一个班的?逃课了?”他又问。

“请过假了。”安琪答得很有底气,也很不屑。他可能又被我气到了。

“你们要翻墙出校?”李勇华摆出老师的威严气势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架势,“我跟你们班主任说,你们一定会受处分。”

“随便。”安琪双手插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李勇华对安琪纨绔态度的不满写在脸上。

“安琪。安乐死的安,琪花玉树的琪。”安琪把我拉到他身后,“老师,今天我们请过假,你可以问我们叶老师。别拿处分唬人,真处分也得等我们真翻了墙再说。”

“安琪是吧?”李勇华冷笑,“好。我会向你们叶老师反映。”

安琪正眼也不看他,拉着我就离开了。

他全身笼罩在一层怒意之下,抓着我的手冷硬而无力。

“哈哈……原来你的名字还有这样的寓意。”我大步跟着安琪,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琪花玉树,跟你一点儿也不像……但是很好听。安乐死倒是跟你挺配的,你啊肯定有这福气……”

安琪蓦地松开我的手,浅麦色的脸庞变得苍白:“康榕,你刚刚说的话,你要向我道歉。”

第39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8

我一时间没明白安琪说的“刚才那句”是哪句:“哎?你不想安乐死?”

“不是这个……”安琪脸色更加苍白,隐忍着什么,“我怎么死都是安乐的。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康榕,你要向我道歉。”

“我说了什么?”我不太理解安琪所说的“怎么死都是安乐的”是怎么回事,但我更在意他让我道歉的原因。

“康榕,昨天晚上,你也有感觉,不是吗?”

原来,安琪知道我前一晚莫名的反应。

他也知道我刚刚没说完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我想说的是,他可以喜欢男生,但不要拖我下水。

正如安琪了解我那样,要是我感觉不出他回来后对我的种种暧昧,那我也未免太蠢了。

“康榕,你要向我道歉。你还要向我保证,再也不说这种话。”安琪的肩膀有些发抖,“否则我真的会跟你绝交。”

我愣在原处。我不想为那句话道歉。

我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我没有不尊重他,只是想给自己留块余地,难道这也有错?

难道他对我不死心,我就要接受他?

这不公平。

我对自己的人生再没规划,对家庭却一直有着某种隐约的期盼。

我希望能在一个平静的,遥远的城市定居。

我希望能有一个开朗爱笑的妻子,甚至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我会永远守护在他们身边,我不会抛弃他们——像抛弃我和母亲的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一样。

我不愿意让安琪动摇我这仅存的对生活的向往。我想要在一切走向失控之前快刀斩乱麻,难道就错了?

安琪好似散了架似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仰头看我:“康榕,你不喜欢我用绝交威胁你是吗?你觉得我像小学生一样幼稚是吗?”他顿了顿,“你不觉得你自己更幼稚吗?”

哈,我幼稚?

我知道我有很多毛病,但幼稚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好啊,我就是幼稚了。”我赌气地扔下这话,说完就转身离开。

又一次,安琪与我不欢而散。

我知道这次依旧是我有错在先——甚至安琪已经尽力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我还是无法向那个刻板而懦弱的自己妥协。

有的矛盾就是无法化解的。

学校里的一景一物都让我烦躁;我依旧想翻墙出校园。

安琪可以一个人做那么多事,我也可以一个人翻墙。

我朝操场后那片围栏走去。我没有经验,加上膝盖不像平时那么灵活,只觉得这墙翻起来也不太轻松。

尤其是踩着坑坑洼洼的墙洞爬到近三米高的栏杆前时,我有些心悸。

接下来,我还要一鼓作气攀上栏杆顶端,跨过玻璃刺。

“康榕,你怎么又来翻墙了?”正当我找着新的支力点的时候,乒乓老师的让人厌恶的嗓音又在我身后响起。

我紧紧抓着铁栏,不敢回头。

妈的,难得逃课一次,怎么尽遇上些倒霉事?

“下来。”李勇华干笑着命令我。

我两手沾着铁锈,来不及拍干净,就被乒乓老师揪着肩膀拉到了操场观众席后的墙角。

他\b嘲讽地看着我:“康榕,你的朋友说话比你没分寸多了,没想到行动上还是你比较叛逆啊。”

我低头沉默,心想,大不了被他批评一顿。

翻墙翻到一半,还未出校园,处分也不会太严重。

“刚刚那个,安琪,他是你男朋友?”李勇华突然又提起安琪。

我讨厌他念安琪名字的口吻,更讨厌他的语气。我连连摇头。

“呵呵。康榕啊,你和你妈妈果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认识我母亲?我不禁抬头看他。

“不,你比康茵还会装。”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恶毒,像一条伺机而动的眼镜蛇。

第40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9

“装”?我不太能确定乒乓老师在说什么。

我愿意承认开学后我常常在安琪面前装出坦荡的态度。

但是此外,我不认为我待人接物有什么“装”的成分。

我和李勇华对峙着。

我想知道他和母亲有什么关系,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用这种充满恶意的语气评论她。

“不用这么看着我,”李勇华哂笑,“康茵起码还会明码标价,你嘛……”

他的话听来刺耳。我双手捏成拳头。

如果他不是老师,我会打碎他的牙。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

“康榕,今天是星期四。”我才转身,他粗糙的嗓音又在背后响起。

我在心里暗骂。

乒乓老师找我一个多月,最近几次都像例行公事。

反正每次都是去那间钢琴教室,接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流程。

之前的我极少想过要脱离这种畸形的关系,但是此刻——在我知道他还认识母亲之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厌恶和他处在一个空间。

我假装没有听见,迈开步子离开。

李勇华小跑两步跟上我。他搂过我的肩,劣质的烟味充斥鼻尖。

我低着头,没有做任何挣扎的动作(我不想让人看见这一幕),但整个人却僵硬地与他角力。

“我都看到了,你和那个安……安琪在围墙做的事。大白天的,你就搂着人家脖子亲上去,真是看不出来啊,呵呵……康榕,早知道你在我面前都是在假装清高,我一开始也不用对你那么客气了。”

他一边轻蔑地说着,一边拖着我往操场边上的球员更衣室。

如果不是我有些发烧,加上膝盖上的不适,我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他连拉带拽地带到那个逼仄混乱的阴暗小屋。

大约十平方大小的屋子里,两座蓝白相间的储物柜占据了一半空间。

白炽光灯照着一排折叠椅上散乱的球服。空气中浅浅的汗渍味道。

除了厌恶,我没有其他感受——连恐惧和不安也没有。

“老师,我不想再……”我鼓起勇气想要结束这种事,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与变态挂钩的字眼。

“好啊,今天起就不用再用手了。”李勇华锁上了门,又关掉了白炽灯。

整个屋子一下子昏暗下来。“康榕,你不想让你的老师同学知道你妈做过什么事,就安分一点。”

“她什么事也没做过!”我激动地反驳。

母亲只是一个单亲妈妈。她或许工作并不体面,但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虽然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去以她为荣。

可无论如何,这是我家的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此指指点点。

“呵呵,康茵那个女人,她破坏了多少家庭,你是她亲儿子,你会不知道?”李勇华拉开我的外套拉链。

我往后退,没几步就背抵储物柜。我握着他的手腕:“老师……你别这样……”

“听话,康榕,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做过侵犯你的事?”李勇华的口吻又变得温和,“康茵是个讨人厌的女人,你倒是个让人喜欢的小孩。放松一点,我不会做什么的。”

“不要说我妈!”我被激怒——我听得出他对母亲的鄙夷,也猜出他一开始就留意我、后来又找上我是因为母亲。

他没有侵犯过我的身体;可他让我做过的那些事,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却远不是一句“没有侵犯”就能抵消的。

“康榕,你打不过我。再不放手,我就不能保证等一下你出去会挂多少彩了。”李勇华呼吸加重,声音也变粗。

我的体格确实不如他健壮,可我也不至于弱到手无缚鸡之力。我仍旧抓着他的手,在与他干架和隐忍之间抉择。

第41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0

“康榕,我怎么教你的?打乒乓的时候,手腕的力道和手臂的着力是关键。”李勇华扭动一下手腕,就掰开了我的手。

他迅疾地在我肋骨侧重重按了一下,疼得我弯下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已落了下风。

从我进了这更衣室开始,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因为我的骨子里,流着一半和母亲一样的血。

母亲总是将对她千好万好的男人玩弄于股掌,却为她无法征服的男人费尽千愁万绪。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母亲依旧孑然一身。

我不懂她,也不像她那样对人的陪伴与爱慕汲汲以求。但是我和她一样,都没有能力拒绝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

这种恶劣的个性,犹如诅咒潜伏在我的生活,由内而外地啃噬着我自以为牢固的保护壳。

我不再抵抗。最多不过是被李勇华猥亵一番;我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裹小脚女人,这么点事也不可能寻死觅活。

可很不幸,我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乒乓老师开始扯我的裤子时,我嫌弃得胃里翻腾,本能地抬腿踹了他,又狠又重,却被他敏捷躲开。

这一踹非但没能成功为我争取到自由,反而令他没了耐性。

他暴躁地吼我:“再不老实信不信明天你全班都知道你妈是开地下红灯馆的?”

“你胡说!”我被彻底激怒,重重将他推开。

他重心不稳,后退两步,后脑撞到了他身后的储物柜,发出沉闷的“砰”声。

我趁着他揉脑袋的当子,抓了衣服直冲到门口。我焦急地开着锁,手也发抖起来。

李勇华直接从背后拦过我的腰,将我往后带。

“你不信我说的是吧?不教训你还就不长记性了是吧?”

他又快又狠地以拳击打我的头,我疼得有些睁不开眼。

我的裤子被他扯下一半,紧接着便是撕裂的疼痛。

我全身的痛觉神经都膨胀尖叫;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末了,李勇华把衣服扔向我,盖住我的头。

他说:“康榕,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康茵把你生成这样,怪就怪她那时候目中无人,搭了不该搭的人。”

他在我的背上安抚性地拍了几下就离开了。

我伸手到身后,果真出血了。我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打开了这道隔离我与阳光的囚门。

这天并不晴朗,但外头的光线依旧刺眼得让我头晕目眩。

每一步我都走得很不舒服。膝盖上的磕伤,身后撕裂的疼痛,还有黏在我大腿内侧的恶心液体。

我回宿舍洗了澡,扔了衣服,在床上躺着度过了这天剩下的时间。

荒唐的是,除了厌倦,我没有其他感觉。

四周静得让人发疯,我把《老舍文集》翻到《月牙儿》那页,把书盖在脸上。

安琪在标题边上留下的几行字就贴着我的脸,我还能闻见纸上浅浅的墨水味儿。

我没有胃口,也就错过了午饭。

我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我的发炎似乎更严重了,却不想吃药。

鬼使神差地,我去小卖部买了包柠檬味饼干,路上就拆开塞了一片到嘴里。

甜味让人不适。我扔了剩下的饼干,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觉得这口味不错。

等安琪回宿舍,我一定要问他。

转眼我又想到,我该先为白天的事向安琪道歉。

可是,如今的我似乎更想躲着他。

我来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了母亲的手机。

“哎,哪位?”母亲那头热闹非凡。

“妈……”我听见她不算温柔的声音,鼻子有点发酸。

“康康啊?”母亲似乎有些失望。她那头的嘈杂的男女嬉笑声依旧,“有事吗?”

“妈,你认识一个叫李勇华的人吗?”我望着天上一轮模糊的弦月问道。

“谁?李什么?做什么的?”母亲那边又爆发一阵笑声。

“没事,你不认识就算了。”我准备挂电话,“这周末我也住校。就这样吧。”

“随便你。”说完母亲就先我一步,“咔”地挂了电话。

我讨厌话筒里的忙音,连挂机的心情都没有,任话筒垂落摇晃。

被人这样生硬地挂机是很不舒服的体验——至少对我来说如此。

我想起安琪总是让我先挂机——这个人的喜好也真是独特。

我靠着电话亭,对着黯然的弦月愣了很久。

如果能跟什么人说说话就好了——随便说什么也好。

但是那个“什么人”,却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好的。

第42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1

离夜自修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宿舍楼停电,我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片刻,又回到了电话亭。

我摸出钱包,取出电话充值卡,准备打给安琪。

其实我对安琪的号码印象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试着拨了那串不确定的数字。

一个悦耳的声音女声从话筒传来:“你好,请问哪位?”

“啊……不好意思,打错了!”我想立刻挂上电话,又不想太没礼貌,于是仍举着话筒等对方先挂机。

“没关系呢。你找谁?”她又问。

“安琪。我找安琪。”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安心。

“安琪……是你的朋友吗?”她继续问道。

“嗯……是的。”我开始感到焦虑——她为什么还不挂电话?

我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更不擅长跟陌生的女生聊天。

“你记错了他的号码?”她发出漫长而优雅的一声轻叹,“那我猜——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或者你们是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曾几乎形影不离,算很好的朋友吗?我们大半天没有见面,算很久没有联系吗?

“哈哈,我应该猜错了。”她又轻笑,“橘子,我能叫你橘子吗?你可以叫我樱桃。”

“哎?我不打扰你了,再见!”我不想再继续这怪异的对话,准备直接挂机。

“等等!橘子,等等!不要挂电话好吗?”话筒已经离开我的耳朵,但她清脆的声音还是钻进了我的鼓膜。

这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柔的乞求。

“怎么了?”我又拿起了话筒。

“橘子,谢谢你。”她郑重地向我道谢。

“啊……”我觉得奇怪,我只不过是没有挂机,她的态度也太夸张了点。

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你还是学生吧?”她又问。

“是的。快高三了。”我觉得跟她对话没有那么艰难了。

“最好的年纪啊……”她又叹息一声。“你要找的那个朋友是你同学?”

“嗯。”

“有什么话一定要今晚电话跟他说吗?等到明天上课也不行?”她有些像在审讯我,可她的声音和语气又像亲近的好友那样自然。

“我……我今天说了不尊重他的话,我想向他道歉。”很奇怪地,在看不见的陌生人耳边,我反而更能倾吐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明白,我和她不会有交集,说出的话也就不会有负担。

“能做橘子的朋友,那个人很幸运。”

她这话让我无地自容。

她继续说:“这个年纪容易冲动说错话再正常不过。放心吧,他一定不会记仇的。”

“嗯。我知道。”安琪不是个记仇的人。

“你看,你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她不再说话。我也跟着沉默,试着定义什么才是“很好的朋友”。

过了近一分钟,我还没弄明白,她又温柔地笑道:“橘子,谢谢你的电话。”

“啊?”我打错了,她还要谢我?

“不瞒你说,我眼前现在有一杯水,还有一整盒的安眠药。”她的声音依旧娴静温婉。

我开始懊恼自己的迟钝——一开始,她的声音里就浸透了某种悲伤,我却没有发现。

“你……你不要吃安眠药!”我有些急。

我不敢想象、也不愿相信这位善良的女孩居然要在这样平静的夜晚自杀。

“不会。现在不会了……我差一点就吃了。橘子,你救了我。你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是有温暖,也会有更值得我喜欢的人。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平静地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樱……樱桃,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生活会好起来。”我不敢说刺激她的话,只能笨拙地安慰她。

该死的,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人。

母亲每次失魂落魄或是歇斯底里,我的对策都是给她空间,让她自己回血。

可是对电话那头的女孩,我却无法坐视不管。

“我会的,”她说,“我会好好活着。你也是哦,橘子。”

“会的。我会的。”

我们互相问候晚安,终于结束了通话。

此后我和她都不会再有交集。但是这通电话,却极大程度地影响了我们。至少于我如此。

一直以来被我企图逃避与掩饰的矛盾,悄然挣脱了自我的枷锁。

第43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2

陌生女孩的电话让我想通了一些事。

夜自修也快结束,我无心再在校园徘徊,准备回去。

在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我遇到了满头大汗的安琪。

他发尖黏湿,脸色烫红,手上一听雪碧,正在结账。

我忘了自己想买什么,就在门口看着他。

安琪喝下一大口雪碧,向我走来:“康榕,你去哪儿了?我上午还有话没说完,刚还去教室找你……”

“正好,安琪。我也有话跟你说。”

“嘿嘿,那你先说。”安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得明亮。

我心平气和,发自肺腑地向他道歉,也保证不会再说那种话,更不会有不尊重他的想法。

安琪轻推我的肩:“咳!校医给你开错药了吧?你这家伙最拉不下脸了,突然这么正经说话掉我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吸一口气,“但是我不想别人知道。”

“我你还不放心吗?什么事,你说。”

还有十分钟夜自修才结束,此时宿舍还处于断电状态。

窗外的月光稀疏落下,室内笼罩一层昏暗的温柔。

我问安琪:“我记得你说过,你叔叔是警察局的?”

安琪似乎对这问题感到意外:“我小姨夫是副局长,怎么了?怎么要扯上警察?”

“那个……”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我不会再退缩。“早上的那个体育老师,他侵犯我……我想报警。”

“侵犯?”安琪轻声呢喃,又问我:“今天吗?我们分开以后?”

“嗯。”我头皮发麻。

我反复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是那个应该被惩罚的人。

“康榕,你……”安琪走近我,双手搭在我肩上,“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点头。

我又立刻疯狂地摇头:“我不好。很不好。我很难受……安琪,我想让他坐牢。你能帮我吗?”

安琪捏着我双肩的手变得用力:“康榕,你听我说,首先判他罪行需要充分的证据……其次,法律上也还需要一些专业的咨询才行……”

这些我确实没有考虑过。

我洗过澡,我也扔掉了那堆衣服……我更不想与乒乓老师当面对峙。

但是我铁了心,一定要让他受到制裁才可以。

安琪如果帮不了我,那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李勇华是故意的。他跟母亲有过节,却迁怒于我;他诱骗过我,还侵犯我……

他没有做这些事的权利,更没有任何正当性。

“而且康榕,你如果报警立案,不可能没有人知道。我可以让我爸和小姨夫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但是他被传审的时候,学校里肯定会有人知道。到时候,对你影响也不会好……”

我有些混乱。

在施害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为什么还要让受害人遭那么多麻烦?为什么要这么复杂?

“当务之急,康榕,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安琪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会……也会想办法,帮你把那个失职的教师关进监狱。但是现在,康榕,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处理过?”

安琪说完又去柜子里翻啊翻。

这一次,他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支细长的膏药。

“我没有专治这种伤的药,这个凑合也能用……”安琪说,“我帮你涂也可以。你如果不好意思,就自己涂。”

“啊哈,安琪,你简直是行走的医药箱!”我捏着那只药膏,觉得好笑。这家伙储备的各种狗皮膏药这么丰富,就没有他治不了的外伤吧?

“嗯,我体质很容易破皮出血,就什么都备了点。”安琪轻描淡写,“顺便做你的百宝箱喽。”

第44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3

我不记得看见过安琪擦皮磕骨,不过也没细想。

这天晚上我很快就入睡,也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我发烧得有些厉害。不过喉咙不那么难受了。

倒不是想要带病上课,而是我不敢再落下过多功课。

奇怪的是,这一天开始,我周围的世界仿佛变了个样。

课堂的内容不再晦涩难懂,身边的同学也都多了些可爱的地方。

最大的变化,要属安琪。

怎么说呢……我看见他,就想靠近;不论是不停地说话或是沉默相对,都好。

到底是世界变了,还是我变了,我也说不准。物理老师总爱把“相对论”挂在嘴边,我这会儿才真正体会到这个理论的精髓。

这天是周五。到了下午最后一节的生物课,熟悉的、意料之中的浮躁又在教室蔓延开来。

安琪低着头不知在装睡还是在做笔记。

我把一张纸片揉成一团,扔到他眼前。

他回过头看我,皱眉小声问:“你把我当垃圾桶?”

我又无语。但又觉得他傻得好笑。我下巴指着那团纸:“打开啊。”

纸上只有五个字:“周末住校吗?”

安琪这才明了。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不住。”

失望一闪而过。我勾了勾手指:“还我。”

“还你什么?”

“纸条啊,还能是什么?”我不相信安琪从小到大就没跟人传过小纸条。

但他这表情……哈哈,还真难说。

“不给,”安琪一边说一边把纸条折叠好,放进他极简风格的笔袋,“你第一次写字给我,归我了。”

“……”老实说,他的话让我有些高兴。

但是我还想写问题问他——一张纸一个问题,太不环保了。

安琪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你有话直接问我不行吗?写着也不嫌麻烦?”

“大哥,现在上课哎……”我无奈地瞥他一眼,“小纸条的作用……”

“倒数第三排袖子卷起来的男生……”生物老师突然发问,我感到身边几个同学都看向我:“哎呀,你叫什么名字,我一下想不起来。你,对,就你。为什么核苷酸的合成不需要腺嘌呤?你来回答一下。”

突如其来的注意让我慌张。

但是我出乎意料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与老师对视,声音微微发颤地回答了她。

“嗯,对。很好。”生物老师扶了一下她的眼镜,又对我温和地笑,“你叫什么名字?我总是把你跟隔壁班的XX搞混……”

前排的同学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我才终于回到无人关注的安全空间。

“看到了吧?上课说话要被问问题的。”我把头埋在高高堆起的书本后没好气吐槽安琪,“都怪你,现在生物老师要记住我了。”

“反正都记住了,你就别怕印象分再被扣几分了。”安琪悠哉地托着下巴。

“靠!有你这样的朋友吗?”我又撕了一张纸扔过去。

安琪不大情愿地打开纸条,用一种“你这个家伙啊”的表情嘲笑我。

我在纸上问他能不能晚半小时回家。

这回安琪认认真真地在纸条上回答我。他写道:“今天晚上去观星台。你跟我一起去。”

他答非所问,我看着他耿直的字迹又想笑。

是啊,下星期还要观星呢,差点忘了。

我还想细问什么,但老师的眼刀子一直朝着我们这圈剜过来,只好作罢。

终于等到下课。

安琪先我一步开口:“康榕,昨天的事你不要想了。晚上先跟我去观星台。”

看我有些犹豫,他又说:“你放心,那个人逃不掉的。”

“好。”安琪的话好似一颗定心丸。我开始整理书包。

“我爸十分钟就会到,你不用整理东西,晚上睡我家。明天我跟你一起回校。”安琪又说。

他神色自若,像在说“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稀松平常又不容置疑。

我盯着安琪,过一会儿才点头:“好。”

“药也不用带。我家什么药都有。”安琪又得意地补上一句。

“谢谢。”我由衷地说。

“嘿嘿,康榕,你要拿什么谢我?”

“呃……”我稍微有点囧,一时间调侃技能降至零点,“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安琪挑眉看我。

班上还有十多位同学。我和安琪一起走出了教室。

安琪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一面走一面回头看我:“哎,我开玩笑的。你说我还想要什么?朋友嘛,当然是不图回报……”

我们到了楼道拐角处。我磕了一下安琪的胳膊;他默契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没有人。

我靠近安琪的耳畔。

我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因发烧而灼热——

“安琪,我喜欢你。”

第45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4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震惊了。

安琪欲言又止,死死盯住我。

“康榕,你如果因为昨天……”安琪斟酌着开口。

他没说完,我就打断他:“不是因为昨天……也不是因为感激你。”

安琪笑了起来。可他的脸又立马晴转多云,变得郁郁寡欢。

他伸出的欲要搭上我的肩膀的手生硬地停在半空。他紧锁眉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琪说,“康榕,你不用说这种话。我请你陪我去观星台、答应你想办法揭发那个人,都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我不是为了让你有压力,更不是想让你因为愧疚……”

要不是这个位置不够偏僻,我一定会堵住安琪叽里呱啦不知所云的,漂亮的薄唇。

可惜我还是不敢。

老实说,安琪说的我都相信。

他的话也让我更愧疚、更感激。可也让我更喜欢他。

我很清楚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肉麻的话。尽管安琪常常能看透我,这一次,他却看错了。

大概是察觉我的失落,安琪又住口噤声。

我们沉默着走出校园。一路上我时不时回头看他;他脸色说不出的怪异,好像一只将要解体的闹钟。

校园门口人群熙熙攘攘,多是成群结队的同龄人。

宽阔马路的对面,我一眼就看见了安琪的父亲——他的车窗半开,他本人的气质与座驾的豪华十分显眼,与周边的喧嚣格格不入。

安琪的父亲朝我们笑了一下,安琪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

到了那辆每位男生都会艳羡的车旁,安琪打开后座车门,让我入座。我以为他会坐在副驾驶。不过我坐下后,他也跟着坐到了我边上。

“安叔叔好。”我一面系安全带,一面向安琪爸爸打招呼。

“上次没有做好自我介绍,不好意思。”他和气地纠正我,“我不姓安,我姓赵。”

“别看我,我没有姓。”安琪语气轻松地插了一句,“对了,你千万别喊我爸赵叔叔赵教授什么的。叫他赵天师,或者赵神棍哈。”

“呃……”这是什么情况?安琪不姓安?怎么会有人没有姓氏?还有什么是天师神棍?

“观星台有点远,”安琪不理会我疑惑的眼神,“你睡一觉也可以。”

就在前一刻,我才发现安琪的家庭是如此奇怪——这个时候的我又怎么可能睡得下?

安琪把对着我吹的冷气调弱,又从副驾座上的包裹里取出充气靠枕和一条轻毯。

他看着我:“好了康榕,我知道你很累。睡吧,不要再着凉了。”

他的双眼澄净透亮,让人安心。

再次睁眼,安琪靠在我肩上。他察觉我醒了,又极轻巧地坐直了身体。

夜幕已至,车也到了一座广袤荒芜的山峰之上。

印象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行车上入睡。

车外温度超乎想象地低,空气也稀薄得很。

眼前的景象让人震撼。夜空晴朗而清晰。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离浩瀚星空这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恒星。

不远处有四座极具金属质感和科技感的方型建筑。

走近之后,我才看出这占地媲美足球场的、构造繁复的庞然大物居然是“触角”望远镜的“家”。

安琪爸爸领着我们到了其中一座建筑底下。

几道门后,我们来到一架令人叹为观止的望远镜面前。

安琪爸爸钻进了一间阴暗的小屋,安琪则径自摆弄着辅镜,调节干涉仪,校准激光。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安琪又手把手教我观测的技巧。他的手和夜晚的空气一样凉。

随着焦距的调节,星星点点的恒星、弥漫的星云,甚至是电光火石的脉冲星风云一圈圈在我眼前放大靠近,令人窒息。

“怎么样?”安琪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看着他。

“康榕,你也被诅咒了……”安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额头,“康榕,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不出我看见了什么。我只看见了一个影子。但那究竟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于我仍是谜团。

“看着我,康榕,”安琪摇晃我的肩,“下星期我们还会看见更壮观的景象——比你刚才看见的要惊艳得多。康榕,你要记住,宇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看见的样子。”

“那是什么?”我问他。

“诅咒。一个完美的诅咒。”

我分不清这是安琪说的,还是我看见的那个影子说的。

第46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5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看见的那个影子。

我觉得它似曾相识。

可没怎么想,我又沉沉睡了过去。

从空旷邈远的山峰回到灯火阑珊的城市,让人觉得不真实。

安琪爸爸带我们吃大排档——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吃大排档的人。他穿得轻便,可他的气质却和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只顾着闷头吃自己的东西。

安琪也有些忧心忡忡,反复地问我“还好吗”。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的感冒还是我对观星台的印象,抑或其他什么。

除了对那个声音的不解,我自认为一切都好。安琪问“还好吗”的样子可爱得不可思议。我吃着他反复叮嘱过不能加诸多调料的食物,平凡的食材都有一种让人感动的美味。

偶尔我也悄悄地观察他们父子。他们之间的磁场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并不亲密,却又互相信任。

回到安琪家,安琪妈妈已经睡下,为我们留了两盏温馨的廊灯。

不知怎么,这两盏灯又让我难过起来。母亲很少比我先回到家。她更不会为我留灯。

洗完澡后,我又有些紧张。因为我对安琪的感觉变了。

我推开他的卧室门,舒缓低沉的提琴声环绕于耳。安琪托着下巴对着电脑。

“同学,你的侧脸好像缺了什么。”我坐到他身后的床上。

“嗯?”安琪不明所以地转过身,“缺了什么?”他捏着自己的脸,“没破相啊……”

我很快很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缺我的记号啊。”

安琪猝不及防地被我调戏,他的脸迅速烧红起来。他皱眉,费劲挤出几个字:“康榕你……你不要乱来!”

“不是乱来。安琪,我下午说的,是认真的。”我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安琪起身俯视我,冷静地分析起我的心态:“康榕……首先,你发烧了。你被人欺负,你害怕被人抛弃,你需要一个寄托。你还看见了你不能理解的东西,渴望……”

“够了,安琪,够了!”我打断他。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抱膝埋头,不去看他。

“康榕,你真的不用对我这样。我理解你现在的状态——”安琪继续说,“你迷失了自己,你把我当作救命稻草。这种状态下做的选择……”

“你不相信我?”我反问他。

我不想再听安琪说这些话。太刺耳了。他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有这种那种的自私的想法……可那不是全部。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没有。没有不相信你。”安琪轻叹,依旧固执于他的判断,“康榕,我爸的一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如果你……”

我一下抱住了安琪的腰。他浑身紧绷。

“呃……康榕,你别这样。”安琪双手轻推我的肩。

“别推开我。”我低声说。

安琪没再推我。他的手刚碰到我的头,就缩了回去。我抱他的这个姿势挺舒服,但安琪应该挺累的。不久后我也放开了他。

“我爸的律师跟了他十几年,但是主管投资财务,刑事案件的他不擅长。如果不是信得过的律师,宁可不起诉。”安琪又说,“康榕,如果不走法律途径,你能接受吗?”

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李勇华的事。想到他实在煞风景。

“不走法律途径还能怎么做?”我不解。

“你想让他受到惩罚。惩罚有很多种。让他坐牢不见得是最合适的……”安琪斟酌着,“首先,我不想你的身份和经历曝光。对公安局的人来说你只是档案里一个名字,对你来说却是要过很久才能看淡的一次噩梦……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是吗?

“其次,他不应该再在学校待下去。他的惩罚……康榕,如果你是女生,他或许能判八到十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八到十年也够了。六七年也够了。”我说。

“不够。”安琪声音冰冷,“康榕,那个家伙伤害了你,判他死刑都不够。”

第47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6

我很能理解那些遭遇过不幸,最后不了了之的人。

因为反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需要毅力。也不仅仅是“惩罚”对方的毅力,还需要持续记恨对方的毅力。

安琪的话让我后怕。翻来覆去地彼此发泄仇怨,光是想象就很麻烦。

对于我这种习惯性逃避问题的人来说,相比之下,退一步海阔天空倒是轻松得多。

“康榕,你不能做惯了透明人,就真的当自己不存在。”安琪又看透了我的想法,“发生过的事改变不了,你就是忘了,它也仍旧发生过。”

我胸口一阵钝痛。难道还要我记着吗?没有人愿意记着这种经历。

“不是要你一直被这段经历困扰……”安琪的声音伴着提琴声温柔地在耳边萦绕,“康榕,我知道很难。可是你要学着面对。有一天你想起昨天的事,不会再难受。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你。”

“在那之后呢?”我问他。

“你如果不赶我走,我也还是陪你。”安琪又笑。

“我现在就不难受。”我说,“我也不会赶你走。”

“咳咳……康榕……你喝感冒药了吗?”安琪显然不适应我一夜之间的转变。他不自在地远离我两步,“一直说这种话,肯定没有……我去给你拿。”

“你特么才没吃药!”我拉住他,“安琪,我真没发烧,也没心理问题。”

安琪突然靠近我的脸。他的额头覆在我的额上,“比我烫了起码二十二度半。康榕,你发烧自己就没感觉吗?”

安琪的额头温度比我低许多。可我除了头晕,确实没有发烧的症状。

“你怎么会这么冰?”我摸安琪的额头,“还有你太奇怪了,你好像体温一直都比正常人低很多……”

安琪躲开我,“我,我低血糖,脑供血不足,所以……”

我翻白眼:“鬼才信。”

“你可不就是专门来收拾我的厉鬼……”安琪揶揄道,“我本命是个人见人爱的暖男,都怪你把我变成冰山……”

“啊哈,你是暖男?”我笑得肚子疼,把手举到他眼前,“看,鸡皮疙瘩都掉光了!”

我另一手又搂住他的肩,“冰山安少爷,要不要我来温暖你啊?”

“康榕,别闹了……我没什么自制力。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喝药!”安琪逃也似的出了卧室。

我趁着这空档平复了一下心情。

安琪端了两杯苦味熏天的热茶,我们一人一杯。这药虽然闻着苦,喝起来倒挺清爽。

“你想怎么做?”我问他,“体育老师,你有打算了?”

“嗯。他不会再来骚扰你。你也不会再看见他。”安琪沉声道。

“靠,你要杀人灭口?”

“杀你个头啊!”安琪斜眼瞥我——我大概真的着了魔,居然觉得他那小眼神也可爱得让人心痒。“让他滚出教育界,我爸三个电话就能搞定。”

“万恶的……”我又想谴责阶级敌人的恶劣,又觉得不对劲——独拥“触角”望远镜的安琪爸爸,究竟何许人也?

“当然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地逃脱——”安琪又咬牙,“他会一辈子都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做噩梦的。”

“够腹黑,我喜欢。”我喝完药,睡意又一次袭来,“安琪,我想问你借个东西。”

“借什么?”安琪坐回了电脑前。

“我有点困。”我揉了揉眼睛,“你在干什么?”

“有些事要办。你要借什么?”

“你过来一下。”我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不听使唤地变软。

“你该睡了。今天很累。”安琪到我身边。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被我带着俯下腰。我双手捧他的脸,让他的唇贴在我的额头。“借一个晚安吻。嘿嘿。”

“康榕你不要再……”安琪冰凉的气息吐在我额头。还没听完他的话,我就被周公拽去下棋。

第二天醒来,床上只我一人。安琪趴在屏幕漆黑的电脑前,背脊几乎没有起伏。

我蹑手蹑脚给他盖了一条薄毯,看见他桌上几张散乱的草稿。

我好奇地看了两眼。很快我的好奇心又自动消磨殆尽——这草稿上的东西,比鬼画符还要抽象。

纸上大致有三个类似圆圈的图形。每个圆圈里都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点,我想起苯基化合物的分子结构。不过这些点集的组合更加复杂。

我对化学没什么特殊的兴趣,放下纸张准备去洗漱。安琪又似在呢喃着什么。

我凑近听,只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闷哼。我好不容易才听懂两个字:“墓穴”。

第48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7

我想,安琪或许是做了噩梦。

傻瓜,有床不睡,怪不得做噩梦。

我想偷亲一下这傻瓜。

我也这么做了;但是不巧,我被安琪抓了个正着。

“你偷吃我豆腐!”安琪睡眼朦胧,满脸委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才不那么明显。

我有点不好意思,又强作镇定:“被你发现了,就不算偷。”

“不行,我也要吃回来!”还没完全清醒的安琪孩子气得可爱。

“来。”我凑近他。

“算了,我还是跟你保持一定距离。”安琪挪了挪转椅,扑到了床上,“我睡个回笼觉,好困。”

我帮他盖了被子,又去洗漱。回到卧室,安琪又起来了。

他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我:“作业多吗?不写可以吗?”

“……”我木着表情朝自己的刘海吹气,“安琪,我终于知道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什么了。”

“什么?”

“阶级。阶级对立不可调和。”我佯作痛心疾首,“安少爷你可以随心所欲翘课翘作业,我还得心甘情愿被题海苦虐。你我注定有缘无份。告辞。”

“噗……”安琪T恤套到一半,又迅速脱下朝我甩来,“你发个烧怎么就皮成这样?信不信我……”

我的头被他的衣服蒙住。我想起操场边上更衣室的场景,突然间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我连取下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康榕?康榕?”安琪的声音透过T恤传来,“你怎么了?怎么发抖得这么厉害?”

我摇着头,努力让自己透口气。

安琪帮我把衣服拿掉,“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了?”

他伸开双臂,我以为他会抱住我。但他只是在我肩头拍了两下,“你看,康榕,你需要时间恢复。”

我不禁挫败。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身体或者精神上,都要告诉我。”安琪继续说,“现在不处理,会留下隐患。以后会更麻烦。”

“你对这种情况好像很有经验……”我说出心中疑惑。

“经验没有,资料查了很多。”安琪让我坐到他舒适的转椅上,“康榕,说真的,我有点担心你。你这么闷,除了我还有谁……不是不是,我们都很关心你。我,你妈妈,还有我爸妈。康榕,你不是一个人面对。”

我不知道心理医生会怎样对待病人。但是,应该不会有比安琪更称职的了。

我看着安琪那张抽象的草稿。难道我错了?难道我真的只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

“下星期也不用上课了,就住我家吧,”安琪说得自然,“体育老师的事,你就交给我好了。”

“为什么我连学校也不能去了?”

“不是不能去。康榕,很多人都不重视一些事的影响……我不想你很多年后还是走不出来。”

“我没有。我已经走出来了。”我心虚地辩解。

“原先我也这么以为,可是看刚刚你的反应我就能确定——你没有。康榕,承认自己需要帮助、承认自己忘不了创伤,都不是软弱的体现。你越是隐瞒,以后就越容易反噬。”

我颓败地应他:“我想回家。我不想在你家。”

“不行。你家不适合。”安琪拒绝我回家的提议,“我这几天不能一天到晚陪你,在你家我不放心。”

“安琪,你怎么比我妈还烦?”我忍不住吐槽他。

“她哪里像个妈妈?”安琪声音清冷。

他的话令我下意识地产生抵触感。“你不要这么说她。”

“好,我不说她。但是这星期你要在我家。”安琪的语气变得强硬。

其实我并非不愿意住下。可安琪对母亲的看法着实让我不悦。我有些愠怒:“你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冷静一点,康榕。你现在这个状态……学名叫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你说我?”我感到自己的脸因为生气而发烫。

安琪语带忧心:“没错,你不仅软弱无助,你还歇斯底里。你以为压抑了负面情绪就能平静,其实你只是在消耗自己的……”

我又陷入了意识朦胧的状态,开始听不见安琪的话。我仿佛被某种黑暗的力量支配。

等我回过神来,安琪被我压在床上,正皱眉看着我。他的T恤缩在一旁,胸口的月牙刺青让我头疼。

第49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8

我记不起我做了什么。

但是看安琪恐惧而痛苦的表情,肯定挺过分的。他的皮肤透着诡异的浅灰光芒,血管密布、清晰可见。

我伸手去触碰他的心口。他扣住我的手腕,又是极冰凉的触感。

“冷静一点,康榕……我特么要散架了……看不出你身上还有这种黄暴的基因,真是人不可貌相……”安琪抓着我起身,靠在我肩上,“消气了没?还是你想继续?”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诚恳道歉,“你还好吗?”

我恼得想自杀——我差点就要变成李勇华那样的禽兽了……

“没事。你不用内疚。”安琪的手划到我的小腹,“我帮你?”

我猛地跳开,心虚不已:“不用!”

安琪好像真的要散架一般。

他强作笑脸,面色发青,额头汗珠不断,沾湿刘海。他似乎四肢无力,颓然坐在床上。淤紫伤痕像藤蔓一般爬上他的皮肤。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问他怎么回事。

“说过我很容易受外伤……这点不算什么,涂点药就好。”安琪咬牙,“我心脏很脆弱的——你刚刚真的吓到我了。”

“我帮你拿药吧,”我走到门口,又停下,“呃……你需要什么药?放在哪里?”

“药啊……”安琪眯眼看我,“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走到他面前。安琪又说:“抱我一下。”

“欸?”

“抱——我——”安琪拉长声音,像个讨糖的孩子。

……我愧疚。我也害怕。

“咳咳……我开玩笑的,”安琪移开视线,“帮我递一下衣服好吗?”

“我知道哪里适合你去了!”安琪把我递去的衣服揉成一团,“我让我妈送你过去。”说完他就赤着上身出了卧室。

安琪再也没有回到卧室。他的母亲温柔地敲开房门,让我跟她去山上的一座别墅。她看出我担心安琪,微笑道:“安琪还有点事,晚上也会上山陪你。”

出发前,她又拨弄我的刘海:“头发有点长,我们先去理发吧。”

一路上我始终如坐针毡,撇过头死死盯着后车镜上的自己。头发短了一截的我看起来或许少了原先的呆滞,却带着一股神经质的病态。

“康榕,安琪他……”安琪妈妈调低电台的音量,欲言又止。

“安琪怎么了?”

她微微皱眉:“他和大部分人有点不一样,你大概也看出来了。”

我以为她是说安琪喜欢男生的事。我的心脏挤压着我的胸腔,难以呼吸。

“他这种病无药可医,所以还要请你多体谅一下。”

“嗯……”我有点惊讶。安琪的家人都知道了?不仅知道,还这样平静地接受了?

“安琪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说来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他高一开学那天就退学了,”安琪妈妈继续说,“还好那天你帮他拿了套教科书——他那天回来跟我们说啊,班上有个特别好的同学,他想认识做朋友。哈哈,你说他是不是挺奇怪的?”

“高一开学?”我试着回忆那天的情形。我的记性一向很差劲,那天对我来说平常无奇,有关安琪的印象也早就被过滤。

“你是安琪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带回家的朋友,康榕,我想他对你来说也不只是一般的朋友吧?”安琪妈妈似在盘问,又似在关切。

“嗯……”我头皮发紧,十分不自在。

“但他还是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你,对吗?”

“大概吧……”的确,安琪对我而言,仍旧有不少神秘的地方。

“我猜他也没有告诉你,他不能受到情绪波动的事。”

我摇头。印象里的安琪,尽管多数时候成熟淡漠,在我面前的情绪却似乎总是难以预测……

“他心脏不好。今天你应该看到了,他如果情绪起伏过激,皮肤就会腐化。”

“腐化?那不是淤青吗?”

“……你认为是淤青也可以,”安琪妈妈有些无奈,“反正,他的体质跟常人不太一样。”

“他好像体温也比我们要低很多。”我顺口提到。

“情绪波动会影响他的体温,会损害他的身体机能。他可能一直向你隐瞒了……但是你们是朋友,我看得出他很关心你,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回报同等的关心。”她像在控诉我对安琪异常的淡漠。

她又说:“我不管你们上午起了什么争执——总之,请你不要再让他经历相同的事。恐惧对他的杀伤力是你无法想象的。”

第50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19

安琪妈妈很温柔,更懂得用让人舒服的方式交谈。

很快,她就轻松地总结道:“有的人对粉尘过敏,有的人对谷物过敏——你可以当作安琪是对情绪波动过敏。”

这么一对比,安琪的特殊体质又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别墅靠近山顶。从外头看,与其说它是一座奢华的别墅,更不如说是金属摇滚风格的钢铁森林。整座建筑的质感厚实而通透,稳重却不压抑。

过了指纹识别的自动门,穿过一段空无一物的寂静长廊,安琪妈妈带我到了客厅。

面前的女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甚至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还要美丽。她有着深邃的轮廓和棕红色的头发,即便如此,却仍旧散发着东方人特有的古典韵味。

“皮皮虾你好,我是哈玻鲁。”她向我微笑。

我反应不过来,求助地向安琪妈妈望去。

“哈玻鲁是我们的朋友。”安琪妈妈说,“这几天她会照顾你。”

她不知道按了墙上什么按钮,包裹在墙上的青灰色金属片纷纷打开——像花瓣绽放那样。光线从无数拳头大小的镂空里钻进来,室内一下子敞亮许多。

“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我疑惑。

“我介绍了自己,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哈玻鲁不答反问。

“我叫康榕……”我把视线从她不可思议的漂亮脸蛋上移开,“我是不是还要再加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哈哈,我不是外国人。你不用这么和我说话。”

安琪妈妈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哈玻鲁带着我坐到一张按摩椅上。

说实话,我有些不自在。

“放松,”哈玻鲁的声音犹如清泉,“我是你的朋友。”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接过她递来的柠檬水。我碰到她的手指,温度冰凉。

“不要拘束,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她坐到我对面,“不过我也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哎?我没有问题……你问好了。”

“好。第一个问题,你喜欢晒太阳吗?”

真是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直接地摇头。

她又问:“你喜欢篮球吗?”

“还好吧。”我想了想又加上,“不太喜欢。”

“那你喜欢奶油蛋糕吗?”

“不喜欢。你问这些干什么?”我实在疑惑。

“我在测试你和安琪的匹配程度啊。”哈玻鲁飞快地低头画着什么。

“匹配程度?”

哈玻鲁猫咪一样地向我眨眼:“安琪喜欢的人,我肯定要帮他好好把关一番。”

“……”我不知道说什么。安琪这两天好像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想到这我又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这个秘密安琪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不过他的秘密我都知道——因为我会读心术。”哈玻鲁露出一个满分的明艳微笑。

她又说:“你现在在想,安琪身边的人都好奇怪,特别是我,是不是?”

“呃……哦……”我被揭穿,更加窘迫。

她审视着我:“不用疑惑。我不仅是安琪的朋友。我还是他的主治医师——所以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根据我的测试,你们的匹配程度很高哦。

“好了,言归正传。康榕同学,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心理医生。欢迎来到精神战争的魔术世界。”

“心理医生?”

“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疏离综合症,顺行性失忆症,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康榕,你的心理问题还不少,而且都不容易克服。”

“什么?”怎么一眨眼,我就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人?

“还没开始呢,别害怕。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障碍。我们的目标不是根治,而是让你的觉知与你的自我和解。”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觉得自己被骗了,想要回去。

但我却奇怪地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椅子上,怎样也起不来。

“你在安琪面前总是自卑不是吗?你不喜欢做透明人的感觉不是吗?你还想改变你母亲的生活方式,想要逃脱你的家庭不是吗?”

哈玻鲁的问题机关枪一样地轰击我的抵触心。我放弃了挣脱的想法。

“让我陪你一起结束这场战争吧。”她又说,“我能帮安琪,也能帮你。相信我。”

第51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20

在我看来,哈玻鲁并不像一个“心理医生”;她反而更像一个巫师。

她常常能猜出我的想法和感受。她的身边都被一股魔力的气场笼罩。

好在她对我亲切温柔,除了治疗时间她也从不干预我的生活。

我真想好好向安琪打听她的来历。可惜的是,出于某些不方便让我知道的原因,安琪连着三天都无法上山。

不过安琪每天都会和我通话。事实上,我们几乎每天都在煲电话粥。通常都是他滔滔不绝说着不痛不痒的琐事,我则沉默听着。

我感觉得到,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第四天下午,哈玻鲁像前两天一样帮我做心理疏导。快结束时,她总结道:

“你的主要问题,也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并不严重,也不顽固。

“受到刺激时,你就会把企图逃避现实的自己锁在自以为的安全空间,催生出另一个人格来代替你经历创伤后的不愉快。

“很多人都认为,多重人格的病患被分裂成了多个灵魂。但是我认为恰恰相反。

“我认为,每一个状态下的你,都与真实的你有所联系。你或许认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其实不然。

“换句话说,你的顺行性失忆症和疏离综合症的发作,都是你的自我保护措施——或者说,是你的自我催眠。

“彻底根治可能性不大……不过安琪会帮你的。他比我更适合做这个。”

听见安琪的名字,我又有些抵触。我每天都梦见他。梦里哥特式的暗黑世界里,我总是变着花样虐待安琪。

这比春梦还让我不安。

我怎么会想要虐待安琪呢?寄居在我身体里,那个我刻意捏造的暴虐人格,为什么就这么恨他?

抑或是……这么享受他的痛苦?

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哈玻鲁。但她也应该知道;毕竟她会读心术。

可她说安琪比她更适合治疗我,又是怎么回事?

这天治疗结束后,哈玻鲁却没有放我立刻去休息。

“今晚安琪会来,我们一起给他准备晚餐吧。”她说。

我点头答应。她又问:“你知道安琪喜欢吃什么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脑子停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试探:“海……海鲜面?”

“不知道哦,他从来不吃我做的东西。”

相信我,一天到晚面对一个深谙人性又乖僻的心理医生,会把人逼疯的。

“对了,我记得安琪说过他没有姓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安琪和哈玻鲁似乎都没有姓氏,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

“谁说他没有姓氏?他就姓安。”哈玻鲁平静答道,“安琪没有告诉你吗?他是赵先生领养的。”

“领养的?”这也太意外了。安琪一家人其乐融融,居然是领养的……我又问:“那他原来的父母……”抛弃了他?不幸早逝?还是……

“你自己问他吧。我再多嘴,他会生我的气。”哈玻鲁打开冰箱又关上,无奈摊手,“算了,我还是请阿姨来做晚饭吧。”

哈玻鲁去了花园修剪花草,我无所事事地半躺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关于多重人格的期刊。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突然看见安琪,我竟觉得陌生——即便我们几乎每天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怎么?不认识我了?”安琪放下满当当的背包,脱下棒球帽,笑道:“早上电话里还很想我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看见我会激动得热泪盈眶……话说,你新发型不错,以前……”

“咳咳,我,我去卫生间。”

我避开他的双眼,逃到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变得陌生。

电话里的安琪给我安全感,但是刚刚出现的那个人却丝毫没有让我靠近的欲望。

或许是因为几天来相对与世隔绝的状态,还有哈玻鲁与众不同的心理引导……但是我看见立体的、活生生的安琪,却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恐惧感。

木门上响起扣声。是安琪。“康榕,你怎么没动静?你没事吧?”

我用水泼脸,开了门。

安琪好似惊讶地盯住我,“我是鬼吗?怎么脸惨白惨白的?”

他真实的声音也让我耳鸣目眩。我咬牙:“离我远一点。”

安琪凝视我片刻,横眉转身,快步走向花园。我听见他和哈玻鲁争执着什么。我没兴趣听,躲回了客卧。

卧室的门没有锁,安琪轻巧地走进。我靠着一衣柜坐在地上。

“李勇华体罚学生,已经被学校辞退了。三十多名家长要起诉他,他以后再也当不了教师了。”安琪平淡地说着。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他。我暴躁而易怒。

“康榕,我是安琪啊。”

“你走开!”我抱住自己的头不去看他。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家庭。”安琪坐到我身边,“康榕,你是因为我对你有所隐瞒生气吗?还是因为我过这么久才来看你生气?”

第52章 四:我就是做不到-21

比起会读心术的哈玻鲁,安琪对我的了解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确实因为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而懊恼。我瞪他:“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妈是单亲妈妈,你连自己的姓都没解释过……”

“吓死我了,康榕,你恢复得很快啊,”安琪如释重负地浅笑,“起码你发作的时候能认出我了,不像上次……”

“安琪,我想揍你。”我握紧拳头。

“来吧,我知道你需要发泄。”安琪说着伸出他的手,“我不还手。”

我去拍他的手,结果没拍到,他又疾速地缩了回去,眨巴眼,“哎哟!你还真打?你舍得吗?”

“靠,别躲!”我不耐烦。只有疼痛的刺激才能令我从这种烦躁中解脱。

“给。”安琪又一次伸出手。

我毫不犹豫就重重拍下。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安琪握住我的手,把我整个人往他怀里带。“我其实跟你提到过,我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你不想告诉我你妈妈的事,我也不想说我小时候的事,我们不是扯平了?”

我狠狠踩了安琪一脚,另一手又在他肚子上栽了一拳。

他放开我,单脚跳开,边喊疼边坐到床上:“你还真虐待我上瘾了?”

“说了让你走开!是你自己不走的。”我扯着他的T恤,他的脖子开始发红。

很快,安琪的上衣又被我脱下。我抓拧他的皮肤,啃咬他胸口的骷髅胎记。

他的肤色又变得透明,他的血管再一次凸显。我感觉到他在发抖。

安琪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我的身体里却有一个声音喊着让我停下……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在我即将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哈玻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康榕,安琪,晚饭准备好了哦。”

她没有问我们在做什么就离开了,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哈玻鲁的话一下子把我从意识朦胧的边缘拉回了现实。

又一次,我为自己的行为对安琪道歉。

“你这样不行,总是做到一半就没下文。”安琪支起身子,背对着我跪下。他伏低上身,抬起他的臀部:“来吧,我可等这一天好久了。”

“来你个头……”我强忍住才没去打他屁股……真是让人恼火的姿势。

我拽他起来,“先吃饭,然后跟我说说你的事。我有好多事要问你的。”

“哎,康榕回来了?”安琪轻拍我的脸,“不错不错,真的有进步。比上次回神得快,下手也轻,过程中还清醒……”

“你没事吧?”我看着他身上奇异的伤痕,觉得刺眼。

“抱我一下。”安琪天真地朝我眨眼。

……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但是这一次,我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清冷而削薄。

“哎嘿嘿,你上次不是想问什么药才能治好我?”安琪说,“其实吧,你抱我一下,很快就能好。不然啊,我涂这个抹那个,半天也恢复不了。”

果然,我们分开后,他身上的淤痕淡褪了许多。

“不可思议哎,安琪,你的体质太奇怪了。”我不由得惊叹。

“你更奇怪,你憋着不难受吗?”安琪幽幽瞄我的下身,贼兮兮地笑,“我帮你吧?”

“……我吃饭去。”我逃也似的把他丢在后头。

晚饭后,安琪又和哈玻鲁去地下室做什么研究。我看了会儿哈玻鲁专为我挑选的几本心理自助手册,昏昏欲睡。

安琪就在这时候进来。他穿着一套清爽的纯色短袖睡衣,发梢带着湿意。

“晚上我们挤一张床咯。”他说着就躺到我身边,“你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我?问吧,我知无不言。”

“不想说就不用勉强。”我理解家庭带给人的负面影响,不想让他为难。况且下午那个人并不是我。

“我想说啊。康榕,你想了解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困意顿时散去。我侧身转向他,手臂垫着脑袋:“那你说吧。我听着。”

“你想了解哪方面?我亲生父母,现在的爸妈,还是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嗯,我都想知道。”

“真的?”安琪也侧过身,看着我。

我慎重地想了想,认真答道:“当然。我想知道关于你的全部。”

我又补上:“安琪,我觉得你好神秘。”

“神秘?哪有……”安琪舔了舔嘴唇,“我没有告诉过你的那一面,你可能会讨厌……”

“不会。不管是哪一面,不管是哪个你,我都不会讨厌。”我鬼使神差地摸上他的嘴唇,“因为是你,所以怎么样都不会讨厌。”

安琪的手突然把住我的腰。他将我推平,整个人压了上来。

他炽热的双眼无限靠近。我嘴里的空气被他吸走。他的嘴唇又薄又冷,他的呼吸又重又热。

我看着他的双眼,想起之前看过的漫天繁星。

不,安琪眼里的星辰还会唱歌。

“康榕,我真的努力过跟你保持距离了……可是我做不到。”他在我耳边呢喃,“我就是做不到。”

我双手圈住他的腰,心跳加速,“那就不要距离了。”

他的冰凉的手钻进我的睡衣,他的狡猾的唇抿着我的耳垂。“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全部……还有感受我的全部。”

第53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

我是真的想跟安琪再进一步。可我终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放得开。

脑海里不住闪现过去有关体育老师的画面。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违心地抗拒安琪的动作。我头疼欲裂,喉咙发干,感到窒息。

安琪圈着我,轻声说着:“没事的,康榕,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在我脸上啄了一下,又下床去了卫生间。

我躺成大字型,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彩绘。

按照哈玻鲁的理论,所谓的心理疾病,往往是人类钻牛角尖的产物。如果能够走出牛角尖——「顿悟」、「涅槃」不过是高深花哨一点的说法——人类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更不会有那么多冲突与罪恶。

惭愧,我看来是个挺钻牛角尖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安琪才回来。他手上一只漂亮的玻璃杯,“我帮你泡了一杯合欢茶,味道可能不太好,不过很安神。”

“谢谢。”我接过茶,“刚才……对不……”

“咳,没什么,”安琪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是我……我太急了。”

合欢茶的味道一点也不欢。我不想浪费安琪的心意,硬着头皮才喝下半杯。

“我发现那个黄暴的康榕也有一点好啊——就是不会怂,嘿嘿。”安琪打破沉默,咧嘴笑道,“下次你再人格分裂,我一定要趁机办了你!”

“可惜,恐怕你没机会了——因为我很快就会好的。”我放下茶杯,也对他笑。

会好的——我对安琪说,也对自己说。我再愚钝,也不会为了我讨厌的人钻牛角尖。

他手放在我肩上:“不要给自己压力。”

“不会。哈玻鲁帮了我很多。这里环境也很好。”我这才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她的咨询费用很高吧?我……”

“对啊,钱学森有两弹一星,她可有两弹三星,一般人都请不起她。”安琪悠哉地把双手垫到脑后,“把你卖了才勉强能抵她的工资。怎么样,卖身给我呗?”

“两弹三星?”

“这个,呃……我瞎编的。”安琪又伸手揉我耳朵,“你啊你,在想什么呢?还咨询费?她不需要这种东西,你也不是市侩的料。别想了。”

“她好奇怪。”我想起哈玻鲁的种种,“她的名字就很奇怪,她还会读心术……她看上去就是个年轻的女孩,能力却很强……”

安琪噗嗤笑了:“她年轻?哈哈哈……她的真实年纪啊,说出来吓你一跳!”

“哎?我看她就二十左右,最多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吧……”哈玻鲁的模样比起最当红的女明星也毫不逊色,我难以想象有什么人能保养出那种效果。

“她比你妈妈还老。老很多。”安琪收敛笑容,“还是不告诉你了。你就当她是老妖怪吧。”

“老妖怪?靠,你在我背后怎么说我的?死脑筋?书呆子?臭闷棍?”

“她就是老妖怪啊……”安琪无辜又委屈,“我在你背后没说过你坏话,也没有给你起过外号。真的。”安琪顿了顿,又贱笑,“但是我挺喜欢叫你康美人,哈哈。”

“……”我翻两下白眼,翻身要睡。

安琪又掀开我的被子:“哎,不是说要听我讲故事吗?怎么就睡了?”

我确实还不困,睁开眼看他:“你说,我听着。”

“你不要这么看我,怪不好意思的。”安琪清清嗓子。

我坐了起来,双手抱膝,脸贴在膝盖上:“你还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红晕,不禁想笑:“好了,你随便说,又不是面试。”我又说:“我想听。”

“那就从……从我到新家开始吧……”安琪直视前方色调暗黑的插画,似乎陷入回忆。

安琪凝望的是保罗·高更的《游魂》;我讨厌这幅画传达的诡异与寂寥。我转过头,继续看安琪。

“三岁的时候,我就被赵叔叔收养了,那之前的事记得不太清楚。他们对我很好,我从小就把他们当亲爸妈看,也不觉得自己很不一样。

“至于名字,也是我爸起的。他说我就是他的angel,我亲爸又刚好姓安,就叫这个了。

“但是我不认为‘安’是姓氏——我根本不需要名字。但是这个社会,好像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称呼。我也无所谓,爸妈开心就好。”

“哎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很孝顺嘛。”我插了一句。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的形象又高大了一点?”安琪有点得意。

“高大,高大。”我笑着附和。

“我呀,对我关心的人都很好。”安琪的手又摸上我的背脊,“我觉得这是男人最重要的品质。”

我的脸又开始不自觉地发烫。我感受着安琪手掌冰凉的触感。“那我该怎么感谢你的关心?”

安琪眼里闪烁干净到让人沉醉的光芒:“你每天都觉得开心,就是最好的感谢了。”

第54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2

“你的体质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安琪妈妈的话还是让我耿耿于怀。“你妈妈说你不能受刺激,还说恐惧对你的杀伤力特别大。怎么会有这种体质?”

“这个啊,你就当作是一种过敏症吧。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安琪平淡自如,“就是对普通人,恐惧也会造成一定的生理性伤害,我反应比较明显罢了。”

“可是你真的一点情绪波动都受不了?都会像下午那样长疮?”

“疮你个头!”安琪又挨近我,背上的手游移到我肩上,“我那是蜕皮。”

我不由缩紧身体,往边上挪了挪:“噫——你是蛇啊?还蜕皮?”

我想起他异于常人的体温,瞪大眼:“靠,你是冷血动物吧?”

安琪张嘴做了一个蛇吐信子的动作,舌尖灵活地划过他的弧度美好的上唇。我又看得几分恍神。

他抓我的手放到他额头:“冷血动物又称变温动物,体温会跟环境一起变化。我是恒温的。我只是体温比较低。”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说呢……从进化的角度看,这其实算是一种优势——正常情况下,我维持体温需要消耗的能量就更低。物资匮乏的环境下,我的生存能力更强。你知道的,任何时候,资源都是紧缺的。”

“那我能采访一下你,是怎么‘进化’出这种体质的吗?”我做了一个握话筒的动作,把手放到他下巴“采访”他。

“天生的。本来可以更低,现在我的体温是14.8度左右,已经和地球的大气做了妥协了。”

安琪一副跟大气层苦大仇深的模样。我哭笑不得,“地球大气怎么你了?”

“生物为了抵御大气里的微生物、辐射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不得不套上一层皮肤;为了让这层皮肤持续发挥作用,血液必须不停循环供应细胞营养……”

我没有想过,居然有人会用这么特别的态度审视身体和环境的关系。

在我听来,安琪的生物环境讲学比学校的生物课有意思太多——尽管也似乎有些“不正统”。

“所以嘛,因为我体温低,情绪对我的影响就会更大。”安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最在意的话题,“你有没有观察过生活在极寒地带的人,包括北欧靠近那些高纬度国家的?”

我摇头。我连眼前这个人都观察得远远不够,哪曾管那遥远地带的陌生人?

安琪轻叹,半是玩笑:“哎,我就知道,你这个冷血的家伙啊,什么都不关心。”

我正想反驳,他又抢先道:“嘿嘿,我知道,你关心我。”

“台词都被你抢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瘪嘴。

“反正啊,温度对人的性情也有很大的影响。低温环境下的人情绪都比较内敛——看北欧人就知道了;低体温的人大概都很难处理情绪波动引起的生理反应。”

我似懂非懂:“北欧人不表露情绪,不代表他们没有情绪……”

“对,所以他们容易得抑郁症。”安琪笑,“都说负面情绪对健康的影响很不好,对我来说尤其如此。

“比如说,你害怕的时候,血压和肾上腺素会飙升,大脑会释放多巴胺类物质、胃酸停止分泌——这些都是有后遗症的。

“我害怕的时候,不会有后遗症——都特么是即刻显性。因为低体温下的身体调节速度远远比不上神经细胞的应激反应。

“但是这样除了麻烦,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处理及时就不会留隐患。

“不像你,老是把事憋在心里,等个十多年才出个怪病也不知道原因……”

“靠你咒我呢?”我没好气打断他。

“我这不让哈玻鲁帮你吗?”安琪又推了一下我的脑袋。他动作亲昵,语气却一本正经,“你在这儿痊愈为止再回学校吧,请假的事不用担心。”

“那得请多久的假啊……”我咋舌,“我好得差不多了。真的。”

“起码要等你不会一言不合就转换人格再说。”安琪说,“还好我发现得早,你恢复得确实很快。最多再一个月吧……康榕,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一个月不去学校不会死。”

“那是你这种又有天分又有背景的阶级敌人的特权好不好?”我还是没忍住翻白眼。

“你看,你有我这么个阶级敌人罩着,还怕什么?”安琪的笑让人又喜欢又恼火。

他又说:“说得跟你多爱学习似的。承认吧,康榕,你不知道学习能带给你什么——你都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安琪你啊……”那个年纪独有的迷惘猛然袭上心头,“你真的是太奇怪了。”

“是奇怪——还是特别?嗯?”他扬眉。

“都是。”

“哎,我不是让你现在就思考人生什么的啊,别这么一副深沉的样子……”安琪又说,“你还不困?那个茶很有效果的啊。我还想趁你睡着……”

“趁我睡着干嘛?”我睨他一眼,“有什么事清醒的时候不能做?”

“你还是拉倒吧。我现在跟你靠近一点都提心吊胆,不是怕你把我当坏人就是怕你变成坏人。但是我又忍不住想靠近……”

安琪越说越小声。我想,自己最近的状态大概让他很辛苦吧。

“谢谢。”我说。

“咳咳,别别,我不是要你谢我。”安琪又不好意思起来。

“嗯。你继续啊,趁我睡着干嘛?”

“呃……”安琪小心翼翼,“趁你睡着了……我就……就抱着你睡。”

他又立马抱住一只枕头,一副怕我揍他样子,“好汉饶命!我只是YY一下,绝无非分之想!我我睡隔壁的房间!”

我笑着躺下,盖上被子,“过来啊。”

“干什么?”安琪警觉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会突然对他行凶的歹徒。

我伸出手,安琪轻轻握住。我把他一点点引到身边,把他冰凉的手环到自己腰后。

“怕我吗?”安琪问。

我摇头:“不怕。就是有点不习惯。”

“会习惯的。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习惯,慢慢来。”

“矫情。一晚上就够了。”我笑他。

“对。我们要循序渐进。习惯我抱着,再习惯别的,哈哈。”安琪的呼吸落在我脸上,混着清淡又温柔的笑。

第55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3

接下来几天,安琪也一直待在别墅里。

我做治疗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陪着。

有时候我会被催眠,陷入无意识状态;安琪则会在之后告诉我我的反应——这是非常囧的体验。

这天哈玻鲁问起我的梦境,我竟然将自己把安琪揍得满地找牙的情形尽数坦白。

当晚安琪向我转述的时候,狡黠地眨眼:“她问你为什么想揍我,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如果是清醒的我,一定不会那么做。

“你说……哈哈哈……”安琪明显绷不住爆笑,几乎直不起腰,“你说你想揍死我,再把我泡在福尔马林里头做成标本收藏起来……哈哈哈……”

“很好笑吗?”我理解不了他的笑点。

“不是好笑,是开心。”他捂着肚子,“好吧,也很好笑。”

我更不理解地横起眉头看他。

安琪终于敛了些笑意:“你小子啊……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

“咳咳……”我感到十分不自在。哪有人会问这种问题?而且这和我的梦有联系吗?再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答案。

最关键的是,这种肉麻话,我可说不出口。“莫名其妙……我回去看书了。”我往书房逃去。

安琪的手从背后搭上我的肩——几天来,我已经能适应他从背后靠近我了。“别走,你得交代清楚!不然我就白白泡了福尔马林了。”

“大哥,我还没泡你啊……”我无奈转身看他,“我前段时间可能就是想报复社会,结果我接触的社会对象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报复对象也就你……”

“靠!我早就被你泡到手了,你还说没泡?”安琪做捧心状,“你个没良心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产生了微妙的歧义。真是太尴尬了。

我口干舌燥:“安琪,你正常点……别跟怨妇似的。”

“你特么才怨妇!我猜猜,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上周五教室楼梯口?不对啊,你那个时候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还是上周六非礼我之后?不对不对……”

这家伙……平时挺聪明的,这时候又傻得让人无语。

“很早以前吧,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你问这个干嘛?跟我的潜意识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把我变成标本!”安琪双眼放光,“你想独占我啊,康榕……没看出来你这么……”

我头皮发麻:“我才没有这么变态的兴趣。最多……最多保存你的骨灰!”

“骨灰就骨灰,我也高兴。”安琪双手又从我肩头滑到我的颈后,“我真不敢相信。康榕……我太高兴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喜欢你安大少了,可以放我去看书了吧?”

安琪的喉咙发出一阵咕噜声。他在我肩膀重重咬了一口:“你这告白太没诚意了。我代表党和人民要求你再说一遍。”

“咳咳……”我费了些劲才跟这块粘人的橡皮糖分开一点距离。我双手捧他轮廓分明的脸,与他四目相对。

我深吸一口气::“安琪同学,我喜欢你,比喜欢情景喜剧、雪碧和老舍先生加起来还要多的那种喜欢,比革命友谊还要升华的那种喜欢。

“喜欢到想把你打成残废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由我照顾,喜欢到想把你揍死做成标本归我一个人。现在满意了……唔……”

我没说完,安琪就捂住我的双眼。他的唇覆上我的。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你最近老往书房跑,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天文期刊啊,《星际南柯》。”我认真解释起来,“你不是建议我好好挖掘自己的兴趣?我对天文学就挺感兴趣。”

“不行。不行不行。”安琪严肃摇头,“你做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就够了。你不适合做这个。”

“为什么?”我一下有些气馁,“因为我不够聪明?”

“不是这个问题。研究天文的人,如果意志不坚定,很容易被看到的奇异宇宙现象欺骗迷惑……他们容易被自己的幻觉蒙蔽,连生活最简单的快乐也变成奢侈……”

第56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4

我不理解。把我带入天文世界的是安琪,阻止我深入了解的人却也是他。

“安琪,我现在把你当自己人了……”

我没说完,安琪就打断我,语气暧昧:“什么外人自己人?难道不该从现在开始就叫我‘你的人’吗?”

“好了好了,别酸我。”我避开他古怪的视线,“我说,我不想对你有隐瞒,也不想因为小事跟你有隔阂……”

安琪又打断我,语气严肃而温柔:“跟我说话不用绕弯子,直说吧。”

我暗想,他真的会读心术。

“你刚刚说的,我不明白。什么样的幻觉才能让一个严谨博学的天文学家都迷失自己?”

“康榕……你不觉得,你这话说得太……太自负了吗?”安琪皱眉,“人类目前对宇宙的了解、对自身的了解,有多肤浅难道不是很明显的吗?

“因为人类是扎根在地球上的,他们所有所谓的科学理论,基本上都只适用于这个星球——当然,爱因斯坦和薛定谔是极个别的例外,但他们的理论也只是尚未被推翻而已。

“你回想一下,天文星象到底为什么会吸引你?仅仅是因为你好奇吗?还是因为它激发了你更深层、更隐秘的欲望?

“康榕……很多时候,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就带着不清不楚的意图,去探索他无法掌控的世界,到头来往往只会惹一身腥——你明白吗?”

安琪说得太深奥太抽象,我反而更糊涂了。

“刚刚你说,我们之间不要有隐瞒——其实,我也有些事一直想告诉你。”安琪又说,“明天晚上,我们就能看到引力透镜现象了。全世界能亲眼看见的不会超过一千人,但是绝对值得一看。”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还要特地等到明天?”

“到时候你看见了,就会明白。”安琪扯了扯嘴角,“我说过,我没有告诉过你的那一面,你可能不会喜欢。”

我想要反驳——哪有人每一面都完美无缺的?

可我没说出口,安琪又立刻接着说:“你就是不喜欢,我也想告诉你。康榕啊,我想让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他双手划过我的背脊,来到我的腰后,“我也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每次哈玻鲁给我做完治疗,我都会感到疲倦,甚至几分晕眩。

此刻,在与安琪说了那些我平时不敢想象的露骨暧昧的话语之后,在意外地从安琪口中得知他对人类文明的鄙夷之后,我的状态也愈发颓靡。

我忘记回安琪的话,又是抚额又是揉眼,想要振奋一下精神。

安琪向我走近一步。我们之间几乎没了距离。我本能想要后退,可背后已经抵着书桌了。

他的手灵活地钻进我的上衣,在我后背游移。

“康榕,你什么感觉?”安琪在我耳边吹气。凉丝丝的,却令我产生麻痒的灼热。

“嗯……”我学着他的动作,轻舔他的耳垂。

“我说过,要循序渐进的。可你真是慢热得可以……”。

作为回应,我的手也在他身上抚摸着。

“你要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或是害怕了,一定要告诉我。”他声音轻柔,“如果你控制不住另一个人格把我吓坏了,清醒后可一定要好好安慰我。”

“一定。要是你又吓得褪皮,我就给你唱摇篮曲,让你睡得像冬眠的熊一样。”

“不够,还要亲我一下。”

“好……”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不会吓你的。那个康榕已经离开了。”

不久后,我们在对方的手上释放。

我的额头抵在安琪胸前。他的骷髅胎记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说实话,并不比单纯地被安琪抱着舒坦多少。

或许是因为我还记得被李勇华猥亵的经历,又或许是我的身体还没有接纳自己喜欢上一个男生的认知。

安琪明显比我满足许多。

他紧紧搂住我:“康榕,我好开心。”

他的话也让我觉得开心。

但这开心却持续不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我头痛欲裂。

“康榕,怎么了?你还好吗?”他轻轻掐我的脸,又去探我的额头。

我努力深呼吸,指甲嵌进手心的肉,企图以疼痛的刺激守卫被不断吞噬的理智。

安琪反复在我耳畔呢喃:“没事的,康榕,我在。我是安琪啊。没有人会伤害你,不会有了。”

可我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涣散。

第57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5

再次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取下敷在眼上的两包小小冰袋,看见安琪正翻阅着我前一晚想看的那本《星际南柯》期刊。

“哎,眼还肿着呢,别摘——”安琪起身到我身边,“祖宗,你终于醒了。”

那奇怪的眼罩又一次戴在我眼上。我问他怎么回事。

安琪模糊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哈玻鲁说……你可能又产生一个新的分裂人格,也可能是原来那个突然变异了。”

“变异?”

“对。从一个黄暴的热血青年变成了爱哭的小姑娘。”

“什么鬼?”我又摘下冰敷,快步走到卫生间。

我的双眼确实肿得跟鱼泡似的,眼底还有不少血丝。我这才发现,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睡衣。

我郁闷地刷着牙,不知道那个新人格有没有给我出大糗。

安琪站到门边;我们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

“人格变异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哈玻鲁说,昨天你说出想把我做成干尸的愿望之后,之前的暴虐人格好像得到了解脱。”

“那为什么会有新人格?”我口齿不清地问。

“这要问你才知道……”安琪眼神变得深邃,“康榕,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漱了漱口:“我总不可能把从小到大的事都告诉你。”

安琪从背后环住我:“康榕啊,你昨晚哭到了凌晨三点。我本来还想帮你洗澡,结果稍微一碰你就哭着喊妈妈。后来还是哈玻鲁哄着帮你洗的澡。”

“靠!真的假的?”我脸红到脖根。太特么丢人了吧?

“骗你干什么?你喉咙不疼吗?”

其实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眼睛没有肿胀感,喉咙也不嘶哑。

“康榕,你还没告诉我,你昨天……”安琪的手伸进我的衣摆,冰凉的触感突然掐上皮肤,还是让我忍不住打个颤。

安琪凑近我耳朵:“昨天你感觉怎么样?”

我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感到窘迫。“感觉……还好吧。”

“你看,你又僵得跟木乃伊一样了……”安琪有些沮丧,他揉捏我腰腹的手也停下,“你对我是不是还是有些排斥?”

镜中的他十分担忧地看着我:“康榕,你不用照顾我的情绪说好话。你觉得不舒服是吗?你还是接受不了我是男的,是吗?”

“没有,我……”我“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昨天为什么不喊停?你知道的,我不想你勉强自己……”安琪\b皱眉。

在镜子前,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眉峰和我一样,是长而柔和的弧度。

整体而言,我的相貌与母亲是极像的——见过母亲的人看见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我。我和她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在于眉峰。

母亲的眉峰很高,据说是处事大开大合的象征。

而我这种柔和平缓的眉峰,则暗示了个性的温吞寡断。

所谓的面相学我向来是不信的。母亲的态度却更加令人匪夷所思——她对我的眉毛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小时候还为我剃过几回。每次剃我的眉毛,她都会说是为我好。

没有眉毛的我在学校受到不少嘲讽的眼光,心里不痛快却也无人可倾诉。

后来一次母亲又要剃,我不满地躲开了。她手举着剃刀,咬牙切齿:“真是和那个人一样自私又顽固啊……”

“安琪,我喜欢你的眉毛。”我轻声说。

“哎?”安琪疑惑,苦笑着问,“我刚刚给你科普那么多生理知识,你只对我的眉毛感兴趣?”

“呃……我好像走神了……”我不好意思地坦白,“我刚刚发现,我们的眉毛形状是一样的。”

“好吧,我的眉毛确实是好看。原谅你走神了。”他扬起嘴角,“但是你眼神也太差了吧?现在才发现我们的眉毛一样?我高一第一天看见你就注意到了……”

“好好好,我眼神差——”我贼笑,“眼神差才看上你。”

安琪试探着将我的腰一点点箍得更紧:“迟钝到家的某人也能看上我,某人好像在怪我魅力太大哦。”

我的背贴着他胸口。我的身体慢慢从僵硬的状态放松下来。

我想,我或许依旧排斥有人从背后贴近我——但是如果那人是安琪,我会愿意靠得更近。

第58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6

这天的治疗安排临时取消——因为我醒得太晚,再治疗会耽误去观星台的计划。

尽管从某种程度来说,治疗并没有中断。

去观星台的路上,我又一次昏沉入睡。

醒来已是黄昏。

观星台入口处,一位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如雕塑一般伫立。

斗篷本就是十分出挑的服饰;奇怪的是,穿在这人身上竟毫无违和感。

“这位是真正的神棍。”安琪轻声在我耳边道,“我爸跟他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话注意点。”安琪爸爸用一种不忍苛责的无奈语气纠正他,“我怎么跟你说的?”

安琪的眼神即刻变得晦暗,低头不再言语。

靠近的过程中,我暗暗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他身型修长而枯瘦,面如死灰,唯一双深邃的眼睛炽如炭火。

“迟到了三分十七秒。”他轻声摞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责怪。

紧接着他便转过身,将自己的瞳孔对准入口处的虹膜扫描仪。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们跟在男人身后,走进一条与上次观星不同的通道。

我们首先来到一间完全密闭的,庞大的激光操控室。安琪爸爸开始鼓捣一座座精密而宏伟的仪器。

男人一言不发,兀自打开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金属门,双手背过身后。

“走了,我们去观星台,不要在这里碍着。”安琪拽着我就出了这扇门。

自始至终,男人对我和安琪都视而不见——他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没有提起。

我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加傲慢寡淡的人。

安琪带着我在盘丝洞般的廊道里兜兜转转,我们终于来到空旷的观星台。

彼时天已黑彻。安琪爸爸还在调整激光射线。

夜空中一道过分耀眼刺目的青白光束直冲云霄,探测着它的猎物。

我和安琪轮番透过望远镜跟随激光束的扫射,看到无数观怪陆离的星际活动。

不久后,安琪发出一声惊艳的轻叹,接将望远镜让给了我:“他们定位好了。”

肉眼观察到的引力透镜现象,比最奇炫的海市蜃楼还要震撼。

一团弥散而明亮的类星体周围,围绕着四个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更加灿然的火轮。

我目眩几近窒息。

传说中那有十个太阳的上古时代,也不及眼前这片空寂黑暗幕景下的五团幽蓝火轮来得灼人。

“你看到的位于中央的这颗比较模糊的光团,其实是被引力场遮掩了大部分光线的折射面。”安琪在一旁解释,“周围四个成像,都是光线经由重力场扭曲后的倒影。”

他又轻蔑地笑道:“天文学家最喜欢做的,就是通过精密模拟,测算出重力场的质量。呵——数据,他们总以为数据就是一切。”

我尽管不舍得移开我的视线,却也听出安琪话里有话。“数据有什么不好吗?”

我印象深刻——那份《星际南柯》期刊的主编“南柯先生”,就对数据有着狂热的迷恋。

虽然我才开始接触天文,对南柯先生的崇敬却难以言表。

若没记错,他是世界上第一个亲自验证「爱因斯坦十字」的人。

正是研究透过引力透镜效应,他成为了第一个发现系外行星系统的天文学家。

他甚至曾提出假设,在遥远的某个双星系统,存在着可以媲美地球文明的生命体……

可以说,他开创了对系外星系研究的新纪元。

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数据极其细微偏差的惊人执着,他不可能有如此成就。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康榕——”安琪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让我去看。

方才不可思议的现象转瞬即逝——那颗类星体已经离开了地球与光源的联线,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现在你知道问题所在了吧?”安琪说,“通过特殊情况得出的结论,往往不具备普适性——甚至会是谬误。”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安琪,比那个阴森的斗篷男子还要让人觉得遥远。

安琪仰着头,侧脸在星空下显得清冷:“你看过《小王子》吗?里面有一个商人,他最乐衷的事就是数星星——每多数一颗,他就多占有一颗。”

“看过,”我难得记得某个很久之前看过的故事,“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安琪摇头:“不,与自私无关——他是愚昧。”

安琪几乎是咬牙切齿:“他把星星当作数据,因为数据意味着财富。他不知道的是,每颗星星其实都代表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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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有内容,纯属瞎掰,请勿考据!

硬科幻≠现实。

第59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7

一阵薄荷味的烟味不知从何处飘来。

我正纳闷——安琪并没有抽烟,便听见一个沙哑而冰冷的声音道:“数据虽然没有生命,但它不会出错。”

这声音犹如深秋不甘凋零的落叶,分明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却偏偏执拗地不肯随风逝去。

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吸着和安琪一样的烟。

他的双眼比安琪更加深邃,却空洞而死寂。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呃……安叔叔,”安琪不自在地转身,“你怎么出来了?”

男人冷哼一声,用手指掐灭了烟头——我看着就觉得手指要被烫伤。

真是奇怪的、让人毫无靠近欲望的家伙。

不过,我最奇怪的一点——他也姓“安”?

男人他吐出一口眼圈,轻蔑地半眯起眼看着夜空中刺破天际的光束:“归根结底,一切生命也都只是数据——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安琪干笑两声,“安叔叔,我不想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了。”

“哼,我也不想。”男人说罢,皱起眉头凝视着那束光线的尽头。

安琪往观星台顶端望去——那儿有一扇透光的窗,是安琪爸爸所在的激光操控室。“我爸测出……测出那颗星周围的暗物质了吗?”

“你说呢?”男人不耐烦地瞪安琪,“宇宙重子都很难精准测量,更何况是暗物质?”

“他的天分不及你,一个人肯定算不出……你为什么不帮他?”安琪又问。

我听得迷糊——那颗星?暗物质?测量这些做什么?

“他想亲自推翻我的论证,我肯定要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你也知道,你的测算有问题——”安琪咬牙,“通过这种方式观测到的星团中央的暗物质圈,已经被重力场扭曲了。”

“我不需要知道它的真实参数。”

安琪反驳:“你需要,因为那不单是暗物质团,还有其他生命体——用你的算法,必然会导致无法精确定位吞噬引力场的范围。”

傲慢而冷漠的声音从男人苍白的薄唇漏出:“安琪,你很聪明,可你什么也不懂。”

他不再给安琪辩解的机会,转身向操控室走去。

安琪因为生气而呼吸急促。他的皮肤上开始出现情绪过敏的红疹。

我把他拥入怀,轻抚他的背:“你是我遇到过最聪明,懂得也最多的人,不要生气了。”

安琪的手也搭上我的后背:“康榕,他说得没错。我什么也不懂。”

“呃……”我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道,“刚刚你们说的,我也都不懂。”

“就是那颗呈现爱因斯坦十字现象的星体。”安琪说,“它周围被一团暗能量包裹,甚至逃逸到了那颗星。它每年的温度都在上升……另外还有其他的宇宙辐射,也在侵蚀这颗星球的平衡。”

“哎?这个假设好像有点耳熟。”

安琪和我分开,脖子上的红疹已经淡去不少。

他若无其事道:“半年前的《星际南柯》上发表过一篇论文,你应该看过。”

“对。”我想起来了,“那颗星的编号是……WG-μ(希腊字母Mu),就是‘南柯先生’发现的那颗,是吧?”

“没错,WG代表的是Winter Graveyard,因为那颗星死寂有如凛冬的墓地。他们都叫它冬墓星。”

“哈哈……”我笨拙地调侃,“我记得你说自己只是天文的业余爱好者,可是你知道的不比那些天文学家少。”

我真诚感叹:“安琪,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什么事能难倒你。”

“难倒我的事当然有——至少有两个。”安琪低下头,“防止那颗星被吞噬就是其中一个难题。”

“为什么?那颗星就是彻底消失,不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这个。”安琪虽然注视着我,眼神却几分闪躲逃避,“那颗星和我有关系。”

“哦……”我云里雾里,更加不解,“这也是你的守护星?”

“可以这么说。”安琪小心翼翼,“康榕,我说过我不是这里的人。”

“哈哈,难不成你是那颗星球偷渡来的外星人?”

“如果我说,我确实是呢?”

我去摸安琪的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可我又立刻想到他异于常人的体质,手停在了半空。

“啊……你真的是外星人?”

安琪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跟着点头:“怪不得……”

虽然奇怪,但我却很轻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种种疑惑,都在一刹那得到了解答。

“康榕,你……”安琪焦虑地把手掌撑开又捏紧,脸颊通红,结结巴巴,“你……你……”

我再度抱住他:“你是我的人,就是逃到外星,我也会把你揪回来。”

安琪无力地趴在我肩头,笑得像个孩子。

第60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8

我们在观星台住了一晚。

安琪告诉我,那位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名叫安阑轲。

虽然他也姓安,两人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点我也相信——没有人会用那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孩子。

据说,安阑轲与安琪爸爸在大学时代就成了挚友。

安琪爸爸,也就是赵炜——那位电视报纸上常常提起的“天才科学家”、“虫洞研究第一人”,与安阑轲在大学时代就联手创立了《星际南柯》期刊。

更为让人意外的是,安阑轲居然就是那位“南柯先生”。

我一直以为属于安琪爸爸的“触角”望远镜,居然也是安阑轲个人的。

南柯先生近年来几乎销声匿迹。《星际南柯》是半年刊,往年每一期都能看到数篇出自南柯先生的文章,最近几期却只有聊聊一两篇。

我对这有如中世纪修道士般阴森的家伙实在没什么好感,要我接受他与南柯先生是同一人,还是有些为难。

第二天早上,安琪爸爸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带我们回去。

安阑轲依旧披着黑色斗篷,笔直而颓废地伫立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开。

他的冰冷的目光,比前一晚刺破黑夜的激光还要骇人。

路上安琪向他父亲要了“结果”。安琪爸爸递来一块超薄的平板电脑。

我们看到了冬墓星行经引力场时的模拟动画,以及许多个含义复杂的数据。

安琪在平板上圈圈画画,又闭目沉思片刻:“还是没有找到?”

赵炜冷漠地嗯了一声。

安琪努嘴:“或许还是该用安叔叔的方法。”

他俩开始讨论天体公式,我则再一次迷迷糊糊地入睡。

醒来后已经到了我家楼下。

安琪想让我去山上别墅长住,这天特地“放”我回家与母亲团聚一天。为了减轻母亲的担忧,安琪爸爸也特地跟来。

其实没有这种必要——我回不回家,母亲都不会在意。

愈发靠近我家的路上,安琪爸爸似乎变得不安。他理了理领带,又轻轻跺脚,呼吸也几分急促。

真是一对父子啊,我暗想——安琪第一次要来我家也带着一种可笑的紧张。

意外地,母亲这天居然一个人在家。

客厅一如既往地混乱,电视上播着港台明星访谈节目。母亲穿着宽松的睡衣,慵懒地抱着抱枕,宛若少女。

她看见我回来,也只平淡地打了声招呼。

看到我身后的赵炜时,她的脸上才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表情。

安琪爸爸打着官腔向母亲解释来龙去脉——当然不会揭发我需要接受心理治疗的事。路上我们已经串供好,因为邻近会考,\b他想请我去他家住一段时间,为安琪辅导功课。

我回卧室收拾行李。安琪也跟来。“康榕,我怎么觉得,我爸认识你妈?”

“是吗?”我回忆了一下母亲看见赵炜时的反应,“我妈应该不认识你爸。”

“可能是你妈太漂亮了,”安琪轻叹,“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在女人面前那么装。”

我不这么认为:“哈玻鲁不是更漂亮吗?”

“咳咳……你怎么会觉得她漂亮……”安琪古怪地笑,“那个老女人,和安叔叔一样神棍,光有一张漂亮脸蛋又有什么用……”

我一面叠着T恤,一面应道:“我要是能有南柯先生一半聪明,不,十分之一聪明,我宁可毁容。”

“胡说,你比他聪明多了——”安琪贱兮兮地笑,“你看得上我,就比全世界所有人都聪明。”

“靠,自恋。”

安琪继续笑:“你就是毁容了,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别酸了,大人要听到。”我往卧室门口望去。虽然关上了门,可我多少有些担忧。

“你妈不是不管你?我爸也不管我,怕什么?”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被点醒,心情又轻松起来。

安琪走到我身边帮我叠衣服,他又语气暧昧地,极轻极快地说:“亲一下。”

一种做想做坏事却又不敢被人发现的刺激与紧张包围了我的感官。

我心跳不自主地加快。

我正想啃一下安琪干净的侧脸,母亲就打开了我的卧室门。

第61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9

我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地举着叠了一半的T恤,半靠在安琪身侧。

母亲已经换上一套正装,长发绾起,妆容清雅,独具古典美。

她递过一张银行卡:“康康,你带你朋友去看场电影,或者唱歌打电动。随你。我和赵先生要出去谈点事。”

我舒了一口气——母亲完全没有发现我和安琪的暧昧姿势。

但我也疑惑——母亲很少会穿得这么正式;而她跟安琪爸爸又有什么事要谈?

母亲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接着是母亲锁门的声音。

“嘿嘿,”安琪孩子气地笑,“你妈妈让你带我去约会呢!”

我愣住——我和安琪还没有正式约会过。

尽管安琪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阶级敌人,尽管我是个消极避世的草包,尽管我们都有着困扰的难题……我们却是真真切切地,自然而顺畅地在一起了。

真是幸运到不可思议。

“去哪里?”安琪的双眼因兴奋而格外明亮。

“不知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你要是不想出门——”安琪邪气地笑,“我们要不……”

我正色道:“要出门。你未来婆婆的话,不能不听。”

“婆婆……”安琪露出意外的表情,转而开怀,“这么快就认定做我老公了?”

“是啊。我没有喜欢过谁……”我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好不容易喜欢上你,你逃不了了。”

安琪的身上透出沁凉的浅香。他的脸庞也染上红晕。

他抱住我:“康榕,逃不开的是你。我啊,早就……”

“别肉麻啊,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掐了一把他的腰,“你会喜欢的。”

我们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简单解决了午餐,又在周边闲逛片刻。

过了太阳最烈的时刻,我们搭上了去往目的地的公交车。

坐了半小时的公交车,又走了半小时的路,我们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座小山丘。山脚下是我念初中的地方。

小学毕业前夕,母亲交了一个新男友。他是那所初中的教导处主任。

母亲毫无主见地将我托付给了那家伙。我的初中就在那所臭名昭著的偏僻校园度过。

那是一个混杂了三教九流的地方。由于我又无趣又健忘,那些爱搞事的混子也懒得招惹我。

浑浑噩噩的三年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边上那座山。

我们不到半小时就登上了山顶。山顶有一块巨大的楔形石板,突兀地挂出山峰。

坐在石板上俯瞰,这座城市的大半片区都能尽收眼底。

若垂直向下看,则会产生一种跳下山崖的眩晕欲望。

安琪盘腿坐下:“康榕,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在高海拔的地方待着?”

我无语地看他:“不是。这里也不高吧?我带你来不是讨论海拔的,你看那边——”

我手指着西北方向的老城区:“那边啊,你看——人口最密集、楼房最矮的地方。”

“老城?”

“政府在开发新城区;现在老城剩下的,不是外地人,就是土生土长、没有资本搬迁的本地人。”远处的新城区超出了视线范围,一片模糊,“老城虽然表面上欣欣向荣,里子已经跨了。”

“你能不能说人话……”安琪吐槽我说得抽象。

“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我伸手覆在他放在膝上的温凉的手,“人们喜欢新城的便捷和繁华,新房子的舒适和气派,也大多喜欢新恋人带来的新鲜和刺激……”

安琪的手掌张开。我们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

“但是我不是那样的。”我继续说,“妈妈第一次带我去老城,我就喜欢那个地方的古早味了。我第一次到这里,就喜欢这么远远地看那些人像蚂蚁一样忙碌……”

“康榕……”

“我到现在还是喜欢老城,也还是喜欢从这里俯瞰。”

安琪的手握得更用力。他的手心渗出冰凉的汗。

“所以,安琪,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喜欢别人了。”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荒唐,甚至很幼稚,毕竟我们才相处这么短的时间……”

“没有,一点也不幼稚。”

“我跟你的差距——家庭,学识,性格,还有我的精神病,都是阻碍因素……”

“不是的……”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他,“安琪,我只说一遍。”

“你说。”

“我会好好配合治疗,努力康复。我也会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

安琪深吸一口气:“康榕,你不要给自己压力……”

“听我说完。”我皱眉瞪他,“我想和你走到尽头。但是如果你先跑开,我就是再喜欢你,再舍不得,我都会断得一干二净。”

第62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0

我和安琪一样盘腿坐着。

午后的暖风衔来清爽的古木气息。

我感到如释重负。

究其本质,我只是个没有安全感的怂包胆小鬼。

对我来说,安琪太耀眼太出色,太温柔也太体贴……与他相比,我一无是处。

或许只有我这么想;可心里这道坎,却是始终迈不过的。

可我是真的想要赶上他的脚步,陪他走下去。

过去的我对未来只有懵懂的印象。但是自从认清自己的感觉之后,我开始对未来有了期待。

我说出了自己的决心,也暴露了自己的软肋。但是我相信,安琪不会在偷走我的肋骨之后逃跑的。

安琪手心逐渐变得温暖。他跪坐起身,又侧身跨坐在我蜷曲的腿上。他一手托着我的后脑,从我的脸颊亲吻到我的嘴唇。

漫长的,头晕目眩的,昏天暗地的吻。

他在我耳畔呢喃:“康榕,你说过就不能反悔。你要是喜欢上别人,我一定会整天阴魂不散地纠缠你,让你无处可躲。”

“变态!”我笑着搂住他。

安琪顺着我的脖子一路亲吻,“你还想把我泡福尔马林,抱着我的骨灰睡觉,还想违反万有引力把我从冬墓星揪回来——我哪里有你万分之一变态?”

“怕我吗?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嘿嘿。”

“不怕。”他靠在我肩上,和我无比地靠近,“康榕,我肯定不会先放手。”

日落西山,夜幕低垂,晚风轻拂。远处老城华灯初上,人群随着碎落的灯光流动。

那是过去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景色,如今我与安琪分享。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过去和未来,关于安琪的母星,也关于我的病。

和安琪说话,不论是多么无趣或沉重的话题,都不会觉得辛苦。

时间也流逝得悄无声息。过不多久,安琪爸爸发了简讯。我们该回去了。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上一套甜美风格的长裙,脸上是约会归来的迷人光彩——这似乎不是什么好预兆。

安琪爸爸依旧稳重从容,与平日没什么不一样。可一路上他时不时望向后车镜的我,又让我感到烦躁。

回到哈玻鲁的别墅,我和安琪再次与世隔绝;学校,母亲,未来,又都变得不再重要。

我尽力配合,整整一周都没有再出现过异常——我开始学会“控制”了。哈玻鲁也惊讶我的转变。

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惊讶得很。

不过,这个会读心术的女人还真是可怕。

她不仅会在每日的诊疗结束后调侃我和安琪的关系,这天还当面戳穿我腹诽她是“老女人”的不敬。

“你本来就是老女人,”安琪在一旁为我帮腔,“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小姑娘装嫩。”

“哈哈,安琪你对康榕之外的人,可真是没有半点绅士风度啊——”哈玻鲁善意地取笑,“但是你说错了,我的体质就是永远十八岁,年纪再大也不老。”

“呃……方便透露一下你的芳龄吗?”我窘迫地问出这困惑了许久的问题。

安琪和哈玻鲁一下子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安琪打破了僵局:“康榕,你还记得我来自外星吧?”

我当然记得。

“安琪的父亲是地球人,所以他的生理机制和地球人差不多,会衰老也会死亡……”哈玻鲁说,“但是我是纯粹的冬墓星人。按照冬墓星的公转速度算,我快两千岁了。换算成地球年,就是九百多岁。”

这话怎么听怎么扯,我没法相信:“今天愚人节吗?难道地球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沦陷,被各路外星人占领了?”

“……”安琪无奈摊手,“康榕,你《异形》看多了……”他又转向哈玻鲁,“他的被害妄想症也该治一治。”

第63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1

哈玻鲁爽朗地笑起来:“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像地球人那么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的。”

“那你……要……”我震惊得语无伦次,“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来度假。”哈玻鲁的笑容优雅中带着诡异,“地球对于我们,就像热带对于爱斯基摩人。偶尔的体验还是挺新奇的,但要我在这儿定居,可比坐牢还煎熬。”

“你来度假,为什么要做心理医生?”各路阴谋论一时间纷纷涌上心头,我细思恐极,“你把人类的心理研究得这么透彻,不就能轻易地操控我们?”

“拜托!”哈玻鲁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操控什么人了?”

“康榕,哈玻鲁是我爸的老朋友。”安琪也插话,“你也知道,我们的星球遇到了危机。哈玻鲁来这里是为了请我爸协助,找到破坏星球辐射平衡的源头……”

我想起安琪爸爸做的模型动图——比起传统的安因斯坦十字效应,那天晚上观测到的光线扭曲,确实不太寻常。

安琪看着我:“我爸帮她破译星际密码,她帮我治疗情绪敏感症,仅此而已。”

“你们的星球遇到问题,难保你们不想移民到地球……”我依旧固执己见,虽然底气不再。

“康榕,不要自以为是了,”哈玻鲁轻叹,“你以为地球就是个多适合居住的地方吗?”

我皱眉,“难道不是吗?”

她优美的声音变得冰冷,“你们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但是你打开新闻看看,好好的地球被人类折腾成了什么样子?环境破坏就不说了,战争,疾病,难民,灾荒,罪恶……

“除了地球人,任何进化到这个程度的智慧生物,都不会犯这些愚蠢的错误。”

她审视的目光变得凌厉:“你说,怎么可能会有其他高级生物会对这个星球感兴趣?

“你们引以为豪、争相掠夺的自然资源,在我们看来完全就是累赘。

”你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娱乐生活,在我们看来只是空虚愚昧的产物。

“最重要的是,我们敬畏宇宙演化的规律。

“如果注定我们的星球要灭亡,我们只会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绝不会把自己的不幸强行转移到另一个星球。

“但是,在确认没有化解的办法之前,我们也不会放弃逆转危机的努力。”

哈玻鲁一字一句铿锵地击在心头,我喘不过气来。

“哈玻鲁,你吓到他了。”安琪一手搭上我的肩,“康榕,你如果觉得很难接受,就当她开了个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哈玻鲁反驳,“安琪,康榕如果喜欢你,就应该接受你的一切。”

“什么危机?”我问安琪,“你们的星球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琪摇头:“我三岁就到了这里,对那里几乎没有印象了。”

他又拉开他的领口,露出他的骷髅胎记,“但是这个,你看,它的颜色每一年都在加深。

“这是我们身上的烙印——颜色变浅,意味着星球赖以生存的钚-192同位素的衰变期延长,星球在逐渐冷却;颜色变深则意味着星球升温。

“这都是由于引力场的暗物质逃逸流窜到星球,改变了钚-192的量子遂穿条件。

”我爸研究了十多年,还是没法确定逃逸物质的粒子构成,还有逃逸成因。”

“这种同位素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存在吧?”地球上,钚元素最稳定的同位素是钚-244,即便是通过核变反应,也不可能分离出分子量低于230的钚同位素。

哈玻鲁应道,“所以我才会说啊,地球对我们并有多少吸引力。”

“康榕,我说过,我是恒温动物。”安琪又说,“我们是更喜欢低温的恒温生物。星球升温,后果只会比地球的温室效应还要严重。”

“那你……”我不自觉地为安琪担忧。

安琪似又看透了我:“别多想。我可没打算做什么救世主。我早就把自己当作地球人了,对这些只是感点兴趣而已。”

不知为何,他说得轻松,我却听出一股失落来。

第64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2

或许我早已被《星际南柯》的文章洗了脑,我对自己和两个外星人朝夕相处的震惊并没有持续多久。

又或许是我相信哈玻鲁说的,他们对地球确实没有所谓的侵略意图。

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只是我不在意罢了。

只要安琪还在这里,几十亿光年外一颗陌生星球的存亡,对我来讲是无所谓的。

甚至于,如果真像哈玻鲁所说,另一个星球的人类更尊重宇宙规律,进化出了更为完美的生存机制……我也不介意地球被他们占领。

我终于钻出自己的牛角尖,对安琪笑:“我说过的,你就是去了外星,我也会跟着。”

安琪的眼神忽地幽暗闪烁。他拉着我大步回到房间,关上门,双手扣住我的抵在门上,粗鲁地咬住我的唇。

“嗯……怎么了?”我不习惯他这样,费力地躲开。

“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安琪的吻变得火热,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挂在我身上。

“你去哪里?去多久?”我的手终于获得解放,扶上他的肩。

“我的那个坐牢的朋友,前天晚上割脉,现在还在昏迷……”

我这才想起,安琪有一位跟他有着一样文身的老朋友。

“割脉?怎么回事?”我捧住他的头,对上他的双眼。

“他性格本来就偏激,在里头受了委屈,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刀片……”

“安琪,他也是那个星球的人?”我对那个人的“胎记”耿耿于怀。

“不是的。康榕,你不明白……”安琪抓着我的手覆上他清冷的脸颊,“我和他,都不属于任何一个星球。我们算是半个地球人,也算半个冬墓星人。但是无论在哪边,我们都是异类……”

我没有想到,安琪会这样想他自己。我突然对他来到地球的原因产生怀疑。

“你是被那里的人赶到地球的?”

安琪摇头,“不是。那些人对我只是完全无视而已……是我妈妈。”

“啊……”我再次诧异。

“他们进化得比地球人要完善得多。相比之下,我就是一个次品,一个异类……”安琪声音变得若不可闻,“我应该是她的耻辱吧……”

我大概猜出他突如其来的,带着浓烈苦涩的冲动——因为那个与他一样命运的朋友,向自己的脆弱低了头。

“不是的。你不是次品,不是异类,更不是耻辱。”我握住他的肩膀为他打气,“安琪,你是我遇见最完整,最好的人。”

我吸一口气,“你有温暖的家庭。你也有我。你的家人和我,会一直陪你的。”

“谢谢。”安琪像懒猫扑进我怀里,“我不想去看他的,可是我爸让我一定要去。”

“当然应该去,你可能是他唯一的同伴了。”

“我跟他没话说。”安琪的头隔着衣服在我胸口摩擦,我的呼吸加快,“康榕,我不想跟你分开。”

“哎哟,你怎么跟小女生一样……”安琪这副半撒娇半缠绵的情态简直犯规,“探望病号不就几天?”

“可能要半个月,也可能一个月。”安琪突然拧我的胸,痛得我轻喊出声,“你就舍得跟我分开?”

“距离产生美,分开几天我没意见。”我嬉笑着,“你放心,我一定不吃你和那个朋友的醋。”

“靠!你不吃醋?”

“我相信你啊——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吧?我没事吃什么傻醋?”我恶作剧地揉他粗硬的发丝,“你去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胜造七级浮屠。回来的时候我的病也差不多治好了,多好?”

安琪瞪我:“冷血怪,一丁点舍不得的感觉都没有吗?”

“你啊……我哪里没有舍不得了?”

“可你……”

安琪未出口的话语被我尽数吞下。我们亲吻着跌到床上。

他的唇被吮得通红。他的身上冒着稠密的细汗。他的手吸光了我的体温却依旧冰凉。

我当然是舍不得他的。

第65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3

再次见到安琪,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每天都会留心哈玻鲁作为“高阶进化智慧体”与自己这个“愚蠢的地球人”之间的区别。

她喜欢把自己关在黑暗的空间里,与空气一同沉寂。

她总是对着某个细小的物件出神,好似入禅开悟。

她喜欢在夜晚去到花园,慵懒地伸展肢体,接受月光的洗礼。

……

安琪说过,那是一颗犹如严冬墓穴般死寂的星球。果然很无趣。

如果非要用褒义词形容哈玻鲁,或许是“仙风道骨”吧。

但在我眼里,她只是比行尸走肉多披了一件华袍而已。

可相比之下,大千世界丰富多姿的消遣生活,似乎也只是在华袍上浇了一层欺骗性的糖衣罢了。

我也曾好奇地问哈玻鲁,除了读心术,是否还有其他神奇的能力。

她高深莫测地微笑:“我能永葆青春,还不够吗?”

真是鬼灵精怪的,无法沟通的外星人……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安琪。

可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得知关于安琪的过往,哈玻鲁也不愿在安琪背后说三道四。

因此,我和她平日的沟通也就相当有限。

幸运的是,我们都是擅长且习惯沉默的人。

我和安琪也只是隔几天才通一次电话——他那位朋友的情况有些棘手,他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跟我通话的时候也比往常寡言。

而我在这样安逸又无人打扰的环境里,也更丧失了聊天的兴趣。

宁静的生活让人由内而外地愉悦。这一月的生活称得上是完美的隐居。

以至于我再次见到安琪时,连打招呼都觉得生疏了。

安琪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二楼宽敞的阳台上做冥想——这是我近来每日必做的功课。

哈玻鲁的冥想疗法十分特别,也十分有效。之所以选择在阳台,是为了接收充分的光照。

用她的话说,我的思维空间养了太多“螨虫”,得“晒透了”才好。尽管她自己在指导我的时候,总是躲在厚实的遮光伞下。

有几次,我甚至能在虚幻的意识里“遇见”那个小孩,跟他说上几句话。

他时男时女,时哭时笑,时而畏缩时而张扬。

哈玻鲁断言,母亲在生我前多次想打掉我。因着母子连心,母亲对胎儿的复杂感情也影响了我的感官发育。

那个小孩在我出生前就潜伏在了我的躯体里。也因此,简单的疗法并不能化解他的心结,让他离开。

可他并不常出现——甚至于,哈玻鲁推测,他的出现也可能是善意的。

我不确定哈玻鲁说的是否是真的。但母亲毕竟生下了我——我们虽然互相憎恨,却也互相依赖。

等我完成这天的冥想课,睁开眼时,安琪正盯着我笑。

好像我们没有分开过一样。

他当着哈玻鲁的面搂住我的脖子,“康榕,我想吃你做的炒饭。”

哈玻鲁见怪不怪,淡定地去地下室继续享受她的黑暗幽寂。

我还未从冥想的状态回过神,来不及从记忆软垫上起身,安琪就像被主人冷落了数天的阿拉斯加犬一样扑上来。

我们肆无忌惮地拥抱,抚摸,亲吻,直到几乎窒息。

这虽然是私人别墅,可我也没有奔放到在阳台上坦然走光的程度。我箍住他愈发劲瘦的腰:“好了好了,还想不想吃饭了?”

“吃饭不急,”安琪嬉笑,“我们先……”

“先你个头……”我提起膝盖往他小腹顶了一下,“起开,我难受。”

安琪敛了痞气,敏捷起身,“哪里难受?”

我挑眉坏笑。安琪恍然大悟,恶意挠我的腰:“好啊你小子,骗我!”

打闹片刻,我们皆是发汗喘气。落日余晖灿灿洒在安琪脸上。他似比一月前更加英俊了。

“终于回来了,”我由衷地畅怀而笑,“我很想你。”

第66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4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短暂。

又过两天,我和安琪就回到了学校。

我们离开的时候,哈玻鲁甚至有些伤心:“康榕,记得回来陪我晒月亮哦。”

晒月亮,也是哈玻鲁的奇特兴趣。她不喜欢日光,对弦月朦胧清冷的光辉却情有独钟。

安琪不在的时候,我偶尔会陪她一起在花园“夜观星象”。她晒月光浴,我则对着遥不可及的星空神游物外。

哈玻鲁对我的评价是,比安琪更像一个“墓穴子民”——这是他们戏谑的自称。

隔世这么久,我对即将面对的世界更加惶恐。

光是想到如山堆的习题和充斥行人的街道,我就一阵头皮发麻。

回校后的第二天就是高中会考。安琪原准备翘掉,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说服他别任性。

会考的难度不高,但是安琪落下的课太多了——他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却也不可能在完全不了解基础理论的情况下做题。

考前一晚的自习课上,班上同学纷纷结对复习;我的喉咙也没休息过。

回到宿舍,熄灯之后,我又打着手电筒在安琪的床铺上和他讨论数学公式。

说来滑稽,这位熟稔曲速公式的天才,对三角函数却是束手无策。

宿舍里还有两位同学也在打着手灯复习着,徐智则一如既往缩头缩脑地看着他的小黄书。

我感到与这宿舍前所未有的格格不入,神经衰弱的毛病又犯了。

我十分规矩地坐在安琪的床沿,绞尽脑汁将波函数与三角函数的联系与区别一一罗列。

安琪却死抠起自变量的取值范围,把话题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你故意的吧?”我终于没了耐心,准备回去歇了。

安琪用力将我的肩往后掰,我倒到他的大腿上。他冷不丁地俯身轻舔我的唇,吓得我几乎飞了他一巴掌。

我是喜欢他……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不介意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公开我们在一起的事。

相反,我一点也不想任何人知道。

我谨慎又不安地打量每位室友的动作,稍稍松气——幸好熄了灯,他们也都各自忙碌着。

“晚上跟我挤。”安琪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发疯似的摇头,仓皇挣开他的怀抱。这种环境下,紧张与焦虑远远超过了安琪身体对我的吸引。

安琪出声:“兄弟们,今晚哥要睡了康榕,等会儿有什么动静你们就当没听到哈!”

他说着还真毛手毛脚地在我身上动起来,“大伙给点鼓励呗——这么刺激的现场直播,只此一次啊。”

“靠!”安琪出其不意又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我恼火,“睡你个抛物线!”

“不会吧?康榕,你和安琪真的……”徐智压低嗓音,却又阴阳怪气地似要引起全宿舍的注意,“你们真的搞到一起了?”

“没有!”

“是啊。”

我和安琪同时出声,宿舍突然陷入可怕的寂静。

身后的安琪似乎在瞬间失去了体温。我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我烦躁不已。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搭上的?发展到哪一步了?”徐智突然来了八卦的劲儿,“快快从实招来!”

另外两位室友也逗笑着趴到了床头,准备洗耳恭听。

剩下几位依旧打着手电安静复习,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学霸上身。

“我们不是……”我生硬而心虚地挤出几个字,想置身事外。

没说完,安琪就暴躁地扣住我的下巴,恶狠狠地吸咬我的唇。

我的头和颈扭成极不自然的角度,只能被迫地接受安琪侵略性的吻。我们混合的口水都顺着我脸颊划到耳根。

我心里想的是,完了,老子要晚节不保了。

转而我又想到,我好像惹安琪不开心了……

“操!你们来真的啊……”徐智震惊地轻呼。

“真是基佬啊,恶心!”上铺的同学突然蹬了一下床,“你们要搞去没人的地方行不?别在这里恶心人。”

第67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5

上铺同学的话令我一阵恶寒。

我的脖子被安琪掰得生疼,喉咙只能发出类似干咳的咕噜声。

换做任何人,我都会咬破他的嘴,跟他干一架,从此分道扬镳。不过这个人是安琪……况且我能理解他愤怒的原因。

我该想到的,安琪总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可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的被害妄想症不轻,我也不喜欢被指指点点。

而我在同学面前刻意维持的生疏距离,安琪大概是不喜欢的。

我害怕自己做出失态的事,令安琪情绪过敏。我努力放松神经,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摩挲。我闭上眼,等他结束这个毫无愉悦感可言的吻。

细碎的闲语纷纷扰扰变得模糊。安琪终于停下。

我抢先开口:“我和安琪是恋人。”

大概是我平日太没有存在感,突然语出惊人,他们既不敢当作玩笑,又难以相信。

翻书声、被子的窸窣声都静止。宿舍里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琪的手腕在我手里颓废地转动两下。

我握得更紧,仿佛能从他的手腕获得某种力量:“如果觉得恶心,可以换宿舍。”

“切!换也是你们换吧?”上铺同学哂笑,“告诉宿管办,肯定让你们退学!”

“有本事你去举报啊,”安琪冷哼,“退学前哥把你背后说老叶的坏话一字不漏地抖出来,看谁先滚蛋。”

“妈的你仗着你爸……”

眼看他俩要吵起来,我硬着头皮插话:“我自己申请换宿舍,行了吧?”

徐智扮起了和事佬:“哎哎哎,都是一个宿舍的,别为这点事伤和气哈。

“康榕啊,你也不厚道——消失一个多月,回来就点这么大个炸弹,大伙一下子接受不了也难免嘛。

“还有老马,人家康榕谈恋爱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也常常在我们面前和你的小萝莉卿卿我我?我们什么时候说过你……”

“他们和我能一样吗?”上铺怒不可遏地打断徐智,“我和妮妮是正常恋爱,他们是……”

安琪敏捷地下床,沉沉在他的木床板上敲了一下:“是什么?”

上铺大概被安琪的架势唬住了,没有出声。

说实话,我也很想揪着上铺把他揍得挂彩。

可比起一时逞强痛快,我更在意的是安琪——这个体质奇怪的家伙,天知道他发怒完又要在自己身上涂多少稀奇古怪的药膏。

我仍旧坐在床沿,托住安琪一只手臂。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但我相信他能明白我想表达什么。

僵持之下,另外几个室友也开口缓和气氛。

“别真打起来啊,明天还要考试呢。”

“算了算了,这年头什么人没有?学生会那个谁不就是……”

……

一盏手电筒熄灭:“对了,我多缩印了三份小抄,你们谁要?”

大伙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小抄之上。

徐智用一星期的早餐换了一份小抄,乐颠颠走来。

他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安大少爷啊,你会考不去也能走上人生巅峰,就不要跟我们这些底层人民计较了吧?”

他又轻轻踹我:“康榕,你说句话啊倒是。”

我捏了捏安琪线条紧绷的手臂,“安大爷,消气了没?”

安琪一下子破功,噗嗤笑了:“康榕,你啊……”

“哎哎打住打住,关爱单身狗,人人有责啊,”徐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原地转了一圈,“哥们儿你们说有道理不?”

室友们又嬉笑着赞成。

徐智同手同脚地做了个“yes”的动作:“你们看,大伙都是开明的新时代人道主义先锋,对你们也不歧视。你们在大家面前注意点,这事就翻篇过去呗。”

安琪终于后退了一步:“随便你们说我什么,别扯上康榕就行。”

我跟着应道:“我们会注意分寸。”

徐智又哐哐在上铺的栏杆上敲了好几下:“马超越,他们也让步了,你怎么的也表个态。咱们同舍两年了,看你平时挺大气个人,总不至于真要为这么点事撕破脸吧?”

上铺忸怩地闷哼一声,算是达成共识。

我回到自己床铺,对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发愣。我满脑子都是安琪那句“别扯上康榕”……

之前我或许只是很喜欢他……可是安琪说了这句话之后,我想——就是他了。

第68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6

我和安琪在班上销声匿迹了许久,回到学校后又忙着会考,直到周末,在班上也还是透明的存在。

尽管学校稠密的人群仍旧让我感到不适,但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放松且平静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哈玻鲁的心理暗示很有效;又或许是我确定,无论发生什么,安琪都会在。

会考期间,全校停课。我的考场在高三部,安琪的考场在离宿舍更近的高一部。

周五上午考完最后一门,我去安琪的考场找他——我们约好考完后一起去唱歌。

穿着统一校服的考生大军浩浩荡荡、挨挨挤挤地缓缓移动着。

下楼的时候,什么人重重推我的背。我踉跄了两步,差点跌落楼梯。

我没好气回头去看,是安琪的上铺。

他的眼神充满复杂的恶意——好像多看我一眼就会脏了他的眼,又好像我的存在衬托了他的“伟光正”。

我没有心情跟他闹,避到一边让他先走。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

安琪一手插兜一手转笔,在考场前的廊道上等我。他自然地将手搭上我的肩,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好哥们儿。但只有我能感受他手指在我锁骨处的亲昵抚摸。

到了KTV,我们在鼓噪的音乐和迷幻的朦胧灯光里吻得天旋地转。

几天来,我们为了不碍室友的眼,一直都很克制。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亲密,收住自然很难。

“这样不行,康榕,你跟我搬到校外吧。”安琪说,“再住校我要憋出病来。”

我当然愿意。可我也不是没有顾虑——我欠安琪的已经很多了。

他邀请我去他家,揭发体育老师,甚至带我去观星、帮我做心理治疗,我都还可以假装坦然地接受。

可让我跟他搬出去一起住,却让我觉得自己“被包养”。

我避开安琪询问的目光,手指在点歌台上乱点一气。

片刻后,我回他:“我暑假去打工,然后付你一半的房租。”

“……”安琪站边上看我点了一长串雷人神曲,无语地似笑非笑。

在我点了七八页的神曲之后,安琪按住我的手:“那做我的家教吧。我爸本来就要帮我找辅导老师。”

我愣了一下,他又暧昧地笑:“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况是老公?”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尴尬而惭愧,“我上学期期末考得还不如你嘞……”

“那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高一寒暑假我爸帮我找了好几个名师,我考得也还是一塌糊涂。”安琪又严肃起来,“康榕,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做我的家教。”

我摇头:“安琪同志,你说你都不是纯正的地球人,怎么把我们最糟粕的裙带关系学得这么精?”

“裙带你个头啊,”安琪又拧我耳朵,“这叫因材施教,因人而异。”

“得了吧……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帮你补习最多请我吃顿饭就能抵上,我还是去搬砖吧。”

“那我陪你搬砖。”

我假装吃不消地翻白眼:“安琪同学,我发现你很黏我啊。”

“黏老公有错吗?你就舍得跟我分开一个暑假?”

“……”我一阵头疼,几乎要后悔之前情绪泛滥向他做的那番深情告白——虽然我心里还挺美的。

“就这么说定了,你做我的家教,工资用房租抵。”安琪说得不容置疑。

我低下头考虑着该不该接受这个提议。如果答应安琪,我似乎就不单是被他“包养”,我还是受他天大恩惠、不得不时刻想着回报的可怜虫……

“康榕,你跟我真的不要算得这么清楚。”安琪又打断我的思绪,“放一放你那夸张的自尊心吧。我虽然有私心,但也不至于颠倒黑白。你要是真的教得不好,我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听你补习。”

我终于同意:“那好,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

“师生恋哟……”安琪坏笑着咬我的耳朵,“康老师为人师表,想不到里子这么……”

他的话不应景地让我想起李勇华。我已经可以平静面对这事,身体却还是轻打了个哆嗦。

我什么都没说,安琪就察觉了。他后退一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不要叫我老师……”

“嗯——”安琪拉长声音,“叫你老公。”

“……”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叫你康榕。”

“这还差不多。”

安琪又递过一只话筒,热情洋溢,“康榕,这些歌可都是你点的,你得跟我一起唱啊!”

第69章 五:陪你走到尽头-17

所谓的给自己挖坑,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安琪先是变成一块狗皮膏药,早早地规划好我的暑假安排,又架着我跟他合唱了几十首不堪入耳的恶俗神曲。

离开KTV,我嗓子都哑了。不过也很尽兴。

我们拥抱告别,各自回家。

阔别一个多月的家发生了一些鲜明的、温馨的变化。

客厅变得整洁;大荧幕电视边上还摆了一只颇有设计感的彩绘玻璃花瓶,几束明艳的郁金香优雅地绽放;原来的木质餐桌变成了夹层玻璃;厨房里的不少器具也都焕然一新……

回到房间,我才稍稍放松——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我没有走错家门。

临睡前,我像往常那样打开《老舍文集》。但我却不再对《月牙儿》有那种执着的、同病相怜的心情了。

过去一直不太喜欢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倒是更能吸引我。

深夜,我被客厅的响动声吵醒。母亲回来了。

母亲大概喝醉了,说着些胡话。另一个模糊的男声似在宽慰她。

我竖耳听了一段时间,那个男人还是没有离开。既然他不走,母亲就有人照顾;我也就没什么好挂心的。周公又抓我去聊天。

第二天清早,我门口看到一双男士皮鞋。印象里,过年后母亲似乎就没有带人回家过了。

我趁太阳还不太烈,去公园跑了一小时。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三人份的早餐。

回到家后,那双皮鞋又消失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对着郁金香发呆。她看见我有些惊讶,转而又露出温柔的笑来:“康康,早啊。”

我鼻子有点酸。她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们沉默地坐在崭新的台桌上吃着早饭。母亲吃得很慢,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勾起。

“康康,你和那个安琪关系怎么样?”她突然问。

“呃……挺好的。”我暂时还没准备向母亲坦白我和安琪的事。事实上,我不准备向她坦白——因为我确定她不会在意。

“你从小到大我都没怎么陪你,很孤单吧?”

“还好。”我开始紧张。

“如果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陪你,你说怎么样?”

“啊?”

“应该会喜欢吧?”母亲笑得双眼都弯成了月亮。

“妈妈你……”

“还是小妹妹吧,男孩子野起来你肯定搞不定。”

“啊……”

母亲深呼吸两下,宣布了一个隆重的消息:“康康,我有结婚对象了。”

“哦……”我突然没了胃口,“恭喜。”

“你不好奇那个人是谁?”

我摇头:“跟你过一辈子的,又不是跟我过。你喜欢就好。”

“放心,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嗯。”我应得心不在焉,心里却期待着和安琪搬到一起的日子。

“等小朋友生下来,你也成年了。那时候只有小朋友陪我了。”

我对上母亲美丽的眸子,犹豫地问:“妈,你怀我的时候,是不是想过要打掉我?”

母亲半是震惊半是痛苦地拧眉:“很久以前了。”

“为什么?”

母亲又露出古怪的轻蔑:“我恨他。好几次想把你流了,实在下不了手。”

“他是谁?”我终于忍不住好奇。

“跟我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母亲把头侧向一边,不愿回首往事。

亲耳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对我生父和我的痛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令人郁闷抓狂。

“那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母亲甜甜地、狰狞地笑:“因为你身上有一半的血都是我的。”

我匆匆躲回房间,站在窗前,让阳光照在身上。我回忆着哈玻鲁指导我冥想的过程。

我的意识与潜意识在某个黑暗时空的缝隙相遇。

那个爱哭的孩子这次在愤怒地笑。我要靠近,他又逃开。

我追到精疲力尽,他却神出鬼没,死也不听我说话。等我终于追到他,他又变成了女孩,委屈地哭着:“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讨厌了……被唯一的,最亲的亲人讨厌了……”

“起码她还是生下了你。她也一直对你都不错。”我试着安慰。

“她现在要结婚了,她想要另一个孩子,她要彻底抛弃我了……”

我脱口而出:“全世界都抛弃你,也还有安琪啊。”

第70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

母亲真的变了许多。她变得居家,变得温柔,也更爱笑。

我不禁想知道这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我也清楚,她的改变不是因为我;我也依旧走不进她的心。

那个寄居在我体内的,总是哭哭啼啼的小孩人格,也在那天的宣泄之后离开了。

他的心结仍旧没有解开,他依旧无法原谅母亲,但是他不愿再待下去了。

即便我请他等到彻底化解这么多年的委屈再离开,一再保证我和安琪都会帮助他,他还是执意选择这种残忍的方式了结。

从某种角度看,我现在算是个“正常人”了。

但事实上,因为那个小孩人格的骤然离去,我反而感到加倍的空洞。

与母亲在一个屋檐下的周末让我几乎发霉。周日下午,我迫不及待地逃回了学校。

安琪很晚才到教室。他神色阴郁,看见我只勉强地扯动嘴角。

直到自修结束,安琪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他双手插兜,低着头缓慢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跟他隔开一人的距离,跟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如果他有什么事不愿告诉我,我就没有逼问的理由。

可他的低沉不单让我担忧,更让我不安。

这样不冷不热地过了两天,这天午休,我终于忍不住喊他到走廊,问他怎么回事。

安琪却反问我:“你不知道吗?”

真是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我爸和你妈。”

我感到不耐烦:“能不能别只说一半?你爸和我妈到底怎……”

一个惊人的猜测突然闪现脑海。我再也说不出话。

安琪低声说:“康榕,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趴在栏杆上,眼前是苍翠的竹林。夏日的热风带走身上的汗水,吹得竹叶簌簌摇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不寻常的改变。

我无法相信安琪爸爸真的想和母亲构建家庭——比起母亲,安琪妈妈简直是完美的妻子和母亲。

我也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想为一个有妇之夫再生一个孩子——尽管安琪爸爸很优秀,但他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啊……

半晌,安琪又说:“你妈妈一直单身,重组家庭也没什么。可是我妈不一样。”

所以……因为父母的关系,就要这样结束了?我问不出口。

安琪沉声道:“康榕,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需要时间。”

“明白。”

安琪恢复了他的扑克脸,伫立在栏杆前;我则回到教室。

班上大半同学都在午睡,还有一些在奋笔疾书。我既不困,也没心情写作业。我在草稿上乱涂乱画。

赵炜如果变成我的继父……那我和安琪又算什么?同学?恋人?兄弟?

……

安琪又搬回了他原来的位置,我的斜对桌。

我们的相处模式变得勉强而尴尬。我们几乎到哪里都形影不离——教室、宿舍、食堂、体育场……但我们极少交谈。即使偶尔不得不说上几句话,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避开对方的视线。

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压抑住与他亲近的欲望。

偶尔我不经意瞥视他的座位,发现他面无表情的迷离神态,心里又十分恼火。

我明白安琪的纠结。我和他一样,对于即将扣在头上的新身份无所适从。

安琪不曾主动提出要结束。我每天都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只要他不跑掉,我就不会放手。

徐智也会偶尔调侃:“你们俩最近啊,还真像老夫老妻,啊不,老夫夫。”

我懒得搭理他。不久前我也想象过几十年后和安琪变成两个老头的场景,现在我只要想到就头疼。

这家伙也不是完人,钻起牛角尖丝毫不比我逊色。

我既不愿给他施压,让他因为我放不下而勉强继续接受我,也不愿就这么跟他成为陌路。我束手无策,只能给他空间和时间,等他做决定。

因为父母的关系,安琪周末都要回家。我却一直留校。安琪回去是陪他母亲,而我的母亲已经有人陪了。

我记得,安琪是一个孝顺的人。他对他的养父母满心感激,对抢走他妈妈幸福的我的母亲,多少会怀有敌意吧。

甚至于,如果不是因为送我回家,他爸爸也不会偶尔遇到我的母亲,也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母亲也不是第一次拆散别人的家庭,我向来不觉得她是“坏人”——她只是大胆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可是这次是安琪的家庭……我头一次感到难以认同她的做法。

尽管心里乱成一团,我却比过往更刻苦地学习。

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尽早地脱离这个家庭,以独立的、平等的身份,陪在安琪身边。

转眼,又到了期末。

第71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2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将要发生的事。安琪大概也如此。

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们真的没有理由再做恋人。

可让我放手……我做不到。

直到期末考结束,我和安琪都保持着尴尬的距离。

我和安琪在同一个考场,于是在最后一门考完后一起回到教室。

我耗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犹豫再三,终于问他:“暑假不用我帮你补习了吧……”

他垂眸:“不用了。”

……真是干脆。

我看着安琪慢吞吞地整理着如山堆的学习资料,十分不痛快。我迅速收拾好作业,扔掉一学期积压的废纸。

没有打招呼,我就把安琪一个人落在教室,大步回到宿舍。

近日来我常常发这种讨厌的脾气。我明白这样会将他越推越远,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甚至想,如果能激怒安琪,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但是安琪像是在跟我较劲——我们谁也不愿意先说出决绝的话。

原来,安琪也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不敢正面问题的逃兵。

打开宿舍门,我差点以为自己进了贼窝。

安琪的床铺是离门口最近的。他的床铺总是很整洁。精致的草席上,星空图案的薄被叠得方正熨帖。

可这会儿,漆红刺目的“变态”二字张狂地摊在他的床上。

他的柜子也被撬开,里头的东西东倒西歪,还有不少瓶瓶罐罐杂乱地落在地上。

连他价格不菲的行李箱也被刀子割得面目全非。他前一晚整理好的衣物被划破,凌乱地堆在宿舍中央。

甚至于,他的衣物也被泼了几点红漆。

这时已经接近日落,宿舍里空无一人,安琪也还没回来。

除了安琪,其他人——包括我自己的床铺都完好无损。不知道安琪惹了什么人。

我放下书包,准备去找宿管阿姨。

走廊里一串嘈杂声。我凭着直觉顿了一下,听出那是安琪上铺的声音,还有两个男声则听来陌生。

会考结束后,安琪上铺平日也没有再做过对我有敌意的事。但就眼下的情况看,他造成这堆麻烦的嫌疑很大。

三人嬉笑着推开门,另外两人手里各抱着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漆桶和一些器具。

除了安琪上铺,另外两人我确实不认识;他们穿的也不是校服。

看到我,他们也有些意外。

马超越——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名字的话,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轻蔑地笑道:“康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我憋着怒火:“安琪惹你们了?”

“他惹我也不是一两次了……”他一面说一面做出防御性的抱胸姿势,“背景好了不起吗?还不是个同!”

另外两人打开了塑料袋,开始戴手套。

我握紧拳头:“停下。”

“少装了你!我看安琪最近对你也不冷不热,好心给你出气的机会,不领情就算了,别挡着哥们儿办事!”

我很少与人正面冲突,这种情况下竟然怒气与胆怯交加,一句话也怼不回去。

我感到后背渗出汗水,还有心脏剧烈的跳动。

他们做好了“作案”准备,提着刷子沾了漆,一个往安琪的柜子淋漆,另一个则要去刷他的衣物。

我僵硬地拦住动安琪衣服的男生。

他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同学,我劝你别自讨苦吃。”

“康榕,你再不识相别怪哥连你一起收拾了。”安琪上铺站到我身侧,语气里满是不善的警告意味。

我本能地推开了他,又抢了那个男生的刷子。

“死书呆子!找打是吧?”安琪上铺从背后偷袭我,我重心不稳往前冲了两步,踢翻了漆桶。

一时间,宿舍的地面淌满气味刺鼻的猩红。

“操!哥好不容易才弄进来的漆。好死不死!”

陌生男生一面啐痰,一面趁我没站稳,曲膝前倾,肩膀抵住我的腹部,双手绕过我的双腿,又猛地前冲,将我摔倒在地。

尾椎骨一阵疼痛,紧接着是一片湿黏的触感。我一时间难以起身,就着半躺的姿势与他们两人扭打起来。

不一会儿,柜子边的男生也加入他俩。我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制住。

另两个男生很会打。我不单腹部被狠踹了好几下,一只胳膊也被拧得脱臼。我疼得只能蜷缩在地上。

他们又对原来的恶作剧失去了兴趣,直接用刷子沾着地上的红漆,在我身上涂画。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式不堪入耳的咒骂。

可悲的是,我连躲开的力气也没有。我的大脑叫嚣着痛感。我无神地睁着眼睛,感觉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

但是我依旧看见了安琪被撬开的柜子下,一本跌落的书。

那是我从未打开过的精装版《老舍文集》。

怎么能这么对待那本书呢?我感到痛苦。身上的疼痛反而不明显了。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僵硬,又或许是我看上去有些凄惨。总之,他们很快又没了兴致,收拾了“作案”工具就离开了。

我缓了一下。这点外伤,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我将沾了漆的手在衣服上反复揩了几下,捡起那本可怜的《老舍文集》。我把它捧在胸口。

早知道,就不还给安琪了。

第72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3

直到此刻,我都不理解他们到底是为了泄愤,还是恶作剧。

我试着将自己脱臼的手复位,有点茫然。

涂了一层红漆的我有如拙劣不雅的抽象彩绘雕塑,出门吓到人也是罪过。

加上腹部和肩背酸疼至极,我放弃了回家的打算——还是在宿舍再待一晚,第二天恢复些精神再回家吧。

我找出一个备用布袋,将安琪的物品都放在里头。我又把他的床铺被单之类的也都卷起来放到门边。我还留在上面留了一张纸条,简单概括了发生的事。

接着,我又迟缓地清扫起宿舍的狼藉。

夜幕降临,我收拾好一切,疲倦而颓丧地倒在安琪空无一物的床板上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原因,我竟梦见了李勇华。梦里他以更过分的方式对我施暴,而我如同局外人,没有任何知觉。

醒来后,身上酸痛感悲剧地更嚣张了。

宿舍的供电安排与平时一样,这时候宿舍一片漆黑。幸好还有热水。

我把自己拾掇干净,翻着安琪的瓶瓶罐罐。我打着手电筒看着药罐上的说明,有点意外——安琪要涂的东西可真复杂。

我给自己上了药,闻着空气里浓郁的味道,捧着那本精致厚重的《老舍文集》。

怪不得总说男生该学些跆拳道之类的武术,不然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保护不了,自己还得出糗,真是太逊了。

不知道安琪去哪里了?这家伙,连自己的行李也不要了?

胡思乱想之余,我终于想起几天前与母亲通话,她让我今晚跟赵叔叔(母亲让我这么称呼他)一起吃饭。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向我介绍她的结婚对象。

其实我出席与否,母亲都不会在意吧。所谓的联络感情也只是走过场的形式。她想跟谁一起生活,我都没有决定权。

但是为了不让赵叔叔对母亲有不满,我还是该打个电话告知一下。

从宿舍去公用电话亭有两条路。我猜自己目前的模样和身上的气味有点吓人,于是决定走偏僻一些的小路。

盛夏的夜晚,皓月当空,微风轻拂;蝉鸣不断,幽香扑鼻。我心情也舒缓许多——这牢笼般的校园,也有不少美好可爱的地方。

路过一棵老槐树,有个身影靠坐在树下。他手里微弱的烟火明明灭灭。我凝视片刻。是安琪。

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怂样,于是加快脚步朝电话亭走。

母亲对我缺席晚餐有些不满,责怪我不守信没礼貌,我完全同意。我听见赵炜在一旁低声窣了几句,母亲又温柔地笑了,转而又挂了我的电话。

转过身,安琪离我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我觉得吧,比起我来,还是他悲剧一点。毕竟被人惦记着泼红漆的人是他,损失了许多名贵衣物行李的也是他。

“被打成这样还笑得出来?”安琪皱眉问,“老实交代啊,跟哪个犊子殴架了?”

可我就是笑得停不下来:“没打赢。不想告诉你。”

安琪凑近,抓过我脱臼的手,“你啊真是……你还偷我的药?”

“……”我无话可说,愣了一会才挤出一句,“那我回去付你药钱。”

“不用。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

安琪身上浓郁的薄荷烟味,顺着晚风钻进我的鼻腔。我想再靠近他一些。我还想亲吻他。

他扶着我的手臂转了转,像是在矫正我手臂的骨位。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不在乎。

对于母亲而言,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有妇之夫也好,朋友的恋人也好,员工的情人也好……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个可以在一起一段时间的人。

而安琪于我,不知何时起,已经成了我想陪伴很久,很久的人。

那他就算是我未来继父的养子……又如何?

——这本就不该是我的枷锁。

因为我流着和母亲一样的血——对于主流的道德观,我甚至不比母亲更认同。

安琪轻巧地舒展我的手臂,问我:“好点没?”

我点头。我上前一步。我们的鼻尖几乎碰到。我想更靠近他一些。

安琪皱眉后退:“跟人干架了不敢回家么?我爸半个月前就给你们订了今天‘棠阁’的包厢,你什么时候拉架不好,偏偏要选今天?”

第73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4

“棠阁”是这座城市无人不晓的一家高级餐厅。

它以典雅的格调、无出其右的菜品和无可挑剔的服务著称。

尽管消费高昂,但凭借多年的口碑,城中的食客无不对它心向往之,往往提前半月都难订上座,更别提包厢。

赵叔叔对母亲确实很在意吧。

“你不要以为做这种幼稚的事,就能让我爸和你妈分开。”安琪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用的。”

说完,他竟然孩子气地坐到地上,仰头看天。“康榕,不是我讨厌你妈妈……”

上弦月孤寂地挂在天边。安琪的声音变轻:“可是我更在乎我妈妈。”

我这才恍悟,安琪爸爸对母亲好,就意味着对安琪妈妈的伤害。

那么,从小温柔呵护安琪长大的安琪母亲的伤心,必然会在安琪心里种下苦涩。

我早就习惯了母亲生活中来来去去的男友,我甚至为母亲终于要稳定下来而感到些许安慰。

而家庭美满的安琪突遇父亲的出轨,心境大概与我截然相反吧……

对着皎月发痴的安琪像angel一样单纯。

我迷恋他的双眼,他的轮廓,他的一切。

要命的是,我愈发是心疼安琪,嘴巴却愈发笨拙地紧闭。

既然任何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那就——

我上前两步,坐到他身边。我想抱住他。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我饱受摧残的尾椎骨突然磕上坚硬的水泥地,剧烈的疼痛一下从我的脊柱延伸到双腿。

我条件反射地挪动身体,避免尾椎骨再碰到地面。我咬着牙抵御疼痛的袭击,重心不稳地扑倒了安琪。

真是欲哭无泪——虽然我很想扑倒安琪,可也不是这么个扑法啊……

我一不做二不休,在他回过神之前捧住他的头亲了下去。

安琪闭上了双眼。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我很快起身。

“康榕你……”安琪半躺在地上,红着脸,大口喘气,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把他拽了起来,“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哎!”他只发出一声急躁的感叹,就被我封了喉。

他嘴里的烟味太重,并不似闻起来那般清淡怡人。我却有些上瘾。我们牙齿相磕,舌尖相逐。

如果不是身上酸痛感太煞风景,我不会放开他。

“你讨厌我妈也没关系,你不讨厌我就好。”

“可是……”安琪犹豫。

我逼视他:“你其实不需要更多时间不是吗?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

“我……”他的脖子上又冒出红疹。

我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再抱住他:“安琪,你要是想跟我断了,你早就会断个彻底了。不是吗?”

他轻喃:“我从来就不想断。一点都不想。”

这句话被最甜蜜的魔法祝福;我多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

“我也是。”我与他对视,“那就不要管我们爸妈的事了。”

安琪低下头。

“好了,你如果还需要时间,我也会继续等。”我明白自己不该逼他太紧。

“等我说服我妈,不会太久的。”安琪说,“我决定跟我妈过,不能不管她。”

我们沉默着朝宿舍走。靠近宿舍,我又想起自己下午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再次嘲笑自己逊。

安琪不明所以:“怎么了?”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吧。”

我瘪嘴:“你的床没了,行李也没了。”

走廊上空无一人,冷清而晦暗。安琪停下脚步看我:“什么鬼?”

“暑假前一天砸了自己最看不惯的富二代的床,一暑假都神清气爽。”

安琪大步赶到宿舍,打开门后僵硬地沉着脸。

我虽然打扫了一遍宿舍,可安琪突兀光着的床铺,边上醒目的红漆喷涂的被单,以及苟延残喘的行李箱,都清晰地倒映着下午的混乱。

“好了,”我搭上他的肩膀,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这点损失对资本主义阶级敌人安大爷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谁干的?”安琪身上又散发一阵寒气。

“你上铺。”我老实交代,“他还带了两个校外的混混。”

“靠,你看到就跟他们干架?”安琪瞪我,“你智障吗?让他们群殴你一个?”

“……”我干咳一下,“别揭我短啊,够丢脸的。”

“康榕啊……”

我亲吻他紧皱的眉心:“凡事都是双刃剑,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

我心跳加速:“好消息是,晚上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

第74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5

我这天回不了家,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

可安琪不存在这种问题。他若早点收拾了行李回家,起码不用损失那只漂亮的行李箱。

我刷着牙问他留在学校干什么。

“不想回家呗。”安琪洗完澡,只穿着短裤,身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我妈她……反正我不想回去。”

“你劝她想开点,像我妈学学,多潇洒。”我半开玩笑。

“你妈妈潇洒吗?”安琪歪头,“我记得寒假她那个样子,比我妈厉害多了……”

“其实我也不懂她……”

“那种女人很有魅力。我理解我爸。”

“呃……”从自己喜欢的人嘴里听到对母亲的这种评价,确实有点奇怪。

我洗漱完,找了套睡衣给安琪。再这么清凉地在我眼前晃,我也没什么自制力。

洗完澡回到宿舍,安琪又在抽烟。

“你最近烟瘾很大。”我皱眉。

安琪掐灭了烟,“我对某人的瘾更大。”

“够了啊,别勾引我。”我深呼吸。

“嗯。你睡里面吧。”

宿舍的床比我家的还小了一半,两个大男生睡真的很有挑战性。

第二天清早,我浑身酸痛地醒来。我正面着墙壁,后背贴着安琪的胸膛。他的腿架在我大腿上,他的手环在我的腰上,他的呼吸落在我的后颈。

我一手抚摸着他冰凉的手背,一手伸到紧贴在我腰后的他的下身。

“嗯……”安琪发出迷糊的嘤咛声。

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的欲望也变得清晰。他的呼吸加重,嗓音混沌:“康榕,你干什么?”

我转过身,对上他睡意惺忪的漂亮双眼。我懒懒笑着,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我享受着他逐渐染上红晕的脸颊,他迷离而渴望的眼神,他颈部的纤细经络,他因为我发出的满足叹息。

安琪一面闷哼,一面亲吻我的下巴。他的手也划进我的裤子。他指尖的冰凉令我战栗。

晨光变得热情而灿烂。安琪冰凉的手令我融化。

“暑假我会找你。但你不要来我家——”安琪说,“我妈看见你一定会跟我翻脸。”

“你确定要跟她过吗?不跟你爸?”

“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做你哥——”安琪勉强地笑,“我更不想多一个妹妹。”

想到母亲还要生个妹妹,我也不禁头疼。

我们一起去了公交车站,像成熟的大人那样平静地告别。可我心里一点也不平静。我真是嫉妒安琪的沉稳。

暑假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盼望着开学了。

回到家后,我像打了鸡血。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令人发指的速度写着枯燥的作业。

偶尔赵炜会敲开我的房门,与我闲聊,旁敲侧击地打探安琪的情况。

我这才知道,赵炜为了和安琪妈妈离婚,把一切婚后财产都留给了他们。

可即便如此,安琪母子也不愿再见到他——或者说,是安琪妈妈阻止他们父子再聚;安琪只能偶尔与他通电话聊上几句。

我愈发疑惑。在科学界和政经界都备受瞩目的赵炜怎么会如此不理性?母亲又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人结束自己多年的单身生涯?

大约过了一星期,我破天荒地早早完成了所有作业,可安琪一个电话也没打过。

我隐约觉得,我们或许整个暑假都没法见面了。

母亲若是在家,总是会兴冲冲地讨论她和赵炜的蜜月旅行。我不愿在家里待着,找了一份暑期工。

这还是徐智推荐的。他在这家不太正规的保健品公司发传单;而我因为木讷怯生,做起了不需要与人正面打交道的电话销售。

与其说是电话销售,还不说是电话诈骗……

我每天要打四百个电话,对陌生人说着千篇一律的广告词。

有时候,电话那头的人会礼貌地等我说明来意再挂电话;大部分时候,对方则会直接挂机。但也有一些奇葩且暴躁的机主,在得知我是广告推销后会问候我的长辈……

帮我核算薪资的姐姐说,做这工作,无论对方如何发脾气,都不能先挂机。

言外之意,就是要腆着脸去让人家骂——因为有时候,对方骂得痛快了,反而会因为过意不去而硬着头皮买些套餐。

一星期后,在被某位声音刻薄的大妈痛骂半小时之后,我竟果真做成了一笔大单子。

人性真是诡异得让人意外。

电话里传了几分钟的忙音,我却反应不过来。我鼻子有点酸——

安琪是唯一一个会等我先挂机的人。我真想他。

最初我还对这活计有些新鲜感;时间一长,我就有些厌倦。

不过这份零工薪水可观,而且可以完美地打发我百无聊赖的假期,况且偶尔还能与徐智扯些玩笑。

一个月后,我不仅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手机,还为母亲买了一只水晶球作为她的新婚礼物。

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份工作。

八月中旬,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里,母亲与赵炜领了结婚证书。

赵叔叔的家人无一不反对他们的结合,母亲的家人则早在她怀我的时候就将她扫地出门。

他们的婚礼冷清而朴素,只是一顿温馨的家常饭。我尴尬地祝福了几句,之后就慌张地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深夜,他们提着轻便的行李向我道别,开始了筹划多时的蜜月旅行。

第二天,我在去诈骗公司的路上,用自己的手机第一次给安琪发简讯。

我打了一遍又一遍,先是打了“你好吗”、“最近怎么样”、“我想你”……我又统统删掉。

最后,我终于按下发送键:安琪,是我。

第75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6

塑料质感的按键陷入凹槽又复位。

我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安琪应该知道是我吧?

直到公交车到站,我依旧没有收到回复。

我把手机放进抽屉,开始了新一天的“忽悠大计”。

夜幕低垂,我整理好这天的工作总结,才想起这只才陪伴了我几天的手机。

我吓了一跳——我收到了十多个未接电话,还有三十多条简讯。

安琪当然知道是我。

但他不知道我找了一份暑期工;我也不知道他的暑假是怎样度过的。

简讯从试探变得笃定,又从调侃变得焦躁。最后一句是“看到回我”。

我立刻回拨给他。

“康榕?”安琪的声音听来虚弱。

“嗯……我白天在打工,没有看到消息。”我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更值得同情。

安琪轻笑:“没关系。你就是过三天回我,我也不奇怪。”

“别挖苦我了。”我对着公交站牌翻白眼。

“你这个人啊,很没礼貌你知道吗?”

“没礼貌?”我反思了一下每天自己毕恭毕敬向潜在客户推销、虚心耐心接受他们厌恶责骂和愚蠢询问的状态——我没礼貌?

“我等你的回复等了一整天。”

我不甘不愿地道了个歉——安琪才等一天,可我等他的电话,等他来找我,却等了一个多月。

我都不觉得他没礼貌,他反责怪我……真是孩子气。

安琪心情大好地接受了我没什么含金量的道歉。他又问:“你用自己的工资买的手机?我爸也不送你一个?”

“我妈都不管我,你爸管我干什么?”

“我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都对我那么好。他净身出户都要跟你妈结婚,怎么会不关心你?”

“他关心的是我妈,又不是我。”我没好气回道。

安琪又嘿嘿笑了两声,“你妈被别的男人抢走了,你不吃醋?”

“我还真不吃醋。”我上了公交车,靠窗坐下,“你被你妈妈抢走了,我才吃醋。”

电话那头的安琪又沉默了。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被昏黄的灯光照得格外寂寞。我看着它们后移。

“你能来我家吗?”安琪用一种黏腻而软弱的语气问。

“不是让我不要去你家?”

“嗯……我生病了……”

我一下慌了,“生病?什么病?什么时候的事?看医生了吗……”

“哎哎,淡定点,”安琪无奈打断我,“老毛病啊,不碍事。你急什么,都赶上祥林嫂了……”

“你妈妈呢?”

“她啊……前两天我爸不是和你妈领证嘛,她就抱着四十多度的老白干猛灌,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安琪说完,又失落地叹气,“妈妈看起来温柔,其实很脆弱。”

“我现在就过去。”

“哎哟,这么想我?”

“对啊,每天都想。”

“……”安琪又沉吟片刻,“帮我带两听可乐呗。”

约莫半小时后,我转乘了一班车才到安琪家。

一路上,我们一直在通话。我那廉价的手机热得烫耳,我的喉咙也干得发疼。

我们的对话毫无营养,只是经常在不经意间令我会心而笑。

总之,我就是不想挂机。

因为,安琪的声音就在耳边,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第76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7

安琪笑着开了门,手机还贴在耳上。

安琪双眼深陷,眼圈乌黑,神色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会把可乐带成雪碧。”

“……我故意的。”

其实我说了谎——我是习惯性地拿了雪碧。但我不想让安琪又觉得我没有专心听他说话。

他的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怪异气味。我捂住鼻子:“什么味道?”

“我妈……”安琪尴尬地摸着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大麻?”我想起这味道——在山上别墅做治疗的时候,哈玻鲁曾让我吸过两次。

安琪沉着脸拉我到他房间,关上门。

我的背抵在门上,他靠在我的肩头,身上混着大麻浅浅的迷幻味道。我双手搭在他背上;他比期末还要清瘦几分,让人心疼。

他深深地吸气:“抱紧一点。”

我圈紧双臂,我们的身体贴得更近。他削尖的下巴硌得我肩膀发疼。

“什么时候开始的?”

安琪厮磨着我的脖颈,“开始什么?”

“为什么要吸大麻?”

问出这句话,我突然感到十分难过。

安琪对于我而言,有如破开乌云的阳光。即便是我最抑郁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半点软弱。可才一个多月不见,他却要借助致幻剂逃避现实……

安琪的身体发颤,声音更加虚弱:“我不知道……康榕,我真的不知道。”

“你上瘾了?”

“没有。你忘了?任何刺激都不会在我身上留下后遗症。”他顿了顿,“你是例外。”

“可是大麻……”

一股类似九层塔的,带着浅浅草腥味的湿润滑入我的口腔。

安琪执拗地啃咬着我的唇舌。我不喜欢这种味道,片刻后推开了他。

我有些生气:“你哪里弄来的?”

“哈玻鲁啊,她种了不少,大麻还有罂粟,你不知道吗?”安琪虚弱地笑起来。

的确,哈玻鲁的花园里,尽是些奇怪的花草。

安琪的双眼变得模糊:“她前天特地带给我妈的,说是可以舒缓神经……但是妈妈喜欢喝酒,我就拿来试试。”

“以后别吸了。”

“嗯……”安琪的回答不甚笃定。

“你妈妈还好吗?”身为抢走安琪爸爸的女人的儿子,我似乎该感到愧疚——虽然我毫无愧疚感。

“很不好。”安琪又变得愁眉苦脸,“她和我爸一直没有亲生的孩子,这一直是她的心病。现在你妈妈又说要给我爸生个女孩……”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她会好起来的。”

“康榕,你能过来真好。”安琪又一次像牛皮糖粘到我身上。

“可是我很后悔过来。”我半开玩笑,“你自嗨不是挺开心的?我过来还要被你熏半天。”

“哎哟,你嫌弃我?”

“老嫌弃了。”我板起脸,“再也不能吸了。你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回家了。”

“别走——”安琪突然使劲抱住我,“原来是心疼我呀……”

“……”

“好的,我答应你。戒大麻有什么难的?我除了你,对什么都不会上瘾。”

“……为什么一直不找我?”尽管十分不愿意表现出疑神疑鬼的那面,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因为……因为二十四孝。”安琪苦笑一声,“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怕……”

“怕什么?”

“康榕,我记得我说过,像我这么聪明绝顶的人,也至少两件事让我束手无策的。”

我笑安琪自恋:“聪明绝顶我倒看不出,厚颜无耻倒是很明显。”

“一件是阻止母星被暗能量吞噬,另一件……”安琪伸手在我脸上描摹,“另一件就是让你不要离开我。”

“安琪同学,”我哭笑不得,“第二项成就你早就达成了。”

“没有。还差很远……”

安琪的表情太过认真。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感爬上我的后背。

第77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8

“安琪?”我突然觉得,这么久过去,我依旧不了解眼前这个人。

“怎么?”

“你不应该怀疑我。”我挣开他,打开一听雪碧,劲甜的苏打水让人放松。“我不会跟你分开的。”

“康榕,”安琪轻叹,“你知道地球人和墓穴子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

“地球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而墓穴子民则时刻将自然规律铭记于心。”安琪声音清冷,“你随便去问街上哪个人,他们都会说,想要平安,财富,快乐,朋友……但是他们还是不满足。因为那些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那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赞同安琪的说法。因为我也想要那些东西——谁都想要,不是吗?

“就像我爸,他这么多年追名逐利,到达今天的高度,取得了大部分人两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但是他自己还是很痛苦……”

“痛苦?”我回忆起跟赵炜仅有的几次照面,“他看上去很平静啊……”

安琪无奈,“就因为你们习惯压抑情绪——你们才那么容易得慢性病啊。”

好吧,我不懂这些,也反驳不了。

“我爸真正想要的,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

“他真正想要什么?”我好奇。

“呵呵,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但是,肯定跟他现在的成就无关,也跟他的婚姻没关系。”安琪像一位老道的,置身世外的说书人,“康榕,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早就发奋去追逐所谓的远大理想了,还会这样浑浑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

“废话……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泄气地问安琪。

“知道。我想要你。”安琪因致幻剂变得空洞的双眼深深凹陷,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突然感到心虚和慌张。

安琪拿过我的雪碧喝下一口。“我爸为了你妈心甘情愿放弃了一切,你呢?你愿意吗?”

“……”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是个彻底意义上的穷人,倒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什么。

但若让我一下子放弃学业,丢下母亲和安琪永远地离开……我不一定会拒绝,但必然会犹豫。

“康榕,我一开始害怕跟你成为家人……但是看到我妈的变化后,我每天都在想,自己愿不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

我感到胸闷。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我承担不了“一切”这两个字的分量。

“再后来,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愿意为了我这么做。”

安琪的话一个个字敲在我心上。我感到晕眩,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又开始控诉我:“康榕,你总是说你不会先放手。但如果我没有主动前进一步,你就永远不会再靠近一点。”

我想起期末前夕安琪的冷淡,皱眉否认:“明明是你在躲我。”

安琪突然捂住我的双眼:“你也在躲我不是吗?”

这句话刺痛我的耳膜。我只能透过他手指的缝隙看见他阴翳的眼眸。

我哑着嗓子:“安琪。我真的想跟你一直走下去。”

“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又一次将我压在门上。他的胯紧贴我的。他的手心渗出刺痛我双眼的冰凉的汗液。

我头皮发紧:“安琪,你放一下。”

安琪却更放肆地在我身上摸索。不知是大麻令他错乱,还是他真的对我一直以来的不主动存了怨气。

我想将他覆住双眼的手掰开,却被他咬了一口:“康榕,那件事过去很久了,你已经走出阴影了不是吗?”

他冰凉的手抓捏我的臀部。我意识到他说的是李勇华。我的身体再次僵硬。

一直以来,我们总是用手为对方解决需求。我们也试过用嘴,但都不喜欢那种味道。我满足于这种简单的身体交流,安琪也没有提过其他要求。

说来我确实不再被之前的侵犯经历困扰,但是对那种方式,多少有些抵触。

“放松,我不会让你痛的。”安琪的口吻变得蛊惑。

我深吸一口气:“安琪,你别遮我眼睛。”我顿了一下,“我想看你。”

安琪犹豫地移开手。我朝他挤出一个笑。

我默默给自己打气,每天被大妈大叔咒骂都能挺过去,这点事更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安琪想要我证明自己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如果是我,或许会让他切一段手指泡在福尔马林里,或是从屋顶跳下去。

但他如果想要这样,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转眼,我们坦诚相见。我抚着他胸口的月牙刺青:“你轻一点啊,我明早还要去贼窝打卡呢。”

第78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9

第二天在忽悠保健品公司,我趁着午休的间隙找到徐智。

徐智是个挺好相处的同学。他既不八卦我和安琪的关系,也从未流露出半点嫌弃我的态度。

总之,我觉得他比我和安琪都想得开,好像无论多大的压力都不会压垮他。

我迂回了半天,问他如果发现朋友在吸毒该怎么办。

徐智咧嘴贱笑:“跟他套近乎,搜刮他的大麻,然后倒卖给咱们老板。事成之后,五五对分!”

“……”我翻白眼,“对分你个头!”

徐智笑得更欢:“没错,对分发型,可只有我这种等级的帅哥才驾驭得了。”

“你能不扯嘴皮子吗?”

“遵命!”徐智一下子板正了表情,“那要看上瘾程度。精神上支持,行动上远离。如果是关系比较铁的,能规劝规劝,规劝不了就多陪陪,但是千万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再不行就告诉他家长,把他送戒毒所。”

“不愧是咱们班第一学沫,提的意见毫无建设性。”

“你还想怎样?那可是——”徐智瞅了瞅四周,掩饰地做了个吸烟的动作,“让你一下子戒掉雪碧你能吗?这玩意可不知道比雪碧厉害多少……”

“也不是要戒掉。他没上瘾,家里出了事,心里郁闷才这样。”我又强调,“他没上瘾。”

徐智面无表情地盯了我半天:“你那朋友不会是安琪吧?”

我冷冷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卧槽!不会吧?他家怎么了?我就说他期末那会儿有点不对劲……不对啊,还有什么人能动得了他们家?”

“跟你没关系。你帮不上忙就算了。”我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母亲破坏了安琪的家庭。

“哎,别介,我不是要打听什么隐私……你不说就算了。”徐智拦住我,“要我说,他家要是出什么事,你该叫他出来多透透气。大热天的,闷在房间里抽那东西,家人又不管不顾,一不小心半夜猝死也没人知道……”

“你特么才猝死!”我恶狠狠瞪他。

“呵呵,我嘴贱,他好着呢不是?要我说,你这几天不是也攒了不少工资吗?下星期调休的时候喊他去海边玩呗。”

见我没反应,徐智又拍我肩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听说过没?沙滩是疗伤圣地,抑郁的人都喜欢看海,相信我!”

徐智的神逻辑也让我无力吐槽。

这天工作结束后,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虽说几天前才见证了母亲和赵炜的温馨结合,此刻这屋子却处处散发着老迈颓败的寂寞。

我冲了澡躺到床上。如今我床头放着两本《老舍文集》——一本是留着安琪笔迹的平装书,另一本是放假那天我出于私心“偷”来的、安琪许久前索要回去的精装本。

我对着两本书的封面发了一会儿呆,又打电话给安琪。我问他想不想去海边。

“想去啊,可是我去不了啦。”安琪幽幽笑着,“我妈知道你昨晚在,今天直接把你拉黑名单了。”

“黑名单?”

“对啊,她现在恨死了我爸,跟他有关系的人一律不让我联系。”

“呃……那我现在不还跟你通电话……”

“电话她管不着。但是我出不了门了……”安琪又轻叹,“你也不能来了。”

“你妈妈至于吗?”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不久前还是我心中完美的贤妻良母,如今变成了暴躁专制的酒鬼。

“至于啊,她是真想跟我爸过一辈子。”

“那我以后真不敢去你家了,”我背后直冒冷汗,“我怕被她打死。”

安琪又像一只懒猫撒娇:“可是你要是不来看我,我就要死了。”

“只要不是被大麻熏死的就好。”想来想去,我还是为这事耿耿于怀。

“那你来看我。”

“对了,你妈妈知道我们……”我心跳又一下加快,“我们在一起,她知道吗?”

我有点拿捏不准,安琪妈妈对我的态度究竟怎样。若她知道我和安琪的关系,昨天晚上就该拿着菜刀赶走我才对……

“除了哈玻鲁,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安琪沉默片刻,“我爸妈他们……都挺保守的。”

安琪又说:“康榕,我不是故意瞒着他们……我不怕让他们知道我喜欢你……我是,是怕他们因此毁了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敢告诉母亲,我也不觉得需要让长辈知道。

“这我就放心了,”我不太自然地笑了两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我不想让班上同学知道,也不想让我妈知道。”

我怕安琪又误会我觉得这份感情如何如何,连忙解释:“我是说啊,那个……”

“好了,我知道。”安琪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康榕,你现在过来好吗?”

“大哥,现在要十点了,我明早还要……”

“我想你想了一天了。”

我呼吸加快,脸上发烫:“你妈不是不让我去你家?”

“她刚刚又喝多了,不会发现的。”

“风险太大。”我打个呵欠,“等她缓过这阵子,不讨厌我了再说。”

“可是我现在……你不知道,我听到你的声音就兴奋,昨天晚上……”

安琪的声音像毒舌钻进我的耳朵,令我发懵。我赶紧打断他:“我这个底层人民明天还要搬砖糊口呢,睡了。”

“嘿嘿,你害羞了。”

“好了,我真困了。明天我去看你,别让我闻出大麻味儿。”我准备挂机,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你先挂呗。”

“哎?”安琪莫名。

“我现在每天被几百号人挂机。我想听听你的,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

“那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我仿佛看见安琪撅起嘴的模样,不禁笑了。

我挂了电话,又关了灯。窗外一片朦胧月影。安琪这个家伙啊,我真是怎么喜欢他也不为过。

第79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0

母亲和赵炜开始蜜月旅行之后,那所谓的家就更像一只脆弱而空寂的蜗牛壳。

每晚零工结束后,踩进家门,我都觉得自己要糜烂在这个地方。

好在安琪妈妈总是酗酒。我便像罗密欧幽会朱丽叶那样,每晚都扮成送可乐的外卖人员潜进安琪的家。

较真起来,我似乎还比罗密欧聪明几分——起码我是走正门的……虽然这也没什么可沾沾自喜的。

我总是在口袋里塞一只小布袋,进安琪家的门后将自己的鞋子拎在布袋里,光着脚蹑手蹑脚地、飞快地溜进安琪的卧室。

因为担心会被安琪妈妈发现甚至驱赶,我对每次的见面都格外珍惜。

珍惜之余,也感到冲破某种禁忌和枷锁的刺激。

以至于每天清早离开安琪家时,我就开始期待与他再见。

在安琪隔音效果极佳的卧室里,我们或是说着毫无营养的对话,或是严肃地争论社会热点。

说得口干舌燥了,我们也会一起打游戏看电影,或是只单纯地听音乐。

若是起了兴致,安琪还会指导我演算天体公式。

我也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安琪身上的气味——那天之后,他真的没有再吸过大麻了。

……某种程度上讲,他这种奇怪的体质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呢。

几天过去,我清楚地感觉到,被母亲的崩溃情绪笼罩的安琪,比往常多了些冷郁的味道。

他要是不说那些过分下流的话,简直迷人得不真实。

我也反思过自己的心态,为什么会为另一个人难解难分的忧愁着迷。

想来想去,原因也只有一个——因为他是安琪啊。

过去总是安琪为我驱赶头顶的乌云;无论我多低落,他总是阳光而沉稳的。

现在的安琪似乎卸下了那层过分完美的伪装。

我与他相识多一刻、我了解他多一点,我就更喜欢他。甚至连他的缺点也觉得可爱。

他问我:“康榕,如果我那天没有让你帮我作弊,你会不会到现在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不敢想。

安琪依旧瘦削的脸庞显得落寞:“想象一下,在某一个平行宇宙,我们还是在一个班。我每天都关注你,但是你到毕业都不能把我的名字和我的脸对上号……”

“不要想那些了……”他的话让我胸口发闷,“反正在这个时空里,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安琪又露出那让人想要揉碎的忧郁神情,“去年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上,我爸也对我妈说过一样的话……”

他继而又像个被抛弃的无助小孩,“你们地球人就是不靠谱。”

“……你还想我怎么靠谱?”

“契约。”安琪又狡黠地眨眼。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得温柔,“康榕,承诺没有有效期,但是契约有。创世神与祂的子民立约;他们遵循祂的律法,才得以脱离奴役他们的法老,重获自由……”

自从母亲赶走那位道貌岸然的基督徒男友之后,我对一神教的厌恶便深深扎根于心。

我打了个哆嗦:“你一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举个例子而已。”安琪的目光又似一下洞穿我的不安,“你妈是不是跟信徒交往过?”

“在你面前我就没有半点秘密了。”我忍不住吐槽。

“我对你也没有保留啊。”

我亲吻他温柔的唇角。“然后呢?契约——跟合同有什么不一样吗?”

“欲求契约,固合允从。”安琪抿唇颔首,“最本质的区别,大概在于,契约的协定大多是精神上的,很难物化评判。”

“你想要我立什么契约?”

安琪一下子跳下床,坐到书桌前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

他写了几张都不满意,涂涂改改扔满小半只垃圾桶。

我眼皮子都要睁不开,安琪终于完成终稿:

“立契约书人安琪、康榕,兹于双方今生债权让与事宜,订立本契约。条款如下:不离不弃,至死不渝。自立契之时即刻生效,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违约行为。”

“……”

安琪尴尬地轻咳一声:“怎么了?你哪里不满意?”

“这什么意思?”

“伟大的开国主席曾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安琪答得一本正经,“我认为,结了再离更可耻。”

“……”我虽然无语,却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有生之年我估计是等不到国家的祝福了……但是有契约的见证,我们就不会像我爸妈那么不堪一击。”

我半是气结,半是玩笑:“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

安琪阖眸:“不是不相信你,是我真的很怕……”

我只能心疼地抱住他。

他不再是那个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的二世子,而只是我的大男孩。

因为我母亲的存在,因为他父母的破裂,因为他母亲的颓废……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安琪让我无措。

那所谓的“契约”让我不适。我一点点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我们不需要这种束缚。”

安琪失魂落魄地对着垃圾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拉他的手:“睡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居然哭了。

这下轮到我害怕了。

“你们……你们总是追求很多东西,事业,财富,名声,家庭……你们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安琪咬着自己的手背,脖子上蔓延开一串紫藤萝般的青紫脉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跪在安琪身后抱住他。他说的“你们”,我猜是“愚蠢的地球人”吧。

殊不知,我们演化了几百万年,这种脱离本心、追名逐利的本能,早已根深蒂固了——即便偶尔拷问自己的良知,我们自己也会唾弃自己。

安琪这样纯粹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舍得放开?

就是他先放手了,我怕是还会对他念念不忘……

“安琪啊,你相信我。”我递过纸巾,“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辞了零工,一起去海边看看吧?我把徐智也叫上,让他来接你,你妈妈总不会不答应吧?”

“不好,不要电灯泡。”安琪撒娇地摇头。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但他的脸上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裂纹。

我抚摸着他后颈的脉络:“你不能总待在这里,去找哈玻鲁也比现在这样好。”

“哈玻鲁……她最近在忙,连我妈都没空管,管不上我。”

怪不得,安琪的情绪病会这样严重。

我缓缓放平他的身体,“没有人管你,我管你啊。”

我又在他的眉心亲了亲:“睡吧。我抱着你睡。”

“再亲我一下。”安琪的手又伸进我的衣摆。

“……很晚了,别玩火……”

第80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1

安琪一再反对让徐智“接应”他离开——他不愿除了我之外的人知道他家的事。我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偷偷潜到安琪家。比起我母亲过去的颓废,安琪妈妈发起酒疯可厉害多了。

好几次半夜,安琪都会从我怀里钻出,穿上衣服离开卧室好一会儿。

我一开始并不理解,后来才想到,他的卧室门隔音太好,所以我才什么也听不到。

不过,安琪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睡得也比我浅许多。

等他回来,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像淋了一阵大雨的流浪猫瑟缩在床沿。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身体的变化——不仅仅是情绪波动带来的,更有他母亲无意造成的。

黑夜中他的轮廓不甚真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开始几天,我都假装熟睡,什么也不知道。

几天后,我便会在他离开后开灯等他回屋。他果真满脸憔悴,肤色变得透明,看起来真的像是要蜕皮。

安琪是个比我有责任心许多的人。换做是母亲,我很少会管。我总是等她发完酒疯后的第二天,等她离开,才去清理被她折腾得满地狼藉的客厅。

当然,我不会让安琪学我。我们的母亲是不同的人,我和安琪也没有必要事事都以同样的方式应对。

他不愿我担心,一开始总是回避我的问话。这也挺让我挫败。

但比起自己的挫败感,我更在意的,是安琪的感受。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喜欢上一个人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反而相处更难。

可对我来说完全不是这样。我对安琪的喜欢谈不上轰轰烈烈,但我好不容易认识到他的不可或缺,也纠结过不短的时间才接受这份感情。

我确定了是他;我不愿留遗憾。

流浪猫总是抗拒生人的靠近,这种时刻的安琪也是。可我不是生人。

我帮他抹上奇奇怪怪的药膏,帮他按摩。

我抱着他,有时候静默地观察他的血管变成枯叶脉络那样可怜的形态,有时候则说起小时候害怕母亲脾气却又依赖她的自己。

让我感慨的是,对安琪说起那些事,我又觉得自己毫无乐趣的童年生活也有些可笑可爱的地方。

安琪慢慢在我怀里放松身体。他的血管颜色变浅,肤色加深。他的皮肤上会渗出一层薄薄的湿汽;我一次好奇地舔了一下,又酸又苦。

离开学只剩几天。我提前结束了在保健品公司的零工,核算工钱的姐姐末了还送我两盒保健品作为员工福利。

我把保健品送给了路边捡垃圾的大爷,茫然地闲逛着。经过一家花店,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束漂亮的郁金香。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安琪家。

安琪妈妈看到我,稍微愣了一下。她或许不想在我面前失态,或许是被我手里的花勾起某种回忆。

她没有抄扫把赶我离开,而是像过去一样,温柔而优雅地邀我进门。她抱着花束到安琪门前,告诉他我的不请自来。

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但是,比起母亲全然淡漠的反应,安琪妈妈似乎不像安琪所说那么偏执。

随后几天,我每天都会带一束花来拜访。安琪妈妈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刻意为之逐渐变得自然。

或许,没有女人能拒绝鲜花吧。

经过几天孜孜不倦的“鲜花攻势”,加上我各种跟赵炜没有联系的明示暗示,安琪妈妈终于答应让安琪跟我一起出门。

我和安琪一起坐在前往海滩的公车上。窗外是晴空烈日,林木山崖。身边是安琪。

一路上,我们的手都扣在一起。

这座城市的沙滩并不美——沙滩上的石砾比细沙还多,海滩既不是蔚蓝也不是碧绿,只是平庸的色彩。

但仅仅“海滩”二字,这地方就有了吸引游客的资本。游泳的,冲浪的,捡贝壳的,晒日光浴的,钓鱼的……沙滩上一派热闹。

我不擅长游泳,铺好沙滩垫就坐下,悠悠喝着冰汽水。

眼前的景象是城市中没有的开阔,我仿佛回到了初中,独自坐在山头俯瞰城市的游离感占据心头。

安琪在浅滩游了一段时间后回来。他修长精实的身体沾着海水,在阳光下迷人得不可思议。

他坐到我边上,打开汽水:“看见我刚才的英姿了没?”

我诚实地摇头。

安琪半是自恋半是无奈:“你啊……我这么帅,游得那么好,人群中最显眼了好吧?”

我又十分赞成地点头。

“那你怎么没看到我?”

我又一次不君子地打量他漂亮却有些消瘦的身体:“我才不要和那么多人一起看你。”

安琪和哈玻鲁一样不喜欢在烈日下暴晒。我帮他涂上厚厚的防晒霜。手心的触感让我想起夜晚的缠绵。

我深呼吸,警觉着周围人的视线——我们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是也没有意愿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就要开学了啊。”安琪带着满身的防晒霜伸了个懒腰,“你对以后有打算吗?想去哪个城市念大学?”

“没有。”我想了想,“你去哪里,我就跟你一个城市。”

“我不打算念大学。”

“那你……准备干什么?”安琪总是有这种奇怪的决定。

“唱歌啊。”安琪露出比太阳更耀眼的笑,“怎么样,跟我组乐队?”

“咳咳,我就不拖你后腿了。”

“我也没出名的打算,随便去哪个地下酒吧卖唱就好。”安琪又喝下一口汽水,喉结滚动,“你去哪里都好,反正——你甩不开我了。”

一滴晶莹的汽水顺着安琪的嘴角滑落。

老天,我想吻他。

第81章 节操君有话说

【写在前面】

上周末停更了几天……加上最近总是被某些读者小天使\/小恶魔鞭策反思小黄文的真谛……

总之,不归决定开趟车。

节操……请参考《渔歌互答》\/邪恶笑。

【预警】

第一人称污。慎入。

【最后的挣扎】

不归的十八位键盘护法都在不归码字的时候折辱又折腰。翻页前请为键盘君默哀一秒。

最后,请不要对不归的车抱希望。

下一章《六-12》还是剧情。

下下章《六-12(补)》为福利开车章节。没什么剧情,较污,建议跳过。

《骷髅月》第81章 节操君有话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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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2

(由于估算错误,车在下一章)

--------*-*--------

算起来,我和安琪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们却已经十分熟悉彼此。

我能从他颈部的脉络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也能从他视线的焦距发现他的想法。

而安琪也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是我放空状态下一闪而过的念头。

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我靠近安琪。再靠近一点。但是周围的人太多;我不敢。

安琪看出了我的顾虑,神情毫无波澜地转过身。不一会儿,他就堆起了一座小沙丘。

与其说是沙丘,倒不如说是……墓穴。

不太规整的平矮长方形沙堆上,安琪又往中央丢了几块贝壳——好像某种祭拜的仪式。

我靠着他坐下,“那颗星球上的人,死了以后都埋在这样的墓穴里么?”

安琪摇头:“星球本身就是墓穴。”

“哎?”安琪的话……可真消暑。

“这是隔离病人的地方。”

“病人?”我又机械性地问,“跟你一样的情绪过敏症?还要隔离?”

安琪伸手掠过我的头,在我耳畔轻揉两下。他若即若离的眼神让我有点犯晕。

“他们又不在地球。”安琪无奈浅笑,“康榕,宇宙永远比我们了解的更加复杂。”

“呃……”他的话令我更加糊涂,“你也不知道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这不是病。”安琪又推翻自己之前所说,“是诅咒。”

又是诅咒。每次安琪提起这两个字,我都有点发怵。

“宇宙万物除了物理规则,还有更高的规则。牛顿一开始研究的是物理法则,到最后却去钻研神学了……”安琪将贝壳按着某种规律摆开,“他从一个死胡同出来,又进了另一个死胡同……”

蓝天白云,沙滩海浪,突然说起牛顿难免有些煞风景。

不过,只要是安琪说的,我都会觉得有意思。

听到后来,我也没弄明白,冬墓星上的人究竟得了什么病。难道意识形态被重力场过度扭曲也会让人生病?

我正想提问,真正煞风景的“南柯先生”安阑轲突然打断了安琪的长篇大论。

贝壳快要拼凑成月牙形,安琪却突然停下了。他直视着无人问津的,绵长堤坝的尽头。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我就能认出那人来——即便他没有像邪教传道士那样穿着黑色斗篷,他依旧让人毫无靠近的欲望。

隔得那么远,我都能感受到安阑轲身上独有的愤世嫉俗和绝望。

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将这两种令人讨厌的气质如此完美地融入自己的傲慢。

安琪起身,一手向后伸出。我犹豫了一下,搭上他的手,跟着他朝堤坝走去。

安阑轲穿着与周围休闲游客格格不入的白衬衫和西服裤,模样比上一回更加死气沉沉。

他取出两根烟递给我们。这态度倒是不似之前那么讨厌了。

安琪接过两根烟,一起用唇含住。他点烟的时候专注得可爱。

清淡的烟袅袅穿过他的指缝。他将口中一根烟递给我,我拒绝不了。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漫入口腔的烟草燃烧的余味些微呛人,但扔掉烟蒂后绕在手指上的薄荷烟味却挺舒服。

安琪与安阑轲不咸不淡地聊着什么,我几乎没听进去几句,直到安琪问他为什么停刊。

“停刊?《星际南柯》吗?”我十分意外。好好的杂志为什么要停刊?

“观星台也不要了。”安阑轲无所谓地耸肩,“就当是给他的新婚贺礼。”

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我欠他的。”

我忍不住翻白眼。天才科学家总是答非所问吗?

“你们确实很像。”安阑轲突然直视我。不知为何,他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

这似乎是我最崇拜的科学家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不明所以,看了看安琪:“我们像吗?”

“安叔叔说的是你和你妈妈。”安琪又望向安阑轲,“他们不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和母亲不像的。

“她很有魅力,不是吗?”我蓦地想起,上回安琪这么说母亲时,也是这样的神情,“你们父子,都一样。”

天才科学家与高智商的外星人之间的对话,果然不是我这种凡人能理解的。

很快,我又陷入意识盲区。

等我回过神,安阑轲已经不知去向何处,而安琪又在抽烟。

或许是因为在烈日下站了太久,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发白。

“中暑了?”安琪扶住我,薄荷烟味又一次让我心猿意马。

“没事。南柯先生呢?”我总觉得有人会看到我们,有点尴尬。

“走了。他刚刚……想在这里自杀。”

我惊诧:“自杀?”

安琪突然抱住我:“康榕,如果我们要分开,你还活得下去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咳咳,安琪,会有人看到……”我试着挣开他,“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的,我们不可能分开。反正,反正我是不会放手的。至于你……”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你更加不会。我们分不开的。”

下一秒我又拣回些许廉耻心,干笑补上,“是吧,哈哈哈……”

“如果,我是说如果。”安琪越抱越紧,“没有我的话你还活得下去吗?”

我的腹部一阵绞痛。光是逼着自己自己去想象没有安琪的生活,我就痛苦得要窒息。

更何况我完全想象不出那种场景——连我的潜意识都彻底地排斥这一假设。

“活不下去。”我老实回答,“准确说是会生不如死,所以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就是死,也要跟你一起死。”安琪语气发狠,一字一句刺入我的鼓膜,“死了也不分开。”

“笨蛋安琪,我们当然不会分开,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干什……”

安琪带着新鲜烟草气味的唇覆住我的,我又一次懵住。

第83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2(补)

不归尽力了。建议跳过这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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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的安琪,身体依旧冰凉。

他的皮肤却呈现出比平日更诱人的麦色,微微透着些婴儿般的红润。

但也因为暴晒的缘故,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暂,每一下都让我的鼓膜跟着震颤。

我仿佛听见不远处人们的议论;他们厌弃的目光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暴雨梨花针,令我们两人无处可遁。

但安琪从来不介意这些。他掠夺着我嘴里的空气。他带着烟味的气息汹涌灌入我的鼻腔。

安琪一步步后退,被他圈住的我笨拙地跟着,总担心自己会踩到他的脚。

没过几步,我们便到了堤坝的边沿。安琪若再后退一步,我们俩就都要一起喂鲨鱼了——如果海里有鲨鱼的话。

“敢不敢跟我跳下去?”安琪与我胸膛紧贴,“康榕,陪我跳下去吧。”

我虽然会游泳,却从来没有试过高空跳水。这儿的高度也不比跳水台低。

而我不喜欢自由落体的感觉。

“你怕了?”安琪依旧趴在我耳边。他的声音比海风更让人晕眩。

他看不见我的表情,却知道我在想什么。

“康榕,我们只能活一次啊。”安琪又变成蛊惑人心的巫师,“一起做些疯狂的事吧——别管结果,别管其他人怎么看。”

这家伙,总是说这种让人没有办法拒绝的话啊。

安琪突然放开我。他蹲下解开我的鞋带,帮我脱掉球鞋。

我们的球鞋一起摆在堤岸尽头的石堆上。海浪时而拍打,在堤坝半腰留下一截水痕。

我突然就想到“海枯石烂”这个词。

安琪又站到我面前,背对大海,张开双臂。

他笑得比阳光还要耀眼,“康榕,T恤和沙滩裤也脱了吧。”

我把衣物叠好放在球鞋边上。安琪又让我环住他的腰,“你的腿真好看。”

“你也是。”我由衷地说了句下流话,“你从头到脚都好看。”

“三,二,一。”安琪从容向后仰去。我大口吞了一口气,跟着他俯向大海。

双脚离开地面,海面疾速贴近。耳边是发烫的风。

直到我们坠入海中,安琪和我始终没有分开。因为我抱得很紧。

掺着恐惧与刺激的甜蜜感在我脑海炸开。

这儿是绝对的深水区,离游客云集的浅滩距离有些远。加上又被堤坝挡着,我们两人似乎被隔绝在了一片荒海中央。

安琪围着我游了几圈,又从水里探出头:“我游得怎么样?刚刚可就你一个人看到。”

“很好。”我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下去。他的唇上沾着咸咸的海水,但他的嘴里却是甜的。

安琪又领着我游到稍浅的地方。水刚好浸没我们的肩。我的脚底踩到了石子和贝壳。

安琪的手在水里找到我的。他拉着我一步步走向堤坝。贝壳有些硌脚。

他背靠在堤坝上,双手搭在我的后腰,“康榕,我想做更疯狂的事。”

我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描着他胸口的刺青。“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那我还想做更色情的事,你也得陪。”

安琪一面痞气地笑,一只手滑倒我的小腹,一路向下。

“这种事,你只能找我陪。”我轻咬住他的下唇。我的手给予他同样的服务。

海水比安琪的身体还要暖一些。我真是喜欢他身体的触感。

不一会儿,我们的呼吸都变得混乱。

我又把头浸入海水,亲吻他胸口的图腾。安琪掐我肩膀的双手变得用力。

被海水包围的浮沉感,以及阳光下露天的羞耻感,夹杂着紧张的新鲜感,一起刺激着我们的感官。

安琪将我拉出水面,上前一步,将我翻过身朝堤坝按。

粗糙的沙砾摩着我的背脊,而安琪则温柔地而耐心地以手指进攻我的身体。

我感受到他的炽热抵在我的小腹。我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肩上留下一排排牙印,身体从紧绷慢慢放松。

“康榕……可以了吗?”安琪的嗓音变得嘶哑。

“嗯……”

他双手架着我的腰将我抬起,我双腿圈住他的腰。

先是些微的疼痛,接着是酸胀感。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摆。

安琪舔吮我的耳垂,缓缓挺腰。

背后的沙砾带来的疼痛,反倒将安琪带来的欢愉衬托得更狂野。

他的大手托着我的臀部,他的动作渐渐加快。我在他的欲海里迷乱。

潮水突然涌来,将我俩浇成落汤鸡。安琪浅笑着放下我,又将我翻过身。我背对着他。

“不要怕。”安琪似乎又察觉我对这个姿势的阴影,“是我呀。是你的安琪。”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安琪”更让人安心的字眼了。

我双手撑在堤岸上,安琪将我的腰向后撅。他吻着我的背进入,缠绵而笃定。

安琪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板过我的头。我们牙齿磕打,舌尖追逐缠绕。

他顺着我的下颚吻到我的喉结。我忍不住嘤咛出声。

我仰着头,看见被云遮了大半的太阳。不再热辣的阳光却刺得我的双眼盈满泪水。

安琪的手又在我身上揉捏点火,我们愈发渴望对方的救赎。

又一阵海潮拍来。我们一起发出释放的叹息。

安琪就着这姿势从背后抱着我。只是变成了他背靠着粗糙的沙堤。我们静默着。

偶尔海鸟从面前掠过,偶尔能看见一艘游艇在远处驰骋。

“康榕,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安琪呢喃道。

“我也是啊。”

第84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3

趁开学还有几天,我开始在学校附近找学生公寓。

一来高三学业更重,我不想每晚打着手电筒挑灯夜读;二来安琪上铺的态度还是让我心有余悸,我想和安琪一起不受拘束地住到外面。

邻近开学,学校附近的房源都十分抢手,房主也变相地抬价。以我一暑假打工的积蓄,最多只能支付两个月的租金。

更雪上加霜的是,或许是我看上去不够稳重,又没有家长陪着的关系,房主对我大多爱搭不理。

我几乎踩遍了学校附近贴着租赁牌的公寓,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租房。

犹豫再三,我拨通了赵炜的电话。

母亲二人本已该回来了;可母亲似乎爱上了他们游玩的那座城市,回来的航班也延后了一周。

赵炜接到我的电话十分意外。我也觉得尴尬。

我开门见山,想要和安琪一起在校外租房。当然我也撒了谎,只说我们是朋友,一起学习效率更高云云。

赵炜对安琪的学业一向头疼,听我这么说自然乐意得很。

我再次感受到社会的现实。赵炜只几通电话,就轻松搞定了我焦头烂额数日都束手无策的租房难题。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就接到了安阑轲的电话。

我赶到那间坐落在离学校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的公寓。彼时安阑轲正在和房东签合约。

他一脸的起床气——尽管无论何时,他似乎都顶着那副全世界欠他的表情。

这间公寓我不久前也“踩点”过。我还记得房东不耐烦地打发我的嘴脸。

可这一刻,他却和颜悦色,笑容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

安阑轲付了定金,房东便招呼我参观室内各个房间和器具,最后将钥匙交给我。

之所以找赵炜帮忙,只是想让他托个熟人陪我去见那些房东而已。可他却理所当然地包揽了租金费用。

我也没什么压力地接受了。反正我承担不起这种条件的公寓,反正这些钱对于赵炜而言不算什么,反正……他已经是我继父了。

我和安阑轲一起离开。他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密码他生日。”

“哎?”我接过卡,持卡人姓名是安阑轲,“安琪的生日?”

“……”安阑轲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目光森寒,“你继父的。”

说完他就疾步离开,也没告诉我赵炜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真像是在做梦——马上,我就能和安琪不受打扰地住在一起了。

因为忙着租房的事,我已经几天没见到安琪了。我们只是每晚睡前通会儿电话,互道晚安。

短暂的分别让人恼火。我想见他。

为了能多见到安琪,近来我对他妈妈比以往对母亲体贴多了。

每次去找安琪,我都会带上一束鲜花;见到她,我都会变着花样赞美她;我还要绞尽脑汁地找些趣事逗她开心……

毕竟,我心里是把她当作“丈母娘”供起来的。

都说“丈母娘”难搞定,我觉得倒并非如此。安琪妈妈只是太伤心了。

安琪在她的抚养下成为今天这样的人,我很感激她。我还记得哈玻鲁那些奇奇怪怪的心理学理论,偶尔也会套用在我们的沟通之中。

熟悉之后,安琪妈妈也会打趣我比安琪更懂事云云。

安琪偶尔嘲笑我狗腿,偶尔又酸溜溜地怪我抢了他妈妈的注意力。

只要安琪妈妈不想起赵炜,我们三人相处得比我和母亲两人还要轻松一些。

我怀揣着新公寓的钥匙,照旧捧了一束橙紫相间的郁金香,按响安琪家的门铃。

安琪妈妈的气色依旧憔悴,身上也还是带着浓烈的酒味。但是看见我,她不会再板着脸,偶尔还会笑一下——像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温柔。

其实每次看见她,我都有些难过。温柔的人值得被善待,安琪妈妈尤其如此。

我和安琪将行李都搬到了新公寓。他去买些生活用品,我则打扫卫生。

这是一间简约的两室居公寓,可清理起来并不轻松。忙活到半夜,我们才打理好一切。

我累得不想吃东西,冲了澡就睡下。

睡得天昏地暗之际,什么东西湿漉漉地在我脸上蠕动。我万般不情愿地睁开眼。

卧室只开了一盏夜灯。朦胧光影中安琪跪在床边,像一只小狗舔吻着我的脸。

“起来喝点粥,不然得胃病。”安琪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小碗,“我煮的哦。”

说实话,我也挺饿的。我三两下喝完,也没尝出味道来。

“怎么样?再来一碗?”安琪似乎在期待我对他厨艺的赞许。

我想了想,摇头:“以后还是我来做饭吧。”

看着安琪有些受打击的神情,我恶作剧得逞一般地贼笑。

“靠!康榕你不厚道,我第一次下厨哎!”

我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反驳他:“嗯,你没有这个天赋,还是放弃吧。”

“那以后我打扫卫生吧。”

“好啊。”

我们愉快地达成了分工协议,这一天的任务算是彻底完成,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了。

安琪去洗碗,我则又刷了一次牙。

因为是二居室,我们最初也决定好分房睡——不然会影响睡眠,进而又影响学习。

可惜的是,这样的决定从第一天开始就没有被遵守。

我才想关上卧室的门,安琪便从门缝里蹿了进来:“给我一个晚安吻。”

我捧着他的头在他额心亲了一口。

“不够。”安琪轻哼。

我又顺着他的鼻梁一路亲吻到他的唇。

星火燎原。

第85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4

学校退宿舍需要长辈陪同签字。母亲还未回来,我就请安琪妈妈帮忙。

她顺便来到我和安琪的公寓参观。转过一圈后,她拿走了安琪的备用钥匙,说是偶尔会来看我们,帮我们做些家务。

新的学期终于开始,我的未来似乎也变得更加晴朗。

如果一切都像规划的那样,我会去另一座城市,念自己想学的专业,又有安琪陪着……之后再是工作,还有平淡的生活……

好像人生就圆满了。

安琪上课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我偶尔侧过头看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我。自习课则更加荒废,他干脆明目张胆地玩起了游戏。

每晚回到公寓,我通常还要再整理一些习题,安琪则在一旁摆弄他新买的吉他。

自从被安琪和南柯先生带入天文学的坑,我对物理和数学的领悟力几乎是指数型上升。可是,教科书上那些公式,对于我想要求解的问题,远远不够。

安琪唯独在这一点上与我有分歧。

“世界上不寻常的事很多,你不可能为每件怪事都找到解答。”安琪每每谈起我的大学专业,都会说些深奥的话,“尤其是,不应该通过公式和方程去求解。”

“可是你用自己的方法,也还是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不是吗?”

“没有人找得到。根本就没有答案!”安琪颓废地把吉他放到一边,“想那些干什么?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他又说,“我们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

“南柯先生现在去哪里了?”我问,“那么大一座天文望远镜,说送人就送人吗?他和你爸又是怎么回事?”

“他啊……”安琪摇头,“他应该再也不会研究天体了。”

“如果我能自由出入那座天文台,我肯定一辈子也不离开。”我相信安阑轲只会比我更加狂热。也因此,我更加无法理解他的放弃。

仅仅是因为合作多年的好友出轨吗?

天才的脑回路我真的无法理解。

“你看,康榕,你这个人看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安琪又把话题扯回我的专业方向上,“可是你一旦入了迷,就出不来了。”

“我对你也一样啊。”我类比了一下,“我对别人也没什么兴趣,单单对你一个人入迷……你想让我移情别恋?”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因为我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安琪愈发郑重其事,“但是你想要了解的,大气层之外的那些东西,它们只是看上去梦幻,实际上它们恶劣狡猾,残酷致命。”

“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安琪,”我解释道,“我就是想随便了解一下,没有想过要登月球什么的。”

安琪显然不相信。但他也不会干预我的决定。

他沉默着去冲澡,回来又递来一杯枸杞茶,“明目的,当心视力下降。”

我继续做题,他便陪在一旁,看小说或是听歌。好几次他都无聊得睡过去。

高三这一年,对于安琪而言,似乎只有一个意义——逼他浪费时间。

我给他披上薄毯。可他睡得浅,又醒了过来。

我心烦意乱,问他为什么不每天待在公寓睡懒觉。

其实他可以去做很多事,写歌,陪他母亲,研究他和安阑轲胜负难分的争论。

安琪迷糊地揉着睡眼,“你说呢?没有我陪着,你太想我怎么办?”

“靠,我每天都看到你,要看腻了。”我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气他没有上进心,“好了,你回去睡吧。”

“腻了吗?”安琪粘到我身上,“口是心非。”

第86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4(补)

(建议跳过。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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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安琪妈妈的情绪崩溃,安琪一暑假也跟着虚弱了不少。

安琪不是个容易受影响的人。但是对于他在乎的人,哪怕半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的情绪受到剧烈波动。

即便暑假的尾声我常常去找他,即便到后来我和安琪母子都相处得不错……我能感觉到,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琪很少真正开怀过。

开学后,他终于离开了被她母亲用酒精和怨气浸泡了整个夏天的家,身体才渐渐恢复一些。

天已入秋,我们马上要进行期中考。

这天晚上,我整理完一星期的课业,已是凌晨。空气中也飘荡着凉意。

我洗漱完,把我和安琪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回到卧室。

卧室留了一盏夜灯。安琪把我的枕头抱在怀里睡着。我拉上窗帘,调好闹钟,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无论我多小心,安琪都会醒。我对此总有些愧疚。可自从搬到这公寓的第一天起,安琪就不愿再分房睡。

有几次我因为不想惊扰他的睡眠,兀自去了他的房间。结果半夜他爬到我身边,像只被抛弃的流浪狗,委屈与不安交加地钻进我怀里。

他冰凉的身体让我心疼。我怎样都暖不了他。

而且,我也喜欢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他的感觉。

我俯身在安琪额前轻吻一下,躺到他身边。安琪醒来,松开枕头,像水草一样缠住我。

枯燥的习题塞满了我的脑海;我几乎可以立马入梦。

安琪的手伸进我的衣摆,冰凉的大手从我的腹部摸索到胸口。

“嗯……安琪,我好困。”我抓住他的手,“睡吧。”

“复习得怎么样?”他问,“你真的那么想去X大?”

“复习得差不多了。”我闻着他发丝的清浅香味,“南柯先生也在那儿念的书……我也想去。”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安琪侧着身体,双腿夹住我的。

“嗯,晚安。”我眼皮沉重,头也有点疼。

“康榕,我想你……”安琪压到我身上,在我耳边吐气,“我等了你一晚上了。”

“明天还要上课呢。”我双手环在他后腰,“等考完试……唔……”

安琪的吻令我窒息。他冰凉的鼻尖抵着我的脸,他的嘴里还带着淡淡的牙膏味。

虽然离纵欲过度还有不少差距,但是我们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大男生,自从住到一起,也没少探索过对方的身体。

可以说,我和安琪都已经很熟悉对方。安琪知道如何挑动我的神经。我也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方式。

第二天虽是周六,我们却要为了准备期中考而补课。如果安琪不放过我,我可能会睡到闹钟都听不见。

“安琪啊……”我试着让自己冷静,“等明天放学再……”

“这星期你每天都这么说!”安琪惩罚似的,胡乱隔着睡衣啃我的胸。一阵酥麻在我胸腔乱窜。

安琪孩子气起来,我真有些招架不住。我手指划着他的发丝,“我好累啊,明天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安琪的头埋在我胸膛,不停地摇着。他的手又钻进我的裤子,“你也想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我是对他没什么抵抗力。

而且是越来越没有抵抗力。

“康榕,你放松点。”安琪托住我的背,脱下我的睡衣T恤,浅笑着,“怎么还这么害羞?”

……我真的没有害羞。我只是纯粹太困了。

为了证明这点,我翻身跨坐在他腰上。

夜色里他胸口的月牙刺青散发着诡谲的神秘感。我为它着迷。

疲惫让欲望更加敏感纤薄。我们的手互相抚慰着对方,不一会儿室内便被混乱的呼吸声包围。

我摸到床头的润滑液,“要不这次换你?嗯?”

安琪迟疑了一下,“好。”

我兴奋得手也有些颤抖。我在手指上抹了厚厚一层清凉的液体,往安琪身后探去。

“哎哎!康榕,不行,你拿开!”安琪如临大敌地嚎起来。

我也对自己的手法没什么信心,被他这么一嚎又不禁丧气。我几分尴尬,“嗯……那先睡吧。”

安琪取走我手上的瓶子,“康榕,你别又临阵脱逃了。”

他跪坐在我双腿间,舌尖在我小腹打转,“你逃不掉了。”

“明天还要补课啊……”我做着最后的挣扎,虽然意志已经开始溃散。

“明天……”安琪抓着我的脚踝,架在他肩上;他的头埋在我腿间,“明天补你这星期欠我的课。”

第87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5

或许是因为老天也感应到我的决心,期中考我不算意外地进步了许多。

讲解习题的时候,老师甚至直接叫我的名字,让我回答自己的解题思路。

我涨红了脸,说话都结巴起来。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答完后安琪对我露出的笑容——似乎透着些赞许的笑。

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笑容,心跳都会漏一拍的吧。

放学后,我和安琪一起去超市。他买烟,我买雪碧。

夜幕降至,我们在小区里的绿化带闲坐下来。

我们挨着盘腿而坐,安琪的手搭在我肩上。

他把吸了一口的烟递到我嘴前,我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团薄薄的白雾。

烟的味道不会让我产生任何快感,我依旧不理解为什么安琪喜欢。

正如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愿让我再深入地了解与他息息相关的星球。

“你又没买可乐。”安琪抢过我手里的雪碧,“康榕,你喜欢的东西太单调了。”

“嗯。”我坦白,“我喜欢的东西单调,我自己也很单调。我就是想过单调的生活。”

“你说错了一点。”

“哎?”我看着星火在安琪的指缝纤细地跳动,“什么错了?”

“傻瓜,你喜欢我啊。”安琪朗声笑道,“有我在,不可能单调的。”

我仰头看着变成深蓝色的天空,月似银钩挂在高高的小区楼层之上。

“是吗……”我闭眼,“就是每天跟你一起,我也还是想过单调的生活。”

“这样么?”安琪搭在我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那我也想跟你一起过那种单调的生活。”

“就像现在这样。”我说。

“那就一直这样。”他应道。

安琪和我分享着烟和雪碧。时光温柔地游走。

晚风很凉。我喜欢一年中这个季节,夏日的浮躁都慢慢沉淀下来。

回到公寓,开了门,安琪一手按下保险,一手点着我的下巴就要吻过来。

我推开他——室内开着灯,安琪的房间似乎有人。

“应该是我妈,”安琪也立即注意到了房间的异样,跟我拉开一些距离,“太久没回家,她可能想我了。”

没想到,从安琪屋里出来的,却是一位男生。

他的模样很奇怪——他的五官柔美得不像男生,但他身上又散发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带着病态的阳刚气息。

“耶什?”安琪的声音里包含意外与不悦,“你怎么……”

那位叫“耶什”的男生摇了摇手里的钥匙,“呵呵,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忘了我呢。”

“呵……”安琪声音变得冷淡,“我妈怎么把钥匙给你了?”

“不欢迎我么?”那男生笑得让人背脊发凉,“明天起我们就又是同班同学了。”

“一点都不欢迎。”

“这个就是……”那男生用手指着我,“就是那个,你爸新欢的儿子吧?”

“康榕是我朋友。”安琪上前一步,和我并肩站着,“你对他客气点。”

“是吗?长得还挺标致……”男生轻蔑地打量着我,“我在监狱的时候,你就在和他玩吧?”

这话听着刺耳,我想说什么反驳,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得愣在原地。

“耶什,这里不欢迎你。”安琪看了我一眼,像是要确认我没有生气,“而且没有多余的房间。”

男生笑声愈发刺耳:“没事,我们可以挤一张床——跟以前一样。”

我这才想起,安琪说过有一位弑父的朋友——和他认识了很久的、跟他一样不是纯粹地球人的、与他一起在胸口文了月牙刺青的朋友。

我这才发现,对于安琪,我依旧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吃醋”吧。

安琪的声音几乎压抑不住怒意:“你住旅店吧,我帮你登记。”

男生的固执程度毫不亚于安琪。他的态度也更加嚣张:“我可是你妈接出来的,你赶我走?”

“你……”安琪迟疑片刻,“那你睡沙发,别碰我的东西。”

“已经碰了。”男生有恃无恐地耸肩,“我碰过的东西你都要扔么?那都送我好了。”

安琪与他之间似乎有数道无形的刀光剑影。

片刻之后,安琪败下阵来:“我和康榕挤。那间卧室就送你。”

“就这么讨厌我吗?”男生咧嘴,“你不是最讨厌跟人挤一张床了?为了躲我连原则都不要了?”

“你烦不烦?!”安琪低吼,“我不管是谁接你出来的——你再废话,我照样把你赶出去。”

没等他回应,安琪就拉着我,大步回到我的卧室。

其实安琪的卧室一直以来都空着。也因此,我不明白安琪的愤怒。

那男生来了,我们反倒有理由明目张胆地共眠一寝——而这似乎不是坏事。

“他怎么回事……唔……”我轻声问安琪那男生的事。只是话才出口又被他尽数吞下。

安琪闭着眼,眉头深锁。他的索吻带着浅浅的烟味,和浓浓的不安。

我梳理他坚硬的发丝,等他睁眼。

可是他像是陷入某种记忆的困境,眉头愈发纠结,眉心挤出一个川字。

他的额角映出细细的青紫纹络,接着,他的脸也变得像打满马赛克的彩绘。

我用力推开他。果然,他的身上已经爬满了狰狞的,愤怒的线条。

“你在害怕什么?”我心疼地抱住他,安抚地轻拍他的背,“跟我说吧。”

第88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5(补)

----建--议--跳--过----

这是安琪第一次在我面前“蜕皮”。

他脸上、身上的皮肤表层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紫褐色的褶皱。

他别过脸,瑟缩着肩,似乎不愿让我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从背后抱住他。他无力地向床上扑去,虚弱地挣开我:“康榕,你别看我……很难看。”

“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我并不是在安慰他——他无论什么模样,我都不会觉得难看。

我掀开安琪的衣角。他的皮肤碎屑如同一场细雨粼粼落到床上。我沿着他的脉络抚摸着。他的皮肤比平时更暖,也更细腻。

“那个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安琪嘶哑着挤出这句话,整个人就蜷缩起来,在床上打了一个滚。

“嗯。”我爬到他身边,再次紧紧抱住他,不给他再次逃跑的机会“很难受吗?要涂什么药?我帮你拿。”

“我好讨厌那个人……”他在我怀里像散了架一样,“康榕,我讨厌他……”

“知道了,你讨厌他。”

“我喜欢你。”安琪脸色蜡黄,艰难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跟他没有关系。”

“嗯……”我虽然狐疑安琪所说“没有关系”的涵义,但也清楚眼下决然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

“我也喜欢你。”我亲吻他颤抖的睫毛,“安琪,你怎么样才能好受点?”

安琪闭着双眼,使劲摇头。他紧皱眉头,一手捂着耳朵,另一手捂住胸口。

不一会儿,他胸前的衣服染上一层浅浅的血色。

我帮安琪脱下上衣。他的身体呈现蛇纹般的斑斓。他胸口的骷髅胎记全然碎裂,血肉模糊。

我找了纱布为安琪止血,他却避开了。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沾了些那块猩红,放到舌尖尝了一下。

又酸又苦。

“痛……”安琪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蜷缩成一团,可怜极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想呼叫救护车了——可我偏偏不能。

在我晃神的间隙,安琪却扯下自己的衣服,拧成一条麻绳,用牙齿咬住。

说实话,他这层皮肤此时莫名带着些野性的魅力。我摇摇头,甩开脑海中奇怪的色情画面。

“康榕,抱我一下……”安琪祈求地望向我。

我抱着他,笨拙地哄道,“我会一直陪你的,不要害怕啊。”

外边传来吉他声。那个男生在弹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我觉得他弹得很不错。安琪应该也听见了,因为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额头用力地蹭我的胸口。

我猜他不愿听见这声音,便随意说些话引开他的注意力。

“安琪啊,你轻一点,我的衣服要被你磨破了……”

“你现在这样,就跟变色龙一样……”

“你要是不舒服,明天我就翘课陪你……”

过了许久,安琪的温度渐渐恢复冰凉,他身上夸张的纹路色彩终于褪去。他的皮肤表层仿佛结了一层鳞片,上面又蒙着一层薄薄的,颜色浑浊的细汗。

我根深蒂固的洁癖强迫症毕竟没有发作。因为是安琪,我就不会觉得脏。

“床单报废了。”安琪眼神涣散,疲惫地笑着。

“没事,明天我来清洗。”

我被安琪胸口重新烙印上的骷髅吸引。上面结着一层深色的痂,但是轻轻触碰,痂就会碎落,露出新鲜的骷髅形态。

“你能洗澡吗?我帮你?”我一面研究他胸口的图腾,一面问道。

“不洗了。”安琪勾住我的脖子;我缓缓俯身,压在他身上,“反正床单也报废了,我们就弄得再脏一点。”

“……你折腾了那么久,还有力气?”

安琪熟练地解着我的裤扣,浅粉的舌尖轻舔我的嘴角,“有没有力气……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89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6

褪了一层皮的安琪像是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补偿似的,执着地纠缠我直至深夜。

我们也成功地将落满碎屑的床单变得更加污浊。

末了,我有些虚脱。当然安琪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在痕迹斑斑,气味浓重的床上相依而眠。

第二天一早,那个男生狂敲我卧室的门。

我早在前一晚就做好翘课的准备,不由怨气冲天地低吟,万般不甘愿地睁开眼。

安琪比我醒得早。他已经套上衣服,示意我再睡一会儿,就带上了门。

我不知道他在门外与那男生说些什么,但总归又是一次不太顺畅的沟通,因为我听见公寓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

我也睡不着了。打开卧室门,只见安琪愣愣地伫立在餐桌边上。

餐桌上摆了一份造型漂亮的早餐。煎蛋上还用蕃茄酱写了一个“安”字。

安琪看见我,几分慌张地将桌上的东西倒进垃圾桶。

我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对他笑,“早餐想吃什么?”

“你做的我都喜欢。”安琪走向我,把头靠我肩上,轻哼道,“或者直接吃你,更喜欢。”

“呃……我还是去小区前的早餐车随便买点吧。”我挠挠头,准备去洗漱。

“康榕,我和那个人真的没什么。”安琪抱住我,“你相信我。”

“哈哈,我当然相信你。”我喉咙发苦,“就算你们有过什么,现在你也是我的人。”

“没有,什么都没有。”安琪笃定道。

我轻轻推他,“好了,我先洗个澡,再去买吃的。我好饿。”

“抱我一下再去。”安琪反而将我箍得更紧,“嗯,还要亲一下。”

“……”真是孩子气。

我抱了他好久,又亲了他好多下,才跟他分开。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也都将清早不太愉快的插曲抛诸脑后。

安琪告诉我,他每次“蜕皮”后,尽管很快就看不出异样,身体却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恢复。

对于他这种异类体质,我又想吐槽,更多的倒是心疼。

话说回来,我还有点喜欢安琪这种体质。因为换了一层皮的安琪……摸起来手感很好。

他又抓起我的手:“康榕,如果你多抱抱我,多亲我两下,我可能半天就能彻底恢复。”

我正喝着绿豆汤,差点呛死。“亲亲抱抱吗?要不要我再给你举高高啊?”

“哎,那更好……”安琪笑得双眼发亮,“关键是你举得动我吗?”

我捏着他的手心,“你最近好像是比暑假那会儿长了些肉,目测是举不动了。”

安琪放下早餐,“长肉了?那我现在开始减肥。”

“减什么肥……”我无语,“你就这么想让我举高高?”

“嘿嘿,”安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很喜欢被你当成小孩宠着的感觉。”

原来这家伙也知道自己经常孩子气……

“但是我也很喜欢被你当成一个成熟大哥哥的感觉。”

“也很喜欢被你当成阶级敌人,看不惯我却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感觉。”

“嗯,最喜欢被你当成男朋友的感觉。”

我沉默。对于这个比我还了解自己的家伙,我除了每天多迷恋他一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吃过早饭,我将沾满各种痕迹的罪恶床单扔进洗衣机,换上清爽干净的新床单。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安琪则把头靠在我腿上听着MP3。

他偶尔抓过我的手把玩,偶尔翻看我的笔记,偶尔环住我的腰小憩。

偶尔我也会放下书本,俯身亲吻他。

半天过去,安琪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他知道我不想耽误太多课程,赶着我去了学校。

我到教室的时候,离下午开课还有几分钟。

班上同学突然一片嘘声,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我随着他们的视线望向窗外,看见同学们窃窃私语的那位上午刚转来的新生——正是那个男生。

秋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精致柔美却又透着愤世嫉俗的脸庞上。

他真的漂亮得不像话。

他和哈玻鲁一样,有着教所有人欣慕的容貌,身上也都散发着古怪的神秘感。

与平日我行我素却低调的安琪相比,他很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走进教室,嘘声又夸张地霍然收住。他像一位习惯于众星捧月的神明,从容走到我面前。

紧接着,他在我的前桌坐下。

他似乎在整理着书桌。他的背影也十分优美。可我却从头到脚地尴尬:这家伙变成我前桌了?

片刻后,他转过头,神经质地对我笑,“康榕是吧?我叫梵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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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觉得在文末加吐槽很影响阅读体验……

但是我还是想说,最近更新很力不从心。

不归写的是福利文,请莫名其妙的喷子就不要留下脚印了吧。

我看的时候心塞,删了评论还是心塞。

不归的文也不火,有什么值得黑的呢?

能够让我改进文中不足的差评,我非常欢迎。

充满恶意的差评键盘手,请绕路吧。

我真的不想再重复这点了。

请让我平静地写完一个故事吧。

第90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7

与梵耶什的相处注定是不愉快的。

我承认对他和安琪的过去有些介意。

可我更不想听他们的故事——我压根不想知道。

梵耶什似乎不这么想。他似乎一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他和安琪超乎寻常的关系。

自从他成了我的前桌,他几乎一下课就转过头,不是研究我这个人,就是研究我做的事。

“你怎么喜欢在方格纸上打草稿呢?安琪都喜欢用虚线纸的。”

“原来你是按颜色整理书本的啊——安琪都是按厚度来排的。”

“你喜欢喝雪碧啊?呵呵,安琪以前也喜欢雪碧,但是有一次被我耍了,后来就只喝可乐。”

“嗯,你不喜欢抽烟吧?安琪一开始也不抽,后来是我教他抽的,他烟瘾也不小……”

……

这家伙真的太烦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安琪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是我的安琪。

我完全没心情搭理这聒噪的前桌。安琪比我更不想搭理他。

好在这段时间我也越来越专心于功课;很多时候,梵耶什说的话我都完全没听见。

安琪拒绝梵耶什各种意义上的套近乎。

无论是吃饭,上课,还是放学后回公寓的路上,安琪都拒绝让梵耶什跟我们同行。

一开始梵耶什还会厚脸皮地跟着我们。后来安琪受不了他有意无意的暗示,几次在路上就跟他干起架来。

两个体质异常的外星人殴架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必须翘课恢复身体。

安琪对于翘课总是很坦然。梵耶什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独没有资本缺课的我,一面抱着安琪安抚他的情绪病,一面自己受着情绪的摧残。

但我翘课也翘得心甘情愿,谁让赖在我怀里的牛皮糖是安琪呢。

渐渐地,梵耶什在班上也游离到了边缘。因为除了安琪,他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在班上同学看来,与他关系最要好的或许是我,因为他实在是太喜欢对我说起他和安琪的过往了。

很可惜,我很少认真地听他说话。他缅怀至今的珍贵回忆,对我而言就是一阵吹过即逝的风。

其实,我一向不认为我们三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

梵耶什是安琪在这里唯一的同类,还是安琪曾经最亲近的人;对于安琪来说,梵耶什总有我无法取代的地方。

既然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在同一个班上念书,我不愿我们的关系变得太僵。

不过,我也没有意愿让他们俩变得像从前那样亲密。

我用对付母亲的那一套面对梵耶什:不主动,不关心,不好奇。

又一个月过去,空气变冷,梵耶什与我和安琪之间的温度也降到冰点。

说回来,我对梵耶什也有些同情——他比我和安琪年长了三岁,却因为坐牢的缘故不得不重新念苦逼的高三。

在我眼里,他像极了一位没落的贵族。

他身上的刺,说到底只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无力的反抗。

我和梵耶什的隐性矛盾,在月考后的周末终于爆发。

安琪妈妈听说梵耶什考得不错,特地带了一瓶伏特加为他庆祝。

“你们家发生好事要喝伏特加庆祝?”我偏头在安琪耳边轻声问,“真是彪悍。”

“以前偶尔喝香槟,”安琪凉丝丝的呼吸吐在我耳畔,痒痒的,“现在我妈只是想找个理由,好光明正大地喝个大醉。”

我脑中大雾——母亲再婚都小半年了,安琪妈妈还没有走出来吗?可她看上去神采奕奕,也不像饱受困扰的样子……

安琪妈妈温柔地对梵耶什笑,“这段时间,安琪麻烦你了。”

梵耶什的笑漂亮得让人晕眩,“我本来就比他大,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我和安琪尴尬对望——安琪压根就没接受过他的照顾……真是大言不惭的家伙。

安琪妈妈又灌下一口烈酒,“要是你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我虽然很喜欢阿姨,但是我还是不希望做你的儿子——”梵耶什若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因为那样我和安琪就是兄弟了。”

他继续道,“就算不是亲兄弟,这种关系也不太好。”

安琪的手从餐桌下抓住我的。他的手心冒着冷汗。

“什么意思?耶什,你和安琪从小就要好……”安琪妈妈半眯着眼问,“你不想做他的兄弟吗?”

“不想。我从来都不想和他做兄弟。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兄弟,都不想。”梵耶什淡漠的声音里透着高傲,“阿姨,我喜欢安琪。”

我的心脏突然停顿,身上的毛孔也慌张地收缩。

“喜欢?”安琪妈妈已经有些醉意,微微皱眉呢喃着,似乎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安琪抓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他狠狠蹬着梵耶什,“神经病,你胡说什么?”

“你听见了。我喜欢你,安琪——”梵耶什似笑非笑,“而且不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当然也不是普通朋友的那种。”

我心虚得有些发抖。

梵耶什继续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问安琪妈妈,“阿姨,你说我和安琪不做兄弟,做情侣好么?”

第91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8

“情侣?”安琪妈妈看看梵耶什,又看看安琪。

“妈,你不要听他胡说,”安琪握住我的手变得更冷,我的掌心几乎要被他抠下一块肉,“我和耶什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什么情侣。”

“啊……”安琪妈妈如释重负地浅笑,“我就知道,两个大男生怎么可能做情侣……”

“阿姨可能不知道,男生和男生,跟男生和女生,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梵耶什跟着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他的肤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没什么不一样?”安琪妈妈拧着眉,似在隐忍某种不适感。

“耶什,你喝多了。”安琪沉声赶梵耶什去睡,似乎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呵呵,阿姨放心……你看安琪这副凶样,怎么看都不像在恋爱,”梵耶什脸上堆起极不真诚的笑,“我刚刚呢,只是做一个假设。”

“假设啊……对了,”安琪妈妈又看向安琪,“安琪,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没有。”安琪望着我,认真地摇头。

“阿姨,我的假设还没说完。”梵耶什又向安琪妈妈挨近几分,眼神说不出的幽暗,“我觉得吧,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有一个随时随地可以依赖的伴侣。”

“阿姨也一定希望安琪可以有这样一个伴侣吧?”梵耶什继续道,“这样的人有多难找,阿姨肯定比我更清楚。”

安琪妈妈定然被这话打动,因为她眼里涌起一串悲恸的涟漪。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那他是男还是女,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梵耶什的语气像极了那擅长催眠的哈玻鲁,“所以,我想和安琪一直一直在一起,阿姨会祝福我们吧?”

“妈,你别理他……”安琪的脖子上又爬起细纹。

我似乎没有存在于这种场合的理由,便从安琪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要回卧室。

就在我要关上卧室的门时,我听见安琪妈妈温柔的笑声,“如果安琪是和你在一起,我当然不会说什么……你们俩从小就……”

安琪似乎离开了他的椅子。

我关上门,从屋内反锁,将一切声音关在门外。

外面似乎又起了争执,但是与我无关。我没有开卧室的灯,沉闷地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天空暝晦,看不见月亮。

不一会儿,门上又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康榕?开一下门吧。”安琪拧动门把手,发现被反锁后又继续敲,“我跟他什么都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你别不理我……”

他说的我都相信。可是我还是很不舒服。

如果我对安琪妈妈说了一样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得到梵耶什那样的待遇。

外面又是一阵窸窣的对话声。我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见。

第二天我打开卧室的门,客厅一片狼藉。

我有点晃神,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半年前,而这是母亲和她男友争吵一整夜后的战场残局。

安琪不在客厅。我拉开百叶窗,从冰箱取出一听冰镇雪碧,坐在沙发上喝着。

“早啊,康榕。”梵耶什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早。”

我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和哈玻鲁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别这么看我,安琪昨晚被阿姨带回去了。”梵耶什当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带回去?”

“嗯。”他打开一听冰镇可乐,“你应该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我有些慌张。我知道自己前一晚有些失态,对安琪也过分了些,可是……安琪就这样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了吗……

“阿姨知道你们的关系了。”他淡漠地笑着,“你没有看到安琪昨晚的样子……你应该知道我们都不能情绪过激吧?”

“安琪怎么了?”该死,我该想到的……不知道安琪现在怎么样……

梵耶什将可乐倒在透明的杯子里,朝我走来,“其实阿姨不会反对安琪和男生在一起,但是——只有你不可以。”

他那样的人,就是穿着廉价的睡衣,也透着让人惊艳的高贵。

我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梵耶什激怒了安琪,安琪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又坦白了和我的关系……

“安琪还好吗?他被他妈妈带回家了?”

“他很不好。”梵耶什抿了一口可乐,“都怪你。”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盯着手中的雪碧瓶子,感到自责。

都怪我么?

一阵冰凉突然从我头顶灌下。冰可乐刺痛我的双眼,我的背脊因为突如其来的湿冷而打颤。

梵耶什的声音随着可乐的气泡在耳畔沙哑地炸裂——

“康榕,你和你妈妈一样,都太坏了。”

第92章 六:只要你不放手-19

冰镇可乐跳跃着滑落我的头发,脸,身体。苏打气泡稀里哗啦地撕咬我的毛孔。

真是酸爽。

“这不是你有没有错的问题,”梵耶什的声音过分温柔,“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与错。”

身上传来讨厌的黏腻感。我一手抹着脸上残留的可乐痕迹,另一手攥紧了手中的雪碧罐子。

“你和你妈妈都是分不清对错的自私鬼。”梵耶什的手指不知在我后颈写着什么字,“安琪因为你才变成现在这样,你高兴了?”

我向来不擅长与人争辩,在梵耶什这个烦人的家伙面前,我更是习惯性地沉默。

沉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满脑子都只有安琪化成水墨马赛克的样子。

跟我此刻的狼狈模样应该很像吧?

我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向他道歉。还想让他也抱一下我。

“三月的时候他向你表白,你不是很明白地拒绝了?”梵耶什的将空可乐罐捏成饼状,“那真是我这几年最开心的日子——安琪每天都会来监狱看我。呵呵。”

“当然,没有人能够真正拒绝安琪,我理解你……”梵耶什温柔的声音里又浸满恨意,“可是你差点害死了我。”

我当然记得安琪曾无故消失了一个月。我也记得安琪这位贸然割脉轻生的朋友。

可是,他的死活跟我没关系。

是他自己选择了软弱。

我不想跟他陷入无端的争吵。我压根不想看见他。我起身往卫生间走去。我想,若等我冲完澡他还不离开,我一定会跟他实打实地殴一架。

“你觉得我软弱是吗?”梵耶什拦住我,“我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软弱——就是你这样的人。我可以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你呢?”

这种问题对我而言,无疑是有杀伤力的。

因为我确实做不到。

我能做的,仅仅是在安琪放手之前,死死地抓住他。

他如果先离开,我一定不会像眼前这个病态的家伙一样要死要活。

“你想赶我走吗?哈哈,你以为赶我走安琪就会回来了?康榕,你说你这么笨,安琪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梵耶什抢过我手里的雪碧——他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

透明的液体滑过他骨骼完美的脸颊。

他的双眼明亮如天狼星。他比我见过的任何男生都要俊美。

但他和其他人一样,在我的生活里只不过是“另一个人”。

甚至于,他和安琪也完全不一样——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疯了,”我都能控制自己不以牙还牙在他头上倒东西,他却自己这么做了……这种人不可理喻。“要疯你自己疯,别扯上我。”

“哈,我本来就是疯的。”他的笑实在瘆人,“可你比我更疯不是吗?别装了。”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人说我“装”——仅仅是因为我跟他们想要看见的“康榕”不一样吗?

梵耶什突然扣住我的脖子,他的手比安琪还要凉,“你为什么要招惹安琪呢?你把他变成现在这样,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他早就答应过我,要一起离开这个鬼星球的……他也说过会等我出狱……你为什么要出现?”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和安琪一起去看《帝企鹅日记》,半途逃出影院来到少管所的下午。

那个时候,他还在等梵耶什出狱么?还是说……

梵耶什的手越来越用力,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狠戾。更可怕的是,他像哈玻鲁一样,双眼有神奇的魔力,让我无力反抗。

“他念高中以后,就常常提起你……我那时候还觉得没什么,因为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了——他知道跟你没有可能,呵呵。

“你以为我看不出吗?你只是把他当作慰藉而已——体育老师,是吧?

“自私虚伪的软弱的家伙,你毁了安琪你知道吗?

“我们……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才是注定该在一起的人。你为什么要掺一脚?”

第93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1

----较--雷----建--议--跳--过----

梵耶什的双手让我想到死神。

我四肢使不上半点力,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古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相信,他不愿真的掐死我。

——已经有一个人死在他手上了。

而他也确实不如我疯。

我讥讽地笑了起来。他双眼里染上矛盾与痛苦,他的手渐渐松开。

终于脱离梵耶什的死神之手,我瘫软地倒在沙发上。我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甜腻液体,只想懒懒地躺着。

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母亲每次与她的男友争吵后都会那样颓废了。

梵耶什随即又压到我身上,“你知道我对安琪有多重要吗?”

“幼稚。”他身上诡异而躁动的气息让我想躲开。我的嗓音变得格外嘶哑,“你们的事跟我无关,我不想知道。”

“只要是我碰过的东西,他都不会再要了。”他邪气地笑着,手指从我依旧发疼的咽喉划到我的领口。

他和我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

可我也相信,他不愿真的和我发生关系——他不会愿意和安琪之外的人亲密的。

“你可以试试看——”我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你这么漂亮,我反正也不吃亏。”

梵耶什瞪大眼睛停下轻佻的动作,“你果然……一直在骗安琪。”

“我骗他?”我反问他,“哈,我就是真的骗他,他也心甘情愿不是吗?”

“恶心……”他满眼的厌恶,“你跟你妈妈一样恶心!”

“别说我妈。”我笑不出来了,“否则我让你见识真正的恶心。”

梵耶什双手按在我胸口,撑起自己的身体,“你能把我怎么样?打得我满地找牙么?就你?”

突然的胸闷让我一阵头晕,“我是打不过你,但是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哦?我怕什么?”

“杀人犯。”我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挑衅地望着他,“你的手上沾了你亲生父亲的血。”

“康榕,你找死。”

梵耶什的拳头如雨点落在我身上,我的胸腔发出疼痛的哀鸣。

我被他奇异的磁场制住了手脚,只能软弱地任由他击打。

好在我的喉咙还能发出些许丑陋而低哑的声音。

“安琪跟我说过,他的生母把他看作那个星球的耻辱……”安琪当时的表情如此清晰地映在脑海,我感到悲伤。

我继而扯起笑,“其实,你才是真正的耻辱吧?你敢说,你杀了你父亲,仅仅是因为痛恨他欺负你继母吗?”

果然,梵耶什皱着眉住手了,“你在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疼痛必然已令我的嘴脸也变得相当扭曲。“你为了让安琪关心你,才告诉他你父亲家暴的事吧?”

“……”梵耶什欲言又止。

“他果然因此更加关心你了,甚至还给你出主意,但你都否定了——因为啊,你想让他的关心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吧?”

“你……”梵耶什眼里些微的震惊。

“但是最后,他还是不愿被你纠缠,甚至赌气地暗示让你干脆杀了你父亲,一了百了……”

“啊……”梵耶什的眼里蒙上一层让人心疼的苦涩。

“后来你也那么做了……为了让安琪不忘记你,你还反复地给他洗脑,让他觉得他才是这起悲剧的推手……”

“胡……胡说……”梵耶什虚弱的声音里夹杂着寂寥。

其实,我也确实是胡说的。

但是看他的反应,我断定,我至少猜对了一部分。

我继续道,“你用罪恶感捆绑他的感情——比起我,你无耻多了。”

“罪恶感?”梵耶什望着我,似乎不理解这个字眼的意义。

“安琪说过,那个星球的人,与地球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懂得尊重规律。”

我每复述一句安琪说过的话,心跳就难以抑制地加快,“而你却一直逼迫安琪因为所谓的良知,违背自己的意愿——你这么做,难道不是违背了最基本的规律吗?”

我的心里充满恨意,“说起自私,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无论是过去,还是昨晚——你才是真正让安琪痛苦的人。”

第94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2

梵耶什的身体在发抖。

我的四肢仍旧不能动弹,但是他似乎也没什么力气折腾我了。

他的脸上泛起一层浅色的灰,他裸露的肌肤上也是如此。

他牙齿打颤地跌落到我身上,他的双手按在我肩头,指甲嵌进我的肉里。

真特么疼。

梵耶什像一只疲软的蝎子,在我身上趴了许久;我则脑袋空白了许久。

等到他终于褪了一层皮,我也终于恢复了力气。

打扫过房间,冲过澡后,梵耶什仍旧半死不活地绻缩在地上。

我虽然觉得这神经质的家伙有些可怜,却生不起半点同情心——我是讨厌他的。

几个月来第一次安琪不在身边的周末,我百无聊赖,也不想跟梵耶什同处一室,干脆回了家。

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锁。我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只手机。

开机之后,手机疯狂地震动着——全是安琪的短消息和未接来电。

前一晚因为我太自我,将他关在房间外,害得他又犯了病。他前一秒才坦白了我们的关系,安琪妈妈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要为安琪犯病心疼……

总之,她恨透了我,还连夜告诉了赵叔叔。

安琪的短信里满是忧心。我直接回拨他的电话,却是忙音。

几次忙音之后,我也就放弃了。

我想,这个周末,还是在家里度过吧。

我站在进不去的家门口,不能确定母亲知不知道我和安琪的事。如果她知道了,又一大早就换了锁……

应该不会吧?

——她说过,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总不会因为我喜欢上安琪,就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吧?

我拨通了家里的座机。我隔着门听见母亲卧室门打开的声音,以及她拖沓着脚步走向客厅的声音。

“哪位?”母亲的声音是久违的,少女般的甜蜜。

“妈,我在门口,怎么换锁了?”

电话下一秒就被挂断。我听着忙音,心头发颤。

“阿炜——他在外面……”母亲的声音在门后显得格外沉闷。

眼前的门慢慢被打开。赵炜西装笔挺,似乎正要出门。我透过窄窄的门缝看到母亲的长裙。

赵炜回过身,我听见他们亲吻告别的声音。

赵炜带上门,示意我跟他走。

他换了一辆寻常的小轿车,车内还能闻见母亲喜欢的香水味。

“康榕,你和安琪的事……”赵炜小心翼翼地斟酌着,“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看他的侧脸,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轻了。

“我不是那种死板的家长,也不反对男生在青春期恋爱,甚至取向特别了一点,我也能接受……但是你们……”赵炜伸手揩了揩下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小孩。”

他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喜欢他,安琪也如此尊敬他了。

“你下午就跟他好好告别。这段时间,你们先不要再见面了。”赵炜就这样平静地下了一道残忍的判决。

我不想回答他,只问道,“家里为什么换锁了?”

赵炜迟疑片刻,道,“你马上就要念大学了,再不久就会有自己的家庭,这里就留给我和你妈妈吧。”

“备份钥匙也不给我一把吗?”

“康榕……”赵炜犹豫起来,“你想住哪里,我都可以帮你租下来。但是家里……你妈妈刚刚怀孕,你还是……”

“哦,妈妈也知道我和安琪的事了?”

“我对阿茵没有保留……”赵炜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歉意,“我不是要揭发你,但是我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特别是这种可能影响宝宝的事,我要让她有心理准备。”

从赵炜对母亲的体贴里,我仿佛看到安琪的些许影子。他们尽管不是亲生父子,却一样的温柔。

“我理解。没关系的。”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妈妈很关心你,你是她这么多年唯一的寄托,突然知道你和安琪……她也算高龄产妇,受太多刺激,我担心……”赵炜的声音又满含柔情与担忧,“你明白吧?”

“嗯。”我的声音细如蚊子。

“半个多月前,她刚刚查出怀孕就换了锁,”赵炜解释道,“这附近不三不四的外地人很多,换锁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我在意的,是母亲有宝宝了也没有告诉我……她一直把我当作累赘吧。

我侧头看向窗外,深秋的行道树是绚烂的枯色。

第95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3

安琪妈妈看见我和赵炜的时候,眼神明暗交错,教人不忍逼视。

“你来干什么?”她语气揶揄,不知是嘲讽赵炜还是要打发我。

“安琪呢?我跟他说几句话。”赵炜在车上对母亲的柔情神态转眼消失无踪。他又一次成了人人景仰的大科学家、在本市翻云覆雨的政商界大腕。

哈玻鲁在安琪妈妈身后望着我,眼中饱含同情。我顿时胸闷气短,连招呼都不想与她打。

“康榕,你来啦。”哈玻鲁似是这里最平静温柔的一人。

“嗯……”

“跟我来,安琪再看不到你,我真怕他……”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却令我愈发不安。

“别让安琪看到他!”安琪妈妈拉住哈玻鲁,指着我劈头盖脸地道,“康榕,我早就觉得你和安琪不对劲。没想到你们……”

她看起来愤怒至极,抄起桌上的花瓶要向我砸来——那花瓶还是暑假我为了讨好这“丈母娘”精心挑的。

赵炜拦住她,语气中带着威严,“康榕答应不再和安琪继续下去了,你让他们说几句话,以后就他们就没关系了。”

“没关系”三个字刺破我的鼓膜。我的心猛地抽痛。

赵炜和安琪妈妈又去书房谈些什么,而我则在哈玻鲁的牵引下到了安琪卧室。

哈玻鲁善解人意地守在门外,还带上了门。

与安琪分开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可我却觉得这段时间却空虚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我在床头柜与CD架之间狭窄的缝隙里找到了安琪。他瑟缩着,头埋在膝盖之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然蒙着一层青紫。

如果人类真的是某位神灵所造,此刻的安琪……

像极了所谓的残次品。

可我知道,他不是。

我走到他面前,抚摸他的发丝与耳鬓。

“安琪?”我试探着唤他,“听得见吗?”

他轻轻地颤了一下。

“昨天晚上我不应该发脾气……对不起。”

他将脸埋得更深,后颈上凸起的筋络让我想到绝望的干尸。

“我看到你的短消息了,你妈妈只是气头上,她不是真的想要跟你断绝关系。别多想了。”我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揽入怀中,“还有,赵叔叔说,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

安琪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他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抬起他那斑驳枯落的脸。

他的睫毛上都沾着青色的碎屑。他冰冷的体温就是隔着衣服也如此清晰。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我慌张地安慰他,“真的,只要……只要等我们毕业,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再能管我们。那时候,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苍白发皱的唇离我只有几寸距离。

我倾身想要亲吻他,他却痛苦地敛眉躲开了。

“痛……”安琪的眉头打结,声音虚弱。

“哪里痛?”我不知所措地在他背上胡乱地拍抚,“安琪啊,你相信我,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阵子……”

晶莹的泪水从他眼眶滑落,他脸上的色彩渐变如抽象画。

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也跟着恍如被重重捶打。

“我们就算见不到面,也可以通电话……”我凌乱地扯着,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安琪猛地推开我,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液体,大口喘着气,悲愤交加地嘶哑着吼我:“康榕,你这个胆小鬼!”

第96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4

安琪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瓷瓶。

我重心不稳地跌坐在地上。

所以,安琪觉得我是胆小鬼……

没有哪个男生会希望喜欢的人将自己看作胆小鬼的。

安琪咬着自己的手指,双眼布满血丝。他瑟缩着肩膀,模样可怜极了。

我有些委屈。我也不想和安琪分开,哪怕只是一阵子——况且离毕业还有漫长的大半年。可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要像电视剧里头被浪漫主义冲昏头脑的主人公那样,死也要在一起什么的——很愚蠢不是吗?

过了这阵子,等安琪妈妈消气了,等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们就会自由。

如果一时的忍耐可以换得长远的平静,软弱又为什么不可以?

“安琪,你放松一点,我是为了你……”

“今天……今天我爸让你跟我分开一段时间,你答应了……”安琪眼神空洞,“以后他们让我们彻底分开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脑袋一片空白,除了这几个字再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康榕……我不想问的,但是——”安琪将头靠在墙上,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你真的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我答得毫不犹豫。

我甚至有些生气,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多喜欢他,还不明显吗?

“梵耶什喜欢我,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可是你……你好像从来都不介意他的存在。”

“谁说我不介意,”我皱眉,“我很介意,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而且我喜欢的是你,关心的也是你,我去管他做什么……”

“梵耶什和你是真正的同类,你们又认识了那么久,我才不想整天吃干醋……”

“……”

我一面语无伦次地剖白自己,一面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这家伙最近倒是长了些肉,有些沉——这也说明他前段时间过得挺好的不是吗?

现在又来质疑我对他的感情,他真的是……真的是太敏感了。

我用一旁的湿毛巾为他擦去脸上和身上的碎屑。毛巾上粘着厚厚一层青灰色的垢。

就是冷血的蛇,也经不住如此频繁的蜕皮啊。

我想就那么将这个可怜的大男孩抱在怀里。可我怕两位家长看见,只能握住他的手。

“嗯。你是关心我的,我知道。”安琪浅浅地笑,“亲我一下。”

他的唇泛着淡淡的酸味。

其实我也有些埋怨安琪——何必告诉他妈妈我们的事呢?就为了和梵耶什撇清关系吗?

但是他这个模样,我半句可能伤他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安琪突然发现了我肩头被梵耶什抠出的痕迹,“梵耶什弄的?”

“呃……”我头皮发麻,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那个疯子的行径,“他就挖了两下。”

“他碰过你?”安琪皱起眉,“你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让他再次情绪失控,隐瞒了我将梵耶什气得蜕皮的事,“就是小吵了一架。他确实很喜欢你。”

安琪陷入沉默。我突然想起来,梵耶什说过,只要是他碰过的东西,安琪都不会再要……

我不安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直觉,无论我说什么,安琪都会当我在说谎。

他在我的怀里,我的面前,却又离我好远。

“你告诉我爸,我们不会分开,一天也不。”安琪平静地转移话题。他冰凉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

我既庆幸他就这样轻巧地翻篇,又为他的要求犹豫,“这样赵叔叔会生气的。在他面前我们还是装装样子吧。我们只是名义上分开,实际上一直都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地下情人?”安琪含住我的一根手指。

“康榕,你每说一句话,都是在做选择。”他又在我手指上轻咬舔吮,“你答应我爸和我分开,就是将他对你的看法看得比我更重。你想要和我保持秘密的关系,就是将自己的欲望看得比我的感受更重……”

“我问过你的,康榕,”他几乎要将我的手指咬断,“我愿意放下一切就要你,你呢?”

第97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5

房门就在这时被打开。

哈玻鲁笑得几分勉强,“康榕,赵先生准备回去了”。

“……我不想走……”我乞求着望着她,“安琪现在这样……我不想走。”

“再给你两分钟时间。赵先生心情不太好哦,不要惹他生气。”哈玻鲁说着带上门。

两分钟……

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要怎么回答安琪的问题呢?我若说实话,他一定不会满意的。

放下一切?

——可笑。太可笑了。

我只是一介俗人啊。

我答应过自己,只要安琪不先提分手,我一定不会放弃这段感情。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

让我放下一切……也太过分了。

我原本拥有的东西就寥寥无几。那些东西尽管没什么价值,于我却不可割舍……

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吧?

为什么安琪要问这种问题呢?

哪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放下一切呢?

不可思议的是,我面前正好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到让我在刚认识他不久就放不下他。再后来只能沦陷。

“安琪,我做不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妈把家里的钥匙换了,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想接……”

“别说了,你已经做了选择。”安琪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安琪……”我试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不是真的要和你分开……我只想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你相信我。”

“你想说,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就活不下去,是吗?你还想说,做人应该务实一点,要懂得变通,是吗?”

“嗯……”

他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无法掩饰自己。

正如我也能猜出他的想法——他此刻一定想掐死我,再在我的骨灰盒上贴上一个“死胆小鬼”的标签。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自私鬼”以泄心头之愤。

门上响起轻扣声。哈玻鲁又在催了。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拉起安琪遮住双眼的手臂,俯身轻吻他的额头,“我会打给你的。不要难受了,我会心疼的。”

他的唇在我的额前嚅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我逃出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要恨安琪了。

他觉得我自私……难道他就不自私了吗?

来到玄关,安琪妈妈双眼通红,看见我就别过头去。赵炜也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们沉默地回到车上,赵炜没有过问半句关于安琪的事。

他没有将我带回家,而是开向学校附近的出租公寓。

“最近不要和安琪联系了。”到了目的地,赵炜庄重地责令我,“你妈妈那边,我会帮她做思想工作。她谅解你之前,就不要回去了。”

“好的。”我应得心虚而不真诚。

比起安琪妈妈,还是母亲的做法让人少难堪一些……却也更伤人。

赵炜的车子在深秋的街道上渐渐远逝。我回到公寓。

梵耶什瘫软在沙发上,像只冬眠的北极熊——只不过他比北极熊不可爱许多。

我对他确实恨不起来,却也实在没什么好感。让他自生自灭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给安琪发消息。答应过赵炜的话早就是云烟。

半小时后,还是没有回信。我又开始打电话。却始终是忙音。

或许是他太难受,睡了过去。

也可能是他的母亲为了阻止我们联系,缴了他的手机。

还可能……

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他故意不回应我。

他不会跟我闹这种脾气的。因为他是安琪。

第98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6

从小到大,我自觉是个规矩不闹腾的人。

往浅了说,我连学校的墙都没翻过。往深了说,我似乎没有青春期少年应有的叛逆。

嗯,我不认为喜欢上安琪是一种叛逆。

可是这种与生俱来的规矩自持,却在与安琪失联半个月后悄然奔溃。

他连着半月没有来学校,同学和老师似乎都习惯于他的突然消失。

只有我特别不习惯。

更让人头疼的是梵耶什。

这家伙私底下巴不得整得我灰飞烟灭,在班上却偏要装出一副与我亲密无间的模样。

知道我与安琪关系的几个同学,看我的眼神都似乎有些异样。

甚至连徐智都怀疑我移情别恋。

我没好气地翻他白眼:愚蠢的地球人,你们果然什么都不懂→_→

半个月后的周六傍晚,我为了避开梵耶什,特地在教室自习。

我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了作业。身边空了半月的座位令我心绪不宁。

我先是打给母亲,她在接通后认出是我,像之前几次一样厌恶地挂断。我又拨电话给安琪,依旧是忙音。

初冬的城市,夜晚是寂静的蓝色火焰。街道是凉飕飕的一片。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安琪的家。

我按响门铃。通话器接通,门铃下方的屏幕上显示出我的脸。

安琪妈妈接通无线门铃后,大概透过摄像头看到来访人是我。

毫无意外地,她果断拒绝了我开门的请求。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我在安琪家楼下徘徊了许久。任何人看见我的模样,估计都会想报警吧。

毕竟一个连厚外套都忘记穿的,顶着厚厚黑眼圈的,神情恍惚的高中生,与这样一座高档的住宅小区实在格格不入。

更何况我这样固执而明目张胆地盯着其中一户人家的窗口,怎么看都可疑至极——像个踩点的窃贼在规划什么隐秘而拙劣的罪行。

看了半天安琪的卧室,我的脖子都僵硬了。

他的卧室灯光通明,星空色窗帘紧紧拉上;他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窗边。

这家伙在做什么呢?

他还好吗?

我的喉咙微微发苦。

我好想他。

几户人家的灯相继熄灭。我依旧不愿离去。

大概是看了太久,我对这栋楼的构造也了然于心。

它位处小区采光最好,也最中央的黄金地带,楼层户型也是最佳。

高档小区的安保工作本身就比较踏实,住户也因此可以放心地开辟大阳台之类的开放式空间。

安琪家在最高的那一层。他家的书房紧紧靠着他的卧室,而漆黑书房外的阳台则与安琪卧室外的空调机只隔了一步的距离。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这回我倒是真的要做当代罗密欧了。

为了避免被监控看到我的诡异举动,我鬼迷心窍地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了爬安全通道。

或许是看多了恐怖小说,十多层的安全楼梯我竟爬得心惊肉跳。

我其实有些恐高。但或许是夜色太幽暗,楼顶的高度反而不那么令我生畏了。

老实说,我兴奋得手心直冒冷汗。

我沿着微微生锈的排水管道,朝着安琪书房外的阳台移动身体。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对于连树都没怎么爬过的我却格外惊悚。

如果某个打着手电筒的保安恰好看到鬼鬼祟祟的我……

谢天谢地,我似乎有一些做贼的天分和运气——没有人发现我,我也十分妥帖地在安琪书房外的阳台着陆。

安琪卧室的灯还亮着。

我蹲在他卧室外的空调机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窗外的栏杆,另一手扣击着窗户。

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变态——换做有人半夜在我窗外这样不依不挠地敲着,我一定连窗帘都不会拉开,直接报警。

可是,请拉开窗帘看一看吧。

是我啊,安琪。

第99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6(补)

----污不归上线----建议跳过----

弦月快要落下,安琪卧室的灯终于熄灭。

他始终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看到我。

我甚至怀疑,他压根什么都没听到。

我的精神从过度的紧张兴奋变得疲惫而失落。我好像也没有精力爬回楼顶了。

真是骑虎难下。

罗密欧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我放弃了敲窗户,只无神地看着月光下窗户上倒影的自己的身影。我的手有些脱力。

放手摔落的诡异念头也莫名浮上心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一件事。一件过去始终不敢细想的事。

如果我的未来没有安琪的参与……

那就是丝毫不值得期待的未来。

母亲与她的男友们的纠葛,让我从小就对“伴侣”二字没什么期待。

不,我当然是有期待的。只是我不一直不相信会有那种人的存在罢了。

假如有一个人,让你对未来有所期待,而你又面临着失去他的可能……

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比从未拥有可要揪心得多。

事实证明,冬季月黑风高的夜晚,心怀不轨的人容易犯矫情——我就是如此。

就在我准备爬回屋顶时,安琪突然拉开了窗帘。

他睡眼惺忪,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胡渣颓废。

他透过窗户吃惊地望着我,嘴唇开阖,似乎念着我的名字。

一时间,我什么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只咧嘴笑。

我跳进他的屋子,落入他的怀里。

又蹲又跪了一晚上,我的腿真的要废了。

之前想问他的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短信没有回音,为什么不来学校,为什么一整晚都没有动静,“丈母娘”有没有谅解他……

我都没有心思去问。也不需要问了。

安琪的手从我的耳垂划到我的喉结。因为我忘记穿外套,在外边冻了太久,他的手反而不那么凉了。

“晚上又看了一遍《剪刀手爱德华》,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们厮磨了一阵,安琪抢先开口,“我梦到我变成了金,你变成了爱德华。我还梦到你偷偷来看我,举着剪刀手把我的玻璃窗剪出了一个窟窿,哈哈……”

他身上的气味让我安心。

“我睡得太沉了,一点都不想醒过来——那个梦好幸福啊……”他又趴在我耳边,“刚刚还是醒了,鬼使神差地拉开窗帘就看到你……康榕啊,你也太……”

安琪的声音让想狠狠地笑,又让我想痛快地大喊几声。

“……我都怀疑我现在也在做梦。”他又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像是在试验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真是大傻瓜。

当然不是梦。

才分开了半个月,我们却都有些不适应跟对方太过亲密的接触了。

缠绵的前奏十分漫长,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略显陌生的隔阂。

亲吻是浅尝辄止的,对视是畏缩的,抚摸是克制的,试探是矜持的。

天快破晓。昏暗之中,我们连半件衣服都没脱下。

“安琪,我好累啊……”我终于架不住疲惫,决定听从理智的忠告,“看到你我就很开心了,让我睡一下吧。”

“看到我就很开心吗?”安琪微微皱眉,“你看到我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当然不是,可是……”

我没说完,安琪就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

“这样你都睡得着?”他生涩地解着我的裤子。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我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不想……”

安琪拉着我的手到他身下,“谁说我不想?”

“那速战速决吧。”我一下子坦然,配合着脱自己的衣服。

“不行。不行。那么久过去,我每天都梦到你……没有速战速决的道理。”

第100章 七:自私是可耻的-7

安琪妈妈自从上次与赵炜谈过一次话之后,又开始了酗酒的日子。

她将安琪禁足,安琪因为本就没有高考的打算,也不太在意。

他向我坦白,是主动将手机交给他母亲的。

因为我那天居然说出那种窝囊软弱的话,他是真的生我的气的。

我也向他坦诚:他问我那样的问题,我也很难受。

互相抱怨过后,压在心上的重石轰然粉碎,让人难堪的隔阂也终于消弭。

此后,我每个周末都会去安琪家。

期末之后,我去他家的次数也更频繁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暑假的样子。

甚至于,我们的见面因为带上些叛逆的色彩而更添几分冲破禁忌的刺激感。

与此同时,我爬阳台的身手也愈发成熟。

然而,从概率学的角度看,世上所有的事,都没有万无一失。

摸到书房阳台,恰巧被安琪妈妈撞见的经历,算是打消了我改行做神偷的念头。

那天安琪妈妈半醉半醒,劈头盖脸地说了我一通。

好在我有过暑期做电话传销的经历,对此也有些免疫力。

不过也不太好受罢了——毕竟,这不是与我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是我认定的“丈母娘”。

安琪妈妈骂了一通,我只听见一句话。

她指着我的鼻子,双眼通红,“姓康的就这么和我过不去吗?康茵抢我老公,你抢我儿子?”

那句话之前或之后的发泄的话语,我都没有印象了。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像食人花一样包围住我,将我从头到脚侵蚀成腐水。

以至于她泄愤地用书桌上的铁制雕塑砸向我时,我来不及躲开。

铁塑掉落地上的砰声十分刺耳。

我感觉到鲜血从我额角流出,却不太疼。

可能是这个冬天的夜晚太冷了。

安琪听到声响后出现在门边。他几乎在眨眼间就冲到我身边。

他们母子的争吵让我头疼欲裂。

我不想掺和安琪和他妈妈的事,即便我是这起争执的原因。

安琪妈妈似乎还叫了保安,因为我的行为完全构成了非法闯入民宅的刑事罪责。

我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血光之灾哀悼,就要为自己的牢狱之灾恐慌。

我不禁自问:究竟是我太不小心,还是我的运气到此为止?

保安带走我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神智不清。

等我再次回神,额头上已经包了厚厚一层纱布,眼前则是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

赵炜来接我的时候,脸上明显的不悦。

他身边还有另一位个子瘦小却气势威严的皮衣男人。

做笔录的两位见了他,严肃的脸上都挂上笑容,招呼着“宁局”。

想必是警局的某位领导。

到了车上,我黯然听着赵炜与宁局从婚姻聊到抚养小孩,又聊到母亲怀孕的事。

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对母亲的近况,都了解得比我多……

她应该真的很讨厌同性恋吧。

赵炜送宁局到家,两人客套地道别,我也恭敬地下车,向他鞠躬道谢。

他的背影在黎明的熹微里远去。

我的左脸突然一阵麻木,紧接着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赵炜的巴掌,比寒冬的风还要刮人,比安琪妈妈捶来的铁塑还要重。

“这是替阿茵打的!”赵炜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愤怒。他的声音也只有悲哀。

可我分明感受得到,他对我的失望与痛恨。

我很理解他。因为我祸害了他视如己出的养子安琪,我还辜负了他最爱的妻子、我的母亲,我甚至还打扰了他曾经结为连理、如今只想避而远之划清界限的前妻……

嗯。我是一个因为自私,而伤害了很多人的坏家伙。

第101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1

再一次,赵炜拒绝让我回家见母亲。

我理解母亲。她一向就与我不太亲近,如今又怀孕了……我大概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吧。

说回来,对于我来说,她也是我一直都想要远离的人。

只是,我既想彻底离开她,又十分矛盾地眷恋着儿时她带给我的无数惶恐,困惑和担忧。

她是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着迷的女人——当然,也是很容易让人因她愤怒懊恼,陷入自我怀疑的人。

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外表,而是她身上黑洞般的神秘吸引力。

似乎没有人能抗拒的吸引力。

尽管我身上流着她的血,可我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懂过她。

我依恋她的同时也恨着她。

回到公寓,梵耶什讥笑着指着我额头的纱布,“没死啊?可惜了。”

我苦笑回道,“是啊,好可惜。”

梵耶什知道我和安琪几乎所有的事。

我们依旧互相讨厌,可我们也都希望安琪快乐。

也因此,近来我们的关系也进入一种诡异的和谐状态。

这种改变开始于我翻墙的行径被他发现之后。

那天他喝了些酒,红着双眼向我道歉。我震惊之余,也有些感慨。他喜欢安琪,应该不少于我吧。

他说我的做法比起他弑父的恶劣罪行要聪明得多,也有勇气得多。

对于他的脑回路,我也挺佩服的。

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翻墙只是因为不敢与长辈发生正面冲突的迂回战术罢了。

说到底,我依旧是个自私软弱的胆小鬼。

我和他干了一杯口味不错的香槟,算是尽释前嫌。

此后我们就成了亦敌亦友的室友。

甚至于,班上同学也越来越乐于猜测我们其实真的在一起了。

让他们揣测吧。我们都不在乎,也知道安琪更不会在乎。

“你怎么了?”梵耶什收起嘲讽,“不就破个相,安琪又不会介意,至于这么生无可恋吗……”

我怨念深重地看着他,不想说话。我的表情应该很难看。

“哎哟,你不是爬楼摔的,是被保安当小偷抓了吧?”

“比这个还狗血一点。”我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柠檬水——那次被梵耶什倒了可乐之后,我对气泡饮料就越来越没好感了。

“被阿姨抓了个现行吗?”梵耶什干笑,“那你命挺大的啊,这都能活着回来。”

“嗯。”柠檬水酸得我眯起眼,“我的好运气大概到头了。”

“康榕,你不会就因为这个,就打退堂鼓了吧?”

“对啊。”我出神地看着他,“我很胆小怕事的。我折腾不动了。”

“开玩笑呢吧?你翻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不开玩笑。我这叫现实。”我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你别说你要把安琪让给我啊……”梵耶什神色凝重,不知是兴奋还是不满。

“做什么青天大白梦呢你?当然不会让给你。”我翻他白眼,“我就是想等一阵子再说。毕业前,我不打算见他了。”

“你认真的?离毕业还有半年啊小弟,安琪会疯的。”

“半年而已,很快的。安琪又不是你,才不会疯。”

当然,如果与安琪断了联系,那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年。

“你们商量过吗?”梵耶什问,“要是这只是你单方面的决定,他会恨你的。”

“没有商量过……”我有点心虚,“他不会恨我的。他不会的。”

“你别太自信。”梵耶什再次讥笑,“我了解他不比你少。你知道安琪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吗?”

“为什么?”对于这点,我也一直很好奇。

“我亲手弄死我那个暴力狂的老爹之后,找安琪喝酒……”梵耶什露出迷醉而忧郁的复杂神情,“我趁他喝醉,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他那时候还小,第二天都不敢对我发脾气,呵……后来他连看我一眼都嫌……”

他的话让我一阵胸闷心悸。

……所以,安琪和他是发生过关系的。

说我不介意,那是绝对在骗人。

但也仅仅止于介意。

无论安琪做过什么,又和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我都喜欢他,也不会放手。

“所以,”梵耶什轻叹,“你要是一声不吭地跟他断半年,他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让安琪再受伤害罢了。我也不想。

可是扪心自问,比起让他快乐,我更想平静地过完高中。

我只是个没用的,被家人讨厌的人罢了。

既然我们都没有能力冲破家庭的阻碍,为什么不等到有能力的时候再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为什么偏要折腾自己?

与亲人对抗很有成就感吗?我不觉得。安琪一定也不会这样认为。

只是分开半年很难吗?

很难。

但是让我再冒风险去找安琪,再去面对安琪妈妈的厌恨,母亲的反感和赵炜的斥责……

更难。

第102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2

梵耶什要趁着寒假去阿根廷旅行。

我和安琪也一起看过那部叫《春光乍泄》的电影。

那是一个让人抑郁的故事。电影结束,安琪问我想不想去厄瓜苏瀑布。

我的答案是不想。

我讨厌旅行,讨厌身在旅途只是过客的感觉……我想要的是家。

宇宙浩瀚无垠。我最想去的,是孕育安琪的那个星球。

安琪揉我的头发,说他去哪里都不介意——只要我在身边就好。

我在第一次翻墙潜入安琪家的那个夜晚里突然想到,我似乎也是如此。

——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不过,我很容易动摇。现在我并不这样想了。

梵耶什在某个阴沉寒冷的早晨独自离开。

餐桌上留了一份煎蛋。上面用番茄酱写了一个“安”字。

其实再讨厌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也会让人在分别的时候不舍。

梵耶什比我更明白这点,所以他一声不吭就走了,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

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加寒冷,更加无趣。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安琪,整日埋头于习题书海。

我因为懒得做饭,也不愿去外头的餐厅一人食,到了除夕前两天比原来更加消瘦。

除夕前一晚,母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让我回去吃年夜饭。

自从梵耶什离开后,我几乎就没有听过人类的声音。母亲僵硬的语气让我无措。

她没等我回答,又说,我不回去更好。

我连忙答道,会回去的。说完我便抢先挂了电话。我怕她再劝我,还是不要回去,碍她的眼了。

赵炜看到我,像往常一样客气而和善。

他穿着围裙,笑着招呼我一起帮忙。

我扫视了一下四周。家具,装修,都变了太多。过去这里是我的家,现在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访客。

包饺子的时候,赵炜夸了我几句,“阿茵说你的饺子是她吃过最美味的,多包几个吧。”

我眼前突然模糊一片。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和我一样都不喜欢这种食物。

赵炜的安慰,也太拙劣了。

我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在饺子里塞硬币。我心想,这些饺子我一个都不会吃的。

母亲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她的面容也添了一份温柔的姣丽。

她看见我,立即撇过头去,似乎多看我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我恹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贝壳钥匙扣——这是很久以前,母亲唯一一次带我去游乐园的纪念品。

她那时候刚结束和一位英俊爱笑的大学生的恋情,带着我连着坐了三次过山车。

我一开始还觉得刺激,可翻腾几下后,胃就开始抽搐。

结束后我边吐边哭,母亲无奈之下带我去玩套圈游戏,这只钥匙扣便是战利品。

我把钥匙扣放到茶几上,“送给妹妹的。”

母亲看也不看那串钥匙扣,盯着我的额头,“打架了?”

安琪妈妈在我额头留下了一道两寸的疤,从我额角延至太阳穴附近。我的刘海只能勉强遮住。

或许赵炜只告诉她我翻墙的恶劣事迹。

为了减少两任配偶之间的矛盾,他便隐瞒了我差点“被”练成铁头功的遭遇。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再提起安琪,她说不定会立马赶我走。

除夕夜被赶出家门,也太悲催了。

我窘迫得涨红了脸,赵炜就在这时端了一碟饺子出来。

母亲和我之间的尴尬与隔阂实在太明显,赵炜自然也察觉了。

他得知母亲对我额头留了疤的事很不满后,帮我打圆场,“上回老宁把康榕保出来后,我帮你教训了他一顿。下手重了点,年后我带他去医院再看看,去掉疤印应该不难。”

母亲没再说什么。

不久后,桌上出现一席丰盛的年夜饭。

赵炜百般体贴地帮母亲夹菜,偶尔也热情地在我碗里放东西。

他时不时嘬两口红酒,侃侃谈着他圈子里的趣闻,逗母亲开心。

母亲几分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偶尔停留在我的额头上。

这种氛围太过诡异,我很不习惯,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

我注意到,母亲吃了几个饺子。

她问,“你们都没有吃到硬币?”

“今年没有放。”

吃到硬币的人,通常会被当作新一年的幸运儿。

如果安琪在,我会想尽办法让他吃到那只饺子。

但他不在。所以,幸运也不再有意义了。

“以前康康都会给我夹带硬币的饺子。”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怀旧而伤感,“已经连着两年没有吃到了。”

第103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3

或许是怀孕的女人容易多愁善感。

我不确定母亲是在指责我没有将硬币包进饺子,还是她对以前只有我俩的除夕还有一些怀念。

我也不愿去细想。

赵炜就像一个满分的居家男人,心平气和地收拾家务。

窗外的爆竹声让人错觉这栋楼就要瘫倒。

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则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电视上的跨年节目一如既往的尴尬。

真是尴尬。

过一会儿,赵炜端了一碗什么汤给母亲。

他自然地坐到她身边,俯身贴耳在她的腹部听着。

那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吧。

这是我永远无法想象的情感。

我也不想去体验。

我连回到自己卧室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个地方,似乎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安放自己的角落了。

我准备回公寓。

赵炜起身送我,我和母亲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我在冷风里等了半天,拦不到一辆出租车。

我走了近一小时,经过热闹非凡的酒楼饭店,也经过无人问津的旧巷。

漫天的烟花,漫长到让人怀疑自己在时间旅行的街道。

没有月亮的夜空。

不知道安琪的除夕过得怎么样?

我想听他的声音。

我还想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如果可以一起看烟花,就更好了。

哎,过节果然让人更容易犯矫情。

快到公寓,我经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普通的烟。

吸过几口,我就将整包烟都扔了。

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太无聊了。

同龄人喜欢的消遣我都不喜欢。

如果可以变成外星人就好了。

或者做一只蜉蝣,或者做星际的一颗尘埃。

我胡思乱想了一路,鼻子冻得几乎结冰。

回到公寓,我又困又累,腿也泛酸,倒头就栽在沙发上。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光怪陆离的梦里,好像有人为我加了一层毯子。

我不太分得清现实和梦境,和那人说了许多话。

又或许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后来我终于睁开眼,看见黑夜里安琪的双眼。

我的心脏跳得太过剧烈。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我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来我真的是太想他,都出现幻觉了。

我闭上眼睛。

癔症不会又复发了吧?

“这么不想看到我么?”

一个无比不真实的声音。

他在笑。

温柔而熟悉的笑。

我正想睁开眼,一阵温热湿濡便覆了上来。

我闻着安琪身上的味道。

真的是他。

“你怎么来了?”我环住他的肩。

安琪双手撑在我耳侧,整个人攀到沙发上。

他冰凉的气息吐在我脸上,“我还想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又?你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不到吧。我在你房间都睡了一觉。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又回来?”

“就是回来了。”我依旧觉得自己在做梦,“你来这里……你妈妈呢?”

“嘿嘿,我把她灌醉了。”安琪狡黠地笑起,“我不知道你会回来,就想在这里沾沾你的味道也好。”

“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手机被没收了啊,你不知道我偷这里的钥匙有多难……算了,不说这个,”安琪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想我吗?”

“想。”我老实回答,“很想。”

“康榕……”安琪把头挂到我的耳侧,“新年快乐。”

第104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4

没想到,我真的可以和安琪一起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在此之前,我们还一起看了烟花。

还互相道了新年快乐。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满的了。

我们聊到了天亮才依偎着睡下。

真好啊。

前一晚吹了太久的冷风,加上我近来作息饮食都不太注意,体质也不太好……

年初一这天我悲催地发了烧。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

醒来量了体温,近39度。

因为过节的关系,公寓边上的小餐厅都关了门。

又一次,我只能以安琪的黑暗料理果腹。

口味虽然糟糕得让人想跳楼……

但这一定是我这一年里,能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

“吃不下的话,我就去商场帮你打包。”安琪一面摸我的额头一面问道。

我摇头——其实也不是我吃不下。只是最近的饭量也比过去小了。

“打不到车就让我爸送你呗,干嘛要自己走回来?”他又小声嘀咕。

“算了吧,他就是个笑面虎。”

我至今忘不了赵炜给我的一巴掌。

我仍旧尊敬他。

可近来我也愈发地反感这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和安琪也不需要纠结这么多。

母亲也不会就这样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安琪收拾着碗筷,我则喝着发苦的药汤。

客厅的窗户打开,下午的阳光让人觉得幸福。

我们靠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科学探索节目。

节目本身无功无过;但因为是和安琪一起看的,也别有一番趣味。

尽管安琪说他不会被我感染病毒,我还是不敢跟他靠得太近。

况且,我时不时就要擦鼻涕,实在不想让他听见这恼人的声音。

太特么囧了。

每次我微微吸一下鼻子,他都会抢先抽两张纸巾给我。

真是爱管闲事的家伙。

可是他笑着将纸巾递给我的模样,又让我连眨眼都不舍得。

我不敢问他,要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不敢向他提起,毕业前不要联系的打算。

可是我也确信我的选择是理智而正确的。

短视而贪恋眼下享乐的人,总是会被惩罚的。

我正犹豫着开口,公寓的门却蓦地从外面开了。

安琪妈妈打扮得清爽温婉,看见我时嘴角也挂着让人心情温暖的笑。

她手上还带提着一束花。

“妈……”

“阿姨好。”

我和安琪同时开口。

安琪妈妈愣了一会儿,随即敛了笑容。

或许是因为我近来的模样颇有些面黄肌瘦的意思,加上我鼻子被磨得通红……

她没有立刻认出我来也正常。

“安琪,怎么回事?”她放下手里的花,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妈,跟康榕没关系……”安琪上前,似乎要充当我和她之间的人形隔板。

安琪妈妈手指着我的鼻子,红着眼瞪着安琪,“你昨天怎么说的?你来这边就是为了见他?”

我很感激她没有用更难听的字眼骂我。

她隐忍着愤怒,看来是非常不愿在新年第一天就发脾气。“……回家!”

“我不回去。”安琪后退一步,“妈,昨天说好的……”

“不行!”安琪妈妈一面说一面捂住胸口,蹙眉道,“上次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对他们母子的对话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之间似乎有过什么协议,就像我和赵炜定下的那样。

真是教人头疼。

安琪妈妈和安琪在我面前对峙着。

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我轻声唤安琪,“回去吧,安琪。我也要回家了。”

第105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5

我知道安琪不想从我嘴里听到那样的一句话。

但是,我还是要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能力做到兼顾。

我记得在某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人在冲突面前,常常会下意识地选择牺牲最亲近之人的利益。

或许是因为,亲近之人对自己有一份偏爱和信赖,所以伤害起来也就更加有恃无恐吧。

模糊的记忆里,母亲曾带一个离异男人回过家;他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儿子。

我们因为一副五子棋起了争执。

母亲听见那个男孩的抱怨,抢先扇了我一巴掌。

他棋艺不如我,却要抱怨我不谦让,末了还让我挨了母亲一巴掌。

在我的感受和陌生人的感受之间,母亲选择了后者。

从那时候起,我就特别讨厌同龄的孩子到家里做客。

而这一刻,我却成了“胳膊向外拐”的母亲,安琪妈妈则成了那个我想拉拢的人。

安琪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康榕,你在说什么?”

“回去吧……”我的声音因为心虚发颤。

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你再说一遍。”安琪一字一顿地低吼。

“别问了,”安琪妈妈上前牵他的手,“我都听到了,他让你走。”

安琪甩开她的手,向我迈进一步,“康榕,你再说一遍。”

我不敢看他,“回去吧,安琪,我们不要见面了……”

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呐喊着:只是这段时间而已。可我不敢当着安琪妈妈的面说出这话。

况且,我很清楚,对于安琪而言,时间的定语从来都不重要。

他是很纯粹的人——他说的在一起,是每分每秒。

少一刻,少一分,少一秒,都不完整。

不像我,只要最后能在一起就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安琪的双眼发红。

我害怕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我一定会心软而不舍。

本能地,我又一次想要先逃开。

我语无伦次,“新年快乐……再见。”

紧接着,我便仓皇跨步到门口,翻找前一晚随意丢在储物柜里的钥匙。

我因为发烧而感到头晕,眼前一片模糊,手也有些发抖。

钥匙呢……我找不到钥匙了……

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

正当我慌乱之际,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掰过我的脖子,肩膀也被狠狠推了一把。

安琪将我按在门上,头凑近我的耳边,像一只吸血鬼要将他的獠牙刺入我的脖子。

“你干什么!”安琪妈妈惊声叫起,“回来!”

后脑硬生生磕在门板上,我吃疼地轻呼,“安琪……”

“你说过的!你说过不会……”安琪的拳头狠狠砸在我耳后的门上。

他冰冷的气息吐在我的脖子上,令我瑟缩。

我有些耳鸣,视线仍旧不甚清晰。

安琪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一阵花香扑入鼻腔。

我和安琪身上都布满碎落的,还沾着水滴的新鲜花瓣。

安琪一下子佝起身体,抱膝蹲在地上。

完了——他的情绪病又发作了。

我喉咙哽咽。我想带他跟我一起走。

可是,我们又能去哪里?

“别碰我家安琪!”安琪妈妈的声音里是尖锐的愤怒,“滚!”

“阿姨,我就跟安琪说一句话……”我知道我没有留下的理由,可我真的不舍得就这么走掉。

“妈……”安琪虚弱地唤着,“你回去好吗……”

其实,我本心也希望让她走的。

走吧,拜托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安琪妈妈突然转身。她的身体隐没到冰箱之后的开放式厨房。

几秒过后,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她的声音暴躁而颤抖,“安琪,你今天不跟这个婊子养的杂种断了,我就死给你看!”

第106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6

我承认我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

我也承认她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我谈不上多么喜欢她,我甚至对她有不少抱怨……

可是,她是我的母亲。

任何人轻视她,指责她,辱骂她,诋毁她……我都无法接受。

因为她是我的家人。

我唯一的家人。

安琪妈妈可以说我,骂我,打我,甚至把我送入监狱……

可她唯独不该这么说我的母亲。

但她更不应该的,是让安琪做这种两难的抉择。

没有人应该对一个母亲说出如此不尊重的评论。

更没有人应该对安琪如此残忍。

当那个人是安琪母亲的时候……

就更加可恨了。

在她说出那样刺耳的话语,做出这样偏激而冲动的事的一瞬间……

我是真的恨她的。

“你去死吧……”我喉咙发酸,说出了自记忆伊始以来最恶毒的话。

我只是习惯性地逃避,忍耐……

却不是只懂得忍让的。

如果我一再的妥协,只能换取四面楚歌的压迫,而不是平静与安宁……

那妥协就太愚蠢了。

“你说什么?”安琪妈妈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气得呼吸也不顺,用令自己都要耳鸣的声音吼她,“你听见了,我让你去死!”

我的胸腔剧烈起伏,脑袋再次发晕。

“康榕,你……”安琪似乎也对我的话不满。

不满,就不满吧。

我要带他走。

不论他是否不满。

我只要他。

就够了。

“安琪……”我跪到安琪身边,亲吻他斑驳的脸颊,“我们一起……一起走吧……我不能……不能再跟你分开了……”

“走。”安琪每眨动一下双眼,脸上的斑纹就更深。

他对我笑,嘶哑着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你不会……”

“不会一个人走。”我接过他的话,“我说过的。”

我正要将他搀起,恍惚间又看见安琪的嘴微微开阖。

他发出极其微弱的一声“妈”,眼里写着恐惧与悲伤。

没等我翻译出他的表情含义,我的左肩后侧便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安琪的嘴定格在“妈”字的发音,双眼通红,方才稍稍变浅的斑纹突然间有如疯狂滋生蔓延的藤蔓,爬遍他的脸颊。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应。

我好心疼。

相比之下,背上刀刺的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

整片背脊像被麻醉了。

我失去重心,压着安琪的肩倒在了地上。

我的头紧贴他耳侧。

我看见安琪的眼角划出泪水。

他带着哭腔轻喊着,“妈……”

我想拭去他的泪水。我还想亲吻他的眼睛。

可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去死吧……姓康的,都去死吧!”安琪妈妈疯狂而偏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背后的疼痛突然间加倍。是安琪妈妈拔出了那把水果刀。

紧接着,偏离原来伤口位置的附近,传来更重更深的一阵刺痛。

我僵硬而无力地趴在安琪身上,无法起身。

该死……我想对他笑的。

我还想告诉他我没事的。

可是我发不出声。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我甚至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失去了。

……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

我鼻子上一只丑陋的氧气罩,耳边传来检测器的运转声。

当然,最明显的感受,还是背上让我后悔生而为人的刀刺痛感。

不知道被扎了几下。

赵炜发现我醒了,神色担忧地按了一下我床头的呼叫器。

很快,一位温柔的护士终于进屋,替我换了挂瓶的药水。

“康康醒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

窗边宽大的沙发椅上,是腹部隆起的母亲。

“妈……”我仔细四顾一番,轻生问道,“安琪呢?”

第107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7

“康康,疼吗?”母亲不答反问,眼神是久违的温柔与关切。

“有一点……”我喉咙发干,“安琪呢?”

“康榕……”赵炜愠怒地喊我的名字,像是要警告我,不准再提起安琪。

即便我一味地温顺听话,他们还是会反对的吧?

这些,我也不在乎。

我只想知道安琪怎么样了。

他大概会很担心我吧?

或许还会害怕。

其实我也很害怕。

“你先告诉妈妈,到底怎么回事?”母亲的语气又恢复了冷漠。

我简单复述了一下,当然也省略了安琪照顾我之类的,会令她反感的细节。

“那个女人——”母亲挑眉望向赵炜,“她差点要把我儿子捅死,挺厉害啊。”

“阿茵,康榕刚醒,你让他休息好……”赵炜无奈叹气,“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他俩离开了病房,我胡思乱想了片刻,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好似看见安琪妈妈变成了一个举着尖锐刀子的笑脸小丑。

她流着泪,笑得狰狞,刀刃上滴着鲜血,“康榕,你去死吧。”

李勇华则穿着华丽的骑士服,双眼里尽是轻蔑,“康榕,你和你妈一样。”

我还看见那位安琪的上铺,提着一桶红漆,在校门口刷着大字:“康榕,你好恶心。”

还有母亲,她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康康,我真该打掉你。”

我又好似听见她的哭声。

等我惊醒,身上全是冷汗。

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真是讨厌的噩梦。为什么梦到的不是安琪呢?

我好想知道他的消息。

连着几天,只有护士帮我换药和送餐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和人类接触。

我照旧会打电话给安琪,他的电话也意料之中地没有信号。

此外,我连母亲的电话都没有打过。

病房里的电视我也不曾打开。

我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看电视、听广播、说话、吃饭……

或许是因为被丈母娘捅了几下,我有些郁闷。

又或许我只是发烧还未完全退去。

每一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做噩梦,和回想自己的梦境。

偶尔我会想起和安琪在一起的时光。

偶尔我也会担心他。

偶尔我还会猜测,他到底怎么样了。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他。

没有见到他之前,一切的猜测都是徒劳。

这段日子里,我被动地独处着。

和年前我自主选择的死宅相比,这又是不一样的体验。

一句话概括就是,我非常讨厌一个人待在医院。

我想早点离开,去找安琪。

然后做什么都可以。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的烧彻底退了,后肩的伤口也结了一层厚厚的疤。

洗澡的时候回过头,镜子里自己的后背简直丑陋得让我想自戳双眼。

如今,我的左手很难聚力;连握拳都很吃力了。

护士每次都会告诉我:恢复得很快。

不知道是善意的安慰还是无心的敷衍。

出院那天,我一个人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身无分文,身上也没有公寓的钥匙。

好在我还有一只手机。

我打通了赵炜的电话,想让他来接我回家——以我此时的体力,走不了多远怕就要晕厥。

“不要出医院,我们就在这里。”赵炜的声音遥远而沉郁,“你妈妈住院了,在Y楼X室。”

一股不详的预感蓦地袭上心头。

我坐电梯Y楼。电梯门打开。

映入眼帘让我头晕的三个殷红的黑体字:妇产科。

第108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8

我和母亲才十天不见,可她却好似老了五岁。

她双颊凹陷,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眼周红肿。

病房内浓郁的,让人作呕的药味。

看见我,母亲竟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泪水止不住地,无声地流下。

她垂下眼,用袖子抹着眼泪。

“妈……”我多少也猜出发生了什么,喉咙干涩,“你还好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她很不好。

“康榕,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陪你妈妈说说话。”赵炜说着走到母亲身边,俯身亲吻她的额头,“阿茵……”

母亲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又用力地推开了赵炜。

赵炜向后趔趄了两步。母亲捂住胸口,发丝散乱得遮住半张脸,十分憔悴虚弱。

“……好好调养,不要想太多……”赵炜的语气温柔而悲伤,“我马上回来。”

赵炜离开后,只有母亲和我二人的病房里,气氛格外尴尬。

我为母亲削了一个苹果。

由于我的左手仍旧没什么力气,这只苹果削得十分滑稽。

母亲迷惘地摇了摇头;她不想吃。

我自己叼着苹果走到了窗边。

连着在这家医院待了一个多星期,外面的世界变得好遥远。

医院真是残酷的地方。

这里到处充斥着疾病和伤痛的气息。

可也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诚实地面对疾病和伤痛,虔诚地寻医求药。

可是,为什么要有疾病和伤痛啊?

为什么要在别人的背后扎上几刀,再送到急诊室?

为什么要不停地喝酒吸烟,再来医院做化疗?

为什么要过混乱的私生活,再去将无辜的生命打掉?

……

为什么人们总要做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再在之后去补救?

后背的伤疤有些发痒,肩胛骨还有些发疼。

我胡乱地怨天尤人了半晌,母亲突然开口问道,“康康,你讨厌妈妈吗?”

她说这话的神情,无助到了极点。

一个美丽却憔悴、尖刻却温柔的女人。

没有人会愿意对她说出半句伤人的话的。

我认真地摇头,“不讨厌。”

“原来想给你生个妹妹的……”母亲苍白的唇角勉强地扬起,她的笑比哭还让人揪心,“现在,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尽管对那个未出世的妹妹毫无感情,甚至有些嫉恨……

听到母亲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很难过。

那个小女孩……原本也是我的家人啊……

我望着母亲,呆愣着不知道说什么。

究竟是该安慰她,还是说些什么逗她笑。

我不擅长安慰人。我更不曾安慰过母亲。

每次她伤心难过,我除了不打扰,什么都做不了。

可这一刻,我感觉得到——她需要我。

我的左手被她握在双手里摩挲。

她的手,毕竟不像几年前那样细腻了。

岁月对她是温柔的,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我突然想快点成人。

我还想放弃一直以来的打算——我不想离开这座城市了。我愿意留在母亲身边照顾她,陪伴她。

我想用行动证明,她虽然只有一个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有用的孩子,却依旧可以过得开心。

那个没有足够运气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孩,不该是她这一生的遗憾。

“康康,你不会丢下妈妈的,对吗?”母亲又问。

我下意识地点头。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跟那家人来往……”

我不太明白母亲在说什么,抬头看她。

她的眼里充满憎恨与痛苦,“安琪和他妈妈……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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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可爱的陈胖胖同学:祝你开心顺利。笔芯。

第109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9

此前,我只猜出母亲流产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赵炜时时刻刻将母亲捧在手心,她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妈……妹妹她是……”我心慌极了,想问又不敢问。

母亲握住我的手突然缩了回去。

紧接着她的肩膀便开始颤抖。

她掩面哭了起来,“没了!没了!”

我不敢出声,只递上纸巾。

母亲嘴里咕哝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床头就堆满了纸巾团。

“以后,妈妈就跟你相依为命了……”母亲才说了个开头,又哭了起来。

我没有见过她这样伤心。

可我也很伤心。

——相依为命吗?

如果是这样,安琪……

“我和赵炜也要离婚……”母亲的语气又充满怨恨,“亏我还以为他变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我的心紧在喉咙口,大气也不敢喘。

“为什么要离婚?”我小声问。

“他心里还有那个女人!”母亲轻蔑地笑起,才擦干的双眼却又盈满泪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有一位娴静美好的前妻,就算再婚,心里珍藏一段过往的回忆也无可厚非吧?

而我也相信,赵炜不会再跟安琪妈妈有什么不恰当的接触……

就因为这样要离婚?

“妈……”我斟酌了半天,终于问出心中疑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母亲尖锐地嚷着,“你不知道……”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开了。

赵炜手上一捧美艳的郁金香。

他身后……是我每天都思念的安琪。

“安琪!”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溜出我的喉咙。

病房的空气突然间变得清新;我两步就跨到门边。

见到他,真的太好了——即便是在医院这样讨厌的地方。

“康康!”母亲语气微怒,从背后叫住我,“刚刚你才答应的,现在就忘了?”

我的后肩隐隐作痛。

其实,我好像没有答应母亲……

可她现在的状态,我要是再惹她生气,也太不孝了。

“阿姨,”安琪漠然地擦过我的肩,提着一盒贵重的补品到母亲面前,“对不起……”

安琪的一句对不起,彻底打碎了我心底悬着的一丝期待。

“别来了,我受不起。”母亲嘲讽瞥了他一眼。

“阿茵,安琪他们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赵炜在一旁帮腔,语气无奈。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母亲突然发飙,反手抓过枕头扔向安琪。

她的手上还扎着针挂着吊瓶,突然剧烈的动作令她的血液倒流,连接滴液的塑料管一股鲜红由下至上。

赵炜将安琪拉到身后,上前想安抚母亲。

母亲反而更激动了。她的被子大半滑落到地上,她的吊瓶摇摇欲坠。

我看得不忍,上前按了按钮,请护士来照看母亲。

护士让我们离开病房。赵炜固执地要留下陪母亲,我和安琪则沉默地离开了。

我们站在走廊里,相隔不过一步的距离。

他的侧脸阴翳而瘦削。他的双眼深深凹陷。他的颈部爬着细细的青紫纹络。他的身体在轻颤。

他在害怕。

“康榕你……”

“安琪我……”

我们同时出声,又同时住口。

“我没有答应我妈那种要求。”我直白地告诉他,“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什么要求?让你不要再理我吗……”安琪坐在靠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掩面,“是我不好,才会害得你妈妈……”

“你没有错……怪她太冲动了……”我坐到他边上,一手在他背上安抚,“这是意外吧?就算不是意外,也不能怪你……”

安琪回头看我,眼里满是愧疚与不解,“你不怪我?真的?”

“当然了,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我吃力地对他挤出一个想想就难看至极的笑,“再说,都过去了。”

“你都知道了?”安琪问,“上星期你妈妈来我家的事,你不生我的气?”

我脑袋像被古钟撞了一下,又昏又沉,耳边嗡嗡作响。

“不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们都没有告诉你吧?”安琪苦笑,“你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我甩了甩头,“那就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第110章 八:宁做错的选择-10

赵炜和护士一起出了病房。

护士手上捧着一块铁盘,上面一叠小山堆般的纱布,浸染着触目惊心的血液和脓液。

母亲只让我一人进去看他。

我不太懂。她好像一夜之间突然依赖起我来。

可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或者说,我不愿意让她依赖我。

“康康,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安琪?”母亲直截了当地问我。

“嗯。”

此前我们母子一直都回避着这个问题。

我害怕她可能做出的反应。

我也害怕自己无法坦诚。

可这一刻,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终于可以敞开来谈一谈了啊。

“你……”母亲明显生我的气。她鄙夷地嗤了一声,“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想解释些什么,可终究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康康,你对女孩子不是没有感觉,我是你妈妈,我了解你。”母亲的语气突然带上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你还太小,对这些都不懂……”

“我没有不懂……”我试着辩解,“不是……”

“你见过妈妈和女人谈恋爱吗?”母亲突然反问。

我摇头。印象里,母亲的对象都是些形形色色的人。

男人。

“我对一些女人也有过好感……”母亲用手指梳理她散乱的头发,“但是恋爱,甚至婚姻,和好感是两码事。”

“不是这样的……”

“康康,我不干预你的恋爱,但我是你妈妈——别的我都不管,只有这件事……”

我不想听她说下去。

这种事,果然还是避而不谈更好。

真是的,我怎么会天真到奢望得到她的谅解?

她不会改变主意——我早该明白的。

因为我们是母子,是一样自私固执的人啊。

母亲继续着刺耳的话语。

我脑袋空白了一阵子,直到一句话钻进我的耳朵,在我脑海里反复打转——

“违背人的天性的事……我不允许我的儿子做这种事……”

“人的天性?”我低头自语,“每个人的天性,难道都要一样吗……难道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人,都要先经过其他人的同意吗……”

“康榕!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母亲似乎被我的执迷不悟气到,颤着声音向我吼道,“我为了帮你出气,这把年纪,挺个肚子去找那个女人,被他们羞辱欺负,连孩子都流掉了……我的话你就一句都听不进吗……”

她的声音里交织着委屈,愤怒与不甘。

一股凛冽的寒意从我的尾椎袭至全身。

我实在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了。

我宁愿我听不懂她的话。我宁愿我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

如果可以再笨一点就好了。

“妈,你好好休息吧。”我向门边走去,想让她独自冷静一下。

“回来!你别想去找……”母亲猛然拔掉手上的针头,光着脚跳下了病床。

我有点担心她把自己折腾得更呛,扶住了她,“妈,你别这样……身体要紧……”

母亲笑得凄楚,“你还知道关心我么?

“妈妈为了你,这么多年牺牲了多少,你不清楚吗?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我现在引导你,要把你带回正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我就算比不上别人的妈妈,天底下也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了……

“现在就这么一个要求,你都不答应吗?”

她拔掉针头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针孔处鲜血流涌,染在我肩头。

或许,母亲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可那又如何?

我宁愿做错的选择,也不愿做会令安琪伤心的选择。

“康康,这么多年,妈妈是最关心你的人。”母亲又开始循循善诱,“妈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要是……”

我心头升起十足的厌恶感。

终于,我积郁多时的情绪汇聚成一句话——

“我最需要你关心的时候……陪我的,关心我的,是安琪……所以,妈,你别逼我了。”

第111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1

母亲骂了我几句。

那些话语轻飘飘地钻入我的脑海,悠悠地打转,扰乱我的决心。

突然,母亲把头靠在我肩头,抱着我哭了起来。

她散乱的发丝刮着我的颈侧。

她一手握拳捶着我的胸口,另一手掐着我背后才愈合的伤口。

但是我感觉不到疼痛。

我想出去和安琪说说话。我还想跟他一起离开,随便去什么地方。

“康康,从小到大,每个欺负过你的人,我都帮你教训过。”母亲抽噎着,“我康茵再不称职,起码不会让你受委屈。”

半晌后,她终于不再捶我,却抓起我的手往她的腹部摸去。

我来不及反应,手就摸到了她的肚皮。

瘪瘪的,布了些许褶皱的触感。

我十分不适应这种接触,想抽回自己的手。母亲反而更用力地揪着我的手在她的腹部移动,像是要向我证明什么。

“妈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怀小孩,因为我身体不允许……”

我依稀记得几年前见过母亲穿一套露脐的夏裙;她的腰窈窕而光滑。

虽说我不认为自己多孝顺,可我对母亲,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担忧和心疼。

就算是陌生人,高龄怀孕后又不幸流产,作为旁观者也足够唏嘘。

更何况她是我的母亲。

可她也很傻,不是吗?

不仅傻,还很不理智。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接受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不允许别人欺负她的孩子,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做出丢脸的、不合人性的事……

可我想要的,仅仅是平静的生活而已。

她何必要去找安琪他们呢?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可以继续平静的生活……

我其实不介意发生过什么。

也并非不介意。但是权衡过后,对那些事耿耿于怀,太麻烦了。

而母亲更在意的,归根结底,或许是所谓的“一口气”吧?

所以她才会执着于发生过的事。

所以她才会因为冲动而令自己受到伤害。

从小到大,总是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母亲。

她控诉我的诸多不是,又向我哭诉她多年的苦寂。

她终于哭着睡去。

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安琪的神色已经恢复了许多。

他正在和赵炜谈论着什么,像真正的父子那样。

我尴尬地插话,向安琪借公寓的钥匙。

如果没有记错,我的那把钥匙还在公寓门口的柜子里。

赵炜做了个眼神,安琪从口袋掏出钥匙,放到我的手心。

他冰凉的手在我手心轻轻挠了一下,令我战栗。

……我真想就这样包住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可我们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交集只不过那一瞬。

赵炜又递给我一个钱包,里头有一些现金,一张医疗卡、一张银行卡和几张名片。

“好好照顾自己。”赵炜对我微笑,“阿茵你不用担心。”

我气也不敢喘地离开了医院。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空气依然冰冷,但街道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气象。

马上就要开学了,然后我就会毕业。

近来的低落也只是我这样无聊一生里一段插曲罢了。

回到公寓,门口的信箱里一张明信片。

上面印着厄瓜苏瀑布,和一句西班牙语的问候。

精致的卡片上只有一句中文:“新年快乐。”

梵耶什的笔迹很漂亮。

我有些感慨地打开门。

记忆里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好。

我打开窗户,找出一期早期的《星际南柯》翻看起来。

到了傍晚,我独自去小区门口的饭店吃了些东西。

经过楼下的绿化带,我想起某天下午陪安琪靠在树下抽烟的场景。

他或许就是我戒不掉的烟吧。

我慢悠悠地爬着楼梯,脑海里无数错乱的记忆闪回。

到了门口,我认真地揉了揉眼睛——

安琪正靠在门铃边上,生涩地朝我微笑。

第112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2

见到安琪,我自然很高兴。

即便心头划过隐约的不安。

安琪是来拿钥匙的。

而我不想把钥匙还给他。

我们在门前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无非是近来如何之类的,无关紧要的寒暄。

我不敢问他和他妈妈的事,不敢问他开学后的安排,更不敢问他母亲到底做了什么……

他似乎也在刻意地避开某些话题。

“康榕,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安琪终于打断了我们毫无意义的,尴尬的对话,“那天送你去医院后,我回来打扫过,也没有看到你的钥匙。你要不再找一下?”

他笑得生疏而腼腆,“我妈不知道我来这里——我八点前要回去。现在已经七点了……”

钥匙旋开了锁芯,宽厚的大门打开又关上。

我气息不匀地跳到柜子旁,翻找着钥匙。

储物柜里尽是些琐碎的物品:酒瓶开、一次性手套、螺丝刀、废弃电池……

除了我的钥匙。

既然找不到,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借口要打一份备用钥匙,让安琪明天或者什么时候再来了。

“好像被我弄丢了,”我指着柜子,尽力保持平静的语气,“你能明天再来吗?我……”

“我妈在附近找了一间公寓,开学后我们就会搬去住那里……”

尽管之前给自己做了无数的心里建树,让自己做个理性的人,甚至做出过分开半年的打算……

从安琪口中听到他要搬离我的世界时,我还是很难受。

非常难受。

我想把安琪揉进怀里。

我还想痛快地揍他一顿。

“……我等一下就回去了,钥匙就开学后再还我吧。”

在我晃神的间隙,安琪的嘴一开一合,诱人想要亲吻。

可他做结的话语却在瞬间将我变成一只泄气的皮球。

“怎么都是柠檬水?”安琪打开冰箱又关上,“你什么时候变口味了?”

我无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真的已经分开了很久。

“还有半个小时,”安琪坐到沙发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康榕,跟我随便说些话吧。你刚出院,别闷出病来。”

“哦……”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过来,”他伸出手,我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别离我那么远。”

他冰冷的手要吸尽我身体的温度。

可我还是想要靠近他。

再靠近一点。

安琪的手指插进我的指缝,我们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

“你妈妈,不,你妹妹……是我不对……最近我也一直在想,我爸妈也每天都给我洗脑……”

他接下来说的话,我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

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我们的手上。

仅仅是这样坐在安琪身旁,仅仅是握住他的手,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的气味……

我就放不开他了。

“所以,康榕,我们可能都太小了,很多责任都还承担不了……”

安琪想说的话,我确实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有预感了。

我身上不住地冒冷汗。

“那天也是我太冲动,不然我妈不会发疯……说到底,都是我太自我了……”

“不是的……”我有点哽咽。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

“你这个人,做什么都反应慢半拍……但是你的想法又可能比我更成熟……”安琪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他松开手,抽了纸巾为我擦着手心的汗,“所以……康榕啊,我愿意等你到毕业……不,不,我等你多久都可以——等到我们可以承担的时候,等到我们都可以脱离长辈的钳制的时候……”

如果是半月前,安琪的这番话一定能令我心安。

可此刻,他的话只令我窒息。

“康榕啊,你说过不会先放手的。”安琪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愿意等我吗?”

----随便说说----

听说七夕要发糖……

所以大家感受到这一章的甜蜜了吗?

挺甜的,对吧。

如果心脏不好的小盆友还是觉得虐……

送上老男人没什么用的一个抱。

----日常精分----

听说不归的肉很渣渣……

你们这是在挑衅污不归……

原本这一章之后就是不归觉得小虐的地方……

但是键盘被污不归偷走了,所以——

预警:下一章请在家长监护下阅读。

打不死你们这些催肉的熊孩子!

第113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3





























说来滑稽——当安琪突然以“想通”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想不通”了……

原本让人期待的未来,突然变成让人提不起劲的黑白默片。

“好的。”我违心地应着,“那再见了。”

安琪看了一下时间,“还有一刻钟,康榕……”他试探着挨近我,“我不想走……”

他的修长的手指微颤,温柔地拢在我脸上,抚过我的额头再划到唇上。我们额头相抵,我的眼里只看到他。

安琪横过头,双唇含着我的下唇,浅浅地吸着。他嘴里淡淡的薄荷烟味让我着迷。

他的舌尖灵活地在我齿间游动。我侧过身体,将他完整地圈入怀里。我闭上眼回应着他的吻。

“康榕,看我。”安琪的呼吸变得粗重,“我喜欢你看我的眼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我只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想留下安琪——包括他自己。

这个吻太漫长。我们自始至终对视着。

我的腰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安琪的手指在我的肚脐边打圈,转而向下探进我的裤子。我觉得有点痒,弓起了腰。

安琪另一手按住我的后腰,让我向他靠去。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我不适应。

“你也帮我,”安琪咬着我的下巴,“好吗?”

我对他是有欲望的。但是此刻的我却完全无法进入状态。

如果我们还剩下一刻钟,我想死死地抱着他,吻他,听他说话。

“我不行……对不起。”我抽出他的手,无力地往沙发上躺去。

安琪在我身上趴了一会儿。他在我耳畔哼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很好听。

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

安琪走到门口,笑着道别,“康榕,你等我。”

我郁闷得不想说话。

门被轻轻关上。我听不见安琪离开的脚步声。

我甩了甩头,懒懒地去洗澡。

洗完澡后,我扭着头观察着自己左肩后的疤痕。若是刻意地大幅度扭动这片肌肉,脊骨处还是会疼。

我执着地掰动自己的肩和手,终于摸到了那连成一片的丑陋的疤。

粗糙的,砾质的,突兀的触感。

在医院被缝针挂瓶上药的记忆和安琪妈妈狠毒的语气又浮现在脑海。

我试着抠下一小块疤。

指甲大小的褐色的疤落下,那一小块肌肤缺了一口,血水疯狂地涌出。

疼痛感如此鲜明,可我还是觉得不够痛快。

我又抠下另一块疤。

血水顺着我的后肩流向我的腰。

不知道这整片手掌大的疤都被揭开后,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安琪妈妈带给我的疤啊。

再次看见他之前,我不会让这个印记消失的。

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我的手掌也占满了鲜红的血液。

空气里弥漫着沐浴露的清新和血液的腥味。

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这公寓里只有我一人,我忘了给卫生间上锁。

我吓了一跳,僵硬着身体不敢动。

等水雾消去些许,我看清了来人,第一反应是想躲起来。

安琪鼻尖通红,喘着气,似乎要说什么话。

可他看见我的姿势,还有我这副不知死活的样子,只张了张口,愣在原地。

他漂亮的眉头一点点蹙紧,让我心疼。

“你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他的钥匙给了我。

“你的……你的钥匙,我一直保管着。”安琪声音嘶哑,“康榕,你在干什么?”

第114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3(补·上)



















“我……我……”我涨红了脸,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此刻的我身上一丝不挂,背上和手上一大片让人头晕的血液。

我不想让安琪以为我有自残的病态倾向。

“你怎么会有我的钥匙?”我终于找回一丝理智。

“你的钥匙,一直都在我这里。”安琪抬起手,摇了摇挂在月亮挂扣上的钥匙,“我原想藏起来做纪念……

他接着又无奈地叹气,“但是我更想回来看你。”

“你不回家,你妈妈不生气么?”

“生气。那也没办法。”安琪收起钥匙,走到我身后,“我想你。很想。”

“康榕,你刚刚在干什么?”镜子的安琪皱着眉仔细端详着我的背。

他把手指含在口中,接着贴在我的伤口上,“疼么?”

“不疼……”我摇头。他吐在我背上的气息令我颤抖。

我低头看自己血液狰狞的手掌,接着着魔似的舔了一下手心。

真是让人作呕的味道。

我弯腰干呕了几下,开大水流冲洗着手和脸。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一直保管着我的钥匙……

他回来了……

后背突然贴上一片冰凉。

安琪的胸膛比记忆中要宽实。

他一手揽着我的腰,另一手我身后摩挲。

“安琪……放开我……”我双手撑在大理石的流理台上,想要挣开他。

我想他,我想拥抱他,亲吻他。但是我没有更多的欲望了。

只要一想起他说的让我等他,我就浑身酸软,心脏抽疼。

他的靠近和碰触令我兴奋。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与他只能是“普通同学”的日子。

……我好恨那句话。

安琪舔着我的后背。他抬起头,“康榕,你舍不得我,对吧?”

他的手扣在我的喉结。他的脸上沾着我的血液。

他笑得温柔而满足,“康榕,你终于和我一样了……”

镜子里的安琪将手移到我的胸口捏揉着,身后的安琪用他硬灼的欲望摩着我的身后。

“康榕,你和我一样,分开一分一秒,都难受得要死,是吧?”安琪变本加厉地揉着我的胸口,“可惜……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头疼欲裂。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这样亲密。

第二天的分离是无法变更的已知,这一刻的缠绵就像一个荒谬的谎言。

可恶的“最后一次”……

“安琪,我不想做。放开我。”

“我不放。我不信……你不想我吗?”安琪更卖力地撩拨我的身体。

在某些瞬间,我确实起了反应。可片刻后我又会颓靡。

往复来回,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你的背很好看。”安琪又摸着我的伤疤,“痛吗?很痛吧……”

他的胸膛没有一丝缝隙地贴上我的背,“可是我心更痛……康榕,我要你……”

他的手狡猾地探入我的身体,轻轻抽插着。

“我不行……安琪,我今天真的不想做……你回去吧……”我扭着腰,想要挣开他,“等毕业吧,现在我们不可能了……”

“不等。我等不了!”安琪毫无征兆的,愤怒地贯穿我的身体,“我不许你说不可能这种话!”

“啊——”疼痛性的泪水溢出我的眼眶,我真的生气了,“你滚!”

安琪又温柔地吻着我的眼角,从背后抱着我进了淋浴室。

我掰不开他的手,一路只能用手肘反捶他的胸口。

每捶一下,他就更用力地顶入我的身体。

温热的水流冲在我们的身上,安琪轻柔地抚着我的背。

被我撕下的疤痕处泛起让我颤栗的疼痛。

血腥味再次漫开,地上的水流从浑浊的锈色逐渐变淡。

“还痛吗?不痛了吧?”安琪在我体内挺得更深,“康榕,你吸得好紧。你舍不得我。”

我软弱地靠在玻璃门上,看着自己和安琪相贴的身体倒影,“安琪,你不要搬走……我要你每天都和我一起。”

第115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3(补·下)

(好吧。。不归承认污不归开车技术不怎么样。说实话,开车一趟我非常内伤。但是综合剧情和情感各方面。。悲剧地发现车确实没开完。。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完。。不归已弃疗。因为开车,剧情又跑远了,掰回正轨又要多写一章\/哭瞎。因为写得很痛苦,所以老男人邪恶地决定这章写得变态一点。依旧狗血恶趣味,无节操。非常污预警。也请不要举报屏蔽。最后,纯洁且玻璃心的宝宝,跳过这章吧。)















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对安琪会依赖到这样软弱的程度。

一个多星期以来,医院里封闭式的生活令我错觉,我已经麻木了。

被禁锢在黑暗里的人,在习惯黑暗以后,第一道光必然会刺痛双眼。

这种刺痛感也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厌恨光的。

安琪过分温柔的亲吻也让我误以为,我其实是渴望他的亲密的。

可我无法放松自己的身体,更无法接纳他。

安琪扶着我的腰横冲直撞,结合处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我终于站不住脚,打着颤跪到了地上。

安琪一手按住我撑在玻璃上的手,冰冷的手指从手背揉进我的指缝。

“康榕,你别这样,”他舔着我的耳垂,“今晚以后,我就不能再来了……”

我的听觉神经如遭酷刑。

我宁愿割下自己的耳朵,也不想听见他说这种话。

“啊……康榕,你放松一点……”

安琪握着我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另一手两指伸进我的嘴里搅动。

他手指上清晰的腥味令我作呕。

我的口水彻底润湿了他的手指后,我的嘴终于得到解脱。

下一秒,安琪撤离我的身体,反将那两根手指探入。

我浑身都处于痛苦的紧绷状态。

试过几次,安琪仍旧无法顺利地进入。

“安琪,我真的很难受……你放过我吧……”

我的声音破碎得可笑,连我自己也认不出。

其实我很清楚,只要安琪安慰我一句“我们一天都不会再分开”,我就能立刻结束这种自我折磨。

可他太吝啬了。

就是骗我一次,也好啊……

“康榕,这是你自己想要的结果,不是吗?你一直都想要不受打扰地过完高三,不是吗?”安琪像是要惩罚我,啃着我的后颈,“现在……现在你满意了。”

他又在我手上挤满沐浴液,带着我的手握住他的欲望套弄。

我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他那句“不能再来”。

每一下呼吸都令我的肺如同被戳穿,令我的胃痉挛。

安琪终于失去耐心,再次毫不留情地挺入。

他咬住我的后肩,吸着,舔着,吻着。

他越来越快地律动。

“康榕……最后一次了……我要你一直记得我……我要你记住今晚……”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难受到分不清痛感和麻木感。

过了不知道多久,水流终于停下。

我直不起身,几乎要蜷缩着趴在湿滑的地面。

安琪小心地擦干我的身体,抱着我把我放在床上。

我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安琪不顾我意愿的强迫行为,而是因为他要搬走的讯息。

像蜂尾一样蜇人的讯息。

“康榕,对不起,对不起……”安琪又像个失措的孩子,圈着我愧疚地哄着,“我刚刚太冲动了,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哭都哭不出来。

安琪像眷恋主人的宠物狗舔着我的眼角,鼻梁,嘴唇,下巴……

他把头埋在我腿间,卖力地吞吐着。

而我只愿他能平静地抱着我,为我唱首催眠曲,或是讲个不悲伤的故事。

“康榕,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安琪双手将我的两腿打开,环在他的腰上,“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我好怕……”

这个傻瓜。

我比他更怕啊。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为什么在我想叛逆到底的时候,他却要妥协呢?

我想不通。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

床上沾满了浓腥的体液。

我身上布满了安琪留下的紫红色的痕迹。

“天亮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安琪搂着我,“怎么办康榕?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让他走。

“再抱一下。”安琪的声音变得好轻,“再一下就好。”

第116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4

(污不归霸占键盘君。可能接下来都会很污很变态吧。纯洁天真善良的宝宝们……可以弃文了。)

我大概就剩了半条命,半梦半醒地缩在安琪怀里。

活了十八年,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它飘在空中俯视着软弱的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几乎抬不起眼皮,拉了被子往身上盖去,想要将这阵恼人的声音隔绝。

被子比往常更沉重。

我蒙住自己的头去找周公。

还没入睡,被子又被掀开。

我伸手探了一下,安琪不在身边了。

好在我实在太疲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失落。

“康榕啊,我好喜欢看你撅嘴。你的嘴唇很性感。”

冰凉柔软的触感贴上我的嘴唇。

安琪还在。

我回应他的吻。

我那气若游丝的魂魄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

又是一声“咔嚓”作响。

我朝声源方向看去。

安琪的手托着一只数码相机,正对着我们。

他的手指在快门上按动。

我再迟钝,也知道安琪在做什么。

我伸手去拿那只相机。

安琪敏捷地将相机收到身后。

他退后几步,笑得几分不自然,“康榕,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你拍了什么?”我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真特么不忍直视。

“拍了很多。”安琪笑得古怪,“康榕,你身上每个角落,我留下的每个记号,我都拍下来了。”

我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已经九点多了。

安琪还没有走。这个认知带来的喜悦冲淡了他方才举动带来的不安。

“拍我干什么?”我放柔语气。

“看不到你的时候……我还可以看照片。”

“安琪……把照片删了吧。”我轻声祈求,“这种照片万一被谁看到……”

“我不会给任何人看的。这些照片只属于我。”安琪笃定地看着我,“当然,如果你不那么害羞,可以跟我一起看。”

他深深凹陷的双眼又一次染上情欲,变得不像那个我熟识的安琪,“康榕,我拍得还不错,你看了也会有感觉的。”

“你吃错药了?你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我感到愤怒。但因为是他,我依旧说不出太重的话。

“是啊……我是吃错药了……”安琪在相机上按了几下,将相机的屏幕转向我,“你看,你觉得这张怎么样?我只要看一眼就会兴奋……”

“安琪!”我头皮发麻,上前想拿走他的相机。

和安琪亲密是一回事。

被安琪偷拍是另一回事。

这种照片被他当作自我慰藉的工具……

我接受不了。

“删掉吧。安琪,你这么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不可能!”安琪皱起眉头,“康榕,你也可以拍我的裸照。但是这些照片,我不会删的。”

“算了……”我没有那种奇怪的兴趣,也不想跟他吵,“你还不回家吗?你妈妈……”

安琪把相机放在三脚架上,一面调整镜头,一面道,“康榕,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不想回家。”

他摸着相机的屏幕,我不知道上面显示的又是什么样的我。但是我看得到他身体的变化。

“安琪你不会想……”我脑袋嗡嗡作响。他要是想拍下我们的录像,我会想杀了他的。

“康榕,你要是敢忘了我,你要是敢喜欢上别人,我就把今天拍的东西全部拷出来给你的新恋人。”安琪咬牙切齿地按下摄像键,相机的镜头旁亮起红灯。

第117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5

安琪对我的不信任让我意外。

意外之余,是愤怒。

安琪双手托着我的背,他冰凉的手掌摩挲过我才开始重新生痂的刀痕。

“康榕,你身体好烫……”他的脸颊贴在我的额头,“又发烧了?”

作为一个才退烧的病患,我当然清楚,我并没有发烧。

我只是头晕,外加无法发泄的愤怒罢了。

安琪的头靠在我肩头,做仪式般地,一寸不落地抚摸我的身体。

他轻喃,“体温正常,怎么身上会这么烫……”

我不愿推开安琪——那样只会令他更加不理智。

况且,我怎么舍得推开他?

可这不意味着我愿意在一整晚无止无休的疯狂折腾之后,在充满不信任的陌生镜头前配合安琪。

我艰难地轻咳两下,“安琪,我想喝水……可以帮我拿杯水吗?”

安琪停下动作,在我肩上又靠了片刻,终于起身。

“我马上回来。”安琪一面调停摄像,一面套上我的睡衣。

他带上了门,我则来到相机前。

我颤着手指旋动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的螺丝。

我要在安琪回来之前剪碎内存卡,再摔了这相机——摔到无法复原才行。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玻璃坠地的砰响。

大概是安琪摔碎了水杯。

正好。

我将相机取下支架,在手里翻了两下。

此前,安琪也用这相机拍过一些照片——有我一个人的,也有我们的合照。

似乎还有几张是我为他拍的,构图拙劣的生活照。

我取出内存卡,心头划过一丝犹豫。

尽管我不恋旧,可若与安琪有关……我就会变得婆婆妈妈,连自己都讨厌。

我从床头柜取出工具剪刀,对准卡片的正中想要剪下去。

到底还是舍不得。

我把卡片放回相机,看到自己的照片排成九宫格,填满屏幕。

真特么辣眼睛。

一张张地删,删完这三四百张照片,也需要一段时间。

我深呼吸着,同时慌忙地删着。

因为紧张和疲惫,我的动作并不快。

我心想,安琪知道我做的事,大概会很生气吧。

我并没有准备好迎接他的暴怒。

可我也无话可说。

或许该和他好好地讲道理。

或许该和他敞开心扉地聊聊。

总之,我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我浑身僵硬地看着来人。

下一秒,我仓皇而窘迫地窜到床上,用被子遮盖身体。

安琪妈妈眼里满是鄙夷,“康榕,你还要不要脸?”

第118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6

以这样不堪的面貌出现在安琪妈妈面前——虽然不是我自愿的——我简直羞愧得想撞墙。

但没等我自己撞墙,安琪妈妈就帮了我一把。

报纸上曾刊登过一个故事。一位母亲为了接住从窗台掉下的婴儿,巨大的潜能被她的母性激发——婴孩掉落下的短短数秒内,她竟以接近奥运冠军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街口跑到了家门外。她的手臂受到婴儿巨大的冲击力而骨折,但那孩子却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的安琪妈妈似乎也触发了这股潜能。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来不及反应,她就拽着我下了床。

她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

我不喜欢醉酒的安琪妈妈。我甚至有些害怕。

她在清醒的时候都能扎我两刀,现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双手都被她扣住。她的指甲嵌进我的手腕。我哆嗦着让她冷静,同时还想挣开。

可此刻的我一来没什么力气,二来也疲乏得很,轻易就被她拖到了墙角。

一路上,不堪入耳的斥责劈头盖脸地刮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一丝不挂,浑身暧昧痕迹的我。

与抢走她丈夫的坏女人冠了同一个姓氏的我。

抢走她唯一寄托的安琪的我。

在她眼里,我或许比母亲更可恶,更无耻。

所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仍旧只是一根稻草,却要承担骆驼背上所有重量的罪名。

直到后脑勺被狠狠地撞上坚硬的墙面,我才感受到真正的危险。

令人晕眩的钝痛从后脑漫至后颈。我的视线又变得模糊。

一个醉酒的失意女人,一个害得我的母亲流产的女人……

可能真的是想要我去死的。

我来不及出声,又被撞了一下。

天昏地暗。

她的手抓住我的左肩,指甲戳进我还未结痂的创口。

“阿姨!”我痛得直吸气,“你放开我……”

她在我后背重重扎了两下,终于收回按在我头上的手,夺走我捏在手上的相机。

等我意识到她可能看到里面的照片时,已经来不及了。

短短两秒不到的时间,却比两个世纪还要漫长。

安琪拍的那些照片,无论谁看了都会将我当成一只狐狸吧……

这下真的是有口难辩了。

我心头恶寒,浑身冒着冷汗,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她的愤怒。

还是先去套件衣服吧。

我才向衣柜迈出一小步,沉重的机械便敲中我的额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更难听的辱骂。

“妈!”我听见安琪的呼声。

我脑袋嗡嗡作响,蹲坐在地上,像个劳改犯一样抱着头。

这个姿势,比赤裸站在安琪妈妈面前,至少要有安全感得多。

我有点绝望——尽管我心里还是将她当作未来的丈母娘,可她好像永远不可能接受我了。

“妈,你打我好了……”安琪的声音虚弱却坚定。

我靠在手肘的头抬起些许,看见安琪被玻璃划伤的手掌,还有他颈部的青紫斑纹。

他们似乎又争执了几句,可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有点担心安琪。但是我也有些怨他。

前一晚开始,甚至更早,他就变得好陌生。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将我拉回现实。

安琪捂着他的脸颊,跪在他妈妈面前,“妈,不关康榕的事……”

我突然好难过。

与他有关,怎么会不关我的事?

我向前移了两步,跪到安琪身边,“阿姨,你打我好了。”

“你们两个……”安琪妈妈举起相机,我低着头,却做好了头顶再受一次撞击的准备。

“啊!安琪!你……”安琪妈妈失声惊呼。

预期的击打没有到来。身边的安琪已经起身。安琪妈妈则向后趔趄了两步。

我再次愣住。安琪最听他妈妈的话,这次居然这样顶撞她……

“妈,我说过,你不能伤康榕……谁也不能!”安琪佝着背,向她伸出发颤的手,“妈,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我不是你妈!”安琪妈妈拍开了安琪的手,狠狠将相机摔在地上。

我觉得自己也跟着相机一起粉身碎骨了。

安琪妈妈摔门而出,安琪则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不久前被那铁制雕塑砸出一道疤的额角传来尖锐的疼痛。我抹了一下,手背一片殷红。

“抱我一下,康榕,我要死了……”他好像对我笑了,又好像在哭。

可我看不清。

第119章 九:是戒不掉的烟-7

我抱着安琪沉沉睡去。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

我头痛欲裂,安琪和地上的相机残骸也都不在了。

后脑勺起了个包,摸着十分滑稽。

额头上的血口已经凝固。

我胡乱套上衣服,去小区附近的门诊包扎处理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打开手机,看见安琪下午发给我的消息:

我回去了。再见。

这一晚天上没有月亮。

夜风很冷。

两天后梵耶什旅行回来,看见我捧腹不已,笑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康榕,我去一趟布宜诺斯艾利斯旅行,你是不是去劳改支队接受教育了?”

他一面笑话我,一面取出一盒烟。他递来一支细长精致的烟卷,“试试?放松很管用。”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烟,也不顾自己在室内,点燃后吸了一口。

“怎么样?这可是行货。”梵耶什笑着问我。

“有点晕……你怎么过的安检?”这烟一点也不呛人,也不能说有什么味道。但吸入后,我却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我自己就是从另一个星球偷渡过来的,”梵耶什摇着头轻笑,“你觉得偷渡点禁烟对我来说能有什么难度?”

“是啊……真是好烟。”

坦白说,近日来我的精神的确有点消沉。

这烟却让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地化成一缕轻烟。

没有苦恼。

也没有喜乐。

只是简单而漫长地,彻底地放空了。

真好。

“好了,你别再吸了。”梵耶什抽走我手中剩下的半支烟,“它不是麻醉剂。你要是上瘾了,安琪肯定会杀了我。”

我好不容易从那半支烟获得的解脱感顿时被打破。

我垂下头,继续像一只懒猫伏在沙发上。

安琪说了“再见”。

那之后他没有再联系过我。

他不回我消息,电话也始终关机。

“噢……”梵耶什突然唏嘘地轻叹,“安琪……”

我把腿收到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至于吗?又不是失恋——再说,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不,对我们三个都好,不是吗?”梵耶什似乎心情舒畅,吸着我未烧尽的半支烟。

“至于的。我一天没有他的消息,就好难受。”

说出这话,我自己也有些震惊。

真是肉麻。

可说出来之后,到底轻松了一些。

“他不会跟你分手的。”梵耶什坐到我对面,平静而肯定地看着我,“我太了解安琪了——他就是那样的人,有时候突然消失几天,太正常了。你有什么好难受的?”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再说话。

“康榕,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梵耶什半开玩笑地问,“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儿。”

我沉默半晌,决定坦白,“安琪拍了我的照片,被阿姨看到了。”

“照片?”梵耶什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穿衣服了吗?”

“你说呢?”

“吭,康榕,看不出来,你还挺奔放。”

“……”

“阿姨肯定想杀了你。”梵耶什干笑着,“你现在还活着,命还真够大的。”

“杀死我倒不至于,”我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尴尬多于痛苦,“不说这个,反正我没什么事。”

“嗯。想开点。熬个半年,就过去了。”

“我就是担心安琪,不知道她会怎么给安琪洗脑……”我叹气,“之前我一阵子没和安琪联系,他就有点变了……”

“康榕,你也变了。”

“变成小媳妇儿了,我知道。”我没好气瞪他,“但是安琪不一样。我妈被他和阿姨害得……”

我不再说话。我突然能理解安琪的改变了。

即便我们都想坚定地走下去……

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

不可预知的阻碍,无处可逃的罪恶感……

我们一样地不安。

第120章 十:因为他是安琪-1

开学之后,我还是没有见到安琪。

心不在焉地上了两天课后,我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不安的预感纠缠心头,我干脆翘课在公寓里无所事事。

到了周末,梵耶什也终于被我的萎靡状态惹毛。

“我最看不起一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人了!”他将瘫坐在沙发上的我揪起来,“康榕,你特么太不男人了!”

“看我不爽就揍我啊,”我斜眼看他,“每个人都看我不爽,都揍不死我,你倒是破个记录啊。”

“你……”梵耶什愤怒地瞪我,片刻后将我推回到沙发。

我捡起掉落在抱枕边的笔,继续在手账薄上涂涂画画。

一颗精致的骷髅,一弯细细的月牙。

安琪心口的形状。

梵耶什握拳的手突然伸到我面前。

“哎?”我抬头看他,用笔端指着自己才拆线的额角,“你真想揍我可以直接往这儿来,不用这么斯文。”

“我以前比你还矫情。”梵耶什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你早就知道了,我割过腕。”

我这才看见他手腕上的疤印。

寒假以来,我大半时间都与磕伤扎伤的疤痕朝夕相对;梵耶什的割痕于我,却仍旧触目惊心。

“自暴自弃什么都解决不了。”他又说,“安琪是你的,几天见不到也不算什么。他要是心里没你,天天见面也是白搭。”

“呵呵,”我阴阳怪气得自己也不禁厌恶,“你旅游一趟回来,觉悟高了不少嘛。”

“康榕,”梵耶什低吼,“你别不识好歹!”

“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放下画笔和手账簿,颓废地仰着头,“安琪现在怎么样了,你肯定清楚,可是你也不告诉我……”

梵耶什被我问住,心虚地收回手。

“肯定有什么事吧?”我有气无力地低语,“我问过班主任了,赵叔叔帮他请了半个月的假……阿姨怎么可能让他帮安琪请假?”

他微微张着嘴,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妈肯定还在生安琪的气。安琪妈妈肯定也很讨厌我……”我继续着自己的揣测,“赵炜叔叔两边不讨好,不可能和安琪有联系……”

梵耶什眨了眨眼,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所以你真的知道?”我喊住他,“我没有猜错对吧?到底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梵耶什犹豫着回避我的问题,“你不要胡思乱想,安琪处理好就会回来。”

“处理什么?”

“说了跟你没关系……你别问了!”他不耐烦地回我。

“妈的!”我被他遮掩的态度惹恼,抓起抱枕向他扔去,“跟我没关系?!”

“康榕,你幼稚不幼稚?我真搞不懂,安琪是怎么看上你这孬种的?”

莫名的争吵就这样开场。

我们都不是话多的人,互相贬损几句便已面红耳赤。

“好了,我对安琪的担心不比你少,”梵耶什双手按在我肩上,让我冷静,“他最近不想跟你联系,你不要为难我了。”

“……为什么?”尽管做了无数种预测和心理准备,亲耳听到别人告诉我,安琪不想跟我联系……

真特么难受。

“阿姨出了车祸。”梵耶什深吸一口气,眼底不忍,“就是安琪给你发那条短信那天。”

“车祸?那她还好么?”我记得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也记得她浑身的酒味。

“不好。很不好。”梵耶什摇头,“昨天晚上抢救手术失败……”

第121章 十:因为他是安琪-2

梵耶什接着说了许多,大约是安琪妈妈那天遭遇的车祸始末,还有她入院后不甚乐观的伤情。

他的声音像一阵风在我耳畔刮过,我听得十分模糊。

等我终于发现自己站在安琪家门前,犹豫片刻正准备离开时,他家的门忽然打开了。

“那就先这样,我们会处理好的,再见。”一个声如金钟的男声传来。

我来不及逃开,就被那人注意到,“哎,耶什吗?好久不见,站门口干什么?”

他一面把门打得更开,一面做出“请”的动作,“你都知道了吧?进来进来,外面多冷?正好我们也要走了,你陪陪安琪。”

我还在回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人就拉着我进了门。

“几年没见,更俊了啊,”那人和善地为我找出一双拖鞋,“我们先回去了,你就跟安琪……”

我正想解释,他认错了人,安琪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康榕?”

“哎?不是耶什吗?”那人弓着腰套着皮鞋,“安琪,这是你同学吗?”

“什么同学?”男人身旁的女人抢先道,“你没听见吗?他姓康——他一定是那个狐狸精的儿子。”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康榕……你回去吧。”安琪低着头,语气冷淡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真的是那个贱女人的儿子喂,”男人的声音突然充满敌意,“你特么还敢来?看好戏呢吧你?”

他抄起鞋架上的一把木鞋扳,“老子早就想教训你们姓康的了!”

没等我想好回击的措辞,我的手臂就被他抓住。

我趔趄两步到了他面前,紧接着后脑勺就被木扳子狠狠刮了一下。

“舅舅!”安琪的声音里一丝紧张,“别碰他!”

“怕什么?只要不出人命,公安局还没我搞不定的人。我帮你妈妈出口气,你别拦着!”那人说着将我向门外拽,“安琪,你别管了,我帮你好好收拾这个狗杂种!”

“舅舅你干什么?”安琪拉住我的手臂,厉声喝道,“我说了,别碰他!”

“你干什么?”那人似是意外于安琪的反应,定在门边,手劲也松了些,“噢,我想起来了,姐姐跟我说过照片的事——安琪,就是这个康榕吧?”

安琪猛地用力将我朝他拽去。我踉跄两步,双手撑住玄关的隔断墙才稳住。

那两位长辈一唱一搭地斥责着我的邪恶与恬不知耻。

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衣服的安琪只沉默地听着。

我趁他们不注意,一鼓作气地溜出厚实的大门,往楼道跑去。

离开这座令人压抑的小区,我在空旷的腾芝路上疾速地走着。

回学校的公交车正好停下。我摸着口袋,却掏不出半枚硬币。

真特么的祸不单行。

我窘迫地目送公交车远去。

安琪家离学校不算远,但是11路也不轻松。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身后奔跑的脚步声,“康榕!等一下……”

我停下来看着安琪一点点靠近。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刚刚,舅舅太冲动了,你别多想,他不是真的要把你怎么样。”安琪伸手到我的脑后,“你来找我吗?”

真是……真是可笑。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找他,难道是为了找打?

“康榕,我觉得……”安琪深吸一口气,双眼蓦地红了,“对不起。康榕,就这样吧。对不起。”

第122章 十:因为他是安琪-3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胸闷,“安琪,你说清楚,什么叫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安琪的手在我脑后轻挥一下,“康榕,就这样吧。”

“你特么在说什么?!”我别扭地推开他。我为他消极的态度愤怒,可我也不敢向他求证出自己的猜测。

如果我没有猜错……

我的背后一片冷汗。

我宁愿他不说清楚。

安琪看着我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就像很早之前,我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那样……

“康榕,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说那句话……因为我,我真的很喜欢你……”安琪避着我的视线,“可是,可是就这样吧。这段日子,我太累了。我每天都在担心失去你……结果我失去了妈妈……康榕,我太累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甚至分不清,听到安琪说这样的话的我,究竟是伤心欲绝,还是……如释重负。

“有的事可以弥补。但另外一些事,发生以后就像在心里挖了一个窟窿……康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安琪双眼无神地望着我。

我这才发现,几天不见,安琪整个人都变得颓靡恍惚。

他的心里有了窟窿,我又何尝不是?

但是,空了一块的心,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填补,不是吗?

“康榕,你别这样……”安琪的手伸到我眼角,停在离我的脸半拳的位置,“妈妈昏迷了两天,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发誓跟你彻底断了……我没有答应她……我昨晚一直没睡,我在想啊……如果我答应了,她是不是就不会生气,是不是手术也不会失败……”

我木讷地听安琪说着。

他没有怪我。他在怪自己。

这个傻瓜。

“就这样吧,康榕。”安琪又一次说,“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痛苦。我想过和你一起的生活,现在我还是想……可是我做不到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一点也不明白。

“康榕,妈妈她恨你和你妈妈。”安琪愧疚地看着我。

“那你呢?”我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哽咽,“你恨我吗?”

“我……”

安琪的声音被风吹散了。

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决定了。”

我不是在问他;我只是在重复一个事实。

一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平静接受的事实。

“嗯。”

“那好吧。”

我没有说再见,就转身跑开了。

不说再见……只是我的一个自私而隐秘的期待罢了。

因为没有说过再见……我还可以假装我们没有分开。

我疾步走着,一路上死命低着头,只看见自己的鞋面,和不断向后的灰色路面。

回到公寓,只有我一个人。

梵耶什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心情去想他。

我脑袋昏昏沉沉,栽在沙发上闷头就睡。

连着三天,梵耶什一直没有回来。

我过着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上课,自习,吃饭,睡觉。

仿佛回到了高一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

可我是乐观的。

安琪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母亲的遭遇罢了。

换做谁,都会难过消沉——更何况是感情纯粹的安琪?

再等几天吧,我想。

等他安顿好一切,等他回到学校,等他……明白我没有放手。

第123章 十:因为他是安琪-4

与安琪分别时的场景每晚都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即便白天的我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梦境的折磨仍旧令我无措。

真是可悲——明明是我先转身回来的,为什么梦里先跑开的总是安琪?

醒来时总是有一股提不上气的无力感。

还有无法发泄的愤怒。

第四天,我再也无法装得云淡风轻去学校,干脆翘了课。

阴雨连绵的早春,穿过窗户的光线十分黯淡,拍打在窗台上的雨水如泣如诉,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最不愿听到的那句话——

就这样吧……

我翻着通讯录,上上下下不过五六位联系人。

梵耶什关机了;赵炜和安琪的号码我则不敢尝试。

犹豫片刻,我终于按下了安阑轲的号码拨出键。

我几乎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

“嗯。”幽灵般的声音冷漠而苍凉。

“安……安叔叔……”我硬着头皮打开话腔,“我是康榕。”

“嗯。”

“是这样的……”我既害怕,又难过,逼着自己问道,“请问您知道安琪妈妈的丧事在哪里举行吗?”

“嗯。”

“那……能麻烦告诉我吗?”我感到喘不过气,脑海里莫名闪现一个鬼魅般的男人在海岸堤坝尽头摇摇欲坠的画面。

安阑轲迟疑片刻,应道,“桐晖路XX号。”

短暂而压抑的对话匆匆挂断。

我打起精神,找出一套黑色的长袖长裤,洗漱过后,来到小区附近的花店。

我挑了一束品相尚可的白色郁金香,直接往桐晖路赶去。

桐晖路一带是城市中有名的“富人区”。它离市中心大约半小时车程,离沙滩大约二十分钟步程。

这么多年,我只远远地在公交车上看到过这处别墅园豪华的入口。

一路上,我时而望着被雨水冲刷的车窗,时而摆弄白色的花瓣,忐忑不安之余还有一丝难以忽视的期待。

到了别墅园,我在保安处做了详细的登记。

兜兜转转,雨水微微湿了裤脚,我终于找到了安琪。

这栋别墅的大门开着,门口两位身着黑服的年轻男人沉默地低着头。

我吸了口气,强作镇定,“我是安琪的朋友。”

其中一人接过我的伞,放在门后的伞架上,领着我进了被布置成会堂的底楼大厅。

地上一条质感厚实的墨绿色长毯,延绵到宽敞空间的尽头。

正中央是一口打开一半的棺木,两旁是低着头捧着鲜花的人们。

安琪穿着合身的黑色西服,垂眸站在棺木后面的柜子旁。

他身旁是那位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舅舅。

柜子上是安琪妈妈的相片和她的骨灰盒。

吊唁的人们多是安琪妈妈的亲戚好友。可我还是一下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炜和安阑轲。

我将自己隐匿于人群之中,顺着人流来到棺木前,望了一眼里头的衣冠冢。

顿时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模糊。

我颤着双手将手上的鲜花放入其中。

……这或许是我送她的最后一束了。

我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安琪面前——更何况现场都是视我如仇的长辈。

我悄然逆着人流退到了会堂的角落。

耳边是人们窸窸窣窣的碎语,眼里只有安琪疲惫而痛苦的神情。

第124章 十:因为他是安琪-5

“康榕,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模糊的视线一下变得清晰。

回过头,赵炜手上一只信封,正愠怒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在等等安琪……

又好像怎么也等不到他。

“谁告诉你这里的地址的?”赵炜将信封对折放进西装口袋,“阿茵知道吗?”

我摇头,“我自己来的……就来……看看……”

“看看?”赵炜打量着我的装扮,“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告诉他。

如果我如实回答,我似乎会有一种背叛南柯先生的感觉——尽管我觉得他压根不介意这点事。

“你看完了吧?”赵炜不再逼问,改口道,“差不多就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你。”

我再次摇头,“我有话和安琪说。”

“你们两个……”赵炜压低了声音,“最好一句话也别说了!”

赵炜说着就扣住我的胳膊,将我朝地下室带去。

我猜,他似乎也因为什么事在生我的气。

偌大的别墅,地下室也布置得别具一格——宽敞的空间被强迫症般地分割成四个大小一致的房间,对称的布局,一样的门。

赵炜打开“三号”门,映入眼帘铺天盖地的照片,比摄影展还要夸张——全是安琪妈妈的照片。

“康榕,你如果还想保留做人的尊严……”赵炜从角落的纸箱里取出一只相机,“你就离他们家的人远一点。”

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这是……”

“阿茵还不知道。”赵炜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存储卡安琪不肯交出来。没有人看过里面的照片,但是安琪和你的事,还有你的照片,他们家的人都知道了……”

我只觉自己四肢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自己恍如一架干枯了几千年的木乃伊,风一吹就会腐化散灭。

安琪妈妈的家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我的家人了。

“康榕,我不想三番两次地教训你。可是你就从来不会为你妈妈考虑么?”赵炜愤怒地将相机扔回纸箱。

我冷笑起来。

我这个混账东西,就是欠教训吧。

“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赵炜无奈地叹气,“你喜欢谁我都不会说什么——只有安琪不行。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我是为了你们两个好。”

是啊。

全世界都没有为难我,都怪我自己莫名其妙,偏偏去喜欢安琪。

害得安琪吸大麻,害得母亲流产,害得赵炜要为母亲的离婚协议头疼,害得安琪妈妈红颜早逝……

“现在都闹出人命了,康榕,你放弃吧。”赵炜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今天的雨真讨厌。

思来想去,我也不甚确定,自己究竟为什么喜欢安琪了。

或许是在爬墙翻入他家的夜晚,自己被罗密欧式的浪漫情怀下了此生唯他的咒语。

或许是在他和上铺起争执时的一句维护,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一只蝼蚁。

或许是在漫天星辰的夜空下,他眼里的光芒漂亮得太不真实。

或许是在李勇华的事之后,我真的将他当作了移情的寄托。

或许是他没有解释就消失的一个多月,我的软弱可欺让我更加渴望一个人的救赎。

或许是在年初,母亲整日颓靡的日子里,他的陪伴让我安心。

或许是上个除夕,他的声音让清寂的跨年夜多了一丝温暖。

或许是在那个穿梭过大街小巷的傍晚,我发现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所谓。

或许是被他揪着衣领斥问为什么迟到的时候,猛然听说自己被人当成了朋友,于是变得贪婪,希望他永远不要走出我的世界。

或许是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偶然瞥见他心口的月牙,便被所谓的宿命感牵动了心弦……

又或许,仅仅因为他是安琪罢了。

第125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1

赵炜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我一人在安琪妈妈重重叠叠的遗像前不知所措。

不曾模糊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

“你为什么要把相机给我爸?!”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安琪的声音。

我的心跳一下子紊乱,四肢也因这意外的声音而僵硬。

“怎么?就因为相机上沾过他的血,你也要收藏吗?”梵耶什的声音也透露着不满。

“我的事不用你管……”储藏室半透明的毛玻璃窗上映出安琪的身影。

直觉告诉我,安琪知道我在这里。

下一刻,我的猜想就被完美地验证。

“不找了。一起销了算了。”安琪双手搭在梵耶什肩上,“耶什,借我靠一下。”

如果安琪知道我在这里,梵耶什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可笑,为什么要在我面前玩这种游戏?

我屏住呼吸,看他们在窗外依偎着的模糊身影。

片刻之后,我从纸箱里找出相机,打开储藏室的后门。

这栋别墅的设计十分对称,储藏室的前门和后门临近的廊道上各自都设有梯子。

我不想看到他们,却还是忍不住在开门的瞬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前门窗口附近的两人。

才一眼,我就后悔了。

安琪双手搂住梵耶什的脖子,额头垫在他的肩上。

梵耶什一手抚在安琪微微弓起的背上,另一手横揽着他的后腰。

我仓皇逃离了这栋别墅。

外头的雨更大了,而我忘了拿回自己的伞。

天知道我有多讨厌淋雨。

沾了大气尘埃的雨水,吸附着这座城市空中的浮躁情绪……真脏。

我大步朝公交车站走着,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原本就不算宽松的衣物黏着在身上。

雨水也浇不灭我心中名为嫉妒的焰火。

我无法容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过去安琪和梵耶什发生过什么,我不在乎。

可是现在,在安琪说过“就这样吧”这样的话之后……

我不愿看到安琪与任何人亲近。

因为我认定了他,就只有他。

为什么他转眼就能把头靠在别人肩上?

我在那陌生压抑的地方等了那么久,不是为了看到这一幕的。

我有许多话想对安琪说。

又或许,那些话都可以省略。

只要能像梵耶什那样,给他一个简单的拥抱,再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足够了。

离车站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暴躁,将相机摔在了地上。

收藏……

呵。

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这些所谓的回忆……

和笑话又有什么区别?

反复地提醒自己这些过往,不荒诞吗?

彻底忘记岂不更好?

何必要自诩深情,做这样虚伪的、自欺欺人的收藏?

灰色调的早春的天空,空无一人的寂寥的工作日的别墅区。

雨水刷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这相机……倒映着我的罪恶和丑陋盲目。

我终于俯下身,准备捡起这只相机。

或许我也会需要某种收藏吧。

一片阴影从身后盖过我的头顶。

我死死咬着唇,抓起相机后迅速起身,逃离那片大伞的遮护。

“康榕!”安琪喊着,“相机还我吧。”

我停下脚步。

可恶的相机,我宁愿自己变成它,被安琪一直收藏着……

讨厌的,软弱的自己……

“康榕,我们还是朋友。”安琪的声音一点点靠近,近乎蛊惑,“开始新的生活吧,好吗?”

第126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2

新的生活之所以让人向往……

恐怕都是因为原来的生活太过沉重压抑。

总之,我始终认为,对当下生活状态满意的人,是不会说出“开始新生活”这种话的。

我对所谓的“新生活”一点也不期待。

可是,安琪好像不这么认为。

许久之后,回想起来,我可以为他的逃避找出无数理由。

换做是我,肯定承受不了他的压力——为了我这样的一个人,背负整个家族的指责和鄙夷,背负养母之死的歉疚……

也太滑稽了。

喜欢安琪,并且一直喜欢他,是一件不太难的事。

但是喜欢我……我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强求别人?

或许,在我住院的日子里……不,从母亲和赵炜决定组建家庭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开始变质了吧。

可当时的我并不冷静,完全没有换位思考的能力——我也不愿意做什么换位思考。

安琪说的话,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水,穿入我的耳膜,穿过无数神经突触,只在我脑中翻译成一句话——他想要摆脱我。

年后的经历不断在脑海闪现。

所以……安琪早就想好要“开始新生活”了吧?

那晚他回来送钥匙……是真的决定了,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有瓜葛了吧?

所以才会那么偏执……仿佛变了一个人……

所以才会发那样的消息,才会让梵耶什向我隐瞒他母亲的遭遇……

安琪撑着伞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敢看。

“谢谢你今天过来,”他的语气平静而客套,“那束花很漂亮。谢谢。”

我打了个喷嚏。

真是让人头疼的雨天。

“相机还我好么?”安琪踟蹰着,“康榕,我要回去了……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在这里。今天是妈妈的葬礼……”

我攥紧了相机。

我想赶紧回去,将这机械拆成一块块碎片,塞进储物罐。

我不想听他说下去。

“你来了我很感激。可是你不应该来的。”安琪轻声埋怨道,“要是他们发现你,妈妈的葬礼就毁了……”

“够了!”我转过身,瞪着他,“我不应该来的,都怪我,好了吧?”

“康榕……”

“相机我不可能还你的,除非你把存储卡给我。”

“……不可能。照片是我的,相机也是。”安琪的声音变得冰冷。

我再次哑然。我望着他干净的颈部,从喉结眼神到开了一粒纽扣的锁骨处,没有半点纹痕。

安琪摊开手掌,等我把相机交给他。

“你难过吗?”我鼓起勇气问道,“安琪,阿姨的事故,就让你这么讨厌我吗?”

“不讨厌。康榕,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安琪的声音开始颤抖,“我讨厌我自己。”

“所以,新生活……?”我死死盯着他的脸。

——因为我让他讨厌自己了。

安琪慎重地点头,“我们都不是小孩了,应该做成熟的选择。”

“……”

所以,在我想要让安琪陪我一起幼稚的时候……

他早已选择了成熟。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雨会越下越大了。

如果我是一朵云,听见这样的话,也会想哭。

“康榕,你别这样。”安琪恢复了冷静;他的领口蔓延开一束细细的青色纹路,“你也很讨厌我吧?我那么差劲……”

“我想了很久,康榕……”安琪颓败地收回他的手,扯起自嘲的笑来,“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能再错下去了。把你拖下水,我很抱歉。”

拖下水?

我别过头,看向伞外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雨幕。

可恶的天朝特色交通系统,公交车怎么还不来?

第127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3

湿漉漉灰蒙蒙的阴雨天气又持续了整整一星期。

怎样也让人无法习惯的阴雨天。

我想过翘课。但想到刚刚出院的母亲,想起她憔悴的神态,我所有的厌学情绪都在一瞬间涣散。

毕竟,亲情才是最牢固的感情。

几天来,我多少想通了一些事。

母亲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我无法像个女孩那样体贴她,也不该再为她添烦恼了。

起码,我不能让她接到班主任举报我无故翘课的电话。

前桌和同桌的位置始终空空荡荡的。

课堂上,我总是聚精会神地听老师的讲解。

过去觉得云里雾里的知识点,如今都变得通透。

或许心里少装一些事,脑袋也会变得聪明些吧。

课后我则会到走廊上透透气。

与其说是透气,倒不如说是为了逃离班中的热闹。

高考倒计时压迫着我们的潜意识。

也因此,一到下课,我可爱的同学们都拼命凑成堆联络感情。

好像毕业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班上的朋友似的。

又好像他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似的。

其实,毕业后,散就散了呗。

反正都会走散,反正感情都会变淡。

何必费时费心地维系这脆弱的谎言呢?

总之,我懒得掺和他们黏腻的青春情怀。

白天过得充实平静,夜晚同样波澜不惊。

如今的我独享整间宽敞的公寓。

偌大的空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的半点痕迹。

每晚从学校回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门反锁。

事实上,无论我进了哪扇门,我都会谨慎地将身后的门锁死。

封闭的,寂寥的空间给人充足的安全感。

我把自己围困在无涯的高考题海之中,甚至常常忘我地解题到深夜。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基因突变成了废寝忘食的五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发烧友,还是因为自己睡不着……或是不敢睡。

两周之后,班主任居然找我谈话。

她小心地指出,我近来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的确,我的黑眼圈堪比国宝,我的面色蜡黄有如非洲难民,我对任何人的攀谈都无精打采。

班主任认为,我的作业——每一门课——正确率高得有些离谱,似乎不像是独立完成的结果。

她还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到了这个阶段,更不能走“旁门歪道”。

平时作业可以“借鉴”他人,可考试的时候只能自己发挥。

班主任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我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放学后回到公寓,我鬼使神差地找出了被藏进顶柜的刀。

它被人用牛津布包得严严实实,塞进厨房用具的缝隙里。

我的左后肩仍旧隐隐作痛。

我慢悠悠地拆开这把刀,对着锋利的,锃亮的刀刃出神。

没有一点瑕疵的刀。

除了知情人,谁也想不到,它曾扎入一个人的肩胛骨,曾浸满了血液。

发生过的事,总是可以被抹灭。

有时候抹灭的工具是清洁剂;有时候是时间。

可是当我回到卧室,看到床头被摔得变形的相机时,又对自己好不容易想明白的道理产生怀疑。

显示器左下角磨砂质地的合成塑料上,一块不甚清晰的,形状抽象的锈色印记。

似乎无法清除的痕迹。

已经彻底报废的相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扔进垃圾桶,反而成了我的私有收藏。

大概还是有一些东西,连时间也消磨不尽吧。

第128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4

安琪重返校园之后,我向老师申请换了座位。

新同桌是个挺逗的男生。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说一句,他能在下面吐槽三句。

我听着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常常会忍俊不禁。

渐渐地,我开始偶尔附和他的吐槽。

有时候,我还会插上两句嘴。

天性沉闷的我,与他这样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槽点的乐天派坐在一起,似乎有些默契。

他说,我听,一起笑。

有几次我们玩笑得太过火,还引发了老师的不满。

月考前一天,班主任又找我“喝茶”。

不过,这一回是我和新同桌一起被叫到办公室。

新同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这是将课堂的知识点举一反三地运用呢。

至于“拖我下水”,纯粹是出于分享快乐的心态。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通俗甚至粗糙的遣词用字在他嘴里镀了层金,最后连班主任也被他逗笑了。

只有我哑然。

“拖我下水”?

……不是这样的。

从来没有人拖我下水过。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于自己做过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班主任笑罢,再次板起脸,“丁恒斌,你能不能严肃一点?你看看你都换了几个同桌了?康榕这么闷的人都能被你荼毒了……”

“哎,老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这不是帮助康榕走出自闭吗?我这招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疗效显著啊!”新同桌一脸得意,“你信不信,康榕和我说过的话,比和班上所有人三年来说过的加起来还多?”

“人家比的都是爹,投错胎的比成绩;你倒好,比话唠是吧?”

……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班主任和同桌的对话。

他俩倒不像师生,更像朋友。

我有点羡慕同桌。

他那样的性格,和谁都能自来熟。

不像我,和他一起上课开小差那么久,却还是无法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

回到教室,打开后门,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原来的座位迅速地瞥一眼。

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看到。

但是……都怪我的眼睛太不听话。

我习惯于看到那个座位上慵懒的背影。只要看到他一个人的背影就好。

只要看一眼就好。

但是这一次我却碰上了他的双眼。

我的心跳突然乱了。

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是抱了什么不应该的期望。

我窘迫地溜回座位,闷头啃起习题。

刁钻的习题让我求出椭圆的焦点坐标,我却浮想联翩……

我盲目的生活好不容易找到了焦点,不久前却失焦了。

一个椭圆若失去了焦点,形状也会涣散。一个人若失去了焦点……

那就无可无不可了。

晚自习结束后,我背着书包往回走。

天气日渐温暖。暖色调的路灯下,地面一层浅浅的潮湿。

我走得很快。独自走在路上的感觉很不好。

过去我不会有这种感觉。

只是现在……我不想看到安琪和梵耶什并排的身影罢了。

我将第二天要考的科目都梳理了一遍。

合上书本,已经是凌晨了。

我关上灯,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我摸着自己额头的疤。

结了痂的疤。

总有一天会褪的。

新生活……总有一天会开始的。

我胡思乱想着,准备睡下。

近来我总是在睡在沙发上,因为沙发比较窄。

这样翻身后就能碰到沙发靠背,我也就不用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发牢骚——

身边怎么空落落的。

第129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5

夜半惊梦。

梦里是他似是无意又似刻意的回头。

我起身倒了杯水,回到沙发上时往落地窗台看了一眼。

客厅的窗帘不算厚重,毕竟不是卧室。

我既不近视,也不夜盲,多少也注意到了窗帘后那个有些可疑的影子。

轮廓有些模糊的,踱来踱去的影子。

我喝光了杯中的水,又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零九分。

纠结片刻,我放弃了报警的打算。

如果真的是贼,那就进来吧。我反正骨头也痒了,正好可以有人陪我干架。

但如果不是呢?

那也太滑稽了。

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抱枕抱枕就再次睡下了。

后来几次醒来,总觉得窗外那个影子鬼魅一般地飘来飘去。

真是活见鬼了。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我不知是第几次醒来。

外面那个影子依旧在晃来晃去。

我清醒了一点;心想,如果是安琪,我会让他进来。

我还可以忘记那个雨天说过的话。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开了窗帘。

室内更加明亮了几分。

清晨的寒意透过窗户袭来。

安琪穿着宽松的连帽卫衣,双手插兜,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步调来回走着。

我打开落地窗,避开他的注视,盯着他的球鞋,“你干什么?”

“早啊,”安琪走到我面前,“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睡得不怎么好。”安琪的气息落在我脸上,比清早的风还要冷。

“……”他有睡过么?

睡得不好,现在该做的是补觉吧?

这么深的黑眼圈,是为了让我看了难受么?

……还是因为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心疼?

“康榕,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安琪的声音平静而冷淡。

“什么问题?”我抬起头看他。

一个多月不见,他似乎比我高了一点。

肤色似乎也比那个雨天里撑伞的安琪更健康一些。

“那个丁恒斌,你喜欢他?”

“……”

外星人的脑回路,可能真的不是我这愚蠢的地球人能理解的。

我喜欢谁,他不知道么?

“别骗我……”安琪右手搭上我的左肩,“我都看见了——你这几天,笑得比过去几个月还要多。”

“……你看错了吧。”

玩笑的笑,和真正开心的笑,他分不出么?

不不不,真正让我气结的,是那句“看见”——他怎么看见的?他又看见什么了?

他为什么要“看”?

我讨厌他这样暧昧的态度。

“丁恒斌不好。”安琪语气郑重,“他太吊儿郎当了……可能你觉得和他聊天很开心,可是他充其量也就是个不成熟的流氓……”

“够了啊你,”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

安琪狠戾地瞪着我。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康榕,你这个骗子。”

“骗子?”

这可真是够伤人的。

所有人都觉得我虚伪做作么?

如今连他也不例外了?

我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或许早已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安琪了。

只是一个和安琪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外表,一样的家庭,一样的经历的人罢了……

但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让我觉得温暖的人了。

第130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6

“我是骗子?”我问他。

似乎也在问自己。

在那个我一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雨天里,我究竟是怎么和安琪道别的?

……我已经不记得了。

谎言若能重复千遍而不被拆穿,真相也只能黯然失色。

“是的。”安琪咬牙切齿地掐进我尚未脱疤的后肩,一字一顿,“你是骗子。你还是小偷。你……你太坏了。”

“好的……”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四肢无力,“我是骗子,是小偷,是坏人……唔……”

唇上是久违的,柔软而冰凉的触感。

疯狂的,充满掠夺意味的索吻。

我犹豫着推了他两下。

与其说是因为抗拒,不如说是为了试探。

我怎么会舍得推开他?

安琪睁开了眼,眼底冰冷无澜。

他平静地退后一步,“你讨厌我了?”

“没有。”

可是……你让我伤心了。

“换回来吧,别和丁恒斌坐一起了。”安琪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还想去X大吗?我上课不会说话,不会打扰你听课。”

我老实地回答他,“不行。你坐我身边,我不可能集中精神听课。”

“别找借口了,以前你不都很专心么?”

“……那是以前。”

“你就这么不想和他分开么?”安琪皱起眉。

我讨厌他质问的口吻。

难道非要我大声地坦白,我喜欢他,即便是分开这么多天——对我而言,这短短一个月比几年还要漫长——我还是喜欢他吗?

发了疯那样的喜欢——每天只要眨一下眼就满脑子都是他,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谓的新生活戳得肺也穿了孔。

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那种喜欢。

难道非要我在他面前放下自己仅有的尊严,告诉他我有多离不开他吗?

有意思吗?

先说要分开的是安琪。

分开后想要我暴露自己对他的留恋依赖的,也是安琪。

母亲的那些前男友们,也总是这样对待母亲——率先离开,却又要回头寻找存在感。

我无法理解,更多的是厌烦。

厌烦至极。

“跟你没有关系了。”我用尽全力,才使得声音不至于颤抖。

真是的。原本的我还抱了一丝希望。

多么愚蠢的希望啊。

“无关?”安琪低下头,一只脚漫不经心地来回蹭着地面,“是啊,我们没有关系了。我在干什么呢……”

嗯。没有关系了。

“回去吧。”我将落地窗开得更大,“从正门出去吧。要不要喝点东西?”

安琪去卫生间的档口,我找出了近日每晚都会痴迷观赏的那把刀。

我总是用它剔去后肩的疤痕。

看疮疤剥落,看脓血淋漓。

比烟更让人上瘾的痛快感受。

我还喜欢上了自欺欺人的自我暗示:只要这块疤永远好不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也就永远不会断。

安琪洗过澡,穿着我的衣服,发梢还滴着水。

“月考翘了吧,”安琪脸上是慵懒的浅笑,晃得我心跳也顿住,“我们聊聊天,顺便去外面逛一下。”

我仔细地考虑了一番他的提议。

相当诱人的提议。可我还是拒绝了。

因为我只能拒绝。

“安琪,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我有气无力地别过脸不看他。

“好。你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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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会彻底分开,就不能藕断丝连。

拆CP什么的果然开心\/邪恶笑。

嗯最后《骷髅月》真的不虐。

因为不归是个善良的老男人,嗯没错就是这样。

顺便扯一下,近期想开个以僧人为主人公的新坑。

其实很早就想写这个题材,但是文笔不足不敢写。

结果受了刺激,一时脑袋发热就答应某人提笔了。

最开始还是想延续没节操路线。

但是吧灵光一闪,决定试水虐文。

主CP妖孽(妖言X孽生),会比参商虐一点,比安康虐蛮多。

上周到现在改了三遍初稿……等改到我自己满意的时候就发书了。

新坑用“破不归”笔名写。这个精分的账号等《骷髅月》完结就不会再用了。

第131章 十一:开始新的生活-7

“我们……没有可能了吗?”

这个问句,无论我如何小心地措辞,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质。

——丑陋,软弱,无能无力,以及任人宰割的本质。

安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问这个干什么?”

“回答我。”

“我不想回答。”安琪朝我伸出手,“康榕,把刀给我。”

“回答我。”我固执地坚持着。

“你他妈想干什么?”安琪不悦地皱眉,“康榕,有什么事我们可以谈。把刀放下,或是给我。”

我冷笑着把刀放下,“吓着你了?”

“没有。我知道你不会做傻事。”安琪声音冰冷,“你不会。”

“是么?”我看着刀刃上倒映的自己的眼睛,“你到底是太了解我,还是太不了解我呢?”

“康榕,我们坐下聊聊吧。”安琪的双眼死死盯住我手上的刀,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一把夺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用一种自己也讨厌的,怨妇般的语气嗔道,“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好。”

安琪终于抬眼看我。他的眼底布满血丝,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散发着迷人的清冷味道。

“没有可能了……我们。”安琪平静地应道,“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就这样吧。”

他拨弄两下未干的头发,“妈妈的家族不会同意。你妈妈更不会同意。”

我沉默了半天,终于反驳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征求别人的同意?”

“因为我们都不是孤立的人。”安琪幽幽望着我,眼里有闪躲也有劝诫,“一个人不仅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还要对自己身边的人负责。”

“负责?”

“不伤害对自己重要的人。”安琪微微皱眉,费心地为这个词下定义,“我不能再让妈妈的家人失望,不能再让他们对妈妈指指点点。”

是这样么……

我一直不了解安琪母亲的家庭。

那样复杂的家庭,离我太遥远了。

所以,我害得安琪妈妈被自己的家人看不起了?

我感到愤怒。对亲戚子女的恋情指手画脚的家族,让我心生恶寒。

同时,我也感到内疚。

安琪妈妈人生最后一段日子里的痛苦,几乎都是因我而起……

我果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坏人。

“我也不能再伤害你和你妈妈了。”安琪略微沙哑的声音滑入我的耳膜,“我害死了你的妹妹,我不能再害你和你的家人了。”

“这样啊……”我脑袋一片空白地附和着。

他果真变得成熟了许多。

家庭的变故让他被迫蜕变。

如今的安琪比过去更具成熟的魅力。

可是我却只想要过去那个,在我面前孩子气的安琪啊。

“康榕,不是我不喜欢你了……但是,我们不可能了。”安琪轻叹一声,“昨晚是我太冲动……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了。”

“好的。再见。”我低下头,瞪着莹亮刀刃上自己的双眼,不去留心他离开的动静。

这样也挺好的。

有了答案的我,或许终于可以放下……

也终于可以坦然地迎接新生活了。

第132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1

这次的月考,我考得还不错。

我并不感到意外。

特别是做理综题的时候,每一题我都能看出出题人的意图,以及考察的知识点……

大概是我前阵子做题入魔了吧。

月考后,班主任再次找我谈话。

我敲开办公室的门,只有她一人在批着卷子。

“康榕,这次月考,你进步很大。”她翻整了手头厚厚的卷子,回过头,赞许地看着我,“上次是我错怪你了,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压根不把她说的话放心上,哪里谈得上生气?

“你家的情况,我也刚刚听说……怪不得你最近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班主任不好意思地浅笑,“你总是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所以才没能及时关心你……”

“我家的情况?”我不解。

“你妈妈闪婚,流产,闪离……”班主任的语气满怀同情。

她双腿优雅地别到椅座下方,示意我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闪离?”我疑惑地望着她。

“啊……你还不知道吗?”她讶异道,“那是我多嘴了,你别多想。这个阶段很重要,你的成绩刚刚有起色,千万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事影响了。”

“无关紧要的事?”我更加困惑。

班主任脸上是温柔而热忱的笑,“康榕,无论你家里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我们三班是一个大家庭,是你坚强的后盾……”

已婚的班主任,对母亲和赵炜短暂的婚姻,似乎格外有感触。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我的心情也从最初的困惑,辗转至后来的感动,最终沉淀于无可奈何的厌倦。

放学后,我照例独自大步往回走。

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拐角处,徐智来回踱步,左顾右盼……似乎在等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住校的吗?”我问道。

“等你啊,还能干嘛?”徐智大大咧咧地勾住我的肩膀,“晚上你可得接济哥们儿啊,不然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你怎么回事?”我掰开他的手,没有心情和他谈笑。

——我想搬回家住。

母亲和赵炜离婚,对我而言并不意外。可我担心母亲。

过去的我恐怕只会让母亲一人舔舐伤口。

可现在的我,多少也明白了那种境况下的郁闷。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心疼母亲。

徐智自顾自说着,“这事啊还真有点严重,班上现在没人知道。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也不会相信。”

“发书什么事了?”我打开公寓的门,犹豫了一下,请他进去。

“当然跟安琪有关。”徐智把书包往茶几上一扔,自然地坐到沙发上。

仅仅是“安琪”两个字,就令我头晕耳鸣。

“你这个人,除了安琪,对别人的事也不可能关心吧?”徐智笑得阴阳怪气。

“他怎么了?”

“晚自习的时候,你被班主任叫去喝茶,”徐智收起古怪的神情,“安琪叫了你的新同桌去操场。”

我记得回到教室的时候,安琪确实不在他的座位上。

至于我的新同桌……他在不在我真的没有印象。

“去操场干什么?”

“你说能干什么?”徐智朝刘海吹了一口气,“当然是殴架咯。”

第133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2

“安琪有事么?”我脱口而出。

“哟哟,你们不是分手了吗?”徐智眼底一丝嘲讽,“你们两个还真奇怪。明明都挺在乎,偏偏要玩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他怎么样?”我没好气地打断,“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好好,不管不管。”徐智做了个“息战”的手势,“康榕,没想到你也会发脾气。”

“……”

徐智嘿嘿笑了两声,开始解释来龙去脉——

“自修的时候,我就趁老叶不在,想去小卖部买个饮料。

“快到小卖部的时候发现忘了带钱包,那叫一个囧!

“回到教室的时候,班上那个安静啊——每个人都齐刷刷地埋头做卷子,啧啧。

“不过啊,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原来那位。

“安琪不知道怎么回事噢,一直就盯着你的座位看,一脸杀气,看得我都寒毛直竖。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就留了个心眼。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我才找到钱包,安琪就往你座位走过去了。

“你猜怎么着?他扔了个小纸条给丁恒斌。

“嘿!然后他们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出教室了。

“我后来去小卖部,差不多跟他们顺了一段路。

“后来他们去操场,我就没跟了。

“好家伙,他们俩路上一句话也没有,简直尴尬的要死。

“我买好饮料,也不想这么快去教室,还有点好奇,就打算去操场遛两圈,顺便看看安琪和你新同桌到底在干什么。

“没想到啊,就在那个主席台后面的空地,我找到他们俩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

“咳咳,康榕,你可能又要被老叶请去喝茶了。”

我白了徐智一眼,“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兴趣了解。殴架结果怎么样?”

“哎哟哟,你啊你啊,”徐智笑得合不拢嘴,“康榕,你啊,沦陷了。”

“不说就滚啊,睡大街吧你。”我提起他的书包,准备扔到门外去。

“哎!你特么还是朋友吗?”徐智蹭地站起来。

他跨步向前,抱住书包,讨好地看着我,“安琪没事,瞧你那担心的劲儿!”

我松了口气,把书包还给他。

“不过啊,丁恒斌就惨了。我扶他去校医室的时候,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哎哟喂,惨不忍睹。”

“安琪为什么要找他干架?”

“你真不知道吗?”徐智一脸不敢置信,“傻瓜都能猜出来好不好?”

“……”

“那丁恒斌怎么样?”我有些担心,这事班主任一定会知道。

我特么真不想再被她“关心”了。

“死不了。”徐智没心没肺地回了一句,“哎哟康榕,这沙发真舒服,晚上我就睡这儿了哈。”

“随便你。”反正我第二天就不会住这里了。

“说起来,丁恒斌也挺可怜的。”徐智又感叹起人生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俩就是普通的同学嘛。他也没惹到安琪——再说,你和安琪不都分了好久了?也不知道安琪哪根筋搭错了,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揍了丁恒斌一顿……”

“……嗯。”

“你说,丁恒斌他爸妈得多心疼啊,好好一个帅儿子,什么都不行,就剩一张脸和一张嘴,现在被打得破了相缺了牙……”

“……嗯。”

“关键啊,安琪家庭背景好,就是校长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一回啊,安琪爸妈最多也就多赔丁恒斌爸妈一点医药费。”

“现在这种节骨眼,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吧。”我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

第134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3

徐智不了解安琪和我家的情况,只是凭借自己强大的八卦雷达发现了我和安琪分开的事实。

我也不想对他解释什么。

他有些愤愤然,“不是节骨眼的问题,康榕——安琪他这么欺负人,太过分了。”

“……嗯。”何止是过分?

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早就觉得他性格不太好,你们分了也是好事。”徐智发着怪异的感慨。

“可能吧。”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哎,别这么丧嘛。”徐智又嬉笑着,好似在宽慰我,“不就是失恋吗?哥们儿陪你打炉石怎么样?通宵几晚包管神清气爽!”

“你自己去吧。我再看会儿书。”我开始后悔把这么个话唠带回来。

第二天我和徐智一起去学校的路上,不巧碰到了安琪和梵耶什。

我就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处。

他俩并肩的背影晃得我眼睛疼。

不知道安琪和我相比,谁更莫名其妙。

说到底,他断绝关系的决定符合各方面利益和责任的考量。

可为什么又要做出那些意味暧昧的,不理智的事?

而被他拒绝的我,居然还对他念念不忘……

沉默地暗自期待着他能改变心意,却又无所作为的我……

实在是愚蠢透顶、软弱至极。

进教室前,徐智突然大声喊了安琪的名字。

安琪回过头朝我们看了一眼,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里尽是陌生的阴冷。

“干什么?”安琪朝我们走来。

他散漫地看着徐智,似乎有意避开我的目光。

“没什么,打个招呼。嘿嘿。”徐智贱兮兮地笑着,“你放心,除了康榕,别人不可能知道。”

“你……”安琪不悦地皱起眉。

“哎,要打铃了,不说了哈!”徐智侧过身体灵巧地越过安琪,溜进了教室。

“他说什么了?”安琪终于正眼看我。

我摇头,“没什么。”

“嗯。”他抿了抿唇,转身也进了教室。

新同桌没有来上课。

一上午,我一直在草稿上涂涂画画。

等回过神来,满纸都是打了厚厚阴影的月牙。

午休的时候,我再次被传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安琪也在——二十分钟前,我就注意到他不在自己的座位了。

他们正在交谈,我愣在一旁,插不进话。

“我可以退学。”安琪无所谓地耸肩,“但是跟康榕没关系。”

“退学啊……”班主任对安琪的话并不诧异,“你决定了?”

“退不退都无所谓。”安琪平静地应道。

“你只要向丁恒斌道歉就行,不用闹得这么严重。”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劝着。

“道歉?”安琪冷笑,“不可能的。”

“康榕,这件事你也有责任。”班主任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这件事教导主任很重视。现在是高考冲刺阶段,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我不管。总之,从现在起,你们都不能再惹事,别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明白吗?”

我沉默地点头。

“那就让他坐回来。”安琪半是威胁半是命令,“老师,如果你不想让我退学,不想让同学猜测丁恒斌受伤的原因,就让康榕坐回来。”

第135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4

班主任绝非色厉内荏之辈。

相反,她当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管理学生也很有一套。

我看着她震惊而愤怒的神情,心猜,大概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吧。

“老师,我一个人坐最后一排吧。”我不想让她为难;我也更不想回到原来的位置。

安琪瞪了我一眼,立刻别过头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还是那个孩子气的安琪啊……

我突然有点心软,想要抱一下他。

班主任长篇大论的教诲像早春凌乱翩飞的柳絮,轻飘飘地划过我的耳朵,又随风远去。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得以脱身。

回到教室后,我在最后几排同学的注视下,尴尬地将座位搬到了最后一排。

只有那些被老师放弃的顽固分子,才会坐在这样的位置上。

不知道在这样偏僻的角落里,我能不能放弃安琪……

但愿吧。

过了一星期,丁恒斌终于回到了教室。

平心而论,他原来确实挺帅气的。

不过如今的他肩膀高低不平,原本光滑的脸上挂了彩,平整的牙缺了两颗半……

他四下扫视,看见角落里的我,眼里尽是同情与轻蔑。

这一眼令我遍体生寒。

是啊……身为同性恋的我,喜欢上蛮横而暴力的安琪的我,比起破相的他,更可笑也更可悲。

我代安琪向丁恒斌道歉,却被他鄙夷地拒绝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满怀憎恶,比看安琪更甚。

不知道安琪对丁恒斌说了什么。

我没有父亲?我患过精神病?还是我其实想移情别恋,前阵子才会和丁恒斌走得近?

……

我不敢再想。

班上渐渐传开我和安琪的碎言碎语。

此前也有一些同学调侃过我和安琪。

但那些话无疑玩笑的成分更高,说到底也无伤大雅。

可现在,在见证了丁恒斌的遭遇后,有些人却开始当真了。

与我或者安琪在一个教室学习,似乎是一件相当恶心的事。

本就没什么朋友的我,这时候就像班上的一座孤岛。

荒芜。死气沉沉。

只有徐智偶尔会找我聊上几句。

但他大概也受了其他人的影响,渐渐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一些女生却开始接近我。

她们带着难以掩饰的好奇与让我感到不适的母性般的温柔,娇笑着向我打听,我和安琪的相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一律不予回应,渐渐地她们也没有再八卦的兴致。

但只有一个例外——叶梦佳。

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因为……该死,还是因为他。

由于学校的烦心事太多,我暂时还是没有搬回家住。

母亲总是能自我平复;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只会让她徒增烦恼。

“康榕,你最近又变成游魂了。”语文课前,叶梦佳——之前借过我作业的语文科代表——双手托着下巴,胳膊支在我桌上高高叠起的书堆上,面露担忧。

“还不如做游魂。”我收起画满双星系统的草稿,“我作业已经交了。”

“我知道,我不是来收作业的。”叶梦佳轻叹,“康榕,你最近的状态好让人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有点不耐烦。

“别这么说。你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挫折总是暂时的。”她笑了起来,红润的唇瓣间是莹白的牙齿。

“是么?”我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安琪身上——他正在和梵耶什说笑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我觉得……挫折好像是永恒的。”

第136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5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叶梦佳一下课就跑到我的座位上。

“康榕,帮我个忙吧。”她笑起来很漂亮,让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这段日子里,我虽然和她接触不多,但她身上没有让我反感的特质……

总之,我佩服她的成绩和能力,更欣赏她的个性。

“好。”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她,“什么事?”

“陪我去操场,然后说一句话。”她俏皮地笑着,脸颊上泛起柔软的绯红。

“说什么话?”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走啦。”

我不大自然地抽回自己的手,“好的。”

“哈哈,康榕,你真的很有趣。”叶梦佳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眉眼弯得更显可爱。

“……”我看了一眼渐渐西沉的夕阳,甩了甩头,想把某人说过的一样的话甩出脑海。

一样的话,谁都会说,不是么?

谁说的又有什么区别?

到了操场,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的情侣。

他们有的手牵着手,有的共用一副耳机,耳机线垂于两人身体之间。

还有的就像此刻的我和叶梦佳那样,隔开了一些距离却不太远,悠悠地绕着圈。

靠!我的脑海突然闪过一道惊雷。

叶梦佳不会是想……

“咳咳,你……”我尴尬地停下脚步,窘迫地低下头,“你喜欢我吗?”

这种话,还是不要让女生率先提出吧。

“啊……”叶梦佳半是惊喜半是害羞,“原来你知道了呀。”

“我……”我只是那么随口一问……

“康榕,你比看起来还要聪明。”她走到我面前,双手紧张地交在一起。

“我很笨。”我想不通,是什么给了她我聪明的错觉。

“你很聪明,也很认真。”她的嗓音清脆悦耳,温柔地灌进我的耳,“康榕,你很好……”

我头皮发麻,往后退一步,“科代表,我们……”

“在一起吧。”叶梦佳抢先接过话头,“在一起吧,我们。”

“不……”

“不许说不,要说好。”她嘴角一抹俏皮甜美的笑,“你刚刚答应过我的。”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更想骂人还是更想撞墙。

“康榕,你不会真的喜欢安琪吧?”叶梦佳撅起嘴,“他们说的难道是真的?你真的是……”

“嗯。”我面无表情地点头。

没什么好掩饰的。

她沉默地低下头。

我看见她柔软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白皙的后颈。

安琪的后颈是带着五月阳光味道的麦色。

我晃了晃头,自嘲地责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无聊的比较呢?

康榕,你真是个蠢货。

天色渐暗,我们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操场,来到靠近音乐楼的一棵桑树底下。

尽管过去了许久,这栋楼还是会令我产生不适感。

“音乐教室每天这段时间都对外开放,我有时候就会过来弹琴。”叶梦佳拉起我的手,要往里面走去。

她只是一个娇小的女生,当然拉不动我。

“怎么了?不想听我弹琴吗?”她眼神脆弱而优柔。

我喉咙发干,感到不忍,“回去吧,还有很多作业。”

“再陪我一会儿吧,康榕。”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精致的锁骨因深深吸气而格外深刻。

我的双腿好似在一瞬间灌了铅。

他也说过一样的话啊。

第137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6

我正对着音乐教学楼的侧门。

侧门之后,漫长的廊道,通向阴暗的远处。

“我讨厌钢琴。”我的声音冰冷得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叶梦佳扣住我的手掌。

她小巧纤长的手柔软,光滑,还很温暖。

我有点迷恋那样的触感,一时间忘了应该跟她保持距离。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都是我的私心作祟。

或许她的甜美和温暖可以安慰我……

“康榕,你讨厌女生吗?”她一步步靠近我,微微仰着头。

“不讨厌。”

“那你讨厌我吗?”她泪眼婆娑地皱着眉;她的声音包含着我不能理解的委屈。

我认真地摇头。

“那就够了。”她又绽开笑颜,“康榕,你答应我了。”

“哎?”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男友了。”她的瞳孔映着我的脸。

“哎?”

女生的脑回路,难道比外星人还奇怪么……

“你想去X大是吗?”叶梦佳越来越凑近我,“我想去M大,离X大只要一站公交车呢。康榕,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一起加油。”我机械地回应着。

“那就这么说定喽!”她眨着灵动的大眼。

“叶梦佳,我们……”

我讨厌自己磨磨唧唧犹豫不决的性格,可是看到叶梦佳充满期待的神情,我的思绪便被一场大雨围困……

“叫我佳佳。”她踮起脚,柔软的唇在我脸侧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康榕,未来还很长,希望你每天都能多了解我一点,也多包容我一点。”

“佳佳……”我努力平复自己的焦虑,咬牙道,“我们……我们不适合。”

“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就一定不适合?”她的手指钻进我的指缝,“康榕,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开始新的生活吧。”

“新生活?”

这三个字有如丧钟在我心头凶狠地敲击着。

“对啊,大学——学自己感兴趣的专业,参加自己喜欢的社团,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叶梦佳的双眼泛出明亮的光芒,“康榕,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改变身边的人和事——还可以改变世界,创造新的生活。”

换做别人,听到叶梦佳这番话,或许都会备受鼓舞吧。

我却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去年暑期打工时,培训我做电话销售的传销大师。

新生活这三字有如咒符贴在我颓废的魂魄之上,令我喘不过气。

我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新生活是什么样的。

过去或许不知道,但是如今……期待中的未来的模样越来越明晰。

却也越来越遥不可及。

言语编织而成的幻梦,崭新的开始,改变世界的远大理想……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

我的生活只要有一个人,足矣。

没有他……就不算是生活。

新生活、旧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勉强还能苟活罢了。

我给自己打气:果断一点吧,康榕。去找安琪,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叶梦佳同学,对不起。”我脱开她的手,“我……”

“呵,康榕……”熟悉的声音撕裂身后的寂静,“你这个骗子。”

我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不是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么?”安琪柔软的鞋底踩踏着早春的落叶。

他的声音踩在我的心上。

第138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7

“安琪,你怎么这么说康榕?”叶梦佳上前一步,来到我的身侧。

她的手还扣在我掌心。

“他就是个骗子,”安琪的声音如同被暴风雨绑架的海潮,汹涌地拍震我的胸腔,“和他妈妈一样。”

我从没想过,会从安琪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果然,他也讨厌母亲么?也像讨厌母亲那样讨厌我么?

我感到呼吸不畅,绞尽脑汁也凑不出反驳他的话。

“你才是骗子吧?”叶梦佳一改平日的温婉,抢先于我道,“安琪,你是无所谓。可是你现在逼得康榕坐到那个角落,在班上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你们以前是好朋友哎,哪有你这么对朋友的?”

“那是我和康榕的事,不用你管。”安琪沉着嗓音,语气明显不悦。

“你们的事我当然不会管。”叶梦佳的手心发出湿暖的汗水,“我和康榕的事你也别插手。”

“你们?”安琪轻蔑地笑了,“叶梦佳,你还不知道么?康榕是同。他和你不可能的。”

“我不是。”我转过身,直视安琪的双眼,嗓音嘶哑,“我一开始就不是。”

“你……!”安琪狠戾地瞪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天生的同。”我如释重负地笑了,久违的平静伴随着血液充盈我的身体,“我对男生一直都没有兴趣……除了你。”

“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还是安琪先甩的你。”安琪沉默的档口,叶梦佳再次开口,“安琪这么对你,你犯不着浪费时间在原地等他找你复合。”

是么?浪费时间么?

可我却甘愿这么浪费时间……

“等我复合么?不可能的。”安琪垂下眸子,暗淡的夜色下他清俊的面庞更加孤傲,“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分手的恋人不可能复合。”

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了啊……

“那你就不要干预康榕的生活了。”叶梦佳紧了紧我的手,“你总不能又要甩了他,又要他一直只喜欢你一个人吧?”

“有什么问题吗?”安琪双手插兜,耸了耸肩,“我都没有跟别人在一起,你康榕凭什么找女友?”

“这是康榕的自由吧?”叶梦佳又向我靠近些许,我闻到她微甜的发香,“安琪,你没有权利限制康榕的选择。”

“谁说我没有?”安琪突然揪住我的衣领,“康榕,你告诉她,你说过什么?”

雨幕连天的公交车站旁,我是怎么告诉他的?

他为什么会让我带回相机?

……我记得他决绝的话,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

安琪猛地揪住我的衣领,“你特么忘了?”

我看着他咬牙切齿的神情,想起很久以前因为不慎爽约,被他揪到教室门口差点揍一顿的场景。

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啊。

暴躁,易怒,专制,控制欲……

只是他掩饰得太好……抑或是我太瞎。

扔掉的宠物,宁愿它独孤地饿死,也不愿它找到新的主人。

放手的恋人,偏要他陷入对自己的迷恋,却不允许他开始新的恋情。

我突然后悔起自己对他的执着。

母亲和赵炜失败的婚姻,受伤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忘了就不作数了。”我挣开叶梦佳的手,扣住他冰凉的手腕,“我要做什么,也跟你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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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个聊天玩耍的地方。

请不要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加群。

更不要随意八卦或中伤诋毁任何人。

嗯以上。

第139章 十二:没什么可期待-8

“不行。”安琪的力气大得离谱,我的衬衣纽扣似乎脱落,“康榕,你不能喜欢别人。”

……我又没有喜欢别人。

果然还是外星人更不可理喻一点。

我不想在叶梦佳面前出糗,使劲掰着他的手。

“让她滚,康榕。”安琪低沉的嗓音似饱含杀气。

“该滚的是你吧。”我故作镇定,手心却在冒汗。

“你说过的……康榕,你个骗子!”安琪突然撒开手。

我向后踉跄两步,还没站稳,就被他一拳击中腹部。

“靠,你个疯子!”我跌坐在地,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疼得直咬牙。

“是啊,我早就疯了。”他对准我的右颊又是一击,“你答应过什么的?忘了?忘了又特么算什么?”

他那拳令我的牙磕碎舌头,口腔漫起浓郁的甜腥味。

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脑袋有些发懵。

叶梦佳看见一小滩红色的血水慌了神,“安琪,你发什么神经?学校不是让你打架的地方!”

“有本事你去告诉班主任。”安琪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将我拽起来,“还手啊,打回来啊,你很生我的气不是吗?那就好好打一架啊!”

安琪这副嘴脸,还真是……欠扁。

可我不想打他。

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像母亲结束每段恋情之后那样,消极地任由负面情绪发酵再自我分解。

“放手,要上课了。”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康榕,你真是个胆小鬼。”安琪放开我的胳膊,转手伸向我的后领。

他冰凉的手令我发怔。

“昨天晚上又在剔自己的痂了?”安琪的手近乎温柔地,狡猾地抚过我后肩的新痂。

我愣了片刻,看见叶梦佳皱眉的神情后才反应过来。

我拉开他的手,愧疚地低下头,准备回教室。

就这样吧。

好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我这样想着,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我大步走着,不去想任何事,满心雀跃。

……新生活。

经过一片草坪时,我的后背突然被重重推了一把。

腹部的疼痛加上背上的冲击,我没能稳住重心,趴向地面。

“安琪!”叶梦佳喘着气靠近,“你冷静一点,不关康榕的事!”

“我真是看错你了,康榕!”没等我起身,安琪就从后扣住我的喉咙。

我几乎是跪在发湿的草坪上,后背被他的手肘压制,连头也抬不起。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康榕,你对每个人都这样么?我真是,真是看错你了……”安琪重复着莫名的话。

我特么怕是真要被他掐死了。

在我感到眼珠都要爆裂的时候,安琪终于放开我的咽喉。

他像是泄愤般地击打着我的背,拳拳到肉,无处可躲。

我不知道他因什么而愤怒,却明白我的反击必然会令他更加不理智。

况且……我此刻的状态也还不了手。

“别打了……”叶梦佳似乎在拉扯安琪,“不是你想的那样……”

很快,叶梦佳就被安琪推开。

大概是掐死我不够解恨吧。

安琪的拳头不停地落在我身上。

一点点击碎我对他的眷恋。

突然,叶梦佳不知哪来的力量,扑到了我的后背。

温暖的,柔软的身体护住蜷缩无力的我。

“别打了,安琪……”她搂住我的腰,声音带了些哭腔,“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第140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1

晚风夹着青草的气息,吸入鼻腔后与血腥味交织。

我感到腹部一阵绞痛,还有点反胃作呕。

可毕竟没有吃过晚饭,什么也吐不出来。

安琪与叶梦佳对峙片刻后离去。

我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天际阴沉,厚重的云层似乎预示着雨。

也可能只是常见的低气压罢了。

叶梦佳温柔地拍抚着我的后背。

“好了。”我一手撑地,一手拿开她放在我腰间的手,“我没事。”

“我陪你去校医室吧。”叶梦佳大方地松开手,率先起身后要扶起我。

“嗯。”有人陪着,似乎比一个人要少一点尴尬。

想来可笑,我居然让一个比我矮一头的女生搀扶着去了校医室。

简单处理好伤口后,我又在校医室的休息台坐了一会儿。

叶梦佳坐在我身旁。她似乎经常来校医室——校医不仅知道她的名字和班级,还知道她不少近况。

校医摘下眼睛,漫不经心地聊起,“这两周还真不安生。前段日子有个高高瘦瘦的小伙,晚自修快结束的时候被人抬过来,牙都被打掉了。听说那个犯事的人来头不小,系主任都不敢给他开处分呐……”

叶梦佳看了我一眼,“那个男生就是我们班的。”

“这样啊,”校医若有所思,“你们三班还挺能耐,三天两头的,殴架的早恋的,你们班主任挺愁的吧?”

“不愁,”叶梦佳娇俏地笑起来,“我和康榕都是好学生,我擅长文科,他擅长理科。我们在一起还可以互补,叶老师才不会愁。”

“哎哟,佳佳这么乖,成绩也好,长得也漂亮……以后上大学肯定有很多追求者。”校医对我露出长辈式的宠爱笑容,“同学,你要有危机意识,对她好一点哦。”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叶梦佳这样的女生,谁都愿意对她好吧。

离开校医室,我不想带着一脸彩回教室——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人注意——我决定去国际部教学楼的楼顶消磨时间。

漆黑的夜空,偌大的天台,辽阔的视野,还有底下一片不甚明亮的夜灯。

叶梦佳双手撑在栏杆上,托着腮望着远方的居民楼,“这是我第一次逃课耶。”

“嗯。”我与她隔了一步的距离,感受着被自己磕破的舌,“你和安琪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偏头注视着我,“高一开学第一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哎?”我试着回忆了一下,“呃……不记得。”

“哈哈,我知道你不会记得。”她的笑里一丝失落,“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嗯……你在说什么?”

“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亲戚来了……”她靠近我,做了个双引号的手势,“当时我也没有发现。我帮叶老师拿表格回来的时候经过你。你看到了,就叫住我,然后把你的外套给我……”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亲戚”是什么意思,顿时窘迫不已。

没想到我当年还是这么一个披着绅士面具的,爱管闲事的家伙……

“那天安琪迟到,班上没有人认识他,也是你帮他领书,帮他领了宿舍的用具……”叶梦佳像是陷入回忆,“怎么说呢,我当时就记住你了。”

第141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2

我是个健忘的人。

别说两年前的事,就是两周前的事,我也不一定记得住。

再说,借外套给女生,或是帮迟到的同学领个书搬个东西……

好像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

“不单单是这样啦,”叶梦佳看出我的困惑,继续道,“康榕,很多事你可能只是无心,可是别人不会这样想。”

“哦……”

别人怎样想,跟我也没关系吧……

“你一直是这种性格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你在意的。”她的瞳孔在夜色里倒映着让我不忍的寂寥。

“嗯……”我当然有在意的。

只不过现在也不想再为他在意了。

“康榕,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叶梦佳撅起嘴。

她的唇饱满而小巧,撅起来的时候很可爱。

“没有。”

相不相信……似乎都不重要吧?

“我原想高考后再说的,可是你最近的状态……”叶梦佳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个人陪你,支持你,总会好一点吧?”

“哎?”我抿着下巴,小心翼翼地梳理道,“你现在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同情我?”

“不是,不是同情!”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康榕,我是害怕。我怕你到了毕业也记不住我……我怕……”

我甩了甩脑袋,要甩开另一个人指责我总是健忘的声音。

“但是高考以后的事太说不准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比较现实,也比较有说服力的说法。

“没错,是说不准,”她的目光似乎要将我灼烧,“但是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克服。”

她掰过我的身体,语气郑重,“康榕,未来是未知的,悲观者看到的只有黑暗,乐观的人看到的却是希望。”

我感到疲惫。我不想再和她讨论什么未来,什么新生活。

叶梦佳想要和我组建未来……我怕是会辜负她。

“先别急着拒绝我。”她像看透了我的想法,抢先道,“毕业后,如果你还是不喜欢我……到时候再说,可以吗?”

叶梦佳的声音里是我不忍心拒绝的祈求。

我挺喜欢她的,我想。

或许我会更喜欢她,甚至……爱上她。

“嗯。”我终于点头。

“我好开心啊,康榕。”她又一次笑了,灿烂如三月朝阳,“这是我高中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嗯。”我也试着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你每天都这么开心,或者更开心一点。”

她似乎想要跳起来,又似乎想要放声尖叫。

终于,她弯着眉眼钻进我的臂弯。

抱着女生的感觉很不一样,我想。

她娇小甜美,身体柔软,皮肤细腻,发丝馨香。

这是一个让男生想要守护的,勇敢而可爱的女孩子。

我想起她护在我背上的情形。

至少,应该加倍地回报她对我的好吧。

晚自修结束后,我回到教室,整理好作业,背了书包独自回到公寓。

我破相并不严重,但身上有不少淤青。

洗澡的时候让人咬牙切齿的刺痛感。

温热的水流从上到下冲刷着我荒芜的魂魄。

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吧,康榕。

不要再给家人带去烦恼,也不要让关心自己的人受伤。

至于曾经想要死死抓住却因为种种机缘而只能放弃的,就让那些记忆都随着这水流彻底消逝吧。

健忘的我,怎么样也不该有忘不了的人呐。

第142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3

我和叶梦佳的相处很平常,也很愉快。

由于我住在校外,每天早上,我都会帮她带早餐。

课间她会来找我聊聊天。

每天傍晚,我们会一起吃饭,然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闲聊。

偶尔没有老师驻班的自习课,她会带着理科卷子和我探讨一些题目。

我不再去注意自己原来的座位,不再去注意那个人。

这样的生活简单而轻松,没什么不好的。

叶梦佳的闺蜜大多知道我们正在交往,也有劝过她,我曾是同,可能居心不良。

她都没有隐瞒地向我转述,末了又笑着让我不要介意她们女生之间的话题。

我笑着告诉她不会介意。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可能确实居心不良。

我和叶梦佳频繁的接触也令班上的传闻改了风向。

一度鄙夷过我是同性恋的人,有的对我改观,赞许我“改邪归正”;也有的对我嗤之以鼻,认为我只是拿叶梦佳做掩护。

最意外的,要数徐智。

他嘻嘻哈哈地吐槽了半天,然后贼兮兮地揭发我去年向叶梦佳借作业的往事,“你小子啊,去年那会儿就别有用心吧?”

我看着他逗趣的眉毛上下挑动,忍俊不禁。

果然,我“正常”了以后,身边的世界也变得可爱了啊……

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每晚入睡前,我都会感慨,叶梦佳对我太好了。

她对我越好……我的愧疚感就更深。

交往没过多久,就是叶梦佳的生日。

这天正好是周五。

叶梦佳和我约好一起庆生。

我,徐智,还有叶梦佳的一位闺蜜约好一起去唱歌。

放学后,徐智走到我面前,对我一阵挤眉弄眼。

“眼神不好去眼科,我这儿只负责精神病。”我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假装自己是精神科医生。

“咳咳,哥们儿我好着呢,”他凑近我,压低声音,“我是来给你提个醒儿。”

“什么?”我瞅了瞅他人模狗样的装扮,“提醒我你很没品吗?”

“靠!我这身可是亮瞎24K钛合金狗眼的钻石级装备好吗?!”

我挺喜欢和徐智斗嘴,正想再损他两句,冷不丁却瞥见了安琪。

他站在教室的后门口,带着腕表的手才垂下,目光就落在叶梦佳的位置上。

他的眼神让我不适。

“有事快说。”我一下子没了侃大山的心情,催促徐智,“差不多就该出发了。”

“咳咳,安琪最近有点……”徐智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只用一个口型对我说,“不对劲。”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书包,“你还挺关心他。”

“那是,我朋友的前男友,我能不留个心眼吗!”徐智再次露出欠抽的笑容,“不过啊,我是说真的。”

“哦。”我拉上书包的拉链,“不对劲就不对劲呗。”

劳资都被他揍得去了半条命,也该两清了。

“啧啧,康榕同学,你这态度也有点不对劲啊。”徐智摸着下巴,“你不会还对他余情未了吧?”

“未了你个头啊!”我白了徐智一眼,“别在佳佳面前乱说,当心我揍你。”

“哎哟,整天佳佳佳佳的,好酸呐——”徐智刻意用让我起鸡皮疙瘩的语调说着,“我看今晚我就不用吃什么生日蛋糕了,吃你们俩狗粮就管饱!”

“话可是你说的,”我再次翻白眼,“别让我看见你吃除了狗粮以外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扯了小半天,徐智终于正经起来,“我说啊,安琪最近好像和利樱走得挺近的。”

利樱,就是叶梦佳的那位闺蜜。

第143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4

安琪近来的状况,我真的是毫不知情。

班上有那么多同学,说回来,我对任何人的情况都不怎么了解。

因为没有兴趣去了解。

要不是因为叶梦佳和利樱十分要好,我也不会对这个女生留心太多。

利樱个子高挑,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秀气的瓜子脸上一双精明的大眼。

我和她交流不多,但从仅有的一些接触看来,她是那种资质平庸却自视甚高的人。

这道没什么,毕竟,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如此。

我之所以不太喜欢和她打交道,主要还是因为她的任性与骄纵。

或许是她优渥的家庭和过分宠爱的家人造就了她这般自我吧。

有时候叶梦佳会叫上她一起吃饭散步,我便沉默地听着她们聊天。

通常,只要她们话题起了个头,我就会开始神游。

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男生都像我这样,永远对她们聊的话题一头雾水。

偶尔叶梦佳也无法了解我的为难,带着甜美的笑问我对她们谈论之事的看法。

我只能敷衍地胡扯几句,她们却都对我的观点感到诧异,接着便开始新一轮的谈论。

不消说,我对她们的反应也感到诧异。

相比之下,与叶梦佳单独相处的时光更加安静从容。

随着高考临近,各科课代表的任务也繁重起来。

尽管这天是周五,班上的同学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叶梦佳却被语文老师临时叫去拿复习资料。

我看了看时间,便到了叶梦佳座位上,帮她整理课桌。

徐智也跟了过来。他酸溜溜地感慨了一番作为单身狗的寂寞之后,再次暴露爱八卦的本性。

他些许顾虑地看了一眼靠在教室后门,悄声对我说,利樱和梵耶什似乎关系暧昧,而安琪似乎也有意撮合他们俩。

听说,还是梵耶什主动追求的利樱。

“哈,不可能。”我无语地摇头,“别人就算了,梵耶什……”

“我也觉得不可能,”徐智附和道,“那个家伙啊,性格很奇怪,班上除了安琪也就你受得了。上学期我还以为你们俩有奸情呢,结果……”

我鄙视地盯了徐智三秒钟后,他终于识相地住了口。

帮叶梦佳整理好课桌后,我和徐智沉默地站在她课桌旁等着。

我看着窗外的竹林。

傍晚暗淡的日光落在竹叶上,时光好像倒流回了一年前……

利樱就在这时漫入我的视线。

她和梵耶什并肩来到教室后门。

两人亲昵地聊了几句之后,利樱发出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我不无意外地想道,他们可能真的成了情侣,说不定还约好了周末的安排。

利樱与安琪也打了招呼,还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安琪点了点头,抬起眼,正好对上我呆滞的目光。

我没有立刻转移视线,只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后门的方向。

旁人大概只会觉得我在发呆吧。

安琪率先收回目光,很快就提了书包跨出教室。

梵耶什向利樱挥手道别,紧随其后也离开了。

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平静地看他了,我想。

利樱看到因为漫长等待而几欲发霉的我和徐智,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着抱歉,因为一些事耽搁了。

徐智和我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等待显得我俩有点智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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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错别字可能有点多,忍无可忍就私戳不归吧。

第144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5

闲聊几句缓和了气氛之后,利樱提议,“好了,我们先去唱歌的地方吧,佳佳还要等一个小时才来呢。”

“卧槽,一个小时?”徐智一脸不敢置信,“老王丧心病狂了吧?下星期要看多少诗词文言啊?”

“没办法咯,”利樱无奈地摊手,“高三嘛。”

“你们先去吧,”我看了眼愈发深沉的天空,“我等佳佳回来,然后一起过去。”

“哎哟,模范男友啊康榕,”徐智调侃着对我挤了挤眼,“我等佳佳回来,啧啧。”

“一起去吧,”利樱盯着叶梦佳的书桌,“我们先布置一下包房,叫点吃的,佳佳进门就能给她一个惊喜。”

我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等叶梦佳回来再一起过去。

倒不是因为我想做个尽责的男友,只是……

我想趁此机会避开和利樱的过多接触罢了。

叶梦佳不在的时候,让我这样的话废和利樱交流……想想就尴尬。

徐智觉得我留不留下都无可厚非,利樱也不再坚持。

周五下午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另外几位学霸同学。

我回到自己最角落的座位,找出被我塞在书桌最里面的《老舍文集》。

翻到《月牙儿》那篇,标题旁的字迹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目。

上面的地址和电话,我早已烂熟于心。

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印象。

我盯着那两行字迹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多犹豫就撕下了这页纸。

揉成一团,又再打开摊平。

这字迹啊……

我像个无聊至极的幼稚儿童,反复地将这页纸揉成团再摊开。

真是不理解,一张纸而已,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

我终于下定决心,将这页纸撕成碎片。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能反悔。

我舒了一口气,心情却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感到莫名的压抑。

夜幕降临。

教室里的白炽灯下,只有三两个埋头于书海的身影。

我静不下心写作业。

更看不下这本过去最爱的《老舍文集》。

近一个半小时过去后,叶梦佳依旧没有回来。

我开始感到烦躁。

不远处的教务楼,亮着灯的办公室只有寥寥几间。

我提了叶梦佳的书包,去语文老师的办公室找她。

然而,到了语文老师办公室,迎接我的却是死锁的铁门。

看样子,老师们也都早早地回家了。

回到教室,同学表示,我离开去老师办公室的间隙,叶梦佳也没有回来过。

叶梦佳的电话无论如何也打不通。

这种状况实在反常。

焦虑感渐渐吞噬我的冷静。

我又拨电话给徐智。

他和利樱正唱得开心,一开始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直到我加重了语气,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利樱打了个电话给叶梦佳的家人,得知她也没有回家。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在生日当天无故失踪,也太惊悚了点。

即便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突然间没有预兆地消失无踪、与亲友失去联系,都已经足够让人为其担心。

更何况,此刻消失的叶梦佳……算是我的女友。

和徐智通了几趟电话之后,我们仍旧没有头绪。

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第145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6

利樱抢过徐智的手机——她似乎是我们三人当中最冷静的,“康榕,你别急,佳佳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那她人呢?”我没有风度地对着电话吼道,“刚刚语文老师也告诉我,她压根没有让佳佳去印什么资料。今天又不是愚人节,这么玩有意思么?”

“这样吧,徐智现在就回学校,你们在学校里找一下她。我就在这边等,万一她直接过来了,我就通知你们。”利樱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算起来,叶梦佳也只消失了三小时不到。

这个时候报警或向班主任反映,十有八九会被当作小题大做。

除了自行查找和等待,我们没有更好的应对策略。

我将自己和叶梦佳的书包一起寄在校门口的保安室,又向他打听是否有见过一位个子娇小、齐肩长发的女生。

门卫大哥茫然地摇头,“这样的女生学校里头没有千把个也有五百,你能不能说详细点?”

我艰难地描述了叶梦佳的外形特征,心中十分压抑。

……她的模样,对于我而言,终归是不太清晰的。

门卫挠头回忆了一下,还是对这样一个女生没有印象。

我又拨给徐智,准备和他分头找——他在校园外到KTV之间搜寻,而我则负责校园内。

一来徐智正好从校外赶来,二来他对附近的犄角旮旯也比我熟悉。

挂断后,电话里的忙音又一次让我失神。

活了十八年,我只对两个人的模样有足够清晰而深刻的印象:一个是母亲,另一个……

就是那个永远不会先于我挂断电话的人。

我甩甩脑袋,对着天边的月牙挤出一个微笑。

做一个彻底健忘的人吧。

我收敛了繁复的心绪,先后去了高三各门老师的办公室、各个班级、女生宿舍楼和医务室。

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更没有人见过她。

偌大的校园,我实在无法确定叶梦佳的去向。

我甚至开始脑补一些充满恶意的伤人事件,诸如诱骗绑架女高中生的邪恶团伙,或是埋伏在身边却难以发觉的校园霸凌……

兜兜转转半天,我又忍不住安慰自己,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己那些可怕的想法都太荒诞,现实哪有那么多犯罪小说的情节……

我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

来电显示是一串让我差点被吓得摔了手机的号码。

“喂?”我捂住嘴,不想让自己焦虑的喘息透过麦克风传到电话另一头。

“很着急么?”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这样都找不到么?”

“找不到什么?”我对他的话感到莫名,随即反应过来,“靠!你知道叶梦佳在哪里?”

“和她分手。”他用命令的口吻道,“康榕,你现在就告诉她。不然……我保证会毁了她。”

“你特么在说什么?”我讨厌他对我说话的语气,“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跟你没关系。”他赌气般地,发出暴躁的低吼,“可是你做什么,就和她很有关系了。”

“你冷静一下,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你……”我见识过他的乖戾,我也害怕这样的他,“只要你别伤害佳佳。”

第146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7

“呵。”安琪冷笑,“只要我别伤害她?康榕,你可真是关心她。”

由于没有强制性的自习,周五夜晚的校园比平日更热闹些。

我在国际部和体育馆之间的小道上,迷茫地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少男少女有说有笑地路过。

只有我一人在这连路灯都没有的阴影里,为了一个在理智奔溃边缘的家伙痛恨自己的疏忽。

“安琪……”我揉了揉眉心,努力放缓语调,“我这就跟她说清楚。你把电话给她好吗?”

“一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么?”我能想象他横眉咬牙的表情。

“不想。”我老实应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为着所谓的责任而放弃我的家伙,为着幼稚的自我而对我使用暴力的家伙。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电话里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想起傍晚安琪在教室后的怪异举止——放学后,他从来不会在学校逗留——那时候,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时候叶梦佳在哪里?

又跟谁在一起?

利樱对他做的那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

离开教室后他们又去了哪里?

“叶梦佳在哪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安琪,今天是她生日,她家人要是知道……”

“我改主意了。”安琪的声音令我不寒而栗,“康榕,我不但要毁了她……我还要毁了你。”

“安琪,你误会我和叶梦佳了,”我放下如鲠在喉的情绪,尽量表现得诚恳,“我和她不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早就该知道了……”他的笑声十分刺耳,“你什么时候认真过?”

“你怎么想都随你。”我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愤怒,“告诉我叶梦佳在哪里?或者让我和她说两句话。”

“不是说对她不认真么?那你和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别挂机!”我急得额头冒汗,“安琪,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欺负女生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他干笑一声,“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做的也都是坏事。”

“……”

这话太刺耳。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也自以为是地做过一些好事,但是……”他的声音又变得空洞,“那些事对你来说反而是困扰吧?”

“不是的……”

“你对男生一直没有兴趣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做再多好事也不可能改变你吧?”

“我……”

那些事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

或者说,我有意遗忘过去一年多的一切。

猛然被他这样提起,我几乎要被复杂的心绪淹没。

“康榕,那时候如果不是我陪你,你早就被毁了。”他又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一直很感谢你……”我语无伦次,明知自己说这样的话可能会激怒他,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

“所以真的只是感激我么?”他语调凄凉,“施舍我么?”

“……”

我感到烦躁。我一点都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已成定局的过往。

“有事见面再说吧?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好吗?”

第147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8

“康榕,叶梦佳不会像你那么幸运的。”他又笑得阴森而刻薄。

“……”

我幸运么?

之前的我或许会那么觉得……

但是现在,我反倒宁愿从未认识这个家伙。

“她不是很喜欢你么?”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恶毒,“让她体验一下你经历过的,会更喜欢你吧。”

“你……”

“康榕,明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只能怪你今天做的决定。”

“我做什么决定了?”真是个疯子,“你要是敢对她……”

我忍无可忍,几乎要破口大骂,可电话却被挂断了。

原来被他挂断电话的感觉是这样……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低电量警告,愣了片刻后打给利樱,质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利樱委屈地指责我血口喷人,她只是约叶梦佳去打印室搬资料而已。

我满脑子都是利樱和安琪还有梵耶什亲密聊天的场景,胸腔闷得发慌。

“叶梦佳如果出事,你逃不了干系!”我一面朝打印室走去,一面厉声呵斥利樱。

利樱好似被我震慑,抽泣起来,“你凶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打印室里还有其他人,难道都消失了吗?佳佳不见了我也很担心……”

我没心情听她辩白,气愤地挂机。

或许是直觉使然,又或许是偏见……

总之,我一心认定利樱将叶梦佳骗到了某处,好让安琪有机可乘。

就像狗血电视剧里,最可怕的不是攀到技能树顶端的大反派,而是主人公身边暗箭伤人的朋友。

打印室同样早早关了门,我再次无功而返。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害怕得后背直冒冷汗。

如果叶梦佳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因为我。

那就不单是她一辈子的噩梦,更是我一辈子也逃不掉的愧疚。

我用仅剩的一点电量打给了徐智,想让他帮忙联系安琪。

徐智在电话里就开骂了,难听的字眼如机关枪的子弹敲打我的耳膜。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打断他,“我说,想想办法啊,叶梦佳不知道会……”

“这件事先不要惊动大家吧?”徐智叹了一声气,“叶梦佳是女孩子,万一安琪……哎,让人知道了不太好……”

没有吃过晚饭的我顿时感到一阵胃绞痛。

真不知道安琪想对叶梦佳做什么。

毁了她?让她生不如死吗?

他干净的灵魂,不该沾染这样的罪恶啊……

“报警吧。”我深吸一口气,“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总比发生什么以后无法补救来得好。”

“你确定吗?康榕,这样整个学校都会知道……”

该死。

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我是同吗?

我可一点都不想因为这种事出名。

“安琪就没有透露过他在哪里吗?”徐智突然转了话题,“你们说了那么久,他在室外还是室内你总听得出吧?有没有什么回音或者特别的声音?会在他的新公寓吗?”

“在室内。”我试着回忆,“应该是一个密闭狭小的空间,很安静。没有回音……我也没有听到叶梦佳的声音……她可能被堵住嘴巴,也可能因为其他原因发不了声音。”

“还有呢?背景什么声音都没有吗?”徐智急切地问道。

“背景音啊……”我望着天上愈发皎洁的弯月,倒吸一口气。

——让她体验一下你经历过的。

第148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9

和他通话的时候,电话里几乎没什么嘈音。

但是背景里……

偶尔会传来迅速而朦胧的脚步声。

手机的最后一点电量被我耗尽前,徐智已经在回KTV的路上,意欲让她带我们去找叶梦佳。

我犹豫着来到操场,绕过曾经想要翻出去的矮矮的围墙,终于来到带给我无数梦魇的球员更衣室前。

操场上有一对情侣在散步,还有两位体育生在练习长跑。

之前听到的脚步声,大概就是他们吧。

操场中央的草坪上还有人聚成一堆,似乎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时不时爆发一阵嬉笑。

更衣室位置隐蔽,附近也没有光源;我能看到操场上的人,他们却不会察觉我。

我推了一下更衣室的门;果然从里面反锁了。

“佳佳?”我叩着那扇不怎么牢固的门,“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安琪?”我稍稍抬高了音量,“在的话就开一下门吧。”

依旧没有回应。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的声音却十分具有迷惑性。

我分不清那是其他人换衣服发出的窸窣声,还是……

会用到这间小屋的基本上都是体育生,那些人大多性格爽直,我就算冒犯了他们换衣服,事后道歉说明缘由也不会被怎么样。

这样想着,我后退几步,再用尽力气撞向那扇门。

靠……这门比看起来要牢固那么一点。

我撞了两下,门依旧严丝合缝不可撼动。

正准备撞第三下,门却开了。

我没能及时收住冲力,和他撞了个满怀。

他的气息让我晕眩。

真是该死。

我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很快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身体。

狭小的空间与记忆里的幽暗场景重叠。

我环视了着整个屋子,终于看到角落里的叶梦佳。

“怎么样?我的杰作。”他放下手中的相机,得意地双手环胸,“可惜还差一点。我得找个人帮我才行。”

我看着那台和自己卧室中一模一样的相机,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我展示他的“作品”;屏幕上的画面让人揪心。

“拍她挺麻烦的,半天才拍了一百多张。角度不好把握……不像你,随便怎么拍都很好。”

我想起还在他手上的相片存储卡,心中升起一股恶寒。

他又幽幽开口,“但是我想亲自毁掉她,所以……可能要勉为其难自己上了。你要帮我录下来么?”

“……你个疯子!”我的心脏好似被浓硫酸痛苦地腐蚀。

不远处,叶梦佳的衣物都被扔在了一旁。

她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她的腿被折叠,大腿和小腿紧紧相贴,被勒绳绑得血液不顺而微微发青。她的嘴被贴了封胶……

她头发散乱地靠在储物柜上,屈起的双腿挡住胸部,对我无助而悲伤地眨眼。

每眨动一下眼睛,恐惧的泪水就从她美丽的眼中溢出。

我脱下外套,要向她走去。

安琪拉住了我的衣服,“康榕,我说过,她不会有你那么幸运的。”

“你特么玩够了吧?”我瞪着他。

多看他一眼,我的怒火也就烧得更炽烈。

“我不是在玩。”他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很认真的。”

“……变态。”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用力扯回自己的衣服,朝叶梦佳走去。

我将外套盖在叶梦佳身上,接着将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害你经历这种事……”

第149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10

我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撕着叶梦佳嘴上的胶布。

胶布的质地十分扎实,我稍微撕开一角,叶梦佳就痛得皱眉。

“忍一下……”我因为不适应和她靠得太近,手也不自觉地颤抖。

我一面感激着徐智阻止我报警,一面心焦着离开的方法。

即便我后来接受过治疗,这屋子仍旧令我窒息。

但是,我必须尽快带叶梦佳离开。

我还要拿到安琪手上的照片存储卡。

无论如何,我不能允许安琪做出伤害叶梦佳的事。

什么“她不会有你那么幸运的”……真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么?

可笑。

“我就是变态。”安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康榕,我变态也是因为你。”

“……疯子。”我反感他的靠近,向前挪了挪身体。

他的双手穿过我的耳侧,扣在我的手腕上。

手腕上一阵冰凉。

“我还没拍完呢,”他凑在我耳畔,“你带不走她的。”

叶梦佳使劲地摇头;她的眉头皱得更深,通红的双眼里满是厌弃与恐惧。

“你特么到底想干什么?!”我别过头,避开他的碰触,“我现在就和她分手。你能消停会儿吗?”

叶梦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的双手因安琪的钳制而无法继续撕胶布的动作;我不敢正视她。

“怎么消停?你说我怎么消停?!”安琪的胸膛贴在我的后背。

我宽松的T恤早已被自己的汗水浸湿。

安琪的贴近令我后背发凉。我再次打了个哆嗦。

康榕啊……你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你还欠我一套录影,”安琪近乎蛊惑地说道,“你让我录完,我就让她走,怎么样?”

“……”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欠你?”

他带着我的手围在自己胸前,头倚在我的肩头,“你又忘了?你欠我那么多,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可恶……时至今日,他的亲密还是让我心神慌乱。

叶梦佳纤细的脖子突然伸长,发出轻微的,啜泣般的嘤声。

安琪舌尖碰到我的脖子,我这才回过神来。

我挣扎着要避开,却被他箍得更紧,“别乱动,它在拍呢。”

我回头看到摆在架子上的相机,上头感应红灯一闪一闪,气得眼冒金星,“滚!”

安琪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物击打我的背,“要滚一起滚。”

“……”不可理喻。

“你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吗?”安琪恶劣地笑着问叶梦佳,“我带你到这里,都是有原因的。”

“别听他胡说!”我的双腿因跪地太久而感到酸疼,“佳佳,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从叶梦佳刚才的眼神里,我就已经看出他对同性举动的厌恶和抵触。

李勇华的事……我终究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

“我可没有胡说。”安琪的力气大得惊人,将我双手掰到身后,“康榕是个大骗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安琪!”我怒呵他,“你再说一句,我就……就……”

我再次哑然。

威胁他么?

我似乎没有任何筹码。

说到底,我也做不出伤害他的事啊……

第150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11

“他看起来很干净呢,可是他其实啊……和他妈妈一样。”

安琪的声音像毒蛇咬入我的咽喉。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活了十八年,我的生活一直平淡无常。

或许经历过一些波折,但是也不至于让我真的怀疑人生——毕竟我的人生原本就没什么意思。

可是安琪的这句话……

我仿佛跌落万丈悬崖,坠入愤怒、酸楚与痛苦交织成的深渊。

粉身碎骨还不够,还要将残破的魂魄都销蚀尽了。

“别说了。”过度的愤怒反而令我的声音冷却下来。

“为什么不能说?”安琪用什么系住了我的双手,“你对她隐瞒了多少事?跟她交往不会觉得自己恶心吗?”

“你特么放开我。”我试图反解绳扣,却只是徒劳。

安琪无视我的话,拉开我的衣领,露出我后肩的疤。

他将我的身体翻转,背对叶梦佳,“你没有看过这个吧?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我能想象叶梦佳看见这丑陋疤痕的厌弃的表情,还有她对安琪所问的迷惘。

“这是我妈的杰作。”他冰凉的手指顺着疤痕的形状描摹,“过年的时候一直在住院呢。我们分开后啊,他自己每天都会用刀剔开前一天结好的痂。”

阴暗的自我被他人剖开,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感觉,真是……

我低着头,像个忏悔的罪人。

“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对康榕么?”安琪继续问叶梦佳。

“别说了。”我的声音低哑得自己也听不清。

“因为啊,我爸喜欢上了他妈妈。呵,那个女人。”

“安琪,别说了……”

“他们结婚了,毁了我妈。”安琪的声音平静地吓人,“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在一起,永远不想分开的那种在一起。”

“……”我难过得想哭。

“现在我妈死了,”他发出一声叹息,“是我们一起害死的。”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知道我们之前为什么会在一起吗?”他又温柔地笑起来。

胸腔的酸楚令我无法呼吸。

“因为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安琪再次贴上我的背,他的双手伸进我的衣摆,“比我刚刚对你做的更过分的事。”

叶梦佳惊恐地动了一下身体。

我不敢再去看她。我害怕看见她眼里的同情……或是厌恶。

“那个人也不是我,”安琪继续对叶梦佳说道,“是个男老师。”

叶梦佳再次发出情绪复杂的沉吟。

我被彻底打垮,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扣住我的下巴,掰过我的头,让我看向叶梦佳,“康榕只是看起来很干净漂亮而已。他的里子,不知道有多少灰尘。”

“说完了吧?”我艰难地开口,“说完了就让她走吧。”

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拍摄。

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叶梦佳了。

她已经知道了我企图对所有人隐瞒的过往……

我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坦然地面对她了。

“她还不能走。”安琪高挺的鼻梁蹭着我的脸,“我说过要毁了你们两个人……”

他的声音有如咒语,“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第151章 十三:健忘者的诅咒-12

“康榕还患过精神分裂,你知道么?”

“我几次都差点被他吓死……”

“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帮他走出PTSD(创伤后应激反应)?”

“没有康榕,你也会碰到另一个为你递外套的人。可是我呢?要不是他,我连高中都不会念。”

“他带你去过他的初中么?那里能看到老城……”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朋友吗?因为他妈妈……”

安琪如数家珍般地将我已经忘却的过往一点点揭露,又像个积怨许久的女人数落着不顾家的丈夫。

言语伤人,无形却致命。

“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安琪解开我的裤子,“康榕,你一直都不了解我。”

我摇头,“安琪,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

“你什么也不知道。康榕,别自以为是了。”他发凉的手捏掐我的身体。

我佝偻着背,依旧沉浸在汹涌如潮水的记忆里。

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还要提醒我?

该死。

“这还不算完。康榕,你欠我的。”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这么觉得。

他用拳头砸我的时候,难道没有两清么?

可我也无力表达我的不满。

脊梁骨都被他戳穿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我只想早点离开这让人窒息的空间。

我还想永远地逃离有他们的世界。

然而此刻的我身心俱疲,双手被缚,双膝跪地,姿态狼狈而卑微……

我懒得反抗。

早点结束这一切,我就可以离开了。

然后……永远地离开吧。

“我能把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也能把你推下去。”他托着我的腰,正对摄像头,“康榕,你欠我的。”

他契入我的身体,旁若无人地啃咬我背后的疤痕。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令我惊醒。

我的声音细如蚊蝇,祈求着,“别看,佳佳,拜托你……不要看……”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闭上眼睛;因为我自己一直闭着双眼。

安琪在我耳畔低吼,“我疯了,也是因为你。你欠我的。”

疯子当然会这么想。

发生了不如意的事,都是别人的错,都是这个世界的错。

被他抛弃的宠物想找一个新的主人,也该怪宠物忘恩负义薄凉无情,而不关原主人任何事。

是啊,怪我因为软弱自私而没能明白地拒绝叶梦佳。

更怪我在和她开始交往以后,抱着侥幸的心态隐瞒真实的自己。

所以才会被揭穿以后这么无措。

我欠他的。

让我多少感到安慰的是,安琪终于发泄完之后,我看见叶梦佳低着头。

即便她听到了那些让人难受的声音,起码没有看到我不堪的模样……我的境地总算不至于太绝望。

我被安琪从背后圈住。

曾经痴迷的体温此刻却让我只想远离。

“拍完了吧?”我嘶哑着嗓音问他,“可以让我们走了么?”

想了想我又加上一句,“她的照片都删了吧。”

“康榕,回来吧。”安琪不理会我的要求,附在我耳畔,“再也不分开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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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更终于完成了(′▽`)

中秋快乐啊。

不归今天和键盘君还有两本志怪小说一起过节。嗯。

希望各位都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笔芯。

第152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1

凌晨一点。

这是我第一次搭这趟夜班车。

空旷的夜班车上只有一位低头看着报纸的女士,一位操着外地口音打电话的中年男人,和一对抱着熟睡孩子的年轻夫妻。

他们寻常得就像世上任何一个人。

可在这样一个夜晚共同搭上一班车,似乎预示着,他们和我一样,都亏欠了自己的命运。

说到底,可能还是我太无聊,才会这样仔细地打量这些人。

下了公交车后,我就着路灯,对着站台上的玻璃橱窗照了许久。

确定自己脸上没有奇怪的痕迹后,我终于朝家里走去。

我找出母亲不久前给我的新门的钥匙。

这还是我第一次用这把钥匙;自从母亲的门换了锁之后,我就没怎么回过家了。

母亲和赵炜签了离婚协议后,我才重获自由出入这扇门的权利。

赵炜出于亏欠和对母亲的留恋,没有收回在婚内为母亲全额买下的房子,还给了母亲一笔可观的费用。

但是我很清楚,母亲不会动那笔钱,更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尽管我不知道她执着于这座屋子的原因。

大概要归结于某种心结吧。

家中装饰都换回了原来的模样,在这样的深夜显得格外冷清。

我洗漱过后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就入睡了。

第二天我赖在家里,不愿去学校。

母亲似乎并未察觉我回到家,一大早就顾自出门了。

又或者,她知道我回来,却也懒得和我寒暄吧。

我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了一天;身体只觉更加疲惫酸痛。

晚上,母亲回来看见我准备的晚餐,清丽依旧却略带消沉的脸似乎比印象中柔和了些许。

我们平静而沉默地吃完晚饭;一切都平常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收拾完碗筷,我告诉母亲,我想退学。

她的回复依旧是平淡的“好”。

不问原因,没有劝解,更不阻拦。

其实,有这样的母亲,我也该满足了。

我一直没有开机,因为不想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就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吧。

第二天清早六点不到,门铃像催命的疯狗的一样狂响个不停。

我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就被惊醒,可我就是不愿起身开门。

隐约之间,我似乎能预感到门外那人是谁。

但愿不是。

可如果是他,也没什么。

因为我不会再和他说一个字了。

我听到母亲嗳着气打开房门的声音,她的拖鞋拖沓过地板的声音,还有她在门后询问来人是谁的声音。

我把头捂进被子。

这个时候就装死吧。

半死不活的我,装死也不会太难吧。

不呼吸,不出声,不闻不问,不看不想。

一分钟后,我就因为透不过气而探出了头。

装死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客厅中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母亲刻意压低的喝止声。

还有他让我头疼欲裂的声音。

原本有些凉意的清早,我却把自己捂出了一身汗。

两人似乎到了我的卧室前,方才的声音突然静止。

卧室的门把手被轻轻旋转。

我感到庆幸——我始终保留着随手锁门的习惯。

第153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2

母亲原准备这天和我一起去办理退学手续。

我则是连学校的门都不想再踏进了。

都是因为此刻屋外的那个人。

那个我连名字都不想提起的人。

“康榕,我知道你听见我了。开一下门吧。”他语调沉重。

我当然不可能开门。

“阿姨,你让他开一下门吧。我就和他说几句话。”他恳求道。

“康康和你没关系了。”母亲这样说。

“阿姨,以前的事我道歉过很多遍了,再说我妈也……”

“道歉有用吗?”母亲的声音愤怒而哽咽,“你妈的事只能怪她自己,你们母子把我儿子弄成什么样了?嗯?你现在跑过来让他别退学,早干嘛去了?”

“只能怪我妈自己?”他冷笑,“阿姨,我看在康榕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但是……你再说我妈一句话,我一定……”

“你一定怎么样?告诉你们学校的人,我是个破坏你爸妈婚姻的狐狸精吗?”母亲嘲讽道。

“我……”

“你当然做得出。”母亲继续道,“我儿子被你带坏了,好不容易谈了个女生也被你吓出了精神病……现在你们整个学校都知道康康是同性恋,你还有什么做不出?”

前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坦白了想要退学的理由。

她听完没有说一句话,平静得没有半点表情——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此刻她的话让我感到意外……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不代表她不在意。

“……”他沉默片刻,“我不会再伤害他了。”

“得了,回去吧。”母亲冷漠地拒绝,“我们姓康的惹不起你们家的人。”

“阿姨,你有备份钥匙吧?拜托你开一下门……”他对母亲的话不予理会,一味地恳求着。

“赶你走你还听不懂吗?”母亲不耐烦,“再不走我就报警告你扰民了。”

“康榕,你开开门,我就说几句话……不,一句话就好,你开一下门……”门上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让人格外烦躁。

我踢开了被子,挠了挠头发,走到了窗边。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景象:普通的天气,普通的公寓楼,普通的绿化带,普通的行人。

独属于这老旧小区的萧条气息在清早的光线里酝酿出几缕沉郁寂寥,如幽灵无骨的双手扼在咽喉。

身后的门上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

母亲吼了一声,“你干什么?”

我打开了窗户。

低矮的楼层,跳下去最多半身不遂。

跳楼也是门技术活。

不过,也值得一试。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盘踞于脑海。

而且,越来越诱惑。

摔断腿的感觉应该会很痛快吧?

要是运气好,还能把头颅摔个破烂。

我这愚笨脑袋里那些让人厌烦的记忆,也能跟着烟消云散。

“康榕,就一句话。”他固执地坚持着。

门外两人似乎又拉扯起来。

我把凳子搬到窗边,踩到了窗台上。

脑袋里几串自由落体公式和密度公式。

简单地计算过后,我得到一个失望的结论:这样的高度造成的冲击力也摔不碎我这颗破脑袋。

死亡真是一门技术活。

怪不得小说里杀手的薪酬都那么高。

软弱无能的人只配苟活么?

真是让人绝望。

第154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3

我的双腿都挂在窗台之外,双手则支在玻璃窗上。

几只麻雀啾声掠过。

日光渐渐温暖起来。

想来想去,只是摔断腿而死不了,那我将面对的不仅是母亲的斥责,还有她的伤心吧。

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还是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之前一时冲动的想法就这么被我放弃。

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懒洋洋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要是有一支烟就好了。

“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母亲下了最后通牒。

“阿姨,拜托你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我使劲摇头。

我开始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他开始犹豫的时候就彻底分开。

为什么不在母亲结婚的时候听她和赵炜的话,搞得自己每天都如履薄冰?

叛逆的恋情感觉很好吗?

固执地坚持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事很有成就感吗?

我无法理解那个抱着幼稚幻想的自己。

是我太盲目了吧。

居然喜欢上一个疯子。

他曾拉住了一脚迈出悬崖的我,又亲手把我推了下去。

这么爱折腾的人我惹不起。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就这样吧。

我望着自己裸露的脚踝,开始做起务实的规划来。

就麻烦母亲一个人去学校吧。

之后再去学一门实用的手艺,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去过自己许久以前就打算好的简单生活。

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还想去看看叶梦佳——如果她的父母能允许的话。

如果叶梦佳的父母能原谅我,我还会和她结婚,好好照顾她。

如果哪天母亲终于放下了对这套房子的眷恋,我还可以把她接过去一起住。

我对自己的规划很满意。

尽管这样的生活想象起来实在是没劲……可我就是这么一个没劲的人,也喜欢过这样没劲的生活。

我想得太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康榕,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从背后传来。

“康康……”母亲的声音也含了几分担忧。

他们大概是误解了。

我虽然不聪明,可我还有一些理智。

这里一点都不适合跳楼呐,不是吗?

“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他小心翼翼地安抚,像是在劝解一个想要轻生的蠢货。

看来啊……他也挺蠢的。

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呢?

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有着最聪明的头脑,最动人的双眼,和最纯粹的心?

我可能特么的脑残了吧。

“你给我出去!”母亲着急地轻喊,“你先出去,我让他下来。要是出什么事,你……”

“康榕,”他咬牙切齿,“你跳下去要是没死,我一定打断你的腿,让你哪里也去不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身体做成标本放在我床头。”

“安琪,你能不能别刺激他了?你真想为他好,就别来烦我们娘俩!”母亲的情绪也处于爆发的边界。

我转过头,很快地将视线掠过双眼通红的他,定格在母亲担忧苍白的脸上。

真是惭愧,怎么能让她担心呢。

我屈起双腿,缩回到窗台,踩着板凳回到了地面。

“妈,早上好啊。”我扯了一个尴尬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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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佳生日那天的收场,包括安琪母亲葬礼的收场,都会在第二卷以闪回的形式告知。

这么安排有我的理由。

看不懂的,无缘的,就相忘于江湖吧。

第155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4

“早……”母亲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我饿了,”我继续笑着,“想吃你做的酒酿圆子。”

“家里没有酒酿。”母亲捋了捋头发,似乎感到愧疚,“我去超市买点。”

“我去买吧。你再睡个回笼觉。”我帮她把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那顺便买点水果和纸巾。”母亲打了个呵欠。

“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格子睡衣,心想,不换衣服出门似乎也可以。

尽管我想全然地无视他,可我却做不到在他面前自若地换衣服。

“我和你一起去。”他径自打开我的衣柜找出一套运动衫,“先换上吧。”

我转身抓了放在桌上的钱包和钥匙就要往外走。

他说过什么?

——梵耶什碰过的东西,他都不会再要。

我也不想要那套衣服了。

“康康,外面有点冷,套件外套吧。”母亲走到了门边,又回头这样说。

“不冷。”我摇着头,“一点也不冷。”

“不冷也别穿睡衣出门。”他递上衣服,“你……你换一下吧,我出去等你。”

果然,还是能一下子看出我的想法。

我厌恶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你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就给我走。”母亲好似这才想起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踌躇片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让我感到反胃,“我单独和他说才行。”

“妈,学校我不想去了。”我跟着母亲走出了卧室,“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知道我的情况应该都会批准……退学手续可以麻烦你一个人过去吗?”

班主任肯定早已跟母亲反映过我的种种情况,我去不去都无所谓。

而且……我去了反而会更尴尬吧。

“一个人啊……”母亲眼底闪烁着遥远的哀愁,“好的。”

“谢谢。”我轻轻拥住她,闻到她幽淡的发香。

我突然想起叶梦佳甜馨的发香,心头又是一阵酸。

“路上当心点。”我走到门边,母亲这样嘱托我。

“好的。十分钟回来。”我光着脚穿上球鞋,有点后悔没穿袜子。

清早的超市里,只有数位年迈退休的大叔大妈精明地挑拣着最新鲜的果蔬。

我很快就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到收银台结账。

这个点来超市可以不用排队,我惊奇地发现。

结了账走出超市,我就看到吐着烟圈的他。

他立刻丢下长长的烟条,踩灭后捡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朝家里的方向大步走着。

没走两步,他就跟了上来,“我帮你提吧。”

我不停地自我催眠:我听不到我听不到我听不到……

“不要退学,可以吗?”

“我爸昨晚约了校长……今天教导主任就会下通知,没有人会再提你的事……”

“现在大家都忙着备考,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也发过通告澄清过了……”

“还有叶梦佳的家人,我也跟他们解释过了……”

“你如果想要存储卡,我也带来了,你想扔了剪了烧了都随你……”

“康榕……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第156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5

回到家,我放下一袋子的东西。

真是有些饿了呢。

母亲换了一身简练的裙装从房中出来。

她嘴上衔着一枚发簪,双手伸到脑后梳理着发髻。

“已经有杨梅了呀?”她含糊着笑问。

“嗯,可能有点酸;我就买了一点。”我记得母亲喜欢杨梅。

“放冰箱里吧。”她将簪子插进发髻,“帮我煮一锅水吧。”

“好。”我换上了拖鞋,往厨房走去。

没过多久,母亲就做好了早点。

久违的味道。真好啊。

“是不是糖放少了?好像有点淡。”母亲喝了两口,微微皱眉。

“刚刚好。”我认真地竖起大拇指,“最好喝的酒酿圆子。”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沉默地解决自己的早餐。

喝到一半,母亲突然问,“安琪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放下勺子,突然没了胃口,“我没有听到。”

“人总是要经历是非的。”母亲轻叹一声,“是非也都会过去。”

“妈,你其实不叫康茵,叫康德吧?”我一面用勺子搅着碗中的酒酿,一面调侃。

“康德才没有这么俊的儿子呢。”母亲的手伸到我的额头,“破相了也好看,不愧是我亲生的。”

我愣了一下,失神地去抹额前的疤。

两道上下相距不足一公分的短疤,拆了线也还是留有痕迹。

都是拜那位不幸的、爱酗酒的女人所赐。

“我认识美容医院的主任,过几天带你去看看,能不能消掉。”母亲平静地缩回手。

“不用了。”我摇头,“又不是女孩子,脸上太干净干什么?”

“随便你吧。”母亲不再坚持。

早饭后,她又换上另一套轻便的T恤牛仔,外面加了一件英伦风格的风衣。

“这套怎么样?”她一面系着丝巾一面问道。

“好看。”我由衷地点头。

母亲近来似乎已经走出了和赵炜离婚的阴影。

除了脸颊比过去消瘦苍白——这点她可以靠化妆来弥补,她看起来就像不到三十的美丽少妇。

“那破学校没什么好去的。”母亲踌躇满志,“连学生的个人隐私都保护不了,垃圾学校。”

我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事,无论发生在哪里——学校、工作单位——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吧?

人类天生就爱八卦嚼舌根,并且孜孜不倦,以此为乐。

流言蜚语毁掉的人还不够多么……

但没有人能够改变,不是吗?

因为每个人自己都是罪恶的推手。

“我们母子还真是……”母亲低吟浅叹,“都注定跟高等教育无缘吧。”

无缘就无缘吧。

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母亲离开后,我换了衣服出门。

附近有许多汽车维修店;有的店会招一些学徒,帮忙打理洗车换胎之类的简单工作。

第一家店的经理面试我过后直白地拒绝了我,理由是我欠缺基本的维修常识和经验,看起来又木讷寡言,不太适合这个行业。

我郁闷地离开,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

如果汽修店不行,那就去餐厅刷碗吧。我这样想。

“康榕,你不适合做那些,别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事上了。”身后又是那个讨厌的声音。

可真特么的阴魂不散。

第157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6

愣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一件更让我不寒而栗的事——

他居然一直都在这附近徘徊。

早上购置了母亲交代我买的东西之后,他跟了我一路。

我全程无视他,他却能一路说个不停……

真特么没见过这么不怕尬聊的家伙。

我都替他尴尬。

到了家附近,我不愿他再跟着,停下了脚步。

“康榕,别不理我。”他的声音虚幻地划过耳际。

我还记得自己的决心——不再和他说哪怕一个字。

其实我早就折腾不动了。

因为莫名的理由对他抱有执着的喜欢,也都被他一点点掰碎碾沫。

回头看看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蠢得令人发指。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又加上一句。

我也说过那样的话,为了请他不要伤害叶梦佳。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谁,都不应该那样对待一个女生。

也不应该那样对待我。

在她生日当天对她进行非法的囚困,拍她的裸照,向她揭露我不堪的过往,再当着她的面彻底毁了我……

我对于这个人,真的是完全失望了。

“康榕,我再也不会发疯了。我那么做都是因为……”他的声音急切而悲伤。

我不想再听下去。

他说什么,都于我无关了。

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婆。真是烦死人了。

我的右手提着购物袋,只能用至今仍然有些无力的左手。

“啪!”我尽了全力,重重扇了他一耳光。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我的后肩因为过度的牵扯而泛疼。

我的身体因为精神的紧张而颤抖。

我的呼吸因为碰触到他的皮肤而混乱。

这张可恨的脸……

多看一眼,就让我的心脏更加抽疼一分。

“康榕你……”他双眼蓦地红了,“你要是不解气,再打我两巴掌也行。”

我避开他的目光,试着深呼吸。

“对不起……”他也深呼吸着,“我知道道歉没有用。可是……别不理我……”

知道没用还这么多废话么。

“啪!”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又打了一下。

他使力的方式很巧妙——这一次,我的后肩没有被牵动太多,但我的手掌感到明显的火辣。

想必他的脸也被扇得更疼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红印,以及他颈部攀爬起的青色纹络线条,轻蔑地笑了。

这个人,原来还会难过和害怕么?

我还以为他只剩无道理可循的愤怒了呢。

“康榕,和我一起回学校吧。”他冰凉的手嵌进我的指缝,“我帮你澄清所有事。以后没有人会说你一句坏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

得了吧。

独裁的暴君可以封住人们的言论,却也无法控制他们的思想。

这种假惺惺的尊重,背后只有更深的厌恶和鄙夷吧?

再说,即便别人真的不歧视被体育老师侵犯过的我,被前男友在同一个地方拍下录像的我……

我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康榕,不要拿你自己的未来开玩笑。”他向我靠近一步,“我一直都是个烂人,因为我放弃你的未来……不值得。”

第158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7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心想,我从来就没什么未来。

所谓的未来,只是经由他构筑,又被他亲手摧毁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自己居然像个怀春的少女那么热切地憧憬过,真是……

瞎了我的狗眼。

“康榕,你怎么样才能原谅我?”他又问道。

不可能的。

我甩了甩手,准备回家。

他要是跟上来,我可以跟他打一架。就在楼下。

如果他还手,我一定打不过他。

那就大不了再挨一顿打。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会还手。

我叹了一声气。真是麻烦。

他怎么就这么烦呢?

“你看见我就头疼吗?”他再次看穿我的想法,“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吗?”

我依旧没有理会他,掏出钥匙打开了楼底的门。

“康榕,你别……”他站在我身后,语调忧郁而百转千回。

大门自身后渐渐回关。

“砰”地一声,关门声沉沉响起。

我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跟上来。

吃过早饭后又在家中散漫消磨了些许时光的我,怎样也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离开。

更没想到会被他撞见在这附近流连。

“康榕……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可以帮你……”他走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赶着去下一个目的地。

没有人注意我和他这两个看着就像失足少年的高中生。

“还有两个月就是高考了……”他语重心长道,“不要让三年的付出就这样白费了啊……”

我十分厌烦他的说教,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

“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个。”他又惊惶地赶上来,扯着僵硬的笑,“《碟中谍》最近新上映,一起去看看吧?”

他是瞎了么?看不出我压根不想搭理他么?

“康榕,康榕,你等一下!”他追上来,“不看电影也行,吃饭喝茶唱歌压马路看展览打电玩都可以,你想干什么都行……别丢下我……”

抱歉啊,我做什么也都可以,但是就是不想看到你。

甚至于,感受到身边有你的磁场,我都感到恶心。

我抿着唇大步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

这一次,他追到了门前。

我颤着手开了门,堵在门口不让他进门。

终归敌不过他的力气,让他趁虚而入。

进屋就进屋吧。

反正我是不可能理他的。

我头疼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下大半杯。

他从背后圈住我,“康榕,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又来。

劳资耳朵都磨出茧了。

我放下茶杯,试着去掰他的手。掰不开。

操场更衣室的场景在脑海里明明灭灭地闪现。

我打了个哆嗦。接着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可恶。

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平静地让人从身后圈住自己了吧。

尤其是他。

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身体的触感……

都是噩梦。

比李勇华让我难受百倍的噩梦。

他先是稍稍松了怀抱;见我仍在发颤,才彻底放开我。

我冲到卫生间,捂着胃吐得稀里哗啦。

酸腐味浸满喉咙。

我一遍又一遍地漱口,仍旧觉得恶心。

他让我恶心。

不是心理性的,而是生理性的。

——最本能的厌恶。

第159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8

“不舒服吗?我陪你去诊所看看?家里有药吗?”他站在门边上,像个更年期的阿姨啰嗦个不停。

我洗了把脸,反复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肯定能赶走他的。

如果赶不走……那就我走好了。

“康榕,你不讨厌我的。”他的声音又变得清朗,“你不要骗自己了——你只是生我的气,但是你不讨厌我。我知道的。”

……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

何必来招惹什么都不知道的我?

“难受吗?要不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买点药。”他到我身边,手掌抚上我的背。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背后流窜至全身。

我向一旁移动些许,避开他的碰触。

我甚至想,要不就将他杀人分尸了吧?

然后再去自首。

坐牢我也认了。

……也比这样被他纠缠恶心来得舒坦些。

“休息一下吧。”他自觉地后退一步,“你这几天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好好休息,调整心情。”

我回到卧室,打开窗户通风。

这里的白天很嘈杂,车辆来往不断,间有摊贩吆喝,偶尔还有刺耳的鸣笛声。

都是活生生的,最平凡的人们的声音。

让我感到安心的声音。

我趴坐在书桌前,翻着巴金先生的散文集《龙·虎·狗》。

其中有一句:“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死”这个字眼再次在我心头鲜活地跳跃起来。

轰轰烈烈的死是不可能了。

但求平静无憾地结束自己卑微无趣的生命。

他再次煞风景地出现在我身边,抢走了我的书。

“整天尽看这些被批斗过的文章,一点都不积极向上。”他半是调侃半是吐槽,“看《哈利·波特》也比这些疯言疯语来得好。”

我沉默地盯着他,盯得我双眼都要眦裂。

“好了,还你还你。”他耳根通红,嘴唇因干燥而发白,“你喜欢就看吧。但是不要再有那种奇怪的想法了。死啊什么的……你不能死……”

我接过书,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又去仔细地将手洗了三遍。

“你不饿吗?午饭的点都过了。”他继续没话找话,“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去吧……或者我帮你打包回来……”

我心想着,托你的福,劳资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可真是省了一顿午餐,不知道能造福多少非洲难民……

家里的门就在这时打开——母亲回来了。

我去迎接她,他也阴魂不散地跟在我身后。

“他怎么……?”母亲站在玄关,脸色不甚愉悦。

“你看到的是幻觉。”我瘪了瘪嘴,“妈,学校那边怎么样?”

母亲直直地盯着他,“学校啊……我不去还不知道,今天你们班主任跟我说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哑然地看着她。

她的妆比出门前散开了些,显露出几分倦态。

她精心盘好的发髻也不再是早上那般一丝不苟。

高中三年,母亲就去过一次家长会。

还在半途退出了。

这一回居然和班主任促膝长谈两小时……

不知道班主任向她揭发了我多少坏事。

第160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9

母亲挫败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慌张——她只有在真正伤心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神情。

“安琪,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母亲的态度坚决而强硬,“你再不滚出这里,我就把你爸的事告诉媒体,他以后都别想在这里混了。”

“你告吧。”他无所谓道,“我爸要是怕媒体,他早就不会和你结婚了。”

赵炜闪离又和母亲闪婚的消息,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报道过。

我原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们的私人生活不足以引起媒体的关注罢了……

然而他的话却似乎透露着,赵炜似乎还有控制媒体的力量。

母亲气得颈部和锁骨的凹陷更加深刻明显。

我有点忐忑,揣测着班主任到底会说出多少事。

“管管你家儿子行不?”母亲拨通了电话——听来应该是给赵炜的,“比你还讨人嫌,真是一对好父子。”

“我不会走的。”他退到我身后,“康榕不理我,我是不可能走的。”

神经。

母亲冷笑着收起电话,脱下风衣搭在手上,伸手向后拨弄开长发,径自回了屋。

“你妈可能都知道了,”他惨淡地笑起来,“肯定很恨我。”

知道被恨上了也不避远点,这家伙也够神经的。

“她恨不恨我都没关系,你不恨我就好。”他再次看穿我的我想法。

我焦虑而烦恼地在客厅里来来回回,不知做什么。

退学的手续都办全了吗?

班主任到底对母亲说了什么?

母亲在离婚后好不容易与我重建的平衡关系,会因为班主任的一席话再次陷入困境吗?

不多久,赵炜按响了门铃。

他身上散发出比印象中更加矜贵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不再和母亲接触的缘故吧。

赵炜打量了一眼家中的装饰,眼里隐藏不住的落寞。

他先是向我客气而略带歉意地打了个招呼,接着又自如地将手上一捧漂亮的鲜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

格格不入的鲜花怎么看都扎眼。

赵炜显然是想趁这机会再和母亲修复关系。

但我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母亲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就像我和他。

赵炜将他带到一旁,轻声说了几句。

我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母亲不会出门来见赵炜的。

我也不会再和他们父子有任何交集。

不一会儿,他们两人的沟通似乎遇到了瓶颈,谈话声变得急切而不耐。

真是烦死人了。

我调高了电视的音量,暗示他们的存在打扰到了我。

他不会在意;可赵炜是讲分寸的成年人,总有自知之明吧?

然而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好像达成了什么协议,突然又静了下来。

甚至于,赵炜坐到了我身边,和我套起近乎。

一开始我还不想对这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敬。

可他绕着弯子请我不要和安琪一般见识……

我感到胸闷气短,借口不适回到了屋中。

他们父子……登堂入室居然还能比真正的主人更加从容,我也挺佩服的。

佩服之余,是厌恶。

对于厌恶之事,习惯性逃避的我不可能去反击,只能躲。

躲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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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又断更……今天又要八更……

更不完就寄刀片吧。

反正你们都不知道我住在丧病城污浪镇皮萌街2333号。

第161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10

我关上了卧室的门,隔绝了外边的声音,趴在书桌上睡了一会儿。

我睡得很浅,但终归是暂时忘了这个空间里有一个无比厌恶的人存在。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打入室内,一地金黄。

外边传来恼人的争执声,就像母亲与她每一任男友决裂时那样。

争执让人烦躁。

但争执过后,就是解脱了。

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

过去的我总是习惯性地逃避争执,逃避冲突……

我第一次想到,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打开卧室的门,一个身体惯性地向我倚来。

他似乎一直靠在门上;我开门太突然,他一时没稳住重心。

他稍稍倾斜着身体,双手还维持在环胸的姿势,头则撞在了我的肩头。

我也被这一下撞得发懵,过了几秒才推开了他。

“对不起,我没注意……”他惶恐地站直了身体,双手不知所措地紧紧抓在一起,脸色苍白地对我道歉。

片刻小憩之后好不容易恢复的精神就被他这句话腐蚀得渣滓不剩。

我差一点……就心软了啊……

“走吧。”我心情灰暗地开口。

算是轻而易举地破除了自己的决心。

这句话我对自己说过,现在轮到了我对他说。

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要再消磨对方的精力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开玩笑,又好像听不懂中文。

我擦过他的肩来到客厅,倒了两杯水,递到神色凝重的两位长辈面前。

母亲穿着休闲的条纹衫,中和了她玲珑的身段和妩媚的气质。

赵炜坐在她对面,双手揉着太阳穴。

“妈,喝点水,别生气了。”我先递给了母亲,再转身面对赵炜,“赵叔叔,带安琪一起走吧。”

“阿茵……”赵炜接过水却不喝,“那家代孕机构……”

“我说过了没兴趣,”母亲暴躁地打断,“你想怎么生,和谁生我都没兴趣。”

“对了,康榕,”赵炜似乎这才注意到我,“M中你去吗?那个学校升学率不比W中差,就是离你家远一点。你要去的话,下周我就能带你去办转学手续。”

“不用了。我不想去学校了。”我摇头拒绝。

“那里的风气也不错,而且没有人认识你……”赵炜试图说服我。

“康康的决定轮不到你来插手。”母亲一口气喝下了半杯水,“我不记恨你,也不拖你后腿。你安安心心当你的大科学家去不好吗?跟我这种女人较什么劲呐。”

赵炜平整的眉头皱起,充满中年男子魅力的脸庞笼上一层不真实的伤感,“阿茵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我们也没什么交集,还是没有交集的好。”

“你怎么这么说呢……”

母亲聋了拢垂散在胸前的长发,不耐烦道,“赵炜,康康是我孩子,你别再害他了行吗?”

“我什么时候害他了?我都是为他好……”

“哼,为康康好?也不看看你那个好儿子安琪,做的都什么事?换做你你高兴吗?”

“安琪是有点过分,可是我都处理了……”

“好啊,你是有能力帮他摆平全部的麻烦,我儿子怎么办?”

第162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11

母亲充满怨怒的话语令赵炜露出受伤的表情。

他沉默片刻,嗓音低哑,“康榕念大学,以后工作,我都可以负责……”

“负责?现在说还有意义吗?”母亲的眼圈微微发红。

“阿茵……”

“打从康康被那个女人敲得脑袋缝线开始,我就一直在忍。我的儿子,做错了事也该由我教训吧?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安琪了吗?她倒好,一而再再而三……还真以为我不敢惹她吗?”

“别提她了……她已经不在了……”

“哼,你到现在还要维护她。”母亲将长发拨到后肩,脸上是心寒的冷笑,“算了,我不提她。我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安琪对康康做的事更没道理……到此为止吧,赵炜,我不想重复了。”

赵炜揉着眉心,慢慢起身,“今天我先带安琪回去,过几天我再来。”

“别再来了好吗?”母亲轻声咂了一下嘴,不耐烦地抓乱了头发,“都是成年人了,赵炜。我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赵炜凝视她片刻,低下头朝我的卧室走去。

安琪一直蹲坐在我卧室的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坐到母亲身旁,一手搭上她的肩。

这是叶梦佳告诉我的:女友在不开心的时候,有时候不需要话语的安慰;一个理解的眼神,或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就能让她们感受到自己有后盾。

理解的眼神或拥抱太煽情,母亲大概会不习惯。

可没想到,我的手才碰到她的肩,她就拍开了。

我来不及疑惑郁闷,就听到安琪暴怒的吼声,“我不回去!”

赵炜压低了声音劝慰。

安琪站起来之后,我才看到他脸上的青紫色花纹。

快点走吧。我在心里祈祷着。

赵炜虽然看上去比安琪更结实一点,但一般人的力气都比不过这执拗的外星人。

可在他情绪病发作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比娇小的女生更柔弱。

母亲对他们父子的拉扯不理不睬,只反复地抓乱自己的长发,再捋顺。

我则冷眼看着赵炜将安琪朝门口拖去。

赵炜双手穿过安琪的腋下围住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倒下。

安琪像被卸了骨头的伤员,无力地蹬着腿;他的双手像八爪鱼在空中乱挥。

“康榕,帮我开一下门。”赵炜回头向我求助——他腾不开手。

我为即将到来的解脱而雀跃。

安琪口中细细碎碎地呢喃着什么。

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我开门的手也有些发颤。

要被赵炜带出门时,安琪抓住了我的衣服。

他脸上、脖子上,爬满了痛苦的纹络。

他这是在自讨苦吃,不关我的事。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手。

绝望地将我的衣服拧得变形的,冰凉的手。

他的手离开我的衣服;他离开了我的家。

太好了。我这样想。

“阿茵,我走了……照顾好自己。”赵炜在门口恋恋不舍。

我一面关门一面回头看向母亲。

她对这一切漠不在乎。

或者只是不想再在乎了。

第163章 十四:不要再执着了-12

门要关上的前一瞬,我稍稍加大了推门的力气。

这扇新换上的门特点就是如此——关上的时候如果力道不够,很容易卡住。

关门的时候,我感到门似乎还是被轻轻卡了一下。

紧接着,我看到什么东西从门把手附近掉落。

没等我去细看那块小小的物体,门外就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和赵炜的声音。

我狐疑地又拉开了一道门缝。

赵炜满脸担忧,而安琪神情恍惚,额头满是因痛苦而渗出的汗。

“怎么了?”我不太乐意让他们再进屋。

“手指……”赵炜指着地上那块掉落的小东西,“安琪的手指……”

我这才看到安琪无力下垂的手上,无名指缺了一小段,缺口处鲜血淋淋,触目惊心。

赵炜一手托住安琪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捂紧了那处伤口。

安琪眼神空洞,眉头紧缩,嘴里溢出克制的低吟声。

他扭动着身体,还是想要挣脱开赵炜的钳制。

脑海突然闪过这样一个画面:在我回头去看母亲的须臾时,安琪鬼使神差地想要将手伸进门缝,阻止门被关上。

只可惜,他的动作不够快,他的力气也已被身体的不适反应抽干——他只伸进半截无名指,门就被我死死关上了。

断指落地,鲜血流涌,他的疼痛神经却是麻木的。

我感到头晕目眩,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给我。”赵炜撑在安琪胳膊下的手反向朝我伸出了手掌。

我捡起那一小截手指,地上落下两块形状滑稽的血斑。

指尖传来不甚熟悉的冰凉触感。

还带有些许的黏腻。

“不要!”安琪脸上的碎屑簌簌扑落在他的衣服上和赵炜的手臂上。

他虚弱地挥舞着被我夹伤的手,“康榕,别让我走……”

我喉咙发苦,眼前的景象也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哎……安琪,先去医院。早点去接上愈合得也快一点。”赵炜的表情因心疼而愁苦万分。

赵炜又求助地望着我,“康榕,能麻烦你把这截手指包起来吗?还有,储物柜第二格里面的纱布能不能也……”

我会意地点头,关上门回到屋中。

片刻后再次开门,赵炜已经将安琪背在了背上。

虽说赵炜和安琪个头差不多,甚至体型更宽实一些……

此刻稍稍佝偻了背的赵炜,却只是个为受伤的孩子担心不已的父亲而已。

我将包好的那截断指递过去,却差点被安琪拍落在地。

“靠!”我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别任性了行么?”

“放我口袋里吧。”赵炜恍若没听见我失控不逊的话语。

他点了一下下巴,示意我放进他西装前的口袋。

“陪我去医院吧。”安琪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我恳求。

“别再来了。”我厌恶地皱眉。

我匆匆关上门,背在门上深深吸气。

终于解脱了。

回到屋中,母亲已然换了一张脸。

她的眼神让我想起班主任质问我是否抄袭作业的情景。

“外人在的时候,妈妈跟你都是一条线上的。”母亲声音冷漠,“现在他们走了,我们的账也要好好算。康康,你别怪我对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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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狗血啊写得鸡皮疙瘩一地(._.)

第164章 十五:一座岛锁一人-1

脑海里安琪断指时的痛苦神情挥之不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的诘责。

“你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母亲沉沉吐了一口气。

“我……”对叶梦佳隐瞒的一切,我都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母亲也不例外。

“去做治疗吧。”母亲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烦躁地敲击。

“治疗?”我的心抽搐起来——不会是我想的那种治疗吧……

“你还是喜欢男的,对吧?”母亲的目光犀利而狠毒,“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安琪……哼。”

“我没有。”我认真地否认,“妈,我和他没关系了……我也不是同性恋了。”

“是不是那种人,不是你说了算的。”母亲的语气不容拒绝,“过两天找专家看了再说。”

“妈……”我为她的不信任而气郁。

“后天就去。”母亲又变得语重心长,“康康,妈也是为你好。”

“……”

“你还年轻,现在矫正还来得及。以后步入社会,你到了工作岗位,如果还是这样,会被上司和同事看不起的。”

我不禁怀疑,母亲真正在意是,是不是永远都只有这样一件事——他人的看法。

“你高中不毕业我都不说你什么,只有这一点我不会同意——”母亲的眼里几分痛苦,“我康茵的儿子,绝对不能是个畸形的人。”

我感到燥热难安,几乎窒息。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只要在家,就会在行为上对我施加无形的压力。

她拒绝和我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甚至不允许我出现在她的“安全距离”之内。

“到处都有歧视。不要以为你的同学没说什么……”母亲感慨颇深地坐在沙发上,讥讽地望着半米开外的我说,“他们对你真实的看法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一点,我心里也多少明白。

可是,他们想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母亲继续她诛心的言论,“学校里氛围还单纯一点。出了社会以后,别人就不会担心撕破脸。歧视你的人会当着你的面给你难堪,还会在背后诋毁你。工作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所有人第一个就会想到让你背锅。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畸形的人。”

我背后冷汗直冒,脑袋嗡嗡作响,“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大部分都会是这样。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你——谁知道你有没有携带艾滋?同事聚会谁敢带上你?”

“我没有病。”我不耐烦地双手抱住额头,“我不是同性恋,也没有艾滋。”

“专家的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她又绕回了让我苦恼的原点。

同时,她还会对我进行洗脑式的说教。

男人和男人,违反了天道自然,违背了人伦纲常,于情于理于个人于家庭于社会……都是灾难。

我不厌其烦,反复重申自己已经没有那种倾向。

奈何母亲就是不信。

“康康,你从小就这样,喜欢什么从来不会承认。”母亲站在阳台上,双手环胸,语气无奈,“就连问你喜不喜欢妈妈,你也总是摇头。”

第165章 十五:一座岛锁一人-2

我一面晾着刚刚从洗衣机绞干取出的衣服,一面忆起儿时母亲这样问我的情形。

那时候的母亲,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

她美丽而疯狂,张扬而率直,是可以让每个男人都为之心动的女人。

却不是一个能让孤僻的五岁孩子喜欢的母亲。

小时候的我,依赖母亲,却不喜欢她。

甚至现在的我,感激她、尊重她、心疼她、想要守护她……却也不至于喜欢她。

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而现在也不喜欢了。

我的耳朵被磨出了茧子,终于向母亲妥协,只是去“检查”一番。

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打听到的这家治疗所,居然离家有大半天的车程。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让她认识的人知道她有这么个畸形的儿子吧……

治疗所的装修与一般的医院无异,只是十分冷清。

母亲没有陪我接受检查的意愿。

她买了一份杂志,留在底层的等候室。

检查的过程繁复且无聊,除了基本的身体检查,还有漫长的心理询诊。

将近傍晚,我身心俱疲,只想离开这鬼地方,却被带到一个小房间。

房间内只有一个年轻人,神态狼狈,眼神浑浊。

我讨厌他看我的眼神。

负责我的医生和我在门口等了片刻。

年轻人离开后,我被带入小房间。

我被套了不同的感应设备,大大小小数十个触手粘在皮肤上,长长短短上百条电线刻薄地缠着我的身体。

房间前的大屏幕开始播放视频。

约莫半小时后,检查的最后一步也终于完成。

那位戴眼镜的小眼睛男人拿着检查报告和母亲说了半天,我则再次神游物外。

我的精力再也不足以应付眼前的情况。

从那个所谓的专家的语气和母亲的表情可以确定——所谓的治疗,我是躲不过了。

当晚,我被安排了第一轮治疗。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看视频的时候,身体的反应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愤怒和羞辱。

说侵犯我的人权或许有些夸张;但这些人对待我的种种方式,以及将我看作畸形个体的态度,无一不让我愤怒。

当他们利用视频,试图挑起我可耻的欲望时,我更是感到被冒犯。

我怎么可能会对这种视频起反应?

有个疯子拍过我的视频,还把部分截屏公开到了校园论坛上……

我对这种行为只有痛恨与不齿。

然而机器检测出的——我沸腾的血液和升高的温度,我血液中飙升的激素,和他们所期待的结果却是雷同的。

我还能说什么?

人类进化了百万年,卖淫和卖假药仍旧无法杜绝。

庸医是一门职业,和算命先生一样受到无数人的追捧。

不是因为他们的伪装技术高超,而是因为外行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点头赞成。

再次看那些视频,我被疲惫的浪潮席卷,完全打不起精神。

他们为了“彻底治疗”我的“顽固恶疾”,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当我的意志终于放弃抵抗,按照他们的预期让身体服从于本能……

迎接我的,却是恶毒的洗脑言论、狡猾的针扎和令人几乎休克晕厥的电击。

第166章 十五:一座岛锁一人-3

我在那间专注将活人打造成僵尸的破诊所住了两天,每天都在接受所谓的治疗。

关于“精神病人”充满悖论的笑话,如今在我看来,格外荒诞。

我就是那个自称正常、却被所有人当作为自己诡辩的精神病人。

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病。

如果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畸形的人,那我是不是真的畸形变态,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还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可他却是害我经历这一切的元凶。

真是……

踏出医院的一瞬间,阳光刺痛我的双眼。

再之后,我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我又想起那句话——“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现在看来,寒冷寂寞的死,也比生要少些折磨。

母亲对接受过治疗的我仍旧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让我谨遵医嘱,按时来复诊。

这所谓的治疗,每隔半月就要进行一次。

我暗自打算,回家后就要找些零工,攒够钱就要离家出走。

按时复诊?我没有自残自虐的癖好。

或许一度我迷恋过疼痛带来的畅快,但是现在——再也没有了。

母亲为我介绍了一位棋牌室的经理,让我去他那里打下手。

我不想去。我对她提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因为我是一个畸形的人。

……一个被亲生母亲逼着去做电击矫正的人。

而这似乎也只能怪我。

怪我在高一入学那天多管闲事,怪我对一个人没有抵抗力,还怪我一直放不下那个人……

都怪我。

终于,我拗不过母亲,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棋牌室面试。

这是一家从属于豪华酒店的高级棋牌室。

停车场的车辆多是豪车;酒店大堂金碧辉煌。

我的工作很简单,除却基本的端茶送水、整理棋牌麻将,另外只要注意应对可能发生的争执罢了。

领班得知我对棋牌玩法一窍不通的时候,露出不耐烦而尴尬的神色。

那就让我滚蛋吧。我在心里期盼着。

然而,由于我是被介绍来的,领班在没摸清我和经理的关系前,还不好意思对我发脾气,甚至要尽量“照顾”我——更别提让我卷铺盖走人。

经过一整天的集中培训后,第二天晚上,我就开始了实习。

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差到前一刻客人吩咐要喝红袍,下一刻我端上的却是普洱。

种种难堪的低级错误数不胜数。

客人玩得不尽兴,领班为了不流失客源,只能息事宁人地为他们免去大半的费用。

凌晨下班后,领班忍无可忍地训斥了我一顿。

我平静地接受批评,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连虚伪的道歉也没有。

领班被我彻底激怒,朝我后背砸了一只茶杯。

我没有回头,也不顾自己的衬衣湿透大半,直接走出了酒店。

回家的夜班车驶过寂寥的街道。

分明已是初夏了,却还是让人觉得寒冷和寂寞。

离开这个城市吧。我这么对自己说。

不,不止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世界吧。我又这样想。

我是真的折腾不动了。

第167章 十五:一座岛锁一人-4

兜兜转转到凌晨四点,我终于来到海边。

这片海的名字和这座城市一样古怪:红藻海。

古怪是因为,这片海算不上深海,也没有红藻。

然而,盛夏的日落时分,夕阳浸没在海平面之前,海面上的粼粼水波在天空红霞的映照下,却让富有浪漫情怀的城市拓荒者联想到了红藻。

我仰着头望了半天,感到几分丧气——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不多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没有月亮,又有什么可执着的?

被茶水泼湿的衣服已经风干,但海风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冷。

我脱下鞋袜,卷起裤脚,沿着海岸线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

咸咸的海风扑进我的鼻腔。不算细腻的沙子粘在我的脚底。

潮水时进时退。偶尔我会踩进水里。

深夜的海水冰凉刺骨。

我又来到堤岸。

堤岸的尽头有一块半人高的椭圆形花岗石。

花岗石周围绕了许多圈彩色细绳。

细绳上挂满了锁。

这些锁通常由相恋的情侣一起挂上,大多寄托了锁住情缘,天荒地老的愿望。

在这块煽情的景观石对面,是另一块平凡无奇的平坦岩石。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这块岩石上,放着我和安琪两个人的球鞋。

那个时候我还想到一个叫“海枯石烂”的庸俗词汇。

而现在的我,是灰色的,也是枯烂的。

我在那块岩石上出神地坐到了日出。

朝阳背对着我升起。

几艘船驶过。

三两位垂钓爱好者全副武装地提着钓具在远处的沙滩上准备着。

我转动身体,双手握成圆形,像看望远镜一样扫视四周,最后停留在太阳的位置。

朝阳的颜色沧淡得很,却已经足够让人感到温暖。

因为直视强光太久,我看其他东西都会出现一层暗色的阴影。

清早的海水或许会很冷。

我突然感到兴奋——若这样跳下去,我会因为深水的失重感而忽略海水的温度吗?

这个疑问激发了我的探索欲。

我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

我又犹豫起来,床似乎是比大海更好的归宿呢。

但是醒来后要面对的那些——无望的现实、鬼混般纠缠的记忆,还有……

还是变成海鱼的食物,最后化作海平线的一颗泡沫更轻松些。

然而我疏忽了一件事——我会游泳,尽管游得不怎么样,却不至于溺死自己。

求生的本能在海水灌入口鼻的瞬间被激起,我下意识地划开了手脚。

我的四肢因为害怕而无力。

害怕,是因为突然想起自己还未完成的规划。

让我愧疚的叶梦佳、让我想要守护的母亲……

可惜,我越是后悔与慌乱,手脚的动作就越不协调。

呛人的海水凶猛地涌进我的嘴;肺中的氧气渐渐耗尽。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

完了。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不,不,似乎不是这样。

我闭上双眼,放弃与大海的搏斗的前一个瞬间……

脑海里,是一枚小小的,月牙形状的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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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感觉在无病呻吟……

其实不归很不喜欢动不动就寻死的弱者。也不喜欢无意义的虐。

个人觉得第一卷有点虐的地方就是安琪妈妈去世的那一章。不归很心疼她。

嗯。第一卷到此为止了。

下一章开始就是第二卷,终于可以不腻歪了。

呃……日常寡淡。

第168章 楔子

第二卷楔子

“……直到三十年前,不,甚至是五年前,‘量子’一直是个相当棘手且饱受争议的概念。

“事实上,有人认为量子力学有问题,正是因为它太古怪。

“也有人反驳,认为前者没有抓住该理论的要点。

“还有人提出,目前的研究还太不成熟;再等100年,量子力学就会像万有引力那样成为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基本常识。

“但是,真要让我为这个伟大的理论做一个总结的话……

“我认为,量子现象——无关乎爱因斯坦“幽灵作用”,无关乎薛定谔方程,无关乎任何繁复的物理理论……

“量子力学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揭示了一个人们常常忽视的真相——

“世界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真实。”

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后,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在演讲台上谈笑自若的人们。

无论如何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无论此前有过多少次成功的经验……

每当被台下上千双或困惑或好奇的双眼注视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年来始终如此。

“康教授,”一位顶着脏辫的黑人女孩举手提问,“我有一个问题。”

“咳……我不是教授,”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尴尬身份,“叫我康榕就好。有什么问题?”

“康……先生,”女孩显然为称呼的问题纠结了片刻,腼腆笑着,“量子桥的原理,我还是不太明白,可以请您再解释一遍吗?”

我点了点头,举起话筒,将演示文稿调整到“量子桥”那一页——

“量子的最大特点——也是它最违背人类直觉的特点,我们刚才已经详细了解过了。

“当你想要观察一个微观粒子——量子时,它会因为你的意志、你的选择、你的判断……而跑到另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一个粒子的空间位置,实际上是可以通过一个指令、一个决定而在一瞬间发生改变的。

“量子桥的理论设计,即是基于量子的这一特点。

“这无疑是一个具有革命性的试验。

“当我们把量子的幽灵作用转移到更庞大的事物……比如说,一个苹果;再比如说,一个人,甚至一艘航空母舰……

“这就是量子桥的终极目标。

“准确来说,量子桥不是一座传统意义上的、实体的桥。

“它是一种机制,也是联系微观与宏观、沟通意识与物体的桥梁。

“至于量子桥的实现,这一点恕我暂时还无可奉告。

“各位也清楚,我只是主攻理论研究……

“而将理论付诸于实践,所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比提出一个可靠的理论要轻松。

“不过,为了满足各位的好奇,我可以先稍作透露——

“如果一切都按照安教授的预期进行的话,三年之内,我们就能初步实现穿梭于星际的愿望。”

两年前,我受雇于一家巨头人工智能公司,在研发以量子力学为运作规律的千手机器人时,某一天突发奇想,于是开始了将量子的幽灵特质运用于实物传输的理论构思。

如今,“量子桥”设计越来越受关注。

偶尔我会像今天这样,被邀请至知名高校为这一设计进行演讲。

天知道我多么痛恨这种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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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卷偶尔会涉及物理理论,觉得无聊的……

且听不归日常一劝:弃文吧。

第169章 呃……

今天不想更新……

《骷髅月》第169章 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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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1

两小时的演讲终于结束。

我松了松领带,大步离开了这所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的星旅大学。

自从成为量子力学研究者,我还没有踏足过这样破败的高等院校。

连全息影像设备这样基础的科技设施都匮乏的星旅大学……

实在让人无法想象,这里的学子都是如何了解宇宙的。

半个月前,安阑轲替我应承下这趟演讲。

他很清楚我对公众演讲的厌倦,却因为与这所大学的校长交情匪浅,最终应下了对方再三的请求。

这所大学位于济和城——地球上唯一一座收容了外星人的城市。

凭借独特的自然环境,济和城在短短二十年间,吸引了上百万星际旅人。

与其说是星际旅人……他们更像是逃难者。

尤其是近几年,逃离至这颗美丽星球的星际旅人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来自同一颗系外行星——WG-μ星。

WG-μ星——或者叫冬墓丑星,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SJ-?星——春玊(sù)乙星。

二者组成一套完美的双星系统,而它们在公转时所绕经的巨大引力场,则会改变光的途径。

无垠的黑暗里,数个星体的幻象就会呈映在反向的以太(ether)之中——也就是星空里教人窒息的“引力透镜”现象。

七年前,在我的认知里,这个星球只有一位真正的星际旅人——她非但十分漂亮,还会透视人心;还有两位则是地球人与冬墓星人的混血——我曾和他们是朋友。

当我走出自己那狭小的世界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在我们探索着未知的宇宙的同时,进化得更完美的智能生命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济和城由于这些星际旅人的涌入,居然在短短数年间,逐渐演变成全球最贫困的城市。

来到这里的星际旅人,大多保留了他们在冬墓星的习惯。

他们已经进化到让地球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也因此对地球人的日常颇为不屑。

冬墓星人昼伏夜出,不事生产,痴迷于奇怪的崇拜仪式。

他们性格温和,从不滋生事端,却也从不参加工作和劳动。

济和城政府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愿让这些人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饿死,无奈之下为他们提供了免费的救济。

落魄的外星来客对此感激不已,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也愈发深厚。

然而,让他们改变散漫的本性,却比登天还难。

政府曾试图说服他们进行工作,利用他们远超过地球人的智慧为这座城市带来繁荣。

结果毫不令人意外——冬墓星人依旧我行我素,过着懒散而无为的生活。

后来,这些不纳税的懒骨头,自然而然就成了土著居民和政府的眼中钉。

济和城一度被暴动和冲突纷扰,却无法伤及这些具有异能的外星来客分毫。

出于种种原因,大规模的战争始终没有发生。

再后来,冬墓星人在济和城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

紧接着,这座城市的经济渐渐没落。

热爱生活的原居民大多都接受了现实,也放弃了驱逐这些外星来客的想法。

他们纷纷收拾行囊、背井离乡。

只有穷得没钱离开的土著,或是对生活不抱希望的咸鱼才留了下来。

第171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2

七年前,这座城市彻底沦为冬墓星人的地盘。

落魄的地球人与懒惰的冬墓星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和平共处着。

冬墓星人没有繁衍生息的欲望。

当然,他们也不需要繁衍后代——因为他们的寿命很长。

据外星人口统计局的公开数据显示,来到地球的冬墓星人平均年龄在531岁左右,最年长的冬墓星人已经超过1200岁,而且至今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们一旦在这片土地扎根,就没有离开的可能了。

如今,济和城只有不到三万的地球居民。

剩下的约一百二十万人,都是冬墓星人。

中央政府对济和城也采取了放弃的态度。

每一年,这座城市会从中央获得仅够维持生存的补给,再无其他。

这里没有任何兴建项目,所有的公共建设,都还是七年前的模样……

——却比七年前要贫瘠荒寒了上百倍。

这七年里,伟大的科学家们取得了重大突破,地球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唯独这座济和城止步不前,仍旧保留着原始的朴素。

不,本质上,这座城市是在退步……

说它是地球上最后的贫民窟也不为过。

可偏偏,冬墓星人对这种文明上的退化甘之如饴。

城市越是蛮荒,他们就活得越是舒坦。

吊诡的是,济和城仅剩的地球人却与冬墓星人一样地热爱着这座风景如画的城市。

其中最热忱的一位就是康纳德先生——也就是星旅大学的校长。

他热爱自己的故乡,同时还希望让这些星际旅人回到自己的星球。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每位来到地球的冬墓星人都对自己到来的方式守口如瓶。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真的忘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还是刻意隐瞒了什么。

若能得知他们随意穿梭于星际的途径,那就意味着,地球人也能有机会前往数万光年外的遥远星系。

自打冬墓星人的到来成为公开的秘密,无论是政府,还是科学家,甚至是科研公司,都没有停止过对他们来访方式的探索与拷问。

却无一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多年前,康纳德先生就决定另辟蹊径,煞费苦心地在这座城市创立了这所毫无现代感的大学。

他希望能利用这座城市独特的资源——冬墓星人的存在,再结合越来越先进的现代科学的研究,找到把这些人送回冬墓星的方法。

可悲的是,没有人看好他。

政府不愿为康纳德先生的伟大理想埋单,也没有任何一位有知名度的教授愿意来到这座废弃的城市做教书匠。

康纳德先生凭借强大的意志,终于建起这所寒酸的院校。

学校里的每一位学生都是当地的地球人居民——他们心怀与康纳德先生一样的理想。

康纳德先生对我的量子桥理论格外感兴趣,特地邀请我来做这一趟的演讲。

多年来,对于那个星球的人,我始终保持着能躲就躲的心态。

我在第一次见到康纳德校长时就婉拒了他的邀请。

可没想到,他居然找上了安阑轲,教我骑虎难下,无法推诿。

第172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3

于是,两天前我就来到了这座地球人的贫民窟。

而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开始了那场无比煎熬的演讲。

这里的电梯居然需要手动按楼层数才能启动,演讲的话筒还是手提式的……

我一面朝破烂的校门口走着,一面不满地暗自吐槽着。

“康先生……”背后一个东欧口音严重的男声喊道,“麻烦等一下……”

我的智能手机率先为我分辨出了那个声音,在屏幕上显示:天体力学系的奥尔多·肯达讲师。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去:那位金发褐眼的男子在夕阳的余晖里,富有古典美感的五官与这座城市的空气一样干净。

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个地方。

“肯达先生,”我礼貌地对他微笑,“有事吗?”

“没事……”他将一叠文件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朝我走来,“您的演讲很精彩,我很受启发。”

“呃……谢谢。”这就是我匆忙逃离讲座现场的原因——对于他人奉承式的赞美和搭讪,我总是不知所措,并且头痛不已。

“您晚上有空吗?”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晚上啊……”我没有安排,只想随意地逛一逛这座城市。

奥尔多继而谨慎而试探地邀请道,“是这样——对于您的设想,我还有一些细节上的疑惑……”

“叫我康榕吧,”我被他没完没了的尊称叫法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康……康榕,”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最近也在准备一篇关于天体轨道量子化的论文,所以想……”

“正好,你的课题我也听安教授说起过。”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我很感兴趣。这样吧,我还会在这座城市逗留几天,要不……”

“就今晚吧。”他的东欧腔更重了,“你是大忙人,若因为我一些浅薄的问题,而改变你原有的行程安排,我会过意不去。”

“好吧。”我不再坚持。

一个月前,奥尔多·肯达讲师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一次不太正式的研讨交流会,参会者大多是安阑轲的仰慕者。

我将每个人的发言都录下,会议后又重新听了一遍。

那些人的面容我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他们的名字,和他们各自提出的理论。

奥尔多的理论,在我看来确实很有意思,却与我的专攻方向相去甚远。

研究方向一致的两个人或许可以就一个论题争论半天,却很难让人产生新的思路。

而方向有偏差的两个人的谈话,尽管无法太过深入,却往往能在无意间激发灵感。

正因如此,我才不排斥与奥尔多在私人时间进行接触。

星旅大学位于济和城郊区,因为城市中央几乎没有地球人的容身之地。

倒不是外星来客刻意排挤地球人,而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地球人格格不入——在城市中心生活,三天后还能不发疯的,都是真的猛士。

星旅大学虽然位处郊区,却是这座城市唯一能够勉强让人生存的地方。

奥尔多兼任了向导,带我穿过一条条暗色调的街巷。

第173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4

这些道路在多年前的冲突暴动中遭受了严重的损毁,又因为无人管辖,始终未经修缮。

崎岖不平的道路,招牌东到西斜的街铺,忽明忽灭的路灯,神色苦恼的行人……

我听着奥尔多对这片土地的解读,以及他对这地方返璞归真的别致生活方式的热爱。

五分钟之后,我又开始了神游,思绪随着深蓝夜幕当空那轮露青皎月飘回了岛上。

“就在这里喝杯咖啡再吃份简餐吧,”奥尔多双眼放光,“我就是在这里解出了空间轨道压缩理论的最终方程。”

他指着一家招牌上印着土耳其咖啡作坊的一家……勉强能算是咖啡厅的地方。

从外观看,这家“咖啡厅”与这附近的其他餐厅没什么区别。

我来到济和城,食宿都由星旅大学的校长康纳德先生一手包办。

他安排我住进一家平常的寒酸旅店,一日三餐则在大学的教师食堂解决。

我住得不舒坦,吃得更是生无可恋。

但由于对当地不熟悉,加上前两天手头又有些工作,我也就没去在意。

不过,我心中却早就期盼着什么时候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和饮食。

“这里的生活一定让你很不适应吧?”奥尔多的眼里闪烁着对于身为济和城土著的自豪。

“是有一点不适应……”

“这也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可爱之处——我们似乎也被那些星际旅人传染了,对美食没什么兴趣,能够果腹就足够了。”

“嗯……”

“饮食简化之后,更多的时间就能被用于更有意义的事,比如科研,又比如享受大自然。”

“我明白,可是你们的吃的东西也太……”难以下咽这个词,我有点说不出口。

可我也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

“康纳德先生经费有限,只能为您安排那样的伙食。”奥尔多歉然而笑,“这里的蔬菜泥比教师食堂的要好许多。”

“嗯,既然你都极力推荐了。”我微微点头,率先走进了那家名叫“莱怡”的咖啡店。

出乎我的意料,咖啡店里面比门面看起来要干净得多。

我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咖啡的味道有一股独特的,浅浅的薄荷味。

奥尔多小啜一口清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摞稿纸和一支笔。

“怎么样?这里的咖啡味道很独特吧?”他借此打开话闸。

“嗯……”我将咖啡放到一旁,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果汁,“咖啡豆不错,但是我不喜欢薄荷。”

“添加薄荷其实是为了帮助一些人缓解情绪病的反应症状。”

“情绪病?”我皱起眉,感到呼吸困难。

“哈,你可能不了解……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只有冬墓星人和地球人的混血才会……”

“我知道。”我胸闷心悸,感到烦躁,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啊……”奥尔多露出震惊的眼神,接着又客套道,“康教授果然博闻强识。”

“……”我吸了半杯橙汁,眉头因它的酸味而皱起。

“在橙汁里加柠檬汁,在咖啡里加薄荷,都是只有济和城才有的独特风味。”奥尔多善意地笑着。

第174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5

“通婚不是被禁止的吗?”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法律是那么规定的没错。”奥尔多扬起眉。

“他们可是外星人。”我不禁嘲讽。

“你可真是古板,”奥尔多暧昧地笑起来,“爱情这东西,不分年龄,不分性别……”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让我产生一股熟悉的不适感。

“听说首都还有不少人和机器人共度余生呢,”奥尔多继续道,“为什么地球人和冬墓星人就不能相爱?”

“这是对后代的生命不负责。”我为他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言论而愤怒。

“不负责?”奥尔多不解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就像近亲结合更容易激活后代的隐性病症……”我试着厘清自己的思路,“地球人和冬墓星人的后代,都要经受情绪病的困扰……”

“可是爱没有任何错。”奥尔多略为不满地反驳道,“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要保持心平气和,享受每一刻的生活……”

“出于爱?”这真是个可笑的词汇,“冬墓星人对感情唯恐避之不及,有需求的只是地球人吧?”

“……没错,是这样。”

“因为冬墓星人美丽、聪明、精通读心术和催眠术……更重要的,是他们很长寿。”

“这些优点,没有人不会喜欢。”奥尔多露出怪异的、自信的笑容。

我推翻他空洞而不切实际的言论,“喜欢是一回事,可是这种叛逆自然规律的做法……”

“叛逆自然规律?”在奥尔多看来,跨星际的婚恋关系似乎再正常不过。

“地球人与冬墓星人结合……”我顿了顿,确定他不会被我激怒,才继续道,“恐怕所谓的感情只是相当不足为道的一个因素。”

“的确,”奥尔多大方地承认,“人们对永恒的追求总是执着的。”

“哈……”我尽管不赞成,却也无法反驳。

“所以,如果能生下一个像冬墓星人那样,八百岁还没有半点衰老迹象的后代……”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接过奥尔多的话茬,“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自己的生命又延续了八百年。”

“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嘛……”奥尔多又无奈地摇头,“可惜的是——混血儿的寿命长度,据我了解,和地球人几乎没有区别。”

我抿了一口酸到牙齿发软的果汁,“S战前期,骄傲的F国女人对军备力量强大的D国士兵格外青睐。

“改革以后,嫁给西方人的东方女人也有不少。

“几年前,想要娶量子机器人为妻的单身男人急剧增加……

“跨族婚恋还真是永恒的潮流。”

“哈……”奥尔多再次用一种令我毛躁的眼神看着我,“你好像有点愤世嫉俗。”

“你好像有点理想主义。”我回敬他。

“这样很好,不是吗?”

“很好吗?”

“你太教条主义了。没有试过,为什么要全盘否定?”

我开始后悔和奥尔多谈起这个话题。

我更后悔答应他探讨天体轨道量子化的请求。

“这首歌你没有听过吧?”奥尔多突然打断我的思绪,“歌词很有才华,是只有济和城的人才能理解的故事。”

第175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6

我自诩是个无趣的、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人。

咖啡店里顾客不多,却也算不上有多安静。

背景音乐透过沧桑的音响传来——而不是立体环绕的声纹墙。

我听了一会儿,旋律并不抓耳,但是节奏很特别,金贝鼓和贝斯的组合让人惊喜。

不过,最让人沮丧的是,我听不懂歌词。

“这是那个星球的语言。”奥尔多解释道,“这首歌在这里很受欢迎。冬墓星人喜欢,地球人也喜欢。更重要的是,混血儿们也喜欢。”

“这里有多少混血?”我多少有点好奇。

“不到二十人。”奥尔多的眼里流露出悲伤,“他们存活率很低——不单单是情绪病,还有很多生理机能上的问题。”

我表示理解,“因为违背了自然法则。即便他们活了下来,还是要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你可真是……”奥尔多无奈地叹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包括痛苦,不是吗?”

“……”我咀嚼着他的话,心中感到震惊。

奥尔多是个豁达的人,我这样想。

“这首歌的歌手也是个混血。”奥尔多饶有兴致地介绍,“他的歌之所以打动人,不仅因为他唱得动听,更因为他创作的歌词,让许多人产生共鸣。”

我再次侧耳倾听。

歌手的声音……我摇了摇头,又喝下一口酸橙汁。

大概是错觉吧。

有那么几个发音,我竟觉得有些耳熟。

“‘从榕’也是这座城市的传奇。”奥尔多对于安利这位歌手似乎有着无限热情,“就连懒散的冬墓星人,也会去他的演唱会。”

“‘从榕’?”我重复这个艺名,“这名字倒是挺奇怪。”

“歌手本人更奇怪。”奥尔多掏出他还需要指纹才能开锁的低端智能手机,“这是我去年在他的演唱会拍下的照片。你看,他脸上永远戴着一个骷髅面具。”

“这不算奇怪吧?”我为他井底之蛙的见识升起同情之心,“现在的艺人为了博眼球,什么样的都有。就拿首都最火的‘比弗利计划’来说,那个乐团每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都会把自己装扮得像开屏的孔雀那样。”

“那不一样。”奥尔多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们只是哗众取宠,而‘从榕’只是在唱自己想唱的歌。他的每首歌都代表着一个故事。”

“好了,再这么争论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我兴致缺缺地结束这个话题,“轨道量子化,你有什么见解?”

奥尔多这个人十分奇怪。

他居然会喜欢这座城市、支持地球人与外星人的通婚……他还喜欢这样朴素而原始的音乐。

我对这座城市的厌恶感更加深了一层。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奥尔多还算有些才华。

他列出的公式——利用量子力学的规律压缩大气外载体的运行轨道、再延伸至庞大的天体,是我几年来接触到最新奇的设想之一。

我们演算了许久,直到咖啡厅打烊,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真是了不起,”奥尔多收拾着他的文件夹,“康榕先生,有你的帮助,我想,未知引力场附近的天体运行轨道,一定能够被精确地测量出来。”

第176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7

“呃……你也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再次尴尬地客套着。

“时间不早了。”他掏出一张磁卡,在桌边的闪光区划了一下,算是结账。

真是落后的地方啊……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这个时代,全世界都实现了无卡消费,只有这里……

离开咖啡厅,街灯黯淡的路上,行人比白日多了数倍。

“冬墓星人不喜欢强光,所以总是在夜晚出没。”奥尔多站在阶梯上看着行人,“吓到你了?”

“没有。”我心虚地否认,又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祭月。那个星球带来的传统。”

我仰头看了看天边缺了一处的明月,“祭月?这是怎么回事?那颗星没有卫星,不是吗?”

“的确如此。”奥尔多点头,“不过,我采访过几位不算排斥和地球人打交道的冬墓星人,他们都说确实是有月亮的。”

“还有这回事……”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大概是我们的科学家观测出了问题。”

“也可能是那颗卫星的绕行轨道不同于一般的卫星。”奥尔多补充道。

“这个可能性似乎更大。”他的解释显然更合理。

“无论如何,谢谢你抽出时间。”奥尔多伸出右手,“今晚很愉快。”

我礼貌地致以同样的敬意,象征性地和他握了一下手。

微微发凉的,苍白而修长的手。

“再见。”我很快抽回自己的手。

“我送你回去吧?这里晚上没有公交车,出租车也很少。”

“不用了。我记得怎么走。”我笑着婉拒。

其实我并不记得,可是,人工智能呢可以完美地指引我顺利找到旅店。

“你太拘束了。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还是让我送你吧。”奥尔多再次提议。

我看了一眼路上僵尸般的行人,不再坚持,“那麻烦你了。”

“他们只是懒得说话而已。”奥尔多像个老道的向导,“其实他们一点都不可怕。”

我们两人逆着人流,边走边聊。

迎面走来的人个个都有着几乎完美的外形。

他们不是低着头看着路面,就是仰着头凝望月亮。

仿佛除了脚下的路,和天上的月,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关心的。

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可我也有些羡慕他们的生活。

简单到了极点,该很平静吧?

成千上万的人密密麻麻地在并不宽阔的路上,浩浩荡荡地移动着。

我多少有些好奇他们的“祭月”仪式;可是我更想回到旅店,洗个热水澡。

到了旅店门口,我看了看寂寥的接待处。

昏暗的灯光,空旷的大堂,打着瞌睡的接待员,丑陋而夸张的浮屏字幕。

“康纳德先生为了请你过来,可下了血本。”奥尔多感慨道,“两个月前,他邀请十多位各领域的专家在学校办论坛,住的地方比这里要差远了。”

“我回去前还会拜访一趟康纳德先生的。”

“你什么时候回去?”奥尔多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得真快啊,就要第二天了。”

“两天后回去。”然后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

“这样啊……今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第177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8

说实话,在幽暗的、满是漂亮僵尸的街边驻足、和人聊天,感觉相当鬼畜。

我十分佩服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因此而自豪的奥尔多。

与我熟识的那些科学家相比,奥尔多确实很不一样。

他有着包容的心态,却不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他还很健谈——甚至到了让我看到他开口就头皮发麻的地步。

回到房间,我脱下西装,一面扯下领带一面检查手机上的讯息。

这一天的简讯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有想要采访的记者,有催促研究报告的协会领导,还有邀请我参与AI改造的工程师。

我略过这些消息,点开了标注星号的那一栏。

扬声器完美地再现了安阑轲的嗓音:

弯曲空间中,引力扩散到额外维度的速度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加速减慢,这个模型也可以延伸到天文距离的测量。

我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从最初的迷茫到后来的茅塞顿开,大概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安阑轲是个天才。我暗暗感叹。

我冲了个澡,擦着头发来到窗边。

此刻还不到凌晨一点,街道上的僵尸军团已经消失。

他们应该都已经到了广场,开始了沉默而诡异的祭月仪式。

远眺看去,低矮的住宅区没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我按下窗帘的按钮;帘幕自动合上。

正当我犹豫着该睡下还是再找些事消遣的时候,书桌上的杂志吸引了我。

封面上画满了我看不懂的外星文。

难道这些懒散成性的星际难民也会看杂志?

我纳闷地翻开,之后便会意:选择留在这里的地球人为了不被排挤,大多都开始学习这门外星语言。

在杂志上偶然添加一些具有实用价值的外星用语,可谓一举多得。

我翻到词汇页,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他们的语言也是表音文字,许多发音的特点与极寒之地的几座城市很接近。

但是从语法的变换模式看,这门外星语言摒弃了时态、人称、虚拟语气等诸多累赘,将句子的结构压缩到了最简。

懒到了极致,连多说一个字也不肯。

从语言的进化程度看,我无法断定他们的进化水平,比起地球人,究竟是更完善还是更低级。

但我也可以确定,他们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一定没有地球人这些复杂的烦恼。

我继续翻动杂志,脑海中是一个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没有起伏亦没有动荡的社会族群。

说到底,这群人的存在,除了济和城的土著居民,没有人会真正关心。

如果不是他们的星球面临着难以逆转的危机,那个地方绝对算得上是这浩瀚宇宙中少有的净土。

距离地球数十亿光年的一颗遥远星球所面临的危机,没有人会自寻烦恼去钻研——除了安阑轲。

这些可怜的星际难民来到地球,不曾惹是生非,却害得上百万的济和城居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无论是政府、科学家还是大财阀,关心的都只是在不违背人道主义原则的前提下,从这些人身上获取非同寻常的利益罢了。

第178章 一:没落的济和城-9

政府想要获得冬墓星人随意穿梭星际的能力,创建强大的军备武装。

财阀们则觊觎他们特殊的生理机能,尤其是他们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让人艳羡的长寿体质。

许久以前,舆论界对他们都保持着一致的谴责态度。

直到几年前,一出轰动全球的活体解剖实验被曝光——

两位狂热的生物学专家,为了提取所谓的“长生素”,竟与恐怖团伙合作,绑架了十多位冬墓星人。

毫无疑问,十多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

在发现这些尸体是冬墓星人之后,全球的人们都一度生存在恐慌之中。

如此残忍的做法,对于崇尚自然法则的冬墓星人而言,必定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无数人都提心吊胆,害怕被那群古怪而拥有异能的高等生命报复。

为了平息可能的冲突,中央政府集结了上千位专业律师,以《国际法》为参照,夜以继日地赶出了一部《星际法》。

最终那两位狂热的生物化学家被判处无期徒刑,潜逃的恐怖分子也都被缉拿归案后处以极刑。

自那以后,地球人对冬墓星人的态度就宽容了许多。

他们的懒散不再是被挑剔指责的理由,他们对济和城的占领也不再是可耻的“侵略行径”。

也是在那之后,济和城才彻底沦为冬墓星人的栖居地。

我猜测,中央之所以对这座城市采取放弃的态度,很大程度也是因为那起可怕的事件。

用一座漂亮的城市换取两个星球之间的安宁,可以说是相当划算。

那起活体解剖的案子在全球掀起轩然大波之时,我还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三年前,我还和安阑轲待在莱海上的一座孤岛之上。

他整日钻研未知引力场和放射性同位素的关系,我则帮他处理一些图像和数据,偶尔还将他的研究成果撰写成论文。

那真是我这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

我也愿意就那么过完自己的一生。

然而,三年前,安阑轲第一次离开了那座小岛。

他回岛之后,我钟爱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破。

这大概就是身为地球人的无奈吧。

就算是安阑轲那样的人,也有逃不开的责任,也有放不下的寄托。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惊叹于短短几年间发生的变化。

最开始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焕然一新的便捷生活,效率极高的行政事务……

一切都归功于某位退居幕后的政客。

不过,适应一段时间之后,全新的生活又变得理所当然。

我反而难以适应济和城这样被现代化抛弃的生活方式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我又睡了下去。

第二天,我拜访了星旅大学的校长康纳德先生,亲自向他转达安阑轲对他的敬意与问候。

随意聊了约莫半小时,我决定告辞。

回家的航班在两天之后;我想在回去之前完成前些日子就在着手准备的量子模型。

“等一下,”康纳德先生挽留道,“我还有一件事……”

“请直说吧。”

“那好,”康纳德先生因思虑过度而衰老的脸上浮起和气的笑容,“我想聘你作为这里的客座教授。”

第179章 二:祭月与残次品-1

“多谢您的认可……可是我没有学位。”我老实地应道。

“济和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继续笑着,“我看重的是真实的能力。”

“可是……”我有点懵,不知该怎么拒绝。

“你看,我有很多荣誉学位,”康纳德手指向我身后,整面墙上都是他的荣誉证书,“可是我对这些星际旅人完全束手无策。”

“量子桥也不一定行得通。”我谨慎地提示他,“况且,量子桥的服务对象是地球人,而不是外星人。”

“无论如何,你的理论是我目前看到最有希望成功的……”他恳切地望着我,苍老的鬓角透露着智慧与悲悯,“请你无论如何也不要立刻拒绝,回去考虑几天再回复我也好。”

我有点胸闷,点头应下。

告辞之后,我借用了大学的图书馆进行未完成的工作。

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我的工作效率不比平时。

到了傍晚,我将电脑上的数据全数导入手机,存入云端,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座大学。

这座城市没什么出租车,我在路边站台一面等公交车,一面为校长的请求而头疼。

天色还早,昼伏夜出的冬墓星人还在睡梦之中。

此刻的济和城十分荒凉冷清,路上行人少得可怜。

我等了大概一刻钟,站台上的指示灯一直显示我要搭乘的那班车还有20分钟才能到达这一站。

真是让人绝望的公交系统。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跟着智能导航走回去比较靠谱。

走到半路,我因为太过专注于统计出错的方程常量,不小心拐错了一处街角。

等我回过神来,周围是一座座干净简约的屋舍——就像很多年前,我的故乡那儿,专为苦力劳工搭建的廉价平房。

每家每户都开着门和窗——这些人完全不担心盗窃之类的行为。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冬墓星人醒来的时间似乎也快到了。

我有点发怵,立刻按原路返回。

迎面走来两位衣着朴素的漂亮女人。

“晚上好。”她们不太流利的官话向我打招呼,还对我微笑。

“晚上好。”我礼貌地回应。

我感到纳闷——如果她们是地球人,似乎不该这么热情;如果她们是冬墓星人,又为什么会通我的语言?

“你是量子桥的创始人?”其中一位卷发的女人好奇地打量着我。

她们似乎会读心术……我这下确定,她们一定不是地球人了。

我不想和她们有什么交集,低头迈开了脚步。

“康榕先生!”那个女人拉住我的手,“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我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么?

“他就是……”另一个女人附在她耳边细细碎语着什么。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回去……”我可不想被外星人看透了心思——即便我问心无愧。

“请不要急着甩掉我们;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卷发女人笑着说道。

“……”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她们这样的。

“请跟我们一起去祭月吧。”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没有兴趣,谢谢。”我开始失去耐心。

“来体验一下吧,你不会后悔的。”她们执着地邀请。

女人是最难理解的生物。

比女人更让人无法理解的,则是外星来的女人。

第180章 二:祭月与残次品-2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光线暧昧的傍晚,当街被两位美丽的女人搭讪……

似乎是比中了彩票还要幸运的艳遇。

相比之下,我更宁愿和拓扑弦的统计力学模型相爱相杀个一整晚。

卷发女人的手很凉,好像被我灼伤一般,很快就缩了回去,“祭月不是宗教仪式,你听说的那些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他们不会排斥你,因为你和那些地球人不一样。”另一个女人用一种引诱的语气说道,“你有很多疑惑不是吗?为什么不亲自去探索答案,而要带着疑惑离开呢?”

我自问没有什么疑惑,对这些外星人的生活也毫无兴趣。

“你好像很害怕女人呢。”卷发女人的双眼突然变得幽深。

“是的,所以……”我懒得细究自己究竟是不是怕她们这么无聊的问题——我只想赶快摆脱她们。

“所以,让我们帮你克服恐惧吧。”另一个女人接过我的话。

“两位,请你们……”我的内心是抓狂的,再纠缠下去,我保不准自己会说出多难听的话。

“康榕先生?”一个熟悉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我朝卷发女人背后望去;是肯达先生。

“奥尔多,太好了,我正想找你……”奥尔多出现得太及时,我感激得口不择言。

“奥尔多,真巧,你看我们遇到了谁?”卷发女人转身向奥尔多张开双臂。

我看着他们亲昵地拥抱问候,瞠目结舌。

“康榕先生,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你了。”奥尔多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我勉强地和他握手。

他的手是冰凉的,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是混血。

我脑中飞快地推测着——另外两个女人,大概也是混血。

真正的冬墓星人,是不会愿意自找麻烦,和地球人拉扯这么久的。

“她们没有和地球人打过交道……”奥尔多和气地笑着,“如果冒犯了你,请不要介意。”

“没关系,”我心口不一地客套着。

“伊兰是我的妹妹,塔图是她的爱人。”奥尔多介绍着。

我有点发懵,意识被惊讶一点点蚕食,“哦……这样啊……”

“如果你没有安排,就请随我们一起去祭月坛看看吧。”奥尔多露出友好的笑容,“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加入祭月仪式,这么做只是为了研究而必须进行的调查。”

我摇了摇头,“我还要……”

“你刚刚说——正想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奥尔多居然记得我不经大脑的话。

“没什么……”我稍稍松开领带,“康纳德先生邀请我做客座教授,我对星旅大学并不了解,所以想找你打听一些情况。”

“是吗?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我。”奥尔多兴奋得让我意外。

“嗯。我就不打扰你们的调查了,回见。”路灯就在这时渐暗至明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让我更想尽早离开。

“加入我们吧。”奥尔多一手搭上我的肩,“你如果要慎重考虑校长先生的提议,就该对这座城市有更深入的了解。”

“那好吧。”我再次妥协,“可是如果祭月仪式出现什么状况,我一定会退出。”

“不会出现任何状况的。”奥尔多宽慰地笑起。

第181章 二:祭月与残次品-3

祭月仪式到凌晨一点才开始。

不过在夜晚八点左右,三三两两的美型僵尸就三三两两地来到祭坛。

所谓的祭坛,其实只是一大片空地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处搭台,据说祭月赞礼(主持人)会在凌晨一点上台,带领所有人进行仪式。

伊兰和塔图扣着手四处观察,看样子像是在搜集什么。

奥尔多则领着我到了广场附近的沙滩上。

我们坐在台阶上,眼前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滩——天堂沙滩,身边是沉默的、步伐缓慢的冬墓星人。

奥尔多告诉我,冬墓星人的“祭月”,和地球人所理解的祭祀仪式其实很不一样。

“‘祭月’是与神明——‘月’对话,”奥尔多告诉我,“我们也不清楚,他们所祭的‘月’,究竟是真实的月亮,还是冬墓星人文化里的某种象征。”

我听着奥尔多长篇大论地叙述了祭月的种种,渐渐感到乏味与疲惫。

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奥尔多的妹妹伊兰和她的爱人塔图。,

“地球人和冬墓星人的结合,是违反自然法则的吧?”我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这么问?”奥尔多的棕色的眸子里些许不悦。

“我只是猜测……”我做了两下深呼吸,直白地袒露,“混血的取向——都不是异性恋吧?”

“谁是混血?”奥尔多不自然地挤出笑容,却仍然无法掩饰他的慌乱。

“你,还有她们——”我用下巴指了指盘坐在祭坛中央相拥的伊兰和塔图,“你们都是混血,不是吗?”

奥尔多的内心似乎经历着严峻的挣扎,半晌后终于点头承认,“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昨晚就应该发现的。”我想起奥尔多对于混血的言论,“可是你的掩饰得很好,以至于我都忽略了你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哈哈,康榕先生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人。”奥尔多收敛了笑容。

我的手无措地笔画着,“异性对你们而言毫无吸引力……

“甚至于,你们的基因与生俱来就带有某种缺陷……

“这也就意味着你们无法生育后代……

“就像有生殖隔离的两个物种,即便经过特殊处理有了下一代,这个下一代却是……”

我突然噤声——剩下的三个字,如鲠在喉。

“下一代却是残次品,是吗?”奥尔多的眉头锁紧,双眼愈发深邃,“这就是你所信奉的自然法则?”

“这只是公认的自然法则。”我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你可真是古板。”奥尔多的声音变得冰冷。

“嗯。”我不否认。

“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奥尔多突然凑到我眼前,“康榕先生,你是地球人中的残次品,而我只是多了一重残次的身份罢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往一旁挪了挪,避开他浓烈的气息。

“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不同?为什么要以他人信奉的法则为标准来衡量自己?”奥尔多的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

“你误会了,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我小心地措辞,“我也没有针对你,只是就事论事……也请你不要牵扯到我的私人……”

奥尔多咬牙切齿,“白人歧视黑人,雅利安人歧视犹太人……异性恋歧视非异性恋,地球人和冬墓星人都歧视混血……

“这就是歧视。”

第182章 二:祭月与残次品-4

奥尔多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不再讨论混血与残次品的话题。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凌晨一点到四点,整整三个小时,我都在祭坛边上旁观。

祭月赞礼是位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他像一只猫在祭坛之上懒洋洋地舒展身体,姿态优美令我想起千年之前的越人傩舞。

而这位赞礼与傩舞舞者的区别在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绝尘弃世。

祭坛下的人们则跟着他,找到最舒适的姿势,沉默地跪坐在地。

所有人都仰望着天空。

奥尔多告诉我,祭月之礼,讲究的是“祭如在”——无论天上是否有月亮,他们都会朝着月亮的方向,与他们所崇拜的“神灵”对话。

祭坛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却静得让人可以清晰地听见风和海浪的声音。

这样壮观却诡异的场景让我十分震撼。

我仿佛跨入另一个时空;没有边际的空寂之感如潮水要将我淹没。

奥尔多的声音渐渐将我拉回现实——

“……地球上也有许多虔信的教徒。

“他们会倾尽一生,逐字逐句地钻研经文,与所谓的神灵对话。

“而冬墓星人的信仰,没有经文,甚至没有一个象征“神”的符号……

“就像你们汉人的儒道至圣……

“他们这么做,不是为了祈求什么,而仅仅是为了与宇宙万物产生心灵上的共鸣。”

“万物共鸣?”我不太明白,“真是玄乎。”

“地球上的人们虽然破解了能量的密码,但是他们没有依旧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能量有物质的形式,也有精神的形式——这就是万物共鸣的意义吧。”

“精神能量?”我试着重组奥尔多的语句,“就像精神领袖带给人们的引导作用?”

“不,不一样。”奥尔多摇头,“完全是两码事。”

“那又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光辉黯淡的月亮,感到迷惑。

“精神力量能改变人的意志,而精神能量却能改变整个生命。”

他唯心论的言论令我吃惊,“我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奥尔多了然地笑道,“物理学家对这种情况似乎格外难以理解,因为他们习惯于将一切都化作公式和数据。”

“是吗?”我脑海浮现另一个声音,“好像我的一个朋友也这样说过。”

“他也是物理学家吗?”奥尔多幽幽看着我。

“不是……”我突然有点胸闷,“他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这样啊……”奥尔多若有所思,“那我以后可要注意点,在你面前尽量装成一个十足的唯物论者。”

“没有这样的必要吧?我不是那么不包容的人。”

“信念不同的两个人确实很难维持友谊。”奥尔多自说自话地点头,“但是我还是不愿因此失去你这个朋友。”

“呃……”我什么时候就是他的朋友了?

“我不会读心术,”奥尔多看着我的眼睛,“但是你的反应似乎在说……你还不认为我们是朋友?”

“哈……我不信你不会读心术。”

第183章 二:祭月与残次品-5

“康榕先生,”奥尔多突然伸手整理起我的领带,“我真的不会读心术。”

我尴尬地撇开他的手,干脆扯落了领带。

这就是高度现代化带来的麻烦——我本性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偏爱宽松的休闲服……可如今极度发展的社会却逼得我每天都要西装革履才能出门。

“你会不会读心术和我都没关系。”我将领带卷起,放进口袋。

奥尔多似乎无法领会我的不适,放在我领口前的手一直不收回。

他盯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我却不好意思发作。

不远处的祭坛寂静无声;伊兰与塔图仍在我的视野之外,不知偷偷摸摸究竟在搜寻着什么。

我的身后是平静的天堂海,耳边是微咸的海风。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我眼观鼻鼻观心,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奥尔多突然解开我衬衫最上面的领扣,“这样看起来更好。”

“哎!肯达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满脸黑线,语气也十分不友好。

“你看,康榕先生……”奥尔多终于收回他的手,若无其事地垂到身侧,“我不会读心术,却还是能看出你在想什么……因为你是个很简单的人,简单到所有的想法都能从你的眼里看出来。”

“……”我现在可以确定,他确实没有读心术。

“康榕,我们是同类,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奥尔多笑得几分暧昧。

“……换个话题吧,不然我会想揍你一顿。”我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好。”奥尔多手指着一处空旷的沙滩,“我们去那里等伊兰和塔图吧。”

“嗯。”

沙滩上也有十多位祭月的冬墓星人。

我和奥尔多绕开他们,来到与他们相距十多米的石台上坐下。

奥尔多又说起他父母的故事。

这是一个不被地球人承认、更不被冬墓星人包容的可怜人。

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因为早年的经历令他受尽委屈。

然而,他仍旧离不开这片土地。

我大概是第一个拆穿他混血身份的人。

奥尔多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我倾倒了不少苦水。

我感到意外——他看上去开朗而快乐,拥有这座城市大部分人都无缘的丰富知识和开阔眼界,内心却不是明亮的。

奥尔多说个不停,我则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天快亮时,伊兰和塔图终于搜集完了她们需要的信息,找到了我们。

冬墓星人也差不多结束了他们的祭月仪式,纷纷准备离开,继续自己行尸走肉般的生存模式。

“好了,这些应该足够了。”伊兰摇了摇手中试管般的玻璃小管。

“这是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那支试管似乎泛着月光般的清辉。

“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物质。”伊兰收起试管,勾上塔图的肩,在她侧颊亲了一口。

“康榕先生,请随我们一起回家吧。”塔图热切地望着我。

“请不要拒绝,加入我们吧。”奥尔多搭上我的肩,“这座城市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这里的生活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184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1

作为异类,注定是会受到排挤的。

但是,真正最受排挤的,是弱者。

异类因为人数上的劣势,往往无法获得足够的社会地位……因而也常常是弱者。

这似乎是一个恶性循环。

历史上,混血儿的身份也经常被动地面临尴尬的局面。

而我身边这三位混血,则各自经历过更加夸张的创伤。

难能可贵的是,他们都不是弱者。

塔图的家位于郊区附近。准确来说,是在老城与新城之间的位置。

这里除了一些高级公寓,周边几乎没有配套服务。

好在这座城市不算太大,平日购置家用应该也不会太麻烦。

塔图的家在高层。这里的居民,不是世俗化的冬墓星人,就是塔图那样的混血。

这里的电梯要比星旅大学更便捷一些。

出了电梯,两侧各有一条通道,分别通向两户住房。

塔图带我们走向左边的通道。

大门是虹膜锁。

塔图微微弯腰,瞳孔对准扫描仪。

奥尔多在一旁抱怨:“这里居住着全程最富有的人,安全措施也是全程最麻烦的设计。冬墓星人可以夜不闭户,你们却要时时刻刻为自己的财产担惊受怕。”

“这也不是你选择无产主义的理由吧?”塔图半是玩笑半是讥讽,“财富本身没有罪恶。”

“怎么,锁又出问题了?”伊兰来到塔图身边,柔声问道。

“真是……”塔图将拢在耳畔的发丝撇到耳后,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检测器又出故障了。”

“现在的虹膜识别系统都有备用识别功能,”我凭着自己的经验试图安抚眼前神色不佳的三人,“有的是体液基因解锁、有的是声音密码解锁,当然也有最低级的指纹……”

“这里是济和城。”塔图无奈地看着我,“我们的虹膜锁是第一代产品,你们早就淘汰了。”

“那……”我哭笑不得,“今晚要在通道上待到天亮吗?”

“只能……”塔图和伊兰心照不宣地对视。

伊兰取出那只泛着浅光的试管瓶,嘟嘴叹息,“还想先自己琢磨一晚呢。可惜……”

“哎?”我对她们的反应感到不解,“怎么回事……”

不等我问完,伊兰就朝对面那户人家走去。

她按了几下门铃后,门铃下方的视频通话器亮起了屏幕。

“梵耶什先生,”伊兰将手中的瓶子在摄像仪前摇了摇,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不自然,“我们似乎找到了常态下的超流体……”

那扇门幽幽打开,门后是一个拥有完美脸孔的英俊男人。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这个名字、看到这张脸。

“肯达先生,”我迟疑地开口,“我还是回……”

“太好了,谢谢你!”伊兰的声音充满喜悦,打断了我纠结的告辞。

她张开双臂,开心得几乎跳了起来;她的卷发呈现出富有动感的柔美。

她小步朝我们走来,脸上笑开了花,“哥哥,塔图,康榕先生,我们今晚有着落了!”

“康榕先生,我来向你介绍这位天底下最英俊、最善良的……”伊兰似乎担心我害羞,大大咧咧地拽着我朝对面那扇门走去。

第185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2

“不好意思,我……”我额头满是黑线,有一种被拎上刑场的感觉。

混血的力气倒是比地球人大得多。我头疼地发现这个事实——就连眼前这看上去苗条纤细的女孩,我都无法挣脱。

“康榕?”梵耶什微微眯起眼,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情绪。

“哎,你认识康榕吗?”伊兰狐疑地看着梵耶什。

“嗯……”他低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请进。”

我为梵耶什的反应而震惊。

更多的,是尴尬。

这群混血……我头疼地想道,物以类聚,我为什么要整天和这些边缘人、残次品混在一起?

“不好意思,我想回去了。”我一手抵在门框上,不愿进梵耶什的家。

“哎,康榕先生,你在说什么?你都到了这里,为什么突然又要走?再说,你和梵耶什先生居然认识耶!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聊聊吧?”伊兰不再死命拽我,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

我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伊兰的口音听起来十分可爱。

“安琪不在这里。”梵耶什的声音比印象中更加沉稳。

“……”

突然间听到这两个字,加上通宵一整晚的疲惫,本就低血糖的我一下子提不上气,大脑因缺氧而当机。

下一秒,我的意识就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不省人事。

等我再次醒来,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

简约而精致的装饰,没有一点现代化和工业化的气息。

我对于这间卧室的设计只有一个想法:返璞归真。

虽然比不上首都的豪宅,但这里的装修与摆设,无一不透露着主人的品味与财富。

我掀开被子,看着身上夸张的骷髅头印花睡衣,感到莫名其妙。

骷髅?

……我闭上眼,赶走脑海里奇怪的想法。

如果一间卧室就占了那么大的面积……我暗自计算着,梵耶什的公寓似乎没那么大……那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我打开窗户,眼前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蔚蓝的大海与澄净的天空在远方连成一片,美得不像话。

不远处是阳光普照的白色沙滩,海鸥时而振翅时而停歇。

我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座山顶别墅。

怎么会在这里?我挠着头冥思苦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回到房间,我的衣物都不翼而飞。

更可恶的是,我的手机也不见了。

特么的……

我感到胸闷,进了卫生间洗漱。

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凹陷——多亏了这座城市原始的饮食文化。

洗完脸后,我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渣。

多年来,我对于自己这张过分秀气的脸一直不太满意。

或许该试着留长胡子,我这样想。

我恍恍惚惚地打开了门。

门的对面同样是一间卧室。

我朝光源更充足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一架旋转楼梯,白瓷梯面,大理石雕的扶手。

这个地方真是……让人觉得舒服却又冷清。

客厅里空无一人。

透亮的白色空间里漾着轻柔的音乐。

墙上挂了一些上世纪的艺术画像。

我饿得发慌,幽幽晃到了厨房。

冰箱里除了雪碧,什么也没有。

第186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3

我翻了翻白眼,无语地关上冰箱。

这里的主人一定会蛀牙,我这么想着。

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再不进食,我可能又要低血糖昏死过去。

既然我都在这里睡了一觉,也就没有必要再顾忌什么了吧?

我心虚地翻找着储物柜,哪怕找到一包饼干也好。

让人绝望的是,这里真的没有半点存粮。

我喝了杯水,来到门口。

我的皮鞋不见踪影;干净的垫子上只有一双牛皮短靴。

主人大概是个酷爱蒸汽朋克风格的玩家……可是我也想不通,一个性格张扬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这样清心寡欲的地方。

大概是精神分裂吧……我默默地嘀咕着。

说到底,我还是在为自己空虚的胃鸣不平。

大门同样采用虹膜识别技术。

不过,这扇门怎么看都比塔图家的要先进许多。

我再次审视眼前的空间:许多物件都来自世界各地,还有不少都是在首都也极难买到的限量版珍品……

关键是,清冷的味道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也挥之不去——这座别墅一定经常空置。

我多少明白过来,这地方对于主人而言,大概只是一处偶尔度假的休闲空间罢了。

虹膜锁我是不可能打开了。

唯一的通讯设备也不见了踪影。

特么的……

我像个游魂飘回卧室,在床上躺成了大字型。

经过前一晚的观察,我对冬墓星人这个种族产生了更多好感。

僵尸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呐……

不像我现在这样,满脑子都是未读的讯息和未完成的工作。

我感到烦躁,就去了阳台。

无人的沙滩,漂着三两只邮轮的大海,静谧的天空。

几年前在岛上,我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片海却不如天堂海漂亮。

“你不想改变这里吗?只要你爸一句话,这里几万人就能……”那人的声音有点激动。

我辨认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再和他说半句话!还有,不要再跟着我了。他在里面,你还想……”

我呆愣地摸着下巴上的胡渣,微微扎手。

这个声音……我就是聋了也不会认不出……

卧室的门被敲响,“康榕?醒了吗?我能进来吗?”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不敢出声。

卧室的门被我从里面反锁,我其实不必担心什么人突然闯进来。

可我还是没有来由地心虚胆寒。

真是可恶……

“哎?反锁了吗?”我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梵耶什,“那他一定还在里面,而且还醒过一回。说不定现在就醒着,听我们的谈话呢……”

门把手又被旋了两下。

“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吧。”他的声音变轻,“他一定不想看到你。”

“我说,他最不想看到的是你吧?”梵耶什干笑,“康榕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确定你还……”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走。”他不耐烦地低吼。

“那我说的项目……”梵耶什轻叹一声,又继续让我莫名的话题。

我倚在窗上,思绪一片混乱。

世界可真是小。

第187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4

“好了,项目的问题……”他顿了顿,“我最多以个人的名义帮你一把,演唱会的酬劳我可以都……”

“你们父子不必闹得这么僵吧?”梵耶什仍旧不死心,“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不至于……”

“他不是我爸。”他的声音冰冷,“你要他帮忙就自己去。”

“安琪……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这件事关系到的不单是我个人,还有……”梵耶什语重心长地劝着。

“梵……我没心情和你啰嗦。”他似乎走远,“你帮我找到他,我很感激,但是这不意味着你可以触犯我的底线……”

我突然想起,前一晚在杂志上看到的一个单词:fényes。

这个单词的官话发音,就是“梵耶什”。

它的意义,则是“明亮”。

过去的梵耶什正好是这个词的反面。

但是如今……我想起前一晚透过门缝看到的漂亮男人。

除却令人窒息的完美英俊脸孔,他身上还散发着让人平静和安心的气质。

听他刚才的话,他好像在为这座城市的居民申请什么重要的扶持项目。

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越来越配得上他的名字了。

而门外的另一个人……

我嫌弃地看了一眼睡衣上狰狞可怖的骷髅头。

——他就是堕入地狱的恶魔。

我回到室内,丧气地打开衣柜。

过去的事没有必要耿耿于怀,眼下重要的是立刻离开这鬼地方。

尽管十分不愿意穿那个人的衣服,我还不至于倔到可以在街上裸奔。

“你的衣服我都扔了,穿我的好了。”身后突然传来令人战栗的声音。

我的手搭在衣柜上,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靠……居然扔劳资衣服……

“我正装不多,而且都是定制的,你穿可能宽了点……”他一点点靠近。

冷静……冷静……

“其实这套不错,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休闲的吗?”他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我特么……想骂人……

“康榕……”他站在我身后,盖住了午后的阳光,“我找了你好久。”

我特么……也躲了好久好吗……

“怎么不说话?不舒服吗?”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教我打了个哆嗦。

我抓在衣柜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暴起青筋,指节也显得苍白。

“没有发烧。”他的手缓缓向下,覆住我的双眼,“康榕,你还记得我吧……一定记得吧。”

他另一只手圈上我的腰。

我牙齿打颤,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

空荡荡的胃不住地翻搅,喉咙里满是腥酸的味道。

他将我的双眼捂得更紧。

湿润而冰凉的气息拂过耳畔,“是我啊,安琪。”

我干呕了两声,双手从衣柜收回,试图掰开他的手。

“这么久过去了,还害怕被人从后面抱住吗?”

特么的……

“放松,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鬼才信。

第188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5

我在岛上生活了近五年。

安阑轲有一艘小游艇。

学会开游艇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在漂浮的游艇上安稳地度过漫长的时光。

大海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也不像预期中那样起伏。

当驶到了大海中央,引擎熄火之后,游艇就成了听命于风和海水涌流的木偶。

在大海中央随着海流浮沉的感觉……

我反正从未坚持超过半小时。

每次我都吐得一塌糊涂;呕吐物则成了海鱼争相抢夺的食物。

安阑轲总是对我感到无语,认为我每每自不量力地乘坐游艇都是自讨苦吃。

他说得没错。

可是,在大海中央看到的风景,却是独一无二的。

至于这一点,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

之所以想起游艇的经历,是因为……此刻被人从背后捂住双眼的我,正被比在漂浮的游艇上还要强烈的反胃感折磨。

我的胃一阵痉挛,我的手指无力地蜷起。

他终于放开我。

我冲到卫生间,吐出酸涩的胃液。

我一面冲着嘴,一面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接受康纳德校长的提议、成为星旅大学的客座教授。

这个鬼地方,一定和我八字不合。

我宁愿回到岛上,或是回到首都,也不能在这里忍受被一群古怪的混血包围。

没错,我就是在歧视他们……就像曾经歧视我的人那样……

那又如何?

我不在乎道义上的善恶。

一点也不。

“刚刚吓倒你了吗?”他站在一旁,“对不起,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

这个声音真是……太刺耳了。

“你一点都没变。”他浅浅笑着,“心里想东想西,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低着头,反复冲洗口腔,不让他透过镜子看到我的表情。

“你是不是奇怪,我是怎么进来的?”他凑近我的耳朵,“这是我家,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翻墙只要一分钟。”

“……”

“所以,你看,康榕,我也没变。”他的笑声里间或还能听出一丝孩子气,“你还是喜欢锁门把我关在外面,而我……”

他的手在我背后拍抚着,为我顺气,“我还是喜欢翻墙来看你。”

对于我这样健忘的人而言,他所说的我几乎没有印象。

除了尴尬,还有私人空间被冒犯的不适,我没有其他想法。

我关上水龙头,“我的手机呢?”

总不能连这也扔了吧?

“嗯。”他盯着我的嘴,“扔了。”

“你……”特么的……

几年没有骂过人,我的粗话词汇贫乏得自己也汗颜。

可这不影响我的抓狂。

我狠狠瞪着他,逼自己冷静。

眼前这个家伙……我打不过。

“衣服我隔几天还你,我先回去了。”我认怂。

“哎……”他双手按在我肩头,“康榕,别躲着我。”

“……”我看着他愈发坚毅的脸庞,十分无语。

“这么久没见,叙叙旧呗。”

“我明天的班机,回去前还要完成……”我试着和他讲道理。

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唇上揩了一下。

第189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6

“你……”特么的……

我忍不住再次翻白眼。

这一天难道就要在没有尽头的低级腹诽中度过了吗……

他的脸以一种不真实的速度凑近;他的五官在我眼前一点点放大。

我看着他的薄唇微微开启,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我脸上。

我还听到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我唯独不敢望进他的双眼。

“你的嘴唇真好看。”他的唇离我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靠……

自打我离开安阑轲的小岛,我就经常被人夸赞是个“聪明”的、“有学识”的人。

久而久之,我也习惯性地接受,自己其实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愚钝。

可这一刻,我脑袋里所有让人羡慕的“学识”都化成了泡沫。

我还是那个动不动就大脑当机的康榕。

他柔软而冰凉的唇瓣犹豫地含住我的唇,他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我唇上未擦干的水渍。

浅浅的薄荷味沁入鼻腔。

我回过神来,难受得皱起眉。

“哎……真是……”他看见我的表情,飞快地后退一步,“我在干什么呢,哈……”

“……”

“对不起,刚刚是我情不自禁……”

“……”

“对了,你饿了吧?我刚刚出门买了些吃的,我先去帮你热一下。”

“……”

“你先换衣服吧。我去楼下等你。”他边说边取出一套休闲装,转身就拧开了卧室的门离开。

我打开那套衣服后,差点吐血。

这套Polo休闲装……居然是粉色的……

这个家伙的口味可真是独特……又是蒸汽朋克又是极简风,没想到还有粉色的一面……

我从柜子里找了一套正常点的衣服换上,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手机才行。

时代让我成为一个所谓的“科学家”,同时也让我成为一个离开手机就什么都不是的废人。

但什么都比不上这座城市和这个人来得可恶。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打鸣,我真的要吃点东西才行。

喉咙里仍残留着一股酸味;扪心自问,我没有吃东西的胃口——更何况是他碰过的食物。

我慢悠悠晃下了楼。

已经临近傍晚,阳光也呈现出眷恋的金黄。

我为自己虚度了一整天而懊恼。

不知道奥尔多他们怎么样了?

说起来,我对伊兰搜集的超流体物质也很感兴趣,包括梵耶什雄心勃勃想要开展的某个城市项目。

“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他的外套放在别致的长椅上,身上围着围裙。

他举着勺子的模样有点逗。

我看着他井井有条地将几份餐食加热完毕,感到不可思议。

印象里的这个人……可是我心中的黑暗料理之王……

“雪碧?”他打开冰箱门,回头问我。

我摇头,“不用。”

“真是的……我怎么就记错了……”他握紧拳头在牙上磕了两下。

他又喜笑颜开,“还有一颗柠檬,你喜欢柠檬水对吧?一勺蜂蜜够吗?”

我想起之前喝到的兑了柠檬汁的橙汁……牙齿都软了……

“柠檬也不喜欢?哎,这样啊……”他几分错愕,“那就只有蒸馏水了,加冰吗?”

第190章 三:世界可真是小-7

不到十分钟,餐桌上就摆上了丰富的食物。

我佩服的倒不是他没有将这些东西烧焦了……

而是他居然能在外面找到这些正常人的食物。

“你也真是,跟他们去看什么祭月?”他递上一碗汤,“想了解祭月可以问我,不要跟奥尔多那种人搭上。”

我闷声不响地低头喝汤。

确实不错,算得上我在这个鬼地方喝到过味道最好的汤了。

“还有,你刚刚说……明天的班机?”他在我身旁坐下,“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做这里的客座教授吗?怎么才来几天就走?”

我看了他一眼,无语地瘪了瘪嘴。

“呃……是不是我烦到你了?”他的脸微微发红。

我出于礼貌,习惯性地摇头。

摇了一下,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确实被烦到了。

特么的……

“我不废话了,你先吃点东西吧,看你瘦的……”他说着又往我盘中放了些烤蔬菜和三文鱼片。

终于吃到正常人的食物,我的胃其实挺愉快的。

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谢谢。”我擦了擦嘴,准备收拾碗碟。

“客气什么……哎,别……”他拦住我,自己接过了碗筷,“别,你坐着,我来就好。”

“那个……”我有点尴尬,“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他将食物残渣扔进果壳筒,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想笑,“当然是回家。”

他慢条斯理地将碗筷放进洗碗机,拆开一块清洁包,塞进洗碗机的凹槽,最后按下了清洗键。

他又认认真真地洗手。

那双修长的手搓出丰富的泡沫,又在水流之下逐渐回归清爽的模样。

“回家?”洁白的纸巾被他的双手沾湿,又被扔进果壳筒,“你说的家是哪个?”

“……”这个问题,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

“康阿姨再婚的时候,你也不在。”他盯着我,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沧桑,“康榕,你有什么家?”

“那好像不关你的事。”我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冷静。

我看到愤怒的火焰一瞬间在他眼底燃起。

但转眼,怒火又被让人不解的温柔取代。

“对不起,刚刚是我越界了……”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我,“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没事。”他动不动就道歉,也让我很不适应,“不用一直说对不起。”

“好。”他的笑比夕阳最后一缕光辉还要绚烂,“但是有一个前提。”

“什么?”我似乎跟不上他的思维。

“我要先做到不让你不高兴,然后才有资格,再也不说对不起。”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我不自觉地后退,“哈哈……不用这么严重吧?”

反正今天以后,我们也不会再碰面了。

“比这更严重。”他将我堵到了墙角,“康榕,陪我去看海吧。”

第191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1

济和城是一个充满悖论的地方。

它聚集了一群智慧无与伦比的人群,他们同时也是最懒散而庸碌的群体。

它有着地球上最美丽的海景,也有着世界上最丑陋的城区。

但是,大海对我的吸引力很有限。

和眼前这个人看海……则是毫无吸引力可言。

“哈……我真的要回去了。”我尴尬地扯起笑。

“你陪他们看祭月,就不愿陪我看海吗?”他微微皱眉,努力压抑着眼底汹涌的情绪。

“不是,我明天还有……”

“那就改签,”他双手撑在我耳侧,“不,不用改签那么麻烦,我有私人飞机,你想去哪都可以……”

我再次无语,看着他比过去更添成熟风度的脸孔几分气结。

“安琪,”喊出他的名字耗费了我不知多少力气,“不是改签的问题,是时间的问题。我回去以后也有别的安排……”

“噢……”他落寞地垂下双手,“我忘了,你现在是大忙人……”

“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住什么旅店?我送你。”他换上明亮的笑容,“以后你再来,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嗯。一定。”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会那么做。

然而,我相信,他比谁都清楚,我不会再踏上这座城市哪怕一寸土地。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车钥匙。”他的伸手捋了一下我的头发,很快又缩回了手。

“哎……”我叫住他,“我的手机……你真的扔了?”

他停下脚步,不自在地拧了拧眉,“我骗你做什么?昨晚梵耶什送你过来的时候,手机一直在响。我嫌太吵就……”

我的脸沉了下来。

靠,这家伙不会静音模式吗?

那个点会一直打我电话的……想也就知道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老板。

我为自己错失一笔大买卖而懊恼不已,烦躁地咬着手背。

“哎,”他又到我身边,扣住我的手腕,“不高兴就打我好了,别这么做。”

“……”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纤薄的手机——和我的是同款,“这是我的私人手机……你暂时先用着吧。等回头我再买一只新的给你。今天任何人打过去,你都不用理。”

“嗯。”我犯不着再道谢,因为他扔了我的东西在先。

安琪去拿车钥匙的档口,我点开了手机。

屏保图案让我头疼。

我对这张照片完全没有印象。

算了,这个人拍过的诡异的照片数不胜数,我没有必要计较。

智能手机可以通过声音和脸孔解锁;我无法解锁,只能通过数字密码。

可惜的是,我不擅长猜密码。

试过几次最简单的数列组合,我就放弃了。

我开始回忆:这家伙的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陪我去海边散步都不行吗?”他拿着钥匙,询问地望着我,“只要半小时就好。”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屏保照片,胸闷得想摔烂这只手机,“不行。”

第192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2

安琪的车很漂亮,在这座城市大概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说实话,以你的水平,去X大都没有问题,去星旅大学多少有点……”安琪把汽车调到自动驾驶模式,漫不经心地说着。

我不准备告诉他我的打算,只沉默地听着。

盘山公路上,只有安琪这一辆车在行驶。

一侧是秀美的山,一侧是无澜的海。

除了太过死气沉沉,这里的生活确实很妙。

“哎,这个城市什么都好,就是那些人太固执了。”他打开天窗,一阵舒爽的清风灌入,“他们永远无法体会到做一个人的乐趣。”

“不一定吧。”我想起那位傩舞赞礼,“他们的生活好像没什么烦恼……我倒挺羡慕他们的。”

“你有很多烦恼吗?”

我感受得到他一直看着我,有点发懵,“没有。我没什么烦恼。偶尔有点累罢了。”

“你太拼了。其实没必要那么逼自己……”

他的手突然抚上我的耳垂,我本能地缩了一下,“哎,你……”

“我……”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真是……我怎么老是犯浑……”

“……”

“哈哈,我不能跟你靠得这么近。”他声音微哑,“真的,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闻到你的味道……真的会出事。”

“……那我下车好了。”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

“真是的,我怎么老是说错话……”

“那就不要说话了。”也好让我的耳根子清净会儿。

“嗯,你没生我的气吧?”安琪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都是成年人了,这点事压根没必要放心上。

安琪吸了吸鼻子,打开了车载音乐,“说多错多,沉默才是金。来,听歌放松一下。”

独树一帜的鼓点节奏,发音模糊的外星语……

这首歌……我想起前天晚上和奥尔多在咖啡厅听到的音乐。

“‘从榕’的?”我随意问道。

“你听说过‘从榕’?”他几分兴奋几分惊喜,“你怎么会……”

“奥尔多很喜欢这位歌手。”我简单地提了一下“从榕”在奥尔多口中的音乐传奇形象。

“这样啊……”安琪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那你觉得怎么样?”

“呃……”我对音乐鉴赏向来一窍不通,只能敷衍,“挺好的。”

“你不喜欢。”他笃定地解构我的话,“因为听不懂歌词吗?还是因为不喜欢非洲鼓的感觉?”

“不是……没有不喜欢。也没有很喜欢。当然听不懂歌词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那这首呢?”安琪又把音乐调到下一首。

这是一首旋律简单、歌词也很平淡的国语歌。

“歌手是同一个人?”我感到好奇,“声音有点像,感觉又很不一样。”

“这座城市的人不听我的国语歌,但是只记住了我的国语艺名。”安琪平淡地说着,“其实更多的人都喜欢叫我A.K.,而不是‘从榕’。”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其中因果……

脑海中浮现一个个意象:演唱会,混血,骷髅,榕……

安琪就是“从榕”,也就是A.K.——那个连我也听说过的、风靡万千的创作歌手。

“很多人都以为我唱的是自己的故事。其实……”安琪轻嗳,“其实我唱的每首歌……”

第193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3

我似乎能预感到,安琪将会说什么。

“那些都是你的歌,不需要别人来理解吧……”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却还是要作出一副泰然的模样。

“别人理解与否我也不在乎,但是……”安琪伸出一手在空中轻挥,“但是康榕,你……”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我绝对不能让他说完这句话。

“你要在这边开演唱会?”我连忙岔开话题。

“嗯。”他迟疑片刻,看向窗外,“一周后。”

“一定会有很多人去看。”我看着平静后移的山景,心中抱怨着自动驾驶的速度太慢。

“对我来说,多少人来看都一样。”他的声音几分寂落,“你真的明天就回去了?”

“嗯。”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

“那你……算了……”安琪欲言又止。

我也不再说话。

沉默比尬聊让我自在多了。

音响里的歌一首接一首;我惊讶地发现,有那么两首歌还是我收藏过的。

我通常只在工作休息期间听一些音乐,收藏列表上数百首歌曲的歌名和歌手我都极少去留意。

发现喜欢的几首音乐居然出自同一位歌手……还是身边这个人的时候……

我无法辨认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更诧异,还是更厌恶。

到了旅店附近,停车又成了问题。

在首都,所有都车辆都只能停在地下。

而在基础建设相当落后的济和城,只有极个别足够富裕的家庭才拥有私人停车库。

这里没有专门的大型地下停车场——因为压根没什么人会自驾出行;地面上的停车位也寥寥无几。

安琪绕着那栋建筑两圈后,我终于失去耐心,“我在这里下车就好,不用那么麻烦。”

“不行,你明天就要走了。”安琪停止自动驾驶模式,双手握着方向盘不甚熟练地靠边停车,“你穿的是我的衣服,你用的是我的手机,我怎么说也要交代一些事……”

“又不是交代后事……”

“你真是……”他咂了一下嘴,“不要说这种话。”

他接着又用让人忍俊不禁的严肃语气道,“你要长命百岁的,知道吗?”

我假咳一声,“作为严谨的科学家,你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所谓的……”

安琪突然踩下刹车,车子骤然停下;尽管系着安全带,惯性还是令我向前冲了一下,剩下的话也噎在了喉咙。

他的眼里光芒闪烁。他伸出一只手扶住我,将我向他怀里拉去。

“康榕……”安琪的心跳贴在我的额头,他的气息窜入我的鼻腔,他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

“靠!”我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惹得恼火,“你特么……”

“抱歉,又失控了……你刚刚说话的样子……我忍不住……”他放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道歉如果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还要法律做什么?

我解开安全带,背后一片冷汗,“你也不用停车了,我回房间换套衣服就把你的衣服还你。”

安琪却锁住了车门,“我再也不会像刚才那样了,稍等我一会吧,我马上停好车和你一起上去。”

“开门。”我暴躁地朝他低吼。

第194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4

“康榕,我们谈谈吧。”安琪再次发动引擎。

扪心自问,我不认为我和他有谈话的必要。

但是我也不愿让他误会,以为我对很久以前的事还耿耿于怀。

在岛上的几年里,我都想得明明白白。

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也不是什么命运的宠儿,糟心伤神的事总是难免。

蔚蓝的海洋与天空让我放下了自己幼稚的坚持,浩瀚的星空则点缀了我贫瘠的精神世界。

“你想谈什么?”我平静地问安琪。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想说的话太多了,又好像都没什么可说的……”

“安琪,你也很忙吧?”我轻叹,“不要浪费时间了。”

“那些事都不重要。”他双手握成拳头,轻轻敲着方向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对了,你的手机——”我递上他的手机,“帮忙解一下锁呗。我登陆一下我的信息箱,找到我的班机信息就还你。”

他愣了一下,结果手机却不解锁,“你不知道密码?”

“你的密码我怎么知道?”我失笑,这问题也太没含金量了。

“你自己的生日,你不知道?”

“呃……”我心里发毛,“要不你换个密码?”

“以后会换的。”他莞尔。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可我也没心情去深究。

安琪解锁了手机,继续和这坑洼道路上的坑人停车位作斗争。

信息箱的登陆需要三重验证;我自己的手机丢了,身边又没有共用账号的其他设备,只能寻求在线服务。

我自诩不是个没耐心的人,但这些层层加密的验证过程简直要绕得我吐血。

科技在发展,破解私人信息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

任何进步,都伴随着无可避免的麻烦。

在线审核的技工光是定位我丢失的手机就费了十分钟。

我不愿再与在线验证的审核关卡纠缠,直接翻入信息箱的后台,输入一小串代码,用安琪的账号提取了我自己的信箱消息。

安琪就在这时终于停好了车。

我看着他被这点小事打败的颓废模样,一时间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咳咳……我车技其实还不错,都怪这里的路一直没修……”安琪的手指弹钢琴般在方向盘上轻巧地点着。

唯独他右手的无名指几分僵硬。

昏暗的夜色里看不出断指的伤痕。

“稍等,一分钟就还你。”我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着。

才一天没有清理,信息箱的新消息就要爆炸。

“八年都等了,多等几分钟算什么。”安琪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我看着屏幕上一条条繁复的消息,几种语言交叠错杂,此刻都像外星文一样陌生。

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却也不至于迟钝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安琪,”我看着路上一个个孤单的人影,“你等了我八年?”

“……嗯。”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我回头对上他的眼睛。

我看过最美的星辰,也潜过最深的大海。

却都及不上这双眼。

“是的。”我如释重负地对他笑,“我确实不想见到你。”

第195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5

“咳咳……你真直白。”安琪放在安全带扣上的手收了回来。

“总比不清不楚的好吧?”我反问。

眼前的文字再度变得清晰;我慢慢滑动屏幕,翻找航空公司发给我的确认信息。

安琪在一旁自说自话:“我明白……以前……如果发生在我身上,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

我突然想到,其实我可以使用检索功能,而不是这样机械地一条条翻找。

一时间,我被自己低能的状态气得眼前发黑:被身边这个人的气场影响后,果然变笨了吗?

我思忖着,应该不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影响到我呢?

大概还是因为我和这个城市八字不合吧。

安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

在这个交通无比迅捷的时代,开通济和城航线的航空公司却只有一家。

更夸张的是,这家航空公司每半月才有一班来往济和城的航班。

这也就意味着,我无论如何也不可错过明天的班机——否则我就要在这个破地方再留守半月之久。

简直是要我的老命……

由于济和城实在是太落后,机场的自助设备很少,而且我怀疑大多都是年久失修的老机器……

保险起见,我还是会寻求人工服务。

在这个安检极度严格的年代,我若无法提供航空公司发送给我的、经过加密的订单编号,在机场可不知要接受多少盘问。

想到此,我不禁再度为过度依赖于人工智能的自己感到无奈。

我终于找到自己的机票出行单,看清了那串长长的订单编号,在脑海中复述了几遍。

退出自己的信息箱后,我将手机归还给安琪。

大概是见我对他的话始终没有回应,安琪不知不觉间已经沉默下来。

谢天谢地。

“旅店二楼有一家休闲吧,你在那儿等我五分钟好了。我换好衣服就去找你。”我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他说道。

“好像没什么可谈的了。”安琪自嘲地轻笑,“你好像完全不在乎了。”

我低下头,“我记性不好。”

“算了,我还是直接回去吧。”他又叹了一声,“要是多喝几杯,我可能真的会做什么事。”

“……”他不跟上来,我简直求之不得。

“你也不用再特地换衣服还我了。”安琪为我解开安全带,“一套衣服而已,你不想要就扔掉好了。”

“……好的。”

“那再见了。”

“嗯。”别再见了。

我打开车门,没等安琪发动引擎,就穿过了僵尸般的人们,回到旅店。

我回到旅店,冲澡后换了衣服,将安琪的衣服叠好。

将好好的衣服扔进垃圾桶,对我来说还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我着魔似的抚摸着衣服的纹理,又对着边角的手绣商标发愣。

一件衣服可以看出许多蛛丝马迹。

衣服的纹理干净而细致,没有褪色或打褶的痕迹,看起来很新。

后领处似有若无的清香,和安琪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应该是养护衣物特地使用的芳香剂……

也可能是另一个人习惯使用的香水……

商标是我听说过的高端品牌,全球只有几个城市才有专卖店,而且没有网络售卖渠道。

款式是该品牌一举成名的经典设计,似乎是去年特别推出的限量版纪念款。

第196章 四:确实不想见你-6

我回想起安琪衣柜里的其他衣物。

这个品牌的衣服似乎只有这一件。

也就排除了该品牌邀请他作代言,而赠送他的情况。

——一般而言,代言的品牌为了提高曝光度,会赠予代言人从衣物到配饰等一系列产品。

另外,这个品牌对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无法想象,一位名声大噪的当红歌手会为了一件限量版的衣物,冒着被路人发现并纠缠的风险,专程前往专卖店购买的场景——说不定还要排队。

也就是说……这件衣服,应该是某个人送给安琪的。

而安琪也接受了。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震惊——不是震惊于这件衣服的故事,而是震惊于我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钻牛角尖般的探析。

果然,失去了手机的我,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关注的东西都无聊透顶。

我草草整理了行李,又在便笺条上记下自己的航班编号,就出了门。

若说这鬼地方还有什么能让我留恋好奇,那就是“祭月”了。

那些人究竟在与谁“对话”?

他们祭的真的是“月”吗?

我在旅店门口踌躇了片刻。

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却依旧安静得可怕。

如果能懂他们的语言就好了,我的脑袋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康先生?”奥尔多突然出现在旅店昏暗的灯光下,“你正打算出去吗?”

“肯达先生?”我感到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这样……听说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想为你践行。”

“噢……”我有些无语,“不必这么正式吧?”

“怎么说呢,昨晚你突然休克了……”奥尔多满怀歉意地看着我,“都怪我,硬是勉强你在忙碌的一天之后陪我们浪费时间和精力……”

“说起这个,”我也正好有不少疑问,“昨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今天醒来就到了安……”

我一下噤了声,改口道,“我昏倒后发生了什么?”

“这个啊,”奥尔多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说来话长……要不,我请你喝一杯?”

“呃……”我迟疑地看了一眼大厅上的电子挂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我明早的班机,喝酒恐怕不合适。”

“喝一杯总没什么。”奥尔多爽朗地笑起,“济和城的酒,你还没喝过吧?就这样离开,也很可惜呢。”

“我不嗜酒,不喝也没什么。”我对他的提议实在没什么兴致。

“哈哈,你这个性,和那些外星人还真有点像。”

我看向玻璃橱窗外的街道——要我说自己是个活僵尸,我一定不会否认。

突然,街道上一个修长的人影穿过僵尸大队。

路灯晦暗不明,我却还是认出了那张俊逸的脸。

“那好吧,”我转过头,对奥尔多笑,“为了证明我不是外星人的间谍,我一定要和你喝一杯。”

“康榕先生,你真有意思。”奥尔多按下电梯按钮,“虽然我不尽赞成你的观点,但是和你聊天真的非常有意思。”

“哈,可能你接触的人太少了。”我抢先跨进电梯。

那个身影来到大厅入口处。

奥尔多似乎在回忆,自己究竟和多少地球人打过交道。

我则迅速地按下了电梯关门键。

真是太好了——他没有看见我。

第197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1

二楼的休闲吧和很多年前的普通酒吧差不多。

如今大多数城市,酒吧里的服务人员多是量子人——也就是所谓的高级机器人。

但是在济和城,服务生都是当地的地球人。

一来这座城市没有维修那些高端机器人的站点,二来这里的人工服务成本也很低廉……

我不怎么去酒吧,对这类场所的印象停留在大城市那些超现代的风格之中。

眼前这家朴素的清吧……反而因为充满朴素的人情味而别开生面。

奥尔多走向角落处的沙发座上坐下。

酒侍递上菜单,奥尔多则介绍着当地的酒文化。

“济和城的气候和地理,原本很适合种植酿酒葡萄……可惜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田地大多已经荒废了……”

“你喝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有推荐的吗?”

“Chardonnay?或者Pinot Nior?”

我反应了一下,才将奥尔多带有东欧腔的法语与两款最受欢迎的葡萄酒联系起来。

Chardonnay是安阑轲偏爱的白葡萄酒。对我来说,它的果香太浓郁。

Pinot Nior则是印象中母亲喜欢的红葡萄酒;它的口味刁钻而华丽,亦不是我喜欢的。

“随意吧。”反正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很快,酒侍送来两只高脚酒杯,一只冰桶,还有一瓶未启封的霞多丽白葡萄酒。

我注意了一下上面的商标——是两年前酿造出厂的。

酒侍开酒的动作算不上美观,不过为我们倒酒的姿势却十分讲究。

背景音乐转换几首之后,播放着“从榕”的歌。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我脑海放大。

我有点不安地往酒吧四周瞧了瞧,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入口处。

幽静的空间里只有寥寥几人。

“所以,梵耶什是你们的邻居和朋友?”我稍稍安下心。

“是的。”奥尔多举着酒杯到鼻前,享受地嗅了一下,又将盛着晶莹酒液的优雅杯子在手中慢悠悠地摇晃,“梵耶什先生,可是位相当了不起的人。”

“这样啊……”我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想起他和安琪支离破碎的对话。

我穿回来的那件衣服,若是穿在梵耶什身上,一定很好看吧?

“梵耶什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奥尔多双眼放光,“他三年前来到这里,从此就定居了下来。”

“是吗?”

过去三年,正是A.K.声名鹊起的时候。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一起……

该死,我特么到底在想什么……

我气结地灌下半杯干白,胃里升起轻微的灼烧感。

“康榕先生,你喝酒总是这么……”奥尔多被我夸张的饮酒方式震惊,“这么豪迈吗?”

我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酒,“抱歉,刚才想到一些事。”

“不用,不用抱歉。”幽暗的光线里,奥尔多的脸颊似乎有些发烫。

“梵耶什在研究什么?”我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科学,竟可以让这个不惜弑父的人选择离开那个家伙?

“研究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奥尔多放下酒杯,双手交扣,放在桌上,双眼露出向往的光芒,“他要把这座城市变成天堂。”

第198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2

“没有冒犯的意思。”奥尔多看着我,“康榕先生,你和安阑轲先生无疑都是非常优秀的物理学家。可是,只有梵耶什那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科学家。”

他的话令我无所适从,“梵耶什的计划稍后再说吧……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我醒来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奥尔多友善地点头,表示理解,“我们没有想到,你和梵先生居然早就认识了。他看起来很关心你。我和伊兰还有塔图都累得不行,一直都是梵先生照顾你……”

我一直都有低血糖的毛病,按理说只要休息一下,就会恢复正常。

奥尔多的话我自然是不信的。

“后来梵先生好像很苦恼,守在你身边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好久……”

这倒可以理解。换做是我,大半夜的碰上梵耶什,也会头疼不已。

“因为你一直没有醒,梵先生觉得不对劲,就将你送医院去了……”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去这地方的医院,还不如直接去殡仪馆来得实在吧……

“梵耶什是这么告诉你的?送我去了医院?”我皮笑肉不笑地追问。

“是啊,”奥尔多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我今天醒得晚,下午本想去医院探望你,但是学校有点事要处理……正好梵先生也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今晚来看看你……”

我举着酒杯的手僵住;如果此刻眼前的人是梵耶什,我一定会把酒洒在他头上。

“如果你答应康纳德校长,做星旅大学的客座教授,就意味着你每两个月都要来这里一趟。”奥尔多又转了话题,“可是你的身体状况——我是说,相对你的年纪,似乎不太理想……”

“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应该不会答应康纳德校长。”我决定向奥尔多说明,“回去后我会亲自写信件给校长,但是如果你能代我先向康纳德先生转达我的意思,我将感激不尽。”

“这样啊……”奥尔多恍然若失地长叹一声。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很尊敬的一位研究者。”我举起酒杯,真诚地看着他,“肯达先生,认识你很荣幸。”

“希望我们一直是朋友。”奥尔多将杯口轻轻碰在我的杯身上。

舒缓的背景音乐间,摇晃的柔和灯光下,让人发晕的酒精香味里……

眼前的景象带上一阵朦胧的暧昧气息。

胃里的灼烧感愈发强烈。

我放下酒杯,准备结束这场没什么意义的对话。

奥尔多勉强能算得上是我的朋友,现在也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康榕先生……”喝过几杯酒的奥尔多,眼神也变得浑浊起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到你的房间……”

“嗨,奥尔多,好久不见。”一个讨厌的声音突然从我头顶传来,阴阳怪气的语调让我心里发毛。

我握住杯脚,死活不愿抬头。

奥尔多疑惑地看着来人,“你是……?”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安琪十分自然地坐到我身边,“你手机里都还有我们的合影呢。”

“不好意思,你认错……”奥尔多礼貌地致歉,却又恍然大悟般地惊呼一声,“你是……”

第199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3

尽管四周没什么人,安琪还是及时掐灭了奥尔多的话头,“叫我安琪就好。”

见到自己心中的传奇偶像,奥尔多无疑十分激动。

他颤抖着手放下了酒杯,连声音也跟着飘忽起来,“安琪先生,你……”

“我的声音应该挺容易辨认的吧?”安琪没费什么力气,就从我手中夺过还剩两口的酒杯。

他稍稍打开双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膝盖磕到我的腿上。

“还是说,摘下骷髅面具的我,让你很失望?”安琪将酒杯晃了晃,仰头喝尽,喉结呈现迷人的弧度。

他咽下酒液的声音透着教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不适地朝一旁挪了挪身体,安琪桌底下的手又揽住我的腰。

特么的……

我终于抬头看他;他却自如地将酒从冰桶中取出,优雅而随性地为自己和奥尔多倒酒。

“拿开。”我瞪着他的侧脸,压低声音。

“嗯。”他回过头,露出恬淡的笑,手上却加大了力道。

靠……

我不愿让奥尔多发觉桌底下的暗流涌动,只能青着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

奥尔多明显沉浸在见到神秘偶像真面目的震惊之中,对于安琪出格的举动没有丝毫反应。

他倾身凑近,“‘从榕’真的是你?!”

“不然呢?”安琪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过,还是叫我安琪吧。”

“安……安琪,这是你的本名吗?”奥尔多惊叹,“真是让人感动的名字啊……”

我翻着白眼:天文学家喜欢用的修辞都这么一言难尽吗……让人感动的名字又是什么鬼……

“刚刚听你说,要去康榕的房间?”安琪放下酒杯,语气中鲜明的质问意味。

“他去哪里和你没关系吧?”我对他盘问式的态度十分不满。

“和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横在我腰上的手还伸进我的衣摆。

特么的……

“没错,”迟钝的奥尔多依旧没有察觉我和安琪之间的拉扯,“我对康榕先生很有好感……”

什么鬼……

安琪的手突然在我腰上掐了一下。

十足的惩罚意味。

真是见了鬼了。

我怒瞪着他,“你……”

没等我开骂——尽管词穷的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骂——安琪突然侧过身。

我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冷汗直冒,“够了。我要走了,你们聊吧。”

奥尔多颇为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我厌烦地摇头,“没什么,我先结账。”

安琪在我腰上的手猛地将我拉近他。

我几乎贴到了他的怀里,姿势狼狈得可以。

“别走。”他附在我耳畔。

“哎?安琪先生,你和康榕先生……”奥尔多似乎这才意识到安琪的不正常。

“我和他没有关系。”我抢先回答,“你不是很喜欢他的歌吗?现在正是要亲笔签名的好时机不是吗?”

“也是,我真的是太激动了,以至于变得这么迟钝……”奥尔多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又望向安琪,“请问,能送我一份亲笔签名吗?如果能加上《崖顶》的最后一句歌词,就太好了。”

这样的奥尔多似乎有些可爱。

“如果康榕让我进他的房间,签名当然不是问题。”安琪悠然啜下一口酒。

第200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4

冰冷的霞多丽白干浇在安琪的头上。

晶莹清亮的酒液自上而下地流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康榕,你怎么……”奥尔多惊诧地站了起来,要夺过我手中的酒瓶。

“不好意思,倒光了。”我虚伪地朝他摇了摇空空的酒瓶。

我打了个响指,召来服务生要了账单,顺便让他再送一瓶酒。

“你们继续喝吧,我先回去了。”我从钱包里找出一枚信用币——这个时代,所有的贸易都以信用额来结算。

“等一下……”奥尔多匆匆为安琪递上一块湿毛巾,跟着我到了门口。

“肯达先生……”我瞥了一眼对着湿毛巾冷笑的安琪,朝奥尔多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很高兴……”奥尔多习惯性地接过我的话,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想说的话,“不对,你和‘从榕’是怎么……”

“我们以前是朋友。”我不想多做停留,只想把自己关回房屋,“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可是他……”奥尔多似乎不信任我。

“他和你是同类。真正的同类。”我耐着性子,压低嗓音,“你不是很喜欢他的音乐吗?难得见到本人,应该有很多话想说的吧?”

“的确是这样,”奥尔多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可是我想和你……”

“我们不是同类。”我板起脸,语气也不再和善,“奥尔多先生,我和你不一样。”

“……”奥尔多一时哑然。

这样尴尬的分别对我来说有点遗憾。

但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的余光又瞄到了颓坐在沙发上的安琪。

他正死死地盯着我。

在意识到他的注视的一瞬间,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去安抚失落的奥尔多,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就离开了清吧。

回到房间之后,我又冲了一次冷水澡。

我讨厌被冷水冲刷的感觉;可是此刻的我需要这样的冲击。

我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大概都已经去了祭坛。

似乎有些可惜,没能亲自参加那些人诡异的“祭月”仪式。

我拉上窗帘,又关上了等,把自己埋进以黑暗为棺的坟墓。

若说安琪的出现对我毫无影响,那一定是自欺欺人。

来到孤岛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叫安琪的人。

我想我应该是很喜欢他的。

那种想要和他度过余生的愿望,我至今都记得。

但是我也是恨他的。

恨他在我选择坚持的时候选择了放弃。

更恨他毁了叶梦佳和我。

再后来,干净的天空和海洋救赎了我。

我留长了刘海,遮住了额头上的伤疤。

健忘的我渐渐也就忘了那些烦人的过往。

再次见到安琪,我的情绪并没有多少起伏。

可以说,我不讨厌他,甚至还挺欣赏他。

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就算是陌生人也会为他鼓掌的。

可我还是害怕他。

我不是什么深谙人性的人,但是我对一句话深信不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偏执的人,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的。

他或许会在达成目的之前尽全力隐藏起自己阴暗的那面。

但是终归有一天,他会露出狰狞的獠牙,咬进猎物的咽喉。

而我的本性也同样顽固。

我这人没什么个性,也没什么特点。

总结起来,只有一点——我讨厌麻烦。

第201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5

怕麻烦的我,最不喜欢捉摸不定的人和事物。

宇宙是有规律的,微观世界亦是如此。

但是人的心却毫无规律可循。

出于凡此种种的顾虑,近几年来,我的个性慢慢变得更加孤僻。

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也掌握了一套与人和谐相处的要诀。

工作上,我可以自然地与人联系。

在通讯发达的今天,很多时候,我其实不需要与人当面接触——这也免去我诸多心理上的不安。

工作之余……哈,说来滑稽——我几乎一直在工作。

只要稍微闲下来,我的大脑就开始构思量子桥的实现方式。

总之,现在的我是一个除却必要工作就不怎么与人打交道的家伙。

我享受自己的生活状态,也不希望任何人加之破坏。

突然遇到那么个家伙……说不头疼是不可能的。

胡思乱想之际,房间的门铃突然响了。

“靠,午夜凶铃么……”我心情不妙地咕哝了句。

我光脚下了床,也懒得开灯,来到门后。

猫眼外是一位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另外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影。

门铃又响了一下,“康榕先生,我是这里的服务人员。”

“有什么事吗?”我扯开嗓子问,顺便打开过道的灯。

并不强烈的灯光给了我些许的安全感。

“康榕先生,”奥尔多的声音满满的醉意,“请开一下门,安琪先生他……”

我的手先于我的大脑作出了反应。

门打开了一道缝之后,我惊觉自己的大意,靠在门后看着来人。

服务生退到一旁,奥尔多则扶着烂醉如泥的安琪到我面前。

“这么晚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奥尔多口齿不清地说着,“我和安琪先生都想来看看你……”

服务生见我真的认识这两个醉鬼,没打招呼就往员工通道走去。

我来不及吐槽这地方的服务水平,门就被两个醉鬼推开了。

“哎,”我揪住奥尔多的胳膊,“你们喝多了。”

“是啊,喝多了……不然怎么敢这么不礼貌地闯进你的房间……”奥尔多轻易挣开我,将安琪扔在不算宽敞的床上。

安琪半睁着眼,一手扶额,一手伸展到洁白的枕头底下。

他修长的双腿随意地分开,未脱鞋的双脚来回蹭着地面。

我无法辨认他究竟是不是醒着。

我也懒得去管。

奥尔多走到我面前,双眼因醉酒而湿润,“康榕,你就是太拘束了。科学家虽然在工作上需要百分之百的严谨,但是在生活上……”

我避开他要搭上我肩膀的手,“你们两个都睡这里好了,我再去开一间房。”

真是见了鬼了。

我打开衣柜,将准备第二天穿的衣物取出。

奥尔多挡在过道上,“什么不是同类,你完全就是在骗人。”

“……”不知所云的家伙。

“康榕……”奥尔多突然关上过道的灯,“你也有感觉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室内突然一片漆黑,我的双眼一时间无法适应。

浓郁的、让人不适的酒味扑入鼻腔。

一双冰凉的手圈在我的后颈。

第202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6

我双手还抱着第二天要换上的衣物。

奥尔多冰凉的脸贴在我脸上,犹豫地轻蹭着。

他的双手自我的后颈探入宽大的睡衣衣领。

一只手摩挲着我后肩淡褪的疤印,另一手小心地游走到我的锁骨处。

我能感受到奥尔多的紧张。

真是差劲,喝了酒还是这么拘束。

“你说,上帝真的会掷骰子吗?”我冷静地问。

这个问题,在我最初涉猎量子力学之时,曾令我纠结了数月之久。

奥尔多果然停下了他冒犯的举动,静默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如果盒子的历史要由猫的死活才能正确推导,”我继续发问,“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认为,这一刻之前的所有经历都取决于你我这一刻的决定?”

“康榕……”奥尔多的语气颓败万分。

“所以,我们并非顺着时间之河老去,”我停顿片刻,“我们其实是逆着时间回溯自己做过的每个决定。”

对于“薛定谔的猫”的解读有成千上万种。

而我并非在解构这个充满悖论的假设。

我只是在告诉奥尔多一个事实。

他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

在这之前,我对他毫无兴趣;这都是此刻的我所决定的。

说得更通俗一些,此刻的我对奥尔多依旧没有超越工作同伴的感情。

奥尔多微微仰头,双手攀在我肩上,似乎再也站不稳。

他酒味浓郁的气息吐在我的下巴,“你的眼睛,比天堂海还要漂亮。”

我气恼地用力推开了奥尔多,“你喝多了。”

这一推反而刺激了他似的。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又大步地朝我迈来,紧紧将我箍住。

“不要拒绝我……”他含糊地嘟囔着,唇舌在我肩颈吸舔。

“靠!你放开!”我再次感到反胃,喉咙也发出干呕的声音。

“不做客座教授,留下做全职的教授吧。”

奥尔多被酒精蒙蔽了神志,我都怀疑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呼吸也越来越粗,双手更是大胆地在我身上游走。

我直想呕吐,可又吐不出什么来。

“好了,”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也让声音变得柔和,“我听你的,不走了。我们去沙发上吧?”

“哎?”奥尔多几分迷惘,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半死不活的安琪,似乎又明白过来,“安琪先生不会听到的。他喝了太多,已经醉倒了。”

“……”

我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就算听到,他也不会介意的。”奥尔多又说,“他不介意你和谁在一起过。他亲口告诉我的。”

一股火焰突然从我腹中窜起。

我咬牙,“他就算介意,也和我没关系。”

复杂的情绪驱赶了我所剩无几的理智。

我将手上的衣服扔在地上,搂住奥尔多,咬住他的双唇。

他口中浅浅的霞多丽酒的清甜,教我更加反胃。

我无视自己的膈应,粗鲁地扯着奥尔多的衬衫。

他受到这片土地的滋润与养育,衬衫下的皮肤柔软而富有弹性,让人上瘾。

第203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7

本就醉醺醺的奥尔多被我撩拨几下,身体就放松了下来。

他瘫软在我怀里,嘴里发出愉悦的喘息。

我扶着他的腰,将他抵在墙上。

“自己解开。”我抓着他的手到自己的裤腰,含着他的耳垂命令道。

他的动作因为醉酒而笨拙。

等了片刻,我感到不耐烦,拍开了他的手,亲自为他解除遮蔽。

奥尔多的裤子垂落到他的脚跟处。

我以膝盖他顶开他的双腿,摩挲着他的大腿内侧。

我又稍稍俯身,解着他衬衫的扣子。

黑暗中他裸露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

我将他翻过身,剥去他的衬衣,在他没有瑕疵的背上咬了一口。

“哎,康榕……”奥尔多被我咬疼了,侧过脸,哑着嗓子,“你……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令我泄气。

我对着奥尔多后肩的牙印发愣。

几乎被我咬出血的牙印。

这是在干什么?

“嗯……怎么?”奥尔多扭了一下腰,臀部摩擦着我的胯。

他陷在情欲里,声音比平日多了一分媚态。

被电击的感受突然栩栩如生地在我脑海重现。

我的胃一阵抽搐。

奥尔多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背到身后,摸索着伸进我的睡裤。

他冰凉的手指在我的小腹上打转……

一瞬间,我仿佛再次被无数根电线缠绕,散发着恶臭的电流从小腹迅速蔓延至全身……

我双手抱头,无声地尖叫起来,脑海里徘徊着丧钟的哀鸣。

生理性的泪水溢出我的眼眶。

而我也在同时感到深刻的、没有边际的悲哀。

我以为我都忘了。

只是我以为罢了。

我浑身僵硬,哆嗦着要扯开奥尔多的手,背后却又贴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令人窒息的气息混合着酒精的味道,侵扰我的嗅觉。

任何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身后,我都无法忍受。

“康榕,不要怕,不要怕。”那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喃,“都过去了。”

他一只手圈住我的腰,另一手拽开了奥尔多,“滚!”

我的喉咙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安琪先生,你不是……”奥尔多惊愕地转过头,声音几分惊愕。

“我让你带我到康榕的房间,没让你也跟进屋。”安琪的发音因醉酒而绵长。

“可是……”

“走!”安琪暴躁地低吼。

他们似乎又争执了片刻。

而我被尖锐的恐惧感囚困,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

深夜我再次恢复知觉,已经躺在了床上。

面前是一张天使般的脸孔。

他的腿缠着我的腿;他的双手圈在我的后腰。

浅浅的薄荷味混着浅浅的果味酒香从他身上传来。

他和我都一丝不挂。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用力推了他一下。

他睁开眼,像个没事人似的,“醒了?还好么?”

我气结得想骂人,终归忍住了。

“现在还很早,再睡一会儿吧,明早还要去机场。”他像安抚孩子那样拍抚我的后背。

冰凉的手令我瑟缩了一下。

我倍感胸闷,固执地起身。

这样的状况令我发懵。

我揉着太阳穴,死活回忆不起发生了什么。

第204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8

“怎么了?”安琪嗓音慵懒,冰凉的大手抚到我的后背,“做噩梦了?”

我惊跳着下了床,背对着他,“没什么。”

我打开台灯,只见一地凌乱狼藉的衣物。

真是……不忍直视。

我去到卫生间,检视着身体。

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身上也没有奇怪的痕迹。

冷水浴令我再次清醒过来。

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我也懒得介意了。

天亮以后,就能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我打开卫生间的门后,靠在门上的安琪顺势倒向了我。

他的额头磕在我的肩上,双手抓着我的肩和腰,试图保持身体平衡。

他的手劲很大,我一时疼得说不出话。

“啊呀……对不起,没抓疼你吧?”他抬起头,稍稍后退。

“没事。”我低下头,避免和他对视。

我想等他自觉地走出去;我不敢让他在我的背后。

可他却像个木头,站定在我面前。

刚淋浴完的我只在腰上围了一条浴巾。

我的身上还留有未擦干的水迹;连发梢也在滴水。

我能感觉得到安琪的注视。

让人不安的注视。

我听得到他慢慢加重的呼吸。

我也看得到他身体的变化。

让我想要钻进地洞的变化。

安琪的嗓音变得低哑,“康榕,我想……”

“我再去开个房间。”我慌忙地打断他的话,“你睡这里吧。”

“哎,别走。”安琪抓住我的肩搂我入怀,“我什么都不做的……就让我抱一下你,好吗?”

我浑身僵硬,由着他靠在我肩上。

“你想做么?”我的声音变得陌生。

“康榕,你在生我的气。”安琪忧心地在我耳边吐气,“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可是不要惩罚你自己。”

“想做就做。”我干脆扯开了浴巾,闭上眼,“不要从背后进来,其他随你。”

过了一会儿,安琪还是没有动静。

我睁开眼,“不想就算了。”

安琪弯腰捡起浴巾,重新帮我围上,“你别这样。”

“靠。”我不耐烦地骂了句,“婆婆妈妈的,烦不烦?”

安琪抬起头;他盈满痛苦的双眼令我错愕。

我舔了舔嘴唇,“我说,你还想怎么样?”

安琪伸出他的右手。

无名指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

他将手掌张开,又握紧,“康榕,那天你夹断了我的手指。”

我不记得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那天是向你道歉的。”他的声音比最悲伤的歌曲还要让人心碎,“可是你一句话都不听。”

“没必要道歉吧?”我轻哼了声,“都过去了。”

“你关门的时候看见我把手伸进去了吧?”

我看着他,沉默不语。

“你看见了,还特意推了一下门。”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残酷。

我看着他的眼圈一点点泛红。

“你夹断了我的手指。”他再次重复这句话。

我低头看向他指节上的裂纹。

所以,这是我的杰作?

而且还是我故意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看见我的手指掉在地上,也还是无动于衷。”他继续控诉着我的残忍。

所以,他该恨我的吧?

第205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9

“我宁愿不要这节手指,也想让你原谅我……”安琪的声音微微颤抖,恍如末日审判的神衹。

“别说了。”我感到呼吸困难,“我很累,别说了。”

“流血受伤的人是我,但是你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却无比刺耳。

我皱着眉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担心?”

“对,你不需要为我担心。”他咬了咬唇,“你对所有人都好——叶梦佳、徐智、赵炜……除了我。”

那些名字像针一样扎入我的头皮。

我看着安琪的无名指,“说完了吗?我明早还要去机场。”

“康榕,你夹断了我的手指,”他再次重复那句话,教我直想躲开,“你把我的心扔在地上,还无情地踩碎了。”

晶莹的液体滴落到他微微颤抖的掌心。

我懵住——我无情?

我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但是对任何人,我至少不会无端地伤害他们。

这叫无情?

安琪的声音似乎哽咽了,“康榕,我真的想过放弃你的。”

“那就放弃呗。”我冷静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我,“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仅仅是被他抓住肩膀,我都感到反胃。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你特么够了!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凭什么对我发牢骚?!”

“我……”安琪突然静了下来,很快又将我紧紧抱住,“对不起,我又失控了……康榕,不要生气,是我不对,我不应该……”

“放开我。”我头疼地请求,“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我知道。我不应该提那些事的。你恨我都是应该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康榕,你打我吧……你怎么样都好,但是别离开我了,好么?”

“……放开我。”劳资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疯子了。

“我不放。”安琪和我贴得太近;他的心跳传到我的胸口,“康榕,我什么都可以放弃……除了你。”

“神经病。”我被他的话吓出一身汗,“你能不能正常点?”

“我们复合吧。”他用祈求的语气,呼出的冰冷气息落在我的后背,令我颤栗。

“有意思吗?”我强抑住自己的愤怒,“我们不可能了。这句话是你说的。我也觉得你说得很对。”

“不……这句话一点都不对……康榕,我伤过你,你也伤过我。过去的事就这样算了,不可以吗?”

“过去的事我都忘了。”我平静而真挚地告诉他,“我不记仇,我也不恨你。但是我也不喜欢你。一点也不——所以,别说复合这么幼稚的话了,行么?”

“康榕……”安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要再躲起来了。这些年我找你找得都要疯了。”

“你早就疯了。”我心中升起一股恶寒,“你就是个十足的变态。”

安琪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他不言语,细细密密地在我肩头落下粘腻的亲吻,沿着我的锁骨一路吮咬舔舐。

我的胃本能地痉挛。

酸腐的胃液混着酒液涌上我的喉咙。

下一秒,安琪漂亮的身体不幸地挂满了我的呕吐物。

第206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10

安琪狼狈,而我则更窘迫。

眼前的场景……真是辣眼睛……

而作为受害者的安琪,恐怕更加难受。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他低着头,佝偻着背,双手攀在我肩上。

他的声音无力而沙哑。

我感到歉疚,想要道歉。

但是我的胃仍旧在翻滚。

真是不堪呐……

我推开他,冲到洗手台又呕了几下。

呕吐的动作令我的双眼盈满生理性泪水。

我使劲地冲洗着自己的脸,不敢回头。

没有人会喜欢呕吐物。

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吐出来的那些又黏又臭的东西。

即便我不想和安琪再有什么瓜葛,我也不愿让他身上沾满我的呕吐物。

……我更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恶心的人。

身后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十足讨厌的家伙。

发丝之间,依稀能看到我额头上的疤。

已经很淡的疤,却始终无法彻底愈合。

就算用刘海遮住,它还是存在。

即便拔掉木头上的钉子,钉子的痕迹还是无法弥补。

互相伤害过的人,即便互相原谅,心里也还是会有恨。

我不相信所谓别后重逢的缘分。

这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罢了。

就像两个量子,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产生某种感应般的联系。

而这种联系,却是随机而无意义的。

身后的水声稀里哗啦,空气中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镜子中的自己越来越模糊。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难过了。

沙漠里,一只习惯于平静生活的狐狸,有一天遇到了来自外星的小王子。

他被小王子驯服之后,却被抛弃在了地球。

此后只能在漫长的黑夜里,看着天上微弱的一颗星,悼念自己逝去的光阴。

狐狸并非遇不到新的朋友。

只是他不愿被其他人再驯服了。

宁愿孤独地死去,也不愿虚伪地快乐。

所以我讨厌小王子——他带给狐狸的短暂的幸福,太短暂,也太残忍了。

所以我讨厌曾经依赖安琪的自己。

为什么要做一只甘愿被驯服的狐狸?

得到以后再失去,和从来不曾得到,其中的落差是如此巨大。

我不愿再经历第二遍了。

水声停下。

镜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靠近我背后。

我转过身,认真地道歉,“刚才,对不起。”

“哈,没什么的。”

“我再去开一间房。”

“不用……”

“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康榕……”

“我不是很了解你,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不是的……”

“等了我八年也好,心血来潮也好……”我深吸一口气,胸肺都微微颤抖,“安琪,我们不合适。”

“你都没试过,凭什么……”

“因为我了解我自己。”我对上他的双眼,“我受不了你。”

“你受不了我什么地方?”安琪的声音微微哽咽,“我都可以改的。真的……你相信我。”

“不用改。”我绝望地摇头,“改不了的。”

“谁说的?只要你让我改……”

“你不明白吗?”我抬高了声音,“你怎么改都没有用,你这都不懂吗?”

“不懂。”安琪的声音也跟着抬高,却依旧温柔,“康榕,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

我瞪着他,“因为我讨厌被你改变的我自己。你还不懂么?”

第207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11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大概是因为喜欢那时候的自己。

同理,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大抵也是因为因为讨厌在那个人身上折射出的自己。

我不喜欢在安琪身上折射出的自己。

所以我讨厌他。

还讨厌和他处在一个空间里的自己。

我不是一个喜欢说绝情话的人。

因为我知道,一句话可以多伤人。

尽管我能猜到,我刻意疏远的举动或许远比言语更让他痛苦……

但是也与我无关。

我看着安琪的眉心皱起,褶皱处渗出一丝异常的颜色;又看着他的眉头渐渐舒展,额头恢复了光洁的色泽。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将他的脸衬托得更加阴戾。

我有点犯怂,怕他一时恼怒而对我砸拳。

安琪盯了我半晌,终于柔声开口,“好了,我懂了……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我松了口气。

我听着他穿衣的窸窣声,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还有柔和的关门声。

他终于走了。

我躺到床上,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脑袋。

诡异的是,在我的胃依旧不适的情况下,我的欲望却越来越亢奋。

脑海定格在雾气氤氲的浴室画面。

因水汽变得模糊的镜中,一个朦胧的身影。

被阳光祝福的肤色,被上帝祝福的身体。

我咬住下唇,将手伸向自己的欲望。

耳边又似响起缠人的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可恶……

胃部的绞痛与本能的渴求交叠,我的额头渗出汗水,嘴唇也几乎被咬破。

发泄过后,我彻底失神地瘫在床上。

四面的墙仿佛在一瞬间轰隆隆地坍塌,灰尘砖瓦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令我窒息。

……我也是个残次品。

过了不知许久,提前设定的叫醒服务打起恼人的铃声。

我仔细地将房间收拾干净,又把自己扔进放满热水的浴缸,几乎把自己洗脱了一层皮。

时间还早。我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打着领带,又研究着自己的胡茬。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习惯,我总觉得这些胡茬在这样一张脸上有些突兀。

这张脸似乎总是让人对我产生莫名其妙的误会。

还是蓄上些胡须吧。

我提着轻便的行李,去柜台办理好手续,来到旅店的机场巴士等候站。

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

清早的天空透出让人欣喜的湛蓝。

我将记有登机信息的便笺纸折叠好,放进西服的口袋。

没有手机的我只能原地打转以打发时间。

想到回去后还要经历烦人的信息备份与回录,我的手心也冒了些汗。

机场巴士终于到来。

意外的是,巴士上贴满了演唱会的宣传海报。

让人眼花缭乱的外星文之间,我依稀能辨认出花体字的“从榕”二字。

真是可笑的艺名。我扯了扯嘴。

巴士的尾部,是一张歌手的照片。

他的穿着是乖张的蒸汽朋克风,脸上戴着一张骷髅面具,狰狞可怖。

我上了巴士,心里依旧困惑:歌手A.K.在其他城市的演出,虽说也总是戴着骷髅面具,却不会表现出这种疯狂殉道者般的丑态。

为什么在这座被无欲无求的外星来客占领的城市,要将自己塑造成这般阴暗的形象?

难道说……

第208章 五:欢迎来到天堂-12

到了机场,我仍旧在琢磨着这个问题。

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外星来客,是否内心还是渴望着某种救赎?

他们在这颗星球落脚,难道只是为了逃难么?

他们似乎不屑于世俗生活,但他们真的就毫无世俗的向往么?

……

我取出身份卡,通过机场入口的安检仪。

机场和这座城市一样死气沉沉。

我乘着扶梯来到服务台——全世界只有一家航空公司在这座城市设有服务台——准备取票。

来到这里时,我下机后直接就离开了机场,未能对这里进行观摩。

此刻的我时间还略有充裕,便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我见过的,最小也最破烂的机场。

服务台只有两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后边的安检通道则有十多位警务人员。

这里每半个月才会有一趟航班,也难怪只有这么点人员配备。

不过相比之下,安保工作却算得上十分严密。

在我之前只有三人排着队,在我之后则有大约十来人。

积攒了半个月,这趟航班的乘客也不超过二十人……愿意开通这班航线的航空公司也挺了不起的。

轮到我取票,我递上自己的身份证件,又在预定单上写下自己的订单编号。

工作人员核对信息时,却出现了故障。

“请您确认航班订单编码。”化着浓妆的工作人员语气不善。

我一下焦虑起来。

因为我没法再确认。

特么的……

“你可以登陆我的信件箱吗?”我小口喘着气,“里面有贵公司发送给我的加密邮件。”

“这是公用电脑,上面的所有信息都会和航空公司的主机共享。我们不建议您在这里登陆自己的信件箱。”

我反复比对口袋中的便笺和预订单上的号码,因无措而口干舌燥。

为什么前一晚安琪在的时候不再次确认一下呢?

“可以麻烦你再核对一次吗?”我硬着头皮问道。

我虽然健忘,但不至于连一串编号都记不清。

或许只是他们的验证出了故障。

对方再次核对,摇头道,“对不起,刚才是我的疏忽——您的编码没有出错。”

我正想如释重负地笑一下,她却又说,“可是,您的机票已经被取走了。”

“什么?”我几乎叫了起来,“我才刚刚到这里,身份证件也一直都在我自己身上——怎么会被人取走?”

她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我能再办一张票吗?”我不想拖延时间,能尽快拿到登机牌就好。

由于种种原因,航空机票要求实名制——这也就意味着,一个身份无法在一天内购买相同航班的两张机票。

这也是我对订单编号如此看重的原因。

可此刻,我还是抱了一线希望。

毕竟我的情况特殊——有人冒领了我的机票。

航空公司应该严惩那个可耻的家伙,也应该补偿我的时间损失才对。

工作人员再次茫然地开口,“对不起,根据规定,任何人都不可以……”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有几位排队的旅客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有一位甚至暴躁地咒骂了一句。

我有点发晕。

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居然还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两位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交头接耳讨论着应对方式的间隙里,我又注意到了柜台上的宣传册。

精致的多维设计,描绘了未来的济和城。

画中,这座城市的荒凉颓废被尽数掩去。

一架载满旅客的飞机正要降落。

降落跑道上,一行醒目的大字:欢迎来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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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音扔群里了。

不准说我受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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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以后这篇更新都会日更一章。

新坑更新也不会很快,大概日更1-2章。

合计也是每天四千字……再多更要出人命的。

精力有限。请谅解。笔芯各位啊。

第209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1

我坐在机场的等候厅,思索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但是,在我想到解决方案之前,怨恨与愤怒却率先光临。

我甚至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安琪打开我的信件箱,窃取我的信息,再先我一步来到机场,取走我的机票。

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了,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不知道他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又过片刻,离航班起飞只剩不到半小时了。

我开始真正地坐立难安。

如果今天回不去,那我的工作和信誉都将蒙受巨大的损失。

我准备去找航空公司的负责人。

如果能让他联系安阑轲,或许我的处境就不至于这么被动。

柜台的工作人员为我指路:经理办公室在机场等候室尽头右侧。

我的随身行李只有一只文件夹和一把小型拉杆箱。

出发前我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不过是些轻便的衣物和生活用品。

可此时,拉杆箱却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响。

在我离机场办公室还有数十米距离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仔细去听那阵声音。

莫名地,我想起伊兰和塔图在祭坛搜集的超流体物质。

脑海突然闪过一道令我战栗的光芒。

我弯下腰,准备打开行李箱,再次检查其中的物品。

“小心!”熟悉的声音自身后的不远处响起,似乎因恐惧而微微发颤。

我倒确实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却不是因为担心发生什么事,而是因为愤怒。

特么的……果然是他搞的鬼吧?

否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一双力量惊人的双臂就在这时突然攫住我的腰,紧接着又将我向后拖了数米远。

我眼睁睁看着一股灰蓝色的烟冒出自己行李箱的缝隙。

接着,刺眼的白光穿透行李箱的每个空隙,成为机场大厅最引人注目的光源。

我惊诧得说不出话。

下一秒,地面开始不寻常的震动,机场报警系统响个不停,不远处的人们也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砰”的一声闷响,一阵热风迎面扑来,空气中迸溅开星星点点的荧亮火球。

我不由用胳膊挡住视线,接着又闻到一股类似煤炭烧焦的浑浊气味。

安琪捂住我的耳朵,可我仍旧有一种耳鸣的晕眩感。

“没事吧?”他的声音似乎是温柔的,又似乎毫无感情。

训练有素的保卫人员对现场进行紧急疏散。

空荡的等候大厅里寥寥二十多人,没有人表现出惊慌或极度的恐惧。

有人被飞出的碎片割伤,有人被溅落的星火烧伤,还有人只是单纯地受到惊吓而发出呓语。

我们来到机场的地下防空洞。

会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不是我这样受到邀请的研究学者,就是对这座城市充满好奇的冒险家。

年纪的沉淀与工作的磨砺造就我们遇事冷静的性格。

没有人发牢骚或是抱怨。

只是这一场意外拉近了寡言的我们之间的距离。

有人感慨起人生无常,也有人为这座城市的暗流涌动而诧异。

不多久,一位戴眼镜的西服男子盯着愁眉不展的我,语气刻薄,“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您的行李箱吧?”

第210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2

审讯室。

一张朴实的大桌,两把合成塑料的椅子,一台闪着红外线灯光的摄像仪。

金发碧眼、眉毛稀疏的探长对着我的身份卡,反复地比对我的脸和卡上的信息。

审讯的过程无聊至极。

造成事故的人是我,最先被怀疑的人当然也应该是我。

我算得上是守本分的人。

这辈子唯一一次进警局,还是多年前,因为头脑发热翻墙溜进恋人的家被他的母亲逮住。

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我,更不擅长与这些刻板严肃的警方人员沟通。

在他们眼里,人只分为“有罪”和“无辜”两种。

我显然不是后者。

审讯了半天,探长眉头紧锁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留在死气沉沉的审讯室内,开始回想事故发生的那一幕。

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琪似乎知道那只行李箱有问题……

但是,也可能那只是他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使然。

如今,最头疼的,倒不是我错过的航班,而是我自己也感到茫然的突然事件。

有机会将不知名危险品放进我的行李箱的……

只有两个人。

可目的究竟是什么?

机场没什么人,就算是进行恐怖袭击……

先不说这样小规模的爆炸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就算目标真的锁定在搭乘航班的乘客,手法也太拙劣了点。

但是……

我脑海闪过航空公司的宣传图册,以及它的宣传标语:欢迎来到天堂。

始作俑者的目标,是这座城市吧?

一次没有人员伤亡的机场事故,不足以引起中央政府的重视。

但事故若发生在济和城,就要另当别论了。

他们会派最优秀的警探来盘查,以判断这究竟是一位呆头呆脑的研究人员的恶意,还是外星来客对当局的挑衅。

在他们得到满意的结果之前,我恐怕会一直被困在这冷冰冰的拘留所。

没想到,当晚,我就被保释出了警局。

金发警官带着我办了手续,我就恢复了自由。

真是不可思议。

警局门口,橙色的灯光打在灰色的地面上,两旁的梧桐树叶随风抖动着沙沙的声响。

我驻足巡视四周。

应该是他吧?

那他应该会等我才对。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薄荷烟的味道自身侧传来。

我朝他走去,声音变得不再是自己,“带我回家吧。”

他的烟还叼在嘴边,双眼晦暗得如同台风天的阴云,在橙色的灯光下,让人联想起爵士时代鼓噪表面下的冷清。

“康榕,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仍旧将烟头含在嘴里。

“带我回去吧。”我的脑海被雾霾笼罩,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里。

安琪取下他的烟,吐出一口蘑菇云般的眼圈。

“这是你说的。”他的视线定格在我身侧的梧桐树。

“不愿意就算了。”我双手插进口袋。

我走下台阶,准备随便找个地方休息。

等到第二天天亮,我就要去找康纳德校长。

我还可以请他帮我联系安阑轲。

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我走过几个街区,附近都是些低矮的居民住宅。

我猜测,这里离祭坛应该很远。

因为路上没有僵尸一样的行人。

我迷惘地停下脚步。

该去哪里呢?

第211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3

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海洋的味道。

我终究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软弱一些。

——刚经历过一场机场爆炸事故、紧接着又被警方审问了半天的我,此刻只想回到自己的孤岛。

可眼下,我连容身之处都找不到。

“康榕……”身后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我不太想回应他。

就当是我无理地闹别扭好了。

“康榕,刚刚我……”他来到我身后,我能听到他低沉的喘息。

“你怎么?”我转身看着他,等他解释。

“刚刚我以为你在说笑。”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好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我真是讨厌他这副模样。

“好啊,我在说笑。”我嘲讽地冷笑了一下,“那你跟上来干什么?”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跟上来干什么。

而我也想让他这样做。

可我更讨厌有这种渴望的自己。

“回家吧。”他平淡地吐出这句话,眼底清澈平静如浅池。

“你家么?”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太刺耳。

“我家……”安琪的双眼又湿润起来,“如果你愿意……那就是我们的家。”

“……”我盯着他片刻,喉咙间一时发不出声音。

“哈,我在说什么呢……”他又尴尬地扯起嘴角,眉梢流露失落的凄然韵味。

这个人啊……比过去更有魅力了。

真是讨厌。

“走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的手掌。

断指的痕迹在柔和的灯光下几乎无法辨别。

受过的伤,在某些特定的情境里,是不是也不会让人觉得疼?

我犹豫地看着他的手。

过去是不是也在马路上牵过这只手?

我的心猛地揪紧。

从来没有在路上牵过手的他和我……

究竟是什么让我差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康榕……”他仍旧未收回自己的手,轻声叹了一下,“让我陪你吧。”

“走吧。”我抬起头,无视他寂落的手。

这座陌生的城市,或许会让他倍感孤单吧。

可我不会。

我习惯了。

刚才一瞬间想要握住他的手的冲动,只是不理智的自己的情绪化反应罢了。

安琪走在前面,我距离他大概一步远,跟在他身后。

上车后,我系好安全带,幽幽问他,“你保释的我么?”

安琪沉默地发动了引擎,又调节到自动驾驶模式。

车子开到一条空旷的道路上,两旁是低矮的居民楼。

“是赵炜。”他似乎不愿提起这个名字,“他一通电话就搞定了。”

我想起前一天听到的,梵耶什与安琪的对话。

他们父子或许闹了什么矛盾吧。

“那麻烦你替我转达一下谢意。”我生硬地说着客套话。

“谢他干什么?”安琪嗤地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他,你现在已经回去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了?跟这起事故又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他在搞什么?”安琪的语气略微的不耐烦,“老家伙越来越顽固了,呵。”

我对赵炜的事也不太关心。

真正让我在意的……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他神情专注的、俊逸的侧脸——

“我的机票是怎么回事?”

第212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4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安琪看着没有半个人影的街道,“我不会骗你。”

“……好。”我有气无力地应着。

我小心翼翼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居然像个女人那样小气,变得连我自己都要不认识了。

安琪的山顶别墅离警局很远。

或许不那么远,可一路上我却十足地坐立不安。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需要安琪的帮助。

而他正好也不讨厌我。

机场的事故,说回来,我也不是全无责任。

可现在看来,安琪也不像是始作俑者。

否则他不可能这样安稳泰然地在警局前等我。

但若是奥尔多把危险品放入我的行李箱,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安琪身边的我,可悲地发现,我的精神怎样也无法集中。

一切猜测都显得滑稽而不着调。

夜晚的安琪的家,显得格外冷清寂寞。

“你一个人住么?连保姆都没有?”我为他的孤单和悠闲感到狐疑,“你的经纪人也没有跟来么?”

“没有,这是我的私人空间。”他平静地看着我,“阿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打扫一下,但是我在的时候她不会来打扰。”

“嗯。”

印象中的安琪似乎也挺独来独往。

我又甩了甩头——为什么总是要想起过去?

安琪在菱角分明的玻璃杯里扔进几块冰,切开一片柠檬,又摘了几片薄荷叶轻轻揉了揉,一起放入杯底。

蒸馏水从容地倒入杯中,就是一杯风味绝佳的柠檬水。

“想吃点什么?”安琪递过水,又打开冰箱,“烤鱼可以么?或者是烩菜?”

我喝了一口柠檬水。

味道比商店的罐装饮料要纯粹得多。

我又凑到安琪身旁,往冰箱里看。

“我来做吧。”总不能白吃白睡。

“你今天折腾了那么久,一定累了。”他兀自拿了些食材,放到了准备台上,“先去洗个澡吧。洗完正好可以吃点什么。”

我懒得跟他客气,朝前一晚自己睡过的房间走去。

洗过澡,我回到厨房。安琪果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开了一瓶红酒,又拿了两只高脚杯,浅浅笑道,“知道你不喜欢喝酒,不喝也没事。”

他在我身边坐下,在自己杯中倒了小半杯,优雅地晃着杯脚。

红酒在杯中旋出诱人的舞姿。

“不喝,也给我个面子,和我碰一下杯吧。”他含笑地举杯邀向我。

我假意笑着,举起酒瓶,往自己杯中也倒了一些,“干杯。”

安琪眼底满是惊喜的光芒。

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嘴边留着些许诱人的红。

我抿了一口酒,“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机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机场?还有,你怎么知道有东西在我的行李内?”

“和我没关系。”他定定看着我,“我没有骗你。”

这都要狡辩,可恶……

可我不戳穿他,只没好气地回一句,“骗不骗都无所谓。反正我也是个经常骗人的坏人。”

“康榕……”安琪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么?”

真是可笑至极的问题。

“没有不相信。”我扯起嘴角,无奈地摇头,“你说不是你,那就是奥尔多了。”

安琪又往杯中倒了酒。

他的语气教我猜不透,“康榕,你真的变了好多。”

第213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5

“你也变了很多。”我回敬道。

变得更让人讨厌了。

安琪将高脚杯放在唇边,下唇贴在杯沿上,却没有喝酒的意思。

气氛有点尴尬。

我梳理了一下发生的事,脑海划过一个可怕的猜测,“梵耶什想干什么?”

安琪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敛眉放下酒杯,“他想回去。”

“回去?回冬墓星?”

“嗯。”

果然,和我猜的差不离了。

“怎么回?”

如果能知道他回去的方法,那这个星球的其他人也可以遨游外星了。

“你知道的。”他的眼神似有闪躲。

“……”

我这才认认真真地审视起他的双眼来。

比星辰更耀眼,比清泉更澄澈的双眼。

他没有骗过我。他只是隐瞒了一些事。

呵。

我往口中灌入芳香馥郁的酒,“担保我出来的人不是你?”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他苦笑了一声,“我只是个卖唱的。”

“就算我今天不能搭班机离开这里,我迟早也会走的。”

“我知道。”

“而且,就算我被迫留在这里,就算我对梵耶什的项目很感兴趣,那也不意味着我就会配合。”

“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冒领我的机票?为什么要在我的行李箱里……”我的语气愈发激动起来。

“那些都不是我做的。”安琪痛苦地拧起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到机场了。”

我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

确实不该这么歇斯底里。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似乎在祈求我的谅解。

我避开他的目光,又灌入一大口酒。

腹中滋生起柔和的暖意。

我突然想和魔鬼签订一个歹毒的契约。

“安琪,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将嗓音捏出假意的温柔,“那你和我呢?”

“康榕……”安琪伸手到我耳侧,大手几乎要抚上我的脸,却停在了空中。

他明亮的眼底似划过流星雨,明明灭灭。

“我们不是一伙的,康榕,”安琪一点点凑近,“我们不是利益共同体。”

“这样啊,”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没有半点失落,“也就是说,我最近都离不开这里咯。”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他的脸越来越靠近,“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不要做你利益捆绑的伙伴,我要做你的……”

我向前凑了凑,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带我离开这里。”我双手环上他的颈,“去哪里都好。可以么?”

“你就这么讨厌这里?”

我连着点了记下头,“这座城市没得救了。”

“无论去哪里,你都会跟我一起?”他不确定地问道。

“……”想多了吧。

“那去斐济吧。”安琪柔声含笑道,“那儿的大海也很漂亮。”

“……”我有点头疼,“我还有工作,不是要和你去旅行。”

而且……斐济?

“工作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他撒娇似的撅起嘴,“你看你,黑眼圈那么深。还有你这胡子……”

“胡子怎么了?”我故意用下巴蹭他的脸,“不好看么?”

“没有不好看……”安琪向后躲了躲,咧嘴笑得像个被调戏的小女孩,“是——特别不好看!”

第214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6

第二天。天还未亮。

落地窗的窗帘没有合起,熹微的晨光落在静谧的山景之上。

我半睡半醒地摸着下巴,胡茬略略扎手。

“醒了?”身后传来清冽而慵懒的声音,“还很早,再睡一会儿吧。”

安琪的手自身后揽上我的腰,冰凉的手指弹琴般在我小腹勾挑。

我趁他贴上来之前掀开被子,窜到了床下。

“你真的有直升机驾照?”我捡起地上的衣服抖了两下,随意套在身上。

“当然,骗你做什么?我还有游艇驾照呢。”安琪开了床头灯,又将双手架在脑后,直盯着我看。

暖色调的灯光下,他宽阔的肩和平坦的胸膛裸露在被子外,双臂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下呈现出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早饭想吃什么?”我抓了抓头发,有点尴尬。

“我来做吧。”安琪敛去眉间的疏懒,双腿摆到床下,坐了起来,“你熬成妖精了吗?昨晚才睡了几小时?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我拿起他的手机,点开导航器,搜寻着从济和城到莱以岛的路线。

短短几年过去,世界格局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全球近两百个国家形成新的联盟体,“国家”已经是一个古老的概念。

这也就意味着“领空”概念的消失。

过去,世界上还有公海领域和公有领空;如今,私人飞机的航线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这也不能怪中央的吝啬;不避开特定的空域,万一驶入什么核导试验基地的辐射区怎么办?

总之,该规避的风险还是该提前注意。

此刻的我,只有“归心似箭”一词能够形容。

安琪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头忽地凑近我的肩窝。

我吓了一跳,差点连手机也摔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他双手圈住我,最后两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康榕,过了昨晚,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等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想去哪就去哪。

“康榕,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我想一直这样做梦,不要醒该多好。”安琪的下巴磕在我肩上,随着说话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阖动。

“呃……”我略感无语,看着海平面渐渐泛起的皎白光芒,嗓音微哑,“天要亮了。”

“好了,我去做早餐。”安琪放开我,“我还要去城里一趟,你再睡会儿。”

我转过身,将手机还给他,“好的。”

他挑了挑眉,勾起嘴角接过,迷恋地看着锁屏上的照片,“昨天晚上……”

我拉上了窗帘,懒得再听他说话。

前一晚究竟是怎么滚到床上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记起来。

大概是我蓄谋已久的交易吧。

我给安琪他想要的,他也可以给我我想要的。

公平至极的交易。

我听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合上双眼。

或许是因为闭上了眼,床上残留的安琪的味道显得格外浓郁。

我翻了个身,用枕头盖住脑袋,很快就又睡了回去。

毕竟前一晚确实太累了。

第215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7

安阑轲曾介绍我看过一本关于“精神能量”的著作。

这是一种介于唯物认知和形而上规律的一种模糊概念。

研究人员表示,在喜马拉雅山脚下某个神秘的宗教团体,人均寿命超过120岁。

据说那些教徒在进行日常祭拜活动的时候,大脑会呈现出俗世之人无法理解的状态。

宗教人士称之为“精神飞跃”,也就是“与圣灵对话”的状态。

被观察者恍如置身光明普照的天之国,受到慈悲天使的祝福,心灵的尘埃皆被拂去,身体的一切创伤病痛也都会消除。

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

然而,作为不可知论者,我起初也不认为这本书的内容都是无稽之谈。

尤其是了解到量子物理之后,这种超自然的现象,似乎更能得到科学的解释——

意识,可以改变的不只是微观粒子的位置与状态。

官能感受,或是生理病痛,也可以认为是粒子的另一种凝聚态。

那本书的结论是,宗教信仰之所以能统治世界长达上千年之久,依靠的并非单纯的宗教及政治手段。

换句话说,信仰带给个人的“精神能量”也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说来可笑,我曾把那本书当成研究的突破口,前前后后翻了不下十遍。

每一次看,我都能揪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最后一次看那本书时,我几乎能在每一页都挑出谬误。

所谓的“精神能量”,不过是善于自我催眠,且不愿正视现实的软弱之人的假说罢了。

如果祈祷上帝就能包治百病,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如果祭拜就能获得和平安乐,那还要军队干什么?

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外星来客在祭坛的诡异仪式反复在脑海上演。

如果安琪说的没错,那就是我错了。

“精神能量”或许真的存在?

而那种能量,与量子桥结合的话,又会催生什么样的改变?

……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脸上的湿濡触感唤醒。

拉上窗帘的室内一片漆黑,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推开安琪的脸,揉了揉眼睛,“忙完了?”

“嗯。”安琪的眼里闪过我看不懂的风雨,“梦到我了?怎么一身冷汗?”

“没有。我没事。”我坐了起来,旋开床头灯。

柔和的暖色灯光却令我更加心悸。

四肢好像不再是我的,下床后没走两步就跪在了地上。

“康榕……”安琪来到我身后,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扶起,“又低血糖了?”

“不知道。”我混沌地摇头,“可能吧。”

“对不起,我出去太久了。”

“没事。”我有点无语,“应该只是水土不服。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兴奋得神经衰弱了。”

安琪从背后抱着我不说话。

我满脑子都是泛着蓝色光泽的超流体试管瓶。

“你不怕了。”安琪幽幽开口。

“哎?”

“前两天我站到你身后,你都会吓一大跳。要是再靠近一点,你还会发抖。”

“……”

“别挣开。”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已经过去了。”

特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琪的身体贴近我后背,声音柔软而委屈,“康榕,不要害怕我……”

第216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8

别墅的屋顶宽敞而开阔,正中央停着一架小型直升机。

安琪带着我绕着直升机看了一圈,煞有其事地介绍着它的来历。

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个大概。

A.K.曾有一位绯闻女友,艺名“水果糖”,是几年前炙手可热的演员。

水果糖是位军三代,走上了演艺道路后,曾和A.K.一同为某时尚品牌做代言。

两人的绯闻曾占领娱乐圈头条数月之久。

据说,最后是水果糖率先结束了这场恋情。

而被分手的歌手A.K.,后来还获得了水果糖的神秘分手礼。

眼前的这架具有反侦查性能的新概念式直升机,就是传闻中军人背景的绯闻前女友送给安琪的分手礼。

所谓的新概念式直升机,就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直升机和四驱车的互变的概念飞机,也是近几年备受青睐的一种军用飞机。

遥控器与手机建立了通讯系统;安琪对着手机下达了指令,直升机就像变形金刚那样,自发地转变为一辆外观惊艳的越野车。

安琪又下了一个新指令,越野车又变魔术似的变回了直升机的模样。

“这架直升机是我托她找军队的高层弄的,性能和市场上那些比,好了不止一个等级。”安琪这么说着,为我系上了安全扣。

“嗯。”我其实不介意这架直升机的来历。

我特么只想赶紧回到岛上。

多待一分钟,我的不安就多一分。

“水果糖只是我的朋友,那些八卦新闻就没一句可信的。不爆点料他们就没流量,你别……”

“她就是你老婆,你也不用跟我解释。”我不耐烦起来。

安琪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康榕,只有一个人能做我老婆。”

“……”我头皮一阵发麻,打了个哈哈,“机长大人,让我领教一下你的驾驶技术吧。”

“你啊……”

“别说了,快带我飞!”我突然有些兴奋。

安琪不可思议地愣了愣。

他拨弄了一会儿巡航器上的指针,又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右颊,“亲我一下。”

“……”看他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

我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可以了吗?”

“可以了,嘿嘿。”他的手指暧昧地摩挲着我啄过的地方,“刚刚一直觉得不在状态……你亲了一下,嘿嘿,一下子就有精神了。康榕,你是不是学过魔法?”

“嗯。我学过。”我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回去以后,我就改行,专去亲那些状态不好的人——要考试的学生、要上讲台的演讲人、要竞赛的赛车选手……亲一下三千信用币,比做研究来钱可快多了。”

“你不可以亲除了我……”

“天黑前能到莱以岛么?”我收起了玩笑的语气。

“应该可以。”安琪叹了口气。

发动机使用的也不是传统的涡桨式,飞行的时候噪音很小。

蔚蓝色的海域越来越远,而没落的济和城则压根没了影子。

“怎么样,我技术还不错吧?”起飞不到十分钟,安琪就洋洋自得地问道。

“嗯……很不错。”我答得口不对心。

后座传来一股古怪却又有些熟悉的气味。

我一时间无法判断那是什么物质,又在哪里闻见过。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怎么了?”安琪见我频频回头,略显担忧地问。

“着陆吧。”我揉着太阳穴。

第217章 六:科学家的谎言-9

遥远的银河系外,数十亿光年的某颗星球上,那些高度进化的人们,此刻在做什么?

他们的星球频临毁灭,他们的家园将不复存在,他们引以为傲的生存法则将受到命运的嘲讽。

所以……他们真的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和而与世无争吗?

那些还没有找到新家园的人们,对另一个宜居的星球,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说来滑稽,飞机坠入大海的一瞬间,我满脑子想的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安琪拖着我离开座位,我闭不住气,不得已灌了两口海水。

喉咙被咸苦的海水呛得发酸。

我大概灌了不止两口海水,因为腹部明显发胀,腰带勒得我十分难受。

意识开始变得朦胧。

终于来到岸上,我开始后悔自己在岛上没有学好潜水。

我半死不活地躺在温暖的沙滩上,阳光灿烂而刺目。

突然,烈日被一张模糊的脸遮住。

那张脸越来越靠近,我隐约还能看见他红润的唇阖动着。

他在说话么?可惜我什么都听不清。

身体被海水包围的感受越来越强烈。

意识混沌之际,两根手指伸入我的口腔,试探式地抠搅着。

柔软的唇瓣覆上,薄荷味的空气渗入感官。

我推了他一下——我还能呼吸。

被安阑轲从海里捞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死神或许不太愿意收留我。

我的胸口被人重重按压,混着胃液的海水像是冲破了呼吸道的阻力,涌出我的口鼻。

腹中的鼓胀感终于消失,呼吸也终于变得顺畅。

我张口大肆呼吸着,四肢仍旧无力,视线也不甚清晰。

“康榕,你怎么样?”安琪拍着我的脸,又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晃动大手。

“没死。”我试着坐了起来。

“康榕,我们……”安琪犹豫了一下,“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

我无言。飞机后座放上那种危险品,安琪真的不知道么?

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乌托邦,费那么大的周折,值得吗?

“他们人呢?”我脱下外套,扔掉领带,松开了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

强烈的烦躁感令我回归了最原始的自我。

“谁?什么人?”安琪伸过手,抓了抓我湿漉漉的头发。

“奥尔多他们,还有梵耶什。”

“……”

“我猜得果然没错……”我看着不远处渐渐清晰的几个人影,“是为了量子桥么?你们都比我聪明,黑进我的电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想要什么资料拿去就好了,把我困在这里算什么?”

“康榕,你听我说……”安琪掰过我的脸,“你相信我,我和他们没关系。”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是我错怪你了。”

“我们走吧。”安琪说着就要拉我起来。

“康榕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奥尔多朝我打招呼。

“听说你在岛上生活了很久,潜水技能倒是不怎么样。”梵耶什阴阳怪气地跟了一句。

“康榕,别理他们,我们走。”安琪拉着我朝另一侧走去。

“安琪,别再任性了。赵叔叔来了,现在和校长一起。他想见你。”梵耶什大步跟了上来,拦在我们面前。

“他来干什么?”安琪停下了脚步。

第220章 …

经过我慎重的考虑,我要开新坑写续集了。

嗯,从第二卷开头开始。

这本就当我烂尾了吧。

新坑…等《帅哥,你欠我一个未来》完结以后开坑。

我要写硬科幻。

不然自己看着别扭。

近期会把第二卷已发布的内容删除。

以及修改第一卷的内容。

不归写的第一本书叫《消融之旅》。

是男频科幻文。

写了一点点被我弃坑删文跑来写耽美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节操是怎么丢掉的。

问题在于,我其实是个挺有节操的人。



安琪的母星就是《消融之旅》中的一颗星球。

新坑我可能会延用第一人称。

虽然我很想用第三人称,但是为了和这本衔接…

新坑会好好构建科幻背景,再展开安康的故事。

近期不得不停更。

因为一想到这个故事我就痛苦。

因为第一卷真的没有写出科幻的感觉,而像校园言情小说…

各位或许觉得没什么…

可是我受不了自己写得这么狗血。

怪我一时脑热把这个故事从五千字短篇写成了二十万字长篇。

写了最初的一万多字后强行加入科幻设定,导致整个故事的科幻内容…总之我觉得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我道歉。

新坑会用“破不归”笔名发。

不会弃坑。

但是最近也没有精力重新写这个故事。

在保证三次元工作和生活质量的前提下,我会尽量每天多更新另外两个坑。

哪天其中一本完结了,我就会重新开始写安康的故事。

各位来去请随意吧。

另外拒绝骂我坑品差。

这个故事我修补不了,重开是更好的选择。

我没有弃坑。

我对安康倾注的感情可以说比任何读者都要多。

另外我也看到了评论…

我不会写爽文。我有自己的三观。

我也很高兴有人对剧情感到失望,让我认识到,我的想法确实和许多人都不一样。

过去我很在意读者的看法,会因为一个差评或者一个说看不懂的评论郁闷很久。

现在我没那么玻璃心了。

注定不是一类人,还是平行的好。

至于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请收下不归的笔芯。

最后,续集目测会在两个月左右之后开坑。是“破不归”笔名哈。

新坑的剧情会和第二卷有些出入。

安康的关系是“旧情人,新敌人”(其实目前第二卷的关系也是如此,只是我还没有铺陈开)。

背景是一个宇宙能量不稳定的时代。

风格会暗黑。

反乌托邦。

慢慢引出骷髅月书名的场景——星球成为骷髅墓地,月下安康终于和好。

这本书名可能要改成一个校园类的…纠结。

新坑书名我想好了会回来通知一下…

开坑了会回来再通知一下。

之后这个笔名可能就不会再用了…

日常语无伦次。

笔芯哈。

第220章 …

经过我慎重的考虑,我要开新坑写续集了。

嗯,从第二卷开头开始。

这本就当我烂尾了吧。

新坑…等《帅哥,你欠我一个未来》完结以后开坑。

我要写硬科幻。

不然自己看着别扭。

近期会把第二卷已发布的内容删除。

以及修改第一卷的内容。

不归写的第一本书叫《消融之旅》。

是男频科幻文。

写了一点点被我弃坑删文跑来写耽美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节操是怎么丢掉的。

问题在于,我其实是个挺有节操的人。



安琪的母星就是《消融之旅》中的一颗星球。

新坑我可能会延用第一人称。

虽然我很想用第三人称,但是为了和这本衔接…

新坑会好好构建科幻背景,再展开安康的故事。

近期不得不停更。

因为一想到这个故事我就痛苦。

因为第一卷真的没有写出科幻的感觉,而像校园言情小说…

各位或许觉得没什么…

可是我受不了自己写得这么狗血。

怪我一时脑热把这个故事从五千字短篇写成了二十万字长篇。

写了最初的一万多字后强行加入科幻设定,导致整个故事的科幻内容…总之我觉得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我道歉。

新坑会用“破不归”笔名发。

不会弃坑。

但是最近也没有精力重新写这个故事。

在保证三次元工作和生活质量的前提下,我会尽量每天多更新另外两个坑。

哪天其中一本完结了,我就会重新开始写安康的故事。

各位来去请随意吧。

另外拒绝骂我坑品差。

这个故事我修补不了,重开是更好的选择。

我没有弃坑。

我对安康倾注的感情可以说比任何读者都要多。

另外我也看到了评论…

我不会写爽文。我有自己的三观。

我也很高兴有人对剧情感到失望,让我认识到,我的想法确实和许多人都不一样。

过去我很在意读者的看法,会因为一个差评或者一个说看不懂的评论郁闷很久。

现在我没那么玻璃心了。

注定不是一类人,还是平行的好。

至于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请收下不归的笔芯。

最后,续集目测会在两个月左右之后开坑。是“破不归”笔名哈。

新坑的剧情会和第二卷有些出入。

安康的关系是“旧情人,新敌人”(其实目前第二卷的关系也是如此,只是我还没有铺陈开)。

背景是一个宇宙能量不稳定的时代。

风格会暗黑。

反乌托邦。

慢慢引出骷髅月书名的场景——星球成为骷髅墓地,月下安康终于和好。

这本书名可能要改成一个校园类的…纠结。

新坑书名我想好了会回来通知一下…

开坑了会回来再通知一下。

之后这个笔名可能就不会再用了…

日常语无伦次。

笔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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