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 - xp1024.com
《空庭》


[一]

从来没想过高三的时候才转学。

更没有想过转学第一天就遇到了她。

转学都不是明智的选择。离开熟悉的那一群人,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学业的压力姑且不论,可人际关系的重新建立对我而言,是个大问题。我不是那种善于跟人结交的人,从小到大,一直也没什么朋友。

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跟同学们勉强搞好关系,步入正轨,可依然不得不转学。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人际关系,三重压力,仿佛人生重新开了个头。

我不是个善于跟人交往的人。父母和校长在身后的大门里相谈甚欢,我却忍不住想,这未来的一年必然是不如意的吧。

尚未正式开学,学校空寂无人。像任何一个高中一样,高大的教学楼,墙壁刷得雪白,法国梧桐长得高大茂盛,教室桌椅沉默。

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开着,我走到门口,诺大一个阶梯教室空无人迹,只见阳光微微斜过来,照亮房间一角,那里有架老式的立式钢琴,琴盖大开。

那个下午美好的不可思议。有一段时间没有钢琴,忽然技痒,走过去坐下,随意翻开一页琴谱,手指摁了上去。

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觉得渐入佳境。难度也大起来,最后才想起,这居然是以艰涩而闻名的。

记得上一次弹琴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到这座城市。郁闷的时候弹一只曲子,心情就会放松下来。搬家时和母亲商量后决定,不把钢琴搬过来,毕竟是高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久不练琴的后果显现出来,以前可以弹的很顺的那段高音部分竟然难以为续,我叹口气,停下手指,缓缓抬起头来。

琴声消失之际,我看到了她。

我并不知道怎么形容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

大脑里浮现出关于她的形容词已经是她走过来之后的事情了。

相当漂亮的女孩,白色体恤,蓝色短裤,路在外面的手臂小腿白皙修长,她个子较高而且瘦,因为非常的匀称,看起来又不是那种太瘦的女孩;她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钢琴边,聚精会神的看着我。

她容貌非常出众,是那种过目难忘的漂亮女孩子。

但她吸引我的却不是这个。那双清澈水润的眼睛里都是光芒,转眸只见眸光轻灵跳动,挪不开不目光,忍不住想去追寻。

忽然我觉得心跳快了几分。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子没有见过。

她嘴角一翘,对我愉快的笑了笑,说:“你弹的很好,我听了有一会了,非常动听。”

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好像水晶一样悦耳。这样的女孩女孩子主动跟我,我客气的回答:“弹得不好。谢谢你的夸奖了。”

她摆手一笑:“不会过奖的。虽然呢我自己的水平很糟,但是别人的水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是《第三钢琴协奏曲》吧。”

我惊奇:“你怎么知道?”

“很早以前学过一点,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了,”她坐到第一排的旁边的椅子上,把手里的书叠在膝盖上后问我,“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刚刚转来的。”

“啊,”她惊奇的睁大眼睛,然后绽开微笑对我点头示意,“欢迎欢迎。”

实际上自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起她脸上的浅笑一直没有消失过,刚刚的那个笑容跟之前的微笑却不一样,真是灿烂,仿佛千树万树的梨花盛开。

实际上我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不止一个人说跟我说话让他们觉得忐忑不安。可她却没有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我心情顿时好起来。因为搬家转学带来的不适感觉本来全部堆积在胃里,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谢谢。”我问她,“后天才正式开学,你来学校做什么?”

她仿佛才想起这件事情,很无奈的解释:“啊,我去书店买几本书,结果买完书了才发现连坐公车的钱都没有了,好在书店离学校很近,干脆回学校找熟人借钱,结果在楼下听到了钢琴声,就上来看看。”

她可爱的脸上都是无奈,我忍不住笑起来,凑过去看她的书,厚厚的几大本,都是计算机程序相关的书籍。很少看到女孩子对计算机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我想,她真的很特别。

“买来看看而已,”她察觉我的目光,兴致勃勃的解释,“蛮有趣的。”

“挺难得的,我就对这些没什么太多的兴趣,”我一边说一边找钱包,“我借钱给你你坐车回去吧,今天虽然不热,但也是夏天。”

“那太好了,不用再去找思录借钱了,”她爽快地接过我递来的钱:“开学之后还给你,你叫什么名字,分到了哪个班?”

我说:“我叫江为止,理科班一班。”

“江为止,为止,涵义深刻,你父母对你很期待吧,”她念了两次我的名字,笑盈盈看我一眼,“我叫苏措,是你未来的同班同学。”

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新的人际关系,这一切都不再陌生,也不再可怕。

我以前所未有的心情等待开学。

那段意外的邂逅无论如何都应该成为一个十足美好故事的开头。

现在我经常想起那段记忆。实际上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我可以把把我这十八年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回想一次,从牙牙学语到升入高中,我甚至可以想得起幼儿园时代的同桌的小女孩的名字,还能想起我第一天进入小学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但回忆里出现最多的人,除了父母,就是她。

[二]

新学期第一天,我来到了新的班级,在老师的示意下,坐到了最后一排。

之前跟父母说过,绝对不希望因为他们和校长之间非浅的关系而在学校得到什么特别的待遇,他们笑着应允,老师顺理成章的把转校生放到了最不会影响整个教室座次格局的位子上。

我并不在意教室的座位。座位和学习成绩无关,要读书的话,什么地方都是图书馆。更何况我身高在那里,除了最后一排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非常满意这个座位,因为恰好在她的斜后方。

其实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她。六十余人的教室,她坐在最后且一直几乎低着头,可我仅仅从似曾相识的发型和月白色的光洁额头认出她来,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眼力。

可她迟迟不看我,哪怕在班主任傅老师说出“大家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的时候,依然没有抬头,低垂眼帘专著于手里的书,书页翻得飞快。

同桌的女孩推了推她,她无动于衷。

我在讲台前脸带微笑作自我介绍,心地有莫名的焦躁。

话说到一半,她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终于施施然抬起头来,望向讲台,却没有多看我,再次侧过头去,跟同桌的女孩低声交谈。

无法掩藏的失落感拥上心头。

那日分手后,我一直在期待我们成为同学,再次重逢的这个时刻。原以为她也会跟我一样焦躁急迫,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现在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暗恋的行为模式吧。目光总是停留在自己所爱的女孩身上,她做出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让我情绪起伏,或激动,或兴奋,或沮丧,或紧张,总之很简单,越在意,越是患得患失。

众人的目光仿佛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身上,有惊奇,有不解,有兴奋,还有其他种种,我分别不及。

这将会是一个友好的开端吗?

我没有答案。

迷茫之时下意识再次看向这个班我唯一认识的人。她也正看着我,对我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心领神会”的笑容,我看到她张张嘴无声的说了句话,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词大概是“欢迎”。

彻底的松下一口气来。

原来苏措并没有忘记我。

实际上我一坐下,她就转身过来还钱给我。

“朋友有通财之义,谢谢你。”

她的同桌沈思录目瞪口呆半晌,然后大呼:“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沈思录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跟苏措聊天时总是眉飞色舞。

苏措用十几个字介绍了经过,然后就指着我的同桌说:“江为止,这位是孟高飞,我们班的班长。”她语速很快,我连补充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新同桌孟高飞是本班班长,爽朗热情,身材高大,适合在球场上挥洒青春热血的高中生,却被人叫做“孟老”,连老师都时有叫错。

几天下课后我试探性的问了问苏措关于孟高飞外号的来源,她很惊奇的看着我:“想不到你会关心这个。”

我笨拙地回答:“有什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措笑盈盈瞥一眼孟高飞,一本正经的这么跟我解释:“孟老是一种尊称,孟子老子合在一起而成,说明他品格高洁,智慧超群。”

孟高飞郁闷着一张脸瞪她:“还不是你给我取的外号!你好意思说吗?要不要我取一个外号回敬你?”

苏措面不改色的微笑:“虽然第一个是我这么叫你的,但是这个外号的流传与扩展跟我可完全不相干。实在是你忧愁时的神态太像小丸子的爷爷了啊。”

沈思录则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孟老,别郁闷了。你再郁闷,这个外号也不会消失的。”

孟高飞板着脸。

苏措背靠着墙,托着腮忍不住再笑:“你再摆这张脸出来,就更像了。”

她愉快浅笑的样子让周围所有的男生都看得一呆。除了我。我没有言语,面无表情的垂下目光看书。

第一次这么羡慕一个人。细想起来,我从来没有跟同龄人这么愉快的交谈过,一次都没有。

我跟孟高飞不一样。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跟班上的女生关系都很不错,走到哪里都是惊起笑声一片。他,苏措,沈思录,这三个人说笑起来真的是不亦乐乎,足球比赛,电视上正在播出的电影,金庸古龙的小说,任何话题都可以聊得很好。

我想融入他们,可他们说的这些话题,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仅限于一个名字。

超过学习之外,我跟他们完全搭不上话。

仿佛是两个时空的人。

属于过去的感觉再次回来。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我参与到话题中,他们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会有轻微的改变,例如目光中兴奋昂扬的光芒收敛几分,唇角欢畅淋漓的笑意会稍微克制,言语中的玩笑成分也大幅减少。

仿佛我是他们之间的镇定剂一样。

我以为早已习惯这种目光。

其实早该想到,会变成这样是多么自然的结果。自己不善跟人交流是既定的事实。不论是高中初中小学,在以前的学校,不只一个同学对我说“你连金庸的小说都没看过”、“你连某某电视剧都没看过”之类的话,也有同学问我原因,在我回答之后他们感慨“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果然跟我们不是一类人”然后退避三舍。

心里有声音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了,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反正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上大学就好了。

没看过武侠小说,没看过那些长长的连续剧,没听过最流行的歌曲,这些事情根本就没关系,完全不重要。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我每门功课都非常优秀,我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我读得懂深奥的哲学著作,我喜欢钢琴并且弹得很好,我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压根没办法说服自己。

从来不曾这样苦闷。仿佛血液流到心脏就不走了,在那里堆积起来,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疙瘩。

现在的我,很怀念那种可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去感受的过去。痛苦啊,郁闷啊,烦恼啊,悲伤啊,哀愁啊。不是说我现在失去了这些复杂的感情,但我只是失去了可以证明种种感情存在的证据。

没有了身体,随之丧失对身体的直觉和掌控感,这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能接受的,更可怕的是丧失了“得到”的能力。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知道鲜花妖媚艳丽,阳光正在绚烂,可我却不能赞美;

我知道夜空广袤无垠,繁星正在闪烁,可我却无从感慨;

……

我知道所爱的人正在我的身旁,可我,只能远远看着她。

[三]

转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坐在书桌前平均十分钟就走神一次,反思着自己在人群之中为什么总会产生不和谐感,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也没什么朋友。

妈妈说:“跟新同学相处得不好?”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为了我,她背负着极大的思想包袱。我不能让她Cāo一丝一毫的心。这样的布置的她Cāo心的小事,我自然是矢口否认。

我妈是聪明人,教过的大学生数以万计,她没有多问,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总之,为止,有了事情就跟妈妈商量。”

我想我能够解决。

实在跟同学无法交流的话,最坏的结果,回到初中时候的那个江为止,大概就可以了。

周一到校的时候,教室里除了我,就只有掌管钥匙的值日生沈思录了。放下书包的时候她正在擦黑板,相视一笑,算是互道了早安。

回到最后一排,沈思录亦放下板擦归座,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江为止,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数学卷子的最后的那道两题目我不会做。”

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期盼。我立刻微笑着回答:“做完了。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讲讲吧。”

我给她的讲题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抓着马尾辫的发尖一挑一挑的,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时不时的看我,被我发现后然后又别开目光。我诧异她的举动,就问:“怎么了?很难理解吗?”

“不是,不是,”她脸色发红,尴尬的解释,“虽然平时也觉得你成绩很好,但现在就更是这么想的。这几道题目很难,可是你这么容易就算出来,还用那么简浅显易懂的办法,真的是像传言里的那样聪明厉害。”

“传言?”

“我爸也是一中的老师了,他知道你。他说你是那种少见的天才,成绩非常好,文理兼备,弹得一首好钢琴,高二的还得到过物理竞赛获得一等奖。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的也许有大半是实情。我说:“我不是天才。”

“你真是太谦虚了,”她完全不以为然的摆手,“对了,以后我有问题都可以来问你吗?”

“当然。”

她拍手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大门被人推开,苏措宛如一阵风一样冲进教室,气喘吁吁,一只手拎着书包,一只手里捏着牛奶面包。

那个紧迫的样子仿佛正在被人追杀一样。

不等坐稳,她就问出来:“思录,作业借我抄一下。数理化那三张卷子我只作了选择题,后门的大题一道都没做。”

沈思录皱眉:“你没做作业?”

苏措咬着面包痛苦的说,“周末的时间我都研究电脑去了,昨晚上睡到一半才想起还有作业没做,所以起了个大早。哎哎,果然苏智上大学了就是不好,都没人帮我赶作业了。”

“苏措,我说你也是,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对自己不喜欢的酒马马虎虎的对待,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沈思录摁着额头,完全是一幅头痛的样子。

“好了,不想变老太婆就少念两句,”她催促着,“快把卷子给我。”

“等一下,我把这两道题目补上去再给你,因为太难我也有些题目没做,刚刚江为止才给我讲了一遍,总算可以完成了。”

苏措仿佛现在才想起我,她大幅度的转了个伸,下一妙修长白皙的手摊到我眼前,我从那只手上抬起目光,险些被她眼睛里的波光闪花了眼。

“江为止,卷子借我抄一下。麻烦你了。”

我一愣:“这样不好。”

“道理我也是知道的,当然不好,但是赶时间,燃眉之急不能不解啊,”她边说边从文具盒里掏出笔,“放心,我不会百分之百照抄你的作业的,我很懂得其中的技巧,不会出现那种‘连错误都错的一模一样’的情况,老师绝对看不出任何痕迹,当然,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把你牵连进去。”

她伸手拿我搁在桌上的卷子。我眼疾手快的抓住卷子的另外一头,我们都用了不小的力气,卷子的边角顿时裂开窄窄的缝隙。

惊愕中我们同时松开手,卷子轻飘飘的落下去。她笑意消失无踪,皱着眉头看我,不象是生气,更接近于困惑。那种表情让我不安。

她说:“对不起,我没想弄坏。”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半点也不介意这张卷子是否被扯破,可我一定要跟她解释清楚原因,不能让她误会。

“抄袭别人的作业不是正确的,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和放任自流,”我一字一句把心底的最坦白的想法说出来,“对待学习不能用这样懒散的态度。我们已经是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这么下去不行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一道一道的讲给你听,但是不会同意你抄袭作业。宁可被老师批评也比这样的欺骗行为好。”

“对啊对啊,”沈思录也连连点头附和我,“苏措,江为止说得很有道理,你也确实该认真一点了。”

“是吗?”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她摇了摇头,极慢的开口,“你这个人——”

轻声的说完这句,她又静默了一会,我一直等着她把话说完,可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背过了身子,给我留下一个沉默的侧影。

气氛微妙,空气硬得如同一块玻璃。就连刚刚还在圆场的沈思录都一句话也没说。矛盾的原因心知肚明,但是又僵持不下。

我看着苏措的背影,迟疑着问:“如果不懂的话,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谢谢。”她回答得格外礼貌。

我仿佛吞了一根鱼刺般难受。

实际上那天她还是从孟高飞那里拿了卷子。她在前面走笔如飞,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我对孟高飞的行为非常生气,责难地看着他,他根本不理我,瞪我一眼,压低声音:“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真是那种古板到极点的人啊。何况抄个作业是多正常的事情,谁没干过?同学之间帮个忙而已。再说,你以为苏措缺了你就没办法了。咱们班,咱们学校,愿意讨好她的男生多的是。”

这个我不用想也知道。我再怎么不问世事,也知道她处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

“再说你管那么多干吗?你又管得着吗?”

我自然管不着她的事情。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我不过是多管闲事不识好歹的人罢了。

这大概是我跟苏措第一次理念上的分歧。

我很想知道她那句“你这个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这句未完的话都成为了我心病。

可直到最后,我也无从得知。

[四]

理论上来说,苏措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至少稍加留心就能大概了解她。随便去问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对苏措的印象,他们都会说:苏措啊,很漂亮,气质也很好。性格开朗,看些奇奇怪怪的书,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是懂得很多。平时看着漫不经心,但却很让人着迷。

曾经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一长,才渐渐发现,我那些自以为对的了解不过仅是皮毛罢了。

那日跟她产生冲突后,我们的关系微妙的开始变化。她继续跟我再说笑,但言语里无端端多出一份客气礼貌来。

有学者说过,很多时候,人们对人的礼貌程度同亲疏关系成反比,越生疏,礼貌程度越高;越亲密,礼貌程度越低。

苏措的礼貌就是如此,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态度。

现在的她,恐怕已经把我当作外人了。

也许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很想跟她谈一谈,但苦无独处的机会。她总是按时上学放学,中午的时候跟沈思录一起出没;之余课余午后,教室都是人,更是没办法跟她说上话。

更何况,第一次月考来临。

我算发挥正常,成绩还算不错;老师青眼有加,同学羡慕佩服,只要一坐在教室里都有人主动过来讲话,多半是请教题目征求学习意见。渐渐的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学熟悉起来。

同样是重点中学,和以前的班级相比,新同学们让人意外的热爱学习。高三的压力渐渐逼近,大家都知道肩上的重任,某些让我深恶痛绝的现象渐渐绝迹。

只有苏措依然我行我素,她只抄作业,不懂的地方从来不问。

据考试成绩分析,她学习不太出色,班上六十多人,处在不上不下的三十多名的中等水平。

考虑到她下课后基本上不看课内的书不做家庭作业,我觉得这个成绩相当不错。

只要努力,她应当有有很大的进步余地。

我很清楚她聪明而不外露,能随口引用“幸福的秘诀在于尽量广泛的兴趣和对人对物的友善态度”或者“得不到的东西也是幸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这种话的人,不可能学不好。

就算学习很难,但应付考试却很简单。

有必要跟她谈一谈。

这个想法浮现在心中时,我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留心她的事情?为什么想来想去,脑子全都是她?

抱着头坐在书桌前,怔怔看向窗外,穿过错落枝叶的阳光幻化成了她的眼睛。

走火入魔。

可我还是想见她,想见得不得了。

结果不用等待七天国庆节假期结束,第二天,我就在市内的少年宫前的广场碰到了苏措。

少年宫位于市中心,那里广场从来都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几处地方,正是国庆节,热闹的广场除了鲜花就是人,观光者不少,普通的市民更多,戏耍的,打球的,下棋的,目不暇接。

苏措就站在广场角落的棋枰处看两位老者下棋。

其余观棋者亦都是老年人,围在棋枰四周,表情怡然自得。苏措在其中非常显眼。那样漂亮的年轻女孩和头发胡子花白老者挤在一起,实在相当有趣。

身体不由自主动起来。从人群缝隙里看了一眼棋盘。黑白棋交错分布,布满大半棋枰,厮杀如火如荼,看来不过到多久这局棋已经到了尾声。

胜负相差不大,因此下棋者也格外谨慎,观者也分为两派纷纷出主意,唇枪舌剑,连我都看入了迷,恨不得上前抒发己见;又一侧头,七八余人的围观者唯有苏措沉静着脸孔,一言不发,神色却偶尔变换一下,几不可见的点头或者摇头。

因为也曾经学过一点围棋,深知中国人观棋的心情。“君子观棋不语”虽然说了几千年,但下棋时找几个参谋实在再容易不过。真正做到的只有有功力极深的人。

她聚精会神的侧链让我心跳不稳。她的侧脸我每天会看无数次,她脸上的每处细节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她站在树荫下凝视棋盘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她看上去犹如诗歌一样优美。

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第一次她没有听见,第二次她听见了,带着迷茫之色环顾四周,最后终于发现了我,从人群里退离两步来到我面前,对我展颜一笑。

“你好。”

“很巧,”我说,“想不到今天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老实的回答:“本来是在家里看书,不过刚刚才知道曾经教我钢琴的一位老师也搬到这座城市,于是过来拜访。”

她点头笑了:“嗯,你很尊敬老师。”

我转个了话题:“为什么在这里?”

“我家离这里不远,对着电脑太久出来透透气,那两位老人家下得不错,因此站住了。”

我问她:“你下棋很好?”

“算是会一点吧,也就是业余水平,”苏措面露遗憾,“自从我哥上大学后就没跟别人下过了。”

“你有哥哥?”

“有啊,比我们高一级。”她微微笑着踱了几步,“他很聪明,很好。”

我心思一动:“苏措,我也会下棋,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下怎么样?”

她盯着我:“我当然不介意,不过你不学习吗?我记得不久后你要参加竞赛。”

“比赛又不在于一朝一夕的时间。”

“这倒是,学到你这个程度都不是书呆子,何况我真的有点技痒,有人愿意陪我也很好。”苏措指了指广场尽头的少年宫,“就近原则。少年宫有个围棋班,我认识那位老师,我去跟她要张桌子。”

“求之不得。”

结果我发现苏措岂止是认识那位中年女老师,她们交谈的亲密模样,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母女的错觉。围棋班恰好今天没开班,老师直接把门钥匙交给了苏措,又上下打量我若干次,饶有兴趣的问我:“江同学,你围棋几段?”

我想一想:“大概业余三四段吧。”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起来:“很不错。精神可嘉。苏措,你可让着他点。”

诧异看向苏措,她但笑不语,将钥匙攥于手心,拐入了走廊深处。

我半晌后才如梦初醒,跟着她的背影追过去。

诺大一间棋室幽暗不明,窗帘闭合得严严实实,一张张浅色的棋盘幽幽反着深蓝色的光芒,那是属于安静的颜色;苏措弯下腰,以熟悉的姿态从木架底层捧出一盒棋子,然后小心翼翼伸手出去,仔细地拂掉棋盒上那看不见的灰尘。

我对这一幕都印象颇深。

对棋子的爱惜,那是一个爱棋者的才具有的认真态度。那个时候我,绝对想不到在今后的数年里,她跟围棋完全断绝了关系。我从来都没有要求过她在我离开后不再下棋。

对待感情,她永远都是那个笨拙的女孩。选择如此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我能理解,这,大概是她对我感情的唯一回应方式。

我深深感激。

但是,我更心疼。

[五]

窗帘早已拉开,阳光直直照射进这个房间。因为太过明亮宽敞的房间变得寂静起来,连棋子敲击期盼的声音都柔软的消失在光芒中。

只容纳了我们两个人的空间。恍惚觉得这里是无时间、无声响、无距离的圣地。

平生第一次知道,寂静不仅仅属于黑夜。

过于寂静和温暖让人沉溺其中,浑然忘记时间流逝。

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过苏措,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情。

不过没有关系,我跟她下棋,为的并不是输赢。

她下棋时候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棋子,她皮肤白皙,白色棋子和她肌肤的颜色相差无几,

苏措下棋的认真,只从她看着棋盘棋子的热切目光和浑身散发出来的专注就能感觉到。我熟悉那种光芒,我弹钢琴的模样,应该也是那样。

大约是我棋艺太糟,她应对极快,甚至都不思考棋子为什么在这里不再哪里,我刚刚一落子,她的棋子也立刻贴在了棋盘上。

总让她久等不太礼貌,我不及细想,就把棋子贴上去。

“错了。”

“嗯?”

“下错了,”苏措手指点在我刚刚落下的黑子旁边,“把你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这子一下,满盘皆输。”

我才发现还有这一层深意,定睛一看,真的,辛苦做成的眼被自己堵死了。只好无奈的摊手一笑:“再来一盘吧。”

苏措却摆手:“没事,这一步你重新下过。”

“落子无悔,”我不以为然,“不改了。输了就是输了。”

“不是输赢的事情,”苏措抬起清澈的眼睛,“我对现在黑白的格局有兴趣,我想看看你正常发挥,我们两对下到最后是会变成什么局势。再下一局的话,就不是这个局势了。”

她态度坚决,我争不过,只得依从。

现在想来,认识她大半年,我从来都没有赢过她。我们总是这样,她进我退,我进她更进一步,说到底最后还是我退。在从来没想到我为了一个女孩改变成这样。有句老话说恋爱让女人变得漂亮,让男人变得愚蠢,的确适合我的表现。

既然输赢已定,对战起来我也放松很多,只要是跟她下棋,输了也无所谓。

阳光从她指尖和发际滑过,我心驰神荡,克制住复杂的思绪,问她:“你跟老师很熟,她以前教过你吗?”

“教过的,”苏措答了句,“江为止,小心说话分神,再输了呢。”

“跟你下没可能赢,不过是早输晚输的问题,”我摁了颗棋子下去,“虽然我棋艺不好,但别人的水准如何总能看出来。”

苏措默了片刻:“让你陪我下棋,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有的事,”我强调,“跟你坐在这里下棋,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是吗。”

我认真地接话,“因为我,想多了解你。”

她吃惊:“了解我?”

反问之后,她手指尖不动了,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她很困惑,但其实我自己比她更困惑。以前没有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经历,犯错了完全不知道怎么补救。只觉得血都挤到了脸上。

于是红着脸再强调一次:“苏措,这是,这是真心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眸光一闪,放慢了落子的速度,转而说起旧事来。

“我下围棋,机缘的话要说也是有的。大概是四岁的时候,跟爸爸去亲戚家拜访,在院子里看到有人下围棋,就迷住了。我清晰的记得,他们的棋盘是用牛皮纸画出来的,棋子呢,是黑白色扣子。我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都不觉得腿软。

“那时候我跟哥哥一起什么坏事都干,淘气得像个男孩子。爸爸认为围棋磨练心性,恰好我又喜欢,送我来少年宫学了围棋,嗯,就是在这个教室,我是最小的学员,那时候觉得这间教室大得惊人,”她边说边伸手一指,“我下棋喜欢坐靠窗的位子,因为明亮,棋子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在我眼里”

她娓娓道来,在舒缓的叙述中,她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在我脑子一闪而过,想必她小时候是个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把。没来由的微笑起来,“后来?你学到了什么份上?”

她彻底的沉默下来。风吹得窗帘晃动,光影交错。

“我刚刚开始学棋的时候,父母非常支持;等到我经常参加比赛的时候,他们不在了。”

仿佛被凉水浇到了头,我倏然一惊。

“不在了?你……”

“你没有猜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盯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极慢的开口,“所有可能性中最坏的那一种。

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看着她隐忍而痛楚眼神,居然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除了那毫无疑义而有廉价的“对不起”。我怔怔的,失去了语言。

几秒钟后苏措比我更快的振奋起来,她转着手里的两颗棋子,问我:“好了,我的故事听完了,你的呢?怎么开始学棋的?”

“我?”

一愣之后,大脑开始回想,是因为什么开始学围棋的呢?又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学棋的原因和你不一样,理由你听了或许会觉得很可笑吧,”我伸手抚上太阳穴,“初三的时候,有段时间总是睡不着觉,就用下棋打发时间。”

“失眠?”

“精神压力太大了。”我回答。

那时候第一次知道父亲不是自己的生父。

爸爸个子不高,长相非常平凡,跟漂亮高挑的妈妈走在一起,世人都说不般配;我跟爸爸走在一起,不熟悉的人压根不相信我们是父子。他们说,哎呀哎呀,眉眼,笑容,嘴唇,五官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吗。

不过,熟悉的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感慨外表的差异后会加一句“不过”,例如,不过,江教授很有才气,所谓的郎才女貌吧。江为止这孩子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样子像妈妈,那聪明劲像他爸爸。难得难得。

我以前也这样想。

直到生物课上,老师讲遗传因子,显性基因,隐形基因,我父母都是单眼皮,唯有我是双眼皮;又背着父母去查了自己血型,拿着化验单,双手发抖——A型血和AB型血的父母怎么可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昭然若揭,”我说,“李迫大梦二十年,尘世外已过二十年。我就是是那种感觉。”

苏措看着我。从未见到女孩子这样毕直的眼神,我时常想起她那双眼睛,想起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一切情绪,可绕是我想象力再丰富,还是没想到,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里,轻轻流淌着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温柔和最动人的美丽。

“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也没关系,因为我告诉你关于我父母的事情,你觉得歉疚,于是用你的方式安慰我吗?”

她轻轻叹息。

“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江为止……你就是这种人。”

有时候也恨自己不能背过脸去。

看到那个女人跳江的时候,如果当时狠心一点,如果当时再自私一点,如果当时再犹豫一点,哪怕再犹豫几秒钟,我和她都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yīn阳永隔,永不相见。

死了一个人算什么,哪怕几十个几百个人几千个在我面前死掉又算什么,只要能到你身边去,别人的死活关我屁事?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朝你走过去又有什么要紧?

很想疯狂的像这样大叫。

只是,放任在面前消逝的生命不管,绝对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如果当时真的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去死,下半辈子都不能安眠了。

只是没想到代价那么大。生命的冷酷,现实的无情,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现在不过是再失望一次。

然而身体没有了,所谓的失望也只是笑话。唯一能做的,就是独自坐在这间空旷的棋室,等着时间流逝,等待一切的一切归于沉寂。

[六]

“为止,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啊?”

妈妈问出这句话时,我正在收拾书架,浑身的神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拉长,“噼哩啪啦”,手里的书掉了一地,砸得脚背硬生生的疼。

勉强笑了两声,我说:“妈,你听谁说的啊,哈,哈。”

妈妈靠在门口,指着桌子上我刚从大学图书馆抱回来的七八本书:“不然,那你桌上的书是给谁借的?”

放弃了争辩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我妈,还跟以前一样明察秋毫。一般的母亲做不到这么细致,从小到大我妈都有这种一眼看穿我的本领。

讷讷回答:“是帮一个同学借的。”

妈妈笑眯眯的看着我:“有时间的话,把那个女孩带回来让我见见。”

她的语气像婆婆看媳妇,我再怎么镇定,可还是能感觉到血在身体里翻滚的声音,如果对面有面镜子,我应该会看到,我的脸红了。

书自然是给苏措带的。她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然而她很郁闷的抱怨说“但我没那么钱去买,而且市图书馆又太远”,她那幅郁结的样子让我十分不忍,于是说 “我可以帮你去大学图书馆借。”

苏措大喜过望,连客气都没客气,随即列了个单子给我。

似乎从那日开始,我就负担起帮她借书的使命。

帮她借书我无怨无悔,可有时候还是担心她的学习,都是高三学生,时间从来都是只缺不多——为了不让上次的错误重演,忍了数日之后,终于试探的问她:“苏措,你平时看这么多书,回去后还有时间复习吗?”

那时正是课间休息,她一边狂抄着前一天的作业,一边大大咧咧的回答我的问题:“有空了还是会看看的。不过,我不是你那样的优等生,对自己没那么高的要求,我干吗要在不喜欢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日子怎么样过都好。”

“那大学呢?”我不死心的继续问。

“随便考一个就好了,”她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活着又不是为了考大学。”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回答我关于未来的话题,虽然我早有预感,还是瞠目结舌。

沈思录同情的看我一眼:“江为止你别费心了,苏措就是这样的人。我也劝过她,她的固执程度,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吧。”

“我觉得你的人生态度,”我斟酌措辞,“轻松得难以想象。”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她抄完了作业,一脸的心满意足揉了揉了手指,“我有个超级聪明能干的哥哥,他会负担起亲戚朋友的期望的,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罢。”

她停了停,最后露出个笑:“更何况,也没有人对我有什么期待。”

细想起来,她的论调我非常明白。她的父母早逝,被伯父伯母收养,也许父母的离去让她觉得“生命不易,人活着就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对那些没兴趣的事情,比如重复的做题和练习,花太多时间毫无意义。

“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学习好坏什么的,完全不要紧”,她的家人也应该这么想。

她的经历和她的人生态度一脉相承。我想,一个人的人生只有他自己才有决定权,不能设身处地的为别人考虑而随意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指点点,是最大的不尊重。

理解固然理解,依然如鲠在喉。

我是肯定要考华大的,如果她随便考了个大学,跟我不在一个城市——

悚然一惊。

下意识的抬头看她,完美的侧脸的轮廓,和沈思录说笑起来白皙的脸庞荡荧荧的光泽,宛如月光下的白玉。

她的那种悠然而然的生活态度,让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在一直以来坚持的“什么都要做好最好”是不是都是一个笑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遇到另一类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时,就会开始质疑和反思。

什么时候开始,目光已经很难从她身上移开了。

上课的时候,眼角余光会不由自主的落到她身上。仿佛是为了弥补平时的“不学不看”的失误似的,她上课精神高度集中,眼神专注,神情坚定,老师讲的每句话都到了她的耳朵里。

看过她的课堂笔记,除了那手让人赞美的好字外,真是详略得当,老师的话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个没有学习方法的人,就是不肯花太多时间学习而已。

就像沈思录说的那样,她固执起来真的无可救药。

这已经是之后的之后才彻底感觉到的那个真实。

当时的我,却只是挣扎在如何能离她的心更近一点的想法中。无论如何都想更了解她,不仅仅限于她告诉我的那些事情,还想知道更多。

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子都不一样,那双眼睛,全神贯注的态度,漫不经心说笑时流转的波光……她让我产生了探究欲望吗?我的贪心不足吗?都是的。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心情,我忽然理解小说里那些因爱而沉溺者的心态了。

之前根本想不到我也会沉浸在这种可悲可叹的情绪里。

太过在乎自己的心理感受,却忽略了别人的感受。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轮一轮的恶性循环。

放学后沈思录跟我表白,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你喜欢苏措这件事情……远比你说不喜欢我让我受打击,”说话的时候,她似乎在哭,“我以为……象你这样的天才,是不会喜欢人的。”

我无言以对。不懂安慰人,只能干瘪瘪的回答这样一句。

“对不起……还有,我不是天才。”

我不是什么天才,你们只看到我光鲜的一面,却没看到我为之付出的努力。沈思录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喜欢我?

苏措才是真正的天才。

说来可笑,真正了解她,却是我死后的感觉到的。

她的聪明和智慧,我完全不及。

看着她考上了大学,进了我本该进的专业,一个人背着书包骑着车周转在教室和图书馆,有朋友也走不到她的内心,有人追求却选择看不到。一直心无旁骛,辛辛苦苦一路走来,对外界完全不闻不问,我只能谓叹。

曾经的我,那么羡慕向往她轻松惬意的生活态度。

为了你改变成那样,江为止,你真是何德何能。

[七]

女生的友情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成双成对的身影,仿佛双胞胎同身体一样,亲密到手牵手的一起上学放学,甚至头碰头分享同一杯冰淇淋,惹人羡慕。不过一旦恶劣起来,则是冰冷的毫无转换余地,宛如当年美苏的冷战期。

毕竟坐在她们身后,沈思录和苏措的关系直降冰点,我不可能不察觉。

最初的端倪出现在早自习上。

英语老师要求四人小组讨论一段情景对话,沈思录只跟我和孟高飞交谈,唯独目光压根不看向苏措,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苏措不明所以,眸子都是担心。

沈思录微笑迎面,但脸上的神色骗不了人,眼睛微红,眼圈发黑,明显的显示出精神不济的症状。

我在心里苦笑。没有想到我的存在带给她这样大的打击。昨天晚上,我们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她是低着头离开的。借着路灯的光芒我看到有晶莹的水滴在地上。感觉自己就像三流小说里一无是处的男主角,张口欲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怎么,思录?没睡好?”

苏措说着就伸手去探沈思录的额角,被她一手拍开,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

“现在是早自习,不要说跟学习无关的话题。我没事。”

苏措从来都是聪明人,她皱眉:“你这个样子怎么像没什么?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情!”

尖锐的声响引起附近同学的侧目。一种看不见压抑的沉默气氛笼罩了下来。跟整个教室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中,那种怪异感呼之欲出。

心猛然提到嗓子眼。我张张嘴:“沈思录——”

她充耳不闻,以夸张的动作猛然转身过去,然后双手支着头,脸埋在课本里,肩膀微微颤抖。

苏措仿佛现在才从目瞪口呆的状态里明白过来,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的在空中撞上。从她的眸子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该说什么才好?怎么才能劝他?现在的我不论说什么看起来都是狡辩和退缩。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的气氛越来越坏。当沈思录面无表情的拒绝了苏措借作业的要求时,压抑yīn郁的感觉到达了顶点。

整整一天,苏措再也没有笑过,她只是微微蹙着眉头,时不时的去看沈思录的侧脸,若有所思。

不能在等下去了。

好在那天是我们组做值日。教室打扫完时,我借故倒垃圾留在最后,回到教室一看,沈思录坐在空无一人的位子上发呆,推开教室后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可以一起回去吗?”我问她,“我有事想跟你说。”

沈思录静静点头。

回去的一路上,她一路沉默,我艰难地开口:“我不太会说话,也许我说出来的话会让你会误解生气。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想到你那么伤心。如果我做什么事情能让你不再生气,请尽管说。”

沈思录苦笑:“江为止,你都是这么对待被你拒绝的女孩子?”

想了一会以前的事情,我无奈地摇头,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之前,没有女孩子跟我表白,所以……昨天……抱歉,真的很抱歉。”

看得出来沈思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她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瞧:“怎么可能?你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我说,“小学的时候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初中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各自有圈子,而愿意跟我来往的人不多。”

“也是,江为止你实在太优秀了,成绩第一不说,其它方面都是万能,再加上你那认真的个性,”沈思录掰着手指,“女生们觉得你太完美高不可攀吧。老实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如果不是因为跟你前后桌,慢慢的了解你不是看起来那种不苟言笑的优等生模样,我打死也不会跟你表白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摁着额角,“我不完美。”

她仿佛想通什么地摆了摆手,声言陡然低下来,“我生气,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因为你拒绝我,而是因为你居然承认喜欢苏措,”她自嘲的笑了两声,“我跟她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明明我学习比她好,可还是什么都被她比下去,她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我不过是她身边的绿叶子罢了。……真伤脑筋。其实我恨自己这种想法,她是我的朋友啊,我怎么能嫉妒自己的朋友呢……我真的很糊涂……”

“什么样的性格的人能成为朋友,朋友之间应该怎么相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竭力安慰她,“或许你会觉得我这样性格的人的建议毫无用处,但我觉得,朋友的话,首先是包容理解。不论对方的性格和行为显得多么的怪异孤傲冷漠,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她。不论如何,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是好事。”

她仰起头看着天,喃喃自语:“苏措,她对我很好的……因为你跟她生气,我不知道是不是作对了……”

也许她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可我还是回答了。

“我觉得,你们的友情绝不是那么容易破碎的东西。”

沈思录家和学校很近,步行的话十分钟内就到了。我送她进了小区门口,打算跟她告别的时候,却看到苏措背着书包捧着个盒子站在她家楼下。白色的路灯在落在她削瘦的肩头,衬托的她垂半腰的头发漆黑如瀑。

看到我们走近,她短暂的一怔,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迎上来。她表情转换如此之快,让我险些以为她的失神是错觉。

“思录,”她把那个精致的食品盒塞到沈思录手里,兴致勃勃地解释,“我刚刚路过明德路的蛋糕店,发现有了新品种,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那家店吗,我就买了给你送过来的。”

她说话尚带喘息。我猛然睁大眼睛,极为震动;沈思录比我的反应小很多,她只是呆呆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朋友。

明德路和学校之间有着相当远的距离,我记得她一下课就离开了学校,她怎么在一个小时之内在城市里跑了一个来回?

“谢谢你,”沈思录终于露出笑容,携起苏措的手,又对我做了个眼神,“我们一起上楼去吃吧。”

一瞬间,苏措微微上翘的嘴角一瞬间松懈下来,眼睛里漾出欣喜光芒的同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她慢慢笑起来,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握着沈思录的手,她满脸都是遗憾:“思录,对不起啊,明天好不好。今天是我爸爸生日,我要赶回去吃晚饭,明天一定。你跟江为止吃吧。”

她作势欲走,沈思录叫住她:“苏措,你既然不来,我请江为止也没意思啊。我记得你们俩的家在一个方向,你们一起回去吧。我看你书包挺沉的,让江为止帮你拿着。”

后半句咋一听满满的全都是玩笑,里面的深意我却一时无法解读。茫然转了头楞楞看着沈思录;她拨了拨头发,头也不回的拾阶而上,消失在走廊之后。

等我和苏措一前一后的走至公车站时,才明白沈思录刚刚这番话的意思。

以前我也知道女孩子心思难测,现在更是有了全新的感受。她们打起谜语来,说话起来总带着三分的考量,比最难的物理题目还难以理解。

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没有足够的智慧去领会每个人心底最微妙的情绪。了解一个人是实在是困难不过的事情,历史上的人物把对方的心思琢磨得通通透透,然后做出合理的判断。

后来我跟苏措越走越近,沈思录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丝毫的异状;关于她和苏措之间相处的细节,我不得而知,苏措从来不跟我讲这些。我之所见,她们一切如常。

所以,后来她和苏措的决裂实在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她打苏措的那个耳光,那声清脆的回音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隐隐作响。

[八]

我跟苏措坐同一班公车回家。

车上的乘客非常多,正是深秋,人人穿着厚重的大衣,将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应该寒冷的天气,因为人多,呼汗成雨,车厢里热得好像暑天。

我和苏措被挤人群进了过道,我拉着吊环,她扶着坐椅的后背。嘈杂喧闹的车厢,说话简直是奢侈的行为。苏措沉默不语盯着窗外,满脸若有所思。随着公车的轻微颠簸,她额前的刘海也舞蹈般轻盈的跳动。

从沈思录家楼下离开后,一路上她都没跟我说话,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施舍。若不是我厚脸皮的一步不拉在的跟在她身边,估计她早就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外了。

我再次凝视她的侧脸。素面朝天,格外出挑的五官,这样挑剔的角度看过去都不显得平板。

就是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了异样。苏措的另一侧是一个带着眼睛的中年男人,那种千篇一缕的长相。他本来不应该站在苏措身边,是从门口强行挤过来的。这么拥挤的车厢,肢体接触在难免,可此人透明镜片下的眼神明显不对,当人顿时想到形容猥琐四字;偏偏苏措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身边的变故一无所知。

不由得怒从心生,当即伸手出去,挥最大的力气打掉那只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手,再顺手揽上她的腰,往怀里一带。

回过神的苏措抬头看我的表情实在是精彩到难以言说,惊愕,意外,迷惑,且从她毫不挣扎的姿态来看,对我的行为并无反感。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吃惊成这个样子。却无暇理她,抬头看着视线对面的中年男子,我清晰开口:“请文明乘车,管好自己的手。”

我说话的声音不小,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大家都朝后一退。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势汹汹地问我:“你说什么?”

我感觉他肯定很想揍我一顿,但碍于我的身高优势和实在太过狭小的空间而作罢。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一句后,恶狠狠开口:“告诉你别乱说话。”

“我从来不乱说话,”我提高声音:“你还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周围有人哄笑起来,说着“这个高中生是肯定不会乱说的”转而把矛头对准了他。交谈声引来了售票员,那人发作不得,摔下一个狠毒的眼神后,半途悻悻下了车。

车内又恢复了平静。苏措拉拉我的袖子,低语:“放开我吧。”

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的松开手臂,明明刚刚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现在却连额头都在流汗:“哦,哦,对不起。”

“不是。”

苏措轻微地摇摇头,然后不再言语。有一个瞬间,我看到从她唇角的某一点上,忽然就荡开了微微的笑意。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以至时至今日,许多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她在我之前下了车,我隔着玻璃凝视她的身影。她在站台之下仰起脸对我招手,动了动唇,我想她在说“明天见”。收回视线,看着手心,想起她在我怀里的温度和清香,蓦然红了脸。

两天后,苏措才第一次跟我谈及此事。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忽然说:“那天谢谢你了。”

反应过来她所指的事情化了一点时间。

苏措提醒我:“那天在公车上的事情。”

奇怪,大脑里回想起的第一件事情竟然还是手臂中那个身体的温度,没来由的尴尬,不敢再看她,貌似平静的回答:“不用谢,应该的。”

她笑出了声音。

“不过其实你没有必要说出来,万一他有刀,加上恼羞成怒就麻烦了。你怎么看都不是会打架的人啊。”

“有必要,车上不止你一个女孩,说出来大家都小心一点,”我摇摇头,“而且,我也不是不会打架,真的打起来我也未必会输。”

我听到苏措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她说,“你会打架?”

那不是原意提起来的事情。但是是她问的,我无奈的苦笑一声回答:“初中的时候,我的性格比现在激烈一些,觉得世界黑白分明,性格尖锐,很看不惯一些同学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做法,得罪了那群人,惹了些麻烦,也遇到过在放学路上被人堵在小巷子的事情……然后,或多或少学了点打架的办法。”

苏措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想象不出来你会打架,但是你嫉恶如仇的性格,老实说把人都得罪光了也什么好奇怪的。偏偏还是初中生,什么都不懂又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时候,那种所谓的坏学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优等生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愿意说,连爸妈都不知道,”我说,“最后才知道,对于有些事情有些行为,妥协是一种无能和软弱,默认就是不负责任的纵容。如果人人都不站出来说话,那才是真的绝望。”

苏措微笑:“嗯,你现在比你那时候好得多了,最开始看我抄作业苦口婆心的还劝我,现在都进化到装看不见了。”

“因为我知道没用,”我正视她的眼睛,“要说初中三年还学到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个人又那么复杂,凭我一己之力影响甚至改变一个人太过艰难,例如你,如果我再一次劝你认真对待学习,不要抄袭作业欺骗老师,你会改吗?”

苏措似乎想了想才徐徐开口:“如果我说‘不’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心底依然感觉轻微的失落。

“这就是答案了,你还要我说什么?”我正视她,“说到底,现在的我暂时只能管好自己,古语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堂堂正正地做人,仅此而已。”

苏措出神的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没来由的叹口气:“对自己的要求严苛到了这种地步,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跟你一样的人了。江为止,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渺小。”

没想到她说了这句,我忙忙否认:“不是了,你自然有你的优点,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你不用介怀。”

她微笑着点头。想起明天是周末,就问:“你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噢?大概去青少年宫吧。最近特别想下棋,一直找不到人,只好陪去陪小朋友们练习了,哎,人生真郁闷。”

那充满遗憾的语气让我也随之扼腕。和苏措心灵最接近的一次经历就发生在那个高且深的围棋教室里。很想再跟她下棋,做她手下的败军之将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想到这里,我迟疑着问:“如果你不嫌弃我级别太差,我可以陪你下棋,嗯,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啊。”

苏措回应之快打了我一个搓手不及。

大脑尚在思考,她抓紧了书包带奔向了驶来的公车,还不忘回头对我喊:“这话是你说的,可不要忘记了。”

那瞬间我觉得她笑容明媚狡黠得像刚吃了鱼的猫。

落入彀中?

四个字跳入脑海。

偏偏心甘情愿。

只恨时间太短。

人生刚刚开了个头,甚至可以用来反刍的记忆都没有多少。

记忆,对我来说是证明我存在并且真实的渡过了一段岁月的标志;对现在苏措而言,却未必如此。记忆无论多么美好,都不可能成为永恒。

对她而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们,例如那些爱着她的人,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

毫无疑问,在可用预见的未来,某一天,我终会被她忘记。

从我离开那天起,我对她而言,便已经升华为意义和精神的存在,不再是可以用来“爱”或者“被爱”的那个人。爱依附于人的存在,如果太长的时间里得不到回音,那份爱终就会变质,被人看作是妄想和偏执,在众人的质疑声中,连自己也渐渐迷失。

这么些年,也许只有我看得清楚。

苏措是怎么样被人们的想像扭曲了,说她傻的人,说她疯的人,说她有心理问题的人从来都只多不少;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在西北研究院,孤零零的夜晚,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不停的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累了。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为止,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九]

中期考试后,高三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我们进入了高三的总复习阶段。

高三的生活这才真正开始乏味起来。每日重复的做题和练习,天黑得越来越早,放学的时间却越来越晚,每个老师都留了一堆练习试卷。

物理竞赛的成绩在十二月初公布,我得到了一等奖,同时获得了保送到华大的名额;关于报送这事,各方意见很复杂,老师本不愿意保送我,说希望我去争高考状元的头衔;妈妈却不答应,她认为高考变数太多,现在能稳妥的上理想中的大学,完全没必要去参加高考。

对我而言,其实怎么都好,能不参加高考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以稍稍轻松的渡过高三下学期。于是那段时间不停的填着表格,跟华大的招生老师见面等等。

因此有时乍一看去,反而比其余同学还忙。

我想我还是得到不少的羡慕眼光。

填写个人资料的时候,孟高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哎,江为止啊江为止,世界上的好事全被你占光了。”

我无奈,而且有点困惑:“很多好事吗?我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说的不是保送的事情,能保送固然值得羡慕,也是你凭实力赢得的,你读书的认真样我还是看到的,”他忽然撇了撇嘴,伸手指了指前座,压低声音,“呃,你最近根苏措的关系不一般吧?周末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到你们俩在逛街呢。他们还说,你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只有看到她才笑得跟什么一样。”

他说的应该是前两个周末,我陪苏措去青少年宫下围棋的事情,想不到被那么多人看到了。明明知道在善意的开玩笑,还是尴尬得要命。

“哎,哎,不是……”

“不是什么啊,你当我是瞎子啊,”孟高飞叹口气,“我跟苏措三年同学,也没看到她跟哪个男生这么好。以前是苏措她哥护着,没人敢下手,现在到好,让你一来就捡了个胖娃娃。哎,我该说人长得帅果然还是真好吗。”

因为紧张,我不停的转着手里的笔,东找西找话题。

“我听苏措说过,她哥哥叫苏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哥?”孟高飞咂嘴,“整个学校没人不知道的,人精一个。今年的高考,整个市的文科状元,平时也没怎么看他读书来着。还有,指挥起人来很有架势,篮球也打得很好,很骗了些女生围着他团团转。就是拽得二五八万一样,一般人不在他眼睛里,不过谁也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我忍不住笑了:“挺有意思一个人啊。”

“不过我敢保证你认识他后就不会觉得那么有意思了。记得有次运动会,啊,那时我们高一吧,他也不过高二,篮球比赛的是高三的作弊犯规,他当即就领着半个年级的人跟裁判和高三的那帮人杠起来,然后引校长出面宣布比赛无效,”孟高飞边回忆边摸着下巴说,“反正轻易不敢惹的人,对苏措更是保护欲强烈,简直是一妹控,要是他知道有人对苏措不怀好意,嘿嘿嘿。”

他笑得毛骨悚然,我一哆嗦。

他一拍大腿,“啊,说起来你上华大,不就跟苏智是邻居吗。上大学后你肯定能认识他,到时候就知道了。”

经过这样一番描述,实在忍不住对苏智充满了好奇。

跟苏措下棋时问及此事,她哈哈一笑:“我哥吗,自小被当宝贝当惯了,骄傲也难免。不过现在上大学,好多了,昨天才打电话回来说学校里卧虎藏龙,什么背景的人都有,吓得老老实实的读书,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她住放棋的手,颇认真地看我:“上大学后你们也是老乡,可以随时去找他蹭饭啊,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帮忙。他虽然有时骄傲了点,但为人真的很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类型,而且我感觉你们肯定能合得来。”

“嗯,我记住了。谢谢你。”

她极精神的拍下一颗棋子:“没事啊。话说,到时候你们他乡遇故知,两眼泪汪汪的时候可不许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啊!”

“怎么会。”

我跟苏措的交流多是发生在下棋的时候,似乎只要在棋盘旁边,无论说什么话都没关系,哪怕是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是莫名其妙的就会知道,对方总能理解你。

我说:“你呢?想好考什么大学了没有?”

“哦,”她摇头,“随便吧。”

“你父母的意思呢?”

她抬眸看我一眼,眸子里有异样的光芒,但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因为什么情绪不定:“他们希望我要么考本市的大学,要么考北方的大学,跟我哥在一个城市,兄妹好有个照应。”

我张口就说:“那太好了!跟你哥在一个城市,多好!”

她没说话,也没抬头,一缕头发从她肩上垂下来。我手心里都是汗水,片刻之后她开口。

“我再想想吧。”

“不需要想了,”我怕她改变主意,激动地扔出一句话,“我本来想,要是你能考华大是最好的,不过,能跟你在一个城市我也很高兴了。”

她睁大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抱着肚子笑出来:“江为止,你还真是理想主义的人,我考华大,你开什么玩笑啊,太阳从西边爬起来了差不多。”

“我没开玩笑,”我说,“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以你的聪明,未必做不到。除了上课,你平时完全不看书不复习的。现在才十二月,还有半年的时间努力,一切都来得及。”

“噢——”她故意拉长声音,笑咪咪问我:“江为止,你觉得,给你半年时间练习围棋,你能赢我一次吗?”

我张口结舌。半年时间,下围棋赢过她?无异于痴人说梦。我的级别跟她比起来,差距不是一两个档次。

“看吧,做不到是吧,”苏措慢条斯理地从棋盘上提起我的黑子放进棋盒里,“你能力有限,我也是啦。还有,这盘棋,你又输了。”

这番带着挑衅意味的话堵得我一时无言,看着她脸上促狭的笑意,古怪的不服输情绪顿时涌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熊熊的斗志。

教室里还有几对正在聚集会神下棋的小朋友,我也不管。信手扔掉手里的棋子,霍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如果这半年我赢了你,怎么办?”

她愣了愣,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啊?”

“我说,如果我赢了你,怎么办?”

她没有挪开目光,直视我,缓慢露出个思考般的微笑。她笑起来非常美,但更吸引我的还是那双犹如湖水般灵动的眼睛里的变化。清亮的眸子里,有东西从深处浮上来,从无到有,一点点的亮起来,闪烁跳跃——和她平时的也光彩萦然眼神完全不一样,那种认真,仿佛下面说出来的话,是一辈子的承诺。

“如果你能赢我,我就答应你,试着以华大为目标努力看看。”

当时真是欣喜若狂。

苏措说这话是可信的,她从来不是乱说话的人。后来,她也是的的确确实践了这句话,虽然那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还是完美的履行了给我的承诺。

所以,我这么这么爱她。

她眼睛里的光芒,俏皮的笑容,悦耳的声音,灵气逼人的眼睛,还有,藏在身体之下的那个灵魂,都是我遇到过最等同美好这个词语的事物。

所以,不论我是什么状态,都没办法放弃对她的执著,更没有办法离开。

就算离开,也要用这双眼睛,看着她得到幸福之后,才能坦然的消失。

结结局

写在前面:呃,发现不少同学还惦记这个坑,问我啥时候更新。

好吧,这坑不会再更新了,真是不好意思,坑了大家这么久。

情节发展大家都知道的,总之,贴个结局上来,算完结了吧。

掩面逃走——

大家都前去参加我的追悼会。除了苏措。

她看不出难过的样子,实际上任何关于我的话题都入不了她的耳朵,仿佛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她只是一反常态,旁若无人地读书,学习,直到几个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

我一直以为我不够不了解她,现在却彻底懂了。

暑假中的一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中学开学的前两天,我跟她去了一趟母校。

她径直走向我们初遇的音乐教室,敲碎了玻璃,从窗台爬了进去,无声无息地钢琴前默默坐了一整天。

空旷的教室森然寂静,碎玻璃折射出的嶙峋光泽。

窗外时断时续的蝉鸣,像是一声声听不真切的哭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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