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 - xp1024.com
《苦哉行》


九 迢递山路重(二)

元希愕然的看着神色凝重的少女,瞬间明白过来——姜大哥的性命只能交在这个初次行医的少女手上,必须不再迟疑的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免触动伤处,皇甫萱与元希格外小心的扶起姜庭芝的身躯,让他靠在了元希的身上。

皇甫萱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个铜制小圆盒,打开了盒盖,然后把装着大半盒褐色药粉的铜盒搁在了身畔。

她吩咐元希千万攥紧姜庭芝的两臂,别让他的身体晃动,接着截断了刺穿姜庭芝身体的箭头,双手握紧留在体内的箭身末端。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直面血淋淋的伤口,向来轻灵的双手突然沉重得不听使唤。

她的眼睛瞥过姜庭芝的脸,发现那张苍白的脸已然变得如纸片一般煞白,昏迷中依然微皱的眉头勾勒出深沉的痛苦。

料得拔箭的痛楚丝毫不会亚于中箭之时,皇甫萱心中蓦然泛起一丝不忍。

而一旦箭身被骤然拔出,这副身躯的主人能不能捱得住,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也不敢去想象最坏的后果。

但这箭非拔不可。

迟疑了半晌,皇甫萱咬了咬牙,两手用力向上一拔,箭身刹时带血而出。一大滩血水飙到她的颊边,与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黄衫上。

姜庭芝霎时被剧痛惊醒,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凄厉的哀嚎了一声,旋即又昏厥了过去。

皇甫萱顾不得衣衫上的斑斑血迹,赶紧扯开了姜庭芝的前襟,把铜盒里的药粉撒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这药粉是皇甫协以仙鹤草、槐米等七味药材混制的止血回春散,有号称三次眨眼之间便能够止血镇痛的奇效,多年以前就被有知者推为止血疗伤的圣药。

在心内默数还不到十下,创口附近的血水果然开始凝固,不再有鲜血往外溢出。

元希目不转睛的盯着皇甫萱,看着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轻按在姜庭芝胸口的手感受着逐渐平缓的呼吸,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才发觉原来她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紧张。

皇甫萱却低着头,没有留意身旁的目光。她又看了姜庭芝一眼,陡然间顿住了替他拉上衣襟的手,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凝重起来。

她蹙着眉头,细细的端详姜庭芝身上的伤口,伤口边缘凝固的血痕,已经变得如墨一般黑,宛然是中毒的迹象,“不好,这箭上淬了毒!”

她伸出食指,轻轻沾了一下看上去极不寻常的黑血,想分辨出到底是何种剧毒,谁知道指尖一触到姜庭芝的胸膛的肌肤,就如同放在了灼热的火焰之上。

“好烫!”她大惊失色,慌忙把被烫到的手指收回,脑海已瞬间浮现出一种毒药的名字。

嗅了嗅指间的黑血,皇甫萱的脸色一白,低声惊呼,“果然是…焰雪红歃!”

一听姜庭芝中的是焰雪红歃,元希全身一震

,倏地红了眼圈,连声恳求,“萱儿姑娘,求你救救姜大哥!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求你了!”

皇甫萱点点头,“你放心,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中毒箭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皇甫萱说完,凝视着指间的黑血。不久又仰起头,另一只食指抵住下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全神贯注的思索解毒之法。

思忖了良久,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眸蓦然一闪,“爷爷说过焰雪红歃只有一种解药,制成解药的几样罕见奇材,不是长在雪山之巅,就是生在沧江之底,极为珍贵难寻,而且这几样东西相隔遥遥万里,谁都不可能在六天之内把它们凑齐。”

她一边说,一边从行囊中拿出细布,动作轻柔地包扎着姜庭芝的伤口,“但我还记得爷爷告诉我的另一件事,他说这世上有一样稀世宝物叫做“血玉”,世人皆知用它修习内功可以事半功倍,却绝少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神妙之处。我们皇甫家的先人有幸见识过它化去数种无解的剧毒,从此将它奉为独一无二的解毒圣物。如今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指望。它被收藏在什么“藏污派”的“涨闷”手中,而那个地方离辟罗山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我们现在赶到那里还来得及。”

站在皇甫萱身后的黑衣剑客听到这里,面色微变,沉声说道,“萱儿,跟我过来。”

察觉出义父话音中的不悦,皇甫萱乖乖的起身,跟着黑衣剑客向前走了十来步,看见他回过身来,面上果然带了一缕不安之色,“义父,怎么了?”

“萱儿,你要和他们同去?”

“对啊,我们立马就要上路。”

“不行,与他们同路很危险,决不能再和他们一起。”

“义父,我们这时候怎么能丢下他们不顾?!”

“你替他治了伤,也说出了活命的办法,你已经尽力了。”

皇甫萱摇摇头,语气虽轻,却格外坚定,“不,义父!姜大哥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差点死掉,我怎么可以明知他在受难,却心安理得的离开?”

他愣了一下,手掌抚过少女的头发,冰冷的脸孔闪过某种鲜见的暖意,“你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萱儿,听话…”

皇甫萱再一次用力地摇了摇头,两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眨动双眼,犹如小鹿一般明净的眼眸深处仿佛流淌着柔暖的春水,“义父,他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姜大哥也是我第一个病人,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我必定会牵挂一辈子…一辈子都无法开心…今后萱儿什么都可以听义父的,义父这一回就听萱儿的好不好…”

瞧着少女那般惹人怜爱的神情,他怔了半晌,硬起的心肠彻底软了下来,暗自叹了口气。

只因怕她遭遇半点危险,他才罔顾侠义之道,狠下心决定不管这两个小子的死活。

——弟子当顶天立地,斩荆棘,踏不平,秉持心中善念,维护世间正道。

拜师当天亲口立下的誓言还言犹在耳,但如今的所为又哪里对得起天地与正道呢?

从当初不顾一切救下这孩子的那一刻起,心中的善念就幻化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形体,而他却再也做不了年少时满心渴慕的大英雄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点头答允。

明白义父已为她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皇甫萱展开笑颜,钻进黑衣剑客的怀中,“就知道义父最疼萱儿了…”

一辆马车疾驰在密林丛生的山道上,车中人拉开了暗色的惟裳,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若以少女往日的性情,必定兴奋的叫出了声,根本不能安静的坐上半会儿,可惜此刻却有一条性命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

她转过头,瞅向陷入昏迷多时,一直未曾苏醒的姜庭芝,明丽又娇俏的脸上满是担忧。

她已在姜庭芝的膻中,合谷,承山几处要穴施针,希望能够替他稍稍减轻痛楚。

可长达三天的噬骨销魂之痛,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已足以教人无法忍受。况且,就算捱过了这三天,“蟹鱼”虽然被爷爷说的那样玄妙,它是否真的能够化解姜大哥身上的毒全然还是未知之数。

而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的苦意在心头漫开。

元希在她的对面正襟危坐,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脑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她方才专心拔箭敷药的模样,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有这般灵敏与果敢,好像那双柔嫩的小手也在他的胸口揭开了一道温热的,不断发痒的裂痕。

如果躺在那里的不是姜大哥,而是他,她的眼中是否也会为了他流露出同样的关切?

皇甫萱却忽然抬起了头,轻声的问,“希儿,你说…姜大哥是不是骗子?”

元希愣住了,惊讶的看着她,“不,姜大哥怎么会是骗子呢?”

“他不是骗子…他答应过如果我下山,就请我喝他酿的酒,那他会活着实现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不对?…他不会死,对不对?”

那双原本无忧无虑的眼睛透出一缕恐惧,她的话音隐隐有些发颤,元希的心里也不禁微微发颤,猛地点头,“对,姜大哥一定会言而有信…”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姜庭芝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悠悠的醒转。意识与神志刚一恢复,姜庭芝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犹如正在被烈火灼烧,同时从胸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他竭力的张了张嘴,几乎连呼痛的力气也失掉了。

“姜大哥,你总算醒了!”听到来自耳畔的话音,姜庭芝睁眼看去,瞧见元希和皇甫萱忧喜夹杂的面容。

“好、好难受…”在剧毒和箭伤的双重痛楚下,姜庭芝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嘴角禁不住的抽搐,嘴里说出的每个字,宛然都是用尽了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怎么,全、全身…像火烧…”

他艰难的把短短几个字说完,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那种身如火焚的痛楚,绝不应该是中箭的滋味!

元希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又一次想起齐叔死时的惨状,哀痛又不忍的垂下头。

好半天没有听见答话,连摇摇晃晃的车厢也像是快要被那股浓烈的沉重气息撑破,姜庭芝嘶哑的追问,“为、为什么…会…”

额上那条沾满泥灰的细布早已被皇甫萱解下,并重新上了药。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布,避开那道还没痊愈的暗红伤疤,俯身替他擦去浸满额头的汗水,轻轻的说,“姜大哥,你中了焰雪红歃…”

听到“焰雪红歃”四个字,姜庭芝霍然瞪大了双眼,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和绝望。

齐叔因为毒发七窍流血而死,惨不忍睹的模样,他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可怕的画面霎时在他脑中不断涌现,只觉得身心的痛苦恍然已濒临极限,不顾还在剧烈发疼的箭伤迸裂,狂乱的挥动着手臂,竭力嘶声,“杀、杀了…我!…快、快!…”

元希连忙伸手摁住了他的臂膀,又被灼伤似的弹开,“姜大哥,别这样,萱儿姑娘已经想出了救你的法子!”

就是豁了身家性命闯入凌光堂内去硬抢,也未必能取得焰雪红歃的解药,这些话不过是用来安慰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咬着牙关,“…请、你们…成、成全…”

“姜大哥,你怎么不信?”眼见姜庭芝挣扎着试图起身,而皇甫萱却像是被吓到一样,只是怔怔的望着姜庭芝,元希急道,“萱儿姑娘,你快告诉姜大哥,有法子可以救他…”

皇甫萱回过神来,轻吸了一口气,用无比笃定的口吻说道,“姜大哥,你身上的毒一定会解掉,你不可以死!”

姜庭芝却仿佛心意已决,猛烈的摇着脑袋,“让我、死…让我…”

“你不能死,听见了么!”皇甫萱蓦然想起他极其在意的那张手帕,口气有几分惶急,“若是你就这样死了的话,给你杜鹃花的人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姜庭芝那双本已经毫无生气的眸子,溢出了难掩的悲伤,“她…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排山倒海的痛苦骤然在心里泛滥开来,和肉体的折磨混杂在一起,令他几欲发狂。

但是,何等致命的伤口,锥心刺骨的疼痛,也终究比不上被心爱的人舍弃,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和痛苦啊。

伤口的血可以被止住,但心上的创痕呢?

姜庭芝倏然闭上双眼,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拼命捏紧拳头,也难以止住全身的颤栗。

“对不起…”原以为提起他在意的东西可以令他振作一些,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瞧着姜庭芝愈加痛苦的样子,皇甫萱满脸的歉意,咬住了下唇,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姜大哥,正因如此,才要努力活下去啊…若是就这样死掉,不愿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想要争取的再也无法争取,什么都改变不了。”元希叹息着,眼眶有晶莹的亮光,如玉石般温润的面容却透出一丝坚毅,“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一切。”

“就算希望渺茫,前途生死未卜,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也要拼命活下去。你今生活过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此刻自以为是的绝望中死去?上天让你经历这些痛苦,不是让你以死来逃避,而是令你今后成为一个更坚强,更有用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没有选择投降…”

皇甫萱难以置信的看向两眼通红的元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两岁的少年,说得出如此深刻的话语。

可姜庭芝却很明白,不日前失去至亲,忠仆惨死,连日来躲避仇家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元希所遭逢的不幸远胜于己。尽管未来的路更是艰险,可从未在元希的脸上看到过半分气馁,始终顽强而坚定的向前,如今还对萌生死志的他宽言相劝。

——这小小的少年尚且有如此胸襟,姜庭芝啊姜庭芝,枉你自谓饱读诗书,却全然不如,你真该为自己惭愧!

“你…说的、的对…”姜庭芝如梦初醒,如果这般灰心丧气,毫无出息的死在这里,雅如定会替他伤心难过,但同时,她也更会认定,如此软弱无能的他,的确终非她的良人。

他必须咬紧牙关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能改变这一切。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雅如。

十 红袖槛

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尚自热闹喧嚣。

这条街是雍都皇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富丽侈靡的程度直追天子的宫阙,乃是百余年前一门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修筑。街北的尽头与皇家禁苑的步道相连,当中只设有一道守备森严的关卡。

虽然与禁宫完全相隔开来,总也算作延绵长达近百里的御街最末一段,所以世人谓之小御街。

小御街的步道由纯金冶炼铺就而成,当中的建筑皆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出入的也尽是颇有身份的达官贵人。

如果乾阳宫是雍都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那这里便是雍都,乃至整个大昭王朝最为奢侈挥霍的地方。

一百多年的太平,让这条被视为雍都娱游中心的街道发展的更是穷奢极欲。

这世间最昂贵的事物,通通包罗在这座纸醉金迷的街道。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德裕楼中顶级的山珍海味,依虹庄里专供豪族巨擘的绫罗绸缎,万宝轩内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然而最令往来贵客趋之若鹜的,是矗立在街道正中那座精致玲珑的阁楼。阁楼高达七层,以墨绿玛瑙代砖,以赤色琉璃代瓦,在月光中熠熠生辉,仿若天上的瑶台银阙。

此阁名为曦风皓月,每夜阁中座无虚席,收藏的却不是如何珍稀罕有的宝物,而是天下间最出色的名伶舞姬。阁楼底下四层楼全都打通,每层置十数个雅座,每个雅座相隔三四丈的距离,朝向舞台的窗户挂着帘幕——在这里很容易就碰到政见相左的同僚,生意场上的对头,如此布局既显环境高雅,又能避免相见的难堪。

窗外的琴声婉转悠扬,窗内的人却拉下了绣帘,聚在摆满酒菜的桌前。

“柳大人,李大人,下官敬二位一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两手端着白玉羽觞,半躬着腰身,笑脸盈盈的向桌前的另外两个男人摆出敬酒的姿势。

三人身上穿着样式相近的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也透着极其相似的文雅之气。其中一位男子立刻举起手中酒觞回敬,而另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却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淡淡的摆了摆手,笑道,“孙大人,快坐下吧,何需如此客气。”

孙大人仍是躬着身子,脸含笑意,“柳大人,下官今后如何行止,还需大人多多指教。”

说完,孙侍郎立马向坐在刘大人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

李大人立即会意,笑道,“柳兄,孙侍郎正说出了众位同僚的心声。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值此改天换地之际,大家该当如何处之,不知裴相可有交代,还请柳兄不吝赐教。”

柳大人淡淡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精瘦的脸上满是沟壑,“两位大人不必心急,该急的是黄老丞相府中的人。陛下登基不过短短数日,老国丈手底下握有实权的人不是被调离雍都,就是明升暗降,已然成了朝堂之上的孤家寡人,再无与裴相抗衡的势力,罢官去职也不过是迟早之事。裴相早已料到先前那些在二相之间举棋不定,左右逢源的人,现下该再也沉不住气了…”

说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孙李二人一眼,然后接着说下去,“不过相爷说了,大家同朝为官,皆是忠于大昭,忠于陛下,今后只要咱们团结一心,为国为民便是。”

孙侍郎赔笑道,“相爷说的极是,极是。我等自当与相爷一心,同舟共济,为国为民…”

这时,和着琴声传来一阵娓娓动听的吟唱,如泣如诉,哀怨缠绵,在座的人听着全都觉得隐隐有些耳熟。侧耳细细聆听了半天,才悟出原来是季乐师大前年替芊枫姑娘谱的那首雍都尽人皆知的琵琶曲《秋思调》。其中好一部分调子被加以大刀阔斧的改动,变疾为缓,化刚成柔,虽比原曲更加勾动心弦,催人泪下,宛若情人伤怀的絮语,却少了一种含括苍茫的大气。

“自作聪明…”李御史撇了一下嘴,暗暗骂了一声。他一向讨厌听惯了的曲调被人窜改,改的不三不四,失了本意——有这样的精力还不如新谱一曲。

他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绣帘,见舞台中央抚琴歌唱的白衣美人秀丽端庄,俨如出水芙蓉般高雅出尘,却皱了皱眉头,“是新来的歌姬么?往日这个时候在台上的应该是灵霜姑娘。”

孙侍郎也兴致勃勃的踱到了他的身旁,望向正在台上抚琴的美人,笑着摇摇头,“看来李兄对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相当留心啊…不过可惜的是,这里的美人个个惊才绝艳,但卖艺不卖身,愿不愿意与客人相陪全凭美人们的喜好,且只有她们挑人的份。如果入不了她们的眼,别说一起喝杯酒,门都别想进。多少人在这里豪掷千金,连美人的脚趾头都摸不到,可不叫人遗憾?啧…但偏偏一旦见过了这里的美人,嘿嘿…再与外间任人摆弄的庸脂俗粉相对,难免提不起胃口…”

“孙兄说的不错…”李御史敷衍的笑了笑,目不转睛的凝望着白衣女子,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差得远呢。”

孙侍郎疑惑的看向李御史,“李兄何意?”

柳侍郎啜了一口酒,哈哈一笑,“我猜此时李兄心中所想的定然是曦风皓月阁的头牌,人称姽婳仙子的狄潇。我曾有幸一见,确是生得倾国倾城,气质出尘绝俗,舞姿曼妙奇绝,当年珏青子目睹狄潇姑娘起舞时,在替她绘出的丹青图上题下的十六个字——“吟香望月,踏雪游风,玉影翩跹,天下冠绝”当真是半字不虚,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李兄夜夜流连于此,为的是想要再见潇姑娘一面吧。”

李御史微微点头,叹道,“如此绝美的女子,整个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只可惜她已很久没有登台…”

孙侍郎踱回桌旁,笑着举起酒杯,“想不到柳大人与李兄也如此欣赏狄姑娘,在下也痴慕多时…来来来,为我们志气相投干一杯!”

酒觞相碰之时,八名劲装男子疾步迈入阁内,整齐有序的排在阁门两边,一个紫衣男子缓缓的踱步而入。

紫衣男子的眉宇间满是清冷之色,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跟在他身后的八名劲装男子的架势也完全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伽柔虽然有些诧异,仍是赶紧迎了上去,笑盈盈的福了一福,“客官,实在抱歉得很,今日敝阁已满座,请您明日早些时候再来吧。”

八名劲装男子都禁不住斜着眼睛瞟了伽柔两眼——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也如此清丽淡雅,那誉为天下第一的美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紫衣男子满是倨傲的眼神却根本不曾瞥她一眼,冷哼一声,“我要见狄潇,让她出来。”

终日同往来阁中的纨绔子弟打交道,就没见过几张平易近人的脸孔,早已磨出了一肚子的好脾气,伽柔只是笑了笑,“客官,来这里的哪一位不想见潇姑娘?整个雍都的人又有谁不知道要见潇姑娘得靠上好的运气?潇姑娘想要多久登台,可全看她自己的意思…我看这位客官满面桃花,说不定明日再来之时就可以见到她…”

紫衣男子冷笑,用势在必得的强硬口吻说道,“我不等明日,我现在就要见她。”

伽柔愣了愣,定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年纪大约应在二十七八上下,身穿紫缎轻袍,腰悬一条镶着翡翠的白玉带,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一张脸如刀削剑刻般凌厉,傲然而立的身姿俊朗非凡。虽然衣着光鲜华丽,又带着那样跋扈和桀骜的神色,却不似来自大富大贵之家的王孙公子,更像是一个威严的将领。

——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像存心寻事之辈。

曦风皓月阁的客人未必都是和和气气,却极少有人违背这里的规矩,一是给小御街主人的面子;二是往来皆是有身份之人,在此地胡闹丢了面子是小,随时都可能遇上真正的大人物,保不准最后是谁吃了亏;三是小御街百多年来能够长盛不衰,自是有其中的门道。

然而这个人的语气神态显然就是要挑战阁中的规矩,尽管心中不悦,伽柔依然客客气气的说,“客官,真的很抱歉,今日您是见不到潇姑娘的,请回吧。”

“大人都说了今日非见狄潇不可,赶紧给大人带路!”一个方脸的劲装男子粗声粗气地大喝,跨步前来,伸出手臂拉向伽柔的胳膊。

伽柔的身子灵敏的往后一闪,方脸男子一手拉空,又迅速向前跨了两步,想要抓住她。

伽柔一个凌身,又是退开好几步,高声喝道,“是要闹事么?”

“有意思,连丫头也是会家子。”紫衣男子嘴角含笑,向立在身旁其余的黑衣男子挥手示意,几个黑衣男子立即一同向伽柔逼近。

舞台的歌声嘎然而止,琴音却骤然拔高,一时如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相交,与先前尚未唱完的曲子迥然不同,充满了惊险与不安的韵调。

当阁中的所有来客因琴音骤变而惊惑不定之时,十一名和伽柔同样装束的女子出现在了伽柔的身后,将紫衣男子和他的八名手下团团围住。

“冷烟姐姐,这个人硬要见潇姑娘…”伽柔退到姐妹们身旁,向一个年纪比她稍长一点的俏丽女子禀报。

“客官若是不懂规矩,可是来错了地方。”被唤作冷烟的女子盯着紫衣男子,凝眉嗔道。

若非有什么变故,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绝无可能出现如此明显而低级的失误。大多数客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慌忙掀开了竹帘,望见厅柱前方有九个男子被阁中的十二个婢女包围了起来。

那样剑拔弩张的架势,双方似乎准备要动武,这是开阁以来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好几名年轻的公子哥哄喧起来,兴奋的卷起了衣袖,要不是身旁的仆从又拉又劝,恨不得立马跳下去置身其中。

“两位大人,快来看看,没想到阁里这些平日里如此温柔可人,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也全是高手?曦风皓月阁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啧啧,这些人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州郡来的山匪,胆儿也真肥,竟敢来曦风皓月阁闹事。”孙侍郎靠在窗边又是咂舌,又是挥手,引得两位酒兴正高的同僚也有些好奇的走了过来。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李御史嗤笑着,朝窗外努力探出脑袋,想要瞧清紫衣男子的模样,等他的眼睛稳落在紫衣男子的面上时,突然惊呼,“是他!…居然会是他!”

十一 王侯阁

随着李御史惊异的叫喊,孙侍郎聚定了眼光,柳侍郎也立马探出脑袋,远远望向厅前负手而立的紫衣男子,身姿威赫,眼神凛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与他们这些敬畏礼法的士人截然不同,令人发指的轻狂之气。

——这个激起风波的男人,竟然是极得新皇宠信的驸马爷颜讵!

孙侍郎讶道,“他不留在宫中保护陛下,来此处干什么?行事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就算他不怕得罪这里的主人,难道也不怕得罪公主么?”

李御史哧了一声,“公主若不是被他哄得团团转,对他死心塌地,当初怎么肯下嫁给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武夫呢?”

“也难怪每回李大人见到他总不免义愤填膺。想当年先皇原一直属意于大人的内侄,非止一次夸贤侄可为辅弼良臣,又有跃马之相,没想到竟被这个牧牛儿用下三滥的方法夺走了他的应有之位。其实此事也并非只是李大人一家之辱,更是我们所有名门望族之辱…”

“既是公主认定了他,我也无话可说。”李御史的眼中闪过厌恶之色,缓缓收回目光,“我不喜欢他的原因,只不过是看不来那张眼鼻都翘上天的嘴脸。”

“嘿嘿,那他今日到此,不正是给人带来一个狠狠抽他嘴脸的机会么?”

“未必。他虽然目中无人,可不是肆意妄为之人,莫非…”柳侍郎低声沉吟了半晌,忽然老奸巨猾的一笑,“今日咱们三人可有好戏看了!”

在座的官员中有一小部分人曾与颜讵有过照面,无一不知新皇对他信赖备至,宛如心腹一般,更有长公主作为依仗,是如今最招惹不得的人物。有好几个心想着要趁此机会向阁中众人示好,毕竟难得能做一回护花使者,正欲摆出官威出言呵斥,一认出紫衣男子的身份,就惊慌的把头缩回了窗内。

但这诺大的阁楼中,却有更多人并不认识颜讵。

“什么混账东西,敢来曦风皓月阁捣乱!”

“惊扰了老爷的雅兴,简直是不知死活!”

“快滚出去,不然要你小子好看!”

骂声迭起,颜讵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而唇边的笑意更深。

“请客官速速离去,莫要再令我们为难。否则…”眼看这个人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骚乱,冷烟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摊开的手心朝上,向大门一比,示意男子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颜讵身形蓦地一晃,冷烟感觉刹那间有什么东西拂过了头顶。一道银光如流星般从眼角闪过,就听见一声如同刺透纸卷的闷响,紧接着两声近乎冲破屋顶的尖声惊呼钻入耳中。

冷烟立刻朝惊呼的方向望去,方才那三个骂得最大声的男人,瞪大了满含恐惧的双眼,动也不敢动,像三只在雄鹰爪下瑟瑟发抖的雏鸡。三个人的头冠正中都插了一根发簪,并且都在相同的位置,简直精准得可怕——倘若再往下一寸,穿透的必然是三人的顶心。

在场的每个人霎时噤若寒蝉,谁都可以看出来,出手的人要他们的性命实在易如反掌。

发现刺中发冠的那三根发簪格外的眼熟,冷烟心中一凛,一手探向已然松塌下来的发髻,同时回头瞧了瞧身旁两个姐妹的头顶,整个后背顿然发凉。

——紫衣男子取钗,刺冠不过弹指之间,身手之神速,快到双眼根本无法看清,还能保持目标毫无偏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难怪此人狂妄至斯。她自恃功力不弱,可与此人一比,哪怕加上身后的十一个姐妹,也完全不是对手。

阁中众客见颜讵武艺高绝,一个个慌慌忙忙的垂下绣帘,以免殃及自身。

“我不想与女流之辈动手,但你们若再啰嗦,休怪我掌下无情。”颜讵不屑一顾的斜睨了众婢女一眼,径直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有得到指示,围在颜讵身旁的姑娘们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

冷烟面色先是一白,恼怒的微红转瞬布满脸颊,对身后的一个婢女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名婢女就急匆匆地奔上了阁楼的梯阶。

凝眉看着仍在继续前行的颜讵,冷烟高声喝令,“曦风皓月阁绝不会让任何人坏了规矩,姐妹们,现在就请此人出去!”

十一名婢女旋即合围了上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她们暗怀多时的擒拿之术,颜讵却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步伐也不曾停止。

那八名身材悍硕的男子遽然挡在颜讵的四围,一一挥出重拳破开以纤纤玉手结下的柔而韧的网丝。

婢女们知道这八人不过是紫衣男子的跟班护卫,下手更加不必容情,迅速以掌锋与带风而啸的拳头相击。

八名劲装男子竟全都被掌中所蕴的内力震得倒退两步,如果不是颜讵及时侧开身子,其中两个就已撞上了他。

颜讵停步,冷冷恻过脸,“平时贺羽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连女人都打不过,跟着我有什么用?滚开!”

八名男子听到颜讵的冷声呵斥,全都垂下头,默不作声的退到了颜讵身后,指骨间还带着一股微微的酸麻。

婢女们趁着颜讵顿住了脚步,正冷着脸教训手下,赶紧再次围了上去。

颜讵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腾身跃起,瞬间落到了冷烟的背后,飞快的拍出两掌,一掌击中冷烟的后心,一掌击向冷烟身旁那名婢女的肩头。

冷烟与那名婢女顿时向前扑出数步远,身体撞着柱壁,又软绵的栽倒在了地上。

那名婢女一动不动的趴在地面,而冷烟用颤巍巍的双手竭力想要撑起前身,嘴角呕出一大口鲜血,整个前襟都沾上了血迹,又无力的跌了下去。

“冷烟姐姐!竹遥!”另外那九名婢女仓惶的奔上前扶起了伤重得不知生死的姐妹,通通愤怒的抬起头,望着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的颜讵。

冷烟已经是她们几人当中功力最高的一个,可颜讵一出手,眨眼间就击倒了冷烟与另一个姐妹,而冷烟她们根本措手不及,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尽管满腔怒火,她们的心底也禁不住泛起强烈的惧意——实力天差地远,凭她们根本无法拦住这个人!

颜讵击倒冷烟和竹摇之后没有作任何停留,若无其事的穿过向他怒目而视的一众婢女,继续往阁楼的阶梯走去。

此刻,整座曦风皓月阁忽然前所未有的寂静,唯有颜讵不急不慢踏过木阶的脚步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每一双眼睛都默然的注视着颜讵。

抬起的左脚刚要在最后一级落下,一个身影猝然从第二层的暗处飞出,带着一道冷冽的劲风劈向颜讵的面门!

这风驰电掣般的一击,却似乎早就在颜讵的意料之中,他立即扬起蓄满真气的左臂,削开锋锐的利器,反手就是一掌。

袭击他的人反应也出奇的快,紧跟着矮下身子,弹脚踢向颜讵毫无防备的腰腹。颜讵只迟疑了一瞬,却并不打算避开,掌心反而又急转向下。如果对方此时不肯变招,踢中他的同时,势必也会吃下他这一掌。

——他从来不觉得以血换血的买卖吃亏。

果然那人并非不知颜讵掌下的厉害,轻捷的收回了腿,然后一道眩目的光影飞速从颜讵眼前掠过,如明月的清辉,又如破晓的日华,更如一个绝世佳人绽开湛然发亮的眼眸,刺向颜讵的胸膛。

“这是…清光剑法!你怎么会…”颜讵闪过身子,目空一切的笑意瞬间凝结,神色变换不定。

刚避开一剑,毫不容情的锋刃又接连急刺而来。颜讵被汹涌而至的剑气逼退,腾落到了梯级的半中。

炽盛而灿烂的剑影顿敛,露出一张婉娈的脸孔,厉叱一声,“不错!这就是清光剑法,知道厉害就赶紧离开!”

面上的诧异之色转眼间就褪去,颜讵又冷笑起来,“这套剑法的火候你目前连五成都还不到,我要是还手,只怕你连一招都接不住。我方才让你三招,不过是念着教你这套剑法的故人。你若是再不让开,继续缠着我,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少女哼了一声,挥动长剑,“大言不惭!”

“渺渺,住手!”忽然,有人出声喝住了少女,那人接着又叹了口气,“…渺渺,他说的没错,你打不过他的。”

众人耳中还回荡着那般悦耳动人的嗓音,眼睛已牢牢钉在说话那人的面容之上,尽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眼前梦一般的景象。

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不知何时倚住了最高一层阶梯的扶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不胜幽凉,纤弱的腰身宛若迎风弱柳般惹人一见生怜,如描远山的蛾眉轻蹙,神色间带着微微的薄怒与忧虑,却犹自镇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张脸,简直美得不似凡世中人。

少女怔怔的按下了剑,“潇姐姐,你认识这个人?”

“不错,我认识他。”那绝美的女子扬起头,雪白滑嫩的颈项晃得阁中众人觑起眼睛,“颜讵,我随你走便是。”

十二 何处谒山高水长(一)

连日狂驰的两匹骏马终于停下了四蹄,在道旁精疲力尽地垂头打着响鼻,甚至无心舔舐树下高高冒出的野草枝,只是不时耸动着被疾风吹得凌乱的青灰色鬃毛。

元希和皇甫萱从它们身后的车厢跳下,刚走了几步,又担忧地回头瞧了瞧,只见黑衣剑客一脸冷峻,一手托着负在背上的姜庭芝,另一手握着那柄安眠在剑鞘中的乌金色古剑。

虽然心中仍是焦虑不安,元希也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仰起头想要看清所谓“天下武林与玄门正宗”的真实面目。

举目望去,寥落的山峰间矗立着数座气势巍峨的殿阁,四周弥漫着淡淡的云霞,整个昊虚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气象万千,就像是各种传说中天神所居的玉殿金阙。而距眼前最近的壮景是一道山门,山门雄阔无比,门上挂了一幅方正的匾额,匾额上楷楷整整朱书着“昊虚苍吾”。

在山门旁,屹立着一块与山门同样高耸的石柱,那块坚实而巨大的柱石面上深深纂刻着轮廓分明,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道则青冥,法揽众生”。

山门旁伫立着两名弟子,目光越过山门,可以望见每隔三两级石阶也并排着两名弟子,那长长的石阶宛若伸延到了云端,由清一色的雪白衣袍铺满,一派冷肃森然之象。那是苍吾派弟子独有的装束,一身洁白无瑕的鹤羽袍,在苍渺的云雾中隐隐似松桦上点点的劲雪。

四人一靠近山门,看守山门的其中一名弟子就将手一拦,叫住了他们,“几位来昊虚山所为何事?”

元希答道,“这位大哥,我们有要事要拜见掌门前辈。”

那名弟子瞥了四人一眼,“你们什么是地方来的,哪个门派的?”

元希摇头,“无门无派。”

“由何人引见?可有书函?”

“没、没有。”

“没有?那可不能放你们进去。”

“可是,大哥…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不能,生死攸关的事情应该赶紧去找大夫,找我们掌门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堂堂苍吾派没有半分规矩可言,掌门人是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能够随随便便见到?且莫说你们山下的人,连派中的师兄弟每日都有不少人想要见掌门,我还想谁给通融通融呢…”

元希踌躇了半晌,掏出了怀中的青璞,“我知道会让大哥很是为难,但还是要烦请大哥代我们去通传一声,只要将这东西给掌门前辈过目,他或许就会见我们。”

“你这村童,真没见识!我们掌门人可是贪妄财物的凡俗之辈?带着成堆成堆价值不菲的珍宝前来奉承掌门的人多了去了,就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他老人家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这块黑不拉几的丑东西!”

“大哥,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掌门前辈一见就知…”

那名弟子不耐地打断了元希,“少来这套,那些珍贵的玩意儿我还见得少么?别想用一块石头来糊弄我!”

“拜托你了,大哥,若能见上掌门前辈一面,我…我可以把它赠与你以作酬谢…但若是见不到掌门前辈的话,姜大哥他就没救了啊!”

“鬼才想要这东西!”那名弟子觑了元希手中的青镤两眼,反而加重了语气,“别再装疯卖傻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不抱着你的烂石头快走!”

眼见那名弟子的态度愈加凶横,皇甫萱嗔道,““涨闷”是什么人这么了不起?若是当真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又怎么会这样躲着我们,不敢出来见人?”

“好啊,你竟敢对我们掌门人不敬!”

另一名守山弟子原本一直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也忍不住出言呵斥,“哪里来的野丫头,胆敢对掌门口出不逊!”

“快走!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要出手赶你们几个下山了!”

“这该如何是好…”元希呆呆的立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昏厥过去的姜庭芝,急得红了眼眶,“姜大哥该怎么办啊…”

黑衣剑客拦住急得跳脚,正要上前厉声斥骂那两名守山弟子的皇甫萱,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将手中那柄剑递给了仍在高声驱逐他们的守山弟子。

虽然黑衣剑客一直寂静的站在元希和皇甫萱的身后,始终没有抬过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并且还腾出一只手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但他的眼睛和他手里的剑,却好像从刚一出现就令人感到一股战粟和惧意。

那名弟子慑于黑衣剑客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居然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了那柄剑。他横举长剑,目光扫遍剑身,很快看清剑身上的纹饰和字符,然后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黑衣剑客,忽然瞪大了双眼,咂舌道,“你是、你是!…”

黑衣剑客平静的朝他点了点头,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他立即高声唤来山阶上的一名弟子,把长剑交到那名弟子手上,低声私语了两句。后来那名弟子一面听,一面吃惊的瞧向黑衣剑客,又匆匆忙忙地顺着山阶跑了上去。

眼下不止是皇甫萱和元希二人,就连另一个守山弟子也满心疑惑,正想开口向那名弟子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有十数名弟子下了山阶,急急往山门赶了过来。

领头的那名弟子项上所戴的发冠与其余弟子稍有不同,提着黑衣剑客的把柄长剑,在山门前犹豫地放缓脚步,定眼望向黑衣剑客,震惊得脸孔发白,“…真的是你?!”

而他身后的好几个弟子也瞪直了眼睛望着黑衣剑客,面上泛起异样的激动,手脚忙乱的掀动衣袖,甚至有一两个等不及令下就要冲黑衣剑客奔去,还好被身旁的师兄弟及时拉住。

面对那些神情激涌的苍吾派弟子,皇甫萱慌忙拉起元希退到了黑衣剑客的身后,手中紧攥着黑衣剑客的衣袍的一角,只在他的肋下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孔。

然而,黑衣剑客的脸色始终毫无波澜,只是冷冷点头,“是我。”

当中的一名弟子再也按捺不住,朝黑衣男子直奔而去,口里高声嚷道,“凌师叔!凌师叔!…是凌师叔回来了!”

“不错,凌天衡回来了…”黑衣剑客轻声回答,又像是对着虚空低声呢喃。

此时,那群弟子心中再无半点疑虑,一齐奔上前来,将黑衣剑客等人团团围住,“师叔这些年上哪去了?”

“咦,师叔背上所负的是何人?”

正不知如何应对弟子们接连不断的热枕问候,领头的那名弟子已恭谨地鞠躬,侧身一让,“师叔这边请,师祖正在闭关,良冶唯有先带师叔去见师父。”

接着,良冶又回头吩咐,“还不快替师叔接过背上那位公子!”

凌天衡僵痛的手暗暗紧了紧——恐怕背上这块大冰雕会冻得这些热情洋溢的小师侄直喊娘吧。

“不必。”

“既然师叔负着伤患,师侄就先替您拿着这把剑吧。”

良冶微笑着说完,见凌天衡漠然的点了一下头,就迈开步子向前引路。

难怪先前一提到昊虚山,义父的脸色就变得如此难看,这一路上的神情也古古怪怪,原来义父和这些弟子是老相识!皇甫萱望着凌天衡的背影,脚步迟疑不前,眼中说不出的震惊与困惑——为什么义父从不曾说起这件事?

凌天衡被众弟子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萱儿,跟我来。”

皇甫萱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冰雪深处一如既往的纯清笃定,心中的不安瞬时消散,赶紧拉着同样发愣的元希跟了上去。

登完石阶,良冶遣开那群在凌天衡耳边自问自答个没完没了的弟子,独自领着他们向东而行,穿过大树成荫的一段石子路,在一座威赫的殿阁门前止住了脚。

四人跟着良度走进了殿中的一间暗室。

室中只有一个身穿鹤羽袍的中年男子,正闭着眼睛,盘膝冥想。

良冶走近中年男子身畔,躬下腰,嘴巴凑向他的耳畔,“师父,凌师叔回来了…”

“凌师弟回来了?!”中年男子遽然睁开眼睛,眉毛一抖,仿佛只一眼就认出了良冶身旁的黑衣剑客,立时从软垫上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攥住了凌天衡的手,“凌师弟,这一别数年,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师兄可想你得不行,山上的众位师兄弟也都天天盼着你回来呐…”

凌天衡抽回了手,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愿浪费唇舌与他叙旧,“华师兄,师父在哪里?”

“啧、”华师兄面有难色地搓了搓手,“师弟,事有不巧,如今掌门师伯正在闭关…”

“我有要事要见师父。”

“掌门闭关前曾下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老人家,可凌师弟你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华师兄来来回回的跺着步子,眼角扫遍了在场的每个人,扶额笑道,“也罢也罢,凭掌门师伯对凌师弟的厚爱,想必不会怪我多事,我这就替师弟去请掌门师伯出关。”

“多谢师兄。”

华师兄吩咐良冶招呼他们几人到殿中坐下之后,没有半分耽搁,立即往掌门人所在的地方赶去了。

——义父要见的这个师父,就是他们此来所要找的“涨闷”么?

皇甫萱侧过头,瞧向怔怔出神的凌天衡,发现他茫然的双眼中生出一缕不知所措与慌乱,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了扶木,铮铮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

十三 何处谒山高水长(二)

等了接近一碗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清咳,一股清逸出尘的气息随即飘然而至,殿内的几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仰服之意,连不知根究的皇甫萱都不自觉的端正了上身。

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疾步迈进殿内,脸上的重重皱纹清晰可见,颌下的白须及至胸腹,可那副眉目慈祥的面容,挺直如松的身躯,毫无半点衰朽之色。斑白的长发有几分蓬乱的垂散在两肩,宛然是慌忙之间没有来得及束好,还在匆忙赶来时与不知敬畏与怜恤的风迎面相撞,就连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也没有顾得上整理。

但他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恍若满身都映透出被悠长岁月与旬日照耀过的光,无比自然,无比肃穆,脸上却带着孩子般的惊喜,向凌天衡探出手,“天衡,你回来了?”

离别之时,犹见两鬓青丝;再见之日,已是白雪满头。

一直以为师父是不会老的。师父的修为超凡入圣,清心寡欲,和光同尘,颐养得当,从第一眼见到师父,到他下山的那一天,师父的模样几乎都没有一丝改变。可直到今日重见,他才骇然而忧伤的发现——师父也是个凡人,师父已经老了。

而他在师父老去的这些年,避世山中,未曾顾及尘世沧桑变幻,为了不引祸师门,为了保护皇甫前辈和萱儿,从未离开辟罗山超过半日,没有给师父捎过只言片语,更没有尽过半分弟子该尽的孝义。

那一根根仿佛向某种东西作出投降的花白发丝,会不会相当一部分是由他这个令人挂心的不孝徒儿催成?

凌天衡望着老人,鼻喉间涌动起一缕强烈的酸涩,无法遏制的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赶紧伸手扶他起来,他却死死地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老人的膝间不肯抬起,低声呜咽,“师父…”

苍吾派的掌门人俯下身,慈爱地抚着他的头顶,“孩子,快起来…为师很想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凌天衡缓缓抬起了头,两眼满身泪痕,仍旧满心自责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越发瘦削了?没有饿着吧…”苍吾派掌门人的目光和语气关切万分,又哪里像是修为盖世,声威已极的一派之主,根本如同一个寻常人家中溺爱儿孙的老人。

凌天衡喉头又是一哽,摇摇头,“请师父恕罪。”

知道徒儿的性子倔犟,掌门人俯身扶着徒儿的两臂,温言道,“天衡,我们师徒二人多年未见,今日得以重见本是喜事,为何如此?”

“徒儿有愧师门…”

“当年为师刚收到你的来信,也曾大感迷惑,但你师兄怕为师忧心,不久之后就特地回山替你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为师已大致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你做出的选择并没有辜负为师对你的教诲,你何需愧歉?”

“不仅有愧师恩,更愧于未能实现立下的誓言…”

“所谓何事?”

“徒儿本没有争名夺利之心,如今更失了建功立业之志,枉费师父一番栽培。”

“每个人生来所求道路不同,历练也不相同,如你两位师兄那般满怀雄心壮志,势要在这清平盛世大展胸中的抱负,那是希图与日月争辉的热血男儿,将来自有帝王和朝廷表彰,百姓与青史传颂。而你与他们二人不同,你虽比任何人都执着,但却从不执着于那些过眼云烟,缥缈虚无之物,这份赤子之心实属难得。这也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为师最为顾惜你的缘故。”

“身为苍吾派弟子,只要心中能至始至终谨记那份善念,江湖游侠也好,闲人隐士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无所谓对错。”掌门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天衡,你自小受尽艰辛,深明世间疾苦,我教你武功,教你明理,并不是要成为强压在你肩头的枷锁,而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对自己的命运做主。如今,你能勇敢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自由自在,随心而活,为师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替你感到开心。”

“师父之恩,徒儿、徒儿…”凌天衡的胸腔仿佛被一股热流堵住,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天衡,快起来吧,”苍吾派的掌门人的眉头突然抖了一抖,勉强的笑了笑,“一直这么跟你说话,我这腰可受不了…”

生怕师父的身子再因他而受累,凌天衡只好立马站了起来。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捧起被良度放在桌上的长剑,“此剑已该交还于师父。”

当初他决心下山历练时,师父一反素日温和,口气不容置喙,定要他随身带上此剑,谁曾想这一携就是十年?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苍吾派的掌门人却摆了摆手,“为师既将此剑交与你,便已是你的了。”

“天溪剑是苍吾派至宝,掌门信物,徒儿怎能窃据…”

“这有什么关系?为师根本用不上此物,你的两位师兄也无需用剑,若不交给你,岂不教宝剑在杂室暗鞘中蒙尘。昊虚山众多弟子中,惟你的剑术最为精湛,没有谁比你更能善用此剑,派中又有何人不知?”苍吾派的掌门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见你配着此剑,那副凛然无畏的模样,就跟当年剑术高绝的师叔祖一般神气,为师看了也很是欢喜…”

听了师父的话,凌天衡仍然手捧着天溪剑,眼中却添了几分踌躇之色。

“这些年你孤身在外,幸有此物一直替为师陪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为师每每想到这一点,心中才得些许安慰。今后,此物也当仍旧属你所有,随你历炼红尘,直至你心性大定之日…”掌门人目光一凝,眼色中宛然寄予殷殷厚望,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用难以拒绝的口吻说着,“天衡,别推辞了。”

——八年来,此剑数次随他出生入死,日日夜夜伴着他,心底的确有些舍之不得。何况师父的恩情厚谊难却,谁能忍心看师父那张无尽沧桑的面容再一次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凌天衡低下头,也垂下了手,“是。”

苍吾派掌门人笑呵呵地拍了拍徒儿的肩膀,看见座上还有两位姿容俊秀,形容可爱的年轻人正望着他,眼中还不知不觉露出景仰之色,笑问,“这两位少年是什么人?”

“她就是皇甫前辈的孙女,”凌天衡又转过头看向元希,“这一个,是从雍都避祸而来。”

“唔,怎么这位小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嘻…老爷爷,你看上去这么慈祥,却竟然是义父的师父,难道你比义父还要厉害么?”

掌门人瞧着少女,捻须微笑,“小姑娘觉得呢?”

歪身靠住木椅的姜庭芝直到此时才苏醒过来,口中发出微微的呻吟。

殿中所有人的眼光转到了他的身上,凌天衡三人陡然想起了此行的正事,向掌门人说道,“请师父救下这个人。”

“这位年轻人受了重伤?还是中了毒?”掌门人望了一眼姜庭芝,两个跨步到了他的跟前,见姜庭芝痛苦的闭着眼睛,脸色青紫相间,双手紧紧交抱着,无力的咬着牙关,他捏住姜庭芝冰凉的手腕,“他的身子好冷,脉息好怪…”

他疑惑的又瞧了姜庭芝一眼,姜庭芝虚弱的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掌门人蓦然怔在了原地。

——这双眸子,像极了多年间悬映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

掌门人迅速平复了心神,心想明明神医的孙女在侧,而徒儿又深知自己的所能,表示当中必有需要他出手的难处,于是直截了当的问道,“为师要如何救他?”

“需用师父的幽蟾血玉。”

“只需此物?”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块生得有如蟾蜍一般形状的赤红玉石,看了两眼玉石,再瞧了瞧深受剧毒折磨的姜庭芝,低声自语,“我明白了。”

掌门人拉开姜庭芝的前襟,一手握着幽蟾血玉,另一手贴在姜庭芝泛着黑气的胸口,催动体内真气,转眼就有一缕微不可见的黑气自他的臂间徐徐渡入血玉之中。

未及片刻,血玉的色泽就变得比先前所见更加的红。随着细弱游丝的黑气不断渡进血玉,血玉越发红得像是快要浸出鲜血来。

皇甫萱与元希不由惊喜的呼出了声。

而凌天衡没想过会要师父以自身的真气来替姜庭芝祛毒,忧急的叫道,“…师父!”

掌门人淡然的口吻看似轻和,却坚决如铁,“无妨。”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姜庭芝胸前的黑气明显散去许多,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不少。

如此漫长的祛毒过程并未有丝毫间断,掌门人的额前已满是汗水。却仍然全神贯注的立在姜庭芝身前,没有歇一口气,没有喝一口水,甚至没有皱一皱眉头。

而凌天衡心下更是无尽愧欠——师父已为他悬心这么久,他刚一回到昊虚山,就又让师父为了他所求之事劳神费心,叫他于心何安?

老人如此不辞劳苦,就连其他的旁观者也不禁动容。

“老爷爷,这毒一时半会决计吸不完的,”皇甫萱忍不住开口劝阻,“若是操之过急,耗神太过,你和他反而都会挺不住…”

掌门人听罢,缓缓收回了手,含笑朝皇甫萱道,“好,小姑娘,我听你的,你的话有理。”

周身彻骨的寒冷和疼痛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烈,脸色也好了许多,姜庭芝感激的看着掌门人,费力的拱起双手,“多谢老前辈…”

“年轻人放心,你会好起来的。”掌门人笑着摆了摆手,盯着姜庭芝的脸,神色祥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中这样的毒?”

“晚辈叫姜庭芝。”姜庭芝讷讷回答,“这个箭伤…”

掌门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打断了姜庭芝,“…姜庭芝…你姓姜?”

姜庭芝怔了怔,摇头,“晚辈原本并非姓姜,只因父母早亡,便随抚养我长大的姜老夫子姓姜。”

“原来如此。”掌门人默然点头,深邃的眼中忽然泛起了一缕化不开的忧思。

“老前辈,有什么问题么?”姜庭芝讶道。

“没事…”掌门人沉吟着,抚了抚须,“子勋,带这三位年轻人去房间歇息,再去找两件干净的衣袍给两位小兄弟换上。”

一直在掌门人身后垂手静默的华子勋应道,“是,掌门师伯。”

十四 山水尽处(一)

残阳如血,染红了归去的层云。天际的一角已冉冉现出一轮无暇的光晕,疲倦的旅客却还游离在轻烟弥漫的街道上,迟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而周围的街景也全然不似往昔那般车马喧嚣,安静得异乎寻常。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低矮的小桥前。

桥上只有一个身姿绰约的背影,孑然倚立着桥边,垂首看桥头桃树的落红缓缓坠入湖面的波澜。他痴痴的望着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凝注的眼光,微微侧过头,一阵晚风吹起垂在脸颊的发丝,露出了如画的侧颜。

曾携手看花,扶肩待月的佳人,相许下白首相偕的盟约,眼波唇启的柔情爱恋,最终化为柔软而缠绵的无形锋刃刺破了血脉,留下一道痛彻心扉的伤口。重又相见,他一时悲喜交加,情不自禁的喊出她的名字,向她奔去。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他在身后追逐一般,只是一眨眼,就离开了原地,到了桥的另一头。

他惊疑不定,又拔腿追了上去。

可是不管怎么样,始终无法靠近她。他越是拼命地向前跑,她的身影却仿佛越是杳远。

他不肯放弃地追着,追着,气力渐失,却依然离她还是那么的远,无力之感漫布全身,身体仿佛骤然堕入了冰窖,通体发冷。

耳畔开始回荡着她告别的话语,他又重新想起那一日,她离去的背影就如同眼前一般,沉静又决绝。

心头涌起近乎窒息般的绝望,就像是一只铁手掐住了心脏,憋出的斑斑血泪也卡在喉咙,想要撕开再也难以承载苦闷的胸腔向天裂声痛吼。

忽然,他听见两句低声呢喃。

神志稍微清明,他张开眼睛,眼前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片光影。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两双澄亮的大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

“姜大哥,你怎么样?”皇甫萱伸手探向姜庭芝的额头,看他方才在睡梦中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担心他是不是又生了什么热病。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姜庭芝深深的长吁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平和下来。

“又做噩梦了?”元希担忧的看着他,“姜大哥,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忧心,每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的眼睛都已经黑了好大一圈…就是昨夜五更时分,我无意间醒来,还听见你在微声叹息,长此以往,你的身体怎么熬得住?”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割舍不下的回忆片段,固执地驻扎在脑海中,夜夜在梦魂深处鼓瑟吹笙,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姜庭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元希和皇甫萱瞧着他暗淡无光的眼色,憔悴落寞的脸庞,不由回想起他在重伤之时,还依然心心念念的那位心上人,恍惚明白了他哀愁的根源。

这种事旁人根本无法帮上半点忙,而姜庭芝本人既然选择缄口不言,他们也只好闭口不提,暗暗替他伤惋。

正想岔开话题,发现元希和皇甫萱两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满是忧虑之色,心知他们皆是为了他而操心,姜庭芝心中一暖,“皇甫姑娘,希儿,谢谢你们…没想到,此番能够死里逃生,真不知…”

“谢什么?要不是你,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和希儿了…”皇甫萱打断了他的话,口气中带着几分温柔和认真,“姜大哥,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行!”

“对啊,姜大哥,你救了我的命,该说感谢的是我才对。”元希也附和着,垂下眼皮,似是想起逃亡的路途中所有舍身相护的人,低声的说,“你如此舍身相救,我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自从重伤之后,姜庭芝还是首次露出了笑颜,他从衾被里摊出一只手掌,“好,那我们谁都别谢了…等我好了,再等希儿报了仇,我们三个一起好好的喝他一顿,如何?”

皇甫萱和元希也不禁跟着他笑了起来,一同把手掌放到了他的手心,“好,我们说定了!”

用过早饭,掌门人不顾爱徒三番四次请求以身相代,还是如昨日一般以真气催动幽蟾血玉替姜庭芝祛毒。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姜庭芝身上残存的余毒又已明显去了大半。恐怕掌门人受累,姜庭芝忍不住开口劝阻,皇甫萱也在一旁不断出言附和,掌门人才歇下来。

第三日,只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再也不见有黑气渡近血玉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姜庭芝胸前的箭伤还未完全愈合,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不过,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倒也多亏皇甫神医的药膏确有奇效,若是换了别人,如他这般孱弱,又受了这样的伤,遭了这样的罪,只怕还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不可。

元希和皇甫萱再三鼓励姜庭芝多下床走走,说是如果能够勤加走动,伤口也会恢复得更快。两个人总是趁着天气最宜人之时,日出日落之际,一人挽起姜庭芝的一只手臂,将他搀扶着,避开苍吾派整日间忙忙碌碌的弟子们,向安静的后山走去。

通往后山这条路行迹稀有,丝毫不必担心有人会突然蹦出来扰了他们的兴头。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话,在山间那些苍翠葱茏的松柏下驻足,观赏令人忘忧的谷草群花,信步漫游,舒挥畅意。

或许昊虚山山地福泽深厚,姜庭芝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三五日过去,就已经不需要二人搀扶,也不再需要他们为了他而故意放慢脚步。

晨间的清风拂过,山的深处送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鹤唳。

一只小小的飞虫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随风而来,轻轻滑过脸颊,绕着人身,在半空中优雅自在的翩飞低舞。

姜庭芝情不自禁的抬手,想要触碰这如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小东西。

皇甫萱瞪大了明澈的眼睛,发出欢喜的惊呼,也朝它伸出了手,“蝴蝶啊!”

这终于不再只是记忆中一抹被永久禁锢在画卷中的绚烂色彩,而是真正会动,会起舞的鲜活生命!

蝴蝶在空中划了两圈,在皇甫萱的指尖驻足了短短一瞬,又挥动起彩翅。

“别走啊,小蝴蝶,你要到哪里去…”望着那只慢悠悠飞走的蝴蝶,皇甫萱追了上去,“等等我!”

连日来的折磨痛楚消失殆尽,姜庭芝心中也不自觉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兴奋。他从皇甫萱的身后快步赶上,轻轻的把臂一挥,就拦住了蝴蝶的一条去路。

“快来啊,嘻嘻,姜大哥,希儿,你们快过来!…啊…它又到那边去了!”

“萱儿!姜大哥!”少女银玲般的笑声如巨磬在心口振荡,元希痴痴的望着兴致盎然的二人越追越远,才不无担忧的奔在他们后面,喊道,“姜大哥当心伤口啊…”

被追逐的蝴蝶好似也乐在其中,每当他们的步子稍微有些懈怠,就悠闲的落在花蕊间,或静静的伏在梢头,仿佛有心等着他们追赶上来。

不知追了多远,他们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逐渐陌生起来。前方的山道陡然变窄,窄得只容一人通过。

三人下意识顿住脚步,蝴蝶一眨眼就穿进了紧密的树荫。

姜庭芝和元希正瞧着前路犹豫不决,皇甫萱已迈开欢跃的脚步,飞快地绕过了前方那两株参天的藤树。二人只好赶紧跟上。

绕到藤树的背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的山路平缓开阔,似是一个未经雕琢的大平台,两旁则是令人望之胆寒,深不见底的悬崖。

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原来无意间竟已走到了后山山巅。

那只引路的蝴蝶却不知躲到哪片叶下,顿然消失了踪影。

而山路的那一端有一座年岁悠远,灰得发白的小石亭,在天然无华的山巅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满腹好奇的走近那座许久无人打理的石亭。

石亭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泥尘,亭檐结了不少蛛网,还有几株坚韧的野草从亭子中央的地底缝隙中长了出来。

里里外外都嵌上了一种被世人遗忘的印迹。

不过,满是风沙的石檐上,还隐约可见“朝露”二字。

是因为昊虚山每日的第一滴朝露降生于此处?还是亭子的主人勘破世情,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皆如朝露般易逝?姜庭芝望着那两个字琢磨了半晌,却无法找到真正的答案,自嘲的摆摆脑袋。

步入朝露亭中,环视四周,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姜庭芝用衣袖掸去石栏上厚厚的灰尘,坐了下来,笑着示意皇甫萱和元希也坐下。

山风袭来,一阵浓浓的倦意袭入脑中,让人只想闭上眼睛,一直在这里安坐到夕阳落去。

石亭的东侧一丈之外就是幽深的悬崖,四面的群山尽在脚下,只不过却被自天际浮泛至亭外的无尽白云遮断了群山与万物。

极目眺望,重云万里苍茫,不见边尽,一阵风倏忽而起,云海翻腾,云端涌起层层波澜,一时心慨神慑。

——人生啊,何尝不是如浮云一般,有去无回?

恍惚间,那片白云的深处好似有一束晦昧的光影掠过。

他倏尔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双平静如湖面的眼睛,泛起一缕深不可见的倦怠与凄迷的涟漪。

雅如,雅如,你又可会看到此刻落入我眼底的这片云么?

“姜大哥、姜大哥…”

元希的轻声呼唤近在耳畔,仿佛化成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穿过重重云雾,一下子就将他从深陷在环绕着雅如的那片沼泽中拉了出来。

姜庭芝转过头去,“何事?”

“姜大哥,我该不该把一切的原委告诉掌门前辈,请他出手相助?”

“掌门前辈是个大好人。”姜庭芝不假思索的回答,接着又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可事关你的安危,还是由希儿你自己决断吧。”

“我相信以掌门前辈之能,他一定能帮上我们。”元希低声说着,像是想要说服自己。

皇甫萱用力摆动手腕,挥去了落在肩头和发间那些恼人的蛛丝,疲乏地伸着懒腰。听着身旁二人的低语,她将身子凑了过来,歪了歪脑袋,“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我们在…”元希支支吾吾的盯着前方。

“好啊你们!”皇甫萱瞪了瞪他,别过了头,撇下了嘴,“就瞒着我一个人好了!”

“萱儿你别恼…”元希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立马下了对掌门人与皇甫萱他们坦诚相告的决心,“等稍后告诉掌门前辈之时,你也就会知道我们所说的事了,好么?”

“那…好吧。”想到至少老爷爷也跟她是相同的待遇,皇甫萱勉勉强强的答应。

元希搔搔头,赶紧转移了话题,“萱儿,凌大侠这几日在忙什么?”

皇甫萱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他在干什么!”

“凌大侠惹皇甫姑娘生气了?”姜庭芝疑惑的问道。

“他这几日三番五次让我催促你们尽快下山,但我一直都没有答应他,想尽各种借口糖塞了过去,所以先前也没有向你们提过这件事…”皇甫萱细柳般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使劲扯着挂在腰畔的布袋,“可他今日清早又拉住我,说若是你们再不离开昊虚山,明日就要亲自送你们两个下山了,我还从见过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我说过话…以前那些法子都不灵了…不管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同意让你们多留几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实在是可恶!于是我一气之下就告诉他,如果真要赶你们走,我就和你们一起离开这里,以后也不用他管了。”

“没想到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姜庭芝的脸色白了白,“我们稍后就去向掌门前辈和凌大侠辞行!”

“没错,叨扰了这么久,我们确实该离开了。”元希也点头。

“你们急什么啊?姜大哥的毒是解了,可是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完全康复,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又怎么应付得了那些要害你们的人?必须要再好好修养些日子才行。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想出个办法应付义父,绝对不会让他赶你们走的!”

“不必了,皇甫姑娘,也不必再让凌大侠为难。何况本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希儿和我去做,只是为了我的伤才不得已耽搁了好几日…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你们之前都没有急着要走啊,都是因为义父…”

“萱儿,其实我们本来就打算要离开了,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和凌前辈气恼,这段日子给凌前辈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知道要如何感激他才好。”

“是啊,这一路多亏了凌大侠。”姜庭芝小心避开伤处,用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再说,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当心一点…”生怕姜庭芝一个失手拍裂了伤口,皇甫萱蹙了蹙眉,“我替你们恼他呢,你们两个倒好,反而一个劲地帮着他说话。”

“对不起,萱儿,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元希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皇甫萱眨动着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想也不想,“好,你们偏要下山是不是?那走吧,现在就走,我跟你们一起下山!”

元希和姜庭芝惊诧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记起了辟罗山上那个的承诺,急道,“那怎么行!姜大哥身上的伤痕仍在,你就忘记我们所要面对的有多凶险了么?”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着你们啊!”皇甫萱狡黠地一笑,“义父他是绝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他这么厉害,有他随行的话,你们就安全了。”

“不行!萱儿,这不是闹着玩,”元希摆了摆脑袋,坚决的说,“我们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什么有趣和好玩的地方,只有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危险。”

皇甫萱也坚决的说道,“我不怕,若是害怕,就不会离开辟罗山了。”

“不行,萱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连累你了。”

“谁说这叫连累了,是我心甘情愿要和你们一起的。”皇甫萱执拗地反驳。

“萱儿…”

“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快走吧。”

“皇甫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明白根本无法轻易说服皇甫萱,姜庭芝努力硬着心肠说了下去,“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就算凌大侠身手再好又怎么样,有你这般样样不懂,事事都帮不上忙的一个小姑娘同行,却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包袱,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还一定要缠着我们?”

姜庭芝言辞生硬的说完,别过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却瞥见脸色灰暗下去的元希摇了摇头。

霎那间,四周的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沉默了短短一瞬,皇甫萱猛然站起了身,明丽的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瞧了瞧姜庭芝,又瞧了瞧元希,“我把你们两个当作朋友,一心顾虑你们的安危,替你们着想,你们却…你们…太过份了!”

一腔热意换来的却是兜头的轻视和羞辱,皇甫萱气得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奔出了石亭。

落在原地的两人也立刻站了起来。

元希朝她高喊了两声,谁知她听见喊声,反而赌气似的越走越快,小小的身影拐过树下的大石,一晃眼就不见了。

“希儿,我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姜庭芝垂下头,“可是你已经为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实在不能让你再为我耽搁了…哪怕她怪我,我也…”

“姜大哥,你不用自责。将来萱儿定会明白,你是为了她好…”

“如果今后我们还有幸和她再见,再向她…”

“糟了!”元希脸色铁青地指着皇甫萱离去的方向,声音发颤,“那头、那头不是上山的路!”

十五 山水尽处(二)

刚才二人思绪混乱,竟然没注意到皇甫萱走的是山巅另一端的小路!

他们先前根本没有想过山巅还有另外一条通路,更不知道那条路通往何处——是否会比来路还要险峻陡峭?

二人慌忙循着山路急奔。

拐过遮住视野的大石,又是一条逶迤蜿蜒的狭窄山道,盘山倾斜而上。

环顾四周,他们排除了此处还有第二条路的可能,赶紧一前一后踏上了那条羊肠小道。山路很短,绕过山壁之后,他们蓦地止住了脚步,难以置信的张大了眼睛。

眼前没有险象环生,没有风波激荡,却是一片如梦似幻的奇景。

对面的峰巅与他们仅有一桥之隔,却覆着皑皑的白雪,积雪甚厚,宛然与吊桥的这一头是另一派天地。

日光斜照,照在眼前的雪顶之上,七月的暑气铺天盖日,居然也消不化峰间终年积成的皓雪坚冰!

锈迹斑驳的吊桥连接着两座山峰,中间有好几块桥板已经裂开。他们走近那座衰朽的吊桥,在桥边发现对面的雪地上有新鲜的印记。

那娇小的履痕,显然是萱儿刚留下的——看来她已独自过了桥。

他们向前探了探身,下方的崖谷被浓浓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底。从万丈深渊骤然袭来一阵劲风,吹得衣带翻飞,俯视深渊的身影微微一晃,老旧的吊桥也被自崖底升起的风刮得悠悠荡荡。

惊骇的二人忍不住倒退一步,心中说不尽的懊悔,尤其是姜庭芝——对岸那座煦日下的雪峰实在太过离奇,就连峰前的吊桥也如此令人胆颤心惊,等她怒气一消,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处在陌生和异样的险境之中,又或是遇上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心里该有多害怕?她若是有半点闪失,叫他们如何心安?

想到这里,二人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决定立刻过桥。

目之所及,白雪包裹着远处层层起伏的丘峦,云雾遮蔽了天光,隔绝了纷扰烟尘,整个天地只有这辽远深沉的白。

细弱的雪花仍在纷纷飘落,寂寂无言地落在雪地上,连穿过这里的朔风都不忍刮出声响。

头一回见到这样摄人心魄的雪景,顿时令她忘记了满腹的委屈和怒气。

一身轻衫薄带独伫在雪地中,轻灵又茫然的身影,如同偶然从天际飞落至雪峰上的小云雀。

寒风扑面而来,她欢悦的张开了双臂,深深吸了一口和着霜雪的寒气,兴奋得难以自持。一个跟头扑进脚下厚厚的雪地,很快又翻过了身,整个身体仰躺在松软的雪层上,挥着双手往半空抛撒雪沙,透白的雪沙在空中闪着晶莹的光。

冰凉的雪沙撒落在她的脸庞,还有数点透过襟口滑入她的脖颈之下,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雪地凛人的寒气就将她冻得两手发僵,满脸通红,裸露在寒雪中的鼻子和耳朵像被针刺般的冷痛。

她开始浑身发颤,一骨碌从雪地跳了起来,不住地朝掌心呵气,哆嗦着双脚。

正想返身奔出这片寒彻入骨的天地,却忽然有什么东西箍住了脚跟,让她立在原地——如果那两个人还有点良心的话,必然很快就会跟上来,说不定这时候已经赶到了雪峰前。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急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哼,不知道是哪来的两只呆头鹅,刚见面时就被她整得一愣一愣的,而从那之后,她又是为什么要几次违背爷爷和义父的意愿?如今,他们倒好意思反过来说她是累赘,说她没用!

被白雪浇盖下来的忿忿之意又在心里冒出了头——她才不要再见那两个无情无义的蠢家伙!

可是,从她觉得冷的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冷得更加强烈。不过犹豫了那么短短一瞬,就仿佛有无数尖针刺入了全身的毛孔,四肢也冻得快要难以动弹。

她抱紧双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急地回头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处拱起的小雪丘。赶忙迈开异常沉重的双腿,跑向那个半人高的雪丘。

绕过雪丘,竟意外的发现雪丘中还有一个狭小的凹洞。她不及思索,屈下身子,瑟缩着躲了进去,那凹洞刚好能容下她的身量。

她将下颌埋进膝间,用颤栗的双手搓揉冻得已然失去知觉的耳尖。然而,周身的寒意似乎并没有因此消退半分,两排牙齿依然止不住地剧烈相磕。

她不自觉的又往里缩着身子,屁股向后挪了挪。后背刚一挨着雪墙,忽然觉得坐下一空,下方的雪层猛然深陷下去,整个人也在刹那间随着塌陷的雪墙向后倒去。

眼前黑了短短一瞬,接着是触目的,无尽的白。

她惊叫着从倾斜的雪坡不停向下滚落,慌乱中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事物,松软的雪却轻易在指缝间一一滑开。

手掌心突然间又感到热了一热,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她就摔在了一块冰面之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还趴在冰面上懵了半晌。

她撑起摔得发疼,又冻得发疼的身子,翻坐了起来。

用手撩开额前混着雪花的发丝,却瞥见手心上全是血,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低头再一瞧,刚才手掌发力的时候,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已淌在了透彻的冰面上。

殷红的血迹还从裙下的轻纱间透了出来——连膝头也磕破了。

她心底一酸,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哭了出来。

若是爷爷看到她这副凄然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万幸的是,这雪坡不算太陡,并且还有有几分倾斜,否则直直摔落在这坚硬的冰面上,恐怕她已没有机会再见爷爷了。

忽然,她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当她晃眼略过冰面的时候,似乎瞥见冰层下有某种异样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瞧向剔透的冰面,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阴狠的眼神穿过冰面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只见身下的整个冰层被那双眼睛的庞大身躯填满,梁柱般粗大的尾巴胡乱地搅在一起,她吓得立刻往后缩退——

冰层下居然封冻着一条花白的巨蟒!

她在辟罗山曾见过不少蛇蟒,却从未面对过如此的庞然大物!

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她发现刚才跌落时砸到的冰面有些裂痕,浮在冰面上的鲜血竟然没有凝固,而是诡异地沿着那些裂开的缝隙浸入了冰层。

更可怕的是,冰面下的那双眼睛似乎眨动了一下!

她正要怀疑是否由于惊吓过度,才一时眼花,耳中却分明的听到来自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喳喳作响的声音。

紧接着,冰面猛地一震,先前那些渗血的裂缝再次开裂,缝隙又增大了几分!

而这一回,她千真万确地瞧见那只巨蟒眨动了一下骇人的眼睛,眼里带着妄图吞噬一切的凶光。

冰面被巨大的力量不断冲击,开始剧烈地晃动。巨蟒在冰层中疯狂的扭动被禁锢的身躯,拼命想要从冰面冲出,面部显得更加狰狞扭曲。

“天啊!”

她吓得再次往后挪移,后背却抵上了身后的冰壁。

眼前的冰面晃动不止,仿佛整座雪峰都开始地动山摇,四周的雪花纷纷摇落,而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巨蟒必然很快就会从裂开的冰层里窜出来的!

“义父、义父!…”她恐惧的惊呼,但是冷漠的寒风极快地掩过了她的声音。

她仓惶四顾,而周围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义父根本想不到她会遇上如此凶险之事,如何会来救她?

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呢?为什么还没有赶上来?她刚起了念头,想要姜庭芝和元希立马出现,别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巨蟒,却倏尔想起他们那副赢弱斯文的可怜模样,就算赶到她的身边也根本无济于事,反而会陪她一起葬送在巨蟒的腹中。于是,她又转而默求上天千万别让他们在这时候找到她。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过来。

——眼前的危难,无法寄望于他人,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自小与辟罗山的蛇蟒打交道,她知道它们的速度有多惊人。若以她现在这副冻僵的身躯,摔伤的膝腿,还有迟缓的行动,连走两步都困难。就算立马逃走,也无论如何逃不过巨蟒的追猎。

冰面上碎裂出一道道越来越深的纹路,耳际咔嚓咔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近乎僵硬的双手急忙摸进腰间的布袋,取出袋中的一包银针,布袋中的药瓶也被她通通翻倒了出来。

她的眼睛飞快扫过所有的药瓶,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居然忘了带上爷爷用来祛避毒蛇邪虫的煦阳散!

但没有时间再多迟疑,她把每个药品中的粉末全都倒在了冰面上,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了全部银针,再将银针与混了冰水的药粉捣在一起。她一把握住没有沾到药粉的银针一端,用尽了气力,才没有让胸口的惧意,还有手心里滑腻的冷汗把银针从手中抽走。

她紧靠冰壁,臂肘撑着凸出的冰棱,勉力站了起来。

还没有站稳,脚下的冰面猛然一震,伴着咔啦一声极其尖利的脆响,巨蟒与无数爆裂般的碎冰冲天而起!

巨蟒刚重获自由,就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拖着那样肥大的身躯,却根本没有将它的速度减缓半分。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银针,睁大双眼望着那骇人惊心的怪物飞速逼近,拼命抑制心底的恐怖,集中全身的精力——必须要准确无误地将银针扎进巨蟒的七寸!

十六 山水尽处(三)

巨蟒吐出的红信已然触到了她的鼻尖,口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腥气。那一刹那,却突然像是有什么扯住了巨蟒的尾巴,令它不得再往前动弹半分。

巨蟒愤怒的咧开嘴,发出阴森可怖的嘶嘶声,猛然回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飞扑过去。

巨蟒出其不意的掉头而去,皇甫萱浑身顿时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望着巨蟒扑去的方向,说不出的惊骇——巨蟒正立起半个比常人还高几分的身子,口中仍在嘶嘶的喷着怒气,威吓着一只体型比它小上数倍的小兽!

她定睛一看,小兽浑身赤色,两翼生风,利爪铁喙,昂着头,雄赳赳地站在雪地上,远看上去宛然就跟义父从城郊收罗回来的那些山鸡一样。

雪峰上为什么会有山鸡?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皇甫萱心想,难不成这只“雪山鸡”竟是和巨蟒一同被冰封在了冰层中,却被巨蟒硕大的身躯遮住,以至于一开始未曾留意到它?

那只“雪山鸡”与巨蟒相较起来格外娇小,在巨蟒眼里,它娇小得恐怕就像她这几日在草丛中捉到的,那一种叫蚱蜢的虫儿。

她想象不出,那样小的东西,连手掌都比它大上好几倍,居然会敢匍匐在脚边,叫嚣着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这只英勇无畏的“雪山鸡”面对着巨蟒,非但毫不退缩,还得意扬扬的耸着羽翅,主动向巨蟒发起了进攻。

“雪山鸡”一动,巨蟒也立马扭下身子朝它冲去。

皇甫萱下意识的别过头,她最怕看蟒蛇吞吃食物的残忍模样。

但很快,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雪山鸡”居然没有被勃怒的巨蟒一击毙命!

它和巨蟒更像是老相识,熟知对方的厉害——巨蟒摇头摆尾地躲闪着“雪山鸡”的利爪,“雪山鸡”也机敏地腾起避开巨蟒的毒牙。身形骤然交错开来,杀气腾腾的两兽静悄悄的对视。它们同时向对方炫耀着天生的利器,口中也发出一阵唬人的古怪低鸣,仿佛在替自己助威,打杀对方的胆气,随即又向前缠斗在了一起。

“雪山鸡”似是越战越勇,只见往前,不见后退。巨蟒游行变换着身下的位置,但与灵动的“雪山鸡”一比,它的动作笨拙了许多。

巨蟒又一次扭回前身之时,“雪山鸡”逮到机会,忽的迅速飞身跃起,落在了巨蟒的颈项,用喙狠狠地啄了两口。

被利喙啄破的伤处霎时涌出鲜血,巨蟒只能死命摇摆身躯,以图摔落把它踩在爪下的“雪山鸡”。

想不到这雪峰顶上的山鸡居然如此凶悍,能够与恐怕就连十个成年男人也难以降伏的巨蟒对决,甚至明显占据了上风!

这时,皇甫萱才注意到巨蟒不断摇动的尾巴,那样粗厚和坚实的皮肉,早已被尖利的爪子撕开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再抬眼望去,“雪山鸡”的两只铁爪不知何时已勾住巨蟒顶心。

它欣喜地朝天高叫了两声,又冲觳觫的巨蟒张大了嘴。但它却并没有立刻撕裂巨蟒的皮肉,像是想要从喉咙深处呕出什么东西来似的,口中只是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为战胜了巨蟒而耀武扬威,还是另有深意,锋刃似的喙就这样一直悬在巨蟒头顶,迟迟没有下口,看得皇甫萱暗暗心急。

过了半晌,“雪山鸡”总算把嘴阖上,紧接着,却仿佛心有不甘似的再次朝巨蟒张开嘴,只有几滴清亮的口水从喙边滑出,滴到巨蟒的头上。

“雪山鸡”将脑袋一歪,一时间仿佛呆成了木雕。

忽然,早已缓过神来的巨蟒狠狠一摆头,把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雪山鸡”撞向了冰壁!

“雪山鸡”登时昏死过去。

巨蟒疾速游动至一动不动的“雪山鸡”跟前,迫不及待要将“雪山鸡”一口吞下。却忽的感到尾部一股生疼,矍然回身——数根合在一起的银针扎进了它的尾巴,并在花白的蟒皮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因为疼痛,三番两次在下口时被打搅的巨蟒愈加愤怒,朝伏身在雪地上的皇甫萱扑去!

但巨蟒笨重的身躯立马跌落到了冰面上。

方才巨蟒的尾巴游移不定,扎下时恰好又卷曲过来挡住了躯干,皇甫萱才没能一举扎中七寸。而且巨蟒皮肉糙厚,她使尽力气扎下去也只不过浅浅划破表皮,一直划到尾短才扎进皮肉几分。

只要银针扎入巨蟒的血管,就有机会扰乱巨蟒的神经——爷爷说过,医道讲究平衡,世上每种药都有正与负的作用,任何一种药过量都会有害,没有绝对的良药。与做人是一个道理,不是所有所谓好的东西加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好,哪怕本生是能够治愈病症的药物,若是将其随意相合,服下不止会中毒,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不料药物相克所产生的毒性虽令狂怒的巨蟒身躯不断瘫落,动作也迟缓了几分,但仍挣扎着向她逼近!

皇甫萱僵冷的身体贴着冰壁,似乎已感觉到磨盘那么大的蟒头触着了脚尖,绝望的闭上双眼。

阖眼的一刹那,恍惚看见有一个发着光的身影朝她飞来!

她连忙睁眼望去,巨蟒的身躯匍匐在脚前,“雪山鸡”的爪子已勾住了巨蟒的七寸,没有再如先前那般磨磨蹭蹭,一爪划开蟒皮,将鲜血淋漓的心脏和蛇胆一股脑掏了出来,仰头吞了下去。

几口嚼净巨蟒的心胆,“雪山鸡”心满意足的咂咂嘴,偏头瞧向愕然呆坐的皇甫萱。

“雪山鸡”踱着笨拙的步子靠近皇甫萱,皇甫萱惊疑的想要挪动身子,“雪山鸡”却用沾满血的喙啄住了她的衣角,似乎不想让她离开。

它围在皇甫萱的身旁绕了两圈,然后直愣愣的盯着她,眼中却全无和巨蟒拼命的那股悍气,反而有亲近示好之意。

皇甫萱迟疑了片刻,试探的朝它伸出了手,它也不缩不闪,变得出奇的温驯,任由她抚摸着羽翼,更乖巧地偎在她的脚边。

皇甫萱也不再有半分畏惧,干脆把它抱了起来细细端详,“这只山鸡摸上去好肥嫩啊,若是用来做他们说的什么辣的仔鸡的话,一定会很美味…”

“雪山鸡”像是听懂了皇甫萱说的话,立时从她的怀中蹦了出去,爪间带起几坨雪球,通通抛到了皇甫萱的脸上,然后张开翅膀,在半空中低飞盘旋,口中发出愤怒和抗议的啼叫。

“…你居然会飞?原来你不是山鸡…”皇甫萱抬手抹开了面上的雪,笑道,“你在生气?…好了好了,我不吃你了,好么?”

“雪山鸡”的啼叫声仍萦绕在耳边,但听上去却已然平和了许多。

“放心,放心…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是好朋友了,对么?”皇甫萱撑着冰壁,吃力地站起身,拍净身上的雪渣,友好的朝“雪山鸡”伸出了手掌,“我是不会吃好朋友的。”

“雪山鸡”在空中又转了两圈,落到了雪地上,歪着脑袋打量她,凑到她的脚边,仍是啾啾的叫着,却换成了一种轻快的啼声。

“…猪油?猪油?”皇甫萱也学着它歪着脑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叫猪油么?”

“雪山鸡”突然跳到了向它伸出的手掌上,那份跃起的重量,差点没让手臂脱臼。

皇甫萱痛呼了一声,“猪油,你好重!”

无法被皇甫萱一手接住的猪油摔到了雪地上,翻了个滚,摇头晃脑地爬了起来。

皇甫萱抽回吃痛的手腕,身后模模糊糊传来人声,而且那声音仿佛正在向她靠近。

她静下来仔细聆听,似乎还呼唤着她的名字——

“萱儿、萱儿…你在哪里?”

“皇甫姑娘!皇甫姑娘!”

——是他们!他们终于来了!经历刚才那样又惊又险的遭遇,蓦然听到熟悉的话音,她激动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耳中又钻进了两声有些发颤的高呼,“…她在那里!她在下面!”

“萱儿、萱儿!”

一仰头,皇甫萱就发现方才松塌而害她摔落下来的雪坡顶处,有两个身影欣喜若狂地朝她挥手,并试探着想要从坡顶爬下。

皇甫萱正要答应,立马记起先前与他们在朝露亭中的对话,又努起了嘴,朝他们重重的哼了一声。

姜庭芝和元希没有听到皇甫萱气呼呼的哼声,但望见了她衣衫上那些刺眼的血痕,二人脸色一变,再无迟疑,手脚并用的开始下坡。

雪坡深浅不一,雪层下又有悠滑的暗冰,二人下脚太急,连爬带摔地跌了下来。

脚跟还没挨地,元希就急切的问,“萱儿,你受伤了?”

皇甫萱的嘴唇动了动,却默不作声的移开眼睛,不看他们。

看着膝腿受伤的皇甫萱勉力扶住冰壁,姜庭芝满脸的歉然,“都怪我…皇甫姑娘,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元希突然叫了一声,惊惧地瞪大眼睛,眼神穿透了皇甫萱的肩膀,“那是、那是?!”

顺着元希的目光瞧去,姜庭芝也哑然失声,“…这巨蟒…是你杀死的?”

原来元希指的是那条巨蟒——巨蟒的尸体上还留着她的银针,猪油又不知何时躲了起来,难怪他们会有这样的误会。

皇甫萱心里暗暗好笑,倏地忘记了还在与他们赌气,只想要逗弄二人一番,洋洋得意地叉着腰,“对啊,是我又怎么样?”

元希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没想到…萱儿你、你有这么厉害!”

——哪怕手中有比银针还粗大十倍的武器,他们两个人也未必有把握不被巨蟒生吞,而这个看似纤纤弱质的少女居然独自杀死了巨蟒!

“原来皇甫姑娘如此深藏不露…”想到之前居然说出了令这位强悍少女难堪的言语,虽是故意而为,姜庭芝仍是羞愧难当地低下头,“请原谅我,是我…是我有眼无珠,出言不逊…”

“好了,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欣赏着二人那副又吃惊,又羞惭的窘迫模样,皇甫萱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只好赶紧背过了身子,“…好冷啊!我都快冻成冰块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说完,皇甫萱也不等他们回答,拔腿就要离开,却忘记她的双腿早就僵住,还伤了膝盖。一动起来,本就肿痛的伤处不断屈伸的剧疼让她差点摔倒下去,咬着牙才勉强前挪了两步。

望着皇甫萱步履艰难的背影,元希的手臂微微抬了抬,很快又放下。

他心中正为贸然触碰女孩子的肢体于礼不合的念头而踌躇,发现皇甫萱晃悠悠的身子一歪,连忙抢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臂,“萱儿…我,我扶你吧…”

皇甫萱不知世情,更没有寻常姑娘的顾虑和矜持。元希刚把她的手臂搭上肩头,就毫不客气的将整个身体都倾靠在了元希身上。

那副冰凉的,软软绵绵的身躯仿佛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温热,令元希的整个身体,还有脚下的步子,比被冻伤的人还要僵硬几分。

可他却感到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搁在了秋千上,在胸口轻飘飘的悠荡,每一次跳动,都有触到云间的错觉。

快到雪峰口的时候,皇甫萱频频回望,但除了延绵的峰峦,无尽的白雪,静谧的天地中再也没有别的影子。她只好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猪油,谢谢你,我走了,珍重…”

十七 山水尽处(四)

越出身后的冰天雪地,三人周身的寒意迟迟没有缓过来。

尤其是皇甫萱,受冻太久,早已凉透心脾,脸色和雪一样白,被温暖的日光一照,麻木多时的知觉逐渐复苏,反倒止不住的剧烈发颤,连打了十数个喷嚏。

姜庭芝当先踏上吊桥,回味起方才过桥的心惊胆战,不敢有半点分心和侧目,双手紧拉着铁链,一小步一小步的缓缓挪动,破败的木质板面发出吱噶吱噶的清响,碎石和泥尘纷纷从桥上抖落,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底。

等他悬着一颗心踱到了对岸,发现正扶着皇甫萱立在桥旁,犹豫不定。

姜庭芝隔桥高喊,“希儿,皇甫姑娘,这座桥破败不堪,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恐怕难以承受你们两个人的重量…我看你们还是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请掌门前辈和凌大侠…”

皇甫萱立马答道,“不行,义父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非得把你们两个从这里丢下去不可!”

那张杀人如抽针的冷厉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姜庭芝一怔,“不管怎么样,你们现在不能过桥,还是等着我找他们来帮忙。”

元希刚准备回答,突然感到肩头一轻。

“等一下!”皇甫萱收回了搭在元希肩头的手,慨然地将身体向前一倾,撑住了桥桩,“是因为元希背了我这个包袱才不能过桥,是不是?”

“不是,皇甫姑娘,我…”想到刚才的事还有些后怕和惭愧,姜庭芝努力想要解释。

“萱儿,你别误会,姜大哥完全是为我们的安危着想啊,”元希用商量的口气劝道,“此时过桥实在有些危险,不如还是等着凌前辈前来吧。”

“哈,原来你是个胆小鬼!”皇甫萱侧过头,撅起了嘴,“你不敢过去的话,就乖乖的留在这边等人来救你吧。”

“萱儿,别…”

不等元希说下去,皇甫萱已向前挪了两步,一只脚刚踏上了桥板,直着手去够悬在吊桥边的铁索。

元希的眉头霎时跳了跳,没有思索,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皇甫萱回过头,作势要把手抽开,哼道,“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过来?”

“元希只会陪朋友出生入死,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独自犯险。”瘦小的身形之下,语气却很是坚定。

宛如气闷时得到了爷爷用来哄她开心的蜜糖那般,皇甫萱的嘴角瞬间露出了浅浅的梨涡,“好啊!希儿,你真是有义气…果然没有白白认识你一场,从今以后,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希儿,皇甫姑娘,你们别犯傻,千万不要以身试险!”眼看元希和皇甫萱不听劝告,仍然相继踏上吊桥,姜庭芝在对岸急得来回走动,“希儿,希儿…怎么你也…”

“没关系的,姜大哥…你看我们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

元希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两手却小心翼翼地抓住随着步伐迈动,而不断发颤的铁索。

快要走到一半时,桥身猛烈地晃了两下,呼呼的风灌入耳中,元希的心也跟着突突地跳了两下,却依然镇静的托着皇甫萱前行。

迈了两步,脚下的桥板蓦地开始咔咔作响,桥面转眼就现出几道深刻的裂痕。

额上顿时唬出了两行汗水,元希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继续不动声色地迈着沉稳的脚步——理智告诉他,此时若是仓皇奔逃,必定会让桥身崩裂得更快。

眼看桥板逐渐裂开,皇甫萱才开始后悔没有听从姜庭芝和元希的劝告。她想,若是与希儿就这样掉了下去,恐怕义父真的会杀了姜大哥吧。

忽然,元希在她耳畔急喝一声,“萱儿,快抓紧铁链!”

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的元希,居然会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对她说话,甚至可以说是命令。

皇甫萱一怔,虽是不明所以,却顺从的伸手抓住了身旁的铁索。

抓住铁索的一瞬间,吊桥剧烈的一荡,狭长的桥身遽然往左手边猛烈地倾去。接着,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随着铁索往深渊坠下。

皇甫萱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手死死抓住铁索,另一只本是搭在元希肩头的手臂失去了支撑,下意识地凭空乱抓。

手指刚触到铁索,垂向峭壁的铁索骤然绷直,把她的手猛地弹开。身体却禁不住那股下坠的力量,原本抓住铁索的那只手略一松动,整个人向下滑去!

一只手掌在刹那间攥住了她的手!

皇甫萱抬头一瞧,元希就吊在她的上方,勉强的笑了笑。

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元希一心担忧少女的手劲太弱,难以抓稳铁索,才能及时分出手来拉住她。

“希儿!皇甫姑娘!”姜庭芝俯跪在崖边,探身往下一望,彻底慌了神,“你们、你们别怕…别怕!千万,千万要抓牢啊!”

两条铁索正贴挂着崖壁微微晃荡,元希和皇甫萱共同抓着左首的那条铁索,吊在接近铁索中央的位置,下方悬垂着一大块碎裂开来的桥板。

凭元希和皇甫萱的力气,别说是慢慢顺着铁索爬上崖来,光是要抓稳冷硬镉手的铁索,恐怕就连半刻也支撑不了。何况元希只用一手拉住了铁索,必定更加难以坚持。

姜庭芝急忙握住最上端的一截铁索,倒转过身子,用后背撑住桥桩,双手费力的向前拉动铁索。

他想借桥桩之力,把铁索一圈圈地缠在桥桩上,好让铁索上升。可是,他全然低估了眼下铁索所承载的重量,并非只是元希和皇甫萱两个人,还拖拽着那大半截桥板——就是一般的武夫要拉动它也要费很大的气力,一个重伤初愈的文弱书生又怎么能奈何得了?

使劲向前拉了半晌,下端的铁索纹丝不动。

尽管姜庭芝的手上使足了劲,心头又急又慌,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力气终究太过虚弱。

可眼下不能有丝毫耽误,姜庭芝唯有赶紧试着用右肩挑起铁索,同时用双手扯住,挺身狠命向前,只觉肩头一阵紧箍的疼痛,铁索似乎总算摇摇晃晃的向上升起了数寸。

姜庭芝紧咬着牙关,一口气不敢放松,拼命将身体向前倾,憋得通红的脸转而煞白,也没能再令铁索再上移半寸。

不过片刻,发青的两手被勒得生疼,肩部的骨头也仿佛要被压碎。

而同样吃力握住铁索另一端的皇甫萱和元希,仰望着正竭尽全力的姜庭芝,两个人的嘴巴微微张合,却因为哽咽,而发不出半点声音——激荡在崖间的风本已令他们从头凉到了脚心,此刻又宛如饮下了一碗滚烫的热汤,胸臆间沸腾得难受。

姜庭芝忽然感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还未彻底痊愈的箭伤终于因用力过猛迸裂开来。他低头瞥了一眼逐渐有殷红血迹缓缓渗出的衣襟,仍然咬牙坚持不放。

但肩头,双手,浑身每一处关节的痛楚都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胸口的伤处,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憋在体内的气刚一乱,手上的力就浅了几分,铁索立刻飞快的从手中溜掉,重重撞向姜庭芝的胸侧,滑出了肩头,顿然下沉。

姜庭芝猝然吐出一大口血,虚弱的身子扑倒在地。

元希和皇甫萱异口同声的高喊,“姜大哥,你怎么样了?!”

姜庭芝喘了两口气,抹去唇边的血迹,立马忍痛爬了起来。他用重新拉住铁索,勉力说出“你们放心…”几个字之后,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元希望着神情张皇的皇甫萱,突然笑了一下,“若是只有萱儿你一个人,姜大哥或许就能拉动铁索了…”

“希儿,你在胡说什么啊!”皇甫萱惊觉地转头看向元希。

“萱儿,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听我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都没办法活下来。”元希的面容平静,口吻仓促而清晰,“我快要没有力气了,所以得赶紧说给你听…”

“元希,我不准你做傻事!”皇甫萱厉声打断了他,眼圈一红,话音难以遏制的发颤,“否则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萱儿,别傻了,没有别的选择了…”元希的眼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憧憬的笑了笑,“只是,我还想再看一看你的笑脸…”

皇甫萱急得落下泪来,“不、不!不要!”

“不!”姜庭芝也叫了出来,他两眼通红,艰难的嘶喊,“希儿,若不能保你周全,我还有什么面目偷生?”

“姜大哥,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希望来生,我能一一报答…”

“不可以!元希…绝对不可以!”皇甫萱霎时泪如泉涌,“都是我的错…元希,姜大哥,是我害了你们!”

崖谷间回荡着皇甫萱的哭喊声,和姜庭芝近乎喘息的哑声嘶吼,元希心中无限酸苦,而濒临力竭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颤。

那么,萱儿此时必然也更加坚持不下去了吧。

不能再迟疑半分,他闭上双眼,把心一横——不共戴天的仇怨,公义未抒的不甘与遗憾,父祖遗留的重任,血液中流淌的荣耀,向死而生的归路,唯有一一舍弃。

只是,待到了泉下同父亲与列祖的英魂相会,那时又该说什么是好呢?

正当元希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嬉笑,“啧啧,这是唱的哪家的戏?又是哭又是嚷,好热闹!”

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手中的铁索猛烈地一抖,整条铁索就带着桥板向上腾空而起。

元希和皇甫萱的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摔落在坚实的平地之上。

“啊呀,痛死了…”皇甫萱刚缓了口气,连忙起身用僵痛的两臂捂揉着摔疼的关节。

“希儿你没事吧,你…”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坐起身来的元希,余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姜庭芝,失声惊呼,“姜大哥的伤口裂开了!”

元希侧过头,望见姜庭芝胸前格外显眼的斑斑血迹,也急忙爬起身,两步奔到姜庭芝的身旁,扶起姜庭芝靠住他的肩膀。

那些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拼命忍住才没有抛出的热泪,此时无法遏制的在元希的眼眶打转,“姜大哥,你真傻,你为什么都不吭一声…”

皇甫萱也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她轻柔的拉开姜庭芝的衣襟,把口袋中仅剩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强忍着眼角的泪水,“…真的傻!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都是十足十的大傻瓜!”

姜庭芝虚弱的摇了一下头,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向他们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三人才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场,立刻转头向发笑的人望去。

那人身穿鹤羽袍,显然是一名苍吾派弟子,但原本雪白整洁的外袍不知道怎么会弄得那样脏乱,满是灰黄的泥尘,还粘上了些碎草;红彤彤的一张脸带着似笑非笑的挪揄表情,眼神迷离,唇上留有一撇短髭,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

他向前走了几小步,脚步看上去很是虚浮。人还没有走到跟前,一身熏人的酒气就随风钻进了他们的鼻孔。

元希恭谨的开口,“多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

“乳臭未干的小鬼,胆子不小嘛,居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要是我再晚来一步,你们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那名弟子停下脚步,环抱起双手,无所顾忌地打出一个刺鼻的酒嗝,“快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如何偷溜上昊虚山,又如何能来到此处?嗯?”

元希支吾道,“我们是…”

“我们才不是偷偷摸摸来的,”哪怕全亏这名弟子救下了他们的性命,但那种近乎审问的态度实在令人生怒,皇甫萱冲他瞪了瞪眼睛,“我们是老爷爷的客人!”

“哪来的什么老爷爷?”那名弟子嗤笑了一声,“你这莫名其妙的野丫头,真是半点礼貌都没有,我刚救了你,居然还这么凶巴巴的对着我…”

“抱歉,”元希不安地解释,“她指的是宋老前辈。”

“…你们?你们是掌门的客人?”那名弟子的笑容变了变,狐疑地审视着他们,笑着摇头喃喃,“小鬼倒会唬人,鼻涕眼泪都还没擦干净呢,掌门人会有你们这样的客人?”

“我义父是老爷爷的徒弟,老爷爷当然欢迎我们上昊虚山来!”皇甫萱蹙紧眉头,哼道。

“哦?你义父又是什么人?”

“凌天衡凌师叔,”皇甫萱扬起了头,想起义父超凡的剑技,苍吾派众弟子对义父毕恭毕敬的神态,脸颊上忽然满是骄傲和自豪之色,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凌天衡…凌师叔?”那名弟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几眼,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你们上山有几日了吧?”

“算起来,今日是第八天了。”元希答道。

“那掌门和凌师叔没告诉过你们后山不能乱闯么?”

“实在抱歉,”元希恳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此处是禁地,下次不会了。”

“还想有下次么?桥都已经被你们弄塌了…”那名弟子打了一个比先前更响的嗝,晃悠悠地背转过身。

“还不知恩人的高姓大名,将来…”

“不必了,别说那些报答的空话。我告诉你们,性命该当用性命偿报,岂是钱财名利等身外之物可以替代的?那些你们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臭东西拿给我,我也不稀罕。就算你们是真心诚意想报答我,我又不会遇上什么生死关头,哪怕真不巧遇上了,凭你们这两下子也完全没办法救我。”那名弟子说罢,胡乱地摆两下手,“所以什么都不用说,快走吧!快走,快走…”

那名弟子显然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也难以指望他再为他们出力,听得哑口无言的元希只好用磨出血泡的手掌先扶起了姜庭芝,又伸臂让皇甫萱撑着起身。

走过那名弟子身后几步,左搀右扶的元希还是又向他道了声谢,然后告辞。

悄然回头凝注着三人行动艰难,趔趔趄趄的背影,那名弟子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揉了揉沉重的后脑勺,低声嘀咕,“青怀这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今日他搞来的那坛酒这么了得,才喝了几口就搞得我昏昏沉沉的?还竟敢甩下我,让我一个人在脏兮兮的杂草丛中睡了大半日…等他回来,非得狠狠收拾他一顿!”

十八 回首故人长绝

古朴雅致的小院,一棵茂密苍郁的老松下,盛放着一大丛色彩斑斓的花儿,湛如云海,艳若桃李。斑驳的阳光点点洒落在迎风摇曳的花瓣上,更显得妖娆可爱,还是与记忆里的形容一样,宛然是近在咫尺的彩虹。

当中最耀眼的,还是那鲜有的几朵白色花瓣,依然明朗得仿佛是遥远的,闪烁的,缀亮夜空的繁星。

这一丛花,每一朵都是他亲手栽种的。每一朵,都以绝对的热情回报着温暖的朝阳,和湿润的露水,还有种花人的心血,连花心都洋溢着春日的眷恋,开得如此烂漫,正如当年。

多少年了,这里的花每一年都会盛开,每一年都会枯萎。等到明年的时候,又会再次盛开,或许还将会开得更加娇艳。可是人呢?

人一旦凋零了,就永远没有再见的一天。

宋玄一沉默的负手站在花丛前,久久凝望——花开花谢,人世沧桑,当年事埋在心底,当年人却不在了。

想起那双眼睛,也同时想起了那三个少年少女,还有天衡,宋玄一的面容豁然开朗,无声地摇头笑了笑,人生在世,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终究还是不得不服老。

人一老,反倒如同婴孩,时时渴慕那些天真无暇的温情与相伴。

没想到,不过才一上午没见到那几个孩子,心中就有些挂念了。

世间的一切因缘,自初生时就如同一根无形的牵丝牢牢缚住了手腕,与贪痴爱欲缠绕成结,就算横亘了云海天涯,万事渺茫,那张由宿命亲手编织出的巨网,又何曾真的让人挣脱过一丝半缕?

那些说不出,说不尽的思念在老人心底来回荡漾,忽有一名弟子急急忙忙地跨进院内,小院并不宽敞,只几步就到了宋玄一身前,匆匆向他行了礼,口里尚喘着气,“掌门,出大事啦!据看守山门的弟子禀报,不知是何缘故,发现无数军甲在山脚处集结,该当如何是好?”

宋玄一点点头,从从容容地安抚弟子,“不必惊慌,让他们安心等候将官前来,问明来意即是。”

聆听完掌门的吩咐,那名弟子又行了礼,回身默默深吸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似乎也镇静了下来,又疾步跨出诘庐的院子,赶去向众人传掌门的话。

那名弟子离开一阵后,宋玄一忽然有些倦怠地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暗暗欷歔万物盛极入衰的命数。

正要转身回屋,华子勋一脸喜色地带着几名弟子赶到诘庐,似乎是带着相当值得庆贺的消息要向宋玄一通报,站定后连连鞠了两鞠,“掌门师伯,原来带兵前来的是萧理将军,还有兵部的柳侍郎,携皇帝陛下的手谕,专程前来拜会掌门师伯。想必苏师弟和颜师弟又替陛下立下什么大功,陛下朔本追源,才特派使臣来昊虚山封赏赐恩。”

华子勋顿了顿,自觉愆阙的一笑,“由于是天子的御使,弟子们不敢稍加怠慢和阻拦,柳侍郎便带着随从急急赶来拜见掌门,已在庐外相候。”

好未必善,坏未必恶,早在而立之年以前,就彻悟了其中道理。

——讵料福祸相生,唯有天道常衡。喜中有忧,忧而复喜,世间万事,莫不如此。

宋玄一淡淡地往院外瞥了一眼,沉吟半晌,“既然人都已经来了,也只好一见。”

一得到掌门的应允,华子勋便立刻到院外邀侍郎大人入院来相见。

“宋掌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半只脚刚踏进诘庐的前院,柳柏舟的嘴皮就动了起来,春风满面地走近宋玄一,整了整身上的绛色官服,然后端了端头顶的纱帽,微微躬了一下身,拱起双手,两眼盯着宋玄一瞧了又瞧,“老掌门神凝秋水,气蔼春风,果真是气度不凡,形容非常,俨然神仙中人物!”

柳柏舟身后只跟了一名白衣人,双臂抱着一柄宽实的剑,由于剑身藏在剑柄里,看不出剑身是什么造型;他的面目阴沉,双眼上下地打量着宋玄一,同时扬了扬下巴,倨傲的眼神里隐隐有些戏谑的意味。

不过宋玄一并没有留意白衣人,向柳柏舟微微颔首,“侍郎大人不辞千里从雍都赶赴昊虚山,不知有何要事?”

朝虚空中万分恭敬地拱起双手,柳柏舟慢条斯理地开口,“只为陛下时时惦记着宋掌门,恨不能亲身前来拜见,奈何国事繁重,社稷操劳,无法御驾出宫,不得已由下官相代,特来此向宋掌门聊表陛下的心意。”

柳柏舟说完,驻疑的目光如同触角一般,飞快将整个清幽简洁的诘庐扫视,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突兀盛开的那几丛璀璨明艳的花上。

“老朽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虽然谦和备至,宋玄一波澜不惊的面容却看不出半分喜悦,“大人既为天子御使,鄙派又怎能失了礼数,敢不以贵宾之仪相待。请大人先随老朽到重华殿,再宣奉陛下旨意不迟。”

“也好,也好,宋掌门请。”柳柏舟收回目光,从宋玄一的脸上略过,露出在官场浸淫多年习得的那张老练纯熟的笑脸。

“请。”

两名童子给在座的人一一奉茶之后,静静退到一侧,诺大的重华殿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名从雍都远道而来的上宾。

然而柳柏舟像是突然间忘记了来意,旁若无人地揭开桌前的茶盏,盯着漂浮在水面伶仃的几根茶叶,轻轻往内吹了两口,摇头晃脑地看茶叶在其中飞速地打着圈。

懒得揣度这位侍郎大人胸中默默打着什么算盘,终究也不过是一桩只想尽快了却的俗务。宋玄一朗声开口,“鄙处远避繁华,也没有什么珍馐玉酒可以招待,唯有这清水粗茶用来洗润肺腑,大人莫嫌简慢。”

宛如一声荒山清磬,敲得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柳柏舟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却无甚惊讶地抬起头来。

“宋掌门不必客气。下官知道,这杯茶可是千金难买,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贵重得多。若不是为了家小,身陷藩篱,脱不了身,下官倒愿意拜在掌门门下,枕石漱溪,潜心问道,日日喝一杯昊虚山的清茶。”说完,柳柏舟无声地笑了笑。

“柳大人说笑了,陛下如此倚重大人,怎肯放大人遗老山野?”

“老掌门有所不知,如今掌门的两位高徒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朝廷的柱石铁壁,一个身兼重任,远赴南陲肃靖夷邦,一个显贵荣达,镇守中宫护卫御驾。有苏颜两位大人在,我等碌碌庸流在陛下眼中不过耳耳矣…陛下曾数言,放眼整个天下,唯有苏颜二位大人堪得陛下倚重,也唯有掌门手底才能栽培出如此旷世英杰。况且,陛下素来有意向掌门请教修行的道法,目下朝中之事方定,即差下官来此遥尊掌门为国师,以彰陛下对掌门的无限景仰,对苏颜二位大人的万分荣宠。”柳柏舟说完站起身,轻轻一掸衣摆,从袖口抽出一封书笺,郑重其事地将书笺双手托举,“下官有陛下亲笔手谕在此,请掌门过目。”

殿中在座的众人除了柳柏舟和宋玄一之外,无不各自惊异,面面相觑,却不敢冒昧出声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是在侧挪时牵动衣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不必,大人请坐,老朽又岂敢质疑陛下的旨意。”封赏来得太过突然,连饱历人世沧桑的掌门人心下也不免暗暗诧异,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只是年轻人全凭自己的本事得到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我老头子怎能忝居功劳?”

“老掌门太过谦了。身为正道巅峰,内功修为都已臻至化境,当世无匹,苏颜二位大人本事虽大,还远远未足与老掌门比肩。”

“大人谬赞。无非是些江湖讹传,怎能信得。”

“哦?不过下官倒是清楚记得从家父口中听闻过一段故事,”柳柏舟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昔年樊园的朝颜飞花乃是熹州八景之一。元仪郡主十六岁的那一年,穆淳王爷带着她驾临熹州城,正于城西的樊园设下筵席相待,躬亲向掌门问道。席间,元仪郡主感叹来时不遇,虽是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却无缘欣赏朝颜花盛开时如虹的纷飞飘雪。宋掌门不忍郡主失望,便把长袖一挥,转眼之间,众人眼前的朝颜花蕾尽皆缭缭绽放;再一挥袖,满园的花瓣似落雪般翩翩起舞。”

“从那以后,樊园飞花就竞压其余七景,成了熹州城,乃至整个睢河东岸最有名的胜地。事到如今,每年春夏二季,依旧有各地的游人趋之若鹜的前往,园中观者如云,只为一窥宋掌门当日近乎神迹的风采。”

“此事若是由他人说来,下官或许会将信将疑,但家祖当年曾为熹州城的小吏,当日更恰在樊园值守护卫。宋掌门于朝颜花前施展一身嵩阳罡气,却无心缔成旷古绝今的奇景异闻,全都是家祖亲眼所见,更是他亲口诉与家父,后来家祖也始终以见证那一日的盛况为毕生荣幸。也无怪掌门令家祖如此敬服,试问这天下间除了宋掌门,还有何人能使夏花春盛?”

“惭愧,此乃老朽当年意气之为。”宋玄一捻须摇头,目光深沉而辽远,“万物皆有时序,往复自然更生,老朽却恃能自逞,致其逆天而生,逆时而盛,此举有违天道,实在不足夸。”

“身负如此超凡入圣的修为和造诣,却深不肯据此为傲,远性风疏,逸清云上,始终如一,宋掌门果然是世所罕有的耆宿宗师。”柳柏舟把玩着青瓷茶盖,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过于专注还是出于敬仰,“下官还耳闻四十年前,那轰动天下的一战——宋掌门空手与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对决,在雍都城外的白庄大战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若不是穆淳王府的四骏及时赶来劝阻,恐怕近百里的庄园都要尽数被二位拆个干净,至今白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起此事来还心有余悸。”

似乎重新回忆起当年激斗时的喷涌热血,宋玄一不禁大笑两声,摆了摆手,“那不过是他不肯欺我双掌为血肉所生,也弃了七星庸离剑,硬要在路旁随手折下一株梨花枝与我比招,才打了个平手。草木一遇阳盛之气,总会枯软,才让我占了便宜。若要论英雄豪杰,当世唯有他算得上第一人。”

“宋掌门何必如此自谦?这世上不乏高人,但有掌门如此修为者,绝无掌门之德行;有掌门如此德行者,必无掌门之修为。陛下慧眼如炬,深明其是,故所敬者唯掌门一人而已。天恩浩荡,想必也无需下官再多赘言,请掌门勿要推辞。”

宋玄一含笑摆摆手,“老头子而今已是迟暮之年,又闲云野鹤惯了,如何敢受陛下如此鸿恩?”

“陛下当然明白掌门年事已高,不任劳苦,而国师一职并无繁琐差务,若无要事,也毋需入朝觐见,足见陛下对掌门的殷殷厚爱。恳请掌门莫要再推辞,有负天眷。”

“承蒙陛下如此厚爱,只可惜老朽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难道掌门不愿奉旨?”

宋玄一正色道,“老朽无颜面圣,唯有托大人代老朽祈请陛下恕罪。”

“宋掌门当真不肯奉旨?”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柳柏舟用手指时轻时重地敲打着桌面,也破天荒地收敛了笑意,“还望掌门千万三思。”

仿佛是为了留给侍郎大人一丝薄面,默然片刻后,宋玄一仍是断然回绝,“实难从命。”

“既然掌门不愿,下官终究也奈何不得。”柳柏舟叹了一口气,“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掌门。”

十九 回首故人长绝(二)

“请讲。”

“近日是否有两个少年正在昊虚山作客,一个尚为总角,一个未及弱冠?”

“不错。”

“掌门又是否知道这二人乃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宋玄一抬眼,静静注视着柳柏舟那张忽然又溢满笑意的脸,“不知。”

“那掌门现在应当知道了,”柳柏舟眯起双眼,不闪不避地与宋玄一炯炯的目光相对,“请问他二人在何处?”

宋玄一面色不改地反问,“未知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值得大人亲自来提捕?”

“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不愿当众透露其中内情,柳柏舟将话锋一转,“钦犯既然确在此处,下官就当亲自将其押解回雍都,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裁决发落。请掌门快派人将钦犯带上来吧。”

宋玄一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苍吾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还未曾有朝廷差役上昊虚山来拿过人。”

“如此说来,宋掌门是不愿意将钦犯交出?掌门可知道,按照大昭律例,窝藏要犯,乃是不赦重罪,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功臣元老,论罪可以处死。”柳柏舟说完,冷冷地逼视着宋玄一。

话音刚落,坐在殿中右首的一名弟子就猛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高声呵斥,“放肆!怎敢对掌门师伯如此说话!”

无数灼灼的眼神霎时快剑一般刺向柳柏舟,柳柏舟却只是冷冷盯着宋玄一,仿佛对之外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却见宋玄一仰头大笑,悠然地捻须,“没想到老朽活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遇上如此令人为难之事。大人既然清楚老朽的本事,又怎敢威吓老朽?”

柳柏舟也是一笑,“或许宋掌门未曾思及,若是抗拒陛下的旨意,触犯王朝的法令,届时雷霆震怒,怒火焚烧的不止是掌门一人,而是整个苍吾派。”

“多谢大人点拨。想来这才是大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大人为何不肯在一开始就坦言相告,偏要枉费如此多的心机,岂不是辛苦了在山脚下久候的军士们?”

柳柏舟轻描淡写地回答,“为报陛下皇恩,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柳柏舟接着又道,“掌门既已知晓山脚下的上万兵卒不易,何故还要为难下官?”

宋玄一神情自若地把手一挥,“莫说是一万军士,就是精兵十万,也未必能轻易撼动得了昊虚山。”

“宋掌门莫非真要为了两个小儿与朝廷相抗,忍心让弟子们为此舍身流血?”

“漫说为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是为仁义二字,苍吾派弟子也不会胆怯退缩。”

柳柏舟又笑了笑,话音森冷,神情古怪,“可掌门有没有问过派中弟子们,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视死如归,他们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重华殿再次沉寂下来,宋玄一没有答话,而柳柏舟的话像冷冽的刀一样划过每个弟子的皮肉,扎进心口,连魂魄也感觉到刀锋的寒砺。

“掌门师伯,”华子勋低低咳嗽两声,打破了殿中的僵冷,拘谨地开口,“侍郎大人说的有理,万万不可为了两个不知来历的钦犯,使整个苍吾派陷入危地…”

“贵派终究不乏明识远见之士啊,”柳柏舟说着竟自顾自地拍了一下掌,“如何?宋掌门,我说的不错吧?”

宋玄一没有理会柳柏舟,转过头定定凝视着华子勋,仿佛不认识华子勋一般,瞧了好半天,又好似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又重新睁开,才沉沉道,“所以你就为了苍吾派,亲自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对么?”

“掌门师伯,弟子何时做下这等事?”华子勋猝然从座椅站起,面对着宋玄一审视的双目,诚惶诚恐地屈下身。

“怎么,你不肯承认?”宋玄一眉头一横,面上隐隐有些惊怒。

“弟子实在不知…”

“老朽虽是乡野之人,不识朝纲,老迈糊涂,但心底总算还有点明白,若陛下原是真心加以封赏,又怎会将此事委于兵部?”宋玄一凛然一笑,却不再理会华子勋,又转头看向柳柏舟,“若是老朽没有估错,侍郎大人应该是在附近寻查之际,无意中得到了他们在昊虚山的密报,却苦于无由上山搜检,才特意向陛下请来这先礼后兵之计吧。”

“宋掌门果然是识微见远,心窍玲珑的大宗师。”然而柳柏舟的反应就像只是从宋玄一口中听说了一段趣闻,拍掌笑道,“下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无奈才疏计拙,如此被宋掌门轻易看穿。”

宋玄一没有答话,柳柏舟又接着说下去,“如若掌门先前肯奉旨,本来对宋掌门,对苍吾派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掌门偏偏要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华兄对掌门和苍吾派的一片衷心…”

说到最后一句,柳柏舟刻意提高了语调,“对不对啊,华兄?”

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两个耳光,华子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垂下头,眼睛的余光恨恨瞪了柳柏舟一眼,柳柏舟却笑着坦而受之。

华子勋暗自咒骂,想必这该死的柳柏舟是看出了刚才他心下的犹豫不决,担心他会临阵退缩,所以连忙当着掌门和众位师兄弟的面将谜底捅破,让事情再也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也让他无法回头。

众人正等着华子勋开口解释,一名身穿黑甲的将士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就径直跨进了重华殿,向柳柏舟抱拳行了礼,“大人,已经搜遍了山上所有屋殿,没有找到钦犯。”

难道宋玄一果真是料事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华子勋事前悔悟,早已暗中向宋玄一坦白,然后已经悄悄将两个钦犯转移?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方才他分明捕捉到宋玄一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暗喜,只能说明对于两个钦犯忽然在昊虚山消失一事,宋玄一并不知情。

柳柏舟暗暗揣度,宋玄一如此维护二人,或许与他们有不浅的渊源,所以不管他们是否仍在昊虚山,宋玄一都将会成为捉拿钦犯的极大阻碍。

况且,陛下已经向他示意,倘若宋玄一抗旨不遵,藐视天威,行事便无需顾忌,反正也是陛下迟早要拔出的钉刺。

——无论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是柳柏舟猛地将腕边的茶盖往地上一摔,高声喝道,“华兄,还愣着干什么?”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木然站在原地的华子勋,而华子勋却恍若未闻,怔怔地平视前方,眼里只有模糊的一点光线,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脑子里的东西胡乱地裹成一片——自小掌门师伯就待他不薄,比起师父来,要和蔼得多,宽仁得多,他敬重师伯甚至远远超过了敬重自己的师父。

最初令弟子向柳泊舟通传消息时,他的原意只不过是想让凌天衡受点罪过,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加害师伯啊!

突然有什么说不上软,也说不上硬的东西用力砸到了华子勋的胸前,他感到胸口微微一疼,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喧哗,目瞪口呆地瞧向摔落在鞋边的一只官靴。

华子勋恼羞成怒,拔出剑来,正要冲到靴子的主人身前,却听出靴羞辱他的柳柏舟冷声喝道,“原来华兄还会为了失去颜面拔剑么?那么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谁夺走了你应有的颜面…还有,莫非华兄以为,今日之后,宋掌门还会与你善罢甘休么?”

“师父,不可犹豫!”良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主持派中事务多年,尽心尽力,无不妥当,上上下下的弟子谁不服你?”

说着,良冶两指一并,愤然的指向宋玄一,“可是,这老家伙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暗地里早就打算好将掌门之位传给对门派毫无建树的亲传弟子!师父,是他先不仁,我们才不义!…事到如今,不管是对是错,都已经做下了,难道还有退路么?”

“不错,不错…不作不休!”华子勋猝然回身,红着眼睛盯着宋玄一,如同一只陷入了狂乱,将要展开嗜血杀戮与反扑的饿狼,“掌门师伯,你不要怪我,我为了苍吾派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你的三个弟子!如今凌天衡总算回来了,看看你整日间有多欣慰,恐怕很快就再也用不上我了吧…难道不是么?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高深秘籍只传给他们,掌门信物也传给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是你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子勋,莫要铸成大错!”宋玄一白眉一耸,厉声诃责,随即又一如往昔般循循善诱,“看你现在满是嫉妒和怨怼,修的什么心?若不能及时扼住心魔,一朝失道,悔之晚矣。快默念真诀…”

“住嘴!”华子勋怒不可遏地拔出剑,飞身跃至宋玄一的桌前,咬着牙挥剑一劈,将木桌劈成两截,“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东西,不要再说了!”

“住手!”坐在右首第一位的王守一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呵斥,“华子勋,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王守一虽然是宋玄一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师兄弟,年纪却与华子勋相差无几,并且素来不喜参与俗务,功力平平,只一心修习道法,以至于派中大多数弟子,包括华子勋都对他并无甚敬畏之心。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华子勋的师长,华子勋听到他的喝骂,手上的动作一时间不由自主凝滞了下来。

宋玄一一怒之下也站起了身,他怒的不是华子勋作出的不敬之举,而是眼看着师兄的得意弟子,终究被尘俗的欲念相误,彻底偏离了向道之心!

他刚站直身子,却觉得整个躯体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乏力,几乎站立不稳,而两手也松软如绵。

他顿时醒悟过来,柳柏舟和华子勋等人为什么胆敢如此有恃无恐!

任是宋玄一的心地有如沉渊止静,也禁不住一时怒火中烧,“奸贼!你们在茶水里下毒?!”

柳柏舟抚掌笑道,“否则天下间谁敢拂逆宋掌门呢?宋掌门,如今也只好请你随下官到雍都走一趟了。”

“谁敢动掌门师兄?”王守一将拂尘用力一挥,侧目审视殿中所有精要弟子,尤其是先前出声喝止柳柏舟的景肃,“你们还要再坐视掌门人任人欺辱么?”

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柳柏舟却像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相干似的,静静端起茶盏,喝下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清了清有几分干涩的喉咙,低声说道,“我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该你了。”

柳柏舟身后那名白衣剑客狠戾的一笑,缓步从椅背后面走了出来。

二十 回首故人长绝(三)

正午时分,尽管大片浮云暂时黯蔽了悬在顶空的炎日,但不息的灼热却依然在地面上放肆翻滚,仿佛是想要把这片土地烤焦煎熟之前,再预先替万物裹上一层热油。

皇甫萱拄着一根在山道上捡来的粗实树枝充作木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将一只手斜搭在眉峰旁,向四周张望了好半天。满心希望有经过这里的弟子可以来帮他们一把,哪怕只是帮忙带个话也好,却始终没看到半个人影。

过去几日每逢这个时辰,都能看到许多弟子在殿外的阴凉之处练武,今日却寂静得有些反常。就连刚才经过苍吾派弟子们居所的时候,也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姜庭芝也正拄着一根截断的树枝,倚靠着树干低低喘息。元希在姜庭芝身侧,犹有几分担忧地搀着他的臂肘,下山途中积攒的涔涔汗水,一点一滴从他们的额头,以及早已湿透的背衫渗出,午后的炎热被树梢头刺耳而焦躁的蝉鸣催发到了极致。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着我吧。”皇甫萱回过身,走到姜庭芝和元希所在的树荫之下,轻轻将食指摁在嘴唇下方,似乎仍在用心思索,“我想过了…我最好还是先去找老爷爷,让老爷爷出面做主,免得到时候义父一见你们就什么情面也不肯讲,也不理会姜大哥的伤势,定要迫你们下山。”

皇甫萱伸指在虚空中点了两点,然后左右晃动着食指,“我敢肯定,老爷爷如此仁慈宽厚,是绝对不会同意义父在这种时候赶你们下山的!”

“可是…”元希欲言又止的开口。

“别可是了,姜大哥现在这样子,你们还能走哪里去?”

姜庭芝尽力想要站直身子,向皇甫萱挤出了一缕笑容,“皇甫姑娘,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只是有点虚弱而已…”

皇甫萱不容分说地冲姜庭芝摇摇头,“等什么时候你的身体能和你的嘴巴一样刚强,再下山也不迟。”

“皇甫姑娘…”姜庭芝哑然失笑,难以辨驳。

皇甫萱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往日向义父请求时那般令人无可拒绝的神情,“哎呀…你们两个就再听我一次吧,好不好?”

今日接连遭遇惊险,已让姜庭芝和元希的身心都疲惫不堪,更让他们彻底见识了眼前这个少女的倔强,身上蕴藏的力量,还有与她背道而行的可怕后果。

不过说到底,那终究也是出于对他们的一片好意。

而姜庭芝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也的确需要多将养几日。

元希思考了一下,“萱儿,你的腿伤还没好,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那怎么行,如果你在路上碰巧遇上了义父怎么办?”

元希又想了想,很快开口,“我就跟凌前辈好好的说,请求他再宽限几日。”

“义父才不会听你的半句解释。要是他趁我不在,不分黑白的把你扛下山,那可就麻烦了!”皇甫萱说着,举起手中的树枝冲他们晃了晃,“比起你们两个一步三喘的读书种子,我可是从小在山里跑大的孩子,这点伤口算什么啊?”

“好吧…”元希迟疑了一下,明白无论如何都拗不过眼前的少女,只能老老实实投降。

他的双眼怔怔望着她,和那沾上了些许灰尘和泥渍的一袭黄裳,正被微风略略吹起一角,看上去就像是跌落在尘土中的小云雀微耸起的绒绒羽毛,让人爱怜不已。

——然而那些泥尘,却全是因他们才沾染的。

元希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看着她转过身去,闷声道,“萱儿,你小心伤口,别走太快…我们可以慢慢的在这里等你。”

“好啦,我知道,放心吧!”

姜庭芝也轻声说了一句,“皇甫姑娘,当心。”

皇甫萱回头向他们展颜一笑,欣然地说了一句“等着我”,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此时,天际的云层突然之间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像是给皇甫萱远去的背影蒙上了一层半是朦胧半是透明的水雾,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姜庭芝有些晕眩,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很想开口叫住皇甫萱,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在她的背影消失前发出声音,只能闭上眼睛,摆了摆脑袋,想要将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们靠近。

他定睛一看,苍吾派掌门人正神色凝重地疾步走来。

与此同时,掌门人也发现了树荫下的两人。

“老前辈,您…”姜庭芝愕然地瞧着疾步走向他们的宋玄一,只觉得此刻的宋玄一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快跟我走!”宋玄一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没有任何解释,也不等他们答应,宽厚矫健的身躯携着茫然无措的两人,就匆匆赶往诘庐的方向。

“快走,别回头!”姜庭芝和元希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宋玄一沉着的口吻在他们耳畔反复催促,“快走!”

身子被宋玄一携着飞快向前奔,耳边有逆风而行的清啸声,让元希顷刻间想起了孤身在风雨中振翅飞翔的小云雀,止不住地回头,“可是萱儿…”

“快走,”宋玄一却更用力地扯住他们的手臂,“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们两个!”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姜庭芝和元希霎时明白了他们眼下身处在何等危险境地——是连强如宋老前辈也只能仓皇避及,前所未有的危险!

惊愕之间,姜庭芝发现宋玄一紧拉住他们的手竟然有些发颤。

他侧过头,只见宋玄一的脚步虚浮,满脸煞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两颊滴下。

但此刻的姜庭芝和元希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宋玄一艰难的拉着他们向前急赶。

小殿周围没有任何的花草点缀,也没有紧邻的屋宅,孤寂的矗在两颗参天的大树正中,显得苍凉寂寞,生机奄然。

殿门虚掩着,殿门上的朱漆有些褪色,顶端的匾额写着“怀英”两个字。

宋玄一推开半面殿门,等姜庭芝和元希也踏入怀英殿后,立马返身将殿门阂上。

殿内的光线霎那间昏暗下来,唯有小殿正中的案台四角上的蜡烛发出的幽光。

宋玄一快步走到案前,不知道在案上摸索着什么东西。

姜庭芝把双眼闭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总算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他捂着仍在发痛的胸口,向前探出一小步,望见小殿正中挂着一副画,画上只有一名素衣高冠的男子,仪态飘逸绝伦。

姜庭芝凝神看着画上恍如神明的男人,不自觉的又向前迈了两步。

这时,宋玄一突然回头,“元小兄弟,快过来搭把手。”

元希应声而动,急忙走向宋玄一。

刚走到案前,无数铠甲相铗时发出的铮然鸣响,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殿门。

危险已近在咫尺,宋玄一却只是沉静的掌住案台上的那瓮香炉,急命元希把香炉往左首转动。

方寸大乱的元希完全来不及思考宋玄一的用意,立即与宋玄一一同用力,把香炉整整转了一圈。

一道厚重的暗门顿然从天而降,紧挨着紧闭的殿门轰地一声往下落。

怀英殿虽小,却是整个昊虚山上最为坚固的一座建筑。不管殿门,四壁,抑或是屋顶,通通都是由坚不可摧的金刚铸成。就算是用天溪剑,也未必能凭蛮力刺穿怀英殿的一角。

每一个苍吾派弟子都对此一清二楚。

良度环抱双臂,懒得去看数十个蠢钝的甲士在怀英殿的殿门前反复徘徊。沉思了半晌,脸上的怒容却渐渐变成了冷笑。

可惜来迟一步,又得再为此浪费很多时间。不过,不管怎么样,目的已经达成了。

——因为躲在殿中的人迟早都会绝望的发现,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沉寂的殿内,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后的微声喘息。

总算暂时阻绝了外间的危机,宋玄一深深缓了一口气,身体突然一晃,幸而一只胳膊早已扶住了案台,才没有倒下。

内力尽失,阴毒嗜骨,全凭了一身尚未彻底衰老的躯体与蛮力才强撑到了这里。

抬头望了一眼壁上的那副画像,和案台上叠次供奉的十三座灵位,宋玄一很快又用双手支着案台,勉力挺直身躯。

宋玄一从案上捻起一炷沉香,在肘边的烛焰中点燃之后,对着那副画像,又或是那十三座灵位默祷了几句,然后把已飘出一缕轻烟的香柱插进了炉中。

“宋老前辈,您中了毒?刚才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希望着宋玄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宋玄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把墙上的画像往上一揭,露出了灰白而平整的石壁。他的另一只手放在石壁上,用力摁下,石壁凹陷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同时案台下方的一大块地面顿然下陷,露出了一条幽暗的地道。

“这条密道是祖师备下的,一直通往城外。趁他们还没有察觉此间有密道,发现你们已经离开昊虚山之前,你们快些去吧,能逃多远,就是多远…”

姜庭芝和元希的腿却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动也不动,“还求老前辈给我们一个明白,否则…晚辈不敢遵命…”

二人看着宋玄一向案台上的列位英魂垂下头,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轻颤,一下子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酸涩的语调更令他们感到无比痛心,“变乱已起,自昊虚山始,正道悬危,天下又将难宁矣…我枉为一派之主,空负一甲子的修为,却不识小人奸计,误堕旁门左道之术,无力保全苍吾派,也无力再庇护二位小友,更无力挽众生于苦难…”

元希本已知道事情极为不妙,咀嚼着宋玄一话中之意,更是明白了十之八九,“对不起,宋老前辈…是晚辈将灾祸带到了昊虚山,连累了整个苍吾派!”

说着,元希无比愆疚地跪了下去,要向宋玄一磕头谢罪。

宋玄一连忙回过身,伸手扶起了元希,“起来吧,老朽实不敢受此大礼。”

与宋玄一洞彻秋毫,又毫无杂质的双眸一触,仿佛亲见了那场令整座昊虚山颤动的刀光血雨,元希哀不自胜地闭上眼,“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老前辈,害了所有人…”

“并非你的错…只怪人心不足,难断嗔痴,偏偏世人多要深受其厄,与你们二人无尤。你们两个都是良善有为的好孩子,俨如一盏明灯,照出暗藏在人心后的晦昧与鬼怪…至于你们的身份,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只恐怕,将来你们还有太多苦头…”宋玄一看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悲悯的眼神中恍惚透出几分恋恋不舍之情,却转过头,把手一挥,“快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元希睁开眼睛,热泪满眶,摇着头,“怎么能再让这么多人为晚辈牺牲…”

宋玄一肃然道,“若是再如此怯懦不前,才真正辜负了今日昊虚山上的舍身!”

元希一怔,接着浑身猛地一颤,胸口如焚烈火,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双手握成了拳,“老前辈所言极是,晚辈必当铭记于心!”

说完,元希见宋玄一向他点了点头,就不再迟疑地钻进了密道。等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庭芝还杵在原地。

正想返身去搀姜庭芝的手臂,却听见姜庭芝惑然的问,“宋老前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宋玄一摇头笑了笑,将案上一支已燃去了半截的蜡烛,和几支还未点着的蜡烛一同递到了姜庭芝手里,“我必须要留下来救小萱儿啊。”

姜庭芝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捏了捏手中的烛条,“宋老前辈,您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你们快走吧。”宋玄一再一次催促。

姜庭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在元希身后,弓下身子,钻进了那条入口十分狭窄的密道。

忽然,他们听见宋玄一的呼唤,诧异的回过头。

“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宋玄一意味深长的一笑,“去找云涯山庄的庄主,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二十一 回首故人长绝(四)

梢头轻弹,人已腾跃到了十丈外。

在绿荫中穿梭来去,脚下的风景不断变换,少说也已经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前方黑衣人的脚步还没有开始慢下来。

以他的功力,原本不该只为了这点路就气喘神焦,此刻,心口却一阵莫名其妙的猛跳。

今晨一早,萱儿气冲冲的跑开之后,他便被几名师侄缠住,定要他到练武场替众弟子指点剑招。

那些勤恳好学的师侄一直研习到了午时,一个个都汗流浃背,肚饿口渴,才暂且放他离去。

回到住所已是饭点,却没有见到萱儿的影子,连同那两个小子也没有呆在他们的屋里。

凌天衡怔怔的走进屋中,放下天溪,默默坐在椅上,念及萱儿还鲜少有过今日这般激愤的情绪,忽然有些放心不下。

当他从皇甫前辈口中知晓那个叫元希的小子身份之时起,就认定元希与姜庭芝是会带来危险的祸患。

虽是不得已答应了萱儿的恳求,带他们来到了昊虚山,心底的不安感觉反而更是有增无减——他们不止可能会把萱儿带入险境,留在山上的时间一久,一旦让其他人也发现他的秘密,甚至会牵连整个苍吾派。

如今他们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仁至义尽——不能再为他们冒险,让他们危及到萱儿和苍吾派。

这一次,哪怕萱儿会怪他很久很久,也不能再心软。

脑中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凌天衡心神不宁地走出屋外,在院中的那口水井前停步,出神的站了一会儿。

正要绞动井绳,忽然耳朵一动,立即回头,恍然有个身影在屋内一闪而过。他急忙奔回屋中,那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已从窗口跃出。

他疑惑的迅速环顾屋内,发现原本静静躺在桌前的天溪剑已然不见。

凌天衡立时跟着从黑衣人闪过的那扇窗口飞身跃出,却早已不见人影,唯有东南方向的树荫梢头仍在剧烈晃动。

朝那方向急追不远,遥见黑衣人正提着天溪剑在前方飞奔。

黑衣人似乎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响动,当即弃了原本的路线,转向右首的一棵葱茏的榆树背后抄去。

昊虚山的山路密林遍布,那黑衣人的轻功本自不俗,又倚仗着树丛间无数枝叶的遮掩,前进的方向也故意左曲由折,总是难以摸清黑衣人奔行的轨迹。

每当二人的距离稍稍接近一些时,黑衣人又知觉的拐进视野不及的树隙,以至他运足了内劲,却始终没有追上黑衣人,还险些将其跟丢。

他与黑衣人不歇地追逐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了昊虚山下三十里外的河溪岸头。

河岸四周地势开阔,而黑衣人总算也已现出疲态,他终于能清清楚楚看出黑衣人的去向。

他突然顿脚,俯身拾起两粒砂石,然后猛将内劲一提,很快就距黑衣人不过数丈。手臂一扬,两粒砂石向黑衣人飞掷而去,正中黑衣人的两个膝窝。黑衣人发出一声低哼,霎时摔跌在地。

他两步上前,从伏贴着地面,膝腿处渗出血来的黑衣人手中一把将天溪夺回。

既然只是窃剑,膝骨碎裂,也算是小释惩戒了——不经过大半年的好生修养,这个人休想再正常行走。

正要赶回昊虚山,凌天衡的脑中急遽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返身将黑衣人贴在地面的脸扳过来一瞅,霎时惊愕不已——此人居然是苍吾派的弟子!

他认得这名叫作青怀的弟子。

青怀与他年岁相近,在他刚入山时,还同他十分亲善,但似乎在他剑术精进,远超同门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渐渐疏淡。

被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出卖或背叛,远比陌路人,甚至敌人的伤害更难以原谅。

他愤怒的拔出天溪,架在青怀的颈间,喝问他为什么要做此等下作的事。

青怀支吾搪塞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般磨磨蹭蹭,东拉西扯,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心底瞬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凌天衡手上的天溪一紧,急忙逼问青怀是不是故意引他到这里,青怀的颈间顿时现出了血痕,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终是不忍向同门挥剑,他唯有丢下挪移艰难的青怀,当即赶回昊虚山。

等他急急回到昊虚山,已有无数的官兵围住了山脚。他心中暗惊,避开兵士的视野,迅速往一条偏僻险要,所知之人并不多的小路上了山。

不知这些官兵是否是冲着那两个小子而来,但料想师父此时该当仍在重华殿应付这些官兵的首领,他匆忙奔向重华殿。

一路上安静得异常。

眼前的重华殿,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久之前的血腥杀戮已然终结。

自重华殿前百余步,一直到重华殿内,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脚畔血积三寸,满地都是苍吾派弟子还未彻底冷透的断肢残骸。

将倒在地上同门的脸孔一一认出,他的肠胃一阵急剧收缩,嚎叫一声,疯了一般冲出了重华殿。

凌天衡两眼发红,狂奔着找寻师父与萱儿的下落。

在意外之下,他迎面撞上一名落单的兵士,狠力掐住那名兵士的脖子,才问出眼下师傅正被围困在烈英殿内。

急奔至烈英殿前,转眼之间就把守卫在殿门的数十名士兵一一刺倒。

他急促的拍打厚重的殿门,口中叫唤着师父。

门内传出断断续续的话声,话音全然不似平素的精神烁烁,“天衡,快离开这里!这里太过危险…这道门眼下不能打开…为师没事,你快走!”

凌天衡立在门前,握拳重重的击了一下无法用人力推开的殿门,实在不明白昊虚山上到底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灾难,不明白凭这些武艺等闲的兵士如何围困得住功力当世无匹的师父,更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说“这道门不能打开”…

萱儿呢…萱儿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正当凌天衡百思难解,心慌意乱之时,背后有一阵阴风极速袭来。

天溪在刹那间出鞘,他反过身,架开来人的剑尖。

两剑相击之际,顿感其势不凡,非同小可。三招之后,他与来者各自向后跃开两步,只见来人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白衣剑客。

白衣剑客抖了抖手中的软剑,也细细地打量着他。

两人的眼神一触,立马又挥剑斗在了一起。

自剑术大成以来,凌天衡还没有遇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绝尘剑法向来以疾烈为剑诀,剑招快而刚猛,而天溪的犀锋利刃凭剑气便足以开山裂石,令他如虎添翼,往往将所遇之敌一剑封喉,几乎无人可阻其剑芒。

但白衣剑客却使了一手精妙无双的软剑。手中的软剑迅而阴柔,如同一条紧紧粘腻的毒蛇,不管从什么方向进攻,眨眼间就缠绕了天溪的剑身,封住所有去路。

而此刻凌天衡对昊虚山上发生的一切既是困惑,又是悲愤,更满心惦念着皇甫萱的安危,只望尽快击败白衣剑客,反而越战越是心乱。

再加上凌天衡先前曾来回奔袭两个时辰之久,耗了大半气力,竟隐隐处于下风。

二人已激斗了三十多招。

“那个姓王的,是你师叔还是师兄?”白衣剑客蓦然开口,接着高笑两声,“恐怕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杀的吧?他的的骨头真硬啊,刺了三剑都刺不穿,还张牙舞爪的挥着手里的断剑…嘿嘿,但可惜他的脖子太软,轻轻一抹,血就飙到了半空!”

“不好笑么?那我讲个更好笑的。等那群一戳就死,还满嘴叫嚣的废物接连倒下,那个奉茶的小不点居然也学着大人拿起了剑。我从不杀小孩,所以仅是切掉了他的拇指。想不到他又换成一只手握剑,我就切掉了他的另一只拇指。明明连剑都抓不稳了,他居然还是咆哮着向我冲来,我只好切掉了他的双臂。他看上去多么像是螳螂啊…一只不能再攻击,只会翻滚的螳螂。可他再一次扑了上来,还想咬我的手臂!啊…你猜猜看,我这次切掉了什么?”

“畜生!”凌天衡嘶声怒吼,“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哼哼,苍吾派剑技第一人,凌天衡。”白衣剑客勾起嘴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容,“怎么你的剑比我的还要软?你用软剑很在行嘛,不如今后干脆拜我为师!”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凌天衡狂怒的吼叫,犹如一只刚被切断尾巴,仍浑身蘸血的豹子。

突然,白衣剑客的眉头一抖,凌天衡瞬时察觉到身后有剑啸声破风而来。

电光火石间,凌天衡无暇分剑相抵,只来得及将身体一侧,一柄长剑就穿透了他的左肩。

他旋即忍痛向后跃出数丈,却发现白衣剑客没有立即向他追来,只是蹙眉侧觑着良冶手中带血的长剑,面色有几分不悦。

良冶把手一挥,身后的数名弟子向凌天衡冲围过去。

从背后偷袭他的人竟是良冶!

凌天衡捂住血流如注的左肩,震惊不已的盯着良冶,激愤难抑。

但他此刻却无力再战,更不愿对同门动手,逼不得已,用出仅剩的真气使出绝影剑法的最后一式。

剑锋过处,地面霎时飞沙走石,轰隆的爆裂起数柱冲天烟尘。

良冶等人被震开数步,剧烈的风沙迷了眼睛。等他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浓浓的雾蒙。

浓雾片刻后散去,地上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逃至潜行上山的那条小路,凌天衡坐倚着一颗大树,撕下一截衣角,用单手慢慢的把肩上的伤口裹好。

他疲倦而迷茫的呆看着前方,还是不敢相信昊虚山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师父和萱儿还在危难之中,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做。

忽然,耳中仿佛回荡起悦耳动听,格外熟悉的声音。

他又惊又喜,仔细一听,竟然真的听见来自头顶清脆的叫唤。

凌天衡连忙仰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望见树梢上方一个飞影悠然的划过。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鹅黄色的衣衫与秀发恣意的随风飘扬,口中正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那飞影居然是萱儿!

二十二 豪杰气

“梁公子,这边请。”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走在前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白衣少年,神态恭谨,说话也十分客气,“鄙庄内行道错综复杂,第一次来的人极容易迷路,公子请跟紧了。”

白衣少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庄内的中庭水塘和假山,朝着庄内最深处的静岳堂走去。

“二爷,”正在路旁浇花的两个侍女,望见中年男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齐朝他恭恭敬敬地垂首问候。

青衫男子听见声音,只是别过头瞥了她们一眼,没有答话,继续领着身后的白衣少年向前走。

等青衫男子已越过身前好几步,两个侍女才抬起了头,恰好对上不紧不慢跟在男子身后那名白衣少年的目光,和他盛开的笑容,正像晨间初出的日光,明媚又温柔,令人忘却了一切烦恼,只想要久久的沐浴其中。

“红姝,你看到了吗…他在对我笑…”叫做绿苑的侍女呆呆的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这位公子真是俊秀得…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自惭形秽呢。”

半晌没听到身边红姝的回答,绿苑忿忿地侧头,才发现红姝也仿佛失了魂一样凝视着白衣少年行迹的方向,用手敲了敲红殊的脑袋,“回魂了!小姑娘!”

“哎哟!绿苑你干嘛…下手没轻没重的!”红姝揉了揉脑袋,气鼓鼓地叫道。

“花痴发得这么厉害,隽宁公子可要喝醋啦。”绿苑笑嘻嘻的躲开。

“胡说什么呢…”红姝霎时满脸通红,赶紧扭过头,手里的水瓢继续浇着身后的白牡丹,生怕绿苑还要笑话她,“你不觉得奇怪么?入庄十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如此郑重其事,亲自为人带路么?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像是庄主住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庄主的贵客?!”绿苑瞪大眼睛,这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惊呼,“庄主静养这几年,江湖豪侠不见,豪门巨贾不见,昔年连六王爷瑞王殿下纡尊降贵来访,老爷也只叫陆善回了一句恕罪。这位公子的身份会比瑞王殿下更尊贵?难不成他是皇帝老儿?”

“依着庄主的性子,就算皇帝陛下亲临,他也未必愿意见的。”红姝低头拨弄着手中娇艳欲滴的花瓣。

“那他会是什么人?要说几位公子爷的姿仪气度,也是鹿州青年俊才中出类拔萃的,可若是他们站在这位公子身旁,恐怕就相形见拙了。”

“听你这语气,莫不是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是啊,”绿苑退了一步,做出要行礼的样子,“我的陆夫人,快把奴婢赏给这位公子吧,就是给他当牛做马都可以。”

“绿苑,你真是…”红姝正捂着嘴笑道,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小妮子再撒野!好好站住,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绿苑早已跳开两步,嬉皮笑脸的作出要行礼的模样,“夫人,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

似乎早就料到绿苑会有这样的举动,红姝立即上前逮住了绿苑的胳膊,伸手就要挠她的胳肢窝,“还收拾不了你!”

绿苑口中不断唤着夫人高声讨饶,却悄悄的腾出了一只手,戳向红姝没有防备的腰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闹成了一团。

山庄内的最深处,一座两层高的大宅蔽于浓浓树荫之下,只有斑驳的点点阳光洒在屋顶,悠然宁静。下人们全都被吩咐过不要轻易靠近宅子的周围,因为屋里的主人不喜欢被任何声响打扰。

书案边,明明灭灭的光线布满一角,像是流动着极缓极缓的波纹,一个人影静静的坐在那里,摩挲着一柄通体由纯金打造的短剑。短剑的剑身长约一尺三寸,在暗室的微光中依然灿然发亮,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结绿,剑柄的下方居中刻着两行小字。

穆淳桓桓,兴我大昭

靖安永泽,万代同享

这十六个字是当年大昭太祖皇帝闵炎亲手刻在短剑上,并将其赠与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穆淳王梁霈。

一百七十年前,在冕河大战最关键的时刻,穆淳王梁霈就是凭着腰间的这柄黄金短剑,刺死了前朝名将钟伏。万军中诛杀敌军首领,一举使敌军军心涣散,不仅成功救下乱军围困之中危在旦夕的太祖皇帝,更让己方将士军心大振,至此对前朝守军开始了摧枯拉朽的攻势,数月之后,势不可挡的十万大军兵临雍都城下。

年仅十七岁的顺帝主动开城投降,亲自带着数千名宫眷跪在城门口,哀求太祖皇帝饶过众人性命,乱世在前朝帝王支离破碎的尊严中终结。

传说,太祖皇帝与穆淳王相识于微时,从太祖皇帝起兵的第一日起,穆淳王就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太祖皇帝有韬略雄才,而穆淳王智勇兼备,他们二人是明主忠臣,更是交心换命的兄弟。

大昭王朝建立后,太祖皇帝昭告天下分封百官,他毫不吝啬的表彰梁霈的功绩,称道梁霈为开国功臣第一,封为穆淳王。但好景不长,作为唯一的异姓王,梁霈不结党不拉帮,仍无可避免的在朝中却成了众矢之的。一时谗言尽起,但总不离“穆淳王功高盖主,欲取太祖而代之”等语。太祖皇帝最初虽然不信,但日久终不免心生疑窦。

穆淳王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太祖皇帝为难,主动写下了一封辞书。和乐三年,四月初五的晚上,太祖皇帝召穆淳王入羲和殿。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日出之时,穆淳王平静地走出殿门时,依然别在腰间的黄金短剑上多了这十六字。

当日,太祖皇帝在朝堂向所有臣民宣布,从今日起,穆淳王仍是穆淳王,子孙后代世袭王爵,万世不移,享有异姓皇族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尊贵与殊荣。但从此以后,穆淳王不再享有所有封地,不再执掌任何权柄,如无宣召,甚至不用入殿上朝。

于是被摈斥出雍都权力漩涡中心之外的梁王爷,从此只是领着百官最高的月俸,闲散在家。

然而太祖皇帝却又赋予了那把黄金短剑绝对的权力,非止黄金短剑的现任主人,乃至梁家所有继承黄金短剑的后世子孙,只要凭着这柄黄金短剑,无需请旨,便可斩杀除闵氏皇族正朔之外的任何一个奸佞谗臣。

如今看来,太祖皇帝实是用心良苦。杀伐果断的帝王既要平衡朝野,终又不愿负了相交多年的义气。幸而,后事果然如太祖所愿,远离政治漩涡的梁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继任帝王的猜忌,也凭着这柄让妄议穆淳王府的小人畏惧的黄金短剑,梁家上下平安荣享富贵,直至今日。

这是太祖皇帝赐给梁家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券,和为人臣子至高无上的荣耀。

“父亲,”被唤作二爷的青衫男子站在门外屋檐下,轻声打断了握剑人的思绪,“客人到了。”

“请客人进来。”一个仓雄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是。”青衫男子转过身,对身后的少年点了点头,微微躬身,伸手示意少年进屋。

白衣少年轻轻推开门,安之若素的踏过门槛,细致地反手将门带上。缓缓的走向东南方的书案,不露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打量着端坐在书案前的老人。

老人雪白的长发不扎不束,散落在墨色外袍上,凛冽如刀的眉峰下矍铄的双眼异常明亮,同样静静凝视着少年,无喜无怒的眼神中却给人一种不敢觑视的威严,如同一只沉默的猛虎,不用任何动作,便足以叫人心生敬畏。

豪风傲骨气盖天,百万雄戈莫敢前。七星庸离锋芒露,一剑神逸云涯间。

——这便是五十多年来,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盖世强者,七星庸离剑的主人,云涯山庄的庄主陆夜侯么。

虽然已是皓首苍颜,却同父亲口中曾说起无数回,那个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当世第一剑客别无二致,也难怪父亲每次提及这位老人,总是满怀敬意。

少年振了振衣衫,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深揖,轻轻唤了一声:“姑祖父…”

陆夜侯发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你是佑轩的孩子?”

“是,姑祖父。”

“老夫也已十多年未见过佑轩这孩子了。”他将手中的黄金短剑搁到了案前,仔细端详着它的现任主人,“他和你二叔还好么?”

“回姑祖父,”白衣少年忽然两眼一红,哽咽道,“家父已于半年前过世了…二叔他尚安,只是侄孙也好久没见到二叔了…”

陆夜侯长叹一声,“…过刚易折。你父亲从小就不肯圆通,凡事太过较真,事事定要水落石出。像他这样忧心繁多,消耗精力,长此以往,更是愁肠百结,积郁难消,怎么能够长久?莫要太悲恸,或许卸下一身重任,长眠于幽山静谷,反而是佑轩的心安之处。”

“倒是你二叔,素闻他放浪形骸,任性妄为,总是不愿受半点管教和拘束,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实在是截然相反。“

他沉默片刻,又道,“现如今,你已继任了家主之位么?”

“是,姑祖父。”

“几岁了?”

“已满十六。”

“你父亲给你起的什么名字?”

“侄孙小字阿盟。”

“阿盟?”陆夜侯微微颔首,“穆淳王府家风笃实,代代英才,阿盟虽年纪尚轻,沉稳得体,有乃父之风,当得大任,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将安心。”

“承蒙姑祖父谬赞。姑祖父,今日侄孙前来为拜谒您老人家,同时也是为了家父一桩遗愿…”

“你说。”

“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孙,要向您求一桩婚事。父亲他想要亲上加亲,把舍妹许给云涯山庄未来的庄主。”梁阿盟说完,悄然抬眼观察陆天豪的神情。

“未来的庄主…”陆夜侯的眉毛缓缓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个难题。

这几年,他将自己封闭在静岳堂中,对庄上事务全不过闻,通通交托给了儿子和孙子们。他不是没考虑过庄主之位和七星庸离将来该由谁来继承,只可惜若非长子陆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变乱中,被当时的雄芒殿殿帅误伤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长孙和次子之间犹豫不决。

长孙隽安刚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极易冲动误事;而次子陆泓老成持重,却拘泥事故,没半分豪迈之气。在陆夜侯眼中,这两个孩子都各有缺憾,无法让他感到满意,认为他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早逝的长子,至于剩下的几个孙儿,更是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终日只善纨绔嬉闹,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偏偏诺大的一座云涯山庄,又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继承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所以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还没个定信。

今日这事重新被从未见过面的侄孙提起,他知道是时候做下抉择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连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许哪一天一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

那样也好,她一直在等着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顿然沉醉其间,仿佛那个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陆夜侯,你还想要让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还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终于听见陆夜侯喃喃低语。

这一瞬间,竟让人从这位纵横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话音中,感受到无穷的哀伤与无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如你父亲所愿…与你姑祖母成亲当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陆某今生今世,决不会拒绝梁家任何所求,更不会对不起她…”陆夜侯倏尔睁开双眼,发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阴,口中重温着昔日的诺言,一字一句,坚定如铁,“这些年,关于继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决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为此而来,就由你亲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辈中挑选出她的如意佳婿。”

“此等大事怎能交给侄孙来决定…”梁阿盟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辞。

“有何不可?你暂且在庄内小住数日,考校他们几个的人品资质,瞧瞧这几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谁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帮老夫做了选择,也好早日了了你父亲的心愿。”陆夜侯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沉默半响,梁阿盟平静的回答,“多谢姑祖父成全。”

陆夜侯点点头,“从雍都到鹿州遥遥几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让泓儿带你去客房歇歇。”

说罢,将案上的黄金短剑递还给梁阿盟。

梁阿盟接过黄金短剑,垂首答应,“是,阿盟退下了。”

当梁阿盟跨出门槛,轻轻阂上房门之后,陆夜侯的脸上露出一种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态和举止,分明就和记忆中与心爱的女子初见时,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所差无几。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从来都不会差的。

二十三 儿女因

“少主,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清骓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热茶轻轻放到书桌上。

这是少主平日最喜爱的洛山茗叶,一两可价值百金,幸亏早在随身的行囊中塞了满满一罐子,要是换了其他的粗茶,少主怕是喝不惯的。

梁阿盟手中的紫毫挥动不停,也不抬头看她,“来的时候,我也未曾想过要留在这里,现在只能把府中的一部分事暂时交给明叔去处理…”

清骓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已是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叹道:“少主其实不必那么费神,有些小事大可交由侯爷代劳…”

话未说完,就看见梁阿盟忽然抬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了她一眼,眉头已皱成一团,神色间有些愠色。

“属下失言,请少主恕罪。”清骓赶忙低下头告罪。

“清骓,他待我再好,终究也是如今穆淳王府最大的对手。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希望你们也能记清楚。”

梁阿盟有些疲惫地放下紫毫,揉了揉额头,缓缓说着,然后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碗,轻轻揭开碗盖,整个屋子忽然间弥漫了浓浓茶香。

“况且,我就要成亲了…”

梁阿盟抿了一小口,让丝丝缕缕的甘苦伴着清香滚到舌根,连玉莹尘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缕苦笑。

“逃避了半年,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少主,主公为什么定要与云涯山庄联姻?”清骓看着少主的面容又泛起苦涩的笑意,暗叹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一个妍华纤弱的少女,却世事洞达,颖悟绝伦,远胜于人,心里头所包罗的东西,恐怕自己就是生十个脑袋都装不下。若是少主不愿意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根本无法猜透。

“父亲曾有愧于姑祖父。”梁阿盟回答,“更重要的是,云涯山庄在整个江湖的影响力,足以做我们强有力的后盾。”

“少主…”清骓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可是少主为什么要答应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来与此交换?”

“为什么?”梁阿盟不经意的微微蹙眉,幽幽地自诘,回想起幼时父亲好不容易清闲下来,陪伴她那些短暂而难忘的聚时,曾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梢,说过那样深远的话,“为什么?…措儿,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是世上的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当你见过了太多人,太多事,不再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思绪飘忽,又很快回到当下,梁阿盟淡淡的一笑,“没有为什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那郡马爷是哪位公子?”清骓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听说陆老庄主生有两个儿子,长子陆沾,已经离世多年;次子陆泓,就是那日前来迎接我们的二爷。这两个儿子又分别各生了两个公子,陆沾的大公子名叫隽安,二公子名叫隽康;而泓二爷的两位公子,大的名叫隽怡,小的名叫隽宁。不知道陆老庄主属意哪一位公子?”

“不知道…”梁阿盟摇摇头,“我如今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挑选自己未来的丈夫。”

清骓无比诧异,“陆老庄主让少主自己来选?他看穿少主的身份了么?”

“应该是瞒不过他,但他毕竟没有揭穿我…”梁阿盟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能保证未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至少不会是让我厌恶的人。”

清骓听了这话,立刻猛烈地摇起了头,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未必如此,少主还不知道我今晨所见之事…若是主公亲眼目睹这些公子哥是什么德行,见识到他们有多么荒唐不省,怎么也不会让少主屈身下嫁的。”

梁阿盟疑惑地问,“发生了何事?”

“今晨我替少主取水时,正巧经过花圃背后的一个假山,听到附近好像有什么人在高声争吵,就绕过假山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陆隽康和陆隽宁两位公子正激烈的争闹不休,两个人中间还站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怯生生的埋着脑袋,涨红了脸,看上去被吓得不行。可那两位公子偏冲着那丫头拉拉扯扯的,硬把人家夹在中间,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胶,最后甚至还动起了手。”

清骓歇了一口气,接着讲下去,“要说陆隽康还算有些功夫,那个陆隽宁,那对软绵绵的拳头…哎…少主,不是我夸口,我六岁的时候就可以把他揍哭。”

梁阿盟扑哧一笑,“你接着说。”

“陆隽宁的拳脚完全不成章法,没有半点招架之力,被陆隽康打得爬不起来,脸贴着泥地又是吼又是骂,还拼命顽抗了好一阵子,接着少庄主就出现了,两个人才总算停了手。陆隽宁本来已经灰头土脸,又被他父亲骂得满脸发青,只一个劲拿下巴戳着胸口,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而陆隽康呢,在他叔父面前,却装模作样地说只是兄弟间闹着玩,更劝他叔父别生表弟的气,说完大剌剌地当着少庄主和陆隽宁将那丫头拉走了。少主是没看到陆隽宁当时的表情,简直像是被铜门夹了手,眼眶里憋的满是泪,还真是有点悲伤,有点凄惨。”

看清骓比手画脚,说得活灵活现,梁阿盟只是轻笑,“的确。”

清骓奚落地摆了摆脑袋,“云涯山庄的两个公子爷居然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还大打出手,而且全如两个地痞流氓斗殴的场面,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真要笑死人呢。”

“这样看来,陆隽康和陆隽宁都很喜欢那个小丫头。”

“我看陆隽康无非就是想和陆隽宁斗气,陆隽宁倒是真的很在意那小丫头,两眼始终脉脉的瞧着她,跟她说话的语气也温驯得不像个主子,反而像是她的僮仆。”

听完清骓的话,梁阿盟若有所思地点头,“其实功夫平平也没什么关系,若是得到了姑姐父的认可,必会将一身的绝技与衣钵通通授予他,以当得起庄主之位。但陆隽宁既然心有所属,又一身的孩子气,我想他也绝不愿受此羁绊。”

“但是陆隽康这个人又似乎有些阴鸷,想必少主也不会喜欢。”

“听你所言,陆隽康比陆隽宁灵变得多,身手应当也不错,但刻薄寡恩,毫无侠气,七星庸离剑若到了他的手中,怕是也成了仗势欺人之物。”梁锦言微微蹙眉,缓缓地说。

“少主说的没错。”清骓附和地点点头,跟着也皱起了眉头,“但陆老庄主的长孙陆隽安早已娶妻,传闻他的夫人还相当善妒。何况,也绝对不可能委屈少主让他享了齐人之福。这样说起来的话,那岂不是只剩下二爷的的长子陆隽怡一人了?但愿他是个翩翩佳公子,能配得上少主,更可以助少主达偿主公遗志。”

“但愿如此。”

清骓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陆老庄主英雄一世…”

“嗯?”

“却是大老虎生出了狗崽子。”

“少主!雍都急信!”梁阿盟正要答话,听到这声急如星火的高喊,与清骓同时转头望向屋门,就瞧见紫骏高大的身影立在了门旁。

“进来吧。”

紫骏匆匆地踏进屋内,两步走到梁阿盟身畔,躬身捧着一根不到半截手指长宽的竹管。

“薄尾呢?”

紫骏尴尬的一笑,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消了大半,“在院子里捉麻雀玩呢,我捉不住它。”

梁阿盟笑了笑,接过紫骏手中的竹管,不急不缓地打开,抽出内里裹好的纸卷,展开一看,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潇姑娘落入颜佢之手,请少主早作定夺。”

短讯的下方没有落款名号,只是简练的画了几株盛放的瑰丽花蕊环绕着一柄短剑的图案。

沉思片刻,梁阿盟平静地将信纸放到了桌面,“你们俩也看看。”

清骓,紫骏,还有赤骢和苍驹同为穆淳王府的四大护卫。从当年一身铁骨的梁霈独闯玉鬃山,令原本是玉鬃山上的四大寨主彻底折服之日起,他们的历代先祖就死心塌地成为了只属于穆淳王府的戈与盾。

是穆淳王府忠实不二的臣子,又是同梁家休戚与共的家人。

而这一代的清骓和紫骏二人,自蹒跚学步时便与梁阿盟熟识相知,又只比梁阿盟虚长两岁,算得上梁阿盟仅有的两个朋友。因此,这次前来云涯山庄也只带了清骓和紫骏,而令赤骢和苍驹留守雍都待命。

“是。”清骓拾起信,与紫骏一同迅速地看完信上的内容,紫骏顿时满腹的忿忿不平,“这个颜佢好大的胆子,仗着新皇倚重,竟敢欺负到我们穆淳王府头上!”

“少主,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就任他把潇姐姐带走么?”

“你们别忘了,毕竟如今颜佢是当朝唯一身兼官职的驸马,不可小觑,也不可轻易与之结怨,哪怕他先踩上了门面。这个人表面上看狂妄乖张,但做事向来稳重和谨慎,从无错漏,今番突然做出如此引人注目的行径,想必是得了皇帝的密旨。”梁阿盟仿佛置身事外,神色自若地替眼前气急败坏的两个人理清头绪。

作为梁家的少主,或多或少了解那些权势滔天,和深藏不露,在明在暗的左右与翻覆着这个王朝的各个人物,自来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难道是皇帝想强占潇姑娘?”紫骏听到这里,更是气得捏紧了双拳,“他这个皇帝才做了几日,就如此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不过…”梁阿盟顿了顿,“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冲着潇姑娘背后的那个人而来。”

“潇姑娘背后的人不就是我们穆淳王府么?还能有谁?”紫骏微微愣了一下,随及“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是他!他们带走潇姑娘是为了对付他么?”

“这大概是他们能从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弱点了。甚至为此不惜得罪穆淳王府,只是为了能够要挟他。”

清骓点头,“少主说的没错。但是不管他们目的何在,此举终是折了咱们穆淳王府的面子。难道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么?”

梁阿盟沉静的闭上眼,指尖暗暗抚过腰间的剑柄,“他今日敢欺我穆淳王府,终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沉吟半晌,梁阿盟侧头向紫骏吩咐,“那人此刻应该已在涿州境内,赶紧传信给涿州的伙计,让他们务必即刻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他。

说完,梁阿盟又补充了一句,“切记要快。”

“是。少主。”紫骏得令,如风一般奔出了屋子。

二十四 归去随世外流云

离开昊虚山的第八日,穿过两个州郡,已到了鹿州境内。

堤岸两旁不尽的细柳轻摇,千丝如缕,万种妩媚。过路的游人在柳色间顾盼徐行,踏着溢出道旁柔软而细嫩的浅草。

摇曳的身姿徨徨触动了心事,恰如千万柄剪刀,却剪不断风中的一缕别绪,元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面皮肿胀发紫的人——皮肤上生出斑斑癞疮,两眼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嘴唇也肿得难看,还哀郁的耷拉着嘴角,看上去简直丑陋无比。

丑面人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越走越慢。

元希顿住了脚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宽慰才好,“姜大哥,对不起…”

丑面人没有停步,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但地面却仿佛还在不断旋转,旋转,最后眼前只剩一张纸,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勾画出他的面容,成了一张触目惊心的通缉令。

刹那间,一张一张如雪片般飞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

从没有想过,他不曾做下半件有违良心的事,却成了整个大昭王朝通缉搜捕的要犯!

心神恍惚地继续向前走着,直直走到湖岸边,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出极尽丑陋的模样,姜庭芝顿然清醒了几分,无限的凄苦填满胸膛。

泪水刚从两颊流下,姜庭芝又忍不住对着倒影,自嘲地笑出了声。

黄金磅上始终不得题名,却在通缉令中独占鳌头。

“姜庭芝啊,姜庭芝,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从此再无可能金榜题名,也没有什么红烛高照,只是一个潦倒天涯,落魄余生的罪人。

连上天都厌弃的孑然孤影,没有人怜惜,没有希望,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是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情深?义重?还是不肯向什么低头?姜庭芝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元希默默地站在姜庭芝身后,看着姜庭芝对着湖面垂泪,却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声混杂着哽咽。

元希的心底又是愧疚,又是哀怜,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对着湖面又哭又笑地发泄了半天,姜庭芝抹净眼角的泪水,回过头来,悲哀的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眼神更是空空洞洞,“希儿,我这条命已再也不可惜了。”

元希上前一步,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姜庭芝冰凉的手掌,“姜大哥,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通缉令上竟然会没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沿着流云湖畔一直往东行上十里半,远远能望见一艘木船孤零零的停泊在岸边。船身比一般的游船大了一圈,随着碧玉一般明净的湖水微微起伏。

先前向行人问路时,行人所说的流云湖上唯一能够渡客去往云涯山庄的大船,应该也就是这艘了。

走近大船,一名船夫打扮的男子翘着脚,摆出一种格外安逸自在的姿势躺在船头,并用斗笠覆住了脸,传出阵阵粗野的鼾声,说不出的悠闲。

“大叔,大叔!”元希喊了两声,船夫却睡得出奇的沉,动也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耳旁的噪声,元希只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船夫的肩膀,“大叔,我们要去云涯山庄。”

“…哪里来的兔崽子坏了爷爷的好梦!”船夫猛地挥手一抓,突然粗声粗气地骂道,“刚落到嘴里的鸡屁股又飞了,气死爷爷了,气死爷爷了!”

元希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半步。

隔了片刻,船夫才慢悠悠地揭开遮住面颊的斗笠,仍然懒洋洋的躺在船头,面上浮起一缕疑惑和惊讶,睡眼惺忪地盯着姜庭芝和元希,“就是你们两个兔崽子要去云涯山庄?”

青银相间的鬓发横生,从船夫并不算小的脑袋上冒出来,乱糟糟的,像一头在地上打了百八十个滚的狮子;那张脸上又生着异常浓密的胡须,繁茂的毛发把鼻头以下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又始终半咪着,不曾完全睁开,模样极为古怪和滑稽。

元希没有过多打量船夫的相貌,也没有在意船夫言行的无礼,只是神色急切的问,“抱歉,大叔,我们实在有要事需赶去云涯山庄,现在能开船么?”

船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还是没有起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这条船是唯一可以渡客来往云涯山庄的船只,那这名船夫大有可能就是庄里的人,查明来客身份当然也就是船夫的职责所在。

元希想到这里,所以不加隐瞒,“大叔,我们是从苍吾派来的。”

“苍吾派?”船夫半咪着的眼睛里忽然含着一道锐利的精光,“那你们为何没有穿着鹤羽袍?”

“我们不是苍吾派弟子,只是受宋前辈所托,有要事求见庄主。”元希挠了挠脑袋,对船夫解释。

船夫扭动身子缓缓地坐了起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两个少年,尤其是姜庭芝。

半响,他伸指了一下元希,又指向姜庭芝,噗地笑出了声,“宋掌门会有要事托给你们两个小子?”

“绝非虚言。”元希肯定地点头。

炼容丹的效力还未退,姜庭芝此刻的皮肤依然十分肿胀,肤色紫青,双眼下垂,形容丑陋,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与元希如此气度高雅的少年站在一起,确实显得更加不像什么好人。莫说别人,就是换了姜庭芝自己,也不敢相信苍吾派掌门人会贸然信赖派中弟子之外的人,并且还是这副丑陋不堪的鬼样子。

在船夫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虽然毫无半点心虚,姜庭芝还是不由别开了头。

“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你们自己不觉得可笑?”船夫张嘴大笑,用手抓了抓颌下浓密的胡子。

虽然句句坦诚,但也明白这样的说法的确很难取信于人,元希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船夫的眼睛,“大叔,我们的确是宋掌门遣来求见庄主的,我们若是有心瞒骗,何必要选此等大大惹人猜忌的缘由?你若不信,待见了庄主自有分晓。”

元希顿了一顿,扬起头问船夫,“莫非英雄盖世的陆庄主,会怕两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船夫愣了一下,注视了元希半晌,蓦地放声大笑,吊儿郎当的爬起身,朝他们挥了挥手,“很伶俐的小子嘛…来,上船!”

“他是你的什么人?”等元希和姜庭芝上了船,船夫突然转过身,无所顾忌地指着姜庭芝问元希,“仆人么?”

元皙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他是我的朋友。”

姜庭芝听见这话,心口一热,嗫嚅着,“希儿,我…”

元希朝姜庭芝微微一笑,“姜大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经历几番生死患难,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我的兄长…”

船夫挤着眉头,神情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回身去到船尾。

双桨在如镜的湖面划出道道波纹,木船缓缓离岸。

湖上的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很是清凉,姜庭芝站在船头,静静地望着湖畔上随风摇曳的柳絮,大片翠绿的树影在视线中倒退,逐渐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雪色的云朵漫不经心地飘在湖面上,看上去那么低,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天空中落下来,悄悄的流淌进湖中。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天水之间的广阔宁静,紧皱的眉头才稍微松了一松。离开了脚踏实地的陆地乘船飘荡在湖里,一切的喧嚣和烦恼好像也离他远了些。

“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木船在水中静静行驶了好一会儿,船夫突然开口问。

元希迟疑着,“我们…”

“不是问你。”船夫打断了元希的话,指着姜庭芝,口气森严,恍如一个颐指气使的将军,“你来说。”

姜庭芝疲懒地睁开眼睛,不愿理睬,但船夫却一直定定地瞄着他,摇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把他喵了好半天,像是硬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他极不情愿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无门无派,只是一介读书人…”

“读书人?”船夫似乎愣了一愣,脸色微微改变,“你们一点武功都不会么?”

“不会。”姜庭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可就糟了!”船夫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力地拍了拍乱糟糟的发顶,步伐急促地走到船头,站在姜庭芝身旁,伸长了脑袋,一手平放在额头上,眺望远方,“看来很快就要到云涯山庄了…”

“要到了…那不是很好?”姜庭芝怔了一下,冷冷回答。

“不好,不好!”船夫用力地摇头,用手在前方一指,“那里!有没有看到,云涯山庄的四周可全是乌云呐…”

姜庭芝诧异地顺着船夫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远方果然隐隐出现了一朵乌云。

他凝神注目着正逐渐被阴影笼罩的湖岸,莫名生出一种惶然之感。

元皙听着船夫口中叫着快到了,也欣喜地站身,来到船头,踮起了脚,用目光找寻着云涯山庄。

忽然,元希察觉船夫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扭过头。

船夫朝他咧嘴一笑,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也来不及出声,就一脚将姜庭芝踹进了湖中。

“姜大哥!”姜庭芝跌落到湖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脸,元希惊醒过来,慌乱地大喊出声,冲着船夫怒吼,“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人!”

船夫却一脸茫然地望向遽然平息的水面,低声自言自语,“不会吧…真的没有武功?”

“他真的不会什么武功!你到底想要什么啊!救救他啊,求求你!…你们…非要杀人才甘心么!”元希焦急而悲愤地俯在船舷,看着悄无声息的湖面,声嘶力竭的喊,“快救人啊!谁可以救救他!”

冰冷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一切,疯狂的灌入口鼻,身体沉沉的坠向湖底,一阵强烈的窒息充塞体内,彷佛有只巨手死死地按在他的胸肺,要让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

他没有挣扎,只是竭尽全力朝湖面上微弱流动的光影伸出手。

光的尽头盛开着成片成片的杜鹃花,群花深处,宁静的眼眸温柔如水,娇媚的红唇微微撅起,从花径中走出那个比花还美丽的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二十五 归去随世外流云(二)

忽然,娇美的容颜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满是毛发的粗野面孔,姜庭芝霎时将所有的积水吐得干干净净。

意识随之清醒了几分,姜庭芝捂着喉咙咳个不停,无力地摊开手,四仰八叉地倒在船板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渐渐平息下来。

姜庭芝支着软绵绵的手坐了起来,抱着手臂哆嗦了两下,整个人被冰凉的湖水这么一泡,脸上的皮肤惨白得像敷了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的发髻蓬乱,裹在发丝中的木簪歪歪斜斜,长长的发带也已经松散开来,尾端垂到了肩膀,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着水,简直狼狈不堪。

元希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却又泛起一缕愧歉之意,低下头,幽幽地说,“姜大哥,自从你认识了我,一路上遭了多少罪…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希儿,这根本与你无关…”姜庭芝用手背擦了擦脸,把散掉的发带轻轻扯下,撂开额前黏湿的发丝,使劲拧着湿漉漉的衣衫,转过头恨恨地盯着船夫。

“小子,可别这么看着我,是我救你上来的哟。”船夫嬉皮笑脸地在姜庭芝身边蹲下,眼睛依旧是半咪着。

“你…不就是你暗算我的,你居然好意思说这话!”姜庭芝又惊又怒,顿觉船夫脸皮之厚实在令人发指。

“出入江湖,不会半点武功,陌生人随便一问,居然就敢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我看你不是傻子,多半就是疯子。”船夫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亏你今日遇到了我,好心让你长长教训,否则,你这条小命早晚会被丢到湖底去喂鱼。”

“好心?你…”姜庭芝怒气冲冲的叫出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倏地闭上了嘴巴。

就因向来行事草率诚直,毫无戒心,从不预先忖度他人的心思和意图,所以才让他无缘仕途,走上了今日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姜庭芝忽然觉得船夫的话竟有些道理。

船夫看姜庭芝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傻小子,这就是你本来的面目?看上去要顺眼多了嘛。”

皇甫萱曾告诉过他们,在服用炼容丹期间,被药性扰乱的体内脉息遇气则顺,一旦受到真气的冲击,就会药效尽失。果然船夫这一脚下去,就散去了身上的药效。若不是船夫脚下留情,力道重上几分,再次震破他的伤口,恐怕他就真的要留在流云湖的湖底喂鱼了。

“是又怎么样?”姜庭芝余怒未消,心中暗骂这个莫名其妙又蛮不讲理的船夫,没好气的回答。

船夫凑近了脸,激灵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悄声问道,“你和皇甫协什么关系?”

野人一样满是毛发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姜庭芝惊疑地将身子微微向后一让,“仅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他就愿意把炼容丹交给你?他对你还真大方…”船夫抚着下巴上扎手的胡须,突然像被扎疼了手似的低呼一声,然后仔仔细细地瞧着姜庭芝,把姜庭芝全身上下来回看了几遍,看得姜庭芝浑身不自在。

船夫啧啧两声,又瘪起了嘴,“照你所说,宋掌门和皇甫神医都对你青睐有加,可你既不会武功,人也有点傻,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原来船夫打量了他半天,脑中思考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姜庭芝嗔怒也不是,郁闷也不是,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我看也没有嘛。”船夫似笑非笑地摇头,来回搓动着双手,口气一时变得有几分吞吞吐吐,“你身上还有么?拿几颗给我吧。”

“什么?”姜庭芝满脸纳罕。

船夫指了指姜庭芝的脸,然后嘿嘿笑了两声。

“你说炼容丹?”姜庭芝的屁股向后挪了挪,警惕地看着船夫,“你想要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船夫腆着脸向他们笑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我看着像坏人么?”

姜庭芝和元希满脸的肃然,不言不语,一齐默认了船夫的这句话。

船夫哑然失笑,看着他们想了一下,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我刚才无意踹了你一脚,想必你应该还在埋怨我,我道歉,我道歉…你看这样如何…我教你一招很厉害的腿上功夫,让你今后遇到危险,足以凭这一招自保,当作对你的补偿,也算是一个交易,来换你手上的炼容丹,好不好?”

“不好。”姜庭芝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船夫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是不是看我只是一个船夫,以为我只会划船,所以瞧不起我的武功?我告诉你,我这招厉害得不行,除了当世一流高手之外,没有人对付得了。你也不用担心没有武功底子,这一招全在巧劲上,只要你不笨,肯认认真真地学,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心领神会。之后再勤加练习,练到得心应手的时候,保管再没人敢欺负你。怎么样,如此你不亏吧?”

“不学。”姜庭芝漠然的回答。

“这样的好事,你这傻小子居然不愿!你…”船夫霍然跳了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惊怒,又一屁股在船舷坐下,令整个船身剧烈地一晃。

忽然,船夫闪电般出指,急戳向姜庭芝的肋下与腰间,姜庭芝痛呼一声,僵直地向后倒去。

船夫望着动弹不得的姜庭芝,嘻嘻一笑,“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只要教给你,这交易就算成了!至于学不学,那是你的事了。”

姜庭芝的胸口一股气直往上涌,把眼一闭,“不学,不学,我说了不学,就是不学!”

“好你个臭小子,还跟我犟!”船夫哼了一声,对着姜庭芝的百会穴拍下,“那我就偏让你学!”

元希愤然大喝,上前扯住船夫的手臂,“住手!你既然想要强夺,直接抢去便是,何必还用这些手段!”

船夫不答话,反身点中元希的穴道,手掌向姜庭芝的头顶重重拍了下去。

姜庭芝的脑袋一痛,蓦然感到有一缕冰凉的气流如游丝般从顶心淌至背部,接着一路下行,一直凉到了脚底心。

姜庭芝心中猛生一阵寒意,却仍是紧闭着眼睛,“你这种只会仗武力欺人的恶霸,我死也不会受你逼迫!”

船夫呆了片刻,气得直捶大腿,大叫道,“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真是块又腐又硬的木头,犟起来连命都不要!”

船夫又乍然出手解开了二人的穴道,气呼呼的从鼻子里喷出含糊的声音,仍是不甘心地打量着姜庭芝,低声暗骂,“不要以为我怕了你,我是看在…看在…哼,狗屁,狗屁!莫非我不用武,就不能让人心甘情愿?”

姜庭芝的穴道一解,周身再无半点难过,体内只残留一丝淡淡的清凉之意。他按捺住讶异和不忿,不发一言地转过了头,看也不看船夫。

半晌,船夫猛地一拍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在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样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喂,小子…我拿这个和你换,总行了吧。”

姜庭芝迟疑地看过去,船夫手中多了一支小巧精致的玉笛,笛身呈天青色,笛身上有六个孔洞,色泽晶莹透亮,笼着淡淡的碧光。在金黄的阳光照耀下,碧光又变幻起了颜色,恍惚之间,流转出彩虹一般瑰丽的明辉。

还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袖珍奇巧的短笛,姜庭芝不知不觉接过了玉笛,将玉笛拿在手中反复端详,赞叹不已,“这玉笛好生精巧!”

“这才不是什么玉笛,是由凤凰骨做成的。怎么样,看起来不错吧?”

听着船夫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姜庭芝和元希震惊的抬起了头,想要看出船夫脸上是否有戏谑的痕迹。

凤凰骨是世间罕有的宝物,珍稀无比,自古以来,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相传,凤凰骨乃是上古神兽火凤涅磐所褪下的精骨,其形温润如玉,舒洁剔透,光滑细腻;而其质坚硬胜铁,刀剑不穿,火焚不融。

姜庭芝摇头喃喃,“怎么可能…”

“你们不信?”

船夫不等他们回答,一把将笛子夺去,毫不犹豫地将笛子狠狠砸向脚畔。

姜庭芝和元希根本来不及阻止船夫,惊得目瞪口呆,只能在心中大呼可惜。

短笛咚地一声砸到姜庭芝身边的船板上,又弹回他的脚边。他连忙附下身拾起笛子,托在掌中,把笛子翻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惊喜地发现整个笛身完好无损,竟没有半丝裂痕,依然泛着特异的微光。

姜庭芝暗叹一声,“这笛子果真不是普通玉石制成,实乃无价之宝。”

元希惊讶的问,“可若真是坚不可摧的凤凰骨,又怎么会被制成了短笛?”

船夫收起了笑容,神色竟变得有些认真,“原以为不可能的事情,总会有人正竭尽心力一步一步将它实现,哪怕是所谓的神迹。这世上再坚硬无比的东西,也抵不过胸中这颗永不妥协的心。”

还没等他们品出船夫的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船夫忽然转过头,看向了远方缓缓聚拢的云雾,“这只凤凰骨笛,曾属前朝名相皇甫吕星所有,那也是它最为人所熟知的一位主人。”

“皇甫吕星?”姜庭芝诧异地低呼出声。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传奇的名字,时隔数百年,物换星移,改了朝,换了代,却深刻的留在青史册上,至今仍是妇孺皆知,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皇甫易,字吕星,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才华高绝,谋深如海,年仅二十七岁便拜为左相。匡扶幼主,营卫邦国,平诸侯之乱,立千秋之法,笼天下之心,堪称万世人臣典范。据说,皇甫吕星还极善音律,尤其是笛艺,当世无二,一曲哀长风,悲极怨极,直断人心,绝唱千古。曾有幸亲耳听过皇甫吕星吹奏的人,都交口惊叹,皇甫吕星手中的短笛,与他的笛艺,必是由九重天上的仙人所授。

爱不释手地端详着皇甫吕星的遗物,姜庭芝恍然想起一事,讶道,“难道这只骨笛,就是《六合宝鉴》所载的吕星笛?”

船夫点头,“对,这就是吕星笛。这只巧夺天工,世所罕有的骨笛,不止可以吹奏出万千曲调,其韵飘渺婉转,远胜寻常玉笛。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当吕星笛被吹响之时,若是吹奏之人的气息中暗自催发了内力,那么笛音转瞬就会变成一股魔咒,每一个听见笛声的人,都将无可避免的丧失意识,陷入梦境般的短暂休眠。而那些失去意识的人醒来之后,完全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它真正的神奇之处。”

“…那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姜庭芝将信将疑的听船夫说完,呆呆的张大嘴巴。

——吕星笛自皇甫吕星死后,便彻底销声匿迹,宛若从没有存在于世。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船夫,又怎么可能有此等宝物?

“是从皇甫吕星的墓中挖出来的。”船夫坦然回答。

大昭刑法较之历朝已算温和,但盗墓仍然是不赦的重罪,盗墓者只要被官府拿住,最轻的刑罚也是杖责五十,流刑三千里。不止朝廷严禁盗墓,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对这种偷挖先祖陵寝的行为深恶痛绝。

姜庭芝脸色一白,反复把玩着的骨笛刹那间有些烫手似的在掌中一跳,他立马激愤地指着船夫,“什么?你是个盗墓贼?你…你干下此等目无王法,有损阴德的行为,就算是不怕官府,难道你也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我不怕报应。”船夫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除了这支骨笛,那些挖出来的东西我根本未留分毫,所有值钱的都换作米粮,被我趁夜散给了城中的百姓。有损阴德的应该是那些哪怕已经要死了,还幻想着能将成堆的金银财宝永远抓在手心的蛀虫,宁愿把财富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陪他们死后的尸身一起腐烂发臭,也不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怕的也应该是他们。”

元希皱起了眉头,“你可是几乎把天底下的所有权贵都骂尽了。”

“至少,皇甫吕星的墓中仅有这支骨笛。皇甫吕星舍得将万贯家财散尽,清俭峻节,却终不肯让此笛落入凡夫俗子的手中,使其蒙尘,或是凭其为恶。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恨无知音的悲哀?一座空荡荡的坟茔,日月昏沉,白衣枯骨,只有一支短笛相伴,多寂寥啊…但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在百姓心里记上千年万年。”船夫望着远处,淡淡的说下去,“不过皇甫吕星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样的宝贝不该因为他的离世而永远埋葬。既然吕星笛被我带了出来,若是能交到一个同样心若净雪,不染尘俗的人手中,皇甫吕星泉下有知,恐怕反倒要感谢我吧。”

“可是…这到底是从墓中盗来的…”姜庭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还…”

早把姜庭芝对这只骨笛的喜爱看在眼里,元希明白姜庭芝心有顾忌,赶紧拉住姜庭芝的衣袖,在姜庭芝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大哥,他说的也没错。就算他不取,将来也总会有人取…既然已被他取出来了,你若不肯收下,今后难免流转于世,一旦落入小人匪类手中,必然与皇甫先生的遗志相违。如果由你来保管的话,怎么也比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要好。如果你喜欢,就放心的和他换吧。”

姜庭芝讷讷点头,抬眼直直盯着船夫,“你…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肯用它来换几颗小小的药丸?”

“啰哩啰嗦…应该问你自己想清楚了没有?想清楚的话,就快把东西给我吧。”船夫摊出了手掌,满嘴嘟嘟囔囔。

沉思了半刻,姜庭芝从衣襟深处掏出一只白玉瓶,瓶身捏在手里摸得快要发热,才缓缓地递了出去,“你,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真是像个娘儿们!”船夫一把将瓶子抓到手里,用手掂了掂,用耳朵听着药丸与玉瓶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揭开瓶封来看,大大咧咧的揣入了胸口,“好小子,但愿它在你手里还是和雪一样干净,不会让皇甫吕星气得爬起来,半夜敲你的脑袋!”

生平又何尝拥有过这样珍稀的宝贝,姜庭芝犹有几分怀疑地望着真切躺在掌中的短笛,生怕一动就会消失不见,怔怔的出了神。

眼前这个人的所言所行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殊不简单,哪里像是一个普通的船夫?云涯山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连一个船夫都如此的深不可测?

元希在一旁歪着脑袋,默然深思,终于忍不住开口,“前辈,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你会对我说实话么?”船夫怪模怪样地咧嘴一笑,没等元希回答,他的目光瞥过天边泛着红光的晚霞,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好了,没时间再与你们闲话了…”

二十六 归去随世外流云(三)

鹿州城尚算富庶,虽然不比雍都赫奕繁盛,但多年来百业兴旺,民生康定,兼之地势奇特,高矮不平的小山与城郭环环相绕,云叠雾缀,别有一样风情。

晨时凉风微起,满院翠竹轻摇,清骓伸了伸懒腰,跟着梁阿盟踏出院子,忽然瞥见两个人影不声不响地杵在石板路上,清骓下意识挡在了梁阿盟身前。

陆隽怡和陆隽宁一齐向梁阿盟问了声好,慢条斯理地迎了上来。

陆隽怡在前,面如桃花,唇含浅笑,丰神如玉,轻袍缓带,姿仪从容又潇洒,俨然一副标准的世家公子的模样。

陆隽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兄长,清秀的脸上泛着一丝早起的不悦之色,好奇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两个陌生的客人,更添了几分孩子气。

陆隽怡先和梁阿盟客套了两句,然后坦然说明来意,“听说梁兄从未踏足过鹿州,还是初次莅临本城,想要到城中去游赏胜景,因此父亲吩咐我们兄弟与梁兄陪同作伴。不知梁兄想到何处去游览?”

“那要请问陆兄,鹿州城中有什么地方值得游览?”

陆隽怡故作神秘地眨了一只眼,笑道,“首推群玉院,春香楼次之,至于倚红苑嘛,也还是勉强值得走一趟。”

梁阿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陆兄眼里的胜景原来都是些风月宝地。”

陆隽怡听出梁阿盟话里机锋,笑了一笑,“看梁兄的神态举止,便知梁兄家风森严,并未曾亲身领教,又怎知笙箫相偕,醉饮风月,就不是人间胜景呢?”

梁阿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陆隽宁忙在一旁用力拍打两下兄长的肩头,“梁兄见笑了,我哥就是这样嗜酒如命,无姬不欢。”

陆隽怡落落大方地笑道,“酒色财气,乃是世间男子的立身之物,我生来爱此,何必掩瞒?”

陆隽宁笑着竖起了拇指,“哥你说得真好听,这话你敢到爹面前去再讲一遍么?”

听着兄弟之间浪荡不羁的嬉笑对话,清骓不由低低冷哼了一声。

陆隽怡侧过头,清骓剑眉斜飞,朝曦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缕温暖的嫣红,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眼色如火一般热辣,又如刀一般锐厉,仿佛说书人故事里的传奇女将军。

“这位带刀的姑娘是梁兄的贴身护卫么?梁兄真好运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清丽脱俗,英气逼人的女子。”满脸笑容的陆隽怡走近清骓,微微欠身,“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今后我在庙中焚香祷告的时候,也好知道自己是在向哪一家的神明祈愿。”

清骓举起刀鞘在她和陆隽怡中间一格,低喝,“行了,我可不是什么玉,什么春的姑娘,你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否则你去不去神庙磕头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会去医馆治伤。”

陆隽怡怔了怔,朗声大笑,“好,好。”

“请陆兄不要见怪,”梁阿盟温声道,“清骓虽是我的护卫,但与我情同手足,往日并无稍加约束,因此冒犯了陆兄。”

“梁兄误会了,清骓姑娘耿介诚率,又风趣十足,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女子,我怎会见怪?倒是我的话太过唐突,令她不喜,还要请她别生我的气才是。”陆隽怡侧头朝清骓微微一笑,领着梁阿盟向前走去,“梁兄到底想去何处,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闻听梁阿盟只爱清净,又顾忌着身后一张脸板得像秤砣的清骓,和她那柄好几次都快要搭上肩头的刀,胜景之行只好作罢,来到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小坐。

陆隽怡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地道南方小菜,配上一壶鹿州城西的馥山特产的馥山秋蒲,以尽地主之谊。

呷了几口淡得出奇的清茶,陆隽怡终于按捺不住,赶紧让小二上了一壶酒。

刚把坐在身旁,想向兄长讨点酒来尝尝味道的陆隽宁,以“小小年纪,喝了酒之后必会闹将个不停,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待”为由一口回绝,陆隽怡却转头向梁阿盟举杯邀请,“来,梁兄,我替你倒一杯。”

梁阿盟摆摆手,微微笑道,“我不会饮酒。”

“梁兄不是开玩笑吧?如梁兄这般博物多闻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陆隽怡笑着摇头。

“家父滴酒不沾,因此自我记事起,府中上下不闻酒香。”

陆隽怡咧嘴一笑,将酒杯推到了梁阿盟面前,“过去不曾了解,那今日正好可以尝试嘛。”

梁阿盟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歉然的笑了笑,“实在不能相陪。”

原本还想接口,忽然觑见一旁满脸杀气毕现的清骓,陆隽怡咳嗽了一声,不敢再劝,悠悠地收回那杯酒,举杯冲梁阿盟和清骓一笑,仰头灌了下去。

几杯酒下肚,陆隽怡和陆隽宁就开始颇具兴致地向梁阿盟探听雍都的趣闻和秘辛,梁阿盟有问必答,无有不知,听得两兄弟啧啧称奇。

陆隽怡自斟自饮,不到半日就消去了半壶酒。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悠悠的琵琶声,调子隐约有些凄婉,还和着女子的歌声,却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

陆隽怡侧耳听了听,轻摇着杯盏,跟着吟唱了起来,

“弦比风儿轻,

心比手儿麻,

泪涟涟啊,

徒把相思话…”

隔壁的乐声却仿佛越来越远,渐渐隐没不闻。

“耀盏明珠画金钩,盈香拾翠满玉瓯,秋水长在云湖洗,风流竞压十二州。”梁阿盟忽然笑了笑,如同蔽住月华的云被一阵清风吹散的刹那,“听说这首诗在南地流传甚广,早成于二爷少年之时。隽怡性情萧散率逸,令人仿佛可以一窥二爷昔日独自游历各州,初试剑锋的模样。”

清骓冷笑着接过话头,“看来隽怡公子还未涉江湖,已尽得乃父之风。”

“清骓姑娘说的不错。”陆隽怡只是悠然的一笑,又同梁阿盟略略谈了谈雅乐弦歌,一直到了日落时分,四人才慢悠悠地动身返回云涯山庄。

抵岸之后,到云涯山庄还有将近半里多的小路要走。

走着走着,天色已渐渐昏暗起来,陆隽怡和陆隽宁两兄弟在前面引路,清骓就在梁阿盟耳边低声感叹,“少主,陆家几位公子爷的生活还真是悠闲,整日只要吃吃茶,然后去什么香什么玉里找花魁,再灌点黄汤,果真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世家子弟,十有八九原是如此,又有何怪?”梁阿盟淡淡的回答,看两兄弟的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双眼探询地望着前方。

此时离山庄只有遥遥数丈,隐隐能瞧见有几个人影正伫立在云涯山庄的大门前。

等他们再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是家丁陆平与两个司阍,在与两个陌生的少年对话。陆平的神情极为不耐,不停的甩着脑袋,又摆着手。

“陆平,这两位是什么人?”走近庄门,陆隽宁停住了脚步,高声问了一句。

一听见陆隽宁的声音,陆平立马转过了头,向他们四人躬下身,“两位公子,梁公子,天色已经不早了,二爷正催着我来接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啊…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说是苍吾派的宋掌门派来找庄主的,可是他们既没有穿鹤羽袍,也拿不出名剌和拜帖;再问两句,又改口说并非苍吾派弟子,分明是在信口胡诌…我不知告诉了他们多少遍,庄主不会见客,让他们赶紧离开,可他们偏偏拗在这里死活不肯走,还说定要见到庄主为止…”

“来庄前招摇撞骗的此等人还少么?”陆隽怡瞥了两眼陆平说的两个少年,一身的粗衣麻衫,但面容倒是格外清俊,形气尚自不俗,只可惜不务正业。

陆隽怡叹息着摇了摇头,抬脚跨进门去。陆隽宁只侧头随意看了两眼,没有停留,也立即跟着兄长跨进了门。

而梁阿盟定在原地,没有移步,只是静静沉吟——眼前的两个少年,仿佛似曾相识。

当他们走近庄门时,其中一名少年衣衫凌乱,满脸的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像是有无限凄惶的心事,只是漠不关心的向他们抬眼瞧了瞧,就垂下了头;而那名年纪较小的少年,谦和有礼的点了点头,十分自然的朝他们一笑,那般得体和自如到与年纪不大相符的神气,几乎可以肯定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阿盟缓步走到了姜庭芝和元希跟前,温和的笑了笑,“两位,听闻你们此来是受了宋掌门所托?”

方才一行四人走近的时候,姜庭芝暗暗打量着三位风采翩翩的望族公子,尤其是身穿白衣的那一个,比起另外两个更是气度不凡,一眼便知家世不菲。

白衣公子却已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他的身前。

姜庭芝呆呆地看着白衣飘飘的梁阿盟,优雅舒洁,质度高华,穿着那袭寻寻常常的白衣都恍若身被云霓,令人不敢逼视,而自己却像是一只被大雨浇奄的病狗,不禁万分自惭形秽。

没想到梁阿盟如此谦和有礼,竟比家丁还要客气百倍,元希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好感,“不瞒公子,的确是有很要紧的事。”

“既然如此,两位应该与宋掌门当面对过话吧?”梁阿盟问。

元希点头,“当然。”

梁阿盟又问,“那两位有没有留意过,宋掌门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元希极力回想与宋掌门共处的每个瞬间,是出尘绝俗的境界,还是坦荡宽和的胸怀?和平常人绝不相同的,到底该是哪一样?

元希沉吟未决,犹豫不定的眼光瞧见梁阿盟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有不一样。”元希扬起头,微微一笑,“宋掌门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是一个和蔼亲切的老人家。”

梁阿盟微笑点头,转过身面对陆平,“既然这两位确是受了宋掌门所托,请放他们进去吧。”

“可是,梁公子…”听刚才梁阿盟和元希二人的所问所答,明明不过只是如此简短的几句话,又是这样随意与含糊其词,陆平实在不明白,梁阿盟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断定这两名少年的所言不是虚诓?而他天资平平,对云涯山庄之外的一切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想得通当中的深意?但总管陆严曾嘱咐过庄内众人,务必要对梁阿盟贵宾相待,而且不止少庄主对梁阿盟礼遇有加,连庄主都破例相见,显然梁阿盟的身份非比寻常。

陆平不敢得罪这位梁公子,面带为难之色,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声“他们、他们…”,又连忙住了口。

梁阿盟心下了然,淡淡一笑,“我带他们去见庄主吧,到时若是庄主有何不悦,由我承担。”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陆平岂敢再多嘴,只好让出一条路,“是…那就有劳梁公子…”

二十七 世情流转

天色已昏暗得快要辨认不清方向,道旁有两个家丁挨次点亮了石灯笼里的烛芯。

石灯的光亮从曲折的回廊,一直绵延到静岳堂前的百步之外,使背靠寂静山林的静岳堂显得更加幽暗,而屋内映出的半壁烛火,如同一只蛰伏深山的猛兽,俟时的开阖着眼睛。

静岳堂四周安静得出奇。

梁阿盟轻轻敲了两下门,“姑祖父,是阿盟…阿盟带了两个客人来见您。”

堂内的人沉吟了半晌,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话音沉稳有力,“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姜庭芝落在最后,忐忑不安地随梁阿盟和元希跨进了门槛。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站在厅堂正中央,岳峙渊渟,背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凛冽如剑,眉目间隐隐凝着一股傲然的锋芒,不怒自威。

姜庭芝不由呆立在原地,呼吸为之一滞,看来这位风姿卓绝,雄厚气势比宋掌门更甚的老人应该就是云涯山庄的庄主了。

陆夜侯淡淡扫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阿盟,他们是何人?”

“他们两位是苍吾派宋掌门受托,有要事要向姑祖父禀告。”梁阿盟顿了顿,又说,“既然已将他们带来拜见了姑祖父,阿盟不便再留,就先行退下了。”

“阿盟,你留下。”陆夜侯摆了摆手,沉声道,“宋玄一与我之间并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况你又不是外人。”

陆夜侯说完,挥了挥袖,“都坐下说。”

“是…”三人各自应了一声,都有些惊异的在身后的花梨木椅坐下。

陆夜侯也巍然坐下,如炬的目光凝注在姜庭芝和元希身上,霎时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在催迫着他们开口。

元希向陆夜侯行了个礼,把昊虚山上所发生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激动地起身,“庄主,如今宋老前辈处境危凶,请您一定要出手相助!”

“从昊虚山到这里,你们用了几天时间?”陆夜侯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元希想了一下,“八天…”

“如果那些人要的是宋玄一的命,那不必再替他操心,因为根本用不了八天的时间,他就已经死了。如果他们并非是要宋玄一的命,那些人反而要想尽办法让宋玄一活下去。况且,宋玄一还有两个名震朝野的高徒,又何须老夫出手?”

元希怔了一怔,“难道庄主准备坐视不管?”

陆夜侯昂起头,眉眼间有遮掩不住的傲气,“原来,宋玄一是派你们来请我救他的?”

元希用力地摇头,“虽然当时宋老前辈身陷困境,却没有提过让我们请庄主前去相救。我只是不能眼看着宋老前辈遭此劫难,才妄自恳求庄主…”

陆夜侯动了动眉毛,侧过了头看向元希和姜庭芝,“那他叫你们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必定会继续追捕我和姜大哥。宋老前辈说唯有云涯山庄才可以庇护我们…”说到此处,元希的口气突然一转,“宋老前辈还说,庄主一定会答应…”

“是么?”陆夜侯抬了抬眉毛,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元希的话格外有趣,“宋玄一何以认为老夫一定会答应揽下这桩祸事?”

半晌没有听到元希的答话,姜庭芝却感觉元希的手在轻轻晃着他的衣角,忽然想起了宋玄一的嘱咐。

姜庭芝迟疑地张嘴,“宋老前辈只说了三个字…他说…他说…”

话说了一半,姜庭芝讷讷瞧着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老人,支支吾吾半天,剩下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陆夜侯沉下脸,“他说什么?”

听陆夜侯朗声喝问,姜庭芝的声音更轻,“晚辈…不敢开口…”

“有何不敢开口?”陆夜侯不耐地追问。

“这…这…的确不好开口…”

“什么不好开口?”

“这…实在很难开口…”

“你是在消遣老夫?既然如此无礼,就休怪老夫无情!”陆夜侯沉下了脸,遏制住亲手将姜庭芝打出去的冲动,凛然挥袖,“阿盟,替老夫送客。”

没想到陆夜侯会这样不讲情面的翻脸,若是因此让希儿也和他一起被赶出云涯山庄,从而遭受了任何不测,那么他便是百死难赎!

“请姑祖父息怒。”梁阿盟起身一鞠,望了一眼仍在踌躇不定的姜庭芝,迟迟没有移步。

陆夜侯低喝,“不必再说,带他们出去!”

此时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姜庭芝在万般无奈之下,咬了咬牙,将那三个字喊了出来,“…大野猴!”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陆夜侯在刹那之间呆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寸脉络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

屋内的三个年轻人根本来不及看清陆夜侯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见老人虎目圆睁,死死瞪着姜庭芝,戟指高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见识过如此令人畏惧和胆战的沉重压迫,三个年轻人不由心头猛然一颤,姜庭芝更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姜庭芝咽了咽口水,拼命镇定心神——关闭密道封口的最后关头,宋老前辈对他们说的那几句话,和这三个字,都让他大惑不解。最令他觉得困惑的是,宋老前辈还特别郑重的叮嘱,届时这三个字一定要由姜庭芝亲口说出来。

赶往云涯山庄的这几日,姜庭芝每次细想,都觉得宋老前辈所说的未免有些滑稽可笑,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启齿,更怀疑是否由于当时太过慌乱,才会听差了话。

然而,目睹云涯山庄的庄主如此动容,证明宋老前辈要他说的正是这三个字无误。

只是反应也太过强烈了些,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

但他坚信,无论如何,宋老前辈决不会害他们的。

姜庭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大…野…猴…”

“大野猴…大野猴…”凝视着姜庭芝黑白分明的眼睛,陆夜侯的神情渐渐温和了下来,喃喃低语,宛如梦呓。

“大野猴,臭水牛,两只眼睛赛铜球,脾气犟得像石头。姑娘把他耳一揪,立马变作小泥鳅…”

他想起那个娇俏动人的声音,冲破日和月的起落,无尽无穷的洪流与深海,仿佛依旧还在耳边欢快地轻轻哼唱,恍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触过耳尖,又变成一股暖流霎时涌入了心口。

静岳堂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陆夜侯闭上了眼,一动不动,沉默得仿佛一座已经在上古神庙中屹立千年,庄严而肃穆的巨神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定定瞧着姜庭芝,“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庭芝有些惊疑,惶恐不安地开口,“姜庭芝…”

陆夜侯皱紧了眉头,“你父亲姓姜?”

姜庭芝摇了摇头,“庄主,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怎么会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陆夜侯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却又像是在极力克制心头的忿意,口气比先前盛怒之时和善了许多,“你说明白。”

“我出生没多久,阿爹就已经过世了…我只依稀记得,阿娘曾和我说,阿爹生来就体弱多病,心里还始终因为曾经的一些事而郁郁寡欢,苦耗心神,终究积重难返,药石无灵…至于阿爹的名字,阿娘从未向我提过,她只告诉过我,阿爹的过去活得太过痛苦,所以阿爹和过去的一切全都斩断了干系,包括他自己的名字…”姜庭芝追忆亡父,心下不胜哀痛,眼眶忍不住泛起泪水,却也隐约察觉到庄主好像是刻意在打探他的身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孤高自傲的老人,他似乎情不自禁想要将心底的所有悲戚坦言相告。

“你父亲…他死了?”陆夜侯的神色间忽然有一丝惊讶与黯然,“那你母亲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曾听来买阿娘织锦的那些人叫她,秋娘。”

“秋娘…这些年,便是靠小…秋娘一个人织锦将你养大的?”

姜庭芝难过的摇了摇头,“我七岁那年,阿娘也离世了…她太辛苦了…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阿娘一点也不悲哀,反而很是安然。我知道,她是太想念阿爹了…”

“他们都死了…”陆夜侯沉沉的叹了一大口气,“那你一个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娘过世的时候,附近书院的姜老夫子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就收留了我。”说着说着,姜庭芝的眼里又止不住地闪烁起泪光,“姜老夫子他…是个大好人,他身家清贫,膝下没有子息,家中已供养了好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诸事拮据,度日艰辛,还是带我回了家。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更教会我一个人必当心怀悲悯,怜惜孤弱。如果没有姜夫子的话,恐怕我早就已经饿死街头,或是成了一个沿街要饭的弃儿。”

“真是像啊。”陆夜侯忽然深深感叹了一句,缓步走近姜庭芝,静静凝注姜庭芝的双眼,眼神里竟满是怜爱,“…惭愧,惭愧啊…没想到老夫竟不如宋玄一…”

二十八 世情流转(二)

被陆夜侯异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庭芝低下头,费解地挠了挠脑袋,“庄主,您说什么?”

陆夜侯只是凝视着他,眼里的神色忽悲忽喜,炽热又浓郁,“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来有多像你的奶奶…”

姜庭芝怔怔地问,“庄主认识我的奶奶?”

“孩子,”陆夜侯伸出宽厚粗实的手掌,轻轻抚过姜庭芝的头顶,“你应该叫我爷爷。”

“爷爷?庄主您说…您是…我的爷爷?”姜庭芝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的。

陆夜侯摇了摇头,沉声叹了一句,“老夫竟一直不知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孙儿…”

“这…怎么可能!我,我…我阿爹和云涯山庄,简直是…”姜庭芝的脑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混乱,惊惶地晃着空白的脑袋,全然不知道口中在说些什么。

梁阿盟与元希同样感到无比意外,惊诧地瞧了瞧姜庭芝,又望向一时陷入沉默,神情复杂的老人。

姜大哥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成了陆老庄主的孙儿?

元希忍不住开口,“庄主为什么仅凭短短的几句对话,就能断定姜大哥是您的孙儿?”

“只凭这一双眼睛,就可以确定,他身体里流动的是谁的血脉。老夫知道这样的说法,或许让人很难相信。”陆夜侯笑了笑,笑容中的欢喜却似乎并不比苦涩更多,“庭芝,秋娘的左边脸颊是不是有一道剑痕?”

听见老人的这句问话,姜庭芝终于镇静下来,回忆着阿娘俏丽的面容,那道若隐若现的瑕疵在脑中逐渐清晰。

姜庭芝呆呆地点头,“庄主怎么会知道?难道您,您真的是…”

陆夜侯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当年你娘曾意外被我的剑气所伤,若不是我及时收剑,这世间便不会有你这个人了。”

“爷爷…您…真是我的爷爷么…”姜庭芝的眼眶模糊起来,只想要立马扑上去,抱住眼前这个身形伟岸的老人。

陆夜侯点头,话音铿锵有力,“老夫可以对天起誓,千真万确,你是我陆夜侯的孙子。”

姜庭芝的身子一阵剧烈地发颤,再也遏制不住心内的激动,“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不错,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还有爷爷…”老人的手掌搭在了姜庭芝的肩头,也微微有些颤抖,“孩子,你总算回家了…”

“爷爷…爷爷…”陆夜侯听到两声悲喜交加的低唤,就被一双格外瘦削的手臂抱住,温热的眼泪刹时浸湿了他的肩头。

未及片刻,又听见陆庭芝哽咽着絮絮,“若不是得遇宋老前辈,或许我此生都没有机会和爷爷相认。”

“是上天要送你回到老夫身边。”陆夜侯仰着头,一手拍了拍姜庭芝的背脊,轻声叹息。

“爷爷…”过了半晌,姜庭芝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那阿爹和阿娘为什么会在允城生活,更从未对我提及过云涯山庄?”

陆夜侯没有说话,缓缓垂下了双手,脸上刹时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寒意,灼灼的双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黯淡,像是怒责,又像是沉痛,更依稀有些怨恨。

陆夜侯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关于庭芝父母的最后画面,这么多年,他很少会去回想那段记忆。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从没有忘记过。

他勃怒地用剑尖指着跪在地上的孩子,另一手指向山庄的大门,咆哮着要这个身体孱弱不堪,眼神却格外倔强的孩子滚出这个地方,永远别再回来,永远也不会再是陆家的子孙。

结果,那个孩子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更如他的父亲所言,他到死都没有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听话过。可是这一次,他终于完完全全地顺从了父亲的意愿。

陆夜侯睁开眼睛,背转过身子,不知目光看向了何处,“因为他们被老夫赶出了云涯山庄。”

“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赶走阿爹阿娘,他们做错了什么?”姜庭芝错愕地望着老人铁石般冷硬的背影。

良久,姜庭芝才听见冰冷彻骨的话音传入耳中,“因为你父亲的出生,是这世间最大的错!”

“阿爹的出生是最大的错?为什么…”

“老夫不想再提此事。”陆夜侯生硬的口气中隐约还藏着一缕深不见底的悲哀,他头也不回,长袖一挥,“明日老夫会派人去昊虚山探清情况,你们自去歇息。”

姜庭芝还想再追问下去,忽然发现梁阿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摆了两下手,又冲他招了招手,最后答应了一声,“是,请姑祖父早些休息。”

姜庭芝愣在原地,又望了一眼老人决然的背影,一时难以按耐住心底的疑问,嘴唇翕合,迟迟没有移步。

忽然有人轻轻拉住了姜庭芝的手,有些暖意的手掌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却令人难以挣脱和抗拒。

姜庭芝一怔,只好跟着梁阿盟步出了静岳堂。

“庭公子的眼睛,真的与夫人的眼睛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姜庭芝正以为今夜无法得知当年的因由,就要闷闷的过上一宿,梁阿盟却带着他和元希到了距离静岳堂不远的一间小屋门前。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内的陈设简单,装饰简朴,只有一位还未安歇的老者,正在灯下孜孜地打着算盘珠。

听到屋外的声响,老者毫不慌乱地抬起头,认出来人是梁阿盟,立马起身相迎,请三个年轻人进屋入座。

听梁阿盟大致叙述完今日之事,以及他们与庄主之间的对话,老者细细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神色郁郁,却目光清澈的少年,云涯山庄的总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元希不禁拍了一下掌,笑道,“姜大哥…不,现在要喊陆大哥了…难怪庄主说只看眼睛,便知道陆大哥是陆家的子孙。”

“与奶奶一模一样…”念着最亲的骨肉之情,陆庭芝心口情不自禁一阵泛起温热,“奶奶…奶奶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夫人是我见过最聪颖,最不凡的女子。”陆严神情庄重,口气肃然,“她是当年的穆淳王爷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先帝御赐“击贼金鞭”的元仪郡主,也是庄主最心爱的姑娘。”

“那她在什么地方?”

“夫人已经离世多年了…”陆严叹了口气,“自从夫人离世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庄主笑了。”

“是我福薄,无缘与奶奶见上一面…”陆庭芝的心又是一沉,哀伤地喃喃,“没想到,爷爷也是一个情深之人。”

“那是当然…在这世上,庄主就只肯听一个人的话。若是她还在世的话,三公子绝不会一生下来就受那么多苦了。”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赶走我爹和我娘?”陆庭芝满心的讶异,“和奶奶有什么关系么?”

“因为…夫人是难产而死的。”

“什么?!”陆庭芝刹那间脸色一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一旁的元希和梁阿盟也愣住了。

“三公子快要降生的那几个月,庄主欢喜得不得了,每日在榻前陪着夫人,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匹木马,还雕了一柄小小的木剑。但是,从那以后,庄主再也没那么笑过了,再没有一日有那样的快乐。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公子的生日,竟成了夫人的祭日…夫人的死令庄主伤心欲绝,庄主一意认定夫人是因三公子而死,还将三公子视作克母之人,当场将木马和木剑劈成了碎片,甚至根本不愿意多看刚出世的三公子一眼。”

“三公子虽然生在云涯山庄,却自小就很少与庄主见上一面。”

“更令人痛心的是,三公子生来孱弱多病,不要说练武,有时候连剑都拿不稳,因此庄主愈加不喜三公子,还把三公子看作…看作平生最大的耻辱…”

陆庭芝幽幽地问,“后来呢…”

“后来三位公子都逐渐长大成人,大公子娶了云麾将军长女王氏,二公子也娶了大理寺少卿杨氏幼女,两位夫人皆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然庄主在很多事上都选择忽视三公子,也还是替三公子应下了与兵部尚书独女崔氏的婚事,可三公子硬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死活要娶一个叫小秋的侍女。”

“小秋…就是我阿娘?”

陆严先是一愣,然后唏嘘地点了点头,“…小秋终究还是成了三公子的妻子啊。”

“当时庄主一听说三公子拒绝婚事,在盛怒之下用剑刺向三公子,是小秋不顾性命地冲上去,挡在了三公子的身前。幸亏庄主曾经立下重誓,不杀妇孺,所以及时收了剑,只不过剑气还是划伤了她的脸…”

“就因为这样,后来爷爷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庄主的性子太烈,根本容不得半点忤逆,庄中上下人等全都替三公子求了情,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庄主…”

“阿娘说,阿爹一生中快乐的日子,少得连一双手都算得清…”陆庭芝眼眶一红,“原来,阿爹从小就被他的父亲当作仇人看待…”

“可怜三公子,自小便没有双亲疼爱,又体弱多病,身心俱是受尽了苦难…”陆严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湿了眼角,“亲生父子变成了相互怨怼,两不相容的仇人一般…人人都这样以为,连庄主都以为自己仍在恨着三公子,可我总觉得他是会回来的,并且他回来的那天,老爷一定会高兴的。可谁也想不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爹实在是太苦了,爷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逝者已矣,庭公子别再为此伤心了。既然庄主肯与你相认,说明他心中对三公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再给庄主一些日子,相信庄主必定会想通的。”

沉默了半晌,陆庭芝点点头,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多谢总管肯将这些事悉心相告。现在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就不再相扰了。”

“庭公子太客气了,”陆严连忙站起了身,扶住了陆庭芝的肩膀,“你父亲一直都称我严叔,你就叫我严翁吧。”

“严翁对我父子的善意,庭芝会永远铭刻于心。”

陆严笑了,“说哪里的话,只望庭公子可以早日替庄主解开心结。”

元希和梁阿盟也跟着起了身,向陆严告辞。

陆严将三人送出了屋门,殷勤地陪着他们继续向走了一大段路,一直送到了弥竹院的院门前,“院内还有两间空房,请庭公子和这位小公子先将就睡下吧。”

晃眼瞥见倚在院门旁已等得万分焦急的清骓,梁阿盟回过头,温声道,“严翁,请别再送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梁公子。”陆严躬身答应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目送陆严的背影远去,陆庭芝又转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梁公子,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也是想替庄主分忧。”梁阿盟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很晚了,两位早些休息吧。”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

“原来,我姓陆…”陆庭芝静静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连日来夙夜提心吊胆,如今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可他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他想起爷爷那张刻满风霜和哀思的脸,和爷爷提起奶奶时,眉眼间泛起不掩的柔情。

他也想起阿爹留存于世的唯一东西,只有允城那座茅屋后的一座孤坟。如果当初爷爷肯对阿爹宽仁一点,阿爹的人生将会截然不同,而自己也将出生在这座山庄之中,在爷爷膝下承欢,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

天下第一剑的孙子,仅凭这个身份,雅如的家人不会有半点看不起他,或许他也早已如愿以偿,可以与她相守终生。

尽管阿爹的这一生命运多舛,但总算还有阿娘在阿爹身边不离不弃。纵是命途之中万般不幸,却始终有阿娘这一缕阳光照耀至阿爹生命的尽头。

而属于他的那片柔软温和的晨曦呢,却早已经化为了无情的三尺长锋,狠狠地搅碎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陆庭芝心口一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用力地锤着脑袋。

不许再想下去,事已至此,何必再想东想西,徒增烦恼…

他强迫自己在默默背诵皇甫吕星的《文德七纪》,“纪一定心:夫习文者,常怀赤子之心,学之无尽,正如生之无涯…”

没念几句,渐渐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阂上眼睛,睡了过去。

二十九 世情流转(三)

清脆的鸟啼越来越响亮地灌入耳中,陆庭芝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屋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陆庭芝伸了伸懒腰,推开半面窗户,满院的翠竹映入眼帘。他深吸了一口竹叶的淡淡香气,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望见元希与梁阿盟正言笑晏晏的坐在院中,梁阿盟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

那个一身锻质青色劲装,利落爽朗的女子,是昨夜已经碰过面的清骓,她的脸上不再有半分初见时的防范之色,认真的听着梁阿盟和元希的对话。与清骓并肩而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肌肉紧实的男子,身着玄色的劲装,只看装束便知也是个武士。二人的腰间都配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利刃,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他们似乎正在谈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每个人的面庞都或多或少的带着几分笑意。

元希和梁阿盟相对而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舒雅大方,看上去是如此气度相协。

陆庭芝望着他们,心底不自觉地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或许,只有如梁阿盟这样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尽日出入于琼林广殿,坐拥无数招之即来的金堂玉马,连手底下的仆卫也打扮得那样光鲜亮丽的名门子弟,才能和元希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他呢,身无长物的一介书生而已,虽然与元希相识在先,几番患难与共,却终究与他们并非同类之人。

陆庭芝怔怔地望了很久,垂下了头,没有上前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勇气。

正谈笑间,元希突然瞥见伫立在窗户前的陆庭芝,一个人扶着窗棂发呆,欣喜地朝陆庭芝挥了挥手,“陆大哥,你醒了?等你很久了,快过来啊。”

陆庭芝回过神来,面色微微一红,木头木脑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绕过屋门,缓步朝院中走去。

梁阿盟看出陆庭芝的神态分明有些拘谨,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就移开了目光。

元希笑着问,“陆大哥昨夜睡得好么?”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坦了…希儿,你呢?”桌旁还空着两个石凳,陆庭芝却莫名的觉得那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坐的地方。

元希没有注意到陆庭芝眼色中闪过的黯然,笑着说道,“半夜醒来听不到陆大哥的梦话,还有些不习惯呢。陆大哥,我们快些去吃早点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

说完,元希站起身,转头向梁阿盟一辑,“梁公子,那我们晚些时候再聊好么?”

“梁公子不吃么?”陆庭芝问。

梁阿盟含笑着摇头,“我吃过了,两位快去吧。既然我们同住在院内,彼此相近,只要你们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刚走出弥竹院,元希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元希揉着连声抗议的肚子,侧头看向陆庭芝,“陆大哥,我想过了…如今恐怕各州府衙都已经有了你的通缉令,若是贸然上路,危险实在难以估料。不如先请庄主派人去绥州传信,让军中的人知晓一切,早作筹划,你觉得呢?”

陆庭芝想了想,很快答应,“那吃过饭以后,我就去求爷爷。”

元希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陆大哥,我好担心宋前辈和萱儿他们…”

“我也很担心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元希轻轻的叹息,“一路逃亡到这里,算起来的话,距我们在允城初识的那日,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的确。”陆庭芝忽然抬起头,停下了脚步,怔怔的问,“快一个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希的步子也随即停了下来,讶然,“今日是七月二十七,怎么了?”

“七月二十七,七月二十七…明天…就是七月二十八了么…”陆庭芝呆立在原地,口中反复念叨着,那张苍白的脸庞转瞬就覆满了浓郁的哀伤,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大哥,你怎么了?”元希吃了一惊,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陆庭芝凄然地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只是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陆大哥,你的伤口是不是还没痊愈?趁这段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吧,别再忧心其他事了。”

“希儿,你放心,我真的没事。”陆庭芝生硬地摇头,挤出一丝异常难看的笑容。

元希虽然疑惑,却不好再多问,只是一路静悄悄地注视神色恍惚的陆庭芝。

他看着陆庭芝两眼发直的行进,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暗夜的颜色,默然无语,手足也都那样僵硬,费力的吞咽碗里的饭菜,像是随时要呕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元希默默地摇头叹息,陆大哥的情绪总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啊。

回房之后,陆庭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

不管元希三番五次呼唤,屋里只传出低沉得无法分辨内容的简短话音,房门始终纹丝不动。

一直到次日午时,元希在陆庭芝的屋门徘徊了半晌,想到陆庭芝饭也不吃,已足足饿了一整日,终于放心不下,再次敲响屋门。

刚敲了两下,元希就听见屋内传出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希儿,请你让他们给我拿坛酒来,好不好?”

“陆大哥,你要喝酒?可是你…”

“可以么?”有气无力的话音像是在哀求。

元希沉默了一会儿,“你喝了酒就会好起来么?”

“会的…今夜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好!陆大哥,我去拿最好的酒给你,等着我!”

两个时辰之后,元希又来到陆庭芝的屋前,发现托家丁提来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在了门口,而那一大坛子窖藏多年的好酒,不知何时已被陆庭芝抱进了屋内。

这坛酒也算是得来不易。

先前向家丁要酒之时,元希说尽好话,差点磨破了嘴皮,家丁也不为所动,直到梁阿盟恰好从旁经过,也开口说想要看看庄内珍藏的好酒,家丁才连忙报知陆严,由陆严亲自带他们去了趟酒窖。

酒窖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昏暗的地窖里堆满了多年间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和江湖中人送上的佳酿。

酒味的浓烈出乎意料,浓得刺鼻,浓得呛人,浓得令元希和梁阿盟两个素来滴酒不沾的人,急忙在第一时间捂住了鼻子。

稍稍习惯了闷入口鼻的剧烈酒香,梁阿盟就向陆严作出承诺,不管元希挑走了哪一坛酒,今后都会命人再送上同样的十坛。

陆严诚惶诚恐地推辞了梁阿盟的好意,抬手示意酒窖中的所有好酒都可以让元希任意挑选。

酒窖中最为名贵的珍品,要数当年元仪郡主下嫁云涯山庄庄主之时,随梁王爷的爱女,和驷马车都载不动的黄金万两,以及平常人家的姑娘几辈子也戴不完的珠钗玉环,一起风风光光抬进庄门的那上百坛子御赐好酒。

到如今,窖中只余下不到十坛,更早已与各种无人还记得清来路的上品佳酿混杂在了一起。

元希环视陈货满满的酒窖,探着脑袋地把酒坛挨个嗅了嗅。他很快就从满目琳琅的好酒当中,闻到了一股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眼前的这一坛。

“好酒!”陆庭芝紧抱着这坛出自御坊的蔷薇露,将扯开的酒封丢在一边,将脸埋进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情不自禁暗赞。

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入喉头,先暖了心,后暖了胃,舒畅得浑身猛打了一个颤栗。

他瞧了一眼酒坛,不禁感叹,人分三六九等,连酒也不免要分高低贵贱。过去入口的从来都是酒楼里最便宜最粗劣,通常还都由店小二往里头兑了不少清水的浊酒。更多时候,出于节俭,他只能喝自己积杂酿出的草堂仙,又何曾有幸喝过这等价比万金的酒?

而他往日清高不平,自诩亲酿的草堂仙如何香,如何烈,如何一口醉人,并不输于任何好酒。可与这坛酒所蕴的清醇华贵一比,竟满是乡野之气。

一念及此,陆庭芝随即苦笑起来,自己原本就是个乡野之人啊。

他立马仰起头,把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口中,管他是什么酒,又管他从哪里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能做什么呢?

酒入愁肠,愁肠愈加难解。

或许正因心绪剧烈震荡,平日他还自恃酒量尚佳,今日没喝上几口,他就觉得脑袋晕眩起来。

他把酒坛放到了桌上,以手扶额,勉力支撑了半晌,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过来,脑袋又晕又胀。

他用右手揉了揉睡得格外酸痛的脖子,睁眼望向四周,发现整个屋子都已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他僵硬地扭过头瞅了一眼窗户,月色如银,一点清辉拂照过窗台。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醒过来?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是不是,正是新人交拜的吉时?

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又用发颤的双手地抱起了桌上的酒坛,灌了满满一大口。

他的双眼顿时通红,对着眼前的黑暗痴痴的发笑,酒液顺着嘴角缓缓向下流,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脑海中唯有一幅怎么也挥散不去的画面。

凤冠霞披的女子安然地坐在眼前,头顶上那大红锦帕盖头被轻轻揭了开来,红烛曳曳之下,女子仰起头嫣然的一笑,露出绝美的容颜。一张如玉的脸颊由满目的大红喜色所衬,也仿佛泛着诱人的红晕,朱唇轻启,幽情的眼波里流动着春水般的温柔。

雅如,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那本是与雅如相识的六年来,他曾日思夜想的画面。可是最终,揭开大红锦帕的那双手,却不是他的。

从今夜起,她真的是别人的妻子了。

陆庭芝咧开了嘴,笑得更厉害,只觉得心里似乎已被剜去了一块什么东西,悲伤在多出的空洞中来回穿梭,连痛呼都发不出来。

他无声的笑着,笑得浑身都开始颤抖。

滚烫的泪水无法遏制地从眼角溢出,一大滴一大滴划过鼻尖,沾湿痛彻心扉的笑容,与浓烈的酒水夹杂着滚进了喉头。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上最苦涩的味道了。

忽然,一阵清幽而连绵的乐声传入他的耳中,郁郁的箫声听来满是苍凉悲楚,曲调中更隐含了无穷的思念,几欲教人肝肠寸断。

这首曲子,正合了他今夜的心境。

在这个煎熬万分的夜晚,还有谁会和他一样,也正苦苦思念着心底无比珍重的那个人?

三十 共谁人醉明月

陆庭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一手推开了屋门,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热泪未干的双眼望向吹箫的人。

幽深的夜幕中挂着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吹箫的人站在小院中央,背对着他。

凄寒的月华倾泻到那个身影上,一身白衣显得更加洁净如雪,与明月相映成辉,在沉沉的黑夜里宛如一团耀目的光。

白衣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翩然飘飞,不染纤尘,寂立的背影优雅依然。

若非梦境,又怎会有幸窥见神明的风致?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背影,默然的聆听着箫声。

他的思绪浮散在风里,忘了身在什么地方,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独有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无尽的冰雪在心间肆漫,像是最冷,最冷的冬天。

仿佛整个天地都随着如此苍凉的乐声,陷入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犹在耳中回荡,陆庭芝尚未来得及回神,吹箫的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张面庞本就有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月华的掩映下,恍惚是一块天工造化,极尽完美的玉雕。

“庭芝,是否扰了你的清梦?”

无论何时,这位梁公子都是如此温文尔雅,虚怀若谷,毫无半分骄纵之气。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涵养,大概此生纵是如何努力,也永远都及不上万一吧。

陆庭芝呆呆地摇头,“不。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忧伤的曲子,令人闻之几欲潸然泪下。”

“这首曲子是父亲教我的。此曲名冷月寒霜。”

“冷月寒霜…果然凉透心骨…箫声中分明带着浓浓的思意,想必梁公子心底有一个难以忘却之人。”

梁阿盟将木箫收起,仰望着天上的满月,话音含着些许伤痛,“今晚月色大好,本想以一曲怡情,却情不自禁追忆起先父。”

听闻梁阿盟对亡父的思念,陆庭芝也不禁念及双亲早逝,和身世的孤苦,摇晃地抱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到梁阿盟身旁的石桌,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与梁阿盟一起仰着头,静静地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霜,陆庭芝却只觉心下悲痛更甚,不吐不快,不由乘着酒意低吟,

“月冷霜寒问孤影,省却流光自飘零。把酒清宵梦尽处,望断天涯离人心。”

“望断天涯离人心…”梁锦言诧异地回过头,注意到陆庭芝的脸泛着红潮,还有怀中的那坛酒,忍不住蹙了蹙眉,“你醉了?”

陆庭芝摇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口里咕咕哝哝,“我没有醉,我还能喝…”

梁阿盟笑了笑,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了下来,“你方才念的诗我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陆庭芝用手搔了搔脑袋,“梁公子见笑了…是我听了梁公子的箫声,有感而发。”

梁阿盟莞尔称赞,“诗中凄凉伤感之意,与这曲冷月寒霜相映成彰。庭芝即兴成诗,大有才情风骨。”

“梁公子谬赞,我学浅才疏,哪有什么风骨才情可言。”陆庭芝摇头苦笑。

梁阿盟微微一笑,“庭芝,你是庄主的孙儿,我们渊源匪浅,不用如此见外,叫我阿盟就好。”

“阿盟…”陆庭芝讷讷地唤了一声,这样的称呼让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几分亲切之感,同时又想起对方曾三番两次的相助,盘桓在心底的疏离尽消,“你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梁阿盟点了点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陆庭芝通红的眼眶,憔悴的面容上残留着泪痕,“那你呢,庭芝,是什么让你如此失意?”

“今晚,是我心爱的人成亲之日。”陆庭芝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从初见之时起,梁阿盟就留意到陆庭芝满面落拓颓丧,眉宇间始终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

直至此刻,才方知他原来是为情所困。

情字何物?想不到强如姑祖父,竟也会因此遗恨终生。更想不到,爷爷是痴人,孙子也是痴儿。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才能让姑祖母义无反顾地舍弃王府的富贵荣华,放下一切,坚定的与那个人生死相随?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间凡事都有理可讲,唯有一个情字,是不讲道理的,说不清,道不明,避不了,逃不开。

“措儿,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远胜旁人,当你长大之后,一旦遇上让你心生牵挂之人,同样会让你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心爱的人,纵使聪明绝顶,世事洞明又怎样,终究无可奈何…”

“我明知情难舍却,最终又要你为了穆淳王府作出这样的牺牲,你会怨为父么?”

“不,措儿心甘情愿。”

梁阿盟在心底默默叹息的一声,不愿再追思下去,轻声问,“你既为她如此难过,为何又什么都不做,任由她嫁给别人?”

“她是太守千金,令所有渭州俊才爱慕的世族小姐,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寒士,一穷二白的落第秀才,本就配不上她。她如今有了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除了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我又能做什么?”酒后之言句句吐自肺腑,陆庭芝颓然的耷拉了脑袋,两眼直直盯着脚下已磨出不少破口的靴面,“光芒万丈的煦阳才有人仰望和追逐,没有人会怜悯一颗路边的顽石…你生在高门大族,自然不会明白没有功名富贵在身的人,在世人眼中是如何低人一等。”

梁阿盟怔了一下,“我梁家先祖也并非生来富贵,同样奋起于寒门,喋血七载,前驱效死,间关百战,冲折千里,乃佐太祖成帝业,清六合。人活一世,出身不过是一时凭仗,若要鹏程万里,最终靠的还是自身之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自卑自惭?”

陆庭芝悲不自胜地摇头,“阿娘去了以后,除了姜夫子,她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她曾经也不在乎我一无所有,盼我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苦苦候了我六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话未说完,胸中气血翻涌,陆庭芝喉头一甜,从嘴里募地喷出一口血。

鲜血溅在地面上,一片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和刺目。

“你怎么样?”梁阿盟一惊,立马站起了身。

陆庭芝别过了头,擦拭着嘴角的血渍,发出沉闷的话声,“我没事。”

日前已知悉陆庭芝的悲苦身世,此刻又见他满心的哀痛,梁阿盟在陆庭芝的身旁坐了下来,看着他极尽忧郁的眼色,油然而生出一股怜意,“何苦要折磨自己呢?”

陆庭芝没有答话,抚了抚胸口,将酒坛举到梁阿盟的跟前,挤出了一丝空洞而哀戚的笑容,“今夜你我都是伤心之人,不如一同浇除块垒,一醉方休…”

梁阿盟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摇了摇头,“你已经醉了,再喝下去你的身子受不了。”

陆庭芝凝视着梁阿盟,笑容倏尔消失,“你不愿陪我喝?”

梁阿盟迟疑了一下,摇头,“我不会喝酒。”

陆庭芝又看了梁阿盟一眼,那样的目光,有些陌生,有些冰冷,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望了过来。

“我明白,我这样的身份又怎配与你对饮?天下间唯我一人多余,我只一人醉死又何妨?”

陆庭芝自嘲的笑了笑,一大股浓而烈的味道混着腥甜的气息,灌入了喉咙。

没喝两口,陆庭芝感觉手上突然一轻,他惊诧地抬起头,发现酒坛已被梁阿盟两手端住。

陆庭芝皱紧了眉头,“你不愿陪我喝,还不许我喝?”

“你为了它连命都不要,可它并不能帮你解决问题。”梁阿盟没有看他,认真地端详了手里的酒坛半晌,沉静地摇头,“别再喝了,好好的睡一觉…”

“我的心现在很痛啊!”陆庭芝忽然用手戳着自己的心口,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伤痛,声音生涩而嘶哑,“除了喝酒,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止住我心里的痛…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啊?”

记忆里从没有任何人有这样失态的举措,也没有见过谁的眼眸里曾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哀戚与绝望。

梁阿盟又一次怔住,“你一定要喝?”

“是。”陆庭芝很少会用那么坚决的口吻。

“它真可以消除烦忧?”

“至少今夜是。”

“那好,”梁阿盟举起酒坛,两只手臂伸了一半,突然又收了回来,对陆庭芝浅浅的笑了一下,“我陪你。”

陆庭芝愣住了,他看见梁阿盟捧着酒坛,试着抿了一小口,霎时蹙紧眉头,苦笑着低呼了一声,“好辣。”

想不到梁阿盟并不是借口推辞,而是当真不会饮酒,陆庭芝的神色顿然缓和,现出一缕笑意,“因为你喝得太少了。”

梁阿盟点点头,仰头又喝了几口,然后笑着将酒坛子递到陆庭芝胸前,“该你了。”

陆庭芝笑了笑,接过酒坛,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又递给梁阿盟,“还觉得辣么?”

二人就这样将酒坛不断递来递去,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阿盟,多谢你…多谢你听我…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还陪我喝酒…”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陆庭芝手里,酥软的手臂举了半天,才滑下一小滴落到唇边。他晃了晃酒坛,把昏沉沉的脑袋埋进坛内一觑,发觉坛内已久空得见底。

他打了一个酒嗝,半趴在桌上,发烫的脸庞贴着酒坛,感受着一缕微微的凉意,开始迷迷糊糊的念叨起来。

说着说着,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还妄想要再取酒来,走了两步,身子向后一仰,像泥一样瘫软在地。

“庭芝?”昏昏欲睡的梁阿盟以肘托腮,正醉眼朦胧地瞧着陆庭芝,发现他骤然摔倒在地,没有了半点声息,赶紧撑着石桌起身。

蓦地发现身体轻软而又沉重,不管是眼神,还是脚步,前所未有的飘忽。

梁阿盟步履不稳地移步到陆庭芝的身旁,看见陆庭芝直挺挺地躺在地面,往右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然后大张手脚,安逸得像是睡在软绵的床塌上。

用朦朦胧胧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梁阿盟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自己也像这般姿态睡在石板上,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梁阿盟蹲下,扯着陆庭芝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庭芝,回屋去睡,外面会着凉…”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发出微沉的鼻息,已然是睡着了,梁阿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庭芝,醒醒。”

拍了几下,陆庭芝仍紧闭着双眼,面上的神色却骤然变得异常痛苦,像是中了梦魇,口里反复唤着,“雅如,雅如…”

“原来她叫雅如。”梁阿盟喃喃。

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只能让在院外守夜的紫骏帮忙把他抬进屋内了。

梁阿盟转过头,起身要唤紫骏入院,还没有站直,就感到一股力量紧紧扯住臂袖,发软的膝腿站立不稳,往前倒了下去。

心跳声快得如同正在疾舞的战鼓,微微起伏的胸膛如火一般的炽热,贴在胸口的脸庞也发起了烫。

夜色般昏昏沉沉。

原来这就是醉的感觉。

耳畔忽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雅如,别丢下我…雅如…别走…”

梁阿盟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坐起了身,衣袖却还被陆庭芝紧紧攥在手中。用尽仅余的力气,却根本拉扯不动。

虽然仍是头昏脑胀,梁阿盟的心里却陡然清明了些许。

一旦遇上了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只要用力戳向对方腋下的极泉穴,哪怕气力再大的人,也只能立马松手。

梁阿盟迅速伸出二指,向陆庭芝的极泉穴探去。

沉醉在梦中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口中依然痴痴地唤个不停,眼角又浸出了两行泪水。

梁阿盟的手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半空。

沉默了半晌,梁阿盟举起的手重新落下。一只手掌搭在陆庭芝的臂膀,宛若对着一个稚童般,轻声抚慰,“乖啊,不走,不走…”

三十一 烽火销长夜

夜风把飘扬的军旗刮得猎猎作响,帐内的火光随风摇曳一阵,俨然燃得更旺。

南方的夏夜太过悠长,黑暗总会唤醒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野地上的鸣虫发出带着某种节奏的怪叫,森然的狼嚎从远处传来,不安的犬吠声就会开始此起彼伏,一直要等到每个活物都排遣掉夜晚的慌张,四野才能享有短暂的宁静。

一队巡哨的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帐前经过,逐渐在远处寂没无声。

灯影忽然晃了晃,一只飞虫蓦地跃进了烛火,啪的爆出一点火星,然后跌落。烛台旁的人侧过头,出神地盯着小虫焦黑的尸体,渺小得看不清的腿脚似乎还在痉挛。沉思了半晌,他放下手里的书卷,两指摁住了又开始跳动的眼皮。

已经连着几日,左边眼皮都会时不时的,莫名其妙的狂跳十数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有些烦躁的用手掌反复平压画着城池营防结构的图纸,垂目看了两眼,手掌又握成拳,指骨断续的敲着桌面。

此次大举出征,帝国精锐尽出,功无不克,黎人震慑,犹如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黎国都城以北的所有城池,兵临永乐城下。

畏战的黎国王室紧闭城门,连半只鸟影都不敢放出来。

虽然只差了这最后一关,似乎已是胜利在望。但深入敌国腹心,其实也将数十万大军置在了以外力止息的风暴口中央,随时都可能有被绞碎的风险。

况且,不知这些崇尚妖魔的黎人到底施了什么邪法,把永乐城头方圆数里搞得鬼气森森,黑雾弥漫,那些雾气不只遮蔽了视野,更会令一切触及到的生物瞬间衰腐。刚抵城前时,还没人知道诡异的黑气有如此可怕,起码有五队先锋军的兄弟都为此白白的丧了命,尸骨无存。

大军已与这座城池僵持了近一个月,连一步都无法推进,还被这时而大涨,时而微缩的雾气逼退了营寨。

呆在敌境的时间一久,又没有新的仗可以打,精力无处消解,再加上思乡心切,军心恐怕会动摇,斗志也会尽丧。此乃身陷敌境之际,最危险的事情。

这也是进兵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关。

今时大昭王朝的擎天壁柱,总领三军的南伐大元帅,由天子亲赐名号“铁鸢”的男人,到了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懈气。

眼下,就是再高明的兵法又有什么用?这些黎国人的妖术实在是可怕,可怕到了超乎想象。

身为全军的统帅,却只能终日困坐在这里,等着依靠凌光堂那几个腿脚都已经不利索的老头子鼓捣出来,多年来只听名头响亮,却从未正式投入战场的玩意作为破敌的希望。

——说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天雷地火出关的消息传到营中,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抵达的时间。

此时,清脆的刁斗声又一次响起,三更了。

他收起已看过不下百来遍的图卷,丢到一旁的案头。顺手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纸,提起搁在砚台的笔,两下沾饱了墨,做好了落笔的姿势,又顿住了手腕。只是这么一顿,墨汁就顺着笔尖滴下,在信纸上溅出了两朵浓郁而深沉的水花。

忽然,账外的宿卫大声通报,“元帅,校尉姚仁朔求见!”

他惊异的抬起头,手中的毫笔咔的一声断折,沉声道,“进来。”

一名满身血污的男子两步跨进帐内,跌跪在案前,嘶声叫道,“黄帅,古凉城发生变乱,已经失陷!”

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仅在肩下挂了一片胸甲,沾血的胸甲上有几道棱刻的刀痕,腰间,手臂,与背部等部位负伤不下七八处,血已经凝稠了。项上发髻凌乱的四散抛出,头盔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出的狼狈,显然是在重重乱兵中仓惶杀出了一条血路。

“就你一个人逃了回来?”他摩挲着断笔,抑制着心头的惊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文楷呢?”

“很多兄弟都战死了,文将军也被暴民杀死了。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全都逃往了硖午城或剑岩关。”姚仁朔哽道,“末将经过剑岩关时,张敖将军正带了一半兵马出关赶去平乱。末将劝张将军先将军情报知黄帅,不可轻举妄动,张将军却根本不听末将之言,执意前往。末将恐怕古凉已失,张将军又兵出剑岩,一着不慎,会对战局造成影响,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来禀告黄帅!”

“那些黎人既已投降,为什么会突然反叛?”他眉间的褶皱深现。

“黄帅进军当日,文将军就开始大摆筵席,夜夜请众将宴饮,成日与姬妾在府衙饮酒作乐,放任手下的亲兵把那些降虏的家家户户都劫掠了一遍,还授意他们替他收罗女人…只要是长得不丑的女人,不管老幼贵贱,全都成了他们的玩物。当中有个世家大族的黎人女子,家族在古凉城,乃至整个黎北都颇有人望,那女子还是闻名黎国的美人和才女。结果那女子不堪羞辱,失身的当日就从城头跳下。”

姚仁朔咽了一口气,续道,“成千上百的黎人在她死后第二日聚集在神庙前,不知何人领的头,通通跪下高声哭号,哭声震天,就连城门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强抓来的黎人女子被迫当着众将官跳舞,文将军正在兴头上,被哭声扰得不胜其烦,派兵驱散那些黎人,黎人当场被打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肯离开,于是文将军一怒之下下令把神庙烧毁…神庙烧着的时候,所有黎人的面目都阴沉得可怕,就好像死人的脸一样…当夜城中就发生了变乱,也不知道那些黎人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强大的反抗力量…”

早知道文家的二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膏粱,早年曾随军出征两次,玩赏领略过西南的风光,却得意地跟着大胜还朝的将士们一同领受封赐,还自诩为大将之才。部下守卫郑重的营车装的永远不是兵资粮草,而是宠爱的歌姬舞姬。但裴公俦为了拉拢文老尚书,却偏要保奏这粒老鼠屎,想尽办法替他在陛下面前谋到了副将的位置。

古凉城曾是黎国的北都,是黎北最繁华的一座城市,虽然黎国王室已经南移了上百年,它却始终是黎境极为关键的一座城池。守住古凉,不止可以保障军需通路,安定后方,更可以大杀黎人战心,担责匪轻。为了让文楷恪尽其事,他在进发前还曾向文楷作出承诺,只要文楷稳镇古凉城,便会向陛下奏请文楷为伐黎第一功。

但他实在料不到文楷比想象中更加荒唐无用,竟然会在如此顺遂的情况下身死城破!

他的嘴角忽然抖了一下,“莫云呢?莫云为什么没有劝住文楷?”

“文将军在驻城第三日就找了个借口把莫将军打了一百军棍,令莫将军连着半个月下不了地,每日只能听闻文将军的所为,在榻前幽愤填膺。变乱当夜,莫将军也深陷在黎民重围中,力敌身死了…”

“如果文楷没死,我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祭献给这些枉死的弟兄。”他阂上眼睛,半晌又重新睁开,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断笔,走到案前,双手扶起跪着的姚仁朔,肃然说道,“冯竣会连夜带五万兵马赶去增援。难得你有此明识,尽力赶来让我知晓,以免势态进一步恶化。”

肌肤被日光煎烤成了古铜色,风霜在脸上削出了明显的印痕,挺直的眉目似铁一般的线条,眼色如刀,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位全军的最高统帅也曾是个生在世族豪门的公子哥。

姚仁朔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个军礼,“黄帅,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你放心养伤。”他轻轻的拍了拍姚仁朔的肩头,“我今夜就会上疏请恤,也会传信到府中,把我的饷银,外加十万两现银,分送到所有殉城的兄弟家里…”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不必了。”

一名面生的兵士撩起帘布,缓缓步向账内惊讶地两人。

“你是什么人,未经传报竟敢擅闯中军大帐?

兵士没有答话,飞步跃至姚仁朔的背后,闪电般的一掌击中姚仁朔的后颈。

此人不声不响的击倒了帐外的宿卫,又在转眼间打昏了姚仁若,实在不容小觑。

他缓缓抽出腰刀,高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黄金安野,短剑靖邦。”

“你是穆淳王府的人。”他疑惑的打量着伪装成兵士的男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袭击我的部下?”

“给将军带信。”那人向前两步,放低了声音,“此举是为防这些人泄密。”

“你带来的是什么信?”

那人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怪异,“将军恐怕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小殿下全都已经被刺身亡了。从前的宸王如今已坐上了皇座,成了大昭之主。”

“什么!”他的脑袋轰然作响,难以相信的大喝,“你说什么?”

“事情已过了不止半月,将军居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看来,将军所有的朋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任何雍都来的讯信,甚至连封家书都不曾见到,原来雍都已经生出了这样巨大的变乱?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捏造此等蜚言,居心何在!”

“将军不信?”那人从腰后抽出一卷素纸,竖展开来,“这是早已张示天下的讣告。”

榜上赫然盖着熟悉的玺印!

困在永乐城下的每一晚,他都会想起空前挤塞的城楼,欢声雷动,雄心激昂的帝王当着天下人把御马的辔头亲自交到他的手上,目光中满是殷切,仿佛已看见他建成了彪炳千古的功业。帝王身后站着那个温婉端庄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同朝他微笑。

他们全都不在了?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又要为何而战?

他猛然反身,一刀将案台劈为了两断,碎裂的纸屑纷飞了一地。

默然良久,他冷冷的开口,“我与梁家素来无故,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梁家世世代代都是大昭的忠臣。”那人从襟口摸出了一封书信,恭敬的用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主写给将军的密信。”

黄霄放下短刀,接过了书信,打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很是潦草。

他仔细辨识着书信的内容,颈后忽然一痛。

三十二 白雪葬剑心

通州与晟州交界的官道上,徐徐行着一辆马车,车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一大队骑着骏马,竖着军旗,全副兵甲的军士。

单是为了护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需要这样的阵势,实在极为少见,连过路的村老也一眼看出车内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敢多瞧。

车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身穿绯色官衣,蓄着山羊胡,面目斯文的中年人,与他对坐的是一个白衣青年,两个人正冷眼瞅着居中盘腿而坐,白发白袍的老人。

“宋掌门,一路上你老人家一声不吭,不肯赏脸与下官说话就算了。可饭不吃,水不饮,任你修为再深,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柳柏舟捻着胡子,冷冷一笑,语带讥讽,“毕竟宋掌门终究也是个凡人,并不是神仙…”

老人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掌门明知有暗道可以下山,却宁愿将自己封困在列英殿内,七日七夜不见天日,粮水不沾,也不肯离开。掌门此举,到底是顾忌德隆望尊的身份,还是…怕此事连累了两位高徒啊?”

老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宋掌门当真是想绝食自尽么?”唱了半天独角戏没有得到回应,柳柏舟却并不恼怒,冷笑,“陛下可是传了圣谕下来,若是不能将你平安请到雍都,下官的身家性命事小,只是昊虚山上总还要留几个徒子徒孙替掌门传继衣钵吧。”

宋玄一缓缓睁开双眼,仿佛只是看向一只细小的蚊蝇,“卑鄙小人。”

柳柏舟呵呵一笑,“你宋掌门是一代耆宿宗师,可想过有一天会落到卑鄙小人手里,任人鱼肉?”

“你们迟迟不取老朽的性命,到底还有什么更狠更毒的阴谋诡计?”

“陛下的心思岂是下官能猜透的?但请掌门尽管放心,雍都不日就到了,陛下既邀你前去,定已为你备好了大大的惊喜。”

“浮沉有序,悲喜有时。”宋玄一阖上了眼睛,沉沉开口,“命格为水,气载成舟,浊邪太重,或清明过度,皆会过早倾覆。终有一日,你会为屠戮我苍吾派弟子这份罪孽,付出同样深重的代价。”

“是么?”柳柏舟的脑袋靠向厢壁,打了一个呵欠,不以为然的笑,“真要多谢掌门赐教,那下官便拭目以待。”

揉着两颊的太阳穴,轻轻晃了一下胀痛的脑袋,梁阿盟叹了一口气,多年来晨起从未晚过卯时,今日居然一直到了午后,才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

难怪父亲从不饮酒,认为酒可比声色犬马,总令人败德误事。

酒这东西,俨然是一种可以破败人之常性的毒药。

昨夜后来发生的一切,梁阿盟通通都已记不清了。

但有人记得格外清楚。

一等梁阿盟醒来,清骓就开始激动地抱怨,昨夜很久都没等到少主回房,她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少主居然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躺在地上,还依着身旁的人睡着了。她把少主抱回床榻上安顿好之后,想起地上的人毕竟也算少主的朋友,又返身把那个犹如死猪一样的醉鬼拖回他的屋内,谁知道刚拖过门槛,醉鬼哇的一张口,全都吐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为此后悔得不行,到现在都还一肚子的话,把“真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晾在青石板上躺一夜”这句话整整说了三遍。

梁阿盟笑着摆了摆头,脑海里却似乎回忆起那个醉鬼眼角的泪水,紧紧不肯放开的手,温热得发烫的胸口,还有快得令人害怕的心跳。

“少主!”紫骏一阵风似的越过半开的房门,手里抓着一封书信,“少主,府里来的!”

拆开信纸,梁阿盟迅速一览信上的内容,一见“锦书病重”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平素的从容与笑意消失无踪,霍然站起了身,凛然下令,“快收拾东西,今日就赶回雍都。”

“是,少主!”

当清骓与紫骏打点行装的同时,梁阿盟匆匆赶到静岳堂,向陆夜侯辞别,“请故祖父体谅,阿盟不得不提前告辞了。”

“无妨。你身肩负王府重担,干系重大,本也不该让你在此久留。只是不知老夫前日所托之事,如今可有结果了?”

“抱歉,姑祖父…众位公子各有千秋,阿盟实在难以决断,此事还是全凭姑祖父做主。”

“当真全凭老夫做主?”陆夜侯沉吟了一下,用湛亮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梁阿盟。

梁阿盟想了想,从腰间摸索出一支的形质古朴的木簪,簪头宛若袖珍的剑柄,镂刻着水波与焰火交融的雕纹,“姑祖父最终将这枚信物交到哪位公子手里,他就可以随时到穆淳王府迎娶舍妹。”

陆夜侯收下木簪,沉沉点了点头,“好。既然还有要紧事,你去吧。”

梁阿盟向陆夜侯深深行了一个礼,刚转过身去,却突然又听见身后的话声,“且慢。”

“阿盟,老夫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陆夜侯缓缓开口,“你觉得庭芝这孩子怎么样?”

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实则刚烈,敏感于外,固执于内,重情重义,心性痴绝。”

陆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叹了口气,“是个既明澈,又愚钝的孩子啊。”

“姑祖父既然问起,请恕阿盟再多言两句。”

梁阿盟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换来的,可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您的爱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话,她该有多难过?而您因为她的离去,多年来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该有多痛心?”

陆夜侯微微张口,却不禁哽住了喉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老人疲惫地朝梁阿盟挥挥手,“你去吧。”

房门阂上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了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记起了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那时暖帐中盈盈笑语,那个狡黠明慧的女子倚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掌轻轻抚过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说,她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渊儿,希望孩子一生都会是个渊清玉洁之人,还希望他可以长成个敦厚温沉,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他放声大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反驳,小渊儿必定会像极了他,同样也是只上蹿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阳光被四周的树荫遮蔽,幽静的厅堂前,高大的身形伫立在如盖的绿荫之下。

陆夜侯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低垂的树叶在他的面容前随风摇曳,身影背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还是首次独自面对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陆庭芝紧张不已地走到陆夜侯身前,口气中带着几分怯畏,“爷爷,您找我么…”

陆夜侯颔首,语气难得一见的温和,“你跟我来。”

陆庭芝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要到什么地方,诚惶诚恐地跟在陆夜侯身后,一直绕到了静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门洞开,陆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净的梨花树恍若画卷中的云海,如烟雾一般朦胧,窸窸窣窣的一阵风吟,融融暗香与晨露就纷纷降下,在地面铺结成了柔软的凝霜。

清丽无尘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着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唯独没能将这座青冢覆盖。

青冢之上躺着一柄匿在剑鞘之中的三尺长剑,冢前立着一块年岁已久的石碑。

几片花瓣飘落到碑顶,被风一吹,好似两点透亮而悱恻的泪痕一般,轻轻划过青石碑面。

陆夜侯拂袖掸开杂落在冢上的梨花,俯身抚着碑顶,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与悲伤。

不忍轻易破坏这份静谧与幽窅,陆庭芝迈出的脚步格外轻缓,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将脚下的雪花踏碎。

陆庭芝惑然地走近坟冢,陆夜侯沉声道,“跪下。”

顺从地跪在墓碑前,陆庭芝定眼一瞧,墓碑上刻着“爱妻夙心之墓”几个字。

陆庭芝这时才恍然大悟,心中哀恸,于是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忍不住想,爷爷不愿让奶奶的坟冢被梨花掩埋,必会时常来此清扫,可每一次爷爷面对着这块冷冰冰的碑石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忽然,身后的陆夜侯深深地叹了一句。

陆庭芝的双腿仍是跪在地上,跪转了身子,朝向陆夜侯,“爷爷,我…”

“苦便是苦,好便是好,有什么说不口,男儿家别要扭扭捏捏。”

“很苦,但没有阿爹心里苦…”

陆夜侯霎时间默然无语,良久,才仰天长叹,“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岁仗剑天下,意气风发,傲视江湖,娶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时人莫不钦羡。可到头来,爱妻早亡,长子横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终是没有半分快活…”

陆庭芝听着,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强烈的苦涩,哽道,“爷爷…”

“站起来,”陆夜侯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指着冢上的那柄长剑,“把它拔出来。”

三十三 意慨曜流光

陆庭芝踌躇地抬起眼睛,触到陆夜侯威严如炽的目光,只好咽下了话头,照着陆夜侯所言,起身捧起长剑。

他用一手颤颤巍巍把长逾三尺的剑身从剑鞘中抽出,平举在胸前。

剑身与脚下的梨花一色,轻透无比的剑身从上至下深嵌着七点淡金色的印记,晃眼看去,仿佛是七颗排列独特,熠熠生辉的星星。

哪怕陆庭芝对兵刃的鉴赏半点不通,是外行中的外行,也情不自禁暗赞这柄剑看去上实在漂亮非常。

陆庭芝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剑脊,眼神惊讶又困惑,“这是…”

剑身随着指尖划过,似乎浮泛出一缕淡淡的水波。

陆夜侯炯然的眼中,忽然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你现在恐怕还不明白,一旦挥动起这把剑,会令天下激起怎样的撼动。”

话音一落,陆庭芝心中陡然一震,手里的长剑也像是回应般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薄如蝉,透如水,轻逸似雪,飘忽若风,这便是七星庸离。同样也是神逸剑法的剑意,明白么?”

陆庭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陆夜侯接着说道,“从今日起,老夫便将神逸剑法一一传授给你。”

陆庭芝顿时愣住,慌忙地摇头,“爷爷,我自小不通武艺,怎能学您的剑法?”

“你不想学?”陆夜侯错愕地问。

陆庭芝毫不思索地摇头,“刀剑无眼,招招式式只为伤人,我不想学…”

陆夜侯的口气一沉,“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善剑之人妄想习得老夫剑术的一星半点?你这孩子却推辞不愿?”

“以我的资质,恐怕只会辜负爷爷的心意…”陆庭芝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埋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下去,“几位表兄弟各个聪颖过人,天赋卓越,他们今后定然不堕爷爷威名,也必将光耀门楣…爷爷又何需再枉费心思教我?”

“糊涂话。就算是一家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成材,难道你就可以混混沌沌的过日子?我要你学,也未必就是要你到个什么境界,只是想让你尽其所能多学一点,方能不必依靠任何一人,皆可在这天地间安身立命,你懂我的意思么?”

陆庭芝怔怔地看着老人肃厉的眼里隐隐流露出一丝忧戚和疼惜,那样的目光,俨如猛虎望着没有爪牙的虎崽。他的鼻头顿时一酸,莫名的生出几分惭愧,尽管心底对剑术毫无意兴,终是向老人那般深沉而炽热的关怀妥协,“我懂了。”

陆夜侯欣慰地颔首,张开五指,摊平的手掌宽大有力,像是能握得下一只铜鼎。陆庭芝怔了一下,会意地把七星庸离剑递入了陆夜侯的手中。

在剑鞘中寂寂沉睡多年的宝剑刚被主人握住,恍惚就有一道眩目的光霎时从剑尖飞快浮动至剑身,再浮动至剑柄,直至漫遍握剑人的整个身影。

人与剑尽皆迸射出一种异样的风华与光采,令人不可逼视。

两指如拨弦般抚过整个剑脊,仿佛一如往昔般感应到了主人的冲天慑地的威势,剑身微微轻颤低吟,剑意凛然。

“神逸剑法共有八式,分别为穿云,破雨,分雷,裂电,辟风,洞雾,沉日,偃月。老夫现在使出第一式,你看好。”

长剑的主人翩然抬手一挥,刹那间满目生光,灿烂如华,铺天盖地的繁花密叶中剑气横生。

剑气卷起的花瓣犹如玉浪翻飞,剑身霍然斜转,在半空中飘逸地划出一个大圈。

漫天梨花随着剑身起舞,一时令人眼花迷乱,飞扬的花瓣又片片朝四面八方碎落,芬香四溢。

而剑身再次数回翻覆,随持剑的人腾空而起,势若风起云涌,而剑势之快,疾似流星坠地,轨迹无可捉摸;剑势之猛,又仿佛正掌握着降法苍生的雷霆万钧。

眼前万物凝滞,唯有剑光四射,恍然已将一切笼罩在了威力无匹的剑招之下。

人与剑混然融为了一体,悍厉得凭空催破片片流光,撕裂道道呼啸低鸣的风痕。剑身一晃,手臂和剑尖隔空刺向了一棵梨树,所有的生息乍然静止。

树上的每一朵花瓣骤然间全都向空中爆裂般绽开,又如绵绵雪雨般飘零而下,俨如一场埋尽生意的大雪,繁茂挺拔的树巅转瞬之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看清楚了么?”

老人回头望着陆庭芝,手臂微微扬起,一道白光倏忽掠过眼前,长剑准确无误地划入了剑鞘。

陆庭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下颚,好一会儿才闭上从开始就张大的嘴巴,讷讷回答,“爷爷的速度太快了,我只看清几个动作。”

陆夜侯点点头,并没有加以苛责,“你没有半点根底,也不能操之过急,暂且把这几个动作记下,明日练来瞧瞧。现在你先跟着老夫到饭厅,老夫要带你跟庄内的所有人正式会面。”

“是…”陆庭芝缓步跟在陆夜侯的身后,心内莫名的有些紧张,想象不出庄里的其他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变了家人。

没走两步,陆庭芝记起了元希的嘱托,“爷爷,我…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请爷爷帮忙…”

陆夜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吧。”

陆庭芝从衣襟里拿出一封漆好的书信,双手呈上,“这封信是与我同行的少年所书,事关重大,请爷爷派人将这封信送到黄霄将军手中。”

陆夜侯一手接过书信,也不问根由,一口允诺,“好,老夫稍后便派人替你送信。”

不管是出于天性豪迈,还是出于对孙儿的信赖,陆夜侯如此干脆地答应下来,令陆庭芝感到胸中荡转起一股温暖的气流,“多谢爷爷…”

“你自己就没有所求么?”

陆庭芝摇了摇头。

能够与爷爷相认,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好恩赐了,他还能再贪求什么呢?

老人没有得到答案,却似乎笑了一下。

“他日你若想到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良心,老夫都可以替你完成。”

陆夜侯与陆庭芝刚走出梨树林,就发现陆严在静岳堂前来来回回地徘徊,脸上布满了忧急的神色。

一瞥见陆夜侯魁梧的身影,陆严就疾步向他们走近,躬身向陆夜侯禀告,“庄主,陆善已带了消息回来!”

“怎么样?”察觉陆严面色不虞,陆夜侯的口气也多了几分急躁。

陆严沉痛地摇头,“各州府衙尽皆张出榜文,榜文上直书宋掌门犯下了通敌叛国之罪,罪不容诛,十日之后便要在雍西法场将他问斩!”

陆夜侯顿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们不止想要害宋玄一的性命,还要当着天下人给他罗织出如此荒谬绝伦的罪名,这些凶徒着实阴狠毒辣!”

听闻宋玄一身处于这样的危难之中,陆庭芝又是惊惶,又是焦急,不自禁地开口,“爷爷,您一定要就救救宋前辈!求您,求您救救宋前辈!”

陆严霍然转过头,看了一眼陆庭芝,声色俱厉地说,“公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公子要庄主为此亲身冒险么?”

陆夜侯剑眉横飞,挥了挥袖,沉吟着,“这事绝没有想象中这样简单。但不管如何,老夫与宋玄一多年相识,决不容任何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毁了他!”

陆严忧心忡忡地上前一步,俯身在陆夜侯跟前,“庄主,不管宋掌门是否有罪,如今朝廷分明是有意向天下布告对他的判决,如此惊天动地之举,不啻是给天下武学之士敲了一个警钟,万万不可逆势而为…”

“我陆夜侯要是已经到了畏避那些奸邪贼子之日,不如先用七星庸离割开自己的喉咙!”

“庄主莫要意气用事…”

“不必多说!”陆夜侯重重拂袖,一声厉喝,“陆严,备马!”

向陆严交待完庄内目前的紧要事务,陆夜侯又将元希的书信交托给了陆严,让陆严尽快派人前往办妥。

陆严深知以主人的烈火脾性,越是上了年纪,更越是偏执,一旦认定,旁人终是难以劝转,只能通通应下,并再三请求陆夜侯千万小心行事。

陆夜侯拍了拍陆严的肩头,没有再多说,就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山庄大门迈步而去。

没行几步,陆夜侯顿住脚步,沉着脸回头,“庭芝,你还跟着老夫做什么?”

陆庭芝垂头默然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我和爷爷一起去…”

陆夜侯面色沉了下来,斥道,“不可胡闹。”

“我好不容易才与爷爷相见,爷爷若要身临险境,我怎么样也放心不下…”

“放心,爷爷绝不会有事。”陆夜侯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你没有半点武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若同行,万一有个闪失,反而会令老夫分了心神。”

陆庭芝忽的跪了下去,眼圈一红,“我不怕。爷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用我的命,换您的命。”

“老夫明白,你无非是想着老夫带上了你,为保你周全,必然顾惜自己的性命,也无法大胆去行冒险之事…对否?”

陆庭芝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恍惚间,憔悴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透出十足的固执,和记忆中那张模糊而深刻的面容重合。

三十四 气凛惊天地

雍都西门的行道上人影憧憧,行人们摩肩擦踵,推推搡搡地向城门的方向涌去,每张面孔上都带着无比亢奋的神色。

原来传闻中德高望重,万民敬仰的一代宗师,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罪不可恕的恶徒。

今日,几乎大半个雍都城的百姓都休闭了铺户,放下手中活计,甚至连午饭也赶不及吃,只为一观那个欺世盗名的大恶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森严的法场被人潮围得密不透风,热闹非凡的情形简直堪比每逢佳节时,穆淳王府向城中百姓大派米粮的盛况。

不过彼时的众人心底无尽的感恩戴德,此时却是满腹的鄙夷和愤怒。

成千上万人对着法场中那个鹤发苍颜的老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枉生了一副菩萨的脸孔,却是长着豺狼的心肠。

围观的人越瞧,越是群情激愤,口中和心里都同仇敌忾地大喊,该杀、该杀!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能看到的才算是事实。可大多数人都无法去追究看到的事实到底只是一个孔洞,还是一面镜子,真相永远只唯寥寥几人所知。因为,大多数人的能力和胆量是有限的,他们没有勇气走上那条和世间绝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路。

谁敢站出来,质疑整个天下的人?

高坐在监斩台上,柳柏舟冷冷俯视着愤怒又激动的围观百姓,这些人真是盲目又愚蠢啊。越是曾被他们奉若神明般崇敬与信仰,最终失足跌下神坛的人,越是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老人的白袍早已满是尘渍,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光采。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在千夫所指之下身心崩溃的模样啊。

“柳兄,第一次坐这个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吧?”坐在监斩台左首的刑部尚书侧过头,发现柳柏舟的肩头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朝身旁的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亲近之意,又若有若无的含着一丝轻蔑,“放轻松点,那刀下去的很快,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下官非是紧张,是好戏开场前的兴奋。”柳柏舟的目光飞快地瞥过刑部尚书的脸,又望向了法场中的老人,眼里满是狂热的快意。

刑部尚书微微眯起眼睛,又多瞧了柳柏舟一眼。

这柳柏舟近年深得裴相倚重,腾迁逸速,此番又顺利擒回宋玄一这个武林巨魁,受到了皇帝的嘉赏,自是众官争相交结的对象。

此人果然并非二流的角色。

可身为刑部的首脑,要亲入法场作一回监斩官,本就已让程一峰不悦之至。再一想起裴相替柳柏舟设下这个陪同监斩的位置,令程一峰更是暗恼,他刑部尚书已经坐镇于此,这个陪同监斩的意义何在?法场之事与他兵部又有何干?

程一峰心里虽在骂,嘴上却在笑,“姓宋的老贼头能有我与柳兄亲自为他送行,也毫不辱没他的身份了。”

“程尚书说得是。”

柳泊舟心不在焉地答应,望向法场中央的老人,高声地嗤笑,“宋玄一,现在谁才是这世间之人眼中的卑鄙小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玄一无愧天地。”

老人却并没有如柳泊舟所愿,表现出理应无比强烈的悲愤之情,只是淡淡地作出回答。

声音转瞬被人潮的喧腾淹没。

如同一块厚重而方正的庞大山石,连挣扎和漂浮的机会都没有,就毫无声息地陷入滚滚的滔天巨浪。

但左右石与浪的人是否曾料到,这块山石所蕴含的力量足以搅翻整片沧海?

“无耻狗官!陷害忠良!宋掌门,我们来救你!”人潮中蓦地响起一片高呼。

呼声乍起,数个身影也同时猛地腾空而起,往法场中央掠去,持着武器杀向法场中的卫兵。

所有围观的百姓开始哄乱起来,紧贴座椅的程一峰连声惊呼着护卫,柳泊舟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一切如相爷所料,鱼儿上钩了。

上百名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将宋玄一和前来相救的人合围起来。

但前来救人的武士个个武艺高超,前来增援的卫兵也根本不是对手,交手的瞬间便分出了胜负,非死即伤。

十数名蒙面武士以寡凌众,丝毫不落下风,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已将在场的数十名卫兵的砍倒在地。

这时,人潮里有一个货郎打扮的男人扬起了手里的扁担,另外十六名装扮各异的男子即刻褪下身上的外袍,拔出匿藏在腰间的刀,井然有序地随着那个男人跃入了法场。

当带刀的十七个男人加入混战之后,围观的百姓全都惊呆了。

他们身着统一的服饰,黑红相间的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神兽,他们手里还挥舞着金灿灿的长刀,在烈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玄甲铁卫!百姓们尽皆哗然,那些带刀的人,他们是雄芒殿的玄甲铁卫!此番虽然没有披上标志性的玄甲,但衣袍上的神兽睚眦,与手中的霄汉刀散发出的凌人盛气,仿佛都在向世人耀武扬威,彰示着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那是来自整个大昭王朝最为荣耀,集杀手与护卫并存的组织,直属于皇帝本人的雄芒殿。他们不止是皇帝身畔最坚固的堡垒,更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剑刃!

自新皇登基之后,雄芒殿接到的第一道圣谕,便是今日决不能让任何人劫走法场的要犯。他们和前来救人的武士一样,伪装成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渔叟耕夫,商贾士子,贩夫走卒或山野父老,悄然隐匿在围观的人群里。

此次任务本令他们极为不满与矛盾,作为皇帝的亲军,居然要去充当维护法场秩序的卫兵;更重要的是,人犯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可眼看在蒙面武士的攻击下,卫兵们完全不堪一击,被杀的落花流水,他们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亲自出手。

雄芒殿麾雄芒,霄汉刀劈霄汉,十万禁军可破,一百玄甲难敌!

玄甲铁卫,果真名不虚传!与玄甲铁卫刀兵相接的一刹,蒙面武士心中纷纷涌起了这个念头。

场内的形势也骤然发生了变化。

铁卫们个个刀法精湛,再凭着手中锋利无比的霄汉刀,刀气席卷四围,数刀就将蒙面武士的武器砍得满是缺口,不到半刻,就挫动了敌人的锐气。

一众蒙面武士再不敢大意轻敌,也不敢再让手里的武器与霄汉刀相击。

更让人错愕的是,铁卫们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杀气,那般悠闲和缓,仿佛并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正客客气气地和他们切磋招术。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柳柏舟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柏舟心中陡然一凛,立马向场上高喊,“众将士听令,时辰已到,不可耽误了要犯上路!谁能当先斩下犯人的头,赏金千两,官升两级!”

幸存的卫兵们闻声,发现玄甲铁卫已控制了局面,再次蜂拥而上。

可没冲上几步,又全都停在了原地。

玄甲铁卫和蒙面武士泠冽的刀光紧围在犯人四周,若是贸然以血肉之躯冲上去,很有可能会被绞成肉泥。

可是如此丰厚的奖赏,不管对谁都有着万分巨大的吸引力,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试。

兵士们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心而急迫的找寻着战圈的间歇。

忽然,一个大胆的兵士不顾一切地闪身而入,一个打滚极速翻过了战圈,嚎叫着提刀扑向场中那个价比千金的要犯。

蒙面武士们全都已察觉到老人濒临绝境,心急如焚,可他们根本无法抽身去拦截那名兵士。

卫兵浑身上下都在发颤,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对赏金有多么渴望,他手上的力道就有多么猛!

刹那间,一道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法场上空呼啸而过,那名士兵和手中正在斩落的钢刀一齐被金光所蕴的气劲震得往后飞去!

法场最中央的青石板地面通通碎裂,法场内外的人身俱是混身一震。如此惊心动魄的气势,每个人的呼吸与动作都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嘈杂的声息,谁还敢妄动?

惊愕的众人再看向场中,那名士兵倒跌在十余步开外,被振飞的钢刀劈到了监斩台上。

而宋玄一的身畔现出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仿佛从天而降,没入了大坑中心半身的东西,赫然是一柄无比熟悉的,金灿灿的坚刀!

——那是霄汉刀!

“殿帅!是殿帅来了!”玄甲铁卫们一眼辨出来者的身份,激动地呐喊起来。

那个最初手拿扁担指挥众铁卫,左边脸颊上有道狭长刀疤的男人大笑着将刀背扛在了魁梧的肩头,“老大,我就知道你会来!”

“师父,徒儿来得太晚,让您受苦了。”被称为殿帅的男人俯身半跪在宋玄一身畔,沉着的声调里却是说不尽的敬重与自责。

“湛儿,原来是你。”宋玄一和蔼地伸出带着镣铐的左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笑道,“方才那一刀之势,为师还以为是那个人来了…许久不见,看来你已经青出于蓝,更胜为师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握住轻抚在头顶的手,抬起眼睛,露出坚毅的神色,“师父,我现在就带您走。”

——这条最大的鱼儿终于来了!

柳柏舟冷冷的哼了一声,“好个师徒情深!苏统领奉旨押送军需,此刻本应赶赴军前,而今不止负抗皇命,还明火执仗地擅闯刑场,要带走这罪大恶极的要犯,眼里可还有陛下和大昭王法?”

“抱歉,众位兄弟,从现在开始,苏湛不再是雄芒殿的人。”苏湛缓缓站了起来,似乎根本没听见柳泊舟的话,“稍后动起手来,兄弟们千万不可手下留情。”

“…殿帅!”虽然早就预感这趟任务会让他们万分为难,但玄甲铁卫们仍是尽皆愣在了原地。

他们料想过的最坏结果,也就是现在眼下这样的境况——他们将不得不与多年来马首是瞻的殿帅刀戈相向。

柳柏舟冷笑,“苏湛,你今日定是要仗着盖世武功胡作非为?”

“你若是怕,就快逃。”苏湛的面色平淡如水,眼神却像是一道烈焰,“因为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苏湛!…你胆敢以身试法!”柳柏舟口中高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有恃无恐的笑意,“苏湛,你看这是什么?”

柳柏舟高高举起右手,高举的指缝里夹着一支凤钗,钗头上镶着一颗璀璨如月的红宝石,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明耀得令所有人目眩神迷。

苏湛拧紧了眉毛,沉声问,“她在哪里?”

柳柏舟轻笑一声,“她在宸王府,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再晚的话,只怕…”

“只怕什么?”

“她和你师父,”捕捉到苏湛刚毅的脸庞上一闪而过的慌张,柳泊舟洋洋得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凤钗,“你只救得了一个!”

苏湛冷冷地盯着柳建舟,手中的拳头悄然捏紧。他闯过刀山火海,也曾数次在死亡边缘打滚,却从来没有过如此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不止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威胁他,还要他在两个人之间作出生死抉择。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盯着爱徒护在自己身前坚实的背影,宋玄一不动声色地问,“湛儿,那凤钗是你心爱的人所有么?”

“师父…”苏湛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师傅交代。

“快去吧,别再犹豫了。若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为师宁肯立刻咬舌自尽。”

“师父!不可!”

“快去!你若要舍了她,纵是救出为师,为师也一秒都不会多活!”

“师父,”苏湛默然良久,不再抗辩,猛然在宋玄一身前重重的跪了下去,用力地向师傅磕了一个头,“如此,请恕徒儿不孝…”

在磕完头抬起身子的电光火石间,苏湛伸出双指将宋玄一的穴道封住,速度之快,快到场上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在宋玄一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师父,如果她死了,我陪她一起死。但只要苏湛还活着,就绝对不能眼看师父受苦!”

“陛下对我真是用心良苦,”苏湛缓缓站起身来,逐渐将周身的真气凝集,“那么,苏湛也当拼了命来报答陛下!”

话音未落,耳中蓦然飘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

笛声似乎有一种魔力,顿时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转移了心神,不由自主去聆听笛音蕴含的清婉曲调。

霎时间,整个法场,还有场外层层的人海,除了笛声,再也没有其余的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尽由这笛音主宰。

苏湛用力晃了晃脑袋,此刻他明明想要运功动手,脑中却禁不住随着笛音逐渐放空,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

他勉力凝起心神,环视四周,发现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开始呈现一种木然的表情,手臂也直直的下垂,没有任何动作,显然都已失去了意识。

强撑了半刻,他脑中的意识也已渐渐的模糊不清,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瞧见有人影从场外飞跃到了身旁。

三十五 人去刀空留

一粒碎石子蓦地击中颈项的大椎穴,楚万歌猛然睁开双眼,面上狭长的刀疤随之一抖,浑身一阵轻颤,瞬间恢复了神志。

楚万歌抬眼向法场中央望去,心中顿然一沉。

殿帅和宋掌门已然消失无踪!

整个法场内外却安静的骇人,其余的玄甲铁卫,一众蒙面武士,还有留在场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呆若木鸡,两眼直盯着前方,目光呆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方才的笛声在作怪?又为什么唯有他一人清醒过来?

楚万歌满腹的疑团,却来不及细想,深吸了一口气,运足内力,仰天长啸。

啸声穿云破雾,响彻全场,所有人在内力充沛的啸声之下,皆是浑身一震。

意识刚一回复,程一峰仓惶地用双手拍击着监斩台,口中发出高喊,“苏湛和人犯到哪里去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见了!”卫兵们环顾四周,大惊失色的惊呼。

场上哪里还有师徒二人的影子,只剩那柄深深没入地面的霄汉刀,还遗留在法场中央震慑人心。

法场外围的人潮一片哗然,当中大多数都是内力浅薄和未曾习武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曾失去神志,只记得耳中听到一阵宛若的笛音,接着,不过一晃眼,场中的人犯就消失了。

眼看事态已超出掌控,柳柏舟霍然起身,对身边的兵长喝令,“立刻放白日焰火通知各城守,关闭所有城门,调拨三千军士,搜查全城,快去!”

“拿下!”楚万歌倏地大喝一声,玄甲铁卫立刻将仍留在场上的蒙面武士围了起来。

不管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殿帅和他的师傅如此离奇地消失,已经让铁卫们无法交差,眼下留在场上的一干人等是绝对不能再放过了。

铁卫们素来默契,得到副帅的命令,全然不再如先前一般有心拖延时间,仅在一两招之间,锋利无匹的霄汉刀就将对方手上的武器劈断。

一众蒙面武士武器尽毁,方寸大乱,悉数被铁卫们制住了要害。

士兵们知机地涌上前来,连忙把被玄甲铁卫制服的蒙面武士一个个绑了起来。

“把这几个蒙面人押走,请相爷处置!”柳柏舟对卫兵们下完令,冷眼望向正欲离去的玄甲铁卫,“在天下人的眼前兵不血刃的将要犯劫走,苏湛果真是了不得,雄芒殿果真是了不得!”

“玄甲铁卫哪能和柳大人相比,柳大人别出心裁的用女人的凤钗作武器,连苏湛都怕了你的钗法,不战而退,柳大人果真是厉害,凤钗果真是厉害!”楚万歌懒洋洋地怀抱霄汉刀,伸出一手捏着鼻子,有意无意地翘起了小指姆。

柳柏舟脸色铁青,“苏湛今日做出此等违逆之事,说不定早与他师父暗中勾结,更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法,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转眼就消失不见,你以为你们雄芒殿能脱的了干系么?”

“雄芒殿自会向陛下请罪,不劳你柳大人费心。倒是柳大人精心编排的一场好戏被妖法搞砸了,柳大人是不是该担心自己该如何向裴相交代?”楚万歌斜睨了柳柏舟一眼,哈哈一笑,头也不回的领着铁卫们大步走出了法场。

当法场中的众人清醒过来之时,苏湛被笛音慑住的心神也逐渐恢复,立刻发觉身体正被人挟在肋下急速向前飞奔。

苏湛的面目朝下,眼底接连变换着各式的房檐,觉出挟住自己的人功力匪浅,仅在呼吸之间,就轻而易举越至下一个房檐之上。

他冷静地扭过头,瞥见肩头垂落着那人花白的发丝,而师父也正被那人用另一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挟住。

难道挟着他的竟然是个已至暮年的老人?

可以同时挟着他和师傅两人,还能够如履平地般在房顶上不停飞驰,此人的修为显然不容小觑。

“前辈,请放我下来。”

那人听见苏湛的声音,应了一声,旋即在房檐上站定,将挟住他的那只手松开。

苏湛的双脚一落地,立即转过身子,恭敬地对着老人半鞠,“多谢前辈相助。”

“冰寒于水,有你这样有情有义又卓荦不群的徒儿,他应该心满意足了。”老人慨然正色地赞许。

老人迎着东风,昂然站在屋檐一角,衣诀被风吹得翻飞作响,望向此时乍然在空中绽开的白日焰火。

苏湛打量着这个将一手悠然地负在身后,一手闲逸地挟着师傅的老人,英姿勃发,又安如磐石,虽然和师傅年岁相若,气度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师父是昊虚山巅难以企及,不染尘俗的云霄,那眼前这位老人就像一把尘封多年的绝世利刃,久未出鞘,余威犹盛。

只是,那双灼然有神的眼睛,却出乎意料地泛着一缕愁索和忧戚。

“前辈过奖了。”苏湛缓缓收回了目光,“师父他没事吧?”

“湛儿,我没事,只是这个姿势令为师有些难受…”

不料宋玄一也已经清醒,老人立刻把宋玄一的身体翻转过来,让宋玄一平稳地坐在了屋顶上。

宋玄一在砖瓦上坐直身子,肃然地看向徒儿,“湛儿,为师已然脱险,有他在为师身旁,你大可放心,赶快去救那个姑娘。”

“是,师傅。”苏湛点了点头,向老人再次抱拳作礼,“请问前辈尊姓大名,相助之恩没齿难忘,苏湛他日定当图报。”

老人语气淡淡的,“陆夜侯。”

“原来是陆前辈。师父得您相护,苏湛再无顾虑,恳请陆前辈暂且替晚辈照顾好师父。师父,陆前辈,晚辈去了。”

从入门起,陆夜侯这三个字就频繁出现在师父口中,俨然是高山仰止的存在,将师父的安危托付给这样的人物还有何不放心?

苏湛向两个老人一辑,向宸王府飞身而去。

“夜侯兄,我实在不希望你来。你若出面来救我,云涯山庄那么多人,要是因为我通通被牵连进来,那我才真的罪孽深重,不知如何是好了…”宋玄一叹息着摇摇头,“庭芝和那个孩子还安好么?”

陆夜侯沉吟良久,仰天喃喃,“庭芝得你所救,才有幸回到老夫身边,但他又是为了救你,才身遭不测…这世上的因果莫非都是早已注定好的?”

宋玄一心中一震,“庭芝出了什么事?难怪见你这般心神不宁,你怎么如此糊涂,居然会带着他前来?”

“这孩子犟的厉害,你本就有恩于他,他又担心我的安危,所以硬要与老夫前来,我拗他不过。”陆夜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声音低沉,“都怪老夫过于自负,以为凭老夫的实力完全能护他周全,根本没想过有人能从老夫手下带走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玄一急切地追问。

“我们现在还未脱离危险,出城要紧。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再慢慢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你的徒儿让我们赶到南城门口,那里有一辆马车相候,车里的人你也认识。”

说完,陆夜侯从袖中摸出一张黑布,蒙在面上,然后将宋玄一负在背上,腾空而起。

宸王府位于雍都城东。

从前的宸王府邸已由昔日的宸王,今时的皇帝,赏赐给了最为宠爱的胞妹贤成长公主与驸马爷。

一个绯衣女子坐在后花园的石亭中,用纤纤玉指弹奏着略微古旧的孤桐。那张绝色倾城的面庞上,眉头微蹙,似乎映出重重的心事,看上去反而更加惹人怜惜。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浅紫色锦袍的男子,闭着眼睛,神色陶醉的聆听着琴音。

“放了她!”墙头忽然响起一声低喝,弹琴的女子那清婉动人的身影轻轻颤了一下,琴声倏止。

墙下正立着十名身材魁梧的黑衣武士,众武士猛地回头,却骇然地发现,一张坚实有力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搁在了其中一名武士的颈后。

“师兄,别急着动手。”紫衣男子安之若素地笑着,挥手招呼站在墙头的武士散开,“我们师兄弟三人,分修势,劲,疾,三种截然不同的法门。我知道你可以在一个举手间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十个人打趴下,可师兄你也别忘了,这短短的一瞬,也足够要了她的命。”

紫衣男子话音一顿,伸手肆意揉搓着绯衣女子松软的发端,“要我亲手杀掉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还真是有点可惜呢。”

站在墙头的人向紫衣男子厉声喝问,“颜讵,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你真的参与了此事?你这个人可还有半点良心?”

仿佛那人的疾言厉色根本与自己无关,颜讵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难道师兄早已忘记,我做事一向只讲好恶,从不循什么良心。不过,我并不喜欢被冤枉,他们陷害师父的事情我虽知情,却没有参与其中。”

一见颜讵漫不在乎的样子,苏湛不禁痛心疾首地高声质问,“难道没有参与其中,你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师父处以极刑?你忘了是谁收养了三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将他们养育成人,并毫不藏私地传授了一身绝学?你也忘了我们当年所立的誓言么?”

——顶天立地,斩荆棘,踏不平,秉持心中善念,维护世间正道。

回忆着亲口立下的那句誓言,颜讵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反问,“你又明不明白,究竟什么是道?是求无往不利之道,为生民谋福之道,扬天地良善之道,还是守万物平衡之道?”

苏湛俯视着他,眉头紧锁,沉声回答,“看来你早已忘了师父的话,道即是自然,道即是本心。”

“何为自然?何为本心?难道想毫无挂碍的活下去,就不该是人最渴望的一样心思?就算危在旦夕的是亲生父母又如何,如果他们注定是要死的,你会不会也跟着去死?如今要对付师父的人是皇帝,救下师父,与整个大昭王朝相抗,然后牺牲拥有的一切,从此一起亡命天涯?”颜讵仰头直视着他,面带讥讽的一笑,“我告诉你,正道只掌握在强者手中。不是所有人都要活得像你一样,终日大义凌然,自恃为世间的救星。”

苏湛沉默半晌,“真不敢相信,你是自小与我一起长大的二师弟。”

颜讵嘴角噙着一缕冷酷的笑意,“你难道不知道么?人长大以后,所做的任何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既然如此,你我不必再多说。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师兄应当明白,若你一日健在,陛下便一日寝食难安。不过我念在多年同门,可以向陛下求个情,放师兄一条生路,只要你自废武功,你的存在就对陛下不再有任何威胁,我也可以即刻放了你和狄潇,绝不再为难你们二人。”

苏湛默然片刻,“此话当真?”

“苏湛,这个连恩师都能狠心弃之不顾的人,话里又有几分真意?你要是真的如他们所愿,废掉武功,恐怕我们两个人都再也出不了这座宸王府。你快走,不要管我,我不怕死,更不会做你的负累。”沉默的绯衣女子忽然仰起了头,冰肌莹彻的脸颊上毫无一丝惧色。

“潇儿,你放心,苏湛不是愚蠢之人,更不是无情之人。”苏湛眸中闪过一道厉芒,“颜讵,你告诉宸王,倘若有人胆敢动她分毫,天雷地火不日就将轰平乾阳宫。”

颜讵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又回复如常,“师兄,看来永远都不能小瞧你…你手中虽握有足以讨价还价的底牌,我们便只能牢牢抓住狄潇这张筹码不放,如此一来,这局子可就彻底僵住了。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将天雷地火送归陛下的那日,就是狄潇重获自由的时候,这样可算公平?”

“潇儿,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苏湛没有回答赵讵,只是温言向旬潇留下一句话,转过身便要离去,忽的又凝住脚步,“颜讵,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陛下的死,是否乃宸王所为?”

“如今大昭只有一个陛下,师兄只要铭记这点就好。”颜讵不置可否的答道。

苏湛背过身,话音沉着得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悸,“在苏湛心里,只有一个陛下,那个人决不是宸王。”

三十六 身轻义自名

一大盆清水泼到了昏迷不醒的人脸上。

他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霎时从地上坐了起来。

盆子蓦地砸落在他的身畔。

凉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落,同时整个脊背浸出的冷汗也悄然随之沥滴而下。

视野虽然相当昏暗,唯有身后高高的小窗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还是隐约辨出了立在眼前之人的面容。

那张脸陷在阴影中,极是阴翳,和高坐在监斩台上时的神情虽然截然不同,却仍有一种相似之处。

像摆尾的蝎子般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他竭力回想着昏迷之前的情形,只记得当时捂住了双耳,爷爷在他的身旁吹奏起了吕星笛,在场的人转眼间尽数被笛音迷了心智。

可爷爷和凌大侠一跃入场中,他突然觉得后颈一疼,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离开云涯山庄之前,陆严还特地替他易了容,虽然只是粗略地粘上胡子,用面粉揉出了假鼻子和额头,脸上就像肿出了一团肉,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也总比顶着与通缉令上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庞招摇过市要好。

他的手抚过已被卸下伪装的脸庞,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还是被这些人认了出来?

柳柏舟忽然开口,打破了许久的沉默,“思考了这么久,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陆庭芝茫然无措的问。

“你应该明白,你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老老实实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还有同你一起前来劫走宋玄一的是什么人。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你就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去。”柳柏舟顿了一下,“二,就是死。”

陆庭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死,但我更不会选第一条路。”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他日尚有锦绣万里,却要丢下一切,为了别人去死,你真的想清楚了?抗逆朝廷,是反贼作乱之行,只会留下万世骂名。幸而相爷向来宽宏大度,对人才也格外爱惜,你若将一切和盘托出,以此将功赎罪,不止能保住性命,替你洗清被通缉的罪名,或许还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柳大人又想清楚了么?”陆庭芝反问。

柳柏舟眯起双眼,盯着陆庭芝,“你说什么?”

“我问柳大人想没想过,你读圣贤书又是所为何事?你明知那孩子是谁,你明知宋前辈无罪,还对我们下尽杀手。你妄昧良心,陷害无辜,瞒得了天下百姓,瞒得了子孙后世,可瞒得过朗朗乾坤?”既已落到了这个地步,陆庭芝已然把性命豁了出去,凌然无惧的笑了笑,“你不必多费唇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想得很清楚,我就是死,也永远不会和你们变成一类人。”

柳柏舟恼羞成怒,转身欲去,又忽的止住脚步,“很好,一个秀才能有这样的硬骨头,倒令我有些欣赏。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是要命,还是要意气。”

“不必了。”陆庭芝断然回答,“我已经说过,绝对不会和你成为一类人。我不想夜里睡不着觉。”

“既然你一心往死路上走,我就成全你!”柳柏舟森然一笑,击了两下掌,很快就有一名狱卒双手托着铜盘前来。

柳柏舟指着铜盘上那盏盛满酒浆的青瓷酒爵,“这杯酒毒性极烈,一旦入腹,就会肠穿肚烂,受尽痛苦而死。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么现在你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结果了。当然,在喝下它之前,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换一种选择。”

陆庭芝伸出手,缓缓举起青瓷酒爵,嗅着当中飘散出的浓郁酒香,不由略微有些出神,心想这酒虽是好酒,可惜是要命的酒。

他的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这也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杯酒了。

喝下它以后,再也不能学会爷爷盖世无双的剑术,再也无法亲眼看见希儿雪恨的那天,再也见不到每一个对他好的人。

日后听闻他死讯的时候,他们或许会伤心难过。可是,除了死,他再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的事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心底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尽管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其实,这世间就算没有他的存在,那些他无比眷念的人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下去,他还有什么理由牵挂和不舍?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终于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柳柏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静静地看着陆庭芝喝完毒酒,仍是立在原地,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不再理会柳柏舟和狱卒的眼光,陆庭芝安然的仰躺在了地面上,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记事起无数难忘的记忆片段。他的心内无比凄寒,而他的身体却渐渐有些发烫,他知道,毒酒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他无法自制的大喊出声,用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衫,就像是正被人被架上了烤架放肆烘烤一般。

这种熊熊烈焰灼身的滋味,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五内俱焚的无比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陆庭芝脑中混乱不堪,在地上猛烈的翻滚和嘶吼,脸孔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直到此时,陆庭芝猛然醒悟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剧毒,而是不久前曾让他身心几近崩溃的焰雪红歃!

上一次,还有皇甫萱用银针封住穴道,替他减轻几分苦楚,但他仍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只能硬生生的承受毒发之苦,又怎么能扛得住?

“你真以为可以死得这么容易?”目睹陆庭芝这般万分痛苦的模样,柳柏舟好似感到无限快慰,高声笑了出来,“我告诉你,你喝的不是普通的毒酒,是会让你接下来每一个呼吸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熬得过去的焰雪红歃。待你撑不下去时,只要开口求我,把我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还可以把解药给你。”

不等陆庭芝作出回应,柳柏舟话锋一转,“但你要是想自行了断,临死之前,想一想与你同来的十二个蒙面匪徒,他们也在这里,你一死,他们立马就会为你陪葬!”

当陆庭芝从柳柏舟口中确认所中的毒果真又是焰雪红歃,本已萌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却没想到柳柏舟误以为那些前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武士与他相识,竟会以十二条性命来要胁他!

尽管与他们全都素未谋面,可是,如果他忍受不住毒发的折磨,选择痛快了断,这十二条性命就会因他而亡,这和让他亲自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陆庭芝将牙关紧紧住,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狡诈反复,指黑为白,肆意主宰别人的性命,倚仗强权的锋刃煎磨热血与良心,所谓朝廷的栋梁,社稷的柱石,简直是魔鬼!

他可以狠下心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是,这十二个人,是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英雄好汉,是这世上未曾相信和屈服于这些魔鬼的寥寥数人。或许他们来的时候,便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甚至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只是因为这样,就该无视他们的生死么?

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袭来,令他难以忍受,在地上不断翻滚,繁杂的思绪骤然成空。

脑中只余下一个顽固的念头,永远不能屈服。

还没有跨过最高的山,还没有踏过最深的海,但至少尝过了天下最痛苦的煎熬和折磨,那这一生是不是也没有虚度?

那么,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个人承受吧。

毫不停歇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的身体和他的意识,他拼尽全力抑住痛苦所带来的失控。

他趴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抓挠坚硬的石壁,抓挠自己的肩臂,指尖全都磨得血肉模糊,他却极力感受手指上尖锐的疼痛,试图以此让自己好受一点,直到只剩下倒在地上悲号的力气。

身体一阵剧痛,一阵又已全然不似自己的,好几次昏迷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幽暗的上空,重又记起正身陷囹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可越是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眼泪反而流得越是厉害。

满是血污的手颤抖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块浮板,死死地攥在手心,血水瞬间浸透了整张锦帕。

高窗外的微光逐渐被冷冽的月华取代,整座监牢显得更加阴森和孤寂。

他从不知道,黑夜有如此漫长。

斑驳的光线明了又暗,转眼已经是中毒的第三日了,焰雪红歃俨然是一种如影随形的酷刑,没有半刻放松过对他的折磨。

他记不得柳柏舟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记不得之后又有什么人来过。但不管来人如何引诱和威逼,始终只有绵绵徐徐的虚弱低嚎声,和昏迷时的胡话,以作回应。

这三日,宛若过了三年那么漫长。

三日不曾得到片刻喘息,没有进一口食,陆庭芝倦乏地闭着双皮,眼圈早已乌青,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苍白得可怕。

——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身体还能勉强再承受一时半刻,精神也会先崩溃的。

还能怎么办呢?像他这样弱小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为什么当初会异想天开的想要保护别人?而如今,他深陷在残忍狠厉,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谁又能来救他?

他身心俱痛地趴在地面,无可抑制而剧烈的啜泣起来,如同一片无枝可依,在寒风里任意飘零的落叶。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到死也只是一个穷酸落魄的士子,上天既已如此薄吝,却还要赋予一身怎么磨都磨不去,不屈于人的傲骨和正气?

可是,再硬的骨头,扛得住来自地狱的烈焰焚烧么?

——真没用啊,又在哭了…

恍恍惚惚听见有一个声音,那般缥缈而嘲弄的斥责,令胸口也不由自主一阵震颤,仿佛是发自心底的最深处。

三十七 当时换残生

“已经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继续受罪?”那个声音再次穿透了坚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响起。

蓦地想起柳柏舟曾说隔壁的牢房中还关押着蒙面义士,那么,这三日以来,每一次痛苦难当的呻吟,失态的哭喊,岂不是尽被人知晓?

陆庭芝感到说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马止住啜泣,极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脸贴向石壁,缓慢而艰难的张口,“熬…不下去…会…连累你们…”

气若游丝的话音,石壁后的人却仿佛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和你有什么干系?”

“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意我们的生死?”

“没人…该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明知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却还要坚持,真不知这叫善良,还是愚蠢?”石壁的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有很多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不过,宋掌门总算平安无事,你做的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牺牲。”没等陆庭芝答话,那人接着又问,“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迹,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门,本事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方高人?”

“爷爷…”

“你爷爷?如此神鬼莫测的修为,不知你的爷爷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任人鱼肉,能够做的只是挣扎和哭嚎,如此窝囊无用,怎么可以令爷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蒙羞?心里想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灼炽袭遍全身,陆庭芝咬紧了牙齿,没有回答。

“你现在很难受吧?你试试用拇指分别在胸口正中,肚脐下两指,还有浮肋下端三个位置,用力的点下去。一定要用力。”

陆庭芝正难忍煎熬,迟疑了一下,照着那人所言,竭力出指点向身上的三个穴位。胸中霎时一阵气血翻涌,又迅速凝结在一起,如铜球一般在他的体内来回乱撞,倏地喷出一口血。

“如何?”

气流还在体内搅动,但身上的痛楚却似乎减轻了些许,陆庭芝暗暗捶击着胸口,“似乎…有点用…”

“有点用?…莫非你没有任何内力?”

“没有…”

“没有内力的人,承受不起点穴抑毒之法,恐怕会生出内伤。我只好再教你一段心诀,让你可以好过一些,也可以化去你体内的隐伤。”那人像是怕被其他人听去,用细微低沉,却又恰好能让陆庭芝听见的声音说了下去,“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无之以意乃成有质,荒之以心乃为大境。血脉逆引,释彼恒干,旷宇长离,惟魂往舍,乘虚凝气,御清玄同…

陆庭芝不由自主跟着那人将这两句话默念了一遍,心内大惑不解,一个人如何可以将血脉逆引?就像落地的雨水,又怎么能收回天上?

他反复思索着心诀的每一个字,将疑惑的念头暂时从脑海中摒除,开始专注冥想,不再耗神抗拒身心的任何异感。

一股凉意从小腹间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重重地敲了几下石壁,“你怎么样?”

陆庭芝心中猛然一跳,缓缓睁开眼,发现整个身体当真舒坦了许多,惊喜的叫了出来,“我感觉,感觉好多了…”

“嘘…小声点,别把狱卒引来了。”

“是,前辈…多谢前辈,我已经没那么难过…”

“不过才两三个时辰而已,居然就能领悟这两句心诀,资质不容小觑啊。”那人的口气中分明带着讶异,而话音听也似乎比先前清晰了许多,“若就这么死了,还真有点可惜…”

“不管怎么样,总之要多谢前辈为我减轻痛楚…”

“若你此次可以侥幸不死,凭你的资质,勤加修习,假以时日,必定能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你该拼尽全力活下去才是。”

“难道这心诀不但可以抑制毒性,还能提升内功么?”陆庭芝愣了一下,疑惑地问,“可既然前辈的心诀如此厉害,为什么前辈还是胜不了玄甲铁卫?”

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声,“我也仅是记住了这段心诀,却始终没能将它完全参透。所以,我才更觉你的资质不凡,堪成大用。”

“话虽如此,”陆庭芝微微有些发怔,叹道,“但只怕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勉强不了的…”

“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将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奋斗的目标,绝不后退,也绝不回头,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与盈盈众生背道而驰的你。那时,你才发现,原来曾充塞在心间的所有不平与不甘都是诸神的低语。你将会得到天神赋予生命的真意,身负远超凡人的力量,创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迹。或者,你本身就成了一个奇迹。”那人平静的诉说着,每个字却都犹如金石般深深嵌进了陆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陆庭芝讷讷的对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追问,“人最深切的执念,真的有一天,会让漫天诸神有一丝动容?”

“那些告诉你不可能的人,他们根本没能坚持下去。”

“可那样活着,一定会很孤独,很难过吧…”

“只要人活着,就难免感到孤寂与痛苦。知足常乐,不过是无能者的镇痛剂而已。”

“前辈的所言很有深意,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也一点不像那些武林豪侠,倒与我这样的读书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无奈,“你别老是前辈前辈的喊我,我应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我该叫你什么…大侠么?”陆庭芝尴尬地问。

“大侠?”那人犹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话音里似是含着一缕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临死之前,还能与大哥相识,就是身在这样的地方,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谢你了,大哥…”陆庭芝张口说着,三日来附骨追魂的痛楚与忧惧也总算松懈了下来,顿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觉得好困…我想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间,石壁那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话,陆庭芝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听,转瞬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销魂蚀骨的鲜血越漫越高,逐渐将他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淹没。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脚踝。滚烫的鲜血一触到他的肌肤,耳边就回荡起被血海席卷而来的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号,带着汹涌的贪婪和怨恨,势要吞噬一切。

他满怀惊恐不安,没有地方可以躲,没有地方可以逃,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息。

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与绝望,狼藉与虚无,唯有心底蓦然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别再傻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心存侥幸,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个强烈的声音惊醒,陆庭芝倏地睁开眼睛,由于梦中可怕的景象,心脏仍是猛烈地跳动着,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的恐惧,陆庭芝顿然发觉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觉又缓和了许多。

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全靠了这段心诀。

一想起心诀,陆庭芝就念及好意将心诀传授给他的人,他立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见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却没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着了?陆庭芝心内揣测着,这几日他被折磨得翻来覆去,弄出的响动应当不小,恐怕大哥也没有一刻安稳过吧。

陆庭芝只好暂时不去打扰大哥歇息,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凝望着乌黑麻漆的屋顶一阵唉声叹气,不由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与呐喊声。

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骇人的梦?

眼看铁窗外明亮的光线再次暗了下来,都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石壁的那头却仍然没有半点回响。

陆庭芝终于忍不住又拍打了几下石壁,叫了两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之间,他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不详的预感,仓皇失措的用力拍打着石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高,“大哥!大哥…”。

陆庭芝与这位所谓的大哥相识不过半日,不知道大哥姓甚名甚,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年岁,不知道身份,甚至连容貌也没瞧见。

他只记得那般清朗如月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语调,在差点把人逼疯的绝境中,又令自己重新找回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虽然大哥无法挽救他的性命,却救了那颗因剧毒而快要枯竭和腐烂的心。

多亏有大哥,就算死,他依然是那个干净的,执拗的,善良得近乎愚蠢的陆庭芝。

叫唤了好一会儿,隔壁还是死一般沉寂,陆庭芝反身扑向牢门,猛地击打铁门,大声叫嚷,“来人!快来人!”

狱卒被拍动铁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惊动,急急地奔了过来,冲陆庭芝大吼,“兔崽子嚷嚷个什么劲!…你活腻味了?”

陆庭芝激动地用双手抓着门上的铁栅,“他人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隔壁的人呢!他怎么不在了?”

狱卒一把抹开嘴角的油渍,满脸的凶神恶煞,酒菜方吃到一半被眼前这小子喧声打搅本就在心中已憋足了火,立时厉声威吓,“他人在不在跟你有屁关系?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其他人?敢再继续闹腾,非把你拖出来,打到出不了声为止!”

陆庭芝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急问,“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极少碰到这般放肆又愚钝的人犯,狱卒火冒三丈地冲陆庭芝咆哮,“你是蠢猪么?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还能怎么样!”

陆庭芝死力攥紧了铁栅栏,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扯断,狂躁地大吼,“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你们这些凶徒!”

“呸,你他妈的是发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还是在装傻充愣,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呐?被关进这个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恶的凶徒,就算杀了又怎么样,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惊扰了你老爷我,下一个就是你!”狱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传来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骂声,无非也还是那些冤枉好人,滥杀无辜的陈词滥调。

然而狱卒连头也懒得回,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进来这里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好人,谁不说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天底下无辜的人还少么?

嘶吼了将近半个时辰,陆庭芝终于无力再嘶吼怒骂,瘫坐在地上。

他倚着坚硬的石壁,呆滞的望着幽暗的墙面,墙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从未有过任何声息。留存的话语还浮动在心间,那样令人绝望,犹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么?”

三十八 死生共如今

“不,不…”陆庭芝的双手撑住脑袋,猛烈地晃动,口中不断嗫嚅,“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透过石壁,“你醒了…你说什么东西不是这样?”

陆庭芝陡然抬起头,把脸紧紧贴在石壁上,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哥、大哥!…大哥你没事?”

“不用担心,我没事。”石壁那头的口气沉稳,话音听来却有些低微难闻。

陆庭芝勉强听清,急急追问,“那方才你到哪里去了?你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虚弱,他们是不是折磨你了?”

“我没事,只是刚才与奸贼相对太久,感觉浑身发软,手足无力,好像连所有的内力都被窃走了。”

“浑身发软,手足无力…难道那些奸贼也对你下了当日宋掌门所中的蛊毒?可你已经被囚禁在狱中,他们为什么还要对你如此忌惮防备?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也不明白,我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师门嫌憎的弃徒,怎能和宋掌门相提并论,值得他们费如此大的功夫?”

“难道大哥你与宋掌门并无瓜葛?”

“闻名多时,前日方得一会。”

陆庭芝讶异地追问,“那大哥和其他的蒙面大侠为什么会舍命前来营救宋老前辈?你们是来自什么组织?”

“我与其他的蒙面者互不相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底细,所有人都是自发前来救人的,只有一位会使苍吾派剑术的神秘人负责与各人联络。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下间有太多人受过宋掌门的恩惠,总会有人不被假相愚昧,至死都感念他的恩情,相信他的为人。虽然那样的人少之又少。”话音一顿,似乎发出一声低笑,“救人何必一定要有何干系才出手呢,我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该死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大哥和众位蒙面大侠都同老宋前辈一样,也是令人敬仰,万分难得的好人啊。”陆庭芝忽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大哥,我真笨,我居然一直都忘了问你的名字…”

“你可要记好了,顾少昂。”

陆庭芝正要回答,有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朝着他们所在的牢房这边而来,顾少昂立刻咳了两声。

牢房的铁门很快就被打开,那张如蛇蝎一般令人感到厌憎与畏惧的脸孔探了进来。

柳柏舟觑着眼睛,惊惑的瞧向捏紧双拳,对他怒目而视的陆庭芝,突然露出了一缕奇怪的笑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你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陆庭芝恨恨地瞪了两眼柳柏舟,别开了头。

“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否则明日你与一干重犯都将会交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到那时再反悔就迟了。”

陆庭芝头也不回地低喝,“你怎会以为,我会如你一样做个无耻之人?”

“哼…负隅顽抗,何等愚蠢。我只是以为你吃了这几日的苦头,也该当学会了取舍,想不到如此顽固不化。”柳柏舟冷笑一声,向陆庭芝伸出手掌,掌心上是一颗珍珠大小的褐色药丸,“未免你当堂毒发身亡,你先把这颗解药吃下。”

陆庭芝吃了一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柳柏舟,没有伸手去接。

“吃不吃由你。”柳柏舟冷冷一笑,手心飞快的翻转,解药径直滚落到了地面。

柳柏舟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陆庭芝呆呆凝视着地面上那颗解药,心内尚有几分犹豫,却听见顾少昂拍了拍石壁,“你在想什么?你还没有吃掉他给你的解药?”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明明可以要我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这奸贼为什么要给我解药,为什么还会有三司会审?”

“想不通就别想了,安然的睡一觉吧,明日恐怕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更陪我度过这最后一夜,虽然你我并未同生,却有幸共死,不如,我们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弟?”

“真的么?大哥…大哥你肯与我结拜为兄弟?”

“当然是真的,你不愿意么?”

“怎会不愿意,我实在求之不得…”

“好,你和我一同对着苍天跪下。”陆庭芝立刻向着高窗的天光跪下,又听顾少昂继续说道,“我顾少昂…”

陆庭芝慌忙接口,“我陆庭芝…”

“指天立誓,我二人从今日起结为兄弟,往后彼此亲若骨血,如有相负,天必亟之!”

磕完三个响头之后,顾少昂又开了口,“庭芝,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大哥,你想要我做什么?”

顾少昂的话音忽然有些沉郁,“假若我死了,而你活了下来,你能不能答应我,到盈州城西顾家庄背后的荒坡,找到那棵最老的榆树,今后每年代我清扫榆树下的坟冢,再上柱清香。”

不知顾少昂为何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庭芝失声道,“大哥…你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你只要回答我,你可以答应么?”

“我…我答应你,一定不负你的所托。”

“可你不努力活下去,又怎能做到承诺呢?”

“大哥说的是。”陆庭芝沉沉的点头,捡起了药丸,不再迟疑的吞了下去。

……

大理寺在雍都皇城西北角,距离刑部大牢并不远,两部途中部署森严,极少会有行人通过,只矗立着稀稀拉拉几间大宅。

一小队官兵押送着数名人犯在这条路上经过,队伍的最前方由两名身跨高头大马的将领引路。也许与其余的人犯相较而言,陆庭芝更为紧要,所以他被押解在队伍的最后,身旁还也多了两个持刀的卫兵。

今日天色一亮,狱卒就连喝代骂的让陆庭芝换上了一身又脏又臭的陈旧囚服,给他的手脚也都架起了镣铐。

拖着镣铐实在难以行动,陆庭芝缓缓地行着,心口也沉重无比,忽然觉得似乎自始自终都被一种神秘而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背脊,死死按住了颈项,一直趋赶到了此处,不得抬头,别无选择。

他心底一阵恍惚,正开始胡思乱想,耳边又仿佛想起了那个清朗而安然的话音,令他深感安慰,又深感惭愧。

他不时抬起头,眺望前方十数颗晃晃悠悠的后脑勺,却根本分辨不出谁是顾少昂。

突然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掠到眼前,陆庭芝身旁的两名卫兵已无声倒地。

“爷爷…”陆庭芝不自觉地低呼出声,又在转瞬之间认出了来人。

队伍中立时有卫兵惊叫起来,“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变故一起,所有的卫兵们迅速拔刀出鞘。

可令人咂舌的是,竟没有一个卫兵朝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冲过去,全都毫不留情地抽刀向那些手脚尽被绑上铁镣的人犯身上砍去。

难以料到卫兵会下这样的毒手,几名人犯只来得及惨呼一声,就立即丧了命。

陆庭芝心中陡然一紧,脱口惊呼,“凌大侠,快救他们!”

话音未落,凌天衡的身影已如疾风般掠过众卫兵头顶,剑气横扫,十数名卫兵连头也来不及回,接连倒在地下。

尽管凌天衡的速度已快到了极致,但此刻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站立在眼前。所有的人犯已尽皆与卫兵们一齐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水不断从尸身中突突的冒出,向四周的地面蔓延开来。

陆庭芝看得心惊肉跳,拖着沉重的镣铐向那些倒地的犯人奔去,“大哥,大哥…”

眼神挨次辨识过脚边的尸身,陆庭芝眼眶已然通红,全身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几欲跌倒——为什么,为什么上天总是要带走对他好的人?

正当陆庭芝潸然泪下的时候,忽然从地下爬起一个满脸灰尘的人,衣衫上沾着点点血痕,但却只在腰腹的位置有一滩显眼的血迹。

那个人一面捂着伤口,一面拍净覆在脸上和身上的尘土。一抬起头,丰神如玉的脸孔露出格外明朗的笑意,直令人如沐春风,“不用担心,我没事。”

“大哥!…你…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认出这个已然熟悉的声音,陆庭芝上前一把拉住顾少昂的手。

陆庭芝不禁端详着眼前这张清秀隽雅的面容,一眼看去,居然与自己的气度相近,不过更多了几分高华与通达,根本半点也不像个江湖中人,似乎也只是不小心被卷入这场腥风血雨的墨客士子。

顾少昂笑了笑,对凌天衡拱手道谢,“全都多亏了这位黑衣大侠,他刚一露面,我便知道他是前来救人的,心想不如干脆制造点混乱,至少可以帮他拖住身边的卫兵,也算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所以在卫兵拔刀之前,我就倒在地上,打起了滚,谁知道他原来根本不需要帮忙…也幸好这一念之差,我才能捡回这条命,只是被那卫兵捅了一道口子。”

说完,顾少昂摇头叹息,“哎,谁能想到,这些卫兵会如此毫无顾忌地杀人呢?”

“一定又是该死的柳柏舟事先下了命令,只有他才想得出如此狠辣的对策!”陆庭芝瞥向地上数具血迹斑斑的尸身,囚服与官服混杂在了一起,心里顿生出一股凄然和愤恨。

“确实狠辣非常,宁肯杀了我们,也不让我们有逃走的机会。”顾少昂又对凌天衡抱拳一鞠,“多谢大侠,要不是大侠身手够快,我也不可能活下来…”

“凌大侠,多谢你救了我们。”陆庭芝回过身,向凌天衡拱手道,“这位是我的大哥,他是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侠客之一,他叫顾少昂…对了,凌大侠,你怎么会赶来救我们?”

“我答应过陆老前辈,会将你平安送回。”凌天衡冷然的瞧了一眼顾少昂,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什么会成为陆庭芝的大哥,他毫无兴趣了解与过问,“我一接到你会被押到大理寺的消息,便候在了此处。”

“那我爷爷和宋老前辈呢,他们怎么样?”陆庭芝急切地问。

“他们已经离开了雍都。”剑光乍然一凛,凌天衡斩断了陆庭芝和顾少昂身上的镣铐,然后转过身,“别再多说,先随我速速离开此地。”

三人刚转过一个偏僻的巷弄,天际就放起了白日焰火。

凌天衡带着他们匆匆赶至护城河岸边的一棵大树旁,纵身跃上从枝头,然后取下一个盒子,递给了陆庭芝。

“这是什么东西?”陆庭芝抱着盒子一阵愕然,忽然想起心底积攒多时的疑惑,忙问,“凌大侠,那日还未来得及问,昊虚山上发生变乱那日,为何不见你?还有皇甫姑娘她…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三十九 金街玉阁信序诗

“三位恕罪,这里不是寻常人家闲逛的地方,请回吧。”

“我已说过,我与阁主是故友,有要事求见。”

“我说兄台,像你这么会说大话也倒是种本事,”另一个声音接口挪揄,“不过,可惜你是男的,你要是女的,咱们倒要请着你进去了,那台子上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说戏的人材?”

“若是不信,你们就去请阁主当面对质。”

那人嘲讽的笑出了声,“你还说你认识阁主呢,难道就从没听过曦风皓月阁的阁主向来只认斤两,不论好丑么?”

“什么斤两,好丑?”

“这你都不知道?意思就是谁的金子分量够多,谁就是阁主的好朋友,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那就无所谓了…”

“休要胡言!”

“你火什么啊?客客气气的与你们说了半天,怎么样都不肯走,我们没火,你倒还火了…嘿,我不过是实话告诉你…就算真是老朋友,却没有分量可以自证身份,阁主也记不起你是何许人也。兄台,听我一句劝,好好努力,等过几年赚够了钱,再来与阁主相认吧。”

那人说完,身旁的好几个守卫都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时,一个男人忽然从众守卫背后走出,穿着与众守卫相同的服饰,只在劲项上多系了一条亮眼的金色长巾。众守卫一看见他,立刻挺直腰背,收敛了笑容。他瞥了方才说话的守卫一眼,“小魏,你这嘴巴不安分的毛病再不改,我就亲手替你治治。”

“可是,诚哥…”小魏一开口,瞧着谢诚瞪向自己的眼睛,立马捂住了嘴巴,不敢再言语。

谢诚转过了脸,对来客抱拳,“无知小子令尊驾见笑了,实在抱歉。只是敝处自有规矩,绝不可能因三言两语而更改,请尊驾不要再为难我等。”

小御街的守卫队,加上队长谢诚,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个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武艺精湛的高手。日夜都会有二十名守卫立在街口,四十名守在街中各个紧要的角落,剩余的守卫会轮流与他们换班。

这些守卫们不止武力高超,眼力更是惊人。

哪怕小御街的无数尊客总是在夜色中往来,来人不管是王公贵族,商贾豪客,抑或异国慕名而来的风流士子,他们都能一眼辨识出大致的身份与地位。

这也难怪小魏这兔崽子会刁难眼前这三个人,他们看上去该到的地方要么是善堂,又或许是医馆,总之,不该是这里。

谢诚暗想,发现与小魏对话的黑衣人突然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低喝一声,“尊驾想动武?”

凌天衡没有出声回答,但他的眉毛已经紧紧的拧成了一团。

“朝露长留…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凌天衡和谢诚都回过头,看着弓腰驼背的老人指着小御街门前的告示牌,牌上留着相当显眼的一行诗句,“这是什么?这诗句怎么会空了一个字?”

“这是阁主作的诗。老爷子是不是也拜服于咱们阁主的文采?嘿嘿,要知道阁主的才学,就连金科状元赵朗,还有号称“才冠河西”的杜三郎那样的当世大才子,也一个个自愧不如呢…”小魏一张嘴,瞬间又把谢诚的话给忘得干干净净。

想不到这位浸淫在脂粉堆中的阁主,居然还有些附庸风雅,可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上乘的诗作,令人自愧弗如全然是夸大其词,也不知这些才子为什么都要拍这个阁主的马屁?老头子愈加疑惑地追问,“阁主作诗贴在这里干什么呢?又为什么又会漏了一字?”

“每逢月末,阁主都会在作上一句诗,然后留上一字的空白,贴示在这里。只要有人填的这个字,与阁主所隐去的那个字相同,填字的人当晚就能免费入阁,并且能获赠一坛玉琳琅。”小魏嘿嘿一笑,“今日恰好又是月末,这就是阁主昨夜写好,放才贴上来的诗句。怎么啦,老爷子你也有点文臊之气么?”

在心中又将诗句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诗句描绘的景象,俨然从脑海中呼之欲出,老头子咳了一下,“在…老,老夫…认为那个字应当是…”

“且慢,老爷子!忘了告诉你,阁主的诗可不是白填的,先交十两银子,方可填诗。十两银子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一次不对,还要再填的话,那么就要再交十两才能继续。但只要填对了,先前所交的全部银子都能奉还。”

“…什么!”陆庭芝一听,差点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力压低嗓音,保持着老头子该有的姿态和语调,“这、这都要十两银子…你们…你们,简直太离谱了…”

“不然呢?如果分文不收,岂不是整个雍都的人都要挤到这里来填阁主的诗了?那可是曦风皓月阁啊,整个大昭最奢豪的地方,本就不是平常人家消费得起的地方。到阁里随随便便坐几个时辰,都需要上百两银子的花销,十两银子算什么?”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可差不多是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啊。”陆庭芝堂目结舌地望向街道尽头那座高耸的阁楼。

“可万一能将阁主的心思一猜即中,十两银子就喝上了玉琳琅,岂不是很划算?”

“咳,真有人填对过么?”顾少昂佝偻着移步上前,“年轻人,你在诓我们吧,填的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填对了还是填错了,这可全都是你们的人说了算。”

“老爷子怎能这么说,此处可是富得流油的小御街,咱们怎么可能做坑蒙拐骗的勾当么?难道为了这芝麻大点的事,就毁了小御街百年的招牌?阁主虽然精明通透,但绝对是个万分讲究信誉的生意人。至于隐去的那个字,你可以放心,每夜子时以后,阁主就会派人将当日的答案填写上去,解去所有填诗的人心中之惑。还有你们记住,阁主…”

小魏还没说完,忽然大喊一声哎哟,然后立刻伸手捂住了后脑勺。

“够了,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谢诚沉着脸立在他的身后,收回了拳头,厉声呵斥。

“明明是他们不停的在问我啊…”小魏用双手捂住了嘴巴,闷声闷气地答应,“好吧,诚哥,我不说了…”

谢诚冷冷冲着凌天衡说道,“三位如果当真有意填诗,请当场交付十两银子,否则,就请立即离开。”

这位阁主果然是精明无比,用自己的心思做庄,以此与客人博弈,说白一点,这分明又是一种敛财的手段——十两银子对出入小御街的豪客来说本是九牛一毛,为博得雅士之名或阁中红颜一笑,又怎会有半点吝惜?

陆庭芝无奈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看向凌天衡和顾少昂,仿佛在用眼色问询,“凌大侠,大哥,你们身上有银子么?”

顾少昂摇头,凌天衡也摇了摇头。

凌天衡早已将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用来换了两件旧的粗布衣裳,藏在了木盒内,提前做好了劫囚的万全准备。他原本打算与陆庭芝都扮成老头子,以方便避人耳目,却没有料到会多了一个顾少昂,只好临时让顾少昂扮上。

但像这样一直僵持在街口,就算二人乔装得再妙,也始终太过冒险。

然而,又不能出手对付这些守卫,否则将会越快暴露行迹。

凌天衡越想越焦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发现陆庭芝依然看着自己,慢慢将目光下移,又指了指被抱在胸前的天溪古剑。

这小子竟然想用苍吾派的掌门信物当赌本!

反应过来之后,凌天衡皱紧眉头,正要说话,却蓦然想起自己曾答应陆老前辈,一定会带陆庭芝平安回去与他相见。

凌天衡怔了一下,把剑从剑鞘里缓缓抽了出来。

谢诚见凌天衡骤然拔剑,警惕的高喊一声,“众兄弟,戒备!”

“此剑可抵何价?”凌天衡把乌金色的长剑凌空而举,幽黑如墨的剑脊竟仿佛在澄明的白日下生出异样的光芒。

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剑器来换取填诗的机会,谢诚犹豫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接过天溪古剑,细细打量了半响,然后用双指弹了弹天溪古剑的剑身,霎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剑鸣。

他顿时心想,这的确是一柄好剑,若是阁主见了此剑,一定会很喜欢。

谢诚清咳了两声,对一名手下吩咐道,“去请寒水姑娘过来。”

寒水很快就赶到了街口。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满脸冰霜的黑衣大个子,还有两个葛布麻衣,身形佝偻的老头儿,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就是要填诗的人。

与谢诚商量了半晌,寒水大声说,“这样吧,此剑就勉强抵作三十两。你有三次机会,一旦开始,就不可以反悔,如果失败了,那么这柄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归还给你了。”

陆庭芝没敢作主回答,看了一眼凌天衡。

凌天衡听了不由得一阵无名火起,霍然背转过身子——这群家伙到底是不识货,还是狡作万分,天溪古剑在他们眼中居然只值三十两银子?

“答案就在我的手里。若是决定好了,你们现在就可以说了,空白处该填什么字?”寒水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动听。

万一把天溪赔了出去,今后哪里还有颜面对凌大侠,陆庭芝虽对心里的答案相当笃定,还是禁不住万分忐忑,“朝露长留云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是云字,对么?”

寒水听完就惊讶似的“咦”了一声,赶紧从腰畔摸出写了答案的纸笺,仍然完好无损的对折成四方的形状。

阁内一众侍女当中,寒水虽然年纪最小,但她办事牢靠,又格外细心,极得阁主的信任。阁主昨夜将答案写好,交给她过目之后,她就贴身放在了衣襟里,没有半刻离身。

既然纸笺并没有遗失,旁人是绝没有可能提前知道答案的。

寒水瞧着这个神态拘谨的老头,震惊不已,“居然…一下子就被你蒙对了…”

“什么!居然就是一个云字,寒水姑娘,你没弄错吧?这次的字,真的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保证没错,就是这个云字。”

“老爷子,可以啊…真不知道你是走了狗屎运,还是真有两下子…”不止小魏啧啧称奇,众守卫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顾少昂捻着颌下的胡须,拍了拍谢诚的肩膀,笑问,“年轻人,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进去了吧?”

四十 光风霁月拟艳质

浮云被一阵清风抹去,脚下由黄金铺就而陈,极尽奢侈的行道映射出刺目的光芒。眼前那片金碧辉煌的天地却不见半个人影,尽管一切都瑰丽得宛若梦境,也犹如行走荒芜和萧条的旷野之中,令人从脚底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这里不是应该很热闹么,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听说在太阳下山之前,这里从不欢迎客人前来。”

“为什么?”陆庭芝悄声追问。

顾少昂摇头笑笑,“这个地方虚华若梦,我想或许是因为通往这里的路,需要月色指引吧。”

话刚说完,三人已跟着寒水到了曦风皓月阁的大门前。

跨进阁门,寒水停下脚步,“三位来得太早了,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到开门迎客的时间呢,就请随意找个位置,先坐下歇息吧。”

寒水刚转过身,不知凌天衡什么时候已闪到了跟前,“我们要立刻见阁主,请你带路。”

寒水退了一步,断然摇头,“不行,阁主哪会轻易与外人相见?”

“不是外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从没听说过阁主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寒水审视了三人一番,再次摇头,“就算你真是阁主的朋友吧,有再紧要的事,眼下阁主也不能来见你们…”

“为何?”

“阁主还未起身呢。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阁主的睡梦,还请三位坐在这里等着吧。”

凌天衡听了这话,一时竟默然无语,一旁的陆庭芝却抬眼望向高照的日光,口中低声嘀咕,“此刻分明巳时将尽…”

寒水耳朵一动,霍然偏过头,“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位阁主,未免有些贪睡…”

“阁主才不是贪睡,阁主可是忙至今晨寅时才入睡的!”寒水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陆庭芝的话,娇小的面容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气里满是忿忿不平,“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整座阁楼哪一处没有阁主的心血,这条街的哪件大事,最后不是要由阁主亲自决断?可无论事无巨细,还总爱亲力亲为。虽然阁主偶尔会发脾气,但阁主的心肠其实很软,对阁里的每个姐妹,每个手下,也都好得不得了,没有一个人不真心敬服…阁主武功又高,读的书也多,没有什么是阁主不知道和不会的,根本不逊色于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没想到不过只是这样一句抱怨的话,就让这个少女如此不忿,还越说越愤慨,把陆庭芝听得发怔,倒退了半步,嗫嚅着解释,“姑娘你误会了,我对你的阁主没有一分不敬之意…”

寒水别过脸,撅着嘴巴,重重的哼了一声,“半分都不可以!”

凌天衡在一旁已然沉吟了半晌,忽然将天溪剑塞到了寒水手中,“等阁主醒来,请把此剑呈上。”

寒水错愕的抱起天溪,嘟着小嘴想了一下,“好吧,那我就帮忙把这柄剑呈给阁主,但如果阁主到时不愿见你们,可别怨我。”

三人等寒水上了楼,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寒水又气喘吁吁的跑回三人跟前,神色间分明比先前和善了许多,“呼…想不到阁主醒来之后,一瞧见你的剑,就吩咐我赶紧带你们前去相见。看来你们果然与阁主颇有渊源,我还从未见过阁主对阁外的事这般关心和在意呢!请三位尊客先到八楼的厢房去候着,阁主很快就来…”

寒水招来两个侍女,带着他们上到了八楼的厢房。他们所享受的待遇也陡然间变得好了许多,侍女们个个都柔顺又殷勤,还周道地端来上好的热茶,和数道珍美的糕点。

肚饱茶足之后,陆庭芝抚着涨圆的肚子,无所事事地仰靠木椅,将厢房环视了一圈。

厢房内的布置十分华丽雅致,房内的陈设看上去样样都价值不菲,如沉香案台,金楠木桌,连装盛点心所用的盘子也都是由莹润的羊脂白玉雕成的,而茶具似乎更是产出稀有的碧海星曜盏。

陆庭芝望着这一样样寻常人家或许永生无法拥有的东西,心里一阵酸涩,脑中却不自觉的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般随性而为,又能够与凌大侠这样的人成为好友,被手下的人如此敬重和景仰,坐拥这一派奢豪的阁主到底是何等样人?

前前后后掺了好几道茶水,桌上的糕点也差不多吃尽,也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庭芝只觉倦意丛生,慢慢阂上了眼皮。

忽然,陆庭芝感到心口陡然一跳,一阵猛烈的香风掠过面庞,他迷迷朦朦的微睁双眼,恍惚间看到一个身穿红色纱衫的妙龄女子,慵懒的欹倚在墙边的美人塌上,如瀑的长发垂顺在白如凝脂的香肩,薄而细腻的轻纱之下隐约透出婀娜的腰身,与雪白修长的双腿,媚态尽显。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看见她转过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妆容精致而高雅,妖魅的红唇边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美艳不可方物。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高翘的眼角每一挑皆是风情,媚如秋水的眼眸,每一动都溢出极致的诱惑。然而,那双摄骨销魂的眉眼之间,分明有七分妩媚,却不止三分英气,带着昭然于目的自信,眼波深处更蕴藏了一股炽烈与坚定的力量。

原来寒水他们口中一直提起的这位文武尽通,精明干练的阁主,居然年纪这么轻,还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

陆庭芝心下暗叹,痴痴地瞧着她,瞧着她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枚华美而耀眼的花钗。

若是昔日他也有本事买下一枚如此像模像样的钗环,亲手佩在雅如的云鬟上,不知该有多美?

她手指轻轻捋着发尾,眨动着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含笑看向凌天衡,“怎么成了两个老头儿?”

凌天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转向陆庭芝和顾少昂,轻笑了一声,身形一闪。

不等陆庭芝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顶与下颌微微一痛。曦风皓月阁的阁主已站在身前,手里扬着他和顾少昂方才所带的假发和假鬓,嘴角上扬,“他们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老头子该有的神情。”

此刻,她的脸与他相隔不到半尺,还笑盈盈的盯着他。

陆庭芝的脸瞬间变得绯红,慌忙低下了头,想掩饰住自己的窘态,忽然间又嗅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香气自雪嫩的肩颈肆意蔓延,恍若陈年的佳酿,只是嗅上一口,便足以令人浑身发热,心迷神醉。

怪不得要让他们等这么长的时间,原来她方才是在沐浴与梳妆。

心里刚涌出这样的想法,陆庭芝立时羞愧难当,双颊更是红得如火烧一般,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不知为何会突然生出如此有违礼数的念头?

瞧着陆庭芝无比羞赧的神情,她戏谑的一笑,伸手托起了陆庭芝的下巴,“怎么了,不是对我颇有微词么?见到我反而说不出话了?”

“在,在下无意冒犯…”陆庭芝被迫扬起了脑袋,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在心中叫苦连天,看来那个叫寒水的小丫头余怒未消,还不忘向这位阁主告他一状啊。难道这阁中的姑娘都是这般刁钻霸道么?

她轻挑蛾眉,饶有兴致地问,“你是怎么猜出答案的?”

“因为在下日前有幸到过昊虚山的朝露亭,所以才猜测阁主作诗之时,脑中所想应该就是此处…”

她笑着将手指松开,拍了拍他滚烫的脸颊,“挺机灵的啊,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傻乎乎的?”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凌天衡,“看来你离开昊虚山太久,心里早已记不得什么是朝露。”

凌天衡没有看她的眼睛,沉声开口,“我是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两个时辰之后,你单独到我房里来。”她敛起嘴角的笑意,“此事牵连太深,我不能擅自作主,必须先向少主禀报。小凌,希望你可以理解。”

看见凌天衡点了一下头,她的脸上又现出了笑意。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一踏出房门,陆庭芝如释重负地回过头,却发现顾少昂正盯着他笑,不明所以地问,“大哥,你在笑什么?”

顾少昂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杯,浅浅的嗅了嗅,微笑着饮了一小口,“譬如一口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剑,一匹英姿勃勃却不可驯服的良驹,更像一壶酒香浓郁而刺人心脾的烈酒,这样的女子的确能够拨动每个男人心头的弦瘾,足以让他们醉到脸红心跳。”

陆庭芝面上布满的血色霎时涌到了耳根,“大哥…你误会了,我岂有此心!”

顾少昂一笑,凑在陆庭芝的耳边,接着说道,“坊间传言,年岁在三十之下,声名显赫一时的杰出青年俊才,当中有不少人都曾收到过风月帖,来此通宵达旦的陪她饮酒作乐。看来,她或许也想邀你做入幕之宾呢…”

陆庭芝蹙了蹙眉,轻声喃喃,“果然是个轻佻的女子…”

暮色将起的时候,凌天衡估了估时辰,下到了阁楼的第七层。

一进门,凌天衡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每次进她的房间,总是会被满屋浓郁的香味熏得受不了。

绕过一副画着烟岚晴雨图的巨大屏风,向前走了十数步,又揭开随香风轻摆的重重帘幕,只见中央的楠木桌案上铺了一张宣纸,那只握惯锋刃的右手正捻着一支紫毫笔在纸上挥洒如烟。

似乎察觉有人靠近,她抬起了头,将手里的紫毫搁在笔架上,神色悠然的一笑,“看看。”

凌天衡走至她的身畔,附下眼睛,仔细端详纸上书写的一首诗,

孤斩华柱名利轻,天溪高卧碧山尽。独守零落弃红尘,霜雪不改少年心。

“凌大侠可还满意?”她笑着问。

凌天衡沉默了一下,淡淡回答,“辟罗山没有雪。”

“当然没有雪,雪婆子都已被你揣到怀里了,不然怎会对我也如此冷冰冰的?”

“…胡说。”

“不许还口。”她站起身,一只手指极快而用力的点了点凌天衡的面颊,似嗔似笑,“多年未见,那日一见面半句话都不说,就先用天溪招呼我,还一剑把我价值千金的檎毫笔给劈烂,你赔我么?”

“阿卿…”凌天衡似是畏怯的飞快将脸向后一缩,“先讲正事。”

她粲然一笑,“少主已同意你们暂时留在阁里,如此一来,不管会有什么后果,都不必再担心。”

“好。”以他和她的交情,是永远不需要相互言谢的。

“少主此次愿意冒险收留你们,不止因为少主本就对宋前辈心存敬仰,也因为知道宋前辈是我的大恩人。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们救走宋前辈的那日,我与少主就在街尾的一辆马车之中,目睹了从头至尾的一切经过。”她顿了一顿,忽然垂下了眼睫,“我很惭愧…宋前辈遭受如此大的劫难,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也没有亲自出手救他。小凌,你心里是不是在埋怨我?”

“不,我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若非如今身肩重任,一旦行差踏错,将会连累无数的人,以她的脾性,恐怕比大师兄还早一步,豁出一切般冲了出来。凌天衡摇摇头,“你已帮了我很多。”

四十一 感怀独登高台晚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对着我的脸色,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我欠了你八百万两。”

凌天衡紧皱着眉头,“…你明知我是为何…”

“我偏爱这样喊你。谁叫你那时候那么小的个子,还总像个跟屁虫一样怯生生的跟在我身后,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的小弟呢。”她扬起头,望着这个如今垫起脚尖,伸长了脖颈,也只能够到肩膀的男人,虽然仍然紧绷着脸,但眼底闪过的一股暖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出了声,“谁能够想到,跟屁虫小凌后来居然会长得这样高高大大…”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任谁对着那样娇媚动人的笑颜,也难以再强作气恼,凌天衡撇开了眼睛,却仿佛看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前一后从眼前跑过。他们被小贩和恶犬咆哮着追赶,睡遍城内的残屋破庙,在漫长的严冬里缩在一起发抖。烂墙漏瓦之下的每一夜,都听寒风讲着可怕而凄哀的故事,满天的星辰像是万家灯火般遥远。

她的脑袋歪枕着软椅,瞧着凌天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面上还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笑了笑,知道一定是刚才说的那番话令他回忆起了过去,“小凌,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辟罗山上只有皇甫前辈和他的孙女。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仇怨,那里很好。”

“难怪八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舍不得下山,原来那里还有个小姑娘,她一定很讨人喜欢对不对?”她的脸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容,“她就是你当初拼命救出来的小女孩?”

凌天衡点头,“我会一直保护她。”

“为此抛下尘世的一切,远遁山林,值得么?”

“从未后悔。”

“那这一次你为何又舍得撇下她,独自下山了?”她问。

“正是为了保护她,我才随她一起下山。”

“她也下了山么?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的眼中闪动着孩童般的顽皮笑意,“你怎么不带她来与我见见,难不成还怕我教坏了她?”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风波平息之后,我会带她来见你。”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她笑了笑。

“阿卿…你呢?”

笑意还留在唇边,她却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好,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一天天的衰老了…”

凌天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一样美,没有一丝变化。”

“小凌,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她笑,指尖轻拂着自己的心口,神情显得有些疲倦,“我指的是这里,它越来越懒得动了…”

“你病了?我带你去找皇甫前辈,你放心,他定会治好你。”

她笑,“小凌,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对不对?”

凌天衡不解地盯着她,正要说话,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清脆悦耳,那是无数个铜铃摇动的响声。

凌天衡的身影在转瞬之间闪出了窗外,她仍是安然的靠着软椅,看了一眼桌前已经空了的剑鞘,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耳中却突然听见几声靴底极速踏过琉瓦的响动。

她这才走了过去,倚在窗边,笑望着正挥剑刺向一个蒙面人的凌天衡,高声地说,“当心,你们谁要是踩坏了半片屋檐,可就得给我留在这里抵账。”

与此同时,底层的窗户早已打开了数扇,窗口的人正要跃出,听见她的话,随即用内力吹出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哨音响彻阁内,窗户又通通阂上了。

曦风皓月阁每一层的檐边,都用极细的韧丝拴着铜炉粗大的铜铃,只要有人触动丝线,铜铃就会响起,这是以防有人在阁内潜行探监与刺杀的手段。为保万全,丝线暗布的位置每隔数天就会变换一次。

凌天衡日前初次来找她帮忙打探消息的时候,也曾惊动过这些铜铃,所以他才清楚铜铃的响声代表了什么。

蒙面人虽然已经接下了凌天衡三招,脚下的步伐却在不断倒退。

凌天衡看出蒙面人有心想要逃走,出剑瞬间更猛,更快,把蒙面人的去路全都封死。

蒙面人只好使出全力招架,手中的剑势出如虎,居然还勉强能够跟上凌天衡出手的速度。蒙面人的招数有些古怪,又似乎有些熟悉,凌天衡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十招,蒙面人收剑的速度慢了些许,凌天衡运气猛力向下一压,天溪震断了长剑,然后在陡然间上挑,刺穿了对方的肩臂。

凌天衡一把提起蒙面人,跃回了屋内,将手里的人丢在地上。

她看见凌天衡肩头有鲜血透出了衣衫,讶问,“你受了伤?”

“是旧伤。”

“难怪制伏他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明明旧伤未愈,又何必替我出手?”

“小事。”凌天衡俯身扯开了蒙面人的面巾,摸遍他的全身,却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紫,嘴角流出一股乌血。凌天衡吃了一惊,伸指探向那人的鼻口,已经没有丝毫气息。

掰开那人的嘴巴一看,最里的牙缝间果然有药丸的残渣。

看来这人被擒住的时候,就已经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这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死士,来意究竟是什么?他的功力不弱,否则无法避开守卫的耳目。”她打量着地上的尸身,疑惑地喃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到曦风皓月阁行险,为什么你们一来…”

“会不会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不管怎么样,之后万事加倍小心便是。”她笑了笑,“你先前也都是趁夜从窗外翻进来找我,怎么今日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入阁?”

“他们两个没有武功。”

“没有武功?”她惊讶的张大眼睛,“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送死的?”

“姓顾的武功是在牢里被废掉的,而姓陆的,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人。”

“但你却没说过姓陆的傻小子没有丝毫武功。你若不说,谁都想不到,陆老前辈居然会有这样一个连半点剑术都不会的孙儿。”

“不会武功,不代表没用。若不是有他的玉笛,恐怕那日难以救出师父。”

“好,就算姓陆的傻小子有点用。那你打算如何将他们带出城呢,是出手打倒所有守城的卫兵,还是又让他去吹笛子给卫兵听?”

“那支玉笛现在在陆前辈身上。”凌天衡摇着头,苦思了片刻,也没想出一个稍许妥当的办法,却发现她的脸上并无一丝担忧之色,“你知道该如何出城?”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着他笑,笑得妩媚又天真,却并不答话。

僵持了半晌,凌天衡无奈地移开目光,无比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曾经相当熟稔的话语,“我…听阿卿的…”

她满意的一笑,慢悠悠的开口,“少主早已替你们想好了出城的妙策。”

窗外夜色阑珊,铜炉里袅袅的轻烟不断淌出,浮动的暗香掠过鼻尖,在华室中低回流转。陆庭芝摊在床塌上,睁着双眼直直望着床顶,垫在身下的锦绸柔软而舒适,胸口的沉闷却有些难以忍受。

陆庭芝翻起身,踏出了屋门,朝顾少昂的房间走去,发现房内一片漆黑。他又转过头,看向右首的厢房,房内竟然也没有点灯。

他悻悻的站在楼道中央,想不到入夜未久,大哥和凌大侠皆已安歇。看来他们两人这些天焦虑太过,也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独自在走廊徘徊了一阵,他忽然瞥见楼道的斜窗外月华朗朗,不由倚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痴痴地仰头望向夜空。

世事难圆,而天上却又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公子可是在此处赏月?”

陆庭芝回过头,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身后,正向他微笑。他认出是先前曾给他们奉茶的那位侍女,慌忙答道,“抱歉,姑娘…我是不是挡你的路了,我马上就回房…”

侍女抿嘴一笑,“公子误会了,轻罗只是看公子如此赏月未免有些吃力,想给公子荐一个赏月的佳处…”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要多谢姑娘了,请问姑娘所说的地方是何处?”

“公子客气了。”轻罗笑道,“是公子来得巧,今夜阁主正好并未宴客,这个地方才空了出来。”

曦风皓月阁的最高处,可以将整个雍都城的瑰丽风光尽览眼底。诺大的雍都城,除了城郊的煌魄山,再也没有一处高过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此刻放眼望去,千家万户灯火璀璨,夜市上仍如白日般热闹喧嚣。

看过夜幕下的大昭皇城,才算明白到底何谓王朝帝都夜间极尽盛繁之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曦风皓月阁的第九层,有这样一个地方。更极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一个如此雅致非凡的名字——聆风望月台。

聆风望月台被数以万计,妖娆生姿的海棠花重重环绕,花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路,供人通行。

然而在成簇的花团当中,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摆放了四根长长的宽凉凳,围着一个圆形的石桌。

陆庭芝默然扶着高台的栏杆,俯瞰月色中的雍都,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有生之年,他还是来到了雍都,并站在雍都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尽大昭皇城的鼎盛和繁华。

恍惚间,目光与风声和月华相融,穿透了一座座沐浴在月色下恢弘无比的宫殿。苍素古气的太学殿,棱尖角锐的御史台,而自皇城最中央独拔而出的那座应当是乾阳宫,甚至还能看见帝王与妃嫔们的寝宫透出点点微光。

明月的清辉洒落在陆庭芝的脸庞,迎着聆风望月台上沁凉透心的夜风,夜色下酣眠的海棠花仿佛也迷失在别样的香梦中。

陆庭芝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这前所未有的风与月。他一时思绪万千,高声漫吟,

无意登高凭阑处,

遍看颜如玉,唯是温柔乡。

聆风望月兮身若羽,明炬耀夜兮星如霜。

御清风,揽月华,

但凭自在随云去,四海九霄任我游。

寻不得,旧时花,

纵教神笔绘山盟,画堂烟雨怎堪留?

爱渺渺,恨茫茫,

无常翻覆多少泪,天长地久几时休?

前尘梦,今朝枉,

愿为千秋穿石水,破却人间万古愁。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声赞叹,“好一个破却人间万古愁!”

四十二 情丝暗萦烟火迟

陆庭芝回过头,惊讶地后退了半步,急转的脚底顿然一滑,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不知何时已坐到了长凳上,似笑还嗔的瞅了他一眼,“你看到我为什么如此惊慌?怕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么?”

想到刚才自得其乐的模样被她看在眼底,陆庭芝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慌忙回答,“不、不…我只是没想到阁主也会到这里…”

“这里是我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阁主恕罪…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庭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仓惶的向楼道的方向走去。

“站住。”她清声喝道,“为什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陆庭芝停下脚步,支支吾吾,“我是…怕,恐怕阁主见罪…”

“过来。”她笑了笑,然后用令人不可抗拒的眼神示意他到身旁坐下。

陆庭芝心下一怔,畏葸不前的踌躇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

他万分拘谨的在石凳坐下,立刻就闻出了昨日那股馥郁的,浓烈的香味。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紧张,胸口一阵发热,手心直冒热汗,手脚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沉默了好半天,陆庭芝惶恐地抬起眼睛,身畔的女子只是嫣然含笑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开口说什么。

他勉力克制住心底的慌乱,恭恭敬敬地向她一鞠,“多谢阁主,愿意收容我与大哥…”

“谢我?”她笑,“那你要用什么来谢我?”

陆庭芝不由得一愣,“阁主你…你想要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可以给我什么,等我想好的时候再问你要,好不好?”说完,她笑着眨了一下眼睛。

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厚起脸皮向他索要报偿,但有恩报恩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可推辞,陆庭芝犹豫了一下,郑重的点头,“好…”

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与那一轮温柔的明月,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轻声梦呓,“聆风望月台上的月色,比这世间任何地方都要好看吧?”

隔了半晌,她转过头,盯着正襟危坐的陆庭芝,“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答话?”

“阁主刚才是在问我?”

她笑,“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么?”

“哦…”他轻轻的点头,“好看…”

“那是天上的月儿好看,还是我好看?”这一刻,她的声音柔软的宛若一片羽毛。

他愣愣的看了她一眼,用微不可闻的话音回答,“都好看…”

“这个答案不算数。”她轻笑着摇头,向陆庭芝露出风情万种的笑靥,“我问的是,哪个更好看?”

瞧着眼神躲躲闪闪,正为难得说不出话来的陆庭芝,她又问,“是不是我比月儿更好看?不然为什么你见了月儿只是感叹,见了我却满脸通红?”

“…不、不是…是…是…”陆庭芝万分吃力的辩解。

似乎能够从陆庭芝又羞又窘的模样中获得某种特别的乐趣,她强忍着笑意,“不是?你是想说,我不好看?”

“没有,不是…”他低垂着脑袋,极力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我的…我的意思…其实是…是…”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真是奇怪…你这个人,不会半点武功,又比阁中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扭捏几分,为什么还偏跟着他们来救人?”

这样的话语在陆庭芝耳中听来无疑十分轻慢,他忿然抬头,“因为宋老前辈不止一次救过我,也对我很好。如今他遭逢危难,我又怎么可以冷眼旁观?…也许旁人无法明白,会笑我蠢…但有的事不管能力大小,不管结果如何,也必须去做,因为不做就对不起自己的心。”

“可是你差一点就死了,”她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问,“就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是。”陆庭芝点头,又垂下头,自嘲的一笑,“或许在阁主看来,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所作所为根本犹如蚍蜉撼树,愚不可及。但至少,我不后悔。”

她收敛起笑意,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痴痴呆呆,还不通剑术,云涯山庄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一个随时可能送掉性命的傻小子?”

“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云涯山庄的人。与爷爷相认之前,我一直都只是一个穷困落魄的书生,唯一做过不算太糟糕的事,就是给孩子们讲些心中的道理。”

说到这里,陆庭芝仰头望向夜空,望着围在那轮皎皎明月的无数星辰,宛如孩子们澄明又透亮的眼睛。

他突然格外想念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孩子们怎么样,姜夫子怎么样,还有书院里的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盼着他回去?

她侧头瞧着他,恍然一笑,“哦?原来你是个教书的先生?难怪你一点也不像那些高门世家的子弟。”

“因为我长大的地方,是允城最简陋的一座书院,书院里的学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一些没爹没娘的孤儿。”陆庭芝说着,又一次低下了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子少爷,又怎么会像他们?”

虽然陆庭芝低着头,耳畔却听见她漫不经心的语调,“是么?还好你不像,夫子可比公子可爱多了,也有用多了。”

陆庭芝吃惊地抬起头,怔怔的望了她一眼,忽然冷声道,“既然阁主如此瞧不起我,何必还要假意说这样的话…”

她诧异地问,“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与阁主往来之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豪门名士,而我…”陆庭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额头突然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他心中一片愕然,“阁主,你…”

她的眼神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妩媚,口气忽然变得凌厉而庄严,“亏你还是一个夫子,本该是将希望与未来教给孩子们的人,你就是用如此消沉颓唐的意志来教诲他们?你或许懂得很多学问和道理,但有一点可能还需要别人来教教你,一个人只有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时候,才会以为其他人有资格瞧不起他!”

“我、我…”陆庭芝张大了眼睛,她的话仿佛利箭一般戳中了他的心脏,他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她的手指几乎点到了他的鼻尖。

“还有…什么…”

“我也是个孤儿,”她的语气又温和了下来,忽然笑了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若瞧不起你,何必与你多说半句?你真是个傻子…”

夜空中月华如练,她的双眸中倒映出柔和的月光,如同海上的星辰一般明亮而闪烁。

刚想要张口反驳,陆庭芝却蓦然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仿佛可以将世间的一切融化;又像是无底的流沙,轻而易举就令人深陷在其中。

陆庭芝呆呆的凝注着她,心头猛的一跳,热血脱去控制一般在体内涌动,霎时间脸色更加通红,连张口的力气也都消失殆尽。

他不敢再直视她的双眼,慌忙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应该早已沦陷在那双清波流盼的媚眼之间,为了她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然而,此时的陆庭芝却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要赶紧逃离她的身旁。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妩媚,散漫,刁钻和狡黠,全都远胜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庭芝心里猝然涌现出一种炙热又异样的感觉,恍若灵光一现,又仿佛感觉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即将极速的破空而来。

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源自何处。

“危险!”他高声惊呼,不假思索扑向身旁的人,以身体遮挡住未知的险峻。刚将满脸惊讶的女子揽入怀中,腰畔顿时就有一阵冷泠的风刮过。

紧接着,耳边遽然响起休的一声清啸,然后又听见嘭的一下,上空发出炸裂般的巨响。

怀中的人睁大双眼,从陆庭芝的肩头望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明月当空的沉沉夜幕中,有一束耀眼的花火正绽放开来,灿烂而夺目。

这一刻,她宛如第一次目睹烟火盛放的孩童,眼光里有几分惊奇,又有几分欢喜。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柔软又温热的嘴唇几乎贴上了陆庭芝的耳垂,“这就是你说的危险么?很美啊…”

不知究竟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唇上的温度,陆庭芝全身一僵,茫然的回过了头。

夜空中漫天的烟火,耳边的呼啸声也还未停息下来,仍在一束接一束的冲上夜空,令他目眩神迷,更令他目瞪口呆。

难怪巨响之后,他并没受到丝毫的攻击和伤害,原来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他好像被烫着一样,慌忙松开了揽住她的手臂,刹那间从长凳跳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又惊又羞的低声喃喃,“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我明明…”

与此同时,腰际以下的衣衫竟出乎意料的滑落至他的脚畔,露出了两条白净的大腿。

她支起身来,笑出了声,“怎么,你的腿上是绣了花么?”

“不…这、这…你、你…”慌张失措地拾起落在脚上的破碎衣衫遮掩,陆庭芝的脸涨成了猪肝一般,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窘,几乎当即就要晕倒在地。

“站住!”她端坐在长凳上,垂下双眼,用拇指撮动两根纤长的手指,仿佛看都不用看,便清楚的知道陆庭芝正惶惶的迈步离去,“若不是我方才手下留情,你可就没有腿了。”

陆庭芝心下一颤,惊骇地回过身,呆立在原地。

但她并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向他询问只言片语,只是冲他挑了挑眉毛,仿佛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刚才、刚才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警觉从我脑海里升起,所以我才…”烟花炸开的巨大声音还在耳边,为了听清楚他的声音,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将脸颊凑近。陆庭芝红得发烫的脸向后一缩,假装扭头望向布满耀眼花火的夜空,语无伦次的解释,“对不起,阁主…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她勾起嘴角,眉峰却蓦然有一股冷锐之意,“你不止对我无礼,居然还用如此愚蠢的借口戏弄我,就真的不怕我生气?”

他激动地举起手,作出立誓的手势,“阁主,我所说的若有一个字是假的,你尽可以杀了我!”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你的意思是,你能凭空感知一切异动?”

“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陆庭芝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心中一急,“我真的没有撒谎!也绝不是有意冒犯阁主…”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依然久久的凝视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眼里却带着如明镜一般清透的光,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陆庭芝正忐忑不已,心中又涌现出了方才那种骤然升腾出的异样感觉,宛若在心底深处提醒着他,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正在四周凝聚。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股力量却不如烟火绽放之前那般微弱和急迫,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持续的感受到,它就在附近,很近很近,似乎就近在眼前。

陆庭芝忍不住喊了出来,“当心!有什么东西在你的背后…”

“哪里?”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庭芝意外的发觉,那股力量突然又消失掉,低声喃喃,“奇怪,不见了…”

陆庭芝的话未说完,那股力量竟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凝聚起来,他脱口惊呼,“…小心!…”

然而,宛然在戏弄他一般,那股力量在他发声的一瞬间,又完全消散了,陆庭芝不禁失声,“又、又不见了…”

陆庭芝惶恐不安地抬起头,瞅了身前的人一眼,见她眉头紧索的出着神。

良久,她才沉吟道,“你果然没有骗我,你真的可以感受到寻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刚刚你所感受到的,是我掌中所蕴的内力。”

原来他察觉到的那股力量,居然真的存在。陆庭芝心中一片愕然,“真的么?”

“连自己有几分斤两都不清楚,却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强出头,”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不承认自己是傻子?”

“我…我…”陆庭芝愣愣的瞧着她,只觉得被她触到的脸颊火烧一般滚烫。

“不过…倒是个勇气可嘉的傻子…”她又朝陆庭芝笑了起来,笑得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恍惚有些晕眩。

这一笑,真的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陆庭芝别开了脸,夜空中最后一束耀眼的光彩消失,他望着倏然归于平静的夜幕,轻声感叹,“好美…可惜,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总是太过短暂…”

她粲然一笑,“短暂又如何?绚丽的光彩有幸令千万人抬头仰望,照亮过千万双眼睛,给那么多人带来过惊奇和喜悦,哪怕它的生命只在瞬息之间,也足够了。”

听到那样的一番话,陆庭芝不由自主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她昂首眺望着夜空,身披月华,比月华更明朗,比月华更皎洁,晃眼看去,宛若一朵在夜幕中傲然盛放的海棠花。若不是亲眼所见,叫人如何能够相信,一个女子身上的耀眼光芒,竟可不输于方才夜幕中那场动人心魄,璀璨生辉的烟火。

这时,寒水急急赶到了聆风望月台前的廊道,“阁主,冷姐姐有要事向您禀报。”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点了点头,穿过海棠花荫,往阶梯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语调轻浮而暧昧,“陆夫子,差点忘了,我还有些道理想向你请教,明晚在这里等着我…记住了。”

四十三 不归处

天色已暗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聆风望月台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无数娇艳的海棠花沉酣依旧。

陆庭芝摇了摇头,看来她从来都是让别人等,而绝不会等人的。

在凉凳上呆坐了半天,陆庭芝仍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已有那么多声名显赫的才子萦绕在她的左右,他又哪里有什么好值得她特意请教的?

这么久都没来,她该不会是忘了吧?陆庭芝心想,说不定她当时根本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才转眼就会忘记。像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有空记得与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的约定?

可是,毕竟答应了她,又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万一她来了,他却不在,他岂不是反而成了失约的人。

陆庭芝无奈地趴在冰凉透心的石桌上,很快就感觉一身的暑气与焦躁渐渐消失,说不出的清爽和舒服。

夜风如同一双柔软的手抚过背脊,令月下的人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朵。他陡然睁开双眼,弹起身体,用惺忪的睡眼觑着眼前的人。

她穿着浅红色棉布襦裙,简单盘起的发髻上只是随意地插着一根钗子,雪白的面颊也未施粉黛,跟昨日那个丰神冶丽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宛然不同。

他迟疑地开口,“你是…阁主?”

如果说她昨夜像是婀娜华容的海棠,那么此刻看上去就犹如一朵素雅清逸的雪花。

“傻子,认不出我了?我这样不好看么?”看着她扬起的嘴角,陆庭芝微微发愣,尽管换上了这样毫不起眼的装束,一颦一笑间,却仍是那么光彩照人。

“不是,很好看…”

“抱歉,方才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她笑了笑,“你昨日答应过要报答我,是不是?”

陆庭芝肯定的点了点头,“是。”

“我今晚要去拿一样东西,你陪我去,好不好?”

陆庭芝迟疑了一下,“好。”

“但在去之前,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很危险。”

“如果是很危险的地方,就更不能让你一个女子独去。”

“你真的想清楚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把性命留在那里。你如果不愿去的话,我不会勉强你。”

陆庭芝摇了摇头,又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去。”

“好,你答应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此行不管是成是败,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答应你。”

“你记住,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依我说的做。从现在起,不可以叫我阁主,更不可以暴露我的身份。”

“好。”陆庭芝刚答应,却蓦然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可我们要怎么去呢?我就这样跟着你从曦风皓月阁走出去,万一碰见了官差怎么办?”

她忽然狡黠的一笑,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像是映在天际的那轮钩月。

眨眼之间,陆庭芝背后的衣衫猛然一紧,发现整个身躯被脸朝天的提了起来,飞快地往聆风望月台的栏杆奔去!

在跃出高阁的一刹那,陆庭芝只觉得心口骤然缩紧,惊慌地闭紧双眼,连惊叫声都忘了发出。

下坠的时间仅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就感觉身体已向前方飞跃了数丈。

夜风的呼啸在耳畔不断回响,随风而动的香气充盈在鼻尖。

几个起落之后,他才敢睁开眼睛,试探的歪头向下一瞧,发现正从一座普通民房的上空穿过。

他又向后仰着脑袋,曦风皓月阁的阁顶在月夜下璀璨生辉,远远的倒映入眼帘,又极快的倒退。

身旁的人提着他一直向前飞驰,时而上至屋顶,时而跃过树梢,时而腾空,时而着地。

方才从高阁坠下时,骇出的一身冷汗早已经干透,一颗心却还在胸中狂跳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这些习武之人近乎飞天遁地的本事,想不到真可以如此超逸,如此来去自如。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像个鸡崽似的,被一个女人提在手里!

陆庭芝正要出言抗议,她忽然跃落到平地,根本不给陆庭芝半分反应的时间,干脆地松开了提着陆庭芝前襟的手掌。

陆庭芝的心口一凉,刚想自己的屁股必然要遭些许苦头,却意外的落在了一层堆得厚厚的杂草之上。

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陆庭芝抚着还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无可奈何的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又让人心跳加速?

陆庭芝翻身从草堆间爬起来,拍却了黏在衣袍上的杂草,朝幽暗的四周看了看,发现他们正处在两栋房屋之间的巷道里。

深巷中黑灯瞎火,连个鬼影都没有,巷道之外却恍惚灯火通明。

陆庭芝疑惑地问,“就是这里么?”

“不是,是我累了。”幽暗中,她似乎懒懒的转动了一下手腕,“而且前方有很多武林中人,若是再使轻功,也必会招人眼目。剩下的路,我们走过去。”

陆庭芝谨慎的向前两步,来到巷口边,俯着墙壁向前探出了脑袋,巷道外面赫然是一个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夜市。

难道她说的那个地方竟在这夜市之中?

“阁主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困惑地回过头,悄声问,“既然我们要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为什么你连武器都没有带?”

“谁说没有?”她笑。

陆庭芝讶问,“阁主将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双眼已渐渐习惯了黑暗,陆庭芝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她宛如猫一般眯起神采奕奕的双眼,朝他笑了一下,向巷口走去。

“阁主,等一下…”陆庭芝突然喊了一声。

她刹时顿住脚,低声呵斥,“傻子,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

“对不起…我、我不会再忘记了…”他一面向她靠近,一面使劲将衣衫的前襟向上拉扯,想要遮住自己的面容,“外面那么多人,被人认出来怎么办,要是被巡夜的官差发现…”

“像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模样,不被发现才怪!”她哧的一笑,将他的手按了下来,“放心吧,这个时辰还在这附近走动的人,都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有谁会关心你长什么样子?”

陆庭芝的心底还是不免有些担忧,只好半低着脑袋,紧随在她的身后,穿过嘈杂的人群,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每一家店铺的门外都高挂着大红灯笼,迎来送往着此间的来客,也照亮了路边手提肩挑,正在吆喝叫卖的数名小贩,玲琅满目的货摊。

货摊上摆着简单又精致的香囊,数不尽的胭脂和首饰,花彩斑斓的油伞,样式奇巧的木雕与工艺品,还有赝仿的古玩字画,当中有好几件巧妙得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诸如果脯,蜜饯,糖葫芦串儿等糖果点心,更是不一而足。

她饶有兴致的放缓了步伐,陆庭芝也好奇的抬起头,欣赏着这些埋没在夜色中的玩意。

当他已然忘记自己还是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之时,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摆。

陆庭芝的心陡然间下沉,他转过身,却发现拉住自己的是一只娇嫩柔软的小手,手的主人刚刚达到他的腰部,另一手捧了一大簇红花,怯生生的仰着头,“大哥哥,买束花吧…你身旁的这位姐姐这么美,比我手上的这些花儿还要美…整条街上,除了她,再没有人配得上这些花儿了。你就把它们买下来送给姐姐,好不好?”

瞧着这张模样可爱,红扑扑的小脸,陆庭芝不禁露出微笑,俯下了身,“小妹妹,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卖完这些花,我就可以回家了。”她忽的踮起了脚尖,靠近陆庭芝的耳畔,用稚嫩的口气轻声说,“大哥哥,我不骗你,我看得出美人姐姐正在等你给送她呢…你要是送给她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如此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等到长成了大姑娘,岂不是也会跟那位美人姐姐一样不得了?

陆庭芝暗暗一笑,情不自禁回头瞥了身畔的女子一眼,她也正满脸笑意的瞧着他和卖花的小姑娘。

陆庭芝冲卖花的小姑娘一笑,“小妹妹,你手里这些花多少钱?”

小姑娘立时笑逐颜开,赶紧伸出手指比了比,“五十文。”

陆庭芝笑着点了一下头,把手伸进衣襟中摸了半晌,衣襟里却空空荡荡。

“稍等,”陆庭芝朝小姑娘干笑两声,神色尴尬地问她,“你…你有没有…”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身上从来不会带钱。”

陆庭芝干咳了两声,“小妹妹,实在是对不起…我们…我们身上都没有带钱…”

小姑娘把花抱在怀中,愣愣地盯着二人半晌,带着极其疑惑,又极其失望的神色,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喊声,她惊奇的回过头,那位美人姐姐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愣了一愣,迷迷糊糊的走到了美人姐姐的身前。

美人姐姐弯下腰,轻轻捧起她的一只手,将发髻上的那枚钗子取下,递到她的手心里,然后温和的笑了笑,“小妹妹,我拿这个和你换,好么?”

小姑娘低下头,仔细的瞧了瞧手心里这枚深紫色的发钗,看上去既不是木头,也不是铜铁,好像是玉石。

尽管年纪尚小,她也知道,就是再普通的玉石也比花值钱。手中的这个发钗,也至少能够抵上好几天的卖花钱。

这好几天都不会再被爹爹责骂了吧。

想到这里,她欢喜地点头,把手里的花递给了美人姐姐,甜甜的一笑,“谢谢美人姐姐!”

“回家之后,你要记得告诉爹娘,千万别被人给骗了,这枚紫玉钗至少要卖一千两银子,知道么?”

小姑娘愣了一下,惊呼出声,“不、不行!美人姐姐,我不可以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却见美人姐姐淡然的一笑,“那就先把钗子押在你这里,等我身上有钱了,再来和你换。”

“可是、可是…”

她轻轻的抚了抚小姑娘的面颊,语气温和却难以推辞,“小妹妹,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做,不可以再耽搁,就先这样决定了,改日再来找你吧。”

“那…好吧。”小姑娘勉强答应下来,怔怔地望着她和陆庭芝离去的背影,突然高声叫喊,“美人姐姐,大哥哥…我每天夜里都会在这里的,我不在的时候,我爹也会在,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她听完小姑娘的话,回眸一笑,“小妹妹,再会。”

转过街角,她把手中的花放在了道旁的一个神龛之下,默祷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行。

走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前,她蓦然停下脚步。

她凝目望着前方一片灯火交映的楼苑,确认着四周的情况,目光却陡然落在了道旁的一个人影上。

那人一身的紫色衣衫,正靠着栏杆遥望夜空,并不大专注地听着身边的人说话,脸上是目空一切的笑意,冰冷而桀骜。

她怔了一下,湛亮的眼色忽然变得难以捉摸。

见她莫名其妙的发起了怔,又似乎陷入沉思,陆庭芝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正要拍向她的肩膀,她却忽然转过身,紧紧把他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陆庭芝霎时怔住,两只手臂直直的僵在半空。

他感到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团烈火灼炙着他的肌肤,透过滚烫的骨血,烧着了心,在胸腔内狂跳不已。

他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美又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依我说的做,”温热的嘴唇附在他的耳边,声音很轻,“抱住我…”

脑中蓦地想起答应她的事,他迟疑了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僵硬的双手搭在她的腰间。

一时间,恍若身在梦中。那个不久前还将他提在手里的女人,此刻却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宁静而温柔的缩在他的怀里。

良久,他才听到她轻声问,“傻子…那个穿紫衣的人走远了么?”

“他走了。”陆庭芝望了一眼消失在尽头的紫色身影,缓缓的松开手,她立刻从他的怀里退了出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在躲着他?”

看她默认般的点头,想不到她竟然也有害怕见到的人,陆庭芝暗暗发笑,心下又不禁纳闷,“他是什么人?”

她却弯起嘴角,“我的老相好。”

老相好?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陆庭芝吃惊得说不出话,她已向前走了十来步,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楼门前停住,“我们到了。”

陆庭芝疾步跟了上去,望了一眼门上的楼牌,惊诧地念出了匾额上的四个金漆大字,“不归堵坊?!”

四十四 身家抛(二)

在门口僵持了半天,陆庭芝还是没能拗过那个凭一根手指就可以碎裂他的衣衫,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找不着南北的女人,气闷地随她踏进了堵坊。

姜夫子曾严厉告诫,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暗藏着欲望和贪念的种子,有些暗昧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间令那些种子萌芽,尤其是赌和淫,不啻是会催发种子的强力养料,若不能及时扼杀,终会生出充满致命的毒果。

所以他根本不愿与赌这东西沾上半点干系。

明明是如此害人不浅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会那么傻,偏要浪费时间和生命给赌坊送钱?

自古以来,何尝有人见过开门迎客的是为了亏本赔钱?

敞阔的大厅摆了近十来张赌桌,每台赌桌都被人围了个严严实实。三教九流的赌客,此起彼伏的叫开声和叫骂声,吵得整个厅内沸反盈天。厅内的装潢就算再是富贵华丽,也全然是个乌烟瘴气之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赌厅正中的墙上,竟还极为招摇地挂着两行别有寓意的字牌,“滚滚红尘江湖路,不问生死不归处。”

分明道出了其中的凶厄,可那些赌徒们,一个个居然都视而不见!

一见二人步入厅内,赌坊的伙计立马谄笑着迎了上来,“二位,想赌点什么?大小还是牌九?”

她开门见山地说,“劳烦小哥带路,我们要进不归堂。”

“请二位先在这里等一下,”那伙计瞧了二人一眼,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意外,转身走向了厅内,向一位正兴致勃勃站在赌桌旁观看赌局的中年男人低声耳语,“掌柜的,来了两位要进堂子的。他们不像是分堂的人,也没有分堂的令牌。”

那中年男人一身的绫罗绸缎,头戴高冠,脖上挂着金灿灿的项圈,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财主气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老规矩,让老袁会会他们。”

伙计得了掌柜的吩咐,带着他们径直穿过了喧哗的外厅,转入相对安静的内厅,然后又进了内厅右方的一个厢房。

厢房里只坐着一个肥肠满脑的胖子,正啃着手里油渍渍的半只烤鸡。

胖子斜着眼睛觑了伙计和他们二人一眼,突然两眼发亮,将手中的烤鸡丢在一旁的空盘中,咀了咀自己的手,用油腻的拇指顺了顺同样沾满了油的八字胡,舔了一圈满是油光的嘴唇,“小美人儿,你是来找我的么?”

伙计赶忙上前一步,低声禀告,“袁爷,这二位客官想要入堂。”

那姓袁的胖子满脸淫笑,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半点都不移开,根本不将身旁的陆庭芝瞧上一眼,“美人儿想进不归堂?那要看美人儿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问,“要怎样的本事?”

“美人儿敢不敢与我赌上一把,若是你赢了,就可以进入不归堂。但若是你输了的话,可就要任凭我处置。”见她的脸上浮出笑意,姓袁的胖子更是满眼色迷迷的盯着她,“怎么样,美人儿赌不赌?”

“赌啊,当然要赌。不赌一赌,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对么?”说话之间,她已毫不迟疑的坐了下去,然后笑着问,“袁爷,我们怎么个赌法?”

她今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她会赌么,万一输了怎么办?难道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所以她根本不怕输,也不怕输掉之后对方的留难?可为什么又一定要带上他?陆庭芝心里有无数个疑问闪过,却不敢再忘记答应过她的事,只能干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既然只有我和美人儿两人,就来个最快,最简单的赌法。”姓袁的胖子想了一会儿,抓起桌旁的一只骰盅,晃了晃,然后揭开了盅,拨弄着其中的几颗骰子,“我和你各摇一次,摇出的点数大小,决定你我的输赢。”

她轻笑了一声,两眼露出懵懂的神色,“这也算是赌么?”

姓袁的胖子眯着眼睛,笑道,“任何对未知的结果押上筹码的行为,都可以叫做赌嘛…”

“也对,”她手腕纤巧的一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由袁爷先请,如何?”

“就依美人儿的意思。但美人儿你若是输了,可别想抵赖…”袁爷咧嘴笑起来,满脸的横肉挤成了一堆,看上去十足的奸诈,又十足的猥琐。

袁爷抓住骰盅的手一抬,立马摇了起来。

他明明说好要赌得简单,迅速,却好似有意要在她面前显摆,先将骰盅抛向空中转了三圈,左手接过摇了几下,又扔回给右手。

陆庭芝看得心中直犯嘀咕,这胖子该不会是在表演杂耍吧?

直到快被晃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骰盅咚的一声被重重的按在了桌上,袁爷仿若胜券在握般的笑了笑,就要揭晓骰子的点数。

“且慢。”她忽的出声,喝止了袁爷。

“不归赌坊的规矩,赌局一旦开始,分不出输赢,绝不作罢。”袁爷的脸色也倏的变了变,“美人儿,你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才反悔吧?”

“袁爷误会了,我自己做下的决定,从不反悔。为了以示公正,我想请这位小哥来为你我开盅,我的这点请求,袁爷不会不答应吧?”她指了指方才带她和陆庭芝进入厢房的那个伙计。

那伙计仍候在一旁,正巴巴地等着看她的败局。

姓袁的胖子想了想,将手从骰盅上移开,朝伙计招了招手,“这有何难?进宝,就由你来开。”

“多谢袁爷。”她甜甜一笑,手掌轻轻搭在了袁爷放在桌上的手背,然后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动作浅缓地画了几个圈。

她的手刚从袁爷的手背拿开,袁爷心痒难耐地用手一把抓住,“为了美人儿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此等小事又何用言谢?”

“袁爷的话真是动听,”她不急不缓的将手缓缓的抽了出来,“不过,赌完再说也不迟。”

这个骚娘们儿,真是勾人得不行啊…袁爷一想起她方才娇魅多情的那一笑,和她撩拨人的模样,心头欲火大炽,更是迫不及待的要赢下这一局,转头对进宝喝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开盅?”

“是!”进宝应了一声,赶紧揭开了骰盅。

袁爷,进宝,陆庭芝全都大吃一惊,盅底的六个骰子竟通通都是一点!

怎么可能?袁爷双眼死死的盯着骰子,陷入了深思。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庭芝瞅了她一眼,看她嘴角嘲弄的笑意,总算明白了她刚才哄得袁赌头的手一从桌前离开,赌桌上凭空生出的那一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她居然还有这种本事?

“袁爷,输赢已定,还用再赌么?”她笑着问。

沉默了许久,袁爷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满脸的横肉都跟着抖了起来,“输赢已定…对啊…美人儿你已是输定了,还有必要再赌下去么?”

“袁爷此言何意?”她微微蹙眉。

陆庭芝也忍不住开口叫道,“明明是你输定了,你想要赖皮?”

“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说话?”袁爷瞥了一眼陆庭芝,看他的穿着打扮显然并非富贵人家,冷哼一声,侮慢地翻起眼睛,“我哪里输了?我不过是忘了说,我们的规矩是谁的点数小,谁才是赢家…”

陆庭芝不由愤慨的指着他,“你、你好奸诈啊!既然一开始你没说清楚规矩,这局根本不能算数!”

袁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了身,肚子上的赘肉在衣袍下跟荡个不停,“你说不算,就不算?你小子当我不归赌坊是什么地方?现在这里的规矩由我说了算,你们现在要么认输,要么赌下去,否则别想入堂,更别想离开!”

陆庭芝一时情急,找不出合适的措辞表达心中的愤怒,连声低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好了,傻子…”她笑了笑,出声打断了他们,“袁爷,那么现在该我了吧?”

袁爷腆着脸笑道,“你不是说输赢已定?何必再浪费时间?”

她神色自若的笑笑,“不到最后一刻,我从不认输。”

陆庭芝在心底暗暗焦急,一旦认了这袁胖子的规矩,不就已经等于输了,哪里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她却泰然地举起骰盅,在耳畔利落的来回摇了几下,用另一只手弹了一下骰盅,很快就将骰盅放回了桌上,神色果断,口气沉着,“开盅。”

骰盅再次被进宝揭开,袁爷难以置信地盯着盅底上的骰子

六颗骰子竟整整齐齐的叠成了一柱。

而最上方的那颗骰子,赫然露着一个鲜红的圆点!

良久,袁爷脸上的震惊才平复下来,两眼盯着她,沉沉说道,“算我眼拙,没看出来你竟也是个中好手。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必来戏耍我?”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不过知道虽然不归堂向来黑白两道通吃,堂中人并非是行侠仗义之流,也并非皆是坏事做尽之辈,但最看重一点,将其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便是信誉二字。所以一直有“违背信义者,人皆可杀”这条规矩,对不对,袁爷?”

姓袁的胖子沉默半晌,终是认怂般的垂下了脑袋,亲自带着她和陆庭芝向里边走去。

一路上,不敢再多瞧她一眼,更不敢再多说半句。

内厅尽头的一间厢房,布置得像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居所,将右首那暗黄色的衣柜门打开,露出一道亮瞠瞠的铁门。再把铁门打开之后,就能看见有几座曳曳生光的烛台,照亮了一条可以向下通行的长长石阶。

走在昏暗的石阶上,她的目光扫过烛台,发现烛火倏然间微微跳动。

暗道有风流动,说明此处不是唯一可以出入的地方。

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的光线逐渐明朗,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十丈宽的石室。

石室内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张赌桌嬉笑谈话,一见他们进了石室,就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几人随即散了开来,警惕地打量他们二人。

赌桌前的众人一散开,陆庭芝就看见赌桌上原来还坐着一个八九岁上下,其瘦无比的男童。

男童交叉着双臂,翘着二郎腿,神情无比的放肆,轻轻抬手一挥,桌旁的几人立刻规规矩矩的退到了桌后,似乎对这孩童十分敬重。

袁胖子带着二人又上前了几步,陆庭芝才看清了那个男童的脸,一双眼睛极小,脑袋也极小,獐头鼠目的脸上分明还长着细碎的胡须,两眼的眼色相当浑浊。

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孩童,而是一个远比常人矮小和瘦弱的男人!

袁胖子向那个男人悄声说了几句话,那个男人便立刻带着狐疑的眼神审视着二人。

“你们进不归堂所为何事,现在可以说了。”

过了半晌,那个男人才开口,声音听上去生涩又尖锐,口气却很是沧桑。

她问,“你是?”

立在桌后的其中一人立马高声喝道,“听好了,这位就是我们不归堂的四当家——千手杀神,张彪!”

这人的模样明明像极了会穿洞的地鼠,想不到居然有着如此威猛霸气的名号和名字,陆庭芝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归堂的四当家暴怒的跳下了赌桌,一把拔出腰间的弯刀砍向桌沿,“混蛋!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本大爷你也敢笑!”

“请四当家别见怪,他并不是有意冒犯。”她立刻挡在了陆庭芝身前,脸上的神情忽然歉然又忧邑,“他只是患了疯症,时而清醒,时而发病…”

“我才没…”陆庭芝张口就要反驳,大腿上霍然一阵绞痛,嘴里嘶声尖叫,“呀呀啊呀…”

四当家横了一眼陆庭芝,抱起双臂,哼了一声,“此人果然有病,还病得不浅!你带上这种人来我不归堂干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会用不归堂的手法摇出一柱擎天?”

带上这个傻小子,果然比她一个人来要危险多了。居然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能够激怒了不归堂的四当家。

真不知道,这个木鱼脑袋能活到现在,是得了上天多大的眷顾?

转瞬间,她的脑中有无数念头翻过,低头向四当家作了一辑,“见过堂主,小女子自会道出个中原委,烦请四当家替小女子引见。”

“想见堂主?”张彪从桌上拔起了弯刀,指尖轻轻抚了抚刀刃,然后用刀尖指着她和陆庭芝,“可以,和我赌一把。”

她抬起头嫣然一笑,眼波涟如秋水,“四当家说笑了,四当家既然号称千手杀神,手上功夫必是独步天下,以四当家的本事,我们如何赢得了?”

“小娘子,你笑得再好看,说的话得再好听,对我也不管用。”张彪并非不知眼前的女子不过是假意奉承,心下仍是不免为之窃喜,却重重的哼了一声,“若是不敢,就别再多说,趁本大爷心情还不坏,立马带着你身旁这个傻子滚蛋!”

四十五 身家抛(三)

她似乎想了一下,笑道,“四当家既是执意要赌,我们也唯有奉陪。”

张彪歪了歪脑袋,咧开了嘴,重重地击了两下桌子,“好!那就快坐下,先听本大爷把规矩讲一遍。”

“好,”她突然轻拍了一下陆庭芝的后背,把他往前一推,“傻子,坐下。”

“什么?我怎么…”陆庭芝惊诧不已,忙想推说自己根本从来没赌过,不知道怎么赌,更全然不想赌,猛然间感到屁股上一阵揪痛,心中一阵激灵,嘶声叫了出来,“…赌、啊…”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陆庭芝按在了木椅上,他的耳边也听见一声近乎微不可闻的低叱,“你又忘记答应我的事了?”

陆庭芝瞧了一眼对面那位与他同样满脸震惊的“千手杀神”,悄悄揉着被掐得淤痛的大腿和屁股,心中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她今夜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这就是她要他帮忙的事?可是,这事未免也太为难,太高看他了吧?

“你居然让这个脑子不清醒的家伙来跟我赌?”张彪看着这样一个蹩脚万分的对手,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禁火冒三丈,“你知不知道本大爷的规矩,知不知道输掉的下场是什么!”

“四当家的手是天底下最快的手,自然无人能及。不过,世间万物皆有相伏,他虽有疯症,但他的眼睛,却非比常人,或许会是四当家的克星…”她的手费了些劲,才摁住了难以忍受二人过分的言辞,想要立即起身还嘴的陆庭芝,“还请四当家赐教。”

“好好好,好啊!大爷我就看看他凭什么配做我的克星!”张彪怒极反笑,挥手向立在身后的手下示意,一人疾步走向了另一边的通道内。

不一会儿,那人又匆匆的回到室内,往赌桌上又添了几个骰盅。

默数了一下赌桌上的骰盅,不多不少,果然正好十个。

从三个月前开始,不归赌坊的事宜尽由四当家张彪总管。而千手杀神张彪乃不归堂中赌术第一人,此人性格冲动暴烈,易受言语相激,他最为自负,最为得意的一手绝技,就是这招“千影”。

她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却故意蹙着眉头,沉吟道,“这是…”

张彪冷笑着,从袖间摸出三颗骰子,又用手指了指桌面的骰盅,“我会把这三颗骰子放进任意三颗骰盅里,然后同时转动桌上所有的骰盅,三颗骰子就会不停在这些盅里来回穿动。当我停手的时候,如果他能分别说出三颗骰子在哪个骰盅中,就是赢。但是只要他说错了一个,也算输。”

她张大眼睛,像是无比惊讶地轻叹,“光凭两只手竟然就能同时掌握十个骰盅,想不到四当家已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素知但凡显出这一手引以为傲的绝招,观者莫不叹服,张彪得意的一笑,“现在才知道厉害,已经晚了,等着瞧吧…我不相信他的眼睛可以看透骰盅!”

“赢了,就如你们所愿…”张彪矮小的身躯趴在桌上,飞快地将骰子分别放入不同的骰盅,两手又突然趁其不备地捏住陆庭芝的右臂,指尖从陆庭芝的手臂笔直的划下,藏在衣袖中干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臂隐约透出,脸上浮现出一种带着几分衰朽的残酷笑意,“输了,就把这只手留下!”

听见如此血腥的赌注,陆庭芝的心中一寒,立刻畏惧的将右臂向后缩了缩,“你、你要我的手有什么用?!”

“剁下来做战利品也好,喂狗也好…总之,你的手,我要定了!”说完最后一个字,张彪大吼一声,双手刚一触到骰盅,桌上的十个骰盅骤然间开始急速转动!

随着骰盅在原地转动,所有的骰盅也在张彪两条手臂的范围之间无序的迅速交换位置!

——好快,快得肉眼完全看不清楚桌上的骰盅是如何变幻,快得桌上已然不只有两双手,而是恍若有千百双手在齐齐而动!

此刻,所有人都因张彪这一手神乎其技的“千影”震撼,屏住了呼吸,整个石室内只听得见旋转的骰子与骰盅激烈碰撞的声响。

方才还嗤笑这个异常瘦小的男人,陆庭芝禁不住心下汗颜,这千手杀神,的确名不虚传。

他心中也更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完全不懂赌术的他来与这样的绝顶高手一博?

旋转中的骰盅让人眼花缭乱,双眼根本无法捕捉到骰盅变幻的行径,就仿佛只一团巨大的黑影在飞速地晃动,就连多看几眼也会感觉头昏脑胀。

他忽然心中一动,将目光从赌桌上移开,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阂上眼睛,心底那股因为张彪内力运行而生出的异样感觉逐渐变得清晰。

随着心底那几股气劲愈演愈烈,他恍然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他来与张彪赌这一局,又为什么会说他是张彪的克星。

现在他只需要静下心来等待,等张彪这出精彩无比的表演结束。

他忽然想起刚才她说的那一句,世间万物皆有相伏,他记得元希也这样说过,这时才知道他们说得果然不错。

——这世上再强的东西也会有克星,老鼠也能吃掉大象!

过了片刻,张彪才洋洋自得的停下手,桌上的十个骰盅也在他停手的那瞬间,又重新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一列,仿佛不曾与之前有过丝毫的变动。

张彪嘿嘿一笑,“混蛋小子,你的手准备好了没有?”

“第一个,第三个,还有第九个。”陆庭芝笑了笑,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一个个指了过去,“开盅吧!”

张彪一言不发地盯住桌上的骰盅,稳坐不动,身后却有个手下不失时机的插口,“咱们四当家的赌术可是天下第一,方才那一手“千影”更是世间无双的绝技,你这傻东西以为这样装模作样的胡指一通,就能赢过四当家么?”

另一个弟子也接口,“就是!这傻东西还敢说是四当家的克星,真是胆大包天!请四当家赶快开盅,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然后把他的手砍下来,给他长点教训!”

“闭嘴!”狂暴的怒吼将这两个说话的弟子吓得不敢再吱声,他们这才注意到张彪的脸色异常难看,像是正极力地压制着怒气,“不用开了!”

看着张彪气急败坏的模样,陆庭芝微微一笑,不由自主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她的目光。她冲他挑了挑眉,笑容中隐约有一缕赞许之意。

陆庭芝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经过,张彪又一次冷不防地逮住了他的手臂,语气森然,“我不相信,在这赌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快过我的手!我更不相信,你这混蛋东西有这般能耐!你不过是运气太好,才猜中了而已!对!不过是运气太好…我还要跟你再赌一次,这一次我押上我的手,赌你的手!”

“你既然已经输了,就该愿赌服输带我们去见堂主,我为何还要和你继续赌?”陆庭芝用力地扯了扯手臂,却没能从张彪紧抓得死死的手中退出,“何况,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

“说得好像你还可以赢一样!”抓住陆庭芝的那只手骤然收得更紧,似乎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愿,就要把对方的骨头一把捏碎,“我是答应过输了就带你们见堂主,但我好像却未说过是今日,还是今年…哼,不敢赌的话,今日休想见堂主!”

“为何你们不归堂的人总是这样赖皮?”因为疼痛和恼怒,陆庭芝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咬了咬牙,却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来就来!”

张彪狠狠甩开陆庭芝的手,桌上的骰盅再一次飞速转动起来。

桌上的骰盅一次又一次揭开,张彪的表情却次次都是惊讶中掺杂着勃怒,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不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手绝对没有破绽,更不会有人能看破!我还要和你赌,还要和你赌!”张彪晃动着满是汗水的额头,神色变得激烈又癫狂,难以置信的盯着陆映庭,干瘦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四当家…你的一颗头,两只手,两只脚,都已经输给我了,现在你还想拿什么和我赌?”陆庭芝一脸无奈,擦了擦颊边的汗水,这几局下来,他虽然不曾动过手,却感觉费尽了心神。

输了,不止输了,并且连输了五次!张彪面如死灰的垂下头,良久,他忽的一把揪住陆庭芝胸口的衣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是不是会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陆庭芝愣愣的摇头,“我不会。”

“你别想骗我!你一定是靠着远胜常人的听力才能猜透骰子的所在,根本不是看穿了我的千影!”

“四当家,你若有怀疑,大可以堵住他的耳朵,与他再赌一次。”她暗暗估了估时辰,朗声说了一句,“不过你必须承诺,这是最后一把,如果输了就立马带我们去见堂主!”

“我张彪纵横江湖二十载,只有赢,没有输,更从没如此三番两次输于他人,必会谨记今日之败!”张彪的手突然捏起桌旁的弯刀,“如果他堵上了耳朵也能赢我,从今往后我张彪的命就但凭他左右,无论他要我干什么!就算要我死,我都绝无二话!”

最后一句话张彪几乎是嘶喊了出来,在他说话的同时,高高举起的弯刀也猛的砍了下去!

一滩鲜血溅洒上了赌桌,在场的人望着桌面那一节血淋淋的断指,全都惊呼出声。

张彪的手不停的淌着鲜血,先前曾插口说话的一名手下赶紧撕下衣袍的一角,替张彪的断指包扎止血,却被张彪用沾满血的手掌一把推开。

由于断指的剧痛,张彪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额头也满是冷汗,他却忍痛拿起了那一节带血的断指,死死地盯着大惊失色的陆庭芝——仿佛在告诉陆庭芝,这就是他为失败所付的代价,也是他的承诺!

这些赌徒,才都患了疯症!

用余光瞥了一眼张彪手里的那节断指,陆庭芝心中不禁一颤,忽然泛起一丝同情和惭愧,他叹了口气,对刚刚撕下一角衣袍的那名手下说道,“你把我的双耳堵起来吧。”

那手下像是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连忙把那手中的布又撕成两半,分别塞进了陆庭芝的两只耳朵。

他满意的拍了拍手,眼睛仍然打量着陆庭芝,突然认为不太稳当,又撕了一截衣袍下来,在陆庭芝的脸上裹了一圈,将耳边的两团碎衣固定住了。

他又瞧了瞧陆庭芝,仿佛还是觉得这样不够,再从衣角撕下了一截。

“熊十七,你是不是很饿?”张彪忽然问。

叫熊十七的弟子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还没有停,“没有啊。”

张彪的声音很沉,“真不饿?”

熊十七忙得不亦乐乎,没空回头,“不…”

“那你他妈的把他包成个粽子干什么?你再包老子把你打成肉馅!”张彪一阵怒吼,熊十七立刻如猴儿一般跳开,嗖的一声躲到其他弟子身后,陆庭芝才扯开了连他的鼻孔都快要封住的布条,哧哧的喘了一口气。

张彪气呼呼的将断指往桌上随手一丢,也不管手上的伤处还在流血,再一次将桌上的骰盅转动起来。

尽管带着痛彻心扉,常人难以忍受的伤口,却丝毫没能影响到他的速度,动作仍旧是快得让人看不清。

四十六 身家抛(四)

“四当家,怎么走那么快?后面有鬼么?”

听见背后的笑声,张彪回过头,铁青着一张脸,“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原来是这样,四当家的这个打算真是妙极了,他这样糊里糊涂,提出的恐怕也尽是些古里古怪,难以应付的要求,但只要离他远远的,见不到他的面,听不见他的声音,四当家就不用犯愁和为难了。今后若是他碰巧到了四当家出入的地方,一定让人提前通知四当家避一避。”

“放屁,本大爷岂会怕了这小子!就是一千件一万件难事,我也不会赖账!”张彪气呼呼地吼。

她笑,“既然如此,他正有两件事想请四当家你帮帮忙。”

“说!”

“他看中了你的刀,想要借来玩玩。”

江湖中人向来刀在人在,随身的刀剑往往代表的就是武者的性命。张彪青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恨地看了陆庭芝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把刀递了出去。

陆庭芝却没有伸手去接,“我什么时候说要刀了…我不要…”

“好,四当家果然守信。他刚才想要,现在又不想要了,你收起来吧。”

张彪哼了一声,又把刀收在了腰畔。

“他还说…”

“等一下!我是败在他的手下,只答应凡事听他的,干什么要听你的?”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附在陆庭芝耳边说了一阵,陆庭芝神情尴尬地看着张彪,咳了两下,把听到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来一趟你们不归堂真是太令人费神了,你们主人家的实在可恶…你、你先自己打自己二百个耳刮子,再去打你们楚堂主一百个耳刮子…不…一百个不够,要四百个…”

张彪一下子跳了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陆庭芝的下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张彪是闻名江湖多年的好汉,要终生受制于这个神智不清的兔崽子已是奇耻大辱…我大不了、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陆庭芝一愕,大声反驳,“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起…”

“那你就住嘴!不要说话,否则…”

她忽然笑了起来,张彪听见她的笑声,面皮似乎更加发红,又听见她说,“四当家不要当真,刚才不过都是些玩笑话,你也大可以放心,除了请你带我们见堂主以外,绝不会再有别的要求。”

张彪没有出声,暗暗磨蹭鞋底试着地面的硬度,脑袋就是再硬上许多,也是钻不进去的,突然格外庆幸此刻身旁没有第三个人。

守在石门两侧的四个男人看见张彪神色古怪的走近,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立马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四当家,张彪却理也不理。

四人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替他推开了石门。

眼前一片高烛明光,亮如白昼,厅内筵席大摆,每桌都摆着丰盛的酒菜。数十个男人围在桌旁,歪歪斜斜地躺靠在厚厚的绒毯上,衣衫尽皆扯开了大半,袒露着壮硕的胸口和手臂,当中有好几个还嬉笑的搂着同样衣衫凌乱的女子。

每个人看上去都无比自在,手中却整齐地举着杯盏,对向大厅的中央,似乎正在庆贺什么喜事。

高坐在大厅中央铺着兽皮的石座上的男人,一手举杯,一手畅意地拥着一个夷族舞姬,一张方正的脸孔五官深邃,匪气十足,不怒而威,眼中射出虎豹般的精光,“老四,你带两个外人来干什么?”

张彪鞠下了身子,一身的骄横跋扈尽数收敛,“老大,这两个人要见你。我…输给了他们…”

“你输了?”不归堂的堂主眉头一皱,又转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她和陆庭芝,“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见老子?”

“我们想向堂主求一件东西。”她缓缓抬起头,不卑不亢的开口。

“两位胆子不小啊!敢来不归堂要东西的人,老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不归堂的堂主说完,出其不意地大笑起来,搂紧了安安静静坐在大腿上的美艳舞姬,当着众人无所顾忌地捏了一把她的酥胸,“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所有人早已安静下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好奇与玩味的眼光,望着那个昂首走向厅中,泰然自若的挺立于众人瞩目之下的女人。

满室盈盈的火光,素雅寡淡的衣饰也掩抑不住那样秾纤合度的身姿,她就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连身体都会开口说话,令人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她笑了笑,向不归堂的堂主直言不讳,“夕誓花。”

不归堂的堂主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夕誓花是什么东西?”

“夕誓花乃是南疆邪教的圣物,堂主在月前与众当家率堂中弟子一举攻破了青玄教总坛,是何等的快意和威风,为何又不敢让人知晓?”

“哟嗬,多亏你的提醒!没错,没错…老子想起来了,我不归堂不久前踏平了青玄教的总坛,青玄教的圣物也的确落入了老子手中。”不归堂的堂主仰天高笑了几声,又用冷峻的眼神瞧着厅中陌生的那对男女,“虽然这夷人的鬼东西在老子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对老子也毫无用处,可是老子凭什么要把辛苦抢回来的东西平白的送人?”

“不瞒堂主,只因我的孩儿身患寒症,日夜受尽苦楚,朝不保夕,这世上唯有夕誓花能抑制他体内的寒毒。”

话未说完,陆庭芝诧异万分地看向她——真是看不出来,她居然已是一个当娘的人!

“你们听听,居然有人把我们不归堂,当作了济世救民的善堂!”如同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归堂的堂主又发出大笑,厅内的众人也跟着轰然而笑。

等笑声止息,他眉头一轩,高声喝道,“别说你的一个儿子病重得快要死了,就算你死了十个儿子,要绝子绝孙,也跟老子没有半点关系!不归堂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老子凭什么要帮你?”

她神色如常的笑了一下,扬起了头,口气冷肃,一时间竟像极了生于书香门第,重道谙礼的闺中秀女,“堂主有所不知,我家境虽然清寒,但家中累世珍藏着一副皇甫吕星的《清筠操》真迹,相传至今,就是再贫苦之际,父祖也不曾将其转手与人。如今,若论这副真迹的行市,莫说万金,连万万金都有人抢着要买。若堂主愿意与人为善,我愿立将此物送上。”

——皇甫吕星的真迹!陆庭芝明知她这几句话十有八九是在瞎编乱造,心内却牢牢抓住了这几个字,为此激动莫名,恨不得立时亲眼一见,可一想到此物将要流落于这些土匪一般的人手中,又突然感到说不出沉痛,垂头丧气的呆立在原地。

“老子有的是钱,不感兴趣。”没想到不归堂的堂主却断然拒绝,嘿嘿地笑,“不过,你这张脸蛋儿倒是难得的漂亮…气度与胆量嘛,也不同于寻常女子。只要是好宝贝,老子都喜欢,别人的好宝贝,老子更喜欢!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做老子的女人,那你的儿子自然就成了老子的儿子,治好你儿子的病,老子也就义不容辞。我说小美人儿,不如赶紧休掉你那个没有能耐救儿子的相公,跟了老子如何?”

她的眉头微蹙,默然片刻,才轻轻的叹息一声,口气婉软,“可眼下我孩儿的病还没有半点起色,我哪有什么心思来伺候堂主?”

“那好办!”不归堂的堂主哈哈一笑,张口饮下舞姬捧至唇边的佳酿,“你儿子在什么地方,老子立马派人接他来堂中,把青玄教的圣物喂他吃了,让你今夜就可以安心做老子的夫人。”

“亏你还是一堂之主,怎有如此的脸皮趁人之危?”

不归堂的堂主脸色一变,当即有弟子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冒犯堂主!”

陆庭芝慨然正色地大喝,“身为大丈夫本该锄强扶弱,怎能仗势欺凌妇孺?我不知道不归堂从前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堂主你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堂主你的所作所为,对不归堂的所有堂众来说,就是指示和引导。百年之后,不归堂与堂主,是会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全在此刻,全在堂主的一念之间。”

不归堂的堂主紧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眼里忽的有怪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真是啰嗦…老子怎么做需要你来教?你们这些读书人学了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就动不动好为人师,以为世人都和你们一样爱做圣人,爱好名声?”

他接着侧过头望向她,笑容满含讥诮,“这个书呆子不会就是你的相公吧?那你可真是来对了,看来老子不止可以救你儿子,还能把你也救了…小美人儿,为了你和你儿子,老子现在就帮你休掉这个除了满嘴道理,屁用没有的相公!”

“堂主不必心急,”她沉吟半晌,忽的笑了笑,“如果这孩子与堂主本就有些渊源呢?”

不归堂的堂主瞪了瞪眼睛,高声道,“老子虽不怕多个免费儿子,但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事可别赖老子身上啊…”

她笑了一下,又问,“请问堂主,他若是你师父的孩子,你是否也舍不得一株夕誓花?”

“狗屁!狗屁!老子的师父百八十年以前就转世投胎去了,何时有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还生了个儿子!”仿佛被人当众愚弄一般,不归堂的堂主的脸上一瞬间带着薄薄的怒意。

“不是堂主从前的师父,而是堂主往后的师父。”一句令人颇为奇怪的话语,从她嘴里缓缓的说了出来。

“往后的师父?”不归堂的堂主用力地拍了两下大腿,呼呼大笑,“老子疯了不成?往后还会再心血来潮认哪个老王八蛋做师父?”

“万物可以为师,世间可以学的也未必限于学业与武功。虽然有些东西学是不一定学得来的,但凡事须要虚心才有进步,如果有人在某样事务上胜过自己,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儿,那么就叫一声师父又有何不可?”

“你倒会强词夺理…”

她突然将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敢问堂主,一个真正的男人最应该拥有的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权势?富可敌国的财富?争雄天下的野心?还是风华绝代的美人?陆庭芝暗暗揣测着这个江湖帮派的领袖会做作何等回答,也不禁扪心自问,作为一个男人,最应该拥有的到底是何物?

——也许他最想拥有的,不过是一种能够让心底所有珍视的人幸福的能力罢了。

只见不归堂的堂主扬起了浓眉,沉默了一下,比出两根手指,“两点,胆气和酒量。”

“堂主的见识与智慧果然非同一般。”她笑,“不错,一个男人若拥有超乎寻常的胆气与酒量,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堂主是男人中的男人,想来堂主的胆气与酒量,必定是天下无双。”

“小美人儿可真是了解老子啊,岂不是更与老子天生一对?”

她挑眉一笑,“但不知若是胆气与酒量都胜过堂主的人,有没有资格让你虚心喊一回师傅?”

厅内一瞬间热闹起来,躺在地上的男人个个都为此笑骂不已,有几个更激动地如同被针刺一般翻身而起。

不归堂的堂主抖了抖眉头,高笑出声,“是你,还是他?”

她笑了笑,刚要开口,一个满脸凶相的男子急不可耐地地从地上蹦了起来,跳到陆庭芝和她身畔,尖声笑骂,“还不快快回答堂主,是你这个风骚的小娘儿们,还是你那活像个短命鬼的小白脸相公?”

“你、你!”接连钻入耳中的三个词没有一个听上去顺耳,气得陆庭芝一时结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她忽然微微勾起嘴角,媚态万千,“我没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那人瞧着她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热,顿然昏了头,嘿嘿痴笑,“我说,你相公活像个短命鬼!”

那人只觉眼前一片黑,整个人已被打翻在地,只见她冲他冷冷一笑,“你要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可以肯定,你会比他短命。”

“你敢打我!…你!”那人的脸霎时肿得老高,脸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却不敢再考近她半步。他疾步扑倒堂主膝前跪下,一手捂着肿痛的脸颊,一手指着她,高声叫唤,“堂主,这个臭婆娘好生刁横!别再跟她多说了,好好教训她!”

“老子打你个蠢猪!一个女人都能打你个大耳刮子,真是丢人现眼!给老子滚一边去!…滚快点!”

那人再次被打翻在地,另一边脸颊也肿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到了一旁,无比委屈地哀嚎了一声,“堂主…”

“很狂妄啊…”不归堂堂主右手的拇指不住地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半晌,扯了扯嘴角,“居然有胆子要做老子的师傅?”

她毫不退让地迎着对方眼神中的锋芒,笑道,“四当家是不归堂中赌术第一人,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未给四当家留足颜面,罪过已然不小,却幸得堂主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如今堂主更不愿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与一个小女子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为难,我想日后此事遍传江湖,没有谁不会折服于堂主的胸襟与气度。”

不归堂的堂主仰头大笑三声,然后瞧了她一眼,“好!你的激将法,很管用。”

说完,他一把将腿上的舞姬推开,重重的把手一挥,“上“百虿”!”

立刻有数名弟子抬来了十来张赌桌,在左手边摆了一排,在右手边又摆了一排。等桌子摆放整齐之后,又有弟子一个接一个的端来木盘,每个木盘上都摆着七八个酒爵,每个酒爵中都盛满了色泽各异的酒。

“这两边各有一百盏毒性迥异的毒酒,每一杯都可能致人死命,一旦喝下去会立刻令人痛苦难当,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毒发。一炷香的时间内,谁先喝完,谁就可以得到解药,活下去。”不归堂的堂主起身踱下石阶,接过最后一名入厅的弟子捧来的一个小小木盒,浓浓的眉峰一横,笑意凛然,“怎么样,有没有胆量一试?”

她张大眼睛,笑了笑,“堂主何必以命相搏?”

“不敢?不敢就别再玩什么花样,乖乖的按老子先前说的来!”

“我何时说过不敢?”她笑,大马金刀的迈到左方的桌前,“堂主请。”

这时却轮到不归堂的堂主一阵惊愕,笑容一时变得有些僵硬,雄壮的身躯缓步迈到右方的桌前,嘴里念着,“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什么东西不好玩,非要玩命玩胆量!…太他妈可惜了!…老子可真要喊开始了!”

她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有一人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过头,听见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是真的么?你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孩子,在等着靠夕誓花救命?”

“傻子,我哪来的孩子…但真的有一个孩子正身患顽疾,命在旦夕,等着夕誓花救命。”她悄声回答。

“那你有把握胜他么?”

“没有。”她十分镇静的说完,高声问,“可以开始了么?”

不归堂的堂主重重咳了两声,叫道,“老子现在真的要喊开始了!”

“等一下!和你赌的人,是我。”

她吃惊地回头,轻声低斥,“傻子,你干什么?”

“若是我命当如此,请你一定替我瞒过爷爷和大哥,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难过,你这么机灵,一定可以想出很好的理由…”陆庭芝没有看她,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头,低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样样都如此厉害,凭你的力量,还可以救更多的人。“陆庭芝苦笑了一下,“傻事当然只能留给我来做…”

四十七 肝胆赤(二)

辛辣苦涩的酒浆一滑入腹中,五脏便立刻如火灼一般煎熬。

与此同时,他的耳中传入一声惊讶的低唤,整个厅内哄然而动,爆发出熊熊的呐喊助威之声。与他对面而立的不归堂堂主已仰头一口喝尽,还冲他晃了晃手中见底的酒盏。

来不及细细感受毒酒在体内引起的激烈变化,陆庭芝连忙端起酒碗又往嘴里灌了下去。

一瞬间,周身的皮肤以及血脉之中好似有千万只虫蚁在爬行和吮咬,奇痒难耐,胸口又像是被恶狼用锋利的爪尖一道一道地划开,剧痛无比。

他一手使劲抓挠着发紫的脖颈,死死抿住双唇,不肯当着眼前的众人发出半点叫声,一手又举起了一杯酒盏。

湛蓝色的毒酒泛着淡淡的幽光,恍惚间像是传说中会吞噬人知觉和灵魂的异兽在眨眼,陆庭芝皱紧眉头,闭上眼睛,飞快灌入了喉咙。

第四盏下肚,抓挠背脊的手也逐渐开始僵硬,腹部宛如刀绞似的生疼,眼前也开始有些发黑。

喝完第五盏,他已经满脸青紫,两耳不断轰鸣,脑袋一阵撕裂般的疼,就仿佛正有人用铁钉钻入头颅一般剧痛。

他端起第六盏毒酒,费尽力气想把酒盏举到唇边,酒盏却在发颤的手里猛烈摇晃,不少酒浆洒到了襟袖上。

几种剧毒在血肉间肆意蔓延,此时已然汇杂,毒性之烈,就是蛮壮如牛的体魄也支撑不住。

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滋味,丝毫不亚于焰雪红歃!

一想到焰雪红歃,顾少昂的影子忽然在他心内一闪而过,他陡然记起顾少昂在牢中传授给他的那段心诀。

他立刻闭上双眼,心诀的每一个字自然而然的在他脑中一一浮现出来。他摒却一切杂念,默念起心诀,片刻之间,隐隐感到有一股暖流自脚底而起,流遍了全身的血脉。

心诀运念不息,那股暖流也不断循着脉络一圈又一圈的周游往复。

混身上下的种种难过,瞬时舒坦了许多。

他心中暗暗惊喜,抬手把第六盏中的毒酒一口饮尽,急忙又抓起第七盏。

她凝着眉头,在一旁瞧了半晌,心底不知道已暗骂了眼前这个傻小子几回,发现他的手脚越来越僵硬,又突然停下了动作,显然已经是支撑到了极限。

没想到他默立了一阵,居然又张口喝了下去,还比先前喝得更疾更猛,神色间更全然没有骇惧和痛楚,像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她的眉头微微一抖,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姓陆的傻小子真的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要如何向小凌交待,又如何对得起宋老前辈和陆老前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认输了,请堂主把解药…”

陆庭芝却立马回过头,大声地说,“不!…我可以,我可以继续!…你相信我…我不会说谎…我一定可以替你胜过他!”

说完,他急急把抓在手里的酒盏仰头灌下,又将空盏丢回桌前,然后双手各端起一盏酒,两口干尽。

不归堂的堂主刚喝下了第五盏酒,虎眼圆瞪,满面异样的赤光,浑身打颤,一股气劲憋在体内横冲直撞,难受得将上半身的衣衫尽皆震裂。

他听到陆庭芝的喊话,又看见陆庭芝两手举盏,似乎比喝寻常酒水还要畅快,高声的骂骂咧咧,“你…你这…王八蛋…小子…你还敢嘴硬…老子看你…你…能硬…硬多久!”

陆庭芝却不吭一声,在众人惊疑万分的目光下,毫不歇气地饮下一盏又一盏。

香柱还剩下半截小指的高度,陆庭芝已将最后一盏空爵丢回了长桌,用通红的眼睛直瞪着不归堂的堂主。

不归堂的堂主大吼了一声,第十盏毒酒被他甩手砸到了绒毯上,沾到毒酒的绒毯转瞬就被蚀得焦黑。

他连忙打开一直收在怀中的木盒,立马从盒内拣了一粒药丸吞咽下肚,呲牙咧嘴的叫,“老子不来了!从没有哪个人可以喝完这些毒酒,你简直…简直是这个怪物!”

话音未落,一粒药丸精准的掷到了陆庭芝的面前,不归堂的堂主张嘴笑了笑,似乎一下子又对刚才的胜负不以为然,“不过还算你小子有胆,为了儿子命都可以不要,老子先前小看你了…”

陆庭芝吞下药丸,半晌才缓过气来,面颊上的青紫色已然全部褪去,只剩下两团发烫的绯红。

但他的身体却还是热得厉害,一股浓烈的热气正在冲涌上头,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陆庭芝听完不归堂堂主的话没有气恼,反而笑了一下,“那堂主可以把夕誓花交给我们了么?”

“哼,也就算你的胆比老子大那么一丁点…”不归堂的堂主抓了抓胡子,大剌剌的摇头,“但刚刚那场只是试试胆气而已,并没算酒量。”

“什么!”陆庭芝的脸色霎时更红了一些,“堂主莫不是也要出尔反尔?”

不归堂的堂主将浓眉一横,嘿嘿的笑,“老子说过只试这一场的么?”

陆庭芝不禁愤然低喝,“你们不归堂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赖皮!”

“不敢?那趁早给老子滚出去!老子倒有几分欣赏你们小两口的胆气,今日就放你们二人一马也罢…”

陆庭芝重重地拍了一下长桌,“谁说不敢,你说,要怎么试?”

“哈哈哈哈哈…原来兔崽子也会叫唤的嘛!不错!不错!你喝了酒之后,倒有些像个男儿了!”不归堂的堂主错愕地瞧了陆庭芝两眼,突然仰头大笑,又挥了挥手,喝道,“上鼎!”

十几名弟子应声而动,奔入侧口的通道,合力扛出一个达半人高,却长宽皆逾十丈,沉厚无比的大方鼎,稳稳摆在大厅中央。接着,这十几名弟子又按方才的路径,扛了个一模一样的大鼎出来。

陆庭芝看着两个庞然大鼎,光是鼎盖也不下百斤,就算早已豁出一切,心中也一阵凛然。

不归堂的堂主高笑一声,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揭开其中一个鼎盖,“这千盅鼎是我堂中众弟子日常贮酒的器物,可容得不下千盅的美酒。兔崽子,看见这满满一缸酒了么?能把它喝完的人,才配谈酒量。”

陆庭芝迟疑了一下,突然被人拉到了身后,听见耳畔清音朗朗,“这场我来和你赌。”

“不行!”不归堂的堂主喝道,伸手向陆庭芝一指,“胆气和酒量都要胜过老子的,该是一个人!要来,就必须还是他来!”

她眉头轻蹙,口气冷然,“他刚刚已连喝了一百盏,你却连十盏都没喝到,岂不是占尽了便宜?”

“赌桌上,本来就很少有彼此对等的筹码。”不归堂的堂主耸了耸肩,从桌前摸起一个空碗,伸手入鼎中舀了满满一碗,笑着饮下,嘴中发出啧啧的声音,“玩不起的话,老子就不留你们了。喂!你们到底走不走啊,不会还要留在这里等着吃夜宵吧?”

怔怔望着山岳一般沉重的方鼎,陆庭芝张了张嘴,神色变得有些呆滞,恍若它并不是落在厅内的石板面上,而是压在了他砰砰跳动的心头。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大口大口的饮尽鼎中的酒,不再是为了别人,只是想为自己痛饮。

大梦难醒,醉死便休,未尝不是这趟人世最快意的结局啊。

失神良久,在场的人都当他心生畏惧,却碍于颜面不肯开口,不耐地等着他赶紧想好应对的措辞。

他忽然无声的笑了笑,“这么点酒,怕还不够我喝呢…”

说完,陆庭芝不理会众人惊讶的眼光,还有各个方向传来的嘲弄的嘘声,随手摸起一只碗,如不归堂堂主一般从鼎中舀出一大碗酒,笑着饮下,“痛快!”

“可以啊,臭小子!”不归堂的堂主眉飞色舞的大笑几声,又从鼎中舀起一大碗,对着陆庭芝把碗一举,“来,继续!干!”

陆庭芝也冲他一笑,“干!”

两人一齐仰头,将碗内的酒一口喝干,相视而笑。

……

“十碗!”

“二十碗!”

“三十六碗!”

二人刚一开始对饮,立即有几名堂中弟子凑上前,在一旁自发的替二人计起了数。

到后来,围在四周的弟子竟比斗酒的二人还要来劲,像是满心的劲头无处可以发泄,开始扯着嗓门围着二人虎吼,越吼越激昂,越吼越大声,引得厅内其余的人再也坐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围了上去,与他们一同放肆地大吼起来。

喝酒的人动作却越来越缓,举碗的手也越来越僵,到四十碗开外时,不归堂的堂主只能大着舌头吩咐两名弟子抱来酒壶,替他和陆庭芝斟酒。

陆庭芝的脸色早已经红得发紫,从头到脚都在微微抽搐,整个身体更俨如火团一般炙热,似乎快要达到承受的极限。

他提手又灌了一碗酒,刚把酒咽下去,重重的咳嗽了一下。他一手抹去嘴角的酒渍,瞥了一眼已被左右搀住的不归堂堂主,吁吁的喘出两口粗气,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傻子,别喝了!…你这样真的会没命的。”她稳稳的扶住了他的手臂,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小凌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还有宋老前辈的哀容,又一次蹙紧了眉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他转过头,通红的双眼满是无可屈折的坚决,“不,不…我不会认输的…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帮你取回…夕誓花…不到最后一刻,我也…绝不放弃!”

她出神地瞧着那张清隽而瘦削的侧脸,这真的还是昨夜那个怯怯懦懦,一见她,就如同小羊羔见了猛虎一般张皇无措,连正眼瞧她的胆量都没有的傻小子么?

不归堂的堂主听了陆庭芝的话,哼了一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弟子,原地坐下,揉了揉无比昏沉沉的后脑勺,把身体靠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举起手里的碗就要灌进口中。

但他垂眼一瞧碗中的酒,不禁打出一个十分响亮的酒嗝。他暗暗地撇了撇嘴,遏制住一股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几口将酒碗喝了个空。

候在一旁斟酒的弟子见堂主手中的碗一空,赶紧上前替堂主重新斟满,却不经意间与堂主的眼光相接,几乎被堂主眼中喷出的火光唬得倒退了两步。

陆庭芝晃悠悠的在不归堂堂主身旁坐下,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个酒碗碰了一碰,又抬手喝干了碗里的酒。

他正要再干一碗,侧头瞧了一眼,高声问,“继续啊…你…怎么停了…”

不归堂的堂主歪倒着黑熊般魁梧的身躯,动也不想动,觑着眼睛,张口冲他吼道,“你、你喝啊…你…他、他妈…还、还能喝?老、老子信你个…四表姑的三大爷!你,你个混蛋…兔崽子!”

看着不归堂堂主醉酒的憨态,陆庭芝也傻笑起来,打出一个酒嗝,喃喃,“我不旦还可以喝…还越喝越精神…”

不归堂的堂主翻了个身,把嘴里的半碗酒全喷到了陆庭芝身上,“你吹,你…就吹吧你!你这…被黄狗啃过脑袋的书呆子,就这张破、破嘴厉害!”

四十八 且将酣意赋长辞

“粗鲁…实在…粗鲁!”陆庭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拭了两下湿漉漉的衣襟,通红的面庞摆出一本正经的神色,背起一只手,就像是往日对着书院里的孩子那样不轻不重地呵斥,“本夫子…教教你什么才是雅吐!”

“什么雅吐,俗吐…文吐、武吐…唧唧歪歪,孬孬怂怂…果然、果然是个臭教书的!”不归堂的堂主呸了一声,口齿不清地笑骂,“怪不得…只讲又响又臭的屁话…老子闻见你的屁话就想吐,吐你又怎样…有胆的就吐回来!”

还没等不归堂的堂主张嘴大笑,一口酒已喷到了他的脸上。

顷刻间,整个厅内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草你爷爷的熊!”不归堂堂主呆了一下,手里的酒碗陡然碎成一地的残渣,抹了一把脸,怒喝,“把这个兔崽子捆了手脚,丢进盅里焖了!”

不等陆庭芝说话,立刻有两名弟子大步走向他,伸出手来抓他的肩膀。手刚触到陆庭芝的肩头,他顿时一阵凛然,意识刹那间清醒了几分,却发现那两名弟子竟然一齐向后倒了下去。

两名弟子倒地的一瞬,两样东西从他们的脚底顺势向前滑出了半丈。陆庭芝疑惑地瞧向那两样还在打转的东西,原来是两个用来盛毒酒的酒盏。

陆庭芝看着捂着脑袋,半天都爬不起来的两名弟子,恍恍忽忽记得酒盏明明都落在了木桌的周围,想不起脚边为什么刚巧会有这两个酒盏,突然听见她的话音在身后响起,“堂主息怒。眼下你和他胜负未分,就要置他于死命,不知道的岂不是会以为继续比下去的话,堂主输定了么?”

“谁敢这么以为?”

“请堂主恕罪,是小女子说错了。不管是输是赢,堂主还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他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子,堂主当然不会和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方才本来也是一时之气,再听她用这样温软的口吻说话,又是奉承,又像是在求情,不归堂堂主面上的怒容转眼就消去,“老子难道输不起?继续、继续!随他再怎么吐…老子…老子…不会阻他半分!”

“好!”陆庭芝向不归堂的堂主伸出掌心,“那你给我纸笔!”

不归堂的堂主不明所以的看了陆庭芝两眼,向身后的一个弟子努努嘴,高声喝令,“…给、给他拿支笔!”

那名弟子立马奔到厅后的账房里,找来一支半旧的毛笔,递到了陆庭芝眼前。

陆庭芝接过了光秃秃的旧毛笔,皱起了眉头,“好一个不归堂,没有砚也就罢了,竟连一张纸都没有!”

“你、你什么时候…说了要盐?要纸?”不归堂的堂主瞪了陆庭芝几眼,不耐的冲拿笔前来的弟子摆了摆手,“老子…看你到底想…想要搞什么花样!…去、去!去给他来!”

“算了,算了!”陆庭芝摆摆脑袋,抓起了笔,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眼光中,蹒跚地走到盛放毒酒的木桌前,似乎挑选了一下,然后端起了一盏毒酒。

他转过头,对还在搓揉脑袋的那两名弟子招手,“你们过来。”

望着陆庭芝手中能够轻易夺人性命的酒盏,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心中发怵,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却听见堂主低喝,“去啊、去!”

两名弟子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

陆庭芝一手捏着笔和酒碗,一手举着酒盏,踏着晃悠悠的脚步,挪向左首的石壁。他转过头,把酒盏和酒碗分别递给了跟来的那两名弟子,又让他们一个站在他的左边,一个站在右边。

两名弟子极不情愿地接过陆庭芝递来的酒盏和酒碗,满心疑虑的瞧着陆庭芝。

陆庭芝默然的对着石壁,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把笔浸入了右手边泛金色的毒液内,捻着笔身转了转,然后提起笔来,就要往石壁上划。

刚画了两点,站在他右边的弟子连忙逮住了陆庭芝的衣袖,大喝一声,“喂喂,你快给我停手!”

接着他愤然的喊了出来,“堂主,这臭小子简直是不知死活,居然在咱们的石壁上写字!要不要把他的手臂打折?”

不归堂的堂主睁大发红的眼睛,瞪着陆庭芝的背影,重重的哼了哼,“打个屁…让、让他写!老子倒要看他、他…可以…画出个什么乌龟!大不了…用他的血…来涂、涂个干净!”

陆庭芝得逞的朝那名弟子笑了笑,抽回衣袖,在刚才写下的两点之上添了些笔画,又在后面加了两个字。

那弟子不自觉地凑近脸,费解的看了一眼石壁上的三个大字,刚把“酒神赋”三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却看见陆庭芝又挥动起手中的笔,写了下去。

写了几个字,陆庭芝又回过头来,对左手边的那名弟子说,“麻烦你给我添酒。”

陆庭芝左手接过酒碗,仰头喝尽,右手始终落笔不停。

他再次回头吩咐那名弟子添酒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到了身后。她正挑眉着看他,含笑的双眼里闪过一缕好奇的意味。

他笑了笑,喝尽碗里的酒。

碗里的酒空了十九次,陆庭芝终于停下来,回过了身,面上带着恍惚和困倦的神色,像是所有的精力已被抽空了一般,身子萎顿地靠着石壁,缓缓缩到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举起了酒碗,喊了一声,“酒!”

她凝注着那些骨气洞达,棱角分明的字迹,如深刻分明的剑痕一般镌在了光滑的石壁之上,不禁轻声将它们念了出来,

——余本不肖之人,命途迍邅,唯知顾影自艾,于家国前程一无所望,宁不愧羞?今得以痛饮百盏,快掷生死,更有豪雄,美人于畔,长啸狂歌千回,堪可尽倾余心。

听她把壁上的字念完,不归堂的堂主愣了一下,嚷道,“喂,喂!你这兔崽子…写这么多,什么意思?”

她笑,“其实是一个字。”

“什么字?”

陆庭芝看了她一眼,微微有些惊讶,然后冲不归堂的堂主举起了酒碗,“干!”

不归堂的堂主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干就干!”

“倒酒!”

“你小子…真他妈可以啊…你,你还真是个不一般的书呆子…”不归堂的堂主看了看石壁上的辞赋,摩擦着双掌,咂舌道,“居然还想再喝,老子看你是铁了心要喝光不归堂的酒!”

说完,不归堂的堂主站起身,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弟子,歪歪倒倒地走向石座。他倒在石座上,粗声粗气的哼了哼,“不比了,不比了…算老子喝不过你!”

陆庭芝有些意外的望着他,“既然你不愿再比,是不是愿赌服输了?”

不归堂的堂主却忽然昂起头,朝陆庭芝高声喝问,“臭小子,你叫什么?”

陆庭芝一愣,也昂首回答,“陆庭芝。”

不归堂的堂主哈哈一笑,“好哇!姓陆的臭小子,你听清楚了,想做老子的师傅,门都没有!”

没想到不归堂的堂主又耍起了赖皮,陆庭芝的脸色红得发紫,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指着他,“你!…你!…”

“不过,老子虽然不可能多一个师傅,但如果是我楚千辞的兄弟有求,楚千辞是从没有半分舍不得的。”不归堂的堂主话音一顿,忽然发出两声大笑,“小子,老子很欣赏你,你可愿做我楚千辞的兄弟?”

陆庭芝吃惊的瞧着他,顿时木然,“你…”

楚千辞笑了一笑,高声喝道,“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喝了老子这么多酒,还不肯叫一声楚大哥?”

陆庭芝乘着醉意叫了一声,“楚大哥…”

楚千辞仰天大笑,猛地一拍大腿,“好!就凭这一声大哥,老子决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去,把夕誓花给陆兄弟拿出来!”

难以相信不归堂的堂主居然会这样慷慨大方,一时之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陆庭芝僵直着手接过了弟子捧出的一只木盒。

看来这盒里装的定然就是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夕誓花了。

今晚不知折腾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工夫,终究是不负所托,助她拿到了它。

陆庭芝背靠着石壁,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抬头望了她一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楚千辞咧嘴大笑,“怎么样,陆兄弟?你可得答应老子,等孩子好起来,你还要…”

“慢着!…老大真的要让这个女人如愿么?”

这一声来得很是突兀,厅内众人惊诧地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生着好大一张脸盘子,鼻梁高挺,两眼泛着光,不过阔大的嘴角却像是生来就往一边歪的,几乎歪到了眼皮子底下,就连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都显得有几分不怀好意。

楚千辞的说话骤然被人打断,皱紧两道粗黑的眉头,面色相当不悦,瞥了一眼这位不归堂新晋的七当家,“陶质,你对老子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小弟不敢!小弟只怕…只怕老大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陶质高声答道。

四十九 剑啸明堂初试手

楚千辞冷冷瞪着陶质,高声喝问,“上什么当?”

陶质没有立即回答堂主的问话,反而转头望向她,看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歪丑的嘴角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老大何不问问她,为什么到了此时还不愿坦诚自己的身份?”

“她的身份?”楚千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目光看向陶质,沉吟道,“那你倒说说她是什么身份?”

“难道老大未曾想过,这雍都城虽大,但有如此绝色,如此本事,如此气度,如此胆量,敢闯我不归堂的女子,试问还有哪一个!”

“是你!”楚千辞怔了一下,霍然明白过来,满眼燃烧着强烈的恨意,眼珠似要从眼眶中迸出,额头青筋暴起,如发狂的野兽般把牙齿眦动得咯咯作响,“你竟敢出现在老子眼前!”

“为何不敢?”她无比镇静的反问。

“你从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且不够,如今居然还胆敢到这里来哄骗老子!”楚千辞的右手猛地拍下,石座的右侧轰然碎裂开来,与此同时,他的人也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她,“这半年来,老子无一日不想着要你的命!老子今日誓要亲手掌毙你这个无情无义,毒蝎心肠的妖女,以慰我二弟英灵!”

“秦大哥待我极好,我为何要害他?”她坦然自若地仰起头,凝眸而视,“你如此折辱我,未免也是把他看低了。”

“如果不是受你百般蛊惑,他怎么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独自一人前往青玄教,最终在青玄教内丢了性命!”楚千辞顿了一顿,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口气更是悲愤交加,“原来就是为了替你取这破花!”

“我从未驱使过他替我做任何事。只是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我当时正向白道黑市高价悬赏夕誓花。最后两次会面,他曾问我求取夕誓花所为何用,我却更不知他那时已暗下决心要为我取回此花。”她的娥眉低颦,轻轻叹息,“可他终究也是为我而死…他这一片深情厚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哼,你不必作出这副为他痛心的假模假样!老子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心甘情愿为你出生入死?可要是你这害人的妖女心中当真还存有一点良心,当真知道什么是愧疚,为什么还要对他痛下杀手!”

楚千辞狂怒的吼声不自觉带出浑厚的内力,就像是在耳边敲打着一架巨鼓,仿佛要震破了所有人的耳朵。

她错愕的张大双眸,“我什么时候对秦大哥动过手?”

“可惜展弟万事通明,偏偏因你瞎了一双眼睛!他昔日常在老子跟前夸赞你是何等样不同寻常,敢作敢为的女子,老子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不止一次告诫他“一个不愿乖乖听男人话的女人,不能任男人摆布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却不肯听老子的劝告,最后果然枉死在你这个异常狠毒,胆大包天的女人手里!好哇,好哇!你既然敢杀老子的二弟,又敢潜入虎穴来送死,为什么又没胆承认?”

她薄刃般的眉峰高高扬起,神态果决而威严,“我自己做下的事,无论对错,从不会否认。但没做过的事,你要我如何承认?”

“除了青玄教的蛊毒,他的尸身上还有一道极深的致命伤口。老子就知道这事不对头。为了找出害他的真凶,老子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亲自将剑痕与当今所有有名有姓的剑术一一比对,只与你清光剑法的路数别无二致,你还想要抵赖?”

“原来有人想要嫁祸于我,难怪你会一直认定是我害死了秦大哥。”她淡淡的瞥了楚千辞一眼,平心静气的说下去,“先不说我没有任何理由要与秦大哥动手,你目前也应该很清楚,就算昼夜赶路,雍都到青玄教来去也要半个月以上,可我近两年来从未有半日离开过雍都城畿。秦大哥赶赴青玄教的那段日子,我在阁中宴请过哪些人还记录在案,你要是不信,认为我在记录中作了假,可以把他们挨个绑来盘问。”

“另外,仅以一道剑痕仿作清光剑法并非什么难事。但是其他人就算仿得了我清光剑法的剑招,也绝对仿不了剑意。但凡伤在清光剑法之下,必然会在伤处留下一道灼痕。既然你察看得那么仔细和用心,看出是由清光剑法所伤,那你应该没那么快忘记那道灼痕是什么颜色吧?暗中嫁祸我的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会疏露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若非苦练多时,早已将清光剑法运用自如,剑下的灼痕不会呈紫红色,而是无法避免的偏焦黄色。”

楚千辞听着她的话,拳头越捏越紧,骨节骤紧的声音响起。

再过十年八年,楚千辞都不会忘记那道剑痕,那是害死二弟的大仇人留下的记号。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伤口的边缘有灼痕,也记得当时他要不是急于报仇,把伤口翻来覆去看了百八十回,绝不会留意到灼痕竟还带着微微的焦黄色。

难道…难道一直以来,他竟然都错认了大仇人?

“以上两点,请你先派人查证清楚,再用脑子细想一下——如果你只为泄一己私愤,大可继续与我为难,也不必顾忌秦大哥的在天之灵是否不安。但如果你真心想替秦大哥报仇,就与我一起找出真凶,不要再做“蠢蛮牛”。”

“你、你!”楚千辞气结地指着她,脑中却浮现出过去每逢与秦展相争时,秦展总是笑骂他“蠢蛮牛”时的画面,心底一恸,半天才从闷闷地从嘴角憋出一句话,“他连这些也通通告诉了你…”

“看来秦大哥说的一点不错,你的确义气深重,也的确太过冲动鲁莽。所以你为了替他报仇,不惜一切攻破了青玄教,也根本不作思考,就对整个江湖立下要亲手杀我的誓言。依你的脾性,想必我就算说破嘴皮,你也未必会相信我。”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倚住石壁,似乎已经昏睡过去的陆庭芝,“如果你现在还认定我是凶手,非向我报仇不可,你先放他走,我会留在这里,任你处置。”

“他跟老子这么多年,只求过老子一件事。”楚千辞在裂开的石座前缓缓坐下,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悲戚难言的笑容,过了很久,才有些颓丧的抬起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两个字,“你走。”

“慢着!”

此时的楚千辞远比往日更为躁怒,狠狠瞪了出声的人一眼,“你还有什么废话?”

意想不到的是,陶质却没有避开楚千辞的目光,“老大真要放她走?”

楚千辞眉头一横,脸色沉了下来,“你不必再啰嗦,老子已经决定了。”

陶孟冷森森的笑了一下,“看来,你也因为这个女人鬼迷心窍了。”

楚千辞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你他妈还上头了?闭上你的鸟嘴!”

陶孟恍若未闻的别过头,冷冷一笑,“既然已经被鬼迷了心窍,就老老实实的在一旁呆着吧。”

“浑蛋,你以为老子喝多了是吧!”楚千辞怒喝,正要跳起,却蓦地发觉浑身软弱无力,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十分困难,不禁发出一声怒吼,“他妈的!你竟敢对老子下毒!”

眼看堂主似乎中了暗算,所有人都跟着想要起身,也骤然间发觉四肢无力,身子轻飘飘的如同棉花一般,完全不受控制,一个个都惊惑得叫唤起来。

此刻只有陶质,和他的几名弟子还稳稳站立,抽出了腰间的兵刃,齐齐看向陶质,像是在等候着陶质的命令。

楚千辞愤怒得呲着牙齿,一字一字地叫出了口,“陶质,你他妈的活腻了?!”

张彪也又惊又怒,哑声吼出一句,“陶质,你想造反么?”

喧哄的怒号霎时间此起彼伏,陶质摆了摆脑袋,四名弟子会意的将兵刃搁在了口中叫唤得最响亮的人脖颈前,毫不迟疑地一划。

溅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灰白的绒毯。

一瞬间,整个厅内安静了许多。

陶质不再理会耳边未曾彻底断绝的咒骂声,双眼只是凝视着同样动弹不得的她,慢慢向她走近,忽然笑了起来,“你刚一踏入这厅中,我就认出了你。傅阁主,想不到吧,你终于还是栽到了我手里!”

她的眉头一动,暗暗咬了咬牙齿,万分镇定的注视着陶质,“你是什么人,我不记得你。”

陶质又缓缓向她迈近两步,脸上的笑容有些阴鸷,“虽然傅阁主早已记不得我是谁,可我没有一刻曾忘记过傅阁主的模样。”

她冷声问,“你究竟是谁?”

“七年前,我在承州城门口遇见一个容貌娇丽的少女,不知当时她遇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孤身一人就出了城门,脚下的路连看也不看,只是痴痴地向前走。我偷偷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一片密林中,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并且点了她的穴道。正要得手之际,却不知从何处跃出一个更美艳的少女。我本以为,那日可以算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绝佳运气,竟让我一次遇上两个绝色美人,欢喜异常的迎了上去,却没想到后来的那个少女一招就把我刺倒在地,又当即削掉了我一根指头,还废去了我二十多年的功力,以作惩戒。”陶质古怪的笑了笑,近乎炫耀般地在她眼前举起了右掌,只见他的右掌上赫然少了一根中指,“傅阁主这样爱路见不平,不知可还记得这件小事?”

她冷冷的一笑,“原来是你这个败类。那你更应该记着当日的惩戒,否则断的就不再只是指头了。”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如此英气凌人,傅阁主真不愧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

“过奖。”她抬眼看了一眼陶质,可眼中的神色分明如同正身在高处俯视着他。

“可惜一直没人告诉过你,再厉害的女人,始终也不过是长着利角的绵羊而已。”

她面不改色的扬起头,“是么?”

陶质伸出舌头,舔了一遍畸形的嘴唇,脸上泛出极尽下流的笑容,“我今日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尝一尝你的滋味有多鲜美,多可口!”

“你想要我?”她忽然露出妖冶动人的笑容,随即令观者心口为之一跳,“不要猴急,我的身上纹了一副藏宝的秘密地图。这里人多眼杂…不如你带我到一个没有别人的房间里,我人是你一个人的,宝藏也是你一个人的。”

“没有这个必要,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你也不用再想办法拖延时间,我已经等不及了。”陶质说完哈哈大笑,接着用残了一根中指的手掌抚向她因嗔怒而有些嫣红的面庞,某种极度的快慰从指间霎时传入心底,忍不住发出一阵狞笑,“那日你可以救人,不知今日又有谁能救你呢?”

身后传来一声暴烈的虎吼,“陶质,你他妈只要敢乱来,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陶质猛然回头,厉声高喝,“楚千辞,你给我住嘴!你这辈子已经嚣张够了,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楚千辞怒火朝天的瞪大眼睛,身旁举刀弟子的手忽然一阵颤抖,心中的怯意在那一瞬间竟远远超过了被刀刃架住脖颈的人。

而楚千辞全然无视颈旁的寒芒,破口大骂,“原来你早就想要造反!好哇,好哇!谁借你这个畜生的狗胆!”

歪斜的嘴角翘到了眼底,陶质疾步走到对他高声喝骂的楚千辞面前,甩出格外两个响亮的耳光。

楚千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直发愣。

还没等楚千辞反应过来,陶质又低下了头,抬起楚千辞的腿脚,把楚千辞两脚的靴袜被尽皆脱了个干净。

足足七天没换的足袋被陶质揉成了一团,动作粗暴地塞进了足袋主人的嘴里。

“楚千辞,你不要急,不等你尝尽羞辱,我还舍不得你去死。我偏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啊,是怎么得到…你的好兄弟到死都没有得到的女人,哈哈哈哈哈!”陶质嘿笑着拍了拍手,总算是隔绝了最为刺耳的噪声。他愉快的欣赏了好一会儿,又给了气得脸色酱紫的楚千辞两耳光,才重新走回她的跟前。

她眉头紧蹙,眼中却看不出一丝慌张,厉声喝叱,“狗东西,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定会亲手把你这颗贼心刺穿!”

“我只看你一眼,你就已经在用刀子戳我的心口了。如果再不能从你身上找出疗伤的膏药,我才要死了…”陶质恬不知耻的当着众人一边说,一边笑。

手指刚触到她颈部滑腻的肌肤,属于眼前这个女人的诱人香气也飘入鼻中,陶质的身体不禁兴奋得一阵轻颤。当他瞥见她仍是威严得不可凌犯的眼色,更生出一股恨不得立刻当着全天下人的眼睛独自享有她的冲动。

他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五十 剑啸明堂初试手(二)

“住手!”

听到又有人高声喝止,陶质一愣,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他惊疑地转头,看向那个正趔趔趄趄地朝他走近的人。

不止是陶质,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想不到此刻居然还有人可以行动自如!

眼看出声的人猴子屁股一般绯红的脸,缓缓迈进的身子左一晃,右一歪,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张彪等人心中一凉,涌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消失殆尽,此时的心情全然无异于在溺水的时候抱到了一块巨石。

好一会儿,陆庭芝才晃到了陶质和她的身旁。

他满脸的正气凌然,愤慨地抬手指着陶质,脑中已经想好了数之不尽的言辞要用来喝骂眼前这个无耻淫贼。

他刚要开口,耳中听见一声冷哼,腰腹间猛然一痛,接着后脑,背脊无一处不痛,然后眼前一黑,发觉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几丈之外。

陆庭芝忍痛翻身坐去,看着陶质背过身去,又对她探出了手,怒喝,“岂有此理…你给我住手!”

陶质回头,神情焦躁又凶恶,眼里却透着满满的不屑,“只要敢再叫唤半句,我要你再也出不了声!”

陆庭芝想都没想,就叫了出来,“除非杀了我,否则你休想得逞!”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陶质,他站起身,用异常阴狠的眼神盯着陆庭芝,歪斜的嘴角转眼就爬满残忍的笑意,“好,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个碍事的蠢东西!”

那样可怕而渗人的目光,令陆庭芝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退。

慌乱之中,陆庭芝发现歪倒在身旁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张彪被刀刃架住了脖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向下一瞟,好像是在向他暗示什么。

陶质的脚步越来越近,陆庭芝来不及再多想,无比笨拙的滚向张彪的身畔,仓皇地抽出了张彪腰畔的那柄弯刀,然后爬起身来。

霎时之间就满是冷汗的双手握住了刀柄,朝向仍在步步逼近的陶质,却止不住的发颤。

握住刀柄的一瞬,陆庭芝心底的怯意尽消,他想起了爷爷那套风姿卓绝,潇洒自如,而又足以开江裂谷,令天下震服的神逸剑法,想起了那一日在云涯山庄,有幸亲眼目睹的那一式“穿云”。

事到如今,他虽然根本未曾练过一招半式,也不知道挥剑的那一刻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却决不能给爷爷丢脸!

陆庭芝全力回忆着“穿云”的剑诀,握紧了手里的刀柄,像是在为自己一般壮胆,口中吼出一声怪叫,冲向了陶质。

手里的弯刀被当作长剑,竭力地平刺出去,眼前的人却动也不动,刀尖离肌肤只剩几寸,他蓦地想起猩红的鲜血,手一发软,不自禁地想要闭起眼睛。

他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冷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陶质一脚就将他踹回了张彪的身旁。

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脚,他的胸口一阵剧痛,立马从肺腑间呕出一口鲜血。

陶质鄙夷的看了半天都爬不起来的陆庭芝一眼,如同看着一只正对人张牙舞爪的蚱蜢一般,口中蹦出两个字来,“废物。”

这两个字宛如一团火种,刹那间就把初识人世便满栽心迹,却逐日干涸,逐渐枯萎的苦竹燃成了无法轻易浇熄的火海。

此刻他心中所感受到的苦楚,远比肉身的苦楚更甚,只迫得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唯有拼尽一切与之相抗。

陆庭芝猛然抬起了头,拭干嘴角的血迹,努力支起了身,摸向从手中掉落的弯刀。

燃烧的烈焰灼痛了胸腔,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陆庭芝紧闭双眼,“穿云”的每一式都极快而清晰的在脑海中闪现,心底骤然涌动起一股无法压下的强大气息。

恍惚间,爷爷遒劲有力的手掌替他把住了刀柄,自然而然地带着他的手臂挥动起来,刀尖飞快地刺向陶质!

面对来势汹汹又无可捉摸的弯刀与剑招,陶孟辨不清来路与刀势,手中又没有兵刃,一时之间竟无法抵挡,只来得及把身子一闪。

陶质大吼一声,用手捂住了腰间冒着鲜血的伤口,愤恨地瞪着陆庭芝,“你找死!”

陆庭芝却呆呆地望着从刀尖划下的血水,一滴滴落到地面,全身一凛,浑身的酒意在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陶质暴怒地踢飞了陆庭芝手中的弯刀,一把掐住了陆庭芝的咽喉,狠狠地将指骨缩紧,嘶声高叫,“去死!”

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窒息,陆庭芝眼前发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剩下喉骨快要断裂开来的疼痛。

忽然,陶质的两眼霍然瞪大,露出无比惊愕的神情,低头向血水正喷涌而出的心口瞧了最后一眼。

陶质的身体向后一歪,陆庭芝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陶质身后的她。

她的面色惨白,满额的汗水,已悄然把一柄极薄,极小巧,近乎透明的锋刃收回了袖中。

她抬眼注视着陆庭芝,声音异常的轻,“你怎么样?”

陶质的尸体倒下了半晌,为陶质卖命的几名弟子才反应过来,通通上前将她和陆庭芝团团围住。

陶质的死实在太过突然,令他们一下子全都乱了方寸,全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而眼前这个女人出剑的速度简直匪夷所思,虽然她已经收起了沾血的利刃,只不过无声地抬眉一瞥,却恍若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他们不禁心生惊惧,更不敢与二人靠得太近。

将微微颤抖的手不露痕迹地藏在袖内,沉着得无人看得出竭力一击之后的无力和虚弱,她的嘴角挤出一缕笑意,“你们不用害怕,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几个也不过是受了他的威逼,并不是像他这样作恶多端,只要真心悔改,我可以饶了你们。”

那几名弟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些迟疑不决。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解药拿出来,向堂主磕头认罪,毕竟兄弟一场,我肯定他也一定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她向楚千辞挑了挑眉,口气格外的轻松,“我说的对不对,堂主?”

楚千辞嘴里一直含着自己的足袋,早被被异香熏得晕头转向,没了半点脾气,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仓啷一声,一把刀当先落在地上,另外几把也争先恐后的接连落地。

那几名弟子连忙摸出解药,挨次喂厅内的众人吃下,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倒在了楚千辞的座前。

楚千辞一手揉搓着酸涨的下颚,羞怒交加地大喝,“说!陶质那个该死的杂碎为什么要造老子的反,还有你们几个小畜生为什么胆敢跟着他害堂里的弟兄,赶紧给老子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子兴许可以饶了你们!”

跪在中间的弟子颤巍巍地抬头,慌忙求饶,“堂主饶命、饶命!我们怎么敢背叛堂主,都是七当、陶质这狗贼…逼我们的!我只知道他串通了一个堂外的家伙,那家伙好像是姓颜,原本约定好事成之后,就发出信号通知他…其他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清楚…”

“…不错,不错!我们对堂主绝无二心,可是如果不听从陶质的命令,陶质当时就会要了我们的性命!”另外几名弟子也不停地磕头认罪,高声哀求,“求堂主饶了我们的狗命!”

听完几名弟子的辩白,她沉吟了片刻,对陆庭芝说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陆庭芝点点头,回身把留在角落里的木盒抱在怀中,随她并肩而行。

“慢着!”

她回头望向楚千辞,气定神闲的一笑,“怎么?你后悔了?”

“不。”楚千辞也望着她,面上忽然一红。迟疑了半晌,楚千辞站起,那张面孔上一时间竟破天荒地找不出半分不可一世和霸道,话音诚挚而洪亮,“老子是想说…你和陆兄弟是不归堂的恩人,是我楚千辞的恩人。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我楚千辞就是死也会替你们做到!”

她笑,“好,我记住了。”

楚千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把她和陆庭芝送到了不归赌坊的门前,并再三邀约陆庭芝常来不归堂,与他共饮。

此时,离破晓时分已不到半个时辰,街市上只有零星的两三点人影。

他们向楚千辞告辞之后,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拐过那条十字路口,回头已看不到不归赌坊巨大的金漆招牌,她忽然绕进了一个静僻的巷道。

陆庭芝有些讶异地跟了上去,她用手势示意陆庭芝停步,接着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似乎是在调息。

刚才她用神出鬼没的一剑刺死陶质,之后的表现更是毫无破绽,所有人都以为她一直都是佯装中毒。

直到这时候,陆庭芝才恍然发觉,原来她是强作镇定的硬撑到了这里。

可若是她当真中了毒,又为什么还能刺出那一剑?

他满腹疑窦,却不敢出言打扰,只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侧。

过了半晌,她才睁开眼睛,听见陆庭芝轻轻的问了一声,“阁主,你还好么?”

“没事,我们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对陆庭芝笑了一下。

刚迈出两步,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你为什么要帮我喝那些毒酒?”

“那些毒酒的滋味又不好受,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去受那样的苦?反正我之前已经中过两次毒了,再怎么样,也会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一些吧…”

她忍不住笑了笑,“傻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

陆庭芝思考了一下,“不,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有的时候也很怕…”

她笑,“你真是傻得令人惊叹。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连命都不要,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陆庭芝摇摇头,“我欠你一份恩情,也答应过你,这比性命重要。”

“现在我倒欠了你一份情。”她轻挑眉头,微微扬起唇角,“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像那头蠢蛮牛一样以命相报。”

“阁主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我只是无法坐视歹人作恶。这世间的万物,强者生,弱者亡,弱肉强食,无理无情,本是天道。可唯有人不同,正是有是非之明,怜悯之心,人才与有别于禽兽,凌驾众生之上。”他顿了一下,又说,“这辈子既生而为人,就应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听着他絮絮绵绵的说了一通,她哧的一笑,“陆夫子,我收回那日对你说的话。你一说起大道理来就头头是道,当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夫子了。”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额头,也不由笑了笑,“让阁主见笑了,我,我习惯了…”

她的唇边绽出一缕笑意,“你还这么见外?今后不要再喊什么阁主了,叫我的名字。”

他怔了一下,迟疑的点头,“好,傅阁主。”

“傻子,我说了别再那么叫。”她笑。

“是,”他把眼光移开,轻轻的唤了一声,“傅,傅姑娘…”

她似笑似嗔的问,“难道你叫不成我的名字?”

“…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陆庭芝嗫嚅着说道。

她张大了眼睛,绝美的面庞转瞬布满不加遮掩的愠怒,“你竟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不知道…”陆庭芝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她闪动着火星的眼神中,立刻预感到了某种无可避免的劫难。

五十一 小字三千定相思

天际银光闪过,夹杂着两声闷雷。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水洒向慌忙奔跑躲雨的路人,把他们聚拢在同一个屋檐下。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刮过树梢,吹却了萦绕四野多日的一丝暑气。

她倚在窗边,静静望着风雨里随点点滴滴而低垂的芭蕉叶,恍若陷入了沉思。

良久,突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

“小凌,你来了?”她虽然背着身子,可那般清朗的话音中似乎也含着笑意。

凌天衡停下脚步,怔了一下,“你怎知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除了这位挚友,谁还有如此静默的脚步和气息,又有谁敢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曦风皓月阁阁主的房间?她回过头,笑了笑,“这几日各城门的守卫情况如何?”

还未曾向她透露过几日来的行踪,凌天衡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向他走近,眨了眨眼,“我就是知道。”

原本也没想过能够瞒过这个自幼伶俐过人的女子,凌天衡坦诚回答,“看似松懈,必有重兵埋伏。”

“那你把前来救宋老前辈的那些侠士葬在了何处?”

凌天衡不由愣住,“这你也…”

瞧了一眼满脸惊讶之色的凌天衡,她笑着说,“如果只是去各城门附近查探情况,你的衣服和靴子上又怎么会沾上许多泥土?除了敛葬那些侠士,雍都城里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奔波?”

他默然半晌,“这是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你啊,真是一点都没变。”她不由分说的挽住他的手臂,拉他在桌前坐下,然后坐在他的身旁,“我本来也有事想告诉你。”

凌天衡问,“何事?”

“我昨夜见到了颜讵。”她笑。

凌天衡惊奇地抬头,“昨夜二师兄也来了?”

“不,我昨夜有事外出,想不到在街头碰见了他。”为免去一顿叱责,她笑着掩过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二师兄他…”凌天衡愕然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颜讵早就知道有人要谋害宋老前辈。他为了要胁苏大哥,还亲自前来挟持了狄潇。”

“二师兄为什么会做下此等…”凌天衡眉头一皱,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往事,闭上了嘴巴。

仿佛看穿了凌天衡心头的顾虑,她朝他坦然的一笑,“过去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昔日的旧友。不过,我还是替他感到可惜,他原本也可以和苏大哥一样,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豪杰。”

看着她的笑脸,凌天衡回忆起与她初上昊虚山的那些时日。

记得当初所有的师兄弟一见到她,个个都对这座远离俗尘的高山上唯一的小姑娘特别喜爱与照顾,只有二师兄远远的独自避在角落,从不与阿卿说话。

后来,他们三个师兄弟羽翼渐丰,怀揣着满腔热血与凌云壮志,背负着师父的殷切厚望,相继踏出昊虚山,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寻求自己的道。

没有人知道,孤高冷郁的二师兄,和热情似火的少女重逢之后,他们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

但他却亲眼目睹了故事的结局,那一夜,贤成长公主府红烛艳艳,宾客盈门,二师兄身穿新郎官的吉服,安然领受尽无数前来拜贺的达官要人极尽谀媚的奉承。

他第一次从二师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笑容,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虚伪,又令人心生寒意的笑。

从此以后,那种笑再也没能从二师兄的脸上褪去。

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卿也是会流泪的。

“我再也不会为这个人掉一滴眼泪。”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卷入一场滔天的风波,救下萱儿和皇甫神医,躲进了碧落山,一躲就是八年。

一直到现在,他始终都不明白,也没有机会问过她的心事。

如今,听到阿卿如此云淡风轻的提起旧人,他才放下了心。

她不是个娇柔做作的人,更远比许多男子还要洒脱,或许会对其他人虚以委蛇,但对这件事,对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她说心里再也没有二师兄,也就绝不会再念着他。

他也无需开口再问——也许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近十年的时间,已然足够将最痛最深的疤痕抹平。当时那些苦涩的,遗憾的,不甘的种种挣扎,也早已随着伤口的愈合,消失得了无痕迹。

“你想要我当心二师兄?”

“今后你若是再遇上他,切记要小心,现在的他,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事已至此,几乎可以预料到兄弟阋墙的那一日已在所难免,凌天衡的心底还是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意,沉重的点了一下头,“明白了。”

见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黯然,她忽然笑了笑,“小凌,早些做好准备,三日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雍都。”

凌天衡有些意外的问,“做什么准备?”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情竟罕有的认真和严肃,“你让他们记住,到时一切都必要按我说的行事,不可有半分差错,否则不止他们有性命之虞,还会牵连甚深。”

两手轻轻推开房门,陆庭芝满脸困倦的踏出了门槛,打完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伸懒腰,就瞧见凌天衡顺着木阶走了下来。

陆庭芝刚想要上前,却发现木阶上还有别的脚步声。

一瞥见那抹妖娆如火的红衣,他慌忙回身,不敢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迈腿。

但他的左脚才踏入屋内,就听见了一声令人心悸的清喝,“站住!”。

陆庭芝立马像木偶一般僵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他勉为其难地回过头,却发现她和凌天衡已站在他的身后,只好拼命挤出了一缕微笑。

凌天衡瞧了陆庭芝一眼,又看了看她,蓦然记起她当年把一只终日狂吠的野犬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前,脸上也曾有过此刻这样的神色。随即又想到那只野犬最后连毛都不剩一根的可怜模样,却从此对她忠心耿耿,心知她惫懒起来谁也拦不住,默默地回了房。

“傻子,写完了么?”她开口问。

陆庭芝垂着眼睛,有意无意避开她的目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现出她的面容,和她昨夜以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向他下的那道命令,“明日天黑之前写好给我。时辰一到,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

不过是还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等小事怎么就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了如此促狭的法子来惩治他。

从破晓时分回到曦风皓月阁开始,他疲乏不堪,空怀着满腹的无辜和抗议,却根本无从抗拒,熬得双眼发昏,总算把“傅媛卿”三个字抄满了三千遍。

如今就连闭上了眼睛,似乎都还能看见这三个字深刻而顽固的映在眼前。

从今而后,想要忘记这个名字,恐怕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完了…”陆庭芝暗暗苦笑了一下,转身从房内捧出一大叠素帛。

清楚他绝对没有敷衍她的胆量,傅媛卿满意的一笑,随手捏起几张素帛,“很好,我看看。”

她把写满自己名字的素帛依次摊开,分别看了看,从中选了一张,笑说,“这张写得不错。”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信,盖了上去。

陆庭芝困惑地看着她在素帛上盖了一个红印,像是有一簇花围着一把短短的兵刃。

她嫣然一笑,出乎意料地把那张素帛塞进了陆庭芝的前襟,“呐,你好好收着,如果将来有事要找我,凭这个东西就可以进来。”

陆庭芝心想着今后恐怕未必会再来雍都这个惊险之地,却不敢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一直捧着不累么,去放着吧。”

“哦。”陆庭芝回房放下数张了素帛,回头看见她还在房门外,没有离开,只好又慢吞吞地踱了过去。

“你的伤好些没有?”

“好些了。”

“离开雍都之后,你们要去哪里?”

“回云涯山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赴那头蠢蛮牛的酒约?”

既然不愿再来雍都,哪里又还有再与楚千辞相见之日,陆庭芝摇了摇头,“不知道…”

傅媛卿扬起眉头,笑意凝在了嘴角,“你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陆庭芝讷讷地抬头,和她的眼光相触,呼吸一滞,红晕莫名其妙地爬上了脸颊。

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陆庭芝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常清晰的力量,疾劲如风,从后方朝他们袭来。

他大叫一声“小心!”,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身体护住傅媛卿,却没想到傅媛卿极快而冷静地拉住他的手臂,反手把他带到了她的身后。

她的眼睛定定望着前方,猛然将他一把推开,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从广袖中转出暗光浮动的薄刃。

转眼之间,一道闪烁的金光乍然越过窗扉,直奔她的面庞而来。

她扬手的一刹那,满目映入格外刺眼的清光,陆庭芝立马别过了脸,兵刃相击的声音同时钻入耳中。

两道耀目如虹的光影倒映在眼前的门框,石壁以及屋梁之上,飞速又激烈的变幻,乍分乍合。

陆庭芝回过头,一个身量高大,看不清容貌的青衣男人,正一声不吭,毫不费力地挥舞着看上去极其沉重的十字形长戟,像是捻着筷子一般举重若轻,却每一戟都挥得呼呼作响,大开大阖,显然可见他的气力之足,恐怕只要些微沾上一下,就再难爬起来。

青衣男人的一招一式不仅有板有眼,路数都极为巧妙,横戟划出一道道圆圈,接着意料之外的向下一劈,忽而又是猝不及防的上挑。

然而,她的面容并无半点波澜,身影翩然若飞,忽起忽落,如同跃着优雅又大气的舞步,应付自如地翻动着手腕,握在手中的利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轻巧玲珑的剑刃一次次击开厚重的戟尖,每一次剑戟相击都绽出一道精光,刹那间光华盈室。

尽管在狭窄的楼道上颇多阻碍,青衣男人和傅媛卿却斗得难分难解,二人四周骤然旋起一阵狂风,烈似刀俎,越来越看不清他们激斗的身影,更看不出眼下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

但凭傅媛卿的本事也无法轻易降伏的人,必定是非常难缠的强劲敌手。陆庭芝来不及多想,也忘了呼唤凌天衡这样的强援,双手抱起走廊架上的花瓶,就径直冲向二人。

离青衣男人只剩几步的距离,陆庭芝却感觉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立即顺势向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了地上。

剑光与戟锋仍是缠斗在一起,接连迸出数十道厉芒,直到剑尖骤然震开了戟身,剑戟的主人也跟着停手,相视而笑。

握戟的青衣男人迅速地把长戟收在了背后,爽朗的大笑两声,“傅阁主,好些时日不曾领教,没想到凝影剑还是如此坚利,半点不输其主的威芒。”

她也朗声一笑,缓缓收起凝影,“凝影再坚利,也还不敢在十字飞黄戟面前放肆。”

“刚才那几招是我近日才创出来的新招,早就想和你试试,好不容易碰上今天这个机会,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只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青衣男人的年纪约在三十上下,气度威武不凡,却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她走近,“现在才觉得此等行事也太过莽撞,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我可真是百死难恕。媛卿,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我怎会不知道你招招都手下留情,处处都让着我。”明白对方分明还是把她当作过去那个时常缠着他试剑的稚嫩少女,傅媛卿撩开腮旁的一缕发丝,微微一笑,然后看向依然呆坐在地上的陆庭芝,“苍驹大哥放心,我好得很,倒只怕这个呆子有事。”

先前苍驹并未留意过陆庭芝,哪怕是陆庭芝不知死活地冲上去想用花瓶袭击他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到这时候,苍驹才有些意外地打量了陆庭芝一番,“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她瞧了陆庭芝一眼,促狭的一笑,“这是我新请的夫子。”

苍驹有些惊讶的哦了一声,“还有什么是媛卿你不会的?这位先生教什么啊?”

“他啊,正在教我书法。“她笑了笑,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于她亦师亦友的男人,“苍驹大哥这样的大忙人,几年都不出一趟府门,怎么今日忽然有空来试我的雕虫小技?”

“少主一接到你传去的消息便欢喜万分,立刻就要派人速速召你前去。我在府中闷了太久,又好久没来看过你,就趁机向少主请来了这个差事。”

听完苍驹的话,她顿时露出欣然的笑容,“好,那我们赶紧入府,别让少主久等。”

她回头看了陆庭芝一眼,笑着留下一句“傻子,还要坐在那里呆多久?”,就和苍驹闪身跃出了窗外。

陆庭芝愣愣地望着眨眼间空荡荡的楼道和窗扉,心底突然感到一股古怪的滋味,恨不得立刻离开雍都,远离这个霸道,恣肆,不讲道理,和任何男人都可以如此无所顾忌的调笑的女人。

五十二 美人妙计过城关

纷华靡丽的马车队缓缓向前推进,玉勒雕鞍的骏马好似巡游一般高昂着头颅,在无数艳羡的眼光中驶向城门。

但凡长居雍都城内的百姓,早已熟知这一辆接一辆出身富贵的车驾所属何处,又将所往何处。

行在队伍最后的一辆羽盖玉座的驷马车尤为奢豪,一望便知当中人物的身份定然非同凡响。

车内的气氛格外安静。

傅媛卿正闭着眼睛,斜枕着一只手臂,渺渺乖巧的坐在她的身畔,轻摇着玉版团扇。

两侧分别坐了两个浓妆艳抹的美人,四张擦满红粉胭脂的面容都带着极不自然的神色。

左侧两个美人的目光充满了疑惑,而右侧两个美人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古怪。

虽然四人各怀忐忑,却始终没有人出声。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晃悠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城门口。

马蹄一顿,傅媛卿微睁双眼,依然慵懒地斜靠在坐垫上,掩口打了个呵欠。

“谢兄,车上坐的可是贵阁的阁主,还有各位美人?”洪亮的话音穿透车厢,傅媛卿点了一下头,渺渺撩开帘帷的一角,从缝隙间望出去,瞧见一个将官模样的男人站在车前向谢魁问话。

那个男人穿着淡金色的铠甲,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执着腰间长剑,神情肃然。

他的身后还挺立着十五六名将士,身穿与他同种样式的铠甲。

每一名将士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寒星般闪耀的弓弩,在炎夏灼热的阳光下,也令人由心底生出一阵凉意。

这些将士手中的弓弩,是不久后将要运往前线的惊世利器——按下机簧,就能在瞬息之间连发十箭,号称能捕风捉影的幻月弩。

也就是说,一旦出现任何意外,在瞬息之间,这十数名将士可以将任意一个车厢射成筛子。

看出眼前的形势非同一般,谢魁翻身下了马,用完全迥乎私底下与吴世之插科打诨的口吻答道,“回将军,车上的确是敝阁阁主和各位姑娘。怎么今日由吴将军亲自守城?城中出了什么大事么?”

其实一见车队当先一骑是颇为相熟的谢魁,吴世之就已经对车内人的身份确定无疑。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没有经过盘查,也没有得到上官的谕令,就是亲爹亲娘也不能放出城去。

雍都城百年来安享太平,这样的情况实在少有。

城内的所有将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已经连续戒严了几日——轰动全城的法场劫囚案本已使得人心惶惶,偏偏当日还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怖的事。

天色朗朗,一个黑影却如鬼魅般穿过城头。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踏过了其中一名守卫的肩头,那名守卫还没惊叫出声,就看见那团黑影已飞出城外。

城头数十名守卫,连那人的一块衣角都没有沾到,相貌更没能看清。唯一抓住的痕迹,只是那名守卫肩头的半只脚印。

那样可怕的本事,如果不是有这半只脚印,恐怕当真要让人以为是什么不惧日光的鬼怪了。

就在几天后,押送要犯到大理寺的途中,又有人残杀了全部人犯和押送人犯的卫兵。

后来经过查看才发现,原来凶徒并没有杀死所有的人犯。凶徒留下了两个人犯的性命,劫走了他们,三人在雍都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件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或是由同一个组织做下?

而被劫走的叛贼,人犯,还有凶徒是不是全都已如鬼魅般遁出了雍都?

但那之后,戒严就正式开始了,守城的将士们再也没有一刻清闲,时时紧绷着神经。

普通的老百姓已经被禁止出入,只有小部分背景深厚的商队和身份显贵的要人,才可以在接受搜查之后通过城门。

先不管这一番戒严能否奈何那些神出鬼没的凶徒,但朝廷既然摆出了如此慎重其事的姿态,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应付过去。

可这样的苦差又会惹来民怨,又没有半点油水,搞不好还可能无缘无故丢了性命,于是上头竟将他这个一贯闲散的游击将军调派来驻守城门,让他来握这个烫手山芋。

一个没有背景的杂号将军,不算卑职,又无关紧要,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是侥幸立了功,自是皆大欢喜,上面的得了奖赏,也会漏下一丁点雨露;事情若是办砸了,那一切的过错和矛头,全都会指到他的头上。

哪怕不贪功劳,不求利禄,只想安生的活下去,他也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将事情办好才行。

然而,曦风皓月阁背后的势力树大根深,绝对不是能够轻易开罪的寻常豪富之家。

吴世之细思了半晌,沉沉叹了一口气,面上隐隐有些疲态,压低了声音,“老谢,不是小弟不够意思,雍都最近实在不太平啊…听说那些叛贼厉害得很,不仅能不知不觉的把活人劫走,连死人都要劫…朝廷下了戒严令,每个出城的人都要严加盘查,还请你通传阁主一声,末将须要例行公事,检查一番。”

谢魁拱了拱手,“也好。请将军稍候,我这就去向阁主禀报一声。”

吴世之点头,“有劳。”

谢魁返身走向队伍的最后,在那辆最为敞阔又显眼的马车旁停下脚步。

白如脂玉的手撩开了帷幔,谢魁在车窗边俯下身,把吴世之所说的话一一向车内的人禀报,神态恭谨又庄重。

不久,谢魁朝吴世之高喊一声,“将军,可以开始检查了。”

谢魁的声音浑厚有力,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话音一落,每辆马车的车门都万分配合的打开了。

吴世之经过每辆车的车门时都停下脚步,目光朝车内环视一遍,不多停留地扫过每个美人的脸庞。

倒是紧随他身后的两个将士,仔细地审视每一个车夫,检查车板,甚至于马车的车底也没有放过。

查至最后那辆马车的时候,吴世之一眼就瞥见车内坐着六名女子。

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女人,端坐于中,身着火红的烟水百花广袖裙,头戴鎏金步摇冠,丰姿冶丽,目敛威仪。

她的嘴角一扬,向他微微颔首,“将军辛苦了。”

吴世之瞧着那抹娇艳夺目的笑容,尽管他在烟花之地打滚多年,也禁不住为之心神一荡。不过,毕竟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他很快反应过来,躬身抱拳,不失礼数地回答,“阁主见谅,此乃末将的职责所在。”

忽然间,一双苍白的手出现在眼前,递来一张同样素白的手帕。

吴世之霍然抬头,发现那双手的主人是坐在左厢边的一位粉衣美人。那位美人轻抬着手,半低着头,虽然一言不发,却能瞧出她的神态极为羞怯。

她捻住手帕的双手微微的颤抖,连呼吸也显得小心翼翼。

“这是?”吴世之讶然的问。

“如此炎热的天气,将军却仍是尽忠职守,这小妮子仰慕将军英伟风姿,想亲手替将军擦去汗水,不过羞于启齿罢了。她的一片心意,难道将军还不明白么?”

吴世之愣了一下,粉衣女子已把手帕凑到他的额头上轻轻的擦了两下,又向他伸出了捏着手帕的那只手。

吴世之不由心头一动,凝注着女子那张不敢抬头看他,紧张又害羞的脸庞,无声地接过了手帕,在转过身之前,塞进了怀中。

跟在身后的两名武士此时也已经检查完马车的外部,回到吴世之的身后,向他复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末将已查验完毕,阁主可以出城了。”吴世之向车内抱拳行了个礼,便转头对城门口的士兵挥了挥手,高声喝令,“放行!”

城门开启,一辆辆马车从伫立在两旁的守卫面前经过,所有的眼睛都如痴如醉地凝望着光彩照人的马车,依稀能瞧见每辆车内隐隐绰绰透出的,那样聘婷又曼妙的身姿。

没有人还有空注意,兵士里此时正有两个声音窃窃私语,“杰哥,方才车门打开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车内那些皮肤白得像玉脂,腰身好像经不住手轻轻一握的美人?那些美人就是曦风皓月阁的么?”

眼见身侧的同伴无声地点头表示肯定,那个声音咂巴着嘴,“果然…果然真他妈的漂亮啊…”

“小点声!”身侧的人低叱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废话么!不然那些老爷怎么舍得花这么多的钱看她们?”

那个年纪较轻的声音立即乖觉地低沉了话音,哑着声啧啧称奇,“这一车车装的可全都是绝色的美人啊,如此招摇过市,居然就只跟了一个护卫,难道不怕惹人觊觎?”

“没见识的小子!莫非你以为她们这般无畏无惧,靠的是那名护卫?真正可以保护她们的人,是同她们一起坐在车内的人。”卫队的小队长殷杰抬了抬下颚,向身边的人示意,望向队尾那辆极尽炫耀的马车,目光里有几分钦佩之色,“如果你见过十年前那场盛大空前的御前比剑,见过那个当年只有十三四岁,却在先帝的瞩目和所有雍都百姓的围观之下,独挑百士,技惊天下的少女,足以令你永远都会记住,曦风皓月阁的阁主是何等样的女人。只要有她在,谁有胆子打她们的主意?”

显然和殷杰说话的年轻人刚来雍都不久,并没有听闻过帝都的这些传奇往事,半信半疑地张合着嘴,“那些美人的老大真有这么厉害?可世上总应该还有比她更厉害的人吧?”

“当然有。不过,这世上比她更厉害的人,也没几个了吧…”殷杰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年轻人,将嗓子压得更低,“难道你以为当一个剑术超越了她,臻至世间顶巅,拥有如此惊天剑技的人,还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想法?”

“谁又能保证那些技艺高绝的人,品德就同样高尚?”年轻人反问。

“这倒也是,但当一个人将一门技艺练就到了那样独一无二的地步,必然会有无数的黄金和美人主动送呈到他的面前,又何必再铤而走险,做出让天下人鄙夷和唾骂的事情?”

年轻人接着追问,“万一当中就有人偏不满足,偏要掠夺,要毁灭,要让人怕,让人骂呢?不然从古至今,怎么会有那些个大奸大恶之徒?”

知道对方涉世未深,对什么事都是一知半解,平日里殷杰尽力关照着这个来自同乡的年轻人。

然而,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似乎总是藏着无数的疑惑,嘴里随时可以噼里啪啦的冒出一连串的问题。难道是年轻人的精力太过充沛,却整日老是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这里,所以才无处发泄?

殷杰不耐的低喝,“商吉,你的问题也太多了!我说你整天为那些站在云端的人瞎操心干什么?少关心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行不行?少动动嘴皮子,拿出点本事来,或者多积点德,也许今后还能将那些美人娶过门。”

“不是或许!我商吉发誓,一定会娶到当中的一个!”这个叫做商吉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在初生的阳光下昂起了头,口里发着壮志豪言。而教训的话语仿佛只是疾风在他的耳旁吹过,在商吉的脑中忽然又涌现出了一个新的疑惑,“对了,杰哥,凭你的本事,努力向上擢升,娶那些美人回家,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你甘愿做这么多年的守城将?”

“开什么玩笑!家里有一个母老虎就已经够我受的了!”一说起家里时而凶悍,时而体贴的发妻,殷杰就面带苦笑——这么多年了,她的拿手菜做来做去,却始终还是只有那一样。

想到今夜的饭桌上仍然有油滋滋的红烧猪蹄在等着他回家,殷杰摸了摸肚皮上与日俱增的赘肉,语调也松软了下来,“阿吉,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女人啊,是会磨灭掉男人的雄心壮志…”

五十三 有情还似无情

前行了半个时辰,马车队终于抵达煌魄山下。

往山腰处望去,恒明庙一半在朝阳的照耀下发出灿然的金光,一半陷在云雾之中,既恢弘,又神秘。

这座神庙的历史,比大昭王朝还要久远。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存在于世。向来是这片土地上最负鸿名,香火最盛的一座庙宇。

往昔,不管是晴是雨,霜雪铺地,抑或烈阳当空,前来参拜的百姓日日络绎不绝。

尤其到了每月初九,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按例入庙参拜的当日,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俗子闲妇为了远远瞧上一眼,赶来大凑热闹,几乎把庙门都给挤破。

可今日大敞的庙门,只有零星的几个身影穿行,说不出的幽静,冷清。

一行人闲步走近,珠光黛影,麝熏香飘。

当中一名粉衫美人有些手忙脚乱地提着拖地的长裙,压低了嗓音,“好险…刚才实在是好险…”

“哈,的确又惊又险,亏了阁主想得出这样巧妙的法子。”

“大哥,她把我们弄得这样难堪,你还夸她的法子好?”瞅了瞅身侧那张涂满胭脂的脸,红嫩娇艳的唇边满含着笑意,粉衫美人低声嘟囔。

“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她、她想得出上百上千的法子令人就范,却偏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出城…”今晨被迫穿上女人的衣饰,又无奈任其涂抹扮弄,陆庭芝心里憋闷多时,望着前方那个婉媚动人的背影,口气隐隐有些恼怒,“又是扮女人,又是给男人送手帕,我看她有意耍弄我才是。”

死,并不可怕。

可要是顶着这副难以见人的模样,却在雍都城门被当众揭穿身份,岂不是从此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庭芝,你错了。若不是这招美人计,恐怕我们还真不能顺利出城。”

“怎么会,难道非要让我给那个将军擦汗不可?”

“当然,这恰恰就是高明之处了。”

“让我做这样冒险的事,反而还是高明之处…为什么?”

“你是个不善作伪的人,而如今守城的将领又绝对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今日之险尽在与此。如果他对你多瞧上几眼,你的心中难免慌乱,一旦你的神色有异,他必然有所察觉,等到那时再做任何的掩饰和补救,为时已晚。所以唯有兵行险招,让他一见你的面,就认定你是个有理由因他而害羞的姑娘,这样一来,不管你如何露怯,都不会再引起他的怀疑,还可以扰动他的心扉。他更永远不会想到,他要捉拿的钦犯会有胆量,如此与他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陆庭芝一愣,万万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一个举动,背后思虑之深,喃喃,“原来误会她了…”

抬眼看向前方,已经到了正殿。

殿前十来步远,一棵参天的千年梧桐古树树荫下,坐着一名公子。日光透过树荫的缝隙照在衣角,和风舒畅,那公子轻摇着纸扇,静望着来时的方向,好生安宁自在。

一见曦风皓月阁的美人们出现,那公子双眼一亮,立马站起身,面上泛出笑容。

那公子的面目俊朗不凡,轻袍缓带,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气质闲逸出尘。虽然满脸笑意,却毫无半分俗媚之色。

不等美人们走近,那公子将手中的折扇一拢,微笑着欠身,“傅阁主,各位姐姐,又见面了。”

傅媛卿回礼笑道,“听闻你昨夜在阁中大醉了一场,怎么今日还能来得这么早?”

那公子莞尔一笑,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诧异之色,用扇子啪啪的敲了两下掌心,“说到早,赵兄才是从来不会晚到的人。但今日已过巳时,他都还没赶到,莫非他有什么要紧事?”

“想必赵大人因为朝中的事务耽搁了。”

“还好我向来不慕功名,无官一身轻,才有幸时常与阁主碰面。”

她笑,“你再三婉拒朝廷的征召,不肯入仕,却成日领着一班王孙公子到阁中来执勤,我可没有岁饷给你。”

“傅阁主的只言片语就抵得上万两黄金,我还别有何求?”那公子微微一笑,“不知前夜的烟火有否博得阁主赏脸一笑?”

“原来是你放的。”她不禁怔了一下,蓦地想起那夜陆庭芝大叫危险时的惶急模样,嗤的一笑,“我虽然料到前日忽传有人会来盗取阁顶明珠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假的,却想不到原来是你为了将我哄上聆风望月台。”

她笑了笑,“难为你为我花这些心思。”

听着二人的对话,陆庭芝的脑中也自然而然地浮出那夜的烟火,脸上微微一红,悄然瞥了傅媛卿一眼,她与身旁的这位公子站在一起,俨然是天生的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赞上一句人间佳侣。

而自己此刻却扮成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简直是一个惹人发笑的俳优。

他的脸色更是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掉头奔走。

“此乃杜三的荣幸。”那位公子笑着说完,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不敢误了阁主和各位姐姐进香的时辰,在下就在此恭候。”

那位公子似乎与傅媛卿颇为相熟,又曾多次推脱朝廷的征召,想必定是一个极为出众,极负才名之人。陆庭芝缓步走着,心中却有些奇怪,想到他刚才曾自称“杜三”,突然惊讶得脱口而出,“杜三,杜三!”

恰在此时,身后几个美人的说笑声也传入耳中,“这杜三郎如此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体贴,又多情,还会制造无数惊喜,此等世间少有的男人,真不明白阁主怎么就毫不动心?”

“是啊,这世上尽是薄情寡义之徒,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哎,他比我那个没心肝的张郎好了何止千倍万倍。”

“阁主哪像你们这般没有见识。不过呢,若是阁主始终不要这个男人,我倒愿意代她嫁了,嘻嘻。”

“啧,羞也不羞,怎么就轮得到你了?”

“自从去年收到风月贴,与阁主相识之后,他就对阁主事事上心,几乎夜夜都流连于阁中。此后每逢前来恒明庙礼拜的日子,必能在这个时辰遇上他。他对阁主可说得上是用情专一了,你们几个小妮子竟然痴心妄想?”

“哎呀,大家都是关心阁主的终生,说说笑罢了。他既看上了阁主,谁又还能入他的眼…”

这人竟然就是名满天下的河西才子杜三郎?

素知河西杜家累世为书香门第,家底殷厚,祖孙三代皆是当世声名显赫的大才子,而其祖潜光公更曾官至左相。杜家的家风不止清贵文雅,更广行善德,深受远近百姓的称道。

如今,杜家第三代的两个兄弟都身居要职,唯有三郎始终闲散。

陆庭芝对杜氏一门钦慕不已,对淡泊功名的杜三郎也心生敬意,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陆庭芝回头望了杜玉珩一眼,只见他依然伫立在原地,轻摇折扇,笑着目送一众美人的背影。

眼光一转,陆庭芝发现与他并排而行的顾少昂不知何时落在了身后,在正殿的门槛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的意思。

“大哥怎么不进去?”陆庭芝讶问。

顾少昂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傻小子,你我这副模样还要进去参拜,岂不是亵渎神明么?”

“这倒也是,还是大哥想得周到。”陆庭芝立时醒悟过来,赞同的点了点头。于是和顾少昂一起站在殿门的一侧,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炎日越爬越高,殿外的所有一切都开始陷入焦灼,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更激起了心头的躁火,令人想要赶紧找一个庇荫之处。

陆庭芝转头望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现坐在树荫下乘凉的杜玉珩正注视着他们,眼中的神色有些特别。

杜玉珩看见陆庭芝的目光也瞧向了他,对着陆庭芝展颜一笑。

不知杜玉珩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女人,还是看出他不是真的女人,这两点都令陆庭芝感到无比尴尬,窘迫,赶紧若无其事的转开了头。

这时,渺渺匆匆跨出殿门,领着他们从一条小路绕过正殿,又穿出一条林荫小路,来到恒明庙的后门。

门前孤零零的停着一辆型式素朴的马车,与曦风皓月阁的马车队一比,显得相当破旧和简陋。

连车前形单影只的那匹灰马,看上去也有几分无精打采。

“两位爷,请上车。”渺渺掀起了挡帘,盛装华服的傅媛卿端坐在狭小的车厢内,两排光秃秃的木板,没有软枕香垫可以凭靠,手脚也难以舒展,她却依然满面的气定神闲。

二人弓着腰钻入了车厢,与傅媛卿相对而坐。

陆庭芝为免与傅媛卿的眼光相触,低下了头,却听见她笑问,“你好像不大高兴?怎么,舍不得走了?”

“不是,”怕她还要继续出言调笑,陆庭芝连忙闭起眼睛,“我…我很困…”

没过多久,车身的颠簸顿止,只听渺渺禀了一声,“两位爷,到了”。

陆庭芝和顾少昂随即跳下了马车,发现四面荒凉僻静得没有几个人影,只在百步之外搭着一处茶寮。

傅媛卿撩起窗边的帷幔,“你们就在那间茶寮多等一会儿。天黑之后,小凌会来这里找你们。”

“多谢傅阁主相助,少昂铭感五内,他日定当相报。”顾少昂微笑着,躬身施礼,“傅阁主,渺渺姑娘,那我们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傅媛卿颔首一笑,“一路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渺渺也笑了笑,柔声说道,“两位爷珍重。”

傅媛卿侧过头,挑眉望着还没有来得及发话的陆庭芝,顾少昂和渺渺也不由随着傅媛卿的目光看向他。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以一阁之主的身份亲来相送,他原本也应该像顾少昂那样诚心感谢。何况,那夜与她同入不过堂,怎么也是相交一场。

察觉到三人的目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他抬起头,眼光飞快掠过那张花一般瑰丽的脸庞。

半晌,他的口中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告辞…”

她又看了他一眼,放下了帷幔。

“陆庭芝,希望你以后别再那么傻。”她的话音一如既往的充满了笑意,却无法看见脸上的神情,“走吧。”

渺渺纤手一扬,马鞭重重的落在灰马背上,疾驰的马车很快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绝尘而去。

五十四 朗朗乾坤

扬起的沙尘在风中轻旋落地,似乎让人生出一股茫然若失的感觉。

身边的人轻咳了一声,“庭芝,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

“那为什么一面对她,你好像就变得有些奇怪?”

“她有那么多促狭的手段,我只是…只是怕了她而已…”

“是么?”顾少昂把手肘支在了陆庭芝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可是我看她倒是很在意你。”

“大哥,别开玩笑了,刚才你又不是没见识到她是如何应付男人的,个个都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那应该是怎样?如果不是她的意思,为什么那些小姑娘这些天就巴巴的给你一个人的房里端大补汤?”

“那是大补汤?怪不得味道有些怪怪的…她们没有给大哥送去么?”陆庭芝愣了一下,“啊…难道那本来是给我和大哥两个人的?也没人向我交代过一字半句,我实在不知道,对不起啊,大哥…”

“对人家的心意全然不知,怪不得人家叫你傻子。她连凌大侠的份都没准备,又怎会想到我?”

想到多半是适才在马车中她叫了一声,就被顾少昂听进了耳朵,陆庭芝脸色顿时微红,急着想要解释,脑子里却嗡嗡一片,“不是…”

“又是千年的人参,又是万年的灵芝,她为你如此大方,还不是对你另眼相看?”

“不,不,那全是因为…”陆庭芝正要说出其实是因为自己同她进不归堂的那夜受了伤,她对他心有亏欠,恐怕也有那么一丁点感激,才会让人给他送什么大补汤来,心念一转,却记起曾答应过她绝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又不愿向顾少昂说谎,支吾半晌,“因为…因为…”

“哼,连大哥也瞒着,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不过,你这家伙可真行!”顾少昂在陆庭芝肩膀捶了一拳,咧嘴而笑,“才短短几日的时间,你就得到了曦风皓月阁阁主的垂青,不知道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好事,我看那姓杜的该来拜你为师才是。”

陆庭芝尴尬地转开脑袋,口气却很是认真,“大哥,实在是误会…我无法和你说明白,可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有些事,总是旁人清清楚楚,当局人倒迷迷糊糊。”顾少昂摇头微笑,“算了,算了,说得口也干了,我们到前面喝茶去。”

小小的茶寮摆了五张矮桌,其中四张都已坐了人,只有最外边空了一桌。

二人走进茶寮时,座中的每个人都似乎有意无意的抬了抬头。

刚在空出的那张矮桌旁坐下,茶寮的伙计二话不说,就端了两碗热茶上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们,“两位,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咱们这儿别的也没有,可多的是豆腐…”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已从隔桌跳了过来,把伙计猛地挤开,喝了一声,“滚开!这两个妞由本大爷来伺候!”

伙计被那彪形大汉一挤,倒退了三四步远,才稳住脚。一看那大汉满脸的凶神恶煞,和一身画虎纹鹰的膘肉,就知道对方万万不好招惹。

他已在此处做了六年有余,见惯了这等匪气寇相的人物,连哼也不敢哼一声,憋着满肚子的火气退到了一旁。

其余的几位客人听到这边的响动,只是向他们微微瞥了一眼,就转开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彪形大汉见邻桌的几人都不是什么英武之辈,也没有人出声劝阻,更是肆无忌惮地凑上前来,“两位美人儿怎么没人相伴就行路?入夜里怕不是有些凄冷?大爷替你们暖呵暖呵!”

说完,就像饿鹰扑鸡崽似的伸长双臂,朝陆庭芝和顾少昂扑了过来。

陆庭芝和顾少昂吓得跳起了身,急忙向后连退了几步,却感觉肩背撞到了某种相当坚实的东西。

回头一看,另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粗汉立在身后,冲他们嘿嘿笑了一下,一手立刻揽住了陆庭芝的肩膀,另一手抱住了顾少昂的腰。

两人惊慌不已,却被铁一般的手臂紧紧箍住,根本挣扎不动。

陆庭芝急得涨红了脸,出声怒斥,“清平世界…”

头先那个彪形大汉不等陆庭芝说完话,已狞笑着靠近,陆庭芝情急之下,偏了过头,张口咬向箍着他的那只手臂。

身后传来一声痛呼,那只手臂也骤然缩回,陆庭芝被手上的力道一带,身子向前疾扑,刚好撞到迎面而来的那彪形大汉的胸膛之上。

那彪形大汉一把将陆庭芝抱住,瞧着陆庭芝在他怀中羞怒得满脸红晕的模样,更是欲火大动,急吼吼地把手伸向陆庭芝前襟。

刚用力一扯,就从衣衫里蹦出好大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滚落到了地面。

那彪形大汉呆了一下,连忙用手掌摸了一把陆庭芝的胸口,霍然瞪大了眼睛,把陆庭芝整个人提到半空,然后气急败坏地往地上重重一摔,怒声喝骂,“这鸟人,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骚货?!”

另一个粗汉跟着把顾少昂也倒提起来,手臂微微一抖,顾少昂的衣襟里同样蹦出两个硕大的橘子。

那粗汉脸色一变,用力把顾少昂掷到了陆庭芝的身畔,怒气冲冲地骂,“晦气、晦气!这两个贼杀才是真骚!害得老子们白高兴一场!”

陆庭芝和顾少昂被摔得全身生疼,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

岂料那彪形大汉仍是气不过,一看见他们坐起,粗大的拳头就砸向了他们。

陆庭芝一面晃着身子躲避,一面用手护住脑袋,叫道,“朗朗乾坤…竟、竟有你们…哎哟…这样目无王法的贼人!多行不义,唔…天必谴之!”

“打、打!”那彪形大汉听了陆庭芝的话,更是火冒三丈,顿时手足并用,“孔小,还不快来帮着把这两个鸟人揍实了,老子最看不来这样的书呆!”

陆庭芝忍着疼大叫,“住手,住手!你、你有本事…”

彪形大汉听得叫得有几分凛然,不由得顿住了手,“有本事怎样?”

陆庭芝一脸正色,“有本事你们就等到天黑,等到我的朋友来,好好教训你们!”

空气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落在身上的拳头更加卖力,“我以为你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哈哈哈哈,我好怕啊!”

“笑死我了,我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东西!”

“好,我先把你这小王八蛋打个半死再说!哈哈哈哈,别说等到天黑,等一年,等你祖宗来都行!”

忽然,邻桌有两人拍桌而起,大喝,“孔大!孔小!你们两个无恶不作的混账,天子脚下居然还敢逞凶!”

“活腻了么?敢管大爷们的闲事?”

“我们已追踪了你们好几日,见你两人频频欺辱百姓,多行不轨,却始终不曾断定你们的身份,现今终于等到你们自报家门!”

彪形大汉住了手,侧眼觑视着那两个行商打扮的男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兄弟二人早就发现了你们两个狗腿子!如今已到了雍都城外,总堂的兄弟就在附近,我看你敢把我们怎么样!”

两名行商把藏在布囊中的长刀抽了出来,哼了一声,“大昭铁律在上,就是楚蛮牛亲来又怎么样?强贼恶霸,来一个,逮一个!”

二人所用的长刀与寻常的长刀有所迥异,再加上刀身上闪闪发亮的金印,几乎可以断定是官中制刀。

原来是两个伪饰成行商的捕役。

陆庭芝和顾少昂趁机悄然起身,见两名捕役急速挥刀冲向孔大孔小。

孔大孔小不曾料到对方来势如此迅猛,而他们又是空手,硬拼太过吃亏,只好向后闪避开去。

身子刚一侧,长刀就追了上来,冰冷的寒意紧擦过孔大孔二油多肉厚的腰腹。

孔大孔小躲过险要的一刀,立马抢上去想要夺刀。

捕役手中的长刀飞快搠回,两人又是向后跳开,刀锋又紧挨着鼻尖划过。

想不到孔大孔小两兄弟体魄虽然彪悍,却相当有些灵活,两名捕役又接连劈了十几刀,竟然全都落空。

陆庭芝和顾少昂看得暗暗焦急,心知两个捕役全是占了长刀的便宜,若是公平较量,恐怕不是这两兄弟的对手。

又是一刀劈空之时,孔大孔小乘着这个空隙,大吼一声,扑上去捏住两名捕役的手臂,空出一手来抢刀。

两名捕役臂上的气力远不及孔大孔小,心中一阵惊慌,其中一个立即横腿扫向孔大。

孔大只顾着手上用力,没有想到对方出腿,倏然倒下。

那名捕役顺势压在孔大的胸口,手中的刀尖扎在孔大的颈旁,痛得孔大连声叫唤,被刺破的皮肉立时有鲜血渗出。

那名捕役大喝一声,“还不束手就擒?”

刀尖越刺越深,孔大不敢再妄动,手上的劲力一下子全都松软下来,慌忙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名捕役又高喝一声,“孔小,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孔大!”

孔小大吃一惊,回头瞧见孔大的头颈在刀尖之下,还有鲜血流出,顿时慌了手脚。然而,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他也被身后那名捕役掀倒在地。

长刀稳稳驾在两兄弟的脖子上,两名捕役谨慎的站起身,喝令孔大孔小也站起来。

孔大翻起身,突然向两名捕役跪倒,叩头求饶,“大人饶命…小人知罪了,愿随大人回衙门领罪!”

话音未落,孔大手臂一挥,倏地向两名捕役抛洒出什么东西,两名捕役顿时满脸灰白。

两名捕役惊叫一声,伸手捂住眼睛,孔小趁机扭过其中一名捕役的手,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刀。

那名捕役失刀的同时,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狗贼!”,孔小反手就是两刀。

两名捕役的颈间骤然喷出几丈高的鲜血,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躲在火炉后的伙计虽然始终不敢抬头,此刻也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抱着脑袋,一个劲地发抖。

而独自坐在邻桌的那名郎中,还有另一桌上那个带着纱笠的黑衣人,两个人都像是吓得呆了,一动也不动。

孔大爬起来,裹好了伤口,仍是不甚解气地踩了踩两具尸首的脑袋,还吐了两口吐沫。

陆庭芝掩身在矮桌后面,目睹孔大孔小用如此阴狠下作的招数杀死了两名捕役,不由惊怒万分,激动得浑身发颤,“你们、你们两个…卑鄙无耻的贼寇!”

“差点把这两个王八羔子给忘了,”孔大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陆庭芝和顾少昂,怒道,“老子非把书呆的破嘴割下来不可!”

五十五 嚣尘障目

孔大抓起地上的长刀,朝陆庭芝和顾少昂奔来。

顷刻间,狰狞的脸孔急速逼近。

顾少昂立马捞起桌上的两碗热茶,狠力砸向孔大,同时拖住陆庭芝的手臂,转身就跑。

就在转身之际,背后响起一声低吼,两人却不敢回头去看。

奔出十来步,肩头忽然吃痛,发觉被一只手牢牢扳住,接着身子顿时一轻。

两人被一股大力掷回茶寮中,撞到矮桌之上,老旧的矮桌被撞得四裂,浑身更是骨痛欲碎。

“敢伤我大哥,要你们两个小王八蛋死得好看!”孔小一边大声喝骂,一边上下搓动着手掌,缓缓走近。

“再扰我清静者,死。”

话音透着一股极为森冷的杀气。

孔大孔小都吃了一惊,往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仍是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他们这才留意到黑衣人脚畔有大半块茶碗的碎片,想来是方才顾少昂失手砸到了黑衣人的桌前。

听见黑衣人突然放出如此狂妄的言语,两兄弟的心头生出了几分惊疑和顾忌,可看到黑衣人连头也不回,腰身看上去又过于瘦弱,不像是个习武的男人,全然不如口气那样唬人,又有些不以为然。

“又一个嫌命长的,等下再收拾你!”孔大抹去满脸的茶渍,摸了一下生疼的鼻梁,怒不可遏地举刀向陆庭芝和顾少昂扑去,口里咆哮着,“妈的…”

话刚出口,孔大的手背上立时挨了一记刀刺般的痛楚。

两枚菱形的镖深扎进皮肉,手背骤然开始发黑,连手心的颜色也在变暗。

孔大惊叫了一声“有毒!”,霍然倒下,整个人痛苦得抽搐。而掌背上的黑气逐渐蔓过了手腕。

“大哥!”孔小连忙揪住陆庭芝的衣襟,把陆庭芝提了起来,当作盾牌一般挡在身前,朝黑衣人的桌前冲去。

整个人被孔小牢牢制住,根本挣扎不动,陆庭芝的心底却再次察觉到有一股与孔大中镖前相同的力量骤起,霎时间如堕冰窟——想不到他最后竟然成了这贼寇的替死鬼!

果然有一道光影遽然直飞了过来,陆庭芝紧闭双眼,听见身后的孔小发出一声痛呼,箍住他的手也紧跟着松开,但他的身上却没有半点疼痛。

陆庭芝愕然睁眼,发现顾少昂不知什么时候扑到了身前,脸色发白,身子摇晃,捂着肩头跪跌在地。

陆庭芝混身一震,连忙扶住向后仰倒的顾少昂,看见他的手掌下有腥红的血色,轻轻挪开他的手,肩胛间赫然插着一记菱形的毒镖。

顾少昂微微张了张口,勉强对他一笑。

陆庭芝的眼圈霎时通红,握着顾少昂手掌的那只手也不住发颤,哽咽着说不出半个字。

原来,这世上也有人可以为他不顾性命!

孔大孔小的哀嚎声越来越凄厉,刺耳,陆庭芝蓦地醒觉过来,慌忙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黑衣人竟然已经不在桌前。

陆庭芝张惶四顾,一颗心直往下沉,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

目光忽然瞥见那名至始至终不曾出声的青衣郎中,陆庭芝急忙上前恳求,“大夫、大夫,求您快快救人!”

青衣郎中神色漠然,看也不看,摇了摇头。

顾少昂竭力隐忍的微吟声不断钻入耳中,陆庭芝忧急不已,恨不得此刻受苦的是自己。顿时把平素的斯文与胸中的大道理抛得一干二净,跪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扯住青衣郎中的袍角,“求你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无论如何…先救人啊!求求你…”

青衣郎中撇了陆庭芝一眼,悠悠举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吞吞的答了一句,“这毒,唯有毒镖的主人才能解。”

说完,青衣郎中抬手向北指了指。

在如此紧急的关头,青衣郎中还作出这样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结果却并无救转顾少昂之能,陆庭芝的胸口几乎要喷出火来。

一见青衣郎中伸出了手,陆庭芝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说,就匆忙朝青衣郎中所指的方向追去。

周围的景色似乎并不是全然陌生,陆庭芝脚步不停,蓦地发觉正急速奔行在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

这是回往雍都城的方向。

如果不能尽快追到黑衣人,追着黑衣人回到雍都城门附近,恐怕会有暴露身份的危险。但陆庭芝此刻忧虑的并不是这一点,他只担心一旦黑衣人入了城,将更加难以找到,大哥的性命必然不保。

时间每多过一刻,大哥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

前方始终毫看不到黑衣人的踪影,陆庭芝越来越焦急,只盼着再一眨眼,就能追上那名黑衣人。

满身都是热汗,陆庭芝的心底却倏地生出一股凛意,立马顿住脚步,几枚毒镖就如流星一般射在了脚前半寸的地方。

汗水转瞬就凉透了背脊。

“好个臭小子,竟然能够躲开!”忽然有话音在陆庭芝的身后响起,嗓音清亮,分明是个女人。

陆庭芝回身,看见黑衣人站在一座小荒丘上,一手插着纤细的腰肢,虽然看不到纱笠之后的脸,但阳光穿透黑衣,映衬出了一副绰约的身段。

他慌忙低下头,“求姑娘赐我解药!”

黑衣女郎的眼睛似乎透过纱笠打量着他,冷笑,“妄想。”

陆庭芝急问,“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并没开罪过你,为什么非要我大哥的性命不可?请姑娘高抬贵手,饶了我大哥…”

“住口。再敢多话,你也不要想活。”黑衣女郎口中低叱,身影已在数步之外。

陆庭芝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姑娘…”

眼前闪过一点寒芒,刀尖几乎触到了鼻头,一阵凉意直传入心底,耳边听见黑衣女郎在冷笑,“你不要命了?难道说,你情愿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陆庭芝喊了出来,“如果姑娘肯救他,我就是死…”

黑衣女郎打断他的话,“我不要你的命。”

“那姑娘的意思是…”陆庭芝愣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姑娘若是能让大哥活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黑衣女郎沉吟了一下,“那好,我要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陆庭芝心中骇然,“姑娘要我的眼睛有什么用?”

“我讨厌你这双眼睛,看着不舒服,所以要割了它!”黑衣女郎把短刀在陆庭芝的眼前晃了两晃,语气凶狠,“我只问你一遍,你舍不舍得用这双眼睛换他的命?”

为了他,大哥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他又怎能吝惜这双眼睛?

察觉到自己在这短短一瞬的犹豫,陆庭芝感到内疚不已,立刻下了决定,“姑娘不会食言么?”

黑衣女郎反问,“我可以随时取下你的眼睛,又何必要征得你的同意?敢说不敢做的人,恐怕是你吧?”

想到顾少昂的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再多迟疑,陆庭芝露出惨然的笑容,“动手吧。”

刀尖微微往上一提,寒光一瞬间透过纱笠,映出了黑衣女郎眼中闪动的冷峻和残忍,猛然向下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啪”的一声响,一样不大不小,似硬非坚的物事倏然击飞了离眼前只有寸许的短刀。短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倒插进沙地中。

那件震开短刀的物事也跟着落在脚边。

陆庭芝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纸扇,因为剧烈撞击而摊开了一大半,裂开的白色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两排字。

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姑娘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黑衣女郎紧捂着出血的手腕,回过头,口气无比愤怒,“你是什么人,胆敢出手偷袭?”

那人恭谦的向她一鞠,“河西杜三。”

“杜玉珩?”黑衣女郎一阵惊诧,怒喝,“你别多管闲事!”

杜玉珩笑了笑,又是一鞠,“姑娘恕罪,杜三最爱管闲事。”

黑衣女郎似是恨恨的咬了咬牙,“你今日是不是定要插手此事?”

“不错。”杜玉珩笑着点头。

“好…好!杜玉珩,你给我记着,今日这事绝不算完!”黑衣女郎显然愤恨不已,但又自知并非杜玉珩的对手,只好憋着满腹怒火,匆忙离去。

“姑娘!”陆庭芝见那姑娘说走就走,一边追,一边叫嚷了出来,“…解药、解药…”

“姑娘,留步。”杜玉珩会意的笑了笑,对着黑衣女郎的背影客客气气,从从容容的喊了一声。

黑衣女郎顿住脚步,背影轻颤,像是气得打了一个哆嗦。

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捏出两枚毒镖,似乎有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黑衣女郎猛地抬头,发现杜玉珩竟已站在了身前。杜玉珩的眼睛正看着她的右手,她的心中一凛,忍气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瓶,丢到了地上。

杜玉珩微微一笑,捡起铜瓶,轻轻在耳边晃了一下,不再理会匆忙离去的黑衣女郎,走回陆庭芝身边,把铜瓶递给了他。

陆庭芝怔怔的瞧了手中的铜瓶半晌,惊喜交加,连忙向杜玉珩道谢,“多谢杜公子出手相救!”

“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杜玉珩摆摆手,俊朗的面容上泛起毫无掩饰的愉悦笑意,“我要多谢你才是,否则那杯酒不知又要等多久才喝得了。”

陆庭芝正自困惑,杜玉珩突然怪叫了一声,心疼的望向那把保全陆庭芝双眼的折扇,摇头叹息,“可惜,可惜!须要重题一副才好…”

陆庭芝禁不住好奇,认真端详扇面上落笔既端整,又潇洒自如的两行诗句——

清光侠影日月凝,蛾眉堪负绝色名

玉楼巅处率婵媛,红妆秀绾笑公卿

诗句下方,还用与题诗字体迥乎不同,恣肆遒丽的笔法写着“过奖”二字。

陆庭芝心中一动,脑中蓦然闪过那张光华熠熠的面容。

看见陆庭芝莫名其妙地发起了怔,杜玉珩笑着指了指陆庭芝手里的铜瓶,提醒般的说了一声,“解药。”

陆庭芝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忙忙地向杜玉珩施礼,“…不管怎样,多谢杜公子!”

说完,陆庭芝再顾不上听杜玉珩的回答,拔腿向茶寮飞奔。

五十六 无知微命

两具尸首已经开始发硬,血液也僵止,双眼还直直瞪着天空。

哀嚎声就在不远处,未曾停歇,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微弱。

混杂在一起,更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味道。

伙计挨在青衣郎中的桌旁,身子背对着倒在地上的五人,捂住双耳,坐立不安地默念着,“破灾免财,破灾免财…”

看到陆庭芝安然无恙的返回,伙计不可思议地迎了上去,“客官你拿到解药了?”

陆庭芝喘了两口气,对伙计点点头,急忙把顾少昂扶坐起来。

顾少昂浑身冰冷,颈部的皮肤也明显的泛黑,陆庭芝担忧不已,只怕一粒药丸解不了毒,赶紧从铜瓶里倒出了两粒,合着茶水,喂顾少昂服下。

看着顾少昂咽下了解药,陆庭芝悬着的心却无法随之安然落下。

脑中反复闪过黑衣女郎挥刀想要剜掉他双目时,刀光透过纱笠,映出的那个眼色,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收场。

等了一会儿,顾少昂的脸色好了些许,意识慢慢回复过来。他抬眼看到陆庭芝那张满是紧张的面容,似乎有些愕然,虚弱的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陆庭芝的臂膀。

陆庭芝总算松了口气,“大哥,你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顾少昂上下打量了陆庭芝几眼,讶问,“庭芝,你没事吧?毒镖的主人不像是良善之人,怎么肯就这样把解药交给你?”

“多亏了杜三公子。”陆庭芝微笑了一下,“那个使毒镖的黑衣女郎阴毒狠辣,一出手就要人命,的确没有什么好心。她本要剜掉我的双眼,才肯交出解药。在她下手之时,幸得杜公子及时出现,保住了我这双眼睛。”

“杜玉珩?”顾少昂微微一愕,然后笑了笑,“那真要好好的谢谢他。”

“该好好感谢的是大哥才对…”眼光瞥过仍留在顾少昂身上的毒镖,陆庭芝又回想起方才顾少昂不假思索的挺身相护,心头一热,眼圈不自禁湿润,“大哥为了护我,可以将性命置之度外…大哥对我实在…实在太好了…”

“你不是同样也可以为了我舍掉自己的眼睛么?”顾少昂将一只手覆在了陆庭芝的手背上,“傻兄弟,兄长护着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结拜的时候怎么说的?从你第一次叫我大哥起,你我就是至亲手足了。”

陆庭芝心中热血沸腾,反手握住了顾少昂的手掌,话音发颤,“我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兄长?”

顾少昂笑着摇头,“认识你,才是我顾少昂的福气。”

“大哥…”陆庭芝的喉头哽住,一时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忽然,一旁断续的,凄惨的呼声突然急促起来,听来有些异样。

奄奄一息的孔大极力张了张嘴,呼声已然细弱游丝,“救…救…”

黑气漫上了孔大的面颊,呼吸也格外艰难,显然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

“老大…老…大…”几步之外的孔小不住大声哀嚎,此刻也觉察到孔大命在顷刻,拼命向孔大的位置挪动,“救命、救命…”

身上还留着这两兄弟的拳印,连他们手上所沾的鲜血都还没有干,明明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陆庭芝的心里却蓦然生出几分不忍。

发现陆庭芝出神地看着孔大孔小,眼中现出同情之色,顾少昂失笑,“你想救他们?”

陆庭芝缓缓的点头,“这两兄弟虽然残虐不仁,可终究彼此相亲,与人无异。”

“可是救了他们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么?”

孔小听见二人的对话,连声哀求,“求你…求你…救、救命…”

陆庭芝正自沉吟,伙计已大声叫嚷起来,“客官,可千万别啊!”

“怎么?”陆庭芝愕问。

“这些虎狼般的家伙整日欺男霸女,做尽坏事,没有半点人性…根本、根本就是禽兽!救他们做什么?有谁不怕他们,谁不恨他们?苦在我们这些小百姓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眼下好不容易有强人要了他们的命,分明是恶有恶报,上天有眼啊…客官一片好心不错,但若是你把这两个家伙救活过来,不用说,必定翻过身就要害你的!小的冒昧警告客官这几句,请客官还是再想想清楚吧…救他们两个,根本就等同于寻死!”

听伙计说得义愤填膺,顾少昂点头,“庭芝,他说得没错。你救了他们,恐怕会让更多人的兄弟家人伤心难过了。”

“我不是要放了他们,而是想送他们去官府治罪。”

“杀害朝廷官员是死罪,就是把他们救了过来,也不过是晚死几日而已。救与不救,又有何不同?”

“不一样。”陆庭芝摇头,神情格外认真,“我并非只是不忍心看他们死在眼前。如果他们不明不白的丧命于此,无非又是多了两个死于江湖殴斗仇杀的亡魂。唯有让他们伏罪于铮铮铁律之下,当着天下人明正典刑,才能够让更多像他们这样恃强凌弱的恶人明白,法度明律的威范——一旦为非作歹,必会受到严惩不怠;应该令世人时时心存敬畏的,不是比他们更强的人,是日月高悬的公理。公理不会屈于强者。”

顾少昂张大眼睛瞧了瞧陆庭芝,摇摇头,“想不到庭芝你有如此不同凡响的见识。只是,你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太过美好了。”

“他们再坏,再是罪大恶极,但他们该不该死,不应该由我们决定。除了国家的法令,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擅自取决他人的生死。难道这不对么?”

“你果然天生不是习武之人。道理上是不错,可如果当真能够如你说的那样,令法如铁,他们两个早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了,为什么到现在还可以如此横行无忌?这世上有太多人事都在法令的拘束之外,武学之辈只是其一。想要惩治那些人,往往困难重重,也非借用武力不可。”

“他们两个又何尝不是仗着武力逞凶?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习武到底有什么好?人命可贵,可人一旦自负武艺绝学,免不了争名夺利,你杀我,我杀你,你家人要雪耻,我家人要报仇,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累及无辜。武功不济的,就死在他人剑下,武功极好的,像凌大侠那样,也不过是杀人如麻,不见得有什么快乐。我情愿永远不习武。”

顾少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忽然有些飘渺难测,“你错了。那是因为,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陆庭芝想了想,露出苦笑,“若是遇到什么悲伤痛苦之事,过错恐怕全都在我的身上,我只能怨自己,又怎么会恨别人?”

顾少昂摇头笑笑,把视线转到了孔大孔小两兄弟身上,“说得太远了。你若还想要救他们,就快些吧,否则要不来不及了。不过,最好先找两条绳子把他们绑起来。”

陆庭芝一起身,伙计立刻跳起脚来,“不会吧客官,你当真要救他们两个?”

“是,麻烦你帮我找两条绳子。”

伙计神情不悦,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没有准备绳子…”

“那怎么办?我把腰带取下来…”

“腰带?你不是开玩笑吧?”已经看出陆庭芝是说一不二的耿直心肠,伙计慌忙间斟酌了一下,叫道,“啊…我想起来了,那边好像留了两根用来绑骡子的!”

陆庭芝绑好孔大孔小的双手,才喂他们服下了解药。

小半个小时辰,转眼即过。

孔大用被绑住的双手捧起茶碗,一口喝干,然后冲伙计大喊,“渴死我了!喂,你过来!加水!”

伙计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孔大舔了舔嘴唇,神色焦急,“你过来给我加水,我这里有一锭金子给你!”

犹豫了一下,伙计似信非信地提着茶壶走到孔大身旁,给他掺了茶。

“还要!”

孔小接声,“我也要!”

听着两兄弟来回的使唤,伙计正开始感到几分不耐,又听见孔大说,“金子在我怀中,你自己来拿吧。”

伙计暗自窃喜,放下茶壶,俯身去摸孔大的胸襟内里。摸了两下,脖颈突然被人狠狠掐住,身子也离地而起。

孔大一边用两只大手掐着伙计,一边怒骂,“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傻子要救我们,你竟敢说我们这么多的坏话,还推三阻四,要我们平白多受这么苦!去死吧!”

陆庭芝惊愕万分,连忙冲了上来,竭力捶扯着孔大的手臂,“放开他!放开他!”

孔大制住伙计的两臂猛地一摆,陆庭芝立刻被甩退几步。

顾少昂在奔来时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刀,一旁的孔小却把两臂挥得像铁锤一般,把他和孔大他们阻隔开来。

双手被缚虽然不能把手劲运用自如,但孔大的气力本就不小,伙计的脸孔因窒息而红涨,眼看就要断气。

陆庭芝又惊又怒,感觉浑身的血气涌上头颅,被掐住脖子的仿佛是他自己,猛然向孔大扑去。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惊人力量,竟然一下子就把孔大撞飞到半空,又在转眼间撞中还在与顾少昂为难的孔小。

两兄弟跌在数步之外,像是受了重伤,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陆庭芝重重的喘息了一阵,回过神来,连忙去探看那名伙计的情况,所幸还有极为微弱的一口气。

顾少昂轻轻抚着伙计胸口,替他顺了顺气。

忽然有人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青衣郎中转过头来,脸色泛着异常的青光,两颊的皮肉都深凹了进去,枯瘦无比,眼睛也透着晦暗的灰白,那样病怏怏的面容,俨然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夫,哪里像是能够治病救人的郎中?

正在惊疑之际,青衣郎中的手臂似是扬了扬,身后立马响起两声“哎哟”。

陆庭芝回头,发现孔大孔小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们的身后,却跪在地上,呲牙咧嘴,满脸的难过之色。

一阵阵痒麻从膝头传遍全身,孔大气急败坏地骂,“老东西…你…你又对我们做了什么!”

青衣郎中嘿嘿一笑,“尽管骂吧,血气运行越快,死得越快。”

孔大孔小脸色一变,连口吻也顿时该了,“大爷饶命…是我们不识好歹得罪了大爷,大爷饶命啊!

陆庭芝醒悟过来,“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青衣郎中不理会孔大孔小,审视着陆庭芝,眼神古怪,扯动起嘴角干瘦的皮肉,“小子先前既然曾诚心恳求于我,总不能让你白跪一番。”

顿了一顿,青衣郎中问他,“现在,你想不想要这两兄弟的命?”

陆庭芝怔了一下,瞧了孔大孔小几眼,摇了摇头,“不想。”

“好。”青衣郎中怪笑了三声,霍然起身,走到孔大孔小面前,在他们背上分别拍了一掌,又喂他们吃下了药丸,然后按住正要动弹的两个脑袋,微微一笑,“我喂你们吃的,是我亲手炼的毒药。在百日之内,如果没有我每日拍通穴道,替你们疏散毒性,你们当日就会毒发而死。至于药性侵入穴道的顺序,当今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动手之前,先想想清楚。”

听了青衣郎中的话,孔大孔小一声不吱,出奇的服帖。

“走吧。”青衣郎中头也不回地走出茶寮。

孔大孔小赶紧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

虽然青衣郎中两次三番相助,但还是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古怪,陆庭芝望着三人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几步,“前辈要带他们去哪里?”

青衣郎中回头,诡谲的一笑,“小子放心,他们会得到应得的惩罚。”

五十七 纵是糊涂

无月的暗夜下,一切都仿佛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天际几点明灭的寒星,穿不透夜的浓愁,散在各方,显得那样宁静辽远。

几个人影在幽深的夜色中疾速穿行。

风徘徊在耳边。

风声里,忽然有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边好像有人在叫唤…”说话的人步子缓了下来。

有人冷声回答,“不必理会,赶路要紧。”

“你们也听见了?…那叫声像是姑娘家发出来的…”

第三个声音微微叹了叹气,“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还是不要管那么多了。”

叫声传来的方向隐约有熹微的火光,最先开口的那人顿住脚步,话音前所未有的坚决,“不行。那姑娘的叫声分明含着惊恐,此刻必定正在遭受恶人的迫害和侮辱,怎么能够不管?”

“别忙,这事似乎有些古怪。那女人的声音能够传这么远,让我们听到,说明那女人内力不浅,绝不是寻常人,又怎么会轻易受制于人?说不定跟今日遇上那两兄弟是同一路的,也是狡诈无良之徒。我曾经听人讲过,山匪贼寇多有以此种离奇行径引路人上钩的,不要上当。”

四周的空气,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可万一事情是真的,就因为我们不肯帮手,让那姑娘受到了无可弥补的伤害,要如何心安?”

不等答话,一个身影已匆忙循着叫声奔去。

叫声听起来愈加清晰,也愈加凄厉。

亮着光的那一间屋子,屋檐底下挂着招牌,似乎是个小小的村店。

身影赶到屋前,或许是想起了适才同伴所说的话语,脚步声不由自主放轻,慢慢摸向了屋门。

除了那姑娘的叫声,屋内又响起一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怎么样?嘿嘿…怕了没有啊?你求不求饶?”

那姑娘又接连叫唤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你很倔强嘛…还不肯求饶是不是?…好,哼哼…我让你见识见识更厉害的…”

听到这里,门前的人怒气横生,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推开屋门。

推门的一刹那,他的心中霍然一凛,手上的动作却已经来不及停下。

“终于来了!”耳边听见一个女人的低喝,一道寒光已刺到眼前,“早听到你的动静了!”

陆庭芝的背脊上像是有冰块划过,顿时一阵冰凉。

“叮”的一声脆响,一把剑在脸孔前寸尺挥过。

一阵疾风从背后袭出,屋内的红烛霎时被扑灭。

黑暗中有武器不断相击,每当相击之时,都如闪电般现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

“死老头,还不快点来!来人厉害得很…架不住了!”一个女人在剧烈喘息。

那女人说完,似乎有一个黑影立即朝剑光一闪而过的方向扑了过去。

“臭婆娘,这人的剑果然好快,小心了!”

“死老头,攻他的腰眼!”

“攻他的腿、攻他的腿!”

“不行了…太快了…”

“哎哟!臭婆娘!你谋杀亲夫啊…你砍我干什么!…你想当寡妇,这人是你请来的是不是!”

“当个屁的寡妇…你要死了!…这个关头还说这种气破人肚皮的蠢话!谁叫你这么不中用了,连这刀都躲不过…还不快点收拾了他!”

陆庭芝的心口砰砰直跳,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刚才那惊险的瞬间,只要凌天衡的剑慢了一下,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直到听到男人受伤痛呼,他才反应过来,大叫,“不要杀人、凌大侠,不要杀人!”

“哎哟!”

“死老头,你怎么样啊!”

忽然两声惨叫,紧接着是骨骼扭折的声音,和刀剑掉落地面的清响。

“点灯。”这次是凌天衡的声音。

陆庭芝连忙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就看见凌天衡把一个男人踩在脚下,一个女人坐倒在另一边,天溪剑横在她的颈前。

听刚才的对话,这二人定然是夫妇。丈夫的发间有些灰白,岁数在四五十岁左右,妇人的年纪也已经不轻。两人都满脸怒容,身穿着相衬的杏黄色衫子,右手臂似是没有知觉的垂着,手边的地上各有一把质地精致的银刀。

凌天衡冷声问,“你们认识苏湛?”

黄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什么人,不认识。”

凌天衡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想到刚才听到的叫声,陆庭芝眼睛一瞥,瞧见右首的墙边有一个少女全身上下被绑得严严实实。

少女应该比皇甫萱大上了两三岁,衣着相当奇怪,赤着两臂和小腿,衣料也与常见的布锦不同,颈项和手足上还带着金环。

陆庭芝几乎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的容貌也超乎寻常的美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猫一样灵动,但她看人的神情,却像是受了伤的猫一样狠戾,森然。偏偏此刻眼圈又有些发红,似是受了无尽的委屈。

两臂上有点点灼红的印痕,想必是被这两夫妇的虐待而致,陆庭芝想到这一点,赶忙上前替她解开了缚在身上的麻绳。

少女径直走到凌天衡身前,神情冷冷的,“我不会平白受人恩惠,你是什么人?”

凌天衡漠然的瞥了她一眼,转开了眼睛。

“你说啊!”少女脸色一变,发现面前这个人对她视若无睹,咬了咬唇,“好!你不说是不是?”

少女长袖一挥,一只蛇型短箭噌地急射而出,凌天衡身子歪了歪,短箭插进了身后的石壁。

凌天衡皱紧了长眉,天溪已经指着少女的咽喉。

“凌大侠,不要!”陆庭芝急忙叫出了声。

凌天衡看也不看少女,“滚!”

趴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叫嚷起来,“什么?原来你们并不是一伙的?对了,对了…你的剑法也倒像是…像是…”

“好,姓凌的,我记住你了!”少女恨恨地瞧了凌天衡一眼,哼了一声,奔出了屋子。

少女非但没有向他们道过半句谢,至始至终都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陆庭芝。

眼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陆庭芝心里微感气闷,地上那个男人却格外激动,“别走!喂,死丫头别走!喂…你们不要放她走啊!”

那妇人也气冲冲地骂,“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放走?”

陆庭芝怒道,“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姑娘,还好意思骂人?”

“谁欺负她了?我们差一点被那小丫头整得要死才是…你们刚才又不是没看到,她出手多么毒辣!”

陆庭芝似信非信地摇头,“可就算她犯了什么错,你们也不该滥用私刑啊!”

“怎么拿蜡油滴几下就算刑罚么?臭婆娘,你喜不喜欢?”

“讨厌,老不正经!我看你是嫌我老了,我的声音你也听腻了,才想出这个鬼主意…”

陆庭芝虽然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夫妇二人的语气,倒像是闺房间的调笑话,脸色微微一红,“不管你们怎么说,总之把人家姑娘绑起来就是不对。如果你们不能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做坏事,就送你们两个去见官。”

“见官?好啊,你们居然还敢见官?今日这丫头坐下不久,有人不过看了她几眼,说了两句话,她就接连杀了三个人,害得店里的人全都跑了个干净。我们夫妇冒着生命危险擒住她,正准备教训教训她,明日再送她见官,你们却把她放走,怎么也该算是纵犯脱逃吧?何况那丫头多半是南疆青玄教的,青玄教众向来不出南疆,这回突然到了雍都,不知道会搞出什么明堂?如果雍都城内有百姓受害,这份罪责你们更加别想逃脱…”

陆庭芝一阵惊愕,猛地摇头,“我不信,你们不要哄人…”

而“青玄教”三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忽然想不起来,只觉得更加迷惑。

“你不信?你看她射在壁上的箭。”

陆庭芝闻言侧头看去,插着短箭的壁间周围颜色已变得深暗,显然毒性极深。

男人又指了指墙角一张大席,“被她毒死的三个人在席下,你可以去看看。”

席子高高冒起,底下的确掩着什么东西。陆庭芝快步走过去,揭开一看,席下果然是三个遍体发黑的死人。

死人的面部神情,与姿势狰狞无比,可见死前的痛苦难以形容。

席子从手上滑落,陆庭芝吓得退了几步,堂目结舌了半晌,“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岂不是…”

那妇人哼了哼,“这些天城里戒严,生意本来就已经坏到家了,被她这么一弄,还有谁敢来?不是整死我们么?我们不过是拿小小的蜡烛吓吓她,对她已是仁至义尽了。”

陆庭芝走回夫妇二人身前,讷讷垂着头,“抱歉…是我错怪两位了…”

凌天衡出手如电,已经替夫妇二人接好了臂骨,沉声说道,“两位恕罪。”

陆庭芝连忙扶起了黄衣男人,又去扶黄衣妇人。

“喂,王八羔子,你的手一直摸着我婆娘干什么?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刚把妇人扶直身子,陆庭芝吓了一跳,赶紧松开双手。

他这才记起未免在路途中留下痕迹,连累曦风皓月阁,凌天衡出城的时候,带上了他们入阁时曾用过的道具。他们再一次成了老人的模样,难怪这老头会疑心他对这妇人有什么企图?

妇人笑了起来,“你想什么呢?这是位小兄弟,怎么看得上我这个老太婆?”

“这臭小子愣头愣脑的,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年轻小子就可以借机会摸你么?”

陆庭芝心中有愧,不敢多说,“抱歉,抱歉,都怪我…”

男人冷哼,“不错,你知道就好!都怪你这个臭小子,糊涂东西,管什么闲事…”

“怎么糊涂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搭了搭陆庭芝的臂膀,“我看这小兄弟很有侠义心肠,又勇气可嘉,你那个时候恐怕还不如人家呢…”

“什么!臭婆娘,你这就过分了!这小子年纪和你差这么多,起码差了二三十岁…吃这样的嫩草也不怕噎死!”

提及年纪一事向来被女人忌讳,妇人沉下脸,哼了一哼,“怎么不行,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你…”啪地一声响,陆庭芝倏地脸上一痛,整个人都被这巴掌打得愣住了。

妇人气得跺脚,“好啊,你还当真了是不是?你想打我,又不敢打,却打别人,竟然有你这样小气又没种的男人?你看我还理不理你!”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悔色,赶紧去拉妇人的手,却被猛地甩开。两夫妇又旁若无人地争执起来。

顾少昂扯了扯陆庭芝的衣袖,“快走吧。”

陆庭芝呆呆地捂着红肿的脸皮,又是气恼,又是觉得好笑,想不到为了管这件闲事,差点丢了性命,还挨了一耳光。

“站住,站住!”

听到背后的喊声,陆庭芝万分不安地回头。

“小兄弟,刚才的事对不住了。”妇人抬起手,掌中有个方形的锦盒,“这里面装着几颗有意思的玩意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叫它嚣尘障目吧…只要用力捏碎,就会生出一阵烟雾,可以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你下次多管闲事的时候,恐怕会用得上。”

陆庭芝听了后面这句话,顿时满脸尴尬,“这…这怎么行…”

“其实刚才败在这位凌大侠手下,那死老头心里有气,无处可以发泄,连累你受了委屈。这就算是我替他道歉,你就收下吧。”等了片刻,陆庭芝始终不肯伸手,妇人不耐烦地把盒子往陆庭芝掌中一塞,“好了,好了,收下吧,我走了。”

五十八 天涯咫尺

刚要顺着小路走出,前方的行道上有人声传来。

凌天衡眼明手快地拉着二人伏低身子,借着树丛的遮掩,悄悄移近几步。

“气死我了!这该死的畜生…行十步,顿八步的,什么臭毛病,就是刚出生的骡子都跑得比它快,真没见过比它更没用的!你们几个快放手,让我打死它!”

隐约有一个人扬着马鞭,身旁的三个人合力抱着他的手臂和腰背,把他往后拖开。

四匹马似乎全都受到了惊吓,马身几乎挨擦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人怒骂的,想要责打的是哪一匹。

“算了,刘老哥,你教训得也够了,你打死了它,这时候上哪里找马去?”

“是啊,老刘,生气归生气,可别误了咱们的差事。”

老刘大声宣泄着满肚子的火气,“我他妈真后悔那把跟王老六赌那么大,简直亏到你三舅爷家了!上等的良马换了只猪变的…不,别说骑只猪了,就是牵着带轮的木马都比它遛得快…我看见它就头痛,你来骑了试试,就知道这畜生有多要命!”

“马再劣,哪有跑不过猪的?兴许不是它的问题,而是你们两个都有问题,你是“牛”,它是马,当然跟你不对头咯。”

几个人通通笑了出来,又有人接口道,“要不然就是你哪里得罪了它,它在撒气呢,你可要好好开导开导它,再向它配赔罪才行。”

老刘呸了一声,“我气得要死,你们还在这里拿我开涮!…好了,好了,我不打它了,你们先放开我!快点、我真不打了!”

“又不止你一个人有气。明明可以在铺上抱老婆,却要连夜赶去传令,谁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啊?”说话那人松开了手,拍了两下老刘的肩膀,一阵唉声叹气。

“你们没听彭大人说么?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不然他怎么这么害怕事情出了什么差池,明明一匹快马就成,今次却非要我们四人齐出才放心。嘿,我们四个可是东街巷公认的四大高手啊,居然要我们四人出面。”另一个人也放开了手,解着腰带,缓步走向最近的一棵大树,嘴里仍是咕咕噜噜,“不如先撒泡尿冷静冷静…但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事为什么这么要紧?”

“老王和老刘他们是高手没错,你是个放屁的高手…不要多说了,撒完尿赶紧上路…”又一人嗤笑着,走向树旁。

剩下的一人和老刘也正准备跟过去,凌天衡忽地从地上抓起四颗碎石子,手臂一扬,四名官差像是被抽去脊柱一般,霍然倒地。

陆庭芝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凌天衡冷冷的说,“半个时辰之后就会醒。”

趁凌天衡的注意在四名官差身上,陆庭芝偷偷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才松了一口气。

在四人身上搜了搜,凌天衡从一人衣内摸出一副谕令。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所书的文字,同时也照出三人面上的讶色,谕令的内容竟然是命各州府衙撤下有关宋玄一一案诸人的通缉。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非但那名官差想不明白,他们也一点都不明白,朝廷为什么急着传出这道谕令,又到底有什么用意?

隐约间,感到其中有什么古怪,可偏偏想不出古怪在什么地方。

半晌,凌天衡收起了谕令,走向四匹马跟前,忽然用力扯了一下四匹马的缰绳,脸色微微一愕,接着翻身上了一匹马的马背,“上马,抓紧赶路。”

陆庭芝驯马的经验就如同扮女人一般,今日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他又瞧见凌天衡似乎也没能辨出究竟哪一匹才是气坏了老刘的蹩脚马,暗地里一阵踌躇。

耳旁一声马嘶,才发现顾少昂也早已稳坐在马背,陆庭芝只好从剩下的两匹中,挑了较为矮小的那一匹,爬了上去。

没想到胯下这匹马只乖了两个时辰不到,就现出了本相。

天光渐明,马儿的毛色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油黑发亮。

这匹黑马的脾性虽然算不上十分顽劣,却也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让它往东,它偏往西;一叫它跑,它就乖乖呆着不动。任鞭子疾如暴雨,也扰不了它兴起时悠闲的步伐。何况陆庭芝心中不忍,下手又轻,对黑马更加无可奈何。

呼着前方两匹马儿扬起的尘灰,终于清楚领教了什么是老刘说的“连猪都跑不过”。陆庭芝不再妄图驾驭黑马,苦恼地捂住脑袋,一人一马,都是一副被沸水浇过的样子。

顾少昂倏然停马,从道旁的瓜田里抱了一个西瓜。分了两块给凌天衡和陆庭芝,又掰出一小瓣,放到黑马嘴边。

黑马伸舌头舔了舔,两口嚼干净,高声嘶叫着,长脸不住往余下的大半个西瓜探去。

顾少昂折下一根树干,又掰下一块西瓜,用布条把西瓜悬挂在树干的一头,把树干的另一头递到陆庭芝手中,“把瓜悬在马头前面…”

西瓜在黑马眼前三四寸远,黑马伸长脖子嗅嗅,立刻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黑马追着近在咫尺的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旷野上奔袭,竟把白马和黄骠马远远甩在身后。风吹疼了眼睛,陆庭芝在马背上只感到心惊肉跳,若不是两手死命攥住了缰绳,随时都可能被颠下马去。

然而黑马越奔越快,陆庭芝难受得大喊出来。

陆庭芝被晃的头昏脑胀,手心微微一松,树干从手中滑出。眼前的瓜不见了踪影,黑马骤停,陆庭芝滚下马背。

整个人趴在地上,哭笑不得,却总算彻底明白了该怎么驾驭黑马。

三人沿途经过几座大城,一路风平浪静。

往往城卫的双眼宁愿眼珠也不转地盯着年纪不轻,稍有姿色的村妇,也不愿多看陆庭芝和顾少昂二人一眼。

看来乔装成老人的确要比继续扮女人省事得多,也明智得多。

但连日来,心底总是不断回想雍都城外遭遇的一切,陆庭芝整个人又消沉起来,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人心世事的复杂,他实在是不明白。

尽管他似乎拥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能够洞察先机,感到周围急遽发生的变化,可根本就和麋鹿头上再多长两只角一样毫无意义,因为要发生的事还是无法改变。

一个无能为力的好人,是不是也毫无意义?

一进入渭州城,陆庭芝心里一阵苦涩,努力将偷偷看雅如一眼,或是到书院问候夫子的念头遏制下来。自觉无颜相见,又怕连累了他们,埋下头,匆匆从太守府和书院门前经过。

第十八日,午后,三人终于到了流云湖畔。

当日载陆庭芝和元希过湖的那艘渡船,还泊在相同的位置。

离岸仅剩百步之遥,三人逐渐放缓了马步。

陆庭芝想着这些日子与胯下的这匹黑马朝夕相伴,虽然它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终究也是劳苦功高。于是掰下一块西瓜,喂给黑马。

虽不能说话,但黑马立刻歪头耸了耸鬃毛,又嚼得有滋有味的模样,显然十分欢喜。

陆庭芝笑了笑,俯在黑马的耳旁,轻轻的说,“马兄,马兄,你真是傻…你看它们都是被鞭子抽打,不堪负痛,才逼不得已老老实实向前而行。哪像你只为了眼前的一块瓜,就心甘情愿,拼了命的追赶,却根本不知道那不过是诱引的钓饵…如若人家不肯,哪怕你追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吃到的…”

说到这里,陆庭芝忽然一怔,眼神顿时变得格外迷茫,苦笑着说了下去,又宛若在喃喃自语,

“…我何来的面目笑你傻啊…功名利禄,原也是人世的钓饵啊…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是追不上钓饵的可怜人?你如今还能得偿所愿,我却因此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我又凭什么笑你?又凭什么笑你…”

说着,陆庭芝怜惜的抚着黑马的鬃毛,“马兄,你我相识一场,也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待会儿下马之后,我就假装不小心抓漏缰绳,缰绳一落地,你就赶紧跑吧!拼命的跑…不是为了瓜啊果啊,就为了你自己,拼命的跑!跑到一个再也没人捉得住你的地方,再也不要犯傻,再也不要去追别人抛给你的钓饵…”

说完,陆庭芝拍了拍马背,跟着凌天衡和顾少昂下了马。

陆庭芝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趁身前的二人正要拉马上船,张开手掌,放掉了缰绳,悄声在黑马耳边说“去吧”。

黑马懒洋洋的抬了抬四蹄,呆在原地,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还不走!”连忙又催促了一句,黑马仍然不为所动。陆庭芝心中一急,用力拍打黑马的背脊,低声斥骂,“你这蠢马、呆马!”

被陆庭芝用掌一拍,黑马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向天发出嘶鸣,倏地跃起两只前蹄,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

听见黑马的嘶鸣,凌天衡猛然转头。

陆庭芝吃了一惊,暗怪自己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黑马再快,恐怕在短时间内也未必快得过凌天衡!

“哎哟”一声叫唤,陆庭芝就倒了下去。

凌天衡本已在十丈之外,又迅速反身到了陆庭芝身前。看陆庭芝趴在地上,身上并无血迹和伤痕,目光仍是警惕地扫遍四野,“怎么回事?”

陆庭芝故意拖拖拉拉的爬起,又拍掉衣衫上的泥土,才吞吞吐吐的开口,“实在抱歉,凌大侠…我没能将它拉住…”

黑马这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知是受不了陆庭芝这般啰啰嗦嗦,还是有些恼怒,凌天衡迅速转过身,“上船吧。”

上船之后,发现摇船的不是当日那个满脸大胡子的船夫,陆庭芝心生好奇,忍不住问起大胡子的去向。

这个模样老实巴交的船夫却说这船多年来就只有他和另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的蒋二轮日子,从来就没有别的船夫。

庄里更没有这样一个人。

船夫言辞简单质朴,神态敦厚,由不得人不信。

何况,他们当日就看出来大胡子绝不寻常,和这名船夫一比,更显得大胡子古里古怪,神秘兮兮。

这下子,陆庭芝更加困惑,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

……

刚跨进庄门,陆庭芝就瞧见面色忧愁的陆严急急走来。

还没等陆庭芝开口,陆严也瞧见了陆庭芝,惊讶的停住脚步,脸上的愁云刹时消失无踪,疾步上前,口气欢喜不已,“太好了,公子!…你总算平安归来!我这就去禀告庄主…”

陆庭芝也连忙上前,扶住陆严的双臂,感觉到老人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严翁,你怎么在这里?爷爷在哪?我想与你一同去找他!”

“你看我…我是高兴得糊涂了,直接带你到庄主跟前岂不好?庄主这些天忧心忡忡,无一日不在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回来,虽然庄主没说,但我们就知道,他的胃口远不如从前…我每日都会替庄主来庄门前等上一些时候,此来正是想望望你的影迹。”陆严喜形于色,携着陆庭芝的手臂就往山庄中央走去,“庄主在静岳堂,正与宋掌门对弈。咱们快去!”

“咦,这是凌少侠…和…”陆严这才注意陆庭芝身后的二人。

陆庭芝介绍了凌天衡和顾少昂,迫不及待地跟着陆严疾步走向静岳堂。

绕过池塘后的假山,陆庭芝心中霍然一凛,一个赤金色的影子飞速掠至面门。

五十九 别来谁记

从未感到过如此强大的力量。

自从能够察觉到周身附近气息的遽动以来,要数凌天衡每次出手时所心中所感最为强烈。

但与这道飞影相比,竟然只像是一粒雪沙那样微渺!

实在难以想象,来者该是拥有何等可怕的实力?

仓惶之间,陆庭芝下意识抬袖掩住脸庞,却听到一声清脆灵丽,又有些熟悉的高唤,“猪油,快回来!”

视线透出衣角的边沿,依稀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如雀儿一般飞奔过来,扑到了凌天衡的怀中,无尽欢喜的叫了一声,“义父,你来了!”

怔住的陆庭芝突然感觉被什么人抱着,举起的手臂也被扯了下来,“陆大哥,是我啊!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望着那张无比灿烂的笑脸,陆庭芝又惊又喜,刚放下的手臂突然被另一双手抓住,“陆大哥,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陆庭芝立时忘了那道令人恐惧的影子,失声低呼,“希儿,皇甫姑娘…能再见到你们,才真是太好了…”

皇甫萱把陆庭芝从头到脚都看了一番,又在他的身侧转了一个圈,仍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陆大哥,你有没有怎么样?你的箭伤没有再裂开吧?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和希儿有多担心你…”

没想到这些日子还有这么多人为他担忧,陆庭芝心中一暖,柔声说,“我没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咦,皇甫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被坏人抓走的那日,义父就让我跟着两个老爷爷一起来了这里。义父没有告诉你么?”皇甫萱说着,一手揽着凌天衡,一手拉住了陆庭芝,好奇地仰起头,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

回想当日问起皇甫萱,凌天衡回答的“不必担心”四字,只让他可以断定皇甫萱的处境很安全,又哪里能料到她也在云涯山庄?陆庭芝讪讪的笑了笑,既然她这个杀人不眨眼,又不苟言笑的义父不愿多说,谁又敢多问?

“可…可我还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脱险的。”

“这都多亏有…”皇甫萱歪了歪脑袋,嘴边有明快的笑意,一道赤金色的身影倏然从树荫间绕了出来,落在她的肩头。

先前那股惊人的力量却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从捉摸。

陆庭芝瞪大了眼睛,不断自问适才的所感难道竟是错觉?

那只肥得不可能飞起来,却飞得轻松自如,比盈巧的羽箭还要快的“山鸡”,悠然的梳理着翅膀上羽毛。

“猪油,你又在臭美了!哎呀,你好像又重了,是不是又偷吃东西了,你真应该减减肥!”皇甫萱揉了揉它肥嫩的脖颈,蓬松的彩羽立刻多添了几分糟乱。她不理耳旁尖锐的抗议声,笑着转头看向凌天衡和陆庭芝,“怪不得刚才猪油突然发出一阵怪叫,不打招呼就飞了出来,原来是发现你们回来了!”

“原来这小家伙是来迎接我们了,看不出它这么懂事。”陆庭芝不禁好笑。

“可不要小瞧猪油,它很了不起的!那日就是它修理了那些穿铁衣服的坏大叔,把我救了出来!”皇甫萱一说完,猪油就转动着亮晶晶的瞳孔,像是耀武扬威般的发出“支由,支由”的啼叫。

“它有这么了不起么?”陆庭芝心下一阵诧异,“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皇甫萱对猪油眨了一下眼睛,吐了吐舌,露出格外娇俏可爱的笑容,“不告诉你们,这是我和猪油的秘密!”

“猪…油…”顾少昂眼睛直直的注视着这只神奇的“山鸡”,惊讶得合不拢嘴。

“对啊,你也知道它是猪油…”皇甫萱作了个鬼脸,又好奇地瞧了顾少昂一眼,又疑惑的问陆庭芝,“陆大哥,他是谁啊?”

陆庭芝笑了笑,“他是我的结义兄长,你们就叫他顾大哥吧。”

“结义兄长?元希和皇甫萱愣了一下,齐声叫道,“顾大哥。”

顾少昂微笑着点头回应,但目光还留在引颈翘盼着开饭的猪油身上,满满的惊奇。

元希微笑,“陆大哥,陆老前辈还惦念着你的安危呢,先去见见他吧,让他老人家可以安下心来。”

皇甫萱连忙拍掌附和,“不错,不错!我们快去吧,两个老爷爷终于可以不再整天愁眉不展了!”

……

一股无形的气势由屋内迫出,直达百步之外,让人自然而然放慢步伐,凭空生出几分庄重之感。

“好,好,老夫又输了!再来,再来!”那样雄浑沉稳的话音,口气却相当有些气恼,还伴着数颗棋子从棋盘上被剥落的声响。

另一个温和又高远的声音悠悠开口,“夜侯何必如此性急?此局分明还有一丝生机,若肯舍弃一子,焉知不能反败为胜?”

“偏是此等死中求生之法,老夫自来不善为之。先前已经有四十八回败于你手,算上刚才那盘棋共是四十九回。数日间连败四十九场,看来你我的武学修为虽是难分高下,却不得不承认老夫的棋艺的确远逊于你。”

“非是你的棋艺不如我,只是你数日来心中忧思不宁…”

“老夫如何能不自责?若他也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还有什么颜面见夙心?”

“庭芝这孩子心地淳良,至情至性,自会积下深厚福报,得上天悯佑…夜侯兄放心,天衡定会把庭芝平安带回你的身旁。”

“他一日不回,老夫一日无法安心…整日只能干坐于此,眼看自己的儿孙受苦受难,恨不能以身相代!”

听到这里,陆庭芝热泪盈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感动,一把推开了房门,大喊,“爷爷!宋老前辈!…我回来了!”

两个老人不可置信的瞧着跪在棋盘前的陆庭芝,恍若梦中。半晌,一个轻抚白须,仰天欣然而笑;一个剑眉舒展,微颤的手掌摩挲着陆庭芝的头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庭芝抱住陆夜侯的腿,哽咽着,“爷爷…”

陆夜侯轻轻的拍了拍陆庭芝的背脊,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大笑着把陆庭芝拉到身边坐下。

这一刻,不再有什么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天下最强的剑客,只是一个与天下间所有祖父一样对儿孙满是慈爱和关怀,普普通通的老人。

眼前的湿润似乎凝绘成了一张绽开的笑颜,宋玄一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陆严已经到了屋外,立在檐下禀报,“庄主,凌少侠也入庄了…只是刚才在来的路上碰上了二爷,二爷听说凌少侠是宋掌门的高徒,就将他请去了。”

陆夜侯皱了皱眉头,“泓儿怎么一点也不会待客?天衡千辛万苦替老夫救出庭芝,怎么不让他先过来,老夫还没有好好谢过他。”

宋玄一站了起来,“夜侯,你言重了。你们爷孙俩好好叙话吧,我去看看天衡。”

“也好。陆严,替宋掌门引路。”

“是,庄主。”陆严应道,轻轻掩上屋门。

陆严正要走,身后又传来陆夜侯的话声,“告诉泓儿,立刻准备酒菜款待客人,不可以有一丝怠慢…还有,把隽安他们全都叫上,老夫稍后就过去。”

屋子一下子沉寂下来。

老人似乎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现出几分冷肃。

陆庭芝不安地垂下头,“对不起爷爷…让爷爷为我这么忧心,我…”

陆夜侯回过神,把陆庭芝又拉近了一些,扬眉笑道,“你还年轻,多经历一些也未必不是好事,终究能学到些什么东西。只不过,不会游水的人,就万万不该轻易涉水,否则只会令自己,令家人终生抱撼。所幸此番总算是有惊无险,以后可还会如此执意而为,不听劝阻么?”

陆庭芝低声回答,“庭芝再也不敢让爷爷忧心。”

“但过错并不是全在你,老夫也有责任。”陆夜侯面色忽然变得肃厉起来,“若是你与老夫早些相认,哪怕就是得承老夫一成修为,又焉能会被那些毛贼所擒?以后老夫会继续将剑法传授于你,你须要日日勤加修习。”

“是…”未免陆夜侯失望,陆庭芝只好勉勉强强的答应,又突然抬眼看着陆夜侯,眼里满是惭愧之色,“还有一事要向爷爷请罪…前日我在情急之下,用穿云一式刺伤了一个淫贼…”

陆夜侯讶异的笑,“哦?惩治恶徒,何罪之有?只看过一次,你就已经学会了穿云?想不到你的悟性如此之高…”

“由我这般蹩脚的使出神逸剑法,恐怕惹人发笑,堕了爷爷的威名…”

“胡说!何人敢取笑我陆夜侯的孙儿?”陆夜侯横眉立目,高声喝叱了出来,却发现陆庭芝的神情顿时有些惶恐和不知所措,像是吓到了。他沉默了一下,从衣襟中摸出了那枚吕星笛,温声的说,“其实老夫根本没有怪过你,你是一个好孩子。这些日子,此物一直在老夫身边,寸步不离。”

不知为什么,眼前不自觉地浮出了聆风望月台的夜色中,那张忽而凛然庄严,又忽而满是笑意的面庞。他突然有种感觉,爷爷与她之间好像有某种特别相似的地方,如果她不是整日在那栋阁楼里忙着替那些王孙贵胄花钱,倒是很投爷爷的脾性,恐怕还会和爷爷成为相知。

陆庭芝发了一会儿怔,才想起回话,“爷爷既然如此喜爱,那此物就送给爷爷吧。”

陆夜侯笑了笑,把吕星笛塞到了陆庭芝的手中,“傻孩子,因为这是你的东西,老夫才带在身边。此物本于老夫毫无用处,你快收起来。”

陆庭芝的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讷讷的点了点头,收起了吕星笛。

陆夜侯定眼看着陆庭芝,沉吟了片刻,忽地开口问,“庭芝,你可有意中人?”

陆庭芝顿时有些愕然,“我…”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婚姻之事可由你自己做主,不要如此拘束,爷爷想听你说老实话。”

像是有锐器戳中了正在结疤的伤口,一种剧烈的痛楚在心底重新漫延开来。陆庭芝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她已嫁为人妇…”

陆夜侯看了陆庭芝一眼,“既然已为人妻,就别再念想了。”

——是啊,雅如永远也不会再是他的雅如了…

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何必再苦苦追怀?

可是,就算明知没有可能,又有谁能将深种在心头的眷恋从血肉中剜掉?

陆庭芝心中苦涩万分,僵硬的点了一下头,“是…”

稳实粗厚的手掌抚过陆庭芝有些瘦削的肩头,陆夜侯的笑容有一丝难得的温和,“你想一想原来所居的地方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用得着的,通通列在纸上,老夫会吩咐陆徊他们过几日去替你全都收拾了…还有那位抚养你长大的夫子,你若是高兴,也可以一起接过来。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留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六十 胡为相切磋

沿池塘边的长廊走去,一路嗅着阵阵香风,很快来到一座水榭之前。

水榭里外参差的站了些人,当中明明摆了一个大圆桌,桌旁的座椅却全都空着。

还没等走近,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聚向来者。

“爷爷!”

“爹。”

一时间,有好几个声音叫了出来。

一个明艳娇美的少女率先向他们奔近,笑盈盈地挽住了陆夜侯的臂膀,并耳语了几句,神态无比自然和亲昵。

陆庭芝不禁吃了一惊,偷偷看了看陆夜侯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是,陆夜侯没有任何的不悦,反而大笑着携了少女向前。

跟着又有几人争相迎上来行礼,其中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陆庭芝认出是初次入庄那日曾见过的陆隽怡和陆隽宁两兄弟。

另外五人虽然没有见过,但其中的三个男人与隽怡,隽宁两兄弟面目间依稀有几分相似。

一个中年人神情严肃,举止端重,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另一个蓄着短髯,眉锋锐利,棱角尽显,酷肖陆夜侯,身侧的女人姿颜秀丽,手中还牵着一个步伐蹒跚的童儿;还有一个年纪稍轻,目光机敏,顾盼之间隐约有骄矜之意,却状貌恭顺地扶着一个满脸病容的妇人。

靠在陆夜侯身畔的少女扮了个鬼脸逗那童儿,与恭恭敬敬的众人相比,显得更加放肆。

陆夜侯淡淡的瞥过众人,微笑的瞧向立在宋玄一身旁的凌天衡,“凌少侠,多谢你救回老夫的孙儿。”

听了这话,众人顿时一阵疑惑。

陆庭芝在陆夜侯的身子背后,低着眼睛,也感觉到了数道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不知道这些从未会过面的家人会怎样看他,一念及此,只盼众人赶紧移开视线,更别说对他们微笑示好,心中说不出的紧张不安,只好转头看向凌天衡。

凌天衡抱了抱拳,“前辈与陆兄弟救下师父方乃大恩,前辈不必言谢。”

陆夜侯对凌天衡和宋玄一颔首一笑,眼中颇有赞许之色,又像是替宋玄一有这样得力的传人而感到欣然。

眼光一动,陆夜侯瞥见与他们站在一起的顾少昂,见他一身朴素简洁的打扮却如玉自莹,风度翩然,但脑中又对此人全无印象,不由问道,“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顾少昂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晚辈顾少昂,向陆老前辈问安。”

唯恐顾少昂受到半点怠慢,陆庭芝连忙接口,“爷爷,顾大哥是我的结义兄长,他是那日前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义士,也两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

既能仗义行侠,又全然不像一般的武夫粗鲁无识,相貌俊秀得像是熟读经籍的温雅书生,却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拘泥之气,举措大方得体,进退有礼。凝目瞧着顾少昂,陆夜侯点了点头,不禁在心内暗赞——此子形质超群,绝非等闲之辈,若心有所求,他日定能峥嵘头角。

同时,陆夜侯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心里莫名添了些许忧虑——自家儿孙竟没一个可以与此子相提并论。

这么多年以来,陆夜侯几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长子陆沾死后,对后人的一切寄望更加冷淡了下来。

当年他并未需要过别人过多操心,全凭自己的努力,才有今日的成绩,自然以为旁人的敦促无足轻重。何况万事最首要的一点是资质,不管这些孩子再怎么苦练,也始终难以赶上当年的自己,又何必强求?

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此刻,陆夜侯才感到心底隐隐生出了一缕不安。

而陆夜侯身旁的少女已审视陆庭芝了好几眼,惊讶地问,“爷爷?喂,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怎么叫爷爷作爷爷?”

面对少女凶巴巴,近乎质问的口气,微含敌意的眼神,陆庭芝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

“湘儿,要叫兄长。”陆夜侯把陆庭芝拉近身边,眼睛扫过在场每个姓陆的人,“这是你们三叔的遗子,名叫庭芝。”

这话掷地有声,众人听了更是震惊不已。庄中上下谁不知道当年庄主的幼子被庄主狠心地撵出了山庄,多年来杳无音信,几乎所有人都已忘了他的存在,想到不到如今他的儿子竟会突然出现。

陆泓愕然问道,“爹,三弟他…”

“他已过世了。”陆夜侯的面色不变,强硬的口吻却隐隐有些哀悯,“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头,今后你们要待他好一点,知道么?”

“是!”众儿孙都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

陆夜侯携起陆庭芝的手,指着那满脸病容的妇人,“你大伯父亡故多时了,这位是你的大伯母。”再指向留着短髯的男人,和他身畔的女人,以及那个孩童,“他是你大伯父的长子,隽安。这是隽安的妻子,他们的孩子廉儿。”接着又指向扶着病妇的男人,“这是你大伯父的二子,隽康。”

陆夜侯又分别指了指陆泓,陆隽怡,陆隽宁,“这是你二伯父,他的两个儿子,隽怡,隽宁。

最后是身旁的少女,“她是你二伯父的爱女明湘。”

陆庭芝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向他们一一行礼问好。

陆隽安拍了拍陆庭芝的臂膀,热切的笑道,“庭弟,欢迎你回家!”

陆泓看陆庭芝笑得腼腆,似乎不善言谈,也过来伸手拉着陆庭芝,笑容可掬,“庭芝,以后但有所需,尽管告诉二伯,千万不可见外。”

注视着簇成一团的众儿孙,陆夜侯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似乎方才的忧虑还留在心头。沉吟良久,他忽然朗声道,“老夫有个提议,你们都过来。你们几个久在庇荫之下,从不知天高地厚,更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杀场,今日正是大好机会,让你们知道山外有山,见识何为英雄俊才。凌少侠,顾少侠,你们就替老夫考校考校这几个孩儿吧。”

在场的人闻言又是一怔。

陆庭芝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夜侯是要凌天衡和顾少昂与他的儿孙比武,轻声说了一句,“爷爷,大哥的武功已经被恶人废了。”

“可惜,那只有请凌少侠一展身手了。

“不敢。”

陆夜侯皱了皱眉,“难道这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不配凌少侠动手指教?”

凌天衡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宋玄一,答道,“遵命。”

宋玄一却拦住了正要抱剑上前的凌天衡,“夜侯,切磋之间有时难免手快,伤到谁都不好,不如用木剑吧。”

“但木剑易折。”

“你想让这些孩子们开阔见识,又不是为了争什么胜负,正是比招不比力。否则,一交手木剑就断了,再多的木剑也不够他们用。我看还是加一条规矩,谁令对方的木剑断折,谁就败了,如果两人的木剑都折损了,就算平手。夜侯,你觉得怎么样?”

陆夜侯面色稍霁,点头,“也好。”

陆严立刻吩咐陆平找了几把木剑过来。

“隽安,去吧。”

众人也一同起身,看着陆隽安和凌天衡来到亭台之外的空地,相对而立。

陆隽安把木剑平举,“凌兄,请。”

凌天衡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相互示意之后,凌天衡还是保持着抱剑的姿势,久久不动。

陆隽安也只好跟着凌天衡一动不动,但在心里已经倒数了十数下,渐渐觉得仿佛有数不清的飞虫在身边环伺,脊背搔痒,终于按耐不住。

脚步一动,陆隽安手中的木剑跟着直刺而出。

陆隽安的剑术算得上陆家第三代的第一人,但学剑以来,除了给二叔喂招,不断教授并击败弟弟们,偶然出手收拾过几个无赖游侠儿,还从未正式与剑术高手对过招。

听说凌天衡的剑法同样以快著称,但偏于迅烈,而神逸剑法却轻灵翔动,两者之间,又是极为相似,又是截然不同。

就算陆夜侯不提出来,陆隽安也早就生出了找个机会与凌天衡比试一番的念头。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领教凌天衡的剑法,想要知道什么才是另一种“快”?

每个人的耳中都听到了木剑以极快速度穿透风墙的呼啸之声,然后以一种难以阻挡的轨迹划去,陆夜侯面色平静,心想陆隽安以裂电一式以作起手,还算明智。

凌天衡沉着地挥手,身形跟着向后飞快挪移。

木剑轻轻击在一起,又交错开去。

陆隽安虽然才使出一招,那一招也还并未达到至高水准,凌天衡已经感到神逸剑法的确精妙绝伦,不容小觑。

但若不是顾忌着这把易折的木剑,凌天衡决不会后退半步。

然而,又要击败对手,又要保证对手的武器不会受损,这样的比试想要取胜,似乎比他从前任何一次对战都更困难。

木剑又从眼前横撩而过,陆隽安已经换招,长臂舒展,像是踏歌欢行的旅人,向虚空划出无数道圆月。

凌天衡借着身法奇快,只以剑尖触及陆隽安的木剑,把陆隽安的剑尖当作了剑靶,轻巧地避过了数招。

凌天衡一边闪避回击,一边留意着陆隽安出剑的动作,很快就看出了不妥之处。

六十一 胡为相切磋(二)

正在思索之际,只是微一分神,木剑险些削到了肩膀。

剑招再一次变幻。

对面的陆隽安竟是完全不担心会令剑身有所损毁,步步进逼,出手如乍起的惊雷带袭狂雨,舞得密不透风。

在看不见的漏隙间运剑卸去汹涌的来势,凌天衡的身形一退再退,仍时时留意着陆隽安的动作。

三招接连不断使出,依然让凌天衡始终游离在剑圈的边缘,并且直到此刻也仿佛未曾尽心与自己对过战。迸发出的剑气越来越激烈,陆隽安的脸上渐渐现出怒意,大吼着,剑势变得更急。

“还不拿出你真正的本事来!”

剑光霎时笼住了全身,刚猛无比,不留余地,源源不绝地攻来,由不得凌天衡再作退却。

他陡然发觉,陆隽安的剑术威力惊人,实力并不在他之下,但出招时隐含的某种不妥之处也变得更加呼之欲出。

“好啊!安哥哥真厉害,简直像只屁股着了火的老虎!”有人欢快地拍掌喝起了彩,笑声也飘了过来。

听出是陆明湘的声音,也分不出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陆隽安没有答话,心中觉得好笑,手不由慢了一下。

凌天衡腾身而起,两柄剑的剑尖也刚好相触,立刻反借着剑身所蕴的力量上跃数丈。

在半空中倒转了身子,凌天衡的视线与脑海却在这转瞬之间格外清晰,俯视着向上运起剑招的陆隽安,突然明白为什么陆隽安使出的剑法看上去会有些古怪。

原来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领教过神逸剑法。

难怪眼前这张脸总有几分似曾相识,招数更如出一辙。

那个唯一能在十招之内制服他的人,这些年每次回忆起来,都始终令他耿耿于怀。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知晓了当年到底是败在何人手下。

而记忆中的神逸剑法挥洒自如,其势犹如风雾雷电般遮天蔽日,天地之间来去毫无滞碍。那样近乎完美的剑技,与陆隽安正不断使出的剑招在脑中交相晖映,才逐渐显露出了原本难以察觉的差错。

虽然剑招的威力犹在,但是,陆隽安每一次挥举手臂,以及手腕翻转之时,竟然都有一种无从着力的感觉。

显然陆隽安平日惯用极有重量的武器,眼下用这轻软至极的木剑,实在是吃了大亏。

神逸剑法固然与极重的兵器并不相合,使出来也大有出入,但个人的习惯更是施展剑术的关键。陆隽安正是由于兵器不趁手,而无法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心中的疑惑已然解开,凌天衡更丝毫不愿占这样的便宜,剑意瞬间高涨,整个人恍若劲风掠地,手里的木剑霎时间无踪无影,无迹可循。

此时,陆夜侯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的眼光比凌天衡更为老辣,早已看出陆隽安的缺陷——隽安虽然习武的资质尚好,但生性爽朗冲动,明明是飘逸灵动与无穷霸道并重的剑意,却一味只知道直来直去,没有一点傲然洒脱的意味,恐怕再怎么练,也无法将神逸剑法练到最上乘的境地。

这孩子终究只是与自己气血相同,心性神质却远逊其父。

与凌天衡一样,陆夜侯也不自觉地因为这场比试想起了亡故多时的长子。念及长子,陆夜侯忽然有些后悔,可惜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几乎没怎么夸奖过他,也并未说过几句好话。

突然,啪的一声响,两柄木剑都迸碎开来,木屑飞得漫天都是。

两把残存的一小截剑柄,一把指着凌天衡的腰腹,一把贴在陆隽安的颈边。

“这算什么?打了半天,结果是平手。”陆隽宁失望地摇了摇头。

“就知道你见识浅薄。虽说看上去是两败俱伤,但如果换把剑的话,安哥哥一定死得比较快。”

“住嘴,湘儿!休要胡言!”陆泓面色一沉,瞪了女儿一眼,厉声呵斥。

剑柄落在地上,陆隽安忽然笑了起来,对凌天衡抱了抱拳,“凌兄果然厉害,我输了。”

在强力久攻中保持谨守丝毫未乱,应对游刃有余,又能够使收敛的剑势突然之间爆发,以一招制胜;并且,在两剑相交,电光火石的一瞬震碎了他的木剑,才让他的手凭惯性冲划出去,造成了所谓两败俱伤的局面。

尽管凌天衡的心思至始至终都令他费解,但能够将剑术施展得如此出神入化,确实比他更胜一筹。

凌天衡摇头,“两剑俱折,无有胜负。”

“输就是输,我的确还赶不上你。但绝不会再有下次。”陆隽安大声说了出来,丝毫不以为惭,眸子里闪过一缕亮色,“半个月之后,你我就再比一次。”

想不到陆隽安心怀阔达,坦诚至此,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会因为技不如人而感到大损颜面。

看着陆隽安诚恳笃定的神色,和满怀自信的笑容,凌天衡点了点头。

众人听陆隽安出言再次向凌天衡相约挑战,都在暗想陆隽安既然说得出来,这半个月定会日以继夜的苦练,冥思苦想该如何破解绝影剑法,到时他可能有机会将凌天衡打败,但同样也有可能再次输给凌天衡。

陆夜侯锁眉沉吟,他的心中无比清楚结果将会是什么,他如何看不出凌天衡是有意保全陆隽安的颜面?何况,终归在实战经验上天差地远,光凭陆隽安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出其不意这一点,就注定无法胜过凌天衡。

陆隽安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笑着朝众人所在的方向走来,接过方才弟弟与妹妹被打断了的话头,“可惜啊,什么刀刀剑剑都不如湘儿你要命。你只要动动嘴,人家就怕了你了,什么样的功夫也都是白练。”

“安哥哥是想说我光会动嘴皮子,而剑术不值一晒是不是?”陆明湘垫起脚尖,瞪视着陆隽安,满脸的不服气,“哼,好啊,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好了。”

“不敢不敢,我可没这个意思。”陆隽安笑着缩了缩脖子,似乎怕了这个任性而骄纵的妹妹。

陆明湘还想说什么,陆泓低咳着瞥了她一眼,然后来到陆夜侯身前。他早已发觉陆夜侯的面上没有半点笑容,知道陆夜侯心中不乐,小心翼翼地问,“爹,现在是否该由隽康上场了?”

陆夜侯摆了一下手,冷声道,“罢了罢了,隽安都不是凌少侠的对手,他们几个更不用提了。剑术如此不济,徒然惹人耻笑而已。还比什么?去,请凌少侠过来坐下。”

听着陆泓唯唯诺诺地答应,陆夜侯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看向陆隽安,“隽安,你再接着跟兄弟们练练,老夫要看看你们每一个现在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

“是,爷爷。”陆隽安刚抱起了儿子,拉着妻子的手,满怀兴致地准备观战,听到这样的安排,只好无奈地把缠绵心中的柔软放开。

“隽康,你先来吧。”

“是,大哥。隽康得罪了。”

接过陆平递来的木剑,陆隽安不再和弟弟多讲什么客套的话,直接了当地出剑,“隽康,当心了!”

别无二致的剑招,纵是万般变化,也脱离不了早已熟络于心的招数诀要,并无太大的悬念。

若单以招数来说,陆隽康反而使得更加标准,迅捷。只不过,陆隽康的火候与陆隽安相比略显不足,威力逊了好几分,是以一出手就被陆隽安压制。

十二招之后,胜负已分。

陆隽康面对众人的方向,垂着脑袋,叹了叹气,透出一股懊恼之意,“请爷爷恕罪,隽康学艺不精,日后定当勤加练习。”

陆隽宁嫌恶地撇了撇嘴,这个最会装模作样的家伙,真是越看越让人气愤。

想到又有好几日没见过红殊,陆隽宁心里一酸,不愿再多看陆隽康一眼,别过脸去,用身子轻轻撞了撞陆隽怡,“哥,该你了吧?”

陆泓回过头来,神色如常,声音很轻,眼中却恍然有一闪而逝的光,“隽怡,去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认真对待,不要让爷爷,还有爹失望。”

捕捉到父亲眼色中的异样,与话中的暗示,陆隽怡只是笑笑,“何必呢爹,我又怎会是大哥的对手?”

“爷爷叫你练练,你就练练。”陆泓的语气沉了下来。

瞧着在身后不住把自己往前推搡,笑得幸灾乐祸的妹妹,陆隽怡叹了一口气,果断地伸出手,敲了敲弟弟的脑瓜,走向父亲期待他站立的位置。

无辜受难的陆隽宁立刻放弃了在心中替陆隽怡呐喊助威的念头,却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望向握剑的兄长。

过程比想象中更快。

不多不少,同样也是十二招。

陆隽怡丢下木剑,看了掩不住满脸失望的陆泓一眼,歉疚的笑了笑——终归令父亲失望了。可是,父亲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他想要的,这样的失望,总有一天无可避免。

“庭芝,你看得很认真啊。”

“嗯…”原本对剑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那些较寻常剑法精深百倍的招式也看得人眼花缭乱,但适才的几回比试依然使陆庭芝不知不觉看入了神,“看来他们没一个胜得过陆隽安…哥哥…”

“我觉得不是。”

“不是?”

“这个陆隽怡的剑术就未必在陆隽安之下。”

“可他明明输了啊。”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赢。”

“怎么会?为什么?”陆庭芝顿时满心诧异。

“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么想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陆庭芝跟着顾少昂把目光转向陆夜侯,又转向凌天衡,果然发现他们眼中也透出一丝疑惑。

陆夜侯的心中的确也在思索着此事,最后的一式,隽怡的剑法分明犹有未尽之势,更不像力有不逮的样子。然而那只是一眨眼不到的功夫,就连他也无法肯定,到底是隽怡无意间真气激荡而出所致,还是刻意在最后关头及时敛了剑势。

六十二 胡为相切磋(三)

忽然间,眼前闪过一个身影,如鹞子般一跃而至陆隽安的身旁,又猝不及防地抽手夺去了他的木剑,“安哥哥,也指点指点我!”

陆隽安一怔,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湘儿,你也来凑这个热闹?”

“湘儿,回来!胡闹什么…”此刻陆泓的脸色并不父亲好看上多少,儿子不驯顺懂事也就罢了,这个女儿更是从不让他省心。

“由她去。”陆夜侯却打断陆泓的呼喝,毫不掩饰对孙女的迁就,沉厚的声音传了过去,“隽安,别伤着湘儿。”

早知父亲在一众儿孙中,对这个唯一的孙女最为宠爱,自小娇惯,事无大小,无所不允。单为她一人,就曾召他至静岳堂斥骂过好几次。

他因此不敢再对女儿过加约束,以至于女儿如今愈加恃宠而骄,蛮不讲理,受不得半点委屈,全不知天高地厚,谁都不怕,谁都要让她三分。

然而,父亲的话从来都是无可反驳的。

陆泓无奈地沉默下来,哪怕他很清楚,父亲此举只会助长女儿的嚣张气焰,令她更加难以管教。

仿佛早料到会有爷爷的撑腰,陆明湘出手没有半点迟疑,也不管陆隽安的木剑已被她夺了过去。

陆隽安连忙侧身避过,抓起地上的木剑,化开紧随而来的另一剑。

原本就不打算与陆明湘较真,听到陆夜侯的吩咐,陆隽安更是生怕沾到了陆明湘的一点皮毛,剑剑谨慎,招招相让。

此时,就连陆庭芝都看得出来,陆隽安出手明显比先前软绵了许多。

“安哥哥,我不要你让着我!”

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陆隽安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笑着比了个迎战的姿势,把木剑舞得呼呼生风,“好!湘儿看招!”

“意随流水,心驭长风。水天自在,风激云涌…”

高声念着剑诀,陆明湘的脸色认真,一时间盖住了那张美丽,娇嫩又圆润的面颊上残存的一缕稚气,而眼中那份从容不迫,竟俨如一个成名多时的剑术大家。

虽然剑势并不强烈,但她递出的每一剑都格外灵巧轻盈,身姿犹如乘风而行的飞羽一般潇洒和优美,眉目间的骄矜尽显,更大有看轻天下英雄的自傲之意。

这样的神态,才是陆家子孙该有的神态。

池边的花树微微摇曳,粼粼的金波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缝隙,在树旁身形飞快变幻的人影身上跃动着,明灭而闪烁。

光影交错中,那一颦一笑,微嗔薄怒,都仿佛当年初见时舞着金鞭,在七星庸离勃然的剑气之前,傲然无惧的少女。

她总有办法叫他服输的。

就算在他眼里,其实她的鞭法并不比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高明多少。

陆夜侯紧绷的脸上柔和了些许,总算现出一丝微笑,“想不到湘儿倒使得似模似样。”

虽说都知道陆明湘并不能真正占到上风,但她灵动的剑意依然令诸人眼前一亮,恍如窥见了七星庸离剑主少时的风采。相比之下,陆隽安却越来越吃力,看上去也更加透着些笨拙。

他事事从不作假,可今日为了不让陆明湘大失所望,大闹脾气,又要对她出手留情,又不能被她看出来,还在暗暗思索到底要陪她玩到几时才能令她满意,实在是难为了他。

简直如同要他握笔作画,并且还要提诗一样左支右绌,陆隽安心内焦躁不已,出手不免开始不受控制。

“当心!”这异口同声的警示包杂了好几个人的话音,话音像是属于陆夜侯,陆泓,还有宋玄一。

“啊呀!”可惜陆明湘的身子在听见话声的同时,已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呼,跌坐在地,“好疼!”

“怎么了,湘儿?”猛然住手,陆隽安的脸都白了。

“我的脚…啊,我的脚崴了!疼死我了!”陆明湘高声痛呼,带着哭腔。

好奇的凝目望去,发现陆明湘脚边不远处有半个木头剑柄,想来是先前比试完之后丢在地上的,陆隽宁忍不住暗自偷笑,谁叫这个姐姐走路从来不低头,活该总有一日会扭到了脚。

陆隽安急忙把陆明湘扶起,“怎么会踩到这东西?”

“你还问?”陆明湘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通红,眼泪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气呼呼地吼,“爷爷他们离那么远都在叫我当心,你却不知道提醒我一声,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的不是。”背起陆明湘步向亭子,陆隽安瞥见守在亭边的陆成,忙大声吩咐,“陆成,快拿药来!”

涂上陆成拿来的跌打伤药,疼痛不一会儿就消去大半,陆明湘仍是撅着嘴巴,满脸的不高兴。不管陆隽安怎么说,她都置若罔闻,全然不理会。

“还疼么,湘儿?”

就算再着恼,爷爷的问话却不得不答,“现在好些了。”

注视着怏怏不乐的孙女,陆夜侯笑道,“湘儿很好,小小年纪,难得不骄不躁。从今以后,你就与庭芝一起,跟我学剑。”

“真的么?好啊、太好了!爷爷你说话可不能不算数!啊…啊唷…”陆明湘霍然跳了起来,脚踝一动,又痛得她连声尖叫。

“还不知道当心。”陆泓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父亲实在是偏袒这孩子,她不但不是不骄不躁,分明就是又骄又躁。

等婢女按揉了一阵,陆明湘不再呼痛,陆夜侯才转回头来,“好了,该隽宁了。”

“爷爷,大哥已经接连同凌大侠,我,隽怡,还有湘儿练了这么久,想必大哥也累了。请爷爷让大哥休息一下,反正就剩隽宁了,不如让我替他来陪隽宁吧。”说完,陆隽康朝陆隽宁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陆夜侯想着难得陆隽康知道体贴兄长,点头同意。

看着那张虚伪中还带着一丝狠戾的笑脸,陆隽宁不禁气结,心中直叫,“好啊,你这混蛋想要公报私仇,难道会怕你么?”

六十三 云翻雨变

四檐的灯笼都已点亮,数支蜡烛燃起,亭内重重火光映照,亮如白日。

酒菜陆陆续续搬上了桌。

席上话声纷纭。陆庭芝抱着碗,迟迟没有动筷,眼睛直直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了某种难以形容,又非同寻常的变化。洞察真气的异能,雍都城外撞向孔大孔小的怪力,那日面对陶质,还有刚才与陆隽康比剑时体内爆发的那股灼热,他竟不清楚自己何时有了这样惊人的本事。

想了一阵,他悄声问顾少昂,“大哥,你还记得孔大孔小两兄弟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又急又怒,居然把他们撞倒在地。还有刚才与陆隽康比剑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我突然间能够无所滞碍的把剑招使出,而那一剑…那一剑,感觉好像要杀了他一样,难道都是因为练了你教我的心诀?”

“传我心诀的人告诉我,它不止能够引导经脉逆走,将体内的一切浑噩拨乱反正,若是在体内并无什么恶毒损耗的情况下,勤加修习,又会疏经通络,助修炼者强健体魄,内力大增。”顾少昂摇了摇头,“只不过,它虽然玄妙,我想也未必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所教的心诀,那会是什么缘故?陆庭芝满心困惑,默默思索着,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个假扮船夫的大胡子。还记得大胡子曾在他身上点过几下,莫非是那个古怪非常大胡子给他下了什么古怪非常的蛊咒?

沉思了半晌,还是难以得出结果,陆庭芝抬起眼睛,看见陆隽安还在不住劝慰陆明湘,“别怄气了,湘儿,你说说话吧。”

陆明湘撅起了嘴巴,哼了哼,“你想我说什么?”

总算陆明湘肯搭话,陆隽安笑道,“湘儿不是最爱饶舌么?怎么不说几句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好,你想听是吧?”陆明湘忽然舒展眉头,甜甜的一笑,“我就给大家说说六年前,有个姓朱的漂亮姑娘来拜庄,说是要找安哥哥…”

陆隽安的面色霎时变得有些惶惶不安,慌忙打断她的话,“湘儿,你!…”

耳畔果不其然传来一声冷笑,“陆隽安,你好啊…原来早有人都上了门!人呢,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心口咯噔一跳,陆隽安哑然失笑,“梓娴,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说什么,我才不想听知道你们的经过,你到底做下何等好事,自向爷爷解释便是!”

陆夜侯沉下脸,用严厉的口吻诘问,“隽安,你当真做下了负心事?”

“爷爷,隽安怎敢有辱家风,实是天大的误会…”陆隽安心中叫苦连天,却见陆明湘得意洋洋的眯起双眼,急忙叫道,“湘儿,都是你搞的鬼!你明知你嫂嫂…你、你还不快替我解释清楚!”

陆夜侯沉声道,“湘儿,你说。”

“好吧,事情是这样…当日朱姑娘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安哥哥买下了她…”话音未落,陆隽安赶紧出手摁住了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的妻子,冲陆明湘露出投降和近乎哀求的难看笑容,陆明湘才继续说了下去,“然后安哥哥撕掉卖身契,还了她的自由身。朱姑娘感安哥哥的恩义,才一路找上门来。安哥哥怜朱姑娘孤苦,就替朱姑娘与至交马知府家的二公子做了媒,如今二人成婚五载,膝下一儿一女,无比恩爱。”

陆夜侯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原来如此。若非湘儿,老夫还不知隽安做下此等善事。”

“还真是要多谢湘儿对我如此关爱,”哭笑不得的陆隽安望了一眼尚自余怒未消,别过脸去的妻子,又望向满脸得逞笑意的陆明湘,咳了两声,故意提高了音量,“不知道璧月轩的野狗…”

陆明湘眉头一蹙,打断陆隽安的话,“安哥哥,你再说我可要发火了!”

“没大没小!你多大的面子要发火?”陆隽安还没有吱声,陆泓板着脸把手里的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搁,冷哼一声,“你真以为瞒过了我?把你爷爷最爱的花瓶打碎没胆子认罪,没头没脑的推在野狗身上,倒有胆量戏弄事事包庇你的兄长!”

陆明湘忿然的起身,跺了跺脚,“我根本就不是有意的,爹至于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我,让我难堪么!”

两眼瞪着刁蛮任性,不服管教的女儿,陆泓口里厉声喝道,“你还顶嘴?!”

“罢了!湘儿原非有意,一个花瓶又值得了几个钱,你做父亲的怎么如此小家子气?”沉吟了一会儿,陆夜侯高挑剑眉,继续说道,“不过,摔碎花瓶一事虽然不怪湘儿,故意戏弄隽安却是湘儿的过错…”

陆明湘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又委屈,又可怜,难以置信的叫了一声,“爷爷…”

顿了一下,陆夜侯抬指点向孙女的鼻尖,面上忽然泛起浓郁的笑意,“就罚你,让你嫂嫂重展笑颜。”

陆明湘微微一怔,连忙笑着应承下来。珍集笑话的主人公之名不是换成了陆隽安,就是换成了陆隽宁,也不顾陆隽安又急又窘,陆隽宁满口抗议,陆明湘口中妙语连珠,宛若在述说二人的真实故事,非但逗笑了嫂嫂梓娴,也引得席间众人欢笑不止。

跟着众人笑了半晌,皇甫萱却倏然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起来。

元希看在眼里,也低下头,悄声问她,“萱儿,你不开心么?”

皇甫萱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是突然好想爷爷…”

心底兀自酸涩,听了皇甫萱的这句话,元希的眼睛霎时湿润起来,也不知皇甫萱是否可以听见,呢喃低语,“我也好想念我的娘亲…”

陆庭芝也在一旁静观家人间既有欢乐,又有冲突,嬉笑怒骂的温情,念及阿爹无福消受亲恩,又想起多年来孑然孤苦的一身,除却欣羡,心底更别有一番滋味,已不知不觉饮下了数盏。

——不知往昔的离散是梦,抑或今日的相聚才是梦?

正感到一阵忧郁,斟满的酒盏举到了眼前,“庭弟,别一个在那闷坐。来,我们喝一杯。”

陆庭芝愣了一下,看着陆隽安的笑脸,心中微微一热,也举起了酒盏。

杯盏相碰之声充盈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的眼光扫遍满脸坨红的诸人,不觉露出笑容,又看了一眼宋玄一,忽然站起,“让他们喝,我们到亭外赏月。”

“爷爷,我和你们一起。”看见凌天衡等人随宋玄一起身,陆明湘也立刻站了起来。

“我也去!”陆隽宁跟着嚷道。

“陆隽宁,你还真是个狗皮膏药!”

“你不也是么?你不是看见凌…唔…”还没说完,陆隽宁的嘴巴就被人用力捂住。

“给我闭嘴!你再瞎说,我就将你上次在马厩里面倒巴豆的事告诉爹,让你在屋子里锁上十天半个月!”

“你敢!我也去告诉爹,是谁把娘最爱那支钗上的明珠给不小心掰下来了…”

陆夜侯和宋玄一走在前头,听陆隽宁和陆明湘又在身后叽里咕噜的斗起嘴来,笑着摆了摆脑袋。

当世声名最盛,武学造诣最高的二人并立在小桥前。不知多少年岁没有这般恬淡的一同面对如时光一般明灭而不可捉摸的波影。静静仰望天上的皎月,宋玄一叹道,“今夜月明如镜,月圆如璧,又有胜友在侧,实在是难得的佳景。”

“月圆之夜已过,接下来就是朔日了,再难见到这样的好景。”

听见昔日豪气干云的故友口中也说出了如此萧条的话语,宋玄一微微有些惊诧。不禁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院子里的朝颜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尘世的浪潮又湮没多少陈迹,都老了啊。

望着正在桥畔飞跑着捉萤虫的几个年轻人,口中发出时而欢喜,时而微嗔的叫喊。远处灯火阑珊的石亭,也仿佛变成了一点暖意的光晕。

“这些孩子们真快乐啊。”

“可惜老夫的快乐早已随夙心而逝。”

“人世的种种牵绊自有其乐,你若能时常体味此乐,她泉下有知,也会感到快乐。”

陆夜侯忽然转过头,眼神发亮,“宋玄一,我的心底一直有个疑问。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

沉默的风再次吹皱湖面。

皎洁的明月,还有那张随花盛开的笑靥,一如当年。老人的眼神如水光一样平静,身后响起少年少女追逐的笑语,也不知答案是否融化在了风声里。

终究不变的,还有这一句,接过先师冠袍时,在心中立下的誓词。

“吾道在施,不在求。”

……

亭外悠长的日光噬掉了最后一滴露珠,结队的蜻蜓越过花园,在肥嫩得垂下大半叶片的荷花旁绕来绕去,最后又落在了碧绿的大圆盘上,一动不动。

亭中的两人也如蜻蜓一般止静。一个悠然自得的靠着凭几,摇着蒲扇,半眯着眼睛。另一个喝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舒服得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嘶。

“湘儿呢?她又去找皇甫姑娘说话了?”

“对啊,明湘说她与皇甫姑娘很是投契,简直就是相见恨晚呢…”

陆隽怡手中的蒲扇凝在半空,有些诧异的睁开了眼睛,笑道,“看来皇甫姑娘本事不小啊,难得有人刚认识那疯丫头没被气得半死,还能与她惺惺相惜。真是难得,难得…”

用木勺又舀岂两块冰块丢进汤碗,陆隽宁咂了一口,“你是不知道明湘这几日又说出了何等浑话…她说几个兄长全都只是会吃饭喝酒的空心囊袋,半点不如人家宋老前辈的弟子,那才是真正的剑侠模样…哼,整日整日的往皇甫姑娘那里跑,我看她是想趁机接近凌大侠!”

“她的话也没说错,凌大侠面冷心热,我也曾听闻过他的过往一二,绝非庸人俗子。”

陆隽宁又喝了一口,笑问,“哥你也懂得欣赏男人?你欣赏的不是刀子嘴,刀子心,刀子伴的女人么?”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陆隽怡手里的蒲扇轻轻敲了陆隽宁的脑袋一下,又慢悠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想着那个凌厉悍勇的红衣女子,笑说,“不过要是真的给你找了这样一个嫂子,那我岂不是更省心了。”

陆隽宁嬉笑着摇了摇头,“哥,你不用来唬我,我看这次你搞不定了。”

“好啊,你这是在逼我…”

这时,陆善疾步走入了石亭,在陆隽怡身旁躬身禀报,“隽怡公子,庄门口有个女人说有急事,定要与公子见上一面。”

陆隽宁朝陆隽怡挪揄的一笑,“刚说女人,就有女人找上门来,哥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隽怡起身,将蒲扇随意的别在腰带上,摆了摆手,“浑小子,等下再收拾你。”

陆隽宁咧嘴笑了笑,也翻起身来,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庄门,看见门旁站着一个姿容秀美,身形纤弱的女子,神色忧郁而张皇。

陆隽怡疑惑的放慢脚步,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要不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事,她是决不会上门来找他的。

他凝目望着女子,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恍若雪人一般冰冷,温声问,“雨檀,你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雨檀紧颦的眉头,低头看着鞋尖半晌,才抬起脸,微微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怡公子,昨夜康公子为了我和另一位客人发生了争执,两人很快动上了手,那位客人当然不是康公子的对手,没两下就被康公子打倒…可是后来,康公子到我房内没喝上几杯,又有十几个人冲了进来,说是要替先前那人出气,把康公子打成了重伤,还将他扣留起来…那些人要我来通知你们一声,非要收到一百两黄金,才肯放了康公子。”

寻常的武士就是数十人也未必奈何得了陆隽康,就算是喝了些酒也不应该如此不济,难道他得罪的是哪个新贵与大人物的子侄?意识到事情恐怕并不简单,陆隽怡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问道,“你认不认得他们是什么人?”

雨檀无辜的摇了摇头,“奴家不知,先前从未见过。”

陆隽怡凝眉想了一下,又问,“他们知不知道隽康是云涯山庄的人?”

“我当时一直求他们手下留情,三番四次让他们看在云涯山庄与庄主的面上饶过康公子…可那些人好目中无人,说不管什么云涯,兔牙、狗牙…也定要收了钱才肯放人。”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银票,跟你走一趟。”

“那奴家就在这里侯着公子。”

陆隽宁急急跟在陆隽怡的身后,低声叫道,“哥,怎么不让安哥哥去解决这件事,也好让安哥哥管教管教那个混蛋,却要亲自替他掏腰包?”

“既然雨檀已经找上了我,这事非由我去办不可了。若是让爹或隽安听说了此事,事后不止要重重责罚隽康,还会闹得庄中尽人皆知。他定会以为我有意落井下石,因此耿耿于怀,心生怨念。”

“还不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破事,帮他还要帮出仇怨来,真是个无赖…我就知道那家伙行事这样跋扈乖戾,早晚也会被人教训!我才不去管他呢…”

陆隽怡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陆隽宁,神色中有鲜见的郑重,“你可以不管他,但你别多嘴,让爹他们知道了。”

陆隽宁撇了撇嘴,看着兄长不依不饶的目光,不耐的回答,“好好好…”

六十四 风波怒

饭桌前,只有父子二人相对静坐。

竹筷在每个菜碟中随意拨弄了两下,胃口仿佛更是被搅得一点不剩,坐立不安的陆隽宁偷偷瞥眼看向父亲,面色如常,正沉默的喝着热汤。

看样子,哥和那混蛋一夜未归的事还没被爹发现。陆隽宁微微松了一口气,希望他们尽快赶回来,万一爹要是诘问起来,他可应付不了。

如果明湘这时候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让爹火气上头,怄得爹无瑕他顾。

可她偏偏死气白赖的要到弥竹院同人家一起吃饭。人家需要她陪么?多半还嫌她呱噪呢。

他情不自禁掏了掏耳朵,似乎还回荡着昨日听到的笛声。

白云成片成片的压在屋顶上空,仿佛触手可及,明湘坐在荼蘼花架下,吹着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笛,画面娴静美好。

可笛声却是断断续续,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一旁的陆成和紫怜都睁大了眼睛,两人的脸色,一个红里透紫,一个紫里透青,也不知是不是在拼命按捺捂住耳朵的冲动。

“干什么,你转性了?居然扮起淑女来了…这玉笛哪来的?”

“皮痒了是吧?这是庭哥的。我告诉你,这笛子可神奇了…”

听完吕星笛凭一笛之力,把那场震惊天下的法场动乱扭转成了法场悬案的光辉事迹,他连连感叹,“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样的宝贝庭哥为什么会给你?”

“我就拿来玩玩,他会不答应么?”

“也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啊。”

“别啰嗦,听着我吹。”吹了一会儿,陆明湘发现他的脸色奇怪,气息也感到有些不继,连忙停了下来,“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感觉怎么样?”

“有。”他坦白的回答,“好难听。”

“怎么会这样?”陆明湘跺脚,“难道是我的内力不够?”

“那就不要再吹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是哪来的小野猫在求偶呢。”

“呸,有你说的难听么!”陆明湘不信似地转头问,“紫怜,我吹得真的很难听么?”

“不是,小姐…一点都不难听…”紫怜低着头,仿佛习惯般的躲着不知会落在哪里的巴掌,战战兢兢的回答。

“陆成,你说呢?你觉得我吹得难不难听?”

“不,不,陆成觉得小姐吹的挺好听的。”

看着陆成的傻笑,他不由笑了出来,“你问陆成?你就是放个屁他也会说好听的。”

没有留意陆成发红的脸,陆明湘搭着陆成的臂膀,攀在了陆成的背上,“别理他。陆成,带我去找皇甫姑娘。”

架上的花叶拂过颊边,微微有些痒意,陆明湘凑脸闻了闻,立刻捂着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成忙问,“小姐,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鼻子总是很不舒服,想不到…闻到这些花的味道更难受…”

“我知道了,你这是得了鼻鼽。”

“鼻鼽?什么鼻鼽?你知道什么,别胡说八道。”

“这就是鼻鼽,我骗你干什么?爹以前患过鼻鼽,也早就说过如何才能治好,谁让你总把爹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不信可以去问爹。”

“你记得爹是怎么治好的?”

“我当然记得…是要采一百株鹿耳林,从每一株上挤出一滴汁液,然后放在心口一天一夜,用心口热血的温度除去它的寒性。以后只要每日用它清洗鼻子,用上一个月,就能彻底治愈鼻鼽。”

“是么?听起来就这么麻烦,谁有那个闲工夫。”陆明湘说着,目光却无意中扫向了紫怜。

紫怜后脊一凉,连忙苦着脸说,“小姐,这几日庄中上下都要准备布置庄主夫人的忌辰,谁都走不开的…”

因为再无机会相见,却倍亲切的至亲,万事横行无忌的陆家大小姐竟然罕见的妥协了,“好吧,就看在奶奶的忌辰…阿嚏…等脚好一些,我自己去。”

鹿耳林奇臭无比,在胸前放上一日一夜,必定会臭死明湘这个糊涂蛋。更不要说用来洗鼻子是什么滋味了,光是想想都觉得臭,再一连洗上一个月,以后就算在她枕头底下放只咸鱼,恐怕她也发现不了了。

想到这里,陆隽宁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听见父亲突然发问,陆隽宁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你哥呢?”

陆隽宁转开了眼睛,不敢与父亲对视,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惶惶不安,“不知道…”

“陆善说昨日你们两个在庄门前见了一个女人,然后你哥就跟着她出了庄。他说错没有?”

陆隽宁吃了一惊,怯怯的看了一眼父亲,“不是孩儿有意隐瞒,是哥特意嘱咐我不能告诉爹的。我也答应了哥,所以不能说…”

“你倒是很讲兄弟情义,很忠诚嘛!”陆泓笑得有些冷然,“白槿,去拿法鞭来。”

“二爷…”一旁的侍女愣了一下。

陆隽宁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脸色发白,“爹,这是干什么?”

“你放心,我先打你,再打那个留恋风月女子的混账,谁都跑不了!”陆泓怒火中烧的拍了一掌饭桌,侧头朝白槿高喝,“还不去拿!”

白槿把鞭子递给陆泓时,无奈的望了全身冒汗的陆隽宁一眼,陆泓立即起身,用力绷直了粗实的金鞭,连前日压在心头的怒火也一并爆发了出来,高声喝道,“跪下!是我没把你们管教好,才让你们几个如此不成器,只知道忤逆任性,只知道给我丢人现眼!好好想想,你们这副德行离了云涯山庄,离了爷爷,离了爹,算得上什么东西…羽翼还没硬呢,现在再管教你们也还来得及!”

“爹、爹!这…您误会了!哥不是去…”鞭子已高举过头顶,看父亲愤怒已极的切齿神情,想来是狠下了心肠,这一鞭下来必定是皮开肉绽,陆隽宁咬了咬牙,想到为陆隽康那样的混蛋挨顿打一点也不值得,再也顾不得会被兄长责骂,慌忙说破了秘密,“哥是为了隽康那家伙才跟那女人去的!”

陆隽宁复述了一遍昨日从雨檀口中听来的话,陆泓立马连声斥骂,“胡闹,胡闹!这两兄弟简直是胡闹…”

但凡习武之人谁不对云涯山庄敬如高岳,就连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也都要给三分薄面,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放肆的侮辱与挑衅!

然而,那些人却似乎根本没把云涯山庄放在眼里…

在厅里来来回回踱了几遍,陆泓的脸色越来越焦急。

“那个混账还没有回来?”陆泓望着渐暗的日色,心也直往下沉,一脚跨出了门槛,“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他们。”

陆隽宁望着父亲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自从庭哥他们来了以后,爹的火气真是大了好多…”

听见身后细碎的话声,陆泓猛地回头,“你在嘀咕些什么?”

陆隽宁苦着脸笑了一下,“我说哥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爹您放心,爹您消消气…”

陆泓哼了一声,匆匆往庄门走去。看着父亲走远,陆隽宁也赶紧不声不响的跟在了陆泓的身后。

按理说,隽怡向来心思活络,巧于应变,不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既然已照对方所说送去了赎金,决不会再挑起争端,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见二人回来?

陆泓步伐飞快,脑中仍在不断琢磨,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穿过回廊,陆泓正自沉吟着,突然望见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迎面而来的陆成,顿住脚步,叫了一声,“陆成!”

陆成一脸惊异的抬头,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衣襟里,“二爷,有何吩咐?”

看着陆成乌黑的眼圈,满脸疲乏之色,陆泓疑问,“你病了?”

陆成连忙摇头,“不,不,没有…只是昨夜没睡好…”

深知陆成自来老实,陆泓没有多想,又因子侄所遇之事满心烦恼,只是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快去把我的剑取来。”

走到敞开的庄门前,陆泓突然回过头,板着一张脸,叱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

藏在一株大树背后探头探脑张望的陆隽宁吓了一跳,泄气般的走了出来,低头喃喃,“我想和爹一起去,我也担心哥…”

同样在这个年纪,他已经可以独自穿过虎狼盘踞的馥山,亲手猎回三只直立起来比人还高上半头的大野熊。而眼前这个幼子,也是云涯山庄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在父兄的庇荫宠之下,顽皮憨直,懵懂未省,总是依赖着身边的人,像个小姑娘家似的,也不知几时才可以成熟一些。

陆泓暗暗叹了口气,“不要再给我惹事了,我很快就回来。”

“二爷想去哪里?”庄门外倏然有人声飘来,话音洪亮,“若是寻人的话,不必劳烦二爷大驾,我们已将二爷的子侄送了回来。”

父子二人惊讶的望向说话的人。

疾步走近庄门的男人满脸堆笑,朝陆泓拱了拱手。

那男人生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孔,高鹳鹰鼻,虽然衣着并不是极为华丽,油亮的黑袍上绣画的却是今年雍都最时兴的花饰,颇为讲究。

身后跟着几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其中两个分别负着一包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又有两个押着一个面皮青紫相杂,肿得看不清模样的男人。

瞧着这些人脸上栩栩如生的虎皮面具,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扮小鬼,陆隽宁忍不住想要发笑。

陆泓却认得这些虎皮面具,认得这些人隶属山南十二道雄虎帮,而说话的那个男人是雄虎帮帮主胡永的儿子,少帮主胡易。

山南十二道是越山以南各州郡十二个势力最大的帮派组成的联盟,在每个帮派初创或势微之时,帮派的主人不是赖于父亲一力扶植,就是曾败于父亲剑下,或是得父亲的援手铲灭了当地流毒深远的山贼和黑道。早在四十年前,如当年所有的江湖人士,那十二个帮派全都把父亲奉为了剑道中独一无二的霸主,人人拜服父亲登峰造极的剑技,更对父亲马首是瞻。

但自从父亲隐逸于静岳堂中,淡出江湖这些年来,七星庸离的威赫早已不如从前,甚至有些人以为它的主人已经故去。

如果不是他按着父亲的脚印,又孤身前赴十二帮派,以性命为注,再一次战胜了各个帮派之主之后,却留下对方的性命,并尽心笼络,软硬兼施,十二个帮派尽皆交出了掌门信物以示效忠,立誓遵从云涯山庄的号令,真正将山南十二道置于云涯山庄的统领之下,今日的云涯山庄怎能还有这样的盛名?

若非如此,云涯山庄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又要靠什么养活?

可父亲却始终不知道他为云涯山庄所作的一切努力,对此也毫无关心与过问。

更从未有过半句褒奖。

作为父亲唯一在世的儿子,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亲口肯定他将来会是云涯山庄和七星庸离的下一个主人。

况且,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心知若不能做出成绩,一生再难有大的作为,自小养成的沉稳性子也不免变得日渐焦躁——没有人能明白他有多么迫切的想让父亲看到,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越山以北的势力还在勾磨之中,若非远在千里,凭他的剑术与手段,以及云涯山庄的威信,驯服越北各大帮派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两个儿子中有一个懂点事,能够帮忙料理些杂务,让他省点心,那么相信不出五年,整个大昭的江湖势力都会尽归云涯山庄。

念及爱子,心中更是思潮起伏,陆泓向胡易微微颔首,“他们怎会与你在一起?”

胡易施施然的走向庄门,向陆泓行了一个礼,“这都全靠了丁世兄。”

那个脸肿得不像样的男人被押着他的虎面人向前推搡了几步,惨不忍睹的脸孔,下颚都已歪在了一边,却正努力的张嘴,发出唔唔咽咽的声音,根本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

仔细将那人打量了一番,陆泓眼神一变,皱了皱眉,“…他是丁桓?”

“不错,二爷,只可惜他现在已说不出话了…”胡易看向丁桓,脸上现出几分同情,“丁世兄,既然你无法亲口向二爷说清事情原委,那么就由我来替你转达了。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

“丁世兄,你是不是与隽康公子动了手,挨了他的打?”

丁桓犹豫了半晌,有些沉重,又不情不愿的微点了一下头。

“你是不是找了门中好手来报复?”

愣了一下,丁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睛。

胡易笑了笑,“丁世兄,你一直对云涯山庄与二爷素有怨言,如此拙劣的手段,难道就是你制定的反叛计划中的第一步?”

丁桓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声,拼命的摇头。

“丁世兄为何要抵赖?莫非忘记在半年前,还有上个月初,我们一同饮酒时,你不止一次说过,你身为断刀门的少门主,绝不会像父辈那样懦弱无能,受制于人,把创下的基业白白交托出去,只等老门主的病再重一些,就要送他回老家,夺回原本属于丁家的东西,还约我一同谋策对付云涯山庄。亲口说过的话,难道丁世兄也忘了么?”

丁桓叫得愈加激动,整张脸唯一完好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花。

胡易不再理会狂怒的丁桓,向陆泓一鞠,“在下已替二爷揭露了这个暗藏祸心的叛逆,请二爷处置。”

“很好,你做的很好。”陆泓点点头,“隽怡他们在哪里?”

胡易挥了一下手,背着麻袋的两个虎面人走出,把麻袋摊放在陆泓的跟前。

望着脚边的麻袋,陆泓心中骤然涌起一阵不安,将其中一个麻袋的封口扯开,立时露出一张满脸泛着黑气的面容,紧闭唇目,气若游丝,似乎没有了半分知觉。

来不及思忖陆隽康所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陆泓惊怒交加,连忙扯开另一个布袋,陆隽怡此时的模样,也与陆隽康毫无差别。

“隽怡、隽怡…”陆泓向昏迷不醒的儿子探出手,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间有难掩的忧急,“你怎么…”

陆隽怡乍然睁眼,用极其微弱的话音喊了一声,“爹,小心…”

六十五 惊雷起

身后霍然传来一阵寒意,一道锋刃犹如闪电般袭来。

在惊愕的同时,陆泓警醒地侧身闪避,但从斜后方疾刺而出的长剑也已划破了他的肩膀。

鲜血霎时染红了肩头,陆泓一点足退跃到三丈之外,看见先前背负着麻袋的其中一个虎面人剑势刚敛,剑锋带着血迹。

“大胆,竟敢在云涯山庄拔剑!”十来个庄丁立时将胡易和那几个虎面人团团围住。

那一剑狠辣无余,肩头的剑伤入肉透骨。陆泓不可思议地斜睨一眼白袍上的点点血痕,习剑以来,百战不殆,从不肯让旁人的利刃饮血,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自家门前挨下一道前所未有的伤口。

“不要脸的臭东西,敢偷袭我爹!”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得呆住了,但瞥见父亲肩头的殷红血迹,陆隽宁又是一愕,随即大声叫骂着,就要奔上前来。

“滚开,不要过来!”心中惊怒交加,还夹着一丝莫名的担忧,陆泓立刻厉声喝止住了只会碍手碍脚的幼子,眼光一转,盯着那个笑容中现出一缕失望的男人,顿时明白过来,“胡易,原来搞鬼的是你!你有何居心!”

被庄丁们围在中心的胡易没有答话,只是冷然一笑,一阵浓烈的杀意随着他翘起的嘴角而涌起。

“二爷,剑来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陆成一路飞奔到了院前,一眼就望着陆泓肩臂上刺目的血迹,脱口惊呼,“…二爷…二爷受伤了!”

就是那短短的一发怔,围住虎面人的庄丁们已全都倒地,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还在涌出,一股剧烈的腥味仿佛蓦地从鼻孔扑入喉间,遍体窒息般的僵冷——

手捧着的那口宝剑从剑鞘中铮然跃出,直刺杀伤庄丁的那名虎面人。然而,虎面人的动作竟然出奇的敏捷,足尖一动,向后弹跃到数步之外,又若无其事的站回了胡易身后。

尚未交手,光是看那人一展身法,便可断定其人在江湖中必是有头有脸的高手,若是与诸子相斗,至少可以与隽康平分秋色。

想不到连手下竟然也有如此不凡的身手,无怪生出底气,明目张胆地反叛云涯山庄,甚至夺命结仇,难道过去真是太过低估了这位雄虎帮的少帮主?

但仅凭这样的能耐,就妄想和云涯山庄匹敌,未免太过天真可笑!

“胡易,我现在就让你就知道,敢动我云涯山庄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一击不中,心底的怒气更甚,陆泓肃冷的声音有一丝微颤。

抽出身旁虎面人腰间的鬼头刀,胡易大摇大摆的上前两步,高声笑了笑,“哦?胡某早就想亲自领教二爷的高招了。”

话音未落,鬼头刀抢先攻出,裹挟着无比悍厉狠辣的刀风,劈向陆泓的头顶。

如秋水般明晰的长剑洒落的向上一挑,迸出一道灼目的精光,霎时弹开刀锷。

被击退的鬼头刀在空中划了半圈,就在那一瞬间,胡易瞥见刀身已裂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却仍是在眨眼间再次挥臂,劈砍出去。

手持秋水长剑的手腕轻轻一抖,轻描淡写的像是在,乍现的分雷一式宛若轰雷般石破天惊,劈至半空的鬼头刀在激荡的剑气中乍然断毁。

断裂的半截刀身还没有落地,胡易的四周已卷起一股泠冽的刃风,风中的劲气强得胡易几乎站立不稳,没有来得及收回的臂膀上刹时之间多了好几道血口。

飘忽不定的剑影,渺杳难测的招意,近乎神一样无从抵抗的威力。

除了退避,没有第二条路。

到了此刻,胡易才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陆夜侯和他的儿子如此敬畏。

没有时间懊悔,只能在紧裹在周身的暴风里勉力挥着残刀,胡易仓皇格去逼向要害的数道剑气,脚步不断向后急速退移。

所向披靡的秋水迅捷的往前一递,毫无半分滞碍,轻而易举的刺向胡易的心口。

蕴足巨大威势的剑尖刚沾到胡易的胸膛,却像是被吸入了一个深沉的,无底的泥沼,根本无法刺透半分!

剑气一瞬间绞裂了胡易胸前的衣衫,现出衣下质地极其薄软,却坚韧得难以刺穿的雪色铠甲。

神逸剑法之威世间罕有其匹,秋水虽不如七星庸离乃是天下无双的神兵,也算当世难得的宝剑,两者合力竟然不能刺穿胡易身上的这套独异的衣甲?

莫非是传说中,世间最玄奇的护身宝甲…浩然衍形?

正在疑惑不解,一柄利剑从陆泓的胸口贯穿,用力的一绞,又飞快的从背后抽了出来!

剑身带出的鲜血洒向地面,刺眼的猩红极速渗入眼底,仿佛连整片天色也倏然泛起诡异的血红。

“爹!”陆隽宁惊恐的大叫,脑中顿然一片空白,只感到发颤的身体恍恍惚惚的往满身是血的陆泓奔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拉住,

“…你!”血水从胸前不断喷涌,秋水与青石地面相击,发出哐啷的一声清响,陆泓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骨,无力的向前扑倒,“狗…贼…”

“陆老二,我今天是来杀人的,不是比武的。”胡易拔出身旁另一个虎面人的鬼头刀,搁在陆泓的头顶,似乎犹有忌惮的一脚踢开陆泓的剑,大笑着转头看向握剑的人,“华掌门高徒的剑,果然够快!”

那名突然出手的虎面人摘下面具,随手丢在了脚畔,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掏出一张素白手绢,细细擦拭着剑身上残留的血水,没有答话。

胡易心中不由微微一寒,此人面善心黑,适才从背后偷袭陆泓,和先前残杀数名庄丁时,皆是眼不眨,色不改,行事阴冷毒辣,比自己还胜了几分,幸好不是敌人。

“爹、爹!”

丧魂落魄的陆隽宁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紧拉住他的手,却听到有声音耳边吼道,“隽宁公子,快、快去找庄主!”

听见这边的喊声,正在擦剑的人缓缓抬眼,看着呆立在原地的陆隽宁,眼里闪过一种怪异而锐利的光。

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凶险,陆成高吼,“快走,隽宁公子,快啊!”

被陆成狠力的一把推出,几乎摔倒在地,陆隽宁脸色惨白,嘴唇轻颤,犹如一只被饿狼牢牢按在爪下的兔儿,发红的双眼不知所措的看向陆成。

想不到两手空空的人会这样直扑上来,只是一怔,良冶被陆成有力的手臂紧箍住,身子一时竟然前行不得。

“快走啊,快走!”瞥眼发现陆隽宁还在身后,陆成仍在心急如焚的大叫着。

忽然,陆成被一股狠厉的力道击到了空中,急接着胸口又是一凉。

身体落地的一瞬,还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一股浓郁的气息骤然间蔓延开来,奇臭无比。

良冶来不及甩去剑上的血,立马捂住了鼻子。

陆隽宁愣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惊醒了,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踉踉跄跄的往内堂奔去,“救、救命…救命啊!”

似乎觉得那个惊慌失措到忘记逃走的陆家小公子根本不值得操心,胡易笑着俯下身,一手掐住陆泓的脖子,鬼头刀从陆泓的头顶经过脸颈,一直划到了心脉被刺透的胸口,陆泓却连半点叫喊的生气都没有。

“真想不到,生来就高人一等的陆老二也有倒在我脚边的一天。”胡易用力把陆泓血流满面的脸按在了地面,胸膛流出的血水一缕缕渗入青灰色的砖石,仿佛按着一条被刮去鳞皮的巨鲨,哪怕生了再锋利的牙齿,也只是砧板上一堆微微抽搐的血肉。

胡易此时的眼神也与一个亲手替大鱼开膛破腹的鱼贩没有任何区别,脸上挂着残忍而愉悦的笑容,“我会让你在血流尽之前,好好看着,云涯山庄的每个人是怎么被我踩在脚下的!”

“卑鄙…小人,住、住手…放…开二爷!”

良冶猛地回头,意外地看见半身血迹斑斑的陆成,颤巍巍的想要爬起来。

带着好奇和玩味的笑意,任陆成竭力地往前爬了几丈远,动作越来越艰难,迟慢,良冶又不耐的摇摇头,重新抽出佩剑,鲜血从陆成的喉间直飙出来。

陆成瞪大了愤怒的双眼,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恨,明亮的光芒却倏地熄灭,倒在陆泓瞪直的双眼前。

陆泓的身子剧烈的颤了一下,血水涌冒的更加厉害。

嫌恶的一脚踹开陆成的尸身,良冶微微皱眉,然后微笑着说,“胡兄,别在浪费时间了。”

沉着脸收回掐在陆泓脖子上的那只手,胡易重重的拍了两下掌,环甲声响,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官兵们从庄门有序的涌入。

上百名兵士刚整列好了队伍,三名富商打扮的男人又各领着二十几名魁梧的武士匆匆走了进来。

不等领头的三人走近,胡易偏过头,对他们点头一笑,“张兄,彭兄,徐兄,三位何以来得如此的迟啊?”

其中一个连忙向胡易弯腰,拱手,“胡兄…哦,不对,应该叫做胡盟主了。盟主已杀败了陆二爷,就是我们十二帮派的新盟主,大家今后定当唯盟主是尊。”

“好说,好说,彭兄果然识得大体…”胡易笑着瞥向眼前那两个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男人。

另外两个男人立刻满脸赔笑,忙不迭的附和,“彭兄说的不错,我二人从此也甘心为盟主效命!”

“那就好。不过今日之事,并非是为我,更事关三位兄台的前程与身家性命。”胡易叹息着,摇了摇脑袋,“接下来你们若不表现表现,可没人看得出三位对朝廷的忠心啊。”

昔年云涯山庄也算是对他们有恩,今日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三人局促不安的对视一眼,谁也不肯率先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愿多瞧被血水覆着的尸身,他们转过眼,却瞥见委顿在血泊中,眼里满是恐惧,已宛如死人一般僵硬不动的丁桓,后背一阵发凉。

回过头来,胡易脸上满是残酷的笑意,显然已向他们给出了答案。眼下若是不按照胡易的意思去做,将会比丁桓,比云涯山庄的下场更加悲惨。

何况,他们已被迫来到了这里,脚下或多或少踩过了新鲜的血印,是不是亲自动手已经没有分别了——血腥气一旦沾上,就很难再清洗干净。

彭定率先低下了头,“是,盟主说的是…张兄,徐兄,我们这就去替盟主收拾残局吧。”

胡易挥手示意,得令的兵士跟着彭定三人疾步走向回廊。

胡易指着垂死的陆泓,还有装着陆隽康和陆隽怡的两个大麻袋,对落后的几名兵士吩咐,“把他们抬进去。”

“要命的,滚!”

将要走进廊下的众人陡然抬头,一个黑色的影子屹立在屋顶,握着一柄鞘质陈旧的剑,在渐渐涌起的西风里纹丝不动,孤独的站在高处,任人仰视,越是显得高大,像是生就铸于此地的古老守护神像。

可那张脸,竟是个眉目疏冷,令人望而生寒的年轻人。

六十六 须信英雄不老

“等你很久了。”

胡易身旁的另一个虎面人忽然开了口,然后除下虎头面具,露出森然笑脸,与屋顶上的人遥遥相望,“凌师弟,我今日可是专门为你而来!”

一发现从庄门方向一路连滚带爬奔入的陆隽宁,口齿不清的哭喊着,其间还夹杂着婢女们的惊呼,料想前面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恐怕情势危急,凌天衡毫无迟疑地带剑赶了过来。

院前原本平整光洁的白石板上已血溅满地,从屋顶上望过去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还在逐渐蔓延开来。凌天衡正感到一阵惊骇,看到华子勋突然间现身,又望见同样眼含杀意的良冶,尽管还不知道眼前之事的来龙去脉,他也陡然明白今日云涯山庄已大祸临头。

雪一样纯净无暇的白云把地上的一切映照得愈加残酷,冰冷,那样可怕的血色,就如同那日昊虚山上,重华殿前的血海!

“欺师灭祖的畜生,杀人偿命!”瞪着师徒二人,愤恨之色瞬间布满凌天衡的脸庞,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华子勋冷笑,“哼,我今日才要清理门户!”

没等华子勋说完,凌天衡已倏然闪下了屋顶。

一扬手,一展臂,两剑刺倒廊下抢在最前方的几名武士,身形与剑气像是化作了一道裹挟着怒火的狂烈旋风,笔直的朝着华子勋所在的方向袭去,不断击卷起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人与物。

所有的兵士都被那样不顾一切而悍厉的冲锋震慑。眼看黑衣人此时的目标俨然是华子勋一个人,他们与华子勋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人愿意因其遭殃,于是慌慌忙忙的推搡着,向四周散了开去。

顷刻间,就从中空出了一条不宽不窄的通道。

华子勋却好整以暇的立在原地,平举佩剑,静待着天溪与其主的到来。

佩剑与天溪猛然相击,精光乍闪,发出刺耳的脆响,华子勋手臂一震,倒退半步。

天溪激起的剧烈颤动从剑身一直传到手心,耳中似乎还回荡着轻铜古磬一般的剑啸,华子勋却觉得这声音比世间的一切听起来都要悦耳些。

第二剑出如流星,同时凌天衡像一只敏捷的猎豹,身体用难以形容的速度向左急腾,从眼角划过的剑锋所落之处仅仅距他的胸膛尺寸而已。

方才冲杀过来之后,他就瞥见良冶不知何时移近了几步,顿时起了防备之心,果不其然,良冶又一次使出了这样卑劣的手段。

想不到凌天衡已然长了教训,良冶冷笑一声,又挥剑刺了上去。

两柄剑一左一右合力攻向凌天衡,如同一张闪耀着绚烂银光,不断收缩又拓开的大网。

天溪却像是无从捕捉的飓风,逼得罗织剑网的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才能避免反被狂暴的疾风吞噬。

突然,一阵凛意扑面,不知从哪来袭来的一道剑影搅进漩涡中,“凌天衡是我的,你们滚开!”

“又是你。”那柄路数刁钻的软剑如黏腻的游蛇般缠住三柄利剑,凌天衡皱眉哧了一声,猛地甩臂,把软剑荡了开去,“该死!”

面对这个人,凌天衡心中的恨意有多无少。

全身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

剑势顺着软剑的来路急急攻出一剑,因那道白影及时晃闪开去而落空,凌天衡才反身抵挡另外两柄穷追不舍的长剑。

“看来你对我的印象很深刻嘛。”伯尧阴枭的笑了一声,忽然,软剑出乎意料的转而攻向华子勋与良冶,“他的对手是我,谁都别想跟我抢!”

接下招数狠辣怪异的两剑,华子勋惊愕地退跃两步,“伯尧兄弟,怎么跟自己人动手?”

“不把他留给我,我就帮他杀了你们两个。”

话音冷冷的,伯尧的脸上却瞬间浮出一层浓郁的炽烈杀气。

师徒二人不是没见识过他在昊虚山上展开的那场屠杀,那样残忍酷烈的手段,整个身心尽皆沉浸在杀戮的快乐之中,立即明白这句浑然不顾后果的威胁,绝非是恐吓与玩笑的话。

杀人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谁阻碍了他的乐趣,他就要在谁的身上找回来。

他们两个只是对付凌天衡一人,尚且难以稳占上风,要是再加上这个不留情面的剑术高手,二人绝无胜算,更有性命之虞。

良冶乖觉地收剑,匆忙退到踌躇不决的华子勋身旁,望了一眼正在激斗的凌天衡和伯尧二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当世鲜少有人出剑的速度可以与凌天衡一较高下,但软剑的主人偏偏就是那仅有的几个人之一。

虽然早已经领教过伯尧的招数,也明知很难以速度取胜,凌天衡仍是接连刺出八十二剑,剑剑都倾力而出。

胸口早被蓬勃的怒气填满,生闷而难受,随着剑势高涨,才稍稍发泄了些许。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乌金色的长锋古剑倏忽来回,恍若腾霄迎战汹涌风雷的飞鹤,却面对着一条浑身都涂满毒液的长蛇。软剑如长蛇一样行际诡异难测,并不主动出击,狡猾的以逸待劳,死死的缠在剑轨之上,逮到机会就会反手一击,怎么甩也甩不掉。

看不清凌天衡和伯尧手中的剑,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感觉纵横的凌厉剑气在二人所在的方向四散而开,恍惚是一团黑白相间的剪影在眼前乍然跳动。

黑与白当中不断迸出火花,像是一道接一道闪烁不定的流星。

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了,睁大双眼,仿佛微一眨眼就会错过。

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机会,目睹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技,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场战斗。

“是否需要给诸位都搬张座椅来?”

彭定被冷冷的话声惊醒,回头望向说话的良冶,发现他和华子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过了众人。

师徒二人不等答话,自顾自的步向了回廊。

众兵士跟着回过神,随彭定再次向回廊度进。凌天衡晃眼瞥见队伍又开始移动,如箭一般闪身到廊口,刺倒最近的两个兵士,然后立马回身,飞快压下差点触到后心的剑脊,带着软剑划出一个大圈,泄尽来势。

已不是首次领教轻名这一式,伯尧脑中立刻闪过方才对剑的画面,预料凌天衡下一剑将会如何削出,斜挑出的软剑急往后收。

凌天衡却突然足尖一点,轻踏梁柱,翻身到了长逾百丈,曲曲折折的回廊顶上。

伯尧没有半分犹豫,紧跟着踩过了一个兵士的肩头。

阴狠的软剑在白日下泛着令人生寒的银芒,再次拦住了凌天衡的去路。

顶上被步履踏越的砖石战鼓般急响,发出的却仿佛大锤敲击在裂坏编钟上的破碎声,然后不住有砖石往地面砸落,发出嚓啦的刺耳伴乐。

又是一块残瓦在不到半步之外的地方坠下,绽裂开来,平坦的石板路转瞬之间遍地都是渣砾。

华子勋和良冶不禁顿了顿脚,对望一眼,不知上头的两个人怎么就选中了这样一个怪谲的战场。

忽然,从正前方传来一声虎啸般悍烈的怒吼,透着令人胆寒的战意。

华子勋和良冶并非胆小之辈,但听到这样的吼声,心底也不紧一阵凛然,匆忙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向他们急奔过来的男人提着一柄色泽泛青的巨大铜剑,如火的双目死死盯着良冶衣上沾到的鲜红血痕。

长剑拔出一半的时候,铜剑已然刺到了良冶的眉间。

急提的剑鞘在下一刻被击中,一股凶猛的冲力从铜剑的剑尖透出,俨如无可阻挡的掀天浪潮,能够摧毁一切。

铜剑所带的力量惊人,剑势却还久久不怠,在怒气勃发的大喝声中,良冶手中的剑鞘訇然裂开。

两手竭力抵剑的良冶连退十来步,直退到了廊外,沿路撞翻了赶在队伍最前的十数名兵士。

“恶徒,受死!”不等良冶稳住脚步,陆隽安咬着牙关,棱起的铜剑猛然发力,一下就震开了良冶依然竖举的长剑,直刺向裸露的咽喉。

从侧首极速袭来的剑锋替良冶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勉强接了两招,铜剑的速度极快,所蕴气势更如惊涛骇浪,莫可轻视。

与其相触还不过十数次,两手已经有些发麻发软。

铜剑使出的招意更是精妙,熟习多年的剑法在应对之时竟难以展开,华子勋不免心慌起来。

震得酸麻的手臂回复了大半,良冶甩动了一下,长剑连忙递向陆隽安的后心。

陆隽安挥动着铜剑,旋了一个大弧,良冶被这股力道一道,撞向华子勋身侧。

师徒二人来不及震惊,一齐连退了数步,铜剑又已经挥来。

素来只听说神逸乃是当世无二的剑法,可师徒二人从领教过究竟是何等高明,直到先前才有机会目睹陆泓使出了半招,此刻全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手忙脚乱地合力招架。

合力接下陆隽安十来招,师徒二人只感觉每一招都缚手缚脚,似乎所学剑术更尽被神逸剑法所克制。

这都多亏败于凌天衡手下之后,陆隽安在次日就又忙不迭地请凌天衡赐教,想要从绝尘剑法中,找到以快破快之法。两人几番演练,虽然无法轻易悟出新的剑招,但已让陆隽安概知其中的漏洞与精妙之处。

绝尘剑法本脱胎于苍吾剑法,其源一致,陆隽安的剑术修为又与凌天衡相差无几,出剑时直驱空门,才令二人难以对敌。

认出缠住华良二人的人是陆隽安,彭定心想既然陆泓已被胡易废了,陆隽安眼下也正忙着对付苍吾派的人,顾忌已然少了许多。

他定了定神,又带着兵士往内走去。

只迈出几步,彭定的脚忽然顿了下来。

周围的气流骤然凝聚,一切吵扰的杂声似乎在瞬息之间止静。

整个身体犹如被压在雄山之下,无法动弹,却感到一股霸道无伦的剑气冲天而来。

那样无可匹敌的神威,就算再有一百柄剑挡在身前,也难以承受这一剑之势!

如父亲当年第一次面对那把剑时,仿佛如遇神祇般内心一片悚然与空茫,彭定手中的剑跌落在地,再也控制不住发软的双腿,在那一瞬间跪了下去!

六十七 奈箭冷

震天撼地的剑气从头顶横扫而过,一股近乎死亡与绝望的寒意涌至心底,那是凡人不可抵挡的力量。

身后的人犹如草芥一般,面对着怒号的狂风,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一一倒下。

滚烫的鲜血霎时抛洒于半空之中,飞溅到洁净的衣冠上,惨白的脸颊边,像是女子大片大片的绯红泪痕,妖冶而刺目。

彭定就这么跪在那里,全身的血都冷了,口齿颤动,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仿佛是被抽走了魂魄。

庄内余下的诸人已尽数赶来,惶急地奔近这个前后十丈之内唯一还活着的人,彭定的眼里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半点光芒,唯有消散不去的惊恐。

那道怵目惊心的剑光转眼间奔袭至前院中央,所过之处一片腥红。

空气中漫布着血和冷的味道,几乎令每个还在呼吸的人都生出一股沉重的窒息感。

挡在眼前的一切阻碍在弹指间被尽数摧灭,陆夜侯陡然瞥见陆泓的衣角浸在血泊中,心口猛地一紧,接着又是一痛。

转眼扫过另一片灼目的血色,倒在不远处的那群庄丁,那些同样自小长于云涯山庄的孩子们居然也会像是虫豸一样任人宰割,死得像是草木一样无依无凭,陆夜侯只觉得心中惊怒难抑,剑气更是凌厉骇人。

仅剩的十来名士兵零散在各处,早已被吓破了胆,面色乌青,手足又麻又钝,瑟缩的身子如同拉坏的弓一般,与陆夜侯的距离保持在好几丈之外。

望着老人似有烈焰燃烧的瞳孔,竭力想要迈开仿佛是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而剑光毫不留情的直飞过来。

眼看残存的兵士接二连三倒下,突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陆庭芝的心中狂涌,他急忙喊了出来,“爷爷,当心!”

听见陆庭芝的喊声,陆夜侯手里的动作缓了一缓,心中一凛,猛地抬头,凝聚了目光。

顷刻间,铺天盖地的箭头已到了眼前,陆夜侯提起七星庸离,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抬手,数百支弩箭于空中被绞断。

就在漫天的残箭中,却有一支箭竟毫无阻滞的贯穿了七星庸离剑的剑身,夹带着绽裂开来的锋刃深深透进陆夜侯的肩胛!

血水从老人的肩膀一缕缕划下,顺着断裂的长剑尖头,一滴一滴落到地面。

廊下的每个人都睁大了惊骇的双目,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最可怕的噩梦,也梦不到这样的一幕。

陆庭芝的胸膛像是被什么满满堵住了,叫不出来,喊不出来,恍惚间整个天地都变得失去光采。

无敌于天下的传奇破碎了!

钻心的剧痛顿时带走了臂间的所有力量,整条手臂就像被人抽去了筋脉,不再属于自己,就连小拇指也难以弯曲。陆夜侯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带着满腔的惊异与怨愤,依然尽力抓着那柄只剩下半截的绝世利刃。

利箭透肩而过的一瞬,陆夜侯才发现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墙头的兵士,手里都举着银色的弓弩。

那些持弩的兵士之中,唯独有个男人单臂握着一把赤色的大弓,双眼凝视着陆夜侯,眼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脸上没有半点欣喜之色,似乎在为箭头穿透的不是他的胸口而感到失望。

为了暗算这个剑术超绝的老人,方才那阵密不透风的箭网,连余下的几名兵士也都没有放过,被当场射杀。

想不到激荡纵横的剑风令原本瞄准老人心口的箭头偏离了几分,百般部署,蛰伏多时,还是没能即刻取了老人的性命。

握弓的人不由悄悄握紧了拳头,心内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还有难言的耻辱。

陆夜侯看了一眼肩胛上那一小截没能没入血肉的箭尾,与其余的箭在外观上并无明显差别,但他清楚,它与那些普通的弩箭绝不是一样的。

它是混藏在成百上千的冷箭里,一记令人措不及防的杀招!

竟能在一瞬间摧裂七星庸离,这支到底是什么箭?

持弩的兵士们早已开始重新填装着手里的弩箭,陆夜侯的背影却仍然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原地,被血水裹住的整条手臂不断剧烈发颤。

心内焦急万分,陆庭芝终于叫出声来,“爷爷!爷爷,快躲开啊!”

“庄主!庄主!”几个婢女和庄丁也大声惊呼。

但陆夜侯恍若未闻,就连发丝也丝毫未动。

一边大喊着,一边迈步奔去,陆庭芝被急赶上来的元希与皇甫萱紧紧拉住,“别去!陆大哥!太危险了,别去…”

“你们放开我!拉我干什么,我要到爷爷身边…放开我啊!”

“冷静下来,庭芝,你不能过去!”与陆严一同赶到的宋玄一在身后断然低喝。

“是啊!陆大哥,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放开我!爷爷、爷爷快躲啊!危险!”陆庭芝大喊着,努力挣脱元希和皇甫萱的手,手腕却立刻被一只手掌一把抓住。

那人显然用上了劲,捏得他腕骨生疼。

耳旁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叱,“你去干什么!你根本帮不上忙…只会令庄主分心,痛心!”

“躲?能往哪里躲?”等陆庭芝愕然回头,陆严继续说了下去,话音里分明含着一缕悲愤的哭腔,“他可是陆夜侯啊,七星庸离的主人…没有用的,庄主绝不会逃的!就是天崩地裂,陆家的人也绝不会逃!”

就是天崩地裂,也决不会逃…陆庭芝顿然停止了挣扎,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狠力揪紧,又丢进了无底的雪窟之中。

爷爷不会逃的。他陡然间明白,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爷爷的骄傲,同他的良心一样,都是至死无可动摇的信念——

宁愿死,也要捍卫的东西!

弩箭再次对准了陆夜侯,兵士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密密麻麻的冷箭瞬间如集雨般射出。

惊叫声倏起。

一个人影在电光火石间闪身到了陆夜侯的跟前,一阵剑光舞动,无数的箭头与箭杆霎时掉落满地。

眼角的余光一瞥,华子勋捂着腹部的伤口,和良冶缓步退向了庄门,陆隽安才转过头望遍四周的墙檐。

大概数了一下,有将近四十把银弩对准了他与陆夜侯。

这种银弩,操作便宜,弩箭射出的威力在寻常箭手之上,并且在瞬息之间竟能连射出数支弩箭,实在是非同小可。数十人的小队,只要有这样的银弩,就可以抵得上千百人的军队。

陆隽安皱紧眉头,心中并没有惊惧,只充满了疑惑和愤怒,如此不一般的武器,还有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人派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心狠手辣,要杀尽云涯山庄的人?

马太守一家,还有周都尉都和云涯山庄来往频密,同他交情颇深,绝无可能突然下这样的杀手,这些人也绝不会是鹿州当地的兵士。

弩箭又一次填装完毕,箭头闪动着灼灼的寒光,却迟迟没有再射出。

想必这些持弩的兵士也很明白,若只是正大光明的攻击,根本无法轻易伤到他们。

否则,刚才也不会暗施冷箭。

廊下的所有人在这时候,终于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夜侯!”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廊下的诸人回头,胡易阴恻恻的笑着,手中的尖刀抵在了娇嫩的颈项前,“陆夜侯,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这个孙女!”

“爷爷…”陆明湘惊慌的发出低呼,却无法动弹,只要稍微一动,锋锐的刀刃就会切开颈前的肌肤。

陆隽安怒目大喝,“混蛋,快放开湘儿!”

“恶贼,放开小姐!”

“别动!谁都不要动!要是谁再动一下,我可就不保证拿得稳这刀了!如此美丽的一张脸,就这样被割破了喉咙该多可惜啊…”

所有的声音都霍然安静了。咬破了嘴唇,也只能眼睁睁的看胡易大摇大摆地带着陆明湘穿过身旁。

出了回廊,面对陆夜侯和陆隽安二人,胡易不敢再大意,离他们至少十步有余,后背紧邻着石墙,慢慢前移。

“把剑放下!”脚步不停,胡易把刀锷轻轻的往内一带,霎时在雪白的肌肤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痕,“我说把剑放下!听到没有,你们想让她死么!”

看着倒在的陆泓,陆明湘拼命咬着发颤的嘴角,微扬着头,不让泪水从眼角滑下。

不可以,不可以表现出半点窝囊的样子!这些人害死了爹,绝不能向他们示弱!

“我数三声!”胡易大笑着,毫无停顿地高声数了出来,“一…”

断剑霎时从老人无力的手中滑落。

陆隽安望着满脸泪水的陆明湘,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张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明亮的双眼中也只剩下难以形容的惊慌与无措。

“不…安哥哥…不要…”她哭喊着。

“二!”

每个人的心都猛地一阵抽紧,耳中只剩下少女的哭声。

“不…别…别管湘儿了…不…”

那是自小就受尽云涯山庄众人宠爱的大小姐啊!

那个总是让他无可奈何,却永远无法当真动气的小湘儿。

她的安哥哥,又几时曾违背过她的意思?

陆隽安笑了笑,松开了握剑的手掌。

“湘儿,这一次不能再依着你了…”

“哐啷”一声巨响,铜剑落地的一刹那,利箭从四面八方向陆隽安射来。

“不!…不!”陆明湘尖声大叫,眼前倏地一片漆黑。

用身躯掩住陆夜侯,陆隽安手中剑气横飞,还是有几支箭头扎进了他的身体。

看见陆隽安的肩膀,腰腹,和腿上都已中了箭,陆夜侯低喝,“隽康,你走开!你留在这干什么,快走!”

“不!我绝不丢下爷爷…”

“走开!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也不听了!”

“我不走…”陆隽安却没有回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会挡在你们身前…”

“好笑,实在好笑!”胡易突然放声狂笑,“枉称什么“人间风雨听神逸,天下剑道问云涯”,多好听啊,原来一家子居然个个都是蠢货!也不用脑子想想,难道你们以为你们都死了以后,她还活得了么?”

笑声未歇,极尽得意的神情还留在胡易的面上,一把剑却从他的喉咙直穿出来。

六十八 冷似人心

先前兵士们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陆夜侯和陆隽安的身上,谁也没看见胡易身后的人影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接近。

伸手揽住已经失去意识的陆明湘,同时推开胡易瘫倒下来的身体,顾少昂陡然转过头望向回廊顶上,高喝一声,“苏湛,你总算来了!”

苏湛二字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惊,立即随着顾少昂的目光望了过去。

昔日雄芒殿殿帅的大名无人不知,声威赫赫,廊下诸人又惊又喜,华子勋和良冶师徒二人和众兵士却是浑身一震,惊讶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

谁都知道苏湛一到,眼下的情势将会完全翻转。

不似宽仁慈柔的宋玄一,道心包容天地阴阳,广纳世间黑白,视一切不平为万物之消涨,空负一身震古烁今的修为,从未取过一条性命,那个肩负皇帝安危,干系王朝兴亡的雄芒殿头领向来杀伐果决;也不比孤标傲世的陆夜侯,仗剑睥睨天下众生,随心尽意,除奸伏恶,苏湛的敌人要复杂得多。要在各个腹里乾坤,唇舌比利刃还要杀人不加血的官场上挺立多年,屡获殊荣,令欲身报家国的武者尽皆仰服,仅靠孤勇,没有过人的智略,是万万不可能的。

归根究底,昊虚山的血河其实是因他师徒二人而流,他们的手也已沾上了不少同门的血,可以肯定苏湛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要想全身而退的话,恐怕只有趁苏湛一出手对付这些兵士之际就遁走,这一条路而已。华子勋和良冶面色发白,和那些持弩的兵士们一样绷紧了全身肌肉,凝神屏息的望着适才顾少昂所看的那个方向。

握弓的男人拉满了弓弦,手心不断浸出冷汗,周围沉静得可以让他听见心脏在狂跳的声音,想不到竟然还会有比伏击陆夜侯更紧张的时刻。

空空如也的廊顶,却什么人影都没有。

怔了一下,他猛然回过头,发现顾少昂和陆明湘早已不在原地,也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

诸人接连回头,也跟着反应过来——原来顾少昂是诈他们的!

看着陆明湘被顾少昂平安救走,陆隽安重重的泄出一口气,身体顿时一软,差点就要倒下。

“隽安,快走开!”身后的陆夜侯突然开了口,连声呵叱,“你还在这干什么,快走!”

然而,陆隽安的身体没有动一下,“不,我不会走…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我叫你走!走开,听到没有!”陆夜侯的话音更急了几分,听起来像是在怒喝。

“我不走!”陆隽安头也不回,“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挡在你们面前…”

听到孙儿那样坚决的回答,老人顿时失声,“你…”

陆隽安突然伸手摸了摸深入腹间的箭头,狠狠用力一拔,带出的鲜血飙到半空,洒得遍身都是,强烈的剧痛却瞬间令他一阵清醒。

他忽地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来啊!再来啊!你们的箭再多,也休想得逞…”整个前院都回荡着他的朗声大笑,“我陆隽安…决不会…在卑鄙小人的面前倒下!”

一面笑,淋漓的鲜血一面从他的伤口喷涌而出。

笑声那般爽朗明亮,无畏无惧,与往日没有任何差别,在此情此景之中,却像是一去不回的壮士高唱着入阵曲一样,壮烈而悲怆。

弩箭已然填装完毕,只等握弓的人挥手下令。持弩兵士们的眼色中闪过一丝异样,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这一次扎进身体的箭头又比上次多了好些,布满周身。血如泉水般淌出,素日能够力负千钧的两只手臂,都已经无法抬举,陆隽安惨然一笑,想必再也撑不过下一阵箭雨了吧。

张开嘴,血水先从口角边流了出来。到了此刻,除了这颗心,胸膛内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是完好的了,陆隽安低咳一声,“隽安…无能…未能将剑法练到爷爷那样的境界,否则怎会挡不住这几支小小的弩箭…可惜…不能替二叔他们报仇了…”

陆夜侯睁大发红的双眼,望着孙儿被血水染遍的背影,胸中血沸如煎,颤声道,“隽安,你是陆家的好男儿,好男儿…”

忽然,伴着一阵惊呼,有急促的脚步声奔近。那人从背后紧紧拥住混身箭杆,已如血人一般的陆隽安,“陆隽安,你休想丢下我!”

“对…不起…梓娴…对…不…起…”陆隽安喉头梗住,勉力动着嘴唇。

为了爷爷和湘儿,他奋不顾身地站出来,不惜性命,一时之间竟然将他的妻儿都抛在了脑后。沉重的愧疚忽然占据了陆隽安的内心,他死了,还有谁还可以保护他的妻儿?

可是他就要死了——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啊,终究无法保全。

“我不要听对不起。”梓娴将脸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我只记得你说过…这辈子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丢下我…你怎么能丢下我呢?”

遍布在墙头的森然冷光,已对准了夫妇二人。

陆隽安看了妻子一眼,却再也抬不起手为她拭去划落的泪水,只向她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眼看漫天箭雨射向紧紧相偎的陆隽安夫妇,廊下有好几人顿时晕了过去。

被眼前如此残忍血腥的画面一刺激,陷入极度恐惧与悲痛的神智陡然回复清醒,陆隽宁却仿佛感到脚下的大地也在翻覆,几乎站立不稳。

“廉儿,廉儿!”还没等诸人从那样可怕的惊吓中缓过来,陆隽宁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危险啊!廉儿,不要过去!”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惊叫出声。

目睹儿子和儿媳惨死当场,惊恸过度的大少爷夫人立时向后倒去,幸被身旁的婢女及时扶住。

但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原本被大少爷夫人牵在掌中的幼童,呆呆地凝视着双亲脚下汇成的血泊,竟突然把手从她掌中抽出,奔了出去!

仓皇之间,陆隽宁连忙步履踉跄地跟着追去,却被自己浑乱的脚步绊倒在地,霎时泪流满面,看着已经跑远的稚童,拳头重重地捶击地面,“不要啊!廉儿…快回来啊…回来…”

墙檐上成排的弩箭转眼间就会再次填满。

“阿…娘、娘…爹爹…”小小的背影已经奔出了廊道,张着双臂,蹒跚地奔向双亲。

孩子的眼光一刻不离双亲,一边跑,一边连声呼唤着,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掠过极其短暂的疑惑神情,幼童还是继续向前跑着,就好像只是往常和陆隽安所玩的游戏那样,脸上满是天真烂漫的笑,“…廉儿,廉儿…在…这里…”

“天啊!”望着很快也要如父母一般血溅当场的幼童,胸中简直如火烧一样的难受,万分情急之下陡然想起了她的救星,皇甫萱红着眼圈,激动难抑地对着蹲在肩头的那只鸟兽叫出声来,“猪油,快救救他!快救救那个孩子!…快去,快去啊!”

随着少女的身体猛然抖动,猪油仿佛从瞌睡中被惊醒,轻啼了一声,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显然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猪油若无其事地扭过脑袋,啄了啄附在羽翼上的飞虫。

那副安然自在的模样,似乎于它眼中,人的生死,也不过是日出日落般寻常。

“猪油,拜托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想不到猪油会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皇甫萱心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话音未落,元希的叫声已在耳边响起。皇甫萱赶忙抬起眼睛,眼光追向那个拔腿奔出的背影,惊呼了出来,“陆大哥!”

那些明晃晃的冷光已经就位,陆庭芝紧咬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怎么办?怎么办!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来不及救廉儿了。陆庭芝满心懊悔,为什么他没能当机立断,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阻止廉儿?

陆家已经没人能举剑了。在陆隽安夫妇双双陨命之时,陆庭芝也同诸人一样,在那一刻悲哀不已,意气丧尽,希望俱灭,明白今日无法逃过这些恶人的毒手,心里生出了坦然赴死之念。

所以当他看见陆廉突然奔出,只是心中一阵悲凉。既然已经无法避免,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可看到带着欢笑的稚童就这么奔向死亡,他的胸中热血激荡,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反复喝问,陆庭芝啊陆庭芝,你能任由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死在眼前么?

不!就算下一刻就要死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等他做出决定,已然迟了。陆庭芝不停向前急奔着,暗骂自己总是那么愚蠢,没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雍都城外当夜挨过的耳光,和老妇送给他的那盒东西,突然从陆庭芝的脑海里闪过。

赤弓的主人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稚童,神情复杂,嘴唇难以察觉的颤了颤,手臂还是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闪过,落到了陆隽安夫妇和陆廉之间。那东西一挨地,立刻炸了开来,冒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望着倏起的白烟,兵士们的双目一痛,犹如被焰火所灼,立马别过了头。

陆庭芝冲入烟雾中,一把将陆廉抱在怀里,背转了身子。烟雾转眼就开始淡去,心知根本来不及跑出弩箭的射程,陆庭芝抱紧在怀中剧烈挣扎的陆廉,跪在陆夜侯模糊的身影前,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庭芝阖上含泪的双眼,感觉有无数寒芒对准了背心。

一股强大的气息乍然在四面八方涌起,耳中随即听见接连不断的细微声响。陆庭芝一阵惊疑,回过头,发现墙上的弩手一个个居然跌在墙檐下,低声哀吟,数十把弩箭也统统被掷落到了院中。

紧接着,一个男人跃入墙内,轻而稳的落在陆夜侯身前,把提在手里的人如沙袋一般丢在脚边。

一看清那男人的侧影,华子勋和良冶脸色霍然大变,彼此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惊惶之色难以言喻。

男人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陆前辈,苏湛来迟了。”

六十九 血迹泪痕

当日仅凭一刀之势就令法场内外如云观者尽皆胆寒的男人抬头,明亮的双目凛然生威,眸子里的锐芒却毫不张扬外露,像是永远没有风浪的海底一样沉着。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陆庭芝如释重负地松开手臂,稚童一下子就他的怀中钻了出来。

稚童几步蹦到了双亲身前,晃着双臂,仿佛宣告着自己的胜利一般,对着他们欢悦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人回应。

困惑地仰起头,稚童突然看到密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的无数利箭之下,一团模糊的血肉。朝夕相伴的面庞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怕,陆廉呆呆地张大嘴巴,缓缓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忘记了哭泣。

这时,大少爷夫人终于醒转过来,一睁眼发现孙儿竟然已经不在身边,满口叫着孙儿的名字。她转过眼,看见孙儿坐倒在院内,也全然不知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廉儿!”

“廉儿啊…我苦命的廉儿…”她把陆廉紧紧抱在怀里,不敢侧目看身畔的二人一眼,顿然跪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廊下诸人看得心中凄然不已,接连缓步走出。

“多谢你救下老夫的曾孙,替隽安留下这点血脉…”尽管极力抑制,最后的几个字也还是无可避免的有些发颤,陆夜侯的眉目间也带着难掩的伤痛。

“陆前辈,对不起,若是苏湛能早来一步…”

“休说此话。老夫已经很感激你了,为老夫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听出陆夜侯这句话中似乎含着无尽悲凉,苏湛叹息一声,戟指指向脚边,“他就是这批弩手的首领,请陆前辈处置。”

这就是令七星庸离断毁的人。

陆夜侯俯眼注视着脚边的人,两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却沉默不语。

忽然,不断举目四顾的陆隽宁满脸红涨,双手握成了拳,大嚷出声,“那个狗贼呢?偷袭爹的狗贼怎么不见了?…该死的狗贼,陆成他们…他们也全都是被那个该死的狗贼害死的!”

所有人都被陆隽宁的怒喊声提醒,转头一看,才发现庄门附近早已没有了华子勋和良冶的身影。

“想不到这师徒二人对湛儿忌惮至此,竟如此避之不及,还未交手,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看见与陆严等人一起走近的宋玄一,苏湛恭敬地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师父安好?”

“湛儿,为师无恙。只是…”宋玄一拍了拍苏湛的肩头,凝目望着周围满地血色,目光中尽是悲悯之意,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苍生何辜啊…”

抬起头,正要出言安慰师父,苏湛忽然看见跟着宋玄一走来的少年少女,眼里充满了震惊,怀疑,最后又浮出夹杂着感慨的喜悦。

瞧见苏湛神色间的变幻,知道苏湛已经认出了自己,正要奔向苏湛,却发现苏湛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元希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陆庭芝站起身,晃眼间发现陆夜侯衣袍上那一大片腥红血痕似乎还在加深,急忙上前把他搀住,“爷爷,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先让皇甫姑娘帮你止血吧…”

陆夜侯一摆手,又低下了头,眼光灼灼,用极其肃厉的口吻喝问,“老夫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阴险狠毒?”

那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手里仍紧抓着那把形质独特的赤弓,一身武将服饰,胸前像是绣着什么猛禽。他毫不畏怯的迎上陆夜侯的目光,冷声高喝,“我乃骑都尉莫阳,奉陛下密旨,前来协助苍吾派华掌门剿杀叛贼!”

“你姓莫,是神箭莫回的儿子?”陆夜侯瞧了两眼赤弓,指着肩胛间那支穿筋透骨的箭,怒目大喝,“这支箭是你射的?”

“不错,只恨未能亲手诛除叛贼。”莫阳冷冷一笑,“这只摧云箭就是为你而铸,这世上唯此一支!”

陆夜侯圆睁虎眼,“你说谁是叛贼?”

莫言昂然答道,“尔等全庄上下皆为叛贼,死有余辜!”

“你乱放臭屁,你全家才该死!狗贼、不要脸的狗贼!”陆隽宁听得愤恨不已,抬脚狠力地踹向莫阳腰腹,咬牙切齿地高声大骂,“爷爷,杀了他替安哥哥与嫂嫂报仇!”

挨了陆隽宁竭尽全身力气的这一脚,莫阳面色惨白,却大笑了两声,“为国捐躯,死有何惜!”

“你…你…简直不是人!做出那么卑鄙无耻的行为,居然还能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陆隽宁两眼发红,一咬牙,用双手奋力抓起陆隽安脚下那柄沉重无比的铜剑,就要朝地上那人的脑袋劈下。

“住手!”陆夜侯霍然开口喝止住怒火攻心的陆隽宁,然后沉声道,“老夫念你乃将门之后…”

莫阳冷笑一声,“用不着你假卖人情,我莫阳宁死也与你们这些叛贼势不两立!”

“狗贼住口!不许你污蔑爷爷,不许你再污蔑爹和安哥哥!”陆隽宁努力包着满眶的泪水,忽然倒转了剑身,用剑柄狠狠地砸向莫阳,“住口!”

将心底的悲愤一举发泄了出来,陆隽宁满脸红涨,缓缓喘着粗气,似乎陡然想到了什么,撒手丢开了铜剑,转身奔向庄门。

狂奔的人影在庄门前不远处止步,跪倒在血泊中,抱起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身躯,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你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惹你生气…别死啊…你活过来好不好…哥、哥,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陆隽宁的哭号,大少爷夫人的低泣,稚童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隐隐约约,像是昨夜娘亲哄他入睡的那首儿歌。和着风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比这世间最悲哀的曲子还要教人肝肠寸断。

陆夜侯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陆夜侯缓缓睁开双眼,转过脸,不看莫阳,轻咳了两声,沉声道,“让他们走。”

莫阳被砸得满脸是血,却连哼也没哼一声。直到这时候,莫阳才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听见陆夜侯要放过莫阳,还有所有的兵士,陆庭芝难以置信地低呼,“爷爷…”

“不可以,庄主!”陆严的喊声也同时在身后响起。

陆严怨愤难言地指着莫阳,又指了指倒在地上哎唷叫唤的弩手,“怎么可以放过他,放过他们?刚才他们下杀手的时候,可又曾想过要对谁留情?庄主,他们害死了你的孙儿,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安公子夫妇的血啊!”

陆夜侯咳了一下,低喝,“我说放他们走!”

这么多年来,陆严始终没有成家,把所有的感情尽都倾注在了这座山庄里,对庄内一草一木都尤为爱惜,遑论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和陆夜侯相比,陆严对几个公子的关切与疼爱只多不少,俨如自己的亲儿孙一般。今日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眼前,真是痛彻心扉。

陆严没有答话,死死地盯着莫阳,唇边的斑白长须却在微微颤动。

“是,陆前辈。”苏湛沉吟了一下,一掌拍开了莫阳的穴道,“但在放走此人之前,苏湛还有两句话想要问问他。”

听了这话,莫阳忽然抬起双眼,认真打量,“你是苏湛?”

“正是。”苏湛答道。

莫阳摇摇头,面上露出冷笑,“可惜阁下如此气概,竟会与尊师勾结谋反。”

苏湛与莫阳目光相对,“你当真以为苏湛与恩师会有负大昭?”

莫阳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又扬起头,“我只知陛下的旨意便是要你们所有人伏罪。”

“他想要云涯山庄所有人的性命?”

“一个不留。”

“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向鹿州州衙传旨,要你们千里迢迢从雍都赶来?”

“这个我不知道,也不必不知道。为人臣子的本份是尽忠职守,不是揣摩上意。哼哼,这话跟你这样的人说了也没用。”

苏湛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讥讽,眼睛扫遍院内,最后落在胡易等人的尸身上,“你们兵部怎么会与这些地方帮会勾结在一起?”

“这有什么好奇怪?就是江湖中的小门小派,也有除奸报国之心。”

“惩治罪有应得的恶人的确是除奸报国,但残害无辜却是扶奸祸国。莫阳,你自负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却根本不明白因为自己的盲目会造下多大的罪孽。我看你本非奸恶之徒,才与你多说这几句。我也不妨告诉你,让你知道错在哪里——如今在乾阳宫中向你下旨的人才是乱臣贼子!”

“大胆反贼!你竟敢…”

不等莫阳说下去,苏湛朗声道,“你记住,你也大可回去转告给那个弑兄夺位的恶贼,苏湛若是侥幸不死,来日定会亲手取他的性命。”

“此等大逆不道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更不会记住…莫阳若是不死,也定不会让你得逞!”

“好,多说无用,我就看你如何能够阻我。既然陆前辈愿意饶了你们,今日且放你们一马。”

说完,苏湛的身影闪电般掠过,倒在地上的兵士们一个个都慢慢翻了起来。

莫阳刚爬起身,忽然感到一股刚猛的力道击在胸口,连退了好几步,胸膛内气血翻腾,伴着肋骨断裂的疼痛,苦不堪言,腥味一直涌上喉头,张口喷出一大滩血。一时间两眼发黑,耳边听见苏湛厉喝,“莫阳,愿你牢记今日之教训。”

擦去嘴角的献血,莫阳捂着胸口,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缓步走出庄门。兵士们慌忙跟了上去,扶住随时要倒下的首领。

等莫阳等人走远,苏湛才回过头,对陆夜侯说:“陆前辈,恕苏湛冒昧出手。只是若不重伤他,让他安然无恙的返回,恐怕将为朝廷所疑忌,或受更大罪责。”

“你想的果然周到。”陆夜侯缓缓点了点头,若苏湛不开口解释,他只会当苏湛是胸量狭隘,恼怒莫阳出言不逊,根本不会想到此举别有深意。

望着莫阳的背影消失在庄门前,陆严倏地在陆夜侯的身前跪下,大声地说,“陆严想要求庄主一件事!”

七十 人去剑折

“你说。”明白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此刻想要说的绝不是什么轻巧的事情,陆夜侯的面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再也看不出往日那般锋锐傲然的神采。

“求庄主准许陆严立刻赶上去杀了他们!”陆严没有抬头,但所有人都能从老人不住发颤的肩背感觉出他心内的激愤,“陆严一辈子没求过庄主什么事,唯有今日这一件,还求庄主千万答应!…只要庄主允准,陆严死也情愿!”

“严翁,你会武?”从没想过这个和蔼亲善,每日大多时间都用来审阅账目名录的老管家,居然也是一个会杀人的武士,陆庭芝诧异的瞪着陆严,脱口惊呼,“那刚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手保护爷爷和隽安哥哥他们?”

话一出口,陆庭芝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实在是又无知,又没有道理。云涯山庄的人,除了自己,又有谁不会用剑?

而严翁刚才没有出手,定然有他的原因——难道人人都要如他这般冲动,一急起来就失去理智,不顾后果才好么?

那些持弩的兵士不过是因为突然看到手无寸铁的妇人和稚童冲出,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才让隽安哥哥与妻子有最后一刻的团聚,也让他有机会救下廉儿,可他们会容许想要救人的严翁过去么?

何况,方才那样的局面,要不是苏湛及时赶来,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在第一时间从背后制住这些暗箭伤人的兵士,惊走了苍吾派的那两个叛徒,是谁也扭转不了的,又凭什么要严翁也去送死呢?

跪在地上的陆严没有回答陆庭芝的问题,只是带着一股执拗与坚决,又将请求复述了一遍,“求庄主允准!”

陆夜侯的脸色愈加难看,“陆严,你几时见到老夫说出的话可以更改?”

“庄主要陆严护着宋掌门和这几个孩子,陆严不敢违背,也没有违背。庄主下的令,陆严至死都会遵从。”陆严抬起头,双目中有晶莹的光在闪动,“陆严也知道,陆严救不了庄主…庄主宁死也不愿让人救的…在庄主中箭那时起,陆严就下了必死的决心,以报庄主…可安公子夫妇二人死得那样凄惨,小廉公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还想要被爹娘抱在怀里,真是可怜啊…陆严看在眼里,真也比死了还难受…”

是啊,爷爷如此刚烈的心气,怎么能忍受为人所救呢?就算因此保住了性命,恐怕也…陆庭芝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闷,耳边又听见陆夜侯怒声呵叱,

“陆严,今日连你…也要与老夫作对了!”

在伤痛之下,老人的怒喝声分明有些颤动,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猛虎发出绝望的咆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哀。

听见这句仿佛刀尖一样戳人心肠的话,陆严再也忍不住,终于老泪纵横,“庄主生平的决定,陆严没有一件不服的,可唯独今日这个决定,陆严实在不服!陆严不能让安公子他们死得那样委屈,看着仇人苟且于世!”

“你们…你们以为…以为老夫的心一点也不痛么!”陆夜侯高喝着,嘴角边突然溢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立刻向后倒去。

“爷爷!”陆庭芝扶不住陆夜侯雄壮的身躯,跟着跪跌在地,发现陆夜侯胸口的衣襟转眼染遍了刺目的腥红。

陆严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扶住陆夜侯的背脊,颤声道,“庄主!庄主…怎么会这样…”

抱着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的陆夜侯,从未见过老人那么无力和虚弱的模样,陆庭芝的脑子一片空白,慌乱万分地用一只手紧捂住陆夜侯不断渗血的伤口,嘶声高叫,“皇甫姑娘、皇甫姑娘!快来救人啊!”

皇甫萱急忙从陆庭芝的身后站出,“萱儿就在这里,陆大哥你别急!”

被陆庭芝等人的大喊惊动,陆隽宁猛然回头,发现身前满是血污的陆夜侯无比虚弱地靠在陆庭芝的身上。

陆隽宁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扑跪到陆夜侯的身前,握住陆夜侯的手掌,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中,又有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爷爷,爷爷,你怎么样了…”

探了探陆夜侯的脉息,皇甫萱连忙拉开已被染红的前襟,看着陆夜侯胸膛上血如泉涌的伤处,惊愕地睁大眼睛,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

她黯然的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角霎时间滑出两行泪。

“不、不会的!皇甫姑娘,你救救我爷爷!…求求你,求求你!”瞧着皇甫萱的神情,陆庭芝猛烈地摇着头,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死死掐住了脖子,他愤怒地咆哮着,又嘶声哀求。

“陆大哥,我…我…”皇甫萱歉疚地看着他,只有泪水无声地淌出。

“没关系、没关系…你救不了,我们请别的大夫,赶紧去请别的大夫来…”万般惶乱中瞧了一眼年岁尚浅的少女,仿佛意识到黑暗中还残存着一缕希望,陆庭芝极力勉强自己平静了些许。

陆夜侯又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嘴角立时又有一股猩红的鲜血溢出,“没用了,七星庸离的碎片早已扎进了我的心脉…撑到现在…我已经很累了…”

陆庭芝的脑袋轰然作响,所有的侥幸在一时间都破灭了,原来…原来爷爷早已知道自己命在旦夕!

“夜候…想不到…想不到…”自来处变不惊的宋玄一仿佛挨了雷击,身躯微微一晃,被身旁的苏湛一把扶住。

陆夜侯勉强笑了笑,“宋小子,你的弟子都很出息啊…又败给你一样了…棋艺远不如你,传人也远不如你…”

这个已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称呼蓦然入耳,又听见平生从未向人低过头的云涯山庄庄主当众自称不如,宋玄一不禁泪盈于睫,明白陆夜侯此话虽出于无意,但实是因为在大限将至时一片心全系在了几个幸存的儿孙身上,“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替你护着这些孩子的周全…”

苏湛将身一鞠,庄重地说,“陆前辈放心,苏湛誓助恩师以全此诺。”

“好。如此,老夫就可安心了…”

陆隽宁听着他们的对话,脑袋似乎被什么东西胀得昏昏沉沉,伏在陆夜侯的腿上放声大哭。

陆夜侯抬起左手,怜爱地抚了一下陆隽宁的脑袋,轻轻的说了一句,“隽宁,该长大了…”

一日之间失去爷爷,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原来就是为了换得这样一句话么——该长大了…该长大了!

“爷爷…隽宁知道…隽宁知道了…”他感到无限膨胀的痛苦,堵塞着胸腔。

“别难过…我终于可以再见她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弥补自己的错误,没有对你们更好…到时她一定会骂我的…我真怕看到她难过的模样…更怕…她又丢下我了…”想起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陆夜侯脸上泛起了笑意,却令人难以辨出到底是愉悦,还是悲伤。他缓缓抬起左手,从染血的前襟摸出一支木钗,塞进了陆庭芝的掌中,“带着它,去找阿盟…”

陆庭芝看了一眼掌心里蘸着血印的木钗,泪水滴落到掌心和木钗上,双掌不住地颤栗,“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爷爷一起!”

“活下去,保护每一个活着的人…”

“爷爷…不要…”陆庭芝用力地摆着脑袋,“…我不行、不行…只有爷爷才能保护他们…”

陆夜侯艰难的把手掌搭上了陆庭芝的肩头,想让他镇静下来,竭尽力气捏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可以…要记住我的话…”

“…我做不到,做不到…”陆庭芝感觉老人的力气正在一分分的衰弱,旺盛的生命一点点的流逝,死亡的阴翳慢慢爬上了那双炯然湛亮的眼睛。眼眶中的泪水无法遏制的滚出,朦胧得再也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不要哭。”陆夜侯笑了笑,泛起前所未有的柔和,“你们是我陆夜侯的孙儿…陆家的男儿绝不会后退,明白么…明白么…”

“我…我…”陆庭芝依然讷讷地摇着头,想说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要爷爷活着!

“要坚强啊…”捏在肩头的手顺着臂膀滑了下去。

风忽然间静止了。

天地在那一瞬间也翻覆了过来。

体内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像是沉入了水底,一切的声息变得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得像是气泡,在耳边一一破碎。

老人的脑袋缓缓的垂在他的胸口,就像一片蜷缩的枯叶,那么的寂静,那么的轻。

陆庭芝埋着头,一动不动地抱着陆夜侯,沉寂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雕。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混沌沌的意识破了一个洞,他忽然感觉到胸口微弱的暖意快要消散。

耳边似乎有人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嘈嘈杂杂地把他围在中间,良久良久,他的头微微动了动。

“庭公子…”

“陆大哥…”

“庭芝,不要令夜侯失望啊…”

听见这句话,陆庭芝全身猛地一颤,抬起了头,抬手用衣袖擦干了满面的泪痕。他用一只手臂抱着陆夜侯的身躯,突然向前探出半身,伸出另一只手费力地去够那把带着剑柄的断剑,只有食指和中指勉强触到尾端,立时划破了指尖。

他一咬牙,竭力再把身子探出了几分,抓起了七星庸离的残剑。

锋刃把他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他颤抖地捧着染血的残剑,带着无上的敬畏,就像陆夜侯第一次让他把七星庸离拿在手中时那样。

可是,全都已经不同了…

剑已断,人已亡。

挥剑时风华绝代的身姿,饮酒时恣情纵意的高声大笑,对敌时睥睨天下的豪迈气概。

都只是怀中逐渐冰冷的一具身体了。

爷爷…爷爷…再也没有爷爷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就像是一场短暂而温暖的幻梦。

陆庭芝的胸膛难受得像是要炸开,蓦地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七十一 尽皆寂然

身侧的医者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摸向陆庭芝的腕脉,发现他的脉息有些紊乱,但并没有内伤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起眼睛,发现陆庭芝又像看着老人死在怀中之后那样,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只是呆呆的坐着不动,双眼无神地凝视着前方。

一个人的心底要有多么悲痛,才会流露出那样毫无生气的目光?

皇甫萱红红的眼眶里又有泪水划下,一股强烈的懊恼填满她的心胸——如果是爷爷在这里的话,一定有办法可以让庄主爷爷活下去。又怎么会像她这样任由死亡将一条性命一点一点的从眼前夺走,却束手无策。

都怪她昔日自恃聪颖明悟,却耐不下心钻研爷爷所授的医术中琐杂繁难的地方,连爷爷的一半本事都还没能学全,就自信满怀的想要下山来一展所学。皇甫萱满心歉疚,脑中无数的念头翻过,又默默的想若是庄主爷爷不死该多好,此刻陆大哥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满手都是血,陆庭芝却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将残剑从陆庭芝掌中小心翼翼地抽出,放在一旁,皇甫萱撕下一截裙角,替他包扎好被利刃割裂的手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哽咽着,“陆大哥,陆大哥,你不要再让自己受苦了,你这样很令人担心啊…”

比纸还苍白的脸庞上仍是没有任何的表情。

“别太伤心了,陆大哥…”元希走近陆庭芝身畔,心中恻然,“陆老前辈不会想要看到你沉缅于痛苦之中,还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么…”

听了元希的这句话,陆庭芝的身子微微一晃,缓缓抬起眼睛,点了一下头。

“人之离合,如云聚云散。”宋玄一长叹一声,“庭芝,把夜侯放下,让他好好去吧。”

把陆夜侯的身躯轻轻平放在地,陆庭芝的目光却依然留在陆夜侯的脸上,怔怔凝视着老人毫无挂碍的笑容。

这时,回廊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响动,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在廊顶追逐,驰在前头的是黑影,跟在后头的是白影。

“站住!”有个声音高喝。

同时,后面那道白影急射出一道凛冽的寒光,黑影迅速回身荡开,停下急奔的脚步,退跃三丈,将长剑平举胸前。

黑衣人微微喘了口气,满额的热汗大颗大颗地从他的鬓角滴落。

“义父!”

听见皇甫萱的呼唤,廊顶的两个人影都转过头来。

“哦?你的帮手来了?”瞥见宋玄一身后那个有些眼熟的身形,伯尧心中陡然一震,立马足尖一点,落到了左边的墙头,“凌天衡,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想到之前被华子勋和良冶二人夹攻的时候,这个人的确没有趁机偷施暗算,凌天衡愣了一下,白影已从墙头消失不见,留下一阵话声回荡在耳际,“凌天衡,后会有期!…总有一天,我定会用你的血喂剑!”

交手之后,他与伯尧未有片刻歇息,不知道搏杀了多少回合,却始终未有一方能够彻底压倒对手。

二人都全神凝注于手中的剑,还有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不敢有半点分心,深知哪怕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会命丧对方手下。

直到日头越来越高,二人斗得满身热汗,更加犹如火烤,他终于意识到已经和伯尧耗了太长时间,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忧虑。牵念着皇甫萱和宋玄一,趁伯尧一剑走空,他不顾紧随其后的嗤笑,且退且战,一口气直奔回了庄前。

眼看皇甫萱和宋玄一都平安无事,凌天衡才放下了心。凌天衡飞身跃到宋玄一跟前,对师父身后的人恭谨地喊了一声,“师兄。”

苏湛伸出两臂,把凌天衡紧紧抱住,慨然道,“天衡,好久不见!”

凌天衡的胸口顿然一热,正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是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倒在地上的陆夜侯。

以为陆夜侯不过只是重伤昏迷,想不通那些江湖宵小怎么会令陆夜侯受伤,凌天衡不由有些惊愕,“陆前辈…”

苏湛立刻冲凌天衡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四周的空气沉寂而凝重,所有人的双眼都红了一圈,连师父也不例外。陆庭芝和陆隽宁更是双眼红肿,面容惨白,神情哀痛之至。

心中霍然一凛,凌天衡才发现老人的胸腹间早已没有起伏,身体也开始有些僵直。

万万没想到纵横天下的一代大剑客竟会就这样离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不出世间谁有如此大的本事取走陆夜侯性命,可诸人此刻的模样,又让他瞬间明白这已成事实。一股哀伤袭上心头,凌天衡别过了脸,却望见了一个被无数的弩箭射成箭簇一般的人形。

不,不是一个,应该是两个。是因为那两个被无数弓箭射穿身体的人紧紧相挨,血肉相融,才让人晃眼看去以为是一个人。凌天衡全身一震,就算早就洗历遍腥风血雨,突然看到这样残忍的画面,也感到说不出的惊骇。

瞧了一眼凌天衡颊边肌肉微微颤动的侧脸,又看向呆滞不动的陆庭芝,苏湛暗叹一声,肃然开口,“请各位节哀,下一批人马很快就会再来。所有人都不能再留在云涯山庄,必须尽快离开。陆兄弟,你们有什么打算?”

陆庭芝摇了摇头。

苏湛又问陆严,“陆老伯呢?”

“离开云涯山庄,还能去哪里…”陆严浑浊的双眼中透着一股茫然,话音低沉而嘶哑。

“苏湛有位朋友正好闲逸在馥山,居所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寻到,也无法轻易接近,是个极为安全的所在。不如陆兄弟就先带着家人前往暂避。”

陆庭芝还没有答话,苏湛已经从腰间摸出了一枚铁铸的扳指,放入了他的手心,“你们到了馥山深处,遇到身穿白衣,头戴竹笠,手拿鱼竿的人,交出这枚扳指,就会见到我那位朋友。”

陆庭芝低着头,沉默了一下,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却把扳指放到了陆隽宁掌上。

陆隽宁抹着眼睛,讶然地抬眼看陆庭芝,“庭哥…为什么给我?”

“陆兄弟,你不愿去?”

听见苏湛的问话,陆庭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既没有道谢,又一直不肯答话,还仿佛不屑一顾地当面将自己所赠之物转交他人,实在有些无礼。可想到陆庭芝刚才经历如此大的悲痛,苏湛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释然,“抱歉,陆兄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看出陆庭芝有些不对劲,陆严也疑惑地开了口,“庭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快说出来吧。”

陆庭芝盯着陆隽宁,还是没有说话,然后指向陆严,大公子夫人,陆廉等人,顿了一顿,拍了一下心口,又指向元希。

所有人都看得面面相觑。

“庭公子,都这个关头了,还让大家猜谜么?”话里隐约带着几分怒意。

元希思索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陆庭芝的意思,“陆大哥,你是要隽宁公子带着严翁他们去馥山,而你要同我一起,是么?”

陆庭芝点了一下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始终没有听见陆庭芝出声,皇甫萱心中不安,忍不住问道,“陆大哥,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为什么就不肯直接说出来?”

陆庭芝再次摇头,摇得很慢,很沉。

皇甫萱焦急地追问,“你到底怎么了嘛,陆大哥?你说话啊,难道…难道你说不出话来了么?”

皇甫萱赶紧去拉陆庭芝的臂膀,还不等手指抓稳,就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在发抖,“呀!”

慌忙探向陆庭芝的腕脉,可是刚一触手,皇甫萱的手就被一股强烈的力量震开了。

“萱儿,怎么了?”元希也跟着吓了一跳。

皇甫萱一脸惊惑,轻声喃喃,“好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从陆大哥体内窜出来似的。”

宋玄一连忙上前察探陆庭芝的手脉,虽然他的手掌也在触到皮肉的瞬间被弹开,却依然感受到了脉息之中的动静异常。

宋玄一的神色凝重,沉吟道,“湛儿,你看看。”

苏湛点头,两指捏住陆庭芝的手腕,发现果然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陆庭芝体内奔流窜动,在与他指间所蕴的真气相抗。若不是看见皇甫萱和宋玄一的反应,心知此事并不寻常,未敢轻视,一开始就指中含力,否则连他也抓不住陆庭芝的手臂。

转眼间,苏湛就觉得那股激烈的气息冰寒透指,又如已煎沸的一大锅水在翻腾不息,仿佛迫不及待要破体而出。

半晌,苏湛松开手,凝眉看向陆庭芝没有半点神色变化的脸,“我已将陆兄弟体内的那股紊乱的气息暂时压下,但没办法将其彻底消融,敌人随时都可能再出现,我不能消耗太多真气,也不知道能够压得住多久。陆兄弟,在你的脉息中流转的真气,并不像寻常习武之人那样纯粹,更像是一股极烈的阴邪之气,于身有害,绝非修行内功所得的正气,这样的气息我之前从未见识过。你修习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宋玄一问道,“庭芝,你不是未曾习武么,体内何时有了如此怪异的真气?”

陆庭芝的眼中现出迷茫的眼神,摇了摇头。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古古怪怪的假船夫,立刻反应过来方才体内的异动恐怕也是由于当日假船夫在他身上乱点一气,但他不明白,假船夫既然舍得拿出吕星笛与他交换,为什么又要用这种奇诡的方法害他?

“连陆兄弟自己都不清楚来历的话,想要将其消解更是难上加难。”苏湛摇摇头,沉声说了下去,“虽然它暂且被压制了下去,但仍会留在你体内侵蚀着你的血脉,磨耗你的精髓,并且,它能如真气那般自在流转,也会如真气那般只增不灭,等到下一次再发作起来,就未必再像此次这样容易压住了。

“而每一次发作的时候,那股阴邪之气将在陆兄弟的体内暴涨,无处宣泄,会比往日更加猛烈地摧残你的血脉精髓,大损寿元。就如刚才的片刻,或许就已折了陆兄弟好几年的寿数,长此以往,恐怕…恐怕时日无多。”

陆严默默听着,口中突然发出一阵长啸,那样令人心寒的声音,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老天,老天…陆家上下多年来仗义江湖,扶危济困,从未作过半件恶业,今日为何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目睹云涯山庄的惨状,仿佛十年前的种种重现在眼前,凌天衡胸中一股热血与怒气上涌,冷厉地盯着元希,“受惩罚的该是他!”

陆严错愕地看向那个面色发白,眼光悲哀的少年,“这孩子…”

“天衡,不得无礼!”苏湛高斥一声,然后双膝跪地,朗声道,“苏湛叩见殿下!殿下安在,实是大昭万民之幸,社稷之福!”

七十二 离合难测

“湛叔,快请起!我本以为…以为今生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元希扶住苏湛的双臂,哽咽的说,“凌大侠说得不错,该受惩罚的是我,是我连累了宋老前辈,和陆老前辈他们…”

“殿下万勿自责。这一切都只怪奸贼为其狼子野心,不惜构陷忠良残害无辜,他日所有罪孽都将尽报其身。”苏湛如磐石般跪在地上岿然不动,“我师弟心直口快,不明真相,请殿下勿要怪罪。”

早在辟罗山上,从皇甫协口中知晓元希的身份那时起,凌天衡就明白这个落难的帝王之子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祸患,所以才坚持要让皇甫萱远离他们。

可惜在陆庭芝中箭之后,他终究没能硬下心肠,不顾萱儿的请求,不去理会一个为了旁人挺身而出以致性命垂危的人,将他们带回了苍吾派。然而,就是这一念之差,灾难很快随之而来师父功力尽失,同门死伤无数,昊虚山血流遍地。如今,竟又赔上了云涯山庄这么多条性命。

这个孩子与他的父祖流着相同的血,他们都一样,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便要令无数生民受灾的祸胎!

尽管胸中依然如浪翻涌,但听完那样简明而令人无从辩驳的话语,看了一眼满脸恭敬肃然之色的苏湛,凌天衡面上的凛意消去些许,没有再说话。

皇甫萱却茫然不解地开口,“殿下?元希,什么是殿下?湛伯伯为什么要跪你?”

她实在想不明白,看起来那么英威赫赫的苏湛,竟然会恭恭敬敬地向元希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跪拜行礼。

云涯山庄的诸人更是大吃一惊,一个个都忘了抹泪,不知道此刻应该是站是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萱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元希有些为难的笑了一下,连忙转过头面向还不肯起身的苏湛,“湛叔,我都听你的,你快些起来吧。”

苏湛起身,又是一鞠,“请殿下恕罪,方才苏湛恐怕殿下的身份泄露,所以未能及时向殿下见礼。”

“湛叔,切勿再如此多礼了。”颠沛流离多时之后,再重见这张熟悉的脸庞,元希倍感亲切,但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泫然欲泣,“想必湛叔已经知道,父皇他…”

“陛下是因何驾崩的,我已大概知晓了。”苏湛的眼底倏然一亮,仿佛闪过一团炽焰,又转温和,“殿下千万保重,娘娘日夜都在思念殿下,为殿下的安危而时刻悬心。”

“湛叔见过母后?母后她…她还好么?”乍然听见至亲的消息,元希顿时红了眼睛,话音难以自抑的有些发颤。

“是,我返回雍都之后,接连打探数日,总算寻到了娘娘。虽然娘娘被囚禁起来,隔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不得自由,但所幸奸贼并无加害之意。何况奸贼心有所忌,只要殿下安在一日,娘娘的性命就会保全一日。娘娘不知殿下如今是吉是凶,只能终日长跪于神像前为殿下祈福,保佑殿下平安度过这场劫难。若是她能亲眼看见殿下安然无恙,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可惜…无法带着她闯出来。”

苏湛顿了一下,用坚定如铁的口吻说,“但请殿下勿要难过,也勿要灰心丧气,苏湛就是赴汤蹈火,也定会让殿下与娘娘有团聚之日。”

虽然眼前的人话音并不嘹亮高昂,却自有一股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像是能够担负一切。

“湛叔,谢谢你…谢谢你…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赤心,不会让母后白白受苦,更不会让父皇抱恨九泉。”按捺住激动不已的胸腔,用袖子擦去了溢出眼角的泪珠,元希沉沉点了一下头,少年的姿容像积年珍藏在禁宫中的玉璧一样,温雅又尊贵,但这一刻竟恍惚间透出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刚强。

短暂的沉默之后,元希抬起头,“对了,湛叔,你怎么会突然赶来?”

苏湛伸手入怀,拿出一枚由生铁所铸的圆形徽章,坚实银亮,上面刻绘的图腾是一只昂首奋翼的雄鹰,“因为有人故意让这东西落在我手中。”

只看了一眼,元希失声惊呼,“这是、这是舅舅的?舅舅他怎么样了?”

苏湛摇头,“我没能见到他。当时我一见到这个东西,就明白黄霄必是一朝失慎,已然遭人暗算,于是立即动身赶赴南境。但在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在暗中把这东西丢给我的人,若是朋友,与我等同仇敌忾,何故仓促来去,藏头露尾?来人若是并非好意,却特意要将此事泄漏于我,那么十有**是为了引我南行。”

“贼人处心积虑想要引开我,定然是怕我阻碍了他们行事。朝中局势已定,手腕也伸到了伐南大营,他们的敌人所剩无几,除非与师父有关,再无别事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虽然我不信他们这么快就能查出师父是为陆前辈所救,身在云涯山庄,但还是放不下心,所以当即折返,一路不敢稍息,中途跑死了两匹骏马,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怎么会,连舅舅也…”元希的面色陡然苍白无比,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殿下不必担心,黄霄虽然生死未卜,却未必已遭不测,仍有一线生机。贼人们应该明白,南境若无铁鸢,必将军心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感觉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扶住,接着仿佛有阵阵暖流从肩头涌入,元希的心神顿然宁定平和了许多,对苏湛点了点头。

“我会先将殿下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去伐南大营一探究竟,设法救出黄霄。”说完,苏湛环顾众人,“诸位赶紧收拾一下,须得尽快离开。”

半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移步,耳中却忽然听见陆严嘶哑的声音,“苏大人,让我们把庄主他们埋葬之后,再上路吧…”

心知就算此刻贼人已经到了眼前,也无法阻止这些满心悲痛的人为他们的亲友做这最后的一件事,苏湛不再出言催促,抬掌示意,“陆老伯,请便。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苏湛帮把手?”

“不必了,不必了…”起身颤巍巍的走了两步,仿佛在这一日又苍老了十岁,陆严的腰背像是被抽去了脊骨,再也不复素日的挺直硬朗,口中喃喃,“庄主生前只会予人恩惠,从不受人恩惠…我们自己能做的事,不需帮手…”

转过身,陆严低声向近前的几个庄丁和侍婢吩咐,中间的话说得模糊难辨,但所有人都听清了最后一句,“葬在夫人身旁吧。”

说完,陆严有些吃力地抱起了陆夜侯雄健的身躯,弓着身子,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一个接一个覆满血水的身体被板架抬往静岳堂背后的梨园,整条路上连绵滴漏了无数鲜红的血迹。

匆忙挖出的几个土坑不及人的半身高,却仿佛无底的深渊,令人绝望和窒息。每一个曾在云涯山庄的名谱中留下姓名的逝者都被整齐地抬放到了坑边,临近坑旁的人静默垂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亲友,作着最后的告别,空气中只有一片呜呜咽咽的低啜。

望着当中那个约有半丈宽的土坑,陆庭芝体内的阴寒之气虽已被压制下去,心底却感到无比寒凉爷爷一生英雄盖世,风云叱咤,可到头来,却只能被草草掩于黄土之下,连一副棺木都没有。

天道之无情,人力之缥缈,一至于此。

陆隽宁颤抖着将父亲从板架抬下,看着陆泓至死也不曾闭上的双眼,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

“哎呀,小姐呢…有人见到小姐了么?”突然,身后的紫怜有些惊慌地叫了起来,“刚才从前院来来回回几趟都没有看到小姐,你们…你们有没有人知道小姐在哪里啊?”

先前所有人的心中都被无尽惊恐与悲痛占据,竟没有人去注意被顾少昂救走之后,陆明湘的身影就没有再出现过。

安哥哥和爷爷是为她而舍命,但往日趾高气昂,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在那样的紧要关头,意志却软弱得从躯壳里逃了出去,没有亲眼目睹那些令人痛断肝肠的画面她是整个云涯山庄唯一逃走的人!就连爷爷弥留之际,那最痛苦的一刻也由他独自承受。

然而,这是最后一面了,这是与爷爷他们的最后一面,她怎么能够不在场?想到这里,陆隽宁又急又气地大叫,“明湘,明湘你在哪里,快出来!”

叫声回荡在旷寂的梨树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样的幽远,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令他不寒而栗。如今在这世上,她是他最亲的人了,他不能再失去她!陆隽宁跳了起来,骇慌失措地往陆明湘的房间跑去,连声高喊,“明湘,明湘,你快出来啊!…姐、姐!”

“小姐、小姐!”

“顾少侠!”

几个侍婢和庄丁追在陆隽宁的身后,呼喊传遍整个庄子,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知在山庄四周急转了多少遍,大喊了多少回,陆隽宁颓然地坐倒,双手掩住早已哭得疲肿的眼睛,失声喃喃,“明湘不见了…她不见了…”

“你到底在哪里啊,小姐?不会是出事了吧…”紫怜抚着微喘的胸口,急得眼泪直流,“难道、难道小姐被那些坏蛋掳走了?”

大哥也出事了?陆庭芝的脑中顿时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急惶地张开嘴,想叫却根本叫不出来,脸孔因神情激烈而有些痉挛。

大哥这样聪慧敏锐的人,比他警醒何止百倍,千倍,怎么可能会被那些贼人所害?

不,不,大哥不会死的,大哥一定不会死的!

正当幽洁的梨树下又泛起一阵慌乱,苏湛沉吟道,“诸位莫慌,陆小姐和顾少侠被贼人带走,反而证明他们并未遭到毒手。”

听见苏湛的话,陆隽宁像是在海浪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忽然抬头,“苏大侠,凌大侠,你们救救明湘好不好?你们的功夫这么厉害,一定能够救她!”

看了一眼双目满含期望的陆隽宁,苏湛点头答应,“放心,陆兄弟。我答应过陆前辈,绝不会不顾陆小姐的安危。”

凌天衡的眼睛抬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陆隽宁感激不已地望着苏湛,仿佛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踌躇了一下,向他深深一鞠,“那就拜托你了,苏大侠!拜托你一定要让明湘活着!”

这样近乎祈祷的请求,眼前的少年仿佛真当他是无所不能之人,能够掌控生死,苏湛心中微感好笑,陡然间又莫名涌出一股热血,“好,苏湛会竭尽所能。”

得到苏湛的亲口承诺,陆严总算心下稍安,回过头,对拿着铁锹的庄丁摆了摆手,口气沉重万分,“动手吧。”

泥土一地泼下,转眼之间,就盖住了陆夜侯的身躯,无数泪滴也随之滴落尘土。

陆严闭上了眼睛,口中默念,“庄主,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湘小姐,保佑您余下的所有儿孙,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几名庄丁眼中满含热泪,不忍再多看脚下的脸庞,努力加快手上的动作。

“等等!我、我好像看见怡公子动了一下!”

七十三 险症如焚

乍然听见这声惊叫,所有人都是一愕,不可置信地望向脚下的土坑。

婆娑的泪眼一直凝在陆隽怡的身上,一眨不眨,没有移开过半分,以至于覆在陆隽怡胸口的泥土不过是极其轻微的晃了晃,也宛若电光那样惊心和震撼。

不等旁人作出回应,白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土坑,俯身向陆隽怡探出手,然后颤声惊呼,“怡公子,怡公子他还有呼吸!”

陆隽宁连滚带爬地落进坑中,也伸手去探陆隽怡的鼻息,一缕淡得难以察觉的热意浮在指间。他使劲抓住陆隽怡的臂膀,惊喜得眼泪鼻涕都一股脑地流了出来,“哥!哥!哥你没死、你没死!”

耳畔狂喜的叫喊仿佛深深直透到心底,陆隽怡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康…康公子也还有气!”有人跟着跳入了坑中,很快也在一旁叫嚷起来。

二人刚被抬出土坑,大少爷夫人就扑了上去,把陆隽康抱在怀里,泪水大滴大滴落到他的面庞,“康儿,太好了…康儿…”

可是,欣喜转瞬即逝。

两兄弟虽然还留存着最后一丝气息,却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分明就是中毒已深的迹象,性命依旧是危若累卵。

陆隽宁急忙大喊,“萱儿姑娘,麻烦你快来看看…”

“怎么样?”全身紧绷的陆隽宁看着皇甫萱摸了摸陆隽怡的脉,然后又是翻眼皮,又是拉嘴巴,越看越焦急,忍不住追问,“有、有救么?”

瞧了瞧陆隽怡的舌头,皇甫萱点了一下头,从囊袋里掏出日前托陆平新买的银针,扎入他的舌尖,两只手腕,还有脚腕,口中发出疑惑地喃喃,“奇怪…他们之前断过呼吸么?中了这样的剧毒,竟然还能在身体出现假死的状态下撑到现在,也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不是…”陆隽宁的脸色微微一红,“…当时我看哥的全身像铁板那么僵硬,一点反应都没有,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啊…你也太马虎了吧,他们两个差点就被活埋了。”替陆隽怡擦去从舌尖放出的血,皇甫萱转过头,“元希,爷爷给你的韶元丹还有么?倒两粒出来吧。”

元希立时把瓷瓶摸了出来,送到皇甫萱手侧,“可是,他们中的毒不轻啊,一个人只要一粒会不会少了些?”

皇甫萱斩钉截铁地回答,“爷爷炼的药,一粒就足够了。”

没过多久,陆隽怡的面色就开始有了好转。皇甫萱再以同样的手法替陆隽康放了毒血,也喂他吃了韶元丹。

陆隽宁长舒一口气,“萱儿姑娘,你救回我哥的性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皇甫萱的眉头却依然微微蹙起,神色并不轻松,“陆小哥,你先不要忙着谢我。虽然你两位哥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什么意思?”

“他们中毒的时间太长,毒素已深入骨髓和颅脑,一切筋脉都受到了难以逆转的损害,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迟钝,变得麻痹。今后他们想要拿起一个馒头,想要独自站起来,都是…都是很困难的事情…”皇甫萱声音低沉的说着,眼睛转向陆隽康,“尤其这位哥哥,中毒更久更深,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什么!那…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废…”心中涌起一阵悲酸,却又怕说出口的厄事再也无法挽回,陆隽宁硬生生地把后面的那个“人”字咽了下去。

同一日之内接连两次尝到挫败的滋味,皇甫萱满怀失落地说,“对不起,陆小哥,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此时有掌门爷爷的幽蟾血玉在手,又或是能回山让爷爷替他们祛毒,都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可是掌门爷爷的血玉被那些坏蛋夺走了,他们连一时片刻也支撑不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用唯一想到的办法先制住他们体内的毒。”

陆隽宁也不等皇甫萱讲完,连忙插口,“你不是说你爷爷能够祛毒么?我们现在还可以去求你爷爷啊!”

“爷爷之所以能够把毒祛得干干净净,是因为精擅开颅破腹之术,只要探准毒性发作所对应的位置,轻轻两刀,就可以把毒血全部排出体外。可我刚才用的办法已经让残余的毒素封聚起来,凝附在血脉里,状况完全不同,爷爷的法子就不管用了。”皇甫萱轻轻摇头,“你只能从今起每日多替他们松活全身筋络,多与他们说说话,也许他们能恢复得更好一点。”

陆隽宁愣了一会儿,垂眼看向陆隽怡和陆隽康,只感到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当兄长醒来后,发现在他身上与周遭发生的一切变故,会作出什么反应?真是想想都叫人心酸啊。

他真宁愿此刻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他甚至愿意替代陆隽康那个讨厌的混蛋变成再也无法动弹的废人,也不想要承担这些前所未有的伤痛和苦恼。他才是最没用的人啊,他才是真正的废人啊,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他呢?

风里又飘转着一阵刺耳的饮泣声。陆隽宁缓缓回首,脚边的几个大坑早已在他不知不觉间填成了土堆,所有人跪倒在地,对着坟冢磕头。

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将他淹没,竟然令他忘记了落泪

昔日的一切,已经全都随着父祖被掩埋在了尘埃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人舍得撤身离去。

良久良久,陆庭芝听见耳畔有声音问,

“庭公子,你会为庄主他们报仇么?”

陆庭芝吃了一惊,抬头对上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眼里的神色复杂得难以形容,但和火光一样灼人。

看出陆庭芝的犹豫不定,陆严低喝,“难道你不恨他们么?难道真让庄主他们死得这样委屈么?是,庄主是放过了那群趁人之危的无知小人,可他们背后的罪魁却决不能饶!用这样残酷的手段来对付云涯山庄,一日之间,三代尽归坟冢…血债血偿啊…庭公子,你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谁害了庄主他们,一定要让那些人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陆庭芝浑身一震,缓缓点了点头。

陆严颔首,“那我就放心了。”

“跪下!”

陆严等人转过身,看见有个面目陌生的人被苏湛扳着肩头,应声跪了下去。

瞧了几眼,陆严才认出这似乎是仿佛石像一样跪跌在廊下的那个人。当时所有人在仓促之间,都以为衣袍上溅满血迹的他伤重濒死,根本没有人理会过他。

双膝触地的一瞬,陡然意识到面前的坟冢所葬的是什么人,仿佛令他全身颤栗失控的那股威势依然萦绕在身边,彭定不由自主地磕了磕头。

“陆老伯,这人该怎么处置妥当?”苏湛问。

“此人如此怯懦,杀了他,反倒污了云涯山庄的地面。”陆严漠然地看了一眼彭定,冷嗤一声,“让他走吧。”

“好,那就暂且饶你一命。”苏湛一把揪起彭定,如炬的双目直直盯着他,“但你听好了,从今开始,你亲自带人来守住云涯山庄,勿要让任何人到此打扰陆前辈的英魂,直到陆家后人归来之日。否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即刻送你做陆前辈身旁的小鬼。”

被苏湛一推,彭定踉跄倒退几步,连连点头,“是…是…我知道了…”

……

仰望苍穹,浮云依旧。

坐在船头,凝望了远处的白云好一阵,一颗心随着大船不住地微微起伏。

怎么还没回来?

明明已经到了岸边,严翁突然说要回去销毁爷爷和穆淳王府往来的信件,免得被人盗走,栽赃嫁祸,连累了穆淳王府。撇下诸人,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回了山庄。

心念莫名焦躁起来,陆庭芝不自禁地攥紧了抱在怀中的东西。

这是在离庄前,严翁交给他的,要他好好带在身上。

一旁的皇甫萱听见响动,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打量着陆庭芝攥紧的东西,“这东西真有那么神奇?义父,连你的剑也不穿么?”

凌天衡摇头,“不行。”

“义父你又敷衍我了。”皇甫萱撅起了嘴,“都不试试,就说不行。”

宋玄一微微一笑,替徒儿解释,“萱儿,不是天衡不愿给你演示,只不过,浩然衍形甲是稀世宝物,天溪剑也是天下无二的利器,若以两者互搏,很可能会甲损剑折。”

听到“剑折”二字,陆庭芝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无比张皇,把浩然衍形甲丢到一旁,急急在身侧到处摸索。

“陆大哥,你忘了么?”皇甫萱连忙取下背上的行囊,举动陆庭芝的眼前,拍了两下,“那柄断剑利得很呢,我已经把它裹好,替你收在行囊里了。”

陆庭芝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看了皇甫萱一眼。

皇甫萱疑惑地撑着脑袋,“为什么陆大哥体内的古怪气息已经被压下去了,还是出不了声呢?”

宋玄一摇头轻叹,“也许庭芝是因为目睹夜侯离世,过于悲痛,心中所受的刺激太大,而落下的心病。”

低头想了想,皇甫萱抬头露出笑靥,对着陆庭芝伸出了手,“陆大哥,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就写在我的手掌上好了,我来当你的嘴巴…”

怔了一下,陆庭芝用指尖轻轻的在皇甫萱掌心划了几下。

皇甫萱哧的笑了起来,“嘻,好痒啊…”

陆庭芝的眼中刚浮出一缕微微的歉然和笑意,忽然瞥见山庄的上空有滚滚的黑烟弥漫开来。

心中顿时生出某种不祥的感觉,陆庭芝不假思索地跳下船头,朝那道黑烟的中心奔去。

静岳堂的方向火光冲天,陆庭芝悚然心惊,不祥的感觉越来越猛烈,发狂似的继续前奔。气喘吁吁地赶到堂前,热焰扑面,脚下发烫,浓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眼泪直流。

前方的梨树林已经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焰海中,影影绰绰似有一个身影,弓着腰身,像一只燃尽的焦叶,越来越蜷曲,越来越萎靡。

陆庭芝张大了嘴巴,泪流满面,心中有声音在拼了命的呐喊,却全都卡住了胸口。浓烟已无声无息地笼住了整片天地,陆庭芝脑中一窒,失去了所有意识。

七十四 劫数命定

是谁?是谁在那里?死一般的黑暗中,有人缓缓走来,掌握着触目的火星,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面孔。那人把手中的火星轻轻一弹,整个云涯山庄在一瞬间全都被点着。到处都是火焰,无边无际的火海,吞噬了万物,遮天蔽日的火光,比鲜血更鲜艳,比仇恨更猛烈。

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只剩自己的哀嚎。

不知道在这个难以醒来的噩梦中沉陷了多久。

脑袋昏昏沉沉的,滚滚的浓烟仿佛还覆着在眼皮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全身的骨头一阵僵疼,像是趴在什么人的背上,因为正在行路而微微感到有些颠簸,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照你所说,你们前脚刚离开雍都,朝廷就传出命令要公开撤下对师父等人的通缉,又遣人在你们抵达云涯山庄的短短几日后就杀上了门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的?这当中实在有些蹊跷…”

凌天衡断然的话音中带了几分急切,“阿卿绝不会出卖我们!”

“我知道不会是她。可穆淳王府呢?虽然他们与云涯山庄渊源深厚,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谁又估测得出,整个大昭最懂进退,最会权衡轻重的贵胄豪门,面对眼下的局面,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当然,我只不过是有几分怀疑,并没有肯定就是穆淳王府的人泄露了师父的下落。倘若当真是穆淳王府所为,前日又怎么还会派人将朝中的变动告知于我?想来也很有可能只是你们在路上暴露了身份,当时并未发觉而已。”

话声只顿了一顿,接着说了下去,听起来更加的严峻,“且不管何故,此后万事都不能再掉以轻心。这些怪事一件接一件,贼人的目标似乎不只是殿下一人,他们究竟还有些什么意图,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无数的疑惑悉数堆在脑中,犹如一根根找不出源头的丝线越缠越多,难以理清。苏湛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眼前又浮出先前乘舟在流云湖上,望向岸边时,那片柳色间点缀着的刺眼血红。

那些被放走的弩手全都死在了流云湖畔。

除了不知所踪的莫阳。

将所有尸身都大致扫了一眼,全身没有多余的伤口,是被一剑封喉。并且每具尸体的伤痕基本一致,出剑利落无比,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然而,看那些弩手的姿势,竟像是毫无防范,似乎至死也意想不到对方会将他们格杀当场。

会是谁下的手?莫阳不会有如此精湛的剑术,又刚受了他一掌,不可能会是他做的。那会是华子勋和良冶师徒,或是和师弟搏杀的那个白衣人,还是另有其人?但那人又是为了什么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义父,走了这么久了,你累不累?要不坐下歇息歇息吧?”

“不累。”看了一眼面带关切之色的皇甫萱,凌天衡摇了摇头。

皇甫萱不依不饶地跳到了他面前,“歇一歇吧,义父。我都走累了…”

“就先歇歇吧,天衡。这些孩子的体魄不比你,想来师父也走累了。”苏湛挥袖在道旁的大石上掸了掸,扶宋玄一坐下。

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一下时间与路程,苏湛抬起眼睛差不多就在附近了。

放眼望去,前路的尽头处有一个岔路口,其中一条岔路蜿蜿蜒蜒地通向山林的深处。那一片连绵的山脉郁郁葱葱,高低错落,夕阳慢吞吞地降在山顶,在落日余晖之下,又恍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

这时候,一骑快马从正前方的大道上疾驰而来。快经过他们身旁时,马上的人双眼陡然一亮,匆忙勒马。

马上的人急急落地,上前行礼,“大少爷夫人,隽宁公子,你们在这里?咦,隽怡公子和隽康公子怎么了?”

陆隽宁惊讶地看着来人,“陆善,你、你去哪里了?”

“庄主有封书信让我交到伐南大营…”

苏湛闻言,立马截口问道,“你从南境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

陆善谨慎地打量了苏湛两眼,又看向陆隽宁等人,发现他们看苏湛的眼神毫无警戒之色,才开口回答,“大军已经打到了黎国都城,眼看要大胜而归,却怎么都攻不进去,反而一再拔营后退,那些黎国人像是会妖法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局紧迫,军营里的人死活都不许我见黄霄将军。我在那边躲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潜入的机会,又不敢把信交托给别人,只能先赶回来请示庄主。”

半晌没得到回应,看到连陆隽宁身后的那几个丫头脸上都罕见的没有一丝笑容,陆善察觉出气氛格外凝重,纳闷地转身,“你们还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回去报告给庄主了。”

沉默了一下,陆隽宁轻声地说,“不用去了…”

“什么?”

“不用回去了…爷爷死了,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云涯山庄了…”

陆善呆了片刻,跪跌在地,把脸埋到掌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泣。

“陆兄弟,节哀。”苏湛宽慰般地拍了拍陆隽宁的肩膀,默然片刻,才再度开口,“前面就是就是馥山山口。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陆兄弟,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陆隽宁愣住,“你们…要走了?”

“是啊,就送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

看着缓缓起身的人,陆隽宁难以置信地低呼,“伯母,你要走?你去哪里?”

“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跋山涉水,到深山穷林里去寄人篱下,我…我没办法过这种日子,只想有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了却残生…”大少爷夫人凄然的笑了一下,红肿的眼角因为这样的笑容爬满了纹路,更加透出几分老态,“我要回家去了。”

“伯母难道没听苏大侠说么?现在留在云涯山庄很危险…”

“我是要回从前的家,回雍都投靠父兄。不用替我担心,我一个毫无威胁的妇道人家,没人会在意我的死活,也没人会花费力气来取我的性命。”

陆隽宁惊讶不已,“可是还有隽康,还有廉儿啊…”

“是啊,我不能带他们冒险,只有让他们留下来了。”准备离去的妇人垂眼看着靠在胸口酣睡的幼童,情不自禁埋首将面颊轻轻贴在那张稚嫩的脸蛋上,有泪水无声地顺着颊边淌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们也是你的亲人…就拜托给你了。”

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陆隽宁张口结舌地问,“你、你连儿子和孙子都不管了?”

“我的夫君丢下我,我的儿子也丢下我,我…又为什么舍不得他们呢?”大少爷夫人说着,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满眼都是眷恋之意,忽然把稚童稳稳地推向陆隽宁的胸膛。

“伯母,你…你…”下意识地伸臂托住送到怀中的稚童,陆隽宁全身一颤,连忙紧了紧手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人三思,何必要独自上路?那些贼人心狠手辣,就是妇孺也未必会放过。”

听见苏湛肃声劝说,大少爷夫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心意已定,不用多说了。”

背着行囊的两名庄丁越行越远,频频回首,而他们紧紧跟随的妇人没有再回顾一眼。

陆隽宁怔怔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前方消失不见,情绪好一阵都无法平复。想不到在大难临头之后,伯母居然就这样无情地抛下了儿孙独自离去,由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森森的凉意,他忽然发觉自己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那一个。

他回过头,瞥过犹如湖水一般柔顺的裙裾,又看向那些侍婢和剩下的庄丁们,心底无尽酸楚,口气从未那么低落消沉,“红殊,你们也走吧…还有你们,全都走吧,去好好找条生路,不用再跟着我了。”

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是踌躇不前,陆隽宁把心一狠,背转了身子,低吼出声,“走啊,你们走啊!听到没有!…再没有什么少爷公子,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

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不断响起,渐渐远去。

陆隽宁转头,双目正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陆善,你怎么还不走?”

陆善笑了起来,“隽宁公子,陆善走了,两位公子又有谁来抬呢?”

“好…好吧,你就留下…”陆隽宁咳了咳,暗骂自己糊涂,刚才一阵冲动,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抛在了脑后,眼光一转,又惊讶地叫出声,“红殊,你怎么也没走?”

“隽宁公子,红殊哪里也不会去,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他呆了一呆,正感到一阵强烈的窃喜,又听见红殊身旁的白槿说,“红殊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两位公子…”

发现陆善他们三人仍守在陆隽宁身前,没有离开的打算,已经走出数步的绿屏等人又接连跑了回来,

“隽宁公子,我们也不走…”

陆隽宁胸中一热,望着眼前的诸人,沉默了一下,无奈地摇头,“我们是去避难的,人家怎么会收留这么多人。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但有陆善他们三个帮忙就够了,你们走吧,走吧…等将来一切好转,我会把你们都接回家…”

目送诸人依依不舍的离去,红殊和白槿合力抬起躺着陆隽怡的板架,陆善把陆隽康负在背上,问道,“隽宁公子,现在该走了么?”

陆隽宁下意识地侧过头,心口蓦地一空,脸上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已经没有人在他的身后了。

“各位再见了。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庭哥。苏大侠,还请你千万要救回明湘。”向宋玄一等人告完辞,陆隽宁抱紧怀中的稚童,迈开了脚步,轻声吩咐,“走吧。”

等陆隽宁等人拐进岔路,苏湛回头,“师父,我们也该动身了。”

“湛儿,你说要送殿下去安全的地方,是辟罗山么?”

“不是。师父还记得逆天而行的那人么?先帝在日,曾请那人为殿下看过相,他说殿下与他有缘,当时就要带走殿下,还说只有带殿下离宫,才能为殿下消灾,先帝没有相信。他离开时,断言殿下此生必会到他的居所长住,并且要一直住满九五之数,劫数方去。”

元希讶然地问,“九五之数是多久?四十五天?四十五个月?还是四十五年?”

“不知道。殿下若想知道,只有待殿下见过那人,亲自问他。”苏湛摇头,“我想那人有通天彻地之识,也许还能够让师父的内力复原。”

“为师已这把年纪,有无内力都不打紧。但眼下为师失了内功,步履虽然还稳健,却难比你们年轻人,定会拖慢行程。殿下的安危干系重大,你还是带着殿下先走吧。”

苏湛沉吟片刻,“好。为保万全,我们就此分成两路。我与殿下先行一步,请皇甫姑娘穿上殿下的衣袍,扮成殿下的模样…”

“不行!”不等苏湛说完,凌天衡与元希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七十五 但为君喜怒

正替昏迷的人擦着满额的热汗,蓦地听见凌天衡和元希齐声地截然反对,皇甫萱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注意他们刚才是为什么而争执,忧心忡忡的眼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讶。

“不行,湛叔。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萱儿冒这么大的危险。”元希双眼直直注视着苏湛,用决然的口吻回答。

想不到自少对他言听计从,从无二话的师弟,与向来谦和明理的太子殿下竟因为这个提议反应如此强烈,苏湛微微皱眉,“殿下乃天命所归,干系大昭国运,岂是寻常儿女可以相提并论。况且,虽然此事难免会有风险,但只要筹谋妥善,贼人绝没有那么容易伤害到皇甫姑娘。”

元希坚决地摇头,“不,湛叔,我不同意。”

苏湛怔了怔,转过眼光,“天衡,你也反对?”

凌天衡抬起眼睛,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是。我可以为师兄舍命,但萱儿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衡,不用你为我舍命,只需要你再听一回师兄的话。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下,还执意要将保护殿下的重任让一个小姑娘去分担,绝非大丈夫之行,师兄也觉腆颜。但殿下的安危事关天下兴亡,苍生祸福,殿下的命运更与大昭的气数相连,保住殿下,就是保住了整个大昭的气数。此乃大义,你明白么?”

凌天衡眼中的神色不变,毫无退让,“师兄,我不管天下兴亡,苍生何如,只要萱儿平安。”

“不要忘了,你是苍吾派弟子!”惊于师弟如今对家国生民的漠然态度,少年时满腹的仁侠之气竟也似乎泯灭殆尽,苏湛峻声问,“若殿下有个万一,将来社稷动荡,山河受灾,黎民被难,难道你也置身事外?”

苏湛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入骨,凌天衡垂首默然,一个肃然而郑重的话音却立马引回了所有人的思绪,“湛叔,你不用再多说,也不要再令凌大侠为难。我亲口答应过萱儿的爷爷,绝不可以让萱儿陷入险境。如果言而无信,这点小小的承诺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资格做太祖皇帝的后裔,凭什么成为身系大昭气运的人?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这片天下未来的主人第一次显现出不容置喙的帝王威范,竟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心思明净的医家少女,不知是更令人欣慰,还是更令人担忧?苏湛心中一阵诧异,转眼细细地看着皇甫萱,神色复杂。

凌天衡侧头看了元希一眼,眼底冰雪一般的冷意仿佛被残阳下的金色光芒消融了几分。

“哎呀,你们别争了。”被三人的争论不休扰得有些不耐,皇甫萱无奈地摆了摆脑袋,高声地说,“湛伯伯,你想我怎么做?我按你说的去做就是了,我不止有义父,还有猪油呢,没有人可以伤我一根汗毛…”

元希惊道,“萱儿,不可以!我…”

皇甫萱霍然起身,截断了元希的话,“元希,你也不用说了,你的话是说得中听,可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们是朋友啊,难道就只是你为我着想,我就不能为你冒险么?我告诉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无情无义地赶我走,你一定还会后悔的!”

最后这句话陡然勾起因为少女的任性跳脱而差点埋骨万丈沉渊的记忆,元希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凌天衡又皱紧了眉头,口吻冷定,“你不愿乖乖听话,只好送你回山。”

“义父,萱儿不是不听话,只是总是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为你们做点事啊…若是我担下这件事就有机会免去更多人受苦,就让我帮帮湛伯伯和元希吧。”

凌天衡低声回答,“萱儿,就算怪我,这一次也不能由着你…”

话音刚落,一只手闪电般从凌天衡紧握的剑鞘中抽出长剑,乌金色的剑芒耀目,猝不及防地直指皇甫萱的心口!

这一剑势若霹雳,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眼看剑尖乍然向毫无防备的少女刺出,所有人都惊愕忘记了动作,甚至来不及惊呼。

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到了少女的身前,一道狂烈炽热的火焰像是箭一样呼啸而出,裹挟着仿佛能够撕裂一切的飓风射向握剑突袭的那个人。

尽管刚一振臂,就早有防备般的开始往侧首闪移,在意外骤现的短短一瞬已跃出丈外,但那道火焰的速度与威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扑面的烈火几乎还是擦身而过,在激风振荡中难以稳住身法的同时,半个身子霎时感到火辣辣的锐痛,衣布焦灼的味道钻入鼻中。

脚步还没落地,第二道烈焰又急射落到身畔,滚烫的火舌立刻舔舐再次在半空转折开去的靴底。然而汹涌的火浪如同不肯罢休似的紧随其后,一道接一道的飞来,半刻也不容喘息。

剑芒所过之处,尽是一片炎炙的火光。

“猪油!快停下,猪油!”少女高喊着从后抢上前去,一跃而起,抱住听见她的连声叫唤才总算凝住身影的小兽,轻轻将因为疾飞而蓬乱得像是炸开了的羽毛抚顺,“猪油,湛伯伯他不是想要害我,你不要气了…乖啊!”

数道火焰呼呼地燃烧了好一阵才逐渐缓缓熄灭,满脸震惊的诸人向四周打量了一圈,残碎的布絮灰烬在风里飘飞,遍地焦土。

撤下大片破洞的外袍臂袖和襟角,里衣也被火焰灼出了数团焦黄的痕迹,苏湛扬了扬手,天溪剑重新归入剑鞘,“现在你们还觉得有人能伤得了皇甫姑娘么?”

夜已经深沉,月淡星稀。秋末的冷风乘夜肆意地翻动着云雾,云雾已积得相当厚重,阴沉沉的,带着初冬欲雪的寒意,缓缓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聚拢。

一股又一股秋风从檐下穿过,漫天的黄叶纷飞落地,飒飒之声中,充斥着萧瑟肃杀之气。

天际仅有的最后一丝光亮,渐渐被漫出的浓雾罩住。夜色下的万千人家依然灯火璀璨,当中却也有一间无比沉寂的小屋,没有丝毫光线,比夜更黑更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跪在壁角,双手合十,投在墙壁的阴影与暗夜融为一体,似乎已经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紧闭的窗牖间忽然映出了摇曳的火光,屋内的人听见了渐进的脚步声,呼吸在一瞬间微微一滞,却仍是一动不动。

“开门。”一个声音下了短促的命令,门外的人应声而动,接着传来铁器转动的声响。屋门刚被推开,一阵冰冷刺骨的风立刻就袭了进来。

同时钻进屋内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刺眼的光盈照屋内,来者大摇大摆地走进,也没有任何的对话,当先入门的那个人步履微晃,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与其同行的人匆忙点亮了烛台,又在小桌上放下了一个餐盒,悄然退去,掩上了屋门。

灯火将跪在地上的女人照得清清楚楚,一身如雪的素衣,原本有些丰腴的身姿消瘦了很多,雅贵之态不比从前,却更是显得气度清冷高华,出尘脱俗。她阖上了双眼,眉目间满是虔诚与慈悲,自然而然地出生某种恍若可以让人消弭不安的从容宁静,若非多了几分溢于言表的哀戚,拥有属于凡世的悲愁,俨然就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神像。

桌前的人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直到现在,你竟然还不明白,你该求的到底是谁。”

女人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今日一天没吃东西,想来也饿了…”所说的话被置若罔闻,醉酒的人却不以为忤,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把餐盒拉近,语气反转温和,“这里有刚做的热菜,过来吃点…”

等了片刻,他再次开口,有些急躁的话音已不如刚才那般平顺,“快过来啊。这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就算不吃,也该过来看一看。”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作出回应。

从初识起,这个女人就对他不屑一顾,后来每一次短暂而遥遥的一瞥,都总是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圣洁模样,让人恨不得亲自用最酷烈极端的手段,把她折磨得在他身下哀叫求饶。他知道她为什么忽视自己,可他不过就是从亲娘的肚子里晚出来了一些时间而已,凭什么就要一生为此所缚?凭什么阻碍他争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摧毁了这个桎梏!

可到了今时今日,她的眼睛竟然还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想到这里,两颊的酒意变得更是通红,他双手猛地撑桌,难以遏制心中的狂怒,冲着那个女人大喝,“过来,听到没有!…朕叫你过来!朕再说一遍,如果你又忘了朕说的话,明日整个大昭就会多出一道格杀令!”

女人的背影微微一颤,终于一言不发地扶着墙壁缓缓站起,发僵的四肢已然有些痉挛。

失态的帝王很快回复了笑容,得意洋洋地看着女人沉默着走近身旁,然后指了指食盒,“打开。”

依言打开盒盖,盒盖刹时从女人的手中落下,她的面色陡然惨白,整张脸都因为惊恐而无法自控地抽搐,一股剧烈的酸意几乎从空荡荡的腹中涌上咽喉

食盒最上层摆着一滩血淋淋的东西,但触目惊心的血色中依稀可以辨出轮廓,上下分出两瓣萎叶似的形状。

那、那居然是人的嘴巴!

“哈哈哈哈!”看着女人大受惊吓的神情,帝王心下无比畅快,高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还在奇怪为什么一整日都没人给你送饭?这人竟敢多嘴多舌,替你与外界互通消息,真是该死!朕本想命人先割下他的嘴,再削去他的手脚,谁知道一下刀,他就死了,也算是便宜他了。虽然朕不愿罚你,可你也背叛了朕,总要让你长点教训才好啊…”

他冷森森的一笑,忽然低喝,“吃了它!”

女人如受雷击,僵立当场,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人想得出这样残酷和可怕的恶行。

“是否要朕再说一次!”

刺耳的狂笑声中,女人全身都在发抖,一口一口地咀嚼着,艰涩地将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咽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寒像是要翻出肚腹,唇齿的每一下动作,都感觉天旋地转。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刺痛令女人的神色转瞬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烛火,眼底毫无波澜,仿若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突然面前的人将她的手腕一把扣住,不等她挣扎,用力一拉,揽臂抱在了怀中,“前日是怎么做的,难道还要再教你一次?”

七十六 泪眼欲问

暗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终结,身心困拘的人陷在噩梦中无可自拔,往黑暗的更深处下坠。

夜幕下,一双眼睛蓦然睁开。四野漆黑一团,天地间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浓墨,什么都看不清,但眼前依然跳动着灼目的血光与烈焰,还有那个被火海吞噬的身影。

严翁,严翁…有个声音在心内哀号。

为什么,为什么严翁要**?一念及此,转瞬又想起了埋葬在梨树下的众人,那双眼睛顿时泪水横溢,无数的疑惑也跟着从心底涌出。

他记得自己抱着爷爷的身体,抱了很久很久,心口忽然爆裂般的疼痛,仿佛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狂涌上来,胸膛几乎要被涨破,窒息般的难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当时就以为下一刻会死去。

之后苏湛出手替他压下了体内的异动,虽然他说不出话,苏湛的话却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可是,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大哥和明湘他们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爷爷原本想在奶奶的生辰当日宣布的是什么事情?还有阿盟,爷爷临终之前为什么要吩咐他去找阿盟,他又该到什么地方去找阿盟?

脑子一片混乱,越想心中越是哀痛难抑他答应严翁要替爷爷他们报仇,然而现在,就连还能不能活到与仇人相见的那一天都无法确定。

滔天的血与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思潮澎湃翻腾,不止轰燃出那些找不出答案的疑问,还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悲愤,可一个连挑水砍柴都嫌费劲的文弱书生,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的废人,谈何报仇,谈何保护他人?

忽然,他发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在臂膀上蹭了蹭,侧头瞧了瞧,才发现有人将脑袋埋靠在他的臂间。

看着埋头熟睡的少年,虽然影影绰绰,陆庭芝的心中立时稍稍安定了些许至少,他没有辜负在那场寒彻骨髓的雨夜里立下的誓言。

一阵冰凉的秋风扑面,少年又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向陆庭芝凑近。仿佛感觉到了一缕温暖,少年毫无意识地继续向他贴紧,但身体还是发冷似的有些蜷缩,陆庭芝解下外袍,将衣袍的另一半搭在了元希的身上。

随天际初泛的白光醒来,草堆垫得再厚,身上还是有些地方觉得磕着似的发疼,而额脑紧贴着的东西微微起伏,还有些温热,似乎是一个人。皇甫萱撑起身子,格外眼熟的袍子顺着胸前滑落。晨曦渐渐明亮,照在皇甫萱的面颊上,像是还带着酣睡多时还未褪下的嫣红,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衣袍,又看向睡在身旁的人。

睡梦中依然双眉紧锁,含纳着无穷无尽的伤痛和悲哀,如最磨人的痼疾一般,化不开,消不去。她陡然又想起当日在辟罗山上,他为了那张被她藏起来的锦帕而丧魂落魄的模样。

她从没见过那样哀伤的眼神。

她不由自主伸手触了触他的眉头,似乎想抚平眉间的褶皱,忽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烫着似的将手移开,那股热意却已瞬时染上了脸颊。悄然凝视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还是落在了那张苍白而清隽的脸上,轻轻呢喃,“陆大哥,陆大哥…要怎么才能治好你?”

“萱儿…”听见身后的低唤,皇甫萱吓了一跳,立刻收回了手。

“义父,你醒了…”皇甫萱回过头,如同做了什么很坏很坏的事被当场抓到那样,脸色倏地通红。然而凌天衡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似乎有些出神,半天没有说话,更令她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虚,“怎么了义父?”

凌天衡怔了一怔,默然地摇了摇头。他天生有猎豹般的警觉,就算睡着了,也能敏锐地察出周围的一切动静,在第一时间醒来。萱儿的每个动作,每个声音,不管多么细微,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刚才一时冲动唤出了口,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无措。

“咦…萱儿,你怎么把天衡披在你身上的袍子给我了?”宋玄一高声地打了呵欠,慢慢坐起了身。

“夜里风大,我怕掌门爷爷睡着了会着凉。”听见老人的问话,心头的慌乱转眼就抛开,似乎怕义父嗔怪,皇甫萱笑着向他吐了吐舌。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人微笑,“但你只怕我冷,自己就不会冷么?何况我的身子硬朗得很,不用担心,小萱儿,以后还是先顾念你自己吧。”

刚要答话,身旁的人动了动,皇甫萱欣喜地叫出了声,“陆大哥,你感觉好些了么?”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万分惊讶地盯着她,又慌忙转头四顾,她笑着解释,“陆大哥,元希和湛伯伯已经先走了。你在奇怪我为什么打扮成元希的样子么?这是湛伯伯的安排。怎么样,我比元希高出半个头,应该比他更高一级吧,看起来像不像殿上?”

一面说,皇甫萱一面捻着衣角转了个圈,然后负起双手,极力憋着笑,仰首望天,对虚空伸出手,“凌大叔,宋大爷,快请起,不要多礼!”尽管学着元希的严正模样,做得有板有眼,却说不出的滑稽古怪。

陆庭芝不禁弯了弯嘴角,神色又很快黯然下去。

瞥眼一看,陆庭芝的神色还是那么沉重,皇甫萱微微有些失望,想了一下,伸出手掌,“陆大哥,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庭芝摇头。

“什么想法都没有么?你仔细想想啊…你一定要有说话的念头,如果连你的心都不肯与人相交,始终沉默,又怎么出得了声呢?”

“陆大哥,你别这样灰心丧气,”看见陆庭芝还是摇头,感觉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却毫无效果,皇甫萱叹了一口气,“虽然庄主爷爷的屋子,还有梨花林都已经没有了,可是云涯山庄还在啊…”

湖面像是被日月磨洗过的明镜,清晰地倒映出对岸的山峦。葱茂的山色绿意参天,水色与山光相融,更显得碧波盈盈。

站在湖边,探头顺着湖岸望了一圈,虽然比流云湖要小上许多,仍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浅水溪滩。陆隽宁神情疲惫地靠着身后的大树,唉声叹气地抱怨,“已经沿着这条湖转了大半天了,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苏大侠说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啊?”

陆善把陆隽康平放在草地上,答道,“既然那些山民都说山上再没有别的湖泊,那个人若是要钓鱼,肯定会在这附近。隽宁公子,不如让我再去附近找找看,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拜托你了,陆善。”陆隽宁点头,“红殊,你们也口渴了吧?去取点水来喝。”

红殊和白槿相互看了一眼,慢慢放下板架。

怀中的幼童又开始不大安分地扭动,咿咿呀呀地叫唤,陆隽宁连忙紧了紧手臂,凑过头去,“廉儿,你说什么?乖啊,乖啊,别、别乱动了…想你爹娘么…他们…他们现在不能来见你…为什么?…为什么…好吧,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哦…他们正在帮你做一块好大好大的饴豆糕,你看,就跟这片湖一样大…所以要费点时间…你想不想吃啊?想吃就要乖乖的,听小叔叔的话,知道么?”

陆隽宁红着眼睛,努力让话音保持笑意,想尽办法,总算让幼童安静下来。他抹了抹眼睛,长吸一口气,瞥眼瞧见白槿正小心翼翼地给陆隽怡喂水,喉间发涩,“红殊,帮我和廉儿舀点水过来吧。”

红殊背对着他,在陆隽康身旁蹲下,“隽宁公子,我还要喂隽康公子。水壶已经装满了,就在那边,麻烦你自己取一下。”

陆隽宁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意,气呼呼地喊,“你管他干什么,让陆善回来喂他就是!”

“我是隽康公子的侍婢,当然该由我照顾他。”

原来她不肯离开,是为了陆隽康那个混蛋!陆隽宁又惊又怒,心中更是难以形容的酸楚,立时起身把陆廉放在陆隽怡的身畔,准备自己去取水壶。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又折身站到红殊身旁,沉声道,“我来喂他,你去喂廉儿…”

说着,陆隽宁伸手去夺红殊手中盛水的叶片。

红殊连忙侧开手臂,还是被陆隽宁抓住了手腕,捧着叶片的手臂突然间受力,她一声惊呼,叶片连同当中所盛的净水陡然从两手间滑落,溅了陆隽康满脸。

红殊急忙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另一只手却也被陆隽宁用力攥住,她咬着唇,使劲翻转手掌,试图掩饰什么。

叶片脱手时,晃眼瞥见了红殊双掌的异样,陆隽宁心中顿生惊惑,红殊越是遮掩,他越是好奇,手上加力,终于扳过了红殊的双手,两只手的掌心一览无遗。

磨烂的手掌又肿,又发紫,冒出的血泡都破开了,凝出点点团团的瘢痕。那双原本温柔若水的手掌,此刻没有半寸完好的肌肤。

陆隽宁怔怔看着满是血泡的掌心,心中一痛,话音低涩,“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居然什么都不说,不让我知道…”

不等红殊开口,他无比自责地说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竟然没想过你们两个姑娘家负起这么重的东西,还要赶这样崎岖的山路,会有多么辛苦…”

将陆隽宁不断敲击脑袋的手按下,红殊微微笑了笑,“没什么的…”

陆隽宁的视线不知不觉有些朦胧,涩声道,”红殊,你明知道继续跟着我们只有苦头吃,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我不苦。隽宁公子没有赶我走,肯让我为你们出力,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可是,看你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很难过…比我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红殊的脸红了红,轻轻一挣,把手抽回,“隽宁公子,你别那么在意我,我只是一个婢女而已…”

陆隽宁一把握住那双迅速缩回的手,双目中的认真和坚定几乎令手的主人忘了继续挣脱,“不要再叫我公子了,红殊,我已经不是什么公子,你也不是婢女,你就是我最在意最在意的人,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哎哟!”后脑勺突然一痛,陆隽宁捂着痛处,惊呼出声,“哪个龟蛋干的?”

“小子再出言不逊,让你的脑瓜子变成漏勺!”

七十七 家山万里

“小鬼再出言不逊,让你的脑瓜子变成漏勺!”

气息充沛,听起来仿佛近在耳边,是个陌生的人声。

陆隽宁把脑袋转来转去,不断四顾,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在他的意识里,有本事的人物从来不会藏头露尾,见对方不肯露面,怒火旋即又将刚生出的几分畏惧压了下去,大喊,“臭贼!啊…鬼鬼祟祟的,出、出来!”

陆隽宁每骂出一个字,就有一粒石子似的东西闪电般砸落到他的脑袋。

“只会在背后偷袭的无耻小人!不要脸…不、不得好死!”陆隽宁用双手抱住脑袋,飞来的石粒却像是长了眼睛,仍是击中头部手掌没有遮掩住的地方。亲睹父祖兄长同为诡计所害,对暗箭伤人此类行径痛恨至极,陆隽宁越吃痛,越是愤怒,口里叫嚷个不停,“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等陆隽宁骂完,头上接连不断的痛击感忽然停止了。

结结实实挨了十数下,陆隽宁痛得低嘶出声,感觉掌心间有些湿黏发热,摊出手掌一看,掌上满是殷红的血迹。

气急之下,陆隽宁猛地抬头,却看见红殊抬起手指,往斜上方指了指。陆隽宁立马顺着红殊所指的方向看去,沿岸并排的大树树荫如盖,绿油油的一片翠色,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陆隽宁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凝注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枝繁叶密之间隐约有一抹雪亮的白影,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那棵大树离湖面只有一步之遥,没过了大腿的野草把树底严严实实地包裹。陆隽宁一手护着头,很小心地走了过去。

被野草覆盖的路面散布着碎石,走得有些跌宕,陆隽宁垂首留意脚下,眼角陡然瞥见什么东西动了动。他侧过头看,一根纤细而笔直,与泥地色泽相仿的木竿,一头浮在湖面,一头压在一块大石头之下,距离只要隔得远一些,晃眼一瞧,还会以为是落在水中的断枝。

白衣、钓竿…

仰望着潜身在树荫之后的白影,陆隽宁愣了一下,惊呼出声,“是你!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树上的人回话,“不是。”

陆隽宁扶着树干,努力仰头,在树底的青苔间踮起脚,试图看清楚树上那个人的模样,听见这个回答,差点一脚踩滑,“咦…我都还没说要找什么人,你就说不是!”

“反正不是我。”话音无比冷淡。

陆隽宁哭笑不得地喊,“别玩了老兄!是苏湛苏大侠叫我们来找你的。”

那人沉默了一瞬,怒道,“臭小子满嘴大话,不知天高地厚,快滚!”

从未被人如此无礼的对待,陆隽宁也怒气横生,把苏湛给出的那枚扳指高举,“我没说大话!不信你看!…这个扳指你应该认得吧,苏大侠说交给你的!”

那人哼了哼,“别想拿假东西哄我,我不看。”

“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

“我没看过,当然不能确定它是真的。”

陆隽宁气极,揉着发酸的脖子,“那你快看一眼啊!千真万确是苏大侠交给我们的,也是他让我们来找你的,我为什么要哄你?”

那人淡淡地说,“我看不见,也懒得看。你想让我看,就自己拿到我面前来。”

“这么高,我怎么上得来啊!”对着眼前这棵伸直双臂也无法环住的大树,陆隽宁急怒交加。

“那么就是你不让我看了。你不愿让我看你的假把戏,就不要再在这里和小丫头卿卿我我,说些让人耳朵发麻的话,打扰人的清净,赶快滚。”

陆隽宁和红殊不禁和对视一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眼下正身处走投无路的境地忘得一干二净,“你这个老鬼,听你声音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无赖!你这种人要是被明湘遇到,非得让陆成他们拿把火来连人带树烧了不可!”

话一出口,陆隽宁刹时感觉到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永远没有人会再做这些捣蛋事了,有些人也永远无法再见了。

树上的人冷笑,“好啊,来烧烧看。看是树先着火,还是你先着火。”

尽管陆隽宁心中一阵伤感和失落,仍是愤然还口,“哼,比我厉害很不了起么?我要是有本事还会来找你?恃强凌弱,想不到苏大侠居然会认识你这样的无赖!”

树梢微微一晃,那人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正欲反唇相讥,一个柔弱清和的声音却传到他的耳中,“看来我们真的认错了,这个人绝对不是苏大侠的朋友。隽…隽宁…公子…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死也不求这老无赖!”陆隽宁用力把手掌捏成拳,大声喊了出来,头也不回地从树荫下步出。

“红殊,怎么不起来,你不舒服么?”发现红殊还静静坐在原地,神情有些不对,陆隽宁连忙俯身去扶,却感觉扶住的那只纤细的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半分气力。

红殊面色发红,似乎努力想要控制不听使唤的手脚,低声道,“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我动不了了…”

身后不远处的白槿也在半空僵举着一只手,陆隽宁讶问,“白槿,你也动不了了?”

“是,公子。”

陆隽宁怒气冲冲地回头,“臭老鬼,想走你也不让,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让你滚,你不滚。现在你骂舒服了,就想一走了之?如果不是看在苏湛的面子上,我早就让你脑袋里的豆腐渣漏干净了。”那人冷冷一笑,“你尽管走,这两个姑娘就留下来服侍我,给我打水烧饭,穿衣脱鞋,算作你大放狗屁的补偿。”

陆隽宁怒不可遏地大叫,“你做梦!你个老色鬼,老**!…得罪你的是我,不是她们,有什么冲我来,放了她们!”

那人还是冷笑,“没头没脑,只会鬼吼鬼叫,连棵树都上不了的猴崽子,能有什么用?留你在身边放狗屁么?”

陆隽宁冲回大树下,狂怒地踹着粗壮得无可动摇的树干,“你到底想怎么样!老无赖,放了她们,快放了她们!”

“小鬼这个浑样也好意思骂别人无赖?放了她们也不是不可以,你得先做件让我感觉爽快的事。”

陆隽宁斩钉截铁地回答,“好!你要是放了她们,无赖也好,小鬼也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想想…”那人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转头看西首那面山壁。山壁的斜上方附着一样东西,看到没有?”

“看到了。但是看不清楚…一团圆圆的东西,是什么?”坐在地上揉了揉疼得快要肿起来的脚尖,陆隽宁把手抬至眉间,伸直脑袋,极目望向杂草丛生的山壁,“是鸟窝么?好大个鸟窝…”

“不是鸟窝,是蜂窝。你现在就去把那个蜂窝捣了。”

“捣蜂窝?你、你有毛病是不是?那个蜂窝好好的,没有招你惹你,关你什么事,为什么要捅它!?”陆隽宁惊讶得口齿不清。

树上的人笑了两声,笑声中满含嘲讽之意,“不错啊,你怎么样关我屁事?你比那个蜂窝还要恼人,我又没毛病,为什么要管你?”

“我用不着你管!我原本以为你也是苏大侠那样的英雄好汉,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来找你!”昔日被父亲严辞厉语教训过千百回,陆隽宁早就惯了在紧要的关头服软,明白自己拿树上的人毫无办法,顿了一顿,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最多…最多我再向你道个歉,对不起,前辈…是…是我不对,不该来此地扰了你的雅兴…请…请你快放了她们吧。”

那人哼了一下,“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非要看你捣了那个蜂窝才趁心如意。”

“老鬼你不要太过分啊!”陆隽宁怒火中烧,把心一横,叉起了双臂,挺身坐直,“那我不听你的话,就守在这个地方,哪里也不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看不出来,你这脑袋还是铁打的。”

陆隽宁怒道,“你继续拿东西砸我啊,你不放她们走,就把我砸死算了!”

“好,你不怕,那我打她。”

那人话音刚落,身旁就传来两声低吟。

“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陆隽宁连忙跳了起来,张开手臂挡在红殊的身前,还是听到飞石不断击中血肉的声响,和竭力忍疼,不肯叫出来的闷哼声,“我去、我去!”

击在身上的飞石顿止,红殊胸口微喘,急忙高呼,“公子别去!我不怕疼,没关系的…”

陆隽宁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红殊,我没说大话,我绝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红殊怔了一下,望着陆隽宁的背影走向山壁,失声惊呼,“不要!”

“别去啊,隽宁公子!太危险了,失足摔下来会死的!”白槿焦急地叫了出来。

“不要去,公子…我不值得你用性命去冒险,不要去!别去,隽宁…”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陆隽宁没有回头,胸中却浮出一缕欢喜,仿佛有一股柔暖的春水淌过心口。

陆隽宁在地上拾起一根断枝,叉在腰间,手脚并用地开始爬上山壁。

“小心啊!”每上一步,手足所经的地方都有沙石向下滚落,激起背后的连声惊叫。

幽冷的山风一阵接一阵,吹得人全身酸软,陆隽宁越爬越高,胸背大汗淋漓,想趴在山壁上歇一口气,却感到刺耳的蜂鸣越来越响。他仰起头,有数只核桃般大的马蜂已经注意到他,开始围着他打圈。

那个巨大的蜂巢就在头顶斜上方,似乎比盛饭的木桶还要大,数不清的马蜂飞进飞出,将它密密麻麻的包裹起来。

陆隽宁看得不寒而栗,赶忙取出腰畔的断枝,伸直了手臂,捅向窝巢。

断枝似乎短了一些,只戳到了蜂巢的底部,把窝巢捅得晃了一晃。但是已经惊动了蜂巢的主人。

无数的马蜂一下子朝他围了过来。

马蜂们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势,陆隽宁快被喧天的马鸣吵得耳朵麻木,周身剧痛,双脚一蹬,飞快地撑起左手,奋力上跃一捅,蜂巢终于从山壁间脱落。

还来得及高兴,马蜂们已在同时袭向他的面目,蜇刺他的脸,他慌忙闭起眼睛遮住脸,身体跟着蜂巢直坠下去。

顷刻间,湖边的大树上飞出一根粗实的树干,直插入山壁。陆隽宁的背脊刚沾上那根树干,又有一根树干在下方数丈闪过,稳稳的插进了壁间。

接连压断七根树干,陆隽宁才跌落到地面。

尽管树干阻延了下坠之势,没让他摔得粉身碎骨,这样从半空结结实实地落到地面,骨肉不免有些损伤,陆隽宁疼痛不已,不禁痛呼出来。

“没用的小鬼。”

陆隽宁心中顿时火冒三丈,这老鬼还落井下石,简直可恶,不知是不是跟他上辈子有仇,一遇上他,又是被打破脑袋,又是摔得遍体鳞伤。

忽然,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巨大响动,铺天盖地的黑影急速袭来。

陆隽宁连滚带爬地飞奔出去。

“救命啊!”

噗通一声,跳入了湖中。

七十八 非是贪嗔人

天刚蒙蒙亮,后院的打鸣声一阵响过一阵。

屋子里有什么人在小声抱怨,

“老爷明明答应今日一同去赏枫的,怎么又变卦了?奴家已经准备好老爷最喜欢的小曲儿…不如今日就不要去衙门了…”

男人摇了摇头,平举起双手,示意身侧的人继续替他整理衣衽,呵欠连天,“老爷我也不想啊…哎哎,但今天有王太爷家的案子,怎么也得亲自去一趟。明天再好好陪你吧。”

女人忽然住了手,细软的话音夹杂着一缕哭腔,“老爷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但每次过了之后就赖帐。老爷对着奴家的请求总是推说公务繁忙,前日却陪了三姐姐整整一天。老爷好偏心,心里也根本没有我这个苦命人的位置,奴家不依,奴家不依啊…”

“哪有的事啊…好了好了,我的小心肝儿,我明天一定陪你,一定陪你…”男人回头瞥了开始抹泪的女人一眼,立即转过头,神色为难地揪了揪胡子,赔笑道,“这样吧,你上次不是说高家二娘买了个上好的玉镯,在你面前臭显摆吗…今日就叫丫鬟陪你去买个更贵的回来,让她好好瞧瞧,这总行了吧?”

女人没有答话,屋内变得安静下来。

“心肝儿?”半晌没听到回音,身着官服的男人心中一凛,一扭头,赫然发现一把剑横在他的颈旁,双腿一软,身子立马矮了半截,“英、英、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持剑的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锐的眼睛,用长剑向他的肌肤逼紧了几分,“不许叫。”

瞥见爱妾虽然倒在黑衣人脚边,但身上并没有血痕,他稍稍安下了心,又偷眼瞧向不知多久上了门闩的房门,咽了咽口水,“是、是,我不叫,我不叫…你、你想要什么…”

“你马上命人准备一顶轿子,一缸朱漆,两匹马,一整箱碎金,越碎越好,还有几条结实的麻绳,再把全城百姓召集到城门口。”

这黑衣人的作派分明是一个匪贼,但竟然不要钱票,不要珠玉,只要碎金,还要把全城的百姓聚在一起,实在令人琢磨不到究竟有什么意图,他大吃一惊,“这…你这…”

黑衣人冷冷打断他的话,“要命就按我说的做。一个时辰之后,若有一样差错,有如此物。”

长剑好像在眼前晃了一晃,转瞬又落到了颈旁,然后听见咕嘟一声,昨夜饮酒用的瓷杯只剩了半截,另外半截掉在桌上滚了一圈。他的脊背顿时一阵发凉,汗出如雨,连忙颤声说,“好,好好,那我…我现在叫人去准备?”

待黑衣人点了一下头,他清了清喉咙,尖着嗓子喊,“来人啊、快来人!”

门外很快有人应声,“老爷有什么吩咐?”

听老爷把黑衣人所要的东西复述了一遍,门外的人奇怪地问,“老爷有事要出门?要朱漆和碎金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快去给我准备!一个时辰之内备妥,不然老爷我刮了你的皮!”

“可是老爷,府库里哪里有那么多碎金啊…就是加上县衙内的也凑不齐那么多…”

感到颈部又添了几分寒意,老爷尖声怒吼,“没有?没有不会想办法吗,蠢货!如果找不到,你们就是用手抠,也要给我抠出一箱子碎金!”

“是是…”门外的人一边退,一边喃喃自语,“真是要命了,这金子哪是手能抠得动的…”

“等等!再把马县丞过来,我有要事要找他!”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老爷所要求的东西一件不差的摆在了屋门外。马县丞也派人来禀报,已经广告城中百姓于城门口聚会。候在门外的人个个心中都还在疑惑,又听屋内的老爷说自己今晨突然染上了风寒,见不得风,命轿夫将轿子抬进屋内,才上了轿。

轿子离开县衙,穿过向城门口汇集的人潮,来到城门前。无数的百姓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轿夫们奋力扯着嗓子驱赶拥挤的人群,赶来的官差舞着刀棒威喝,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央留出一个不大的圈子落脚。

一落轿,四名轿夫就忍不住搓揉酸痛的肩头,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承受的重压明显比往日还多了几分。轿夫们彼此看了一眼,心里纷纷开始埋怨其他三人在偷偷搞鬼省力。

马县丞在轿前与轿子里的人对话了几句,高声喝令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因为县令大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百姓们不知所措地立在当场,这么多年来,县衙从未组织过这样的集会,也根本没有关心和聆听过民众的意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八名官差挨次弯腰凑在轿前,听完了县令大人的吩咐,面色犹疑地走向城门,用抬来的一大缸朱漆在城门上划了起来。

众人更加不解,悄声议论起来,不明白县令大人此举有什么用意。只见八名官差各自用朱漆划出了一个大字,总共是八个字。等八名官差写完退到一旁,人人都张大了嘴,凝目望向城门上面的那八个大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声“谋逆弑兄,忝为人君”。

看清了朱字的人尽皆混身一震,满心的惊惶,尤其是用朱漆写字的官差,惶恐得双腿打颤,没想到八个字凑在一起竟会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百姓就是再是没有学识,也知道人君的意思,更知道谁的言辞间要是辱及皇室,一旦被他人揭发,不论所言真假,都会被官府抓起来砍头。

如今竟有人如此公然给皇帝论罪,还堂而皇之地画在城门上,并且做下这些行径的人还全都是官差!

望着城门沉寂了片刻,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指着在场的官员骂了起来,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也神情激愤地争相出言叱责。骂声四起,百姓们相继回过神来,全都跟着开始破口大骂。

眼看群情汹涌,又无端端沾上了大不敬的罪名,马县丞的脸都吓得青了,急忙回身问轿中的人,“大大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县令大人不顾百姓的怒骂,也没有回答他,而是吩咐留在轿旁的几名官差做三件事。

这几个官差听了县令命令他们做的事,比方才划朱漆的那八个同僚更加迷惑和踌躇,但衙内众人向来以县令马首是瞻,没有半点违抗,又架不住威逼利诱,只好依令行事。

第一件,是将那一整箱碎金用麻绳绑在了县令所要的两匹马的其中一匹马背上。

第二件,驱开人群,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让轿夫把县令的轿子抬出人群的包围之外,然后把两匹马也拉到了轿旁。

此时,县令的轿子停在城外的行道上,轿旁有两匹马,一匹背上还有一箱子的财物,背后是荒郊。

有脑袋灵光的人一眼就瞧出场面不对劲,立刻尖声叫了出来,“他想逃!狗官想携金私逃啊!大家不要让他走,抓住他!”

人群中有数人闻声而动,急急地冲向县令的轿子。

官差们忽然打开了马背上的箱子,把一捧箱内的碎金往奔来的数人抛去,齐声大喊,“这是县令大人赏给你们的!”

一粒碎金瞬时间弹落到靴前,当先的几人霍然止步,愣了一下,匆忙俯身将近旁的碎金一一捡了起来。

不等官差扬手将第二捧碎金抛出,百姓们已全都蜂拥而上,豁出一切般地奔上前,与旁人抢夺着地上的碎金。

箱内的碎金一捧一捧地落地,除了衣饰富贵的寥寥几人之外,城门口的所有百姓前赴后继地向地面扑去,你争我夺。就在众人抢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轿子里突然间飞出一大团黑影,跃到了马背之上。

满心困惑的官差们无法管束已经彻底失控的众人,正无奈地将视线移开,立时注意到了忽然从轿中飞出的影子。他们定睛一看,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骑着马,用一只手臂挟住县令,接着一掌将县令拍昏。

“继续抛。”

黑衣人掐住了县令的后颈,抛碎金的几名官差不敢停手,其余的官差连忙尽力地拨开人群,想要将那名将县令抓在手里的贼人围起来,哄抢碎金的众多百姓却把前路挡得密不透风,寸步难行。

箱子里的碎金很快就已抛出了大半,官差们却还没能够挤出人潮。黑衣人挥手示意抛金的官差住手,再向后退开,然后纵马近前拉住负着箱子那匹马的缰绳,带着昏迷的县令朝离城的方向驰去。

不再有碎金抛向人群,转眼脚下就再也看不见半点发亮的金色,连地面上的灰尘也已被摸得干干净净,众人才抬头,无比失望地看着两匹马驮着县令和碎金远去。

随着百姓渐渐散去,官差们终于从密集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潮中挤出。

但人和马早已消失了踪影。

官差们只好聚成一团,惶惶不安地准备商讨眼下到底该怎么办,却突然听见一个还没进城门的男人在不远处发出欢呼,“哈哈哈,这些都是我的了!”

有两个男人立刻从背后扑上前拉扯那人的手臂,似乎想要抢走他手中的东西,口里叫着,“我先看到的!”

“我先、我先!”

两名官差连忙上前将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分开,“干什么,干什么!官差就在这里你们还敢闹事!”

最先欢呼的男人把手紧攥成拳头,护在胸前,激动地大叫,“是我先捡到的!是我的!大人,他们在抢我的东西!”

一名官差奇怪地问,“是碎金么?难道你在这里也捡到了碎金?给我看看。”

男人默默退了退,把拳头向胸口拢了拢,脸上有狐疑之色,显然在担心官差要吞掉他拼命保住的金子。

“这里真的有碎金!”另一个官差往前奔了好几步,低头瞧瞧,发出惊呼,跟着又奔出几步,再停下查看,连续奔到十数丈之外,才冲同僚挥手呐喊,“快来啊,有办法找回县令了!蹄印经过的地方都有掉落的碎金!”

“对啊,我们只要跟着碎金,就能追上贼人了!”

“快、我们快追!”

跟上来的众官差一发现这唯一的一条线索,都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腿,想要赶紧追上去。

“等一下,你们没有脑子的么!”马县丞连忙呵斥匆忙奔出的官差们,“人家四条腿,你们两只脚能跟得上?还不去县衙牵马!”

官差们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回了县衙,还没来得喘口气,就在衙内凑齐了五十多个人头,立即驰马循着零星散落在地的碎金追去。

倒不是对县令有什么多深厚的敬重或感情,他们只不过是知道若不把这位正主找回来,今日当众犯下的这大不敬罪名就要全由他们这些人来扛了。

出城不到十里,众官差就看见一匹马垂着头在路边吃草,很像是被黑衣人骑走的那一匹,惊疑不已,凝目望过去,马蹄旁还倒着一个身穿官府的人。

仔细辨识着那人的面目,众官差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想不通贼人竟然会就这样把人质弃置在了道旁,连忙伸手把县令摇醒。

县令刚睁开眼睛,张口就问,“蒙面的贼人呢?抓住没有?”

“还没有…”

县令双眼圆瞪,怒声喝斥,“一群饭桶,还不快追!不追到贼人,就是整个县衙的罪过,到时候个个人头不保!”

众官差听得心胆一颤,晃眼看见前方的道上依然有眩目的金色,急急挥鞭催马疾驰。

行出了二三里,大道上却忽然没有了半粒碎金。官差们只好倒退一小截路,才在大道外的一条进山小道再次见到了蹄印,和金色的光芒。

众官差急忙跟着沿途的碎金继续往山里追去。

只顾着找寻掉落在地上的金芒,一队人马在山中越行越深,不知不觉间离返城的行道越来越远。察觉已经身处山林深处,官差们都感到了一阵恐惧,开始担忧贼人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在这里有个巢穴。若是闯进了一帮山贼的贼窝,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完全只能任人宰割。

每个官差的心此刻都在打鼓似地乱跳,盼着其他人先开口说退回。忽然,有人狂挥手臂,低低地呲了一声,把手放在唇前,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然后指向侧首的树丛。

三丈外的树丛中,露出了一片与草树截然不同的颜色。有小半面都浮在绿影的顶端,似乎被人抱在怀中,随着呼吸微微有些起伏是装碎金的那个箱子。

众官差不敢发出半点响动,悄悄地下了马,分派好各人的位置之后,小心翼翼地向那片树丛围了上去。

数十人围出的大圈迅速将树丛中的人彻底地包围起来,有人大呼“捕!”,官差们立刻向箱子所在的地方冲去。

当先跃出去的那个官差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跳了回来,一边叫,一边狂奔,

“妈呀,快跑啊,好大一头野猪!”

七十九 无关贪嗔事

当哭爹喊娘的嚎叫在深山中回荡之际,与山林方向完全相背的大道上,一匹马如风一样向前飞驰。

凌天衡扯下了蒙面的黑布。

如无意外,那些官差应该已经追着野猪进山了。

那头野猪身形庞大壮硕,脾气也格外暴躁,似乎对引它出山林的人无比愤怒,不顾疼痛地拼命进攻,横冲直撞,倒了又起,起了又倒,起码挨了三四十拳,它才疲困地趴在地上喘气,再也没有挣扎。

他制伏过不少野猪,还从没遇过这么难以受收拾的。

打倒野猪之后,他把野猪的手脚捆缚起来,藏进了道旁的草树里。等他赶回此地,就把县令扔在了路边,又将马背上的箱子绑在了野猪身上。

重获自由的野猪仿佛知道了他的厉害,不再试图攻击,转身想逃,又被他用内力重重打了一拳,身躯向前扑出两三丈,立即头也不回地向来路狂奔。

野猪奔跑时剧烈的颠簸,会让那些碎金和先前在马背上一样,一路顺着他在箱子底部刺出的小孔落出,把官差一直引到它的老窝。

只不过野猪吃了这样的大亏,若是突然再见到人群,恐怕会狂性大发,那些官差有得苦头受了。

而那整座县城,就是再过几十年,恐怕也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今日之事。

尽管今日所做的一切在凌天衡看来其实有些荒唐,但这样大闹一场,他的心中竟然隐隐感到了几分快意。

与师兄他们已经分头行动了好几日,始终风平浪静,不见任何的人马追来。难得路途平稳,师父与萱儿却总是时刻担心着师兄他们的行踪是否已被人发现,或是人马全都在向他们走的那条路集结,连他自己也不禁暗自担心他们会不会遇到危机。

怎么也要帮帮他们,哪怕对情势只有微乎其微的影响。萱儿三番五次地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师父并没开口,但默认般的眼神透露出了心底的赞同,他越来越难以拒绝,又想着苏湛那日教训他的话,自觉不能因为身旁的人,就对师兄的安危完全坐视不理。无奈之下,才用这样的办法来引起官府的注意。

纵然今日在场亲眼目睹的人皆是一头雾水,但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很快传到雍都。

哪怕只是替师兄他们引开一小部分的敌人也好。

想到总算不负师父他们的所望,凌天衡的整个心绪不由放松下来,放缓马蹄,抬眼望见江岸边的大船和小舟起起伏伏地排成一线。

“义父回来了!义父!”

少女在靠中间的一艘大船船头踮着脚尖,向他不断招手,显然翘首以盼多时,老人和书生坐在她的后面,见到他安然无恙地返回,面上也泛起了欣喜之色。

“你们等的同伴就只是他一个,没有其他人了么?”

皇甫萱侧头,问话的船夫在她的身旁,好奇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一袭黑衣。

这条船上的船夫为人都相当和善,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候,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只是迎着冷冷清清的江风,埋首做着手头的事情。尤其是身旁这一个,不止通情达理,总是满脸笑容,还很热情地同她说话,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也完全不会嫌她嗦,也不会嫌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不明白。

下山以来,她见过的人,除了宋玄一和云涯山庄满门之外,不是阴险凶残,满手血腥,只为伤人性命,就是冷漠得对旁人不加理睬,如果不见到那种铜铁铸的小圆板,色泽发白或发金的石子,多说半句话都不愿意。

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悲哀,她曾经做梦都想要下山,山下的人却不像根本她想象中的那样。而这个船夫,算是她在山下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了。

“是啊,我们可以立刻准备启程了!”只不过,船夫们越是半分怨言也没有,反而越是让皇甫萱觉得有些不安,“不好意思啊大叔,为了等义父一个人,耽误了你们船上这么多人的时间…”

“没关系,我们本来就要等他。”船夫笑了笑,对其他的船夫摆摆手,“人已经来了…”

所有的船夫全都站了起来,往各自负责的位置走去。

就在船上众人开始移动的那一瞬间,凌天衡的心中顿时一凛,那些船夫的身形迅捷得有些异常,也并没有人的脚步是朝着铁锚所在的船尾,倒像是在向萱儿他们靠近,他刚松开缰绳,还没有从马背上跃出,从船上传来一声高喝,“停步!弃剑…”

这声音竟然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刚才与皇甫萱说话的船夫靠着船舷,含笑望向凌天衡,眼神和话音里都满是威胁的意味。

不用回头也知道,手下已经拿出了藏在袖中的刀,架在了三个人的脖子上,因为他看见凌天衡当即勒马,还捕捉到了凌天衡眼中闪动的惊愕之色。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后背就感到一阵迅疾的怪风掠过。

身后霎时传来一声惨叫,船夫猛地回头,发现少女身后那名船夫的上半身竟平白无故地燃起了烈火,发出嘶声痛呼,仿佛身前有一道无形的飓风,让他跌撞地倒退数步,转瞬间全身都被火焰包裹。

一个金色的飞影从眼前疾闪而过,一股巨大的火焰追着在甲板上翻滚的火球,迅速蔓延开去。

飞影用无法形容的速度在空中不断盘旋,同时一团团的火焰如流星般坠下,令人眼花缭乱。船夫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空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大片火光已将大半条船吞噬,灼人的火舌也已经舔到了裤腿。

船夫们再也顾不得其他,全都胆战心惊地向没有着火的船头逃去,竟然忘记了要在水中保持重力的平衡,只想要赶紧跳入水中,整艘船顿时侧倾。

船上的众人惊叫起来,被遽然翻倒的大船甩落到了江中。大船在倾覆的那一刻掀起巨大的浪花,水里一片混乱,半空的飞影还在朝妄图以及无意中接近少女的人射出火焰。

皇甫萱胡乱地挥动手臂,大喊救命,江水更加放肆地涌进了口鼻。凌天衡立马点足掠向江面,一手从水里抱起了皇甫萱,另一手托住宋玄一的肩臂,脚踩一个船夫的脑袋,一跃回到岸边。

飞影叫了一声,立刻追随过来,蹦落到皇甫萱的身上。

“咳咳…真想不到那些船夫的善意原来全是伪装出来的,我还当他们都是好人呢…猪油,真是太谢谢你啦,你又救了我一次…”肥硕的小兽重重地落在胸腹,弹压了几下,被呛住的咽喉顿时大口大口地将水呕出,皇甫萱轻轻抚了两下小兽的脑袋,用手背擦了擦脸,湿透的身体在秋风中打了个冷颤,“咦,陆大哥呢?”

凌天衡立马回身,目光扫过整个江面,几个捡回性命的人正拼命地游向对岸,其中还有那个叫他停步的船夫,但并没有陆庭芝的身影。

宋玄一撑坐起来,浸了水的白须白发也显得面色更加的发白,“难道…难道庭芝沉到了水里?”

“啊…”皇甫萱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慌忙惊呼,“义父、义父,快救救他啊!”

水中的人此刻都已爬上了岸,凌天衡向落荒而逃的背影望了一眼,蓦地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他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船夫的声音耳熟,也想起了船夫的身份那日在辟罗山下,唯一一个从他剑下逃脱的人。

绝不能再让这个人逃脱了,否则会后患无穷。

但皇甫萱急切的呼唤让凌天衡一下子醒悟过来,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不是杀人,他只好收回赶上去以绝后患的念头,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假船夫们逃掉。他勉力冷静下来,集中心神望向江面,江流从从容容地向下游流淌,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波动。

就在这时,眼角似乎瞥见了一道飞快晃动的暗影,凌天衡倏然转过头,看到一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把陆庭芝扛在背上,不断地跃过脚下仿佛连成了一座长桥的靠岸船只。

“我去救他!”凌天衡匆匆向身后的二人留下一句话,立马沿着江岸追了过去。

所幸那人的轻功不算上乘,又扛着一个人,只不是转眼的工夫,凌天衡就与他拉近了数丈的距离。

“站住!”

那人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叫喊,没料到凌天衡会追得这么快,大吃一惊,同时发现前方大大小小的船只余下了不到十来条,江岸的尽处也是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居然再也无路可行。

仓惶之间,侧头瞧见江中有一艘大船,整艘船就要完全驶入小山映在江面的倒影。大船行进的速度很快,可以明显看出远超寻常船只,船上的人身份更绝非寻常。但来不及再多做考虑,黑衣人立即鼓足了气把陆庭芝扔到船尾,然后跟着纵身跃上。

在离船尾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富商打扮的男人吓了一跳,急忙让身旁的仆从们围了过去。

仆从们万分小心地把黑衣人围了起来,却没有人敢贸然动手。

凌天衡在一个呼吸之间赶到山脚前,几道黑点倏地扑面而来,他横过剑鞘一挡,只听叮叮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剑鞘上。

等凌天衡再抬起眼睛,遥遥可见大船已经驶出山的倒影。

凌天衡匆忙回身,跃到了沿岸的一条小舟中,挥动船桨的双臂真气流转,衣衫的两袖都被臂上的肌肉撑了起来,小舟以比大船更快,更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进发。

自家的舟莫名其妙地被陌生人划走,江岸上几个烤鱼的船夫里有人大叫大嚷地奔到江水边,一锭银子抛到了他的脚前,不等他发愣,接着有个声音仿佛近在耳畔,“暂借一用。”

围在身边的那群人试探般地缓缓靠近,黑衣人没有理会,因为望见凌天衡的小舟在疾速逼近,连忙又扬手掷出几道黑点。噔噔几声闷响,船桨落到了另一侧船舷,在水面划出激烈的波痕,小舟没有因此而令速度减缓。

虽然无法打中凌天衡,但这一出手无意中却敲山震虫,向黑衣人移近半尺的脚步又退了两寸。

凌天衡垂眼看了看,原来打在船桨和剑鞘上的是几枚钢镖。镖上还有毒,钢镖的周围有些发污的痕迹。

风声突变,又有数枚钢镖接连打向凌天衡。

钢镖虽快,但自从与那柄犹如毒蛇一样的软剑搏过命,在凌天衡眼中就像一只伤了翅膀的蝴蝶,抓得轻而易举。

眼看所携的钢镖尽数打出,却没能伤到凌天衡一丝一毫,黑衣人似乎格外恼怒,忽然转过头,抓起离身旁的一个仆从就朝小舟掷去。其他的仆从还没来得及惊叫,一个接一个地被丢下了船。

站在一旁围观的富商们吓得慌忙躲进了客舱。

但是落水的仆从们只稍微阻了一下小舟的去路,很快又离船尾越来越近。

黑衣人气急败坏地把陆庭芝提在手里,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对凌天衡叫道,“别再过来,不然我就动手了。”

凌天衡一怔,顿住了手里的动作。

宁静下来的小舟任四周的江流拨弄,一会儿就被大船甩出了数丈,黑衣人得意的笑了两声,把刀向上移了几寸,移到了陆庭芝的双眼旁。

“臭小子,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也不开口求饶,怎么…你一点不害怕?哼,你也不必强装镇定了,我看这一次还有谁可以救你!”

八十 浮沉无迹江自流

被刀尖对准的双眼微微动了动,闪过了一丝惊慌,很快又漠不在乎的将目光转了开去,抿住嘴唇,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不过,并不是陆庭芝不想开口,只是眼下他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早在黑衣人朝凌天衡出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她是雍都城外差点夺去他的眼睛,和顾少昂性命的黑衣女郎。

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被点了穴,已犹如砧板上的肉,又将立刻失去双眼,可还是没能见到意象中的恐惧眼神,黑衣女郎似乎有些失望,冷笑了一下。

就在听到冷笑的一瞬间,陆庭芝的心中顿时颤了一颤,跟着看见黑衣女郎的手臂开始下压。

手臂霎时移动了些许,刀尖已触到了陆庭芝的眼皮,却再也不能向下半分,因为握刀的手臂在那短短的刹那僵住了。清楚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打中她的穴道,黑衣女郎咬了咬牙,万万想不到眼看就要得手竟然再一次被人阻挠,恨恨地骂,“什么人!滚出来!”

身后没有话音回答,却有响亮的脚步落在甲板上,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有力,来人的内力显然不俗。黑衣女郎又惊又怒,但她此时却动弹不得,无法回头瞧瞧此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由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有本事乘得起这样一艘价值不菲的大船,又有如此的修为,必定是身份显赫之人,而这样的人物往往最顾忌的就是声名。慌忙之间,心想只能以此来试着迫使此人退让,黑衣女郎连忙叫道,“是大丈夫的话,就不要为难妇孺,赶快放了我!”

“爷,几位嘉宾的侍从都被这个女人丢下去了,该怎么处置?”身后的人话音如敦厚的铁石一般掷地有声,但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黑衣女郎的话,也根本不是在回答她。

被人当作可以任意处置的货物一般看待,黑衣女郎还没来及发怒,从船舱的方向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又是带着豪门子弟的雍容,又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丢下去吧。”

“是。”身后的人应声的同时,脚步立即前迈。

感觉身体被一只手臂高举了起来,黑衣女郎大吃一惊,高声怒骂,“你敢!你们这些混蛋,居然欺负女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你!…有本事报上名号,我一定不过放过你们!”

“你不配知道家主的名字。”无比淡然的回答。

眼前的景象一阵剧烈翻转,黑衣女郎尖叫着从船头跌下。一落入江中,她一边大叫,一边狂乱地拍打着江面,却惊讶地发现手脚已然可以运动。

想不到船上那人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就解了她的穴,清楚自己的修为不能与其匹敌,黑衣女郎腾出一只手,飞快地理了理歪斜得已然现出下颌的纱笠,狼狈地悄然游向岸边。她怒气冲冲地回头望了一眼船头,看见那只手臂又揪住陆庭芝的衣襟,提起他的身子,扳转到了背面。

陆庭芝看见一张板着的脸孔正对着他,浓郁的双眉皱在一起像是一道墨色的鞭条,随时准备着攻击,浑圆的双眼定定地审视着他,神色说不出的肃厉。

盯着陆庭芝看了片刻,那人忽然笑了笑,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掌,“利刃到了眼前,还能够一声不吭,面无惧色,很好很好!”

陆庭芝错愕地抬起眼睛,与那人的眼睛相对,才看清楚他的眼神虽然如虎豹一般令人见而生畏,却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暴戾凶恶。

怔了一下,陆庭芝口不能言,只好面露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人却以为陆庭芝是在向他谦逊,在他的身上拍了一下,接着笑道,“小兄弟不止胆气过人,还泰而不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啊…想不到读书人里也有这样的人物…”

听着这等不明真相的谬赞,陆庭芝的脸微微发热,尴尬地笑了笑。

“我…”那人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一个身影闪电般落到了船头。他在身影出现的刹那间就觉出对方身法超绝,绝不似刚才那个头戴纱笠的黑衣人那样容易对付。

心念一动,握刀的手也动了起来。他俯身前冲,被刀鞘紧裹住的宝刀疾速斩向袭来的人,却似乎劈到了什么硬物之上,带着不可小觑的威力,转瞬间就与他交了两三招,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他忽然讶异地退开两步,手里的刀鞘乍然裂开,露出辉如月华的宝刀,而对方那柄也未曾出窍的长剑也被震裂了剑鞘。

纵使他的刀躺在刀鞘中,但方才他使出了这样的力量,寻常的长剑也该早已被震坏了。

然而,那柄长剑却完好无损,乌金色的剑身泛着淡淡的光。

“这是天溪剑!难怪可以与弦月抗衡…阁下…阁下莫非是宋掌门的高徒!”

凌天衡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是来找这位小兄弟的?”

“对。”

他转头看了看陆庭芝,陆庭芝也向他点头,于是收起了刀,“既然是这样…”

弦月的主人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个命他将黑衣女郎丢入江中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既已登船,便请阁下饮一杯薄酒。”

陆庭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才看到身处的这座大船华美得像是一座移动的三层楼阁,雕梁画栋的船身通体漆金,令人恍惚如同置身于水上的宫殿,而那个声音来自独立在最顶层的那间舱房。

同时,陆庭芝意外地发现他的身体竟已能够动弹。

凌天衡瞧了瞧舱房窗间的帘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必了。”

“家主盛情邀约,岂容你如此冷言相拒?”

“希仁,不得无礼。”

听见帘幕的人低叱,对凌天衡怒目相向的希仁立刻收了声。

“如此,阁下请便。”那声音毫不动怒,也毫无勉强,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般的从容淡然。

“告辞。”凌天衡抱了抱拳。

陆庭芝朝希仁点了一下头,就被凌天衡扛了起来,跃向紧随在船尾的小舟,然后一剑斩断缠在锚上的绳索。

船桨在江面荡出几道深深的波纹,陆庭芝回过头,相背而行的大船已被小舟甩出很远,仍然立在船头的希仁似乎对着他笑了笑,张了张嘴,口型仿佛是在说“保重。”

想不到高门大族里也有这样的人物。

陆庭芝怅惘地望着大船消失在山峦的背后,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能够活到今日,他不知已欠下了多少人情,更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报答这个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

往回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江流中如飞一般的小舟载着两人平安归来,望眼欲穿的老人和少女总算松了口气。

小舟开始缓缓地向江岸靠拢,忽然有一颗如鹅蛋般大小的石头猛地飞来,凌天衡立刻抬臂把木桨挡在身前,粗实的木桨顿时被石头拦腰砸断。

一道白影裹着寒光随之袭来,疾出的天溪在江风中低鸣,格开刺向凌天衡心口的一剑。紧跟着落下的白影令小舟剧烈地晃荡,陆庭芝立时坐跌在舟中。眼看剑势已颓,白影立时回剑,后跃了半步,稳立在船舷。

“又是你!”凌天衡脸色霎时发青。

软剑直指着凌天衡的胸口,伯尧的唇边浮出一缕讥讽的笑意,“凌天衡,我说过我会取你的性命。如今唯有亲手杀了你,才能让我感到乐趣。”

“是你这个大坏蛋!你简直不是人,那些拿弩箭的恶人好歹与你是一路的,你居然连他们也都害死了!”皇甫萱认出了伯尧,立马记起当日云涯山庄的惨状,心中愤慨,大声地骂了出来。

伯尧冷笑,“哦,那些没用的东西,死了又怎么样?”

“该死的是你!”

凌天衡低喝一声,手中的剑如雷霆般疾划出猛烈无匹的剑招,软剑仿佛毒蛇的黏液,携着无比狠辣而阴冷的杀气缠上长剑,凌厉的剑芒像是发白的火星在小舟中绽开。

陆庭芝趴在舟头,避开了激荡的剑气,却被舟身的剧烈晃动甩到了凌天衡脚边。眼前剑光四散,仿佛遮天蔽日的雷电,能够将一切化为齑粉,陆庭芝连忙向后一滚,扫过的剑气已在肩头留下一道血痕。

为免陆庭芝再为剑气所伤,也为免要因保护陆庭芝而分神,凌天衡赶紧用左手提起陆庭芝,把他抛向了岸边。

就在这时,伯尧倏地变幻身形,攻出的软剑却从凌天衡的腋下越过,刺到了他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被软剑阻住,掉落在舟中。

凌天衡怔了一下,接下回刺的软剑,然后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伯尧你干什么!”

伯尧高喝,“不要多事,滚开!否则先要你的命!”

两次三番为人所阻,却拿对方无可奈何,潜身在靠岸船只后面的黑衣女郎气极,跃到了岸上。

黑衣女郎满腹怨怒地望了小舟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皇甫萱和宋玄一。

皇甫萱察觉到了黑衣女郎的眼光,连忙大声告诫,“你别过来啊!如果你想打什么坏主意,猪油不会放过你的!”

八十一 适风浪来时

回想起刚才亲眼目睹趴在少女脚边的那只怪鸟在片刻之间就焚毁了一艘船,那样可怕的力量,绝非凡人能够与之相抗,黑衣女郎心下一阵骇然,霎时打消了将怒气撒在少女头上的念头。

这时,被掷到江岸上的陆庭芝撑着摔痛的臂膀,慢慢爬起了身。黑衣女郎撇了陆庭芝一眼,像是见到羊羔的虎狼,急冲到了陆庭芝的身前,攥住他的衣襟,然后立即拖着他飞身上了凌天衡从温县骑来的那匹马。

“喂,你要干嘛,快放开陆大哥!”皇甫萱看着黑衣女郎将陆庭芝擒到了马上,惊叫地奔了过去。但不等皇甫萱和黏在她脚跟的猪油赶到,黑衣女郎用一只手掐着陆庭芝的后颈,另一手猛地拍打马臀,马儿顿时向前迈开四蹄。

不用回头,黑衣女郎也知道皇甫萱的叫声必定已惊动了搏杀中的剑客,连忙把仅剩的两枚镖捏在手里,狠狠地向马臀扎下。

雪白的马臀血流如注,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霍然扬起马蹄,发狂似的朝前驰去。

差点被吃痛的马儿颠下马背,黑衣女郎无暇再掐陆庭芝的脖颈,慌忙拉住马缰,一道劲风犹如凛凛的剑锋透过脊背,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下凌天衡竟然还能够赶上,她惊愕不已地回头,看见好像豹子一样迅烈的凌天衡飞身急扑而来,探手抓向她。

在千钧一发间,她想到了唯一可以对付凌天衡的办法,就是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抬起手臂,恰好赶在凌天衡的手落在肩头之前,把手掌搭在了肩上。

将全身真气催动起来勉强追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继续紧随狂性发作的马儿,转眼就将会被甩开距离,于是凌天衡在力竭前的一瞬,果断纵身扑了上去。

抓到黑衣女郎的肩头和手掌的刹那,凌天衡的掌心一痛,感觉到有尖锐的铁器深深刺入了手掌,他微皱眉头,仍是一把捏住黑衣女郎的肩膀。

随着凌天衡身子落地的重压与臂间运着内息的拉力,缰绳立时崩断,黑衣女郎摔下马背,仰倒在沙尘中,又一下子被凌天衡封住了膻中穴,只能眼睁睁望着风驰电掣的马儿驮着陆庭芝跑远。

刚制住了黑衣女郎,凌天衡没来得及歇上半口气,紧随其后的伯尧也已经赶到,立即用还在流血的手握剑迎击。接了伯尧三招,凌天衡的体内感到越来越难受,视线开始有些发昏,才醒觉黑衣女郎的镖是有毒的,此刻还运气用剑也令毒发作得更快更深了。

凌天衡咬牙暗自苦撑,脸上不露任何痕迹,但剑势却无可避免的慢了几分。死缠不休的软剑趁着凌天衡身法和招式变缓,轻易地找到空隙,迅速刺中了凌天衡的左腹。软剑撤回的劲道带得凌天衡连退几步,再也站立不稳,终于向后倒去。

仿佛一只已然将猎物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毒蛇,伯尧毫不犹豫地挺剑上前,刺向凌天衡的心口。

眼看凌天衡似乎受了重创,迟迟没能起身,而如同蛇信一般能够恣意吞吐屈伸的剑尖已极速刺到他的身前,从后追来的皇甫萱和宋玄一急得叫出了声,“不!…”

忽然,与凌天衡的胸膛仅相隔半寸的软剑,凝在了半空。伯尧奇怪地垂眼打量起剑下的人,心中生出了一个疑问,他出剑所赖的向来是速度,而不是力量,并且刚才使出的两剑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三番两次与他交手也未分高下的凌天衡怎么会避不开那样平平无奇的招式,还轻而易举地被他击倒?

蓦地发觉凌天衡的脸色泛青,掌中的血顺着剑柄淌到了地面,血的颜色也有些异样,伯尧眼底的狂喜顿时被另一种古怪的神色替代,“你中了毒?”

“我才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要出气。”

回答伯尧的不是凌天衡,而是倒在不远处的黑衣女郎。她没有忘记伯尧警告过她别插手他与凌天衡的决斗,虽然她不信伯尧真的敢伤她的性命,但伯尧是个心狠手辣,任性妄为的人,必然会对她动怒,更无法保证他不会用意想不到的手段发泄他的怒火,因此她才抢先说出一个理由,想要推脱责难。

话还没说完,伯尧的目光已转向黑衣女郎,冷冰冰的,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气息。

黑衣女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仿佛感觉到了白衣人身上那股强烈的杀气,猪油不安地发出一声嘶鸣,耸起了翅羽,作出警戒的姿态,皇甫萱立刻着急地冲着伯尧大叫,“大坏蛋,你口口声声说要亲自打败义父,为什么还要暗中让人害他中毒!…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知道光靠自己根本胜不了我义父,你心里怕他,才用那么卑鄙的手段!”

伯尧听了皇甫萱的话,竟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转头看向凌天衡。

“大坏蛋,想要杀我义父就先杀了我!你快放了义父,来杀我啊!”趁着还没有刺入血肉的短剑踌躇般地悬在空中,皇甫萱急忙奔了上去,想要阻止伯尧,并努力引伯尧对她出手,这样猪油就会帮她对付伯尧。

听见皇甫萱的话,此刻命悬一线,还犹自冷定地凌天衡心底倏然生出一阵深深的担忧,生怕少女受到什么伤害,急切地抬起眼睛,看见握住软剑的手似乎痉挛般地动了一下,又稳稳地凝滞在他的胸前,犹如狂暴风雨前的宁静,毒蛇准备进攻前的蛰伏。

然而,不等皇甫萱奔近,伯尧只是瞧了凌天衡两眼,忽然收起了剑,掉头就走。

谁都没有想到伯尧居然会放过这个杀死凌天衡的机会,在场的几人愕然不已。

“伯尧你、你这个混蛋…别走,别走!我们怎么说也算是同盟,你竟然就这样走了!你不怕我告诉…”

看着一言不发的伯尧从她的身旁越过,对她还受制于人的境况视而不见,黑衣女郎慌忙对他的背影大喊。

“住嘴!你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伯尧头也不回,隐含怒气的话音听上去森冷无比,“如今我的兴致全被你这个该死的臭婆娘毁了,若不是看在裴公的面上,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你、你!”黑衣女郎气结,今日她不知道已吃了几回瘪,心头的凶戾之气比伯尧只多不少,恨恨地道,“好你个伯尧,你给我等着!…”

伯尧冷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不再理会身后大嚷大叫的黑衣女郎。

“站住。”

这一声低喝不是黑衣女郎的声音,伯尧诧异地回过头,望向勉力起身的凌天衡。

“我想杀你,你也想杀我。”

此时的凌天衡只能如牛羊般任由他宰割,却还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反倒令伯尧也感到有些意外,既感到不解,又有几分不屑,脸上浮出一缕讥讽的笑意,“不错。”

“明年九月十五,白庄,你我一决生死。”

伯尧不由得怔了一怔,眼中的倨傲神色变得有些难以形容,“好!我就再给你留点时间准备后事。”

说完,似乎被搅扰的兴致又回复了些许,伯尧的步履如飞,只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树荫后。

皇甫萱连忙上前扶住凌天衡,对黑衣女郎叫道,“坏女人,解药在哪里,快拿出来!”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没有解药。”

“你难道没有爷爷的么?怎么会这么坏呢?”皇甫萱气呼呼地盯着黑衣女郎,“如果你不肯把解药交出来,就不要怪我替你爷爷教训你了!”

黑衣女郎又好气,又好笑,“放你爷爷的屁,我难道会怕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臭丫头?”

“好啊,你还骂人!”皇甫萱说着,飞快地扯下黑衣女郎的一根睫毛,“你的毛很多是不是?”

黑衣女郎惊叫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眼皮又感到一股撕扯的疼痛,然后听见皇甫萱嘻笑着问,“你要留睫毛,还是要留解药?”

“臭丫头,你、你、你…”居然连一个小姑娘都把她弄得狼狈不堪,黑衣女郎气得半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听到黑衣女郎的骂声,回答她的是不断被拔去睫毛的痛感。

左眼的睫毛快被皇甫萱拔干净的时候,黑衣女郎终于受不了了,“住手!…你要我怎么拿给你,我又动不了!”

皇甫萱这才停了手,黑衣女郎连忙接着驽声说下去,“蠢丫头,你就不知道自己在身上找么!…除了放在衣襟内,还能放哪里!”

摸到瓷瓶的皇甫萱赶紧把解药喂凌天衡服下,片刻之后,凌天衡的面色开始好转。

又过了半晌,凌天衡觉得体内的毒已去了大半,不再令人那么难受,就立刻站了起来,“我去救人。”

“那这个坏女人怎么办呢?”皇甫萱问。

看见凌天衡的手摸向剑柄,宋玄一叹了叹气,“天衡,人谁无罪,她也并非大恶之人,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吧。今日的因,明日的果,假使她始终不肯悔改,今后继续作恶,自有天罚。”

“是,师父。”凌天衡答应道,“但徒儿担心她穴道一解就会作恶。”

或许无法反驳凌天衡的话,宋玄一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但眼中的悲悯却仿佛还是在劝说徒儿不要以杀戮解决问题。

抬眼四顾了一会儿,皇甫萱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一叶小舟在西风中,顺着江流缓缓地飘荡,奔涌的浪潮不知疲惫地拍击船舷,与躺在舟中的黑衣女郎的怒骂声高和。

八十二 梁上卧狂人

黄昏将近。如同这日的清晨,看不到太阳,只能听见风声。整个苍穹都被一种阴沉沉的灰白掩没,云层中透出的熹微光亮开始被西风缓缓吹散。

一队官差打扮的人,个个眉头深锁,面上带着焦急和忧虑的神情,在大道上纵马疾奔。

“等等!”当中有个人忽然叫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

一匹马瘫倒在路旁,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一动不动,沉重的喘息着,雪白的马臀以及后腿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迹。

马的身下还躺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其余的官差也拉住了缰绳,掉转马头,看着那个官差已跳下了马,走近那匹马瞧了两眼,冲他们喊道,“喂,你们快过来看看啊!”

天色已经不早了,余下的路途快马加鞭,还能勉强赶到城里。要知道,一旦过了申时,城门就会关闭。就只好等到明天一大早,才能够进城。

可眼下这件性命攸关的事一晚都耽搁不得。

领头的官差火冒三丈地催马上前,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了下去,大声呵斥,“看什么看,给老子赶紧上路!兔崽子,现在什么时候了,悬在脖子上的刀随时都可能劈下来,还管别人的死活…”

那名官差痛呼了一声,满脸委屈地转过头来,抚了抚火辣辣的脊背,指着倒地的马,对领头的官差说,“不是…王哥,这是媒婆儿啊…你看,员外都已经认出它来了。”

领头的官差惊讶地发现他胯下的马不等主人喝令,已自觉地向地上的那匹马凑了过去,仿佛安慰般地伸出了脖颈,看起来与其相当熟稔和亲近。

这时,那匹马的马头尽显在眼底。他看到了马嘴旁边那一团灰黑的瘢痕,被浑身雪一样的毛发衬得格外显眼。

这也是为什么会叫它媒婆儿的原因。

“真的是媒婆儿!…它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在认出马儿之后,领头的官差无比震惊地跃下了马背,接着看到与马一起倒在地上的人,又立刻换上了一种古怪的表情,“这个人,这个人…”

那人是清醒的,其中一条腿有大半截被压在沉重的马身下,应该已经被压折了腿骨。他睁着眼睛,眼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其余的官差也都围了过来,同样大感惊讶,七嘴舌地嚷,“…媒婆儿怎么在这里!”

“…就是他么…”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啊,居然会让我们碰上…”

听着身后的吵嚷,领头的官差沉思了片刻,开口下令,“快把他绑起来。”

几名官差立刻合力抬动马身,把马下的人拉出来。

第一个勒马的人站在领头的官差身旁,忽然转过头,下意识觑了一眼马鞭,怯怯地说,“王哥,这马千真万确是媒婆儿,不会错…但这个人…好像并不是那个黑衣人啊…”

“难道我还不知道么?”第一眼看见被压在马下动弹不得,孱弱清瘦的书生,就知道绝非是先前那个搅得全县鸡犬不宁,身形挺拔颀长,艺胆齐高的黑衣剑客,领头的官差厉声说,“被贼匪骑走的马落到这个人手上,这个人一定与贼匪有所来往,多半就是同党。”

“这倒是…”

“碰到这个人,的确是老天有眼。”领头的官差盯着书生瞧了瞧,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沉的笑容,迅速翻身上马,“赶紧上路!只要今天赶得及进城,大家的头颅都算是稳稳保住了。”

……

总管躬身推开房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迈进屋子。

当先入屋的男人在桌前拂衣坐下,跟着进去的男人是名官差,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脸上赔着笑,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随意开口。

“老黄,倒茶。”

总管进来拿起茶壶,掂了掂,“老爷,茶已经喝完了,我再去泡一壶。”

坐下的男人诧异地叫道,“什么,这茶今早就喝了两口,怎么可能就没了?”

“回老爷,真的没了…”

垂眼又看了看桌上摆的糕点,与出门前相比也明显少了许多,男人顿时变得满脸怒容,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好啊你,老黄,竟然有胆在本府的眼皮子底下偷吃!本府念你服侍多年,所犯之过并不严重,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望你能够醒悟回头,岂料你以为本府毫不知情,半点不思悔改,实在让本府忍无可忍!”

老黄吓得跪了下去,颤声说,“这、这、冤枉啊,老爷!小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小人跟了老爷这么久,难道老爷都不信小人的忠心…”

“不是你还会是谁?除了你,还有谁能进来,还有谁敢进来!”

“小人不知道…可是小人对老爷衷心可鉴啊,老爷对小人向来厚爱有加,让小人衣食无忧,小人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对老爷的东西起贼心…何况小人也只好点小酒,从来不喝茶的啊…”

听眼泪汪汪的老黄说得情真意切,老爷想起总管过往的表现,怒气平息了大半,“哼,就算不是你,你身为总管,让贼子混在下人之中,在本府屋内来去自由,难道不该拿你问罪?算了,算了,本府还有正事要谈,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是,是!老爷…”老黄抹了抹眼睛,悄然退了出去。

老爷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官差,“陈士章到底有什么大事要托你私下告知本府,现在可以说了。”

听官差转述了今日温县发生的事,老爷摇头叹了叹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之色,“陈县令也是本府的内兄,他有什么难处,本府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自当尽力保全。不过,他这一次惹的事端实在干系太大,本府恐怕也力不能及啊…”

官差急忙摸出几张银票,俯身递到老爷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请太守大人看在如夫人的面上一定要帮帮忙啊…太守大人此举所救的也不止是县令大人,还有其他所有被牵连的人,如此,整个温县都会对大人感恩戴德。陈大人说了,年初就要带着比往年还要肥的年猪来探亲妹与妹夫…”

太守老爷接过银票,面上的矛盾表情仿佛可以令人把他内心的挣扎一览无余,沉默了半晌,才咳了两声,“哎,本府也不忍爱妾痛失亲兄啊。不知内兄他想要本府如何帮手,本府且尽力而为吧。”

“回大人,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解决此事。想来是冥冥中有上天保佑县令大人。我们在赶来的途中,抓到了那个贼匪。”

“当真?”

“下官现在就让人带他进来。”

“别忙。就算抓到了贼匪,但也无法抵消你们为贼匪所迫而公然犯下的大不敬之罪。既然百姓们亲眼目睹了一切,城里那些多事的大族,不日就会让消息传入雍都,本府也无法替你们压下来。”

“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完全没有意识才犯下罪过呢?”

“你这是何意?”太守讶问。

“这名贼匪恐怕会使妖蛊之术,能够操纵人的意识,当时众人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全都是因为被贼匪控制住了。”

太守的眼睛大睁,缓缓点了点头,听见官差接着说下去,“此贼匪妖力惊人,寻常人实在难以对付,我等倾力也无法降服。贼匪一路行凶,直到闯进太守府衙,幸得太守大人有天赐正气护体,任何奸邪都无法作祟,贼匪的妖术施展不出,被太守大人亲手擒拿。贼匪心知难逃一死,最终自尽于狱中。”

听着听着,太守不自觉地又点了点头,然后得意洋洋地捻了捻胡须,“嗯…好,很好!本府绝不会让真相就此被掩没的。这样,把贼匪带来给本府看看。”

行动不便的书生被人粗暴地拖扯了进来,不管太守问什么,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太守问了几句,但面前的人一直保持沉默,想来也并无什么冤枉,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书生又被粗暴地带了下去。

官差忽然想起什么,向太守凑近了一些,“对了,太守大人,听说近日远近好几座城中频频有富户和府库的银两失窃,而那名大盗直到今日仍然逍遥法外。”

太守愤然道,“此人实在胆大包天,也实在可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当着一班差役的面,盗走了所有银两。众人都清楚记得他的容貌,画出通缉令,贴遍了全城,之后有无数人来报说见过此人,偏偏始终未能将其缉拿。”

“若是能将此人缉拿归案,朝廷必会表彰大人之功。”

“本府又何尝不想?”

官差忽然压低了话音,“大人,刚刚那个人犯好像与通缉令上所画的人模样极为相似…”

太守沉吟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官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了盒盖,捧到太守眼前,“大人,还有一物是从犯人身上搜出来的。”

望着盒中几颗比珍珠更大,比琉璃更通透,但既不是珍珠,又不是琉璃的圆球,太守的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这个宝贝极为罕见,会不会也是府库失窃的…”

“嗯,像是。”

“那这一定就是犯人从府库盗去的,如今当归还给大人。”

“好,好!老弟为人忠耿,善解人意,本府他日若得封赏,必不会忘记老弟的一份。等内兄下次来的时候,本府就向他讨人。“太守哈哈一笑,“事不宜迟,本府现在就去吩咐他们好好处理。”

两人谈笑着迈出屋子。

屋门掩上之后,躺在梁上的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跃了下来。

八十三 草野隐高士

两个狱卒把犯人丢了进去,匆匆锁好门,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犯人趴在牢狱阴冷的石板上,久久没有起身。

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幽凉的月色被阻隔在高窗之外,照不进被无尽黑暗占据的牢房。

在这个看不到半点天光的地方,不会给人留下任何生路。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因为他发现这些想要拿他顶罪的官差和上一回把他抓进牢里的柳大人根本是一丘之貉,他们明知道真相,还是要把无辜的人推到刑台,像对待畜牲一般刮尽所有的价值和可以利用的油脂,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也的确没有把他当人看,不过是一头替罪的羔羊,或是敛财的器具。可惜结果并不大如他们的意,搜遍犯人的全身,只有血迹斑斑的锦帕,和满是字迹的白绢。而这头受了伤的羊羔却似乎对这些用来擦鞋都嫌染上穷酸气的破布视若生命,不顾一切地从他们手中挣脱,把被丢落沙土的东西收在了怀里。

好在他们搜出了那盒“嚣尘障目”,犯人身上唯一可能换点银钱的事物,于是很痛快地给了他两拳,以作交换。

否则留在犯人身上的也许就不止是几道拳印,鞭子抽打过的伤痕,被摔扭后的血瘀而已。

但疼痛反会而令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虽然难以分辨得出此刻最疼的是他的腿骨,还是他的心。可他恍惚间领悟了过去从没思考过的问题的答案,一直以来,将他带入险地,让他痛苦的,与其说是那匹马,那些恶人,不如说是命运。仕途坎坷,痛失挚爱,亲眼目睹好不容易重逢的至亲为人所害,到今日又一次被锁闭在无穷的黑暗里,一直恣意收放着缚在他手脚上的镣铐,用各种酷刑折磨他的是命运。

原来他的命运,就是他是命运的囚徒。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了苦难会如影随形,摧毁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希望,还剥夺他抗诉的资格。

他已经明白,这是宿命,容不得人不接受。除了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亲友,对少年和老翁的两个承诺,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仅存理由,再没有别的期盼。哪怕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也可以忍受。但如今连好好走路也做不到了,还凭什么实现诺言,凭什么报仇?

在绝望的深渊吞噬全部意识之前,他抬起了手,在头顶摸索,然后取下一个东西。

所幸官差们对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它才没被他们搜走。

那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与最后一个嘱托。

陆庭芝愣愣地看着掌中的木钗,泪水忽然从眼角滑了出来——爷爷,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没有办法达成您的期望…我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到木钗上,在静寂的黑暗中,发出一种像是含着哀伤的微吟。没过多久,耳中那微不可闻的声音,忽然变成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到脚步在牢房门前停了下来,又传来钥匙插进铁锁的响动,陆庭芝连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

“这小子居然还像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不更好么?免得大费力气。喂,小子!快起来…”

听出话声是不久前押他到牢房内的两名狱卒,陆庭芝又感觉有人在他的身上踢了两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陆庭芝侧过头,隐约看见狱卒已站到了身旁,两人的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他们带来的火把挂在牢门旁的石壁上,映入牢房的仅有些许微弱的光线,仿佛也被困在了暗影之中。牢房里还是阴森森的,看不太清楚。

一个狱卒向陆庭芝伸出了胳膊,用命令的口吻说,“这个鸡腿是特地给你准备的,快点吃了。”

陆庭芝闻到了狱卒手里的油香,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空瘪的腹中顿时一阵抽紧。但是他没有伸手去接。

到了现在,读书人的耿介还是不允许他向站在高处的人低头,对强硬的喝令屈从。尤其他刚断折了腿骨,面前的鸡腿更让他感到一种嘲讽的意味。

“小子,你放心吃,这鸡腿没有毒。”见陆庭芝半晌不作回应,狱卒顿了一下,以稍稍温和一些的语气接着劝说,“赶紧把它吃了,好安安心心的上路。”

“快点拿着啊!吃完至少做个饱鬼,有什么怨气也不要来找我…”

鸡腿在半空中举了好一阵,另外一个狱卒看不下去了,踹了沉默的犯人一脚,“喂,死到临头的东西,你不要再给我装聋作哑,浪费时间!…听到没有!”

“这小子话也不说,东西也不吃,看来真是不想活了…想死还不容易么?我们就是来成全你的,你只要吃一口…”

“偏只有你每回弄这些狐狸拜鸡的把戏,麻烦得要死!老子今晚还要去找刘老四那狗东西讨债,让他把赢的钱全都吐出来!废什么话…”另外那名狱卒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抢过鸡腿,重重的摁向陆庭芝嘴,“快点吃!”

陆庭芝抗拒地别开脸。

“按住他!”狱卒低喝一声,一只手紧掐陆庭芝的双颊,迫得他张开了嘴,把鸡腿塞到了他的口中,“你不吃也得吃!”

“他这是自讨苦吃…”箍住陆庭芝双臂的那名狱卒讪笑附和。

整条鸡腿用力地捅向咽喉,难受得近乎窒息,陆庭芝只能拼命挣扎。但反抗完全无用,就像是在狼爪下颤动的羊羔。

狱卒的笑声在牢房中回荡,直到感觉令人欲呕的油腻夹杂着血的腥甜,掐在脸上的手才放开了。

“现在他已经吃到油水,可以上路了!”

说着,面对陆庭芝的那名狱卒把鸡腿丢到一旁,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东西。

“你这老粗就这么性急…行吧,行吧,下手利落点,这个是特别交代过的,要做得干净,别留下多余的伤痕…”

“少啰嗦!”狱卒张开了双手,迅速在陆庭芝的头颅旁绕了绕,一根麻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命运的手终于要彻底地把他撕裂了。仿佛在黑暗中看到那一夜的漫天大雨,依然隐隐作痛的心忽然宁静下来,陆庭芝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绳子霍然勒紧。

身后的那名狱卒还是箍着陆庭芝的双臂,像是很清楚面对绝境时竭力求生是人的本能,抓得比刚才更紧。

两个狱卒一前一后配合得很默契,似乎已经对这种给犯人加餐的行为相当熟练了。

牢房的深夜一切都昏昏暗暗,但这样森然的时候,竟还是看到了那双瞪大的眼睛,和眼里的光,狱卒使劲地勒紧麻绳,想要尽快把事情了解。

忽然,微弱的火光晃了晃,陆庭芝脖子上的麻绳一松,两个狱卒倒了下去。

陆庭芝捂着脖子,一边喘息,一边无比惊愕地看向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进入牢房的人。

那人举着火把,走向陆庭芝,把脑袋和火把一同凑到了他的眼前。

火苗几乎烫到陆庭芝的鼻子,陆庭芝连忙缩了缩脸,抬起眼睛,火光清晰地映出了来人的脸,与他脸上现出的一缕惊讶。

“是你!”

两个人都叫了出来,不过一个是从嘴巴,一个只是在心底。

“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鬼,原来是你这小子!”那人咧开嘴,笑了起来,“你居然还没有死,真是奇迹哟…”

陆庭芝呆住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再见到流云湖上那个假冒的船夫。

假船夫的衣着变了,不再是船夫的打扮,不过他本来就不像船夫。脸上糟乱的胡子也刮得干净了很多,只在下巴留了短短的一截。

“让你这个傻小子来顶替我,那些蠢材真是瞎了眼…不对,我看他们是故意抹黑…”假船夫摇头咂咂嘴,“咦,小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庭芝的嘴巴动了动,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又摇了摇头。

“说话啊小子!”假船夫坐倒在地,悠闲自在得完全不像是一个闯入牢狱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放到口中嚼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么?”

陆庭芝点了点头。

假船夫像是噎了一下,嗤笑道,“那也好,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下把东西吃完后,假船夫摸出一个盒子,就是太守收下之后,留在桌上的那个盒子。

“这是不是你的?”

看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接着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有硝石的味道…”

“会炸开?会不会伤人?会有火?会有硝烟?

在陆庭芝一阵摇头点头后,明白盒子里的东西能生出硝烟,假船夫嘻嘻一笑,“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小子,拿两颗给我玩玩,行不行?”

东西明明已经握在手里,以这样的本事竟然还要来征求他的同意,陆庭芝有些疑惑,不知道假船夫心中是否有别的图谋。

假船夫似乎看出了陆庭芝眼神的变化,一边笑,一边又拿出东西吃了起来,“你永远不知道,从百姓身上挤下的油水换来的东西吃起来有多香。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口?不要?看吧,我就知道你这傻小子不识时务,送到面前的东西都不肯吃,早晚会被别人推进火坑里,熬得渣都不剩…嘿嘿,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我只喜欢关照吃过那些东西的人。”

听了假船夫奇怪的话语,陆庭芝更觉得诧异,沉思了片刻,假船夫有些迫不及待了,“怎么样,小子?就给我两颗玩玩吧…给我吧…给我吧…”

对这个怪诞不经,像劣童一样纠缠的男人无可奈何,陆庭芝勉勉强强地点头答应。

假船夫欢喜地从盒中拿出两颗圆珠揣了起来,然后把盒子还给了陆庭芝。

陆庭芝目瞪口呆地看着假船夫把两颗圆珠在两只手上抛来抛去,犹如收班的街头卖艺人,哼着歌,步履迷离地走出了牢房。

“哎呀,差点忘记原本做什么来了…”假船夫忽然倒退回来,拍了拍脑袋,“走,小子,我们先出去。我才不给狗官冒功的机会。”

陆庭芝只好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腿。

“不会吧,难道你的腿也瘸了?”见陆庭芝点头,假船夫哭笑不得地把他扛到了肩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坏事,才会搞得这样又哑又瘸…”

陆庭芝的喉头动了动,感觉到一股深沉的苦涩向下涌去,闷在了胸口。

一路上看见许多倒地的狱卒,没有任何阻碍,假船夫不慌不忙地带着他在狱中穿行,还顺手从马厩牵了匹马,大大方方地从牢狱大门走了出来。

假船夫打了呵欠,把陆庭芝抛到马背上。

趴在马背的陆庭芝不觉想起今日因失去常性的马所受的惊吓,下意识抱紧了马头。

“好了,傻小子,接下来…”

话没说完,假船夫突然眼神一变,飞快地把陆庭芝发髻上的木钗抽了出来。

八十四 草野隐高士(二)

发现木钗猝不及防地被人摘下,陆庭芝想也没想,连忙够着身子,探手去抓。

假船夫只微微缩手,就避开了。

情急之下,陆庭芝的口中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哼声,更努力地伸出手。

假船夫的脚步又动了一动,已站在丈外。

而陆庭芝的身体像这样猛然前倾,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在快要滑下马背的时候,他赶紧用手臂环抱住马颈。

刚稳住身子,陆庭芝的目光就又转向了木钗。

“你很紧张这东西…”假船夫举着木钗端详了一会儿,又望向神色看起来无比焦急的陆庭芝,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戏谑的笑意,却多了几分狐疑,“…这是你的?”

陆庭芝急忙点头。

“…你的…”假船夫似乎有些不信,审视般地盯着陆庭芝,沉思片刻,突然对他咧开了嘴,“嘿…能拿得回去才是你的!”

说完,假船夫转过身,没有给陆庭芝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晃眼奔出了数丈。

陆庭芝心中一阵惊诧,仓皇失措地骑马追了上去。随马背剧烈起伏的心脏在胸腔狂跳,一种力不从心的压迫漫遍了全身,突然间,他记起了假船夫曾在他身上点过的穴道,记起了云涯山庄血流成河的那一日近乎濒死的感觉。

怪不得假船夫与他一碰面,就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原来真的是假船夫想要害他?

可这是为什么?他们从前根本素不相识啊。况且,假船夫若真要害他,又何必再费力把他从牢狱里带出来?

陆庭芝越想要弄清楚假船夫的意图,和事情的真相,脑袋越是混沌不堪。但尽管他一时间怎么都想不通,还是使劲地用手把马拍个不停,他只知道,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再失去这支木钗了。

入夜的街道虽不如白日那么喧嚣和拥挤,但多年的安定祥和令城内百姓在夜间找到越来越多的乐子,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不少。

这个时辰还没有回家的人,不管达官贵介,还是贩夫走卒,都各有所图,带着比白日更强烈的渴望,殷勤地寻觅着想要的东西。

但不管点亮多少灯火,也无法改变一点,就是夜色往往也令人更加盲目。

距离越远,越像是被黑暗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墨。奋力催马急赶的陆庭芝望见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前方腾跃,犹如猿猴一般轻捷灵动,一会儿窜上了屋顶,一会儿落到行人中,忽快忽慢,还时不时回头看看。

陆庭芝紧盯着那道飞快的影子,生怕稍一疏忽就从眼中消失了,但又担心撞到了路人,不得不留心起前方的道路两旁。不知是不是闯入了夜市中心,人群密集了起来,他无法出声提醒路人,更不肯舍弃被假船夫夺去的木钗,只好尽量将马蹄放缓了一些。

无奈始终不比悠闲缓步的马儿,夜市的气氛又相当热络,直到马儿几乎奔到了跟前,许多路人才留意到马蹄声,在要被撞上的一瞬间慌慌张张地闪避开去,经过的地方一片怨声载道。

哗啦一声,后面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来不及避开的人所幸只与马儿擦身而过,在原地打了个圈,高声喝骂立时跟着响起,

“王蛋,赶着送终么!给老子停…”

陆庭芝有些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想到一停下来可能就再也跟不上假船夫,他咬了咬牙,顾不得心底越来越浓的愧疚,立马转头继续催马向前。

街市的喧杂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又追了一阵,陆庭芝发现穷追不舍的那道身影奔向了像是座小山一样的黑影,在马儿驰行的同时,小山渐渐透出昏暗的轮廓,他依稀辨出了那是城墙。高大的城墙沐浴在月光里,仿佛更添了几分冷硬和坚固。

火光映照下,陆庭芝望见向城门飞奔的人似乎引起了守城将士的警惕,将士威吓般地摆了摆手。

在假船夫快要接近城门的时候,两名守城的将士倏然倒下,接着,他轻松地推开城门,融进了城门背后的夜色。

假船夫离了城,不啻是缸里的鱼入了海中,陆庭芝更加惶急,紧跟着穿出了城门。

今日接连不断遭遇的险事宛若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陆庭芝不禁感慨再一次劫后余生,同时恍惚有什么声响传到耳中,他回头瞧了瞧,发现竟然还有个身影远远跟在他的后面,速度之快,似乎与假船夫难分上下。

他看不清楚模样,不确定是来追捕他的官差,还是朝廷派来灭口的杀手。

揣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陆庭芝又加紧催马疾驰,聚精会神地追索着假船夫的踪影,反正那些人都一样,都是要害他性命的人,他也无暇理会。

如果经过城门之时,陆庭芝有注意到击晕守城将士的不是什么暗器,而只是两块松软的糕点,就该知道他追的人是多么深不可测。

不过,想必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会继续追的。

不知追了多远,陆庭芝像一只被人牵引着的风筝,后知后觉地被假船夫带进了城外的荒郊野岭。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重重的树荫掩住了去路,每道婆娑的树影都像沉睡的孤魂,皎洁的月华也照不亮山林间幽郁的夜。遥遥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声,时断时续,仿佛想要从暗夜里唤醒某种可怕的东西,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无数枯骨一样的枝条把不请自来的客人包围着,蓦地随风动了动,沙沙作响,马儿不安地在原地轻踏马蹄。

身处在这样阴暗的景象,纵使方才陆庭芝全副的心思都在假船夫身上,没有转移过视线,也无法再辨出假船夫的去向。

陆庭芝急切地环视四周,假船夫可能藏在任何一道树荫后面,也可能已经走远了。

山林中回荡着各种古古怪怪的响动,却唯独听不见脚步声,或许连跟着他的那个人也已经把他跟丢了。

他忽然间感到万分无助,更为这种因为无能才会生出的无助而无比心酸。

“在找我么,臭小子?我既不是你爷爷,又不是你爹,怎么找不到我,就要哭呢?”

这时,东边的树丛里突然发出一阵长笑,陆庭芝又惊喜,又气恼,赶忙擤了擤鼻子,催马朝笑声响起的方向追去。

“要是当真让我生出了你这么蠢的孩儿,我还不如自尽算了!都慢成这样了,还追不上,咦,你究竟骑的是马,还是王?…真没用…我劝你趁早打消拿回这东西的念头…”

不留情面的奚落和嘲弄随假船夫的大笑一起钻进耳朵,刺入心口,陆庭芝愤怒地猛拍马臀,暗暗立誓豁出一切也要取回木钗。

只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这么多事,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的自尊有多么脆弱,因此而生的怒火又有多么强烈。

然而,尽管他与马儿都竭力追赶,假船夫在树丛茂密的山林随意绕两个弯,就又失去了踪影。

“喂,这里!”声音来自头顶,船夫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呼喝,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出声提醒陆庭芝自己所在的位置了。等陆庭芝一抬头,他又闪身到了十步开外,摇头晃脑地笑,“…明知道追不上,还追着不放,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死脑筋…”

船夫一边悠然地腾跃,一边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的话——难道就不会想办法让我追你么?

不过,看来永远别想指望这小子有如此机变了。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些厌倦了这场游戏,感觉捉弄一个太过蠢钝,心思太过纯净的小子实在轻而易举,实在无趣,远不如把奸诈阴险的豺狼逗得团团转来得有意思。

但他又不愿把木钗交回给陆庭芝。

正在琢磨该怎么结束游戏,假船夫发现已不知不觉到了山顶。

前方没有路了。

假船夫放缓脚步,走近山崖边,俯眼望向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子,我说过了,你追不上我的!”

假船夫高笑了一声,骤然向前一跃。

离崖边只剩七丈远的距离,陆庭芝难以置信地看着假船夫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心中的震惊莫可名状,脑袋一片混沌,说不清袭遍全身的是悲哀,绝望,还是愤怒,他猛地一拍马臀,跟着纵马跃向深渊。

跃出山崖的那一刻,他的意识霍然清醒,却没有任何惊惶。

既然连爷爷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都无法保全,他还有什么可贪恋?

在身体极速下坠的刹那,陆庭芝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胯下的马儿却嘶鸣着,坠入了深渊。

抓着他的人立刻将身子向上一提,就跃回了山崖边。

马儿的哀鸣已经听不到了,陆庭芝觉得一阵晕眩,受力的腿骨霎时犹如感应着马儿的粉身碎骨一般,疼痛无比,他跌倒在地,只觉得胸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层,这匹马又何其无辜啊…

“浑小子,你真他妈是疯了…”

假船夫瞪着陆庭芝,心中惊诧,居然半晌都没想出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时性起假装跳崖,然后趴在山壁上,原本打算是想跟陆庭芝开个更大的玩笑,同时让陆庭芝在无奈之下彻底死心,主动放弃这场追逐游戏,等过些日子,他再拿着木钗出现在陆庭芝面前,吓陆庭芝一跳。

可他没想到,陆庭芝为了追回木钗,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跃下悬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瞪圆眼睛瞧了陆庭芝半晌,陆庭芝的眼光也毫无闪躲地与他对峙着,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对他回答,说他自己也一样,假船夫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这东西值得命也不要么?”笑了一会儿,假船夫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还给你、还给你…”看着陆庭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决,假船夫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好像手里抓的是一块烧熟的铜块,慌忙抛给了陆庭芝,“这东西拿着都烫手…”

握紧木钗,陆庭芝的心底一片肃穆。

假船夫摸着下巴的胡茬,仍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陆庭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难道说、难道说…”忽然,假船夫大叫起来,凑上前揪住陆庭芝的脸,几乎把自己的脸也贴上去,睁大了眼睛,揪着陆庭芝的脸,左看右看,口中惊讶不已地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陆庭芝的面皮被揪得生疼,又挣脱不开,瞧着相隔不到半尺的那张脸,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又有些疯疯癫癫。

仔细打量了陆庭芝好一阵,假船夫才松开了手,满脸不解地摇了摇头,向后退开,疑惑的神情又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愠怒。

陆庭芝更觉得假船夫此刻的神情奇怪,仿佛他的手正在抛掷一块价值连城的白玉,又像是看见他无意间碾碎了夜月下最妩媚的花,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含着某种深深的惋惜,惋惜得痛心疾首的感觉。

“呸,你这个臭小子,你也…”假船夫忍不住嗤了一声,又倏地住了口。

远处隐约有一道人影在奔袭。

待那人驰近,面孔依稀从月光透出,假船夫问,“你朋友?”

陆庭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假船夫欲言又止地看了陆庭芝的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闪身跃进了一旁的树荫中,“好好活着吧臭小子,少做傻事…”

话音刚落下,凌天衡也已赶到了跟前,看见陆庭芝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似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没事吧?”

陆庭芝摇头。

“等等,不要走开…”对陆庭芝低低嘱咐了一句,凌天衡转过身,轻轻一跃,也到了树丛里。可是他谨慎地在周围探看了片刻,黑压压的树丛中根本找不出半个人影。

他一路循着马蹄,和各种痕迹,在入夜后赶到了城内,正准备向路人打听消息,陆庭芝恰好骑着马从街口穿过,追在一个人影后面。他唤了两声,陆庭芝却根本没有听见,眼光只牢牢地抓着那人不放,他猜想陆庭芝紧追那人一定有他的缘由,可是未免陆庭芝遇上什么不测,就一直跟了过来。

目睹了陆庭芝骑着快马也难以胜过那人的轻功,又分明看见那人进了树丛,然后竟然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明白那人殊不简单。

默然走出树丛,接二连三的奔走和搏斗,没有好好的歇息片刻,就是再威猛的虎豹也会力竭的时候。凌天衡刚生出一丝疲惫,却很快就发觉他又要背负一个重担了。

凌天衡即刻背起陆庭芝,连夜赶去与宋玄一,还有皇甫萱会合。他们自然也就不知道太守大人回到卧房之后,发现锁在柜子里的钱票全都不翼而飞,名贵的古器摔得四分五裂,又闻到卧床枕头上的尿骚味,紧接着牢狱那头还传来有人劫狱的消息时,有多么震怒,发出了多么歇斯底里的咆哮。

八十五十 尽把他乡作故乡

五更天,火堆中的干柴快要烧尽,睡得正香的鸟兽忽然惊醒过来,担心得整夜没有阖眼的老人和少女终于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那道似乎已精疲力尽还强撑着继续向前的身影走近,胸中刚落下的巨石霎时又悬了起来。

眼前的黑衣剑客纵然辛劳已极,但歇上半日,再经过一阵调息,不会留下任何伤病,然而伏在他背上的书生想要复原就没那么轻松了。

好在皇甫协很早就把最基本的接骨之术传授给了天资不俗的孙女,还没完全学会走路时,她已用小小的木头人偶练习过无数回,呆在云涯山庄的那段日子又有了替母猪接肋骨的实践经验,才总算是顺利地为陆庭芝接好了腿骨,让他不至真的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再也无法站起来。

只是终究没能及早得到医治,在歇脚的村野附近匆忙寻到的药草,更远远及不上皇甫神医亲自炼出的伤药,没造成终生的残疾已经是万幸,无法再指望有令人欣慰的恢复速度。

恐怕之后的小半年,陆庭芝都要在床塌上度过了。

之后四人就近找了一间没有屋檐,墙也垮了半面,四周全是杂草的荒屋落脚,安安稳稳地歇息了一宿。

第二天入夜,他们开始继续赶路。

接下来的路途中,没有再遇上任何凶险,几日后就到了全州境内。

离约定的地点还剩十数里路时,他们遇上了赶来接应他们的苏湛。

看到四人全都平安无恙,与往日间的沉稳相比,稍显急促的苏湛颜容顿然一霁。

与四人重会不过片刻,苏湛也来不及听完他们在途中的种种所遇,将入谷的方法告诉了他们,就匆匆与他们拜别,立即上路打探黄霄和陆明湘等人的消息了。

依着苏湛的指引在绿林里前行半日,两旁的草树越来越稀疏,不久就走到了这片绿林的尽头。

他们停下脚步,身前与身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拦住他们去路的,像是一片泥浆汇成的河,又像是一汪容不下任何生命的湖泊,飘浮出近似墓冢的腐朽气息,没有半点人畜的行迹。

而两旁光秃秃的石山延绵数里,山石又坚又硬,连顽强得能够从绝岭峭壁间生出的根芽都找不出两支,也完全没有徒手攀爬上去的可能。

这样死气沉沉的境地,如果无人指引,的确休想再往前半步。

抬头望向右首的石山,在十来丈高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不大显眼的洞窟,凌天衡提了口气,贴着石壁纵身而上,把藏在洞窟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重逾百斤,比站立的寻常人还高出两分的巨弓。

凌天衡从附近的树上劈下了一根最粗实的枝干,举起巨弓,将树干横在弦上,目光转向右首石山的顶峰。

石山的最高处在数百丈之外,极目望去,能望见封顶有一只很大的铜钟,大得可以塑成好几座神庙中的香炉。

铜钟虽大,但与他们四人相隔实在有些遥远,就是长了翅膀,像鸟儿那样飞过去,起码也要一盏茶的时间。

凌天衡把枝头对准了铜钟,运足真气,奋力拉开巨弓。

树干如飞星般射出,在击中金钟的一刹那霍然迸裂成渣。钟身摇晃了起来,方圆数里转瞬被巨烈的钟声所震撼。

休息了片刻,凌天衡将巨弓放回洞窟,令人有些头晕目眩的回音似乎还在耳中嗡嗡作响。

听到钟声的接引人应该已经赶来了。

良久,等得已经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皇甫萱发现依偎在腿边的猪油猛然跳了起来,紧接着,半空传来一声清啸。

一只白鹤飞落在身前。

白鹤用漆黑的眸子静静的与四人对望,望了好一阵,忽然向他们弯下了颈项,闲淡中透出一丝谦卑,竟恍若一个出尘飘逸的雅士。

在白鹤弯下脖颈的同时,他们留意到它的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袱。

这时,皇甫萱被猪油咬住了衣袖,往白鹤所在的方向扯了扯。

瞧向日益膘肥体胖的猪油,皇甫萱惊诧不已,自打猪油跟着她起,她就没有见过它不饿的时候,只要她不及时制止,除了人,不管比它大上多少的鸟兽,都在露面的瞬间被它划入了食谱。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她还没有出声,它居然一反常态,没有一见面就急吼吼地扑上去,对新朋友张牙舞爪。

是不是就连猪油也嗅出这只白鹤身上有一种超越了牲畜的气息?

正有些不解,白鹤轻吟两声,又往前凑近了一点,仍是对他们弯着颈项,仿佛在示意他们取下包袱。

“这包袱是给我们的?”皇甫萱问。

白鹤应了一声。

凌天衡取下包袱,发现这个包袱轻得出奇,像是什么都没装,但里面又的确有东西。

打开包袱一看,是几只鞋。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鞋,大得惊人,又轻得惊人,有锅口那么大,像羽毛那么轻。

“是要我们穿上这东西么…”皇甫萱好奇地拿着鞋子在脚边比划。

白鹤又应了一声。

“我先试试,以防万一。”

凌天衡把鞋套在脚上,走进了沼泽,发现非但身体没有下陷,竟还如履平地。

宋玄一摸摸胡子,笑了笑,“想不到连在沼泽上行走的法子,也给他想出来了…”

“咦…”皇甫萱一边把鞋递给宋玄一,一边疑惑地对着白鹤喃喃,“不多不少,正好三双…你怎么知道…”

白鹤没有再回应,转身步入沼泽,如邀请般长啸一声。

凌天衡背起陆庭芝,四人又随着白鹤穿过了大片的沼泽地。

走了小半个时辰,白鹤停了下来,矗在面前的竟然又是一座石山,山脚处布满了滑苔。

眼下除了来路,三面都是山,根本无法再往前。

四人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苏湛只告诉他们如何用金钟通报谷中人,然后跟着引路的走就是。

白鹤也答不了话。

忽然,白鹤展开翅膀,飞上了石山。

“喂,你去哪里!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们啊…”

皇甫萱急忙高呼,白鹤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石山背后。

“什么啊…它竟然把我们丢在这个鬼地方…”皇甫萱泄气地坐在山石脚下,将地上的一块碎石扔向沼泽。

“萱儿别急,湛儿既然让我们来,必定已有十全把握。此处的主人行事向来出人意表,但绝不会害人的…”宋玄一气定神闲地在皇甫萱身旁坐下,“天衡,放下庭芝,坐着歇歇吧。”

皇甫萱安静下来,心中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不由打起了盹。

突然,身后一阵巨大的响动。

皇甫萱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前方原本被青苔掩住的山石露出了一条通道。

山腹中的通道不长,只一会儿就走完了。

那只白鹤立在通道口,看见他们出来,叫了一声,旁边站着一个村夫打扮的年轻男人,笑吟吟地和他们问好。

“是你拉的弓?”男人的目光突然转向凌天衡。

凌天衡点头。

“师叔说这世上能有如此强大内劲,还有如此臂力的,不出十人。”男人的眼中毫不遮掩地流露出钦佩之色,笑着说,“你很厉害。”

“过奖。”

“几位客人久等了,请随我入谷吧。”

皇甫萱轻轻抚了几下白鹤,猪油不满地挤到她的臂间,白鹤却恍若不觉,连眼珠都没有动一动,忍不住问,“它是你养的么?好聪明啊,就跟猪油一样,什么都能听懂。它这么温和,一定比猪油听话多了…”

“不,寒空是家人,是谷里的一份子,有自己的意愿。就算知道入谷的机关,若它嫌恶你们,你们也无法进谷。”男人笑着回答。

“哦…它叫寒空么…”

“对。”

那男人爱笑,却不多话。

跟着那男人没走上多久,前方又一次没有了去路。

与对面的山地之间隔着不亚于一座桥的距离,脚下的谷底又不知有多深,再高的轻功也无法一口气跃到对面。

恐怕真要装上翅膀才能过得去。

难道说这里的主人连鸟儿的翅膀也造得出来?

这时,白鹤飞到了对面,发出鸣叫。

引路的男人让他们通通往后倒退几步,矗立在对面的一根穿缠了铁链的巨柱开始动了起来,缓慢地倒向他们。

搭在他们面前的巨大木柱现出了后背,中间内凹,底部水平,两侧如门板一样对称。

俨然就是一座桥。

皇甫萱怔怔地望着桥柱,心想这里的主人竟然比爷爷还怕被人家寻到,一定遇到过很伤心的事。

几人到了对岸,巨柱又被铁链缓缓拉了起来。

他们默默望着这个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达的地方。

五彩斑斓的花树环绕着十数座简陋的村屋,近处有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在啄米,两只鸭子在浅浅的水塘里叫唤,半空中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们飞来飞去不知道在捉些什么,几个孩子也光着脚丫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追蜻蜓。

“这就是明谷?”

“是的,这就是明谷。”

“萱儿!陆大哥!”数日未见的少年疾步走来,话音有些哽咽,“太好了…你们…你们都平安无事,实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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