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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第一部 一



仿佛所有的旅客都没有听见似的。

汽笛又响了一次,声音尖锐而悠长,接着又迅速地响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猛烈得没有目的,没有效果。像第一次汽笛声一样,谁也没有因此发出一声喊,因此后退一步;旅客们脸上的肌肉连动也没有动。

一排排固定的、平行的、紧张而且几乎带点焦急的视线,正在超过——或者说竭力企图越过——那一片还间隔在它们和它们的目标之间的逐渐缩小的空间,旅客们一个挨一个,以同样的姿势昂着头。轮船毫无声息地喷出最后一股烟;这股烟很浓,在人们的头上构成蘑菇状的羽饰,可是马上就消散了。

在这股烟的后面,离人群没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对轮船靠岸漠不关心的旅客。汽笛声既没有引起他注意,也没有减弱其余旅客的兴奋。他和其他人一样站着,躯干和四肢都是僵直的;他的眼睛望着地面。

他经常听到人们向他说起这件事: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一只很大的硬纸盒子,原来是装鞋子的,他却用来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绳子。他并不是任何小绳子都收藏:质量低劣的他不要,用得太旧、走了样或者脱了线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么用途的也不要。

他面前的这段小绳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这是一条很好的小麻绳,一点儿没毛病,被人小心地卷成8字形,在打结的地方还密密地绕了几圈。它一定很长:起码有一公尺,甚至两公尺。一定是什么人把它卷起来留待将来使用,或者准备收藏,后来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

马弟雅思弯下身去捡绳子。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发觉右边离他没几步路的地方,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严肃地注视着他拟的两只大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并没有用笑容来回报他;过了几秒钟,他才看见她的眼珠转向他的胸前,望着他拿在手中的这根绳子。他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股小绳子,并没有感到失望。这真是件很好的收获:绳子光亮而不过度,统得精细而整齐,显然十分结实。

一刹那间,他似乎认出了这根小绳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遗失的东西。过去一定有过那么一根一模一样的小绳子曾经在他的心目中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别的小绳子一起藏在鞋盒里的那一根呢?他的回忆马上转向一片阴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绳子在那种景况下是无关重要的。

这根小绳子,他本来只要放进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刚一移动臂膀,就停住了这个动作,察看着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犹豫不决地半屈着。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太长,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还发现指甲长得过分尖,当然这并不是他削成这种样子的。

女孩子始终朝他这边望着。可是很难断定她究竟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没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睁得太大,以至于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体上,除非这件物体的体积非常庞大。她一定是在凝视着大海。

马弟雅思放下臂膀。发动机突然停了。轮船的震动霎时停止,轮船开行以来一直伴随着它前进的那种闹声也就同时消失了。全体乘客都保持沉默,动也不动,互相挨肩接路地站在拥挤不堪的舱旁走道的人口上;他们马上就要从这里下船。他们作好下船准备已经好一会儿,大多数人手里都提着行李。大家的脸都转向左边,眼睛盯着防波堤的堤面;堤面上有二十个人左右挤在一起,同样地沉默、一动不动,正在打量着小轮船的乘客,找寻熟悉的面孔。岸上的人的表情和船上的人一样:紧张,几乎带点焦急,僵直和出奇地没有表情。

轮船向前淌去,只听见船身淌过时、海水裂开、向船身两侧流去的声音。一只灰色的海鸥从船后飞来,速度稍稍超过船速;它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超过左般,动也不动似地滑翔着,飞行高度和船桥一样高;它把头侧向一边,用一只眼睛向下窥探——一只浑圆的、毫无表情的、没有感觉的眼睛。

电铃发出一下响声,机器又开动起来。轮船转了一个弧形的弯,慢慢地靠近码头。从另一边船船上,可以望见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现:首先是有黑白横条的、肥矮的灯塔,然后是半坍毁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坞的水闸,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难时了。”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纠正:“差不多准时。”也许先后说话的是同一个人。

马弟雅思看了看手表。渡海时间恰好三小时。电铃又响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一次。一只灰色的海鸥,和第一只一模一样,向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沿着同样的一条横弹道线飞翔;它的头有点侧,它的瞟倾斜着、指向地面,眼睛凝视不动。

轮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进。可是船尾传来水流被螺旋桨猛烈搅动的声音。离船已经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几公尺;现在一定是退潮的时候。轮船即将停泊的那个码头露出了下半截,这部分的桥面比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绿色的劳苦。只要注意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轮船。

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是一个倾斜的梯形物,由两个垂直的平面交切成锐角:一个平面是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提壁的末端和码头接连;另一个平面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桥桥面。斜桥在防波堤上由一条横线接连起来,直通码头。

由于透视的效果,码头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要远些。它以自己为中心,沿着那条主线两旁伸出一束平行线,明显地勾划出一系列的矩形平面;在晨光的照耀下,这一块块矩形平面更显得清楚明晰。横的平面和直的平面互相间隔着:一块横的矩形平面是堤上围墙的墙顶,围墙建筑在防波堤临海的一边,保护着堤面的走道;另一块直的是围墙的内壁;又一块模的是堤面的走道;再一块直的是没有遮护、径直插入港内水面的堤壁。两块直的平面笼罩在阴暗中;两块横的平面则被阳光照得闪亮——那就是全部围墙的墙顶和大部分堤面走道,只有走道上被围墙投影遮没了的那一条狭长地带是阴暗的。照理,在港内的水上还应该看得见全部建筑物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线的排列顺序来说,水面上还应该看得见通到码头去的笔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筑就复杂化起来;堤面分成两部分:近围墙一边是一条通向信号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面的斜桥。引人注目的就是从侧面望见的这个斜桥的倾斜长方形。旁边堤壁的影子把斜桥桥面按对角线切成两半,清楚明白地呈现出一个阴暗的三角形和一个明亮的三角形。

其余的平面是混浊不清的。由于港内的水不够平静,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样,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面上只构成很不明确的一条长带,不断地被起伏的水面打乱。堤面走道上围墙的倒影也逐渐和围墙的墙身连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围墙上堆满了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渔网、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条篮子一一一一都是些捕大虾和龙虾的篓子,采牡的筐筐,捕蟹的笼子。奔过来接船的人群,就在这些杂物堆中费劲地绕着路走。

行驶在退潮的水面上的轮船,船身的位置是那么低,因此从甲板上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上下两条横线形成透视线,一直通到码头,到了信号台前不远的地方,堤壁被停泊轮船的斜桥切断。斜桥是倾斜的,下半段的桥面比较光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轮船和斜桥的距离始终是那么远,仿佛轮船完全停止了前进似的。

可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来。

早晨的太阳像通常一样有点朦胧,几乎叫人分辨不出暗影——可是阳光仍然明亮得能够把这个斜桥分成对称的两半,一半比较阴暗,另一半比较明亮,形成一个尖嘴直指着斜桥的下端,水在那里沿着斜坡升上来,在海藻中间拍击着。

小轮船逐渐挪近这个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三角形石坡;轮船的动作本身也是侧斜的,而且缓慢得愈来愈接近于完全停顿。

海水在斜桥的凹角里均衡地。有节奏地涨落着,虽然涨落的幅度和节奏有轻微的变化;肉眼可以看得出这些变化,但总不超过十公分和二三秒钟。在斜桥的下端,大簇的绿色海藻随着海水的涨落,时而隐没,时而露出水面。不时有一个较强的回头浪打乱了海水有节奏的摇晃:两股水撞在一起,发出一下清脆的打击声,进出的水花溅射到堤壁上较高的地方。这种回头浪的间隔距离显然是固定的,虽然间歇的时间有长有短。

轮船继续挪动,船边和斜桥的边平行;只要轮船继续沿着防波堤前进——或者假定它在继续前进——船和斜桥间还存在着的那段距离就会逐渐缩小。马弟雅思在设法找寻一个标记。在斜桥的凹角里,海水一涨一落地冲击着褐色的石头堤壁。这里离海岸已相当远,水面上再也看不见那些把港口弄得脏兮兮的零碎漂流物。斜桥脚下随着海浪时沉时现的那些海藻——鲜洁而又光亮,像从海底里捞起来的一样;它们大概从来不曾在水面上露出过很久时间的。每一个小小的波浪冲上来的时候都要带上来一些松散的海藻,马上又把它们带着后退,使得它们的纠缠在一起的带状根茎软绵绵地平摊在湿淋淋的石头上,顺着斜坡的方向躺着。不时有一个较强的浪头冲得高些,退下去时把一小潭闪着亮光的水遗留在石块的缝隙中,把天空反映出来,可是只经过短短的几秒钟就干涸了。

马荣雅思终于在斜桥背后的笔直的堤壁上找到了一个8字形符号;这符号刻得相当明确,可以用作标记。符号的位置恰好在他的对面,换句话说,再过去四五公尺就是那斜桥从堤壁那儿突出的所在,这标记就在那个所在的左面。一个浪潮涌来,把标记淹没了。他尽力不挪动眼睛,继续盯着标记原来的位置。三秒钟以后,他又看见了那个位置,可是他不能肯定他正在望着的就是那个标记:石头上还有别的凹凸的地方,样子看来完全像——也并不更像——他记忆中的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圆圈。

什么东西跌了下来浮在水面上,是从防波堤上扔下来的——是一个纸团,颜色和普通香烟壳子的颜色相同。在斜桥的凹角里,水涌了上来,恰好撞着从斜桥上冲下来的一个较猛的回头浪。这个定期的冲击恰好发生在漂浮着蓝色纸团的地方,纸团在冲击声中被水淹没了;几滴水花溅射到陡削的堤壁上,同时一个猛烈的激浪再一次淹没了那簇海藻,还继续冲上去,一直淹没了石块间的缝隙。

浪头马上退走;柔软的海藻平摊在被水打湿的石头上,一簇簇地朝着斜坡的方向并排躺着。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小潭的水反映着天空。

那潭水还没有完全流光以前,水面的亮光突然昏暗起来,仿佛被一只大鸟飞过这没似的。马弟雅思抬头仰望。一只冷酷的灰色海鸥从后面飞来,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又一次沿着横弹道线飞翔;两只翅膀动也不动,向两边展开,构成两个弧形,两个翅尖稍微下垂,头向右边倾倒,用一只浑圆的眼睛观察着水面——不是水面就是那条轮船,或者什么都不是。

那潭水如果是被一只海鸥的投影遮没的话,从它们双方的位置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石块之间的缝隙已经干了。波浪在斜桥的最下端涌上来,把海藻冲得向上翻倒。左边离开四五公尺的地方,马弟雅思看见了那个刻成8字形的标记。

那是一个横8字:两个圆圈大小相等,直径稍稍小于十公分,两圆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个微红色的瘤状物,长满了铁锈,很像以前在这里针过一颗铁钉似的。过去可能有一颗螺旋钉扣着一只铁环,和堤壁垂直,退潮时浪头把铁环冲击得随意向左右摆动,日久天长,就在两边留下两个圆圈。这只铁环那时候一定是用来拴住缆索,让船只在码头前面停泊的。

可是铁环的位置太低,几乎经常被水淹没——有时甚至在水下几公尺。而且铁环的直径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缆索大小不相称,甚至小渔船的缆索也不行,看来只能用来拴住一些较粗的小绳子。马弟雅思把视线转了九十度角,望了望挤在一起的旅客,然后低下头来凝视甲板。人们经常告诉他这件事:一个下雨天,父母把他独个儿留在屋子里,他没有动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术作业,却花了整个下午坐在屋后的窗户前面,画一只栖息在花园栅栏的一根木桩上的海鸥。

那是一个下雨天——表面上和别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两样。他对着窗户坐着,靠着那张嵌进窗台里的沉重的桌子,拿了两本很厚的书垫在椅子上,为了用起笔来方便点。房间里无疑十分阴暗,大概只有桌面承受了足够的外来光线,使得上了蜡的橡木桌面闪耀发亮——可是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亮光。练习簿里的一页白纸就是唯一的真正明亮的白点,也许还有孩子的脸——更严格点说,还有他的一双手。他坐在两本字典上面——大概已经坐了几个钟头。他的图画差不多完成了。

房间里很阴暗。外边下着雨。那只肥大的海鸥动也不动地栖息在木桩上。他没有看见它飞来。他也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起就栖息在那里。通常海鸥是不会飞得这么靠近房屋的,即使在最坏的天气也不会,虽然花园和海之间只隔着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秃秃的旷野。这片旷野高低起伏,通向海岸的一个凹口,凹口左边就是悬崖的崖脚。花园也无非是一块方形的荒地,每年在这里种些土豆,为了防止羊群闯进来,才用木桩钉上铁丝围起来。木桩过分粗大,毫无必要,说明原来不是派这种用途的。植在中央小径尽头的那根木桩比其余的木桩更粗大,它所支持的那扇格子门却是轻便的。这根圆柱形木桩是一株松树树干,树皮还没削干净,它那离地有一公尺半的顶端差不多是平坦的,正是海鸥最理想的栖息之所。海鸥露出侧面,头顶着栅栏的方向,一只眼望着海,另一只望着屋子。

在栅栏和房屋之间的这块方形园地,每年到这时期就看不见绿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毡似的枯死的植物,几天以来浸在雨水里腐烂,少数晚秋的旁草还从这片地毡里钻出来。

这天天气很宁静,没有一丝儿风。连绵不绝的、毫不猛烈的细雨即使这断了地平线,但在较近的距离之内,却不足以使人视线模糊。恰恰相反,简直可以说,经过洗涤的空气给距离最近的物体带来了好处:使它们增添了一层光辉——对于浅颜色的物体,例如海鸥,就尤其是这样。他不仅画出了海鸥的身体轮廓,合拢着的灰色翅膀,唯一的一只脚(这只脚恰好遮没了另一只),白色的头和浑圆的眼睛,而且捞出了它的上下像合拢在一起的那道曲线,向下弯的椽尖,尾巴和冀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条腿上彼此交叠在一起的鳞片。

他的画画在一张十分平滑的纸上;用的是一根硬铅心铅笔,削得很尖。他画的时候虽然下笔很轻,免得在下面几页上留下笔痕,但他勾出的线条却是清晰而墨黑的油于他特别小心要把海鸥忠实地描绘下来,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脑袋俯下来,对着那幅画,两条前臂搁在橡木桌子上,两条腿悬空吊着,他开始觉得在这个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劳了。可是他不想动。

在他背后,整个屋子是空洞和黑暗的。前面临街的几间房间,除了早晨有阳光照耀以外,比别的房间更阴暗。他坐下来绘画的这一间,只有一个窗户让光线射进来;这窗户是一个方形的小窗,深深地嵌在厚厚的墙壁里。墙上糊壁纸的颜色十分幽暗,家具高大而笨重,全是深色的木头制成的,一件件地紧挤在一起。房间里起码有三只庞大的衣柜,其中两只并排放在一起,面对着通向走廊的那扇门。在第三个衣柜的最下面一格的右边角落里,放着他收藏小绳子的鞋盒。

斜桥凹角里的海水时涨时落。那个蓝色的纸团,很快就完全湿透,已经半展开着,正在水面下几公分的两个水波之间游泳着。现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个普通的香烟盒子。它随着海水的波动时而上升、时而下落,可是始终在同一条垂直线上——既不靠近也不离开那个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对马弟雅思来说,它的位置是容易确定的,因为他望过去,恰好和刻在石头上的那个8字形标记处在同一方向。

他证实了这一点以后,又在离开这个标记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横8字形状——也是并排的两个圆圈,中间也有微红色的痛状物,很像是一根铁钉的残余。那么,原来装在那里的应该是两个铁环。一个浪头打过来,靠近斜桥的那个横8字马上消失了;接着另一个也被水淹没。

水退到笔直的堤壁上,又涌过来,正好和斜桥上冲过来的一个回头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圆锥形的水柱,响起了一下拍打声,几滴水珠向四面落下来,然后一切复归原状。马弟雅思用眼睛找寻那只漂浮在水上的香烟盒子——再也说不准它会在什么地方浮起来了。他面对窗口坐在那张嵌进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窗户差不多是方形的——宽一公尺,高度也相仿;装着四块一样的玻璃,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天下着雨。海虽然很近,却望不见海。已经是大白天,窗外射进来的光线仍然只能够使上过蜡的桌面发出十分微弱的反光。房间里的其余部分十分阴暗,因为房间的面积虽然很大,却只有这个唯一的窗户,而且由于墙壁十分厚,窗户还像是陷在凹洞里似的。方形的桌子由深色橡木制成,半边嵌进窗台里面。桌子上的练习簿和桌边平行,簿子里的一页白纸构成房间里的唯一白点——且不去计算桌子上方那四个较大的长方块,也即那四块面对着雾中景色的窗玻璃。

他坐在一张笨重的椅子上,屁股下面垫着两本字典。他在绘画。他画的是一只肥大的灰白色海鸥,通常称为白海鸥的那一种。海鸥呈现出侧影,头朝右边。画面上看得出海鸥的上下像合拢在一起的那条弧线,还看得出尾巴上和冀端的羽毛,甚至它腿上相互交叠的鳞片。可是这幅画给人的印象是:画上还缺少了些什么东西。

画上还缺少了些什么东西,可是很难说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只是马弟雅思认为,一定是什么地方画得不行——或者漏画了。现在他的右手里拿着的不是铅笔,而是他刚从轮船甲板上捡到的那团绳子。他望着面前的那群旅客,仿佛想从他们当中看见那位失主微笑着走过来向他讨回失物。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捡到的东西;大家继续背朝着他。稍后一点,那个小女孩同样带着一种被人抛弃的神气。她靠着一根铁柱子站着;那根铁柱子支持着上层甲板的一只角。她双手操在背后,贴在腰眼上;两条腿僵直而稍稍分开,脑袋倚在柱子上万p使在这种略嫌过分僵硬的姿势中,她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她的脸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虑的温柔表情,那是想像力丰富的好学生都有的表情。自从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后,她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总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凝视——那方向刚才是大海,现在则是那矗立着的、陡削的防波堤堤壁——离他们很近。

马弟雅思把那股小绳子塞进他的短祆口袋里。他发觉自己的右手空了,指甲太长太尖。为了使这五只手指有点东西可拿,他把那只一直用左手提着的小箱子的提手拎在这五只手指里。这是一只样式流行的箱子,外表坚固结实,令人放心:材料是一种十分坚韧的“纤维”,颜色是红褐色,加固的八只箱角颜色更深些——介乎墨黑和咖啡之间。提手是用一种仿皮的,较为柔软的材料制成的,用两个金属环扣在箱子上,这锁、两扇交链和每只箱角外面的三颗大圆钉针头,看来似乎是铜制的,像提手上的环扣一样,可是箱底的四颗圆钉钉头已经稍稍磨损,暴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薄薄地镀了一层铜的白色金属;其余的二十颗圆钉显然也是同样的货色,毫无疑问,箱子上别的金属也是一样的。

箱子的里层衬着印花麻布,乍一看,麻布上的印花似乎和这一类麻布通常的印花相同,即使是妇女或者年青姑娘使用的提箱也用的是这种印花布衬里,事实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上面的花样设计既不是一束束的花,也不是一朵朵小花,而是一个一个的玩具娃娃,像儿童卧房里窗帘上的花样一样。可是,如果你不是凑得很近,却看不出来,只看见乳白色的布上点缀着颜色鲜明的斑点——也可以看作是一束束花朵。箱子里有一本中等开本的备忘录,几份说明书和八十九只手表,每十只一盒,嵌在九块长方形的硬纸板里,其中一块硬纸板里有一只表的位置已经空了。

当天早上,在上船以前,马弟雅思已经卖出了第一只手表。虽然这只手表是价钱比较便宜的一种——每只一百十五克朗,给他带来的利润不太大,他仍然竭力把这个开端视为好兆头。这个海岛是他的故乡,他在这里认识许多人家;即使他认人的能力很差,但由于早一天他已经搜集了一些情况,至少他不妨装出一副回忆往事的样子;因而他在这里有可能在几个钟头内卖掉他的大部分商品。虽然他必须在下午四时再搭这条船回去,他仍然可能——事实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卖掉他带来的全部货物。何况他也不必受箱子里的货色的限制,他也曾经试过先接受定货然后把货物寄去收款的办法。

仅仅以他所带的九十只手表来说,利润也就很可观:十只一百十五克朗的,共值一千一百五十克朗;十只一百三十克朗的,共值一千三百,两项共计二千四百五十;十只一百五十克朗的,其中四只有特别的表链,每只要加五个克朗……为了使计算简化,马弟雅思假定了一个统一的平均价格:二百克朗。上星期他为品种数量相仿的另一批货物计算过准确的价钱,二百克朗恰好是一个很接近的数字。这样他所到手的全部售价大约是一万八千克朗。他的毛利在百分之二十六至百分之三十八之间,假定平均数是百分之三十——三八二十四,一三得三,三下五去二——毛利总数就超过五千克朗,换句话说,实际上相当于通常在陆地上整整干一个星期——而且要干得很好——的所得。至于特别支出,只有一来一回的摆渡费六十克朗,实际上算不了什么。

马弟雅思决定作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希望作成这笔特别有利可图的生意,本来他并没有把这次旅行列入他的旅行推销计划之内。否则,一连两次在海上作三个钟头的航行,实在是一件麻烦事,而且太浪费时间,因为这个海岛太小——几乎不到二千户人家——又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吸引他:既没有青年时代的好友,又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往事。岛上的房屋大都是一个样,弄得他甚至没有把握认得出他在那里差不多度过整个童年的究竟是哪一幢——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还是在这里面的一幢房子里出生的呢。

人们对他说,三十年来,岛上一切都没有变动;可是,往往只要在顶楼旁边搭上一间技屋,或者把房屋的门面装修一下,就可以使一所房屋改变得完全辨认不出来。即使一切都没有变动,甚至最微小的地方也依然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还要考虑到他自己的记忆力,经验告诉他:他的记忆力是不可靠的,往往记忆不清楚,记不正确。因此他应当担心的还不是房屋真正进行了装修,甚至也不是那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虽然这些模糊的印象多到使他记不清楚大部分房子的形象——而是那些虽然清楚、实际上却不正确的回忆,这些回忆往往代替了原来的地基和砖石。

总之,岛上所有的房屋都是相似的:前面是一扇低矮的门,夹在两扇方形小窗之间,后面也是一样。一条铺石板的走廊由前门到后门把屋子从中间分成两半,屋子里的四间房间被分为对称的两组:一组是厨房和一间卧室,另一组是又一间卧室和一间空房间;这间空房间也许用来作客厅,或者作请客时的饭厅,或者作杂物间。厨房和前面的房间临街,朝东,因此早晨有阳光射进来。后面的两间直接面临悬崖——悬崖俯瞰着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秃的旷野,地势稍有起伏,右边落下去到达海岸的一个凹口。西风和冬季的雨水猛烈地袭击窗户,只有天气比较好的时候才能打开百叶窗。他曾在那里消磨过整整一个下午,坐在一张嵌进窗台里面的桌子边上,描画着一只栖息在花园栅栏木桩上的海鸥。

无论从房屋的设计或方位来看,他都找不出足以辨认的标记。至于悬崖,在海岛的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对面大陆海岸的悬崖也是如此。地势的起伏和海岸的凹口也是处处相同,难以辨认,正如沙滩上的鹅卵石,或者灰色的海鸥,都不容易分出彼此一样。

幸亏马弟雅思并不关心这一切。他并不想找寻旷野边沿上的那所房屋,也不想找寻栖息在木桩上的那只海鸥。上船的前夕,他细心打听过他早已忘记了的海岛的地形和岛上居民的情况,目的只是为了确定一条最方便的路线以及和人家谈论生意的时候得到便利,因为在名义上,他是带着可以理解的高兴心情去和人们重逢的。他的职业需要他付出额外的热情,更需要他运用丰富的想像力,这一切都会得到超额的补偿,这就是他预计能够赚到手的五千克朗利润。

第一部 二



他十分需要这笔钱。将近三个月来,卖出的手表远远低于平时的数量;如果事情再不顺手,不久他就要用低价把存货脱手——很可能要亏本——而且要再一次另找一种职业。他设想了好多解决困难的办法,立即到这个海岛上兜揽一次生意是这些办法中很重要的一个。眼前这时刻,一万八千现金比他能够赚到的百分之三十利润要重要得多:他不准备马上补进另一批手表,这样,这笔款子就可以使他耐心地等待较好的日子的到来。如果一开始时他没有把这个特殊的地方列入他的工作计划,那一定是为了把这个地方保留到将来困难时期派用场。如今环境逼迫他作了这次旅行;正如他事先所担心的一样,动身以后就发生了无数不愉快的事情。

轮船在早上七时开出,首先就迫使马弟雅思比平时早些起床。平时他总要快到八点才乘公共汽车或者区间火车离开市区。其次,他的住所离开车站很近,离开码头却很远,市区的各路公共汽车又没有任何一路能够真正给他缩短路程,他算来算去,还不如步行走毕全程。

在清晨的这种时刻,圣雅克区的街道上还没有一个行人。马弟雅思想按近路,走进一条胡同,仿佛听见一声呻吟——相当微弱的呻吟,可是似乎就来自他的身边,使他不得不回过头来。没有任何人;街道的前面和后面都是空荡荡的。他正想继续走路,忽然又听见同样的一声呻吟;声音十分清楚,近在他的耳边。这时候他注意到右边伸手就能摸到的一家平房有一个窗户,里面还有灯光透出,虽然现在天已大亮,而且挂在窗玻璃后面的那块单薄的纱窗帘不可能阻止屋外光线射进屋内。屋里的房间显得很宽大,那扇唯一的窗户却比较小:也许宽一公尺,高度也不会超过一公尺;镶着四块同样大小的、差不多是四方形的窗玻璃,看来这个窗户装在农舍上比装在这所城市房屋上更适合些。窗帘的皱格使人看不清楚室内的家具,只能看见屋子深处被电灯照得特别亮的那些东西:一盏床头灯的圆锥形平顶灯罩,一张凌乱的床的较模糊的轮廓。一个男人的侧影站在床边,身子稍微向床俯着,一只手臂举向天花板。

整个景象是静止不动的。那个汉子的手势虽然没有完成,他却像雕像似的动也不动。灯下床头小桌上面有一个蓝色的长方形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烟。

马弟雅思没有时间等在这里看看下一步的情况——如果下一步当真会发生什么情况的话。他甚至不能断定那呻吟声就是从这屋子里发出来的;照他的判断,应该来自更近些的地方,而且声音不像隔着关闭的窗户那么低沉。仔细回想起来,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否只是含糊不清的呻吟声,现在他相信听到的是可以分辨的说话,虽然他已经记不起是些什么说话了。这喊声是悦耳的,而且不含有任何忧愁;从喊声的音色判断,发出喊声的人大概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女孩子。她靠着一根支撑着甲板一角的铁柱站着;双手紧握在一起,操在背后腰眼上,两腿僵直,稍稍分开,脑袋倚在柱子上。她的两只大眼睛睁得十分大(而这时所有的乘客因为阳光开始照射,都或多或少地眨已着眼皮),她继续向前直视,态度就像刚才她凝视他的眼睛时那么平静。

看了她这种目不转睛的凝视,起初他还以为这股小绳子是她的呢。她也可能有收藏小绳子的解好。可是他接着就发现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这种游戏不是小女孩爱玩的游戏。男孩子们呢,恰恰相反,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刀和小绳子,链条和铁环,还有那些他们点着了当香烟吸的、多孔的仙人草梗子。

可是他也记不起他自己的这种痛好原是人们多方鼓励起来的。他带回到家里的那些漂亮绳子,通常总是被家里人没收留下来作为实用品。如果他提出抗议,人们对他的不快却似乎毫不理解:“反正他又不拿这些绳子派什么用场嘛。”那只鞋盒放在后房最大一只衣柜的最下面一层;衣柜是锁着的,只有等他做完所有作业和谙熟功课以后,人们才把盒子给他。有时他要等待好几天才能把他新弄到手的小绳子放进去。在未放进盒子以前,他把小绳子放在右边口袋里,和那条经常放在那里的黄铜小链条放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一条十分精美的小绳子,也会很快就失却一部分光泽或洁净:最外面一圈污黑了,绞紧的麻线松散了,到处露出了线头。和小铜链不断磨擦的结果,自然加速了绳子的损坏。有时,经过太长时间的等待,即使是最近找到的绳子,也变得一无可取,只能扔掉或者用来包扎东西。

一种不安之感突然掠过他的心头:收藏在鞋盒里的绳子大部分都是直接放过去的,没有经过衣袋这一关,或者只在衣袋里经过几个钟头的考验,那么,怎么能够信任它们的质量呢?显然,对它们的信任比对那些经过考验的应该少一些。为了抵消这个缺点,也许早就应该对它们进行一次较严格的审查。马弟雅思很想从短袄的口袋里拿出那股卷成8字形的绳子,以便重新研究它的价值。可是他的左手伸不到右边的口袋里去,而他的右手又拿着那个小皮箱。现在他还有时间把箱子放下来,甚至打开箱子,把那股小绳子放进去,再过一会儿乘客乱哄哄地登陆,他就身不由己了。让那股绳子和粗糙的铜币或银币摩擦得太多,对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马弟雅思并不感到需要伙伴来和他一起玩这种游戏,因此他没有把他收藏着的最好的珍品带在身边,以便让他小学时代的同学们来欣赏——何况他也不知道他们对这些东西是否感到丝毫的兴趣。事实上,别的孩子们装满口袋的那些小绳子和他的小绳子似乎丝毫没有相同之处;不管怎样,他们的小绳子总不需要他们加以小心保护,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显然也比较少些。可惜放手表的小箱子不是鞋盒;他不能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塞进去,免得拿货物给顾客看的时候,给顾客一个环印象。商品的卖相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他想在这不到二千人的人口之中——包括儿童和穷人——卖出他的九十只手表的话,他就不能有任何疏忽,也不能有任何大意。

马弟雅思试着在心里计算二千除以九十是多少。他算得糊里糊涂,又考虑到他不会去访问一些过分偏僻的破旧房子,因此他宁愿拿一百这个整数作为除数。这样算下来,大约每二十个居民买一只手表;换句话说,假定平均每户五口人,那就是每四户人家买一只。当然,他从经验中得知,说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碰上一家对他有好感的人家,有时候一次就可以卖掉二三只。可是整个买卖以每四户人家买一只手表的节奏进行,是难以做到的——很难,并不是不可能。

今天,成功的关键似乎在于他有没有丰富的想像力。他必须宣称过去他曾经和许多小朋友在悬崖上玩过,小朋友的人数必须说得多些,要超过他实际认识的人数;他们曾经在退潮的时候,一起探索过人迹罕至、只存在着奇形怪状的生物的地区。他曾经教过别的孩子们怎样才能使海参和海葵开放。他们在海滩上曾经捡到过莫名其妙的漂流物。他们曾经一连几个钟头在那里观看海水有节奏地冲击防波堤的凹角和斜桥的下端,观看海藻时起时伏,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他还曾经让他们欣赏过他的小绳子,还和他们一起创造过各种复杂而变化多端的游戏。人们不会记得那么多的事情,他只要给他们虚构一些童年故事就可以马上引得他们购买一只手表。对于年轻人,那就更容易了,只要认识他的父亲、母亲、祖母或者无论什么人就行了。

比方认识他的兄弟,他的叔伯吧。马弟雅思早在开船以前就到了码头。他和轮船公司的一个水手谈过话,知道这个水手像他一样也是这个岛上的人;水手的全家还住在岛上,尤其是他的姐姐,还带着三个女儿住在那里。其中两个女儿已经订了婚,只有最年轻的一个给她的母亲带来无限烦恼。谁也没有办法约束得住她,那么小的年纪,已经有了一大群的追求者,多到叫人担心。“她真是一个捣蛋鬼,”水手微笑着再说一遍,那个微笑说明他不管怎样仍然很爱他的外甥女儿。她们的房子坐落在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街上,是市镇边上的最末一间。他的姐姐是个寡妇——有点钱的寡妇。三个女儿的名字是:玛莉亚,冉娜,雅克莲。马弟雅思打算很快就利用这些资料,他把这些资料和昨天已经搜集到的情况拼凑在一起。于他这一行,任何细节都不会是多余的。他可以自称为这个水手的老朋友,必要时还可以说他曾经卖给他一只“六钻”的手表,水手戴了多年,一次小修都不曾有过。

岸上那个汉子举起手的时候,马弟雅思清楚地看出他并没有戴手表。他抬起两条臂膀把防雨油布扣在运邮件的小卡车后面,这样就把他的两只手腕从那件水手上衣里露出来。左手手腕的皮肤上也没有一条白痕;如果他是经常戴手表的,只是暂时把手表拿到钟表店里去修理了,或者为别的事情刚把手表脱下来,那么手腕上是应该有这条白痕的。事实上这只手表从来不需要修理,只不过这位水手害怕干活时把手表弄坏,所以除了星期日,平常都不戴罢了。

两条臂膀放了下来。汉子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在船上听不清楚,因为机器开动的声音很大;同时汉子问旁边后退一步,让开卡车,向司机作了一个告别手势。卡车的马达原来就没有停下来,这时立即开动,毫不犹豫地绕着轮船公司的矮小办公楼迅速地转了一个弯。

刚才在轮船梯板上检查船票的那个戴着花边帽的职员,现在走进了办公楼,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开船时为轮船解缆、并且把缆索扔到轮船甲板上的那个水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烟草袋,动手卷起一支烟卷儿。见习水手站在他的右边,垂下两臂,把胳膊摘得离开他的身躯一点。码头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有着一只毫无瑕疵的手表的汉子;那汉子瞥见了马弟雅思,就向他招手,祝他一路顺风。石头堤岸开始斜斜地后退。

那时恰好是七点钟。马弟雅思发现了这一点很感到满意,因为他的时间是十分严格地计算着的。只要雾不太浓,轮船就不会迟到了。

不管怎样,一到了海岛,时间就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他的主要困难是,根据他这次旅行计划的规定,他在这海岛逗留的时间只能十分短促。说实在话,轮船公司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任何方便:每星期只有两艘轮船分两次开往海岛并在当天开回来,一艘在星期二开,另一艘在星期五开。在海岛上住上四天是不可能的;四天,实际上就等于整整一星期;一住上四天,这笔生意所赚到的全部利润或大部分利润就泡了汤了。因此他不得不只住一天,而且是太短的一天,以轮船上午十时抵达、下午四时一刻开回去为起讫。他能够利用的是六小时和十五分钟——三百六十加十五,即三百七十五分钟。他必须计算一下:如果他要在这段时间里卖掉八十九只表,每只手表能够花多少时间呢?

三百七十五除以八十九……假定这两个数字是九十和三百六十,就能马上算出来:四九三十六——每只手表四分钟。如果照实际数字计算,还可以多出一小段时间来:首先是没有计算在内的那十五分钟,其次是卖第九十只手表的那段时间,第九十只手表已经卖掉,就多出了四分钟;——十五加四是十九,——有十九分钟多出来,就不至于赶不上回来的那趟船了。马弟雅思试着想像这种四分钟的速成买卖是怎样进行的:走进屋子,谈生意经,货品展出,顾客挑选,按价付款,走出屋子。即使把顾客的犹豫不决、必要的补充解释、讨价还价,等等,都不考虑在内,怎么能够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一整套花样呢?

镇口通往灯塔的那条街上最末一座房屋,是一间普通房屋:一座平房,只有两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户夹着一扇低矮的门。马弟雅思路过时在第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敲了一下,接着就脚不停步地走到大门口。他刚到达门口的一秒钟之间,大门就打开了;他甚至于用不着放慢脚步就踏上了走廊,然后向右边转了一个四十五度的弯就进了厨房,他马上把小箱子平放在那张大桌子上。他用一个迅速的手势打开了坏或,箱盖好像装了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最上面的一层放着最华贵的手表,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块硬纸板,用右手揭开那张护表纸,然后指着那三只漂亮的女式手表,每只价值四百二十五克朗。女主人站在他身旁不远,两个大女儿一边一个伴着她(女儿比母亲稍矮一点),三个人聚精会神地望着,动也不动。然后三个人一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动作迅速而且整齐划一,不差毫厘。马弟雅思把那三只手表一只一只地从硬纸板上拆下来——差不多是扯下来——递给三个妇女;她们一个一个地先后伸出手来接过去——第一个接的是母亲,然后是右边的女儿,最后是左边的女儿。货款早已准备好,就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千克朗的票子,两张是一百克朗的,加上三个二十五克朗的银币——总数一千二百七十五克朗——也即三乘四百二十五克朗。账算得很对。皮箱啪的一声关上。

临走的时候,他想说几句告别的话,可是没有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他自己发觉了这一点——这使他同时想到这场买卖自始至终是一幕愚蠢的哑剧。一到了路上,背后是关着的门,手里提着的是他的完整无缺的小箱子,他明白了这一套又得从头做起。他转过身来,用手上的戒指敲了敲门板,门板发出了一下深沉的响声,像一只空箱子一样。

门板新近才漆过,漆的花纹是完全根据木材的纹理和凹凸仿造的,摹仿得十分像,简直叫人分辨不出来。根据刚才敲门的响声判断,毫无疑问,在这展令人迷乱的油漆下面,的确是一扇木门。和他的脸一样高的地方,并排漆着两个圆形的树结,很像两只大眼睛——说得更准确点,很像一副眼镜。这两只圆形的树结画得很精细,通常在这一类的装满美术里是不会画得那么精细的;可是绘画的手法虽然是现实主义的,这两个圆形的树结却有着过分完美的线条,在客观现实里简直不可能存在;而且由于这两个圆结的形象过分协调一致,仿佛偶然现象都得遵从规律似的,因而就显出是人为的了。不过,如果要从整个图样中取出个别细节来证明自然界里显然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形象,这也是相当困难的。一切细节,直到整个图样的令人怀疑的左右对称,都可以用流行的木工手法来说明:要是在画着这两个圆形树结的地方把漆擦掉,也许就能发现木板上真的有两个圆形的结,恰好是照这样锯开的——即使不是两只圆结,也一定是两个形状十分类似的东西。

木纹在门板上构成两个深色的圆圈,圆圈的上下边沿逐步加厚,两个圆圈的顶端各有一个朝上的小瘤。看起来与其说这两个圆圈像一副眼镜,不如说它们是两个漆成叫人产生错觉的铁环,其余的木纹是它们投射在门板上的影子,两个小瘤是悬挂它们的螺丝钉。它们的位置的确令人惊异,体积那么小,似乎和通常使用的绳索的粗度并不相称,只能用来系小绳子。

由于那个登岸斜桥的桥脚下生长着绿色的海藻,马弟雅思不得不仔细地选择踏脚的地方,他害怕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坏了他的值钱的货色。

走了几步他就脱险了。到达斜桥的顶端以后,他继续沿着直达码头的防波堤的堤道走去。可是大群的旅客拥挤在渔网和渔具中间很慢地走着,马弟雅思也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快走。推撞身边的人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那条路很狭小,又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能让人群带着他前进。可是他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屋里的人开门开得太慢了。这一次,他把手举到齐脸那么高,再敲了敲门——敲在那画在门上的两只眼睛中间。这扇门一定很厚,敲下去声音很低沉,屋里的人也许根本没听见。他正想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再敲一次,忽然听见前廊里有了响声。

现在可要拟定一套不那么荒诞的程序了。叫顾客开口说话是必要的;要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得首先开口。动作太快也构成严重的障碍:做得快不应该影响态度的自然。

大门稍为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这个意外的访问打扰了她的工作,来客的面貌又是陌生的一一一一岛这么小,她认识岛上所有的居民——她已经要动手把门关上了。马弟雅思一定是找错了人家——或者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显然,她不会开口问他的。他自认为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一句:“您好,太太……近来怎么样?’们砰的一声冲着他关上。

门并没有砰的一声关上,门自始至终是关着的。马弟雅思开始有一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走得太接近防波堤的边沿了,而这一边又是没有栏杆的。他停下来让一群人走过;堆积在路旁的空箱子和篮子,把道路弄得十分狭窄,很危险地堵塞着人群的行列。他从没有栏杆的堤上望下去;在笔直的堤壁下面,海水时起时伏地冲击着石头。防波堤的暗影给海水涂上一层深绿色,几乎是黑色。道路畅通以后,他立即离开堤边——挪向左边——继续走路。

一个声音一再在他背后说,今天轮船到得准时。可是这个说法不十分正确:实际上轮船靠岸十足晚了五分钟。马弟雅思把手腕一抬,望了望他的手表。这个靠岸简直长得叫人受不了。

等到他终于能够走进人家厨房,他预计的时间准会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大段,而他的生意却还没有前进一步。屋子里的女主人显然是勉强让他走进来的。厨房的正中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他把手提箱平放在桌子上。

“您自己来瞧吧。”他逼着自己说出一句话来;可是听见自己这句话的响声和接下来的静寂,他感到这句话说得多么不合时宜。这句话缺乏信心——缺少分量——缺少到简直使人不安的程度;这比什么都不说更糟。桌子上铺着一块漆布,布上印着小花,他的小箱子的衬市也正是应该印着这种小朵的花。他一打开箱盖,立刻拿起那本备忘录放在翻倒的箱盖上面,想遮住那些洋娃娃不让那位女顾客看见。

一拿开那本十分显眼地放在第一张护表纸上的备忘录,就露出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马弟雅思站在大门外,正在欣赏并排漆在门板中间的两个圆圈和那些对称的畸形线条。最后,他终于听到前廊里有了响声,大门稍微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

“您好,太太。”

在一刹那间,他以为她要开口回答了,可是他弄错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望着他。她那紧张的、几乎带点焦急的表情,既不显示惊异,也不是不高兴或者猜疑,而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是害怕的话,又叫人猜不出害怕的原因。她的表情却和她最初看见他时的表情完全一样——仿佛是被人家出其不意地摄在照相底片上的那种表情。这种没有表情的状况,对解释她脸上表情的含义非但没有帮助,反而只能使每一种解释都站不住脚:虽然她的脸明显地表达着一种意思——一种十分平凡的意思,使人一开始时以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可是当马弟雅思试着运用各种引证来抓住它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他甚至不能肯定她凝视着的到底是不是他——一个引起她猜疑、惊讶、害怕……的人——或者是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大路上的什么东西,路边上的土豆田,铁丝篱笆,篱笆外的旷野——从海上来的什么东西。

从她的神气看来,她并没有看见他。他作出了他自认为是十分巨大的努力:

“您好,太太,”他说,“我有消息要告诉您……”

她的眼珠并没有挪动一毫米,可是他有了一种印象——这种印象是他幻想出来的,他获得这种印象犹如拉起了一只渔网,网里装满鱼或是大量的海藻,或是一些淤泥——在他的想像中,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女顾客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我有消息要告诉您,关于您的兄弟的消息,就是您那个当水手的兄弟。”那个女人把嘴巴张开好几次,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话——样子很吃力,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几秒钟以后,才听见低低的一句话:“我没有兄弟。”这句话太简短了,和她的嘴唇刚才所作出的动作毫不相称。紧接着才像回声一样传过来那些期待着的声音,这些声音比较清晰,但是声调正常,不像人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架劣等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

“哪一个兄弟?我所有的兄弟都是当水手的。”

眼睛也像嘴唇一样,动都没有动过。总是望着那边的旷野,悬崖,而且越过田野和铁丝篱笆,望着遥远的海。

马弟雅思正打算就此罢休,可又再从头解释一番:他说的是那个在轮船公司里做事的兄弟。女人的声音变得比较正常了,答道:“哦,那是若瑟。”于是她问他有没有带来什么口信。

总算幸运,从这时开始,谈话逐渐有了生气,速度也加快了。声调和脸上的表情开始恢复正常,动作和语言也照常在执行他们自己的职务了:“……手表……目前最好的一种,价钱也最便宜;还发给买主质量保证券和厂牌证明书,证明书上印着注册商标和编好的号码;防水,防锈,避磁,防震……”这时候本来应该算一算说了这许多话花掉多少时间,可是她想知道她的兄弟是不是也戴手表,而且从什么时候戴起的,这个问题一提出,势必要造成新的决裂,马弟雅思需要集中全力来避免这种决裂。

他终于顺利地走进了厨房,一直走到那张椭圆形的桌子旁边,一边继续谈话,一边把小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是那块漆台布和布上印着的小花朵。事情进行得几乎太快了些。接下来是,手指按在箱子的开关上,箱盖大开,那本备忘录放在一叠硬纸板上,印在箱子里层的衬布上的洋娃娃,备忘录放在箱盖里面,那一叠硬纸板上搁着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通向码头的那条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马弟雅思离开水边,向围墙那边挪近一步。

他向走在他前面的长长一行旅客张望,找寻那个凝视着波涛的小女孩;他再也找不到她——除非他已经看见她而没有认出她。他边走边回过头来,想在后面望见她。他惊异地发觉他现在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在他背后,防波堤上又空无一人,一簇平行线划出一系列的长方形平面,横直相间,有些是光亮的,有些是阴暗的。最末端矗立着那标志着海港人口的信号台。

在没有走到防波堤的尽头以前,由堤道构成的那个横长方形有了变化:一个突然出现的凹口使路面宽度减少了三分之二;提道这样改窄以后,仍然继续一直通到信号台,路线仍然在围墙(面临大海)和没有栏杆的堤壁之间;那堤壁被斜桥缩短了二三公尺,笔直地插入黑色的水中。从马弟雅思目前所站的位置,根本望不见那个登岸斜桥,因为斜桥的坡度很陡,看起来似乎提道到了这里就毫无理由地被切断了似的。

从这一点到马弟雅思所在的一点之间,原则上是留给人行走的道路,而路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数量那么多,以致他想像不出那一大群旅客和来迎接他们的亲戚是怎样开出一条路来的。

等到他回过身来继续向码头走去的时候,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了。防波堤上的人群一下子就走光了。码头上,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只看见这里那里停着三四堆人数不多的人群,还有几个孤单的人向各个方向走去,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所有的男人都穿着或多或少破旧而补过的蓝布裤子,和宽大的渔民短褂。妇女穿着围裙,不戴帽子。男男女女脚上都穿着木展。这些人不可能是刚到埠已经回到他们家里的旅客们。旅客们已经消失了——或者已经走进自己的屋里,或者走进了附近通向镇中心的胡同里。

可是镇中心并不在沿港口的房屋后面。镇中心是一个大体上成三角形的广场,尖端指向内地,最小的一条边就是码头本身。除了构成三角形底边的码头以外,这个三角报一共有四个路口:三角形的两条较长的边上(比较不重要)各有一条路,三角形的尖顶上有两条路——右边一条是通向要塞烟台的,这条路环绕炮台一圈,然后沿着海岸直通西北;左边一条是通向大灯塔的。

马弟雅思在广场的中心发现了一个雕像,他不认识这个雕像——最低限度他没有留下记忆。这个雕像是一个身穿当地服装的妇女(这种服装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面向大海,凝视着天边,直立在花岗岩的台座上;这花岗岩模仿天然岩石的样子刻着纹理。台座的四面虽然没有刻上一长串的人名,却可以断定这是悼念死者的纪念碑。

纪念碑的周围有很高的铁栏杆围着,这铁栏杆是由许多等距离的直线形垂直铁条构成的一个圆圈;栏杆的周围还有长方形的石板铺成的人行道,和整个雕像合成一个整体。他沿着铁栏杆走着的时候,发现脚下石板铺道上出现了那个石头雕像的影子。这影子被投射得变了样子,已经难以辨认,但是线条十分清晰;和旁边布满灰尘的路面比较,影子的颜色十分深黑,而且轮廓那么鲜明,使得他产生了错踏在一个结实的物体上的感觉。他本能地把脚一缩,避开了当前的障碍物。

可是他还来不及作一个必要的转弯,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觉而微笑起来。他把脚踏进影子的中心。在他的四周围,铁栏杆的影子给地面画上许多直线,就像小学生用来练习书法的本子上画着的粗黑斜平行线那么整齐。马弟雅思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只好转向右边,以便快点走出这个影子构成的网。他走到广场的高低不平的石头铺道上。从影子的清晰轮廓可以看出来,太阳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在这种季节,一大早就有这么好的天气是很罕见的。

第一部 三



三角形的右边,通向;日蓄水船坞的那条小街角上,的确有一家兼卖香烟的咖啡店;根据他昨天搜集得来的情报,这家店同时也用来做停车房。

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广告牌,背后用两根木柱子支撑着,牌上揭示当地电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无疑问,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车房里放映。那幅用强烈的色彩画成的广告画,画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身穿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抓住一个穿白色长睡施的年轻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紧紧地抓车,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脸稍向后倾,尽力想从别子手的掌握中挣扎脱身,她的修长的金发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张宽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单。

广告牌这没了半个店门,挡住了去路,使得马弟雅思不得不绕了个弯才能走进咖啡店。屋子里既没有顾客,店主人也不在柜台里面。他没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钟,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带没有人。这个地区本身的结构就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除了这家香烟咖啡店,别的店一家也没有。食品杂货店,肉店,面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着港口开的。此外,广场的左边被一垛密实的围墙占据了一大半,墙高将近二公尺,墙上灰泥剥落,墙顶的瓦片有好几处已经没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顶,两条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厅气派的小建筑物,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把它隔开,大门的三角形屋顶上有一根长长的旗杆,却没有挂旗;它可能是一所学校,或者是市政厅——或者既是学校又是市政厅。除了雕像周围,没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惊异;街道上铺着的是破旧的石块,到处都有洼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铺到房子的墙脚。这种细节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别的事情一样。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环境以后,视线又落到那块木板广告牌上。他在城里早已看见过这张海报,几个星期以前全城贴满了这张海报。这一次也许因为这张广告的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见男主角脚下有一个残肢断臂的、弄脏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头来仰望咖啡店楼上的窗户,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简陋到了极点,只有一层楼,和它邻近的房子一样,而沿码头的大多数房子都有二层楼。现在他通过对面的那条胡同可以望见他刚才从前面走过的那些房子的后面——同样建筑得十分简陋,虽然比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广场和码头接连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闪耀发光的海水构成鲜明的对照。还可以望见防波堤的空荡荡的一头从屋顶的山形墙旁边伸出来,也背着阳光,只是在围墙和堤壁之间,有一长条亮光从堤的一端横伸到另一端,和一条短短的斜直亮光连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桥旁边的轮船上。轮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来更远,这时又是退潮时间,堤壁显得特别高大,对比之下,轮船就变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额上搭成凉棚,遮住阳光。

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从屋角上出现,超过广场,向马弟雅思走过来;她的裙子很宽大,围裙却很狭窄。为了避免踏上纪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绕了半个圈子;这半个圈子的曲线本来可能很完整,但由于地面高低不平,却看不出来了。等她离开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远,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个招呼,问她能否告诉他到哪儿去找停车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辆自行车骑一整天。女人指给他看那张电影广告,换句话说,就是指给他看广告牌后面的那间烟草店;马弟雅思告诉她屋子里没有人,她显得很郁闷,仿佛这样一来就毫无办法可想了。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话对他说,也许停车房的老板不肯把自行车租给他;或者她的意思是说……

这时候,一个男人的脑袋在广告牌上面的门框里露出来。

“好了,”女人说,“那边有了人了。”说完以后她就走进了那条通到蓄水船坞的胡同里去了。马弟雅思向烟草店老板走去。

“漂亮的姑娘!嗯?”老板说,同时对着那条胡同眨了眨眼睛。

马弟雅思虽然没有看出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而且他仿佛还觉得她的年纪不十分轻,可是他也对老板眨了眨眼睛——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实际上他想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她;他只记得她在脖子上系着一条薄薄的黑丝带,这是岛上的古老的风尚。他马上开始谈起他的生意:他是亨利老爹叫他来的,亨利老爹是“大西洋”咖啡店(城里最大的商店之一)的老板;他想租一辆自行车——要一辆好的,租一整天。下午四时轮船启程以前他就能把车子送回来,因为他不想在这儿逗留到星期五。

“您是个旅行推销员吗?”那人问。

“卖手表的。”马弟雅思回答,同时轻轻地拍了拍手里的小箱子。

“哈!哈!您卖手表,”那人接着说,“这很不错。”可是他马上做了一个鬼脸:“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您是在浪费时间。”

“我要碰碰运气。”马弟雅思心平气和地回答。

“好,好;这是您的事。您想要一辆自行车吗?”

“是的。尽可能给我一辆好的。”

车房主人想了一想以后又说:照他看来,走遍这六排房子根本不需要一辆自行车。他向广场那边嘲讽地撅了撅嘴唇。

“我主要是想到乡下去,”马弟雅思解释说,“我有一种特制的产品。”

“哦!到乡下去?好极了!”车房主人表示赞同。

他说“好极了”三个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觉得对悬崖的居民推销手表是一件更加荒唐的事。不过整个谈话始终是十分友好的——仅仅稍微冗长了些,不合乎马弟雅思的胃口。这位谈话对手有一种很特殊的回答方法,开头总是表示对你同意,有时甚至用坚决的口吻把你的话重复两三遍,可是重复的目的只是在一秒钟以后把下半句怀疑的话说出来,而且用一个相当明确的反面建议把他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完全推翻。

“总之,”他作出结论说,“您可以在这地方游览一下。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认为这儿的悬崖风景很好。”

“您知道,我早就认识这地方了:我是在这儿出生的!”马弟雅思回答。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马弟雅思说出了自己的姓。这一次,停车房主人说出了一大堆更为复杂的话,这难话里同时含有三种意思:首先,马弟雅思当然应该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否则他就不会产生到这儿推销货物的荒唐念头;其次,想在这儿卖出哪怕一只手表,这个希望也就暴露出他对本地情况的完全无知;最后,像他这种姓是到处都有的。至于停车房主人自己,他不是在这岛上出生的——当然不是——而且他也不想在这儿“发霉”。

自行车嘛,他有一辆极好的,可是“目前不在这儿”。为了‘傲劳”,他愿意去拿来,再过半个钟头马弟雅思就能到手使用,准没错儿。马弟雅思向他道了谢,表示可以按照这个办法改变自己的路线:先到镇上人家那里迅速地兜一圈儿,然后到乡下去;再过三刻钟他准定回来取自行车。

为了避免失掉任何机会,他建议让对方看一看他的商品:“第一流的货色,质量绝对保证,价钱便宜到极点。”对方同意以后,两人就走进了咖啡店,马弟雅思在进门的第一张桌子上打开了他的手提箱。他刚把上面一层硬纸板的护表纸揭开,对方就改变了主意:他不需要手表,他的手上已经戴了一只(他撩起衣袖——确是事实),他还留了一只备用。何况他还要赶快去拿自行车,才能够准时把车子带回来。在匆匆忙忙中他差不多等于把推销员推出了咖啡店。简直可以说,他刚才要看手表的唯一目的是想证实一下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他刚才到底希望在箱子里看见些什么呢?

马弟雅思从那块木板广告牌上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石像,石像把防波堤露出来的部分切成两半。他踏上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为了绕过广告牌,他向那个小型的市政厅——或者说,看起来像个市政厅的建筑物——走了一步。如果这个建筑物更新一点,它的矮小体积可能使人把它只当作是一具模型。

它的大门上面那个三角形屋顶的两边,有种拱形装饰占据了整个建筑物正面的边沿,横越楼下和二楼的分界线——实际是两条方向相反的正弦曲线互相交织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两条曲线在同一个横轴上绞扭在一起)。这种不属于任何风格的装饰,屋顶的飞檐上也有。

看到这里,他的视线转向左边,把整个广场从头到尾扫射一遍:市政厅前面的小花园,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那垛坍了顶的围墙,那条狭窄的小街和面向港口的第一排房屋的后门,街角上把倒影投射到街心的那所房屋的三角形屋顶,背着阳光、面临着那闪耀发光的方形水面的防波堤中部,那个死者纪念碑,停泊在被阳光分成两半的斜桥前面的小轮船,只有一个信号台而别无人迹的防波堤的末端,无边无际的大海。

纪念碑的立方体台座上面没有任何碑文,朝南的碑面上也没有。马弟雅思忘记了买香烟。他准备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买一包。在那些贴在烟草店里的许多开胃饮料的广告之中,有一张招贴是钟表零售商同业公会分发到全省各地的,招贴上面写着:“到钟表店里去买手表。”岛上并没有钟表店。烟草店的老板是存心给这地方和这里的居民脸上抹黑。刚才他说的那句赞叹那个系黑丝带的女人的话,一定是一句反话——用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谈话方式,只说了个开头,却没有说下去:

“漂亮的姑娘!嗯广

“当然!像这样漂亮的姑娘……简直可以吞下去!”

“那么您的要求真不高!这地方的娘们都丑得要命,全是酒鬼。”

店主人所作的悲观的预言(“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您一只手表也卖不出去的”),不管怎样,总不是一个好兆头。马弟雅思虽然认为这句话在客观上没有什么重要性——他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真正了解市场情况,也不相信这句话足以表明说话人有预言能力——可是他仍然希望最好是没有听见这句话。还有一点使他不十分满意的是,他刚才又决定从镇上开始兜售手表,可是按照原定计划,要等他从乡下回来,如果轮船还未开行、他还有余暇的话,才把镇上作为推销的终点。他的信心——费尽心机地树立起来却又过于脆弱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仍然尽力从这个动摇中——从这个权宜性的计划改变中——找寻成功的保证,事实上他已经觉得整个计划正在逐步化成泡影。

现在他一开头就要花三刻钟去访问这些阴郁的房屋,他肯定访问的结果只会是一连串的失败。等到他终于能够骑上自行车动身时,一定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从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十五分,只有五小时和一刻钟——即三百十五分钟。何况每售出一只手表的时间也不能用四分钟来计算,至少要有十分钟。把这三百十五分钟加以最充分的利用,也只能售出三十一只半手表。不幸得很,这个计算本身也是不正确的:首先,他得除去在路上奔跑的那一大段相当可观的时间,尤其要除去花在不买手表的人——显然占最大多数——身上的那些时间。根据他的最顺利的计算(他能够卖掉八十九只手表),在二千居民中,无论如何总有一千九百十一入是不买的;即使在这些人身上每人花掉一分钟,也要一千九百十一分钟,除以六十,即超过三十小时,仅仅碰钉子就花掉了这一大段时间,超过了他能够使用的时间五倍!一分钟的五分之———十二秒钟——每一个拒绝的回答需要十二秒钟。既然他所有的时间还不够接应这些拒绝的回答,倒不如干脆不干的好。

在他前面,沿着码头那儿,伸展着长长的一排房屋,他沿着这排房屋可以回到防波摄那里去。斜射下来的阳光在房屋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依附,因此不能够在房屋上造成凹凸分明的暗影。房屋是用石灰粉刷的,布满了潮湿的斑点,使人无法辨认得出房屋的年龄和它们的朝代。这一大堆密集的房屋并不怎么能够反映这个海岛过去的重要性——重要性固然仅仅在军事方面,但这种重要性在过去几世纪中也曾把这个海岛造成一个繁荣的小港。自从海军方面认为这个基地无法对抗现代武器的进攻而加以放弃以后,一场大火更把这个在衰落中的城市完全摧毁。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起来的房屋远比不上原有房屋那么华丽,也不像防波堤那样规模宏伟,同要塞炮台的大小也不相称。现在防波堤所保护的只是二十多艘小帆船和若干小吨位的拖网船;那个庞然大物的炮台也只是作为本镇另一端的边界。这里只是一个规模十分微小的渔港,既没有陆地接连,也没有发展商业的可能性。拖网船把捕获的贝类和鱼运到大陆去卖,利润一天比一天微薄。岛上的特产——蜘蛛蟹——销路尤其差。

退潮时分,这些蟹的残躯散布在码头脚下露出水面的污泥上。码头脚下有布满腐烂海草的平坦的石块,有微微倾斜的大片黑色污泥,泥上这里那里闪耀着一只暂时还未生长铁锈的罐头听子,有描着小花的陶器碎片,有一只几乎完整无损的蓝色搪瓷漏勺;在这些石块中间和污泥上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蜘蛛蟹的隆起而多利的蟹壳,和普通蟹的长而光滑的壳混在一起。还有很大数量屈曲的蟹脚或者已经折断的蟹脚,脚上有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关节,末端是很长、微弯而锐利的爪甲;也有尖锐、巨大的蟹螫,大多数已经破掉,其中有些大得惊人,真不愧为真正的海底魔王。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散发出很强烈的气味,不过没有到臭不可闻的地步:这是碘、重油和稍为腐烂的小虾三者混合起来的气味。

马弟雅思刚才离开马路,走到码头边沿,现在又转回到房屋那边去。他重新横越整个码头,走向那所构成广场的边角的房屋——一家类似杂货及铜铁器商场的商店,走进一个洞开在这家店和肉店之间的黑暗的门口。

他发现,那扇半掩的门,经他走进去顺手一推,就轻轻地自动关上了。从大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见背后(不是和他面对面,而是和他背对背)是铜铁器的陈列橱窗。他发现左边有一只圆形的长柄搪瓷铁漏勺,和刚才海边污泥上面的那只完全一样,也是同样的蓝色,新;日程度也差不多。再仔细看看,他看出来有一块相当大的搪瓷已经剥落,在漏勺上留下一个扇形的黑块,以这黑块为中心,向四周发出一簇流苏似的裂痕,程度逐步减弱,到接近漏勺边沿才完全消失。右边,有一打左右的小刀——式样完全相同——嵌在硬纸板上,像手表一样,作圆形排列,全都指向一个小小的图样,上面画着的大概是制造商的印记。刀身约长十公分,刀背很厚,刀口锋利而薄,比通常的小刀薄得多;它们很像一种三角形的短剑,但只有一边是薄而锋利的。马弟雅思已经记不起曾经看见过这一类工具;它们一定是供渔民作特殊的切削用的——这种切削工作一定十分普遍,因为硬纸板上没有任何说明来确定这种用途。硬纸板上只饰着一个红框和“必需牌”商标,这商标用大写字母印在最上头;还有就是那个圆圈中心的图样,这图样可以算是车轮的轴心,四周的小刀是轮辐。图样画着一棵树,树身细长,用直线画成;上分两枝,作丫形,各有一小簇树叶;两边的树叶并不伸出树枝以外,中间一直落到两枝的杈杈间。

马弟雅思又走到没有人行道的街上。当然,他一只手表也没有卖出。在铜铁器店的橱窗里,也陈列着各种逐渐归入杂货行业的商品:从用来补渔网的大线团,到黑丝带和针插都有。

走过了肉店,马弟雅思走进另一个门口。

他在同样狭窄而没有亮光的走廊里走着,现在他已经熟悉了这一类走廊的地形了。可是他的生意仍然没有丝毫进展。他敲第一家人家的大门,没有人回答。他敲第二家的时候,一个和气可是全聋的老妇人使他不得不放弃做生意的企图: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他只好作出无数次微笑而且装出十分满意这次访问的样子;老妇人起初十分惊讶,接着也决定用微笑来回答他,甚至热情地对他表示感谢。两人相互作了多次鞠躬以后,互相热烈地握手告别,老妇人差点儿就要拥抱他了。他踏着难走的楼梯,一直走上二楼,在那里一个主妇没有让他说出一句话就把他撵出大门,屋子里有一个婴孩在大声号哭。在三层楼上他只发现一些又脏又难看的孩子,胆小畏缩,也许是在生病,否则今天是星期二,他们应该在学校里。

又回到码头上,他再走进那家肉店,试图说服肉店老板。肉店老板正在招呼两个女顾客,三个人对他的介绍都没有十分注意,使得他连打开小箱子的可能都没有。他不再坚持,鲜肉的冷气把他赶出肉店。

下一家商店是“希望”咖啡店。他走了进去。在一家咖啡店里头一件应该做的事总是喝一点什么。他走到柜台边,把小箱子放在两脚之间的地上,要了一杯苦艾酒。

在卖酒的柜台后面招待顾客的姑娘,样子战战兢兢,态度像挨过打的狗那样惴惴不安。有时她大着胆子抬起眼皮,就突然露出两只大眼睛——又黑又好看——可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她马上又把眼皮垂下来,只让人欣赏她的像睡觉玩偶所有的那种长睫毛。她的有点娇弱的身体,更加重了她的脆弱的神气。

三个汉子——三个水手——走了进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马弟雅思刚才看见他们站在门口争论。现在他们要了三杯红酒。女招待从卖酒柜台后面绕出来,小心而笨拙地拿着那瓶酒和三只叠在一起的杯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三只杯子分放在顾客面前。为了更小心地斟酒,她把上半身俯下来,把脑袋侧向一边。在她的黑抱上围着一条围裙,背后圆形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细致的皮肤。她的发式使她的颈背整个都显露出来。

其中一个水手转过身来望着柜台。马弟雅思来不及弄清楚水手为什么要转移视线就赶快转过身来,拿起自己的那杯苦艾酒喝了一口。他发觉自己的面前多了一个新出现的人,那人靠着通向内室的那扇门的门框站着,离钱柜不远。马弟雅思含含糊糊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马弟雅思。他只把眼睛盯着那个刚倒完酒的姑娘。

那姑娘对于这一行还不习惯。她倒酒倒得太慢,不停地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尽力不让一滴酒漏出来。等到第三个杯子也满到边沿的时候,她扶起酒瓶,用两只手把酒瓶捧着,低垂着眼睛走回原来的位置。在卖酒柜台的另一端,那人毫不容情地注视着她,她踏着细步向他走去。她一定是已经看见她的东家来了——眼睫毛那么一闪她就看见了——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她的鞋尖前面地板上的纹路恢住似的。

其余的几个人早就动也不动了。那个姑娘的怯生生的走路动作——她的动作过于飘忽,不可能在当前的情况下延续很久——一经消失以后,整个场面就凝固不动了。

谁都不做声。

女招待望着脚下的地板。店主人望着女招待。马弟雅思望着店主人的眼睛。那三个水手望着他们的酒杯。没有任何迹象能够显示出血管里有血液在悸动——哪怕是一个哆嗦。

要估计这种情况会延长多久,那是徒劳的。

四个字响了起来:“你睡了吗?”这四个字没有打破静寂,相反,却和静寂完全合成一体。

这四个字的声音是严肃的,深沉的,有点像唱歌似的。虽然声音里不带愤怒,近乎低声,可是在虚伪的温柔下面却包含着一种威胁。否则就是在这种表面的威胁里隐藏着虚伪。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过了好久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年轻的姑娘才继续低着头,怯生生地向刚才说过话的店主人走去(有人看见他动过嘴唇吗?)。到了他的身边——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偏下身子,把酒瓶放回原处——露出了她的弯着的颈背,脊骨的尖端在颈脚微微地突出来。然后她站直身子,仔细地埋头指拭那些刚洗过的酒杯。外边,玻璃门的后面,过了铺石路和海边的污泥,就是在太阳底下跳着舞和闪着亮光的海水:有些亮光像哥特式拱门那样成为菱形,像横躺着的火焰那样波动;有些亮光是些直线,突然收缩起来就构成了一下闪电——又一下子伸长,向水平面伸展开去,然后再破折成闪电——这是一种益智分合图的游戏,一种不停地散开而又毫无裂痕地合拢的动作。

水手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有人咬紧了牙齿在吹口哨——这是恢复谈话的前奏。

热情地,然而低声地把字一个个地吐出来:“……该受到……”是那个最年轻的水手在开始说话,他是继续一场在别的地方开始然而拖延未决的争论。“她该受到……”接下来是沉寂……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他在搜索下面的话,由于做出这种努力而把眼皮皱起来;他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寻那架久已废置不用的弹球机。“我不知道她该受到什么。”

“是呀!”另外两个水手中的一个——他的邻座——用比较响亮的声音说;他把头一个字的尾育过分地拖长。

第三个人坐在对面,他把杯底剩下的一点酒喝光,露出早已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的神情,平静地说:“该受到几下耳光……你也是。”

他们又沉默下来。靠在内室门框上的店主人早已不见了。睫毛那么一闪,马弟雅思看见了姑娘的那一双黑色大眼睛。他喝了一口酒。揩拭杯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为了不致显得手足无措,她把手放在背后,假装要把散开的围裙带子系好。

“给她一顿鞭子!”年轻的水手接着说。他咬着牙齿吹口哨,吹了短短的两下,然后用一种比较含糊的——像在梦中似的——声调再说一遍。

马弟雅思望着他面前的那杯黄色的混浊的酒。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搁在柜台的边沿上,指甲很长,尖得异乎寻常,他在太长的时间忘记剪指甲了。

他把手插进短祆口袋里,摸到了那股小绳子。他想起了脚跟前的小箱子,想起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和时间的紧急。可是店主人已经不在拥里,而这个女招待又不是随便可以花掉一百五十或者二百克朗的人。水手中有两个显然不是要买手表的那类人;至于最年轻的那个,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复述什么老婆偷汉或者未婚妻变心的故事,去打断他的话头也是不妥当的。

马弟雅思喝光了他的苦艾酒,把衣袋里的钱弄得丁当响,表示要会账。

“三个克朗零七。”年轻的姑娘说。

和他的期待相反,她说话的态度很自然,没有一点腼腆的样子。苦艾酒并不贵。他把三个银币和七个铜币排成长长的一行放在柜台上,然后再加上一个崭新的半克朗银币:

“这是给你的。”

“谢谢,先生。”她把钱全部收下,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扫进钱柜里。

“老板娘在吗?”马弟雅思问。

“她在楼上,先生。”年轻姑娘回答。

店主人的身影又在内室的门框上出现,恰好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在两扇门的中间,而是靠在右边的门框上——仿佛他自从初次出现以来没有动过似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深不可测,粗暴,像蜡制似的。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敌意,或者忧虑——或者仅仅是心不在焉——这要根据观察者喜欢从哪一方面解释;你也完全有权利说他怀着最阴险的意图。女招待弯下身去整理柜台下面干净的酒杯。玻璃门外,海水的反光在阳光下闪耀。

“多好的天气!”马弟雅思说。

他弯下腰,用左手拿起小箱子。他想赶快走出咖啡店。如果没有人回答他,他就不会再坚持,而是要走了。

“这位先生想看罗宾太太。”这时候年轻姑娘用平静的声音说。港口的海水一半背着阳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睛。马弟雅思用右手搭起凉棚。

“有什么事?”店主人问。

马弟雅思转过身来。店主人是一个十分高大的汉子,魁梧得惊人——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巨人。他给人一种坚强有力的印象,由于他动也不动,而且仿佛很难挪动身体,使这种印象更加强烈。

“这位是罗宾先生。”年轻的姑娘介绍说。

马弟雅思点了点头,加上一个亲切的微笑。这一次,咖啡店主人给他回了礼,可是动作几乎令人难以觉察。他的年龄大概和马弟雅思相仿。

“我从前也认识一个姓罗宾的人,”马弟雅思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接着他就开始叙述一些做小学生时的回忆,这种回忆用在岛上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合适。“罗宾,”他又说,“他是一个大个子!让,我想这是他的名字,让?罗宾……”

“我的一个堂兄弟。”店主人点着头说,“他的个子不怎么大……反正他已经死了。”

“不会吧?”

“他三十六岁就死了。”

“不可能吧!”马弟雅思惊叫起来,突然充满了哀愁。他对这位想像中的罗宾的友谊显著地增加了,因为他尽管胡说八道下去,可再也不会有碰上罗宾来对证的危险了。他顺便说出了自己的姓,而且试图引诱对方说话,这样对方就会放心了。“他怎样死的,这位可怜的老朋友?”

“您是为了这件事要看我的老婆吗?”那个真正的罗宾问,他的困惑的表情可能不是装出来的。

马弟雅思请他放心。他这次来访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是推销手表的,他恰好有十分漂亮的女式手表出售,像罗宾太太这种识货的人,一定会感到兴趣的。

罗宾先生稍微挪动了一下手臂——自从他出现以后这是他的第一个真正的动作——以表示他不受这种恭维的迷惑。推销员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可惜没有得到什么反应。水手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一个坐在受骗情夫左边的红脸汉子,一再拖长尾者地说:“是呀!”——显然没有什么理由,因为谁也没有对他说什么。马弟雅思赶紧说明他也有一批男用手表,物美价廉,不怕同行竞争。他本该不再等待就打开小箱子,把货物给周围的人鉴赏,详细介绍货色的优点,可是卖酒柜台大高了,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得有充分的行动自由才能这样做,而利用堂座的桌子又迫使他把背对着那位唯一有希望的顾客——店主人。不过他终于选择了后面这种不太满意的办法,开始吹嘘他的货色——他站得过分偏在一边,不可能有希望说服任何人。女招待把空杯子洗干净,抹干,放好以后,拿起一块抹布,在他刚才喝酒的地方,揩拭柜台的包锌台面。他旁边的那三个水手又开始了一场新的争论,也是没头没尾地开始的,说话同样很少、很慢,也不在乎争论有没有进展,有没有结论。这一次他们争论的是关于一批运到大陆去的蜘蛛蟹(他们称这种蟹为“流浪汉”),他们对出卖的办法有不同意见——好像是因为他们和经常来往的那个鱼商有分歧。也可能他们意见都一致,可是对采取的决定不十分满意。为了结束这场争论,最年长的那个——他面对着其余两个伙伴——宣称轮到他请客喝酒了。于是年轻姑娘又拿起那瓶红酒,走出柜台,细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酒瓶。

马弟雅思走到店主人身边,让店主人仔细看看一组手表(每只价值二百五十克朗的那一种,是男式手表,表面玻璃上还有一个护表盖),他发现店主人的眼光离开硬纸板,转到女招待倒着酒的那张桌子上。她侧着脑袋,倾斜脖子和肩膀,仔细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她的黑袍子的领口在背后开得很低。她的向上挽起的头发使颈背显露出来。

既然没有人注意他,马弟雅思准备把硬纸板再放进小精子里去。那个红脸的水手抬起眼睛向他望了一眼,很快地向他作了一个表示合作的鬼脸,同时拍了拍邻座伙伴的手肘:

“喂,你,小路易,你想不想买一只手表?嗯(眨了眨眼睛)?买一只送给雅克莲吧?”

作为回答,年轻人只从西缝里吹了两下口哨,很短的两下。女招待突然扭着腰肢直起身子。在闪电似的一刹那间,马弟雅思瞥见了她的眼珠和有黑色光芒的眼膜。她以脚跟为轴,转了一下身子,像个木偶一样,然后拿着酒瓶走回柜台后面,恢复了她的像玩具娃娃那样缓慢和柔弱的步法。他起初认为她这种步伐是由于笨拙——他的猜测大概是错了。

他又拿起一组女式手表转到店主人这边;这一组手表是所谓“新奇式”手表。

“这些手表给罗宾太太最合适;她一定会喜欢的!第一只是二百七十五克朗的。这一只是三百四十九克朗的,有一只古式表壳。像这样的机件不论在哪一家钟表店起码要卖五百克朗。至于表带,我是把它当作赠品来奉送的!您瞧这个:真正是一个珠宝!”

他的热情都落了空。他的伪装的愉快心情,刚刚表现出来就自动消失了。周围的气氛过于不利。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在听他。

可是也没有人明确地表示拒绝。也许他们要让他一直讲到天黑,所以他们不时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手表望上一眼,偶然也回答他一两句话,以阻止他离开。他还是马上离开的好,举行一次拒绝仪式到底是不必要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店主人终于说,“您可以到楼上去。她是不会买的,可是这样也可以使她散散心。”

马弟雅思以为那个文夫会陪他上楼,他早已打算提出一个借口来溜走了,可是他马上明白事实上不是那么一回事,店主人是在详细指点他怎样走法才能找到老板娘;据他说,他的妻子正在料理家务或者在厨房里煮饭,这使人觉得奇怪,既是这样,为什么她还需要散散心。不管怎样,马弟雅思决定接受这个最后的尝试,他希望离开这个板着面孔的巨人以后,能恢复他的说服人的才能。到目前为止,他不断地有一种对着空虚说话的感觉——这种空虚是怀有最大的敌意的,他的话一说出来就被这空虚吞没了。

他扣上小箱子,向里屋走去。店主人没有叫他走那道开在卖酒柜台后面的门,却叫他走放弹球机那个角落的另一扇门。

推门进去以后,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相当不清洁的穿堂里,光线只从一个小玻璃门透进来,相当昏暗,因为小玻璃门通向里院,而里院本身也是又深又昏暗的。四周的墙以前是漆成一色的储黄色,现在已经脏了,剥落了,损伤了,有些地方有了裂缝。地板和楼梯虽然明显地有经常洗擦和践踏的痕迹,但是却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泥垢。屋角里堆着各种物品:装着空瓶的木箱,大型的硬纸盒(纸皮已经隆起,形成波浪形状),一架洗衣机,一些破烂的家具碎片。可以看得出,这些东西是按照一定的方法排列的,并不是陆陆续续乱七八糟堆在那里的。此外,所有的东西也并不是脏得令人讨厌,实际上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常,比较触目的只是地板没有打蜡(这其实也是很平常的),墙壁也需要重新漆过而已。至于这里的一片静寂,比起每一分钟都侵袭着咖啡店大厅的那种半静寂的紧张气氛,那是好受得多,也合理得多了。

第一部 四



一条狭窄的走廊转向右边,大概是通到后门直达街道的。还有两条楼梯,一样地狭窄,叫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有两条,因为它们看起来不像是通到不同的耳房里去的。

马弟雅思想走第一条楼梯,就是他从大厅里一走进来就出现在他面前的那条;在一定程度上,两条楼梯都符合这个条件,可是又都不完全符合。他迟疑了几秒钟,终于选择了离他较远的那条,因为另一条显然是凹进去的。他上了一层楼。就像店主人事先告诉他的那样,他看见了两扇门——其中一扇门是没有把手的。

第二扇门没有关上,仅仅虚掩着。他敲了敲门,不敢过分用力,他怕把门敲开,因为他觉得,只要轻轻一推,那门就会开的。

他等着。楼梯口上光线不够,使他看不清楚这扇门是否也仿照木头的纹理油漆的,或者那上面漆的是眼镜,眼睛,铁环,或是像卷成8字形绳子的那种螺旋状。

他用他的粗大戒指再敲了一下。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门自动地开了。他发觉这扇门也仅仅是通到另一个穿堂。他又等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因为他不知道该敲什么地方了。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三扇门。

当中的一扇门是敞开的。望进去,里面并不像店主人所说的那样是一间厨房,而是一间宽阔的卧房。这间卧房和马弟雅思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很相像,这使马弟雅思大为惊异,可是他又不能确切地说出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地方。卧房的中间是空荡荡的,使人一眼就看见地板上铺着的黑白瓷砖:白色的八角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有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这时候马弟雅思想起了岛上有一个老习惯:人们总是在最好的房间里铺瓷砖而不铺地板——一般总是铺在饭厅或者客厅里,很少铺在卧室里。这间房间毫无疑问是间卧室:一张宽大而低矮的床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床的长边靠着墙,对着房门。床头右边有一张小桌垂直地贴着墙壁,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再过来是一扇闭着的门,然后是一张梳妆台,台上镶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床口有一块羊皮地毯供下床时踏脚用。房间里的这一角,只有这么一些东西。如果要沿着右边的墙壁再望远一点,就得要把头伸进房间才行。同样,房间左边的一半被半开半掩的房门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马弟雅思着不见。

地上的瓷砖十分清洁。瓷砖显然是新的,虽无光泽,却乎清洁白,纤尘不染。整个房间具有一种干净的、近乎美艳的外表(虽然有点古怪),和楼梯及穿堂的景象恰好相反。

这房间有点古怪,并不完全是由于瓷砖的关系;瓷砖的颜色并不特别,铺在卧室里也容易解释:例如,由于整个套间有所改变,各个房间的用途也不得不调整。床、床头灯、那一小块长方形的羊皮地毯,装置着椭圆形镜子的梳妆台,都是十分普通的样式,墙上的糊壁纸也很普通,是一种印着五彩花束的奶油色彩纸。床上有一幅油画(或者仅仅是庸俗的复制品,用镜框镶着冒充名画家的真迹),画着一角卧房,其间陈设和眼前的房间完全相同:一张低矮的床,一盏床头灯,一块羊皮地毯。一个穿睡袍的小女孩跪在羊皮上,面对着床,低着脖子,合着手掌,正在祈祷。时间是在晚上。床头灯从四十五度的角度照射着小女孩的右肩和脖子。

床头小桌上的灯亮着——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一定是忘记关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使马弟雅思一下子看不出床头灯亮着,可是那个圆锥形的灯罩却毫无疑问是内部的光线照亮的。灯下闪耀着一个蓝色长方形的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烟。

房间里的一切都布置得齐齐整整,只有那张床恰恰相反,呈现出一种进行过挣扎的景象,否则就是正在更换床单。原来铺在床上的深红色床单给弄得凌乱不堪,它的一边从床沿上,一直拖到瓷砖上。

一阵热气从房间里透出来,仿佛在这种季节还生着火炉似的——这火炉被半开半掩的房门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马弟雅思看不见。

穿堂的尽头有一只空垃圾箱,再过去有两把扫帚靠墙放着。他走下楼梯,在楼梯口打定主意,不要从那条狭窄的走廊走过去,因为那条走廊是直接通到码头上去的。他终于回到咖啡店的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很快就使自己安下了心:这些水手是不会买手表的,店主人也不会买,那个样子战战兢兢、实际上也许根本既不战战兢兢、也不笨拙、也不听话的姑娘,也不会买。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又回到高低不平的、裂开的铺石道上,面对着满港闪着亮光的水。

现在天气更暖和了。他开始觉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里的短袄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里,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这里晒太阳了。刚才他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近码头边沿,面临那一片布满蟹壳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现在他转过身来,背对码头边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试试他的没有把握的买卖。

红色的橱窗…玻璃*…他机械地旋转门上的把柄,走进了隔壁一家店里;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邻近的店更阴暗些。一个女顾客俯伏在柜台上,正在复核对面女店主在一张长方形小纸片上结算的、长长的一大批账。他没有说什么,怕打乱了她们的算账。女店主低声念着数字,一边用铅笔尖指着一笔笔账目;她停了一停,对刚进来的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等一等。她马上又埋头继续算账。她算得那么快,叫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顾客怎么跟得上。不过,她大概老是算错账的,因为她总是反复算着同样的数字,而且仿佛永远算不完似的。最后她大声地说了一声:“四十七”,然后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

“五片女顾客提出异议。

她们俩把那长长的一行作弄人的数字重新核对一遍,算一笔两人同时高声念一遍,可是速度却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二加一等于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处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堆在架子上,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橱窗后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橱窗的面积本来不大,这一来就使得店里更加阴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着许多篮子和箱子。占据着屋子里其余空间的是那两个连成L形的大柜台,已经被堆积在柜台面上的各种各样物品遮没了,只留下半公尺见方的一块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块写满了数字的长方形白纸,两个妇女一边一个俯伏在这张白纸上。

各种互不相干的物品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酱。有木制玩具,罐头食物。地上放着满满一篮鸡蛋;旁边一只浅底篮子里闪耀着一条孤零零的鱼,那鱼的形状像一只纺锤,长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蓝颜色,有一条条波状的花纹。可是也有钢笔和书,木屐,软底鞋,甚至零头衣料。另外还有许多别的、完全各不相涉的东西,使得马弟雅思后悔在进来时没有看一看这家铺子挂的是什么招牌。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和真人同样高度的人体模型,是一个断了四肢的年轻妇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断掉,大腿在离躯干二十公分处断掉;她的头朝前而稍侧,借以产生“美感”;她的一边腰肢比另一边更突出一点,这就是所谓“自然”姿态。整个模型的各部分很匀称,可是从断掉的肢体来估计,似乎比正常的人体小一点。她的背转向外边,脸靠着一个堆满了丝带的架子。她身上只戴着奶罩,系着一种城里流行的紧身吊袜带。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声说。“您对了。”于是她向第二行数字进攻。

她的背上横绍着一条细细的丝带,肩膀上平滑的金黄色皮肤,映着这丝带发着亮光。在后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肤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来,“我们终于算对了。”

马弟雅思的视线扫过一排酒瓶,又扫过一排各种颜色的大口瓶,这样兜了半个圆圈以后,视线停落在女店主的脸上。女顾客已经直起身子,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牢牢地察看着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这样来一下,他记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来应付这种特殊情况。

他只能求助于动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柜台上那半公尺宽阔的空地方,扭开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备忘录,放进翻开的箱盖里面。他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揭开第一组手表——最“名贵”的那种——的护表纸。

“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法店主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对他说。她向货架子转过身来,怄下身子,搬开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几个抽屉前面的东西,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用一种得意非凡的神气拿出一组嵌在硬纸板上的十只手表,和马弟雅思给她看的那些手表一模一样。这一次的情况毫无疑问是意料不到的,马弟雅思更加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把手表放回箱子里,把备忘录重新放在上面。在盖上箱盖以前,他还来得及望一眼印在箱盖里层上的颜色鲜艳的玩具娃娃。

“我要买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说。

“好。您要哪一种?”她背出了一连串的香味和价钱。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指了指一只阔口瓶,里面糖果包装纸的颜色最鲜明。

她从阔口瓶里称了二十五公分糖果,装在玻璃纸袋里递给他;他把糖果放过右边口袋,和那股精细的麻绳放在一起。然后他付了钱,走了出来。

他在商店里逗留的时间太久了。走进商店是很便利的——因为八路上直接就能走进去,像走进乡下人的住宅一样——可是每一次进去总是因为店里有顾客而要等待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是一场失望。

幸而紧接着这一家商店的,是一连好几间住宅。他决定不上商店的二楼就到隔壁去,因为他猜想二楼是这位糖果店女主人的住所。

从昏暗的走廊走向紧闭着的门,从狭窄的楼梯走向一次次的失败,他又迷失在他想象中的幽灵中间了。在一个肮脏的楼梯口上,他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一扇没有把柄的门上敲了一下,门自动地开了……门开了,一个满带着猜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门缝的宽度刚好让他看得出铺在地上的黑白瓷砖……地上的方块石板是一样的灰色;他走过去的那间房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那张凌乱的床,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上的红色被单……既没有红色的被单,也没有凌乱的床;既没有羊皮地毯,也没有床头小桌和床头灯;既没有一盒蓝色的香烟,也没有印花的糊壁纸,更没有挂在墙上的图画。人家带他过去的那间房间是一所厨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厨房中间的那张椭圆形大桌子上。然后就是桌子上铺着的漆布,漆布上的花样,打开包铜扣子的卡搭声,等等……

从最后一家店里走出来——这家店里那么黑暗,以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也许什么也没听清楚——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那条很长的防波堤从这里开始,它和码头几乎是垂直的,堤上有一簇平行线仿佛以信号台为集中点一直伸展出去。两块横的平面被太阳照耀着,间隔着两块阴暗的垂直平面。

市镇的尽头也在这里。马弟雅思当然没有卖掉一只手表,即使再到码头背后那三四条胡同里走一遭,情况也不会两样。他勉强聊以自慰地想道,这种货色其实只适宜于农村;在镇上,即使镇很小,也需要另一种质量的手表。防波堤的堤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正要向堤道走去,突然看见防波堤的围墙上面有一个门洞子,表明这里是码头的尽头,然后围墙继续向右边伸延到一垛半坍的古墙那里去,这垛古墙显然是旧时王城的遗迹。

过了这垛墙,马上或者几乎马上就展现出一片起伏不大的石头海岸——这海岸是大片的灰色石子,坡度不大,逐步落到水边,一点也看不见沙滩,即使在落潮时也看不见。

马弟雅思走下那几步通到平坦岩石那边去的花岗岩石级。他从左边望过去,可以看见防波堤的外堤,堤身笔直,被太阳照耀着,堤上的围墙和下面的堤身连成一片,看不出接缝的痕迹;在防波堤上只有这片平面是这样的。只要石级相当好走,他继续向着海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不久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不敢跳过岩石上的一个裂口,这裂口其实并不大,只不过他脚上穿着厚皮鞋,身上穿着短袄,手里还拿着那个贵重的小箱子,使他觉得行走不便,所以不敢跳过去。

于是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面对着太阳,把小箱子靠着身边放好,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尽管这儿的风比较大,他仍然把短袄的腰带松开,解掉所有的纽子,把左右衣襟分开拉向后边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到上衣的左边暗袋里摸了摸他的皮夹子。水面猛烈地反射着阳光,逼使他把大半边眼皮都闭起来。他想起了轮船上的那个小姑娘。她睁大着眼睛,昂起头——两只手收拢到背后。她的神气仿佛被绑在铁柱子上。他又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拿出皮夹子,检查一下昨天他从当地一份日报《西方灯塔》上面剪下来的那段新闻是否还在那里。其实这份剪报没有什么理由会丢失。马弟雅思把皮夹子又放进原来的衣袋里。

一个小浪头冲向斜坡脚下的那几块岩石,打湿了一块石头的、刚才还是干燥的部分。潮涨了。一只海鸥,第二只海鸥,然后第三只海鸥,一只跟着一只,顶着风慢慢地滑翔——动也不动。他又看见了钉在防波堤堤壁上的那两只铁环,登陆斜桥凹角里的水有节奏地一涨一落,使两只铁环时而淹没,时而显露。最后一只海鸥突然离开它的飞行路线,像块石头似的跌下来,冲破水面,然后消失了。一个小小的浪头撞到岩石上,发出了一下拍击声。他又站在狭窄的穿堂里,对着半开的房门,房间的地上铺着黑白瓷砖。

那个举动战战兢兢的年轻姑娘坐在那张凌乱的床的边沿上,她的赤裸的脚搁在羊皮毯子上。床头小桌上的灯亮着。马弟雅思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他从皮夹子里拿出那张剪报,把皮夹子放好,然后再一次从头到尾把那段新闻仔细读了一遍。

其实新闻的内容不多。文章的长度并不比一段次要的新闻长。其中一大半篇幅描写的仅仅是发现尸体时的一些毫无用处的情况;而整个结尾则用来评论警察局准备从哪些方面着手侦查,剩下来描写尸体本身的篇幅便只有寥寥几行了,根本就没有提及被害人受到的是何种暴行。关于这一类事件,使用“可怕”、“卑鄙”、“可恨”等形容词来阐明案情,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对于女孩的悲惨遭遇含含糊糊地说几句哀悼的话,也等于白说。用来叙述死亡经过的那些隐隐约约的话,其实是报纸上这一栏里传统使用的陈言套语,充其量只能提供一些梗概。读者很清楚地感到编辑们每遇到类似的事件都使用同样的词句,绝不设法对一个特定的案件提供一些真实情况,简直叫人怀疑他们自己对案情也是一无所知。他们一定是从两三个基本细节,如年龄或头发的颜色等开始,把整个案情从头到尾捏造一遍。

一个小浪头从下往上冲击岩石,离开马弟雅思只有几公尺远。他的眼睛开始觉得疼痛。他挪开眼睛,回过来向岸边望去,沿着海岸有一条“海关路”向南伸延,那里阳光同样猛烈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他索性把眼睛全闭起来。另一边,在防波堤的围墙后面,那排正面平直的房屋沿着码头一直伸延到那个三角形广场和那个围着铁栏杆的纪念碑。这一边是一连串的店面橱窗: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他刚才就是在这所咖啡店的柜台上喝了一杯价值三克朗零七的苦艾酒的。

他在二楼狭窄的穿堂里,站在半开着的房门前面,房间里铺着黑白瓷砖。那姑娘坐在凌乱的床边,她的赤裸的脚踏着毯子上的羊毛。她旁边红色的床单凌乱得一直拖到地上。

那是夜晚。只有床头小桌上面的那盏小灯亮着。好一会儿,整个场面是静寂而没有动作的。然后又听见了那一句话:“你睡了吗?”说话的声音严肃而深沉,有点像唱歌似的,仿佛隐藏着一种威胁。这时候马弟雅思从梳妆桌上那面椭圆形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房间的左边。他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可是他和马弟雅思之间隔着镜子,无法确定他的视线到底朝向哪方。始终低垂着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用畏畏缩缩的步子开始向刚才说话的人走去。她离开了房间的可以望见的部分,过了几秒钟才在椭圆形的镜子里出现。走到她的东家身边时——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停了下来。

那个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来,搁在她的脆弱的颈背上。那只手捏着颈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是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力,使得那个脆弱的躯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弯了腿,一只脚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终于主动跪在瓷砖上——那是白色的八角形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

那汉子松了手,喃喃地又说了五六个单音节的字,声音同样低沉——可是这一次更含糊,近乎沙哑,无法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作——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她慢慢地挪动地的两条臂膀,简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的听话的小手沿着她的大腿抬上来,转向腰后,终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两个脱关节交叉叠着一一一一w被缚住似的。这时候又听见那声音说:“你很漂亮……”声音里似乎抑制着一种强暴;巨人的手指又搁到跪在他脚下待命的俘虏身上——她显得那么渺小,仿佛变了形似的。

手指尖在她赤裸的后脖子皮肤上面移动,自上而下,指尖儿走遍了她那由于发式关系而暴露无遗的后脖,然后他的手指从耳朵下面滑过去,用同样的方式抚弄她的嘴和脸;她不得不仰起脸来,露出她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上有玩具娃娃的那种又长又弯的睫毛。

一个更大的浪头冲击岩石,发出了拍打声;喷出来的浪花有几滴被风吹到马弟雅思身边。这位旅行推销员不安地望了望他的小箱子,水点没有落到小箱子上。他看了一下手表,马上跳起来。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车房主人规定的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自行车一定已经准备好。他一个快步爬上了平坦的岩石,从花岗岩小石级上越过防波堤的围墙,匆匆忙忙向广场走去;他沿着高低不平的码头石道走着,重走一遍一小时以前登陆以后所走过的道路。那个卖糖果的女店主在店门口向他打了一下招呼。

他一从那家五金店墙角那儿拐弯走出来,就看见了死者纪念碑后面有一辆亮闪闪的、镀镍的自行车靠在那面广告牌上。车上无数光滑的零件把阳光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走得越近,马弟雅思就越觉得那辆车子十分完善,配备着一切必要的零件,其中有些零件,他甚至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因此他认为是多余的。

转过广告牌,他直接走进那家咖啡店去付租车费。店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纸很显眼地挂在柜台中间的一个苏打水吸管的杆柄上。纸上写着:“取用门口的那辆自行车,把二百克朗保证金放在这儿。谢谢。”

马弟雅思一边从皮夹子里拿钱,一边对这种手续感到惊异:既然人们相信他,没有派人来验收这笔钱,为什么还要他付出这笔保证金呢?这简直是对他的诚实作一次不必要的考验。如果他如数付了钱,而在车房主人未来以前来了一个小偷,那么他怎样才能证明他付过钱呢?另一方面,他大可不付钱而推说小偷把钱偷掉了。大概岛上并没有坏人,也没有值得怀疑的人。他把两张一百克朗的纸币放在吸管下面就走了出来。

他正在把裤脚管塞进宽大的袜简,忽然又听见那个快活的声音说:

“漂亮的车子!嗯?”

他向上一望,车房主人的脑袋在门框里伸出来,正好在广告牌上面。

“是呀!漂亮的车子……”马弟雅思表示同意。

他的视线沿着电影广告望下来。从那个穿文艺复兴时代服装的巨人的身躯看来,他要把那个年轻女人的上身搂到自己怀里是毫无困难的;一定是他愿意保持这样的姿势,把她扳向后仰——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欣赏她的容貌。他们脚下的地上,铺的是黑白瓷砖……

“这是上星期日的电影,”车房主人说,“我在等待今天早上的早班邮件给我带来新的海报和片子。”

马弟雅思想买一盒香烟,和车房主人一起走进了烟草店。店主人发现了苏打水吸管下面的那笔保证金以后,显得十分惊异,宣称这种手续完全是不必要的,他把两张纸币还给马弟雅思,把那张挂在吸管上的纸条探成一团。

在门口的石级上他们又说了一阵子闲话。烟草店主再一次称赞他的自行车的质量,赞美车胎,刹车,变速器,等等。最后他对骑上自行车的马弟雅思说了声“祝你运气好!”

旅行推销员道了谢。“我在四点钟以前一定回来。”他一边离开一边说。他的右手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左手拿着小箱子,他不想把小箱子缚在行李架上,免得每次停下来浪费过多的时间。小箱子并不太重,不会妨碍他踏车子,因为他既不准备踏得太快,也不准备表演杂技。

起初,他沿着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一直踏到市政厅的小花园那里。从小花园的左边转进那条通到大灯塔吉的道路。一过广场的铺石道,他踏起来就觉得十分轻快,对他的车子十分满意。

路边两旁的小屋已经具有乡下房屋的典型外表:平房,两扇方形的窗户把一扇低矮的门夹在中间。回来的时候如果有多余时间,他想去逐家访问一下;他在这镇上拖延的时间太久了,而且一点没有什么结果。他迅速地计算了一下从现在到开船还剩下的时间:不到五小时;其中还得减去乘自行车来往的时间:最多一小时——路程总距离如果不超过十至十五公里(除非他估计错了),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因此他可以有四小时左右来进行买卖(包括不成交的买卖),即二百四十分钟。他再也不在难以说服的顾客身上多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发觉他们不想买,就马上收拾箱子离开;这样,每一桩做不成的买卖只要花上几秒钟就够了。至于那些做得成的买卖,十分钟完成一笔应该说是合理的,包括在村子里短距离的步行时间在内。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他在二百四十分钟内可以卖掉二十四只手表——也许不是那些最贵的手表,而是,比方说,那些平均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克朗的,再加上利润……

刚要越过市镇的边界时,他想起了轮船公司的那个水手,以及水手的姐姐和三个外甥女儿。他正好站在市镇的最后一家房子前面,这家房子在他的右边,和其余的房子稍微隔开一点——以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所房子视为进入乡下的第一家房屋。他下了自行车,把车子靠在墙上,动手敲那扇木板门。

他望了望自己的指甲,发现手指上朝里边的一面有一缕细长的、还没有干的润滑油。可是他没有碰过自行车的链条呀。他检查了一下车把手,摸了摸右边的握柄底下和刹车的杠杆上部;食指和中指的末端都染上了新的油污。大概是车房主人刚在刹车的联接线上擦过油,却忘记了指干净握柄。马弟雅思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要找些东西来搭手,这时候门打开了。他赶忙把手缩过衣袋,在衣袋里摸到了那盒还没有开过的香烟,那包糖果和那股卷起的绳子,他把指甲上的油污搭在小绳子上,虽然这个动作进行得十分匆忙,又没有另一只手的帮助,又是在一只装满了东西的衣袋里指的,他还是尽可能地细心指干净。

马上开场白的交谈,谈起在轮船公司工作的兄弟,价格无比低廉的手表,那条把整座房屋从中间一分为二的走廊,右边的第一扇门,宽敞的厨房,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其实可以说这是饭厅里的一张食桌),印着五彩小花的漆布;然后是他用手指掀开锻铜的扣子,箱盖向后摊开,显出了黑色的备忘录,商品说明书……

在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个餐具橱(也是一般餐厅应有的餐具橱),橱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镜架,夹杂在无数希奇古怪的物品中间,从咖啡磨子到从殖民地带回来的多刺热带鱼,样样都有;镜架是用镀镍的金属做的,高二十公分,斜倚在看不见的撑脚上;镜架里是维奥莱年青时代的照片。

当然,影中人不是维奥莱,而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缩影的女孩,尤其是脸部;因为照片上的服装是个小女孩的服装,而穿着这套服装的人,从她的发育成熟的线条看来,却已经是个年轻大姑娘了。她穿的是日常衣服——一个农村小姑娘的服装,这一点是叫人惊异的,因为在农村里通常不会拍了快照又拿来放大,要拍照总是为了纪念什么大事(在她那种年龄一般都是纪念初领圣体),才穿上节日的服装,到照相馆里,站在一把椅子和一盆棕桐树之间拍的。维奥莱却相反,背靠着一棵笔直的松树站着,头搁在树皮上,两腿僵直,稍微分开,两臂放在背后。她的姿态严然是一种听天由命和抗拒不屈的混合体,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绑在树上似的。

“您有一个多漂亮的女儿广旅行推销员亲切地说。

“别提了,她是我们家的一个真正害人精。别相信她的那副听话的样子,她是被鬼迷了心窍的,这小鬼厂

一场家常谈话开始了;马弟雅思虽然对女儿们的教育——尤其是对雅克莲的教育,这个给人增加多少烦恼的不听话女孩的教育——表示很感兴趣,对两个较大的姑娘的幸福的订婚表示十分高兴,可是母亲丝毫没有表示出想买手表的意思。结婚礼物的问题早已解决了,现在家里正在尽量节约开支。

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十分唠叨,他不得不耐心倾听那些对他毫无用处的没完没了的家常,他又不敢打断她,因为他已经冒冒然以她家的一个朋友自居了。他从谈话中一清二楚地了解到两个女婿的情况和他们将来的结婚计划。他们准备在大陆作了蜜月旅行以后,其中一对夫妻要回到岛上来居住,另一对要住在…潍奥莱的两条腿分开,可是都贴着树干;脚后跟碰着树根,而两只脚后跟隔开的距离和树干的周长相等——大约四十公分。由于前面生长着一簇草,看不出把她绑成这种姿态的那根小绳子。两条前臂被绑在背后,在腰部交叉在一起,两只手分别搁在另一只手的肘弯里。肩膀也一定是从背后缚在树上的,大概是用皮带穿过腋下绑着的,不过看不出来。那女孩仿佛既疲劳又紧张;脑袋侧向右边,整个身躯都有点向右边歪扭着,右腰稍微抬高,比左腰突出一点;右脚只有前端碰着地面,右手肘隐没在身后,左手肘的时尖突出在树身以外。这个快照是去年夏天一个访问本岛的旅行家拍的,虽然照片中人的姿态有点呆板,照片却充满了生机。幸而这个外方人只在岛上逗留一天,否则天知道他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这女人认为她的女儿需要严加管教,不幸她的父亲已去世(这件事,旅行推销员当然是知道的),她就利用这机会来折磨得她的母亲简直快要发疯了。女人早已害怕两个品行端庄的大女儿一旦出嫁以后,剩下她一个人和这个没心肝的女儿怎么相处;这孩子只有十五岁就给家里去尽了脸。

马弟雅思很奇怪这女孩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使得她的母亲对她那么怀恨。毫无疑问,这女孩看来是早熟的。可是“没有心肝”,“胡闹”,“恶作剧”……又是另一回事。她和那个年轻渔民订了婚又解除了婚约,这件事是不清不楚的。别的且不去说,“爱上了”这种小女孩的这种男子,首先就是扮演了一个荒唐的角色。为什么那个外方人只和女孩相处过一个下午,却要送给她一张照片,而且要配上这么华丽的镜框,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呢?母亲笑也不笑地谈到她的女儿有一种“魔力”,而且断然地说:“人们早就该为着更小的一点事情把她当作妖女烧死了。”

松树脚下的干草开始着火,棉牡的下摆也烧起来了。维奥莱的身体扭向另一边,头向后仰,张大了嘴巴。马弟雅思终于能够告辞了。当然,他要把雅克莲最近一次胡闹的行为告诉她的过于宽大的舅父。不,今天早上他不会遇见她的,既然她把羊群赶到悬崖的边沿去放牧,离开大路很远,而他自己是不会离开大路的,离开了大路就是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到马力克的农舍——除非他继续一直走到灯塔那里去。

他没有看自己手上的手表,免得因为浪费了这一段时间又引起自己徒然的悔恨。他宁愿尽量把车子踏快一点,可是小箱子碍手碍脚;为了改变一下这种状况,他一边使车子滑行,一边用左手同时扶着车柄和拿着小箱子——这样也并不十分方便。道路逐渐陡起来,使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此外,阳光和炎热越来越猛烈。

他停下来两次去访问路边两间孤零零的房子;他离开得那么匆忙,以致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印象:只要再逗留十秒钟,他的买卖就可能成功了。

他到达通向磨坊的叉路口上的时候,继续一直朝前走:他突然觉得拐弯是没有用的。

再过去一点,他经过一所小房子,离大道——大道从这里起变得平坦了——一点不远,可是他借口这房子太简陋,没有停下来。他想他应该到马力克的农舍里走一趟:他早就认识他们一家,他肯定能叫他们作成他一次买卖。再过去二公里,大路拐弯的地方,向左边叉出去的一条小路通往农庄,向右边叉出去的一条小路就是连接西南海岸的那条小路——直达年轻的维奥莱在悬崖边沿放羊的地方……

海潮不断上涨。风越往这边吹,海水的冲击越猛烈。高大的浪头冲过来以后,就有一滩白色的瀑布从平滑的岩身上流回到海里去。小簇储色的泡沫,被最外边的岩石挡住,又受到回头浪的冲击,在阳光底下旋转飞舞。

在一个向右边凹进去的海岸凹口里面,风浪比较平静,浪潮一个接着一个在平滑的抄滩上消失,留下薄薄的一条泡沫花边,随着海浪的退走而不规则地向前移动,绘画出连续的花彩——不断地消失或者构成新的花样。

已经到了转弯角,看见那块二公里的白色路碑了(从这里起,再过去一千六百公尺,就是大路尽头那个大灯塔所在的村子了)。

交叉路口紧接着就出现了:左边是通到农舍去的;右边一路小路,开头很宽,自行车可以毫无困难地驶进去,可是不久就变成一条狭窄的泥土小路,仅能容纳一辆自行车顺利通过——路两旁灌木丛和低矮的金雀花丛中,随处可以发现一段段的车辙——过了几百公尺以后,路面倾斜成为浅坡,一直伸向开始耸起的崖脚。马弟雅思让车子自己滚下坡去。

第二部 一



一条笔直的暗影,不到一尺宽,模压在大道的白色泥尘上。它稍微倾斜地伸向路中心,却没有把整个路面切断:它的圆形的末端——差不多是平的——只到达马路中间,左半边马路是没有暗影的。在这个暗影末端和路边的浅草之间,躺着一具被压死的小青蛙的尸体:两腿张开,两臂交叉在胸前,在白色的泥尘里构成颜色稍深一些的一个灰白点。这尸体已变得那么单薄,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又干又硬,今后不可能再受到伤害了;尸体紧贴地面,像一个伸着四肢、准备跳跃却又固定在空中的动物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尸体右边的那条长陪影才是真正的影子,实际上颜色深黑得多;现在这条长睹影逐渐淡下来了,几秒钟以后完全消失了。马弟雅思抬头望了望天空。

一块云朵的上半边这没了太阳,云朵边沿漏出来的流苏似的光线迅速移动,表明太阳的位置。另外一些比较薄和比较小的云朵从西南方吹过来,分散在各处。它们中大多数的形状都是不固定的,风把它们吹成松散的网眼。马弟雅思花了一会儿工夫望着一块云朵的变化:开始时这片云像一只坐着的青蛙,然后伸展四肢变成了一只侧面的鸟,翅翼收敛着,脖子相当短,像海鸥一样,嘴巴微弯,连一只大圆眼也辨认得出来。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这只庞大的海鸥仿佛栖在一根电线木杆的顶上。实际上那条长暗影正是一根电线木杆的影子,现在它又毫无损伤地重新出现,横压在路面上。在白色的泥尘里,看不出电线的影子。

一百公尺以外,一个农妇拿着一只粮食袋向着马弟雅思走过来——一定是从大灯塔所在的那个村子里来的。道路的曲折和这个十字路口的位置使她看不出马弟雅思是从哪一条路上来的。他可能是直接从镇上来的,也可能是从马力克的农舍里回来的。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农妇可能觉得他停在这里很没有道理,他自己想了一想以后也感到惊异。为什么他要停在路中心,仰望着天上的云朵,一只手扶着一辆镀镍自行车的把柄,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纤维制的小箱子呢?只在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到目前为止一直游荡在一种失去感觉的境界中(从什么时候起的呢?)。他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不骑上自行车,而要不慌不忙地推着车子走,似乎他不必到任何别的地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似的。

向着他走过来的农妇现在离他只有五十公尺左右了。她没有望他,可是一定早已注意到他和他的异乎寻常的行动。他如果想跳上自行车假装是从市镇,从农舍,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一路平静地踏过来的,现在为时已经太晚。这儿又没有任何即使是很浅的斜坡逼使他不得不下车,他在这儿的停留只能用发生事故来解释;当然是不严重的事故:车子上某个精细的零件——例如变速器——发生了故障。

他打量着那辆租来的自行车,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思索了一下,认为这一类小故障有时在崭新的车子身上也可能发生。他用早已拿着小箱子的左手抓住车柄,然后弯下腰来检查链条。链条似乎完好无恙,仔细地擦过油,规规矩矩地安放在踏脚的链轮上。可是右手上还清楚地看得出的油污痕,证明他已经出于不得已,起码摸过链条一次。不过这个记号也没有什么用处:一到他真的去摸链条,他的四只手指尖就沾上了大滴的浓黑油污,比原有的油污大得多,浓得多,甚至掩盖了遮没了原有油污的一部分。干净的大拇指上又被他添上了两条横杠。然后他站起身来。他认出了离他两步远的那个又黄又坡的农妇就是年老的马力克太太。

马弟雅思是当天早上乘轮船来的,想在岛上度过一天;他一登岸就设法找一辆自行车,可是就在等车子的时候,已经着手在港口推销起商品来,这和他原订的计划是相反的。由于他没有卖出任何一只手表——虽然这些手表是价廉物美的货色——便顽强地逐家访问道路两旁的全部(或几乎全部)住户,他认为这样做,机会可能多些。可是他依然白白地浪费了不少时间,以致走完了两公里、到了交叉路口上的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时间已经太晚,最好一直向前面踏去,不要再转一个弯兜到农舍那边去了。最倒霉的是:他从咖啡烟草店里租来的那辆自行车的变速器又出了毛病……

那个老农妇看来要走过去而不和他搭讪了。她已经仔细打量过他,接着就转过身去,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他起初感觉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考虑到还是和她攀谈攀谈来得好。最后他想到也许她是故意装着不认识他的,虽然他看不出来为什么她不愿意和他闲聊几分钟,或者仅仅和他打一个招呼。不管怎样,他决定先开口和她说话,即使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中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开得出口。这样做,最低限度可以把真实情况摸清楚。于是他把他已经开始扭出来的鬼脸扮得更厉害些,自认为这鬼脸很像是微笑。

可是现在光用脸部的动作来吸引农妇的注意已经太晚了。她已经越过了处在青蛙的干枯死尸和电线杆的圆顶之间那条艰险的峡道,马上就要向相反的方向走开了。现在要有人喊她一声才能阻止她继续走到那些更加难走过去的区域里去。马弟雅思的右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光滑的金属把手。

一句七颠人倒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又不清楚,太喀苏,太突然因而显得不十分亲切,语法上有错误——可是他从这句话里也听出来主要的内容已经有了:“马力克”,“您好”,“没有认出来”。老妇人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比较冷静地把主要的话再说一遍,还加上自己的姓名。

“哦!”老太太说,“我没有认出您来。”

她觉得他神情疲乏,她一开口就说他“样子很古怪”。她上一次看见他是在两年多以前(她最后一次到城里她的女婿家里去),那时马弟雅思还留着小胡提…他申明他从来没有留过大胡须或者小胡授。老农妇似乎不大相信他这句话。为了改变话题,她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不会有太多的电器设备可以修理的,尤其是在乡下,因为乡下几乎到处都使用煤油灯。

马弟雅思解释说,他早已不干流动电气修理工人这一行了。现在他推销手表。他是今天早上乘轮船来的,想在岛上逗留一天。他租了一辆自行车,可惜这辆自行车不像它的主人所说的那样好(他把洁有油污的手伸出来给她看)。因此他浪费了很多时间才到了两公里的转弯角上,那时他……

马力克太太打断他:“对的,您在我们家一定是谁也没有见到。”

旅行推销员让她说下去。她说她的媳妇已经到大陆上去,要在那里住上半个月。媳妇的丈夫(就是她的长子)整个上午都要留在镇上(另外两个儿子都是水手)。若瑟芬每星期二在婆家吃中饭。孩子们要到十二时半才放学回来,只有最大的一个孩子在面包店里当学徒,要到晚上才回来。这个小家伙一点儿也不懂事:上星期……

马弟雅思可能碰见过父亲或者儿子,因为他是违反他的原定计划,从港口开始推销的。后来他认为乡下的顾客更可靠些,他就不辞劳苦地对路边的每一家住户进行访问。在这儿也像在镇上一样,他白白地浪费掉许多时间。他希望最低限度在老朋友马力克的家里可以受到较好的接待,他绝对不会不去访问这位老朋友的;可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失望,因为他看见屋子关着门,只好回头走,没法打听一下全家各人的近况——关于马力克太太、她的儿子们和孩子们的最近情况。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为什么在一家人通常团聚吃饭的时间,一个人都不在家,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对于这种不可理解的静寂,他能不担心吗?

他竖起耳朵听,听见的只是静寂。可能打破这种静寂的呼吸,也主动停止了。一点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什么移动。一切都是静寂。马弟雅思向关着的门更俯下一点身子。

他用粗大的戒指重新敲了敲木板门,门上发出深沉的响声,像只空箱子一样;可是他早已知道这个举动是没有用的:阳光这么好,里面如果有人,门早该开着,甚至窗户也是开着的。他抬头仰望二楼的窗户,也看不出任何有人的迹象——例如开了百叶窗、放下了窗帘、窗上的人影突然消失,等等;更没有在洞开的窗户里留下任何痕迹可以使人猜测刚才曾有人靠在窗上,现在人不见了,或者刚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现在又要倚在窗口上了。

他把自行车靠墙放着,迟迟疑疑地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走了几步。他一直走到厨房的窗户旁边,想从窗玻璃上望进去;可是里面太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过身,向进来的那条路走回去,走了二三公尺又停下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向楼下的大门和关闭着的百叶窗再望一眼,然后一直走到花园的篱笆那里。花园的疏格子门也是拄着的。

他再回到房屋那边,走到大概是厨房的窗户前面,查明了木百叶窗的确是严严地挂着的,并不仅仅是放了下来。这样,要想瞧瞧屋子里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他走过去取自行车。除了离开以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本来希望在这儿能受到称心如意的接待的。一路上他已经为能够访问童年的好友而感到高兴,绝没有想到他们会不在家。

从今天早上起一从昨天晚上起——他已经为能够访问童年的好友而感到高兴,他想,他们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到来,一定很惊奇,因为他从来没有回过故乡。不过他有过好几次机会见过罗拔?马力克的四个儿子,因为他们经常到城里他们叔父家里休假几天,而他的住所离他们叔父家只有几步远。自从上次见过他们以后,他们一定已经长大了,他很可能认不出他们,他当然没法不叫他们的父母发觉这一点。他们也许会留他吃午饭,这当然比单独一个人吃两块夹心面包好得多了;他的夹心面包放在短袄的左边口袋里,准备当点心吃的,现在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变糊了。

天气的确热不可耐。道路越来越陡了,逼使他减低了速度。他两次停下来访问路边两家孤零零的房屋。一发觉他们不想买手表,他就几乎马上走出来。他到达通向磨坊的叉路口时,继续一直朝前走,因为他所获得的情报告诉他:这些人是不可能买哪怕是最便宜的手表的;在这种情形下,根本不必去访问他们,他已经浪费过不少时间了。

再走远一点,他看见一所离路边较远的小屋,坐落在一条年久失修的小径尽头。这屋子的简陋外表使他不想去访问。他看了看手表:正午已经过了。

现在路面不陡了,脚踏车比较容易踏了。不久他就到了二公里外的叉路口。他看见白色的路碑上新漆着:抽此往黑岩灯塔——一公里六。”岛上所有的居民都管这灯塔叫“大灯塔”。再踏五十公尺,他就离开了大路,向左边转入那条直通马力克农舍的岔道。

周围的景色有了明显的改变:道路两边都有一道斜坡,坡面几乎连绵不断地生长着浓密的荆棘丛,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株松树在荆棘丛背后长出来,顺着最主要的风向往东南方倾斜(换句话说,道路左边的树向荆棘丛倾斜,道路右边的树背着荆棘丛向外倾斜)。

为着早点到达有希望做成生意的目的地,马弟雅思开始踏得更快一点。自行车的链条开始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仿佛旁边有什么磨擦着后轴的齿轮。他踏上斜坡以后,变速器已经有些异样,可是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轧轧声也逐步减弱——否则就是他没有继续注意这声音。现在这声音反而很快地加强,使得他只好下了车。他把小箱子放在路上,蹲下来一边用手转动踏板,一边检查转动的情况。检查结果,他认为只要对链轮稍加压力就行了,可是在用手弄链轮的时候,他碰到了链条,手指上沾染了油污,他不得不在坑边的草上好歹把手措干净。他重新骑上车子。那种可疑的响声差不多完全消失了。

他一走进农舍前面的泥地院子(这片泥地其实只是他走来的那条大路的尽头),就看见楼下两个窗户的木板窗叶都放了下来。两个窗户之间的大门,他原来以为是敞开着的,事实上却也关闭着。二楼的两个窗户不偏不倚地在楼下两个窗户的上头;楼上百叶窗虽然开着,但是玻璃窗却关着,尽管明亮的阳光在扣击着窗玻璃。大门上头,在二楼的两个窗户之间,有一大片灰色的石块,仿佛这里应该有第三个窗户似的;代替这个窗户的,是凹进墙壁里面的一个小小的壁龛,似乎是用来放雕像的,可是现在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大门两边各长着一簇刺玫花,还带绿色的刺玫花已经开始变成黄色。马弟雅思把自行车靠在房子的墙边上,就是在第一扇窗户的关闭着的百叶窗下面,左边那簇刺玫花的左边。他一直走到大门口,手里始终拿着那只小箱子,为了免得事后追悔,他敲了敲门,其实他是知道没有人会来开门的。

过了几秒钟,他又用他的那只大圆戒指敲了敲。然后他后退一步,抬起头来仰望二层楼的窗户。屋子里显然没有人。

他向院子深处的草料棚那边望了望,回转身向他走进来的那条路上走过去三公尺,在人口处停下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一次他一直走到菜园子的黄色外面。那道疏格子的园门也关着,而且用一根铁链和一把挂锁锁着。

他又回到房子这边来。右边富户大概是厨房的窗户,他觉得那扇百叶窗似乎关得不牢,好像仅仅是放下来挡挡太阳似的。他走过去试着用手把窗扳开,可是并没有成功:里面的钩子已经扣好了。

马弟雅思除了往回走,没有别的办法。他走过去拿自行车,自行车靠在另一扇窗户下面的墙上。他骑上车子,沿着原来的道路往回走,右手握着车把手,左手拿着小箱子——小箱子微微靠着车把手的左边握柄。他刚踏到大道上,车子又发出了摩擦声,这一次来得更响。在他前面一百公尺左右,一个拿着一只粮食袋的农妇向他走过来。

他不得不再度下车,以便把链条推回到键轮的齿轮里去。像刚才一样,他的手指又给弄脏了。做完以后,他站直身子,这才发现即将和他交臂而过的那个满脸皱纹的黄睑农妇原来就是马力克老太太。

老太太没有马上认出他。如果不是他先开口和她说话,她很可能望也不望他就走了过去,因为她很难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老太太道歉说,她之所以没有认出他,是因为自从上次在城里见过他以后,他的面貌变了,而且他今天的样子显得很疲乏——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要比平时提早起床来乘船,而启程前的那天晚上却没有提早睡觉,加上最近几天他一直睡眠不足。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马弟雅思说,这两年来他已经改变了职业:他现在推销手表。他很惋惜在农舍里没有见到任何人,因为他推销的手表价廉物美,一定会使罗拔和他的夫人中意。他们俩怎么都不在家,而且孩子们也一个都不在?马弟雅思希望他们全都身体健康。

是的,他们全都身体健康。老太太—一列举他们不在家的理由——父亲到镇上去了,母亲出了门要过半个月才回来,孩子们在学校里还没有放学,等等……她又说,如果今天下午马弟雅思再来一次,他就能见到罗拔,也能见到老瑟芬,这可怜的姑娘很需要一只手表来保证难时上班,免得总是迟到一刻钟。

马弟雅思一定是只差一点时间就错过了父亲和那三个最小的孩子,他们通常总是十二点半就到家了。他们走的是一条捷径,超过草原直达花园,从屋子后面进来。她又说,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到家了;可是她没有邀请马弟雅思跟她回去,马弟雅思也不敢自己提出建议,因为目前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怕打扰人家吃饭。她只要求看一看手表,马弟雅思不得不在路边把小箱子放下来,把手表拿给她看。旁边的路面上躺着一只宏蛤模的干瘪的尸体。

老太太急着要回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作出了决定。她想趁她的孙子——在面包店当学徒的那个——十七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件漂亮的礼物。她买了一只一百五十五克朗的手表(包括一条金属表链),她说,送给一个孩子这样就够了。旅行推销员向她保证说,她选中这只表不会后悔的,可是老太太对他详细介绍手表的质量并不感到兴趣,她打断了他的说明和保证,付了钱,道了谢,祝马弟雅思好运道,就匆匆忙忙转身走了。旅行推销员是习惯在人家屋里做买卖的,在路边做买卖他没法子把手表包装得好,老太太不知道应该把手表搁在哪里,只好戴在手上——可是没有把指针投准,虽然发条已经上过了。

马弟雅思蹲在小箱子前面,把硬纸板、说明书和黑布面的备忘录—一放好,盖好箱盖,关上扣子。现在他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仔细观察路上白色泥尘中的那个灰白点了——他起初以为是一只青蛙的尸体呢。从太短的后腿看来,这其实是一只癫蛤模的尸体(而且通常被压死在路边的总是癫蛤唤)。这一只可能是昨晚才死亡的,因为尸体还不太干瘪,只是蒙在它身上的泥尘使它看来十分干瘪而已。被压扁的头部变了样子,旁边有一只红蚂蚁正在搜寻还可食用的残渣。

周围的路面变了颜色。马弟雅思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被风吹得似散开未散开的云朵正在飞驰,再度遗没了太阳。天色逐渐阴暗下来。

旅行推销员重新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天气变得比较阴凉,短袄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地面既不升高也不下降。这种有利的情况使车子前进得很顺利。风从旁边吹过来,对自行车实际上并无妨碍局弟雅思手里拿着小箱子,飞快地踏着,几乎一点也不用费力气。

他停下来访问路边一家孤零零的房屋——一间样式最普通的平房。大门两边有两簇叶子像金雀花的刺玫花,岛上和对面大陆沿岸的大多数房屋门前都种植这种灌木。他把自行车靠在窗口下面的墙上,敲了敲大门。

来开门的人在门缝里出现,身材比他所预料的要矮小得多。这一定是个孩子——从他的身材高矮看来——甚至是一个比较年幼的孩子——可是马荣雅思连看也没有看清楚对方到底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因为那人很快地向后退缩,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他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由于里面很暗,他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种黑暗,因此他走进了第二道门却不知道那门是怎样打开的。

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没有吃饭,也许他们已经吃完了。看来,他们好像正在等待这位旅客。

旅客把小箱子放在空无一物的漆布桌面上。他把主人们的沉默视作默许,一面拿出商品,一面很有信心地开始吹嘘。两个主人坐在椅子上很有礼貌地听着;他们甚至带着一定的兴趣仔细观看那些手表,把硬纸板互相传递,尽力提出一些简短的意见:“这一只的样子很实用”,“那一只的表壳更漂亮些”,等等……可是他们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他们显得疲乏,茫然不知所措,像病了好久,或者心里有极大的悲痛;而且他们的意见也往往只限于一些谨慎的、客观的说话:“这一只扁平一点”,“那一只玻璃是凸出来的”,“这一只的表面是长方形的”……这些明显的废话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丝毫不安。

最后,他们选中了最便宜的一种——完全和刚才那个老农妇买去的一只相同。他们选中一只,既毫无热情,又似乎毫无理由(“为什么不买这一只?”)。他们并没有互相征求意见,仿佛连看也没有看见那只手表。等到那个男人拿出皮夹子付了钱以后,马弟雅思后悔没有要他们买一只资二三倍的手表,他认为他们也会同样毫不犹豫地、无所谓地买下来的。

没有人送他出门。那只系着金属表链的新手表仍然放在漆布桌面上,在那一对早已眼望别处的男女之间,亮闪闪的,没人理会,受着委屈。

从这里直到黑岩村,沿路再也没有别的人家了。马弟雅思迅速地、稳定地踏了将近一公里。自行车只向路面投下十分暗淡的阴影——而且还是断断续续地投射的——不到片刻,阴影就完全消失。天空布满了灰白的云,只留下稀少而且不稳定的几个股俄的蓝块;越来越近的灯塔,现在矗立在这片灰色的天边。

这灯塔是这地区最高的和最巨大的建筑物之一。除了漆成白色的、近乎圆锥形的灯塔本身,还包括一个信号机,一个无线电台,一个小小的发电站,一个突出在外边的哨所,哨所上面装备着四只在大雾天气发曾报的巨型汽笛,几所放机器和物资的附属建筑物,最后还有职员和家属宿舍。这些职员如果是工程师或者普通技术员的话,就都可能成为最有钱的买主,可惜这些人都不是要向一个旅行推销员购买手表的那类人。

剩下的只有村子本身。过去这村子只有三四家破房子,现在已经随着邻近灯塔的发展而有了发展,不过规模小些。即使马弟雅思的记忆力再好,他也不可能认出这村子,因为村子比他童年时期扩大得多了:十来所新造的小房子已经把原有的房子包围和遮掩起来,新房子建造得很匆忙,可是外表美观;原有的房子墙壁较厚,屋顶较低,窗子是方形的小窗子,富有经验的眼睛还可以到处认出它们来。新房子并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那一类房子:虽然它们和旧房子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分别——除了刚才所说的那些微小区别以外——可是这些新房子看来却是不论任何天气,不分历史朝代,不拘地理位置,都能存在的。人们不禁要问:它们凭什么能够同样抵御得了这儿的严酷天气呢?除非这儿的气候条件也稍微改善了。

到了这村子,和到了任何别的地方一样。村子里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当然也有一家小酒店,几乎就坐落在村口。马弟雅思把自行车放在大门旁边,走进了酒店。

里面的陈设布置和所有这一类店家的陈设布置完全相同,不论是在乡间或者在大城市的近郊区,或者在小渔港的码头上,这种酒店的陈设都是千篇一律的。柜台里面卖酒的那个姑娘战战兢兢,像拘一样惴惴不安,像拘一样惴惴不安的姑娘在柜台后面卖酒……柜台后面是一个胖女人,有一头浓密的灰色头发,一个满足而快活的面孔;她正在给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倒酒。她倒酒的手势干净利落,是个十足的内行;正当酒满到杯口的一刹那间,她把手腕轻轻一旋转,就抬起了瓶颈。马弟雅思走到柜台边,把小箱子放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地面上,要一杯苦艾酒。

旅行推销员不加思索地正想叫一杯苦艾酒的当儿,忽然改变了主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好苦艾酒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尽力思索另一种酒的名字,却没有想出来,看见女店主给那两个灯塔工人倒完酒以后手里还拿着酒瓶,他就指着酒瓶说:

“给我也来一杯。”说完以后他把小箱子放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地面上。

那女人把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这酒杯和刚才两个工人的酒杯完全相同;她的另一只手还没有放下酒瓶,接着就往酒杯里倒酒——用同样干净利落的手势,迅速到大部分的酒还处在杯底和酒瓶之间的空间之中,她就在这一刹那间抬起了酒瓶。手腕的旋转一停止,酒的表面也就同时静止下来,毫厘不差地满到杯口——丝毫不高出一点点——仿佛有一个虚构的图样限制住酒杯的理论上的容量似的。

颜色——相当深的红褐色——是一般以酒为基础的饮料的那种颜色。酒瓶被迅速地放回到架子上,和别的不同牌子的酒瓶排成一行,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刚才酒瓶在女人的胖手上,由于手指的张开——或者由于招牌的位置和观察者的角度关系——使得马弟雅思无法看出酒的牌子。马弟雅思想在心里把刚才的情景重温一遍,以便记下那张花花绿绿的招牌纸的片段,拿来和排列在架子上的酒瓶比较一下,找出那个酒瓶来。结果他能找到的只是他刚才丝毫没有感到惊异的一种不正常状态:女店主用左手来斟酒。

他更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在洗涤和谐拭酒杯——动作一贯地纯熟迅速——可是他不懂得按照两只手在这项复杂的工作中各自担任的职能,给每只手事先走下一个指标,以致到了后来,他根本看不出她究竟是像常人一样惯于使用右手呢,还是惯于使用左手。他一边看一边回想刚才的情景,最后他自己也弄胡涂了,开始把左手和右手混淆起来。

那女人放下抹布,拿起身旁的一只咖啡磨子,坐在一张凳子上,使劲地磨起咖啡来。由于她害怕磨得这么快会使一条胳膊过于疲劳,便轮流用两只手来转动磨子的把手。

在咖啡豆子被磨碎的闹声中,一个顾客对他的同伴说了一些话——马弟雅思没听懂说些什么。他回想起来,有几个音节似乎能凑成“悬崖”和——这一点更难肯定——动词“捆缚”。他注意地听间是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旅行推销员觉得很古怪:自从他来了以后,那两个人就沉默了,只是小口地喝着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放在柜台上。也许他打乱了他们的一场重要的谈话吧?他竭力想象着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他突然怕知道这个话题,而且开始怕他们继续谈话,仿佛他们的说话可能无意中把他牵涉进去似的。按照这种不合理的推论,他可以毫无困难地一直推论下去:例如“无意中”这几个字就是多余的,因为,如果他一来他们就沉默下来的话,他们在女店主面前却并没有沉默,这显然是因为他们……因为“他”……“在女店主面前”,不如说是“和她一起谈话”吧。现在他们和女店主却装做互不相识。女店主不停地磨着,只是在要把咖啡豆注入磨子的时候才停顿一下。两个工人总是设法留一口酒在杯底。似乎谁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在五分钟以前,他在玻璃橱窗外面看见他们三个人谈得真起劲呢。

女店主正在给这两个人倒酒,他们和大多数灯塔的职工一样,穿的是蓝色工装。马弟雅思把自行车靠着橱窗,推开玻璃门,走到柜台上这两个人身旁,把手时靠在柜台上,要了一杯酒。女店主给他倒酒以后,开始磨起咖啡来。她是一个中年妇女,肥胖,庞大,动作熟练。这时候酒店里没有任何水手。这房子没有楼。从大门望出去,看不见港口里闪耀发光的海水。

显然没有人有什么话要说。马弟雅思转过头来望了望堂座。顿时害怕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他进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三个渔民——一个十分年轻,两个年纪较大——坐在屋里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三林红酒;恰好在这时候,最年轻的一个开始说起话来——可是磨咖啡的声音使马弟雅思听不见他开始说些什么。他竖起耳朵来听。像往常一样,谈的是蟹的销路呆滞。他又回过头来对着柜台,想喝完那杯他不知道名字的红色的酒。

他遇到了女店主的视线;原来正当他回过头去望后面的时候,女店主一边磨咖啡一边在偷看他。他低下头来注视自己的酒杯,仿佛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的左边,两个工人朝前面望着酒架上的一排酒瓶。

“卖手表的旅行推销员大概就是您吧?”女店主突然用平静的声音问。

他抬起头。她始终在打量他,同时不停地转动咖啡磨的把手———他觉得她的视线是亲善的。

“是的,就是我,”马弟雅思回答,“人家告诉过您有一个旅行推销员要从这儿经过吗?在这儿消息可流通得真快!”

“勒杜克家的女儿玛莉亚在您进来以前刚来过。她找她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今天早上您到过他们家,就是镇边上最末的一家。”

“对了,我当然到过他们家。她的哥哥——若瑟夫——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是在轮船公司做事的那一个。可是今天我没有看到他家的女儿,一个也没见过。他们没有告诉过我最小的女儿在您这儿。”

“她不在这儿。她母亲叫她到悬崖那边放牧他们家的四五只羊。她又一次溜掉了。总是到她不该去的地方,弄出许多是3E。”

“他们叫她带着羊群一直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不,当然不是;只叫她到二公里外的路拐角下边。玛莉亚去叫她早点回家,可是人影也不见,只剩下那些羊,那女孩把羊群系在一个连地的木桩上。”

第二部 二



马弟雅思摇摇头,不知道应该开开玩笑好,还是表示同情好。女店主并不把这件事过分放在心上,可是她也没有笑;她的神气完全是中立的——一方面很明白她所说的是什么,但又并不予以重视——脸上隐隐带着干她这一行的人惯有的微笑,仿佛在谈论天气好坏一样。

“看来她是很难弄的。”旅行推销员说。

“真是一个捣蛋鬼!她姐姐骑着自行车一直踏到这儿,想问问有谁看见过她没有。如果她不带她回家,那就难有事情发生。”

“有了孩子可真麻烦。”旅行推销员说。

为了压倒磨咖啡的声音,他们俩都不得不抬高嗓子说话。说话稍一停顿,磨咖啡的声音立刻占了上风。玛莉亚要到黑岩村去,必然是在马弟雅思访问那对脸色疲乏的夫妻的时候经过大路的。在这以前,从大路越过旷野、赶到悬崖上羊群吃草的地方,她走的不可能是他走的那条小路,一定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叉出去的那条小路。事实上,年轻的姑娘从大路到悬崖来回一趟,又在那里稍微逗留一下,是需要相当时间的。这段时间大大地超过了马弟雅思卖出一只手表所需要的几分钟时间,马弟雅思是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叉路口和村子之间的路上访问一家孤零零的房屋时卖出那只手表的。从叉路口到那所房屋之间的距离,并不能说明时间的差异,何况这段路不到五六百公尺,而且是他们俩——她和他——都要走过的。

那么,玛莉亚是在他还没有骑上自行车以前走向悬崖的。如果她去时走的是和马力克农舍相反的那条小路,她就应该发”现马弟雅思停在路中心和那个老太太谈着话一一一一Mh者马弟雅思在注视自行车的链条,天上的云,或者亮蛤模的尸体——因为他停在那里好半天的那个地点,是从叉路口上望得见的,可以说是离叉路口只有两步远(这个假定一一一一一一定年轻的姑娘到悬崖去时走的是马弟雅思走过的那条路——也不能说明她在他停下来以前就经过叉路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应该在小路上遇到马弟雅思了)。

她一定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可是她为什么对女店主谈起他呢?由于旷野的地势高低不平,她似乎不大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一条小路上望见他在另一条小路上,即使她往悬崖去的时候,他刚从悬崖上回来。在羊群吃草的那个洼地上,她一定是比他只迟了一步。她在那里匆匆忙忙地向周围搜索了一下,反复地喊了几声,又迟疑了几秒钟,就回到大路上来——这一次大概走的是他走过的小路(他只知道有这条小路),可是小路上车辙很多,自行车的痕迹也不深,她不可能认出哪些车辙是属于那一辆车子的。看来在羊群和黑岩村之间,也很难会有一条新的捷径——至少不是一条十分有用的捷径,因为在灯塔西北部弯进陆地的那个港湾的面积很小。

马弟雅思在前面的层层推理中,忽略了最后这个可能性,这时候他害怕又要把全部推理重演一番。可是经过思索以后,他认为即使真有这条不大可能存在的捷径,也不足以改变他的结论——虽然毫无疑问可以推翻他的推理。

“我一进村就上这儿来了,”他说,“如果玛莉亚比我早一点儿到过这里,那么她一定是走到我前头去了,而我却没有看见她——我那时在访问主顾:在路边的那间小房子里,那是村子和二公里转弯角之间的唯一的一间房子。在访问这家人家以前,我到老朋友马力克家里去过——我在那农舍的院子里等了很久:屋子里没有人,我得向他们问问好,打听打听每个人的近况,谈谈本地的情形,才能离开他们那里。您知道,我是生在这岛上的。罗拔?马力克是我童年时代的同学。他今天早起到镇上去了。他的母亲——还是那么壮健——到这儿黑岩村买东西来了。也许您遇见她了?巧得很,我在她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她,正好在十字路口上——我的意思是在叉路口上——不过那也真是一个十字路口,因为从农舍出来的那条路在越过大路后可以接上一条通到旷野去的小路。如果玛莉亚是从那里走的,她一定是我在农舍等待的时候走过的。您不是说过吗,沿着大路一直到转弯角后面可以到达悬崖——到达悬崖的那个地方——就是她放牧羊群的那个洼地?”

最好还是不要说下去。这种对时间和路线的详细说明——不管是主动提出的或是别人向你提出的——是没有用的,甚至是可疑的,更糟的是,一笔胡涂账。何况那个胖女人从来没有说过玛莉亚从二公里转弯角走过,只说勒杜克家的羊群在“转弯角后面”吃草——所谓“转弯角后面”,意思是含糊的,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她自己的村子这方面来说,还是从勒杜克家所在的市镇那方面来说。

女店主并没有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她没有再望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认为自己的声音抬得不够高,没有压过磨咖啡的声音,使她听明白自己的话。他不再坚持下去,只装做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下去。他后来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曾经高声说过话。

他因此感到庆幸:如果他为开脱自己而说的这番详情细节,对于这些漠不关心的听众不起什么作用的话,那么,在这段话中捏造一些和那位姐姐有关的情节,就只有引起危险,因为她可以完全记忆起她真正走过的路线。事实已经证明,她是从另一条路走到悬崖的,不是他走的那条路——是一条捷径,女店主是应该知道有这条近路的。在这种情形下,要提什么年轻姑娘的确是到了十字路口就走了另一条路,那是愚蠢的。

这时候旅行推销员又想起了胖女人没有说过在“转弯角后面”。她说的仿佛是在“转弯角下边”——这句话的意思也是不明确的——或者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他还剩下最后的一个办法是……他不得不集中精神思索了一下,才清楚地发现:在这方面也一样,一切弄虚作假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控羊群的地方是无可争辩地确定了的。也许羊群总是在这个地方放牧,而玛莉亚经常到这地方去。不管怎样,她今天总有时间详细观察过这地方。何况单独留在那里的羊群,也构成无可否认的标记。此外,马弟雅思也和任何人一样熟悉悬崖下的这个洼地。他显然不可能装做误解一个间接证人的话而把这个地点搬到别处去。

另一方面,这种种关于地点和路线的论据,并没有丝毫的重要性。华一需要记住的是,玛莉亚不可能看见他越过旷野,否则他自己就可能看见了她,尤其是因为他们肯定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进的。他的所有论证都是要达到一个目的:解释他们为什么没有遇见,甚至当他停在大路中间,离那个干瘪的癫蛤模尸体很近时也没有遇见她——会不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遇见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想进一步证明他们没有遇见的原因是由于这时候他在马力克农舍门口等待,这种证明是无用的。

下面这样一个说法也许比较合情合理,可能使人相信:远在他没有到达转弯角以前,玛莉亚?勒杜克就追到他前头去了;而他呢,那时正在另一家人家——例如磨坊的那家——拿商品给人看。实际上马弟雅思在马力克家只耽搁了短短几分钟,再加上在小路上一来一去的时间,并不能够使年轻的姑娘有足够的时间走遍悬崖的各个角落去找寻她的妹妹。

马弟雅思没有到农舍去过——这是事实——可是在十字路口和老太太谈话的那段时间似乎比去农舍一次的时间更短些。因此毫无疑问,在磨坊那里的说法更合理些。

不幸得很,这种说法也是完全虚假的,因而必须加以抛弃。原因至少有两个,其中之一是,马弟雅思并没有到过磨坊,也没有到过农舍。

另一个原因是,在这种情形下,必须认定玛莉亚的找寻时间只等于卖掉一只手表的时间——在十字路口附近卖的——或者说,所需要的时间只能用以修理一辆新自袍子行车,辨认出一只青蛙的皮肤和癞蛤蟆的皮肤不同,在变幻不定的云朵中发现海鸥的固定的眼睛,凝视尘土中一只蚂蚁的触须怎样动作。

马弟雅思开始重温一下他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离开那家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的行动。那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者十一点一刻。把以后停过的地方—一顺序排列起来并没有多大困难;可是确定每处停留的时间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并没有记下来。至于从一处到另一处在路上所需要的时间,对他的计算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从市镇到灯塔的总距离不到四公里——换句话说,就是全程所需要的时间几乎不超过十五分钟。

从开始到第一次停车的那段路程,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可以把停车的时间确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

现在要计算的是在镇口最末一家人家所耽搁的时间。勒杜克太太几乎是马上就替他开门的。开头的一切进行得很迅速:弟弟在轮船公司做事,他的价廉物美的手表胜过任何别的牌子的手表,从中间把屋子分成两半的走廊,右边的门,宽大的厨房,屋子中间椭圆形的桌子,印着彩色小花的漆布桌面,手指撒在小箱子的扣锁上,箱盖向后反弹开来,黑色的备忘录,说明书,摆在食具柜上面、有着闪耀发光的金属撑脚的长方形相架,照片,下山的小径,悬崖上那个风吹不到的洼地,那里既秘密,又安静,仿佛有一堵很厚的墙把它和外界隔绝了……仿佛有一堵很厚的墙把它和外界隔绝了……屋子中间那张椭圆形的桌子,印着彩色花朵的漆木桌面,手指狱在扣锁上,箱盖像被发条开动一样向后弹起,黑色的备忘录,说明书,闪耀发光的金属相架,上面的照片……上面的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磨咖啡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女店主从凳子上站起来。马弟雅思假装喝着林里还剩下的一点酒。在他的左边,一个工人对他的同伴说了些什么。旅行推销员注意倾听;可是又一次听不见有任何人在说话。

那句很短的话结尾有“喝汤”字样;也许还有“回家”两个字。合起来有点像是“……回家喝汤”,再加上:“这是……的时候了”,或者“是应该……的时候了”。这种说法大概只是习惯的说法,因为好几代以来渔民们吃午饭时都不喝扬了。女店主拿起两个工人的两个空酒杯,浸在洗碗盆的大木桶里,很快地洗干净,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然后放在架子上让水滴干。靠近马弟雅思的那个工人把手伸进裤袋里,摸出一把输币。

“这一次我们回家喝汤又晚了。”他一边说一边数钱,钱就放在他面前的锌皮柜台上。

旅行推销员看了看手表,这是他离开市镇以后第一次看表:一点钟已经过了——现在是一点零七分正。他在岛上登陆以来,已经过了三小时零一分钟。而他只卖掉两只手表,每只一百五十五克朗。

“我得赶快一点,”第二个工人说,“因为孩子们要上学。”

女店主用迅速的手势收了钱,还微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二位!’她又拿起咖啡磨子,把磨子放回橱里。她磨完以后并没有把磨好的咖啡粉倒出来。

“真是,有了孩子可真麻烦。”马弟雅思又说一句。

两个灯塔工人一边向周围的人打招呼,一边走出去。他想,向他们推销手表倒是比较合情理的,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他还有两点情况得弄清楚:玛莉亚?勒杜克离开黑岩以后到哪儿去?为什么她要提起他?他捉摸着应该怎么样说法才能使得这些问题显得与己无关。

“有时孩子们也使您高兴。”胖女人说。

旅行推销员点了点头:“是的,当然啦!”沉默了一阵,他又开口说:“人们的不幸……”

他不再说下去了。这句话根本不合适。

‘玛莉亚回到家里去了,”女人继续说,“她走的是沿着悬崖的那条小路。”

“这可不是一条近路。”马弟雅思说,想要弄明白究竟有没有一条近路。

“如果步行,那就是一条近路;可是骑着自行车,那就比走大路更费时间。她想看看雅克莲是不是在魔鬼洞附近的岩石里玩。”

“她也许没有走那么远。由于风向的关系,她也许听不见姐姐的喊声。他们就会发现她在老地方安静地看守着羊群的。”

乖乖地、安静地待在安静的洼地里。

“也许,”女人说,“他们会发现她在灯塔这一带路助。也许还不是单独一个人。只有十三岁,嗯,真叫人不相信。”

“算了!她不会做出什么太坏的事的……她不会走到太靠近边沿的地方玩吧,那里的岩石是危险的?在那一带,有时岩石会坍下来。可得要注意踏脚的地方。”

“这一点,别担心,她是灵活的。”

灵活。她的确是这样。灵活。活的。活活地被烧死。

‘谁也不能保险不会失足。”旅行推销员说。

他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摸出皮夹于,拿了一张十克朗的纸币出来。他趁这机会把一张剪报放好,因为那张剪报的边沿比其余的纸片稍微突出一点。然后他把纸币递给女店主。女店主找钱给他的时候,他看见她是用左手把一个个钱币放在柜台上的。

接着她拿走了他的酒杯,也用很快的速度进行了一系列洗摆动作:大木桶,周围洗擦一圈,水龙头下冲,放在架子上滴干。现在三只外形相同的酒杯又排成一行放在架子上面了——就像它们刚才排成一行放在卖酒柜台上面一样——不过这一次放的地方显然比较低,几只杯子彼此也比较接近,杯子都是空的(就是说,是透明而无颜色的,不像刚才那样不透明;刚才那种褐色的液体恰好不多不少把它们装得满满的),都是倒过来放着的。可是它们的形状——无脚、中间隆起的圆柱形杯子一一一一htu它们随便宜放倒放,看起来外表都差不多。

马弟雅思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他自己的推理也好,女店主的说话也好,都没有使他弄清楚主要的一点:为什么玛莉亚说到她的失踪的妹妹时,要提起他也在海岛上?这是他唯一要知道的一件事,可是他尽管反复推论在纵横贯穿整个悬崖的无数小径中是否有几条捷径,对这个问题却没有进一步的了解。

为什么年轻姑娘要提起他呢?难道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他在旷野上走着——在“转弯角下面”——而那是他没有理由要走的地方吗?他自己没有看见她,那是十分容易解释的。他们走的两条小路,中间隔着一片起伏得很厉害的土地。只有很少几处地方是双方能够望得见对方的。在特定的时刻中,他和她都处在可以互相望见的位置,可是只有她把头转向他这一边来,因此,双方的视线并没有相遇。在这一刹那间,只要马弟雅思的眼睛转向别处——例如俯视地面,或者仰望天空,或者瞧着任何方向,却偏偏没有朝她这边望,那么双方的视线就不能相遇了。

年轻的姑娘却相反,一看见他那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和她母亲告诉她的那只采色小箱子,马上就认出了她望见的那个人。那是万万不会弄错的。现在也许她还希望他知道她的妹妹躲在哪里,因为他看来好像是从她妹妹应该在的地方回来的。玛莉亚如果认为她母亲记错了旅行推销员预定要走的路线,她甚至可能确信他是从悬崖那里回来的。事实上他也想起来当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不失礼貌地离开那位健谈的勒杜克太太时,这位太太曾经说过他可能遇见她的最小的女儿。这种说法当然是荒唐可笑的。他到那条难走的小路上去做什么呢?那里既没有房子,那条小路又是一条源头路?——除非他要到海边去,到陡削的岩石那里去,到一个狭小的洼地那里去,在那里风吹不到,五只挂在木桩上的羊在那里吃草,一个十三岁的姑娘在多余地看守着它们。

他马上就认出了维奥莱,她穿着照片上的那套农村小姑娘的服装。她的薄薄的黑布施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件——在盛夏时穿着更适宜,可是在这小山谷里也很热,简直像在八月里一样。维奥莱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半坐半跪着,两条腿屈在身下,身体其余部分挺直,有点扭向右边,姿势不甚自然。她的右踝骨和右脚离开屁股伸出来;另一条腿自膝以下完全被遮没。两臂上举,手肘向上,两只手收拢在颈后——仿佛在整理后面的头发。一件灰色的毛线外套放在她身旁的地上。她的那件没有袖子的袍子使人看得见她的腋窝。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他走过来时她也没有动,她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大胆地迎着他的视线。可是,仔细地考虑一下以后,马弟雅思不禁自问:她望着的到底是他,还是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一件体积非常庞大的什么东西。她的眼珠凝固不动;脸上任何一处也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垂下眼皮,也没有改变她的那种不自然的姿态,只把上身向左边扭过来。

他无论如何得开口说点什么。架子上那三只酒杯已经差不多完全沥干了。女人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拿过来,用抹布很快地指干净,把它们放进钱柜底下,她刚才就是从那里把它们拿出来的。它们又在那里排成一行,排在一长列同类杯子的末尾——顾客是看不见它们的。

可是排成长行用起来很不方便,因此它们是排成长方形的。那三个刚放过去的酒杯排在另外三个同样的酒杯旁边,构成了第一行的六只酒杯;它们背后另外六只酒杯排成第二行;然后是第三行,第四行,等等?,…?后面几排沉没在黑暗中,在壁柜的最深处。在这一组酒杯的左右和上下架子上,都排列着另外的一组组长方形的酒杯,都是按照杯子的高矮和形状排成一组的,很少按照颜色来排列。

当然,随处也可以发现一些微小的变化:用来喝含酒饮料的那种杯子,在最后一行缺少了一只;另外两只杯子不是同一类的产品,它们带点微红色,这就是和别的杯子的略有不同之处。因此这一排不同种类的杯子包括(从西到东):三个同类型的杯子,两只微红色的杯子,一个空位子。这一组的杯子是没有脚的;它们的形状有点像小型的中间凸出来的圆桶。旅行推销员刚才喝过的那一个杯子——毫无颜色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发觉她正在注视着他——也许已经注视了好一会儿了。

“那么,玛莉亚…他找我干吗?刚才您说……她为什么提起我?”

女店主继续在打量他。她等了将近一分钟才回答:

“不为什么。她不过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过您。她希望在村子里能见到您。这也是她到这儿来的一个理由。”

又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

“我相信她是想瞧瞧您的手表。”

“原来是这样!”旅行推销员说。“您自己来瞧瞧,就知道这几公里路跑得值得。一定是她母亲告诉她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如果想欣赏一下名贵的手表,请准备吧……”

他一边用一种近乎演滑稽剧的声调继续吹嘘,一边从两脚之间拿起小箱子,转过身来走过去把小箱子放在三个水手喝着酒的那张桌子的旁边桌子上。三个水手都转过头来向他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把座位挪动一下,以便看清楚一点。那女人绕过柜台,走到桌子旁边。

掀开镀铜的扣锁,箱盖,黑色的备忘录,一切都很正常地进行,既没有走弯路,也没有遇到阻碍。同往常一样,说话总是比不上动作有效,不过总的说来,他也没有说过什么叫人太听不进去的话。女店主想试试好几种样式的手表,只好把手表从硬纸板上摘下来,然后又费劲地再装上去。她把手表一只只地戴到手腕上,把手向各个方向伸来伸去,以便观察哪一只手表更合适;从她的外表看来,谁也想不到她是这么爱漂亮的,这下子她的个性突然流露出来了。最后,她买了一只体积庞大的手表,表面有很多装饰,连钟点都不是用数字写出来的,而是一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圈圈所构成的乱七八糟的小图画。在开始时也许画家是按照十二个数字的形状来画的,到后来十二个数字简直不留一点形迹,叫人实际上看不出钟点——除非仔细研究。

有两个水手想征求妻子的意见,他们请求旅行推销员吃过午饭以后到他们家里去一趟。他们住在村子里,村子的地形其实一点不复杂,可是他们却作着十分冗长的叙述,想十分正确地把他们住所的位置描述出来。看来,他们提供了给他一大堆无用或者多余的细节,可是他们说得那么准确又那么一再重复,使得马弟雅思完全给弄胡涂了。即使在叙述这些住所的时候故意弄错也不会把他弄得更胡涂;实际上他有点怀疑他们把一大堆自相矛盾的话和许多废话混在一起了。有几次,他觉得其中一个水手似乎随意地、毫无区别地使用“左边”和“右边”这些字眼。只要把村子的房屋画成一张简图,就能够把一切弄清楚了;可惜两个水手身上都没有带着纸和笔,女店主又只顾到自己刚买_的手表,没有想到要给他们一张纸,马弟雅思则绝对不想让他们在他用来记账的备忘录上乱涂。既然他准备访问村子里的每一家人家,他很快就决定装出听懂的样子,不断地点头,而实际上他并不是在继续听下去,只是他们说一阵,他就回一个“对”字或“是”字,以表示同意。

从咖啡店所处的角度看来、他们俩的住所都在同一方向。两个水手起初轮流发言,住得较远的那个等他的同伴一停下来就开始叙述。第一个感到还不够放心,等到第二个一讲到目的地以后他又从头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当然,这些对于同一路程的不同描述是有差异的——这些差异似乎很大。可是后来谈到怎样开始走的时候,两个水手之间才突然有了不同意见;他们开始同时说话,每个人都想使马弟雅思接受他的看法,而马弟雅思却连他们的看法之间有什么不同都弄不明白。如果不是午饭时间到了,逼使他们暂时休战,他们还会争论不休的。他们同意由旅行推销员到了现场的时候选择一条较好的道路,来决定哪一个意见对;既然旅行推销员的一生都是在道路上过的,在这方面他应该是一个专家。

他们付了酒钱,走了出去;第三个水手——他始终一言未发——跟着他们走了。马弟雅思要在一点三刻或者两点钟才能开始访问顾客(因为岛上的作息时间显然比大陆迟些),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来吃掉他的两块夹心面包。他仔细地把小箱子整理了一下,关上箱子,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待走进内室的女店主出来,好再要杯酒喝。

现在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向前面望着,透过玻璃门,望到那条穿越全村的路。路很宽,布满泥尘——而且间无一人。另一端有一垛没有门的石墙,比一个人高,墙后面一定是灯塔的一个附属建筑物。他闭上眼睛,想要打瞌睡了。为了赶乘轮船,他起得很早。从他家里到港口并没有公共汽车。在圣雅克区的一条胡同里,从楼下的一个窗口望进去,里面是一间很深的房间,虽然已经是大白天,房间里仍然相当昏暗;床头上一盏小灯的光线照射到凌乱的床单上;一条举起的胳膊被光线从侧面和下面照射,把扩大了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可是他不能误了乘船;到海岛上推销一天可能把一切都挽救回来。即使把他在上船以前在城里售出的一只手表计算在内,他还只卖掉四只手表。待会儿他要把数字记在备忘录上。他觉得很疲倦。没有什么来扰乱当前的静寂,咖啡店内和咖啡店外都是如此。可是他突然发觉他听见了——虽然距离很远而且店门又关着——海浪有规律地冲击灯塔前面的岩石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他这里,又响亮又清晰,使得他惊讶早些时候为什么没有发觉。

他张开眼睛。这里当然看不见海。只见一个渔民站在玻璃门外边朝咖啡店里面张望——他的一只手握着门的把柄,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空酒瓶。马弟雅思以为他是刚才喝酒的水手中的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那个)走了回来。可是等到那渔民走进店里以后,旅行推销员才发觉自己弄错了。他还发觉这位新来者看见自己就露出十分高兴的脸色。事实上那个渔民一直走到他身边,大声地问:

“真是你吗?我没有眼花吧?”

马弟雅思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他尽可能缩短握手的时间,赶忙握紧拳头把手缩回来,使得他的指甲藏在掌心里。

“是呀!”他说,“是我呀。”

“马弟雅思老朋友!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嗯?”

旅行推销员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起初他怀疑对方在玩弄欺骗手段:这家伙只不过装着认识他罢了。可是他看不出这个渔民采取这种手段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他马上就放弃了开头的想法,无条件地表示同意:

“对呀!真是可以说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厂

这时候那个胖女人回来了;马荣雅思倒也感到高兴:这一下能够向她证明他在岛上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有许多朋友,人们应该信任他了。渔民指着女店主当作人证,说:

“我到这儿来打一公升酒,居然会碰到这个老朋友马弟雅思,我和他没有见面已经不知多久了。可真想不到!”

旅行推销员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和他见面了;他也觉得想不到。可是他徒劳地在记忆里搜寻,甚至连应该搜寻些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女店主说。

她拿掉那只空酒瓶,换了满满一瓶酒给他。水手接过酒后,对女店主说“最好”是“和别的几瓶”一起记在他的账上。女店主很不满意地撅了撅嘴,可是并没有提出异议。水手带着一种含糊的神气望着墙壁说:再来一公升的酒他就可以请“老马”到他家里吃午饭了。他的话不是对任何特定的人说的。没有人回答他。

毫无疑问,这时候应该由马弟雅思出来说话。可是那汉子已经转过来对着他,开始用更大的热情问他“分别以来”的情形。如果首先不能确定所谓“分别以来”是指的哪一个时候,这个问题似乎是很难回答的。不过这问题也没有使旅行推销员伤脑筋伤得太久,因为对方显然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的新认识的老同学说话越来越快,两条胳膊作出种种手势,范围很大而且很用力,使人害怕他不要打碎了夹在左臂下面的那瓶酒。马弟雅思不久就不再想从他的滔滔不绝、意义却不连贯的说话中,找出某些线索,可以说明所谓他和这个人过去共同度过的日子。他的全部注意力还来不及追随对方用一只空着的手和那一公升红酒所作的动作——这些动作有时是分开的,有时是合拢的,有时是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关系的。空着的手比较灵活,带动了另一只手;如果像左臂一样也给右臂以同样的负担,那么两条臂膀的动作就会缩小到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小动作,更慢,更有规律,范围不那么大,也许更合乎需要,总之,可以使一个细心的观察者更容易分辨出来。

可是要做到这样,首先得使他的说话和动作停顿一下,而他的说话和杂乱无章的手势却每分钟都在增加强度,越来越叫人吃惊。其中即使偶然有些小小的停顿,都是不能加以利用的,因为只有离得远些才能觉察得出来,这样一来就太迟了,滔滔不绝的洪流又接上去了。马弟雅思后悔刚才有明显的机会时,自己没有提出再买一瓶酒请他喝。现在要这样做需要十分迅速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做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在这个水手的后面,越过他那瓶具有威胁性的——或者使人得到解放的酒,超过玻璃门,越过大路和矗立在那边的石墙,就是大海。大海继续很有规律地冲击悬崖。每一个浪头冲击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就响起了像瀑布似的从各处一齐落下来的水声,接着是无数白色的小瀑布从岩石的凹洞里向岩石突出的地方流下来,那种温湿的声音逐步减轻,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浪头冲上来为止。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只要稍从海岸望开去,就觉得海水是一片绿色,没有光泽,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波浪似乎是在离岸很近的地方产生的,突然间就涨成巨浪,一下子就淹没了突出在海岸边上的巨大岩石,在岩石背后坍溃成扇形的白沫,继续沸腾着冲进堤岸的凹口,从意想不到的洞里涌出来,在渠道和洞穴中间和别的浪头互相撞击,或者突然像翎毛似的以意料不到的高度直冲上天空——可是每一个浪头在同样的地点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

第二部 三



在一块倾斜的岩石遮掩下的一个凹口里,海水比较平静,回头浪使海水轻轻地拍击着;一层厚厚的发黄的奠苔已经在那里堆积起来,风把其中一部分吹散,卷成漩涡,一直散布到悬岩的顶上。马弟雅思沿着崖边的小路快步走着,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的短祆扣上了纽子;他跟在渔民后面.渔民离他几公尺远。渔民的两只手各拿着一瓶满满的酒;由于海潮的声音太大,他不再说话了。他不时回过头来对旅行推销员嚷几声,还用手时作出一些不明确的动作——这是一些没有完成的更大的手势的开端。马弟雅思不可能想象这些手势完成时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每一次把耳朵侧过来听他说什么,就不得不把眼睛挪向别处。有一会儿他甚至停了下来,想听清楚一点。在两垛几乎笔直的墙之间的、一个狭窄走道的角落里,水跟着浪头忽涨忽落;在这个角落里既没有波涛,也没有回头浪;流动的海水在这里是平滑的,蓝色的,时起时伏地拍打着岩石。附近岩石的位置往往把水突然带进甫道,使水涨得很高,比原来冲进来的浪头高得多。可是水马上就落下去,在几秒钟内使同一处地方的水位低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惊讶为什么还看不见水底的沙滩,鹅卵石,或者海藻的拂动的茎尖。水面却相反,始终保持浓蓝色,沿着堤壁的海水带点紫色。可是只要稍从海岸望开去,就觉得海水在布满了云的天空底下,是一片碧绿,没有光泽,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

一块离岸较远的礁石,由于已经坐落在浪涛不甚汹涌的地区,虽然礁石本身不很高,也不至于受到定期的淹没。它的周围只有一圈浪花的泡沫围绕着。三只海鸥动也不动地栖在礁石的微微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只比其余两只稍高一点。它们都向着同一方向露出侧面,模样儿完全一样,仿佛在同一背景的画布上用同样的模板画出来似的——脚是僵直的,身体是横的,头向上举,眼睛固定不动,嘴尖指向天边。

现在道路沿着一个小海湾落下去,一直到达一个芦苇丛生的小海滩,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山谷的尽头。三角形的沙滩被一条搁浅在滩上没有桅的渔船和五六只捕蟹的篮子完全占据了;那些捕蟹的篮子是疏格子的圆篮,由细长的小棍子加上柳条结扎而成。离海滩稍远一点,在芦苇开始生长的地方,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坐落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中间,一条很陡的小径把草地和海滩连接起来。渔民用手里的一瓶酒指着房子的石板屋顶说:“到了。”

这个声音突然恢复了正常,使马弟雅思非常惊讶:现在他不再需要大声叫嚷来使人听清楚了,风和海水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已经完全消失,使人以为到了离海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他回头一望,地势还刚开始落下来,可是小海湾很狭窄,小径上头的悬岩的顶上又有一串小丘,这就足够使小径得到掩护。这里看不到波浪——既看不到它们连续不断的冲击,也看不到它们的飞溅,连它们最高的浪花也看不见——突出海面的岩石把它们遗没了,这些岩石把小海湾的人口封闭了四分之三。这里的海水仿佛被一系列左右交错的堤坝保护着似的,十分柔和平静,像风平浪静时期的海水。马弟雅思弯下身去从陡直的边沿向下望。

他看见下面有一块平台,略略高出水面,是在岩石上马马虎虎开凿出来的,长度和阔度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躺在上面。不管这块平台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开辟的,反正人们正在利用——或者过去曾经利用过——大概是涨潮时用来停泊小渔船的。从小径走到平台上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岩石上有许多缺口,恰好构成石级,其中只有几级缺少踏脚处。这个雏形的码头还有四个铁环补足它的设备:四个铁环是镶在笔直的岩身上的,头两个在最下面,和平台一样高,两个铁环间的距离约一公尺;另外两个装置在一人高的地方,稍为分开一点。手臂和腿搁在这四个铁环上面的姿势是不正常的,显示出使用铁环的人身材十分苗条。旅行推销员马上认出了这是维奥莱。

真是相像得不能再相像。不仅那个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和那双大眼睛,圆而瘦削的脖子,金黄的头发,完全一样,而且连胞窝附近也有同样的凹痕,直到皮肤上细密的肌理也相同。在右腰肢稍下面一点的地方,她有一粒突出来的德,颜色是红中透黑,像蚂蚁一样大小,形状像一只三角星,非常像个V字或Y字。

在太阳底下,在这个四面挡住了风的小山谷里,天气很热。马弟雅思解开了他的短祆的腰带;虽然天空仍然布满了云,可是风吹不到,也就觉得不那么凉了。越过这些挡住小海湾人口处的岩石,向大海那边望去,仍然可以望见那块略略高出水面的礁石,以及它周围的泡沫花边和那三只动也不动的海鸥。海鸥并没有改变方向;由于它们离小海湾很远,虽然看的人走动过了,可是它们的角度仍然未变——就是说,看的人仍然看见它们的侧面。一道淡白的阳光从云层的一个看不出来的裂缝里照射下来,给这景色添上一层苍白。海鸥的白色原来就是没有光泽的,在这道光线的照耀下,使人很难估量它们的距离;你可以想像它们在几里路以外,也可以想像它们在二十步以外,甚至可以想像不费气力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

“到了。”渔民用快活的声音说。阳光消失了。海鸥的灰白色羽毛又回到六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在陡削的悬岩边沿上的小径——有些地方小径太贴近悬岩的边沿了,因为悬岩的边沿新近有些地方又坍倒过——小径突然几乎垂直地落下去,一直落到房屋周围那片平坦的草坪上。房屋只有一个窗户,是个狭小的方形窗户。屋顶铺着很厚的、不整齐的石板,是手工凿成的。“到了。”渔民又说。

他们走进屋子。水手先进去,旅行推销员跟在后面,顺手把门带上,门上的插销自己关上。事实上,这所小房子离村子相当远,并不像房主人所说的“只走三十秒钟就到了”。主人的名字用粉笔写在门上:“让?罗宾”。书法笨拙,既写得过于用心,又仿佛全无把握,使人想起小学生的书法作业;不过一个孩子即使踉起脚尖,也不可能到达门板上的那个高度。字母b的一竖写得不直,向后面倒下去;上面的圆圈又太圆了,仿佛一个翻倒的圆肚花瓶和瓶颈连在一起。马弟雅思一边在没有亮光的过道里摸索前进,一边思索着这个名字是不是水手自己写上去的——抱着什么目的才写的。“让?罗宾”,这个名字对他说来确是熟悉的,可是还不能够使他想起和这个水手有关联的一些往事。屋子里面很黑暗,也很复杂,在屋子外面,他虽然看到了屋子的狭小和只有一个窗户,也不会想像得出屋子里面会这么复杂。他在黑暗中摸着水手的背脊前进——好几次突然转弯——他根本看不见他是在穿越房间还是穿越走廊,或者仅仅是越过几扇门。

“注意,”汉子说,“这儿有个石级。”

现在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轻微,仿佛害怕惊醒睡着的人、病人,或者一只恶狗似的。

这个房间给马弟雅思的印象是相当宽敞——当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狭小。从方形的小窗户——一定就是面对小海湾的那个窗户——射进来一道强烈的、耀眼的、然而也是有限的光线——照不到房间周围,甚至达不到房间的中央。从黑暗中清楚地显露出来的,只是一张笨重的桌子的一角,和有些地方铺得不齐整的地板。马弟雅思向窗户那边走去,想从那些肮脏的玻璃上望出去。

他没有来得及认出窗外的景色,因为他的注意力马上被一件用具——大概是一件厨房用具——突然跌落在地上的响声吸引到相反的方向去。他分辨出离窗户最远的屋角里有两个人的轮廓,一个就是那个渔民,另一个是个少女或者少妇;这个女子是他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出来的,她的身材苗条,脆弱,穿着一件紧身袍子,颜色如果不是黑色的,就是深色的。她弯下腰,屈着膝,去抬起跌落在地上的用具。水手动也不动地站着,在她的上面,两手叉腰,头稍向下俯——仿佛在凝视着她。

在他们身后有些火焰从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露出来,这洞口开在一个平面上,火焰是黄色的,很短,向两边散开,以免越出洞口;它们是从一个靠在后面墙上的大火炉的炉口里喷出来的,炉口的两个圆形的生铁盖子有一个被拿掉了。

马弟雅思绕过那张大桌子走到他们俩那里去;可是主人丝毫没有介绍客人的意思,连别的话也没有说。他的洋溢的感情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主人的脸是严厉的,脸上半闭的眼睛露出一丝忧虑,或者愤怒。在旅行推销员转过身去望窗口的那一刹那间,他和那个年轻的厨娘——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他的女仆?——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大家默默无言地坐到饭桌旁边。餐具只有两只盛汤的盆子,直接放在木桌面上,还有两只酒杯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铁锤。两个男人面对窗口,坐在一条和桌子平行的长凳的两端。水手从衣袋里摸出小刀,拿小刀上的拔瓶塞器先后把两瓶红酒都开了。女人给马弟雅思摆上一只酒杯和一个盆子;她接着又拿来一锅子滚热的土豆,最后徒手拿来两只煮熟的“蜘蛛蟹”,盆子也懒得用一只。然后她坐在面对旅行推销员的一张凳子上——因此她是坐在马弟雅思和窗口之间,背着亮光。

马弟雅思尽力想通过玻璃窗望出去。水手给大家倒酒。两只翻过来的蟹在他们面前并排放在桌上,多节的蟹脚向着天,稍微向内收缩。马弟雅思望着对面的女人,看见她只穿了一件布施子,他觉得自己太热了。他脱掉身上的短袄,扔在长凳后面的一个箱子上,解开上衣的纽扣。现在他后悔被拉到这个破房子里来,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个陌生人,讨人厌,惹人不信任;何况他到这儿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正如他所预料得到的,他在这儿没有希望卖出任何手表。

他的两个同桌的伙伴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指甲剥土豆皮,他也伸手向锅里拿了些土豆,学他们的样子。

突然间渔民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出人意外,使马弟雅思吓了一跳;他把自己的视线从黑袍子转到主人的突然恢复平静的脸上。主人的酒杯又干了。马弟雅思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想起来这也真有趣!”汉子说。

旅行推销员考虑要不要回答。他认为最好还是埋头剥土豆,他的长得异乎寻常的指甲使他剥起来很方便。他望着那件薄薄的紧身黑施子,望着背着亮光的颈背上的亮光。

“当我想起了,”汉子说,“我们俩坐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剥土豆的皮…?”

他笑了,没有接下去把话说完。然后他用下颔指了指桌上的蟹,问道:

“这东西,你爱吃吗?”

马弟雅思作了肯定回答,然后向自己提出同样问题,得到的结论是,他刚才的回答是谎话。不过,他倒觉得蟹的气味并不难闻。水手拿了一只蟹,把蟹爪一只一只撕下来;他拿了小刀,用刀刃在蟹肚子上刺穿两处,然后用一个有力而干脆利落的手势把蟹身从蟹壳上拆出来,左手拿着蟹壳,右手拿着蟹身,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看蟹肉。

“他们还说这些蟹没有肉呢!”

紧跟在这句话后面的是几句咒骂渔商的话,最后当然又像往常那样用几句谴责蜘蛛蟹的价钱太贱的话来作结束。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起铁锤来敲蟹爪,在他面前的盆子和旅行推销员的盆子之间那一块桌面当作了铁砧。铁锤发出了一下下短促而尖锐的敲打声。

有一只蟹脚不容易敲碎,他用力地敲,有些汁溅了出来,射到那个年轻姑娘的脸上。她一句话也不说,用食指的指背把汁揩干净。她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金戒指,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婚戒指。

水手继续他的独白,时而谈到岛上居民的生活越来越困难,黑岩村的逐步发展,时而又谈到今后岛上大部分地区都可以使用电灯,他自己拒绝把电线接到他的房屋里,他在悬岩的这个角落里和“小姑娘”以及渔网、渔具等一起过着“美好的生活”。在整个谈话中,对马弟雅思丝毫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对方即使提出了一句问话,也从来不需要马弟雅思回答;遇到这种场合,只要等待几秒钟,水手的独白就会继续进行,仿佛完全没有停顿过似的。

很明显,水手谈的始终只是一般情况,不想谈他个人的历史。他一次也没有提起他在什么时候认识马弟雅思,也没有提起在那个难以确定的时期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友谊,而旅行推销员却在尽力思索那段时期离现在有多远,延续了多久,但是他想不出来。有时渔民像亲兄弟似的和他说话,忽然又马上把他当作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水手在熟不拘礼时只管他叫“老马”,这个称呼对他想弄清他们的友谊也没有丝毫帮助,因为到目前为止——如果他的记忆不错的话——还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不仅是他们结交的日期和时间长短他记不起来,就是地点和当时环境他也弄不清楚。照马弟雅思的看法,这地点不可能在岛上——这一点有各种理由可以证明——除非那时期是在他的青年时代。可是水手也没有谈起他自己的青年时代。恰恰相反,水手不厌其烦地仔细谈论着去年秋天装置在灯塔里的凹凸透光镜,这种镜光力很强,能够透射最浓的雾。他开始解释这种装置怎样运用,可是他对于仪器的描述,即使夹杂着一些技术上的术语,却从开头起就说得十分含糊,以致旅行推销员根本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这位主人是在重复着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自己根本不理解这些话的意义,只是随心所欲地拿来装饰自己的谈吐,而谈吐本身又更是七颠人倒。他说起话来,大都运用迅速汽派浩大而又复杂的手势来加强语气,而这些手势和他说话的内容又似乎不甚关联。因此一只大蟹螫的各个不同关节就随着他的手势在桌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描画着许多圆圈,螺旋形,环形和8字;由于蟹螫已经敲破,许多碎片就飞出来,落到桌子周围。吃下去的篮和过多的说话使他口渴,他不断地停下来给自己倒酒。

那个年轻女人的酒杯里却相反,酒似乎没有动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吃得也很少。为了保持干净,每吃一块蟹肉,总要细心地把手指吮干净——也许是对客人表示敬意吧。她把嘴唇伸长,把嘴巴撅成圆形,一连好几次把手指伸过去再拉出来。为了看清楚自己的这些姿势,就朝窗口那边把身子半转过来。

“灯光把悬岩照耀得像白天一样。”渔民把这句话作为结束。

这句话显然是错误的:灯塔的光从来不曾照到灯塔脚下的海岸。对于一个自称为水手的人说来,犯这种错误是令人惊异的,而水手却似乎认为这是灯塔的职责,这样可以把岩石的详细情况指示给航海的人们,使他们有所趋避。他大概从来不曾在夜间使用过渔船。

那个“小姑娘”侧着身子,动也不动,中指插在嘴里。她向前俯下身子,垂着脑袋;浑圆的后颈背肌肉绷紧,在背后射过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

可是她向阳光那面侧转半个身子,并不是为了要看清楚手指是否吮干净了。从马弟雅思所处的位置看来,她的眼睛正在从侧面望着窗户的一个角落,似乎想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见外边的什么东西。

“这个小娼如真该给她一顿鞭子!”

旅行推销员开头不知道主人说的是谁,因为他没有注意前面的几句话。等到他明白了说的是勒杜克家的最小的女儿,他不禁自问水手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的。他利用主人停止说话的片刻也说了一句赞同的话,因为根据他从早上到现在所听到的话看来,这小女孩似乎的确需要给鞭打一顿,或者甚至于需要给她更严重的惩罚。

这时候他发觉水手的视线在朝他的方向射过来。他大着胆子向左边一瞥,发觉水手正在打量着他,神情那么惊异,使得马弟雅思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是他没有说过什么特殊的话。难道仅仅是因为对方不希望他回答吗?马弟雅思尽力回忆自从他走进屋子以后说过些什么别的话。他没法子肯定,也许他说过房间里很热——也许也说过几句关于灯塔的一般的话……他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有了孩子可真麻烦。”

他看见渔民不再望他,才宽下心来。渔民恢复了刚才那种满怀心事的样子,不再说话,两只手空着,毫不活动,两只前臂靠在桌子的边沿上。他的视线——越过吃剩的蟹,一只空酒瓶,一瓶满满的酒,穿黑袍子的年轻女人的肩膀——毫无疑问地射向那只方形的小窗。

“明天一定下雨。’他说。

他仍然没有动。过了大约二十秒钟,他自己更正说:“明天……或者后天,准没错儿。”

不管怎样,那时候旅行推销员已经去得远了。

渔民没有挪动身体,接下去说:“如果你是在张望雅克莲的话….,,

马弟雅思猜测他这句话是对那个年轻女人说的,可是又丝毫找不到证据。她呢,又开始吃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汉子继续说:

“你可以希望我会很好地接待她。”

他在“很好地”三个字上加重语气,明白地显示出应该从反面去理解。此外,他像岛上的许多人一样,用“希望”这种字眼来代替“想像到”——在这里,“想像到”的意思其实是“害怕。”

“现在她再也不会来了。”旅行推销员说。

他真想收回这句笨拙无比的话,同时又过分匆忙地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说,这时候她大概回去吃午饭了。”这句话反而使他感到更窘。

他不安地向周围望了一眼:幸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那姑娘低着眼睛望着一块蟹壳,她想把舌尖伸进蟹壳里去。汉子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薄薄的布袍子把肩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肉,另一部分是黑色的袍予——望着窗口。

汉子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出三个字:“…拥蟹来……”这三个字似乎和前面所说过的一切都联系不上燃后他第二次哈哈大笑起来。

马弟雅思刚才突然害怕起来,现在却有一种无所适从和疲劳的感觉。他想找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可是只找到一些零星碎片。他问自己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他问自己一小时以来和一小时以前他做过些什么,比如在渔民的小屋里……沿着悬岩……在村里的酒店里…。

眼前这时刻,在这所破房子里,一个汉子坐在桌子旁边,面对着小窗口,眼睛半闭着。他的十分强壮的手空着,毫不活动,半张开半合拢,露出长而弯曲的指甲,像爪子一样。他的视线射向窗口的时候,也顺便望一望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的瘦削而光滑的脖子,那女人也像他一样动也不动地坐着,低垂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

马弟雅思自己坐在汉子的右边,年轻女人的对面,显然和他们两人的距离是相等的;他在想像:从屋主人坐着的位置望过去,到底可以看见些什么……眼前这时刻,在渔民的破房子里,他正在吃午饭,同时等待可以继续访问顾客的时间到来。他到这里来的时候,不得不跟着屋主人——在村子里遇见的一个过去的同学——沿着悬岩走。至于在酒店里,他不是卖出了一只手表吗?

可是这些辩解并没有使他感到满意。再早一些时候,他在大灯塔和市镇之间的路上做过些什么呢?后来在市镇里呢?再早一些时候呢?

总之,从早上起,他做过些什么呢?他觉得这一整段时间很长,不明确,使用不当——也许不仅是由于售出的手表数量很少,也由于这些买卖的成功很偶然而没有规律——不过那些做不成的买卖情况也一样,甚至那些临时增加的路线也是如此。

他真想马上就离开这儿。可是他不能够这么突然地离开他们,因为这顿饭是否已经结束还不知道呢。这顿饭的安排完全.没有任何形式,更使得旅行推销员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境地。在这种情势下,他没法子按照任何规则来行动,这条规则以后回想起来应该是切实可行的——可以作为紧急情况下行动的准绳的——在必要时可以保护他的。

在他的周围,所有事物的现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线索:那顿饭既没有理由认为已经结束,也没有理由认为应该继续。一个空酒瓶和满满的一瓶酒(虽然瓶塞已经拔掉)并排放在一起;一只蟹已经分散成为无数碎片,原来是哪一部分都认不出来,而另一只蟹却完整无缺,像开始时一样朝天躺着,多刺的背翻了过来,多节的蟹脚向着肚子的一个中心点屈进去,灰白色的长脐作Y形;锅子里还剩下差不多一半土豆。

可是没有人再吃了。

小海湾人口处拍击着岩石的浪涛,把它们的有规律的声音悄悄传过来,起初从远处侵入静寂,不久就把越来越响的巨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她的向下俯着的脸,愿来在窗户前面背着阳光,现在悄悄转向左边——这样就能充分望见那四块方形的窗玻璃——又把身体倒过去,这一次是向另一个方向转,前额对着最昏暗的角落,颈背全部暴露在阳光下。在黑饱子上端的颈背那里,露出一长条新抓破的伤痕,像荆棘在太嫩的皮肤上留下的伤痕一样。伤痕上面一滴滴微小的血斑仿佛还是润湿的。

一个浪头冲到悬岩脚下。马弟雅思按照心跳的速度数了九下;又一个浪头冲过来。从窗玻璃上还可以看得出尘埃里流下的雨点。从前有一个下雨天,他坐在这个窗户前面花了整个下午来绘画栖在花园尽头的篱笆木桩上的一只海鸥。人家经常把这件事告诉他。

低垂着眼睛的脸转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对着窗玻璃,面对着一只盛着蟹脚的盆子,蟹脚已经成为无数红白的碎片。

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浪头破散了,几乎不容易听得出——也许这只是呼吸声——例如旅行推销员的呼吸声?

他仿佛又看见了海水一涨一落、有节奏地冲击着防波堤的笔直堤壁。

更近一点,在他的盆子里,他看见同样的一堆红白色的像刀刃和尖针似的碎片。海水又淹没了铁环留下的痕迹。

他正想作一些手势和说几句话,以便能够很自然地告辞——例如看一看手表,说一句:“已经几点钟了,”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表示不得不…等等——可是正在这时候,水手突然下了决心,伸出右手到锅子里拣了一只土豆,拿到眼睛跟前——那么近——仿佛要像近视眼患者那样仔细地看个清楚——可是他的心事可能在别处。马弟雅思以为他要剥土豆皮了。事实却并不如此。他的大拇指的指端慢慢地抚摸着土豆上的一个粗糙的大痛,继续沉默地察看了几分钟以后,土豆又被放回到锅子里的土豆堆里去。

“老毛病又发作了。”渔民喃喃地自言自语。

毫无疑问,他的心里总惦记着刚才的话题,所以他马上又回到那个话题上去。他说他遇见了勒杜克家两个长女中的一个:玛莉亚?勒杜克,她“又一次”出去找寻她的妹妹雅克莲。他用各种侮辱性的名字来称呼雅克莲,其中最激烈的从“恶鬼”到“小吸血鬼’嘟有。他自己在独白中越说越激昂,他大声说,以后不准她到他家里来,他甚至禁止她踏进他的小屋子附近一带,他还劝告“这一位”不要偷偷地到别处去和她会面。所谓“这一位”就是坐在马弟雅思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动都没有动,甚至连汉子愤怒得站起来,超过桌子向她俯下身子,仿佛要动手打她时,她也没有反应。

他的怒气稍微平静以后,他就用隐隐约约的说话谈起那个女孩子的罪行——总是那么几件——使得旅行推销员这一次重听一遍觉得比以前几次更糊涂。他的谈话不是用明确清楚、直接的语言一件一件地叙述,而像惯常一样使用一些十分含糊的属于心理学范围或者道德方面的暗示,还加上无数说不尽的因果关系,使人根本弄不清楚主要责任由谁来负。……

于连,那个面包活的学徒,上星期差点儿淹死。除了雅克莲?勒杜克,还有好几个人牵涉在这件事里,至少按照水手的叙述是如此;有个年轻的名叫“小路易”的渔民和他的未婚妻——更正确点说应该是他的“前未婚妻”,因为现在她拒绝嫁给他了。路易刚满二十岁,于连比他少两岁。星期目的晚上,他们俩吵起来了……

可是马弟雅思不能确定那个女孩在什么程度上和这个争吵有关,也不知道到底这是谋杀未遂呢,还是自杀未遂,或者仅仅是一个意外事件。此外,那个未婚妻所起的作用也不仅限于最后婚约的决裂(其实只是威胁着要决裂);至于那个年纪大一点的朋友把所谓情敌的话转告给面包店的学徒——据说转告的时候把话歪曲了……

马弟雅思认为水手的意思主要是谴责那两个年轻人没有协商一致把那个年轻姑娘淹死。他担心的是,如果不参加讨论维奥莱的恶劣行为和她应得的惩罚,可能引起主人对自己的怀疑,于是他就不再提起要走的事。他甚至认为,最好主动参加讨论。听见屋主人开始称赞“那位可怜的勒杜克太太”,他就想把早上访问勒杜克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的情形说出来;可是他已经记不起两个大女儿即将结婚的任何细节,只好临时捏造一些。接着他就谈起他和他们的舅父的友谊,那位舅父是在城里轮船公司做事的。谈起他在码头上和这位舅父最近的一次会谈,很自然就谈到他今天一整天的经历上来。他说,他今天一早就起来赶乘轮船,因为他必须从家里步行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码头。他走得很快,一路没有停顿。他到达码头的时候太早了点,他就利用开船以前的一段时间把第一只手表卖给一个轮船公司的水手。他到了岛上以后,生意就不那么顺手了——起码在开始时是这样。但是总的说来,早上的买卖也并不算太坏——显然是亏得他事先把访问的路线作了仔细和详尽的安排。按照昨天他拟定的计划,他是从码头上的几家住户开始的;后来他租了一辆很好的自行车,骑上车子向黑岩村那边驶去,沿路停下来挨家访问,有好几次他甚至离开大路,去访问那些单独的住户,凡是他认为值得访问的都访问了。他就这样在马力克农舍卖出了一只质量最好的手表。在路上的这些周折,使他花费的时间很少,因为那辆租来的自行车十分轻快,骑着这样的车子真是一件乐事。手表的售出有时手续快得惊人:他只要打开箱子(开了锁扣,翻开箱盖,等等……),货色的质量立刻就把顾客吸引住。只要几分钟就成交。例如在那家只有夫妻俩的人家,情形就是如此,那家人家坐落在离大灯塔村子入口不远的路边。再过去一点,他在咖啡店里又卖掉了一只手表,正在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他遇见了童年时代的朋友让?罗宾,罗宾马上请他到这儿来吃饭。

因此马弟雅思跟着罗宾走到这所小房子里,这所房子离村子很远,离海很近,坐落在一个小海湾的深处。他们马上坐下来吃饭,一边吃一边叙旧,谈论分别以来岛上的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并不多。午饭以后,马弟雅思拿出手表给屋主人们欣赏,可是他不能在这儿逗留得太晚,因为他还要按照拟定的时间表去兜售手表,以便在开船以前回到港口——就是说,在四时一刻以前。

开始时,他在黑岩村作了系统的挨户访问,在那里卖掉了几只手表——其中三只是卖给一家人家的,就是开食品杂货店的那一家。他又访问了一小时以前在酒店里会见过的那两个渔民,其中一个买了他的一只手表。

出了村,大路沿着海岸向东伸展,可是离悬岩有相当距离,中途越过一块既没有树木又没有房屋、一任风吹雨打的旷野。由于地势高低不平,在大路上往往望不见海。马弟雅思踏得很快,风没有妨碍他,反而帮助他前进。天空完全布满了云。天气不冷也不热。

第二部 四



这条路比从市镇到灯塔的那条路窄些,保养得也差些,可是铺得相当好——起码能让一辆自行车顺利行驶。这部分地区是海岛上的半荒凉地区——而且远离那些主要干道——这儿的交通大概从来也不会十分繁忙。这条路的路线大体上说来构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差不多一直伸延到海岛的末端,然后弯弯曲曲折回到海岛中央。只在后面这部分,就是说,从海滨的村子到市镇东南部这一段路上,才不时有一辆手推车或古旧的汽车经过。而在交通稀少的那部分,就是说,接近海岛尖端的那段路,来往的车辆那么稀少,使得低矮的植物一片片地在路边生长起来;其余的地方,由于风在这里堆积起了大量的尘土和细沙,车辆一走过就留下了痕迹。路面上既没有癞蛤蟆也没有青蛙被压死。

这儿的路面上也看不见一条条的暗影,因为既没有电线杆,也没有太阳。年老的马力克太太已经走过了从干瘪的尸体到电线杆的圆形尖端之间那段毫无障碍的路,她很可能早就走了过去而没有注意到他。

到了最后一刹那,旅行推销员不得不叫住她来和她谈话。他探问了为什么农舍里关着门没有人在家,接着又谈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推销手表。就是在这个路边,他一登上海岛就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他想默默地统计一下登陆以来一共卖出了多少钱。首先,马力克老太太:一百五十五克朗;其次,那对行动懒散的夫妇:一百五十五克朗,两笔共三百十克朗;然后是咖啡店的女店主:二百七十五克朗——加上三百十,是五百八十五克朗……五百八十五,…五百八十五……接下来的不是买卖,而是赠送:他送了一只带镀金表链的女式手表给这位年轻姑娘……或者年轻妇女……

实际上,在让?罗宾家的这顿午饭,有一个第三者在场。马弟雅思拿出货色是给她看的,因为水手明白地表示对这些手表不感兴趣(他站在小窗口前面,向外边看)。旅行推销员把小箱子放在长桌子的一端——掀开锁扣,向后揭开箱盖,挪开备忘录……那个姑娘刚开始收拾饭桌,她走近来观看。

他从小箱子里把硬纸板一块一块地拿出来;她一言不发地睁大眼睛欣赏着。他稍微退后一点,让她看得更方便些。

他从她的罩着黑袍子的肩膀上往下看,他看见她用手指抚摸一条镀金表链,然后抚摸表壳,沿着表面的边沿摸过去,动作更慢一些。她的中指一连两次——一次沿着一个方向,第二次沿着相反方向——兜了一个圆圈。她的身材矮小瘦削,现在低着头,弯着脖子——在他的视线之下——他伸手就可以摸到。

他稍稍俯下身子问道:“你喜欢哪一只?”

她始终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重新一块一块地翻着硬纸板。她的饱子的圆形领口恰好露出一长条抓伤的痕迹,在脖子的过于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长串珍珠似的红点。马弟雅思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过去。

他的手势马上停下来,放下了胳膊。他没有把手伸过去。这个矮小瘦削的年轻妇女把头垂得更低一点,露出后颈和颈背上的长条抓伤的痕迹。那些细小的珍珠血斑仿佛还是润湿的。

“这一只最漂亮。”

谈完了维奥莱的事情以后,渔民又一次抬起关于岛上生活的一般性话题——内容却矛盾得出奇。尤其是每一次他似乎想用他本人的琐事作例子来证明他的说话时,他的例子恰好和他提出的意见互相矛盾。即使这样,他的全部说话仍然显得前后连贯和有头有尾——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因而听的人如果不留心,就不会发现其中的矛盾。

马弟雅思提出来要人家看他的手表,目的是借这个理由离开饭桌——离开饭桌就是走向门口的第一步。他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因为他必须完成他的挨户访问,而且要在下午四时一刻以前回到港口。

小箱子,锁扣,箱盖,黑色的备忘录……

渔民漫不经心地向第一块硬纸板望了一眼,就转过身来望着窗口。他的女伴却相反,走近来想看得仔细些。马弟雅思产生了一个念头:送一只价钱便宜的手表给她,表示感谢她的款待,这对于她那样年纪的人,一定会感到满意的。

后来他回到村子里,很快地完成了他的逐家访问。他又卖出了几只手表——其中三只是卖给一家人家的,就是开食品杂货店的那一家。

出了黑岩村,大路沿着海岸向东伸展,可是离悬岩有相当距离,而且在过了那个通向附近海呷的叉路口以后——那里没有任何房屋可以吸引旅行推销员——大路就转一个大弯,通到市镇东南部的那些沿海村庄。由于时间急迫,马弟雅思踏得很快,不久就到了村头几所房屋跟前。他没有花掉太多的时间,就卖出了相当数量的手表,不仅在那些较小的居民点里做成了生意,而且在沿路那些孤零零的人家也卖出了不少。这些成功鼓励了他,有时他甚至远离大路(在这里大路比较深入内地),走向海边,直到一个较大的渔民村子里去——这个村子是最后一个,过了这个村子就是长大的防波堤,就是矗立着坍败的要塞碉堡的港口以及沿码头的那些扁平的房屋正面,那条登陆斜桥和那艘大概已经准备开行的小轮船。

可是旅行推销员并没有抄那条可以把他直接带到港口的近路。他的手表还不到三点,按照他的计划,他还要访问海岛的整个西北部——就是说,荒凉而无人居住的西海岸,就是大灯塔右边的海岸,然后到那个名为“群马”的陡削的海呷上去,这个海呷和他现在来到的海呷是对称的;最后他还要到分散在海呷和港口之间的一些村子或者农民居住点里去,这些村子大部分坐落在内地,如果时间不够的话,有些不容易走过去的村子他就不去了。

现在他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只要踏得快一点,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已经拖延的时间弥补起来。因此他又回到大路上来,而且按照他自己拟定的路线踏去。

他马上就到达了大路和那条通向黑岩村的路的十字路口,早上他离开市镇的时候走的就是通向黑岩村的这条路。右边再过去五百公尺左右,在斜坡的脚下,就是市镇的边沿,头一家房屋就是勒杜克寡妇和她的三个女儿的住所。左边不远,就是可以通向磨坊的那个叉路口。实际上,旅行推销员已经记不清楚周围的景物,所以他也不能肯定哪一条路是通向哪里的。他踏过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那个十字路口。可是他认为,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十字路口,而这一点是唯一重要的事。何况这一次重新经过这里,他也没有闲暇来仔细研究这地方。

他一边踏着车子,一边不自觉地再看了一下手表,想再一次肯定现在开始计划中的最后一批访问,为时还不算太晚——这一段最后的路程是从悬岩到“群马”朋来回兜一个大圈子。他继续一直朝这个方向踏去:时针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由于十字路口上没有别的车子,他简直不必降低车速。

他用指尖摸了摸车座后面的小箱子,看看它是不是还在行李架上——他把小箱子很巧妙地缚在行李架上,他可以十分迅速地把它拿下来和再放上去。然后他望了望下面的脚蹬板的转动,链条,链轮,轧轧地滚动着的车轮。一层灰尘开始盖在镍质管子上,有些地方厚些,有些地方薄些。

他踏得越来越快,现在的速度已经可以使路上偶然遇见的少数几个行人吃惊;有些被他追过的路人有时甚至发出诧异的——或者惊骇的——喊声。

一看见住宅门口植着传统的刺玫,他就突然刹车,停了下来。他敲了敲窗玻璃,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拿了小箱子,马上走进去……过道,右边第一扇门,厨房,厨房中间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铺着印了小花的漆布,掀开锁扣,等等……如果顾客表示不愿意,马弟雅思最多只等待几分钟就不再坚持;有时他甚至手表也没有拿出来就离开了。看得多了,只要三十秒钟他就能够认出那些肯定不会购买的顾客。

沿着这条海岸,有许多坍败的或者外表上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简直不必停车去访问。

他的右边出现了一条横路,一定是通向市镇去的。马弟雅思继续向前踏去。

不幸得很,道路的状况变得相当坏。旅行推销员不肯放慢速度,只好任由崎岖不平的路面使他猛烈地颠簸。他极力避开那些明显的凹洞,可是凹洞的数量和深度不断地增加,使得他的动作越来越没有把握。

不久,整个路面就全部变成洞窟和疙瘩。自行车不断地经受剧烈的震动,而且每驶过一块大石头就向上跳起,这种撞击使他的宝贵的小箱子有跌落的危险。马弟雅思即使拼命地踏,速度还是减低了。

在海呷这边所刮的风倒不像意料中那么猛烈。悬岩的边沿稍稍高出毗接的旷野,也给旷野挡掉一部分风力。可是对踏自行车的人说来,海风迎面吹来,更妨碍了他的动作。

从这儿开始,以后每停下来推销手表,对他说来就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买卖方面的运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好了。他走过去的那几家人家,都是些迟疑不决或者善于推托的人,使他没法做成买卖。

有两次,他花了比通常更多的时间,一直认为只要再坚持一分钟,顾客就会决定购买,花掉的时间就可以弥补,结果买卖却没有成功。等到他失望地走出来时,他相当担心地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三点半了。

他没有把小箱子缚在行李架上就跳上车子,开始用足气力去踏、,一只手扶着车柄,另一只手握着小箱子的仿皮提手。

幸而以后的道路不那么难走了。过了北岸的第一个村子以后,道路又恢复了良好状况。现在道路把马弟雅思带回到要塞烟台和市镇那边去。风又从背后吹过来——或者说,几乎等于从背后吹过来。

他虽然有点焦躁,踏得却很快,很平稳。

房屋稍稍增多——外表也不像刚才的房屋那样贫苦——可是或者由于旅行推销员赞美他的商品时说话太快了些,或者疲劳使他的口才不那么锋利,或者仅仅由于他没有留给顾客一段考虑的时间,这种考虑对农民说来是必不可少的,他的生意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成功。

他按照预定路线转了一个小弯,到那座古老的罗马式碉堡和救世主村子走一遭。他受到亲切的接待,可是他最后只卖出了一只手表——而且是较便宜的那一种。

他再看手表的时候,已经是三点五十分了。

他很快地计算了一下:从这儿到三角形小广场的香烟店兼停车房去交还自行车,最多只有二公里路。如果他不再弯到别的地方去,只要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那里,还包括他从香烟店步行到轮船停泊处所需要的时间,以及和停车房主人清算租金所需要的三十秒时间。

他还有短短的一刻钟可以利用,因此他可以冒险再去访问最后的几家人家。

他像被人追赶着似的那么飞奔着,跳着,动着——可是并没有浪费精力来作手势——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有点像碰运气似的,一看见路边有一所比较好一点,或者不那么破烂,或者比较新一点的房子,他就跳下车来,拿起小箱子奔过去。

一次……二次……三次……

他一瞧见楼下的窗户开着,他就在窗外开口说话,准备就在窗台上把货色展示出来。有时他门也不敲就一直走进厨房。他到处都节省说话和手势——甚至于节省得太过分了。

所有这些努力都是毫无效果的。他做得太快了:人们把他当作疯子。

四点零五分时,他望见了港口。现在他只要一直踏过去就行了。他只要踏上一条三百公尺长的斜坡,然后向港口落下去。他想踏得更快点。

自行车的链条开始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旁边磨擦着后轴的链轮。马弟雅思用力踏着脚蹬板。

可是轧轧的声音很快地响得那么厉害,他决定停下车来察看一下转动的情况。他把小箱子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他没有时间来详细观察。他只把链条向链轮上推了一下——尽可能避免弄脏手指——然后重新骑上车子走了。他觉得那个不正常的磨擦声继续加重。

他马上又下了车,把链轮向后转了转。

一骑上车子,他就发觉事情越来越糟。他简直一步也不能前进,整个机件差不多完全被轧住了。为了试一试一种新的补救方法,他操纵了变速器——一次,二次,三次——同时用力踏脚蹬板。等到速度达到最高度的时候,链条就脱落了。

他下了车,放下小箱子,把自行车横倒在地上。这时已经是四点零八分。他把链条重新装到后轴的链轮上,这一次弄得满手油污,汗也出来了。

他连手指指也不揩就抓住小箱子跳上自行车;他一踏,脚蹬板链条又脱落了。

他第二次、第三次把链条重新装好;他连续试了三种速度,可是都不能把链条吃住,只要车轮一转,链条又脱落了。在绝望的情况下,他只好步行,半奔半走,左手提着小箱子,右手推着自行车。在“群马”海呷走那段坏路的时候,道路的颠簸一定是把自行车的一个主要零件给弄坏了。

马弟雅思开始下波向市镇走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他也许可以不踏脚蹬板顺着坡势一直滑下去。他又骑上车子,用脚向地面用力一蹬,向前冲去。拿着小箱子的那只手,为了安全,紧贴在车子的左车桶上。

现在链条已经小心地给搭在链轮上,再也不能去碰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用脚踏,否则链条又要脱落,而且和后轮缠在一起。既然链条不再需要转动,为了使它牢牢地搭在链轮上,旅行推销员甚至想拿他早上拾到的一条小绳子把链条扎牢。他伸手到他的短祆口袋里去找小绳子’f没有找到,他才记起…他记起小绳子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他毫无困难地一直驶到平坦的路面上,离叉路口不远;一个小女孩漫不在意地从他前面穿过马路,他不得不刹车闪避。然后为了恢复原来的速度,他不加思索地把脚蹬板踏了一圈……接着又踏了几圈。机件正常地转动起来。那种异常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他听见市镇的另一端响起了小轮船的汽笛声:一次,二次,三次。

他到达广场,到达市政厅的左边。汽笛又响起来了,声音尖锐而悠长。

那块电影广告牌上,已经换了海报。他把车子靠在广告牌上,奔过了咖啡店。里面空无一人:座位上既没有顾客,柜台里面也没有店主人。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店外边周围也没有人。马弟雅思想起了店主人曾经把保证金还给他。那笔钱的数目是……

轮船的汽笛发出了一下悠长的呼啸声——比较低沉一点。

旅行推销员奔过去拿起自行车。他可以把它留在码头上,或者托付给任何人,只要把租金一起付清就行了。可是他沿着那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的时候,他想起了车房主人还没有告诉他租金是多少。他拿到车子的时候,店主人要求付二百克朗的保证金,这个数目显然不是车子的车价,也不像是半天的租金。

马弟雅思不敢在防波堤上踏车子,因为堤上堆满了篮子和箱子。在这一段码头上他看不见一个可以代他转交租金的闲荡的人,他不得不把车靠在围墙上,自己直奔码头。

几秒钟以后,他已经到达登陆斜桥,那里拥挤着十来个人。跳板已经拿掉。小轮船慢慢地离开堤壁。

现在是涨潮时候,海水淹没了叙桥的一大段——也许淹没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已经看不见斜桥脚下的海草,也看不见底下几级石块上容易使人滑跌购绿色奔苔。

马弟雅思望着轮船和斜桥之间那狭狭的一湾海水正在不知不觉地扩大。要跳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这倒不是因为隔着这一湾水——这一湾水目前依然没有宽多少——而是因为落到船上时有危险:不是落到船边上不能保持平衡,就是落到后甲板的旅客和他们的行李中间。他起跳的地点是斜坡,也增加了他的困难;身上穿的短祆,脚上的厚皮鞋,手上的小箱子,都妨碍着他。

他转过身来瞧那些留在岸上的旅客家属,他们都半侧着身子,他们的两条平行的视线动也不动地迎接船上射过来的相同的视线。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靠在一根支持着上甲板一个角落的铁柱上,很严肃地打量着他,她的大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他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观察他,可是一个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一一一ra-p是船上一个水手的身体,旅行推销员认为自己认识这个水手。他毫无目的地向斜桥走下去三步,大声叫喊:“喂!”

由于船上机器开动的声音,水手没有听见。登陆斜桥上站在马弟雅思身边的人们立刻转过头来望他——然后其余的人也由近及远,纷纷回过头来望他。

船上的人们看见岸上的人头都朝马弟雅思这边转,也向这边望过来——仿佛很惊异似的。水手抬起头,也瞧见了马弟雅思;马弟雅思向他挥舞着手臂,又喊了一声:“喂!”

“喂!”水手回答,挥舞着手臂表示告别。他身边的小女孩动也没有动,可是船的转动改变了她的视线的方向:她现在大概是望着斜桥上面的防波堤,堤上通向信号台的那条狭窄的路上也站着一群人。这群人的视线也转向马弟雅思。他们并没有改变脸上那种紧张而凝固的表情。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到得还不算太迟。”

小轮船像往常一样开始转弯,以便把船头对着海口。岛上的居民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防波堤,回到自己家里去。旅行推销员自己问自己今晚在哪里睡觉,还有明晚,后晚——因为轮船要星期五才回来。他还捉摸着岛上有没有警察。接着他又想,不管有没有警察,反正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最好还是能够离开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原定计划。

“应该叫喊!他们会开回来的。”

马弟雅思回过头去瞧那个对他说话的人。那是个像城市居民打扮的老头儿,他脸上的笑容可以解释为关切,也可解释为嘲讽。

“算了!”马弟雅思回答,“这没有关系。”

何况他也叫喊过了——当然,他没有马上叫喊——而且也不太坚持。那个水手仿佛没有懂得他是乘不上轮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叫喊。

“他们会开回来的,”老头儿又说了一遍,“在潮涨的时候,轮船掉过头来是很容易的。”

也许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一定要离开这儿。”旅行推销员说。

再说,他还要把自行车还给人家,而且要付清租金。他望着海水拍打斜桥——现在大概是海水既不涨也不落的时候。在斜桥的凹角里,回头浪并没有激起高潮。

小轮船的螺旋桨激起了一长串的小浪。可是港口空无一人。只有一艘小渔船在港口中间摇晃,船桅摆动得很厉害。在斜桥下面有被海水溅湿的危险,马弟雅思走上去,到了防波堤上面,独自一人在篮子、渔网和渔具中间走着。

他把没有拿东西的右手放进短祆口袋,摸到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精美的小绳子——在他收藏的绳子中这是一件珍品。人们经常告诉他:从前他收藏过满满的一盒绳子——那是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记不起那些绳子现在变得怎样了。在他的短祆口袋里,今天早上才摄到的那股精美的小绳子,现在也没有了。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只换到一盒香烟和一小袋糖果。

他认为现在是吸烟的时候,他拿出那盒香烟,发现里面已经少了几根——正确点说,是三根。他把香烟放回到衣袋里。那袋糖果也吃过了。

他沿着石头堤道,靠着没有围墙的堤边,慢慢地走着,水面又高了几公尺。防波堤尽头的码头边上,海水已经淹没了那狭长的一条垃圾和污泥地带。再过去就是一排排的房屋和商店:广场角上的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那家什么都出售的店——出售女衬衣,手表,鱼,糖果,等等……

马弟雅思用手在衣袋里瞎摸,打开了玻璃纸袋,随手拿出一颗糖果。这颗糖果是用蓝色纸包着的。他继续用一只手把纸卷扭开。把糖果放进嘴里,然后把那块长方形的包纸卷成一团,扔到水里,让它浮在水面。

他把身子更俯下一点,望见了脚下笔直的堤身插入黑色的水里。在这时候,防波堤投下来的那条暗影一定变得很狭窄。可是现在没有太阳,天空一直盖满了云。

马弟雅思在一簇灰色的平行线中间走着,最外面的一条直线是港内水面,最里面的一条直线是围墙墙项近大海的边线,中间是围墙墙顶靠里的边线,围墙墙脚和防波堤大道连接处也构成一条直线,防波堤的没有栏杆的边沿也是一条直线——所有这些平列的直线,除了有些地方被缺口切断以外,都笔直地伸向码头。

第三部 一



那张新的电影广告上面画着一幅风景画。

最低限度马弟雅思认为自己在广告上那些交织着的线条中看出来一片荒原,上面分布着一簇簇的小树,可是这幅画上一定还叠印着一些别的什么:因为画面上到处都出现着某些描形或设色不可能是原画所有的。不过,谁也不敢说的确有第二幅画加印在上面,因为两者之间看不出有任何联系,也猜不出加上去的东西用意何在,充其量只能把荒原的起伏的地形弄得糊里糊涂,使人怀疑上面画的到底是不是一幅风景。

主要演员的名字印在广告的上端——全是些外国名字,马弟雅思觉得已经见过多次了,可是他记不起他们的脸。广告的下端用大号字印着的大概就是影片子的名称:《X先生和双循环路线》。这个片名和流行的片名不一样——不很诱人,似乎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简直叫人看不出是哪一类的影片。也许是侦探片,或者是科学幻想片。

马弟雅思再一次想看清楚这些交织着的弧线和角度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什么也看不出——他甚至不能肯定上面究竟是叠印的两幅画,还是仅仅一幅画,或是三幅甚至好多幅画。

他退后一公尺,想把整个画面看清楚些,结果越看越糊涂,只觉得这画轮廓模糊,变幻无穷,难以理解。这片子要到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才上映,他不能去看了,因为他准备在星期五下午离开这儿。

“漂亮的广告!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马弟雅思抬起眼睛。高出于广告牌的门洞子里展出车房主人的脑袋。

“是呀,要说是漂亮的广告……”旅行推销员小心翼翼地开始说。

“真奇怪,”对方继续说,“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些想像不到的颜色!”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已经看出来这些线条是什么意思了呢?

“我把自行车带来还给您,”马弟雅思说,“这家伙刚才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不觉得奇怪,”车房主人依旧带着一点笑容回答,“这些新车子看起来闪闪亮,实在是一点也不耐用。”

旅行推销员叙述了他刚才的不幸遭遇:他迟到了几秒钟,没有乘上轮船,毛病就出在链条身上,这链条在最后关头拖延了他五分钟。

车房主人觉得这种事情太平常,连听也没有去听他。他问:

“您是从码头上回来的吗?”

“刚回来……”

“您想把自行车一起带走吗?”那人大声说,可是样子始终很快活。

马弟雅思解释说,他已经到过香烟店,想交还车子和付清租金,可是店里没有人。他重新走到广场上——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听见了轮船的最后一次汽笛声,拉过这次汽笛声,舷门就要关闭了。他就向码头走去——他并不着忙,因为已经太迟了——他只是想去看看小轮船的开行情形——总的说来是想散散心……

“是的,”那人说,“我看见您了。我刚才也在那边,我在防波堤的尽头。”

“现在我要租一间房间来住到星期五。哪儿可以租到?”

车房主人似乎在思索。

“今天轮船起码迟开了五分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岛上当然没有旅馆,也没有出租房间的人家。有时也有人要租一间空房间,不过出入很不便当,设备也不舒服。想要知道目前能否租到房间,最好的办法是到码头上那间“希望”咖啡店里去打听一下。接着,旅行推销员问了自行车的租金,店主人要二十克朗。一方面,这辆自行车很新,另一方面,车子的运行很不正常,从这两方面看来,很难说这二十克朗的租金到底是便宜是贵。

“哦,等一等,”香烟店主人说,“您可以去找勒杜克寡妇,她住得离这儿很近,她家经常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出租,不过她今天气疯了,因为她的女孩子不见了,最好还是别找她。”

“谁不见了?”旅行推销员问,“勒杜克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早上才到过她家里。我希望没有出什么事吧?”

“又是雅克莲那个女孩,她家里人从中午开始就找她,到处都找不着。”

“她总不见得在很远的地方吧!这岛并不太大呀。”

牧场和旷野,土豆田,道路边,悬岩下面的洼地,沙子,岩石,海……

“别担心,”那人眨着眼睛说,“自然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的。”

现在马弟雅思不敢离开了。他又一次耽搁得太长久。他不得不再度和说话中间的停顿作斗争,这些停顿可能在每一句话后面使谈话中断。

“原来这样,”他说,“这就是在黑岩村那边谈论的牧羊那回事gB?”

“是呀!她放羊,可是粮抢走的是牧羊女!’储如此类的话,等等……

其中也有:“十三岁!说起来真可怜!”——“她遭了鬼迷了,这女孩子。”——“有了孩子可真麻烦。”——“应该给她一顿…”

这场谈话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结束。马弟雅思说一句,那人回答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那人说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马弟雅思说一句,马弟雅思自己回答一句。小姑娘雅克莲的可耻的苗条身影在道路上、岩石上和悬岩上路蹑。在风吹不到的洼地里,牧场的草上,矮树丛的树阴下.靠着松树的树干,她停了下来,慢慢地用指尖抚弄她的头发,脖子,肩膀……

她总是回到家里睡觉的——她的家坐落在通向灯塔的那条路上,是镇边上的最末一家。今天晚上,马弟雅思要在她家寄宿,在向母亲和两个长女道了晚安以后,他会右手拿着一极点着的蜡烛,左手拿着他曾经把小绳子小心地放过去的那个小箱子,到楼上卧房里去;只要抬起头,他就能看见前面几级楼梯上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农家小女孩在黑暗的楼梯上替他引路,那是孩子般的维奥莱……维奥莱!维奥莱!

他推开咖啡店的门。三个水手——一个年轻的,两个年纪较大的——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正在喝红酒。柜台后面那个模样儿惶恐得像挨打过的狗的侍女,背靠在内室的门框上,两只手腕从腰肢上收拢到背后。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他提出要租一间房间。她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从第二道楼梯的狭窄螺旋形梯级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走上楼梯、周围就突然昏暗起来,她十分轻巧地在堆积着箱子和各种杂物的楼梯上转来转去。他们到了楼梯口,走过狭小的过道,到了那间有黑白铺石板的房间…那张床已经重新铺过。床头灯在床头小桌上亮着,发出明亮的光线照着床头的红料子,也照着几块花砖和那张羊皮地毯。梳妆台上,各种大小瓶子中间,放着那个稍向后倾的镀铝金属相架,里面装着那张照片。照相上面,那块椭圆形的大镜子又照出了……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那个年轻姑娘最后才弄清楚他想租一间房间住三天,房间离港口越近越好。她一告诉他房屋的地点,他马上就到那里去;这所房子其实已经不在镇上,而是在市镇附近,坐落在一块荒地中间,这荒地沿着海,和市镇的最末几家房屋接连,靠近防波堤那边。这地方虽然相当荒僻,却比市镇本身的某些区域离码头更近——例如坐落在旧港口和要塞废墟之间的区域就离码头远些。

这所房子虽然比旅行推销员所访问过的大部分房子外表上更好些,更干净些,油漆和粉刷的次数更多些,但是它和其余房屋显然是同年龄的建筑物,建筑式样也同样简陋:只有楼下,没有楼上,也没有阁楼;屋子的前面和后面相同,各有两个几乎是方形的小窗户,中间夹着一扇低矮的门。大门在临街的一面——这条街是一条支路,大概就是通向马弟雅思到“群马”海解以前访问过的那个渔民村子去的一条近路——门上也装饰着同样的刺玫花,叶子像金雀花叶,也许花开得更盛些。

一道直线形的走廊从前门到后门把屋子分成两半,通向四间房间。马弟雅思的房间是里面靠左的一间,因而是向着屋后的——就是说,是面临着悬岩的。

悬岩并不十分高——不管怎样,并不高于西南海岸的悬岩或海岛两端的两个海呷。它的右边伸向一个海岸凹口,地势更低一点,可以使人看见约在半公里以外的海面。

从悬岩边沿的顶峰——就在房子对面——到房子之间,只有一片不超过三百公尺的平坦旷野,地势微有起伏,还有一个荒废的花园,园外仍然围着铁丝篱笆,铁丝钉在木桩上。全部景色——低矮的天空,三角形的海面,悬岩,花园——是由灰色的。没有光泽、也没有深浅的色彩构成的。

面临着这片景色的窗户有一公尺宽,高度也几乎不超过一公尺——一共包括四块面积相等的窗玻璃,毫无装饰,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窗子又是深深地嵌在墙壁里的,房间很大,门上又没有气窗,因而光由这扇窗子透进光线,实际上便使得整个房间陷在黑暗中。只有嵌进壁龛里的那张结实的小桌子上有足够的亮光,可以在那里写字算账、或者绘画。

房间的其余部分都处于昏暗状态。屋内的装饰更突出了这个缺点:糊壁纸的颜色很深,家具又高又笨重,木料是深颜色的,互相挤在一起。沿着四堵墙壁所堆放的家具多得叫人怀疑这间房间到底是用来住人的卧房,还是用来堆放多余家具的杂物间。特别触目的是三只巨大的衣柜,其中两只并排放在一起,在那扇通向走廊的门的对面,几乎把屋里的墙全部占满,只剩下一点地方刚好可以放一张小小的梳妆台——这张梳妆台坐落在最昏暗的屋角里,在窗户的左边,中间有两张紧贴着糊壁纸的长背椅子把它和窗户隔开。在窗框的另一边,放着另外两张椅子,和这边的两张椅子相对称。四张椅子中,只有三张是同一样式的。

因此,从窗户开始,沿着左边数起(就是沿着反时钟方向),房间里的全部家具是:第一张椅子,第二张椅子,梳妆台(在屋角里),第一只衣柜,第二只衣柜(一直占到第二个屋角),第三张椅子,一张樱桃木床(床头紧贴着墙),一张小圆桌,圆桌前面放着第四张椅子,一只五斗柜(在第三个屋角里),通向走廊的门,一张桌板折起的写字台,然后是斜放在第四个屋角的第三个衣柜,最后是第五和第六张椅子。最后的一只衣柜最为庞大,柜门始终锁着,他收藏小绳子的鞋盒就是放在这只衣柜最下面一层的右角里。

小女孩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退潮时分发现的。是捕捉大蟹——这种蟹的蟹背是光滑的,又称为睡蟹——的渔民,在两公里转弯角下面的岩石上偶然发现的。

旅行推销员是在“希望”咖啡店的柜台上喝开胃酒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叙述这件事的那个渔民仿佛对尸体的发现处所、尸体的姿势和情况十分清楚;不过,发现尸体的人们之中并没有他,他也没有说后来他曾亲眼看见过尸体。他对他所叙述的事似乎一点也不激动,仿佛在海岸上发现一具糖制的人体模型似的。他说话很慢,很详尽,提供了一切必要的具体细节——虽然有时叙述的次序不很符合逻辑——甚至还对每一项细节加上一些仿佛十分合理的解释。一切都是清楚的,明白的,平凡的。

小雅克莲浑身赤裸地躺在一片褐色的海草上面,躺在那些圆形的大岩石中间。一定是波浪把她身上的衣服冲光了,因为在这种季节,在这么危险的岸边,她不可能由于沐浴而淹死。这里的悬岩很陡,她一定是在悬岩边上玩的时候失去平衡而跌下去的。也许她曾经踏着左边的那块突出的石头想走到海边去,这块石头很陡,多少还可以踏脚。她可能踏空了,或者滑了一下,或者踏在岩石的太不牢固的突出处。她跌下去——有几公尺高——跌死了,她的瘦削的脖子跌断了。

正如沐浴的假定不能成立一样,在涨潮时分一个无声的巨浪把她卷走的假定也是不能成立的;事实上,她的肺里只有很少的水——如果她是在水里淹死的,肺里的水就要多得多。此外,她的头部和四肢都有伤痕,这更像是跌下来的时候撞在岩石的突出处因而受伤的,却不像是一具尸体被海水冲到岩石上因而受伤的。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有一些表面伤痕很像是死后擦伤的。

不管怎样,对于非专家来说,即使见惯了这一类事故,也很难有把握确定年轻姑娘的尸体上所发现的各种伤口和血斑的来源;尤其是因为蟹或者某些大鱼已经开始损坏了身体上某些特别软嫩的部分。渔民认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年人——对这些袭击可以抗拒得长久些。

他还认为,即使一个医生,对这件事也不会再说些什么,因为照他看来,这件事是够清楚的。旅行推销员从他的嘴里又知道了岛上并没有医生,这位用权威的口气说话的水手过去是海军里的一个护土。这里只有一个老保安队员,按照习惯他只填发一份死亡证明书就算了。

尸体已经送回去给老母亲,二三块散落在附近海草里的衣服碎片也捡起来一起送回去了。照这位护士说,勒杜克太太知道了她的最小一个女儿的下落和她昨晚不回家的主要原因以后,倒十分平静。听众中对这一点谁也不感到惊异。

听众——另外五个渔民,店主人和年轻的特女——从头到尾听着这段叙述,没有插过嘴,只在听到关键性的段落时点了点头。马弟雅思也照着他们的样子做。

叙述完了以后,停顿了片刻。然后护士又把故事中的前前后后某些段落重说一遍,用的是同样的词汇和同样结构的句子:

“那些螃蟹已经开始啃食最软嫩的部分:嘴唇、脖子、手、…还有别的地方…不过仅仅是开始,几乎没有什么损坏。或者也可能是一条红鳝,或者一条白鱼。”

又沉默了片刻,最后有人说:

“魔鬼终于惩罚了她!”

说话的是一个渔民——年轻的一个。他的周围马上响起了一阵哺前的说话声,声音相当低,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然后大家又沉默下来。玻璃门外,超过铺石马路和泥泞,就是海水;这天早上港口的海水是灰色的,没有光泽,色彩也没有深浅。太阳仍然没有出来。

马弟雅思的背后一个声音说:

“也许是有人推她——嗯?——她才跌下去的……否则,这女孩子的动作是非常灵活的。”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旅行推销员回过头来察看堂座里的听众,想从他们的脸色看出来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任何人都可能失足的。’护士说。

马弟雅思一口喝干那杯苦艾酒,把酒杯放在柜台上。

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放在柜台边沿空酒杯的旁边,他马上把手缩过短袄的口袋里。那只手在衣袋里碰到了那盒打开过的香烟。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根,放在嘴上,点起来。

他提圆嘴唇,喷出一口烟,那烟在卖酒柜台上面构成一个大圆圈,然后在平静的空中慢慢地变幻,仿佛要变成两只同样大小的环。马弟雅思要尽快地向女主人借一把剪刀,铰去过长的指甲,他不想把长指甲再保留两天。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想起他曾经把三根香烟头遗留在悬岩的草地上,在两公里转弯角下面。

走一点路对他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他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一来一去要一小时,最多也不过一个半小时——他可以赶得及回来吃午饭——一来一去是指到他的老朋友马力克家里,昨天他到他们家里没有见到他们。

他又到了那个小山谷底下,就是那个风吹不到的洼地里。他认为自己认得这地方,可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和眼前的实际样子有点不同。少掉羊群还不足以说明这个变化。他尽力想像他的那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怎样横放在平坦的草地上,被斜射的阳光照耀着。可是现在太阳也没有出来。

他也没法子找到任何香烟头。他的那三根香烟只吸了一半,很可能在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被过路人捡了去。过路人!谁也不会走到这荒僻的地方来——除非恰恰是那些来找寻小牧羊女的人们。

他又瞧了瞧脚下的草,现在他已经认为遗忘这几根香烟头没有什么大不了:无论在岛上还是在别的地方,大家全吸这种蓝牌子的香烟。可是马弟雅思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地面。他看见那个小牧羊女躺在他的脚下,身子向两边扭动,进行微弱的挣扎。他把她的衬衣卷成一团塞进她的嘴里,使她不能叫喊。他滩头来的时候,发觉已经不是他单独一个人在这儿。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抬起头来的。悬岩顶上,离他十五或者二十公尺的地方,一个苗条的身影显现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上;这身影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一刹那间,马弟雅思以为又看见了小雅克莲。等到他明白这种鬼魂出现完全是荒诞无稽时,他也看出来眼前这个女子肯定要比雅克莲高几公分,大几岁。再仔细点观察,她的脸也和维奥莱的脸不相像,虽然他也并不觉得这个脸是陌生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女子是让?罗宾家的那个年轻妇女,住在小海湾深处的小屋子里。

他向她走过去——走得很慢——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动。她的服装——也就是岛上几乎所有姑娘的服装——只是当地的古老服装的一种极度简化的样式:一件很薄的长袖黑袍子,上身。腰部和臀部都相当贴身,裙子却十分宽大;圆形的领口把整个颈部都暴露出来;发式是这样的:以颈背为中线,把头发向两边分开,梳成两条小辫子,一边一条,再卷成小辔,盖没了两边耳朵的上半截。小女孩们实际上穿的都是同样的饱子,只不过短一些,而且往往没有袖子;她们的发式也是一样,只不过不卷成小客。

妇女们走出家门,就脱下狭窄的彩色围裙,拿起一条镶着流苏的大披肩裹着肩膀。可是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既没有围裙,也没有披肩,更没有穿一件比较暖的衣服,而马弟雅思却穿着短祆也不觉得难受。他走到悬岩顶上,那里风很大,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拉着裙子的皱格,以免裙子被风吹起。现在她像做坏事被人抓到一样,把头转向一边。

“您好,”马弟雅思说,“……出来路巡吗?”

“不。”她说。过了几秒钟,她又说:“完了。”

昨天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嗓音多么深沉。他也记不起她是否说过一句话。她长得实在矮小,旅行推销员所站的地方虽然地形较低,也不需要抬起头来仰望她,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肩膀。

“今天早上天气不怎么好。”他说。

她突然拍起头来望着他,同时后退一步。她的双眼通红,仿佛曾经大哭过一场。她用过于低沉的嗓音嚷道:

“您在这儿找什么?您知道得很清楚是他杀掉她的!”

她又把脑袋侧向一边,俯下脖子,想躲藏自己的脸。那条细长的抓痕,半结了疤,一定是新近抓伤的;饱子的边沿一挪动,就露出了皮肤上的血斑。

“谁呀,他?”马弟雅思问。

“彼埃尔。”

“哪一个彼埃尔?”

“就是彼埃尔,您的朋友!”她不耐烦地说。

难道他的名字不是让吗?也许他也不姓罗宾吧?写在门上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她又抬起头,更平静地说:

“我遇见您,那只有更好。”她撸起左边衣袖,从手腕上取下马弟雅思送给她的那只手表。“我早就要把它还给您。”

“你不想要了吗?”

‘俄要把它还给您。”

“随您的便吧。”

“他会杀掉我的……就像他杀掉小雅克一样……”

“他为什么要杀掉她呢?”

她耸了耸肩膀。

“如果您把手表留着,他会杀掉您吗?”马弟雅思问。

她又把眼睛挪开去:

“他说您曾经说过……他说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什么?”

“他听见了您对我说的话。”

“我说过什么话呀?”

“我不知道。”

马弟雅思接住她递过来的手表,放进衣袋。

“他为什么要杀掉她?”他问。

“我不知道—…叫、雅克取笑过他。”

“这不是一个理由。”

她耸了耸肩膀。

“不是他杀掉她的,”马弟雅思说,“谁也没有杀掉她。她是自己跌下去的。她踏着过分靠边的地方,滑了一脚。”

“小雅克不会滑脚的。”年轻的妇女说。

一您瞧这地方。泥土每分钟都会坍下去。只要过分靠近一点…”

他指着他们身边的悬岩边沿给她看,可是她连望也不望一眼。

“您想装着不知道,”她说,“放心吧,我不会说出来的。”

“您有什么证据?”

“昨天午饭时您也听见他大声说的:现在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为了报复,把她推下去的。您知道得很清楚,是他。这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这里游荡。”

马弟雅思想了几分钟才回答:

“您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可是玛莉亚是在十二点半才找她的。”

“十二点半以前,还有整个上午的时间呢。”

年轻妇女迟疑了一阵,终于压低了声音说出来:

“十一点敲过以后,小雅克还在这儿。”

马弟雅思回想了一下他自己的一系列行动,发觉她的说话是对的。他觉得这样一个细节让人知道非常不好。他又问她:

“您怎么知道的?”

她回答的话都是他早已预料到的,没有新的东西:她的年轻的女友放羊时,她偷偷地去看她,她们俩快到十一时半才分手。因此可以确定事故是在以后约三十分钟的时间内发生的。假如顾客们也这么仔细地记住旅行推销员走过大路的时间的话……

“即使这样,”他说,“这中间也有整整一小时……完全足够失一次足呀。”

“他正好在这时间内在悬岩上游荡,他在追我,每次我走出门口他总是这样!”

“是的……当然啦……这真奇怪。您再把他吃饭时说的那句话说一遍:她再也不会来了……”

“现在……现在她再也不会来了!”

“是的,不错,我也听见的。”

“那么,您就明白哩?”

“也许您是对的。”马弟雅思说。

他们站在那里再也不说话。然后他觉得她想走了,可是她只走了两步又走回来,伸出手掌给他看她一直藏在掌心里的什么东西:

“而且我找到了这东西。”

那是一根香烟。她用手指指着小山谷的谷底,继续说:

“我刚在这儿找到的。只吸了一半的香烟就扔掉,这儿的人没有这种习惯。他每天早上经常嘴上叼着香烟,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的香烟是小雅克挣扎时失落的。”

马弟雅思伸过手去把香烟抢过来——大概是想拿近一点看清楚些吧。他用很迅速的手势一下子就把香烟藏进他的短祆衣袋里。年轻的妇女睁大惊异的眼睛望着他,还向他伸着手讨还她的东西。可是他只说了一句:

“这就是证据,的确,您说得对。”

“我不会说出来的,您别拿掉……我刚才就想把它扔到海里去。”

她后退了一步。

马弟雅思忘记了回答。他看见她继续后退,仍然睁大着眼睛望他。然后她猛然转身向灯塔的方向奔去。

等到她在一片高地背后消失以后,他才沿着刚刚走上来的小路走下去。到了风吹不到的小山谷的谷底,第一件抓住他视线的东西,是草地上的第二根只吸了一半的香烟,和第一根完全一模一样。刚才他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一簇较高的草把它遮盖住了,如果他不是偶然站在正确的位置上,任何人从别的角度都不可能瞧见它。

他把香烟捡起来,放进衣袋,又开始在这几平方公尺的土地上到处寻找,希望找到可能跌落在那里的第三根香烟。可是他对这地点只记得个大概,不能十分肯定地确定周围的界线。

他白费了一番心事,始终没有找到那第三根香烟。他认为这根香烟头比其余两根更短一点,因此惹起的麻烦也就更小一些——尤其是只有一根——类似这样长短的香烟头任何一个吸烟的人都会扔掉的。任何人只要从合理方面着想,都不会想像到这根香烟曾经有过怎样的用途。

最后,马弟雅思又想:即使这根香烟头和前两根一样长,也可以认为是让?罗宾——或者那个名字并不叫让?罗宾的汉子——用强力把牧羊女拉向悬岩边沿的时候,在搏斗中失落的。总而言之,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一个可能来进行调查的人找到一根以上的香烟头;因为如果人们不知道这些香烟曾经派过什么用途,就不能怀疑到旅行推销员的身上——在整个岛上,也许旅行推销员是唯一不曾对死去的女孩怀有任何恶感的人,怀疑他是可笑的。

拉恰相反,几根香烟头的同时存在就显得奇怪,可以使人猜测女孩的死不是由于爱情纠纷遭到情人的报复,而是另有原因;何况只要人们同时发现尸体上的伤痕,不是跌落时在岩石上撞伤的,不是海水侵蚀的,也不是鱼或蟹咬伤的,就更会引起怀疑了。

因此,马弟雅思只要把他已经找到的两根香烟头毁掉,宣称他已经把年轻妇女刚才交给他的那根香烟头扔掉,就行了。

这一场谈话和他自己的寻找花了他很多时间,为了争取时间,马弟雅思想走另一条小路,不经过大路的转弯角而直达市镇。旷野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小路,本来大有选择余地。可是起伏的地势使他瞧不见他想走去的目的地,他只好靠猜测来决定方向,决定从走来的路转一个约三十度的弯。

他还必须走一条早已踏出来的小路。这样不仅可以避免在荆棘丛中走路的不便,而且有希望找到玛莉亚?勒杜克走到悬岩的那条近路。

不幸得很,现有的无数小路中没有一条符合他所计算出来的三十度角,因此一开头就不得不从两条可能正确的弯路中选择一条。这两条路都是弯弯曲曲的,断断续续的,时而分开,时而会合,不断地互相交叉,甚至在一片灌木丛那儿突然中断。这样就使他不得不一再转弯,停下来犹豫,后退,每走一步都遇到新的问题,对自己所选择的方向没有了任何把握。

此外,马弟雅思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中往往没有仔细思索就作了选择。他走得很快,也使得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思量。有一件更严重的事使他心烦,那就是他对那三根香烟头所作的分析:留在悬岩上的那根香烟头不是那个年轻妇女捡到的香烟头。而她是根据香烟头的反常的长度来证明那件罪行的。如果现在公开拿出来一报两公分的香烟头,旅行推销员怎么能够——万一需要当面对质的话——使她承认这就是她交给他的那一根呢?要解释香烟头为什么变短.马弟雅思必须承认在扔掉香烟头以前,曾经把香烟头点着而且吸过——这样的解释既不简单又不像是真的。

他的推理和假设被一件使他吃惊的事打断了:原来他突然又回到了大路上,正好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那条路对面,换句话说,就是在离开那个两公里路碑不远的地方。

他回过头来,认出了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条小径,的确是不到一小时以前他走来的那一条,也是昨天他骑着自行车到这儿来的那一条。经过几个转弯,又兜了几个圈子,他一点没有觉察到又走回原来的老路。

这件事使他不安:他现在怀疑根本没有一条近路从市镇通到悬岩的这个洼地,而他以前的一切想法都认为必然有这样一条近路。当然,这件意外的事更拖延了他的时间:他比预定时间几乎迟了四十分钟才去吃午饭。

这样的不准时使他自己也感到很生气,因为咖啡店供饭给他是一种恩惠,只由于在这种季节里没有正式饭店才答应供饭给他的。他是咖啡店里的唯一顾客,他一走过去,店主人马上有礼貌地向他指出这一点,可是态度很坚决。马弟雅思奔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样子很慌张:

“我一直走到我的老朋友马力克家里,”他为自己辩解,“您知道,他家在黑岩村那边。他们把我留住,超过了我预定的时间…."

他马上觉察这几句话说得多么不小心。他立刻住了嘴,本来他想补充一句说,罗技?马力克想留他吃饭,他拒绝了,因为这儿等他,等等,但他也没有敢再说下去。也许罗拔?马力克本人刚从“希望”咖啡店走出去;最好还是不要再回谎,以免进一步露出马脚。他所说的头一个谎话已经有被人正式否认、从而惹起人家种种怀疑的危险……

“可是您是从大灯塔的那条路上来的吧?”一直站在门柱上降望他的店主人问道。

“当然是啦。”

“您既然是走路来的,您可以走一条近得多的路。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您这条路?”

“他们大概是怕我迷路吧。”

“可是这条路很简单:只要一直沿着草场背后走就行了。这条小路是从这儿开始的,就在后面。”(他用右手作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马弟雅思必须赶紧转换话题,以免对方再问起经过哪些地方,以及在农舍里遇见了什么人。幸而店主人这天中午比较健谈,他自己主动换了话题,谈起当天的主要新闻:勒杜克家最小一个女孩的惨死。悬岩是危险的,岩石是脆弱的,海洋是靠不住的,孩子是不听话的,经常要做大人不许他们做的事……

“您要我告诉您大伙的意见吗?说也可怜,她的死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个大损失。她真是一个恶魔,这女孩!”

马弟雅思根本没有注意听这一番话。他对这一切再也不感到兴趣。刚才他那么轻率地说出来的那番谎话,使他担足了心事:他每时每刻都害怕对方再提起这件事。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吃完午饭,真正到那个该死的农舍去一次,把谎话变成一件提早说出来的真事。

可是一到了码头上脱了险,他心里平静多了。他并不去寻找酒店主人和马力克老太太都提起过的那条越过草场的小路。他向左转,像惯常那样走到三角形小广场上。他开始不信任那些近路了。

他不愿意走高低不平的铺石道,宁愿走码头边沿大石块铺成的平坦的路了。在石块上走起来更方便些。可是他没浪费时间去欣赏二三公尺下面还没有被潮水淹没的沙泥土面的垃圾了。他也毫无困难地摆脱了第二个诱惑物——五金店的柜窗。广场中间,死者纪念碑在多云的天空底下显得比较随便。围成圆形的很高的铁栏杆再也不把它的垂直铁条的影子投射到人行道的石板上了。直立在台座上面的雕像仍然眺望大海,可是它的石头脸上并不流露任何优郁。旅行推销员要安安静静地去访问他的老朋友,他也不想打听关于老朋友的任何重要消息——好的坏的都不要——因为老太太已经把主要的情形告诉他了。他的视线偶然落到电影广告牌上的那幅五颜六色的海报上,他把眼睛挪开。他要安安静静地去访问……等等。

第三部 二



街道上没有人。这丝毫不值得惊奇: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岛上吃午饭的时间比大陆上迟得多;店主人是提早给马弟雅思开饭的,以便自己能够照常按时吃饭,不受干扰。镇上最末一家也像别的人家一样关上了大门和窗户。这一片静寂是令人安心的……

上坡以后,马弟雅思不久就到了两条大路的交叉路口——一条是他现在走着要到黑芝那边去的,另一条作S形,从岛的东海岸通到西海岸——也就是昨天他最后访问“群马”海呷时所走的那条路。

再过去几步,就有一条较小的路在右边出现,两旁有两垛小墙,墙上长满了金雀花——其实是一条长满了草的小径,中间一条畦没有草,两旁还有两道车撤一一一一一一正好够一辆小车行驶。马弟雅思认为他很难在别人午饭吃完以前就赶到农舍,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试走一下这条小路,看看是否恰好就是玛莉亚?勒杜克所走的那条路,今天早上他从悬岩回来的时候还找不到这条路。

这条小路和旷野上别的小路不同,这里并没有叉路,不可能走错路:两旁是低矮的堤被或者干泥小墙,这条小路是首尾一贯的,连续不断的,冷僻的,显然是笔直的。马弟雅思在这条小路上走了约一公里,路向变了,转向左边。那角度是一个相当大的钝角,也许这样更好一些,最好不要太快就走到海岸边上去。其实旁边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

走了大约不到十分钟,他又到了大路上,恰好在转弯角开始的地方。他看到新漆过的白色路碑上写着:“由此往黑岩灯塔——一公里六。”

这是一个普通的路碑:一个长方形的平行六面体,和一个同样厚度的半圆锥体接合(有共同的横轴)。两个主要的平面——上面是半圆形,下面是方形,——刻着黑色的字;圆形的顶新近漆上黄色,在闪耀发光。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在午饭以前他应该服些阿司匹灵。早上他一醒过来就感到昏沉沉的头痛,现在真的开始使他难受了。

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他待会儿要向他的好朋友马力克他们讨几片药片。再走五十公尺他就向左转到通向农舍的路上。

景物明显地改变了:路边的堤更高了,甚至遮没了两边的一部分东西,堤上几乎连续不断地生长着灌木,灌木背后不时出现一株松树干。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树干越来越多。它们向各个方向倾侧和弯曲,不过总的趋势是顺着风的方向俯伏,换句话说,就是向东南方向俯伏。有些树干几乎乎躺在地面上,仅仅昂起了它们的生长不良、不规则而且秃掉四分之三的树梢。

这条路到农舍为止。路的尽头突然宽敞起来,构成了农舍的院子。

大体上说来,这农舍没有什么需要重复描述的东西:既有堆放干草的棚屋,又有围着篱笆的菜园,上面种着刺玫花的灰色房子,排列在两边的窗户,宽阔而光滑的大石头做成的门婚…他过去想像中的整个画面和现实事物几乎完全相符。

旅行推销员踏着泥地走着,一点也没有脚步声。四个窗户都关着,可是所有的百叶窗都打开——当然是这样。在房子的正面,唯一叫人看不顺眼的是二层楼上两个窗户之间的距离太大。很明显,这里一定缺少了些什么东西,比如缺少一只开凿在墙身里的壁龛,里面可以放上一具小小的圣母像,1扎用球形玻璃罩罩着的婚礼花束,或是什么祛邪的偶像。

他正要敲门,忽然发现其中一株刺玫花,如果不是已经完全枯死,也已经快要枯死;左边的一株早已长出了蓓蕾,而右边的一株还仅仅在枝干的尖端长出几片褐色的叶子,呈现出半干瘪状态,而且布满了黑点。

大门没有上插销。马弟雅思推开fi,走进前廊,听见很近的说话声——仿佛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他停了下来。

他一放开门扉,门扉就自动地慢慢转回原来的位置,没有一点响声。厨房的门半开着。

“怎么样?你回答不出来吗?”

一让他去吧,这孩子;他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他一直回到家里而且在院子里等你吗?”

这是那个老农妇的说话声。她的声调听上去很不耐烦。马弟雅思向前走一步,穿着大皮鞋的脚小心地踏在铺石板上。门缝宽约十到十五公分,从门缝里只能看到桌子的一角,桌上铺着一块五彩小印花的漆布,上面放着一副眼镜,一把裁纸刀,两叠并排放着的同样高度的、干净的白色盆子;桌子后面,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直挺挺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那脑袋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本日历;小伙子动也不动,两手放在膝盖上,昂起头,两眼向前直视。他大概十五六岁。虽然他嘴唇紧闭,可是从他的脸上——他的脸发着亮光而且态度顽强——可以猜出他是这场争吵的主要的角色。此外就看不见有什么人了,其实这些人都在这间房间里的其他地方说话和动作,只是叫人看不见罢了。现在又听见那个男人的说话声。

“他说过…他说过!他撒谎,跟平时一样。你瞧他那种顽固的样子,你想像得出他脑子里想些什么吗?这孩子头脑不健全……连人家问他的话也回答不上来!”

“可是他已经说了又说……”

“他坐在椅子上简直像个哑巴一样!”

“那是因为他把要说的话已经重复说过好几遍。你总是把说过的事又重头说起。”

“当然啦,我是不讲道理的!”

沉重的脚步踏在水泥地上,是男人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是罗拔?马力克的脚步声,因为说话的只可能是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映入马弟雅思的眼帘,那条笔直的门缝丝毫没有变动:地上仍然是那几块水泥方块,一只圆形的不台脚,印有小花的漆布的一角,一副钢镜框的眼镜,一把黑柄的长刀,一叠共有四只的汤盆,背后还有另一叠同样的汤盆,小伙子的上半身,他左边的一角椅背,他的铁板的面孔,抿紧的嘴唇,凝视不动的视线,挂在墙上的插图日历。

“如果我早知道这是他干的……”父亲咆哮着说。

老妇人开始啜泣。在哭声和祈祷声中有几个字反复出现:“一个杀人犯……杀人犯……他相信他的儿子是一个杀人犯…,,

“别再这样了,妈!”男人大声说。哭诉声停了下来。

沉默了一阵,在静寂中只听见男人的脚步声。然后男人用较慢的声调说:

“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那个……你怎么称呼他的?那个兜售手表的旅行推销员,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这儿,他没有看到我们家里任何人。假如于连像他自己所说的是坐在门槛上,那个旅行推销员就应该看见他了呀!”

“他可能走开了一会儿…对吗,乖乖?”

马弟雅思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岛上习惯管孩子们叫“乖乖”,可是这个亲爱的称呼和那个铁板的面孔多么不调和啊。他在忍着笑的当儿,漏听了几句不很清楚的对话,可是他也听出了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说了话——那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妇女的声音。至于那个小伙子,他连眼睫毛也不眨一眨,使人不禁怀疑这场谈话未必真正和他有关,人们质问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在幕后说话的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可能是他母亲的声音……不,他的母亲出门去了。父亲这时粗暴地打断这个不知趣的妇女的插嘴,继续责备小伙子:

“首先,于连自己说没有离开过门口。无论如何是他撒谎…位卑鄙的家伙连在面包店里一个学徒的位置都保不住!骗子,强盗,杀人犯……”

“罗拔!你疯了!”

“对呀!是我疯了……你回答我,你,你回不回答?你是在那边——是吗?——在悬岩上,那时候旅行推销员正在这儿;你仅仅来得及在我回家以前赶回来——你没有走大路,因为祖母没有遇见你……说话呀,顽固的家伙!你遇见了勒杜克家的小姑娘,你又跟她惹了事,是吗?哦!我知道,她不是一个规矩的女孩……你别管她就得了……怎么了?你们打了架吗?还是别的原因?也许你不是有意把她推下去的?你们在岩石边上,在争吵的时候……或者你想报仇,因为那天晚上人家把你从防波堤上扔到水里?到底怎样?你总得开口说话吧——嗯?——你再不说我把你的脑袋也砸开!”

“罗拔!你又发火了,你……”

旅行推销员不由得退到前廊的阴暗处,他觉得全身骤然发热。他感觉到那两叠盆子和日历之间面对着他的视线有了变化(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化的呢?)——现在这视线固定在他身上。他马上恢复常态,不慌不忙地向房门走去,这时候那个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响地一再重复说着:“叫他回答呀,叫他回答呀!”

“里面有人。”小伙子说。

马弟雅思故意把鞋底在石板地上踏得响一点,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半开着的门上敲了一下。厨房里的一切声音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然后罗拔?马力克说:“进来!”同时门被人从屋里猛力拉开。旅行推销员走了过去。屋里的人也向他走过来。所有的人仿佛都认识他:无论是那个黄脸老太太,穿皮茄克的汉子,那个在屋角里洗碗的年轻姑娘。姑娘停止了手头的活儿,手里还拿着一只锅子,向门这边半转过头来,和他点头为礼。只有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动也不动。他只微微移动了一下眼珠,把视线继续固定在马弟雅思身上。

马弟雅思和屋里人—一握手以后,虽然愉快地说了几句“您好!’都仍然不能缓和屋子里的紧张气氛;他终于走到钉在墙上的日历旁边:

“这就是于连,真的!他长得多大呀!让我想想看……有多少年不见了……”

“人家跟你说话,你不能站起来吗?”父亲说,“这小子真是倔脾气!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骂他的:他在面包店里被人撵出来了——昨天早上的事——他在那里当学徒。我真想送他到海军里去当见习水手,如果他继续这样的话……整天闯祸……上星期他和一个喝醉酒的渔民打架,他掉到水里,差点儿淹死……刚才大声骂他就为这件事。我想狠狠地骂他一顿……”

于连站了起来,望了望他的父亲,又回过来注视着旅行推销员。他的紧闭着的嘴唇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他没有说什么。马弟雅思不敢伸手和他握手。墙壁漆成储石色,没有光泽,上面一层漆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好多地方露出多角形的鳞片。日历上的插图画的是一个小女孩,眼睛上扎着手帕,正在玩捉迷藏。旅行推销员转过来对祖母说:

“孩子们呢?他们在哪儿?我真想见见他们……”

“他们又上学去了。”罗拔?马力克回答。

于连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旅行推销员,逼使旅行推销员不得不说话,说得很快,尽可能地快,可是心里却经常害怕说错话,或者说出一句无可挽回的话:他昨天下午没有赶上轮船;他这次重访农舍,是因为他以为e已忘记了什么事情(不对)……因此他不得不等到星期五.他利用这几天休息一下。他重访农舍是因为他想再推销一二只手表(不对)……他迟了三分钟没赶上轮船是因为那辆租来的自行车在最后关头(不对)…仅早上起自行车的链条就给了他不少麻烦:马力克太太在十字路口,在交叉路口,在转弯角处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把链条重新装到车子上去。今天,他定定心心地步行赶来了;他重访农舍是因为他想见见他们一家人……

“您把手表也带来了吗?’老农妇问。

马弟雅思正想作肯定回答,忽然想起了小箱子已经放在女房东那里。他把手伸进短祆的衣袋,拿出了他身边带着的唯一的一只手表:那只镀金的女式小手表,今天早上…还给他的。

“我只剩下这一只了,”他为了摆脱窘境,只好这样说,“马力克太太不是说过想买一只手表送给家里一个上班总是迟到的人吗?”

穿皮茄克的男人再也不听他说话。老妇人起初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然后她忽然省俗:

“哦!你指的是若瑟芬,”她指着那个年轻姑娘嚷起来,“不,不,我不送手表给她!她会忘掉上发条的。她永远不会记得把手表放在哪里。不到三天她就会把手表弄不见了,永远找不回来!”

这几句话把她自己和年轻姑娘都逗笑了。马弟雅思把手表放进衣袋。他认为情况已经稍有好转,就冒险向小伙子那边投射了一眼;小伙子动也没有动,也没有放弃凝视的目标。沉默了几分钟的父亲,突然向旅行推销员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昨天非常抱歉,回来晚了没有接待您。嗯?您是否记得清您是几点钟到这儿的?”

“也差不多这时候,快中午吧。”马弟雅思闪烁其辞地回答。

罗拔?马力克瞧着他的儿子:

“真怪!那时候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房间里又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沉默。最后那孩子终于开口了:

“那时候我在院子那头的干草棚屋里。”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旅行推销员的眼睛。

“哦,对的,这很可能,”旅行推销员很慌忙地接着说,“一定是草堆挡住了我,使我没有看见他。”

“好啦!你满意了吧!”祖母大声说,“我早超说过了。”

“这能证明什么?”男子回答,“现在这样说太容易了!”

那孩子继续说:

“您下了自行车,您敲了敲门。后来您走过去看了看菜园的门。离开这儿以前,您从车座后面的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在变速器的机件上拧拧紧。”

“是的,是的,一点不错!”马弟雅思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加以证实,还极力装出微笑,仿佛这些想像出来的一举一动是当然如此,而且无关紧要似的。

总的说来,这一切只能进一步证明他当时不在犯罪的现场。既然于连?马力克证明他到过农舍,还在那里待了相当长的时间,等待不在家的主人,那么旅行推销员怎么能够在同一时间到悬岩那边去——换句话说就是到相反的方向去——到牧羊女放羊的地方去呢?因此他完全脱离了嫌疑,从今以后……

最低限度,马弟雅思想尽办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可是这个意外的证人反而增加了他的忧虑:那孩子捏造得太自信了。如果这孩子那天快到正午的时候真的在院子里或者在干草棚里,他就应该知道那时候并没有人来敲过门。反之,如果那孩子当时不在场,他只不过为了想使他的父亲相信他在场,那么他为什么要幻想出那一套什么小袋、钥匙、变速器等拥么具有特征的小东西来呢?他一件件说得完全和现实相符,如果说是巧合,可能性是很少的;因为假如是出于捏造,对方会立即给予断然否认,冒的风险可就大了。唯一的解释——除了疯狂以外——只能是于连预先知道旅行推销员不会加以否认,因为他本身的处境就不正常,他正在尽力设法摆脱这种处境,也因为他也害怕对方也来一个否认——否认他到过农舍。

如果于连知道旅行推销员处在这种不利地位,很明显,那是因为于连在所谓旅行推销员来访的时候,恰巧在农舍里:他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人来敲过l’1。因此他才那么一面无礼地注视着客人,一面在累积那一套臆造的细节……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在这种情形下,那孩子有什么理由要支持马弟雅思的说法呢?既然他一开头就告诉过父亲他一直坐在屋门口,为什么他不能够反驳一个过路人对他祖母所说的一番话呢?难道他真的害怕家里人会相信一个过路人,而不会相信他自己吗?

不会的。既然于连说谎——而且说得那么大胆——看来事情的经过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孩子一定不在农舍里(他当然也不像人家指摘的那样是在悬岩的洼地里——他另有所在)。因此他的的确确相信旅行推销员到过农舍。不过既然他的父亲要他提出真凭实据,他只好捏造一些比较精确的细节一一一一一xx随意想出来的。为了获得马弟雅思的帮助——他认为这一切和马弟雅思是毫无关系的——因此他牢牢地注视着他,希望马弟雅思明白他的困难,同他合作。马弟雅思认为是无礼的注视,实际上是一种恳求。否则就是那小伙子想对他施行健服术吧?

旅行推销员回去时走在那条夹在弯曲的松树之间的小道上,一路上反反复复考虑了问题的各个方面。他想,他得不出一个结论,也许是由于头痛的原因;如果他把全部精力都使出来的话,那是不可能得不出一个无可争辩的结论的。他匆匆忙忙逃出那间不友好的厨房,避开那个小伙子的顽强的注视,以致临走的时候没有按照原来的预想向他们讨几片阿司匹灵。相反,说话、注意力的集中和种种的思虑,使他头痛得更厉害了。对他说来,不到那个该死的农舍走一越有多好!

话又得说回来,引出了这样一个见证不也是很值得吗?于连?马力克的公开声明,不管动机如何,总不失为一个证据——马弟雅思渴望已久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在那里停了相当长的时间,正好是在十一时半到十二时半之间,他待的地方离出事地点很远……离出事地点“远”吗?停了“相当”长的时间吗卜…长到足以做什么事情?至于距离,仍然在这个岛的范围以内,全岛最长也不到六公里!骑着一辆上好的自行车……

费了好大的气力构成这个他不在现场的论据以后一一一一is佛这个论据足以洗清他的一切嫌疑似的——马弟雅思现在又发觉这个论据还有不足的地方。他在悬岩上逗留的时间太长,这个论据不足以完全抹杀他曾经在那里逗留过。时间表上还存在着一个漏洞。

马弟雅思开始回想他走出那间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动身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十一点十五分。到动杜克家的那段路程几乎算不了什么路程,可以把到达的时间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第一次停留的时间肯定不到十五分钟,虽然勒杜克太太滔滔不绝的谈话使这一刻钟仿佛过得非常慢。以后停留的地方十分少,时间也十分短——加起来只不过两三分钟。从市镇沿着大路到转弯角的那段路程是两公里,他踏得非常快,而且没有转过弯,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分钟。五加三是八,再加十五是二十三……因此他从广场出发,到达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地点,经过了不到二十五分钟。而实际上他遇见这个老农妇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小时以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马弟雅思反过来从他看手表的时候算起,回溯到他遇见马力克太太的时间。他是在黑岩村的咖啡店里看手表的,那时是一点零七分。看表以前他在咖啡店里已经逗留了约十分钟——也许一刻钟。卖出第二只手表(在那对带病态的夫妇家里)所需要的时间最多十分钟,卖出第一只手表(包括和马力克太太的很长的一段谈话)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在这一段路上他踏得不太快,可以在总数上再加上十分钟。不幸得很,所有这些数字似乎都有点夸大。但是加起来的总数也不过勉强超过三刻钟。那么遇见老农妇的时间最早应该是十二时二十分,也许是十二时二十五分。

那一段多出来的、不正常的、可疑的、无法解释的时间,达到了四十分钟——如果不是五十分钟的话。在这一段时间内连续走两个地方是绰绰有余的:先到农舍,一来一往,包括在农舍关闭的门前稍稍修理一下自行车的时间在内;然后到悬岩的边沿,一来一往,包括……马弟雅思当时只要稍为踏快一点就行了。

他加快了步伐。越过大路以后,他走上了对面的一条小路;这条路开始的时候相当宽阔,接着逐渐变窄,成了一条泥地小径一一一一一、径两边一簇簇的灌木和低矮的金雀花丛里,不时出现一段段的车辙,有些比较明显,有些比较模糊。田野已经消失了。最后有一垛已经半坍溃的石子墙,表明这是道路的开头。现在道路两边伸展着连续不断的小丘,上面布满了红黄色的低矮植物,没有什么高出来的东西,只除了不时突出一块灰色的岩石,一丛荆棘,或者在更远地方的一个模糊的侧影,乍一看见很难说出来到底是什么。

地势逐渐低下去。马弟雅思发现前面和眼睛同样高度的地方,有一条比较黑的横线,把毫无变化和动也不动的灰色天空,和另一个同样平坦和垂直的灰色平面——大海——分隔开来。

这条小路通到一个马蹄形山脊的中央,这个马蹄形的口子面对大海,围着一块漏斗形的长地,一直伸展到悬岩的边沿,面积不超过20xl0公尺。地上有一个浅颜色的东西吸引了旅行推销员的视线;他跨了几个大步就到了那里,弯下身去把东西抬起来: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圆柱形的石头,又光滑,又洁白,看起来简直像一根香烟头。

洼地的平坦的谷底,不像荒原那么光秃,长着比较茂盛的草,但是在三十步以外就突然地——中间并没有过渡地段——变成一块陡直的岩石,高约十五公尺,向下插入漩涡卷卷的水中。岩石开始时几乎笔直地落下去,接着岩石表面呈现不规则状态,许多地方突出一些尖角、平台或者小峰。最下面,在一些巨大的岩石之间,有一群圆锥形的岩石从浪花中耸起,尖顶向上,受着浪涛和回头浪的反复猛烈冲击,激起无数水花,有时甚至飞溅到超过是岩的平面。

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两只海鸥在天空中交叉着画圆圈儿——有时各向相反的方向飞行,画成两个并排的圆圈儿,有时交叉着飞行,合成一个完整的8字形;它们的飞行平稳而缓慢,翅膀动也不动,仅仅把倾斜的方向变换一下就构成各种图形。它们的脑袋微微倾侧,把浑圆而毫无表情的眼睛侧向圆圈内部凝视着海面;静止不动的眼睛窥伺着,像鱼儿的没有眼皮的眼睛一样,仿佛一种绝对的无感觉状态使它们不可能眨巴一下。旅行推销员注视着海水有节奏地冲击潮湿而光滑的岩石,注视着一长串白色的浪花,定期喷射的水柱,有规则地间歇出现的小瀑布和更远处的表面高低不平的岩石…安然间,马弟雅思瞥见稍右一点的地方有一块衣料——更确切点说,是毛线衣——一件灰羊毛的毛线衣挂在岩石的一个突角上,离岩石顶端约两公尺——这就是说,在潮水永远不能达到的高度。

幸而走到那地方看来没有太大的困难。旅行推销员一分钟也没有犹豫,立即脱下短祆放在地上,沿着岩边兜了一个几公尺的圈子,找到了——在更右边——一个可以爬下去的地点。于是用两只手抓住岩石突出的地方,两只脚很小心地踏着裂缝和突角,整个身体紧贴岩石,甚至用肚子紧贴岩石滑下去;出乎他的意料,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到达了一个处所,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位于他的目的地下面约两公尺的地方。现在他只要完全站直身子,用一只手扶着岩石,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件渴望得到的东西抓住就行了。那件衣服终于毫无困难地到了他的手里。毫无疑问,这是维奥莱穿的那件灰毛线外套——其实她没有穿着这件毛衣,那时毛衣是放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的。

可是马弟雅思明明把这件毛衣和别的东西一起扔掉了,扔的时候还一件件检查过,不让任何一件东西在半路上给岩石挂住而不落下去。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他不如让毛衣留在悬岩上来得好;那时毛衣搁在地上,惊吓的羊群直绕着木桩打转。既然是她自己把毛衣脱下来的,她跌下去时没有毛衣就更自然些。不管怎样,如果她穿着毛衣失足跌下去,岩石的尖角竟然把整件毛衣扯下来,却没有把毛衣里外翻一个身,也没有扯破一点点,这似乎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他们找人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件毛衣,这真是运气。

不过马弟雅思同时又考虑到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可靠,因为可能有人看见这件衣服挂在那里,却认为不必冒险,所以没去取下来。既是如此,现在把衣服拿掉岂不是更严重的错误吗?如果有人发现过这件衣服挂在岩石上,那么,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衣服放回原处,让它按照原来的精皱,一模一样地挂在那里吗?

想了一想以后,马弟雅思问自己:可能发现这件毛衣的人是谁呢?如果是玛莉亚?勒杜克,她看见妹妹的毛衣以后,一定会推想到她的妹妹跌了下去,因而引导大家到这儿找寻,可是昨天没有人这样做。至于今天早上把尸首送回来的那些渔民,他们是在岩石底下的,退潮时露出来的海草可能挡住他们的视线,何况距离又太远,不可能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因此,这件害人的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

从另一方面说,现在要把这件毛衣放回洼地的草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衣服原来是落在那里的,玛莉亚昨天就把它捡起来了。因此,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马弟雅思张开两条腿,站稳在那块狭窄的岩石上,把那件小小的羊毛衣卷成一团,然后用一只手扶着背叛伤岩石,另一只手使劲把毛衣扔到海里去。

毛衣轻轻地落到水上——飘浮在岩石之间的水面上。那两只海鸥发出了惊叫声,中止了它们的盘旋,向下猛冲。它们用不着冲到水面,就认出了不过是一块破布,立刻向上飞升,向悬岩飞去,叫声更响亮了。这时候,旅行推销员看见那块笔直的岩石边沿上有一个人俯下身子,也在观看海面;那人就站在刚才他脱下短祆的地方附近。原来那是年轻的于连?马力克。

马弟雅思赶快把头低下来,由于动作太快,几乎跌到海里去。这时候那件灰色外套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正在受到一个小浪和一个回头浪的夹攻。浪头把它淹没,它慢慢地沉下去,不久就被岩石以外逐渐退落的海水带到大海里去。又一个浪花打过来,涨潮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应该抬起头来再看看那个孩子。显然这孩子已经看见了那件毛线外套和旅行推销员的难以理解的举动吧……不;他肯定看见了扔下去的动作,可是他看见扔下去的也许只是已经卷成一团的灰布。现在最重要的是向他解释清楚。

此外,马弟雅思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境地很尴尬,这一点也得解释清楚。他估计了一下岩顶和他之间的距离。清晰地显现在天空背景之上的那个人形使他又受到一下震惊。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急。

于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冰冷的,视线凝固不动,双唇紧闭。

“咦!你好,小家伙。”马弟雅思大声说,装出惊异的样子,似乎他刚看见他。

那孩子并没有回答。他在工作服上面套上了一件旧的上衣,戴了一项鸭舌帽,使他显得年纪大了些——起码十八岁。他的脸消瘦而苍白,带点惊惶。

“它们以为我扔一条鱼给它们呢。”旅行推销员指着在他们上空盘旋的几只海鸥说。由于对方始终沉默,他不得不加上一句:“实际上是一块破毛布。”

他一边说话,一边密切注视着海面:浪花卷上来又散开去,海水在浪花的平行线之间滚动,没有什么翻到水面上来……

“一件毛线衣。”

这句话是从上面传来的,语气是漠然的,平滑的,不容许否认的——正如他说那几句话时一样:“离开这儿以前,您从车座后面的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旅行推销员转过头来仰望于连。于连的态度、表情——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表情——完全没有变动。看来好像那孩子并没有开口说过话。“一件毛线衣”吗?马弟雅思听清楚了没有?他到底有没有听见说话声?

幸亏双方距离有七八公尺,幸亏有风声和浪声(即使今天的风浪声比较小),他仍然可以装做没听清楚。他的视线又一次在灰色的岩面巡视,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突角和凹洞,然后停留在水面上,凝规着一个浪打不到的凹口,那里海水沿着岩石的光滑平面时涨时落,比较平静,比较有节奏。

“一块破布,”他说,“我在这儿找到的。”

“一件毛线衣。”那个旁观者用沉着的声音纠正。

虽然他没有叫喊,可是他说得更响了。任何疑问都不可能再存在了。同样的情景又重演了一次:他仰望岩顶,对方俯下身子,嘴唇紧闭,脸上毫无表情。马弟雅思做了一个手势,进一步解释:

“就在这儿,在岩石上。”

“我知道,昨天就在这儿。”小伙子回答。等马弟雅思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又加上一句:“那是小雅克的。”

这一次,旅行推销员认为还是干脆不接腔,让自己有时间来考虑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怎样行动才对。于是他沿着旧路爬上岩石。这比下来时容易多了,一下子就到了顶上。

可是一踏上岩石的平面以后,他仍然不知道采取什么行动才好。他尽可能慢地向于连?马力克走过去。他还要想些什么呢?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威胁的面前退却,也许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对方主动说出更多的话来吧。

可是那孩子却坚持沉默,使得旅行推销员不得不先把短祆穿起来再说。他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摸摸看里面的东西是否齐全。什么也不缺少。

“你吸烟吗?”他问,同时把已经开了的那盒香烟递过去。

于连摇摇头,表示“不吸”,同时后退一步。旅行推销员自己也没有拿出香烟来吸,又把那盒蓝色的香烟放进衣袋。他的手碰到了那个玻璃纸袋。

“那么你吃块糖吧!”他伸长臂膀递过去那个透明的小纸袋,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纸。

对方冰冷的面孔开始表示拒绝,可是一个几乎觉察不着的变化同时在脸部表情上出现。于连仿佛改变了主意。他瞧了瞧纸袋,又瞧了瞧旅行推销员,再瞧了瞧纸袋。马弟雅思在这时候才弄明白对方的目光特殊在什么地方:这双眼睛既没流露出无耻,也没流露出恶意,而仅仅是带有一点斜视。这个发现使他放了心。

接受了对方好意的于连,走过来伸手在纸袋里取糖果。他不是随意取一颗,而是把手深深地伸进袋里,选了一颗包着红纸的。他并没有拆开,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颗糖果。然后他又注视马弟雅思…毫无疑问,这小伙子的视觉上存在缺陷,因而影响了他的表情,不过他也并不完全斜视。一定是还有别的原因……也许是过度的近视吧?不,因为他现在把糖果放到正常的距离来加以观察。

第三部 三



“吃了它吧!”旅行推销员说,于连的犹豫不决使他笑起来。这孩子会不会有点便呢?

孩子解开了上衣的纽子,伸手去模工作服的一个衣袋。马弟雅思以为他想把糖果留到以后再吃。

“给你,”他说,“整袋都拿去吧。”

“不必要!”于连回答。他又打量施行推销员……难道他有一只眼珠是玻璃的,所以他的视线那么使人不安吗?

“这是您的吗?”那孩子问。

马弟雅思把视线从孩子的眼睛上移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那颗包着的糖果,左手伸了出来,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红色的糖果纸,和另一张完全一样,也是闷着亮光的,透明的,卷过的——可是这一张已经摊乎,也没有糖果了。

“它是在草地上的。”于连继续说,同时倒了测脑袋表示是他们旁边的那块小洼地,一是您的吗?”

“也许是我来的时候遗留在这儿的。”旅行推销员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可是他马上想到糖果纸不该说是遗留的,应该说是扔掉的。为了掩饰他的错误,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它留着。”

“不必要。”于连回答。

他的薄薄的嘴唇上又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正如刚才旅行推销员在农舍里看到过的一样。孩子把那张长方形的糖果纸揉成一团,用中指一弹,就弹到海里去。马弟雅思的视线跟着纸团飞下去,可是纸团没有落到底他就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认为是我的?”

“因为它和您手上的那些完全一样。”

一这又算什么?我是在镇上买的。任何人都可以买这样一包糖果。一定是维奥莱在看守羊群的时候吃的…”

“谁呀,维奥莱?”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可怜的雅克莲?勒杜克。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把我弄糊涂了。”

孩子沉默了几秒钟。马弟雅思趁这机会使自己的脸上恢复愉快和平静的表情,刚才在对答的时候他对这一点注意得很不够。于连拆开了那颗精,放进嘴里;他马上又把糖果吐到手上,用糖果纸把它包起来,一起扔到海里去。

“小雅克总是买咖啡太妃糖的。”孩子终于说。

“那么,一定是别的什么人的了。”

“您刚才说是您自己的。”

“是呀,不错。我刚才来的时候吃了一颗,我把糖果纸扔到草地上。你的许多问题把我弄糊涂了。”

现在旅行推销员已经用自然和恳切的态度说话,仿佛他虽然完全不理解对方提问的意思,但是仍然迁就对方的孩子气的任性举动。一只海鸥向海面俯冲下去,接着猛拍翅膀飞上高空,飞过的时候几乎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

“我是昨天就抢到的。”于连说。

马弟雅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真想突然离开这个小马力克,一走了事,以表示他已经忍无可忍。可是他仍然留了下来。仅仅一小张红纸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是也犯不着得罪这个顽强的调查者儿也许对这件事还掌握一些别的情况。哪些情况呢?

首先是灰毛线衣这件事。于连还可能发现了另一张包糖果的纸——绿色的那张——或者第三根香烟头…证有别的什么呢?旅行推销员访问农舍的时候他也在农舍里,这个疑问也得加以澄清。事实上,昨天快到正午的时候,这孩子既然在院子里或者干草棚里,为什么他不愿意对他父亲说没有人来敲过门呢?他有什么利益要支持马弟雅思的谎话呢?如果他不在农舍里,他的举动又为什么这样古怪?他那么长一段时间坚决不肯说话,最后又突然捏造了一段可笑的谎话,什么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拧紧一只螺钉…也许这是长途跋涉遭到许多事故以后的一种补救方法吧?

可是如果于连?马力克当时不在农舍,他又在哪儿呢?他的父亲认定他从面包店回家的路上,的确弯到悬岩上去过,这种设想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呢?马弟雅思突然感到十分恐怖:于连从另一条小路——就是“那一条”小路——来找维奥莱,他要求维奥莱表明态度——他对维奥莱怀着相当深的仇恨,甚至希望她死——于连瞧见旅行推销员以后就躲在上坟后面,他看见了……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额角。这些幻想完全站不住脚。他的越来越厉害的头痛使他神志不清了。

仅仅为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糖果纸,就突然想干掉年轻的马力克,把他扔进深渊里,这岂不是完全疯狂的举动吗?

到目前为止,马弟雅思没有想到昨天扔掉的两块小小的糖果纸——起码照他的想法——竟然能够构成这事件的物证。他认为,如果有人把它们拿出来作为物证,这是恶劣的做法,因为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找回来,他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对它们完全不加重视。于连自己刚才不是也随手扔掉,表承糖果纸不能证明什么吗……可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于连的这个戏剧性的动作是否表示他会保守秘密,犯罪的人即使被发现了,也不必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他在农舍里的古怪的态度也没有别的解释。在农舍里和在这里一样,他都显示出他有支配马弟雅思的能力:既可以轻易替他消灭罪证,也可以轻易揭发他新的罪证,只要随意变换一下马弟雅思在以前几个小时中的活动内容和路线就行了。可是这么充分的自信,仅仅建立在设想上——哪怕是详尽的设想上——是不够的,必须拿得出依据来证实这种设想。于连是“看见了”。否认这一点是没有用的。这双眼睛具有那么咄咄逼人的力量,就因为那双眼睛里摄入了那么些形象。

可是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灰色眼睛——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大,也不小——圆圆的,静止不动,一边一只,每一只的中心都有一个黑洞。

旅行推销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又说起话来,说得很快,而且滔滔不绝——全是些东拉西扯,毫不连贯;不过这样关系也不大,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听。他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港口的商店,渡海时间太长,手表的价钱,电气的使用,海浪的声音,两天以来的天气,风和太阳,癞蛤蟆和云。他也叙述了他怎样没有赶上回去的轮船,使他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他在这段迫不得已的休息期间要去访问一些朋友,也出来散散步……他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不得不停顿一下,而且搜索枯肠、另找话题,免得重复话说得太多,就在这时,他听见于连用同样漠然而平静的声调提出了问题:

“您为什么要去把小雅克的毛线衣重新抬起来扔到海里去呢?”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脸。不是把毛线衣“抬起来”,而是“重新抬起来”…冯弟雅思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用哀求的声调开始的:

“你听我说,小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只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你刚刚看见的:海鸥以为我奶一条鱼给它们呢……”

小伙子没有作声。他用他的固定不动的古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马弟雅思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没有感觉的,甚至是瞎掉的——或者是痴呆的。

马弟雅思继续不断地说话,现在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话带着走,带着他越过荒凉的旷野,超过寸草不生的沙丘,超过碎石堆和沙滩,处处都会突然出现幽灵,遮没他的去路,逼使他后退。他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站不住脚。

他是到这儿来散步的,随意顺着小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除了使两条腿活动活动,没有别的目的。他瞥见了一块布吊在岩石上。他爬到岩石那里去完全是出于好奇心,他以为那是一件破烂的旧衣服(可是于连一定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完好的灰毛线衣……),因此冒冒失失地向海鸥扔过去,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他怎么会知道这块破布——这件肮脏的毛衣(恰恰相反,十分干净)——总之,这件东西——是雅克莲小姑娘的呢?他甚至也不知道小姑娘恰恰是在这儿跌下去……跌下去……跌下去的……他停了下来。于连注视着他。于连正打算说:o她也不是跌下去的。”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开口。

旅行推销员又继续他的独白,这一次说得更快了。爬到岩石那里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穿着粗大的皮鞋。接近上面的部分,石块被脚一踏就会塌陷。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危险,否则他就不冒这个险了。因为他不知道这地方恰恰是……可是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件毛线衣是雅克莲的,这并不意味事件就发生在这儿。刚才谈到糖果纸的时候,马弟雅思已经露出了马脚,承认自己知道小姑娘看守羊群的正确地点。现在要挽回已经太晚了…不管怎样,从那件毛线衣的位置看来,他总不能假定这件毛线衣是在跌落过程中被扯下来的……等等。

“这也并不是这样。’宁连说。

马弟雅思十分惊慌,赶快转移话题,他太害怕解释了。他开始说得那么快,使得一切相反的意见——甚至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反悔——都成为不可能。为了弥补漏洞,他往往反复好几次说着同一句话。他甚至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背乘法表。他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到衣袋里摸出那只镀金的小手表来。

“我说,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瞧这只漂亮的手表!”

可是于连一边继续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向小山谷的草地后退,逐步离开悬岩的边沿,向马蹄铁形状的凹口退去。旅行推销员唯恐自己动一动就会使于追逃走得更快,于是丝毫也不敢向于连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继续在原地不动,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手表的链条,仿佛在用食饵来引诱鸟雀。

于连退到谷底紧贴内陆的斜坡脚下时,就站定了,眼睛始终盯着马弟雅思——这双眼睛虽然在二十公尺以外,仍然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祖母会送一只更漂亮的给我。”他说。

然后他把手伸进工作服的衣袋,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旅行推销员认出了其中有一卷沾满油污的绳子,仿佛在海水里浸过,颜色都松了。因为离得太远,其余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于连从中拿出一截香烟头——这根香烟已经吸了四分之三——放到嘴唇上,把绳子和其余的杂物都放回衣袋里,扣好外套的纽子。

他把香烟头叼在右嘴角上——并不点燃它——把玻璃似的眼睛盯着旅行推销员,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帽子的鸭舌稍稍侧向左耳。最后是马弟雅思首先垂下眼皮。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他也可能说,那件灰羊毛衣并不是搁“在岩石上”,而是“在一块岩石的尖端上”——或者说在马力克农舍的门上,只有一株刺玫花快要开花。他也可能说:“那条大路并不是绝对平坦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低起伏的,这是指从两公里转弯角到那条通向磨坊支路之间的一段路面。”——“那块广告牌并不是恰好在咖啡店前面,而是靠右边一点,并不妨碍进出。”——“那个小广场并不真是三角形的,它的尖顶已经被市政厅的小花园截平了,变成了梯形。”——“在港口的污泥土的那只搪瓷铁皮漏斗,它的蓝色和铜铁器店的那只,颜色并不完全一样。”——“防波堤不是直线形的,在半中间转了一个一百七十度的角。”

同样,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十字路口上消耗掉的时间,也不到四十分钟。旅行推销员不会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或五十分以前到达那里,因为到磨坊那边走一趟要很长时间。此外,在十二时二十分遇见那个老农妇以前,他也花了大约一刻钟去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他是拿放在盒子里的工具来修理的……等等。剩下的时间恰好够到农舍走一趟——一来一回,包括在院子里站在唯一的那株刺玫花旁边等待,以及两次想修好自行车的链条,以消灭那种不正常的响声:一次在那条支路上,另一次是在屋子前面。

最后,通向海关的小路不再紧贴悬岩的边沿了——至少有一部分道路是如此——它往往离开悬岩边沿三四公尺,有时还要远一些。何况,要准确地决定这个“边沿”的位置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除了有些地段有陡削的岩壁插入海面以外,也有许多地方是几乎低陷到水面的斜坡,上面长满了草,也夹杂着一些双子叶植物;还有一堆堆的峻岩,或多或少地和旷野连在一起;或者是坡度不大的片麻岩平面,末端是一摊碎石或泥土。

有时海岸的锯齿状突然扩大,那是因为悬岩上有了一个很深的断层,或者是一个按底的小海湾,扩大了海岸的缺口。旅行推销员走了很久——他自己觉得这样——高插入云的灯塔突然耸立在他眼前,凌驾着一大簇密集的附属建筑物,其中既有墙也有塔楼。

马弟雅思向左转,向村子走去。一个穿渔民服装的人,已经在他前面走了相当时间。他尾随着那人又回到了大路上,到达了村口几座房屋跟前,进了咖啡店。

里面顾客很多,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天花板上亮着的电灯发出耀眼的淡蓝色的光。有时从嘈杂的人声中会突然听见某些谈话的片断,可是几乎无法听清楚谈的是什么;这里,那里,从谈白的烟雾中偶然有一个手势,一张人脸,一个笑容,出现几秒钟。

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马弟雅思向柜台走去。顾客们挤了一扭,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他走了半天,很累,很想有个地方坐坐。

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认出了他。他又不得不解释一番:赶不上轮船,自行车,租了一间房间……等等。幸亏女店主工作太忙,没有听他,也没有向他提出问题。他向她讨阿司匹灵。她没有。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的头痛现在变成了一种充满他的整个脑袋的软绵绵的嗡嗡声,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向一群灯塔的职员讲故事。这些职员年纪都很轻,他们高声笑着,互相用手时推撞,或者一本正经地打断老头的话,提出一些嘲讽的批评,又引起哄堂大笑。老头的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闹声中,只有几句话,几个字,传到马弟雅思的耳朵里。可是由于老头说得很慢,又不断重复,同时通过听众所提出的嘲讽的批评,他也听懂了那是关于本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不过他在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传说。据说,每年春天,必须把一个年轻的处女从悬岩上投到海中,去慰劳暴风雨之神,使旅客和渔民在海上得到平安。一个狗头蛇身的庞大妖怪从浪花中涌现,当着献祭者的面把作为牺牲的处女活活吞下去。毫无疑问,这故事是小牧羊女之死引起来的。老头对献祭的仪式谈得很详细,可惜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用现在时来叙述:“叫那处女跪下”,“把她的两只手缚到背后”,“用市蒙着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海水里可以看得见那条龙的粘糊糊的身体”……一个渔民技进马弟雅思和那班人中间,以便走近柜台。旅行推销员向另一边挤过去,除了年轻人的喊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小路易也根她……他的订婚……也说过一些威吓她的话……”这说话声很响亮,带着教训口吻,是从另一边越过三四个顾客的脑袋传过来的。

马弟雅思的背后也有另一些人在谈论当天的这件重大新闻。整个咖啡店,整个海岛,都在热烈地谈论这个悲惨事件。那个胖女人倒了一杯红酒给站在旅行推销员右边的那个新来的顾客。她是用左手拿酒瓶的。

墙上,最高一排酒瓶上面,四只铜钉钉着一块黄牌子:“到钟表店去买手表”。

马弟雅思喝光了那杯苦艾酒。他忽然觉得夹在两腿之间的小手提箱没有了,他低头一看,小皮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短祆的口袋,想把手指上的油污指在那卷小绳子上,同时抬起头来望着旅行推销员。女店主以为他是要找头,就大声告诉他饮料的价钱;可是他准备付账的是那杯苦文酒。于是他转过来对着那个胖女人,或者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年轻的待女,然后放下小皮箱,以便拿起那只小箱子,这时那个水手和那个渔民偷偷地挤进,混进,插进马弟雅思和旅行推销员之间……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指额头。天已差不多全黑了。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在道路当中——在大路当中——黑芝咖啡店前面。

“好些了吧?”他身边一个穿皮茄克衫的汉子问他。

“好些了,谢谢。”马弟雅思回答。他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这个汉子。他想解释一下他的不舒服的原因:“因为烟雾腾腾,又吵,说话声太多了……”他再也找不出话来了。可是他已经能够毫无困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处找小箱子,可是马上就想起了今天早上他把小箱子放在房间里了。他再一次道谢,拿起椅子想搬回店里,那人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他只有走了——沿着那条路走到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里,那所房子在狭窄的小海湾深处,长满芦苇的山谷里。

尽管天已昏黑,他仍然能毫不犹豫地走着。有时小径紧贴面临大海的悬岩,踏脚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他也毫无恐惧。他用坚定的步伐向着那所房子走下去,那房子的唯一的窗户——没有窗帘——透出淡红色的灯光,映衬着黄昏时蓝色的天光。

他俯下头来从窗玻璃上往里瞧。窗玻璃上虽然堆积了一层污垢,仍然能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屋子里很昏暗,尤其是屋角部分。马弟雅思真正看清楚的只是靠近灯光的那些东西——他自己站的位置高屋子相当后,使屋里的人看不见他。

照亮着屋子的是一盏汽油灯,放在那张黑褐色的长桌子中间。桌子上在灯和窗户之间还并排放着两只白色的盆子——互相碰着——和一瓶一公升装的没有打开的酒,酒瓶的颜色很深,使人没法猜出瓶里装的是什么酒。桌子的其余部分没有放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暗影:酒瓶的变了形的大影子;靠近窗户的那只盆子边上的半月形影子;灯脚下的一大圈黑影。

桌子后面,屋子的右角(最远的角落),有一只巨大的煮饭火炉,靠着里墙放着,只从半开着的装炉灰抽屉透射出来的橙红色火光才看得出火炉的存在。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让?罗宾——也叫做彼埃尔——另一个是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女人,身材矮小得多。两个人都站在桌子的另一端(从窗户来说),他在左边——换句话说就是在窗户前面——她在桌子的末端,靠近火炉。

他们和桌子之间有一条长凳——和桌子一样长,可是被桌子挡住着不见。整个房间被分割成为一系列的平行线:首先是屋里的墙,靠着墙右边是火炉,还有几只箱子,左边在黑暗中是一件较大的家具;其次,离墙不能确定的距离处有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构成的线条;继续往前,是那条看不见的长凳,长方形桌子的大轴——这个轴上放着汽油灯和不透明的酒瓶——最后,是那只窗户。

如果用垂直线把这一切再分割一下,那么由前面到后面的顺序是:窗户的中央柱架,第二只盆子的新月形影子,酒瓶,那个男人(让?罗宾或被埃尔),一只放在地上的箱子,箱口向上;然后,右边一公尺远的地方,是那盏点着的汽油灯;再过去一公尺左右,是桌子的末端,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火炉的左侧。

因此,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是两公尺,或者更远一点。她抬起惊惶的脸望着他。

这时候,那汉子张开嘴巴,动着嘴唇,仿佛在说话,可是躲在窗子后面张望的旅行推销员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窗子关得太严了,或者他背后小海湾的人口处冲击岩石的浪涛声太大了。那人说话不够清楚有力,使人无法计算他说出了多少音节。他慢慢地说了约十秒钟的话——大约相当于三十个音节,或许少一点。

年轻女人的回答是叫喊了一下——约四五个音节——似乎是大声喊的。这一次,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到窗外来。然后她向汉子跟前走近一步,一只手(左手)扶着桌子边沿。

现在她望着汽油灯,不那么大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让自己脸上的五官逐步变得奇形怪状:眼睛合拢,嘴角张开,鼻翅龛动。

她哭了。一滴眼泪慢慢地沿着腮帮流下来。她在长凳上坐下,没有把脚伸过长凳和桌子之间,而是把上半身转过来对着桌子,把两只前臂搁在桌子上,两手合拢。最后她把脑袋向前一扑,把脸埋在手里。她的金头发在灯光下闪耀发亮。

这时候汉子不慌不忙地走近来,站在她的背后,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用指尖抚摸她的颈背,抚摸了很长时间。那只大手,金发的脑袋,汽油灯,第一只盆子(右边的那只)的边沿,窗户左边的柱架,现在是在同一斜线上。

那盏灯是黄铜和无色玻璃制成的。方形的台座上直立着一根有凹糟的圆锥形灯柱,支持着油筒——油阁作半圆形,下边凹进去。油简装着半筒近似褐色的液体,一点也不像市面上出售的汽油。油筒的上部有一个锯齿状的金属环,高约二指,装着玻璃灯罩——一条笔直的管,只在管脚稍宽一点。这个有孔眼的金属环,被灯光从内部猛烈地照亮,是整个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东西。金属环的孔眼是上下两排等积的圆圈,互相切进——更正确点说,是些铁环,因为它们中间是空的——上排的每一个铁环恰好在下排的一个铁环上面,有三四公分互相接连。

火焰本身是从环形的灯芯上产生的,从侧面看来好像是顶上有很大缺口的一个三角形,因此火焰不是有一个尖端,而是有两个。其中一个尖端比另一个高得多,而且更细长;一个中间凹进去的弧线把两个尖端连接起来——好像一块圆形的洼地,一边有一个高上去的小丘,可是两个小丘并不对称。

马弟雅思注视灯光的时间太长,眼花起来,终于挪开了眼睛。为了使眼睛休息一会,他把视线移向窗户——四扇一模一样的玻璃,既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朝着黑夜。他一连几次用力闭上眼皮,紧压眼球,想把留在眼膜上的火圈驱逐出去。

他把头挪近窗玻璃,想望出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旷野,甚至连花园也看不见。外面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片漆黑。马弟雅思回过头来瞧他的备忘录,备忘录放在那张嵌进窗台的厚实的小桌子上,摊开在当天的那一页——星期三。

他重看了一遍地刚整理好的大事记,他最近的行动都记在这里面了。至于今天,总的说来,没有什么要删掉或者要加进去。而且他遇见的证人也太多了。

他翻到前面一页,又回到星期二那天,再一次检阅一下从上午十一时到下午一时之间的每一分钟在他的想像中是怎样过的。他只满足于用铅笔尖把一个8字的写歪了的圆圈合拢来。从现在起一切都好了。

可是他想到这样做毫无用处,就微笑起来。这样的精心策划,把一切弄得十分准确——这种准确是异乎寻常的,过分的,可疑的——不仅不能证明他的无辜,反而证明他有罪了吗。不管怎样,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了。当天晚上,年轻的于连?马力克大概已经把他告发了。事实上,经过悬岩边沿的一番谈话以后,那孩子原来的犹豫已经消失了;旅行推销员的笨拙的语言和行动已经无可怀疑地告诉了他一切,何况那孩子也许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亲眼看见的。明天,大清早,那个年老的保安队员就要来逮捕“拥个卑鄙的家伙,他……等等”。乘一条渔船逃走,这种事想也不要想:对面大陆上所有小港口的警察都会在码头上等待着他的。

他想,岛上是不是有手铐,手铐的两个铁环之间的铁链有多长。备忘录的右半边记载着他收到的钱和卖掉些什么样的手表。至少这一部分是毋需修改的,也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因为马弟雅思已经取回了他早一天送掉的那只手表。他想结束这一天的完全虚构的经历,就在星期三的那页上头,用铅笔重重地写了四个字:“睡得很好”。

星期四的那页还是空白的,他又预先把这四个字写上去。然后他会上了黑封面的备忘录。

他走过去把汽油灯放在床头的独脚小圆桌上,脱了衣服,把衣服一件件放在椅子上,穿上女房东借给他的那件睡衣,上了手表的发条,把手表放在灯旁,把灯芯拧低一点,在灯罩上把灯吹熄。

他正在摸索着要揭开被子睡觉,忽然想起了电灯。刚才电灯突然熄灭时,他曾经把开关拧了几次,他以为电灯熄灭是由于开关不灵,这种情形早已发生过好多次。可是电灯仍然没有亮。不久,女房东就来敲*也许是用脚踢的吧?),她的两只手里各拿着一盏灯。据她说,“局部断电”是常有的事,有时拖延的时间还很长;因此岛上的居民都保藏着古老的油灯,而且像过去一样保藏得很好,以便随时能用。

“他们还拼命夸张什么文明进步,算了吧。”最后女房东说了这句话就拿着一盏灯走了。

马弟雅思不知道电灯开关现在是开着呢,还是关着。如果关着,也许电流早已恢复,只不过他不知道;如果开着,电灯就会在半夜里自动亮起来。他在黑暗中走到门边,他的手在半路上摸到了那张放衣服的椅子和那只大五斗柜的大理石台面。

他又拧了一下装在门框旁边的电灯开关。电灯始终没有亮。马弟雅思尽力回想开关怎样才算关着,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好随便把那颗小小的金属圆球再按了一下。

他摸索着回到了床上,钻进被窝;他觉得被窝里又冷又湿。他伸长四肢仰卧,双腿合拢,两手伸开,成十字形。他的左手碰到墙壁,右臂完全垂在床外。右边的窗户开始从黑暗中显现,窗户上露出深蓝色的模糊亮光。

只在这时候,旅行推销员才感到自己多么疲倦——非常地、无限地疲倦。最后的四公里路,他是在大路上快步走的,而且是在黑夜里,从黑岩村一直走到市镇,这一段路使他筋疲力尽。吃晚饭时,他几乎连碰也没有碰咖啡店主人给他准备的菜肴;亏得店主人也没有向他说什么。马弟雅思赶快吃完晚饭,以便回到房间里——这是一间后房,面对旷野;房间里的家具商大而且是深颜色的。

这样,他又单独一个人在这间他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房间里——所谓整个童年,当然不包括他母亲死后的头几年,他的母亲是他出生后不久就死掉的。小马弟雅思由他的姑母当作亲生儿子一般领去抚养的。他的父亲很快就重新结婚,马上把他从姑母家里接回来。后母也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待他,使得他为了弄明白这两个女人中哪一个是他的母亲而苦恼了很久;经过了更长的时间,他才懂得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人们经常向他谈起他童年的这件事。

他在想,窗户和房间之间的那只大衣柜是不是始终锁着的?他收藏的小绳子就放在这只大衣柜里面。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连房子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

床脚上露出了维奥莱的惊惶的脸。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椅背靠着墙(在墙上的糊壁纸上留下了一道横线)。那女孩子的下巴压在木床的栏杆上,两只小手也攀着床沿。在她的背后还有一只衣柜,右边再过去有第三只衣柜,然后是梳妆台和另外两张样子不一样的椅子,最后才是窗户。他又单独一人在这间他度过整个一生的房间里,凝视着深深地嵌进墙壁里的方形小窗,窗玻璃上并没有窗帘。窗户外面就是旷野,中间并没有隔着院子或者一小角花园。离房子二十公尺的地方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毫无疑问是过去一种设备的遗迹;在木桩的圆顶上栖着一只海鸥。

天色灰暗;刮着风;可以听见一阵阵的风声。可是海鸥却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它可能已经停在那里很久;马弟雅思并没有看见它飞来。

它露出侧面,头向右边。它是一只肥大的白色海鸟,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翅膀的颜色相当深,可是灰暗无光——它是通常称为庆海鸥的那一种。

它是一只灰白色的大海鸟,白色的头上没有黑色的冠盖。只有翅膀和尾巴是深颜色的。它是附近海岸一带最普通的一种海鸥。

马弟雅思没有看见它飞来。它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动也不动地牺在木桩上。

它恰好呈现着侧面,头转向右方。长长的翅膀会扰着,翅膀的尖端在尾巴上面交叉,尾巴也是相当短的。它的橡是平的,很厚,黄色,微弯,可是尖端却呈勾状。翅膀下边和尖端都有较深色的羽毛。

下面只看见一只右脚(另一只恰好被右脚遮没),又瘦又直,布满黄色的鳞片。它从腹下一个弯成一百二十度角的关节开始,和上面布满羽毛的肉身接连,这肉身只露出这一小部分。另一只脚可以看见脚趾间的脚馍,和伸开在木桩的圆顶上的尖爪。

这根木桩上面系着疏格子小门,使花园和旷野相通,中间只隔着钉在木桩上的铁丝篱笆。

花园很整齐地分成许多平行的花坛,由一条条保养得很好的小径隔开;园中百花齐放,彩色缤纷,在阳光底下显得无比灿烂。

第三部第 四



马弟雅思睁开眼睛。他是仰卧在床上。他处于刚醒过来的迷糊状态中,觉得明亮(而又模糊)的窗户原来在他的左边,现在开始在房间里移动,动作不快不慢,虽然不猛烈,却难以制止,像从容不迫的河流一样,相继出现在床尾的椅子上,衣柜上,第二只衣柜上,梳妆台上,两张并排的椅子上。最后它停了下来,正好在马弟雅思的右边——它昨天所在的地方——仍然是四块一模一样的玻璃,中间由一个黑色的十字窗框隔开。

天已大亮。马弟雅思题得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动也没有动过。他觉得休息够了,心境平静了。他转过头来望窗口。

外边下着雨。他突然想起在梦中是有阳光的晴天,这个想法只在一秒钟间掠过他的心头,马上就消失了。

外边下着雨。四块玻璃被十分细微而明亮的雨点溅滴着,雨点化成长约一二公分的斜线——平行的斜线——按照窗户的一个对角线的方向散布在整个窗户上。可以听得见雨点敲打玻璃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声音。

雨水的斜线愈来愈紧密。不久,雨点溶合在一起,打乱了整个有条不紊的画面。马弟雅思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的时候,大雨已经开始了。现在到处都是大滴的雨点,沿着玻璃从上而下地流着。

一条条的雨线在整个画面上流着,方向是固定的,是些略略弯曲、大体上垂直的线条,其间距离很有规律——约一公分半左右。

然后这些垂直的线条逐渐消失,变成既没有方向、也不流动的点子——大滴的凝固的水点,大体上相当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窗户上。细心地加以观察,就能发现所有这些水点都有不同的形状——虽然形状并不固定——其中只有一种特点是固定的:它们的底部都是隆起的、圆形的,阴暗无色,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时候,马弟雅思发现那悬挂在天花板上(在房间的正中,就是在窗户和床之间)的电灯发出黄色的光线,灯罩是用毛玻璃做的边沿,呈波浪形状。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按了按装在门框上的、镀铬的电灯开关。电灯熄灭了。这样看来,要关电灯,应该把那颗光滑的金属小球向下攀——这是多么合乎逻辑的方法,马弟雅思在昨天晚上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瞧了瞧地板,然后又瞧了瞧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汽油灯。

他的赤裸的脚踏在铺砖的地面上,觉得冰凉。他正要回到床上,忽然又转了个身,走到窗户跟前,向嵌在墙洞里的桌子俯下身子。散布在窗玻璃上的水滴使他看不见窗外的东西。他虽然只穿着一件睡衣,仍然打开了窗户。

天气并不冷。雨还在下,可是已经很小;没有风。整个的天空一片灰色。

几分钟以前把雨点撒在窗玻璃上的那阵骤然而来的狂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现在十分平静。落着绵绵不绝的毛毛雨,地平线虽然被雨遮没,可是近距离的景物仍然看得清楚。简直可以说,在被雨洗涤过的空气中,较近的物体反而添了一层光泽——尤其是那些淡颜色的物体,例如从东南方(就是那悬岩逐渐插入海面的地方)飞来的那只海鸥就是如此。它本来已经飞得很慢,现在由于飞得低了,仿佛就显得愈慢了。

海鸥在窗户对面几乎就原地转了一个圈以后,慢慢向上回升。可是接着它又落到地上,扑也没有扑翅膀,只是兜着螺旋形的大圈子,缓慢地、满有信心地落下来。

它并没有栖息下来,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下翅膀的倾斜角度,就毫不费劲地又回升上去。它又兜了一个圈子,仿佛在搜寻猎物,或者找寻一个栖息的地方——离房子二十公尺远。然后它拍了几下翅膀,又升上高空,转了最后一个圈子以后就向港口飞去。

马弟雅思回到床边,开始穿衣服。简单地梳洗以后,他穿上其余的衣服——上衣,短祆,因为外面下着雨。他机械地把两只手插进衣袋。可是他马上把右手伸了出来。

他走向屋角窗户旁边两张椅子和书桌之间的那只大衣柜。衣柜的两扇柜门都关得紧紧的。钥匙并没有插在锁眼里。他用指尖一拨就拨开了一扇柜门。衣柜并没有上锁。他把柜门大大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在那些分隔得匀匀称称的屉子里,找不到一只衣架子或一根小绳子。

衣柜右边的书桌也没有上锁。马弟雅思把桌板放下来,把许多抽屉一只只地打开,察看了鸽笼似的格子,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门的另一边的那只五斗柜也一样,用不着费劲就把五只大抽屉打开了。抽屉外边没有把手,只有挖大了的锁眼——锁已经拆掉了——马弟雅思把小指尖插进锁眼,尽力紧贴木头,就把抽屉拉开了。可是整个五斗柜从上到下都是空的,既找不到一张纸,也找不到一只旧纸盒盖或者一小股绳子。

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他的手表,他拿起来戴在左手腕上。时间是九点钟。

他穿过房间,走到那张嵌在窗台内的方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的备忘录。他打开星期四的那页,拿起铅笔,细心地在“睡得很好”几个字后面加上“九时起床”四个字——虽然他通常是不记载这一类细节的。

然后他偏下身子,在桌底下拿起小箱子,把黑色的备忘录放了过去。思索了片刻以后,他走过去把小箱子步进那只空空如也的大衣柜里,放在最下面一格的右角落里。

关上柜门以后——他用力推了推柜门,使它关得紧一点——他机械地把两只手插进短祆口袋。右手又摸到了那袋糖果和那盒香烟。马弟雅思取出一根香烟吸起来。

他从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他的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小小的剪报;这张剪报比其余的纸片稍长一些。他把剪报上的新闻从头到尾念了一遍,选择了其中一个字,把烟灰弹掉以后,拿烟头按在这个字上。纸上立刻出现了褐色。马弟雅思继续把香烟按下去。褐色逐渐扩大,香烟终于烧穿了那张纸,在纸上留下了一个褐色边沿的圆洞。

接着,马弟雅思继续小心地、慢慢地在离第一个洞相当距离的地方,烧穿了第二个同样的洞。在两个洞之间只剩下一条不到一公里宽的长条,连接着两个圆洞。

别的圆洞跟着继续出现,起先都是一对对的,后来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出现了洞。片刻以后,整个长方形的剪报都布满了洞眼。马弟雅思这时就着手把整张剪报彻底消灭,拿着香烟逐步烧毁了剩下来的全部纸屑。他从一个角落开始,逐步向花边状的比较完整的部分烧去,小心地不让任何一块纸片落下来,只除了那些烧残的碎片。他向着着火的地方轻轻地吹着,看见火焰蔓延得更快了。他不时吸一口烟,使烟草烧得更快些;他把烟灰弹到脚下的地砖上。

等到那张剪报只剩下小小的一块三角形纸片夹在他的两只指甲尖中间时,马弟雅思把它放进火炉,让它自己烧完。这样,这件社会新闻就连肉眼所能看见的任何痕迹都没有了。香烟本身在这段过程中也烧得只剩下一截一公分半的“香烟屁股”,自然只有扔到窗外去。

马弟雅思从衣袋里摸出他在悬岩的草地上找回来的两段太长的香烟屁股,先后把它们点着,以便把它们改变为常见的长度;他尽快地吸,一口接着一口,然后也把它们从窗口上扔出去。

他的右手又伸进衣袋,这一次摸出来的是一颗糖。透明的包糖纸揉成一团,仍然放回糖果袋里,而那块褐色的糖则放进嘴里。这有点像一颗咖啡太妃糖。

马弟雅思扣上短袄的纽子。既然没有风,这种毛毛雨是不会吹进房间里来的,因此不必关上窗户。马弟雅思一直走到房门口。

正要开门走出的时候——通到大街上的大门在屋子前面,他必须走过走廊、越过屋子才能到达那里——他想起,如果遇见女房东,她一定会和他说话。于是他轻轻地开了房门,没有造成任何响声。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厨房里传过来。他辨别出说话声中有女房东的声音。至少有两个男人在和她谈话。他们仿佛尽量避免扯高嗓子,有时甚至是在窃窃低语。

马弟雅思小心地重新关上房门,回到窗户旁边;从这里爬出去是十分容易的。他爬上那张厚实的小桌子,跪在桌上,以免在打蜡的桌面上留下痕迹,跨过窗台,蹲在外面的石头架子上,然后跳落到旷野的平坦的草地上。如果那两个人想找他谈话,晚一点谈也没有什么不可。

马弟雅思向着前面一直走去,润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海岸这一带的草木像绒毡那样,吸满了水,鞋底踏下去就发出挤海绵似的声音。在这一块含水而带有弹性的土地上行走,是不费劲的、舒适的、轻快的——而昨天晚上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每一步都撞着看不见的石头。今天早上,旅行推销员的疲劳已完全消失。

他马上就到达了悬岩边沿,附近这一带的悬岩不很高。海水已经退落得很低,还继续在退潮。海面非常平静。小浪头的有规律的嘶嘶声并不比鞋子踏在草地上的响声大多少,可是要慢些。左边可以看得见那条笔直的防波堤,它侧斜地伸进海面;也看得见港口入口处的那个信号台。

马弟雅思继续向这个方向走去,有时在旷野里走着,有时在岩石上走着,突然被一道和海岸垂直的裂缝挡住了去路。这条裂缝的上端不到一公尺宽,愈往下就愈狭窄,很快就窄到连一个小孩的身体也通不过去。可是它的深度一定更深,一直进入到岩石里面,只不过裂缝的两壁有了一块块的突起之处,使人无法一望到底。裂缝近海的一头不仅没有变阔,反而更狭窄起来——起码从上面看来是如此——因而从悬岩腰部直到海滩的无数凌乱的岩石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洞口。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没法钻进这个裂缝。

马弟雅思从衣袋里拿出那袋糖果,打开袋口,放进一颗石子,使袋子沉重一点,再把袋口合拢起来,拧了几拧,扔在裂缝不过分阻塞的地方。那袋糖果撞到石头上,一次,二次,可是没有给撞散,下坠也没有受到阻碍。然后它消失在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了。

马弟雅思俯伏在深渊的口上,侧着耳朵倾听,听见它又在什么硬东西上撞了一撞,然后马上响起了一下有特征性的声音,说明它已经落到一个水潭里了。这水潭在潮涨时分一定是和大海相通的,不过通道太狭窄,太复杂,使得退潮永远也不能把这小袋糖果带到人人可见的地方。马弟雅思直起身子,转了一个弯,绕过裂缝,继续走路。他心里在想那些蟹不知喜欢不喜欢吃糖果。

不久,他的脚就踏上了承载防波堤开始部分的那些平坦的岩石——那是些大块的灰色岩石,几乎一点不陡,一直伸展到水中,即使在退潮时分也不露出沙滩。通向海关的道路在这儿和一条比较重要的小径接连,小径透迄直达内陆,把沿海的一边让给一垛半夷平的古墙,这垛废墙显然是旧王城的遗迹。

马弟雅思毫无困难地走到岩石下面,因为岩石的排列很便于行走。防波堤的外壁矗立在他面前,堤基直通信号台。

他爬上最后一个斜坡,走上几步石级,从那扇开在围墙上的门走到码头。他又到了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上,今天早上的一场雨把铺石道洗涤得很干净。港口的海水平滑得像一个冰冻了的水塘:没有丝毫起伏,岸边没有丝毫波纹,水面没有丝毫颤动。防波堤的末端,有一艘小渔船停靠在登陆斜桥旁边,许多小箱子正在往船上装运。三个汉子——两个在岸上,一个在甲板上——正在用手互相传递小箱子,动作像机器人一样。

码头边沿露出来的海底污泥,再也不像前几天的样子了。马弟雅思却在思索了几秒钟以后,才弄清楚这种改变的性质,因为在这片灰黑色的污泥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以引人注意了,它是“干净的”,原来堆积在那里的一切垃圾一下子都扫清了。马弟雅思想起来昨天曾经看到一群人在利用涨潮时分进行清洁工作。据咖啡店主人说,这是这个岛自从作为军港以来所保存下来的卫生习惯。当然,旅行推销员当时也装出记得在童年时代曾经有过这回事;而事实上他完全忘记了这种细节,连有关的一切也全忘记了,当时的景象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回忆。

蟹壳,废铁,陶器碎片,半腐烂的水草,等等,都不见了。接着海水又把污泥冲平,退潮以后就留下来一片平滑而干净的海滩,只是随处可以见到一两颗孤零零的鹅卵石。

马弟雅思一走进咖啡店,店主人就叫住他: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回到城里去,不必等待明天下午的轮船。一只捕鱼船——就是刚才他看见停泊在码头旁边的那艘——待会儿就开往大陆;尽管船现很严格,他们仍然同意载运他这个旅客。马弟雅思从玻璃门上望出去,看见那艘蓝色的小渔船在继续载货,装货动作仍然迅速和机械。

“船主是我的一个朋友,”店主人说,“他愿意为您效劳。”

“谢谢您。可是我买的来往票仍然有效,我不愿意把它浪费掉。”

“您放心,渔船的人不会要您大价钱的,而且船公司也可能给您退票。”

马弟雅思耸了一下肩膀。他注视着一个人从登陆斜桥那边沿着防波堤走过来。

“我看不可能,”他说,“而且要乘渔船的话,马上就得上船,对吗?”

“还有整整一刻钟。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回去拿行李。”

“可是没有时间吃早饭了。”

“我可以很快地给您煮一杯净咖啡。”

店主人马上俯身从开着的食具柜里拿了一只杯子,可是马弟雅思做了一个手势拦阻他,装出不满意的神气说:

“如果我不能够从从容容地喝一杯上等的牛奶咖啡,再加上二三片牛油面包,我是动也不能动的。”

店主人两臂向上一伸,微笑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就无法可想。马弟雅思转过脸来望着玻璃门。那个穿红色衣服在防波堤上走着的渔民,似乎当人们不注视他的时候就停在原地不动,否则像他那样正常地走着,在刚才一问一答之间,早已走得很近了。沿路布满了篮子和渔具,要走得慢一点是很容易的事。马弟雅思注视着他的时候,渔民很快地越过一件又一件的障碍物。

马弟雅思用微笑来回报店主人,然后加上一句:

“何况我还要去付清房租。这时候我的女房东大概不会在家里。”

他又向玻璃门望了一眼,感到同样的惊异:那个渔民恰好停留在一分钟以前马弟雅思的视线离开他时的原地方,继续用均衡而迅速的步伐在渔网和渔具中间走着。只要别人的视线离开他,他就停下来;只要视线回到他身上,他又继续走起来——仿佛始终没有停顿过,因为别人无法看见他停下来和再走动。

“随您的便吧,”店主人说,“既然您这么愿意留在我们这里…哦马上去给您准备吃的。”

“好呀,今天早上我饿了。”

“一点也不奇怪!昨天晚上您简直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下去。”

“通常我总是在早上肚子饿的。”

“不管怎样,可以说,您相当喜欢我们这地方。您很怕在这儿少住一天。”

“这儿,您知道,是我早就熟悉的地方。我是在这儿出生的,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您有充分时间喝完一杯咖啡再回去拿行李。至于钱,您留在这儿花的钱更多。”

“算了!没有关系。我不喜欢在最后一分钟作出决定。”

“随您的便吧。我马上给您准备吃的…礁!小路易来了,来得正好。”

大门开了,走过来一个穿着褪了色的红衣服的水手,就是刚才在防波堤上走着的那个。他的脸对马弟雅思说来倒也不是陌生的。

“别费心了,孩子,”店主人对他说,“人家不要乘你的破船。”

旅行推销员对那年轻人作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我并不过分急于离开这儿,您知道。”他说。

“我倒以为您急于离开这儿。”店主人说。

马弟雅思偷偷地望了他一眼。从店主人的表情看来,似乎他的话里并不包含别的意思。那个年轻水手并没有放开门的把柄,他轮流地注视他们俩。他的脸瘦削而严肃,眼睛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

‘吓,’冯弟雅思再说一遍,“我不那么着急。”

没有人回答他。店主人站在柜台后面,背靠着内室的门框,脸朝着那个穿红布水手服和长裤的水手。现在那个年轻人的眼珠凝视着后墙放弹球机的那个房间的角落,仿佛在等什么人。

最后,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就走了出去。店主人也出去了——从内室的门到里面去——可是马上又回来。他绕过卖酒柜台一直走到玻璃门边向外望。

“这种毛毛雨,”他说,“要下一整天呢。”

他继续对天气发表了些意见——总的是关于岛上的气候,也谈到最近几周的气象情况。马弟雅思正在担心又会谈到他不肯走的那些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可是店主人仿佛反而完全赞同起他来了:今天这种天气的确不是乘渔船旅行的日子、这倒不是怕晕船,海面这样平静是不会晕船的;怕的是这么小的一条渔船没有适当的地方避雨;暴雨一来,船末到埠,旅客就会浑身湿透。

店主人又对这些渔船的肮脏表示不满:即使他们整天用大桶大桶的水来洗船,船上的各个角落总是有碎的鱼肉,仿佛边洗边长出来似的。船上的绳缆木碰则已,一碰就满手油污。

马弟雅思偷偷望了店主人一眼。很明显,店主人并没有别的用意——甚至连任何思想都没有——他只是为说话而说话,对于他自己说的话丝毫不加以重视。而且他对自己的说话也丝毫不要人相信。即使他完全没有说话,结果也是一样。

年轻的待女从卖酒柜台后面进来了,她走着细步,手里拿着一个托盆,上面放着早餐的餐具。她把餐具排列在马弟雅思面前的桌子上。现在她知道每样东西应该放在什么位置,再也不像第一天那样犹豫和弄错了。只是有时动作比较缓慢,才使人看出她是在战战兢兢地工作。摆好餐具以后,就抬起她的黑色大眼珠望着旅行推销员,看看他是否满意——可是不到一秒钟,只是眨一下眼睛的工夫,她就把眼睛挪开了。这一次她好像对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很难觉察得出。

她向摆好餐具的桌子作了最后一次巡视,把臂膀稍稍向前伸了一下,仿佛要搬动什么东西——也许是那只咖啡壶——可是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了。那只手很小,手腕几乎过于纤细。绳子在两只手腕上深深地印上了红色的痕迹。可是绳子其实缚得并不十分紧。皮肉上的绳印大概是由于她徒劳的挣扎所造成的。同时,他还不得不把她的脚踝缚起来——并不是把两只脚踝缚在一起,这样做太容易了——而是把两只脚踝分开,各自固定在地上,中间相隔约一公尺。

要这样做,马弟雅思还有一段绳子,因为那股绳子比他想像的要长得多。此外,他还需要找到两根牢牢地插在地上的木桩…最后是他们身边的羊群给他提供了一个最理想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他早点没有想到呢?他首先把她的两只脚缚在一起,使她不能动弹,他就利用这时间去改变羊群的位置;他把所有的羊缚在一起——原来是两对在一边,另一只单独在一边——他的动作那么迅速,使羊群连惊吓都来不及。这样他就腾出来两根铁柱——两根尖桩,上头一端弯成环形。

最使他感到费劲的,是后来把羊群拉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受惊的羊群把绳子拉得挺直,疯狂地绕着圆圈儿……而她呢,恰恰相反,现在乖乖地躺着,两只手给缚在背后——在背脊下面的腰弯那儿——两条腿伸长而张开,嘴里塞着口街。

后来周围变得更加平静:只有那辆镀镍的自行车单独留在悬岩的洼地里,平放在斜坡上,在低矮的草上很显眼地躺着。它的零件虽然很复杂,它的轮廓却十分清楚,没有任何部分给人凌乱的感觉,也没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光滑的金属车身并没有任何反光,一定是由于车身上有了一层很薄的灰尘的缘故——灰尘薄得像水蒸气——是在路上沾上的。马弟雅思很平静地把碗里剩下的咖啡喝下去。

店主人又回到玻璃门后面他的观察哨上去,他告诉旅行推销员,渔船开行了。船身慢慢离开倾斜的石头岸边;渔船和岸边之间的距离逐渐扩大,可以看得见中间黑色的海水。

“您本来四点钟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店主人说,没有转过头来。

“算了!没有人在等我。”马弟雅思回答。

店主人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继续注视渔船的行动——现在渔船把另一边船舷转了过来,船身和原来的方向垂直,船头对着港口。距离尽管远,漆在船身上的白色号码仍然看得清楚。

马弟雅思离开食桌。他要在这儿逗留到明天,还有最后一个理由(他补充说):在离开本岛以前,他还想继续完成第一天晚上没有完成的挨户推销任务。他认为既然住了下来,就不愁没有时间,所以昨天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事——或者几乎等于没有做过什么事——他依靠第三天来按照正常的做法完成最后一部分地区的访问。他对店主人解释他周游全岛的总的路线:大体上是一个8字形,市镇并不完全处在这个8字形的中心,只不过是上圈的西北角上一个点。上圈的顶上是“群马’梅呷。从这里起到港口——约等于他原来预定的路程的四分之一弱——就是他要再走一遍的一段路;不过这一次他要做得彻底,既不忽视任何房屋,也不错过任何支路。星期二那天由于时间紧迫,不在大路沿线的大部分小居民点他都没有去。到了后来,他还不得不任何地方都不停留,有些房屋他甚至过门不入,只凭自行车可能达到的速度飞快地向前冲。

今天,他不需要租一辆自行车来走这么一小段路了:他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步行。不过,他认为最好是马上动身,不回到镇上来吃午饭。因此他请求店主人给他准备一些火腿夹面包,他先去取他的放手表的小箱子,过十分钟以后回来取面包。

他在走廊里走着的时候,女房东从开着门的厨房里看见了他。她向他亲切地招呼了一声:“早上好,先生。”他马上看出来她没有什么特殊的话要对他说——也没有什么一般的话要对他说。她走到门边,他也停了下来;她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好;他有没有把百叶窗关起来——没有;刮着东风的时候,很少人敢把百叶窗整天开着……等等。

走进房间,马上看见桌子底下并没有那只小箱子。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已经把它放在别的地方了。他开了那只大衣柜的门——用的是手指尖,因为柜门上既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拿了那只小箱子,再把柜门关上。这一次他从大门走出去,沿着大路走到市镇。雨点现在变得稀疏而微小,不是特别注意就看不出来。

马弟雅思走进了“希望”咖啡店,拿起用黄纸包着的火腿夹面包放过短祆的左边衣袋,继续向小广场走去,脚下的铺石板被雨洗过以后都显出原来的颜色。

五金店的柜窗里是空的:所有陈列在柜窗里的商品都拿走了。里面有一个穿灰色工作罩彩的汉子站在陈列柜台上面,面对着大街。他离地面一公尺,他的黑绒便鞋,他的袜子和被举起的臂膀扯起来的裤脚管,全部被阳光照耀着,显露得清清楚楚。他的两只手各拿着一大块破布;左手按在玻璃上,右手在玻璃上划着小圆圈。

马弟雅思一转过商店的墙角,马上面对面地撞见一个年轻姑娘。他问过一旁,让她走过。可是那姑娘却停下来打量他,仿佛要和他说话,眼睛一连几次望着他的小箱子,又望着他的脸。

“早上好,先生,”她终于说话了,“您就是那位出售手表的旅行推销员吧?”

她是玛莉亚?勒杜克。她正要找马弟雅思,她甚至想到他的住所里去找他,因为她知道了他还住在岛上。她想买一只手表——一只牢固耐用的手表。

马弟雅思认为不必跟她回到她的母亲家里去——她家在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上,是市镇边沿的最末一家——这样做会使他越出了目前要走的道路。他指给她看死者纪念碑的铁栏周围的铺五人行道:既然雨已停了,他们毫无问题可以在那里观看货色。他把小箱子平放在潮湿的石板上,打开了锁扣。

他把头几块硬纸板递给年轻姑娘看过以后,把硬纸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内箱盖上叠起来,同时对年轻姑娘谈起他们在黑岩村没有相遇,希望她会主动谈起她妹妹惨死的意外事件。可是年轻姑娘丝毫没有流露出想谈论这件事的意思,他不得不更直接地把问题引到那上面去。她打断了马弟雅思的客套话,只告诉他下葬的时间——星期五上午。从她说的话看来,很明显,她家里主张葬礼尽量从简,只邀请最近的亲属。接着她就马上回到买手表的问题上,仿佛她对死去的妹妹还怀着某种仇恨似的,她说时间不容许她拖延了。只花了几分钟她就选好了一只手表,而且提出了一个最好的成交办法:旅行推销员只要在吃饭的时候把手表放在咖啡店里,她也把表钱交给咖啡店,这样就行了。马弟雅思还没有把小箱子关好,玛莉亚?勒杜克已经走了。

他从死者纪念碑的另一边看见电影广告牌上贴上了一张白纸,遮没了整个广告牌。香烟店主人恰好在这时候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和一支纤细的画笔。马弟雅思问他,昨天那张五彩的海报哪里去了;店主人回答说,那张海报和他同时收到的电影拷贝不一样,发行人弄错了。因此他不得不用墨水来写出下星期日上演的片名。马弟雅思走开去的时候,店主人已经开始工作,用硬朗的笔触写了一个很大的字母心。

旅行推销员沿着市政厅右边的那条小路走,经过旧蓄水船坞的边沿,池里的水已经随着退潮完全流光——因为早已不能使用的水闸,历年来已经不能蓄水。池底的污泥也显然被清除掉了。

然后他沿着要塞的高墙走着。以后的那段路又转向海岸,可是并没有到达海边,只是从左边绕道伸向海呷。

马弟雅思很快就走到那通向救世主村的叉路口,比他预期的时间更早一点——这儿是他系统地到处兜售手表所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他在那里只卖出了一只手表——那天的最后一只——不过他在那里已经访问过主要的住户,而且是热诚的、不太匆忙的访问,所以现在不必再到那里去碰运气了。

因此他仍然沿着大路向相反的方向走,轻快地向着市镇走去。

走了约五十公尺,他又看见右面大路边上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星期二他不屑去敲门访问,因为房子的样子很寒酸。其实这所房子也和岛上大部分的房子是同样的建筑物:只有楼下,两个方形的小窗夹着中间一扇低矮的门。

他敲了敲门,左手提着小箱子在门外等着。门上新漆的油漆是模仿木头原来的纹理和凸凹漆的,简直可以乱真。在人脸那么高的地方,并排画着两个圆结,很像一副眼镜。旅行推销员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又在门上敲了一次。

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女人的脸——脸上毫无表情——既不欢迎,也不气恼;既不表示信任,也不表示不信任,甚至毫无惊异。

“您好,太太,”他说,“您愿意看看手表吗?这些手表比您见过的任何手表都好,制造精良,保证跌不碎,防震防水,价钱便宜得您意想不到。瞧一瞧吧!只要一分钟时间,对您绝不会有任何损失。花一分钟时间瞧一瞧,买不买随便。”

“好吧,”女人说,“请进来。”

他走进了走廊,接着从右边的第一扇门走进厨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屋子中间的那张椭圆形桌子上。桌上铺着的崭新漆布印着五彩的小花。

他用指尖一按,打开了小箱子的锁扣。他用两只手抓住箱盖——一只手一边,拇指按在有铜钉加固的箱角上——把箱盖向后放下去。箱盖倒过来大开着,前面的边沿搁在漆布上。旅行推销员用右手在箱子里拿起备忘录,放在内箱盖上。然后他拿起说明书,放在备忘录上面。

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块长方形硬纸板的左下角,举到胸前,使硬纸板向后倾倒成四十五度角,两条长的边和桌面平行。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粘在纸板上面的护表纸的右下角,把护表纸揭起来,使它以粘连部分为轴,向上旋转,直转到超过一百八十度角,才把护表纸放开。护表纸的一条边始终粘在硬纸板的上端,纸的本身继续自由地向后旋转,直转到接近垂直为止;可是由于纸质较硬,垂直的位置有点歪斜。这时候,右手又回到旅行推销员的胸前,换句话说,就是向着左边移动,一直低到硬纸板的中部。拇指和食指合拢着向前伸出去,另外三只手指收缩在手心里。伸出去的食指的指尖逐渐接近圆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

圆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他自己的手腕上的;他说:

“四点十五分正。”

在隆起的手表玻璃旁边,他看见他自己的又长又尖的指甲。当然不是旅行推销员把它剪成这样子的。今夜……

“今天,船难时了。”那个女人说。

她向船头走去,马上被拥挤在甲板上的大群旅客遮没了。大部分旅客还没有在轮船上安顿下来;他们到处奔跑,找寻舒适的座位,互相推撞,互相呼唤,把行李堆放在一起,清点行李;另一些旅客站在面对防波堤的船舷上,想对留在岸上的家里人最后一次挥手告别。

马弟雅思也把手时靠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刚冲击了登陆斜桥又退下去的海水。在登陆斜桥的凹角里,水面的拍击声和波动是微弱而有规律的。再往右边一点,斜桥和笔直的堤壁所构成的锐角开始后退。

汽笛发出最后一声尖锐而悠长的鸣叫。接着就听见舱旁走道上的电铃响了。船身旁边那一弯颜色更黑的海水不知不觉地扩大了。

海岸那边,透过石块上面浅浅的一层海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下面石块的一切高低不平的地方,也可以看清楚石块之间凹度不同的水泥接缝。水底下的凹凸不平比空气中的凹凸不平更明显,也更不真实;水下的凹凸不平由于暗影加深——或者被过度夸张——而特别明显,可是给人的印象却不是真正的凸出,仿佛是故意画成的错觉形象似的。

海水还在上涨,虽然和今天早上轮船到达时的水位比较,现在的水位已经很高了。旅行推销员来到码头上,望着旅客们:旅客们都是些态度温和的平民,都是回家的本岛居民,他们的妻子和儿女走到防波堤上来迎接他们。

登陆斜桥还没有被水淹没的部分,突然被一个小浪弄湿了一大片,起码有五十公分宽。海水一退,石块上就出现了原来看不见的无数灰色和黄色的斑痕。

在登陆斜桥的凹角里,海水有节奏地时涨时落,使旅行推销员想起了轮船到了离这小岛几理远的海面上,经过一个浮标时,波浪的起伏也是这样的。他也想起了:大约再过三小时,他就回到大陆了。他稍微后退一步,以便看一看放在脚跟前的那只纤维小箱子。

那只浮标是铁做的,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个圆锥形的顶,下面是由无数铁条和铁片构成的、很复杂的一组结构。整个浮标高出海面三四公尺。仅仅那个圆锥形的柱架就占了这个高度的一半。其余分成三个明显相等的部分:首先,把圆锥形的尖顶加以延伸的是一个狭窄的、楼空的小方塔——由四根铁柱和铁柱之间的许多十字横档组成。其次,塔上面是一个圆锥体的笼子,四面是垂直的小柱,中间是一个信号灯。最后,最高一层是从圆锥体的大轴伸出去一根柱子,贯穿三个等边三角形,一个叠一个,下面一个的尖顶恰好支持着上面一个的平底。整个浮标漆成发亮的黑色。

浮标不太轻,不能随着波浪的冲击而波动,因而浮标旁边的水位,只随着波浪的涨落而时高时抵。海水虽然很清,却看不见浮标的下层建筑——只看见一些晃动的形体:链条,岩石,很长的海藻,或者仅仅是浮标露出水面部分的倒影……

旅行推销员又想起了:再过三个小时,他就回到大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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