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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篌所悲竟不还》


第一章:疯妇(上)

那个疯妇死了。

今早阿爹在渡口,捡到了一个疯妇。阿爹带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妞儿热米粥,听见阿爹回来,以为他落下了什么东西,出门去看时,却发现他带回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长得极美,比我和阿爹去拜妈祖时庙里妈祖娘娘的画像还美。她一身素衣,头上插着一只小小的金簪,虽没有画像上的妈祖娘娘那样有通身的珠宝首饰点缀,但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却胜过世间所有的珠宝。只是不知为何,此刻那双眸子里透出的,只有茫然和不安,就如那蒙上了灰尘的黑珍珠,没了光彩。

“我今早在渡口发现了她,一大早雾蒙蒙的,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身白衣倒是吓了我一跳。问她要不要渡河,她却只是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看她这样,多半是个疯子,生得这样好看,若是由着她在外游荡,遇上了歹人,只怕要有麻烦,所以把她先领回来,你先看着,等我晚上回来再做打算吧。”

阿爹说罢,指了指我,对那妇人说道:“这里就是我家了,这是我闺女,你先和她待着,我今天摆渡的时候会留心打听有没有人家走失了姑娘,若是没有,你就先安心住在这里,我慢慢地帮你寻找家人吧。”

那妇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听没听见阿爹的话。阿爹也不在意,跟我说了句:“她这样瘦弱,想来也不会伤人的,你别怕。”之后便又离开了。

我看着那妇人,倒不觉得害怕。她虽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比我年长多了,但不知怎么的,那神情看上去却像是个受伤的孩子,让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名字,阿爹叫我丫头,你先进屋吧,这样冷的天穿的这样单薄,也不穿鞋子,也不怕冻坏了。”我见她只是站在原地,便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似乎才回过神来,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脚,又抬头看了看我,扯了扯嘴角,笑了。她虽是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生气,就像一个精致的布娃娃。

我大着胆子拉起她的手,带她进了屋。她的手很凉,想来应该冻坏了。我拉她到炉子旁边坐下,才想起妞儿早起还没吃过饭,便嘱咐她好生坐着,莫要碰着炉子,小心烫着。然后将锅里热着的米粥盛了出来,去炕上抱了妞儿下来。

妞儿好像醒了有一阵子了,好在她向来安静,就是饿了也很少哭,此刻也不过哼唧几声。我拍拍她的背,抱她坐下就要喂粥给她。那妇人的眼里却突然有了光彩,小心翼翼地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随后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犹豫着叫了声“安儿”。

妞儿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手很凉,转了转脑袋看着我,张开嘴似乎要哭。我连忙舀起一勺米粥喂给她,哄她道:“妞儿不哭,这姨娘摸你是喜欢你呢。”

妞儿吃到了东西,便也没了要哭的意思,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粥,很快就喝完了一碗。那妇人的目光,却只是盯在妞儿身上。她的手悬在空中,似乎还想摸一摸妞儿,却犹豫了一下,放了下去。

喂饱了妞儿,我起身想要将她放回炕上,看那妇人似乎很喜欢妞儿,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抱着她坐下了。

“这是我妹妹,你叫她妞儿就是了。你刚刚叫的安儿,是你的孩子吗?”我问那妇人。妇人却不回答,只是对着妞儿,连声叫着“安儿,安儿”。

妞儿吃饱了,这时也盯着那妇人看,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那妇人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这次的笑容不再像那没有生命的娃娃,而是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时一般,眼里满是喜爱。

“你要不要抱抱她?”我问那妇人。那妇人吃了一惊,随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便小心地将妞儿递给了她。起先还担心她抱不稳,站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抱回妞儿。可那妇人却将妞儿稳稳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她,唱起了儿歌。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放了心,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了,回来的时候,妞儿已在她怀中睡熟了。她依旧紧紧地抱着妞儿,似乎怕别人抢走她一般。

“她睡着了,放她去炕上睡吧,你总是这样抱着,手会酸的。”我伸手想接过妞儿,那妇人却摇了摇头。我见她如此,只好随她去了。

看一看时辰快到中午了,我便去厨房做了简单的午饭,准备给阿爹送去。可还没出门,便有一群官兵闯进了院子,不由分说就进了屋,见了那妇人,便堵住了门不许人出去。

那妇人见了官兵,将妞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口中不住地说着“安儿别怕”,妞儿醒了,大哭起来。妇人一面有些手足无措地哄着她,一面警惕地看着那些官兵,仿佛他们下一刻就要抢走妞儿一般。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问那些官兵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答言,只说不能放走这院子里的一个人。我没法,只能先走到妇人身边,拉了拉她的手,要她把妞儿给我。

那妇人却只是抱着妞儿不肯放手,我又急又怕,想要强行抱过妞儿来,谁知那妇人看上去那样瘦弱,此刻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许多力气,那手臂就如铁打的一般,任我怎么掰都掰不开。

那些官兵倒也奇怪,先前并无任何动作。此时看我掰那妇人的手臂,倒像是想要上前拉住我的样子。奈何他们只要向前一步,那妇人就大喊让他们出去。那些官兵见她如此,倒都不敢再动了。

我很快便没了力气,松开了妇人的手臂,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让她放开妞儿。就在这时,一个一身素衣的男子来到了门口。那些官兵见了他,便让出一条路来。那公子看着妇人,叫了声“妹妹”。

第二章:疯妇(下)

那妇人听那男子唤她妹妹,却并未答言,只是站在原地,抱着妞儿警惕地看着那男子。那男子见状,稍稍上前一步,妇人却连连后退,连声说着:“不要抢走安儿。”声音带了几分乞求之意。

男子见她如此,眼中露出些不忍来,站在原地顿了顿,才柔声说道:“妹妹,你又糊涂了,这不是安儿。”

妇人听了这话,有些怀疑地低头细细看了看妞儿,随后似乎有些清醒了,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便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妞儿递给了我,随后有些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说道:“刚刚吓到你了吧?”

我低头看妞儿并未受伤,便说了句“没事。”那妇人却已经走到了男子面前,有些迟疑地叫了声“哥哥”。

男子向官兵们摆了摆手,那些官兵便都出去了。“素儿别怕,我带你回家。”男子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拉起了妇人的手。

“回家?”妇人喃喃自语着,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焦急地问那男子道:“安儿呢?王爷呢?”那男子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地从妇人脸上移开了视线,犹豫了片刻才答道:“他们在家等你呢,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妇人听了这话,便欢喜起来,笑着点了点头。男子这才放下心来,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说道:“多谢你照顾我妹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手收下。”

我低头看那玉佩,玉色温润,雕工细致,想来是值大价钱的。看这男子通身的气派只怕,也是非富即贵。只是这妇人既是他的妹妹,又如何落得这般狼狈呢?

虽然觉得奇怪,但好在她找到了家人,我便向那男子道了谢,送他们二人出门去了。

没想到我再次见到那妇人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天晚上太阳都落了山,阿爹还没回来。我把饭菜热了好几遍,也没等到他,怕他出事,只好抱着妞儿去渡口找他。

远远地瞧见河岸两边灯火通明,许多官兵拿着火把站在岸边,隐隐还能看见河中也有许多人,似乎正在打捞什么。

我见此情景,有些着急,往渡口跑去。可只到了渡口附近,便被官兵们拦住了,说是奉命封锁渡口,一个人也不得进去。

我向官兵们打听阿爹,他们却只是不耐烦地回答说没见过。我正无法,忽然摸到了那男子之前给我的玉佩,想着之前院子里的官兵都听那男子调遣,便拿出玉佩要那些官兵带我进去。

果然那些官兵见到了玉佩,就立刻换了副嘴脸,带着我找到了那男子。那男子此刻正站在岸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河水,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写满了焦急,借着火光看去,似乎还留着泪痕。

“大人,这个小姑娘拿着您的玉佩说要进来,我便带她过来了。”带我来的官兵对着那男子行了个礼,随后说道。

男子回过头来,见了我,便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比起白天沙哑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

“我阿爹是在这里摆渡的。今日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担心他所以过来看看,谁知这里被官兵们封锁了,一时无法才拿出了大人的玉佩,还请大人恕罪。”我低头小声答道。

“没事,你阿爹在这里帮我们找人呢,所以没有回去。时候晚了,你还带着妹妹,我找人送你们回去吧。”那男子低头看了看我怀里的妞儿,不知为何眼睛就红了。

找人?这渡口附近十分开阔,并没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我这样想着,看了看河中上下浮沉的众人,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阿爹水性好,心肠也好,向来这河里淹死了人,别人觉得忌讳,他却不觉得,常帮人在河中捞尸首的。如今看这情景,只怕又是有人掉进河里了。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那男子,便猜着了几分。怎么会呢?白日里他们走的时候,他明明告诉她有人在家里等她啊,她明明是满眼欢喜的,又怎么会掉进河里呢?

我想起那妇人,便觉得有些难过。那男子只说找人,并没说捞尸首,没准儿她掉下去没多久,此刻这么多人一齐搜寻,没准能救她也不一定。我虽这样想着安慰自己,却也明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我出门时着急,没有给妞儿添件衣服。晚上外面冷,妞儿打了个喷嚏,便哼唧着要哭。我赶忙脱下外面的衣服把她包起来,哄她道:“妞儿别哭,我们等一会儿就回去。”

那男子早已找了人要送我回去,我却记挂着那妇人,不想现在就回去,便对那男子说道:“我想等阿爹一起回去。”

男子听了,点了点头,看我和妞儿穿得单薄,便吩咐人给我们生了堆火。我抱着妞儿坐在火边,火光映着她的小脸,看上去红扑扑的,很是可爱。我伸出手来,想要戳一戳她的脸,却听见岸边有人大喊“找到了!”

那男子听了这话,立刻飞奔过去。我抱着妞儿起身,原想跟过去看看,但却怎么样也迈不开脚。我怕那个比妈祖娘娘还美的会给妞儿唱歌的女子,变成一具被河水泡得肿胀的尸体。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周围的人早呼啦啦围了上去,将那男子层层围住了。只听得那男子大喊了一声“都滚开!”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和心痛。周围的人听了,便都立刻散开了。

我站在不远处,依稀看见那男子蹲在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抱着一具尸首,低声呜咽着,好像在哭。

“我们回家吧。“阿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拉起了我的手。我转身跟着阿爹离开了,不经意间瞥见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的心口,插着一只小小的金簪。

第三章:金簪

我六岁那年,就没了母亲。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夜,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月光映在雪地上,再从雪地映到窗纸上,显得屋里都亮堂了许多。

母妃已经很久没下床了,这几天更是连坐起来都有些吃力。虽说父皇自她病后没来过一次,但每日总差太医来为她诊治开药,只是那些药,都被她泼在了地上,一滴也没喝进去。

宫中各处,到了年下总是格外忙碌些,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满脸喜悦。母妃平日里就不爱与人来往,如今生了病,我们这宫里就更显得冷清了。

我坐在母妃床边,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心里有些害怕,便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她还没答言,燕儿就上前拉了拉我的手,小声说道:“娘娘身子弱,殿下莫要扰她了。我带殿下到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不要”,我干脆地拒绝了燕儿。我们宫里服侍的人少,燕儿是母妃从母国带来的侍女,从我小时就一直照顾我的。从前下了雪,母妃常和她一起带着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可是那天我隐隐地觉得若是离开了母妃,只怕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没睡着,你扶我起来吧。”母妃的声音很弱,让我想到了不久前师傅教我的那个成语——气若游丝。

“娘娘如今病着,好好躺着养神吧。”燕儿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闪闪的泪光。

“我有话要和你们说,扶我起来吧。”母妃说着,便伸手想要支撑着爬起。燕儿见了,连忙上前扶母妃靠在了她的怀里。

母妃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道:“苦了你了,和我一起千里迢迢地来了这里,又一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熬了八年,如今我就快解脱了,可你怎么办呢?我们的故国都没了,你该去哪里呢?”

母妃说着,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燕儿也哭了,她转过头悄悄地拭了泪,才对母妃说道:“娘娘如今这样虚弱,就莫要为这些事情劳神了。奴婢从小和娘娘一起长大,自然是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我们虽没了故国,可娘娘还有殿下,哪怕是为了殿下,娘娘也要振作啊。”

燕儿说话的时候,母妃正看着我。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总是笑着,一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只是这样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如今她的眼睛里,常是空洞和麻木,只有看向我的时候,才会有一点情绪。

她拉住了我的手,勉强对我笑了笑,随后却又落下泪来,说道:“苏儿,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这么小,我就要走了。”

我听了这话,虽不大明白,但不知为何就心慌起来,只顾拉着她干枯的手问她要去哪里,求她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她捏了捏我的手,笑了。“傻孩子,别哭了。我就要回家了,这可是好事。”“回家?我们的家不是就在这里吗?”她的话让我有些迷糊。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母妃说这话的时候,咬了咬嘴唇,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冷漠得像是另一个人一般。

“以后我不在了,还要劳烦你照顾苏儿。我在这世上,信任的人,只有你了。”母亲说着,想要抬头看一看燕儿,却没有力气。

“娘娘只管放心,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定会好好照顾他。这孩子这样聪明,将来必成大器的。”燕儿答应着。

“我不要他成什么大器。把他生在皇家,是我对不住他。今后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离那些是非远远的,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就好。你就守着他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等他长大开了府,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母妃的语速渐渐慢下来,似乎连说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燕儿看了看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母妃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便也没有再说话。

“苏儿,母妃这一辈子都困在这宫里,看着这宫里的人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连做人的本心都丢了。母妃不想你成为这样的人,母妃希望你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知道了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对母妃的话一知半解,但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母妃见我点了头,才终于放了心。她伸手取下了头上的金簪,低头细细地看着。这金簪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戴在头上,连病中也不例外。

我也曾在她晨起梳妆时看过那支金簪,小小一支,不过是简单的祥云样式,且手艺粗疏,边缘歪歪扭扭的,与其他的首饰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还好母妃平日里不大盛装打扮,发髻上就插这一支金簪,倒显得淡雅别致。

过了许久,母妃仍只是看着这支金簪,眼中却又落下泪来。燕儿不忍见她如此,便说道:“娘娘取下它来,是要我帮您先收着吗?陛下赏的其他东西娘娘都不愿瞧见,这支簪子我便也帮您收起来吧。”

母妃却摆了摆手,将那支金簪递给了我,说道:“这是你父皇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戴了这么多年,如今用不上了,留给你吧。除了它,我也一无所有了。以后你若是想我了,就看看它吧。等你长大了,就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我接过那支金簪,将它紧紧捏在手里,点了点头。抬头看时,母妃的双眼圆睁,却没有半分生气。再唤她时,她也没有答言。

燕儿叫了声娘娘,便大哭起来。我也拉着她逐渐冰凉的手,放声大哭。在我的哭声中,燕儿用她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吟唱了一首歌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后来燕儿告诉我,这是她们故国的歌谣,母妃与她小时候,常吟唱着这首歌,憧憬着长大后会嫁与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第四章:燕归

母妃的丧仪,很是华丽。真是讽刺,她病了大半年,宫中连一个连看望的人都没有。等到她去了,倒是不知从哪里涌来许多人,日日为她守灵悲泣。我那时小,看着他们只觉得不解,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没有见过母妃,却能哭得这样悲伤呢?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在这宫中生存,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做戏。

在母妃的灵前,父皇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母妃病的这大半年里,他从未踏入我们宫中一步。我对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的抚摸并未带来安慰,反倒有些不适。好在燕儿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有她拉着我的手,我才有了安全感。

父皇为母妃上了一炷香,他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的时候落泪了,虽然只有两滴清泪,但我看得真真切切。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威严,让我怀疑自己刚刚看见的,不过是幻觉而已。

因为母妃的逝去,父皇宣布辍朝三日,宫中各处刚刚为迎接新年挂上的彩灯和张贴的窗花,也都变成了一片素白。日常除了悲戚的挽歌,也没有任何音乐。整个兴都就这样在寂静和素白之中,迎来了新年。

新年伊始,母妃的棺椁在众人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皇宫。父皇十三岁登基,那时也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虽自登基伊始就着手修建皇陵,但那时的皇陵还远未完工。因此,母妃的灵柩只能暂时停放在报恩寺,等到皇陵完工再下葬。

连日应付繁琐复杂的丧仪让我暂时忘记了母妃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的棺椁离开天璇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真的离开了。我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推开众人想要拉住她,可伸手碰到的,却只是冰凉的棺椁。

燕儿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地安慰着我,她让我别怕,说以后还有她,她会好好照顾我的。我麻木地点点头,却感到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可没过多久,燕儿也离开了我。父皇把我交给了魏娘娘抚养,却不让燕儿跟着。魏娘娘身边的宫女连哄带拽地把我拉到了瑶光宫,我大喊着要燕儿救我,却只看见燕儿被宫人们拉了下去。

平心而论,魏娘娘对我很好。我到了她的宫中就大病了一场,她亲自给我喂药,晚上也守在我的身边,好几日都没有休息。

父皇听说我病了,连着好几日都来看我。我哭着说要燕儿,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只说以后魏娘娘就是我的母妃,要我好好听她的话。

我病好了以后,想起燕儿,就闹脾气不肯吃饭。魏娘娘悄悄告诉我,要是我好好吃饭,就让我见一见燕儿,只是我要明白燕儿以后是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照顾我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我们在这宫中,不过是一群锦衣玉食的囚犯罢了。”

她说这话的神态,和母妃生病前很像。我冥冥中觉得她似乎和母妃是一样的人,第一次对她有了信任,听她的话好好地吃了饭,她果然也偷偷地带了燕儿来见我。

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燕儿就瘦了一圈。她见了我,眼睛就红了,却还勉强笑着,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这宫里的人对我好不好,晚上睡觉踏不踏实。说着说着,眼泪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见她这样,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便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见我哭了,有些着慌,连忙上前替我擦干了眼泪,笑着说道:“殿下莫哭,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娘娘要好好照顾你,就一定不会食言。眼下殿下住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再生病了,不然我会担心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该如何守诺,但只要有她这句话,我就有了安全感。燕儿没待多久就走了,临走时带走了母妃留给我的那支金簪。

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父皇新纳的美人了。她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插着那支金簪,就像母妃从前一样。

做了美人,她便可以常来瑶光宫看我了。只是魏娘娘不知为何,对我们的态度有了改变。母妃走后,我学会了察言观色。魏娘娘虽照常对我,可偶尔她看向我的眼神里,会带着一丝恨意。

我学会了做一个安静的孩子,不像过去那样贪玩了。心里只盼着燕儿有一天能带我离开这里。可没想到,我盼来的,只是燕儿死去的消息。

比起母亲盛大的丧仪,燕儿死得悄无声息。我只记得那天父皇冷着脸来了瑶光宫,从怀中掏出那支金簪扔在地上,冷冷地说了句“这是你母妃的遗物,以后好好收着,不要拿出来了。”说罢便拂袖而去了。

我捡起那支金簪,上面隐隐地有些血腥气。我追出去问父皇燕儿去哪里了,他却头也没回,只是说了句“死了。”

魏娘娘身边的宫女将我抱回了房里,叮嘱我以后都莫要再提起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只说这是父皇的旨意。

我后来偷听到她和魏娘娘讲话,才知道原来燕儿一直想求父皇把我交给她抚养,父皇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同意。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用那支金簪刺向了父皇。只是父皇向来弓马娴熟,她一个弱女子自然不是对手,当场被父皇夺下了金簪,插入了她的心口。

“倒是便宜她了,死得这样干脆。郑国已经灭国,她的家人也早已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这样,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也是她自己不自量力,仗着皇上对她主子余情未了,就骗了殿下的金簪来争宠,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大快人心。”那宫女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罢了,都是可怜人,何必说风凉话呢。这宫中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可怜人吗?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们不过是会说话的礼物罢了,却还是不肯放过彼此,真是可笑。我之前也是糊涂了,只以为她借着主子上位,如今看来,她倒是个重诺守信之人。今日身死,也算是自由了吧。”魏娘娘说话间,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燕儿真的死了吗?我从来没敢问别人。我怕问了别人,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就不见了。我只当她回家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燕儿总是要回家的。

第五章:离别

我印象中的第一次离别,发生在天命十九年。那一年,我六岁,追着接姐姐入宫的马车,哭了很久。

但这其实并不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离别。母亲生我时难产,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走了。姐姐那时不过也才十岁,哥哥四岁。虽然他们不常提起,不过我想他们应当比我那天哭得更伤心吧。

姐姐和哥哥提起母亲,总是亲切地叫她阿娘。他们常说阿娘会煮杏仁露给他们喝,那滋味比嬷嬷煮的香甜多了。

可我没见过母亲,也没喝过她煮的杏仁露,除了我的出生带来了她的死亡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在我这里,她只是母亲,只是在祠堂里祭祖时透过众人远远地看见的那块冰冷的牌位。

我对爹爹也很陌生,他总是很忙。就算是闲下来的时候,也总是问问姐姐和哥哥的功课,看看哥哥习武。至于我,他好像从不关心。偶尔在院中碰到我,他也不过嘱咐我一句要好好听嬷嬷和姐姐的话,也很少愿意伸手抱抱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大管我,我从小就很淘气。家里虽有两个姨娘,但她们的性子都是极安静的,平日不过照顾爹爹和我们的饮食起居,很少说话,更别提管教我们兄妹三人了。

嬷嬷年纪大了,虽然爹爹嘱咐了让她好生管教我,但我一跑起来,她就追不上了。所以尽管我常在院子里疯跑,她也不过摇摇头,叹口气,嘱咐我小心别摔着了。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地诠释着大家闺秀该是什么样子。其实她也不过大我十岁而已,但对我说话的语气,却好似大了我整整一个辈分。

每日晨起梳洗完毕,她就会来我房间叫醒我。我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她说我睡相难看,四仰八叉的还踢了被子,一面说着一面还要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有没有着凉。

然后不等我彻底清醒,她就会盯着嬷嬷给我梳洗,有时候还会亲自给我梳头。只是不知是不是她比嬷嬷年纪小的缘故,她的手劲儿也比嬷嬷大些,梳的发髻总是很紧,扯得我的头皮隐隐作痛。

吃罢了饭,她和哥哥要听先生讲书。我还没到该读书的年纪,可她也不放我出去玩,只许我坐在他们旁边,拿了纸笔给我,说女孩子不能整日上蹿下跳地疯玩,哪怕静静地坐着随便涂涂画画也是好的。

可我哪里坐得住,在纸上随便画画,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然后就会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或者用纸团偷偷地丢哥哥。哥哥有时候被我扰的不耐烦了,也会偷偷地把纸团丢回给我。每到这个时候,她只要看一眼哥哥,哥哥就立刻安静下来。至于我嘛,没人理我的时候,不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是用手蘸着墨汁到处乱涂,直到把自己也涂成了一个大花脸。

不过虽然她总是管我,我却并不恼她。因为她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吃饭的时候总是把我够不着的菜夹给我。虽然她手劲儿大,但她梳的发髻,比嬷嬷梳得好看。虽然下午陪她学女红很无聊,但她会把绣好的小荷包香袋一类的都给我。她的绣工很好,绣出的花鸟仿佛活的一般,我拿着总是跟别人炫耀。

更重要的是,她告诉我爹爹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那是她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她拉着我和哥哥,一遍遍地嘱咐哥哥以后要保护好我,不要再带着我爬树了,要哥哥好好读书习武,要我好好地读书学针线,不要再淘气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很少见她哭,心里慌张极了,冲着她不住地点头,向她保证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淘气了。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我哭着说她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了,爹爹又不喜欢我,以后只有哥哥喜欢我了。

她却拉着我,拿出手帕轻轻地给我擦干了眼泪,说爹爹是喜欢我的,他只是因为阿娘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听得似懂非懂,只顾拉着她要她别走。她摇了摇头,说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我说我就算长大了也不要嫁人,要一直跟姐姐还有哥哥在一起,她却笑了,摸了摸我的脸,说等我遇到喜欢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

我问她那她喜欢陛下吗?她红了脸,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可我不喜欢陛下,陛下抢走了我的姐姐。

不管我愿不愿意,姐姐第二天还是走了。她没有穿新娘的吉服,但比我见过的所有新娘都要漂亮。爹爹在书房里和她说了好久的话,出来的时候爹爹的眼睛都是红的。我想爹爹哭了,只是他平日总是一副表情,连笑都很少笑,怎么还会哭呢?

两个嬷嬷扶着姐姐上了马车,我跟在马车后面哭着喊她,可她却没有应我。道路两边有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羡慕,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在为姐姐的离开高兴。

我没跑多远,那辆马车就渐渐地远离了我的视线。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滴进了嘴巴里,咸咸的。我的眼睛好像也哭肿了,睁开有些费力。

我垂头丧气地转了身,却发现爹爹带着哥哥站在我身后。爹爹弯下腰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有些笨拙地给我擦干了眼泪。他的手比姐姐大多了,怎么力气反倒比她小呢?

他将我抱在怀里,手里牵着哥哥,一起回了家。在门口放我下来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素儿不要伤心了,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入宫去见锦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似乎泛着一点泪光,声音也不似平日那样严肃,反而带有些小心翼翼的。我听了这话,连忙擦干了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见我如此,才松了口气,少见地将嘴角扬起,笑了。

第六章:安宁(上)

天命十九年,我十岁,魏娘娘有孕了。她入宫多年,却总是对父皇淡淡的,平日里也不似其她娘娘那样爱打扮,所以父皇也不常来看她。

不知为何,她从去年起,突然就对父皇热情起来,也比从前更爱打扮了。宫人们说,她大概是因为见了许久未见的哥哥,所以才这样高兴起来了吧。

我见过她哥哥,他的相貌平平无奇,说话还有点结巴,乍看上去根本不像魏娘娘。不过父皇倒是很欣赏他的样子,和他畅谈了许久。父皇说他的学问极好,只可惜不能为我们所用。

父皇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惋惜之色,可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我那时年纪小,并未看出什么。魏娘娘却赶紧笑着说只要两国交好,哥哥定会常来出使的,自然有机会与陛下交谈。

父皇听了这话,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依旧和魏娘娘说起她故国的风土人情。魏娘娘说得高兴了,还跳了支舞给我们看。可后来我才知道,父皇第二日一走出瑶光宫,便把她哥哥扣在了驿馆。

魏娘娘虽然不知道,可她哥哥走后,她也越来越难过起来,看着她的神色与母妃临走前越来越像,我害怕了,怕她也像母妃那样离开我。可我偶尔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却只是勉强笑笑,告诉我不用担心。

后来她就有孕了,她有时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皮,笑着问我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我虽然也笑着答说想要个弟弟,可在心里,我却很怕她怀的是个弟弟,因为宫中的娘娘们都喜欢弟弟,我怕她有了弟弟,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好了。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比从前更好了,每次给肚子里的孩子做了衣服,也会给我做一件。她说不管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会和从前一样对我好的,还说以后等她老了,还要拜托我照顾弟弟妹妹呢。

这样说着说着,我便也和她一起欢喜起来。我虽有了几个弟弟妹妹,可都是养在别的宫里的,平日也不常和我一起玩。我开始期待着等她肚子里的孩子降生了,就有人陪我一起玩了。可没想到还没等孩子降生,魏娘娘就病了。

那时已是深秋,不久前有位新娘娘入宫,再加上对魏国的战事极其顺利,宫里热闹极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可不止为何,父皇说魏娘娘有孕需要静养,不许其她娘娘来我们宫里。我憋得难受,便时常偷偷溜出去玩。

一次到了孟娘娘宫里,她送了一只小猫给我,说是她兄长在魏国皇宫中缴获的,我欢天喜地地带了小猫回去。可魏娘娘一见那只小猫,脸色就变了,问我是哪里得来的。我告诉了她,她的脸色就苍白起来,只是不住地念叨着“魏国皇宫”,没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我抱着猫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到床上,又出去请了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从我怀中跳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

没过多久,父皇也来了。他坐在魏娘娘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关切。魏娘娘醒了,却恨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他们两个好像都忘了我的存在,我虽不大明白,但也觉得这事是我的错,所以不敢离开,只是站在原地。

父皇还是握着魏娘娘的手,柔声说道:“你好好养胎,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爱惜身体。”他的声音很温柔,可还是透着平日里不容拒绝的威严。魏娘娘依旧不愿看她,他握着她的手,便加了力道,手上的青筋隐隐地浮现出来。

魏娘娘依旧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扭过头来,问父皇:“我哥哥呢?”父皇的眼神有些躲闪,只说了句“事已至此,你多思无益,好好养胎吧”,便起身欲走。

魏娘娘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着父皇不住地哀求:“魏国已灭,陛下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但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吧。”

父皇的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转身,只是将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离开了。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来到了院中。

“我都听他们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莫要往心里去。”父皇看着我说道。我听了这话,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我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几乎呼吸不上来。

“以后莫要再养猫了。”父皇说完了这句,就转身欲走。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拉住了他的手,问道:“魏娘娘会死吗?”

父皇被我拉着的手轻轻地抖了抖,随后答道:“宫中有最好的太医照料,她不会死的。”我想起了母妃,她也有最好的太医照料,可还是离开了我。这样想着,就害怕极了,不自觉地浑身发抖起来。

父皇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转身蹲下将我抱在了怀里,轻声说了句:“别怕,你还有我呢。”他很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从他结实的胸膛上传来的温暖,让我安心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魏娘娘越来越像母妃了。她不再笑了,也很少说话,每日喝完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就坐在床上静静地发呆。

我每日下了学,就回来陪她,跟她讲先生今天又讲了什么书,讲今日哪个弟弟又淘气被先生打了手板。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呆呆地坐着。

直到有一天,我照常吟起了先生教的新诗:“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她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跟我低低地反复吟唱。“这是我家乡的诗,从前我常幻想,若我不是公主,大概也会在采桑的路上,遇到这样一个男子吧。”她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酸涩,让人听了只觉得刺心。

第七章:安宁(中)

冬天到了,魏娘娘的肚子愈发大了,她也愈发懒得动弹,连每日里要喝的药,也都是身边的宫女喂下去的。

除了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都愈发瘦削了。从前略有些圆的脸颊,如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出,眼睛大而无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一般。

父皇来看她的次数,倒比从前多了。可她却不再打扮了,不仅如此,她眼里的恨意也没了,只剩下空洞。父皇与她说话,也并不回答。父皇却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跟她说些闲话,临走时还会嘱咐宫人们好生照顾她。

我还记得那天是冬至,白日里下了一整天的雪。父皇早已吩咐了晚上要过来,所以天还没擦黑,宫人们便张罗着将院子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我出去鞠了一把雪,在蹲在台阶上捏了一个小小的雪人,捧着它走进了魏娘娘的房间想给她看看。我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雪人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也只是略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我想着她许久没有出过屋子了,便伸手想拉她的手摸一摸雪,却早被她身边的宫女一把拦住。“娘娘身子弱,殿下刚刚玩了雪,手凉,莫要让娘娘再着凉了。”

那宫女说罢,我便有些垂头丧气地转了身,准备出门。魏娘娘却开了口:“苏儿不过是想让我摸摸他的雪人,你又何必如此。我知道陛下让你们盯着我,你放心,这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魏娘娘说着,向我招了招手,招呼我过去。我手里的雪人早已化了,只剩一个小小的雪球。我便索性丢了那雪球,在衣服上擦干了手,上前坐在了她的床边。

魏娘娘拉过我的手,说道:“这手都冻红了,快暖暖吧。”说罢,早有宫人递了她的手炉给我,我接过手炉,说道:“本来想给您看看我堆的雪人的,只可惜都化了。”

魏娘娘听了我的话,有气无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手暖得差不多了,见她许久不说话,刚想起身。她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我的手,随后说道:“你如今也是个大孩子了,以后也别只顾着玩,也该学着照顾自己了。以后这样的下雪天,可别只顾着玩雪,冻着自己也不知道。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还要指望你这个大哥多多照顾呢。”

我看了看她隆起的肚皮,认真地点了点头。正巧这时父皇走了进来,见我们两个说话,便笑着说道:“你今日好兴致,跟苏儿说起话来了。”

魏娘娘见他进来,便不再言语了,只是看了那宫女一眼。宫女会意,便上前要扶她躺下。

父皇向那宫女摆了摆手,随后说道:“今日是冬至,我早已吩咐他们预备了饺子,我们一家人吃了你再歇息吧。”

魏娘娘依旧一言不发。父皇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却又柔声说道:“我带了你哥哥来,你们兄妹许久未见,今夜正好团聚。”

魏娘娘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父皇。父皇向她微微点了点头,魏娘娘才勉强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过陛下,还请陛下带着苏儿先过去,臣妾换身衣服随后就来。”

父皇听了这话,便带着我先来到了正殿。正殿里早已摆好了桌椅和饭菜,魏娘娘的哥哥站在殿中,见我们进来,却也不向父皇行礼。不过大半年未见,他却比我印象中苍老了不少,眼里也失了神采。

“你先坐吧,她随后就到。”父皇说罢,便先落了座。魏娘娘的哥哥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规规矩矩地也入了座。

“你若是让妹妹来劝我,大可不必。她既嫁与了你,便不再是我魏国人了,自然也不必为魏国的灭亡守节。我是魏国仅存的皇子,你杀了我,便可一绝后患。莫要再如此费心,自取其辱了。”

魏娘娘的哥哥看着父皇,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得很慢,大概是怕自己又结巴的缘故。父皇却只说了句:“今日家宴,不必讲这些话。你妹妹就快要生产了,可她身子很不好。你是她的哥哥,朕今日请你来,只想让你劝她保重身子。”

听了这话,魏娘娘的哥哥眼里有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就在这时,宫女扶着魏娘娘进来了。她一见哥哥,便滚下泪来。她哥哥见了她,也红了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最终眼睛落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快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样瘦弱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说罢,二人的眼泪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魏娘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地搓着手指,没有说话。

“你们兄妹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等一会儿用完了膳,再细说也不迟。”父皇走到魏娘娘身边,扶她坐下。她哥哥便也入了座。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除了父皇偶尔问我功课以外,几乎没有人说话。就在我快吃完的时候,父皇不经意地说起:“苏儿,你可知这位魏国的四皇子,名唤魏斐,学问极好,你以后若是有机会,可要多多向他请教啊。”

我听了这话,想起不久前师傅给我讲过几篇文章,就是这魏斐所作。他的文章文笔朴实,善用寓言来说理,初读只觉有趣,细细品来却意蕴悠长。只是如今看看眼前这位落魄皇子,却难将他和那些文章的作者联系起来。

正当我思考着该如何答话时,魏斐却先开了口:“文章写得再好,也救不了魏国。就算我写尽了经世治国之道,手中的笔也化不作刀剑,挡不住你大乾的铁骑。”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满是无力。

第八章:安宁(下)

“魏国君王昏庸,奸臣当道,酷吏横行,民不聊生。你心中的大道,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聒噪的废话,可于朕而言,如同春日的惊雷。朕灭了魏国,是民心所向。不仅是魏国,朕以后还将灭掉楚国、燕国和齐国,一统中原,建古今未有之奇功,你若是能放下一家之恨,着眼天下大局,留在朕身边辅佐,必能青史留名,又何必为腐朽不堪的魏国陪葬,落一个全小节而失大义的糊涂名声呢?“

父皇走到了魏斐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只穿着家常的便服,声音也不大,可目光炯炯,眼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魏斐听了他的话,眼角下垂,眼里没了一点神采,苦笑一下,说道:“都说大乾的皇帝求贤若渴,国中汇聚了来自各国的人才,今天看来果真如此。连我这敌国的皇子,都能诚心招揽,在下佩服。”

魏斐说着,向父皇拱了拱手,随后接着说道:“你刚才所言非虚,魏国气数已尽,就算你不出手,也撑不了多少年。我自幼便立志救国,可父皇多疑,断不肯将兵权假手他人。我转而著书立说,想要唤醒国人的危机感,可到头来,不过是些无用功。”

魏斐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可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如你所说,在国破家亡之后苟活,做你的谋士。我毕竟是魏国的皇子,该随着它一同灭亡。”

魏斐说着,看了看魏娘娘,语气软了下来,看着她说道:“只是为魏国陪葬,有我就够了。我们这些男子没能守住自己的家园,自然该羞愧而死。妹妹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以后就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这些了。”

魏斐说话的时候,魏娘娘早已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依旧不发一言。魏斐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伸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魏娘娘便扑入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没有一点伪装,也没有一点仪态,像个伤心的孩子一般。

“她这阵子就要生产了,你不用出宫了,就住在这里吧。有什么事,可以等她生产完了再说。”父皇看着魏娘娘,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忍来。说完了这句话,就离开了。

魏斐就这样住进了瑶光宫。刚开始那几天,魏娘娘与他在一起时常落泪哭泣,可慢慢的,而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魏娘娘不再哭了,魏斐的眼里也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生气。

那一年的最后一夜,在迎接新年的爆竹声中,魏娘娘要生产了。宫人们进进出出,忙乱的脚步声和着宫外的爆竹声,让人听了只觉得慌乱。

去请父皇的宫女回来说父皇此刻正在举行宫宴,只怕是不能抽身过来。大家一片慌乱中好像忘了我的存在,我也不知该去哪里,想回房间却又觉得我该陪在魏娘娘身边。可我还没决定要留下,早有宫女关上了房门,拉我出去,说产房不吉,我不该待在这里。

我茫然地跟着她出了房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魏斐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看着里面。见我出来了,他难得地笑了,“你若是也不放心她,不如跟我一起在这里坐坐可好?”

魏斐说罢,索性坐在了台阶上。我点了点头,刚要坐下,身边的宫女便拦住了我。“天气这样冷,殿下若是坐在台阶上,只怕要受凉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了看魏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鼓起勇气对他说道:“您也不该这样坐着,陛下吩咐了要我们好生照顾您,若是您有什么闪失,只怕我们也不好向陛下交代的。”

“里面的是我妹妹,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这个时候该陪着她。我虽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但也能看出妹妹是真心对这孩子的,想来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才要和我留在这里。你既如此说,便去取两个厚实的坐垫来,再拢个火盆,给这孩子添件厚衣服,想来也就无妨了。”

魏斐说话的时候虽有些结巴,但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味道。那宫女站在原地想了想,便依着他布置了。给我批了件狐裘,又拿了一件要给他披上,他却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我低头烤着火,听着魏娘娘的惨叫,心里只觉得害怕。从前母妃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受苦呢?母妃去了四年了,除了她的忌日之外,父皇从不提起她,宫里的其他人也从不提起,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可在我的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曾想她。

我正出神间,魏斐却开了口:“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想来对弟妹也是极好的。我妹妹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有了你陪着她,日子就没那么辛苦了。今后也要拜托你好好保护她的孩子了。”

魏斐说罢,起身向我郑重地行了个礼。我着了慌,赶忙起身还礼。“魏娘娘待我很好,她虽不是我的母妃,但在我心里,也将她看做亲人的。”我说话的声音有些小,我知道自己该将她看做母妃,可我做不到,我心中的母妃,永远只有一个。

“你这样懂事,必是你的母亲将你教养得极好。她见你这样,也会高兴的。”魏斐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道。

院子里不知不觉间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宫女从魏娘娘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一路吆喝着“快去报喜,娘娘诞下了公主”,跑向了宫外。

魏斐听了这话,急忙跑进了房间,我跟在他后面,一进屋,就先闻见了极重的血腥味。魏娘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极了,叫人看了害怕。

魏娘娘向我招了招手,我便慢慢地走到了她的床前。“你有妹妹了,她叫安宁。”魏娘娘说话的时候,身边的宫女抱了妹妹过来。

“你抱抱她吧”,魏娘娘的声音极小,我犹豫着伸出手,把那个小小的婴儿抱在了怀里。她这样小,仿佛我一使劲儿,就会伤害到她。我便只能站在原地,一点也不敢动。

“苏儿,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安宁。”魏娘娘说这话的时候,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可她虽是笑着,眼里却早已蓄满了泪。

“为什么?”我依旧不敢动,小声问道。“因为我要回家了。”魏娘娘伸出手指了指魏斐,魏斐便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她看上去那样瘦,魏斐抱起她不费一点力气。

“哥哥要带我回家了。”这是魏娘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这句话,魏斐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抱着她离开了房间。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趁着今夜宫中众人都在太阳宫中参加宫宴,一路跑到了宫城西南角的城墙上,纵身跃了下去。

第九章:琐尾

天命二十年正月初一,报丧的钟声取代了新年的爆竹,响彻了兴都的每个角落。

“天命十九年十二月晦日,美人魏氏生安宁公主,薨。帝悲,追封魏氏为昭仪,葬于丽山妃陵。“魏娘娘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不过是起居注上简简单单的一句谎言。

那夜我抱着安宁站在魏娘娘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周围人的慌乱似乎都与我无关。安宁不似其他婴儿那样喜欢哭闹,只是静静地在我的怀抱里睡着了。我不敢动,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弄醒她,然后她就不得不接受魏娘娘离开了的事实。

也不知站了多久,父皇总算从宫宴中抽身过来了。“你抱着她这么久,胳膊都酸了吧。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把朕给我抱抱吧。”父皇的声音是少见的温柔,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安宁,眼里是我很少见到的柔情和不忍。

“魏娘娘说她叫安宁。”我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父皇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先搓了搓手,才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安宁。

“安宁,是个好名字。”父皇小声说道。安宁睡得很沉,我们的动作并没有弄醒她。我看她依旧睡着,才放松下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酸痛,胳膊上仿佛绑着千斤重的东西,一点也动弹不得。

“已经到了深夜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父皇的话刚说完,便有素日照顾我的宫女上前拉我出去了。我出门的时候转身看了父皇一眼,他看着熟睡中的安宁,笑了,可那笑容里,慢慢都是苦涩和心痛。

整个正月,瑶光宫中的众人都十分忙碌。之前挂上的大红灯笼和喜庆的贴纸这些节日的装饰一律被取下,换上了一片素白。宫中其她娘娘也都来吊唁,她们为魏娘娘上完了香,也会来看一看我和安宁。

安宁依旧不大爱哭,一天十二个时辰,绝大部分都在睡觉。偶尔醒了,也不过哼唧两声,但只要有人过去抱一抱,就会很快安静下来。

太医说魏娘娘孕中多思,抑郁成结,所以安宁先天不足,身子孱弱。我想安宁在魏娘娘腹中的时候,只怕也常跟着魏娘娘哭泣吧?难怪她如今都不大爱哭了,想来是那时哭的太多,现在都没有力气了。

这样想着,我就害怕起来。正月里不用上学,我每日早起,便要守在她身边,等她醒了,听听她今天的哭声是不是比昨天大一些。想着若是她的哭声大些,就说明身子比之前好些了。可她的哭声,却总是很弱。即使被乳娘喂下那些苦苦的汤药,也只是哼哼唧唧地哭几声就完了。

虽然宫中有丧事,新年的庆典和宫宴少了好些,但父皇每日还是有许多事要忙。不过到了晚上,他总会来看看安宁。

宫中的娘娘们,好多也都是是到了晚上才来看安宁。若是父皇没来,她们敷衍两句就离开了。若是父皇在时,她们便极殷勤的,不是细细地询问安宁的状况,就是含着泪说她命苦,刚出生就没了母亲。

她们这样的表演我在六岁时已见过了,如今再见,却依旧觉得恶心。可她们是长辈,能做的,只有在她们站在安宁的摇篮前说话的时候提醒她们小声一点。

这样的表演,父皇见的一定比我多吧。可他面对她们,却从没流露出过厌恶之情。他看着她们的眼神,更多的是冷漠,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在这些娘娘之中,只有两位不一样。孟娘娘自从魏娘娘去了,从没来过瑶光宫,她身边的宫女有天叫我过去,我去了她的宫中,才知道她病了。

“这猫自己跑回来了,我怕你担心,所以叫你过来告诉一声。”她躺在屏风后面,声音很弱。我看着宫女怀里的那只猫,心里一阵难过。

“我该向你道歉,更该向魏姐姐道歉。我入宫的日子短,不知魏姐姐是魏国公主,那日送你这只猫,只是想着你身边没有兄弟,怕你寂寞,没想到竟害了魏姐姐。”孟娘娘说话的时候,不住地咳嗽着。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其实我心里和孟娘娘一样难过,这只猫是她给我的,却是我抱回去让魏娘娘看见的。若说谁该对魏娘娘的死负责,只怕我们俩都逃不过。

“魏姐姐去了,安宁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我的罪过这辈子都赎不了了。其实叫你过来,只是因为我这心里实在难过,现在说出来了,也就好些了。难为你听了我这半天的废话,早些回去吧。”孟娘娘的声音,好像比先前更弱了。

宫女打开了房门,我转身离开。可走到了门口,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子,向孟娘娘说了一句:“您别难过了,好好保养身子要紧。”在那一瞬间,我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可我若不怪她,又该怪谁呢?

还有一位不一样的,是新入宫的李娘娘。李娘娘入宫才半年,因为父皇之前要魏娘娘静养,所以她从未来过瑶光宫。

她来的那天,正是魏娘娘出殡的日子。宫人们大多随着送殡的队伍出了宫,整个瑶光宫显得空荡荡的。她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头上只戴了一只小小的玉簪,独自一人来看安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宫中向来不缺美人,可她的美,是与众不同的,宛如盛夏的芙蕖,不屑与其他花朵争艳,只是自顾自的美得沁人心脾。

她来的时候,安宁吃完了药,哼唧着要哭。可看见了她,不知为何就笑了。她见安宁笑了,便也跟着笑了。可笑的时候,眼角却悄悄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公主很喜欢娘娘呢,娘娘抱抱她吧。”乳母说着,便要将安宁递给她。她却先要过暖炉来捂热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安宁。

“娘娘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抱着公主的样子,倒很熟练呢。”乳母笑着说道。我看她的样子,倒当真像是常抱孩子的,安宁在她怀里也甚是安逸,咯咯地笑了。

“我母亲生我妹妹时难产走了,我从前在家时常抱着她呢。”李娘娘柔声说着,眼里满是温柔。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是在冬日,但我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第十章:解霜(上)

第一场解霜雨落下的时候,恰好是一年前姐姐离开的日子。那天我和哥哥在书房里听先生讲书,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就啪嗒啪嗒地落起雨来。

之前爹爹说我今年就七岁了,该学些道理了,每日要跟着哥哥一起好好念书,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顽皮了。还说姐姐不在家了,哥哥就要好好管着我,不能纵着我的性子胡来,要是先生要打我手板,也不能再拦着了。

其实就算爹爹不说,姐姐走后我顽皮的兴致也没了大半。她临走前我保证过,以后要好好读书学针线,所以她走了以后,我连树都没有再爬过。每日早起便跟着哥哥听先生讲书,下午哥哥要学武,我就搬个凳子坐在廊下,跟嬷嬷学针线。

可是这些都好难啊,先生讲的书,不管我再用心地听,总是听着听着就困了。嬷嬷教我做的针线,针脚也总是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帕子,我都绣坏了好几条。为什么这些事姐姐做起来就那么得心应手呢?

不过就算我什么都做不好,爹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仍像从前一样,对我淡淡的。偶尔问问先生我和哥哥书读的怎么样,先生说到我,只说我比从前安静多了,能好好地坐一上午了。爹爹听了,也只是笑笑。

春日里的一天,我照样坐在廊下跟嬷嬷学针线,哥哥却走过来跟我说爹爹说了,以后我不必总是跟着嬷嬷学这些,若是我有兴趣,可以跟着他一起学武。

我听了这话,心里高兴极了。这段时间我看着哥哥学武,觉得有趣极了。可嬷嬷和姨娘们总说女孩子要学得一手好针线,长大了才能嫁个好郎君。所以我尽管心里高兴,却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哥哥学武。

“女儿家,怎么能学武呢?少爷别说笑了,惹得小姐动了这个心思,就更学不好针线了。”我正犹豫着,嬷嬷先说道。

“没什么,素儿若想学,让她学就是了。我李家的姑娘,就是不会针线,也照样能嫁个好郎君。”我们说话的时候,爹爹刚巧从书房出来。听了这话,我高兴地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连说了好几遍“谢谢爹爹”。

不过虽然爹爹许我学武了,我也不过隔几天跟着哥哥照猫画虎,小半年过去了,也只勉强学会一套拳法。哥哥还说我的拳头软绵绵的像小狗的爪子似的,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疼。

虽然他这样说我,我也还是舍不得用力打他,只能嘀咕着反驳一句“你还不是一样,还是个男孩子呢,拳头打在我身上我也一点都不疼。”哥哥听了这话,却只是挠挠头,笑了。

我正听着雨声胡思乱想,先生突然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雨,念了一首诗:“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解霜雨落,荞麦结实,正是吟这首诗的时候。”先生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须,眯着眼笑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细细地讲解,只是反复吟了几遍,这首诗便记在了我的心里。虽然不大懂,但诗中好像有一个姑娘,在树下翩翩起舞。我看着院子里那棵杏树,结了一树黄橙橙的杏儿,心里想着若是姐姐还在家,在树下起舞,一定是极美的。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爹爹忽然问我想不想去见姐姐。我连连点头,却又想起他说姐姐入了宫,就不能时常见面了,不自觉地就垂下了嘴角。

爹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辰了,姐姐特意向陛下请了旨,许我那天入宫去。我这才欢喜起来,笑容一整晚都挂在脸上。

那之后的十几天,我都忙着收拾要带给姐姐的东西。家里的杏儿正好,我挑了十个最大最软的,让嬷嬷装好了。大黄不久前生了一窝小狗,我想带一只给姐姐,爹爹却说不行。不过我还是跟哥哥商量好了,先挑好了一只长得最像大黄的,进宫的那天,悄悄藏在装杏儿的袋子里里上了马车。

马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袋子里的小狗很乖,没有叫出声来,嬷嬷也就没有怀疑。没过多久,马车停了,一个圆脸的宫女掀开了车帘,要抱我下来。我惦记着小狗,先去把袋子抱在了怀里,不等那嬷嬷抱我,自己跳下了马车。

“这可是宫里,小姐可不能像在家时那样随意,要让人家笑话的。”嬷嬷在身后说道。“小姐还小,自然活泼些。更何况娘娘如今正得圣宠,哪有人敢笑话娘娘的妹妹呢。”

那宫女一面说着,一面扶嬷嬷下了车,随后伸手牵了我,慢慢地往姐姐宫里去了。这里的墙极高,我仰起头来,也看不到外边;路极宽,可大家都只走在靠墙的边缘;人极多,可都低头快走,没有一点声音。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宫女带着我来到了一座极大的宫殿,殿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开阳宫”三个大字。“娘娘在正殿等小姐呢,我们过去吧。”那宫女说着,带我跨过了一个高高的门槛,来到了一个极大的殿宇。

“素儿来了?”姐姐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摸了摸我的头。“一年未见,都长高了这么多。”她说话间,细细地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我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早已忍不住眼泪,抱着她哭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东西呢,怎么就只管哭起来了,快放下吧,抱了一路,也不嫌沉。”姐姐笑着接过我怀里的布袋,又拿出手帕给我擦干了眼泪。

袋子里的小狗恰好醒了,哼唧了两声。姐姐听见了,有些疑惑地打开了袋子,笑了。嬷嬷上前接过布袋,把小狗抱了出来,说道:“在家老爷就说不许带的,谁知小姐竟偷偷带进来了,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都是素儿的好意,留下吧,等安宁长大了,也有个作伴的。”姐姐一面说着,一面从嬷嬷手中接过了小狗看了看,“素儿有心,还挑了一只像大黄的”。“这是我和哥哥一起挑的,等它长大了,姐姐就可以像从前爹爹带着大黄一样,带着它去打猎了。”我看着姐姐,认真地说道。

第十一章:解霜(中)

“打猎?”姐姐重复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泛起了一点点苦涩。“大黄老了,爹爹现在也很忙,你长这么大,爹爹也就带你去打过一次猎,怎么就记得这样牢了?”

“虽然爹爹只带我去过一次,可你和哥哥讲过,以前爹爹常和娘亲一起带你们去打猎的。”我微微垂着头,心里也不是滋味。爹爹带我去的那次,大黄连只兔子都追不到了,爹爹摸了摸它的头,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带着我们出去打过猎了。

姐姐大概是瞧出了我不大开心,便赶忙问我在家有没有好好读书,我连连点头,还把先生那天念的诗背给她听,姐姐抱着小狗,笑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三小姐现在读书倒是还算认真,只是不爱学女红,倒时常跟着少爷学武。老爷见了,竟也不管,由着她胡闹。大小姐该管管,若是整日这样下去,哪里还有个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嬷嬷见了姐姐,便唠叨起来。

“她从来不是个安静的,如今能好好地坐着听先生念书,已是为难她了,嬷嬷便不要再逼她了。既然爹爹都准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哪里有不准的道理。再说了,素儿若是喜欢,跟着守仁学学也好。“姐姐笑着说道。

“大小姐在家时还管着三小姐些,怎么如今入宫了,反倒这样溺爱起她来了。”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嬷嬷听见了,姐姐也许我学的。”我得意地看了嬷嬷一眼,随后又起身,把新学的拳法比划给姐姐看。

姐姐初看时还笑着,可看着看着,眼神忽然落在了我的身后,随后便起身拉我转身行礼,口中有些慌乱地说道:“见过陛下。”我虽有些茫然,但也照着嬷嬷先前教过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起来吧,刚走到宫门口就听见了你的笑声,想起今日你妹妹入宫,此刻定是高兴的,若是让他们通报,怕坏了你的兴致,就直接进来了。”陛下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威严,只是很平常,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跟着姐姐起身抬起头来,陛下太高,我心中虽有些好奇,但也不敢仰起头看他。倒是他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生得有些单薄,皮肤白皙,看面貌比哥哥大不了几岁,可眉宇间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他的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下垂,不似哥哥总是带着笑容。

不知为何,我看着他,心里就生出一种难过来。那种难过让我想走过去拉拉他的手,问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看向了我。我的眼睛对上了他微微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眸子,有些慌乱地低下来头。

“苏儿刚下了学,我便和他一起过来和你们用膳,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坐吧。”陛下说着上前拉着姐姐坐下,嬷嬷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向陛下道了谢,随后坐下了。

“丞相家的女儿,倒是个个知书达理的,你妹妹虽然年纪尚小,礼数倒也周全。以后不必如此拘礼,在你姐姐宫中便和家中一样。”陛下动了动嘴角,微微地笑着说道。

我连忙起身,回说知道了。抬头看见陛下的眼睛,和那少年一样,是好看的琥珀色。只是陛下的眼睛里,透着一点让人不敢接近的威严。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打拳呢,倒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陛下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大了些。

“素儿在家胡闹惯了,这一阵子闹着要和守仁一样学武,父亲便也由着她去了。刚刚见了臣妾高兴,便要打拳给臣妾看,让陛下见笑了。”姐姐说话的时候,眼神从没离开陛下,眼里满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陛下笑着回头,看到了姐姐怀里的小狗,转头问我:“这是你带进来的?”我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大黄的孩子,我特意挑了一只长得最像它的。”

“大黄是从前娘亲在时养的,虽然不甚名贵,但极灵敏的。从前爹爹带我们出去打猎,定要带着它的。”姐姐说着把怀中的小狗递给了身旁的宫女。

“狗和人一样,要紧的不是出身,是本事。这狗就养着吧,一来给你作伴,等将来安宁长大了,也可以有个玩伴。”陛下说罢,宫人们便摆上了饭菜。

在家时嬷嬷教过,宫中一言一行都有规矩,眼前的饭菜虽然飘着诱人的香气,可我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一顿饭下来,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宫人们撤下饭菜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叹了口气。

抬头正巧看见那少年,陛下唤他苏儿,想来他就是大皇子了。怪不得他生得这样单薄,若是每顿饭都吃得这样小心翼翼,只怕我也要比现在瘦上一大圈了。这样想着,我垂下了眼帘,心里盘算着等陛下走了去哪里找点吃的,却只听见陛下说:“苏儿,你今日回来还没看过安宁吧?带着你李娘娘的妹妹去看看她吧。”

大皇子听了,起身向陛下和姐姐行了礼,说了句“儿臣告退”,便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我回过神来,也起身向陛下行了礼,便跟他出了门。

“你叫什么名字?”大皇子的脚步很快,我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微微地喘着气答道:“李素”。“我叫贏苏”,大皇子的脚步慢了下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再说话,我也不好说话,就一直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我也跟着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进去。现在不过初秋时节,晚风正是凉爽的时候,可这间房间门窗紧闭,里面比起大殿温暖了许多。

一见我们进来,便有个嬷嬷抱着一个极小的孩子走了过来,笑着对大皇子说道:“现在虽已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可公主就是不肯睡,看来要见过了殿下才肯入睡呢。”

那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了大皇子。大皇子伸手接过,十分熟练地将那孩子抱在了怀里,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温暖的笑容。

第十一章:解霜(下)

“这就是安宁了”,大皇子笑着转过身来,看着他怀中的孩子说道。那孩子看上去有些瘦弱,脸颊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肉嘟嘟的,显得眼睛格外大。大皇子说话的时候,她便盯着他的脸,还伸了伸手,好像想摸摸他的脸,只是手有些短,没有够到。

“她还小,身子也弱,若是生人抱了,只怕要哭呢,我就不给你抱了。”大皇子说着,走到摇篮旁边,小心翼翼地将安宁放了下来。

“就算殿下让我抱,我也不敢呢,这样小的孩子,要是我手一抖摔着了可怎么好。”我看着安宁小小的身子,小声说道。

“今日晚了,安宁也该睡觉了,我们先出去吧。”大皇子说罢,便带着我走出了房门。

“你今晚可住在这里?”他问道。“来时爹爹嘱咐了,若无皇上的旨意,不可久留,想来我也该回去了。”我答道。

我们说话的时候,天刚擦黑,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的地上,多了几片泛黄的树叶。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你若是要回家,还是早些出宫的好。再晚一点天黑透了,就不大方便了。”大皇子说罢,便带着我回到了正殿。

姐姐正和陛下说着话,见我们进来了,便问道:“苏儿瞧过了安宁,心里踏实了吧?”大皇子上前拱手施礼,答道:“安宁正闹着不肯睡呢,现在总算踏实睡下了。”

陛下听了,微微笑着说道:“安宁这丫头还这样小就离不开你了,以后等她长大了,只怕要天天粘着你呢。”

“儿臣答应了魏娘娘,要保护她的,自然会一直在她身边。”大皇子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陛下,眼里满是坚定。

陛下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不过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对姐姐说道:“天色晚了,你妹妹今夜便留在这里吧,朕今夜也留在你宫中。”姐姐听了,连忙起身答应着,眼角眉梢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先前来接我的那个圆脸的宫女带我出了大殿,她告诉我她叫银杏,是姐姐的贴身宫女。银杏带我来到了一个房间,收拾好了床铺,说了句“三小姐好生歇息”,便出去了。

离我平日里睡觉的时间还早,我趴在柔软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想要入睡,好不容易酝酿的困意总是被肚子的叫声驱散,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睡不着,只好起身,看了看房间里没什么吃食,想了想,便随手批了件衣服,出去寻些吃食。

远远地看见姐姐房间门口聚着许多宫人,我本想去找姐姐的,如今看来,只怕陛下也在姐姐的房间,只好转身准备回屋。走到门口,却发现和我的屋子挨着的那件屋子里亮着灯,窗纸上投着一个少年的影子,想来是大皇子了。只是这么晚了,他怎么也不睡呢?

我站在窗前,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大皇子却从里边开了门,问我:“你怎么还不睡?”我脸一红,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的脸上烧烧的,只好低头摸了摸肚子。

“你饿了吧?”大皇子倒是神色如常,我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没有笑我。我红着脸点了点头,想起他今日晚膳也没吃多少的样子,便问道:“殿下是不是也饿了,才开门要出去找吃的?”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愣,随后答道:“我是看见你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这才开门的。”我听了这话,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低头不语。

“走吧,我带你去小厨房看看。”大皇子说着,带我来到了小厨房门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些吃的出来。”他说罢,便推门进去,不久后拿了满满一盘点心出来。

我们回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转身将点心递给我就要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我看殿下今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我们一起吃吧,爹爹常说男孩子要多吃东西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呢。”

大皇子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索性拉我坐在了廊下,和我一起吃起了点心。我饿得久了,虽然心里想着嬷嬷教的规矩,但还是吃得快了些,也没留意他吃了多少。等我手里的盘子见了底,才想起旁边的大皇子来,有些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他却递给我一杯热茶,说道:“刚才见你吃得急,怕你噎着,喝点茶润润吧。”

听了他的话,我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肚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总算不再闹腾了。

“你虽是李娘娘的妹妹,但性子倒与她大不相同呢。”大皇子看着院子里的银杏,说道。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好像偷偷地上扬了一点。

“姐姐生得漂亮,一言一行俱是端庄稳重,大家都喜欢的,爹爹也说她最像娘亲。不像我,只会淘气,若是娘亲见了,只怕也要叹气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一点难过。我从未见过娘亲,但爹爹既说姐姐最像娘亲,那想来娘亲若在,也会更喜欢姐姐吧。更别提娘亲是因为生我才去了的。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就落了下来。我不是因为娘亲会更喜欢姐姐难过,而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娘亲难过。要是娘亲不生我,就不会死了。

“你怎么哭了?”大皇子的语气有些慌乱,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我接过擦干了眼泪,说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如果娘亲不生我,就不会死了,觉得对不起娘亲。”我努力忍住眼泪,哽咽着说道。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你不要这样想,我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样的。”

娘亲真的这样想吗?我自己也不确定。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的难过忽然就减轻了好些。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起身说道,我点了点头,刚要回屋,却又听他说道:“以后若是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叫我殿下。”

不叫他殿下,又该叫他什么呢?我还没问出这个问题,他就关上了房门。我也只好回屋上床,盖着软软的棉被,进入了梦乡。

第十三章:秋暮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天下学早,我回来的时候安宁的吃饱了奶,正是精神头好的时候,见了我咿咿呀呀的哼唧着,伸出手来要我抱她。我看外面天色尚早,此刻无风,也不大冷,就给她裹了条毯子,抱她到院子里散散步。抬头一看,一群南归的大雁正飞到头顶,便随口念了这首诗给她听。

我们搬到李娘娘的开阳宫,已是大半年了。办完魏娘娘的丧事,父皇犹豫了好久都没确定让哪位娘娘照顾安宁。宫中没有子女的娘娘们倒都时常来看她,只是她们的眼睛里虽有笑意,但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功利。

后来父皇问我觉得谁合适,不知怎的,我脑海中就浮现出李娘娘的笑来,她抱着安宁的时候,倒还是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只是父皇听了我的话,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说了句“这样虽好,只是要费心安排了”,便走开了,留我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和安宁便搬进了开阳宫。起初父皇只说让李娘娘照顾安宁,说我和李娘娘年岁差得不多,她又未曾生养过,要她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只怕会有些吃不消。可我不愿意和安宁分开,便在父皇面前再三请求。父皇见我很少这样坚持,加上李娘娘也在一旁劝说,便答应了。

这李娘娘虽只大我五岁,但行事倒是极为妥帖的。对安宁的事,事事亲力亲为,对我也是粗中有细,该照顾到的地方照顾的妥妥当当。我想起初见时她说从前在家时常照顾自己的小妹,现在看来所言非虚。只是她现在入了宫,她的小妹应该很想她吧?这样想着,我便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小丫头,像是我和安宁抢走了她的姐姐似的。

那个小丫头生日的时候,入宫来看李娘娘。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给李娘娘打拳呢。虽然从背面看去不甚清楚,但一招一式里透着认真,让人看了不自觉的就有了笑意。

后来看见了她的正脸,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黑亮的眸子,红红的嘴唇,真真是个粉雕玉琢的讨喜模样。虽然一举一动都合着宫里的规矩,但趁人不注意时四处张望的好奇眼神,比起我长在宫里的妹妹们,更多些活泼和天真。

她走后,李娘娘把她带来的杏儿分了几个给我。“我妹妹临走时特别嘱咐我的,叫我分些给你吃。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但是我母亲在时亲手种的,比其他的杏儿甜些,你尝尝吧。”李娘娘看着银杏把那几个黄橙橙的杏儿装在盘子里递给了我,它们躺在微微泛着黄色光泽的羊脂玉盘里,显得十分诱人。

那杏儿吃起来,是比平时吃的甜些。大概母亲留给孩子的东西,总是好的吧。我吃着杏儿,想起母妃来,却也只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拿出她留给我的金簪,安静地流几滴眼泪。

我抱着安宁散布的时候想起这些,看着她的脸,就觉得一阵心酸。我好歹记得自己的母妃,安宁却连只在出生的时候见过魏娘娘一面,等她长大了,会不会好奇魏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会不会跟那个小丫头一样,觉得是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亲呢?

我看着安宁的时候,安宁也恰好看着我。她这些日子比起之前稍稍胖了些,此刻笑了,眼睛就变小了。“哥哥”,她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她最近慢慢学着说话了,只是说得不大清楚,不过每次见了我,总是晓得要叫哥哥的。

我应了一声,也跟着她笑了。等她长大些,大概也会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吧。我刚要抱她回去,小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我怕它吓着安宁,刚想快些回屋,谁知安宁竟伸手指着它,嘴里嘟囔着“狗,狗”。

这小黄狗来了这些天,脾气倒是极好的,从不大声叫。日常和安宁一样,吃饱了没多久就要睡觉,清醒的时候不多,常在院子里追追蝴蝶,逮逮蚂蚱,倒是自得其乐。

小黄狗跑到我的脚边,便不住地摇着尾巴,还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腿,我看安宁也不打害怕,便抱着她蹲下,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小黄狗的头。小黄狗十分惬意地哼哼着,安宁也笑了。

我回屋放下了安宁,哄她睡着了,出来的时候,见那小黄狗等在门口,一时兴起,便带着它往御花园去了。

这是小黄狗第一次踏出开阳宫的门,开始时它还怯生生的,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后来见一路上没什么生人,胆子大了起来,便撒开了欢儿小跑起来。

没跑多远,便遇到了阿武。阿武的母妃郑娘娘,是上一任宰相之女,平日里少与其她娘娘们往来。阿武虽是我的二弟,但我们除了一起上学,其他时候也很少见面。

阿武见了我,便站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我回了礼要走,却看见他蹲下看了看小黄狗,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是大哥的狗?”

我点了点头,阿武便撇了撇嘴,说道:“这样的杂种狗,大哥养它做什么?”我平日甚少与别人争执,可此刻听了阿武的话,便想起那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抱着这小黄狗的样子来,就觉得有些气不过。

“只要有本事,杂种狗又何妨?当年大周分崩离析,诸侯割据,各自建国称帝。那些大周宗室,多以封地为国号。唯有我朝太祖,虽起自布衣,但胸怀天下,取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大乾。如今百年过去,当年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都被我大乾并入版图,余下的三国也都苟延残喘,毫无反抗之力。若是出身血统真的如此重要,又怎会有今日的大乾?“

“说得好,不愧是朕的长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胸怀。”我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父皇的声音。我连忙转身,父皇和郑娘娘正站在身后。我连忙行礼问安,起身的时候,阿武早站到了郑娘娘身边。

“苏儿比武儿年长三岁,见识自然比武儿多些。武儿以后要好好向长兄学习,陛下也要时常教导他,这样他以后才好为陛下分忧啊。”郑娘娘的语气十分慈爱,只是阿武低着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朕明日去看看你和安宁。”父皇说罢,便和郑娘娘带着阿武走了,阿武临走时还是有些不高兴,郑娘娘拍了拍他的头,他便立刻恢复了笑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四章:絮雪(上)

天命二十四年暮春,兴都漫天柳絮飞扬,和柳絮一起飞入各家院落的,还有前线传来的捷报。大乾的军队占领了楚国的郢都,楚王在绝望中自焚而死,楚国宗室尽灭,中原的版图上除了大乾,只剩下日暮西山的燕国和齐国了。

整个大乾充斥着前所未有的高昂斗志,平民百姓争着将儿子送上战场,生怕再过几年天下一统,就失去了建功立业,改变命运的机会。朝中重臣也争先恐后地向陛下吹嘘自家的儿子是如何的饱读兵书、娴于弓马,只要有机会带兵,必定能建立不世奇功。

这样的热闹之中,我们家的院子倒显得过于安静了。哥哥虽只有十五岁,但也想得爹爹举荐,能上阵杀敌。爹爹却只是让他安心读书习武,不要如此浮躁。哥哥虽不甘心,但也只能按下这份不甘,每日祈祷着自己再长大些的时候还能有机会上战场。

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日跟着哥哥读书。起先只是想着答应了姐姐不能像从前一样淘气,只好强迫自己安静地坐着。后来听先生讲书听得多了,倒也听出几分滋味来。至于练武,不过是一时起意,练了没半年,就放弃了。

还记得我说不要再学武的时候,家中上至姨娘们,下至嬷嬷们,都松了一口气,连声说我长大了,终于不再胡闹了。不过让她们失望的是,我如今依旧不喜欢女红,闲下来的时间,不是打扮成男孩子跟哥哥出去闲逛,就是在家画画。

初次入宫之后,陛下对我印象很好,便准我一个月入宫一次,陪伴姐姐。安宁如今四岁了,正是充满好奇心的时候。只可惜她身子弱,日常动一动嬷嬷们都要小心跟着,生怕磕了碰了,平日里连开阳宫的门都很少出,贏苏的功课又重,每日只有晚上能陪她玩一会儿,白天便只有姐姐和小黄狗陪着她了。

因为这样,我每次入宫,最欢喜的便是安宁了。我常从外面带些时兴的小玩意儿给她,她也总缠着我,要我给她讲讲宫外的世界。那些在我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有趣极了。后来我便开始画画,把我看到的世界画给她看。虽然画技粗疏,但至少这样一来,我不在的时候,安宁也能解解闷。

马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这条路我走了四年,早已烂熟于心,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心中早已了然。平日里我会时不时地撩开车帘,看看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不过今天,我只顾着扶住那个在颠簸中东倒西歪的大口袋,顾不上马车外边了。

“这里面装了些什么,三小姐也不肯告诉我。你打小鬼点子就多,大小姐倒也纵着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到了宫里还是一样的淘气,也不怕惹恼了陛下。”嬷嬷虽嘴上这样说,但说话间已伸出了一只手帮我扶住了口袋。

“您别担心,这里面装的,是给安宁的惊喜,陛下不会生气的。”我冲嬷嬷笑了笑,说道。“私下里这样叫便罢了,到了人前,你可要记着不能直呼公主的名讳啊。”“知道了,我又不是头回进宫了,规矩都懂得的,嬷嬷就莫要担心了。”

我说话的时候,心中暗想:还好嬷嬷不知道我私下还敢直呼大皇子的名讳呢,若是让她知道了,只怕又要念叨我不懂规矩了。不过说起来,这可是他让我这样叫的,就算是不懂规矩,也该是他不懂规矩吧。

我第二次进宫的时候,陛下晚上没来开阳宫。我和姐姐还有贏苏三个人吃饭,气氛就随意了许多,我也总算吃了一顿饱饭。那天晚上吃罢了饭回屋不久,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贏苏端着一盘点心站在门口,问我道:“你是不是又没吃饱?”

我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点点头接过点心,说了句“多谢殿下。”他却十分认真地说道:“上回不是说过了,以后若是没有别人,你不必叫我殿下。”“不叫你殿下,该叫你什么呢?”我问完,还没等他回答,便自问自答起来:“若是叫你哥哥呢,一来你是皇子,我可高攀不起。而来我姐姐是你的庶母,我要是叫你哥哥,想来也很奇怪。”

“不必费这些脑筋,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我话音刚落,他便说道,看样子之前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这样不大好吧?”爹爹说过,皇家最是规矩森严的,虽然我们只是孩子,但似乎也不该如此随意。

“没什么不好的,就算别人知道了,也是我让你这样叫的,不必害怕。”他看着我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看着他的双眸,忽然就不害怕了。

“那好吧,谢谢你,贏苏。”我说罢,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就要走。“先别走,我们一起吃吧。”我端着那盘沉甸甸的点心,赶忙叫住了他。他点了点头,我们便向上次一样,坐在廊下吃了起来。

我原想着他和我一起吃,便能少吃些。结果他像是担心我吃不饱似的,只拿了一块咬了几口,吃完之后进屋倒了杯热茶给我,随后便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吃了。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实在说不出我不想吃了这句话,只好将那一盘点心,都送进了肚子。他见我吃完了,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茶杯递给我。我吃了太多点心,口渴得厉害,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结果因为喝的太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看我这样狼狈,嘴角居然不自觉地上扬了,仿佛下一刻就要笑出声来。我满脸通红,只好转过头去,却没有听见他的笑声,只感觉到他用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看你吃得这样急,定是又没吃饱。别担心,以后你每次入宫,我都留些点心给你吃。”他说完,就回屋去了。我低头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叹了口气。看来以后在宫中吃饭,都要留些肚子了。

第十五章:絮雪(中)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吱呀一声停了,银杏早早地等在宫门口,掀开了车帘,见我抱着一个大口袋,不由得笑了。

“三小姐这回又带了些什么啊?”这几年我进宫常带东西的,银杏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的口袋着实大了些,所以她才有些好奇。

“秘密,这可是给公主的惊喜。”我一面说着,一面冷不防将口袋直接塞给了银杏。“这么大的口袋,奴婢一人可抱不住,你们几个还不上来帮忙。”

银杏不妨,手忙脚乱地吩咐着,说罢才发现这口袋虽大,却是极轻的,便又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三小姐和奴婢闹着玩呢,我就说三小姐平日里虽有些古灵精怪的,但对我们下人向来是极好的,自然不会为难奴婢的。“

“刚刚一时兴起,你莫要恼了。”我笑着对银杏说道。“三小姐说笑了,奴婢不敢。我们快些回去吧,娘娘和公主都盼着呢。”银杏说罢,便带着我们到了开阳宫。

还没进门,就听见嬷嬷念叨安宁:“公主,您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虽说最近天气暖和了,但您身子弱,到底该进屋去等才是。等三小姐来了,我们自然去叫您的。”

我听了这话,连忙快步进了大门,果然看见安宁正在廊下等我呢。见我来了,她便一路小跑着过来,我赶忙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

“不过一月未见,公主又重了些呢,看来有好好吃饭呢。”安宁虽比起同龄的小孩,有些瘦弱,但也在不断长大,我现在抱着她,有些吃力了。

“阿素你今天晚了”,安宁撅着小嘴,有些不高兴。虽说我年纪比她大些,但姐姐到底是她的庶母,所以姐姐便做主,让贏苏和安宁都唤我阿素。

我抱着她走近正殿,笑着说道:“是了,刚刚和银杏多说了几句话,所以就晚了些,公主可莫要生我的气。”

“若是有礼物,我就不生气了。”安宁转了转眼珠,坏笑着说道。

“这丫头如今愈发聪明了,都知道跟你讲条件了。”正殿中,姐姐笑着说道。安宁听姐姐这样说,有些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礼物自然是有的,只是还得等一等。”我放下安宁,冲她笑了笑。

“为什么?”安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次的礼物啊,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能送出来。”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道。

安宁听了这话,嘟着嘴失望了一会儿,便转头去和小黄狗玩了。

“你倒是还和小时候一样,鬼点子多。”姐姐看着我,笑着说道。她今日一身家常的青衣,头上只簪着一只小小的玉簪,虽然形容面貌与从前一样,可眼里的笑意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姐姐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虽然爹爹让我少问宫中的事,但看着姐姐如此,我的心里便难过起来。

“没什么”,姐姐听我这样问,恍惚了一下,才笑着答道,“就是见了你,有些想念爹爹和守仁了。”

我听她这样说,不自觉地低下头难过起来。宫规森严,宫妃一入宫门,便难以和家人相见。我一月可入宫一次,已是陛下开恩。爹爹和哥哥这样的外男,是无法踏入内宫的。平日里虽有书信往来,但见不到他们的面,想来也很牵挂吧。

“你别难过了,有你每月来宫中陪我,已是我的福气了。”姐姐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些什么,上前将我搂入怀中。我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苏儿回来了,今日不在学里吃饭吗?”姐姐拍了拍我的头,说道。我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身向贏苏行礼问安。

“今日先生有事,所以只上半天学。”贏苏向姐姐行过了礼,便一直盯着我看。

我怕他看出我的异样,只好低下了头。好在安宁这时走了进来,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贏苏便立刻弯腰将她抱起,“哥哥今天可以跟我们一起用午膳了。”安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啊,所以今天你要多吃一点哦。”贏苏笑着和安宁碰了碰头。

“嗯”,安宁大声地答应着。

说话间,宫人们已摆上了饭菜。吃饭的时候,姐姐不住地给我们三个夹着菜,贏苏也不停地给安宁夹菜,安宁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吃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变小,便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偷偷夹了好些给我。我看着她新月一般的笑眼,叹了口气,只好替她把饭菜都吃完了。

“安宁今天真乖,”吃罢了饭,贏苏笑着对安宁说道。

“那我今天可以不去午睡吗?我想听阿素讲故事。”安宁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奶声奶气地说道。

“那可不行,阿素就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你乖乖地去午睡,等你醒了再听好不好?”贏苏说罢,便将她抱起,递给了嬷嬷。

安宁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对姐姐说道:“李娘娘我去午睡了,您可别让阿素走了。”姐姐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安宁这才放了心,回屋午睡去了。

安宁走后,贏苏也起身说要回屋读书了。我留下想和姐姐说说话,姐姐说着说着有些困了,便回去小憩,我也就出了正殿要回屋。

刚回屋坐下,门口便有人敲门。我开了门,是贏苏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盘点心。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我们一起吃吧。”

他点了点头,我们便坐在廊下吃起了点心。正是银杏开花的时节,院中的银杏树枝丫上挂着一簇一簇的绿色球花,比起御花园中的姹紫嫣红,显得那样的不起眼,若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它们正在开花。

“你们先生怎么总是有事啊?我每次来,你总是提前下学。”我看着盘子里满满当当的点心,有些发愁,便想着闲聊几句转移贏苏的注意力,偷偷地将几块点心藏在了袖子里。

“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所以时常提早下学。”贏苏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个,顿了顿才答话。说罢,急慌慌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我刚要提醒他小心噎着,他就已经噎着了。我只好回屋倒了杯热茶给他,看着他脸憋得通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第十六章:絮雪(下)

贏苏见我笑了,脸愈发红了,活像秋天的柿子,我从未见他如此窘迫过。我把茶杯递给他,勉强忍住笑意,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杯热茶下肚,他总算恢复了正常,只有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去。

“我吃不下了,你吃吧。”他别扭地看向别处,将盘子推给我。我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刚才不要笑出声来,他大概还能帮我吃掉几个,如今他这样不好意思,看来这剩下的点心,都要我来吃完了。多思无益,我只好低头老老实实地吃起点心来。

“你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贏苏的声音有些犹豫。

“没什么,就是很久没见姐姐,想她了。”我想起之前他盯着我的眼神,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难过。

“你的鼻头有些红,是生病了吗?”贏苏继续问道。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犹豫着该如何告诉他这是接触了太多柳絮的缘故,安宁却小跑着来到了我们身边。

“安宁,来吃点心。”我见了安宁,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把拿了两块点心给她。

“阿素快讲故事,正好今天哥哥在,可以一起听。”安宁接过点心塞进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说着,一面向贏苏张开了双臂。贏苏会意,将她抱起放在膝上。

“让我想想,今天讲什么故事呢?”我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将盘子放在了身后,有安宁转移贏苏的注意力,他总算不再盯着我了。

正说着话,一阵春风吹过,吹得院中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故事一会儿再讲,我先送你礼物好不好?”我听见风声,赶忙起身,不等安宁回答,便安排起来:“银杏,去搬个梯子来,再把我之前带来的大口袋拿来。殿下就抱着公主坐在这里,在这里的人都记得要用丝帕捂好口鼻。”

银杏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多问,立刻搬来了梯子。我指挥他们将扶好梯子,自己爬上了屋顶,然后从银杏手中接过了那个口袋。确认过在场的人都捂好了口鼻之后,我用随身的手帕蒙住了下半边脸,随后打开了口袋,将里面的柳絮一股脑倒了出来。

“公主你看,下雪了。”在春风的吹拂下,一片片柳絮在风中摇曳生姿,倒真像冬天的满天飞雪。

我爬到屋顶的边缘,向下看去,安宁坐在贏苏怀里,咯咯地笑个不住,伸出小小的粉色手掌,接住了几片柳絮,拿在眼前细看。

“快些下来吧,趴在边上小心掉下来。”众人都看着眼前的柳絮,唯独贏苏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些担心。

我答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来。脚落了地,才发现贏苏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平安站在地上才移开了视线。

“阿素,我摸到雪了。”安宁高高地举着手中的一片柳絮,笑着说道。她身子弱,每到冬天,便很少出门。若是下了雪,屋内更是连窗户都开不得。这两年每逢下雪,她总是趴在窗户边,隔着窗纸看着屋外朦胧的白雪,吵着要看雪。

我看她眼巴巴的可怜样子,心中着实难过。那天先生讲书,恰好讲到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我便有了主意。这一个多月来,和哥哥一起去城中有柳树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收集了这些柳絮。只是开始时不知要捂住口鼻,吸入了一些柳絮,还难受了好一阵子呢。

“你们干什么呢?这样热闹”,姐姐也睡醒了,出门便看到我们沾了一身柳絮,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

“李娘娘,我看到雪了。”安宁骄傲地向姐姐展示着手中的柳絮。

姐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果然又是素儿这鬼丫头的主意。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满身都是柳絮,快些去重新沐浴吧。”

姐姐说着,到安宁面前蹲下,细细地将粘在她脸上的柳絮一一摘去。“还好你让他们先捂好了口鼻,不然只怕又要生病呢。”姐姐说着,转头看了看我,笑了。“你这红鼻头,只怕就是之前吃了苦头吧。”

我听了这话,有些难为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带你去沐浴吧。”姐姐说着,牵起了安宁的手。安宁却连忙牵住了我的手,嘴里念叨着:“我要和阿素一起洗。”

姐姐笑着看了看我,说道:“好吧,反正你们两个这般模样,都是要好好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的。苏儿你也回去沐浴吧,记得要将身上的柳絮彻底洗干净才可以。”说罢,便牵着我们走了。安宁回头看着贏苏,吐了吐舌头。我随着安宁一同回头,恰好看见贏苏温暖的微笑。

姐姐的浴桶极大,我和安宁两个在里面,还显得绰绰有余。银杏和姐姐一起,往我们两个身上缓缓地浇着温水,水面上早浮起了一层白白的柳絮。

“这些雪花为什么不会化呀?”安宁看着水面上的柳絮,好奇地问道。

“这是春日里的雪,自然与冬日的不同。”我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姐姐却柔声说道。宫中没有柳树,所以安宁从未见过柳絮。

“您和父皇总说我身子弱,冬天不能出门。春天比冬天暖和,我可以出去看雪吗?”安宁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认真地问道。

“那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所以安宁要好好吃饭,快点长大。”姐姐笑着说道。

“嗯”,安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后转头看着我说道:“阿素,等我长大了,你就带我去看雪,我还要去你家,看看你家的杏树和大黄狗呢。”

“好啊,我答应你,等你长大了一定带你去。”我笑着点了点头,安宁在水中悄悄地勾了勾我的手指,才满意地笑了。

这次沐浴足足洗了一个半时辰,换了三遍水,才将我和安宁身上的柳絮彻底洗净。晾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我和安宁一起坐在铜镜前,姐姐给我们梳好了头发。

“这春日里的雪,看一次真是要费好大的功夫呢。”姐姐说罢,屋子里的四个人都笑了。“不过只要安宁喜欢,就值得。”姐姐的声音暖暖的,看向安宁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说罢,我便

第十七章:徒靡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黄死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大黄的毛色就一年比一年浅,步伐一年比一年慢,眼神一年差过一年。在它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它总是趴在窝里睡觉,很少有醒着的时候。看那样子,很难想象从前在楚地时,它曾经是最好的猎犬。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姐姐从前描述过的那幅画面:秋天草叶刚刚泛黄的时候,爹爹骑在马上,她和娘亲坐在车里,娘亲的怀里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哥哥,一同去打猎。到了林子里,大黄会飞奔着去追兔子,爹爹则张弓搭箭,射些野鸡。到了中午,一家人就坐在小溪边,烤些野鸡和兔子来吃。大黄蹲在他们脚边,志得意满地摇着尾巴,等待着自己的奖赏。爹爹会摘一朵野菊花,簪在娘亲鬓边,姐姐则会在溪边追逐那些精灵似的蝴蝶,哥哥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个时候的爹爹,只是看守仓库的小吏。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一家人的日子勉强温饱。但姐姐说他那时时常笑着,不似现在总是板着脸。若是没有我,娘亲便还在,爹爹现在脸上的笑意,也会多一些吧?

我忍不住这样想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贏苏的话:“我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姐姐也说,娘亲怀我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常拉着她和哥哥,要他们摸一摸自己隆起的肚皮。这样想着,我心里的难过,就少了几分。

大黄死了的那一天,爹爹回到家中,已是晚饭后了。姨娘张罗着要给他准备吃食,他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大黄的窝里,将它轻轻地抱起,坐在院中的杏树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亲手将大黄埋在了杏树下。

那天爹爹喝醉了,他很少喝酒,那天晚上却坐在树下,自斟自饮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和哥哥见了有些担心,走到他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

大约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他有些慌乱地伸手擦干了眼泪,转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过我和哥哥坐在他身边,口中喃喃地说着:“你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无助和脆弱。

“锦儿进宫五年了,陛下待她极好,虽未生育,已封了昭仪,还将大皇子和五公主交予她抚养。守仁已到了束发之年,读书习武都极用功的。素儿十一岁了,虽然淘气些,但心地极好,性子也好。你若是在的话,看到他们如今的样子,定会高兴的。”

爹爹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闭双眼,似乎要将眼泪逼回眼中。

“爹爹莫要伤心了,您这样伤心,娘亲看见了也要难过的。”哥哥安慰着爹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从前在楚地,我不过是个看守仓库的小吏,虽有经世治国之才,却无人赏识。那时候年轻,满腔的热血,我拿着文章将楚国的高官贵胄拜访了个遍,想着总有人能做我的伯乐。却没想到我的伯乐,就是你娘。”

爹爹说话的时候,捏着手中的酒杯,微眯着眼,像是陷入了回忆。

“她的父亲,是楚国的户部尚书。他读了我的文章,随手将它放在了案头。你娘偶然看见,便劝他提携我,他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我再次登门的时候,等来的依旧是闭门羹。可你娘偷偷躲在门房,瞧见了我。第二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说要嫁给我。“

爹爹说着,扬起嘴角笑了。可伴随着这笑容的,是一滴清泪。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姑娘,脸憋得通红,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却笑了,说她只问我一句话,愿不愿意娶她。若是不愿,她立刻就走。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平日里口若悬河,此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连连点头,半天才说出一个好字。她见我这副模样,笑了,那个笑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其实你笑起来,很像她。”说罢,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平日里对你不甚管教,是因为看到你,总想起你娘来。虽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样的我,让你很难过吧。对不起,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爹爹说着,伸手将我搂入怀中,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我拼命地点着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落了下来。“我知道,爹爹你别这样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娘亲看见了才放心。”我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说道。

“好,我们说定了,以后要一直和和美美的,要让你娘看了安心。”爹爹说着,拉起了我和哥哥的手。一阵微风吹过,杏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我们三人的肩头,落上了几朵杏花。

“看来你们的娘亲,听了这话也很欢喜呢。”爹爹拈起一朵落花,笑了。“我今日这样难过,是因为大黄是她留下的,原本觉得大黄走了,她的痕迹又会淡了一点。可我错了,她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们。你们是我和她生命的延续,只要你们在我身边,她就一直在我身边。”爹爹说话的时候,拉着我们的手拉得更紧了。

“爹爹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哥哥说道。“我也是,我也要一直陪着您。”我也跟着说道。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不难过了。”爹爹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不舍来。

第十八章:七夕(一)

天命二十七年夏末,燕国亡。这个在边境独自抵抗了强大的突厥骑兵近一百年的国家,最终还是在强敌环伺之下,走到了国运的尽头。

燕国灭亡之后,中原大地上只剩齐国与大乾对抗。齐国皇帝为人懦弱,早在几年前就有了投降的风声,起先还与其他几国联盟,负隅顽抗,如今盟友尽数被灭,只怕不用多久就能看到他的降表了。

这个夏天,所有大乾人都格外的兴奋。周围的一切好像也感染了这种兴奋,天气变得更加燥热,蝉鸣昼夜不息,不过听得惯了,倒也不觉得聒噪。

捷报传来的时候正是七夕前几天,往年到了七夕,兴都都要取消宵禁,彻夜举行灯会。今年有了这样的喜事,陛下便下旨连办十天灯会。如此一来,整个兴都到了夜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倒真是个不夜城了。

我向来是爱热闹的,早就缠着哥哥要他带我去灯会。原本我们想请爹爹同去,可燕地战事初平,他忙着主持善后的事宜,实在抽不出身来,只吩咐我们多带几个家人,在人多的地方要当心,便又忙着办公去了。

虽然爹爹说了,但我从小便不喜欢丫头婆子跟着,缠着哥哥软磨硬泡了半天,反复保证一定跟着他不会乱跑,他才勉强同意只带我一个人出去。

到了七夕那天,姨娘们早张罗着在府里挂上了彩灯,随后便拉着我沐浴梳洗,盛装打扮了一番。到了黄昏,天刚擦黑,我便拉着哥哥要走,却被身边的嬷嬷拦住了。

“三小姐要等月亮出来了,才能对月穿针呢。”嬷嬷的脸上笑眯眯的,拉我倒拉得极紧,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是了,素儿如今也十四岁了,明年就到了及笄之年,该寻摸婆家了。你的女红总是不成样子,今日要诚心地对月穿针,以后手才会巧些呀。”姨娘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支持着嬷嬷。

我透过姨娘和嬷嬷们的重重包围,看见哥哥正站在不远处,冲我坏笑。我向他无奈地眨了眨眼,拼命用眼神暗示他过来解围,谁知他却坏笑着连连冲她们点头。

“姨娘和嬷嬷说的是,素儿这丫头从小就顽皮,如今长大了还是这个样子,少有规规矩矩做针线的时候。从去年起就说要给我的玉佩打个络子,这么简单的活儿愣是磨了一年,还美其名曰要特意留到我生辰的时候才能送。若只是做的慢些也就算了,我拿到手一看,这络子打得歪七扭八,挂在身上总叫人笑话。“

“我之前没做过,这个络子虽然简单,也是我费心拣选丝线,又做了拆,拆了做好几遍才做好的。你若是嫌难看,干嘛还天天戴在身上!”我见哥哥不帮我解围还打趣我,有些生气。

“我看月亮只怕就快出来了,姨娘和嬷嬷们快些准备针线去吧。这丫头手笨,若是想要手巧,只怕要穿好多根线才成呢。要我说,干脆再准备些瓜果贡品,诚心拜拜七姐,只怕更好些。”哥哥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守仁说得是”,“少爷说得是”,在一片应和声中,姨娘和嬷嬷们四散准备起来。我没好气地看着哥哥,正想着以后该如何报复他,他却快步上前拉起我就跑,把姨娘和嬷嬷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刚刚是逗你的,你这络子打得极好,我要天天戴在身上,永远不摘呢。”哥哥一面跑着,一面回头对我说道。

我气喘吁吁地冲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自己手艺不好,你若是真的被人笑话了,就摘了吧,我不会生气的。”

“哪有人敢笑话我呀。再说了,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妹妹花了一年功夫做的,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笑话我呢。”

哥哥说着,看了看身后,停下了脚步。我双手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你跑得也太快了,我今日不像平常穿着男装方便行动,这碍事的衣裙和绣鞋一穿,头上再插上几支珠钗,跑起来太累了。”

“你好歹是个女孩子,今日又打扮得这样好看,在外面也该注意些仪态,不要总是像个男孩子一样。”哥哥看着我扶在腰间的双手,有些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我今日这样打扮,好看吗?”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上下打量着自己。嬷嬷给我梳了个双丫髻,两边发髻上各插着一支小小的珠钗。我不喜铅粉的气味,所以并未施粉,只简单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身上穿的,是姨娘挑的淡茜红的裙子,脚上的绣鞋是嬷嬷新做的,白色的鞋面上绣着一朵鹅黄色的小花。

“好看”,耳边响起的,不是哥哥的声音。我连忙抬头看去,却是贏苏。他用一只玉簪半束着发,一身青衣,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比起在宫里见面的时候随意自在了不少。

我的眼睛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便红了脸。我素日很少盛装打扮,今日由着姨娘和嬷嬷们打扮,是因为想着出门前要换男装,她们如何打扮也无所谓的。没想到哥哥直接拉着我跑了出来,如今站定了,便有些不自在。

“见过殿下。”我虽红了脸,但还是拉着哥哥向贏苏行了礼。

“我今日也是来凑热闹的,不必拘礼,就像平常一样叫我贏苏就好。”贏苏说罢,看了看哥哥,向他拱了拱手,说道:“你便是李娘娘的弟弟吧?”哥哥点了点头,说了句“在下李守仁,见过殿下。”

“不必,你我年岁相同,便如同年的朋友一般,我称你守仁兄,你称我苏兄可好?”贏苏说着,看了看哥哥腰间挂着的玉佩,我脸一红,连忙挡在哥哥前面,笑着说道:“殿下素日最是随和的,这样甚好。”哥哥便也只好向贏苏拱了拱手,说了句“那就得罪了。”

第十九章:七夕(二)

刚才只顾着跑,此刻定睛一看周围,我和哥哥早已跑到了城隍庙附近。

此刻月上枝头,满城的花灯尽数点亮,斑驳的色彩投在墙上、树上和人们的脸上,给平日里寻常的景致添了许多别样的趣味。

街上的人流逐渐密集起来,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各各一身新衣,一脸喜气。年轻的姑娘们结伴出行,不时有人偷偷指指人群中俊俏的公子,低声呼唤同伴的注意,随后便用扇子掩着面,发出银铃似的轻笑。

男子们倒少有结伴而行的,他们大多走走停停,不时便有人立于花灯之下赏景吟诗。不过身后有姑娘们经过的时候,吟诗的声音总会大一些。有时不经意间与姑娘四目相对,胆子大一些的,便对着姑娘拱拱手,说句得罪,不过说话的时候,嘴角仍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腼腆一些的,便立刻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结巴起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出宫逛逛?”我站在哥哥和贏苏中间,看着花灯漫不经心地问道。

“安宁听说今夜有灯会,缠了我好几日要我带她出宫来看看。只是她年纪小,身子又弱,我们又不想惊动别人,不好带她出来的。她难过了好几日,我说等你进宫讲给她听也不管用。我便与父皇说了,今夜出来看看,买些花灯回去,再给她讲讲这灯会,想来她会高兴些。”

贏苏虽是答我的话,但眼睛却向斜前方看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有个白衫的公子,正瞧着我。见我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贏苏却和哥哥一起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我只好也快步跟上了他们。

“灯会年年都有,等安宁大些了,我带她来逛就是了。只是你一个人出来,身边怎么也没人跟着?”我拉了拉他和哥哥的衣袖,示意他们走慢些。“走这么快做什么,都来不及赏灯了。”

“无妨”,贏苏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停住了脚步,细细地看着一个摊位。那摊主的花灯很是精巧,比起一路走来看过的那些,倒是不俗。

“这个兔子的,安宁肯定喜欢。”我上前自顾自地挑选起来。“你拿回去挂在安宁床头,她能欢喜好一阵子呢。”我拿着兔子灯,刚要递给贏苏,忽然想起他毕竟是皇子,便又抱在怀里,笑着说道:“你出来没带着人,我先帮你拿着吧。”

“不用,”贏苏说着接过了我手里的花灯。

“素儿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吧。”哥哥笑着说道。我将那些花灯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拿了一个小狗的和两个老虎的。

“你这丫头真是贪心,一拿就拿三个,都快抱不下了。”哥哥虽嘴上抱怨着,却仍立刻付了钱,伸手要接过我怀里的花灯。

“等等”,我将三个花灯拎在手中,拿起那两个老虎的,递给了贏苏和哥哥。“你们两个同岁,都属虎,你们男子对这些小玩意儿向来不大在乎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送你们一人一个小老虎吧。至于这个小狗的,长得像大黄,我留着吧。”

贏苏听了我的话,笑着接过了花灯。哥哥虽然接了,嘴上仍是不饶人:“明明是我付的钱,倒成了你送给我了。”

“你若是不想要,我可拿走了。”我听他这样说,开玩笑地伸手要拿回花灯。

“那可不行,妹妹送的,我可要拿回去好生挂起来呢。”哥哥笑着将花灯藏在了身后。

我们继续走着,不知是不是花灯温暖的黄色灯光映在脸上的缘故,今夜的贏苏看上去比起往常更加亲切了,哥哥今日虽是寻常的素色衣裳,但长身玉立,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一路走来,有不少姑娘在他们身边放慢了脚步。

“你应该多出宫来走走,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我戳了戳贏苏的胳膊,笑着说道。

贏苏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说什么?”

“殿下这样好看的容貌,藏在宫里实在可惜,应该多出来走走,姑娘们见了你,脸上都有了笑意,可不就是造福百姓了吗?”我笑吟吟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说道。

贏苏的脸,微微地泛起了红色。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着哥哥说道:“莫要胡说,我看这些姑娘,都是看着守仁兄的吧。”

哥哥刚才正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听贏苏这样说,不妨红了脸,那窘迫的样子倒少见。“苏兄说笑了”。哥哥支吾了半天,才勉强说了一句。

“你好看,哥哥也好看,这有什么害羞的。有这样两个好看的男子和我一起赏灯,我只怕是要被那些姑娘们嫉妒呢。”我看着他俩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开口打趣道。

“你这丫头愈发没规矩了,这样不知羞的话也说得出口。”哥哥的脸愈发红了,伸出食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是我的哥哥,殿下是我的朋友,你们生得好看,招人喜欢,我也高兴啊。”我说得兴起,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罢了罢了,我向来说不过你。从前姐姐在家时,还管着你些。如今姐姐不在家,你便总跟着我,越来越像个男子,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哥哥说着,摇了摇头,“这样可不行,你也该多与别家的闺秀们走动走动,不要总是粘着我了。”

“你这样说,是嫌弃我了?”我把嘴一撇,做出伤心的样子来。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今天来赏灯的姑娘们,都是结伴而行的,只有你跟着我,怪可怜的。”哥哥着了慌,连忙解释着。

“我才不可怜呢,跟你出来玩比跟那些大家小姐出来玩有意思多了。”我见他认了真,赶忙笑着解释道。

“再说还有殿下呢,殿下也是个有趣的人呢。”我说着,转头看着贏苏,他起先有些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发现我看着他以后,扬起嘴角笑了:“你可是第一个说我有意思的人。”说完了这话,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十章:七夕(三)

今日白天被姨娘和嬷嬷们拉着打扮,晚上出来时又跑的急,没吃晚饭。我们走了没多久,我的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

恰好前面不远就是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我和哥哥常来吃的。那摊主是个极和善的老婆婆,摊位虽不大,但馄饨的味道很好,桌椅板凳和碗碟也都干净。我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扯了扯贏苏的衣袖,笑着说道:“你难得出宫一趟,我和哥哥请你吃饭吧。”说罢,也不等他拒绝,转头向哥哥使了个眼色,走到馄饨摊前坐下了。

今日灯会,路上的人多,婆婆的生意也好,不大的摊位坐得满满当当。婆婆见我们坐下,便笑着说道:“你们兄妹两可有日子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这老婆子忘了呢。”

“怎么会,就算是忘了婆婆,也忘不了婆婆的馄饨啊。”我笑着答道,“向往常一样,来三碗馄饨吧。”

“诶,”婆婆答应着,麻利地掀起锅盖下了馄饨,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脸。

“你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平日里见你,总打扮成个小子的模样。”婆婆说着,端上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打量了贏苏一眼,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我倒没见过,倒也生得好模样。”

“这是我的朋友”,我笑着向婆婆道了谢,贏苏也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吃吧,这馄饨虽不比宫中的吃食,但也另有一番滋味呢。”我戳了戳贏苏,便和哥哥埋头吃了起来。

一碗馄饨没多久就吃尽了,我意犹未尽地盯着婆婆的大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再要一碗,只是贏苏和哥哥都没有要加一碗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这个时间来吃馄饨,想来晚饭都没吃吧,只吃一碗哪能吃饱,再来一碗吧。”婆婆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早又煮了三碗馄饨端来。贏苏腼腆地笑着摆了摆手说不用,婆婆却笑着说道:“年轻小伙子,哪能只吃那么一点饭呢,怪不得你这样瘦。这一碗算婆婆请你的,吃吧。”

贏苏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一碗馄饨,笑了笑,向婆婆道了谢,随后从他碗中夹了几个给我,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替我吃几个吧。”我暗暗叫苦,脸上却只能笑着点头。谁能想到在宫外,我依旧要被他喂得撑破了肚皮呢。

吃罢了饭,哥哥在桌上给婆婆留了钱,我们便起身继续向前了。两碗馄饨下肚,我只觉得身子沉重,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还好一路上耍百戏的艺人极多,我便常停下看看,顺便歇歇气。

“你走得这样慢,我们怕是到了天亮也逛不完了。”哥哥有些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贏苏却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句:“若是喜欢,慢慢逛就是了,这灯会要连开十天呢,不急。”

“苏兄倒是好性儿,比我稳重。”哥哥有些无奈地冲贏苏拱了拱手。“守仁兄心直口快,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贏苏也笑着向哥哥拱了拱手。

二人正说着话,我瞧见前面聚集了许多人,便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看看。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手中牵着一根铁链,链上拴着几个女人,正卖力地吆喝着:“都来看看,小孟将军大捷,俘虏的突厥人。”

我看那几个女人,俱是突厥的打扮,麦色的皮肤,低头看着地面,赤着脚,脚上有许多伤痕。

“让她们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兴奋地吆喝着,好像在观赏什么奇珍异兽。那男人听了这话,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向那几个女人身上抽了几鞭。那几个女人却也不躲避,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如一潭死水。

“这几个看样子都有三十了吧,皮肤这么黑,手脚又粗,到底是蛮夷,哪有我们中原的女子好看。”人群中有人大声议论着。

我看那几个女人,心里生出一种难过来。她们和这些围观的人一样,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她们现在在这里,她们的家人又在哪里呢?

“妹妹,我们走吧。”哥哥的脸上没了笑意,似乎也有些难过。我却挪不动脚,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好看的女子,都送入教坊司去了。这几个就是普通的牧民,虽然相貌不好,但干活麻利,您看这体格,买回去做粗活多好。”那男人讪笑着向众人解释着,围观的人群却早已失去了兴趣,逐渐四散离开了。

那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手又握紧了鞭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抽出鞭子打在那几个女人身上。我看不过,上前问道:“她们怎么卖?”

那男人见有了生意,便换上了谄媚的笑脸,说道:“小姐心善,见不得她们受苦,一个十两就是了。”

我转头看了看哥哥,哥哥会意,摸了摸荷包,却只有二十来两的散碎银子,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我又转头看向贏苏,贏苏犹豫了一下,伸手要解下身上的玉佩。

“你看这小姑娘心善,就这样坐地起价,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循着声音看去,那是个约摸十八九岁的男子,身形高大,虽是中原人的打扮,但说话的口音却与我们不同。

那男人听了他的话,横眉立眼地说道:“这是我的奴隶,我想卖什么价钱,你还能拦着我不成?”说罢,像是示威似的,又扬起鞭子向那几个女人身上狠狠地抽去。

那男子握紧了双拳,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伸手抽出缠在腰间的皮鞭,向那男人径直抽去。那男人伸手要挡,却早被一鞭抽在了脸上,登时流出了血,诶呦一声大叫起来。

那男子却不管不顾,接连十几鞭抽在了男人身上。贏苏走到那男子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得饶人处且饶人,兄台放过他吧。”

男子停了手,转头看向贏苏,褐色的眸子里透出逼人的气势来。哥哥走到那男人面前,把荷包丢给他,说道:“这事是你自己理亏,这里面有二十两,你将人放了吧。”

那男人有些不服气地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从腰间摸出钥匙,解开了那几个女人。

第二十一章:七夕(四)

那几个突厥女人被解开后挤在一起,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低声地用突厥语交流着。我正想着该如何告诉她们我们没有恶意,先前那个男子早已走到她们面前,用突厥语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女人们这才放下戒备,抱着彼此流下了眼泪。

“姑娘买下了她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去呢?”那男子走到我面前,问道。

我这才有机会细看他,虽是束发戴冠,但额前留着一缕卷曲的碎发,褐色的眸子没了之前的狠厉,但仍带着些防备。高高的鼻梁之下,是略带紫色的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不是要买她们做奴婢的,我想送她们回家。”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们是俘虏,早就没有家了,我又要如何送她们回家呢?

“姑娘倒是个心善的,只是她们连家都没有了,又何谈回家呢?”那男子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突厥趁我们收服燕地之时前来袭扰,反被我军打回了原来的边界以北。她们的家乡既入了我大乾的版图,她们便是我大乾的百姓了,如今恢复了自由之身,回到家乡好好种地放牧,自然不会被为难的。”贏苏说道。

“兄台说得倒是轻巧,我们突厥人是有血性的,做不到在杀害自己亲人的皇帝治下安心当一个顺民。“那男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眼见着二人之间愈发剑拔弩张,哥哥便开口打圆场道:“两国之间的大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的,倒是先看看眼下她们该如何安置吧。”

哥哥说完了话,二人之间的紧张总算缓和了些,那男子从随身的荷包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哥哥,说道:“她们是我的族人,这锭银子就当偿还兄台方才向那人牙子出的钱,把她们交与我安置吧。”

我看那男子,通身的打扮虽朴素,但腰间挂着的弯刀刀鞘纹饰精美,刀柄上镶着一个极大的红宝石,想来身份非富即贵,自然是有能力安置她们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坏人,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开口问道:“公子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们连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安心把她们交给你呢?”

“在下飒露,初到大乾,如今住在驿馆。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找我。”那男子笑着答道。

“飒露?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小声念叨着。

“这在突厥语里,是勇士的意思吧?”贏苏打量着那飒露,眼中若有所思。

“兄台果然博学。还未请教诸位的名姓?”飒露向着我们拱了拱手问道。

还没等我们答话,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影来,扬起手中的剑刺向了飒露。那人速度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早被贏苏一把拉开。

飒露倒是面不改色,伸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挡住了那人的剑,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无事,方才转头专心与那人对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就被飒露反手擒住,我抬眼看去,那人虽是一身男装,但长长的睫毛、细腻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身,早已说明她是个女子。

“你们中原的女子,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吗?”飒露捏着她的手腕,玩味地说道。

“对待奸细,有什么道理好讲!”那女子蹙着眉,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突厥大王子果然勇武过人,只是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传出去未免不大好听吧?”贏苏上前一步,看着飒露说道。

飒露不屑地松开了手,看着那女子说道:“姑娘家还是在家绣花吧,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

那女子涨红了脸,满不服气的说道:“我打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认输回去苦练就是了,谁说姑娘就一定只能绣花不能打打杀杀?”

那姑娘说罢,转头看向贏苏和哥哥,说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就任由这突厥奸细在此放肆,还是不是我大乾的男儿了?”

“姑娘消消气,他不是奸细。”贏苏看着飒露说道。

“我从灯会一开始就盯上他了,他虽是中原人的打扮,但腰间的那把弯刀却是突厥的样式,行为做派也不像是生意人,除了奸细还能是什么?我大哥说了,突厥人虽吃了败仗,但定是不甘心的,必会派奸细来大乾。”那姑娘看着飒露,眼中满是戒备。

“罢了,事已至此,在下只能实话实说了。在下飒露,是单于的长子,两天前随使团到达大乾,如今是突厥在大乾的质子了。”飒露对那姑娘郑重地解释道。

“既然我已经说了实话,各位也不必隐瞒身份了吧?”飒露转头看着贏苏说道。

“在下贏苏”,“贏苏话音刚落,那姑娘便赶忙行礼,口中念道:“原来是大殿下,孟娇不知,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贏苏摆了摆手,“你是孟老将军的女儿?”孟娇点了点头。

我早有耳闻,孟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先祖追随太祖建立大乾,子孙世代为将。孟老将军名唤孟建,在先帝时不止一次率军反击五国联军,如今年纪年纪大了,不常上战场。家中有两子两女,长子孟瑱,二十岁便随父出征,如今虽不到三十,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了,此次收服燕国,就是他带兵。次女进宫封了昭仪,虽然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但仍很受陛下宠爱。三子孟义,年及弱冠,文武双全,不久前刚到陛下身边做了郎官。眼前的这位,大概就是孟家幺女了。

我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偶尔听爹爹讲一两句,似乎与孟老将军不甚和睦,所以我们两家向来也没什么交往。不过这孟娇倒是极有趣的,看她说话做事,是个极爽利的人。

“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呢。”我正胡思乱想着,飒露开口问道。

“在下李守仁,这是小妹李素。”哥哥替我答道。只是他虽是答的飒露的话,眼神却并不看向飒露,只是偷偷地看着孟娇。

“你们的父亲是李相?”孟娇问道。我和哥哥点了点头。“平日里我们两家不甚走动,所以都不认识的,我看你们倒很合眼缘,这次就算是认识了。”孟娇笑着说道。

“如此甚好,我们今日也算是相识一场,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此,大家一同赏灯看景,不必针锋相对。”贏苏笑着说道。他说话的时候,正赶上放烟花,满天的缤纷色彩在我们的头顶绽放,我抬头看着烟花,不经意间却发现飒露和贏苏的眼神,汇集在我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莫离

一连十天的狂欢之后,兴都逐渐地归于平静。夏天的身影渐行渐远,天气逐渐凉爽起来,只有偶尔一两天的燥热让人短暂地回忆起聒噪的蝉鸣、御花园中满池的芙蕖和七夕灯会上满天的缤纷色彩。

院子里的银杏叶一点一点染上了黄色,与红色的宫墙相映成趣,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我去书房的时候,安宁常坐在树下透过金黄的树叶,望向宫墙之外那一点方方正正的天空,等我下学回来,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哪些树叶是今天才变黄的。

孟娘娘自安宁出生的那年起就一直病着,虽然一直有最好的太医伺候着,苦苦的药汤也一碗不落地喝,但始终没见好转。父皇常去看她,但她却总是避着不见父皇。饶是这样,父皇也未曾恼她,我偶尔听见宫人们闲谈,都说父皇是个长情之人,遇上了这样捂不热的石头,也还是极有耐性的。

自安宁出生后我只见过她一回,这几年她一直病着,从不见人,也从不踏出自己宫中一步。宫中的娘娘们起先还去她宫中看她,却都吃了闭门羹。后来见她连父皇都不常见的,便都没了兴趣,慢慢地,宫中提起她的人越来越少,好像大家都忘了她的存在一般。

九月初一,孟娘娘薨了。冷清了好几年的天枢宫忽然热闹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许多宫人脚步匆匆地进进出出,安静却又迅速地布置着灵堂,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将天枢宫变成了一片素白。

我牵着安宁站在开阳宫的门口,看着众多殿宇之中那片显眼的纯白,胸口有些闷闷的。这些华丽的殿宇之中,不知住过多少位女子。不管她们有多么姣好的容貌,得到了君王多少的宠爱,其实都是一生困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死去之后才能够离开。

“哥哥,什么是死啊?”安宁出生以来,宫中还没有过丧事,天枢宫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大门紧闭的殿宇,此刻看着它变成了一片素白,她的眼中有些好奇。

“死就是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沉吟了一会儿,勉强想出了这个解释。

“我母妃死了,哥哥的母妃也死了,如今孟娘娘也死了,她们为什么都离开了?”安宁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看着那双和我一样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满的纯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良久才答道:“因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吧。”

“可是我们还在这里啊,她们为什么不要我们就离开了呢?”安宁低下头,揉搓着自己的衣带,小声嘟囔着。虽然她对魏娘娘没有什么记忆,李娘娘一向也待她极好,但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会难过吧。

这样想着,我的鼻头就有些发酸。时间过去太久,我都有些记不得母妃的面容了。但偶尔还会梦到小时候,她给我讲故事,带着我堆雪人,给我唱故国的歌谣,其实更多时候,我会梦到骨瘦如柴的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希望我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

她的寝宫早已住进了新人,父皇也从不提起她。时间长了,我有时都会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只有我压在枕下的那支金簪能提醒我,她真的存在过。

“哥哥,你怎么哭了?”安宁看着我,有些慌张地摸出了自己的手帕,踮起脚想给我试泪。

我回过神来,摸了摸脸颊上残留着两滴温热的眼泪,接过安宁的手帕,拭干了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自己的母妃来了。”

安宁听了这话,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才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道:“没关系的,虽然她们走了,但是我还和你在一起啊,我不会离开哥哥的。”

安宁说罢,伸出小指对我说:“我们拉勾,以后谁也不离开,好不好?”我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微微扬起嘴角笑了,蹲下伸出小指,一本正经地和她小小软软的指头钩在了一起。

“我们拉了勾,就不能变卦了哦。”安宁心满意足地笑着说道。

“你放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变卦的。”我收起笑容,认真地冲安宁点了点头。

“嗯,我还要和李娘娘拉勾,等阿素进宫了,我也要和她拉勾。这样一来,你们就都不会离开我了。”安宁看着我,笑眼弯弯,不似先前那般担心的模样,好像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说罢,便松开我的手,一溜小跑去找李娘娘了。

“昭仪孟氏,系出名门,贤良淑德,深得帝心。天命二十七年九月初一薨,帝大悲,辍朝三日,追封孟氏为贵妃,葬于丽山妃陵。”起居注上对孟娘娘的记载,比起其她娘娘们多了几行,大家都说这是极大的荣宠,可她真的会在乎吗?

我不由得想起了孟娇,她是孟娘娘的小妹,与她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但那日在灯会上见到的她,满脸俱是飞扬的神采,与记忆中形容枯槁的孟娘娘大相径庭。从前好像在她给我那只小猫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有那样的神采,想来她从前未入宫之时,也像孟娇一样,活泼洒脱吧。只是在这宫中,美貌、青春和活力,都不过是寒月芙蕖,虽然极美,但终究只是一幅幻影罢了。

想到这里,我的身上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寒意。转头看看安宁,她正拉着银杏拉勾呢,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会有不同吧?无论如何,我也要守住她脸上的笑容。

第二十三章:寄梅

哥哥近来奇怪得紧。自那日七夕灯会之后,他总是发呆,有好几次我去他房间,他都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床头的花灯发呆。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听先生的讲书的时候,他也发呆;跟师傅习武的时候,他也发呆。先生和师傅常提醒他,相比之下,我倒成了全神贯注的好学生了。

八月里孟娇送来一个帖儿,约我重阳节时一起去城外踏青。上回见她,甚是爽利活泼,我也很想与她相交,只是担心爹爹与她父亲不大合得来,便去问了爹爹。

爹爹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还笑着说我没什么朋友,这样甚好。

我张罗着写回帖的时候,哥哥赖在我屋里,推说要找本书看。我没在意,写好了回帖,抬眼却看见他站在书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我的回帖。

“你最近很是奇怪。”我一面折好帖子,一面看着哥哥说道。

哥哥没防备,一下就红了脸,嘴里支吾着答道:“哪、哪里奇怪了?”

“你总是发呆,这一阵子还总是找借口来我房里,这些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这两日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点小心和讨好,全然不似平常总是打趣我。”我罗列着哥哥的奇怪之处,说道他这两日的语气时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起了眉头。

“我哪有,你平日里那样粗枝大叶,怎么到了我身上就这样细致起来。”哥哥的脸愈发红了,他扭头看着书架,有些心虚地答道。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如今的样子,才最奇怪呢。”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现在的他哪里还有一点丞相家公子的样子,窘迫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对,从小到大,我与他一起闯的祸也不少,也没见他如此过呀。

“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看着他,愈发起了疑心。走到他面前,踮起脚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没有,”哥哥没料到我会如此,先愣住了,之后连连后退几步,拿起桌上的茶杯,也不顾那茶已经放了许久,仰头一饮而尽。过来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散去。

“那茶放了好久了,你就这样喝了也不怕闹肚子。”我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唤小丫头换了杯新茶来。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我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开口问道。

“你重阳节去城外踏青,可想好了带谁一起?”哥哥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我不喜欢人跟着,又不大会骑马,坐辆车去吧,阿旺老实本分,又会些功夫,就带他赶车。”我虽有些奇怪,还是照实回答了。爹爹与朝中其他大臣私下里很少往来,我又没什么家世年纪相仿的朋友,平日里总是跟着哥哥出去玩,像这样的邀请倒还是第一次,所以也有些陌生。

七夕那天看孟娇的行事,不似一般的官家小姐扭捏做作,孟家也向来不是招摇的人家,想来也不会喜欢大排场。思来想去,决定就寻常打扮,带一个会些拳脚的车夫便罢了。

“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哥哥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小声说了一句。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倒愣住了。虽然从小时候起就是他带着我玩,但这次毕竟孟娇是个女儿家,帖中又只请了我一人,所以便没想着要和哥哥一起去。

我这样想着,抬眼看看哥哥,虽然脸上强装镇定,但眼里是藏不住的期待。我想起七夕那晚他看孟娇的眼神,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帖子里只说请我一个,你若是就这样跟着我,怕是不大好。”我话音未落,就看见哥哥的眼里涌起了失落。

“我在回帖里问她可不可以与你同去吧,若是她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了。”我看着哥哥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赶忙接着说道。

“如此甚好,只是你记得说得和缓些,别没来由地加上这么一句,吓坏了人家。”哥哥看着我,嘴角的笑意早已藏不住了。

“知道了,我便说是我自小跟你一起玩惯了,离不开你,所以问问她能否与你同去,行了吧?”我看着哥哥,挑了挑眉。

哥哥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离开了我的房间。

“别忘了,你可欠我一次。”我站在门口,冲他喊道。

“知道了”,他没回头,只是答应了一句,声音轻快极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先生教我们的这句诗。

我的回帖送去孟府后两日,孟娇的回帖才送来。那两日里,哥哥读书时拿倒了书本,习武时记错了招式,一有空闲便拉着我的小丫头问可有帖子送来,弄得我也跟着他紧张起来。

孟娇的帖子终于送来的时候,我一拿到手,便去找哥哥一起看。哥哥却又犹豫起来,将帖子拿在手中,反复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拆开。

“罢了,还是我先看吧。”我看他这样,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从小到大,总是他护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他。

那张不大的帖子上,只写着两个字:“甚好”。我看见那两个字,刚才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看着哥哥笑着说了句:“她说甚好。”

只这一句,便让哥哥的脸上展开了笑意,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我的哥哥,不再是那个带着我各处去玩的男孩了,他长大了,是一个心中藏着别人的少年了。

我和哥哥兴致勃勃地计划着重阳那天的一切,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说什么话,可到了九月,却收到了孟娘娘薨逝的消息。

孟娇一定很难过吧,她与孟娘娘,就如我和姐姐,我不敢想象若是姐姐不在了,我会是怎样的心情。我想写封信给她,却又觉得无论什么样的文字,都显得太过无力,便在素白的信笺上,画了一个手中握着一枝梅花的女子,寄梅思亲,孟娘娘拿着这支梅花,就知道了她的思念。

第二十四章:秋弥(一)

孟娘娘的丧事虽然盛大,但持续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来月,到了十月初的时候,孟娘娘的灵柩送到了丽山,宫中也撤下了天枢宫的一片素白,她在世上的痕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下旨十月初十在兴都北边的皇家围场秋弥。突厥使团来到兴都快三个月了,陛下却一直未曾召见,反倒邀请他们参与此次秋弥。除了他们,兴都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参加之列,嫔妃之中姐姐和郑娘娘也随陛下同去。陛下还特别下旨,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与家人同去。上个月宫中忙着操办孟娘娘的丧事,我没有入宫,爹爹答应了带我和哥哥同去,也好见见姐姐。

到了十月初十那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兴都的街头就早有官兵在道路两旁把守,各家权贵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往北去,先出发的到了围场,后出发的还没出城。

因为突厥使团也要参加,此次秋弥便不同于以往。听说孟义一早便去了围场,带着陛下身边的郎官们巡查布防。爹爹也带着我们早早出发,到了围场,让哥哥带着我去营地安顿,自己则与礼部的官员们核对着对突厥使团的招待事宜。

正午的时候,陛下的銮驾才到了围场,众位官员身着朝服,按品级依次排列,在行宫门口跪迎陛下。我和哥哥到底是白身,只能远远地低头跪在官员们身后,听着众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陛下的马经过了我们面前,我和哥哥看着前边的人起了身,便也跟着起了身。随着陛下向林中射出第一箭,秋弥正式拉开了序幕。

简短的祭祀过后,陛下带着几个年岁稍长的皇子、几个重臣、随身的几个郎官还有飒露一起,开始了第一批狩猎。

我站在人群之中,透过缝隙隐隐约约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待到他们进了林子,在行宫的人群逐渐散开,姐姐便派了银杏接我和哥哥过去。

“见过昭仪娘娘”,我和哥哥向姐姐行了礼。姐姐上前将我们扶起,看着哥哥,眼里泛着泪光。

“八年未见,守仁都这样高了。我走的那一年,你才到我的肩膀呢。”姐姐说着话,眼泪早就掉了下来。

“姐姐一向还好吗?虽然素儿每月都进宫,每次回来都说你很好,但我见不着你的面,心里便总是放不下。”哥哥也早红了眼,脸上却还笑着。

“我很好,你和爹爹莫要担心。这次陛下特地下了旨,许我与你和爹爹见面,我们都该欢欢喜喜的,莫要再哭了。”姐姐说着,拿出手帕拭干了泪水。哥哥听了这话,也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爹爹今日事多,只怕要明日再见了,晚上陛下回来,我怕是也不得闲,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这几天我若是有空,便叫你们前来相伴。“姐姐说话的时候,银杏早指挥几个小宫女搬上了椅子,我与哥哥坐下。姐姐命银杏端上了许多点心,笑着对哥哥说道:”这些都是我让她们按照你从前的口味准备的,也不知你现在爱不爱吃。“

哥哥忙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对姐姐笑着说道:“爱吃,爱吃。”姐姐见了,这才放了心,细细地与哥哥聊着家常,从他现在读什么书,练武练得如何,问到有没有还像从前一样带着我到处疯玩。哥哥一一答了,末了还不忘为我说句好话:“素儿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了,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你就护着她,只顾哄我,你看看你腰间的玉佩,那络子打得这样粗疏,除了素儿,还能是谁打的。谁家的大家闺秀能打出这样的络子来?”姐姐指了指哥哥腰间的玉佩,笑着看着我。

我低下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烧。哥哥却忙不迭地解释着:“这是她前两年打的,这两年的手艺可好多了。”

“既然手艺好多了,怎么不打个好看的给你换上,你整天带着这块玉佩,让人看了只怕要笑话的。”姐姐依旧看着我,笑着说道。

“那可不行,这可是素儿第一次亲手做给我的生辰贺礼,我可要带一辈子呢。”哥哥说话间,捂紧了腰间的玉佩,仿佛有人想要抢走它一般。

“八年未见,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护着她。”姐姐看了看哥哥,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陛下回来了,说晚上要宴请突厥使团,请娘娘准备呢。陛下还说让二公子与三小姐也同去。”银杏从外面进来,对姐姐说道。

“知道了”,姐姐答应着,随后问道:“除了守仁和素儿,还有谁去?”

“奴婢听说官员的家眷里,还有孟家的四小姐,此外便没有了。”银杏答道。

“看来陛下最看重的,果然还是我们家和孟家。既然要赴宴,守仁便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素儿也该换件颜色衣服,我再给你打扮打扮。”姐姐说罢,便唤一个小宫女去我的帐篷取了一条藕色的裙子来,又看着亲手给我梳了个双平髻,用胭脂点了唇,又从自己妆盒里取出一对小小的蝴蝶玉簪,簪在了两边发髻上。

看着我梳妆完,姐姐才自己打扮起来。她换上了一身大红宫装,高高地梳了个高云近香髻,插着一只金步摇,虽只是略施粉黛,但已美得惊心动魄。

我和姐姐收拾停当,哥哥早已等在门外,我们便一同来到了行宫的主殿。我们向陛下行了礼,姐姐便去陛下下手坐下,我和哥哥要去末席,陛下却开了口:“你就是李相之子?”

“正是,草民李守仁”,哥哥连忙答道。

“是个端正的好孩子,今年多大了?”陛下问道。

“回陛下,草民今年十八岁了。”哥哥答道。

“十八岁了,与苏儿同年呢。李相,等他到了及冠之年,送到朕身边做个郎官吧。”陛下看着爹爹说道。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爹爹起身,与哥哥一起躬身施礼。之后我和哥哥一同到末席坐下,对面坐着的,便是孟娇。她脸上有了些忧愁之色,不似初见那日满是神采,想来是为了孟娘娘的事难过了好久吧。

第二十五章:秋弥(二)

我与哥哥入座之后,陛下身边的内侍便向殿外喊道:“传突厥使团进殿。”我抬眼看那内侍,约摸二十三四的年纪,生得极为清秀,因立于陛下身侧,所以不常抬头,但刚刚抬头的时候,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隐隐地透出些傲气来。

“这内侍看着眼生,并不是之前服侍陛下的。”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我听爹爹说,他叫怀桑,原是楚国的宗室。楚国被灭的时候,沦为了俘虏。那个时候他还未及弱冠,所以未被处死,只是施以宫刑送进了宫里。原本在孟娘娘身边服侍,孟娘娘薨了之后陛下在天枢宫瞧见了他,觉得气度不凡,问了他几句话,倒也答得明白,所以就留在身边伺候了。“哥哥小声对我说道。

爹爹向来事多,却连陛下身边一个内侍的来历都弄得如此清楚,看来真是如那句俗语所说,伴君如伴虎,半点都马虎不得。

我心里正想着,突厥使团就进了大殿。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飒露,他今日一身突厥的打扮,给人的感觉像只灵敏的黑豹,带着三分从容,三分自信和四分的警觉。

“突厥大王子飒露,见过大乾皇帝。”飒露站定了,向着陛下躬身施礼。

“你们来大乾也有些时日了,朕这阵子事多,一直抽不出空来,有些怠慢了,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陛下说罢,飒露还未答话,他身后的一个大臣便向前一步,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未及开口,却早已被飒露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大臣对上了飒露凶狠的目光,便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大乾对燕国的战事才刚刚结束,陛下宫中也有丧事,自然是分身乏术。我们住在驿站,被照顾得极为妥帖,每日在兴都逛逛,看看中原的风土人情倒也有趣。”飒露微笑着答道。

“你这样说,朕就放心了。前一阵子兴都连开十天的灯会,不知王子可去看了?”陛下微笑着问道。

“如此盛事,我自然要去凑个热闹的。中原的灯美,景美,人也美。”飒露微微眯了眯眼,眼里的警觉消了几分,完全一副喜爱玩乐的少年人模样。

“如此甚好。你在兴都住的日子还长呢,有的是美景和美人供你欣赏。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站着也累了,快入座吧。”陛下说罢,飒露一行人便入了座。

今日的菜肴,全是用下午陛下他们打的野味做的,我向来不大爱吃这些,又是这样隆重的场合,一举一动都要思量合不合规矩,所以眼前的饭菜,只是略动了动。

哥哥平日里饭量极好的,只是今日对面的孟娇面带愁容,他便也跟着关心起来,时不时地抬眼偷瞄她,桌上的饭菜也没动几下。

孟娇坐在桌前,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只是发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偶尔回过神来,对上我和哥哥的目光,也只是扯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姐姐与郑娘娘坐在陛下两侧,因位份比郑娘娘低,离陛下便也稍微远些。我隔得远,看得不大真切,但每当陛下与姐姐交谈的时候,郑娘娘便笑着将身子侧向陛下,也要与陛下说些什么。她举止得体,带着优雅的微笑,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不知为什么,我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场宴会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陛下带着的舞姬献完了舞,飒露带来的舞姬又进殿舞了起来。她们的舞姿轻盈曼妙,可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在意她们到底跳了什么舞。每个人都在恰当的时候说话,在恰当的时候微笑,可大家的眼神都聚集在陛下和飒露身上,他们才是舞台上的主角,而我们只是配合的观众。

飒露偶尔会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在场的众人,他的目光在谁的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一点,身边站着的內侍就会俯身向他耳边说几句,大概是在介绍姓名品级一类。他的目光倒是也扫到了我的身上,不过只是极快的一瞬,并没有稍作停留。不过在那一瞬,他好像向我笑了笑,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早已移开了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换了几拨舞姬,在我无聊得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桌子的时候,这场宴会终于结束了。大家起身向陛下行过了礼,等陛下、姐姐和郑娘娘离开之后,才依次离开了大殿。

因为往年秋弥陛下带的人不多,所以行宫一切从简,规模不大。陛下、二位娘娘、突厥使团和几位要紧的大臣住在行宫,其余随行人员都安置在里行宫不远的营地内。

宴会结束之后,哥哥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猜到了他的心思,冲着孟娇的背影努了努嘴,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哥哥点了点头,便快步追上了孟娇,二人找了个安静地方说话,我便也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

“你傻站在这里干嘛?”我没留意,贏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哥哥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我一面说着,一面转身看着贏苏,希望他的目光能只看着我,不要发现哥哥和孟娇。

好在他也只是看着我,并未看向远处。“这里比兴都天气冷些,你穿得这样单薄,晚上早点回去,莫要冻坏了。”贏苏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

“知道了,多谢殿下关心。”我一面说着,一面向他施礼。

“此刻没人,不必如此拘束。”贏苏有些不自在。

“毕竟宴会刚结束,人来人往的,马虎不得。”我冲他笑了笑。

“见过殿下。”哥哥与孟娇说完了话,走到了我的身边,向贏苏行了个礼。

“天晚了,你带阿素回去吧。”贏苏向哥哥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看着贏苏走远了,转头问哥哥。

“毕竟人多眼杂,只略说了几句话。”哥哥答道。

“你们说什么了?”我有些好奇。

“秘密。”哥哥只回了我这一句,便不肯再多说些什么了。

“晚上天凉,你又穿得单薄,我们快回去吧。”哥哥说着,就带着我要走。还没走几步,姐姐身边的一个宫女便追上了我们。

“娘娘说二公子和三小姐穿得单薄,让奴婢给二位送了披风来。”那宫女说着,将两件披风递给了我和哥哥。

“难为姐姐今天这么多事,还惦记着我们。”哥哥说着,看着我披上了披风,一起回到了营地,各自进了帐篷。

我一进帐篷,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碟各色点心,上面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贏苏的笔迹:行宫一切从简,但也不能饿着肚子,将就着吃些吧。我把纸条放下,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甜甜的豆沙在口中划开,让人没留意就绽开了微笑,

第二十六章:秋弥(三)

第二天一早,陛下差人唤了哥哥陪同狩猎,同去的还有几个皇子和飒露。我一个人在营地待着甚是无聊,想起孟娇来,便出门寻到了她的帐篷门口。

门口的小丫头见是我,忙掀了帘子请我进去。孟娇正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见我进来,忙吩咐小丫头看茶,拉我坐下。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孟娇问道。

“哥哥随陛下打猎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帐篷里着实无聊,想着你大概也是一个人,就过来看看,没打扰到你吧?”我答道。

“哪里的话,我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偏偏到了这里爹爹和哥哥们都要伴驾,只留我一人待在这里,正闷得慌,想着去找你作伴,你倒先来了。”孟娇笑着说道。

“我们虽只见过两面,但七夕初见之时,我便喜欢你的性子,想要与你相交,只可惜……”我说到这里,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不再说下去了。

“我也是一样,你不似那些官家小姐扭捏作态,正对我的脾气。我收到了你的信,虽然没有字,但我知道,你是告诉我姐姐能看到我的思念。”孟娇说着,黑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笑着,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咱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坐下好好说说话。今日无事,正好闲聊。”我怕又勾起孟娇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我今年十四岁了,不知你年岁几何?”

“我比你大两岁,十六了。这样看来,你该唤我一声姐姐。”孟娇笑着说道。

“那以后,我就唤你孟姐姐。”我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丫头进来说陛下他们快回来了,我才起身告辞。孟娇有些不舍地拉着我说道:“这两日若是得闲,别忘了过来坐坐。”“孟姐姐放心,我一有空就过来的,倒是你别嫌烦才好。”我笑着答应了,才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哥哥刚好回来,见我也从外面进来,便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一个人待着闷得慌,就去找孟姐姐说话了。”我答道。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你就叫起姐姐来了,看来你们两个甚是投缘呢。”哥哥听我说起孟娇,脸上便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笑意。

“你从前总说我不该老是缠着你,也该和结识些闺中好友,这下可真的有了。”我笑着看着哥哥,挑了挑眉。

“你唤她姐姐,看来她比你大些吧。”哥哥却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是的,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她年芳十六,已过了及笄之年了。”我的嘴角愈发上扬了,哥哥总算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脸上微微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娘娘请二公子和三小姐过去用午膳。”姐姐身边的小宫女来请,我和哥哥便跟了她来到了姐姐的房间。一进门,却看见爹爹也在。

“快坐吧,自我进宫起,我们一家人已有八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呢。”姐姐见我们进来,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

我和哥哥坐下,宫人们便摆出了满满当当一桌饭菜,看上去全是爹爹和我们爱吃的。

“行宫里多有不便,我勉强叫他们准备了几样你们爱吃的,尝尝吧。”姐姐一面说着,一面给我们的碗里夹着菜。

“多谢娘娘”,爹爹向姐姐笑着点了点头,姐姐的眼里就涌起了眼泪,她有些慌乱地用手帕擦了,说了句“爹爹不必拘礼。”

爹爹虽面上没什么,可眼里也有了泪,伸手夹了菜给姐姐,口中说着:“娘娘既进了宫,规矩和礼数便丢不得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奇怪,我们像从前一样围坐在一起,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可各自心里又都明白,这与从前并不一样。

吃罢了饭,爹爹打发我和哥哥回去,说还有话要与姐姐说。我看姐姐脸上有些愁容,有些担心,但看爹爹一脸严肃,也不好说要留下来,只好跟着哥哥回到了营地。

“你说爹爹要与姐姐说些什么呢?”我问哥哥。

“我也不知道。”哥哥说话的时候,只顾看着窗外,并不看着我。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撒谎,大概他也有什么难处不好对我讲吧。

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就有些闷闷的。随着自己的长大,我逐渐了解到爹爹不只是爹爹,还是大乾位高权重的丞相;姐姐也不只是姐姐,还是陛下的爱妃。大概不久之后,哥哥也会变得不只是哥哥了吧。那我呢?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得不只是李素?

“你知道吗?今早去狩猎,那突厥的王子一人打到了一只黑熊,陛下都夸他勇武无比呢。”哥哥大约是看出了我有心事,忙开口说道。

“他生长在草原,必定是弓马娴熟的吧。七夕灯会的时候看他的身手,也是极好的。”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皇子今日也很亮眼,一箭射倒了一只老虎呢。”哥哥听我说起贏苏,便说道。

我听他这样说,脑中想象着贏苏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遗憾,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呢。

“你想什么呢?又发呆。”哥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忙问道:“那你呢?你今天打到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几只野鸡兔子罢了。向熊和老虎这样的猛兽,自然要留着给陛下和诸位皇子,哪有我表现的份。”哥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自小看你习武,你的武艺也极好的。像这样的场合,你自然不好多表现的。”我的话音刚落,哥哥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了帐篷抱了两只小小的兔子给我。

“这是我今早发现的,它们的母亲被射死了,一窝小兔大皇子要了几只带回去给安宁公主,余下两只我就抱回来了,一只送给你,一只你拿去送给孟娇吧。”哥哥说着,伸手把小兔递给我,两只黑色的小兔毛茸茸的,带着温热窝在我的怀里,也不害怕,看着甚是讨喜。

“谢了,回头一定帮你把这只送给孟姐姐。”我抬头看着哥哥,冲他眨了眨眼。

第二十七章:秋弥(四)

秋弥的第三天,陛下下了旨,让营地中的各位官员的子女到马球场。我和哥哥一早收拾停当,我拉着哥哥到了孟娇的帐篷外面,她正好要离开,我便上前拉着她一路同行。

孟娇今日一身海棠红的骑装,愈发衬得英气十足。我看看她,再看看一身艾绿色的哥哥,心里蹦出一个词来:一对璧人。

“孟姐姐家时代为将,想来姐姐的马球打的是极好的。”我与孟娇闲聊着,眼睛却望着哥哥。他倒是目不斜视,只是自顾自地走路。但步伐却比平时跟我一起的时候慢了许多。

“我从小便是个男孩儿的性子,家里哥哥们习武的时候。我也跟在他们身后照葫芦画瓢。虽然八九岁就开始学着骑马,但这马球也就一年打上几次,上场的话也不过凑个数罢了。”孟娇随意地说道。

“你呢?可会打马球?”

“我……”我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虽然小时候也缠着要跟哥哥一起习武,但不过是一时新鲜,学了不到半年就丢开了。至于骑马嘛,爹爹平时忙,没时间管我和哥哥,哥哥倒是教我骑过,但也只能缓步慢行,不过平时出门的时候图个方便,马球一次也没打过。”

我说到这里,有些难过,又想起姐姐说从前爹爹常带他们去打猎的事来。姐姐和哥哥的骑术,都是爹爹教的,他如今做了宰相,便没工夫教我这些了。

“不过别看我骑术差,我哥哥的骑术可好了呢。他每次去打马球,我都跟着的,满兴都的公子之中,他的马球打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我扭头看着哥哥,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并未答言,只是稍稍红了脸,有些窘迫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我今日,倒是有幸能一饱眼福了。”孟娇看着哥哥,笑着说道。

“孟姑娘莫听素儿瞎说,她惯会拿我取笑的。”哥哥听了孟娇的话,脸愈发红了,支吾着说道。

“是骡子是马,到了球场就知道了。”我冲孟娇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三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马球场。场边各家的公子小姐已来了不少,见了我们,都纷纷点头问好。这些人我都不大认识,只好跟在哥哥后面,点点头应付着。

我们到了没多久,陛下就带着姐姐和郑娘娘过来了。陛下今日一身黑色的骑装,用一根黑玉簪子束了发,虽已年近不惑,但通身都是意气风发的活力。

姐姐一身素白的骑装,用一根白玉簪简单地束起头发,不施粉黛,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动人的英气。

郑娘娘倒还是素日的打扮,她家是大乾的名门望族,诗书簪缨之家,家中的姑娘们从小在闺阁之中读书做针线的,出门向来是乘车,从不骑马,想来也是不会打马球的。

他们三人身后,跟着贏苏和其他三位皇子。虽然都是一身月白色的骑装,但贏苏毕竟年长些,比起那三位皇子看着沉静许多,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

三位皇子之后,便是突厥使团。飒露走在最前面,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眼中不见了宴会时的警觉,全然一副满心好奇的样子。

“前两日都在打猎,朕也乏了,今日叫了你们来,打几场马球,朕也歇歇,也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看看我们大乾少年人的模样。”陛下说罢,在场的人齐声应诺。

第一场自然是陛下开始,陛下点了三位皇子,姐姐、孟娇和其他两位小姐上场。想来姐姐已提前说过我不会打马球吧。

陛下与姐姐、贏苏、四皇子和孟娇一队,其余二皇子、三皇子和那两位小姐一队。一声锣响之后,马球场上立刻尘土飞扬起来。

我看着孟娇灵活地从二皇子的杆下抢过了球,一个挑射便射入了对方的球门。她来时所说的不过凑个人数,果然是谦辞。

“我看孟姐姐的球技,与你不相上下呢。你可算是碰到了对手。一会儿若是你与她对抗,不知会输还是会赢呢?”我说罢,转头看向哥哥,却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娇,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不由得叹了口气,念叨着:“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娶媳妇呢,就把我这个妹妹给忘了。”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第一场比赛已经结束了。陛下、姐姐、贏苏三个人的球技十分精湛,就算加上年纪尚小的四皇子,也轻松赢得了比赛。

在这种场合,贏苏一向是无可挑剔的沉稳,就算周围的人都在喝彩,他也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缓步退场。不过走过我面前的时候,他抬了抬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不过还没等我回应,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这个样子的他,倒是平时少见的。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画下来。”我又开始了自言自语,这回哥哥倒是听见了,转头问我:“你要画下什么来?”

我被他这么一问,没来由地就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有什么秘密被他发现了一般,但转念一想,又坏笑着说道:“我说要把今日这场马球画下来,好让有些人能睹物思人。”

“就你那画工,连集市上卖的便宜话本的插画都比不过,哪能画出她的样子来呢。”哥哥脱口而出,后来又回过味来,白皙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你怎么最近总跟个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脸红。我可提醒你啊,孟姐姐家时代为将,一定瞧不上动不动就脸红的姑娘。”我看着这样的哥哥,心里涌起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

“还不是你总是打趣我。一个小丫头,嘴里总是不饶人,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好。”哥哥一面有些难为情地伸手摸了摸双颊,一面也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说,他此刻也定是满心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担忧着我这个丞相家的千金以后该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

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转头看向了别处,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像哥哥一样红了脸,不然只怕又要被他笑话了。视线却正好与飒露相对,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洁白的牙齿露在外面,满是真诚,让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起来。

第二十八章:秋弥(五)

这马球足足打了一天,哥哥后来倒是也上场了,只是没有和孟娇交手。哥哥的球技是极好的,在马背上的身姿也极为挺拔,他在场上的时候,我附近站着的几位小姐都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孟娇站在我身边,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一天下来,陛下是极高兴的,赏赐了上场的众人,便和姐姐还有郑娘娘回行宫去了。场边的人群也逐渐散开,我让孟娇在原地等我,想去寻了哥哥一起回去。走到场边,却看见贏苏牵着一匹白马,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见过殿下。”我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你今日没上场,是不是不会打马球啊?”贏苏对我略点了点头,问道。

“是”,我低声答道,今日看着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上场,我的心里也有些痒痒的,暗暗懊恼着从前怎么没跟哥哥学一学。

“你最是个闲不住的,我看你哥哥球技倒好,怎么你没跟着他学一学呢?”贏苏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一般。

“小时候想学骑马,爹爹事多不能教我,家中又只有姨娘和嬷嬷们,哥哥那时候也还小,只能勉强把我送上马背,所以只会在平地上慢慢走。后来长大些了,哥哥常去马场跟人打马球,场中的都是男子,我又不好跟着学的,所以虽然喜欢,但也只能看着了。”

我说话的时候,看着贏苏身边的那匹马,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眼睛极为明亮,站在贏苏身边一动不动,简直像一个精致的雕像。

“它叫照夜,是去年生辰的时候父皇送我的,性子极为沉稳。明日无事,我教你骑马吧,等学好了骑马,我再教你打马球。下次秋弥的时候,你就不用站在场边眼巴巴地看着了。”贏苏摸了摸照夜的头,照夜极为配合地歪过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多谢殿下”,我听了贏苏的话,嘴角立刻扬了起来,上前想要摸一摸照夜,却又有些害怕。

“没事的,我牵着它呢。”贏苏向我点了点头。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照夜的头,它虽然没有靠过来,但也没有躲开,温热的体温透过柔软的毛发传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只觉得掌心暖暖的。

“等你们以后熟悉了就好了。那就说定了,明早我派人来找你。”贏苏说罢,就转身离开了。那一人一马,俱是白色的背影,缓缓地走入夕阳之中,是那样的优雅与从容。

“大皇子和你说什么了?”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

“没什么,他说明早要教我骑马。”

“教你骑马?那可是个苦差事。还记得小时候我还没有马高,你吵着要学骑马,还不许其他人教你,我硬是连抱带推才把你放上马背,学了那么久,也只敢在自家院子里骑一骑。大皇子这样好心,怕是要费上好大的精神了。”哥哥说话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像是陷入了从前不大愉快的回忆。

“别傻站在这里说话了,孟姐姐还在那里等我们呢。”我听了他的话,有些难为情,忙转移了话题。

“是了,我们快些回去吧。”哥哥如梦初醒,大步走向了孟娇。我只能跟在他身后,提起裙角一路小跑。

第二日一早,我便起床梳洗了。我没有骑装,昨日回来的路上与孟娇说起,她说我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便差小丫头送来了一身鸭卵青的骑装,我换上倒是正好。

出了帐篷,门口站着一个內侍,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上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在配上厚厚的嘴唇,模样极为讨喜。

“奴才叫子衿,是大皇子吩咐来接李姑娘的。”那內侍笑着说道。

“知道了,我们走吧。”我看着他的笑脸,也露出了笑容。

子衿带着我走到了一处空地,贏苏牵着照夜,身旁还有一匹栗色的马。我上前行礼问好之后,子衿就离开了。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必拘礼了。”贏苏转过身来,依旧是昨天的打扮。

“照夜怎么看上去蔫蔫的,是不是昨天知道了今天要被我骑,闹起脾气来了?”我看照夜,微微垂着头,不似昨天那样精神。

贏苏摸了摸它的头,说道:“大概是昨天在场上累着了些,不打紧。你先上去,我牵着它慢慢走,不妨事的。”

“我不是很重的,驮起来应该不大费事,有劳你啦。”我冲着照夜拱了拱手,身旁的贏苏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伸出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在心里默念三声之后,才鼓足勇气翻身上马。许久没骑过马,动作全然不似我想的那样流畅潇洒,反而险些掉下来。还好我抓紧了马镫,手与脚一同发力,才勉强将自己送上了马背。

坐稳之后,我转头看贏苏,他站的位置比先前近了些,大概刚刚也纠结了一番要不要伸手扶我吧。想到这里,我就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

“我先牵着你走两圈吧。”贏苏倒是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后悔要教我的样子来,声音也极有耐心。

“不必了,我还是能自己走的,只是走得慢些罢了。”我伸手拉过了贏苏手中的缰绳,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信心十足。

“那好吧,你先慢慢地走走,莫要着急。照夜性子极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骑上那一匹陪着你吧。”贏苏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嗯,你放心吧。”我冲他笑了笑,他见我一脸从容,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另一匹马身边,还未上马,照夜却突然狂奔起来。

我一下着了慌,喊了一声“贏苏”之后,就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照夜向着林子里飞速地狂奔,我只能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拉着它的鬃毛,俯身趴在它的背上,双脚紧紧地夹着它的肚子,才勉强不会掉下去。

“照夜,照夜”,我试图安抚它,可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不时有树枝划在我身上,伴着衣服被扯破的声音,让人更加心慌。

第二(十九章:秋弥(六)

“阿素,你别怕。抓紧了,千万别掉下来。”身后传来了贏苏的声音,还有急促的马蹄声。想来他正在后面追我。

说来也怪,我的心刚才还砰砰地跳个不住,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听见了贏苏的声音,它便又沉回到肚子里去了。我将自己紧紧地扒在马背上,只希望贏苏能快些追上。

不远处有个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我来不及多想,便大声喊道:“快躲开!”那人却不慌不忙地只是向旁边让了让,然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照夜跑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那人将腰间的马鞭结成了一个套子,套住了照夜。

被套住的照夜大声地嘶鸣着,上下剧烈地挣扎着。我抓着它脖子上的鬃毛,跟着它上下起伏,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掉下去的时候,那人却伸手将我一把提到了他的马背上。

“阿素,你没事吧?”贏苏追了上来问道。

“没事”,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闻到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那香味极为清冽,像是来自遥远的雪山一般,闻了之后倒是安定不少。

“你的马,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身后那人的声音传来,我转身看去,却是飒露。他看着贏苏,饶有兴味地说道。

照夜渐渐地没了力气,停止了挣扎,口中吐出了一些白沫。飒露收了马鞭,照夜便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阿素,你下来吧。”贏苏下了马,站在飒露的马前,向我伸开了双手。

我有些为难,想自己下马,可现在手脚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看着贏苏,犹豫着要不要他接我,却被飒露拦腰抱起,递给了贏苏。

“你们中原人真麻烦。”飒露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后也下了马。

贏苏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地上,随后伸出了胳膊。我浑身瘫软,险些站不住,只好扶住了他的胳膊。

“你没事吧?”贏苏看着我,满脸的焦急和关切。我的脑子懵懵的,耳边也一直嗡嗡作响,下意识地说着没事。

贏苏不放心,将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紧蹙着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些。

“刚才多谢你了。”他冲飒露拱了拱手。

“无妨,我救的是李姑娘,这份恩情,李姑娘记着就是了。”飒露说着,冲我眨了眨眼。

“大王子的救命之恩,我一定牢记在心,以后定会报答。”我回过神来,勉强向飒露行了个礼。

“不知姑娘要怎样报答呢?”飒露听了我的话,突然有了兴趣似的,上前几步,站在我面前问道。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我还没想好。”

“我来中原的日子不多,戏倒是看了几本,这姑娘家要报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飒露说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阿素刚刚受了惊吓,还未清醒呢,大王子就莫要打趣他了。”贏苏板着脸,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的麻烦事,还是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李姑娘,我的恩情你可要记着啊。”飒露像是没看见贏苏一般,冲我挑了挑眉,丢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我站在贏苏身后,伸出头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照夜,已是没了气息。它的眼睛圆睁着,早已没了昨日的神采。

我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身子一软,伸手拉住了贏苏的胳膊,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你先坐下歇歇吧”,贏苏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没事,就是没什么力气。”我勉强冲他笑笑,看看照夜,又难过起来。“真对不住,这是陛下送给你生辰的贺礼……”我低下了头,小声说着,不敢看贏苏的眼睛。他那样喜欢照夜,此刻应该很难过吧。

“不是你的错,你莫要自责。”贏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蹲下看了看照夜的头,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我送你回去吧。”贏苏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好”,我把手递给他,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他的手比我大了许多,虽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力道却正好,不至于弄疼了我。

“我们怎么回去啊?”我看着那匹栗色的马,想起刚才的一切,双腿就有些微微打颤。“要不你先回去叫人来接我,我在这里等你吧。”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是最为稳妥的解决方案。

“这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怕是不大安全。我背你吧。”贏苏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半蹲着,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味道。

“这样不好吧,你可是大皇子,我们到底尊卑有别。”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我希望在你的心里,我只是贏苏,不是什么大皇子。”贏苏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仍是半蹲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放心吧,这里没人,等快到营地的时候我把你放下来就是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贏苏又说道,声音里又多了些催促的味道。

“好吧,那就多有得罪了。”我看了看四周确实无人,只好趴在了贏苏的背上。几年过去,他已不似我们初见时那样消瘦,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心里彻底踏实下来。

“刚才飒露说照夜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贏苏背着我走在林子里,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我的心跳。我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

“没事,我会处理的。这次连累了你,都怪我太大意了。还好你没事,不然……”贏苏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我也不好追问,两个人便沉默着走出了林子。

到了营地前面,贏苏缓缓放下了我,伸出了胳膊。我冲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我现在有力气了。”他倒是没有坚持,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地走回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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