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刀异闻录 - xp1024.com
《狂刀异闻录》


第1章 鬼使与狂刀

江南,折剑山庄。

六月骄阳似火,滚滚烈日照在皮肤与汗水上,让人如被毒虫撕咬一般疼痛难忍。知了在庭院内叫着,刺耳的声音拖得老长,好像钝掉的刀剑划过磨刀石那“吱阿”一声。

今日,厉向南如往常一样在院中练刀。

他手中这一柄铁环大刀长近五尺,重达二十九斤,一刀挥出,势如雷霆震怒。厉向南两米高的个子,一身肌肉如盘错的树根一样结实有力,青筋暴起,一条手臂像是铁雕的一般!这么沉重一柄大刀在他手中游刃有余,稳若泰山,颤都不颤一下。

他在江湖中的名气可是不小,折剑山庄的“折剑”,折的是大剑豪东方望的剑。十二年前,厉向南这破势一刀下去,便将东方望和他的长剑一同斩成了两段!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他厉向南的大刀下多说一句。

他汗流浃背,可往事涌起,却令他倍感自豪。正欲再挥一刀,一声慌张叫喊却将他的豪情壮志生生打断!

“庄主!庄主!”

来人是他的远方侄儿,前段时间刚来庄里做了个刀客,他跑得慌不择路,险些跌倒在厉向南的面前。

“大惊小怪!说!”厉向南双目一瞪,刀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他这刀法凌厉非常,若是不将面前之物斩断,根本无法停下。厉向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刀势止住,心中恼怒统统化作一个“说”字。

“门,门外……有,有个戴着面具的人。提着把大刀,说要见庄主你……”面前的人说得断断续续,半个身子都不住打颤。他不敢看厉向南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肩膀像是哭泣一般耸动着。

“提着刀?今日是十五,我不应战,让他滚!你也给我滚!”厉向南本来就是个粗人,看着自己这侄儿哭哭啼啼的,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心中不由一阵恶寒,连忙赶他离开。

“不,不是。他说他不是来挑战庄主你,他只是想要……”

“想要什么?”

“想要庄主的一条胳膊……”

胳膊?

厉向南心中一颤,突然响起那个江湖中流传数年的传说,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他将身子放低,一身力道稳住下盘,大刀侧扬在前,望向四周。可这附近空空荡荡的,除了庄内的仆人和面前哭哭啼啼的侄儿,什么声响都没有。

“他人呢!”厉向南厉声问道。

“他……”

匍匐在地的人渐渐没有了声音。厉向南这才发现,他这远方侄儿身下,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一大滩鲜血来!再细细看去,那一直藏在长袖下的双臂竟然——都已经没有了手掌。

“他不见了。”

不见了。

这个“了”字还未落下,厉向南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从上而至,瞬间震得他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漆黑的影子如同一道电光狠狠劈下,刹那便来到了他的身侧。厉向南大吃一惊,右手猛地将大刀抬起,却感觉一件沉重至极的东西,已经在这电光火石间压在了他左肩的肩头。

那同样是一把刀。刀身长五尺,通体漆黑,刀身似乎是由多个部分拼接而成,雕刻着复杂精美,却震慑人心的诡异纹路。刀身厚重,刀刃处是锯子一般尖锐,却远比木锯宽大的钢铁履带!这样的刀刃,如何切开东西?况且这刀沉重得不可思议,光是压在肩上,就令厉向南左臂酸痛,抬都抬不起来。

是什么人,居然能挥动这样的一柄刀!

厉向南刚刚想到这里,眼睛就对上了那张面具。

那个人影是漆黑的,刀是漆黑的,唯有那一张面具是惨白的——这是一张微笑的人脸,嘴角高高扬起,右眼是一个空洞,只是左眼之中滑下鲜红的血泪。这是厉向南面前除了黑与白之外唯一的颜色。

“可能会有点痛。”

厉向南还什么都没问,甚至都来不及抬起右手,那个人就说话了。这声音年轻得很,冷漠中甚至带着笑意,似乎是在讲述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下一秒,一阵刺耳,钝实的轰鸣声便在厉向南的左耳边响起!

——嘎吱。

——嘎吱。

那柄惊人的大刀居然动了起来!

——轰隆。

——轰隆。

它从刀身中发出嘶吼!在它的体内,钢铁与钢铁在摩擦,齿轮与齿轮在转动。刀刃上,那个宛若鲨鱼牙齿一般的尖锐履带,正随着轰鸣声飞速的转动起来。只一下,碎肉和鲜血便溅了厉向南满满一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把刀?

这把刀的刀刃不是在斩断!而是在碾碎!

厉向南亲眼看着那柄轰隆作响的,如锯条一般飞快转动的厚重大刀从自己的肩膀上砍了进去,轻而易举的将他的肌肉和骨骼锯得粉碎。那条蛮力无穷的粗壮胳膊坚持了不到两秒,便“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张惨白的面具依然是微笑的,不知为何,面具上居然一点血污都没有沾到。

“你这……你这gou niáng yǎng de畜生!”

直到手臂落地,厉向南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满脸是血液和碎肉,两只眼睛瞪得几乎从眼眶中掉落出来,右手的大刀终于举起,狠狠砍向与自己贴身站立的黑影!

你是什么东西!我厉向南行走江湖三十余年,靠得就是这两只手臂一把大刀!你废我手臂,我要你……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瞬间,这地狱的车轮滚动一般的噩梦声音再次响彻厉向南的耳边!沾染了血与肉的尖锐履带再次转动起来,那柄好像拥有野兽生命一般的恐怖大刀,又一次发出了咆哮!这一刻,厉向南的整个脑袋都被恐惧用力塞满了,他持刀的右手一停,再也没办法动弹一下了。

“厉庄主。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我留你一只使刀的右手。你不要的话,我可就都拿走了。”

依然是那个声音,年轻,冷漠,微笑,以及深不见底的xié è。

厉向南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的右手一松,大刀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的全身颤抖着,用尽全力才没有像一个懦夫一样跪倒下去。不仅仅是因为疼痛,是恐惧,恐惧让他魂不附体。

是真的,那个传闻是真的。这把刀,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院子中一阵嘈杂,直到这时候,折剑山庄的近百名刀客才终于集结起来。虽然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场面,这些刀客仍然将黑影和厉向南团团围住,一柄柄明晃晃的尖刀指着黑影,就等着厉向南一声令下!

“让他走……”

“庄主?”周围的刀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让他走……”厉向南捂着被其肩斩断的左臂,摇摇晃晃的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神涣散不安,嘴唇颤抖着,汗毛直立。他不敢抬眼看面前那个带着面具的黑影,只是第三次重复了那三个字。

“让他走……”

“嘿。”黑影笑了一声,只一手便抬起了那柄沉重至极的诡异大刀,一把架在肩上。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了出去,沿途的近百刀客纷纷让开一条路来,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的脚步,只有那个xié è的声音,幽幽留在他的身后:

“厉向南,取你手臂的人名为厉延北。人鬼殊途,三生黄泉,有怨报怨,有债还债!现在欠债已还,故人亦烟消云散。你走你的人生路,他过他的鬼门关!好生活着,别让我再来找你……”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

声音渐行渐远,唯有那嘎吱嘎吱轰隆轰隆的刀鸣声犹然在耳!

这柄轰鸣诡异的长锯大刀,名叫“狂刀”!那个永远带着微笑面具,疾如迅雷,人人畏惧的漆黑人影,人称“鬼使”!

传闻这“鬼使”从不取人性命,凡是被他找上的人,无论是江湖名家还是无名小卒,若是没做什么臭名昭著的恶事,便废去不惯用的那条手臂。若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斩去拿兵器的那条手臂。三年来,从未有人逃脱!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鬼使”离开时,会说出一个人名。这人往往已经死去多年,且与被斩断手臂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甚至很多时候,这隐秘的恩怨情仇除了这两人,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这个“鬼使”,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一段往事的呢?

他真的在替“鬼魂”报仇吗?

当天深夜。严州城外一处无名小山上,山风轻轻,月色凉凉。

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立在山头,一柄轻巧修长的苗刀扛在肩上,在他的面前,一个半透明的模糊影子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影子沉默着,似乎在等着年轻人说话。

“你要的人——厉向南,左臂。他的侄儿厉瀚手上有女人孩子的血,两只手掌。我的承诺完成了,该你了。”

模糊的影子点了点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那半透明的身子扭动了一刻,瞬间如烟花般炸开,化成无数蓝色的光点。这些光点漂浮在年轻人的身边,只一秒,便统统向着那柄修长苗刀的刀身上涌去!这一刹,苗刀仿佛拥有了生命一样,它喘息着,咆哮着,贪婪地将这些蓝色光点一口气吞了个干干净净。锯齿轰鸣着,钢铁碰撞着,好像一只黑暗巨兽在吞咽和咀嚼。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

第2章 镖师叶止

第二天一早,镇西镖局。

炎炎烈日下,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大汉chi luo着半身,他牵着车队带头的大马,朝镖局大门内喊道:“起镖咯李胖子,叶止那小子呢?”

“叶止?他没在你这儿?”李胖子闻言,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是一个不到两百多斤的矮胖子,一手拎一个数十斤的大铁锤,力气大,嗓门大,脑子却有些愣。别看他貌不惊人,可是远近闻名的好镖师,两个大锤舞得虎虎生风,令整个西南的山贼闻风丧胆。

李胖子四下望了一圈,果然没见叶止的人影。他气得跺了一脚,提神屏息,一张大嘴喇叭似的,狠狠吼了一声:“叶止小子!出来!”

这一声可不得了,一阵雄厚的内力裹挟在音浪中远远震出,数十米外的飞鸟都被惊得飞起。屋子里立刻一阵骚动,一个年轻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来了来了!李师傅你可别喊了!”

再向着镖局二楼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小伙子一手披起衣服,一手扛着一柄细而长的苗刀,慢悠悠朝着李胖子和裸身大汉这边跑来。

说来奇怪,他的脚步明明不快,速度却十分惊人,不过几秒的工夫,便从二楼下到地面,披起长衣,来到了二人面前。

“单刀客”叶止,镇西镖局最年轻的镖师。他来镖局的第一天,便背负一手,只用单手单刀,战退十几个经验老到的江湖好手。若非李胖子重锤连连,将他的苗刀震得脱手,这镖局上下除了两位总镖头,恐怕还真没人是他的对手。但这孩子武功虽高,为人却不狂不傲,镖局里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他。

这不,叶止一路跑来,还未站稳脚跟,后脑就挨了李胖子一巴掌。

“啪!”

李胖子挥锤的双手力道极大,下手没轻没重,常人若是挨了这么一下,恐怕早就当场昏死过去。可叶止只是摸了摸头,抱怨道:“李师傅,你哪天要是失手打死了人被官府追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没事儿!你耐打着呢!”李胖子大笑道,“咱们即刻动身,这趟镖事关重大,路程你也看过了,翻山越岭地得要二十七天。今晚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南菩萨庙,在那里过夜。”

“南菩萨庙?时间有点赶吧?咱们就不能在野外过个夜?”叶止问道。

李胖子还未答话,那个裸身大汉便接过话来,他叫郭进,是镇西镖局的副总镖头:“不行。这趟镖是重要的人物所托,不能出一点差错。咱们脚程快些,肯定能赶得及。”

“差错?”叶止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又追问道:“咱们镇西镖局的车,谁敢动?”

“那可不好说,是吧老郭。”李胖子嘿嘿笑着,望向郭进。但郭进却似乎并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瞥了一眼二人,说道:

“没什么好议论的,总镖头自有他的分寸,我们只管护镖就行。事不宜迟,出发吧。”

叶止心生疑惑,他悄悄撇下二人,走向不远处的镖车处看了一眼。这次的镖车由七八个年轻镖师护着,四匹大马在前面拉着。镖物体型不小,表面被一块粗布包裹,有四根铁链分别kun bǎng,中央有一大锁,里面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大箱子。这防护虽然说不上多坚固,但至少看得出来它的重要。

叶止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镖车已经出发。镖队的最前面,李胖子招呼了叶止一声,自己也翻身上了马,那匹大黑马“嗷”了一声,显然被胖子的体重压得不轻。

这趟镖从镇西镖局启程,经过三座大城,八百里路,一路南下,最终抵达南方大城“孤雁围”。镖局这次也是下了大手笔,由副总镖头“大鳄”郭进,“撼地锤”李胖子,“单刀客”叶止带队,二十七名镖师护镖。

一路上,这镇西镖局的大旗祭出,喊镖声一起,沿途山贼土匪便连门都不敢出。这样的面子,普天之下也只有镇西镖局独此一家。

叶止一路跟在最后,他的刀快马疾,听觉灵敏,最适合殿后。但他护镖一年来,从未有不要命的敢打镇西镖局的主意,他的苗刀都没机会出鞘。这次也是一样,一个下午过去,叶止已经在马背上睡着两次,差点被他的大白马甩下身来。

但突然间,一阵异样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阵极为轻微的声响,沙沙的,好像是什么体型较小的野兽穿过草丛密林的声音。但这声音太长了,似乎野草擦过那东西的身体,便被狠狠压下,一般野兽没有那样坚硬的身体,除非是——

刀。

叶止立刻直起身子来,拔刀向后望去!在他前方的镖师一看负责后方的叶止抽出了刀,纷纷停下脚步来,刀剑纷纷出鞘,严阵以待。

而偏偏就在这时,那声音凭空消失了。

“叶止!”李胖子远远从前头大喊道,“后面怎么了!”

叶止作了一个“嘘”的手势,缓缓将苗刀收回鞘中,随后高高举起手臂伸出三只手指,朝前头作了一个手势。前面镖师们看到这个手势,纷纷低语了一阵,同样收回刀剑,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而叶止轻轻跃下马来,三步跳上了旁边的一棵树,瞬间隐藏进了大树繁茂的枝叶当中。

那个手势的意思是:我去解决掉。

镖车有李胖子和副总镖头郭进守着,绝不会有什么差错,但后面跟着的神秘人善于隐藏气息,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山贼土匪。叶止上了树之后,立刻放缓呼吸,将半个身子的重量挂在树干上,单刀在手,注意起周围的一举一动。

可经过刚才那么一闹,那声音却好像是真的消失了,周围完完全全地安静下来,再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这不可能……

叶止心中的警觉更甚。这里是严州城外二十里的荒郊树林,此时正值盛夏,林中鸟兽毒虫多得无法无天,就算没有人类经过,这里也闹腾得很,绝不可能有这样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而且这异样的安静,完全就是从他拔出刀的那一刻开始的!

这安静是假的!

叶止更加不敢妄动,这样一个善于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对手在明尚不可怕,若是在暗,一定会是个巨大的威胁。更何况他紧随镖车,明显就是冲着镖物来的!叶止想起早上李胖子的话和郭副镖头严肃的样子。莫非这镖物,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价值,吸引了山贼土匪以外的江湖高人?

必须把他在这里揪出来!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对方虽然是隐藏气息的高手,但他叶止也绝不简单。这江湖上能从他的刀下逃出去的人,屈指可数!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先露出尾巴!

第3章 黑猫鬼影

时间的流逝慢了下来,一个呼吸仿佛有一分钟那样久。叶止与那个神秘人遥遥对峙,转眼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叶止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手,他不仅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更将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统统抹消,以免它们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好像完全将叶止与自己置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可是,他的目标如果是镖局运送的镖物,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自己的身上?除非……

除非他只是想引开自己。

叶止刚刚想到这一点,便听见远处传来了“劈里啪啦”一阵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朵熟悉的绚丽红色烟花在黄昏中远远炸开,分成两股先后落下。这个简单而粗暴的信号所包含的意义再简单不过:

劫镖,速归!

叶止认得清楚,这个重要的信号箭从来都是握在李胖子手中,若非遇到连他都解决不了的场面,李胖子绝不会向后面的叶止求助。

这个将他引开的隐藏高手和前面劫镖的那路人,他们是有组织的!

果然,就在烟花炸开的一瞬间,叶止周围的环境立刻恢复了正常!长久的沉寂后,夏日的知了刺耳而单调的吱吱叫声直冲他的耳膜,仿佛是一声蓄谋已久的尖叫!同时,一只全身漆黑,碧绿眼睛的黑猫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钻了出来,喵了一声,远远跑开了。

黑猫?

叶止来不及想那么多,他一步跳下树来,将苗刀挂在身后,朝着烟花的方向飞奔而去。他落后镖车已经很多,但越往前跑,刀剑相交的清脆声响就越重,再往前,甚至有血腥味远远传来。嗅到血的味道,他心中更为焦急,就在即将看到镖车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地面猛地一震,一声大吼随之传来!

“看锤!”

是李胖子和他的大锤!

“老李!”叶止来不及细想,低喝一声,苗刀已经脱手甩出!这柄长刀仿佛是有灵性一般,即使是这样远远丢出,却稳稳将远处一人的大腿狠狠钉在地上,叶止一步跃起,终于将眼前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十二个黑衣人牢牢围住李胖子,手中的兵器统一是黑柄白刃的长剑,老李虽然挥舞双锤,却明显已经体力不支,身上剑痕累累。再向远处望去,马车的轮子和缰绳已被尽数砍断,二十余名镖师躺倒在地,身下血流成河,似乎都是一剑致命。叶止在这一地惨状中寻找着郭进,却只找到一颗滚落下来的,熟悉的人头。

他们居然能轻易杀了“大鳄”郭进?这十几个黑衣人,竟然有这样的狠辣功夫!

“叶止!快跑!”就在这点工夫,李胖子身上又挨了一剑。这十余个黑衣人身手了得,配合更是无间,他们似乎早就能杀了李胖子,此刻留他一条性命,好像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只是李胖子宁死不从,才僵持至此。

“撼地锤”李胖子是西南出了名的硬汉,身上数十条深深浅浅的刀疤,正是因为他从不后退,更不会轻言逃跑。可现在,他居然让自己“快跑”?这些黑衣劫镖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叶止方才飞刀钉住其中一人,其余的十一人纷纷抬起头来,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对手。其中的四人立刻从包围圈中窜出,飞快移动到了叶止面前。他们前脚刚刚离开,剩下的人马上填上了他们的空缺——这十二个黑衣人训练有素,是专业的杀手!

叶止一个翻滚向前,抽回自己的苗刀来,反手又是一刀,将那个受伤的黑衣人的左腿连膝斩断。快刀翻转一圈,起身向前,又挡住两柄向他刺来的长剑。四人围攻让他很不好受,但幸好他身手敏捷,又是一脚踢在面前的黑衣人脸上,向后快退一步,这才勉强没有被那四人围住。但即便如此,他身上却也被擦到一刀,左臂上,正有鲜血潺潺留下。

只过了三招,叶止的心中立刻就有了数——这些黑衣人本身的实力并不可怕,若是一个一个上,恐怕统统都不是李胖子的对手。但多年的训练让他们十二个人出招收招仿如一体,这才将镇西镖局的众人逼到绝地,一个一个丢了性命。

“你们的主子是谁?镇西镖局的镖车都敢劫,不要命了吗?”

叶止当然没指望这些黑衣杀手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想将他们的注意力分散片刻。果然,面前的黑衣人根本不为所动,带头的一人打了个响指,包围圈中有跳出两人,站在了叶止的面前。

六个对叶止,六个对重伤的李胖子。这些黑衣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前太小看叶止了。但能够这么快对局势做出分析,这些人也绝不简单。

包围圈合拢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却没想到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李胖子却抓住了这个机会,狠狠一锤挥起,“啪啦”一声打碎了其中一人的脑袋!血液和脑浆顿时炸开,沾了李胖子一锤子。身边的黑衣人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三柄长剑同时刺出,几乎是同时穿透了李胖子的右手肩膀、心脏和咽喉。

李胖子还未挥出另一锤,身子已经完全提不起力气,他张大嘴巴“呜呜”地吼了两声,便再也不动了。

“老李!”叶止大喊一声,却被面前的六柄长剑逼了回去,无法再向前一步。

几个黑衣人对视了片刻,确认了李胖子再无气息,这才将长剑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带头那人缓步来到叶止面前,说道:“他死了,你来说。”

叶止看着他。李胖子是他在镖局里最看重的朋友,胖子一死,这些黑衣人在他的眼中,便便了模样——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他死了,我就没什么顾虑了。”叶止自语道。

“你比那胖子懂事。”黑衣人显然理解错了叶止话中的意思,他点头道:“告诉我,棺材怎么打开。”

“棺材?”

“你不知道?”黑衣人向前一步,紧盯着他的眼睛,随后回头对其余人说道:“他应该不知道,杀了。”

第4章 狂啸长刀

这些黑衣人一身装扮与一般的夜行衣不同,即使是口鼻也没有露在外面,一层轻轻的黑纱将他们的眼睛都一起蒙住。他们相当自负,根本不在意这块黑纱是否会影响战斗力——这样看来,他们的真实身份应该十分重要。

叶止环视了一圈周围,镇西镖局包括“大鳄”郭进,“撼地锤”李胖子的所有人,都已经成了这十二个黑衣人的剑下鬼,此刻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很奇怪,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朋友如今一个个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可叶止的心中,却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波动。仅仅是在李胖子喊自己“快跑”的时候,他的心颤动了一下,除此之外,他连“愤怒”和“仇恨”都提不起来。

我还是冷漠到这个地步了啊……

叶止这么想着,看着十一个黑衣人朝自己步步逼近,又转过头,看了看躺倒在地,双目圆睁,手中还紧握着大锤的李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这个朋友,武功虽然好,神经却粗得很,脑子又笨,这辈子恐怕不会有什么仇人。如果他有想杀的人,恐怕就是你们了。”叶止抬头,看着带头的那个黑衣人,缓缓说道:“我以前不杀人,他待我很好,我破个例。”

黑衣人愣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惊讶,面前这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这些大话的时候,却似乎底气十足,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还未等他想明白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一阵滚滚而来的异样声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少年的手中,那柄细而长的苗刀突然发出轰然巨响!一块厚重的,至少重达数十斤的漆黑铁块轰隆一下,居然从苗刀的背面翻了出来,啪地一声撞在了刀背上,成为了那苗刀刀身的一部分。随后,又一条轰鸣着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尖锐履带从刀刃上慢慢升起,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巨口的钢铁猛兽被扼住喉咙,一把塞进了刀刃当中!

一瞬之间,这柄貌不惊人的苗刀沉重了十倍有余,可少年执刀的手居然颤抖没有颤抖一样。只是眨个眼睛的工夫,这刀的气场已与刚才完全不同,尖锐和沉钝在它的身上浑然一体,那令人心颤的嘶吼,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所有人的喉咙!

狂刀!

“你……你是……你是鬼使?”

那十一个杀手统统后退一步,所有人都盯住了那个带头的黑衣人,虽然黑纱蒙住了双眼,但他们眼中恐惧早已暴露无遗。

“我们被骗了!单子上只有大鳄和撼地锤,没说还要杀别人!”

“头,这不是镇西镖局的单子!那人是让我们来送死!”

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杀手一下慌了阵脚,他们步步向后退去,根本不想与这柄轰鸣的狂刀为敌。“鬼使”和“狂刀”的名号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面前的这些杀手也绝不例外。

“消息有误,我们走!”

带头的黑衣人演了咬牙,刚刚说出这一句,却突然感觉肩上一热,那个手持狂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转动不止的大刀狠狠嵌入他的身体!齿轮嘎吱嘎吱作响,从肩头一路劈道胸口,转眼便将他的心脏碾得粉碎!

亲眼看到这样的一幕,即便是冷血的黑衣杀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把刀根本不会“劈斩”!沿途的血肉骨骼,只要是胆敢阻挡它的一切,都会被轰鸣的锯齿碾压成粉末!还不止如此……它何止是将敌人碾碎,那zhāng gāng铁巨口,分明就是将对手撕碎吃掉!

这就是传闻中的狂刀!

另一人还在恐惧中愣神,轰隆轰隆的狂啸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耳边。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脑袋便被狂刀轰隆的履带正面碾过,整个肩膀却都被锯齿削得干干净净!他的xiong bu以上全部被碾成了肉末和血块,碎骨头劈里啪啦飞溅出去,打了他的同伴们一脸。

狂刀带来的,不仅仅是实力上的碾压。更重要的,是他血腥至极的杀人方式带来的无穷恐惧!在这柄大刀的面前,你根本不可能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只能是任他宰割的牲畜。

而一旦成为了牲畜,你便失去了从狂刀手中生还的可能。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过后。

叶止站在李胖子的尸体边,俯下身,将他圆睁的眼睛合上了。他的手上,依然是那一柄苗刀,纤细,锐利,银光闪动,似乎从未沾染血腥。

而他的身边,十一具尸体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他们的身体大多都缺少了一半,血肉横飞的伤口仿佛是被巨兽杂乱的牙齿咬过一样。而尸体边上,那些稀碎的肉沫,骨块,发黑的鲜血,都曾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至于是谁的,早已经分不清楚了。

叶止收回苗刀,那柄刚刚还体型巨大,轰鸣作响的狂刀,此时如一只温顺的小兽一样被收回了刀鞘当中。

一片死的寂静之中,他走近镖车,握住了镖物上面的铁链,就在同时,一只诡异的,如同鬼魅一般的黑色鬼手居然从他的从袖口中缓缓探出,同时抓住了铁链。这只黑手虽然骨瘦如柴,力道却大得惊人,扯得铁链吱吱作响不止。

那是他的……影子!

两只手同时用力,铮地一声,轻易便将那看似坚硬的铁链生生扯断。叶止一把揭开遮盖的黑布,果然,那里面如同黑衣人说的一样,是一口棺材。

叶止深吸一口气,揭开了棺盖。作为一个镖师,他决不能擅自打开镖物,但镖师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可并不重要。

他是鬼使,此刻,他只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害死了他的朋友。

棺材里是一个人,一个死人,一个端端正正躺着的,一身白衣的中年男人。在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叶止身子一颤,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鞘中的苗刀轰然出声,想要挣开刀鞘,却被叶止一把按住,低吼一声:“安静!”

没错,棺材中的死人,他是认识的。应该说,整个江湖都是认识的。

白衣楼主——萧千澈。

第5章 叶止与江破

九年前,丹山镇。

这个小镇位于三国中最南的红色之国“绯叶”中,那些起起伏伏的某个山坳里,一百来户人家,已不能说是一个“小”镇了。它原来其实也不叫丹山镇,可大家都不记得它原本叫什么了。因为全村都在枫树林里。林里有村,村里有林,家家户户门前院后、墙里墙外都是又高又粗的枫树,到了应季的时候,整个村子满目都是温温软软、舒舒坦坦的红色,才被什么曾经到访过的文人骚客冠以“丹山”这么个简单而引人遐思的名目,也就忘记了它最初的名字。

这个镇子从来都是平平静静的,即便是绯叶与蜃楼两个频繁冲突的那个年代,战火也从未烧到这个遥远的村庄。可最近这些日子来,镇子周围的山坳里似乎有点不太平。许多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侠客来来往往,甚至还有魔教众人频频露头,不免血光,弄得镇子里人心惶惶,生怕两方掀起什么冲突,殃及这个平凡的小小镇子。

但这种担忧,从来不属于孩子们。此时此刻,镇外不远的枫树林中——

“叶止!你等等我!”一个身材略胖的男孩跑得气喘吁吁,央求另一个跑在前面的男孩慢一些,可对方却丝毫没有等待他的意思,反而跑得更快了。

“等不及了你了小破!这白光黑影乱闪乱跳的,肯定是白衣楼的大侠和魔教打起来了。你跑得这么慢,不想看了吗?”

“想……想……”小胖子喘着气,“可是,可是我娘说……”

“哎呀你别啰嗦了!我们远远地在山上看,不会有事的!”跑在前面的,名叫叶止的孩子催促道,“快快快,我都听到声音了!”

远处的山坡上,一道轻而薄的白光一闪而过,却听轰隆一声,沿途的高大树木居然纷纷被割裂开来,隆隆滚下山去。再往后,又听见一声清亮的,龙吟一般的剑鸣,白光一晃,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可那耀眼的白光过后,却又有一阵嘈杂刺耳的“吱吱擦擦”声远远传来,举目望去,只见月光下所有的影子都拔地而起,矗立成一道粘稠的,扭曲的,巨浪一般的高墙!那高墙中仿佛有猛兽在嘶哑吼叫,转眼巨浪砸下,将半座山坡笼罩其中!

可还未过去一个呼吸的时间,那黑潮之中,竟又有一道白色剑光破空而出,龙吟般的剑鸣声过后,所有的黑影便如一个被刺破的气球一般“啪”地一声轰然消散,只留一片一片的黑色残影随风飘去,好似燃烧过后的纸灰。

对面的山上,奔跑着的小胖子停了下来,一伸手,便抓住了一片飘散而来的黑色残影,他“咦”了一声,细细一看,谁知这影子却突然化作一只尖叫着的黑色蝙蝠,狠狠地抓了一下他的手指!

小胖子大叫一声,“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跑在前面的叶止这才停下来,一边埋怨道“小破你笨死了!你又怎么了?”,一边回头将小胖子拉了起来。

“蝙蝠!刚才那个黑影子是蝙蝠!”小胖子大喊着,惊魂未定。

“那是魔教人的把戏!前面斗法的那两个人好厉害,我们快到山顶仔细瞧瞧!”不同于小胖子的惊慌,叶止却是一脸兴奋,只想赶紧去看个究竟。

“太……太危险了。我娘说……”

“别废话了!跑起来!”

两人只顾着向前跑,却完全没有发现地面上的变化——方才飞散而来的黑色阴影并没有随风而逝,它们落在地上,一片一片将枫树林下的土地覆盖起来,阴影咱扩散,扩散,直到整片枫树林都变成黑色。最后,再次化作一道黑色的海浪,向着白光扑去!

叶止和小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越升越高,每一步都踩在那高耸入云的黑浪之上!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轰隆”一声巨响,黑浪已经狠狠砸下,再次将闪亮的白光咬成碎片!

“小破!抓着我!”叶止只看见小胖子往下掉去,下意识地伸手大喊,却全然忘记了自己也在随着黑浪坠落下去!这影子聚成的浪潮高达数百米,两人若是这样落下,毫无疑问会摔得粉身碎骨!

叶止张开嘴想要尖叫,可还未叫出声音来,那黑浪便将他整个吞了进去,粘稠的黑影猛地灌进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当中,只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意识。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整个天地都被这黑浪翻转过来,枫树林被连根拔起飘在空中,天空、月亮和星辰则在他的脚下,被那一道白色剑光切割开来。

仿佛是黑夜与黎明在殊死搏斗。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止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已经没有了刚才翻天覆地的轰鸣。 在金属相撞的脆响中,两个陌生男人的对话隐约传来,含糊的字句越来清晰,ci ji着他刚刚苏醒的意识,叶止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黑一白两个声音在他面前彼此碰撞,撕裂,化为碎片,凝聚为剑。

“你收回影潮,就为了救这两个孩子?三千,你这所作所为,可不像是魔教圣子的作风。”

第一个声音年轻而清亮,即使是在这样的决斗中,他依然笑意吟吟,在叶止模糊的双眼中,他只是一道闪耀的白色剑光。

“多嘴。等死。”

另一个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吐字没有一点感情,毫无波动,两字一顿。在叶止朦胧的眼中,他是一个扭动冲撞的黑色影子,他展开巨大的羽翼,比最深的夜晚还要黑。

这两个人,是谁?

叶止的脑袋仍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坐起身来,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温热东西,他强打起精神一看——居然是一只断掉的手臂。

“啊啊啊!什么东西啊啊啊!”

他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这一下,他可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只断掉的手臂好像是被一柄极为锋利的刀斩断的,断口平平整整。可即使被切断了,手臂上的红色纹身依然隐隐闪烁着光芒,这些纹路好像拥有能量一般,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这是哪里?

这是谁的手?

那两个人……又是谁?

叶止抬眼望去,才发现战况的激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个名叫三千的黑影,此刻伤得最重。叶止手中的那只右手正是属于他的,不仅如此,他的一条左腿也已经被砍断,就在距离叶止不远的地上。他用黑色的阴影代替了失去的手脚,运用得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可即便如此,不断洒下的鲜血也明确地传达出一个信息——他快死了。

而那个白衣人也并没有好多少。他的一身白衣都已被鲜血染红,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是什么。他的身体像是被巨大的爪子撕开一般,整个胸口都几乎没有了皮肉,半个心脏luo lu在外,黑色的火焰将他的半边身体燃烧起来,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

可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激战中,即使受了这样可怕的重伤,白衣人依然脸上带笑,那单手持剑,笑傲群雄的飒爽英姿,叶止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他这样厉害的白衣侠客,应该在哪里被自己见过呢?

那一瞬间,叶止突然想了起来。没错,那是在自己和小胖子江破最喜欢的画册上。丹山镇每一个有侠客梦的孩子们,都有这样一本画册。

那个男人,正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剑客,武林正道第一人——白衣楼主萧千澈!

如果说眼前这人便是白衣楼主,那么能够将他逼到这个境地的黑影,莫非就是……三千……三千……

魔教圣子,三千不归。

第6章 龙之血

叶止一下就来了精神,兴奋之余,反而把恐惧都抛到了一边——在此地相斗的不是别人,居然就这两个传说中的高手人物!

他自小便喜欢连环画册和说书人口中的那些江湖轶事,而他最为熟悉的,便是白衣楼主萧千澈与魔教圣子三千不归这一对宿敌。

一白一黑,一正一邪,一执长剑,一披黑翼,他们是屹立于当今武林巅峰的两个高手,更是一对难舍难分的劲敌!这数十年无数次交锋,他们从未能分出胜负,光是目睹他们交手,便令无数江湖人心潮澎湃!

能看到这一场面的自己,是何等的荣幸!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们竟然伤得这么重?

说书人的故事中讲得很清楚:萧千澈与三千不归虽然都拥有世上最最顶尖的实力,但两人的性格都极为谨慎,相比进攻,他们在交手时更执着于防守,宁可不伤敌人,也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更何况,多年来两人英雄相惜。虽为宿敌,更是挚友!他们的立场虽然不同,但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叶止想不明白,他虽然是丹山镇的孩子王,但毕竟只是一个九岁的男孩,怎么看得懂当今顶尖高手的对决?再说……

对了!小破呢?

小胖子江破和自己一起被黑浪裹挟着摔下,理应也在这附近,可叶止四下环顾,却根本没有见到江破的影子,他该不会是死了吧?叶止担心得不行,更加细心地寻找起来。就在这时候,角落的另一个东西,只一眼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颗红色的珠子。

珠子不大,一手可握。但它漂浮在一个石台上方的空中,不借助任何外力,兀自旋转着,散发而出红光照亮了大半个山洞。

叶止只看了它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这颗漂浮旋转的红色宝珠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将他吸引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体温升高,甚至想要伸出手去,牢牢地将它握住!

它在呼唤我……

叶止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挪开眼!当他再次把目光汇聚在这颗珠子上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躲藏在石柱下方,悄悄伸手想要抓住红色宝珠的小胖子,不是江破又是谁?

这个笨蛋!

叶止在心中狠狠骂道,丹山镇的孩子都是从小听着江湖故事长大的,这种令人挪不开眼的诡异宝物,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也就只有江破这样的呆子,才会忍不住伸手去抓。看小胖子的样子,似乎是完全入了迷了!

此时此刻,不仅仅是叶止,就连一旁酣战的萧千澈和三千不归也注意到了宝珠处的异动,二人皆是大惊!萧千澈率先运起轻功,飞快跃向宝珠所在的位置,想要率先将其夺下。三千不归却不挪一步,反而连连后退,随着一声呼啸,他身后蔓延数米的黑色影翼尽数张开,阴影化作无数只尖叫着的疯狂乌鸦,紧紧追赶在萧千澈身后!

他想做什么?

叶止看着一愣,小小的脑袋一转弯,不知怎么就明白了过来:三千不归放出的影鸦并不是冲着萧千澈而去的,他是想抢在宝珠被夺走之前,杀了小胖子江破!

圣子虽然也是他们这些孩子崇拜的对象,但在叶止的心中,他的形象却与萧千澈差得远了!魔教毕竟是魔教,他们杀好人、炼剧毒、学魔功,搅得整个江湖日夜不得安宁,只有那些分不清好坏黑白的五六岁小孩子,才会去崇拜三千不归。叶止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他和镇里的其他人一样,恨透了魔教的所作所为!

相比之下,萧千澈就不同了!白衣楼主萧千澈,他可是武林第一豪侠,一生光明磊落。武林传说,正道楷模!他年轻时风流倜傥,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独自揭穿黑暗的阴谋,拯救整个武林与水火当中。年事渐高之后,他更是建立了第一正派名门“白衣楼”,笑傲天下,运筹帷幄。

他是毫无偏斜的“正义”,如自己的神剑“为龙”一般刚正不阿!

在叶止的心中,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而魔教圣子三千不归,只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人!

想到这里,叶止的身体已经冲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只知道自己必须从魔教的手中救下他的朋友——整个丹山镇的孩子都是他叶止罩着的,他可是这一带的孩子王!江破虽然又胖又呆,还多嘴多舌,可毕竟是被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来的,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不,他决不能出事!

叶止本来就和红色宝珠相距不远,一旦起身,立刻就跑到了萧千澈与黑色影鸦的前面,距离小胖子江破便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可他这奋不顾身的举动,却惊到了萧千澈与远处的三千不归——两位江湖高人,都万万没想到这小小的孩子会突然发难!

三千猛然收回力量,想要将无数影鸦向下撤去,却早已来不及,巨大的影流汹涌而至,光是风压便震得叶止睁不开眼睛。

幸好萧千澈白衣一挥,化作一道迅疾白光加速冲了上来,在最后一瞬将叶止扑倒在地。萧千澈惊魂未定,在他耳边喝道:“你想死吗!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才不管!我要救我的朋友!”

萧千澈听了一愣,许久才猛然抬起头来,大叫一声:“糟了!”

就在萧千澈与三千不归为了因为叶止耽误的这片刻时间里,不远处的江破已经站起身来,牢牢抓住了那一颗鲜红的宝珠。宝珠的光泽耀眼,仿佛有一团血一般的清澈液体在其中如星光般流动,江破愣愣的看着它,好像连魂都丢了,他呆呆站了数秒,一仰头,居然一口将红色宝珠吞了下去!

轰隆一声,大地为之一震!

萧千澈当机立断,立刻一步踏出飞身向前,一把抓住了小胖子的领子,带着他跃上半空。三千不归也紧随其后追赶下来,但山洞在那一阵震动之中已经开始崩塌,纷乱落下的巨石很快堵住了他的去路。刚才神采飞扬驱使影浪的魔教圣子此刻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就连这些大石头都无法击碎,只能看着萧千澈抓着小胖子越来越远,从远处的洞口离开了逐渐支离破碎的山洞。

“萧千澈!这孩子你不救了吗!”三千不归指着匍匐在地的叶止,大喝一声。他的右手左脚本就由黑影汇聚而成,如今已经被滚落的碎石砸碎大半,显得异常狼狈。

听到他的话,萧千澈的身影明显停顿了一下。此时,他与江破已经逃到了山洞wài wéi,向下俯视着三千不归与叶止。萧千澈回过头,犹豫片刻,居然负手亮剑,一剑斩在了山洞的入口处!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一剑挥下,原本已经崩塌大半的山洞完全崩溃。萧千澈的功力是何等高深,“为龙”一剑更是劈山裂地,上方的半座山峰都被他的凌厉剑气斩开,化作无数落石轰隆而下,转眼便将山洞小小的入口完全堵死,并很快向内塌陷进去。

萧千澈漂在空中,双眼一动不动,望着下方的洞口。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洞内,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注视着他。两人久久对视,眼中各有千言万语,一直到半座崩塌的高山将二人阻隔。

“结束了,三千。”

他闭上眼,握紧神剑为龙,自上而下,再向那座崩溃中的高山补了一剑!

第7章 影之心

萧千澈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注视着下方的一切的时候,黑暗中,还有一双年幼的眼睛,同样一动不动紧盯着他。即使落下的巨石最后隔绝了他的目光,那个孩子也一直呆呆地望着黑暗,久久无法移开。

那孩子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破碎了。

不知为何,即便整个山洞崩塌得支离破碎,那个托起红色宝珠的石头底座却纹丝不动,就连它头顶的石块也坚硬如磐石,丝毫没有破碎落下。叶止站在那里,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只是,他实在是想不通。像萧千澈这样心系苍生的大英雄,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葬身滚滚乱石当中,却不闻不问呢?甚至在他带着小破离开了石洞之后,还要向山中再劈一剑。即使他真的对三千不归痛下杀手,可自己呢?自己也不值得他去救吗?

他是想连自己一同杀了吧?

叶止这样想着,一阵失落和失望涌来。可是,书里不是这样写的啊!书里的白衣楼主萧千澈,绝不会看着无辜之人白白送死而无动于衷!也绝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死自己的宿敌!难道……难道是书里写错了吗?

他呆呆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乱石中响起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小子,你来。”

叶止这才如梦初醒,回头向后望去,只见黑暗与乱石之中,一双深紫色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这双眼睛并不温柔,却也并无杀意,只有深深的平静与冷漠,他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此时,三千不归的黑色羽翼已经收起,半个身子都被压在乱石之下。若是在平时,他一击就可以轻易将这些巨石击碎,可是现在,他的身上就只有双眼仍有光芒,那不可一世的傲然邪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由影子汇聚而成的右手也早已消散,此时的圣子,只能向叶止伸出一只左手,再次重复道:

“来!”

“我不要!”叶止坚决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你过来,我不会害你。”

“你会吸走我的影子!”

“哈!”圣子突然大笑一声,一掌拍在地面,“你懂我的招数!”

“我当然知道了,你那一招叫作‘万千影支离’,人一旦被你偷走了影子,就是被你吸走了力量。若没有po jiě之法,无论有什么样的武功,都只能任你摆布!”

“不笨,你还知道什么。”三千不归半个身子都被石头压得粉碎,可言语之中,却没有丝毫痛苦之意。他对叶止说话,仿佛这只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对话。

“你之前放出的那一招,名叫‘三千鸦散尽’,是你最为得意的招数。这些黑乌鸦都是由黑影组成,也是你力量的一部分。它们虽然没有生命,却比刀刃还要锋利,能够变成任何形状。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你这一招绝技之下!”

“哈哈哈!你这小子!”圣子笑道,似乎心情大好,“但你有一点却错了,这些并非招式的名字,只是江湖人的称呼而已。招式本身没有名字,只不过是杀人的手段罢了!”

“你们魔教中人只会杀人,你们就不觉得羞愧吗!”叶止吼道,涨红了脸。

“羞愧?你我今天若是死在这崩山裂石当中,就是萧千澈杀的!你问问他,他会羞愧吗!”三千不归突然暴怒道,一拳狠狠砸在压住自己的巨石上,震得整个山洞轰隆一声。可他的力量早就不剩多少,短暂的轰鸣过后,只留下长久的寂静。

叶止愣住了,他看到潺潺的鲜血,正缓缓从三千不归的手中流下。

“你,过来。”

这一次,叶止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了,身体仿佛不再受到理智的控制,他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了圣子。他们的距离本来就没有多远,叶止步步靠近,只感觉那双紫色的眼睛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是黑暗中一座连自己都迷失了的灯塔。

“抓着我。”

叶止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伸出的手。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亲眼见到白衣楼主和魔教圣子,更想不到,自己此刻居然抓着武林第一魔头的左手。

与想象中的不同,这只手明明瘦得骨瘦嶙峋,却好像充满了充沛的,饱和的力量,分明是叶止抓住了他,可是不知为何,叶止却感觉同时也有一只手慢慢握住了他,缓缓爬上了他的手臂。那东西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却意外地并不令人厌恶。

“这就是影子。”圣子说道,“想要吗?”

想要吗?

叶止一下松开了三千不归的手,慌忙后退了一步,圣子的左手被他丢下,软软地拍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那双紫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失望:

“待你想要了,告诉我。”

圣子的声音永远是这样,低沉,沙哑,不露声色。可叶止却分明可以感觉到,在这个曾经屹立于武林巅峰的男人身上,一种名为“生命”的虚无缥缈的力量,正在缓缓地流失。

他可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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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他都是与圣子一起度过的。

说是“几天”,但叶止其实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这崩塌的山洞中暗无天日,就连阳光也透不进来,这些日子里,叶止分辨不了白天和黑夜,有时候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熬过了一天。

但幸好,这崩落的半座山早将这个山洞整个砸开,他身处的这一块空间已经十分开阔。叶止找了一圈,发现了不少被落石砸死的飞禽小兽,以及连同树木一起掉下的蘑菇野果。圣子虽然远不如之前强大,但仍然可以凭空生出火焰来,两人在一起待了这么些天,居然也没有饿死渴死。

每一次,他将烤好的兽肉,野果,干净的清水送到圣子手中,那不可一世的魔教圣子都会轻声说一句“谢谢”,但除此之外,两人再也没有了其他的交流。可是,三千不归所说的那句话,却时时在叶止的脑海中回荡。

等到所有的食物吃完,我真的会死在这里吧?整座山都往这里塌了下来,就算爹、娘,丹山镇的乡亲们想要救自己,也一定无能为力吧?

我要是死了,是谁把我害死的呢?是小破吗?是魔教吗?是大英雄萧千澈吗?“为龙”一剑斩下的时候,他分明是知道还有人在里面的吧?

那样的萧千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这么多的问题,让叶止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有太多的疑惑了,即使他比同龄的孩子们都要聪明许多,却仍然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但有一件事情,他却是清楚得很的:

他每天与烤肉一起给三千不归送去的那一颗野果,名叫红山树莓。

而秋天的红山树莓,本身就是一种剧毒!

第8章 狂之刀

对,剧毒。

每当圣子咬下这颗果子的时候,叶止的心便会狠狠地被悬起,他不知道毒果对三千不归这样的魔教高手是否有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但他确实这样做了。

这种只有丹山镇的人才知道的毒素,此刻正慢慢地,缓缓地侵蚀这具垂死的强大。身体,也许或多或少地,加速着这个传奇人物的死亡。

三千不归,这个令半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名字,或许,即将要永远地消失了。

在叶止为圣子送去第十一颗野山树莓的时候,圣子第一次没有说“谢谢”。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那遍布全身的红色纹身,此刻也已经完全地黯淡了下去,他抓着叶止的手,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道:

“影子,要吗?”

叶止低下头,没有回答。

圣子明白了叶止的意思,他松开说,说了声:“可惜了。”

唯独这一次,叶止不再想要保持沉默了,或许是内疚和痛苦折磨着他,让他有些焦急地说道:“没事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人愿意要你的影子的,等你从这里出去了……”

“我出不去了。”圣子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萧千澈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他是来……

叶止一阵兴奋,但他的情绪还未从胸口蔓延到脸上,三千不归却再次开了口:

“傻子,他不是来救你的,他是怕我还没死透。”

一句话,直接便将叶止的热情丢进了冷窖。在那双暗紫色的眼睛的注视下,叶止羞愧地垂下了脑袋——他为自己刚才表现出的兴奋感到羞愧。

他早该猜到的。

他早该猜到的,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就在此刻,他们的脚下猛然震动了一下,沉寂已久的山体再次摇晃起来,仿佛要将两人一起掀翻!叶止慌忙想要站稳身子,没想到却一把拉住了圣子的左手。叶止一惊,连忙想要甩开,却不想圣子紧紧地抓住了他,喊道:

“蠢小子,你想死吗!”

“我……”

“抓紧了!”

叶止只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一把便被圣子抓了起来,那一具垂死的,被巨石碾压了十余天的残破躯体,居然还有这样的力量!他还未来得及惊讶,一块倾倒下来的巨大石块便砸在了他刚刚所在的位置上,震得他头脑发昏。

“这究竟是……怎么了?”叶止忍不住问道。

“九个大成以上的高手,萧千澈带的头,呵。”三千不归冷笑道,仿佛这一切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想把周围的两座高山也推平,把这里彻底埋起来。”

“他为什么要……”

叶止问到一半,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么多余——三千不归早就回答过他了,因为“他是怕我还没有死透”。

萧千澈,他想要亲眼地,完全地,万无一失地,确认自己与三千不归的死。

这不是他认识萧千澈!

这不是他在画册里,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个白衣楼主!

这一瞬间,叶止的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掉落下来,在山石的轰鸣声中,悄悄落在了圣子枯萎的左手上。

“哭什么,真是小孩子。”

三千不归的话语传来,叶止这才发现他的声音极为痛苦,因为地面的移动,原本压住圣子半截身子的巨石整个碾过了他的身体,恐怕已经将他的下半身完全碾碎,与此同时,更多的石块从上方滚落,一块一块撞击在他上方的岩层之上。那只抓着叶止的左手颤抖着,每撞击一次,便失去一分力量。

可他就是不松手。

叶止没有手去抹眼泪,他的面前早已经一片模糊了。在这生与死的边缘,他脑海中想的并不是该怎样活下去,却是浮现出了一个野果的样子——那是他亲手送去的十一颗野山树莓。他不知道,他也不敢去想,如果不是这十一颗毒果,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无敌男人,他的手,是否会更有力一点呢?

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突然间,一个尖锐的呼啸声乍然而起,撞击着叶止脆弱的耳膜!三千不归的身上,一个漆黑得比所有黑暗都要黑暗的影子尖啸着升起,它好像一只巨手,又好像无数只黑鸦,它撑在叶止的头顶,将所有的山崩地裂阻挡在外!

“对不起啊。”

叶止哭出了声来,他从未想过会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对不起啊,我可能也救不了你了。谢谢你找东西给我吃。”

那声音渐渐微弱,澎湃的黑影也逐渐暗淡,轰隆轰隆的落石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很快,他已经听不清圣子的声音了。

“我要。”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勇气,在这无可阻挡的巨大天灾面前,他突然有了莫名的勇气,他大声地喊了出来,希望那个垂死的人能够听到他的话。

“我要你的影子!”

一瞬间,那漆黑的屏障完全崩塌下来,它在尖啸中再次化作无数的群鸦,朝着叶止的胸口蜂拥而来!叶止可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挣扎,可这时候,抓着他的那一只手却再次有了力气,他紧紧扼住叶止的手腕,用最后的声音沉沉喊道:

“不要抗拒!接受它!”

这声音震得叶止浑身发麻,更多的黑暗涌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身体贯穿!叶止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撕裂了,野兽的咆哮,群鸦的嘶鸣,无尽的烈火,无休的寒冷,统统在他的胸口里!统统在他的灵魂里!

不要抗拒!接受它!

不要抗拒!接受它!

不要抗拒!接受它!

叶止大口喘息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漆黑将他包裹,将他撕裂,将他贯穿,将他整个揉进永无止尽的黑暗之中。

他挣扎,却也接受!

他痛苦,却也接受!

他愤怒无比,却也接受!

他悲伤不止,却也接受!

他!

他睁开了眼睛。

一切仿佛已经过去许久了,山崩早已平息,地震也早已停止,他的耳边耳边除了寂静还是寂静,眼前除了黑暗,也还是黑暗。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仍然被紧紧抓着,一摸索,果然,那只手还在。

只是断了。

叶止抓着这只手,一股无名的,巨大的悲伤涌了上来。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抽泣着,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但他不是孤单的。一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却并不令人生厌的手,与他一起抱住了自己。

那是他的影子。

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那颗果子是有毒的。

他不应该死的。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死的。

痛苦、迷惘、愧疚、仇恨。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叶止不知道怎样的情绪包围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黑暗中沉思了多久,他渐渐与那黑暗融为一体,在这片无尽的混沌当中,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

用含糊不清的,浑浊的声音,呼唤着自己。

他站起来,一路向前走,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虚弱,但他一直跟着这个声音向着前方和未知走去。

在深处的深处,在深渊的深渊。在无尽的时间之前,在遥远的道路之后。在他的愧疚和眼泪还未完全褪去之前。

他找到了一把轰鸣作响的刀,他和他伸出了手,握住了它。

“鬼使”握住了“狂刀”。

第9章 棺木与线索

九年前,九年后。

叶止紧握着棺木的边缘,将自己从回忆的逆流中挣脱而出,黑影的力道极大,险些将半个棺木生生捏碎。

九年时光一晃而过,如今的他,早已不被那些虚伪的过往所束缚。自从握紧狂刀,带上假面,他的手中便再没有犹豫。

但眼前的尸体,仍让他十分在意。叶止探身向下,观察面前这具“熟悉”的尸体。

棺木中的萧千澈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他的皮肤惨白,身体完全失去血色,皮肤松弛,瞳孔褪色,只留一片迷雾般的白色。可是,即便在这样的炎炎夏日,这尸身居然也并未腐烂,甚至连一丝尸斑都没有出现,就像是被保存在冰窖中一样。

叶止伸出右手食指,凝黑影为利刃,将尸体的皮肤切开一块。果然,伤口中一点血液都无法流出,看这样子,他已死去至少半月有余。也就是说,至少在半个月之前,白衣楼主萧千澈就已经死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六天前,他才见过萧千澈。

叶止站起身来,陷入了沉思。

六天之前,也就是五月初八,叶止刚刚与李胖子一起前往泯州,代表镇西镖局参加了由白衣楼召开的,三年一度的群侠大会——这是江湖中最有规格,也是最为重要的大会,而主持这一次大会的,正是白衣楼主萧千澈。

萧千澈年轻时也是一代风流侠客,剑眉星目,俊美非凡。如今虽然已有六十高龄,但内功剑法xiu liàn至高深化境,容貌丝毫不见衰老,看上去与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无异,那悠然风雅的举手投足,那屹立巅峰却不狂不傲的强大气场,绝不是他人可以假扮模仿的。

那么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面前棺木中这一具萧千澈的尸体,只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冒牌货。有人委托镇西镖局将这个保存完好,足以以假乱真的“萧千澈”送往扬威山庄,至于这个委托人的身份和目的,就不是他这个小小镖师可以得知的了。

可是,若这棺木中藏着的仅仅是一具假尸体,又为何会给镇西镖局的镖师们引来杀生之货?

那十二个身手不错的黑衣杀手如果知道棺木中藏的是假货,又怎么会咄咄逼问打开棺材的方法?

这么说来……

叶止可不是个笨人,想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大半——这一具假尸体的任务,就是“被劫”!

想到这里,叶止立刻翻身跃下,检查那十二个黑衣杀手的尸首。这些杀手的身体虽然被暴走的狂刀毁去了一半,但大多都还算得上“完整”。叶止一个一个揭开他们的夜行衣与黑纱面罩,果然,这几个杀手的面容都被毁去,五官就像被沸水和毒药烫伤一般,扭曲成狰狞的一团。别说看出身份,就连分辨眼耳口鼻都十分困难。

完全抛弃自己的身份和面容,只有最为专业的杀手组织才会做到这一步,这十二个黑衣人,恐怕就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归墟”的一部分。这个组织毫无原则可言,只要拿钱,无论怎么样的脏活都干得出来。

叶止冷笑一声。看来,他已经无意中卷入了两个江湖势力的斗争当中,虽然不明白这两方的目的,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镇西镖局包括李胖子和郭进在内的二十余名镖师,只不过是被当做布局用的“弃子”而已。就俩他们的死,也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叶止摇了摇头,只感觉一阵由内及外的寒冷。短短九年来,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已经看得太多了。

自从九年前“龙血”现世以来,原本平静的江湖便越来越动荡不安,无数原本藏于水面之下的能人异士,神秘组织纷纷出现,就连白衣楼也逐渐无法掌控全局,只得求助于王权,才勉强保住一方安稳。像今天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面前的尸山血海,只是这个令人作呕的江湖中的一个小小缩影罢了。

可是,这次不同了……

叶止肩上扛着苗刀,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没有离去。他本不愿掺和这些江湖纷争,但萧千澈——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普通,正是这个男人九年前那劈山一剑,从此改变了自己和江破的人生。他握起狂刀,他成为鬼使,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都是拜这个名叫萧千澈的男人所赐。

这一次,无论这互相争斗的两方各自心怀什么鬼胎,他们的目的都与白衣楼和萧千澈脱不开干系。这一具栩栩如生,精心制作的假尸体,必然是一切阴谋与斗争的根源。“镖师叶止”既然已经在这个局里了,何不将计就计,看看这究竟是一出好戏,还是一部闹剧呢?

想到这里,叶止回过身去,犹豫片刻,重新把棺木合了起来。他先将镇西镖局的众人简单安葬,随后锁链缠起,将厚重的棺木搬到后面一辆完好的马车上,拉着它继续前行。镖车虽然沉重,但“影子”的力气远超常人,推动一辆这样的马车并非难事。

这样行进了不到一公里,叶止很快便找到了当时受惊逃散的大马。幸好镇西镖局的马儿训练有素,即使遇到危险跑开,也一定会在不远处等着主人。

虽然有了车与马,但叶止一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他距离原定的南菩萨庙还有将近一半的路程。而此时此刻,早上还嘱咐叶止“必须在南菩萨庙过夜”的郭进和李胖子等人,在不知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

这就是江湖,冷血无情,不留情面。叶止常常觉得它令人恶心,因为它从不给好人一条活路,只有恶人才能在其中畅通无阻。

他这样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镖车上的棺木。夜深人静,明月清风,这条少有人烟的深林小路之中,也只有他与这座棺木一同前行。清澈的月色之下,仿佛一个巨大的低俗笑话。

此时的叶止还未想到,一个远超他想象的黑暗阴谋,正裹挟在这片夜色当中,悄然将他覆盖。

第10章 白衣来客

接下来的两天,一路相安无事。

叶止一直小心提防着那个消失的,善于隐藏气息的“黑猫”,但自从十二个黑衣杀手死在自己手中之后,那个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可让叶止没有想到的是,第三天正午,正当他打算在山脚歇息片刻的时候,一队白衣剑客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队剑客均是身着白衣,身佩一剑,即使服装长剑各异,但仍看得出来是同门同派的人。带头一人身高七尺,浓眉大眼,正气一身,他背负一柄翠玉似的大剑,迈着大步朝着叶止走来。

叶止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人这剑大名鼎鼎,正是江湖中人称“翠玉剑”的崔于坚!他是白衣楼二把手,早在萧千澈还未成名之前便与他一同闯荡江湖,是萧千澈的知己挚友,武功不凡。那柄翠玉大剑更是一柄难得的神兵利器,寻常兵刃若是与它正面撞击,轻易便会被击碎斩断!

“镇西镖局的?”崔于坚来到便车面前,四下环顾一圈,盯着叶止问道。

“是。”叶止拱了一手,“镇西镖局叶止。”

“单刀客?”崔于坚眉毛一挑。镇西镖局可是江湖中名气最大的镖局之一,镖局中年纪最小的镖师,自然也有不小的名气,即便是崔于坚这样的前辈也听闻过他的事迹。

叶止点头。苗刀连鞘一起抽出,握在手中,算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随后俯下身问道:“崔前辈为何来此?”

“你还问我?”崔于坚眉头一皱,说道:“我们昨夜收到镇西镖局的求救传书,一刻不敢耽搁,连夜上路,现在才赶到这里。怎么,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叶止忍不住愣了一下。求救传书?镖局从不会发出这种东西,再说,如今知道镖车被劫的人,除了他都已经是个死人,是谁发出的求救传书?

叶止镇定片刻,将镖车被劫的事情细细说给了崔于坚和白衣楼众人听。当然,他并没提及那十二个杀手都是被他所杀,只说镖局等人奋勇作战,待他赶到的时候,那些黑衣杀手都已是强弩之末,被他轻易取了性命。

崔于坚听着,将信将疑,眼神一直瞟向不远处的镖车与上面的棺木。叶止说得虽然滴水不漏,但整个镖队全军覆没,只留下这个年纪最小,经验最浅的镖师,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但他毕竟不是镖局的人,没有资格检查镖物,内心虽然怀疑,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问道:“这么说,我们是来晚了。”

“来晚了。”叶止点头。

“怪我们脚程慢了——小兄弟,这一路凶险非常,白衣楼和镇西镖局向来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你若是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路护送你到虎山关外。”

“不劳烦崔大侠了。过了这两座山头,镇西镖局在诉州还有一处分局,我已经联系那里的镖师,晚辈自己上路便可。”叶止连忙拒绝道。无论怎么说,棺木中这一具尸体毕竟和萧千澈一模一样,他虽然和白衣楼有种种恩怨,但至少不想在这里引起什么误会。

“那好吧。”崔于坚叹了一口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坚持下去,行了一礼,便要带着白衣楼的众人离去。

叶止刚刚松了一口气,可偏偏在这时候,镖车上传来“啪”地一声bào zhà般的巨响,那棺盖居然震断kun bǎng着的锁链,冲天飞起,落在地上,轰然摔成两半。棺木在震动中翻下车来,其中身着白衣的尸体一路滚落下来,正好摔在叶止的脚边。

糟了!

崔于坚回过神来,只看了一眼,双目立刻瞪得滚圆,翠玉大剑猛地拔出,刹那已经握在手中指向那尸体,白衣楼众人也纷纷抽出长剑,兵刃直指叶止。

叶止心中慌乱,脸上连忙作出惊讶和疑惑的表情来,慌忙说道:“崔前辈,我也只是一个镖师,镖车里是什么东西,我可一点都不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崔于坚早觉得叶止有什么问题,此刻哪敢放松警惕,只是将双手巨剑握得更紧。他吩咐手下的剑客将叶止团团围住,自己则向前一步,检查起面前“萧千澈”的尸体来。

那些白衣楼的剑客也是疑惑万分,他们分明在前几日刚刚见过楼主萧千澈,怎么短短几天便变成了一具死尸?再说了,萧千澈武功出神入化,剑法早已进入“上清”境界,谁能够将他杀死?众人虽然剑指叶止,目光却都盯着崔于坚,希望这位白衣楼二把手能给出一个判断来。

叶止也以为崔于坚一眼便能看出这具尸体只不过是一个精心制作的冒牌货,可却没有想到,崔于坚紧紧盯着,居然细细观察了许久,这才慢慢站起身来,面色严肃地吩咐手下的人道:“装进棺材,带回楼里。”

“是!”手下的剑客们见崔于坚这般认真,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连忙动手。

“卸了他的兵器,也带回去。”崔于坚又指了指叶止。

“崔前辈……”

叶止刚想要开口辩解,却被崔于坚厉声打断:“这事儿还说不清与你是否有关,还请小兄弟跟我们回道楼里,一起配合调查。卸你兵刃只是保险起见,并非是崔某人怀疑你,得罪了!”

崔于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止本不该拒绝。毕竟他明面只是一个小小镖师,江湖豪门白衣楼前辈的要求,他没理由不配合,但是……

但是这件事,实在太过蹊跷了!

先是那个善于隐藏气息的“黑猫”将自己刻意引开,又是镖队众人全军覆没只余自己一人。现在,棺盖又突然炸开,偏偏将一切暴露在白衣楼众人的面前。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那求救传书又是谁发出去的?

叶止越想越不妙,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仅仅进入了一个纷乱复杂的“局”中,而且这个“局”,很有可能就是为他而设的!

有人想要算计自己!

“镖师”叶止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林中人,没有出身,没有过往,从不结仇,从不结怨。如果有人对他有所图谋,只有可能是对他的另一个身份——

鬼使!

“小兄弟,放下苗刀!”见叶止久久没有反应,崔于坚执剑向前,再次将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遍。白衣楼众人也步步紧逼,分毫不让。

“前辈。镇西镖局是镇西镖局,白衣楼是白衣楼,江湖虽小,却也要分得清清楚楚!我既然是个镖师,无论镖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止都要保证它平安无事送到目的地。”

“这么说……”崔于坚向前一步,翠玉大剑已然横在胸前。他的剑法虽然不比萧千澈,却也是“大成”境界的宗师高手,光是凭剑御气,便有一股强大的威压远远而来,企图兵不血刃就让叶止屈服。

但叶止也不是等闲之辈,还未等这股威压完全靠近,苗刀自下而上,一斩一闪,拔刀之间,便已一刀将整个气场斩得散开!他还不想暴露身份,因此狂刀并未展露真身,但苗刀之锐利,已经让周围的白衣楼剑客连连后退,不敢近前。

“好刀法!”

崔于坚豪声赞叹道,脚步与大剑却是丝毫不停,趁着叶止展开气场的一瞬,竟然已经闪到他的身前,翠玉大剑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这柄大剑身长将近两米,通体翠绿,是以极为稀有的深海鬼玉整个雕琢而成,远比钢铁还要锋利!如此神兵利器是何等霸道,这柄细细长长的苗刀,只一击便会在大剑的钝刃下粉身碎骨!

——铮——!

一声嗡鸣!

第1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剑,崔于坚本不打算伤叶止性命,只想断他苗刀,绝他后路。却不想,刀剑相交的瞬间,他的双手居然被震得一麻,大剑险些脱手而出。那细长的苗刀不偏不倚,居然当头架住了大剑一击。

崔于坚还未来得及惊讶,却见叶止竟是单手持刀!没等崔于坚反应过来,叶止已左手支地,身形猛然一转,借力荡开了大剑的巨力,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面门正中!

这一脚出其不意,迅如风雷!即便是崔于坚这样的大成高手都毫无防备,被猛地踹翻在地,他连连滚出四五米的距离,才勉强在大剑的帮助下站稳跟脚。崔于坚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低头一眼看去,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巴,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翠玉大剑的剑身上,居然豁了一条口子!

这神兵身经百战,折剑无数,即便是萧千澈这等高手都无法伤它分毫。可眼下被一个少年单手一刀,居然裂了一道口子!

“单刀客”叶止,他是何方神圣?

另一边,白衣楼众剑客眼见崔于坚被摆了一道,同样吃了一惊。但他们毕竟是名门弟子,心中依然不怯。两人长剑伸出,断了叶止后路;两人持剑横扫,攻其正面;还有一人侧翼突刺而来,企图刺穿叶止握刀的右手。

五人胸有成竹,步步紧逼,可没想到对手非但不退,反而一个转身,挥刀便向着背后二人斩去。这动作之快,刀势之凶狠,吓得那二人思绪都是一停!只听“唰”地一声,两柄挡路的长剑便被齐齐斩断,两人面前血花一绽,已经倒在地上。

后面三人还想再追,少年翩然以回头,刀光竟又是一闪,一阵无形的霸气如呼啸狂风般侵袭而来,将三人连连震退两步,待他们回过神来,叶止已经跑出了十余米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这几招几式下来,苗刀少年几乎将那几个白衣楼剑客当猴子一般戏耍,非但功夫差得很远,就连少年的身都近不了。那三人又羞又恼,还未再踏出一步,便被崔于坚一声喝住了:

“追个屁!就你们这三脚猫的轻功,丢人,回来!”

崔于坚是出了名的口无遮拦,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见到萧千澈都要骂他两句。三人脸上一红,虽然挂不住,却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只能扶起地上受伤的两个同门,拾起断剑,折回了崔于坚身边。

崔于坚抓过他们递上来的断剑,只见剑身上的断口整齐,光滑而锐利。那苗刀削断长剑的时候,恐怕连一点停顿都没有,说是削铁如泥都不为过。

再看那两个白衣剑客的伤口,他们的胸口虽然都已被鲜血染得血红,但刀口似乎并不太深,尤其是苗刀划过二人左胸口的时候,那少年明显卸开力道,将刀身向下压了半寸。若是没有这一手,这两人当场恐怕当场就见了阎王!

这个名叫“叶止”的少年高手,似乎并不想取人性命……

崔于坚盯着翠玉大剑上的断口,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那一具面容熟悉的白衣尸体,眉头皱得更紧了。

正午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爆裂般的雷鸣,几乎是同时,黄豆大的雨点便劈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狂风呼啸卷起落雨,将半个山林拍得哗哗作响。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有什么改变,即将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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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诉州城内,满楼酒家。

江湖中,酒肉最多的地方,便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三两壶酒下去,嘴巴再严的男人都能被逼着开口。平日里也就罢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酒家里来往的客人显得尤其得多。所有人的口中都在议论着同一个话题,而让所有人都担心的是,这个话题并非一个谣言。

两天前,叱咤江湖四十余年,一手创造了白衣楼,培养出“龙王”,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武林传说,白衣楼主萧千澈——死了。

这消息若是别的地方传出来的,自然没有人相信,可如果放出这个消息的是白衣楼二当家“翠玉剑”崔于坚,那可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宣布这个消息的当天,江湖最耀眼的新星,白衣楼的另一个传说“龙王”也在场。从这个少年紧闭的双唇,悲怆的眼神中,敏锐的人早已经可以读得出来——萧千澈的死讯,恐怕不会是假的。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凡人在世,终要有一死,无论你是怎样的宗师高手也不能例外。但白衣楼随后公布的另一个消息,却令整个江湖兴奋,恐惧,颤栗不止!这一下,任凭是多么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得到,一阵无法阻止的狂风暴雨,即将席卷这个平静了许多个年头的世界——

白衣楼向全大陆通缉了两个人。

这份通缉令不但覆盖整个“江湖”,更包括了绯、湛、蜃三国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与这个江湖武林毫无瓜葛的蜃楼国,白衣楼的悬赏也遥遥而至。天涯海角,亦不给这二人一寸容身之地!

第一个,是前任镇西镖局镖师,“单刀客”叶止。

第二个,是“鬼使”。

要说第一个人,江湖中还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只有西边见多识广的侠客前辈还有所耳闻。但提到第二个人,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鬼使”与“狂刀”的大名如雷贯耳,就算是最最遥远的蜃楼过,也早已流传起了他的传说。

这一下可好,整个江湖都议论纷纷,无法平静。不少人相信是鬼使杀了萧千澈,才让白衣楼如此咬牙切齿,毕竟萧千澈年事已高,说不定就败倒在了狂刀之下。可也有不少人反对这个观点,因为这么多年来,鬼使从来只斩手,不杀人。无论是怎样的大奸大恶之徒,鬼使最多也是斩其双手,从不取人性命。更何况萧千澈一生光明磊落,正气浩然,不可能让鬼使破这个例。

持这两个观点的两方很快争吵起来,互不相让,甚至拔刀相向,今天在满楼酒家就险些见了血光。这群人为了证明自己,恨不得把萧千澈挖出来问个究竟。可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情。

叶止,是谁?

第12章 千人千面

——啪。

两柄鸳鸯短刀轻拍在桌上,面前男子头戴斗笠,披下的黑纱半遮住面容,沉声说道:“掌柜,一碗酒。”

满楼酒家与别的酒楼不同,来往的江湖客若是想点酒肉,只能和掌柜说。这位掌柜也不是普通的掌柜,“千人千面”诸葛玺,凡是见过的人,他都过目不忘,大半个江湖武林都在他的脑子里。

掌柜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名字?”

“江漓。”

诸葛玺的目光依然没有挪开,仿佛想要看穿他黑纱背后的面貌:“年轻人,要在我这儿喝酒,光有这个名字是不够的。”

“漓水鸳鸯刀,江漓。”

诸葛玺又盯了他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确是漓水口音。我前些年是有听闻黎水新出了一位使双刀的少年侠客,看来就是阁下了。”

男子点点头,“掌柜‘千人千面’的大名,晚辈也早有耳闻。”

诸葛玺一笑,眼角的皱纹都笑了出来,说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江湖里可不太平。多问几句,也就是图个安心。小哥黑纱覆面,走在诉州城内可要多加小心。”

江漓道了谢,寻了一处空位坐了下来。这个点的满楼酒家坐满了各地而来的侠客,人声鼎沸,周围的人只是看了江漓一眼,便回过头,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来。这些人,无疑都是冲着白衣楼的这件事来的。

诉州城位于“绯叶”与“湛海”两国之间,古来便是王族祭祀的场所。自从百年前“江湖”的存在被王族默认之后,这里便自然而然成了江湖客们的聚集之所,几十年前白衣楼在此地建立,这里就更成了武林的中心。而诉州城中唯一一座酒楼,便是这满楼酒家,若不是“千人千面”诸葛玺这样身怀绝技的人,还真做不了这里的掌柜。

江漓刚刚坐定,酒还未上,周围的声音便统统涌入耳朵来。

“哎,你听说没有?有人说萧千澈其实早就死了,半月前的群侠大会上,那个萧千澈其实是别人假冒的。”

“假的?可那天我也在下面,当时我看……”

“哎呀,那一定是魔教请来的易容高人,这般高手的玄妙手法,你这种蠢驴怎么会看得出来?”

“你可别编了!什么人敢在龙神和翠玉剑的眼皮底下假冒萧千澈?更何况魔教早已消失九年,你哪里听来这些不切实际的消息。”

“我前些日子听老王说的啊,他说是白衣楼里认识的朋友透露的,**不离十。”

“你在我这儿胡诌也就罢了,出了这个门,可别让白衣楼的人听见了。崔于坚这些日子心情糟得很,被他抓着,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当然知道,可现在外面都传遍了,你说……”

酒楼里议论纷纷,但每一句都离不开白衣楼与萧千澈的话题,江漓坐了大半个时辰,却并未听到什么引人注目的消息。他站起身来,刚打算离开,一柄剑鞘却架在他的面前,“咣”地一声将他拦在门口。

江漓抬起眼睛,只见一个披散着长发,衣服破烂,一只眼睛瞎了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剑虽然没有出鞘,但这面目却很是狰狞,杀气外显。

听到这一声响,整个酒楼靠门坐着的一般江湖客都站起身来,各式兵器“乒铃乓啷”地抓在手里,齐齐看着门口那个独眼男人。

满楼酒家是什么地方?整个诉州城若是有一个地方让萧千澈都不敢拔剑,那就是满楼酒家,在这个地方,你能喝酒吃肉,能口无遮拦,能撒泼打滚撒酒疯,唯独一点,便是不能亮剑!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规矩,可眼前这个独眼男人,又是哪来的胆子?

“小子。”那个独眼男人嘿嘿一笑,贴着江漓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清的声音说道:“面纱摘下来。”

江漓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独眼男人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这日子还敢来诉州城,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独眼男人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了江漓的鸳鸯短刀的刀刃,任由潺潺鲜血从他的指缝流淌下来,他“嘶”了一口,咬着牙说道:“就是这把刀,我不会认错的。”

“你认错了。”

“我不会的!”男人松开手,将剑收回,说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独眼男人说罢,转身就朝外走去。酒楼里的江湖客们看得莫名其妙,陆陆续续坐了下来,嘴里还不忘嘀咕着:

“这个男人谁啊?来满楼酒家耍酒疯,命不要了吧?”

“谁知道……你看他抓着人家的剑,手都抓出血来了,说不定还真是个疯子。”

客人们议论了一波,又把注意力挪到了江漓的身上。毕竟被那个独眼男人一闹,此时站在门口的江漓可就太显眼了。

“你看你看,那个用双刀的年轻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居然敢覆着黑纱走来走去?那个‘单刀客’叶止,似乎也是他这个年纪吧?”

“单刀客使的是一柄苗刀,可不是这鸳鸯双刀。再说了,满楼酒家的客人,诸葛玺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来管。少说几句!”

“也是,现在敢在诉州城晃荡的都不是什么无名小辈,咱们都小心着点吧……”

还未听他们把话说完,江漓便已经走出了门去,方才酒楼中一举一动,一言一句,都已经映在了他的脑海中。江湖传闻,总是半真半假,而真正能在这片江湖中生存的人,总是能分辨出其中的真假来。

白衣楼,萧千澈,半月前的群侠大会。

崔于坚,龙王,匆忙放出的通缉令。

只要你足够敏锐,这些消息中的真相早已昭然若揭,只等黑夜降临,这一切的谜底便会被揭晓。

江漓走过一条小巷,伸手摘下了斗笠。他把手中的双刀并在一起,拭去哪个独眼男人留下的鲜血。一瞬间,这鸳鸯双刀似乎突然颤抖了一下,短短的刀刃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向下生长起来,转眼间,居然已经长成了一柄长刀。

这是一柄苗刀。

第13章 夜探白衣楼

叶止并未等待多久,夜便深了。

此刻的满楼酒家虽然还热闹非凡,但白衣楼所在的城西却早早地安静下来。白衣楼二把手,如今的代楼主“翠玉剑”崔于坚仍在外出,镇守白衣楼的只有萧千澈最得意的弟子,半人半龙的驭血高手“龙王”一人而已。

“龙王”极为敬重自己的师父,大概是为了祭奠刚刚死去的萧千澈,整个庄园很早便没有了声响,就连灯光也完全熄灭,只有巡夜的守卫提着灯笼,四处巡视。只是,人手似乎比平时更多了一倍。

但叶止,对这里可是熟悉得很。

这可不是他第一次潜入白衣楼,九年来,他进进出出这里至少有十次之多,对此地了如指掌。再加上他敏锐的听觉,迅捷的反应,还从未被这些反应迟钝的守卫抓住过行踪。

但这一次,他却更加小心谨慎。毕竟如今的江湖动荡不安,诉州城满城风雨,无论是“叶止”还是“鬼使”,他的每一个身份都危险重重,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况且,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位于侧院为龙阁的,萧千澈的棺木。

叶止可是整个江湖最了解萧千澈的人之一。按照萧千澈故乡的习俗,无论他死于什么时候,待尸首回到了家,都要在自己的房间内停留九天。等魂魄归位,才可下葬。

如今是第七天,正是警戒有所放松的时候。崔于坚不在楼内,龙神入夜便不再外出,今天夜里,便是潜入楼中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再次见到那具尸体!

“翠玉剑”崔于坚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萧千澈的人,他忠心耿耿,毫无二心,绝不可能将挚友的尸体认错——那么,这具尸体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崔于坚断定这就是真正的萧千澈?又是什么东西,让他不惜代价,也要与“鬼使”为敌?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如果萧千澈真的已死,那半个月前群侠大会上,他所见到的那个人是谁?以他对萧千澈的了解,那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绝对就是本人没错。就算天下真的有这样厉害的易容者,又有谁能将他的行动举止模仿得一模一样?

死的这个,活的那个,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萧千澈?

不过,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

叶止一路轻身,掠过屋檐和楼宇,小心晃过所有提着灯笼配有刀剑的守卫。黑影则从夜色中伸出,如扭动的长蛇一般,窸窸窣窣绕过他人的视野,抬手一击,便将守夜在白衣阁外的四名守卫打晕,毫不费力便进入了阁中。

这白衣阁内果然如叶止想得一模一样:所有装饰一切从简,除了燃烧不息的无数蜡烛,就只有还未雕刻的灵牌一块,放在屋子正当中。棺木大开,尸首便位于其中,等待着“魂魄”归来。

叶止凝神屏息看了片刻:此刻躺在棺木中的尸体,正是他在镖车上见到的那一具!那日他为了确认尸体状况,以影为刃划开的那一道伤口,仍然在萧千澈的手臂上。

叶止思索片刻,俯下身去揭开尸体的白衣,只见尸体的胸口与腹部,正覆盖这巨大的,如同被爪子撕裂一般,却已经愈合的伤疤。这些伤口向上突起,微微泛红,“爪印”的四周,还有一层隐约的黑色轮廓——这是九年前,三千不归的影子留下的伤疤!也只有被影子所伤,才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伤口。

圣子死后,魔教几乎销声匿迹,现在的江湖中能够使用“影子”的,就只有他叶止一人而已。而知道萧千澈九年前究竟受过怎样重伤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具尸体,毫无疑问就是真的萧千澈本人!

叶止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到如今,他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那个影响了他一生,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江湖传说,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作为鬼使,叶止也是再清楚不过:他的魂魄不会归来了。

这样强大的灵魂携带着深不可测的“灵能”,不可能随意飘荡于天地之间,既然“狂刀”没有感应到他,只能说明他的灵魂早就已经完全消散,连一丝执念都没有留下来。

是谁杀了他?

带着疑惑和不甘,叶止还想要细细观察尸体,找到能够杀死这位江湖传说的致命伤口,可就在此时,屋中突然传来“呜”地一阵风声。叶止心中一紧,猛然抬起了头。

他的耳朵与常人不同,敏锐得好像是第二双眼睛。这风吹过屏风的时候若是直来直去,绝不会发出这样缓慢而跳跃的一声呜咽。这屏风后面有人!

叶止不敢发出声音,他一手支地,另一手握在胸前,背后“呼啦”一声,一对隐约的黑翼刹那拍打一下,隐没在了更深的黑暗当中。台前的所有蜡烛同时摇晃了一阵,房间内的所有影子便被一双无形的手拧成了一股,化作一双尖锐的利爪,狠狠朝着屏风后面猛抓而去!

唰啦!

叶止以为得手,却突然感到支在地上的左手一紧,那一只黑影鬼爪,居然被屏风后面的人握住了!

他吃了一惊,连忙一脚踏上前去,握在胸口的右手抓过苗刀,横起刀刃,向着无数燃烧着的蜡烛猛地一挥。蜡烛摇晃,黑影更盛,唰地一声挣脱对手的束缚,将整个屏风当头劈开。

屏风应声而碎,幸好门外的守卫都被叶止打晕,否则这样的响动早就引来了白衣楼的人。此刻屏风裂开,一个黑色人影一跃而出,一步便跳到了大门处。这黑衣人十分果决,丝毫不想与叶止纠缠,眼看就要撞开大门,夺门而逃。

“留下!”

叶止轻喝一声,半个房间的黑影应声一抖,瞬间爬上了墙壁,如一道移动的鬼魅一般聚集在了大门门口。那黑衣人狠狠一撞上去,只发出“咚”地一声闷响,仿佛撞在一道厚厚的墙上。

但这黑衣人也是身手矫健,被叶止这样摆了一道,却并未受伤。他在地上连连翻滚两圈,一步跃起,只一挥手,便将房间内的蜡烛尽熄灭!

哈——

叶止在心中笑了一声,不由地敬佩起这个对手来。两人身处这个房间中,都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此时叶止唯一的优势,便是那悄无声息,威力强大的黑影。可没有光,便没有影!黑衣人这一手如此果决果断,恐怕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面对这样的对手,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叶止站起身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手中的长刀发出了一阵咬牙切齿般的轰鸣!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

第14章 易形换影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轰鸣刀啸,黑衣人显然一愣,脚步骤然一停。但他的反应同样迅捷,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他的声音便缓缓沉了下去,几乎完全从这个房间中消失了。

“你是谁?”

没有回应。

“你来找什么?”

同样没有回应。

整个黑暗的白衣阁中,除了香烛遗留的暗香,便只剩下狂刀咯吱咯吱的轰鸣声,若不是刚才短暂的交手,叶止甚至怀疑这个房间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但这寂静并未持续多久,突然之间,叶止眼前便有一团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掠过他的身边。

抓住你了!

叶止心中暗道一声,双手握起狂刀,刀身放低,一刀斩下!

——嗡!

一声嗡鸣,一阵火花,一道惊雷!

叶止右手一麻,几乎握不住刀。狂刀刚才那一击,似乎狠狠砍在了一块盾牌似的东西上面,但狂刀何等霸道,怎会有不可粉碎之物?电光火石之间,刀刃上的齿轮钢锯随之转动起来,刀身一颤,几下便将阻挡之物碾成废铁!

而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呼啦一声,那黑衣人只一挥手,刚刚熄灭的蜡烛竟然重新燃烧起来,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叶止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

他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黑衣人居然半伏下身子,左手支地,右手握在胸前,一团巨蟒般的黑影从光与暗之中猛窜而出,它张开尖锐的黑牙,“铛”地一声,居然咬住了狂刀!狂刀虽然无坚不摧,却无法粉碎黑影。狂啸声中,它不断将黑影斩断,却又不断被重新咬住,无法挣脱。

叶止吃了一惊,连忙搅动狂刀,纷乱的金属碰撞与齿轮咬合声中,狂刀将所有包裹的钢铁齿轮统统收回其中,重新变回了一柄苗刀的样子,这才艰难地摆脱黑衣人所操纵的黑影。可趁着这些工夫,黑衣人早已一跃撞开门去,叶止一回头,只能听见他狂奔而去的脚步声。

他是谁?他居然会操纵黑影!

叶止惊魂未定,赶紧跳出白衣阁,紧紧追了上去。

纵影之术——这是魔教千百年来绝不外传的无上秘法,是只有最高级的教众与圣子本人才能掌握的强大秘术。“黑影”无法通过普通的xiu liàn获得,只能通过一方的死亡,才能传授给其他人,就如叶止从圣子身上得到他的黑影一样。

这个黑衣人,他是怎么做到的?沉寂了九年的魔教,原来也与萧千澈的死有关吗?

叶止追了没多久,还未穿过第一条走廊,周围的夜色立刻便被火光点亮了。许多身着白衣,手持火把,腰佩长剑的白衣楼护卫鱼贯而出,转眼便将面前的通道围住,跑在前面的黑衣人回头看了看叶止,又回头看了看前面的白衣剑客,犹豫片刻,仍然选择向着前面的火光跑去。

叶止还想再追,可就在这时候,那黑衣人居然再次回过头来,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罩!只见及腰的长发瞬间飘散下来,露出月光般雪白的肌肤和血玫瑰般暗色的红唇,那双深渊般乌黑的眼睛望了叶止一眼,一抖手臂,将手上覆盖的,已经支离破碎的刀刃铁片抖落在地。她扬起头,指了指叶止,再指了指自己,最后将食指按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叶止顿时楞在当场。

女人?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女人已然再次转过身,向前快步跑去。她每迈出一步,身上的衣服,配饰,甚至长发,体型都随之变化起来!只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那一身的黑衣都已褪去,长发也已然收起。叶止的眼前,只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衣剑客,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剑。那长衣飘散,转眼便消失在某个火光闪动的拐角。

她!她是……

叶止只是思索片刻,一下便明白过来!

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曾见过擅长改变容貌的术士,她们大多是女人,江湖人称“易容术士”,她们观察别人的行为、举止、容貌。之后,她们只需花费数天时间,便可完全变成那人的样子。但即便是最为顶尖的易容术士,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易容,这是一个复杂而神秘的过程,最短最短,也需要四个时辰的时间。

可是,眼前这个高深莫测,能够驱使黑影的女人,居然在转眼间便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看她那轻松的样子,似乎瞬间完成易容,对她而言不费吹灰之力——这样的高人,为什么会对萧千澈的尸体感兴趣?为什么要在离开之前,对自己做出那个“禁声”的手势?除非……

除非她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疑惑,她早已从“狂刀”和“黑影”之中,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她就是那个假扮萧千澈的人!

叶止停下了脚步,他不再追赶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同时,四面八方而来的火光,也距离他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兵刃碰撞声,火把燃烧的滋啦滋啦声,在他的耳中更加清晰起来。叶止不再犹豫,顺着院墙两步踏上了屋檐,将脚步压低,飞快掠出。既然白衣楼的人已经被惊动,此地便不宜久留了。这些杂兵他倒不放在眼里,可要是惊动了楼中jing zuo的那一位“龙王”……

叶止刚刚想到这里,耳尖突然颤抖了一下,脚下的砖瓦微微颤动着,发出细不可闻的“嘎吱”声。他猛然一顿,脚尖点地,迅速向后连跃两步。苗刀抽出,赫然已经化作狂刀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一支高达两米的赤色三尖枪从空中狠狠落下,它燃烧着不息的烈火,整个枪刃轰隆一声chā jin了砖瓦当中,炸裂出流星般的火光来!这柄长枪中红光闪动,翻涌不息,就好像这神兵并无实体,却是由浑厚浓稠的液体组成的一般。浓郁的,香甜的血腥味,从枪身上毫不掩饰地澎涌而出,直窜进叶止的鼻腔当中。

驭血之术。

叶止转过头,朝着白衣楼中最高的那一座塔楼上望去,只见一个赤色的身影屹立当中,全身被不知是火焰还是鲜血的气场包裹着。他望着自己,手中是另一柄还投出的锐利长枪,蓄势待发!

那便是“龙王”!白衣楼主萧千澈唯一的亲传弟子,传说中拥有真龙之血,外貌半人半龙的神般少年。他出手极少,但很少有人能在他炽烈而血腥的攻击下撑过三招,他凝血为兵刃,化战意为烈火,光是这王者般的气场,便令人畏惧三分!

可叶止远远看着他,嘴角一扬,居然露出一抹笑来。

“小胖子,你可威风得很啊。”

第15章 龙王与赤血

此刻,白衣楼顶站立的那位“龙王”,正是九年前的小胖子——江破!只是,他的外貌、气场,已与当年全然不同。

遥遥望去,只见他身材高大,肌肉健硕,身周环绕着赤红的血气与火焰,仿佛夜空中一轮孤傲的血月。一身赤红与春白相间的长衣只覆盖住他化龙的左半边身体,一只龙爪一般的左手覆盖鳞片与利爪,从长袖中隐隐探出。他的左眼是漆黑中透出的一抹暗金色,如同金子一般发出诱人而危险的光芒,弯曲的龙角从他披下的乌黑长发中赫然探出——他是人,也是龙。

眼见镇守高塔的龙王青紫现身,下面的白衣守卫纷纷停下了动作,抬头向着那一抹红色望去。其中,不少人也从那一柄轰鸣作响的大刀认出了鬼使,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跃上屋顶,抢那一分功劳。只因白衣楼的人都清楚:眼前的人若是被龙王盯上了,千万不要贸然出手!

这并不是因为龙王有多么凶残嗜血,六亲不认。只是因为龙王的驭血之术与真龙之炎不分敌我,只要不慎稍稍沾染,很快便会灼烧至全身,无论你有怎样的功力修为,剑法招数,都无法抵御这狂暴无情的龙焰。

所有人都目光紧盯着龙王与鬼使,等待着这一场旷世大战打响!

但叶止却并不慌张,他半蹲下身子,左手支在地上,右手则从背后取下那一顶覆盖黑纱的斗笠,重新戴在了头上。月光下,无数的黑影骤然而起,凝聚在他的背后,转眼化作一对漆黑的羽翼,巨翼挥舞之间,狂风将屋顶上的砖瓦劈里啪啦掀落大半。飓风之中,黑鸦隐现,哇哇的叫声连绵不绝。

叶止在等待。

他拥有巨大的优势,毫不畏惧近在咫尺的对决。这九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搜集白衣楼的各种消息。无论是萧千澈,还是如今的龙王江破,他们的实力与招式,甚至出招的时间,惯用的动作,他统统都了解一清二楚!他能猜到江破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火焰的方向,每一次驭血的目标。

可面前的老朋友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对手是“鬼使”与“狂刀”——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名叫“叶止”的儿时挚友是否还活着。

——这样的你……

叶止刚刚想到这里,面前那一柄燃烧着血光的三尖枪突然黯淡了下去,化作血浆一样的暗红色液体慢慢消融。叶止笑了一声,背后的黑影之翼飞快合拢,他看都不用看,轰隆一声巨响,便将那一支火焰长枪阻挡在外!

不等白衣楼众人与高高在上的龙王吃惊,叶止立刻挥翼向下,剧烈的风压将他的身体狠狠向上弹起,只一瞬便跃上高高的塔楼。他一伸手,一只巨大的黑爪蓦然伸出,一爪便将龙王的整个身子抹在手中!

——娇生惯养了九年,学剑不沾血,学武不杀人,连仇恨都不知为何物,这样的你……

黑影鬼手狠狠握下,轰地一声,龙王身周的护体火焰便被一击抓碎!第一次,龙王的眼中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的龙爪连忙伸出,一柄巨大的火焰三尖枪再次乍现其中,挥手想要刺穿叶止的鬼手,可还未等火焰靠近,黑翼再一挥舞,叶止已经向后退去,九只乌鸦从他身后的影子中尖叫着飞出,尖锐的爪子划过龙王的脸颊,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九道深深的血口!

——这样的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龙王纵然一身狂意与蛮力,在灵活的黑影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愣在当场。眼见那个身披双翼的身影带着咆哮的狂刀在空中停滞了两秒,突然向下坠去。

他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高塔之下近百白衣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要做什么?

白衣楼众人抬起头,只能见到黑色影翼包裹着鬼使与狂刀如天外陨石一般坠落而下,狂风与威压越来越近,似乎根本无法阻挡。还未等他们想明白个因为所以,脚下却纷纷一轻,低头一看,脚下的地面竟已破碎龟裂开来,裂缝的最中心,赫然立着一柄大刀!

众人纷纷呼叫起来,位于最中心的几人站得不稳,更是直接被那剧烈的冲击震上半空,还未等他们摔倒在地,那空中的一团黑影依然翩然落在刀上,拔出狂刀,奋力向周围一挥。一道无形的刀气瞬间散开,将方圆十米内的白衣人统统震了开去。

“围住他!”

白衣楼毕竟是武林第一名家,能在其中身披白衣的,也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对如此强横的对手,人群当中却突然有rén dà呼一声,拔出了剑来。也是凭着这一声大喊,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龟裂的地面上一阵白衣飘动,立刻将黑影围得水泄不通。可晚风吹来,转眼黑雾散开,地面上只余一并狂刀,哪里还有鬼使的影子?

人群中有人胆子大,慢慢走上去,想要仔细看看这一柄传说中的大刀究竟是什么模样。谁知刚刚走近,插在地面上的狂刀却突然嗡鸣起来,厚重的刀柄猛地撞在那人的胸口,狂啸一声朝着空中飞去!那人的肋骨估计都被刀柄撞碎,趴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众人纷纷顺着跃起的狂刀抬起头,这才发现夜空之中,居然飞翔着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狂刀飞上天空,转眼便没入那一只黑鸦当中。黑影飞在漆黑的夜色中,不过多久,便与夜空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

地上的白衣人都愣愣的抬起头,默默地望着空中许久。直到第一个人开了口。

“刚才的那个人……就是鬼使?”

一阵沉默。

“好像连龙王都吃了他的亏吧?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阵沉默。

与此同时,高楼之上,“龙王”江破也同样望着那一道黑影。九条潺潺的血流缓缓从他的脸上流下,被一层淡淡的黑气萦绕着。他伸手擦干了鲜血,红色的血气很快覆盖住他的伤口,深深的创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他没有动,但刚才那转瞬即逝的交手,却一遍一遍在他的眼中回放:那令人诧异的速度,躲闪不及的黑影,霸道无双的狂刀……

火焰在他左眼的金光之中燃烧的,对手的动作越来越慢,逐渐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下一次,一定抓住你!

第16章 天机可以泄露

七月流火,天干物燥。无论是不断升温的天气,还是盛夏里人的心情,仿佛只要一丁点的火花就能将其点燃,轰然爆裂。更何况江湖人身负刀剑,一个不称心,转眼便拔刀相向。这样的日子里,总还是远离纷争,静下心来,喝杯凉茶最好。

江湖中人人知道,津州城北的天澜山上,有整个三国间最好的凉茶铺子。但鲜有人知的是,这里还有一双消息最灵通的耳朵,和最严实的嘴。

当然,想要这嘴巴不严,给钱就行了。

“所以,这就是你你来找我的原因?”面前白发苍苍,长须垂腰的老头子挠了挠耳朵,挤了挤眼睛,吐出一口烟圈,比了三个手指,说道:“你打听的这个消息,得要这个价。”

“太多了。”

“不行!”老头子摇摇头,“就算你是鬼使,也要这个价,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叶止一把抓住老头子伸出的手,狠狠掰了他一个手指回去,嘻嘻笑笑道:“老爷子,你也知道我最近少了个身份,手头紧得很。要不这样,我们分期一年……”

“我可去你的吧!”老头子扬起一脚,踢在了叶止的脑门上。这老家伙虽然看起来也有**十的高龄了,身手却是矫健的很,这一抬腿都不带喘气的。

叶止揉揉脑门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骂道:“死老头,咱们俩个好歹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能不能给点面子?你再这样我刀可要bá chu lái了啊?”

老头子“嘁”了一声,说道:“老头我谁的面子都不认,只认钱的面子。你也不睁开狗眼仔细瞧瞧,我要是跟那群二愣子一样满口人情道义忠孝廉耻,五十年前就死球了!还有命在这里跟你瞎扯淡?就这个数,一个字儿都不能少!”

“行行行,你这个老不死的!”叶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身上掏出三枚铜板,塞到了老头的手里。老头立刻喜笑颜开,拿到嘴边咬了一咬,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到了衣服里。

“好了好了,快说!”叶止最看不惯这老头财迷心窍的样子,踢了他一脚椅子,催促道。

“啧啧啧,急什么。三枚古金铜板,老头还能亏待了你不成?”老头站起身来,柱起拐杖,说道:“你要的三个消息都有着落,两个在我这里,另一个,你得到别人地方去取。”

“你说。”

叶止立刻安静下来,盘腿坐起。老头虽然懒懒散散,但只要给足了钱,他便是这个江湖最无所不知的人——他是“天机楼”的耳朵,这广大世界中的风吹草动,全部在他那对貌不惊人的耳朵里。

“第一件事。镇西镖局的那件镖物确实很不寻常,具体是何人委托,竟然连我们也查不到底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件东西是六月初一个深夜里,由镇西镖局的总镖头‘西霸王’柳镇西亲自护送到镖局的。和他接头那人,只有一条腿,一只手,一只眼睛。”

“那是什么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是只有一只手臂的男人嘛……江湖中这几年来那么多独臂侠,大半都是被你卸了手,你自己想想,多半会有些头绪。”

“哎你……死老头,这你也敢跟我收一个铜板?”

“这可算便宜你了!”老头狠狠拍了一下叶止的后脑,骂道:“这男人的身份虽然成谜,但出入的地方都极不寻常。要不是因为你是老客户,这条消息可不止这个价呢!”

叶止“呸”了一声,接着问道:“那其余两件事呢?”

“剩下两件事就简单了许多。你遇到的那个易容者,并非是江湖中普通的易容术士。能够在瞬息之间变幻外形,甚至能将萧千澈模仿得连你都认不出来的人,必然是师家的人。”

“师家?”叶止一愣,“我从未听说过姓师的人啊?”

“那是当然,你才多大年纪?江湖里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老头说着,给自己和叶止各倒了一杯凉茶,说道:“十余年前,你还未涉身江湖的时候,师家也曾是江湖名门,在郁州北方有一处山庄,名为阔别。师家人各个精通易容之术,瞬息之间,便可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就连举止动作,也能模仿得一模一样。甚至……甚至师家的家主,都从未有人见过他真正的容貌。当时甚至有人传出来说,他正是‘九天’中的一人。”

“九天?”叶止摆摆手,“得了吧,这组织从来只活在江湖传闻里头,是否真的存在都还很难说。况且这年头,谁都敢说自己是九天中的一人。我,鬼使,我说我是九天,你信吗?”

老头点了点头,立刻掏出一个小本,一支毛笔,笔尖在舌尖上蘸了一下,提笔便写——七月初六,天澜山小佳凉茶铺,鬼使亲口说……

“哎哎哎你可给我闭嘴吧!”叶止一把抢过老头手中的笔,两指便将笔折断,“你继续说,师家后来如何了?为何我从未听过阔别山庄?”

“被灭门了,满门。”老头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了往事。

“灭门?”

“江湖是什么样的地方,你还不清楚吗?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便越惹人垂涎,可没有力量,却连自保都难。”老头敲了敲桌子,拉了一把叶止的脸:“易容这种能力,虽然不是真刀真枪的功夫,却有能力改变整个江湖的大局。天机楼早知道阔别山庄活不长久,却没想到这么快。”

“谁下的手?”

“查不到,就连我们也查不到。”老头砸了咂嘴,继续说道:“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有头绪,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密不透风的,整个江湖就只有‘九天’而已。”

“又是九天。我怀疑九天就是你们天机楼编出来的,凡是差不清楚的事情就往他们身上推。”

“呸!小子,等你哪天真的碰上九天中的一人,便知道老头我说的是真是假。你离这个江湖的中心已经越来越近了,小心着点吧!”老头白了叶止一眼,居然并未在意他的冒犯。

“好好好,我该怎么找到这个女人?”

“你别以为老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混迹江湖这么些年了,我心里都有着数。这女人和你陷入了同一个局里,你想找她,她自然也想找你,但她的手段可比你高明多了,即使不认识老头子我,她也一定能找到你。你好生回去等着吧。”

“喂喂喂老头,没你这么做生意的吧?”

“你放心,若是一个月之内她没有找上门来,我自然会把她的行踪告诉你。”

“得嘞,知道你做事靠谱。”叶止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第三件事,我得去找‘眼睛’问,对吧?”

“没错。老时间,老地点,老暗号,他已经等着你了。”老头站起身来,回头说道:“老头混迹江湖一辈子,难得遇到你这样有趣的小友,你好生保重!这江湖险恶,咱们有命再见吧!”

老头说着,便拄着自己的木头拐杖,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凉茶铺子,他的脚步虽慢,但很快便消失在了天澜山的云雾中。但叶止知道,一旦自己有想要打探的消息,老头就会等待在这座凉茶铺子中。不要问为什么,因为他就是知道。

天机楼。当今江湖最为神秘的组织之一,它不知何时由何人建立,似乎一直便存在于这个江湖当中。只要你有钱,有权势,就能从他们手中买到任何消息。他们手中掌握的秘密轻易便能将这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无论你是……

叶止刚想站起身来,却突然被一双女人的大手按住肩膀,啪地一声压了回去。

“哎,小哥。两壶天山雪不老花,四十五两银子,那老头说你会付的……你该不会想赖账吧?”

叶止一口凉茶喷了出来。

第17章 渔夫张三

叶止找到张三的时候,他正在漓水的渔船上专心致志地钓鱼。

张三钓鱼可与常人不同,他的渔船前前后后,一共立着六条鱼竿,他就坐在渔船正中,嗑着瓜子眯着眼睛喝着酒。可若是这六根鱼竿中的任何一根动了一下,他立刻就知道。而且不用拉上杆来,水下这条鱼多长多重,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这样的奇人,自然不会是一个渔夫那样简单,但想要撬开他的嘴巴,没有钱是行不通的——他是“天机阁”的眼睛,这普天之下,没有他的小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叶止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确定张三确实是看着自己的,那细细的眼缝中闪着一丝光亮,代表他确实是睁着眼睛的。

“三哥。”叶止无奈地说道:“钱我已经付过了。”

张三摆了摆手,道:“你那三个铜板是付给老头子的,我又没拿到。”

叶止一拍桌子,砰地一声:“你们天机阁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

“那当然,不然你以为天机阁的银子是怎么赚的?”张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抓着叶止的肩膀说道:“小兄弟,我给你盘一盘,天机阁在中原武林一共有四千六百七十一个探子,每个人就算他月薪二百文……”

“三哥,你上次还说一共有六千多个探子……”

“哎呀,小兄弟,你就当我们裁员了嘛,最近江湖动荡,生意很不好做的。”张三挠了挠头,“这样吧,三哥也不要你钱,今天就跟你买一个消息,如何?”

叶止看了看张三的眼睛——很难看出他是不是在看玩笑。

“我和老头子可不同。老头子喜欢卖消息,而我喜欢换的,这叫可持续发展。”张三一脸认真的样子,伸出手指,指了指叶止手中的苗刀:“你的狂刀,给我看一眼。”

叶止心中暗骂一声,心想这小眼睛老渔夫可真是奸诈得不行。自己如今正被白衣楼三国通缉,整个江湖都认为萧千澈是死在他的手中,现在想杀了他给萧千澈报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鬼使的狂刀究竟是怎样的神兵,光这个消息在江湖中便可以卖出天价!相比张三,老头子可真算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正经商人了。

眼看叶止一脸抗拒,张三又想了一想,讨价还价道:“那要不这样,你身上既然有上一代魔教圣子三千不归的黑影,不如就用黑影能够使用的最大力量,捏碎我手中的这个……”

张三说着,掏出一个不知是金属还是玻璃组成的复杂装置,将一个把手伸到了叶止面前。

“这是……”

“握力器,说了你也不懂,你用力握就行了。”张三说着,还热情地演示了一下。

“我拒绝。”

“哎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精明呢?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着得到与回报。”张三皱着眉头,小小的眼睛几乎完全眯在了一起,“算了算了,你也算是老顾客了,我也不为难你。那个铜板,回头我跟老头子要就行了。”

“谢三哥。”叶止连忙道了谢。张三就是这个性子,脑袋虽然精明得很,但若是真把你当成了朋友,也愿意难得糊涂一回。叶止闯荡江湖这些年,靠的是手中的黑影狂刀,但也离不开这些愿意拉自己一把的前辈们。

“好了,讲正事。”张三正色道,一挥手,便将渔船上的鱼竿全部收回,他最后抿了一口温酒,就将壶里剩下的酒都倒入河中,“你问的这个消息并不贵,但其中涉及到的人物,却个个不同寻常。我且说,你且听,不要问问题。我说完,你就走。”

叶止点了点头。

“你之前提到的‘黑猫’,确有其事。这些年来,不少人都在无法解释的异象过后见到一只浑身漆黑,双眼碧绿的黑猫,甚至在相隔数千里之外的两地,都有人同时见到了它。排除了其他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是幻术。”

听到这里,叶止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便是幻术,即便是再强的幻术,都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但你我都知道,所有的幻术都有一个共同点——无论这个术再强,再完美无缺,你总能在那个看似真实的幻境当中找到施术者的存在,而只要在幻境中抓住施术者的‘分身’,整个幻术便会烟消云散。”

叶止张开了口,他仿佛懂了。

“你曾对老头子描述过,在你见到黑猫之前,整座山几乎都安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无论再强的隐藏大师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这必然是幻境!那么,在每一个幻境当中都存在的黑猫,也必定就是施术者本身——可是,一只猫怎么可能使用幻术呢?”

叶止疯狂地点头。

“除非,这位幻术师的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在幻境中隐藏自己的分身,将自己的存在变成别的东西,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或许他也有办法让自己的幻术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

叶止一拳锤在桌上。

“你别急,这并非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往日的幻术师中,确实有人曾经做到过这一点。他们能将自己的术装在一个小瓶子中,保存长达半月之久。如果对方想让你中术,只需要打开瓶子,像下药一样洒在你的周围——可即便如此,下药的人也必须是一个强大的幻术师,若非如此,他是无法操纵这么精妙的幻境的。”

叶止点点头,等待着张三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我们的范围就缩小了很多。你也知道,幻术师的存在被三国王族严格控制,镇西镖局出事的日子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幻术师离开绯叶与湛海的王都。但是,仍有一些自称江湖艺人的家伙,他们……”张三比划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语言,“他们……他们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江湖艺人这个词了,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一位。他姓应,靡州人,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好像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问问他的生财之道。”

叶止笑了笑,站起身来,朝着张三行了一礼。

“哎,不用谢,天机阁也是做生意的,你给钱,我办事。”张三又将六根鱼竿放下,挥了挥手,赶叶止快走,又不忘嘱咐道:“要是哪天缺钱了,你大可以把自己的消息卖给我,现在江湖上最值钱的,可就是你咯……”

张三的话还未说完,抬头一看,叶止已经没有了踪影。

第18章 闹市传书

四天后,靡州城。

天机楼虽然是江湖中消息最为灵通的隐秘组织,但老头子给出的信息毕竟模糊不清,倒是张三指引的目的地最为明确——那个名叫应启丞的江湖艺人,正是居住在这座位于悬崖峭壁之上的边陲小城中。

叶止一路快马加鞭,也用了整整四天才赶到这里。马匹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跑不快,即便是叶止这样身体强健的武林高手,也在长途跋涉中渐感吃力。幸好,这一带江湖人士极为稀少,即使他驱动黑影赶路,并不会被人发现。

靡州城,是一个格外安静的偏远之地。

这座小城,其实已经远离了“江湖”的所在,进入了蓝色国度“湛海”的管辖范围内。在这里,江湖侠客行走甚少。维持此地的秩序与安定,靠得便是湛海国的官兵“蓝衣铁卫”。 这群铁卫大多武艺gāo qiáng,直接听命于拥有真龙血统的湛海王族。他们身着蓝色铁甲,手持高大的湛蓝色长枪大盾,形象威武,在湛海的国界内,他们便代表着那一位头戴神眼的至尊天子。江湖的那一套,到了这里便行不通了。

叶止牵着马,戴着斗笠走进城内,很快便被内城的两名铁卫拦下盘问。此时距离萧千澈之死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之久,白衣楼的传书早已飞遍了三国各地。即便是在这座边境小城,“镖师叶止”的脸也相当显眼。

但叶止毕竟不是没有经验的江湖菜鸟,身为鬼使,这江湖中各种偏门邪门的路子,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早在上路之前,他就向黑市的易容术士买了一副人皮面具——这粗劣的东西虽然没法骗过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铁卫,但若是将强酸剧毒涂在面具上,这人皮很快便会萎缩腐烂,看起来就如一个被剧毒毁容过可怜男人一模一样。除非伸手来摸,否则根本无法分辨真假。

这一招,常人可使不出来——能将人皮面具腐烂的强酸剧毒,自然也能够将脸皮侵蚀燃烧。如果不能如叶止一般驭使黑影,把影子附在脸上,将人皮面具与自己的脸完全隔绝,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这人皮面具可就被强酸融在脸上,再也取不下来了。

这样的“野路子”?又有谁能想得到?

果然,两个盘问的蓝衣铁卫看到这张五官畸形,血肉模糊的烂脸,都是眉头一皱。只是随口问了两句,便匆匆放了行。

叶止进了城里,牵着马匹,背着隐藏身份用的鸳鸯双刀,正打算寻一处人多热闹的地方打听那个名叫应启丞的江湖艺人。可还没走处两步,却突然被一个不知哪里的小女孩撞了个满怀。叶止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后退,手中便被塞入了一个什么东西。

叶止一愣,刚想问什么,小女孩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打开手,手中竟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

——城北酒馆,穿青色绸缎的商人。

叶止还未弄明白其中所说的意思,那纸条却一下燃烧了起来,在他手中转眼便化作了点点飞灰。叶止吸了一口气,这才知道这小小纸条绝不简单。这自燃之术是江湖中的手法,并非是这边陲小城中的人可以掌握。

有人盯上他了。

叶止举目四顾,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只有纸条中指明的线索:城北酒馆,穿青色绸缎的商人。

他是谁?

这世上,有的人一旦感觉到危险便会立刻躲得远远的,有的人却恨不得一跃钻进所有的危险中一探究竟,叶止便是这样的人。他是鬼使,是江湖中的“猎人”,他可不习惯被人在暗处盯着。

他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不过两炷香的时间过后,叶止便摸顺着稀稀落落的rén liu摸到了城北的酒馆中。这个酒馆灰里土气,客人也不多。除了三五个喝酒的人以外,一楼就只有一个招呼客人的小二,和柜台边上低头算账的掌柜,将算盘敲得劈里啪啦作响。

叶止向里面望去,这些喝酒的人衣着破旧,似乎都是周围的牧民农夫,根本没有纸条上提到的“穿青色绸缎的商人”。就在叶止疑惑只是,店里唯一的小二已经迎了上来,问道:“哎客官,赶快往里面进,你要来点什么?”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湛海北方口音,声音粗犷,好像是被高原肆虐的风沙对着嗓子吹了三十年一般。叶止还未来得及答话,他的手便一把伸进了叶止的怀里,将一个东西塞了进去。

他的动作不快,叶止只要一伸手便能扼住他的手腕,可叶止略一思索,还是没有这样做。无论这个神秘人出于什么,他都希望叶止照着“规则”找到自己,既然如此,何不耐心看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呢?

等到小二转身离开,叶止才低头将怀里的东西打开,果然又是一张纸条。

——城西集市,挎着篮子的矮胖女人。

只一眼过后,纸条再次化作飞灰,随风散去了。

叶止一笑,立刻奔赴纸条中提到的地点。他对这个游戏越来越感兴趣了,而且这个背后传递纸条的人,似乎并不是他的敌人。

同上次一样,他很快便找到了城西的集市,这里是靡州城来往的行人最多的地方,远远近近的吆喝声终于让这个小城有了不少生气。叶止兜兜转转了一圈,果然,人群中慢慢便有一个挎着篮子,包着蓝色花头巾的矮胖女人走了过来。

叶止走过她的身边,本以为很快就会收到纸条,可谁知道这个女人非但不搭理他,还与身边的另外两个妇女聊得火热,渐渐走了开去。可没等她离开叶止五步,突然一个男子掠过她的身边,一把便抢走了女人手里的篮子!

“都抓住他!抓住这个抢东西的贼!”

女人猛一回头,跑了两步,扯开嗓子便喊了起来,那公鸭似的糙嗓子马上便传遍了半个集市。那男人抢了东西慌不择路,沿途撞翻了两三个摊子,集市转眼间便一片混乱,鸡飞狗跳。叶止被人潮挤得摇摇晃晃,堂堂鬼使,在这闹市中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挤过他的身旁,附在他的耳朵边上,飞快却又清晰地说道:

“半个时辰后,城中琼花楼,阿蛮姑娘的房间里,我等你。”

那声音没有任何口音,没有任何感情,平铺直叙,冷静寡淡。却像无尽深山中一滴坠落的清泉,啪嗒一声落在深渊,激起层层涟漪,荡起阵阵回声。

是她。

一定是她!

第19章 阿蛮姑娘

人群不久后便散去。叶止跟随着线索在靡州城中转了小半圈,夜色很快降临,才从无数亮起的灯盏与升起的孔明灯中,找到那一座深藏在城中的“琼花楼”来。

无论大城小镇,只要是有男人的地方,便难免有这样的风流之所。可叶止却没有想到,这座偏僻的边陲小城中,居然有如此规模的一座灯影琼楼,往来的客流熙熙攘攘,竟然比他这一天在城中见到的rén liu还要多出几倍。

这些rén dà多穿着绸缎华服,似乎身份都是非富即贵,许多人操着完全不同的口音,在家丁或仆人的簇拥下,说说笑笑,缓步走入楼中。似乎这些人来到靡州城不为别的,都是为了这座琼花楼而来。

这倒是奇了怪了。

叶止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即便是江湖之外的地方,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耳闻。可这靡州城内琼花楼吸引了这么多商贾富豪,他却根本没有听说过,这可就不大寻常了。

叶止连忙戴上黑纱面罩,混入前往琼花楼的人群当中。他的身边是一个绯叶国书生模样的男人,他身材文弱,看起来风尘仆仆,衣冠上还有一路留下的风沙,可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脚步明显的轻快。叶止装作熟络地挤上前去,小心地打听到:“兄台,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

书生脸上尽是笑意,一点该有的警惕都没有,见有人上来搭话,转过脸来边笑便答:“琼花楼的男人能因为什么事情开心,自然是阿蛮姑娘来了!兄弟,我看你的打扮像是江湖中人,千里迢迢来到靡州城,居然不知道阿蛮姑娘的事情吗?”

叶止摇了摇头,心想这书生既然如此坦诚,自己也不必继续遮遮掩掩了,这样没心机的人,只要将他哄得开心了,这家伙便会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掏出来。

果不其然,还未等叶止继续往下问,书生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叶止一开始听得认真,但不过多久便尴尬地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并不真实的高山姑娘的传说而已。

传说这位阿蛮姑娘乃是靡州城正对的雪山“九姑娘山”上的一位神女。她美若天仙,皮肤如冰雪一般晶莹剔透,只一眼,便能让男人为之疯狂。每隔三年,她便会在这一天悄然下山,来到这座琼花楼中逗留七天,与来自三国各地的男人们饮酒作乐。整整三十年过去,阿蛮姑娘一共出现了十次,可她的容貌却从未衰老,永远是二十岁的动人美貌。

“这一定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能见到阿蛮姑娘一面,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书生一边说着,一边嘿嘿地傻笑:“兄弟,你既然都来到这琼花楼门口了,自然也是和阿蛮姑娘有缘!不如我们一起结伴看看?这一代我熟悉得很,我给你带路!”

书生一下热情了起来,不由分说,拉着叶止就往里走。琼花楼边上招呼客人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不在少数,可此时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阿蛮姑娘原道而来,对这些庸脂俗粉,看都不愿多看一眼。这书生倒也不简单,虽然楼里人潮拥挤,但他却总能找到最好最近的捷径,两人每过多久,便第一批进入了琼花楼的大厅。

“哎哟哟哟,两位客官!”叶止与书生刚刚迈进大厅,一个身材丰满,身着红色绸缎,金银首饰叮当作响的女人便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仰着脑袋便往叶止的怀里钻来。叶止吓得不轻,连忙躲开,那胖女人便顺势挤到了书生的身上。书生弱不禁风的,险些被她一屁股坐倒。

“银妈妈,是我,是我!”书生赶紧抓住胖女人,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哟,怎么是你啊。”胖女人这才认出了书生,一脸嫌弃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今天带银子来了吗?你那债可欠了半个月了啊。”

“银妈妈您可真是,说得就像我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似的!”书生陪笑道。

“你就是。”银妈妈白了他一眼,道:“今天再不给钱,别想着我还会放你进去。”

“今天有,今天当然有了,今儿阿蛮姑娘可在呢,说什么都要去见一面!”

“切,你们男人啊……”银妈妈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伸出一只胖手,在书生面前晃了晃,“拿来!”

书生一边嘿嘿嘿假笑着,一边捏了一把叶止,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兄弟,借点钱。”

“啊?”

“咱们都这么聊了一路了,好歹算是朋友了对吧?借朋友点银子怎么了?对吧?再说了,这里面想见阿蛮姑娘可有不少规矩,你一个生客进入,可小心触了禁忌被轰出去!”书生软硬兼施,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威胁,围着叶止不停兜兜转转。

这死皮赖脸的样子当真让人嫌弃,叶止一把甩开他的手,虽然不想为了这个认识不久的书生付钱,但此时距离闹市中所约定的“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大半,若是不能及时赴约,恐怕真要见不到这个谨慎万分的神秘女人了。

书生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见叶止虽然不耐烦的样子,脸色却明显软了下来,大喜过望,这就将他连拖带拽拉到了银妈妈的面前,从不情不愿的叶止手里抓过银子,塞到了胖女人手里。

胖女人细细点了点钱,看了看书生,又抬头看了看叶止,点了点头,道:“银子是两个人的没错,进去吧——小伙子,我看你年纪不大,可少结交这种朋友。这穷书生,一有钱就挥霍无度,没钱了就死皮赖脸赊账欠钱。被他缠上,可有你受得了!”

叶止不敢多说什么,随口谢过了银妈妈,便被书生拉着往里走去。这厅堂的内部甚是宽敞,里面早已有近百宾客,却丝毫不显得拥挤。这里上下分为六层,更高处是一个露天的高台,挂着一盏巨大的华丽灯盏,似乎是借由燃烧“红血石”发出光亮,远远照亮了整个大厅,奢华非凡。

血红石可是特产自绯叶最西面血红悬崖边上的古老矿石,据说是由远古生物的血与骨经过千万年凝结而成,遇火则然,数十年不熄。光是小小一块,价值便是同质量黄金的五倍以上。像是琼花楼顶上这么大的一块,无论放到哪里都是无价之宝。

这琼花楼,居然真的用这样的宝贝来照明!就算是绯叶与湛海的王族,都不带这么奢侈的!

就在叶止惊讶于这奢华灯盏的同时,周围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书生捅了一下叶止的腰,大声喊道:“阿蛮姑娘出来咯!”

第20章 刀影美酒夜光杯

叶止连忙抬起头来,顺着所有人狂热而炽烈的目光,穿过无数灯盏觥筹,一眼便看到了倚靠在四楼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倩影。

女人身着半透明的墨韵长衫,头戴黑曜石制成的头饰与玲珑耳饰,她半靠在楼梯的木栏上。那动作慵懒,却风情万种,只一挥手,便惹得大厅中的男人们阵阵尖叫。叶止回头一看,发现书生早已经跳到了桌子上,转眼又被几个富家公子打扮的男人手舞足蹈地挤了下来,一人一脚踩在脸上。

“哎……哎别踩我脸!”书生双手护住自己脸,伸出手向叶止求救道:“兄弟,兄弟拉我一把!”

叶止本想去帮他一把,但人群这么一挤,很快便将他与书生挤了开去。他还未来得及站稳跟脚将身边陷入疯狂的男人们挤开,四楼之上突然传来一个神秘,妩媚而又熟悉的声音。她明明与众人相隔得这么远,那声音,却好像悄悄响在所有人的耳边,在向他们耳中悄悄吹气一般——

“在场的诸位英雄,谁接住了这杯酒,就上来我的屋里。”

叶止一惊。果然这一声轻柔曼妙的声音过后,身边所有的人统统疯了一般叫嚷起来,一个个跳到桌上,爬到楼梯上,踩到别人的肩上,都只是为了离阿蛮姑娘更近一些,离那个酒杯更近一点。甚至有两个手戴翠玉镯子珍珠戒指,缠着大金腰带大件绸缎的富家公子一人一脚踩在叶止的腰上,想要爬到他的脑袋上去。

就在这时候,只听叮咚一声,一只小小的夜光杯从那女子的手中缓缓滑下,在她懒懒伸出的,缠着碎花瓣与水晶坠饰的足尖上碰了一下,直直朝着大厅的男人们落了下来!

“给我给我!”

“都别拦我……走开!”

“下去!快从我身上下去!”

男人们嘶吼着,尖叫着,涨红了脸,瞪大着眼睛,却只是让场面更加混乱。那些本来就已经顺着帘子爬到楼梯上,甚至二楼平台的男子,此时也纷纷如赴死一般从二楼跳下,眼里燃烧着愚蠢与yu wàng,只想在空中接下这只夜光酒杯!

叶止正想发力挣脱这乱局,从这群徒有色心,毫无功夫可言的凡夫俗子身边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尖叫。而发出尖叫的,正是此刻踩在他肩上的两个公子哥。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背后的人已经吓得声音发颤,光是“刀”这个字便抖得说不清楚。叶止才一回头,余光便看到一柄雪亮的长刀在身后一晃,掠过一寸寒光。这刀光并非刻意冲着谁而来,只是后面一个发狂的汉子被挤得无法动弹,眼看着楼上的阿蛮姑娘却无法靠近,这才发了狂,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连身后的大刀都抄了出来。

身边的男人们本就是冲着楼上的阿蛮姑娘而来,大多都不是江湖中人,眼见这么大一柄长刀虎虎生风,统统都吓破了胆,吓软了腿,一下也忘了楼上的美人与空中的酒杯,只顾着尖叫发抖,一时连逃跑都忘了。

叶止望了一眼尚在空中的酒杯,余光再瞟了一眼那挥舞着的长刀,心中暗暗一计算,嘴角立刻泛出一丝笑来。他一耸肩,转眼便将肩上那两个公子哥震了下来,两人还未落地,便被叶止一人一手抓住,呼地一声甩了出去!

那大刀正挥舞一半,突然两个不明物体直飞过来,大汉一愣,下意识地要拿刀去挡。可还未等他提起力来,身侧又是一梭黑光飞来,径直便撞在了大刀上。

是一柄鸳鸯短刀。

这柄短刀不知是从何处,何人手中冒出,但来得又快又疾!它撞在大刀的刀身上,发出“铛”地一声脆响来。大汉痛得大呼一声,虎口居然被这飞来一道震出一道血口,大刀应声落在地上,一丝裂缝蔓延开来,险些折断!这时候,那两个被叶止丢出的富家公子也正好撞了过来,正中那个操刀大汉的腹部和面门。

人群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突显的刀光剑影让他们一下便从疯狂中清醒过来,颤颤巍巍地向后退去,将当中留下方圆足足两米的空地来。空地之中,一柄黑色鸳鸯短刀悬浮在空中,既不移动也不落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窜出人群一跃而上,一脚踏在那柄黑刀上,再是借力一跳,轻轻便跃上了二楼的半空中。他身上似乎有一股黑气环绕,说不出的瘆人,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手中又一柄黑刀抛出,在空中轻轻一点,刀尖恰好接住了那一只翻落下来的夜光酒杯。一分不多,一毫不少。

这鸳鸯短刀留在半空,似乎根本不会失重落下,只等那黑衣男子再一挥手,短刀才化作一道残影,连同夜光杯一起来到了男子手中。男子将酒杯握在手中,一口饮尽,这才缓缓落回地上。他一手收起两柄短刀,一手高高举起酒杯,朝四楼上的阿蛮姑娘点了点头。

人群中一片哗然,却根本没人敢出声多说一句——这黑衣男子虽然是第一次见,但身手却惊人得很。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这些游离于江湖之外的俗世中人都从未见过!恐怕,就算是驻守王城中的蓝衣铁卫都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我的娘诶,兄弟……”

到了这时候,书生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脑袋来。他的一身白衣被人踩得慢慢都是鞋印,脸上也一块红一块白的,显得狼狈不堪。他抬头盯着叶止,嘴巴长得老大。

“送你。”叶止随手将手中的就被抛给书生,书生“哎哟”一声双手接过,马上宝贝地揣进衣服里,擦了又擦,脸上再次露出那痴傻的笑容来。

周围的众人虽然眼红得很,但看书生和叶止一脸相熟的样子,也没人敢为难书生半句,只能各自大眼瞪着小眼,自觉地给叶止让出一条路来。

叶止并不知道,这三十年来,阿蛮姑娘一共只出现过十次,而每一次,都只有在场出价最高的一人,才被允许走进阿蛮姑娘的房间中,与阿蛮姑娘共度一夜良宵。

可即便如此,真的进了房间的那九个幸运儿,却也无法靠近阿蛮姑娘两步以内。据那些人说,只要近距离看到阿蛮姑娘的脸,你心中那些邪念便会转眼间烟消云散,更不敢造次,只恨不得跪倒在她的脚下,无法再靠近一步。凝望着那一双如星辰般璀璨耀眼的黑色眼睛,只一瞬,天便开始亮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每三年一次的竞价现场,仍然是一阵金钱与yu wàng的血雨腥风。无数富商巨贾只是为了见上阿蛮姑娘一眼,不惜倾家荡产,甚至背上巨债。每一个男人都如同疯了一般,无论他们是怎样的巨富高官,拥有什么样的金钱地位。只要看到阿蛮姑娘的脸,都会沦为yu wàng的奴隶,变成愚蠢的傀儡。

只有今年,规则变了。这规则,正是为了他改变的。

叶止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推开了门——

第21章 紫瞳女子

“你可太慢了……”

眼前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墨色的长裙,那半掩的面纱也已经揭下。她半躺在床上,金银绸缎、宝珠玉石,甚至是凌乱的衣物都随意的抛在地上,房间之中,尽是一股奢靡而浓郁的香气。她朝着叶止勾了勾手,娇小而白皙的足尖一抬,说道:

“过来。”

叶止顿了一下,他看着面前大床上慵懒躺着的女人,问道:“你找我。”

“我找的当然是你。”

“那好。”叶止这样说道,两柄鸳鸯短刀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却听“咣”地一声响,两柄短刀刹那撞在一起,漆黑的金属光泽如流水一般移动流淌。刀身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呼啸尖叫一般,发出嘎吱嘎吱的轰鸣声。只是转眼间,那两柄短刀已经消失不见,叶止手中,只有一柄锋芒毕露的巨大长刀,齿轮翻滚,刀刃尖啸!

“呵。”

女人笑了一声,眼中轻佻的笑容消失了。她还未来得及动,叶止的身形却突然一晃,只一瞬便来到了她的床边。女人惊叫一声,下巴便被三只手指轻轻托起。一双金属般的瞳孔,正紧盯着她深不见底,令人目眩神迷的黑色眼睛。

“你既然找我,就该与我一样以真面目示人,更不该在房间里用这毫无意义的迷香。”

女人轻轻打开叶止的手指,一只手掸了掸肩膀,站起身来,用不平不淡的语气说道:“这是阿蛮姑娘的规矩,并非刻意为你而设。外面这么多如狼似虎的男人,红着眼睛流着口水,一个比一个令人作呕。阿蛮姑娘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若不使点手段,又如何在这地方保全自己?”

“你是阿蛮姑娘吗?”

“我是,却又不是。”

“那你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女人轻轻说着,带着一丝骄傲,又带着一丝嘲笑。说话间,她紧致而白皙的皮肤刹那间变得灰败枯萎,如碎开的树皮一样缓缓剥落,身上披着的轻薄衣物此时也像是燃烧殆尽的纸片一样,化作飞灰飞快散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阿蛮姑娘”便在这一阵火花与尘埃中完全消失了……另一个身姿尚有几分相似,可面容、气质却完全与之不同的女人,正一步一步,从那碎片中缓缓走出。她一手抓住叶止的腰,一手绕到他的身后,贴着他的耳朵,用轻柔,却又凶狠的声音小声说道:

“现在怎样,如你的意了吗?”

叶止被她的气息吹得耳根发软,连忙一把推开她,后退一步,稳住了自己。他抬起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仍是一个面貌绝美的年轻女子。若论容貌,甚至丝毫不在阿蛮姑娘之下。

她们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美。阿蛮姑娘柔弱、妩媚、热情,有着消融的雪山一般令人心动的美貌。可眼前这个女人呢?她如同一座入夜的古老森林,闪现着幽蓝色的火焰与憧憧鬼影。她鲜艳而骄傲,冰冷且坚强,她无法被靠近,却又让人想要拥她入怀。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叶止禁不住再后退了一步,却听到女人发笑:“这就害怕了?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鬼使狂刀,好像也不过如此嘛。”

“偌大一个江湖,你还是第一个敢说这句话的人。”

“偌大一个江湖,你也是第一个见过我这张脸的人。”

两人如此对视,目光中都没有一丝怯意。女人的眼睛是乌黑中带着紫色的,幽静而深邃,宛若冰冷的火焰。久了,女人竟是一笑,叹道:“你也是个有胆的人。”

“我若是没胆,你又何必找我?”叶止开了口,上前一步,先在房间中坐了下来,问道:“你姓师,对吧?”

女人听了这话,猛然抬起头来,语气一改刚才的平淡,似乎有些怒了:“你在江湖里也有些年头了,就没人告诉你,不必把自己知道的都讲出来吗?”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叶止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逼问道:“在这江湖之外的边陲小城当中?”

“呵,要找你可就太简单了。你既然知道我姓师,我便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了”女人反击似的答道:“你既然是‘鬼使’,自然需要许多亦假亦真的身份:单刀客叶止,鸳鸯刀江漓,追云枪南宫意,西湖双剑叶觅……你的每一个身份,都需要易容术士。而江湖中的易容术士,都与我们师家脱不开干系。我想要找你,易如反掌。”

这一句话倒是完全出乎了叶止的意料。确实,他在江湖中的无数个身份,都必须通过易容术士来实现。但能在这乱世中做易容术士的人,口风都紧得很,就算将他们杀了,也绝不会透露客户的性命。

这个姓师的女人,居然有这样的势力?若能逼得易容术士开口,江湖中又有什么她找不到的人?

叶止赶紧藏起脸上的惊讶,接着问道:“追你的人,又是谁?”

“你知道有人在追我?”女人眉毛一挑。

“当然。否则在城中的酒馆中,你只需易容成那个商人便可。闹市之中,你易容成那个胖女人,不也方便得许多吗?有人在追你,你怕他看到我们的讯息——而且这个人,你不敢和他交手。”

“这你可就说错了。”女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我不仅敢和他交手,更伤了他。”

她说着,伸出手掌来,掌中没有别的,只有一撮白毛。这白毛似乎是从一件大衣的衣襟上撕下,断口凌乱,看来是在交手时取下的。这一撮白毛看似寻常,但其下连着的布料,却似乎……

是白衣楼的zhi fu。

叶止皱了皱眉,从女人手中接过白毛,揉了揉,所有所思地问道:“白狗?”

“没错。”女人赞同地点头,“我怕的才不是这条白毛走狗,我是怕他带来的人!”

“白狗”是白衣楼有一支身披白色皮毛的小队,专门负责调查与追踪,无论雪山沙漠,江湖三国,只要被他们盯上,就没有追捕不到的人。小队为首的一人名叫wāng yáng,天生嗅觉灵敏,耳听八方,就连头发和眉毛也是雪白卷曲,远远看去,真如一条大狗一般。江湖中人便索性送了一个外号:白狗。久而久之,就连这支小队的人也被称作“白狗”了。

叶止明白她的意思,“白狗”wāng yáng本身并没有多厉害的功夫,只不过是擅长追踪罢了。但若是被他盯上,招来了“翠玉剑”崔于坚或是龙王江破,她一人还真应付不过来。

更何况,白衣楼楼名震江湖,就连绯叶、湛海两国的王族都跟他们有所牵连。若是龙王亲自前来,在龙之血的面前,很难保证城中的蓝衣铁卫们不会对他们举戈相向。

这样说来,女人的一举一动确实极为小心谨慎,做得更是滴水不漏。叶止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一丝敬佩。

“为了防止他追到这里,我也费了一番功夫,甚至连阿蛮姑娘这个身份都拿了出来,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这江湖之中,能让我容身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女人似乎叹了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放到了的身上。

“你希望我会帮你?”

“这不是谁帮谁一把,而是你需要我——你,我,早就已经是挤在同一艘船上的人了。那个陷害我的人,不仅想要置我于死地,也没想让你活命,甚至连白衣楼都不想放过!他的势力足以倾覆整个江湖,我们若是一步走错……”

“我知道。”叶止打断了她。话说到这里,叶止感觉这个从刚才起一直镇定高傲的女人,有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他赶紧抓住了这一点,上前一步,逼问道: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第22章 碧眼黑猫

“你这个眼神,倒是不错。”女人眼中的慌张转瞬即逝,不过片刻便恢复了镇定。她将黑色纱衣轻轻撩起,动作即便这般妩媚诱人,却令人丝毫不敢有丝毫邪念。她轻声坐在叶止身边,沉下声来,说道:“我们时间不多,我只能长话短说。”

“你的名字。”叶止单刀直入。“我不能信任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师之然。”

对方也毫不拖泥带水,只停顿了一下,很快便讲述起来:

“两年前,当时我还是镇西王府的左骏候……”

“左骏候?是那位绯叶的镇西将军?”叶止一愣,似乎想起了往事。

师之然眉头一皱,显然并不喜欢被打断:“当时,左骏候得了怪病,整个人浮肿溃烂,伤口暴裂化脓。你也知道左骏候爱美得几乎病态,脸上一丝瑕疵都忍耐不得,更何况人都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号令众人,便派人找到了我。”

“现在呢?”

“他死了,如今的左骏候也是假的。镇西将军的身份太过重要,左骏候又是传说般的军神,在整个绯叶威望极高。他的死讯一旦传开,天下必然大乱,即便我不做这个替身,也必然有人会做——现在扮演这个“角色”的是绯叶王族养的易容术士,我也不知道是谁,这不重要。”

师之然轻甩了一下头发,继续说道:“当时我在幕前,左骏候在幕后,他极信任我。像他这样的人毁了容,自然不愿再见到任何人,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心腹。然而有一天,就在我坐在王府中的时候,一只黑猫找到了我……”

“黑猫?”

“别打岔!”师之然瞪起眼睛斥责道。

“是不是一只碧绿眼睛的黑猫?”

“你见过?”师之然大为诧异,思索一番,却又平静下来,“也是。既然你我都在这里,你也应该见过他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鬼神避让的鬼使,是怎么被骗入这个局中的?不跟我讲讲吗?”

“……”

“我很简单,我只是为了银子。”师之然相当坦诚,却把尖锐的目光紧紧放在叶止身上,问道:“你呢?”

叶止被这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并不想说出自己与萧千澈的恩怨过往,只是简单地点了一句:“他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的事?”

“我的事。”叶止点头。

“那就对了。”师之然说道:“我也是一样。“黑猫”相当有势力,甚至有一个十分庞大的消息网。即便是我们身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对他而言,也能轻易地挖出来……这样的家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女人低着头,一面沉思,一面缓声细语。她真的十分聪明,在与她对话的时候,叶止只需随意说出些许线索,她便能将这些残破的线索连接在一起。她的目光好像能从你表面挖到你的过往、你想要隐瞒的一切,洗礼,尖锐,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但这却让叶止觉得舒服——他喜欢和聪明人对话。即便这个人比他自己还要聪明。

“你继续。”叶止终于已经适应了师之然语言的节奏,说道。

女人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警告道:“这次可别再打断我了。”

“当然。”

“那只黑猫找到我的时候,左骏候已经离死不远了,虽然没有一个医生郎中敢说出口,但我能看得出来。左骏候虽然给了我不少银子,可一旦他死了,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但我并不知足,既然他如此信任我,我当然要想方设法从他身上挖出更多来。”

师之然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有任何的情感,似乎这些事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般。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对人命的淡薄,甚至是左骏候对她的信任,她也不屑一顾……

“当时的我,正打算调用他手中的精锐‘鬼兵队’南下打开王府的宝库。这支队伍直接对左骏候,也就是我负责,绝不会走漏风声,我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如此,左骏候一死,我便可以带着大批宝物人间蒸发,谁也不会知道我的踪迹。可就在这时候,那只黑猫来了。他做了一件谁也无法做到的事情,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叶止没有说话,等着师之然继续说下去。

“他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只黑猫绝不可能只是一只“猫”而已,做惯了左骏候,我本想叫卫兵进来。可他在瞬息之间便破了我的易容……可能是幻术或是别的什么,但他确实识破了我的身份,险些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当时镇西王府之中,只有我与那黑猫两人,我还未反击,便感觉全身动弹不得,身周的一切场景似乎皆是虚幻,几乎只能坐以待毙。他掌控全局,却并未动手。”师之然凑近了叶止,将声音放得更低。“那只黑猫窜到我的耳边,绕了一圈,坐在高椅上,对我说道:”

“——左骏候五天内必死,接下来的日子,你便是白衣楼主萧千澈。做了,左骏候的宝物你尽数拿走。不做,我会让他们知道天下有两个姓师的,还活着。”

“两个?”

“这与你无关。”师之然抬起头来,“此事事关重大,我毫不保留地告诉你这段对话,是不想让你对我有所怀疑。”

叶止细细将她的话品味一番,抬头问道:“你为何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没有选择。你是江湖最锋芒的男人,你不能是我的敌人,我要你做我的刀!”她说罢,突然在桌下抓住了叶止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如触电一般爬满叶止的全身。

“是我的刀,只能是我的刀!”

她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无比,紫色的眼眸瞬间翻涌成yu wàng与侵占,叶止的目光只是碰撞到这个眼神,浑身便一阵酥麻,居然无法说出一个“不”字来。他别过头去,赶紧避开这令人不安的眼睛,理智才重新回到他的脑袋里。

“啧。”女人一皱眉,随后却又笑了:“不愧是鬼使,这一招看来不能用在你身上。”

“魅术?”

“江湖上从未有过魅术,只有不肯承认自己中了幻术的人。”师之然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紫色眼睛,“不要小看任何一只与众不同的眼睛。”

“这是警告?”叶止笑道。

“这是赠礼。”师之然漫不经心地答道:“你是我的刀,可别被这种把戏杀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叶止的耳朵,突然抖动了一下。

第23章 月下白狗

“有人!”

几乎是同时,师之然猛一抬头,衣着与面貌就在这瞬间化作碎片,如碎裂的瓷器一样剥落而下。只是眨眼之间,她已经再次变成了那个“阿蛮姑娘”。她手中黑纱一舞,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地板应声而碎,带着两人一齐向下坠落而去。

虽然没有言语,但叶止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人刚刚落下,周围的黑影一下就如潮水般涌动到叶止的身后,黑色额丝线牵引之中,很快化作一对乌鸦般的巨大黑色羽翼,挡开碎裂的木板和铁器,裹挟着二人在混乱中坠下。

琼花楼的底层还有不少为了阿蛮姑娘远道而来的男人们,直到此刻也不愿离去,他们仍然呆呆地望着二楼,希望能多看一眼阿蛮姑娘的芳容。此时却听到楼上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座琼花楼似乎都震动了一下,无数灰尘粉尘从半空中落下,洒了他们一脸。

男人们抬起头,还未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眼见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重重撞在他们的身后,将琼花楼华美精致的木质地板生生撞出一个大坑。烟尘还没完全散去,黑翼展开,露出两个人影来。

“走!”叶止推了女人一把,说道:“六个人,在楼顶。”

“是白狗。”

“我缠住他们,你走。”

“来不及了。”

师之然退出一步,向底层目瞪口呆的男人们一挥手,一阵轻而迷的香味一下飘散出去,紫瞳闪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光,只一瞬间便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外面似乎有一些蛮不讲理的客人来了,诸位,能否帮我拦住他们?”

虽然只是一句轻轻柔柔的话,听在叶止耳中,就好像是一贴着耳朵的悄悄话一般。可不知为何,琼花楼一层那近百个身份、身世完全不同的男人们却整整愣了数秒,眼神呆呆的,就好像魔怔了一般。随后,他们慢慢挪着步子,像是变成了同一个人似的举步向前走去,一起拥在了琼花楼的门口。

“让这些男人中幻术太简单了……至少能拖延一会。你赶快离开!”师之然从黑翼中一步退出,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的样子,嘱咐道:“白狗虽然嗅觉灵敏,却破不了我的易容术。记住!三天后满月之时,断崖枯树!”

“你小心。”叶止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

女人点了点头。黑翼散去,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消失在了人海当中。

叶止背过身去,身后的两柄鸳鸯弯刀不知何时已经再次融成一柄苗刀,这是他最为顺手的“形态”。白狗的嗅觉灵敏,叶止的听觉却也不差,只是略一用心,他便把这琼花楼上上下下的异动听得一清二楚。多少人在楼前,多少人在楼顶,多少人想从二楼破窗而入,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整个底层的男人都已如同傀儡一般,这些江湖外的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抵抗师之然的幻术,恐怕半柱香的时间内都无法恢复意识。但白衣楼的人就不一样了,即便是专职追踪的白狗……

该走了。

叶止逆着穿过人群,快步走向前去,身体突然一顿,苗刀刹那向上一扬,半空中一道血线划过,留下一道血红色的圆弧。一个半透明的身子顺着血线被从空中摔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一声呜咽都没有发出。他身上的伪装随之散去,露出一身白衣来。

苗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正在腹部,虽然不深,却让人疼痛难忍,失血甚多。白衣上沾染了鲜血,即便再想要隐藏踪迹,那血腥味却是如何也隐藏不掉的。那“白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迅速掠出身去,挤进了人群之中。

还有……

叶止将四周环顾一圈,苗刀架在肩膀上,只听一阵“轰隆轰隆”的狂躁巨响,那柄细长的苗刀逐渐长出嘎吱作响的齿轮、尖刺、履带、厚重的刀背,巨大的刀身。叶止肩膀一沉,一只黑影汇聚而春天哥的鬼手盘旋而上,缠住他的右手手腕,与他一起握住了这柄沉重无比的狂暴大刀。

叶止握紧刀柄,右脚狠狠踏在地上,身子半屈下来,将大刀向上甩去!但狂刀并未脱手而出,只是那轰鸣声停顿了一下,大刀之中一道黑光闪过,一块厚重而又坚硬的刀片破空飞出,一击便将一楼与二楼见的支撑柱懒腰撞断!琼花楼“嘎吱”了一声,半个二楼便shēn yin着坍塌了下来。

随着二楼的崩塌,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坠落的木板家具中窜了出来,在叶止身旁不远处点了一下,仿佛很忌惮似的,很快远远弹射出去,落在最远处的窗沿上。

“拔刀!”叶止举起狂刀,指着面前这人,厉声说道。

“嘿!”那白衣人却朗声一笑,耸了耸肩,“老汪我可不笨!跟鬼使过招?我这胳膊还想留些时日呢!”

这rén dà概不到四十的年纪,须发眉毛却都已经白了,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神得很。他非但一身白衣,五六月的烈日里,衣领上居然还盖着几层白色貂毛,看起来跟寒冬腊月似的,十分显眼。一柄怪异的,弯刀不像弯刀,长枪不像长枪的铁质兵器负在背后,整个人稳稳立在窗沿上,就连摇晃都不摇晃。

——“白狗”wāng yáng,他是整个江湖鼻子最为灵敏的人,也是所有白衣楼所有白狗的头头。他功夫不差,但几乎不与人正面交锋。他的工作只有一个:找到目标,跟上目标,如果杀不掉他,就拖住他。

叶止花费数年搜集白衣楼的所有信息,不仅是萧千澈、崔于坚、龙王,就连“白狗”这种别人不放在眼里的角色,他也了如指掌。

wāng yáng是一个严谨认真,却简单直接的男人,他只做自己份内的事,从不做多余的事。他既然是为了追踪而来,便绝不会冒着风险与自己拔刀——他只敢拖延自己的时间,只要亮出刀来,他便不会挡在自己面前。

“那就滚开!”

叶止手中狂刀一啸,震得周围断裂的木屑四散而起。wāng yáng只是撇了一眼,猛一挥手,很快便从窗口一跃而下,一点犹豫都没有。叶止略一感应,果然,琼花楼周围的几只“白狗”也迅速撤退,很快便消失在了叶止的听觉中。

“诶?发生了什么事?这琼花楼怎么了?被谁砸了?”

人群中,突然有一个男人清醒了过来。随着他的醒来,疑问声四处冒了出来。男人们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堆人层层叠叠拥挤在一起,把琼花楼的大门团团围处,水泄不通,也不知道是在挡着谁。

“喂喂,你别踩我了,你踩到我脑袋了!”

“哎呦好痛,刚刚到底怎么了。阿蛮姑娘呢?银婆婆呢?银婆婆!”

塌了一半的琼花楼顿时乱作一团,唯有人声嘈杂万分。叶止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再理会这些无可救药的男人。他顺着白狗wāng yáng离开的窗沿一跃而出,带上后背的斗笠,将手中紧握的狂刀当正折断。

那巨大的,厚重的,无可匹敌的狂刀,在叶止手中就好像一团可以随意操纵的泥土一样。沸腾尖啸的金属迸发出花火,嘶叫一声,便在他的手中重新化作了两柄轻薄的鸳鸯弯刀。

第24章 大漠黄沙,深渊鬼哭

大漠,夕阳,黄沙起。

这里是靡州城外,沙漠的入口处。

靡州城所坐落的这一座沙漠,可并不是没有名字的。当地的湛海人叫它“勇落”,这个词在古湛海语中是“魔鬼”的意思。而外人则更为直接,直接将它叫做“恐怖沙漠”。这名字虽然俗气,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逐渐便忘了它的原名。

恐怖沙漠,这个名字给得一点都不冤枉。

这片荒漠是蓝之国“湛海”与黄之国“蜃楼”的接壤之处,从湛海最为繁荣的北部往来两国,若是不通过这片沙漠,便只能南下穿过蜃楼国的崇山峻岭,接连穿越两次边境,再顺着湛海的母亲河一路南上,才能到达蜃楼唯一与外界通商的商业都市“迦楼罗”,历时至少一个月以上。

可若是取道恐怖沙漠,最长不过四天时间,便能到达目的地。

但古往今来数百年,无数能人异士,知名商队,甚至是湛海的军队“蓝衣铁卫”,从未有人能够横穿这片沙漠。进入沙漠的人们,无论用什么方式与外界保持联系:飞鸽、飞鸦、快马,甚至是空中令箭,都必然会在第二天晚上失去踪影。

这片沙漠一片死寂,贪婪地吞噬所有进入其中的生命,连骨头都不吐出来。靡州城是沙漠附近最后一处安全的地方,谁敢再往东走二十里,那便是真的不要命了。

城市的西面同样不简单,那里是一座黑色的裂谷,深夜常传来若有似无的风声与呼号,仿佛是厉鬼在其中哭喊一般,当地人所说的“悬崖”正是这里。这座裂谷深不见底,一直延伸两百公里,才有一座突如其来的高山拔地而起,这中间两百里的无底深渊中究竟有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楚。

大约在三百年前,当时湛海的真龙天子,手持“龙之眼”的战武帝刘越参考古籍,相信终有一天会有魔鬼从这片黑色裂谷中爬出,威胁到三国真龙的后代。于是便派了数百工匠从这座峭壁上垂直悬下,耗费整整六十年时间,将半块山崖凿空,雕刻了一座深达百米的三神龙相争像,希望以此镇压深渊中可能出现的魔物。

从未有人相信刘越的说法,但天子令下,不得不从。为了雕琢三神龙雕像,这六十年内至少有四百余名能工巧匠从悬崖不慎落下,坠入这无尽深渊当中,除了尖叫,他们就连粉身碎骨的声音都没有留下,就像进入沙漠中的探险者一样,他们也同样被这座深渊“吃掉”了。

但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三神龙的雕像最终落成之后,深渊中传来的呼啸风声和莫名的号叫声确实减少了一半,这片不断呼号千年之久的深渊可算安静了不少。反正人也死了,雕像也成了,当地人索性就相信这便是神龙的庇佑。这故事传到三国,每天往来朝拜神龙的人也是不少。靡州城中大量来来往往的旅人,除了无所不在的商人以外,大部分都是信奉神龙而来的朝拜者。

靡州城坐落于这两块“fēng shui bǎo di”之间,也算是命途多舛,几百年前,湛海的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境内还有这样一座城市,就连蓝衣铁卫都没有派驻,险些逼疯了靡州城的城主。不过这地方也是真不咋地,没酒没肉,没花没茶,若不是为了寻找张三口中那个“江湖艺人”应启丞的踪迹,叶止还真不愿意来这个破地方。

离开了琼花楼,叶止立刻拉扯影子,展开黑翼攀过城墙,逃到了城外的荒野与飞沙之中。“白狗”wāng yáng的鼻子再好,在这片飞沙肆虐的荒地里也闻不出什么来,只能呛他一鼻子沙子一脸灰。

此地还未深入恐怖沙漠的腹地,叶止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背对着一块石头顶住沙漠的狂风碎沙,便简单地用两块帆布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打算在这里熬过三天,等到满月。

师之然说得已经很多,提供的线索也极为清晰。如今的叶止,虽然仍未知道这神秘的“黑猫”究竟是何方高人,或者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至少已经明白自己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

九年来,他使用着各种虚假的身份与“鬼使”的威名,早已习惯了待在暗处伺机而动。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知道他的目的,他是猎人,所有人都只能是猎物,等待着被那柄轰鸣的大刀狩猎——但这次不同了!

这一次,这只“黑猫”比自己藏得更深,比自己更善于动用手中的资源与信息。他指使师之然假扮萧千澈,随后又将她随手抛弃。他故意让自己发现萧千澈的尸体,甚至让自己亲手将棺材送到了白衣楼手中,让“鬼使”成为众矢之的。

他知道师家被灭门的事情,也知道姓师的人死得并不干净。他知道自己与萧千澈的恩怨,更清楚在看到那张脸之后,自己绝不会置身事外——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在他的操纵之下。而他呢,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他深知根本没有进入这个“局”中。

他是谁?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叶止抬起头,望着残缺的月亮,沉默的夜与风沙。他回答不上来。

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那个聪明的女人——师之然。她掌握的信息并不比自己少,他们二人联手,或许真的可以揭开那只“黑猫”的真面目。更何况,她既然能够使用黑影,或许还与消失了整整九年的魔教有关系。如此一来,三千不归的事情……

叶止还未来得及细想,突然“嗡”地一声,插在地上的苗刀震动了一声。还未等叶止握住,它居然自己跳跃而起,一阵嘈杂的声响与金属的火花之中,苗刀已经生长成了完全体的狂刀,锯齿转动,齿轮轰鸣,仿佛想要立刻切开些什么一般!

叶止抬起头,他知道,有人来了……不,不是人!应该说,是他的“委托人”来了。

远远地,在那深沉的夜色之中,在那呼啸的黄沙之中,在那恐怖与为止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半透明的男人缓步走来。他拖着疲倦的步伐,拥抱着巨大的悲伤,满腔的恨意走来!他燃烧着自己,直到将自己的灵魂都燃烧得几乎崩坏,在这个广袤的世界当中,他烧烬一切,终于找到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你……你就是鬼使吗?”

“我有……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我知道规矩,如果你能让我大仇得报。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你就拿去……都是……都是你的!”

第25章 故人孤魂

这世上,是有“鬼”的。

面前的这个半透明的虚影狼狈得可怕,比各种奇志怪谈中“鬼”的形象更加恐怖:他的一只手早已不见,断口粗糙,不知是被什么利器砍断的。半个脑袋更是被削了开去,脸上只留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张嘴巴还能依稀辨认。就算是作为一个鬼,他的模样也太过凄惨了一些。

大概是长途跋涉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力,即便是那一部分剩余的身体,也已经随沿途的风沙消逝了大半,整个下半身只是被半根快要碎掉的脊柱支撑着,摇摇欲坠。他这幅样子,最多熬到了明天天亮,就会随着初生的第一缕朝阳消逝四散了。

但他还是来了,来到了“鬼使”的面前,说出了他的愿望!

常人若是看到这番景象,恐怕会吓得瞠目结舌,抱头鼠窜。但叶止却见得多了,他不用问,就能明白这个鬼魂来找他的目的:

这世界上唯有仇恨——永无止境的,无法宽恕的,想要将仇人千刀万剐的,比最炽烈无情的火焰还要灼热的仇恨,才能支撑一个死去的,一无所有的鬼魂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他是死了,但他宁愿献上自己仅有的最后东西,即便将自己的存在完全抹消,也要报仇!也要血债血偿!

能做到这些的,唯有仇恨!

狂刀轰鸣着,狂啸着,仿佛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它喜欢鬼魂,越是强大的鬼魂,它就吃得越开心,而每吃掉一个心甘情愿的魂魄,它就会变得更强!它的齿轮更加有力,它的锯齿更加锋利,它的刀身更加沉重……

它嗅出来了!面前的这个灵魂虽然已经支离破碎,却出奇地强悍!坚韧的意志,高深的修为,每一个都让他的味道更加香甜!他在生前必然是个强者,死后,也会成为一盘盛宴!

狂刀馋了!

叶止紧紧握住它的刀柄,控制着这柄呼之欲出的大刀。九年前得到它的时候叶止就清楚,它不是一柄刀,它是一只永不满足的饕餮狂兽!它想要的不是血,不是肉,它更挑剔!它只想要心甘情愿屈服于它的灵魂!而让鬼魂屈服的唯一方法,就是满足他们的愿望!

这就是“狂刀”的真相!

这就是“鬼使”的由来!

“我是鬼使,你说。”叶止盯着他,沉声说道,他总觉得面前这个残破的鬼魂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我……我……”那个虚幻的影子每吐出一个字,他的身体就更加透明,半根摇晃的脊椎嘎吱作响,仿佛马上就要碎裂。幸好他的意志如此坚韧,即便如此,他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叫厉向南……”

叶止一愣。

“我叫厉向南……绯叶国严州人,江南折剑山庄庄主……”

鬼魂往往会忘记许多东西,能支撑他不消散的,唯有那些最为重要的事情,比如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挚爱的人,他仇恨的人。厉向南说道这里,停顿了片刻。

“折剑山庄……折剑山庄……折剑山庄……”

他重复了好几遍,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用力。叶止明白,这正是他心中的“执着”,厉向南白手起家,习武一生,折剑山庄是他一辈子唯一的心血,即便成了孤魂野鬼,也这是他最为珍视的四个字。

“折剑山庄……上下三百零二条人命,我厉向南……守不住。我没用,我没用……我愧对他们叫我一声庄主……我……”

鬼魂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他的魂魄本就脆弱至极,这么一来,几乎立刻就要消散开去。叶止连忙出手,将篝火周围的黑影全部聚集在一起,凝成无数条细密的黑线,将他的身体紧紧维系住,黑线继续往上,包裹住他脆弱的“骨骼”,终于让他的灵魂不再颤抖。

“说重点。”叶止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催促道。

“重点……对,重点。六天前,六天前,一队白衣人闯进山庄,七个人,他们……他们见人就杀,老人孩子女人,都不放过。带头的人,用一柄软剑,他太快,我只有一只手了,我打不过他,我……”

“软剑?白衣人?”叶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道,“白衣楼?”

“不!不可能!”即便是成了野鬼,厉向南也立刻否认道:“白衣楼……武林正统!绝不会做这种事,他们的武功路数,也与白衣楼完全不同。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出!”

“难道说……”

“他们在白天下手,不止一人看到……他们一定……一定是想嫁祸给白衣楼,陷白衣楼于不义!”厉向南的意识一下变得无比清晰,声音也更加严厉,“白衣楼萧楼主、龙少主,对厉某人有恩!不能让他们蒙受这……这不白之冤!”

“我懂了。”叶止点头。

“我懂规矩,我听别人说过……”鬼魂的语速变得慢了,“鬼使不杀人,只废人一手,我要那七个白衣人,每人一只手!”

“你的开价太高了。”叶止白了他一眼,狂刀轰鸣着,催促着他们的交易。

“不高……不高!”

厉向南伸出仅剩的一只手臂,疯狂捶打自己的胸口!鬼魂虽然没有形体,但这一拳一拳,居然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如同巨浪撞在岩石上,激起千层浪花!

“厉某沉心武学数十年,生是人杰,死亦是鬼雄!而且……而且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他展开双手,极力向叶止展示自己早已残缺不全的身体:“我很强!我一定会是最好的……我……”

厉向南毕竟是个粗人,说到这里,实在讲不出更多好听的话,这个骄傲的汉子犹豫了片刻,轰地一声跪倒下去,重重朝叶止磕了一个头,叫道:“请鬼使……鬼使大人,收下我的魂魄!”

叶止低下头看着他。这样的场面他已看得太多,要说同情,他实在一点也提不起来。但厉向南说得没错,他这样的高手即便是死了,也与一般庸人不同,他一定能成为狂刀最好的养料,更何况……

叶止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狂刀。今天,这把刀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饥渴——在刀柄与刀身相交的位置,狂刀最核心的“本体”处,那一块小小的凹槽正闪烁着与黑色的刀身截然不同的亮丽蓝色,如同暗夜中闪烁不息的灼热星辰。

没错,这蓝色的物质并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魂”!所有被狂刀吞噬的,成为它养料的灵魂,都被留在这里,成为了刀的一部分。一旦这些“魂”填满这条饥渴的刀槽,这柄贪婪的,永无止尽的狂刀,将会发生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叶止本来还以为,要让这条蓝色的“魂”到达顶端,至少还要收下四五个灵魂。但如果是厉向南这般强大的灵魂,或许……

“你的委托,我接下了。”

“谢……谢谢鬼使大人,你的恩德!厉某我……”

“这是交易,不必多说。但如今,我还并不知道那七个白衣人的身份,而你的灵魂即将散去,我只能先给你一个承诺。”狂刀直指厉向南,翻滚的锯齿仿佛巨兽摩擦的尖牙,“这一次,我要先收下报酬。”

“我明白。”厉向南冷静了下来,仿佛终于将沉重的担子放下,随着这三个字,他的身体逐渐开始破碎消散了。

“进来吧。”

“好。”

叶止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每一个被狂刀吞噬的人,都会发出这样一声叹息。

他们,这些人,这些鬼魂,他们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如今,他们将自己仅剩的灵魂出卖给这把大刀,为的,只是熄灭自己心中翻涌不息的仇恨。在这最后的一刻,他们满足了吗?他们痛快了吗?他们觉得值得吗?

叶止不知道,这不是“鬼使”应该思考的问题。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

……

夜又一次静了。

第26章 满月之时,断崖枯树

接下来的两天,平淡无味。

沙漠中恶劣的环境早已不能让久经沙场的叶止困扰,而靡州城那边仍然一片安静,似乎自己之前闹出的动静对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

“白狗”大概已经放弃了对他的追踪,方圆一公里内都没有生人的声音,这对叶止来说可算是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就是师之然口中的“月圆之夜”了。太阳还未落下,他已经收拾上路,一路从南面绕过靡州城与城墙边巡逻的蓝衣铁卫,慢慢来到城西的断崖边上。

这里空气稀薄,地形复杂,除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断崖,还有杂乱的灌木,碎裂的地表岩石,更有被狂风从西面吹来的黄沙。每当东风吹起的时候,风沙四起,便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断崖边有一棵高近百米的枯树,即便已经枯死了数百年,他的树冠仍然展开,蔓延数百米远。它名为“烈拉”,在当地话里是“守护神”的意思。这样壮观的一棵巨木,若是当年枝繁叶盛的时候,恐怕真的如一尊参天的守护神一样。那般壮阔,可想而知。

而它下方的断崖处,正是那一座凿空悬崖雕成的三龙相争神像。

这棵守护神古树已经存在了数千年,当地人一直相信,正是这棵神树阻挡了深渊底下的怪力鬼神,让这些厉鬼只能凭空号叫。当年战武帝刘越选在这里雕铸神龙雕像,也是希望这棵“守护神”能保自己国运昌盛。可谁知道,就在雕像落成后不到百年,“守护神”便枯死了。如今靡州的年轻人只记得三神龙像,也早已忘记了这棵古树的存在。

满月之时,断崖枯树。指的就是此时此地。

叶止一路步行前来,沿着断崖靠近神树。他前进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城里还未离去的“白狗”嗅出味道。还未走近,他突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叶止犹豫了一会儿,俯下身子来,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果然……

脚步声很杂乱,一重一轻一飘——是三个人。

一个声音锐利而沉,正在追击。另一个声音轻了些,明显处于下风——某人使大剑,一人善轻功。

崔于坚,师之然——她被白衣的人缠住了。

叶止立刻站起身来,满月银光之下,影子正盛!只是一个呼吸之间,黑翼便已凝聚成形。他忌惮龙王的血火之术,不敢飞得太高,只能低空急掠,向着断崖枯树飞去。

果然,叶止这才飞过不到一里地,断崖处便有一道隐约的绿光闪过,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轰鸣巨响,正是那金石可碎的翠玉大剑。这一击还未停息,半空中又有一条红色的流星直线落下,炸在枯死的神树边上,蔓延出一片巨大的火海来。神树本就枯死多年,干燥易燃,被如此炽烈的龙血一点,立刻迸起数十米高的火焰来,将面前的一切照得透亮!

糟了!

叶止看了一眼,心中焦急,黑翼更是加快了速度。树边三个人影,一绿一红一黑,周围更是包围着数十个白衣身影,粗粗一看,都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再往一边,还有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立于高处,须发皆白,白衣貂毛,他半蹲在一块高耸的巨石上,朝叶止挥了一挥手,叫了一声:

“哟,鬼使。你也有来晚的时候。”

“白狗”深知叶止此时根本没有心思耽搁,因此这会儿站得远远的出声嘲讽,也根本没打算与叶止正面交手。

他虽然也是白衣楼的人,却一点没有那些剑侠的翩翩风度,倒是像个地痞流氓一般嘲笑道。叶止瞪了他一眼,当然没有理会,继续朝着师之然的方向急速冲去。

此时的师之然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崔于坚力大无穷,大剑更是无人可挡,这一剑挥出,她只能被逼得连连后退。但每退出一步,却还要提防龙王从空中投下的血色长枪。如此顾虑,就连脱身都难,还没过几招,她便已经伤痕累累,身上衣衫破碎,一头黑发凌乱飘散,狼狈不堪。

周围的白衣剑客虽然都并未出手,却在暗中封死了师之然身后的每一条退路。面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白衣追兵,面前更有如今江湖中顶尖的二位高手。师之然的易容之术虽然天下无双,却不是什么正面拼杀的高手,被这样一逼,已然穷途末路。

“龙王”站在半空之中,面无表情。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整齐的伤口,鲜血正源源不断从他体内流出,汇入手心之中,在他的操纵之下,化作一柄又一柄燃烧着的炽热长枪,向下投掷而去。灼热的龙血让他的感情日渐淡薄,甚至连痛觉都几乎感觉不到,以血为兵刃,正是他最擅长的作战方式。

他紧盯着下方的黑衣女人,每一枪都与崔于坚配合得天衣无缝,逐渐将她逼到断崖边上。很多次,他都想直接用龙血长枪刺穿那女人的胸口,但崔于坚嘱咐过,这女人决不能杀,必须留下活口。她既然假扮了萧千澈这么久,必然知道杀死他的真正凶手是谁!

要为师父报仇!

要为师父报仇!

随着这个念头涌起,江破感觉自己身上的龙血变得更加沸腾,炽热,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燃烧起来。这些年来,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很多时候都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与难过。但……但杀死师父的人,必须让他血债血偿!

必须要让他……

江破想到这里,热血一阵又一阵冲上头顶,全然没有发现一只黑色的乌鸦已经悄然绕到了他的身后,那黑影凝聚成的尖锐鸦喙堪比刀剑,狠狠朝着他的后颈啄了下去!

皮肤破裂,鲜血居然像是温泉一般从江破的后颈喷了出来!乌鸦还未来得及逃脱,便被这鲜血喷了一身,炽烈的火焰顿时包围了它的全身。乌鸦只来得及“呀”地一叫,便化作一团滚动的火球,向下摔了下去。

江破被这么击,心中猛然一乱,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被一只拳头正中面部,打得眼冒金星。

谁?

他还未看清对手,只能猛一甩手,将手腕处的鲜血泼洒在自己周围,化作一条燃烧着的火龙,想要将身前的人逼开。却不想那人根本不怕,迎着火舌便冲了进来,一把轰鸣的大刀震的他耳朵发麻!

鬼使!是他!

我不找你,你自己送上门来!

江破一咬牙,在半空中凭空一踏,踩在自己生出的火舌之上,一下便站稳了跟脚。那如龙一般的左爪蓦然探出,将自己的整条右臂生生划了开来!鲜血迸射而出,就在他的面前凝成一柄巨大的双手长剑,被他一爪握在手中。

轰!

鲜血大剑撞在鬼使狂刀轰鸣的锯齿上,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来!

第27章 龙王与鬼使

“下去!”

江破听到这一声喊,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蓦地一沉,左爪猛然一痛,虎口皮肉都几乎要裂开!他手中紧握的龙血大剑明明比平常刀剑都要锋利见应,好像根本挡不住狂刀势如破竹,那燃烧的大剑转眼便被呼啸的狂刀碾成碎片,卷进翻涌的齿轮当中。他还未来得及组织起防御,便被那一刀狠狠拍下,轰隆一声被砸下地面。

崔于坚本来已经将师之然逼近悬崖,眼看就要逼得他走投无路,突然听到这一声巨响,猛然回过头来,手中剑势顿时一松。师之然已经焦头烂额,这才终于找到空隙脱身出来,连连退后数步,有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她双手腕部两面弯刀一般的刀盾已经大半破碎,被震得满手都是淋漓的鲜血。崔于坚毕竟是江湖中剑路最为刚猛的一人,能仅靠这普通的刀刃挡住他翠玉剑的剑势已经十分不易。师之然大口喘着气,“嘁”了一声,甩手将两片刀盾丢下,翻身转手之间,两团黑影凝成的利爪已在她的身边环绕成型,直指崔于坚,毫不退让。

“黑影!”崔于坚大吃一惊,“你果然也是魔教中人!”

他话音刚落,江破坠落之处的烟尘哗地一声散去,突然有一团黑影以迅雷之势窜出,狂刀裹挟着噪音一刀斩下,根本不给他片刻反应的时间!崔于坚闻声,连忙回过头来,“呀”了一声,堪堪挡下这一刀,但叶止手中的力道根本超乎他的想象,这样匆忙地一架,险些将他手中的翠玉大剑震到脱手。

“还不快走!”叶止怒斥一声。

“我走?留下你等死吗!”师之然不肯退却,不肯退步。

“这些废物拦不住我!你走,我们自然有机会再见!”

“闭嘴!”

师之然一咬牙,手中的黑爪腾升向前,想要封住崔于坚的后路。但崔于坚是何等经验的江湖老手?他与萧千澈出生入死数十年,被两人围攻这等小事,根本不在话下。只见他重心一沉,大剑右摆晃开狂刀,以半身为重心一转大剑,回身便斩断了师之然手中的两只黑影鬼爪!

这一剑将师之然的阵脚完全打乱,她后退一步,险些仰面摔倒在地。崔于坚一剑得手,连连逼近,再挥一剑,乘胜追击。他的剑势如此之猛,光凭剑气便将师之然震在原地。翠玉剑虽然重剑无锋,但若是凭着身体硬抗下来,恐怕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拍碎!

崔于坚瞪着双眼,笑容都已露在脸上,眼见就要得手!可当他再向前迈出一步,却感觉整个身体都重的可怕,就连提起手中的剑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猛一偏头,只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仿佛这个夜晚所有的漆黑都聚集在他眼前……

“黑影”正压在他的身上!

崔一剑心中大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就算当年的魔教,都从未有人将黑影如此运用,他完全乱了阵脚,心中一瞬间只余下慌乱。就在这时,轰鸣的刀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冷声音,就附在他的耳边——

“跟我交手还敢分心,你不要命了!”

“鬼使!”

崔于坚大喝一声,猛地挥剑向下,重重一剑砸在地上!大剑毫不费力的刺破地面,绽起点点四射的火花,居然将他身边的黑暗驱散了不少。但即便如此,那浓重的漆黑也仍然没有移动,将他的的骨骼挤压地嘎吱作响!叶止就站在他的身后,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操纵这满月下的黑色狂影,看这样子,就要将崔于坚生生碾碎。

面对技巧性的对手,就用最纯粹的力量将他活活碾压!让他的技巧无路可走!

“住手!”

叶止右耳一抖,这声音果然是从他背后而来。仅仅是几秒的工夫,“龙王”江破已经挣脱了他留下的黑影牢笼,腾空驭血,一枪掷来!

叶止“切”了一声,果断将黑影全部散开,整个身体向后弹了出去。只听:咣!咣!咣!三声,三只支龙血长枪炸开地面,就在叶止的面前轰然炸开。叶止再一顿足,将狂刀挥手甩起,一片锋利的漆黑刀片弹射而出,直冲着江破而去。江破凌空一踩,手中瞬间一柄大剑成型,一剑便将漆黑刀片打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又是一个回合,一人抬头,一人低头,四目相对,都是盯住了对方的双眼。

——是你!

——是我。

虽未说话,但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这两个字来。江破惊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稳不住自己停在半空中的身影。叶止却平静如水,只是举起狂刀,高高指着昔日的挚友。

“你……你……”江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的感情虽然已经被龙血消磨许多,这一刻的震惊却还是无法掩盖。

“你不是我的对手,快滚!”

“是你……止哥你……”江破一支吾,居然将童年的称呼喊了出来,“是你……杀了我师父?当nián de shi情,你怀恨在心……”

“蠢东西!”叶止忍不住骂了一句,“杀萧千澈,我哪来这个本事!你这九年没长脑子吗!”

“我……我没有……”

江湖堂堂的赤炎龙王,一瞬间居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时光仿佛回到了九年前,还是那个孩子王叶止,还是那个小胖子江破。小胖子在斗嘴的时候,就从来没赢过,而孩子王嘴上从来不饶人,总是把小胖子凶得一愣一愣的。

即使此刻,即使两人已经变成了叱咤风云的龙王,人见人惧的鬼使,有一些东西,在这两个男人的心中。

——是没有改变的。

“女人!”叶止不顾发呆的江破,朝着师之然大喊一声,“过来,跟我走!”

“他们……”

“快!”

师之然刚一靠近,便被叶止一把抓住衣袖,两人运起轻功,腾空跃起,向着靡州城的方向急掠而去。师之然本来还想抗拒,却被叶止抓得一动都动弹不得,只能跟着他的脚步。

“小龙!你在想什么!”

后面的崔于坚刚刚被黑影抽身,仍然浑身酸痛,骨骼作响,无法动弹。只能大喊一声,瞪着半空中愣愣的江破,后者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半晌,才挥了挥手道:

“让他们……”

崔于坚狠狠一跺脚,不等江破说完,便朝着包围圈外的另外几个白衣剑客喊道:“拦下他们!”

崔于坚一声令下,那几名白衣剑客立刻跃起,朝着叶止与师之然的方向挥剑掠去。这几人的修为虽然不差,至少是“悟性”级别的精英,但想在半空中拦下鬼使,却还差得很多。 叶止黑翼一舞,即便是在空中,却好像如在平地一般。而那些白衣剑客腾在空中,却完全无法使出全力,剑路轻飘,身体摇晃。叶止将狂刀收在身后,全新将黑影操控到极限,暗影扭曲之间,无数黑鸦四散而出,只是片刻,就将那几个白衣人逼得连连退后。

众人追赶了半途,却一次又一次被黑色的鸦群撞得七荤八素。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看着叶止与师之然乘着影翼,远远离开。

“妈的!”崔于坚终于能够直起身体来,大骂一句,指着江破说道:“小龙!你发什么呆呐!鬼使不过虚张声势,我们刚才联手,一定可以……”

“不……”江破第一次打断了崔于坚的话,他愣愣地回过头来,慢慢地说道:“不是他。”

“你他娘的,中什么幻术了?”

江破没有再说话了,他像是真的中了术一般,抬头望着着夜空与那早就已经离去的黑影,久久没有再动。

第28章 林中小屋

靡州城东南面四里,有一大片被遗忘的枯树林,大约十余亩,是四十年前的靡州城主所栽。靡州人本是想靠这些乔木抵御东面而来的狂风怒沙,却不想还不到十年,便全部枯死,变成了一片枯萎弃林。可这些枯木倒也坚强,居然在这黄沙荒野中屹立了三十余年不倒,一到夜里鬼影凄凄,风声呼号,无人敢近。

叶止逃出白衣楼的包围,一路顺着师之然的指引飞入林中。还未等两人完全落地,黑翼居然“砰”地一声散开,化作无数黑色的星光落在身后,叶止一晃,险些要控制不住身体,带着师之然在那些扭曲的枯枝上连踏数脚,这才稳住身形,落下地面。

“你的极限?”师之然扶住一棵枯树,突然这么说道。

叶止一愣。

“怪不得你的刀法大开大合,只求一击制敌。刚才那一战若是拖得久些,你不一定是崔于坚的对手吧?”

“我救你出来可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正视你的弱点,就算你有那把刀也一样……”师之然撇了一眼他背后的狂刀,“这东西太过凶狠,可别丢了性命。”

“不用你提醒——”叶止一把拉她过来,贴着她的脸问道:“有这个工夫,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做的事情,自然不会没有道理。”师之然遥指了远处的黑暗,“这片林子诡象丛生,用来隐藏踪迹再好不过。你再抬头看这天穹,可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经她这样一提醒,叶止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自从他们进入这片林子以来,他的身体便越来越虚离,但皮肤上,却总有细针扎到一般的痛感。他本以为这是脱力以后的错觉,这样说来……

叶止抬起头,双眼在夜空中搜寻片刻,果然察觉到这这里的天空有所不同。在星辰与满月之间,似乎有一团诡异的紫色,如轻纱一般萦绕不散。说它浓郁,它却藏在星与云之后,但说它轻薄,它却满满地贴在整片天空之上,越是细心观察,便越是显得诡异,却是放在心上,越是被它迷惑……

叶止连忙挪开眼睛,一手盖住,厉声道:“也是幻术!”

“对。”师之然走上前来,拉开他的手,说道:“你对我没有敌意,这幻术无害,不必顾虑。”

“这整片林子都在幻术的影响之下?”叶止仍然有所担忧,问道:“以你的实力,不应该能够布下这么大的幻术吧?”

“没错。”师之然点头,却并未回答叶止的问题:“靡州城的那些男人们,都以为阿蛮姑娘是城北‘九姑娘山’中的不老神女,却不知道这神女,数十年来都是居住在这样一座鬼影憧憧的枯木林之中。我们用这座人迹罕至的枯林隐藏行踪,活得小心翼翼……”

“我们?”叶止抓住了这个词。

“现在只有我了,不说这个。”师之然显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继续拉着叶止向前走去。

这座林子几乎全部被幻术操控,越走越密,越走越暗,只有她知道唯一的通路。叶止的体力已经逐渐耗尽,索性也不再保持警惕,只跟着她向前走去,果然,两人前进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的黑暗中突然透出一丝光亮来,一座木屋转眼出现在前头。看屋外的摆设,明显是经过精心打理,适合久居。

“白狗的鼻子虽灵,对幻术却是一窍不通。崔于坚精通实战功夫,其他东西却差得多了。龙王倒是能识破幻景,可被你训了几句,似乎也无心跟过来了——你们是旧识?”

师之然抓着叶止进了屋子,房门一关,那幻术带来的不安与诡异便很快消失。炉子内的柴火点着,火光将面前的一切都映照出来。这屋子并不大,勉强够两个人居住,与阴森的外表相比,屋子的内部倒是干净整洁,和刚才那鬼哭狼嚎的枯木林完全不同,仿佛只是几步,就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问你呢。”师之然重复道,“你和龙王是旧识?”

“说来话长……”叶止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地方坐下。他先在空中战退江破,再以黑影击败崔于坚,最后汇聚黑翼影鸦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光是站着,都已经有些吃力了。

“不想说就算了,太坦诚的人反而活不久。”师之然指了指一旁的床铺,说道:“之前睡在这里的人死了,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休息。”

“你呢?”

“不用管我,等你体力恢复了,我们就上路。这里虽然有幻术保护,可若是龙王回过神来,我这结界挡不住他片刻。要是连这里都暴露了,我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师之然说着,拉开房门,一阵阴冷的妖风顿时吹来,即使在这般盛夏,都让人觉得浑身一寒。

“上路,去哪里?”叶止一愣,问道:“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那是当然,我一路追踪你到这个破地方,难道还不清楚你为何而来?江湖上有情报的可不止你的朋友……”师之然回过头,“在找到那只黑猫之前,我的情报就是你的情报,你不必对我有所隐瞒,我也不会笨到要杀你……还要我说得更多吗?”

“不用了。”叶止笑了一声,“麻烦你守夜了。”

“哼。”

师之然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反手便关上了门,“砰”地一声,将叶止一人留在这个木屋当中。

这女人……

叶止望着关上的房门,呆了片刻。他有点后悔没有向老头子多打探一些师家的往事。

这个叫师之然的女人非但功夫不差,为人谨慎,消息也十分灵通。但即便是到了现在,叶止都还不知道白衣楼追杀她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她冒充萧千澈,那无疑是“杀了萧千澈”的鬼使更让他们欲杀之后快,可作为白衣楼第一追踪高手的“白狗”,这些天来却一直追着师之然不放,反而并不在意自己,除非……

除非她手上有什么引人忌惮的东西。

叶止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头绪,身体却越来越疲惫。幸好这床铺温软,没过多久,便拖着他进入了梦想。那柄永远狂躁不已的狂刀,此时也安静地如同一个熟睡的孩子,架在床边,全然没有了一点声响。

门外。

师之然点起一团篝火,坐在一旁。她披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顺着火星升起,抬头仰望着天空。

枯木林上方的星空在她的眼中清晰无比,宛若一枚深嵌其中的深紫色熟悉眼瞳。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过她的人布下的幻术,即使这样出神凝视,也丝毫不会将她拖入幻境当中。

但此刻,她宁愿深陷幻觉。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巨大的孤独与恐惧拥抱着她,让她浑身颤栗。即便她是整个江湖最强大的易容高手,即便她分秒之间,就能变成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隐没在人海之中。她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是她。

但她依然躲不过孤独的追逐。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姓师的人。

第29章 犬吠

同一个星空下,靡州城中。

龙王这般心神不宁,崔于坚也不敢再追,进退两难之际,也就只能带着众人撤回城中。白衣楼毕竟是江湖名门,即便在这样偏远的小城中,蓝衣铁卫也愿意为其大开城门。十几个人匆匆入城,很快便找到地方安顿了下来。

分明是六月炎夏,但不知为何,这个被夹在沙漠、雪山、深渊之间的小城居然拥有这样清凉,甚至有些冰凉的夜晚。那个炽热无比的人卸去了身上翻涌不息的火焰,凝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已经有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崔于坚是个急性子,虽然知道江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跟着一众人在楼下徘徊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第一个忍不住了。他大步踏上阁楼,每一步都震得这座木结构的小客栈嘎吱作响,他一把推开江破的房门,将翠玉大剑往门上依靠,叫道:“小龙,兄弟们都等着你了。”

“嗯。”

江破应了一声,也不顾崔于坚就在自己面前,径直向着楼下走去。他的目光呆滞,那永不熄灭的火焰就好像被谁偷走了一般,无影无踪。

崔于坚在后面“喂”了一声,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江破的肩膀,问道:“小龙,你不是藏着心事的人。这些年,你没有事情是瞒着崔叔和老萧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认识鬼使?”

“嗯。”

江破回过头,仍是这么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崔于坚抓了抓脑袋,他不善于说教,对江破的教育,从来都是萧千澈开口的。但此时故友已逝,他身上突然有了父亲一般的责任,连说话都支吾起来:“这人做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论,你师父的事情也……但你毕竟是白衣楼的龙王,是正道众人心中的那团火——无论怎么说,你都不该有这样的朋友。”

“是。”江破点头。自从那一枚龙血宝珠在他口中破碎,龙血流入他的身体,这炽热的至尊龙血便逐渐在他心中扎根。他得到了许多东西,比如火焰、力量、他人的尊重。他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比如痛觉、感情、甚至是表达自己的yu wàng。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唉!”崔于坚叹了一口气,对于江破身上这些年的变化,他再清楚不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指责,只能指着楼下说道:“大家都在楼下,茶水都凉了三壶了。兄弟们从诉州一路追到这里,都是想给老萧讨个交代,弄个明白!可如今……”

“我懂。”江破一挥手。

“你懂就好。”崔于坚道,“兄弟们都没有怪你,你是老萧最亲近的弟子,这么多年来,他都把你当做亲生儿子看待。那两个不孝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根本比不过你!老萧的事情,你比我们都要不好受……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和大家伙说说。我也老了,以后楼里……”

“嗯。”

江破点头答道,自顾自走下了楼去。

一楼的大厅仍是灯火通明,虽是深夜,白衣楼的众人却丝毫没有睡意。一听楼上有了动静,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眼看着江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多年来,因为“龙血”的力量难以控制,稍有不慎便会伤人伤己,江破极少出现在白衣楼众人面前。甚至除了萧千澈、崔于坚这几位高手,他都没有见过几个生人。但毕竟“龙王”之名在外,三国又以“龙”为尊,白衣楼的剑客们对江破都极为忌惮。见他下楼,众人都站起身来,弯腰欠身,行了一礼。

众人之中,只有“白狗”的头领wāng yáng未动,他从来没什么规矩,行事作风都是地痞流氓。此时只是嘿嘿一笑,说道:“龙王可算愿意来见咱们了。”

崔于坚跟在江破身后,狠狠瞪了wāng yáng一眼,怒斥道:“老狗,闭嘴!”

“嘿,调笑两句而已,小龙的心胸才没有你那么窄。”wāng yáng毫不在意,仰起头来,“大家都等得急了,对吧?”

wāng yáng说罢,环顾一圈四周,却没有人敢应他的话,就算是他麾下的另外几只“白狗”也没有吱声。wāng yáng“嘁”了一声,骂道:“怎么了,被江湖人叫了几声白狗,真把自己当成奴才了?你们不说话,我可就不藏着掖着了——”

“老狗!”

wāng yáng“哗”地一声站起来,迈出一步,完全不顾崔于坚的警告,抬起手来指着江破便说:“小龙,咱们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你刚来白衣楼的时候,狗叔就是看着你的。咱们这些人今天聚在这儿,都是为了给萧楼主一个公道——白衣楼这么多年,大家出生入死,无非是为了萧楼主。若是没有萧楼主知遇之恩,现在坐在这里的,都做不成什么正道大侠,白衣之众!”

wāng yáng将手指从江破身上挪开,一个个指着在座的人,毫不留情地说道:“你,逃犯,按着官家的律子,十五年前就没你了!你,绯叶西境一个小兵,到死都不一定有一匹马!你,欠了一屁股债的老赌徒,你这只使剑的手,谁给你保住的,你记得吗,卓群!”

那个叫卓群的白衣剑客被wāng yáng问得一愣,低下头答道:“是萧楼主。”

“得,算你有点良心。”wāng yáng勾了勾手指,指了指自己:“我,诉州一个混子,没吃过几顿饱饭,幸好鼻子好使,官差就给我几个铜板,牵着我,让我跟着查案。牵着,对,我活得就像条狗——老狗没什么本事,谁对我好,我就给谁卖命!只有萧楼主把我当人,我掏出心窝子给他!”

众人看着wāng yáng,一个都不敢说话,就连崔于坚也愣了,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来,江破站在楼梯上,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老子跟你们说了,我也不喜欢白衣楼,一个个不是什么正经人,却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倒是挺喜欢鬼使的,他干的事虽然没啥规矩,但被他砍了手的,哪个是好人?要不是白衣在身,我还真想帮他小子一把!但萧楼主的死跟他有关,不管喜不喜欢他,我都得扒他一层皮问清楚咯!现在呢?老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嗅了半个月沙子,好不容易逮到了她和那个女人,可你呢!”

wāng yáng说着,一把跳上楼梯去,揪着江破的衣领贴着他的脸,叫道:“你把他们放跑了。”

江破没有出声。

“告诉我小龙,要是没有萧楼主,你现在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一个山里的野孩子。”白狗退后一步,厉声说道:“丹山镇惨案,我说得没错吧!”

第30章 牛角山往事

丹山镇惨案——

即便是冷漠至此的江破,听到这五个字,身体仍是一震!方才抑制住的火焰“呼啦”一声从他体表升腾而起,陡然扬起一阵炫目的火光!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些许表情,或许是震惊,或许是迷茫,或许是怨恨,但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嗯。”

仍是这一个字。

“wāng yáng!你他娘的!”听到这里,崔于坚却是忍不下去了。江破在他面前,他索性一脚踹开了楼梯的围栏,一跃而下。上前一步一把抓住wāng yáng衣领上的貂毛,轰地将他撞在墙上。这一下震得整个屋子一声闷响,仿佛当即就要倒塌。崔于坚一只大手抓着“白狗”的脑袋,怒目圆睁,骂道:“你那狗头里是些什么东西,还会不会说人话了!”

wāng yáng被崔于坚的蛮力这么一撞,脑袋上血都流了下来,顺着耳朵渗到嘴边,他也不叫嚷了,只是转过头来看着江破,舔了一口自己嘴边的血说道:“我就想看看萧楼主不在了以后,咱们的主子是一条龙,还是一条狗!要是三两句实话都遭不住,这里的谁还敢把命交到他手里?”

“闭嘴!”

“今天是鬼使,江湖上谁都知道鬼使不杀人。我那几个兄弟今天捡了一条命,不是因为你龙王有手段,那是鬼使的面子——改天换了哪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兄弟几个还能活着回来?”

“我懂了。”

崔于坚还没来得及堵上wāng yáng的嘴,江破却突然开了口。他一步步来到二人面前,推开崔于坚,看着wāng yáng,又说道:“我给你交代。”

“好!”wāng yáng挣开崔于坚的手,也不顾流血的脑袋,一把坐在长椅上,抬起一条腿来“啪”地一声踩住,仰头说道:“就请龙王给个交代!”

“我师父的死,恐怕与鬼使无关。”江破说道。他只是盯着wāng yáng,并未看其他的任何人,但这一句话,仍然在场的所有人惊呼一声。但在座的毕竟都是白衣楼的好手,短暂的惊讶之后,众人很快安静下来,等待江破的下一句话。

“诸位,应该都怀疑过。”江破收回目光,似乎只是在对着一堵墙说过,“我师父的为人,不可能。”

江破这句话虽然说得含糊,但众人一听,其实多少有些感触。就连方才狂妄无礼的wāng yáng也眯了眯眼睛,并未再出言反驳。这时候,一个人突然站起身来,一拍桌子!此人满脸通红,手指抓着桌面,指节泛白。一众人回过头去——正是刚刚被wāng yáng训斥过的白衣剑客卓群。

“我……我也这么想!我本来不敢说这话,但小龙都这么讲了,我也不怕了!”卓群说着,仰头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这样一群男人坐在这里,杯中壶中,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清水浓茶。这群栽了跟头的白衣剑侠,早在江破下楼之前,就已经酒过三巡!

“对,我卓群是好赌!我这只右手,若不是萧楼主看得上,早就被赌场那伙人剁了!我欠萧楼主的,当然要还!但你们可还记得,三年前牛角山那桩案子?”卓群满口酒气,红着眼睛咬着牙,望了一圈席间的众人。白狗看了他一眼,对上那目光,居然也缩了回去。

牛角山的火,他们都记得。

四年前,白衣楼将一批兵器委托给镇西镖局,其中不乏几件神兵利器,一路送往靖州牛角山去。那里山贼活动愈发频繁,甚至有嗜血的邪教露头,白衣楼增派了二十余人与镖局一起上路,欲在那里成立据点。这次行动本来极其隐蔽,就连楼中许多元老都不知晓。但那支队伍刚刚进入牛角处那一个急转而下的狭窄山谷,却遭到了精心设计的伏击。

这次伏击极不寻常,对方准备充分,无论是人数,地理都占尽优势,甚至准备了滚石和火油!这一战,镇西镖局与白衣楼组成的镖队全军覆没,火油引燃了山谷,更将牛角山中的一座村庄烧成灰烬,山火围绕西风劲吹之下,全村无人生还——那村子,正是卓群的故乡。

这是白衣楼近十年来受过最大的打击,萧千澈亲自前往镇西镖局谢罪,这么大的疏忽,只有一个可能——楼里出了内鬼了。白衣楼一通排查,最后所有的线索,都聚集在萧千澈的第二个儿子,萧其宿的身上。

当时负责追着线索,咬到萧其宿身上的,正是“白狗”wāng yáng。但事关楼主的最后一个儿子,他犹豫了一番,最后仍是向萧千澈汇报了。萧千澈毕竟年事已高,震惊之下,居然犹豫了一晚。就在这耽搁的一天一夜之后,白衣楼再也没有人见过萧其宿了。

他带着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大批白衣楼的好手,从此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当时白衣楼高层焦头烂额,既无法给江湖一个交代,又没人敢去指责已经如此伤心的萧千澈,整件事一度耽搁下来。楼中所有人都瞒着卓群,并未将萧千澈的疏忽告诉他,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但卓群最后还是知道了——在他收到了萧其宿的右手之后。

他在闹市收到这个包裹的时候,并未来得及叫住那个送信的神色匆忙的小男孩。那个小孩就留下了一句话,说:这是你爹给你的。卓群听完就愣了,因为几个月前,他的老爹就死在了那场山火之中。

当他打开包裹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戒掉赌赢,穿上白衣的那一年,他老父亲说过的话:卓群,跟了萧楼主以后,好好做个人人敬仰的大侠,不好的东西别沾,更别惹上乱子。爹一个人就挺好,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你不用记挂我。

这一定是!这一定是他死去的父亲的亡魂托“鬼使”办的!这只手寄到自己的手里,是他老爹想要告诉他:我的仇已经报了。别惹事,好好做个大侠!

鬼使,他从不做多余的事,从不伤无辜的人。他能与鬼魂交流,能帮鬼魂报仇!凡是被他卸了一只手的人,一定有罪!

江湖,这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世界之大,不平之事何止千千万万!二十年前,白衣楼声名鹊起,灭山贼,除恶霸,惩魔教。但二十年后,白衣楼也有了管不了的事情,也有了杀不了的人,这些人——

“鬼使”会让他们,断一只手!

第31章 值得!

对卓群来说,这世上是有公道的。这公道不仅仅在他奉献半生的白衣楼,更在那个素未谋面的鬼使。而今天,他见到他了。那狂傲不羁,驭影成翼的身姿,那躁乱的大刀,一人战退龙王与崔于坚的绝对实力——是他没错!只有他能做到!

“卓群,注意你自己的身份!”崔于坚开口怒斥道。对于白衣楼的人来我说,牛角山的事是谁都不愿揭开的伤疤,更何况是在萧千澈已经死去的今天,在龙王的面前。

“让他说。”江破望向卓群,“继续。”

“小龙……你也知道,鬼使的行事作风虽与我们白衣楼完全不同,但做出来的事情,无一不让人畅快!可萧楼主是江湖第一的正人君子,这么多年,他对江湖无愧于心,绝不可能会被鬼使这样的人盯上——更何况,鬼使不杀人!”说到这里,卓群转身看向wāng yáng,叫道:“老狗,鬼使不杀人,这话是你说的,你可没忘吧!”

wāng yáng抬了一下眼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那又如何!”

众人都没有说话,这时候,却是崔于坚再一次站了出来。他一步向前,按住情绪激动的卓群的肩膀,一把将他按回了椅子上,对在场的白衣人说道:“老萧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正是被鬼使装在棺木中运送,镇西镖局的其他人除了他叶止,统统死在半道!白衣楼被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操纵整整两年,没有一人能将他识破!这件事我们若是算了,怎么给楼里的兄弟一个交代?怎么给镇西镖局一个交代?又怎么给江湖一个交代?”

崔于坚说罢,转身望向江破,说道:“小龙。这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白衣楼是江湖领袖,群龙之首。即便你,卓群,你们相信鬼使不会滥杀无辜。但其他人呢?江湖呢?王族呢?他们不这么想!我们要是不能抓住鬼使与那个易容女人问个明白,这天下就要乱了!”

崔于坚说完,狠狠瞪了wāng yáng一眼。白狗这人虽然功夫一般,人品也就那样,但毕竟也是白衣楼的元老,在楼中威信不小,刚刚那一番话既然是他开的头,当然也要他说些什么。

wāng yáng被崔于坚这么一瞪,也是浑身不自在,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子上,朝江破与卓群挥了挥手,道:“老崔说的也有道理,事到如今,你们怎么想鬼使,它根本不重要!就算萧楼主的死真的和他没有关系,他小子也得在咱们手里才行。再说了,就算你信得过鬼使,你信得过那个女人吗?”

这话说了出来,卓群倒是一愣。

白狗俯下身来,正视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卓群。牛角山之后,整个江湖都看着我们白衣楼呢——楼里这两年的动作可是不小,若是被江湖中的人知道这一切并非萧楼主运筹帷幄,却是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暗中操纵,他们怎么想?”

“他们……”卓群之前被崔于坚那样一吼,酒已经醒了大半。再被白狗那样一瞪,脑子里更是清醒,支吾了一下,说不出什么话来。

白狗是个极聪明的人,看到卓群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经压下了场面,此时也是拍拍腿坐下,抬头望着江破,说道:“小龙。这事儿已经这样了,咱们除了继续追查,别无它法。兄弟们只想听你一句话——萧楼主已经死了,他的两个儿子狗都不如,你是条龙,你值不值得兄弟们为你掏心流血?”

崔于坚没想到wāng yáng一下就把矛头指向了江破,还未来得及开口,在座的众人已经一齐将目光指向了江破。眼中热切,就等他一个回答。

而江破,他的眼神并未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接触,他似乎正望着屋子中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但他的眼神是由焦点的,那燃烧着的,炽烈的目光,却是是在看着些什么的。她就这样,慢慢地张开了口。

“值得。”

崔于坚松了一口气。

“那就成了。”wāng yáng一拍手,看着众人道:“这事儿或许另有蹊跷,或许还有他人从中作梗。但无论如何,那两个人都必须带回白衣楼。其他的事情,绑起来再说,大伙儿没意见吧?”

wāng yáng这最后一句话说罢,目光停在了卓群身上。

“没有。”卓群先开了口。

“全听龙王差遣!”

“早这样就好了嘛,刚才剑拔弩张的。”

“行了行了,大伙早点休息吧。”

在场的众人如释重负,除了卓群、wāng yáng、崔于坚之外,都恨不得早些走开。靡州城的冷风也挡不住众人白衣里的一声冷汗,还未等崔于坚再说什么,都已经四散而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龙,你也回去吧。”崔于坚对江破说道,他刚才确实为江破捏了把汗。现如今,无论是在江湖还是白衣楼,凡是见过龙神出手的人,都被那火神般的威严,半龙半人的姿态深深折服,“龙王”的威名甚至盖过了萧千澈,成了江湖中最耀眼,最受瞩目的一颗星辰。

即便他年纪还小,心智并不成熟,即便他经验尚浅,根本还不是许多lǎo jiāng湖的对手。但刚才在白狗的逼问下,他若是没有说出“值得”这两个字。原本就已经摇摇晃晃的白衣楼,很有可能因为他的回答分崩离析。

崔于坚决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萧千澈最好的兄弟,是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袍。萧千澈死了,他留下的责任,就压在了崔于坚的肩上,他不允许任何东西将它们摧毁。

众人纷纷离去,但有一个人,却仍然坐在座位上没有移动。他轻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拍在崔于坚的面前。

“老崔,坐。”白狗wāng yáng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说道:“我知道你又得骂我了。”

“刚才你说出的话,问的问题,你可知道有多凶险!”崔于坚极力压低声音,但话语中的怒气,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我懂。”wāng yáng一挑眉毛,“你的兄弟是兄弟,我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了?小龙今天在鬼使面前那样子你也看到了,真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你和老萧总把他当做小孩子,哄着喂着,但现在老萧死了,你觉得江湖中人是怎么看白衣楼的?他们觉得白衣楼现在的楼主,是你?还是龙王?”

崔于坚沉默了,只是狠狠吐了一口气。

“他不能再是个孩子了,老崔!如果他刚才不能答得那么果断,白衣楼毁了也就毁了!我掉头就走!”wāng yáng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但他既然说了值得,就比那两条没出息的狗好上万倍,老狗我愿意在他身上搏一搏。”

“你啊……”崔于坚掉过头去,不想再看他那副样子。

“你就是不肯承认老萧已经走了,其实他两年前就走了,那个女人易容得再像,能瞒得过你?”wāng yáng凑了过去,将声音压得更低:“老崔,你早就知道了。你那么聪明的人,你一清二楚!现在没有外人,你若是信得过我这条老狗,就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这些年,那个女人披着‘萧千澈’的皮,究竟想做什么!”

第32章 极限

靡州城南,枯木林中。

叶止从未觉得一个夜晚如此短暂。他太累了,也睡得太沉,当斑驳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枯木枝与半掩的窗户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才恍然醒了过来,而时间,居然已经这样一晃到了正午。

大概是因为仍在幻术的影响下,他的脑子一片昏昏沉沉。自从拥有了“鬼使”的身份之后,他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无论是战场上的铁马战戈,尖叫嘶吼,还是江湖中的勾心斗角,诡计阴谋,都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但今天不同,虽然还未缓过神来,那一夜沉睡却让他恢复了所有的精力。

——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你醒了。”

叶止一恍神,这才发现师之然就在他的身边。

“幻术?”叶止问道。

“嗯。”师之然点头道,“只是想让你快点恢复精力,我们还要要事。”

“你应该告诉我一声,至少……”

“没有必要。”师之然打断了叶止的抱怨,挥手丢给他一套衣服,说道:“我不喜欢什么事情都经过别人的同意,穿上。”

叶止下意识地接过。他的手中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灰色长衫,用料朴素,毫无装饰。但衣服的背后加盖了一层厚厚的布料,伸手向里一探,背后还有两个暗袋,一长一短。缝合细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叶止一下明白过来:这是易容术士常用的“伪装”。

这套灰色长衫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那两个暗藏的深深口袋,却可以用来藏住兵器、暗器,甚至是毒药和huo yào,除非被贴身搜查,否则极难用肉眼看出端倪来。这种外装在江湖中并不常见,虽然简单,但也只有易容术士在伪造各种身份的时候常常用到。

“别看了。我这里没太多男人的衣服,坐下,我给你换个身份。”师之然一点不给叶止反应的时间,拉开座椅,一把便将睡眼惺忪的叶止推了过去。一旁的桌子上,各种伪装、药品、面具、刀具一应俱全,统统都是易容术士改变容貌要用到的家伙。

“你也需要要用到这些东西?”叶止提起其中的一件满是皱纹,白发苍苍的人皮面具,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记得你转眼之间便能改变容貌,甚至变换衣着对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天赋。”师之然冷冷丢下一句。

“天赋?就这么简单?”叶止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了一些,更认真地问道:“我不相信天赋,光有天赋的人,不可能在这人心险恶的江湖中活下来。你不仅会使用幻术、易容,甚至还能操纵黑影——我早就想问了,你难道也是魔教的人。”

“师家人的血统里,有的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天赋无用?这只不过是无能庸才的推托之词。”师之然撇了他一眼,“和你说了也无妨。你这人,第一眼看是个狠角色,但第二眼嘛……”

“第二眼?”

“第二眼,便知道你单纯得很,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师之然淡淡地说道,一把挣脱开叶止,将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臂伸到他的面前,只听“呼啦”一声,一团黑影从她的手掌中如同火焰一样升腾而起,慢慢凝成一只鬼爪的形状。

叶止凝神看着师之然手中的黑影,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他对“黑影”这种存在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这影子早已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因此只是一眼,他就能感觉到师之然创造的黑影有什么不同——那“黑影”的核心是一团深紫色的涌动力量,就如同师之然的瞳孔一般。而影子,只是它的表面而已。

“懂了吗。”还未等叶止再多看两眼,师之然已经将黑影收回,冷冷看了他一眼,“黑影并非我的能力,同样,易容也不是。”

叶止愣了半晌,犹豫着说道:“是……模仿?”

“不算太笨。”师之然拿起一把小拇指粗细的短刀,回答道:“你知道的够多了,小心惹祸上身。”

叶止一笑,挡开小刀:“想要我性命的人可多了去了。”

“想杀你的人和想杀我的人,可并非是同一种人。”师之然说着,动作一顿,一刀削去叶止一半眉毛,“想杀你的人,无非是想要复仇的蠢材,光凭一腔热血,自然不是你与那柄狂刀的对手。可想杀我的人,想要的却是我的天赋,那些人藏身的黑暗,即便是你都无法想象……”

“阔别山庄。”叶止一挑眼睛,就这样看着师之然。

“住嘴!”果然,女人的手一抖,失手将叶止的另外一半眉毛也削了下来。这小刀又锋又利,在他的眉间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一滴血珠颤了半晌,渗了出来。

师之然也愣住了,她甩手一把丢下小刀,第一次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不必激我,你过往的那些事情,我也并非一无所知!你我虽是盟友,但不必将对方逼到这个地步!你要是再这般咄咄逼人,现在就滚!”

“这就是你的极限?”

师之然听了,呆了片刻,突然笑道:“你是故意的?”

“我的半条命在你的手里,我要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叶止伸出手指,抹开眉间的血珠,说道:“你知道我何时会疲得拿不动刀,我也知道你何时会怒得站不稳脚,我们扯平了。”

“这才不是我的弱点。”师之然冷哼了一声,笑容绽开:“我从不会失去理智。”

“那你就以为自己就抓住我的弱点了吗?”叶止同时一笑,“鬼使从不会拿不动刀。”

两人沉默了片刻,对视的目光之中,谁也没有退让。

“也好。”却是师之然首先移开了目光,她背过身子去,拢了拢头发,说道:“希望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

“你大可放心。”

“别说话了,我来给你易容。”

师之然转过身来,一头漆黑的长发已经被她束在身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柔软的耳垂来。眼光从她的身后照进来,擦过她有些苍白的皮肤和细腻的嘴唇,一瞬间让叶止有些fā lèng,幸好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刹便挪开了眼神。

这也是幻术吗?叶止问自己。

“闭上眼睛。”突然间,那个声音趴在他的耳边,像咬住了他的耳垂一般轻声漫语。叶止心中咯噔一声,就好像是有什么被抓住了一般。

“别动,你知道,这是有些疼的。”

第33章 屠夫与妇人

真正的易容,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江湖中的易容术士会要求来人闭上双眼,无论是再痒再麻,再疼再苦,都不可睁开眼睛。她们会削去你的毛发,刺破你的皮肤,点掉你的痣,抹掉你的伤疤。她们穿针引线,如同一个裁缝、匠人一般,将你的样貌彻底改变。许多人睁开眼睛,甚至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这当然是最好的,因为这正代表着,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能够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变成了谁。

除了易容术士本人。

是的。她们独占着这种诱人的,可怕的,却人人向往能力,这能力为他们带来了无尽的财富,地位,和秘密——而秘密,永远是最危险的宝藏。数百年前,在所谓的“江湖”还未完全成形的时候,易容术士便遭到了无休止的,斩草除根般的疯狂追杀:她们知道的太多了,太多人想让她们永远地闭上嘴……

直到现在,很多人误以为易容术士们本身就武艺gāo qiáng,或是掌握了一些奇异的武功异能,其实并非如此。事实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易容术士家族,早在那黑暗的几十年间,就已经死得干干净净。能将血脉延续至此的,必然都是手上有点真功夫的。但,也有例外:

比如早已不复存在的阔别山庄。

叶止睁开眼睛的时候,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身为鬼使,曾与许多易容术士合作过,但从未有人,能够做得像师之然这般天衣无缝。他看着铜镜愣了许久,甚至问了一句:

“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当然。”

师之然一边整理手中的工具,一边地淡淡地答道。与其他易容术士不同,她更喜欢使用细腻至极的小刀与一种腐蚀性极强的药水,那药水腐蚀人皮面具与干燥得的毛发,散发出一股刺鼻却又酥麻的味道来,仿佛燃烧的野火。

为了掩饰那股ci ji性的奇异味道,这座屋子的四个角落各添了一座香炉,香气缓缓散出,弥漫四周。若不这样做,恐怕即使是在这片枯木林中,白狗依然能远远嗅到味道追踪而来。叶止耐下心来,嗅了一嗅,似乎是丁香与某一种浆果的清香,在这样封闭的房间中,显得更加浓郁扑鼻。

“丁香和醋栗。”似乎知道叶止正在做什么,师之然出言提醒道。转眼之间,她已经刀具与小瓶都整理好,翩然转过身来说道:“那个姓应的江湖艺人,你有什么线索?”

“他叫应启丞,人称鬼面书生。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落魄艺人,但操弄幻术的手艺,却不在他那些江湖前辈之下。”叶止答道,“之所以叫鬼面生,是因为他在幻境之中常常以一个面覆厉鬼面具,白衣持扇的书生形象出现。因为不是幻术师,他不受王族的管辖,甚至曾在蜃楼国的境内出现——但这些年来,他却常常徘徊于靡州城周边,有时候还会出现在大街上卖艺。摆弄的,也不过是幻术这样的东西……”

师之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撇嘴一笑,补充道:“但是一周前,他曾找到城中的一位易容术士,似乎是想要易容离开此地,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你我来了之后,蓝衣铁卫很快锁城,他至今仍在城中。”

“易容术士?靡州城中还有易容术士?”

“当然,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那江湖艺人的面容,我却已经知道了……”

“你是如何……”叶止大为惊讶。就算师之然能够从其他易容术士手中得到他的消息行踪,但江湖中的易容术士绝不可能出卖金主的长相!这非但关乎信誉,更决定了她们这些易容术士的生死,不可能有人……

“我说知道,就是知道。”师之然一皱眉,显然并不喜欢叶止满满的问题。

“他在哪?”

“城北酒馆,二楼第一个房间。三天来他闭门不出,但似乎有不少的银子。”

“我们见面的那个酒馆?”

“没错。”师之然点头,“他早就知道你在找他了,但他不怕你。甚至……他也许等着你。”

“为什么?”

“有时间问问题,不如赶紧上路。”师之然指着那一件灰色长袍,厉声说道:“穿上!”

叶止还未习惯自己的新容貌,便被师之然一把拽起,套上衣服背上刀,一脚被踹出了房门,胡子一扯,居然好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痛得叶止龇牙咧嘴。而身后的师之然只是一甩黑纱,那容貌便立刻破碎,改变,一转眼之间,此刻站在叶止面前的,彻头彻尾便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那嘴角的黑痣,耷拉下来的肥肉,眉眼间深深的皱纹,甚至是沙漠地带晒出的黝黑皮肤,都与靡州城中随处可见的妇人一模一样。

“愣什么!”师之然呵斥一句,就连声音也变得又尖又老,栩栩如生。叶止嗅了一嗅,她的身上甚至传来一股淡淡的鱼腥味与水臭味,就好像刚刚从城西的集市中走出来一般,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但就是这皱眉只见,他居然同样闻到一股肉与血的味道从自己身上传来,仔细一嗅,竟然还有一股油腥气——叶止一抓自己的胡子,果然这一抓,又是一手厚厚的猪油。

“怎么了叶屠夫。”师之然一歪头,“对你的新身份还算满意吗?”

“这是……”

“我就说一遍,可听好了。你名叫叶立,是城西集市肉铺的屠夫。你给酒家供肉,但昨夜白衣楼一众人入住,酒家一下便缺了酒肉,你便一早从南门出了城,去南面的镇子里带了两头猪回来。”

“你呢?”

“我的戏份,你到时候便知道了。放心,那群蓝衣铁卫眼神虽然不差,但想要识破我的易容术,可还差得很远,只要你演好自己的戏——堂堂鬼使,在江湖上有七八个身份的男人,不需要我教你怎么演戏吧?”

“放心。”牧严压低了声音,一丝黑影暗中压住自己的喉头,那声音,居然真如一个中年屠夫一般,粗狂沙哑,“但是,猪呢?”

“哪那么多问题,快走!”师之然一皱眉,一叉腰,眼睛一蹬,那中年怨妇的形象便呼之欲出,她一把揪住“叶屠夫”的耳朵,在他耳中悄悄笑了一句,而那声音,又变回了少女般的曼妙。

“你啊,可先习惯一下吧。”

第34章 演技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便来到了靡州城靠西的城门。此时仍未黄昏,只不过日头偏西了一些。北方总是日落得晚,即便这个时辰,天色仍是大亮着的。城门前执勤的蓝衣铁卫一半正在换班,靡州又是一座小城,此时只有一名铁卫站在门前,远远便望见了叶止与师之然。

蓝衣铁卫一般极少说话,他们的盔甲用特制的钢铁合金制成,不但坚硬无比,更能抵御剑气与内劲的伤害,相对的,也就十分沉重。面部的盔甲覆盖了他们的整张脸,就连声音都难以传出。所以蓝衣铁卫之间大多以手势与动作交流,而面对普通平民,他便只需要伸一下手,长枪一立,你就应该知道,现在该把自己老老实实地交代一遍了。

这位蓝衣铁卫远远警戒着,可等二人走近了,他却仿佛见了老熟人一般,直接将长枪都放下了。叶止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自己此时的容貌,恐怕确有其人。还未等叶止说话,师之然已经气势汹汹地窜过来,一把揪住叶止的耳朵,怒气冲冲地将他拉到了那铁卫的面前,一边骂着,还不忘狠狠踹了他一脚:

“老不像样的东西,你还有脸在这儿打招呼呢?你倒是给大人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儿出来?”

“我,我……”叶止傻笑着,连忙接上师之然的戏,朝着铁卫摇摇手,“你可别理这疯婆子……”

“疯婆子!哦,现在叫我疯婆子了?当年你为了还债娶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师之然一点也不手软,厚厚的手掌狠狠甩了叶止一耳光子,“啪”地一声响,在叶止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大手印来,插着腰骂道:“让你去给白衣楼的贵客带点酒肉来,你呢?你拿着钱去青楼里找xiao jie?要不是王二哥跟我说你笑嘻嘻出了城去,你今晚怕是要在青楼里过夜了吧?”

“我哪有……我记着这事儿的,这不是……”叶止支吾着,这算是知道为什么没有猪了。师之然临时编出的剧本,倒还真是考虑周到,细致得很。只是他没想到,就这工夫,师之然的手掌又是挥舞过来,啪,就连他另一半脸上也留下一个红手印,火辣辣地疼。

这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叶止心中暗暗骂道。以他的身手,几乎下意识便能躲过这一巴掌,可眼下为了配合师之然的表演,他只能硬生生地挨下来,还得装作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当真是太难受了。叶止这般想着,捂住被打的脸,气得大骂:“你这死婆娘,在外人面前,在铁卫大人面前,你……”

“我什么我?你这点丢人的破事儿,还不让往外说了?”师之然演起泼妇来,还真是一模一样。腰一插腿一脉,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我非但要让铁卫大人知道,我还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呢!哎,快来听快来看啊,叶屠夫今儿啊……”

师之然说到这里,可以拖了个长音,朝着叶止一使眼色。叶止立马反应过来,跳过来便捂上了她的嘴,叫道:“你这个疯婆子,住嘴……大人你来评评理,她这人……”

叶止还未说两句,又被师之然一把拽到。这一次,她仗着一身肥肉,一屁股便坐在了叶止身上,还翘起腿来,“对对,大人你来讲讲道理,这老不死的东西……”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那蓝衣铁卫早已没有再听。两人斗嘴的份上,铁卫已经从外面打开大门,长枪一指二人,再一指城内。盔甲中露出的两只眼睛简直在说两个字:

进去!

叶止心中早已笑了出来,但戏都演到这里了,总得要演完。他努力趴着沙尘满满的地面,悄悄从师之然的身下爬出来,钻到蓝衣铁卫的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大腿,叫道:“我不进去,我今天就要找人评评理,我还不行了,就没人能治得了这个疯婆子……”

还未等他说完,铁卫的长枪猛地一震地面,盔甲里的rén dà喝一声,即便隔着厚重的甲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进去!”

这声怒喝,看来真是rěn wu kě rěn,就连那坚不可摧的重甲都嗡嗡震了两下。两人这才停下动作来,装作震惊害怕的样子,连连答应着,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这就进了城去。一直到城门“轰”地一声在二人身后关上,叶止才敢直起腰来,连声抱怨道:

“你下手也太重了,你就不怕把人皮面具打下来?”

师之然一笑,安慰似的摸了摸他被打红的脸,说道:“这可是我经手的易容,就算对方真的用刀把你的脸皮子剥下来,恐怕也发现不了这张脸是假的。而且演戏嘛,自然是越真越好……”

“我看你打得挺爽啊。”

“算是吧。”师之然这么说着,居然轻轻笑出了声来,“快走,本姑娘今天便让你开开眼界,知道真正的易容术是什么样子的。”

真正的易容术?

叶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师之然连拉带拽扯进一个小巷子,还未来得及提问,只见师之然抓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撕!叶止只听见“嘶啦”一声响,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再低头一看——叶屠夫的那一张脸皮,居然已经在师之然的手中!而师之然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材曼妙,颇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女子,正朝着他笑。

“我现在,已经不是叶屠夫了?”

“对。你现在这张脸,是我照着一个老朋友的长相做的。反正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世间更没有人认得他的模样,在这靡州城中,你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那你……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也是一个故人吧。”

“你怎么知道?”师之然有些惊讶。

“她太漂亮了。易容术不该怎么引人注目的。”

“你……抓住我的手!”

叶止一惊,这句话说罢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被师之然紧紧抓住,一阵冰凉的触感转眼便传了过来,叶止站稳了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在手心。

“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师之然说道,那笑意之中,不知为何竟飘过一瞬的惆怅。

“怎么了?”

“不,没有。”师之然后退了一步,轻轻挣开了叶止的手,小声地说道:“刚才……那是你这张脸的主人,穷尽一生想要做到的事。只是他不可能了,他一辈子都没有握住过那个人的手。”

叶止看着她,不知为何,居然也被她眼中的那一份哀愁也感染,轻轻说道:“那真可惜啊。”

“是啊。”

师之然说着,又上前一步,将叶止的手抓住了。

第35章 鬼面生

应启丞留在这座小小的酒楼之中,倒真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他却越来越不焦急,反而更加耐心了起来。一是因为他发现这破酒楼自酿的米酒,居然还真有些味道,可不比外面那些闻名昂贵的美酒差了多少。二是因为,那个他苦苦等待着的人,终于离他越来越近了,就连脚步声,似乎也清晰可闻。

不不不,不是他,是他们……

应启丞此人倒也奇怪,他虽然年轻,甚至有些稚嫩,但他作为幻术师的资格,早已远远超过了王城中那些以幻术为傲的前辈们。那些由他构造的幻境,甚至连许多为王族服务的强大术士都望而却步。但即便拥有如此的实力,他却依然称自己是“江湖艺人”——这四个字代表着足够的zi you,与王城中那些徒有虚名的饭桶可不一样。

如今,他已经足够有耐心了。这几天来,他就像静静趴在蛛网上的捕食者。只等那猎物一脚踩进来,丝线颤动,触发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这样,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

“咚——咚——”

可就在这时,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嘶”地吸了一口气。按照计划,这时候不应该有人来打扰他的,“丝线”没有被触碰,他的“网”也没有摇晃,除了每日给他送酒的掌柜以外,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近这个房间才对。但掌柜的脚步声那么重,上楼的时候应该会发出不小的动静才对……

应启丞还未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那细小的门缝当中,却突然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一闪!就在他犹豫的这一片刻,那黑影突然化作一只狰狞的鬼手,一把便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向后推去。应启丞只“啊”了一声,便被这只突如其来的手牢牢锁住,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轰”一声就被踹碎。一个络腮胡子,头发半白的男人一步踏了进来。他一手倒拖着一柄长长的苗刀,另一手延伸出一道黑影来,影子的末端,正是那一只擒住应启丞的鬼手!

“抓住他了。”男人回头,声音却是外表不同的年轻。应启丞顺着转过目光去,男人背后的黑暗中才缓缓走出一个身材曼妙高挑的女子来——着女人生得特别,像是蜃楼更东边的异域人,鼻子高挺,眼窝深陷,精美华贵的头纱下,深棕色的卷曲长发瀑布般披下,正侧眼看着他。应启丞在她的身上扫了一眼,目光却被她的眼睛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淡紫色的眼睛——

幻术!

不好!应启丞心中暗道一声,连忙闭上眼睛,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头。痛觉的ci ji之下,他一手抵住那黑色鬼手,另一手连作两个手势,手背向空气中一撞!突然,一声镜子破碎般的声音传来,整个房间轻轻一晃,鬼手抓住的“应启丞”就如碎玻璃一般裂了开来,将黑影炸得粉碎。而在同时,屋子内的一面梳妆镜突然像是活了一般,扭曲一阵,扭出一个人形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呼!”应启丞站起身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挤了挤眼睛,摇晃着手指指着那突然闯入的男人骂道:“我早知道你会来,但你能不能对我礼貌一些!”

“呵,你知道我是谁?”

“鬼使!无论你易容成什么样子,但这驭使黑影的工夫——不是你还能是谁!应启丞摇摇晃晃坐在身后的凳子上,胸口起伏着,不住喘气,就连骂都骂不动了。刚才那一招,显然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咱俩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心急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你在这镜面之后,我还真怕你趁机溜走,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好。”叶止说着,一把将背后的苗刀握在手中,向前一探!果然,他与应启丞之间看上去并无一物,但刀尖伸去,却好像碰在一块透明的镜子上一样,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镜面阵法。”他身后的女人一笑,“早就听闻鬼面生不仅仅是幻术方面的好手,而且学得精,学得杂,就连阵法与通灵之术也有所涉猎。果然,即便是在江湖之外,你也是最难对付的幻术师之一。”

“你又是哪里的同行?怎么会和鬼使在一起?”应启丞眉头一皱,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突然哗啦一声,隔在他与叶止之间的镜面轰然碎裂开来。应启丞一惊,身子只来得及向后一缩,那黑影便一闪而来,一只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上,一把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应启丞抬起头来,只见那女人眼中的紫色光芒一闪而过。他应以为傲的镜面阵法,居然被这女子一眼po jiě了!

他还想在动,却听“啪”地一声,一柄苗刀拍在桌子上,那架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又加重了力道,手劲之大,捏得他半身骨头嘎吱作响。一个声音就在耳边传来:“你知道这是柄什么刀吧。”

应启丞听完,冷汗都流了下来,立刻不敢动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叶止在他身边坐下,那只手却仍然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说道:“你胆子也真是不小。既然知道我在找你,那一日在琼花楼,你居然还敢和我搭话?”

“我非但敢,那一日,你还中了我的幻术!鬼使大人,你可知道?”应启丞只慌了一瞬,立刻回过神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没错!那一日琼花楼中与叶止同行,甚至熟络得不行的那个白面书生,正是“鬼面生”应启丞!

“你的幻术?”现在轮到叶止愣了。

“没错。那日琼花楼这么多游人,你为何偏偏与我说话?你从南大街而来,却偏偏进了琼花楼的北门,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可知是为什么?嘿!”应启丞说着,更加得意,他抬起另一只手来,拍了拍叶止架住他的手掌,“堂堂鬼使,却也中了我的幻术!”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自然是了解你!我既然是一个幻术师,若是不知道对手是怎样的人,可是会败的!而我鬼面生,就算面对鬼使这样的江湖传说,也绝不会败!”应启丞笑得咧开了嘴,就好像他已经赢了一般,“我清楚得很,被你这样的人盯上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摆脱不了你,索性就想在这靡州城中将你击败!可是……”

应启丞说到这里,神色一变,那神气与骄傲转眼间如潮水般落了下去,倒是有一阵失落与哀求涌了上来。叶止最擅长观察人的表情,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他绝不会看错。

他怎么了?

“可是那一日,你居然进了阿蛮姑娘的房里……”

叶止“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阿蛮姑娘,到底生得什么绝世容貌?那天晚上,你究竟碰着她没有?”

第36章 含情目,倾城容

应启丞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双眼睛柔情摇晃,水光流转,当真是可怜兮兮。叶止愣了半晌,还未想好怎么回答,身后的师之然已经捂着嘴笑出声来。

叶止回头望了师之然一眼,“哎”了一声,对应启丞顿时一点戒心都提不起来了,就连架住他肩膀的手也松了开去,摇摇头道:“你啊,真是丢人。”

“怎么……怎么丢人了?”应启丞一看他这毫不在意的样子,反而是急了,反抓住叶止的手来,认真地说道:“江湖儿女,刹那数十年华,不过是风流二字而已!为阿蛮姑娘这样的仙女放下身段,男儿就该如此!什么叫丢人?怎么就丢人了?哪里又丢人了?”

“好好好……”见他这样激动起来,叶止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反驳。无奈之中,连忙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师之然。却见师之然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神色之中,居然还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怎么你也这般不正经!

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弄得叶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咳了一声,抓住应启丞正色道:“这些闲话日后再说。你先好好坐着告诉我,那‘黑猫’究竟是什么来头?那日在镇西镖局的镖车前引开我的,可就是你?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应启丞“咦”了一下,眼中倒也正经了几分。他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道:“你果然是为了这事儿而来。”

“你知道就好。”

“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当初接下这活的时候,就知道必会惹祸上身——镇西镖局家大业大,劫一趟镖物事小,可既然要用到那等高深的幻术,恐怕不是普通的镖物而已。”应启丞思衬一会儿,继续说道:“当时他说得清楚,那瓶中的幻术只是为了引开你一人,布完这个术,之后的事情便与我无关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物,只当是一个功夫上乘的镖师罢了,这钱倒是来得容易!却没想到,你竟是鬼使本人!”

应启丞撇了叶止一眼,见他没有接话,自讨没趣地一撇嘴,又继续讲道:“看来那些黑衣杀手也是被你杀了,幸好我难得聪明,溜得及时……可惜你千里迢迢找到这儿,我却没法说得更多了。”

“为什么?”叶止一把按住桌上的苗刀,威胁似的将刀刃横放过来,面朝应启丞,追问道。

“嘿,鬼使的名号固然吓人。但你想要追查的那只‘黑猫’,却远比你这人要恐怖得多!小生收了人家的钱,更不敢招惹这般人物!”应启丞说着,手指在桌面上一划,虚画出一个半圆半方的形状来,“要我说啊,你的运气已经够好了。能这么近见上阿蛮姑娘一面,就算死了也值了!可惜嘿,我还没能见到美人,死不得——得罪咯!”

应启丞说完最后这三个字,脚步一动,猛踢向桌角!这桌子被他一踹,居然又是“哗啦”一声,转眼便像镜面般碎裂开来。叶止立刻向前一步,却仍被那些透明又锋利的镜面隔了开来,狂刀虽迅猛无敌,却不知何处使力,居然一下被困在当场!

“哈哈哈哈哈!鬼使大人,你最终还是中了小生的阵法,不过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再……哎呀呀呀疼疼疼!”

应启丞狠话才撂到一半,突然惨叫起来,像是被谁制住了一般。叶止一回头,果然,师之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并未等待多久,转眼间,那围绕着他的镜面便统统破碎,师之然拽着应启丞的两条胳膊扭到背后,两人就在他的身前不远处。

“疼疼疼……女侠女侠……”应启丞又是挣扎又是叫喊,显然已经被师之然破了阵法,他痛得龇牙咧嘴,没过多久,口中便只剩求饶了。

“这位姐姐,有话好说,我的手可真的快断了……哎呀,诶?”应启丞挣扎到一半,整个人突然一愣,全身的动作都听了下来。他伸了伸鼻子,仔细嗅了一嗅,好像失神了一般,问道:“这香味是……”

不知何时开始,师之然已经将那异域女人的样貌褪去。此时此刻,她的模样再次变成了那个美艳魅惑的“阿蛮姑娘”,一股丁香熏香的淡淡香气从她身上毫无保留地飘散开来。

“你是……”

趁着应启丞失神的片刻,师之然轻轻一推,书生仿佛柔弱无骨,轻易便被丢回了椅子上。她黑纱覆面,金色的耳饰叮当作响,转眼便抬起脚来,将那缠着细碎花瓣与黄水晶坠饰的足尖,看似不经意地,轻轻在书生的大腿上一点……

应启丞双腿一颤,整个人像是抽搐一般抖了一下,压得椅子“嘎吱”一声。他呆了好久,这才愣愣地抬起头来,歪着脑袋,跟傻了似的盯着师之然,支支吾吾地说道:

“这,这也是……幻,幻术?”

师之然听了,笑容一刹便在脸上绽了开来,就连叶止看着也是一愣。她一步上前,就这么贴住应启丞的耳朵,用柔媚噬骨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怎么,是不是幻术,你还看不出来吗?”

应启丞全身又是一颤,这下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他的嘴皮子抖了抖,啊了两声,问道:“你,你你你,你……就是……”

“哈哈哈哈,你这书生,可比鬼使有趣多了!”师之然笑出声来,嘴角一动,又白了叶止一眼,双足在地面上轻点两下,转眼便坐在了应启丞的腿上。那青葱白玉般的手指顶住书生的下巴,将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脸上靠了一些,轻轻道:“小家伙,来告诉姐姐,那只黑猫在什么地方?”

哗啦——

哗啦——

哗啦——

哗啦——

刹那间,整个房间都如破碎的玻璃一般碎裂而下,周围的金色瞬间全部退去,一层一层!一层又是一层!整整三层镜面落下,两人面前,这才再次出现了应启丞这个人来。

他呆呆地站在那边,脸色红得像是被热水烫过一般,嘴唇抖动着,双腿止不住地打颤。他退后两步,一把倚在窗台上,眼睛只是盯着师之然不动,艰难地张开了嘴。

“我……小生……我……我带你们去找……找他……”

“不是说,不敢招惹这般人物吗?”师之然笑着问。

“敢,敢!天上地下,刀山火海,星辰明月!只要阿蛮姑娘想要,小生……小生便为姑娘取来!”

应启丞这般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像是宣誓一般,郑重得煞有其事。叶止看得无语,索性将苗刀架在肩上,面对师之然问道:“这也是幻术?”

师之然嫣然一笑,答道:

“不——这就是男人。”

第37章 算计

转眼之间,夜色已深。

应启丞这般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被师之然这样调笑一番,居然愣得又痴又傻,一直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才终于回过了神来。幸好这小小客栈少有客人来往,即便一时半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并没有什么人发觉。待到应启丞终于清醒了一些,叶止才将他抓起来连哄带骗,总算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线索来。

那天山林之中施放幻术,将叶止从镇西镖局的镖车边引开的人,确是应启丞没错,但他做的还不仅如此——整片山林寂静无声,就连飞禽鸟兽,风吹草动的声音都没有,也是因为他精心布置结界,将半座山坡笼罩在自己的幻境当中。再配合“黑猫”装在瓶中的精妙幻术,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就连“鬼使”也被骗得团团转。

放眼整个江湖,能够将幻术与结界同时掌握到如此境界,却又不受王族的规矩章法约束,zi you自在的幻术师,除了自称“江湖术士”应启丞外,倒还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人来。“黑猫”先是找到了师之然,又找到了应启丞,他挑人的眼光,确实不错。

但是与师之然一样,应启丞在接下这桩委托时,甚至是收到作为报酬的大笔银子的时候,也并未见到任何一个“人”。每一次接触,他都只是看到了一只会说话的碧眼黑猫而已。

而且据应启丞自己说,无论他身在何处,那只黑猫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每一次,他们与“黑猫”都是在幻境中相见的。

换句话说——从未有人见过那个“黑猫”背后的主使之人。

“你这么肯定?”叶止问道。虽然在江湖中闯荡多年,但他对幻术却并没有多深的了解,在狂刀强大的威慑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中,没有人可以自如地使用幻术。

“当然能肯定。幻术并不是多高深的东西,很多时候,中术的人是知道自己身处于幻境当中的,只是无法逃脱罢了。”应启丞解释道,他在清醒的时候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只是语气略显轻佻而已。

“怎么做到的?”

“很难解释啊……”应启丞挠挠头,悄悄看了一眼师之然,笑了一下,对叶止说道:“幻境之中,总有些东西是不同寻常,甚至违反常识的。我们作为施术者不可能兼顾到这个庞大幻境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你足够细心,便能很快找到破绽。”

“比如声音?”

“对!”应启丞敲了一下桌子,“这桌子被我这一敲,打出了‘咚’的一声,因为它是实木的。但若是幻境的构造这不清楚这一点,他创造出的声音也许是‘砰’的一声或是‘啪’的一声。如果是这样明显的破绽,或许就连这客栈的掌柜都能识破幻境。”

“但是这么一来,幻境又有什么意义呢?”叶止紧接着问道,但刚刚讲出这个问题,他却立刻想到了答案,恍然说道:“是为了困住我……”

“没错,幻境设置得越精妙,被识破的概率就越小。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都达到了——就是将你暂时困在幻境当中。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对手,想要依靠蛮力将鬼使困住几乎不可能,但运用幻术却轻而易举。”

“你就做到了。”叶止一挑眉毛,“那结界又是怎么回事。”

“结界才是重点——”应启丞将身子朝叶止凑近了一些,说道:“那一天,镇西镖局射出的红色信号箭,你只看到了一支对吧?”

一支?

叶止听到应启丞的这句话,一下便楞在当场,回忆随即涌来!他低头思索了片刻,犹豫着问道:“你的意思是……”

“他们放了三支令箭。但在我的结界里,你看不到。”应启丞说罢,身子向后一缩,躺回了椅子中,他的眼中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满脸都是“你想不到吧”。

叶止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自己看到信号就立刻赶去,一步都未耽搁,但仍然晚了一步,却没想到,自己早已中了黑猫和应启丞的圈套!怪不得自己赶到的时候,李胖子眼中都是责怪,原来如此!

这一瞬间,叶止只感觉自己心中有一阵莫名怒意幡然涌起,身体一热,几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一下蹿起,右手作爪,刹那便擒住应启丞的肩膀!可还未等他用力,一阵淡紫色的光突然晃过他的眼前,让他的动作恍然一顿——不知何时,师之然的双眸已经紧紧盯住了他,眼神流转,冰凉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右手上。

“冷静些!”

这三个字说出口,叶止心中的怒气居然一下便烟消云散,炽热的情绪仿佛瞬间被打入冰窖。他呆了片刻,松开了手。

“你怎么回事?”师之然皱眉道,“刚才的情绪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

“你不知道?”师之然的目光更加锐利了一些,疑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可能是我太心急了。”叶止看了一眼师之然,再看了一眼有些惊慌的应启丞,重新坐了下来。刚才那一阵无名的躁戾,突如其来的怒意与杀气确实是从他体内涌现而出,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些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突破理智,直冲他的大脑。

他被这些东西控制了!

这不是他的情绪!

叶止摇了摇头,重新对上了师之然淡紫色的眼眸,幸好,这片刻的对视让他心中的暴戾很快冷却了——叶止第一次觉得幻术是一个好东西。

“镇定点。”师之然嘱咐了一句,重新面对应启丞,“你接着说。”

应启丞虽然有些慌张,却也并没有多害怕叶止,停顿了片刻,便继续说了下去:“黑猫给我的任务很简单:我展开结界,将你困在其中,之后释放他藏在瓶中的幻术。等你发觉了破绽从幻境中挣脱,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如果失败了呢?”

“不会失败。黑猫的计划之中,根本没有考虑过失败。”应启丞道。

“就这么简单?”师之然问道。

“就这么简单。”应启丞点头,这么被师之然注视,他的脸仍是一红,肩膀也止不住地一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之前不知道那些黑衣杀手的存在?他们和你不是一起的?”叶止终于缓过神来,紧接着问道。

“对。”应启丞毫不犹豫地答道,“也许从一开始,黑猫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看来是这样没错……”师之然接过话来,“黑猫极为谨慎,他的每一步棋都毫无关联,每一个棋子都只与他联系。而且每一个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已经进入了他的幻术当中,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幻想。”

“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应启丞补充道,“江湖中,没有人愿意与这样的人作对。说实话,即使与你鬼使为敌,我也不想招惹这样的人物。”

“这么说,我们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叶止突然有些丧气,或者说,他对自己有一些失望了:“就算追查到了这里,我们仍然连算计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不,这可不一定。”师之然抬起头来,轻轻咬了咬手指,在应启丞的脸上一点。

“阿……阿蛮姑娘,你……”书生的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

“那些黑衣杀手已经死了,我,还有鬼使,都是他想要杀掉的人。可是你……”师之然一改之前的温柔,一把将应启丞拽了过来,死死按在桌上,厉声问道:“你呢?他为什么不杀你!”

“我……我不知……”

“看着我的眼睛!你与黑猫相见的场景,现在就给我看!”

第38章 瓶中诡影

师之然话应刚落,三人身周的空气突然一震,随后如水波一样四散荡开,发出“叮咚——叮咚——叮咚——”的声音来。

随着散开的水波,这小小的客栈房间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木质的家具逐渐消失,嫩芽与绿叶不断冒起,不过两个呼吸之间,他们已经离开客栈,来到了另一处场景当中。

这里是一片绿色的苏式园林,一眼望去,颇有绯叶国江南水乡的风格。花香,鸟语,正午的阳光与清风,树影摇晃,茶香弥漫。

叶止向周围望去,师之然就在他的身边,而应启丞居然坐在远处的亭中。这时候,一只黑猫从亭前的高台上一跃而下,踩着轻步,走近了书生的身边。

“嘘。”师之然抓了他一把,拉着他蹲下身来,轻声说道:“这里是应启丞的回忆之中,此地,正是他和黑猫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你做了什么?”

“他毫无防备,中了我的幻术,于是编织了这个幻境让你我进来。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我们现在就在……”

“小声些。即便是在回忆中,他也十分警惕——这个书生,可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蠢。”师之然一顿,声音却扬起了一些,“不过他喜欢我这点,倒是真的……”

两人伏下身来,躲在树荫绿影之后,但远处的声音对话,却一清二楚地朝这边传了过来。毕竟是在应启丞的回忆当中,那黑猫依旧只是黑猫,但第一次,叶止听到了黑猫的声音。

这声音尖锐,细长,却又有些沧桑低沉,明显是经过了伪装。他的语速很慢,但咬字清晰,尾音拖得很长,若是听得仔细,不难发现其中带着一丝绯叶南方方言的痕迹。面对黑猫,应启丞似乎很是敬重和畏惧,他半垂下头,十分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

“那个男人,你只需要将他引开便可,不必对他下手。瓶中的幻术不能持续太久,一旦被他识破,你便立刻撤离。”

“他不会追上来吗?”这里是应启丞的声音。

“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肯定会往镖车的方向赶去。完成任务之后,还是在这里,我会把约定的报酬给你。”

“为什么是我?”应启丞仍有些不放心,问道。

“不用问那么多。这笔钱的数目可不小,你不要,我自然能找别的江湖术士。”

“要,要,当然要!再说这江湖之中,你不一定找得到比我更好的人。”应启丞连连笑道。

“那就好。但是拿到报酬之后,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这个镖师如果没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盯上了你,你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跑掉。”

“他能找到我?”应启丞又问。

“他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找到你并非难事。那时候,你一定已经去了靡州城,你们会在那里相见。我给你的这个幻术小瓶,你用完之后,且放在身上!这镖师功夫不差,但不精幻术。我会为你找一处客栈,你用结界将他困在当场,小瓶到时自会碎裂,放出剧毒。你在半炷香之内离开,他死,你活着。”

应启丞听罢,明显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小心地问道:“你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来?”

“会的。”

“你既然想要取他性命,为何不在劫镖的时候就动手?”

“你问得太多了。”

黑猫一跃跳起,从亭子当中的石凳上一脚蹬上了房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紧盯着应启丞:“你很需要这笔钱,没有这些银子,你离不开绯叶。不抓紧的话,可就来不及了。”

“好。”应启丞一咬牙,“我干。”

“聪明人。我还会来找你的。”

黑猫说完这句话,一晃便不见了。周围的景色再次如水波般一荡,远远退了开去。叶止再次环顾四周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客栈的房间之中,自己就坐在椅子上,一步未动。

叶止刚一抬头,还未动作,师之然已经一脚踏上桌子,另一脚狠狠朝着应启丞的脸上踩了下去!这力道将他轰地一声踹倒在地,咔地一声,不知是哪里的骨头已经断了。师之然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刀盾般的白刃已然从长袖中伸出,血色溅出,利刃已将应启丞的双手钉在地板上!

叶止看到师之然的动作,一下便反应过来,黑影从手中蓦然探出,紧紧钳住了应启丞的喉咙,让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瓶子呢!”师之然怒斥着,脚还踩在应启丞的脸上,“你藏在哪儿了!”

“我……咳咳……我封起来了。”应启丞被两人刹那制住,别说挣扎了,就连话都说不出来,黑影鬼手如此用力,让他一口血卡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封起来了?”

“见到阿蛮姑娘……咳,的时候……我就……封,封住了……”应启丞张嘴都艰难,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他眼神向下,看了看自己的手,对着师之然恳求道:“给我……给我一只手指,我给你看……”

“切!”师之然冷哼一声,将刀刃从应启丞的手腕处拔了出来,随后立刻伸手死死按住他的四个手指,只留他一只食指动弹。应启丞倒也听话,急促的喘了两口气,便用那只仅剩的食指一钩——

突然听见又是一声“哗啦”,屋内一个空空如也的书架上,突然有一大片镜子一般的东西碎裂开来,露出后面的东西来。那小小的结界背后,正是一个精美的小瓶。此时,瓶子已经从中间碎裂开来,一团灰色的雾气正从其中涌出,弥漫在小瓶周围——但显然,这些雾气都逃不开镜面结界的束缚,被牢牢地留在了那一小方的空间当中。

看到这景象,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把它……关起来了。我总觉得……有诈,咳咳咳,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应启丞老老实实地,也不挣扎也不防抗,但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咳出半口血来,看起来狼狈得很。

叶止望了一眼师之然,师之然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叶止这才松了手,黑影鬼手随之散开。应启丞的脖子几乎被扭得变了形状,这下只能半跪在地上,连连干呕起来,看起来痛苦非常,不敢抬头。

师之然白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什么同情的意思,转过头对叶止说道:“鬼面生也算是聪明人,估计早在我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这事不对了。”

叶止点点头,“黑猫对他叙述的计划中,只有我一个人,甚至没有提到我是鬼使。应启丞大概也是早早起了疑心,才会跟到琼花楼试探我的身份。黑猫恐怕早就想到你会用幻术制住鬼面生,如果他没有聪明一些,用结界将小瓶封起来……”

“那我们三个,早就一起死在这里了。”师之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说道,“黑猫并不是不杀他,他的死,也在黑猫的计划当中。这种心狠手辣,机关算尽的人……”

“真不想与这种人为敌啊……”叶止站起身来,一把抓起痛苦的应启丞,对师之然说道:“这里不安全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为上!”

第39章 布局

啪——嚓——

不知是什么东西破碎折断的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来。屋檐上的两人几乎在同时猛一回头,右手都放在了刀柄上。其中一人白发白眉,鼻子一抖,嗅了一声,慢慢将手中的兵器松了开来。

“老狗?”

“没事,城里人小打小闹。你接着说就是……”白狗wāng yáng眯了眯眼睛,转眼便将眼中那一丝疑惑深深藏了下去,回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昨夜你不肯开口也就罢了,可事情到了这份上,无论如何都得给老狗我一个交代吧?”

“我不是不愿说,只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

“正因事关重大,你才应该告诉我。”白狗一把抓住崔于坚的手,瞪着眼珠,更贴近他几分,说道:“当年跟着萧楼主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也只剩下你我几人。你若是连我都信不过,这白衣楼,这江湖中,你还能指望谁?”

崔于坚抬起头,与白狗对视了一眼,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

“龙王小子虽然有点骨气,但毕竟还稚嫩得很!否则萧楼主被人冒名顶替的那两年,怎么会只有你一人发现不对?再说了,丹山镇那件事,你该不会真以为老狗我真的一点没有发觉吧?”

崔于坚惊了一惊,猛一抬头,问道:“你知道?”

“我也跟了萧楼主二十年了!能不知道吗!你是真以为我长了个狗脑子?”白狗骂道:“白衣楼危在旦夕,老崔,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了!”

崔于坚愣愣的看着夜空中的圆月,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我最开始发觉不对,也是从丹山镇的事情开始……”

崔于坚既然开了口,必然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他虽然外表粗犷,武功狂野,但内心却是一个极为细致清楚的人。即便是多年后的现在提及往事,可那事发的时间地点对话,甚至是萧千澈当时不经意的表情,崔于坚都记得一清二楚。

两年前的九月初八——

当时静养闭关的萧千澈,突然下令撤回所有值守在丹山镇遗址的白衣楼所属,不再继续调查丹山镇惨案的前因后果。

一周后,他在楼中公开宣布放弃对丹山镇山谷的观察,并撤回塔楼内其余的楼众,废弃所有设施,带回余下的物资,不能带走的,直接就地掩埋。

这两道命令在白衣楼中引起轩然dà bo,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忧心忡忡——

叫好的人,大多是因为与丹山镇相关的事情实在费心费力,而且这么多年来毫无结果,实在令人身心疲惫。自从那一次正邪大战,魔教圣子三千不归在山崩中被活埋之后,白衣楼多年来不断派人守望这片山谷,至今已有七年之久。三千不归虽然是当时武林盛名一时的魔头,更是魔教影功的集大成者,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介凡人,丹山两座高山崩塌,大地开裂,山石滚流,在这样的地方被埋了七年,就算是神仙都活不成了。萧千澈七年如一日派人值守,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之后发生的“丹山镇惨案”确实是恐怖至极!一夜之间,全村上下无论老弱妇孺,都被巨力生生撕碎,血肉难辨,手段之残忍,用心之狠辣,整个中原武林都是前所未见。

虽然没有证据,但整个江湖都心知肚明——这残忍手法,这狂暴力量!只有魔教!这必然是魔教残部刻意作下的血案,其用意,一是为了给惨死的圣子报仇,二是借这血案震慑白衣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但多年来,萧千澈却固执地称其为“悬案”,留下大量人力调查,耗费的心血和时间远大于三国之中的任何一个白衣楼分部。光是这事,就有许多楼中元老抱怨连连,希望萧千澈放下往事的呼声,也一直没有停息过。

但是,也有很多人并不这么想——楼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前辈,也就是在白衣楼之前便追随萧千澈闯荡江湖的崔于坚、wāng yáng、薛炎等人,他们坚信萧千澈的坚持必有自己的道理。无论他人如何怀疑,这几位元老对于萧千澈的信任从未动摇。薛炎甚至亲自驻守山谷将近两年,以此压住了楼中怀疑的声音。

因此,萧千澈撤回丹山镇所有人手的命令,无疑像是一个无情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几人的脸上。当时的崔于坚虽然并未开口,但心中,却隐约有了一丝敏锐的不祥感觉,那个熟悉的,为江湖遮风挡雨数十年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当时,老薛可否知情?”白狗打断崔于坚的回忆,这般问道。

“薛炎的性格你知道,他比我还要急躁火爆,哪想得到这么多。之后的日子,他便负责蜃楼边境的事情,楼中的变化,他还并不知晓。”崔于坚说道,“那时候我便留了个心眼,很快,第二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wāng yáng急切地问道。

“宁静深流。”

“什么!”白狗听了大惊,“就连这事儿也是?我一直以为是你下的命令!”

崔于坚摇了摇头,说道:“丹山镇的事情之后,那个女人明显警惕了许多。不知是为了排除楼中别人的疑虑,还是为了试探我,他偏偏要借我之口发出这道命令。这也是你没有发觉的原因。”

“宁静深流啊……”白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地方可不简单咯!”

宁静深流是一条位于绯叶东南、湛海西北的小小河流,其实并不显眼。它纵横不过数十里,却横穿两国国境,流经囚牛、凤王两座古山。这条深流所经之处林深树密,少有人烟,更有不知名的巨兽猛禽出没。而且这河流虽窄,却深不见底,一眼望去,只是一条漆黑的深沟,再猛烈的阳光都照不见底下。

宁静深流——不知何人为它取了这个名字,读着顺口,便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正因为深流流域如此危险,又杳无人烟,就连绯叶、湛海两国的王族都不愿派兵管辖。再加上两国关系历来不错,这点土地并未分得清清楚楚,于是这数十公里的范围,便成了一片模糊的“国界”。

这片边界中没有官兵,没有贵族,没有法律,甚至没有道德。数百年来,无数罪犯、浪人、山贼、游侠,好的人,坏的人,好坏不分的人,不配称之为人的人,都在这里立了足,扎了根。

这里zi you自在,这里无所不能。这里时而风平浪静,时而天翻地覆,时而无风无浪,时而无法无天!在这里,只有“力量”是唯一的规矩,有了力量,一切就都不是规矩。

后来,亦有人给这里取了一个名字。

就叫“江湖”!

第40章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

这深流,与江湖密不可分。深流的流域,便是江湖的雏形!无论是人人知晓的白衣楼、自在观、般若梵音寺,还是无人愿意提及的魔教、恶人谷、玄水渊,它们都是从这里诞生,在这里壮大……宁静深流,便是一切故事的源头。

之后的数百年来,“江湖”在绯叶、湛海两国王族的默许下日益壮大,而所谓江湖的范围,更是向外扩大了数十数百倍,就连最遥远,最与世隔绝的第三国“蜃楼”,也越来越无法忽视这一股力量的存在。“江湖”像是一个迅速成长,却无人看管的孩子,在这一片并不广阔的世界上,发出了他的啼哭声。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白衣楼,在萧千澈之前——这个江湖是没有秩序的。

你可以在这里杀人放火,劫掠无辜,这里没有法律,没有绯红之影和蓝衣铁卫,没有人会追捕你;

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只要你给的银子足够,无论是财宝还是人命,都有亡命之徒会给你取来;

你可以聚集一伙目无法纪,甚至喜欢chi rén肉喝人血的暴徒自立为王,就像恶人谷所做的那样;

你可以从最为黑暗,最为罪恶的地方获取力量,献祭鲜血和活人,杀死所有不及你的人,手握暗影,自称圣子。已经有人这样做了,他们称自己为“影之子”,但世人更喜欢称他们为魔教;

你可以……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当然了,只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或许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江湖”,但它确实是江湖曾经的样子,它并不可爱,散发着腐肉和鲜血的臭味,建立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一个手持长剑“为龙”,身披纯白长衣的男人,他像一道耀眼的光芒一样出现,他看着所有血腥,所有不公正说:这样是不可以的。

他永远微笑,永远从容不迫,最重要的是,他永远不会输。

他开始着手建立自己想要的“江湖”:一个能够仗剑花丛,饮马长歌,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地方。一个强者不自傲,弱者被保护,老人被尊重,就连手无寸铁的人也不用担心丢掉性命的地方。

一个有血有泪,也落叶开花的地方。

数十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被他所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他的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自称为“侠客”,愿意为他和他的理想丢掉性命,洒下热血。这些人与他一样身披白衣,恭恭敬敬却不卑不亢,叫他一声“萧楼主”。

这便是白衣楼。

也幸好有白衣楼和萧千澈。这几十年过去,“江湖”变了,少了些血腥哭喊,多了些花香美酒。可唯独没有变的,是那条依旧被叫做“宁静深流”的蜿蜒河流。这个江湖起源的地方,可并不是一块fēng shui bǎo di。

宁静深流的流域在两国边境之外,尤其是在囚牛与凤王两座古山之间,那徘徊不去的浓雾更加深且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的野兽变得愈发凶猛嗜血,就连在其他地方温顺的野马野鸟,在这里也好像被捅了窝似的凶恶暴躁。不止一两支想要抄个近路的商队甚至镖队走近雾气之中,有去无回。

近二十年来,关于宁静深流的民间传说,也终于越来越邪乎起来。有人说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河流地下,其实是通往万鬼之界的通道。这说法虽然无凭无据,甚至惹人发笑,但一旦真的流传开来,却弄得江湖之中四处人心惶惶,就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爬出来了一般。

幸好,还是有白衣楼在。

从这流言刚刚传开的时候开始,萧千澈便从楼中派遣了一队身手过人,武功不凡的侠客披荆斩棘,深入这浓雾之内。他们花费两年建立了据点,并在深流的中游,囚牛古山的山腰处建起了一座白色高塔,瞭望整个深流的流域。而当时带领这支队伍深入其中的,正是崔于坚!

多年来,这座高大的白塔并未驱散深流流域的浓雾,也并未根治当地的险情,可在白衣楼创立之初,它却如一座耸立的石碑一般稳稳立住了白衣楼与萧千澈的威信。它告诉整个动荡不安的江湖:没人敢去的地方,白衣楼敢去。没人敢管的事情,白衣楼敢管!

但正是这样的一座白塔,却在两年前的冬十二月被废弃,所有人员撤出两座古山,并将所有未完成的工作,都移交给了距离此地十万八千里的绯叶小城璋州城。这个决定距离“萧千澈”下令所有人撤离丹山镇,仅仅过去了三个月。

白塔毕竟是崔于坚带头建设,当年在这深林诡地中修建一座数十米的高塔,何等艰辛!他们留下了十几个兄弟的性命,才终于在那里站稳了跟脚,这一站,就是二十年!当“萧千澈”当面轻描淡写说出这个决定,并请崔于坚代为宣布的时候,崔于坚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悄悄藏起眼中的疑惑,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萧千澈”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崔于坚点了点头,接下了这道命令。这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个“萧千澈”,已经并非自己所认识的那个萧千澈了。

这个“萧千澈”,恐怕是假的!

崔于坚的叙述进行到这里,白狗忍不住打断了他。wāng yáng张了张嘴,勾了勾手指,说道:“慢着慢着,老崔。你的意思是,两年前的冬天,你就知道了?”

“对。”崔于坚回答得异常坚定,“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不离十了。”

“你这老狐狸……你长得跟头熊似的,关于老萧的事情倒是摸得一清二楚!”wāng yáng一拍大腿,“可你既然这么早就知道了,为何不设计揭穿她?反而任由她继续胡作非为?有人披着老萧的皮,你就不想赶紧一剑剁了她?”

“想。但跟了老萧这么多年,咱都学到了点东西。”崔于坚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继续说道:“相比揭穿她,我更想知道她想要什么,也想知道老萧去了哪里……”

“你根本就没想到老萧会死。”wāng yáng苦笑道。

“对啊,你说……老萧这种人……怎么会……”崔于坚说道这里,居然哽咽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他这身绝世功夫,也就当年的三千不归能与他过上几招。寻常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你说老狗,除了老天,谁能取走他的性命?”

看着崔于坚越说越激动,wāng yáng赶紧拍拍他宽厚的背,说道:“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然后呢?那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撤走咱们在丹山镇与宁静深流的人手,根本没有任何人会得到好处!那两个地方我看了,这么多年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老萧顶着大家的反对坚持了这么多年,最终还不是无功而返?”

崔于坚看了看白狗,低下头,又抬起头,嘴里咕哝了两句,吸了一口气:

“那可不见得。”

“你说什么?”

“我们,确实找到东西了!”

第41章 领域

与此同时,靡州城的另一边。

这是一间看起来破败残旧,方圆不足两米的小小木屋,一眼望去,似乎连一个成年男人都无法容纳。但你无论面向往何处走出一步,那木质的斑驳墙面却都“呼”地向后一步,那多出来的空间,恰好便是你迈出的那一步,分毫不多,分毫不少。

一步一步,桌椅,书架,床铺,甚至是瓷器,古玩,精美的刺绣扇面,都从那破旧的木墙背后浮现出来。可这屋子在任何人的眼中,却依旧只是那么两米见方的范围而已。这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是原来就在那里的,还是在你踏出方才那一步的时候,才刚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中的……

这里是应启丞的“领域”。

每一个境界超越“悟性”的幻术师,都能拥有一片这样的,仅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领域”。它或大或小,或现实,或缥缈,或是记忆中一片真实回望的浓缩投影,或是一缕完全立足于虚幻的璀璨梦境。

它存在于完全的真实与不可名状的幻境之间,在真切与想象之中无尽徘徊,是所有幻术师的起点与终点,诞生与归宿。

在所有已知的“领域”之中,最为强大的,莫过于当今绯叶国第一幻术师鬼亥的“九千火狱”与湛海所有王族幻术师的精神集合“风暴沧澜”。像是应启丞这种不入流的江湖术士,所拥有的“领域”往往只有三五米见方,情景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生中较为深刻的记忆前段罢了,极其简陋。

这样狭小的“领域”作用极为有限,除了用来存放什么体积不大的宝物,也只能作为藏身之所的用处罢了——领域毕竟是幻术与现实的边界,亦真亦假亦幻亦真,应启丞藏在这种地方,除非是手段更为高超的其他幻术师,否则很难将他们发现。

叶止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越往里走,越觉得应启丞的“领域”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步速并不算慢,至少要比常人快上许多,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这片“领”域却好像根本走不到头。走过了屋子,又有走廊,穿过了走廊,再有一片庭院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等到终于踏过庭院,而wài wéi,居然又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烂漫花海!

叶止看得呆了,他的五感敏锐,远超常人,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里分明就是“真的”!这片“领域”相比幻境,竟然更接近现实!

他猛然回过头去!他的身后一无所有,可见的范围,依然只有不到两米而已,其余的地方,依然只有无止境,无止境的黑暗!

那么……刚才他走过的屋子、走廊、庭院,甚至是此刻身处的花海,他们真的是存在的吗?

他四处环顾,希望能在这片景色中找到一丝破绽,但没有,那春泥与花的芬芳,那湿润的空气与温暖的触感,这……

他还未来得及探得更深,只听“哗啦”一声,那熟悉的,镜子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叶止面前的一切景象都随之碎裂滑落下来,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再次回到了那一座黑暗破旧的小木屋中。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两把椅子,师之然与应启丞正坐在他的周围。

“幻术师的对话结束了,你也坐下吧。”师之然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空着的椅子,“你刚才去哪了?”

叶止愣了愣,慢慢地坐下了。他看了看应启丞,再看了看师之然,说道:“他的‘领域’太大了。”

“鬼使果然也知道得不少。”应启丞大概没有感觉出叶止的敌意,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疑惑的叶止,接过话来便答:“你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走廊,庭院,花海。”叶止紧盯着应启丞笑眯眯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但你似乎不想让我走得更深了?”

“哈哈哈,没错!”应启丞倒是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有师之然在身边,他仿佛是炫耀一般地介绍到:“这座木屋便是我‘领域’的入口。你走得越深,便离现实越远。常人恐怕还没走出这间屋子,意识便已经涣散,迷失在这片虚无当中。但鬼使毕竟是鬼使,你一路走到了花海深处,要不是我及时拉你回来,你可就……”

“我可就知道得太多了。”叶止挑衅般答道。

“对。”应启丞笑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过是一个精心巧妙的伪装,叶止看得出来,此时的书生已经冷静了下来,正在陈述着一个再肯定不过的事实,“就算是朋友之间也是有秘密的,鬼使,你懂吧。”

“我们和你可不是什么好朋友。”师之然敲了敲桌子,示意应启丞结束这个话题,随后又望向叶止,嘱咐道:“幻术虽然奥妙无穷,但终究不过是术的一种,以你的力量,光凭黑影与狂刀就可将这片幻境斩断!若是哪天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记住我的话。”

叶止点了点头,撇了一眼应启丞。书生显然一脸失望,看向师之然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畏缩。他对阿蛮姑娘的仰慕确实是真的,是男人最最本能的,chi luo的仰慕。可惜,眼前的人此刻并非琼花楼中的“阿蛮姑娘”,而是师之然。后者所背负的东西,显然更多。

“你们说到哪里了?”叶止问道。

“一年前。我们在那个时间段找到了一点线索,所以才叫你回来,我们需要知道得更多……”师之然正色道,她一旦认真起来,便和应启丞眼中的阿蛮姑娘完全不同了,充满了凛凛的冷与漠:“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世上最为了解那件事的人,除了你,都已经死了。”

师之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止已经明白了过来,淡淡答道:“丹山镇。”

“没错。”

“我可以告诉你,但他不行。”叶止望了一眼书生,“他不能听。”

“不行!”师之然拦住他,“他也必须听。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这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生死。”

“跟他有什么关系?”叶止瞪了应启丞一眼,说道:“我的过往他无须知道,这个江湖艺人害我不浅,谁知道他与那只黑猫是否还有联系?我能信任你,但他不行。”

师之然听罢,叹了一口气,道:“但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呢?”

“什么?”

叶止一愣,连忙望向应启丞。后者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到了,只是视角有点不一样。”

“你从哪里看到的?”

“一个幻境中不慎掉落的梦。”

“谁的?”

“黑猫。”

第42章 疯狂与痴迷,血与罂粟

“黑猫?”叶止惊了一阵,还以为应启丞只是在趁机套他的话,忙追问道:“这么说,你看到黑猫在丹山镇的所作所为了?”

没想到应启丞只是摇了摇头,这个男人也只有在提及黑猫的时候才会如此严肃认真,他说道:“不,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在萧千澈与三千不归交手的两座山头之外。”

“那里是……”

“那是整片山林之中唯一没有红叶的地方,有一个鹰钩似的山崖。”应启丞回忆道,看来是将这个情景记得很清楚,“那里石块凌乱,远处似乎有一块大坟地。我后来去丹山镇找过,但已经没有这个地方了。”

叶止愣了片刻,说:“没错。”

“确有此地?”

“那是……那是我们埋葬亲人的地方。传说枫叶越红,鬼气越重,人死了若是埋在枫林里,魂魄就跑不出去,不能投胎。小时候村里有老人故去,送葬的队伍就吹着打着,从丹霞最盛的山谷走一天一夜,将人葬在那座山里。我们叫他鹰嘴山,故去的人埋在那里,魂魄就能随着这只老鹰飞得高高的……”叶止一下陷入了回忆当中,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萧千澈破山封路的时候,第一座斩断的就是它。你去的时候,这座山早就已经没了。”

“这么说,那段回忆果然是真的!”与叶止的失落不同,应启丞倒是一下兴奋了起来,他忍不住看向师之然,咧开嘴一笑。

“你还看到了什么,都告诉我!”

“很短。”应启丞摇了摇头,“黑猫的幻术远远在我之上,我能获得这片记忆,只是因为他碰巧在我的领域中疏忽大意了而已……”

“领域,你是说……”

“对。”应启丞点头,语气中仍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之前你们所见的,我与黑猫见面的拿出园林,就在这片领域当中。他虽然对我有所了解,却没想到自己已经误入我的领域。”

“那你应该抓住更多线索才是。”

“可他毕竟是黑猫啊……”应启丞抓了抓脑袋,“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他便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脱离了我的控制。我当时能抓住的,也就只有这须臾片刻罢了……”

听罢应启丞的话,叶止立刻低下头去,将胳膊和脑袋都埋在了膝盖上——他在思考的时候,总喜欢将身体放得很低,也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习惯。师之然站起身来,用眼神示意应启丞不要打扰,独自走开了。

可应启丞一见师之然起身,立刻也起身追了上去,他本想一把拉住师之然,可手伸了伸,依然不敢扯她衣袖,只能绕到师之然的身边去,喊了一声:“阿蛮姑娘……”

此时的师之然早已卸去了阿蛮姑娘的容貌,换了一张极为普通的女人面孔。在她所有的面孔当中,唯有那日与叶止在小木屋中展现的真实容貌,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可即便是对着这zhāng ping凡至极的脸,应启丞仍然一口一个阿蛮姑娘,追着不放。

“小声些。”师之然压低声音呵斥道,“他是丹山镇所有事情的当事人,或许真的能想起些什么来。”

“嘿,没事的。鬼使周围已经被我用镜面割开,他听不见我说话的。”

师之然说着,伸手指了指叶止的方向,可师之然根本不在意,也完全不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阿蛮……”

“我不是阿蛮姑娘,我再说一次!”师之然猛回过头,怒意已经写在脸上,她顿了片刻,直到那狰狞的愤怒褪去一些,语气才缓和了丝毫“至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蛮姑娘。”

“那我叫你……”应启丞虽然被师之然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却还是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之前听鬼使叫你,你是姓……”

应启丞这一句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尖叫来!她的身体突然膨胀开来,化作一道深紫色的光影,如一片轰然炸裂的黑暗一般张开身躯!应启丞吓得倒退了一步,他的面前,此时只有一只巨大的,紫色的,如深夜不可一世的月亮一般怒目圆睁的眼睛。

“忘记!”

这两个字让应启丞浑身一震。这里是他的领域,他应该是这里的至高,除非是“黑猫”这种世外高手,否则任何幻术都无法震慑到他。但就在这一刻!他被这只深紫色的眼瞳吓得浑身瘫软,就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大眼睛,只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一把抓起,一柄尖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喉结。

师之然就在他的面前,bi shou寒光凛凛,眼瞳紫影幽幽。

“忘记!”

应启丞喘息着,却又不敢点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额喉一动,立刻贴住了锋利的刀尖,一丝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下来。

应启丞明白:刚才那一刻,师之然根本就没有动,那一只巨大的,尖叫着的深紫色瞳孔并非是她变幻而成的——因为这是他的领域,即便是师之然这样的境界,也绝无可能在其中施展连他都害怕的幻术。

只有,只有一种可能!

那东西,是她的潜意识。就如“黑猫”的碧眼黑猫,他自己的“鬼面生”一样,是她内心的东西。这个令万千男人疯狂着迷的女子,她的体内,她的心中……

究竟藏着一只怎样的怪物啊!

……

师之然紧紧盯着应启丞的眼睛,她的愤怒转瞬即逝,如同江南盛夏突如其来又消失无踪的暴。现在,她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应启丞的恐惧,片刻,她问道: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应启丞先是点了一下头,随后猛烈的摇头,慌张地说道:“没有,我已经忘记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呵。”

师之然一笑,声音已经回到了最初的邪魅诱人。她一步,距离应启丞更近,声线与长发同时贴着他发烫的耳朵,轻声说道:

“这个不用忘,最好记得死死的!往后,离我远点。”

应启丞说不出话来。他能闻到师之然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那用来掩饰药膏气味的丁香与醋栗,也能闻得到她身上的警惕,危险,狂野,以及迷人。他心中的恐惧被一把揭开了!它们还无保留地四处乱窜,要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尖叫出来!

是啊,他害怕得发抖!他明明可以反抗的,但是他在自己的“领域”之中,因为一个女人害怕得发抖!

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太无法理解了!这是天地间最荒谬的事情,这是虚无与现实之间最大的笑话!我,应启丞,鬼面生,在自己绝无仅有的领域“镜中世界”里,因为一个女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站不稳脚!

我……我……我……

鲜血流了下来,流过他的脖颈,胸口,肋骨,继续向下!

我……我……我……

他喘息着,突然大笑了起来。

对!对!对!

这太迷人了!这恐惧,这颤抖,这令人沉迷的疯狂的炽热,这……

她如毒药一般令我上瘾!

应启丞低下头,仍由那柄bi shou在他的喉头刺得更深,他伸出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了师之然的肩膀,用力地握紧!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让我跟着你吧!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无论你……”

应启丞胡言乱语着,鲜血从他的喉头喷涌而出,但他并不害怕,他想要说出来,想要求饶,想要发誓,想要承诺!

“哈!”师之然皱着眉头,看了陷入疯狂与痴迷的应启丞,笑了一声,“好啊。”

——“废物。”

——“你和那些没用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第43章 惫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媚术”的。有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中了幻术的幻术师。

应启丞当然了解这一点,可这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完全放弃理智,尊严,甚至生命,这样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那?他不知道,他也不愿去想,他紧紧抓住师之然的肩膀,不愿松手,却也不敢更接近。这一刻,他仿佛抓住了一整个世界。

其他的所有,都与他无关了。

“你们,回来。”

突然间,一个饱含着力量的声音远远传来,令周边“领域”都为之一震。师之然一把睁开应启丞的手,周围景色一动,两人已经再次回到了那一张小木桌前。叶止不懂得在“领域”中传声的技巧,只能用纯粹的力量震动整片空间。但即便是如此野蛮粗暴的方式,展现出的力量也已经十分惊人。

“你想起什么来了?”

叶止表情凝重,短短片刻,脸色已与刚才全然不同。他再次望了一眼师之然,目光平移,最后留在了应启丞的脸上。

“你,滚。”

应启丞愣了一下,他的“不”字还卡在喉咙,刚刚想要吐出。可叶止此刻的神色气场,仿佛一股无形的威压,硬是让他将这个字吞了下去。他转过头看了看师之然,后者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了。

应启丞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略带失望地再看了一眼,身体便隐进了周围的黑暗之中。紧接着,一道透明的镜面拔地而起,将二人封在了其中,一丝声音也透不出来。

“你倒是把他驯得服服帖帖。我早就该想到,传闻中的阿蛮姑娘,对待男人的手段绝不会这么简单。”叶止向前了一些,说道:“你足够聪明的话,就不会用这招对付我。”

“不用这么咄咄逼人,我有分寸。”师之然将身子往椅子后面挪了一些,丝毫不落下风。

叶止盯着她淡紫色的眼睛,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轻声道:“我之前还从未想过会与幻术师为敌。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中了术了。”

“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的。”师之然说道,她停顿了片刻,再补充道:“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不会。”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叶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再抬起头来,“你都不敢给我一个更久一点的承诺吗?”

“幻术师的承诺。我说了,你难道会信吗?”

“我信。”这回答居然斩钉截铁。

师之然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她垂下眼睛,目光在停留在桌面上,说道:“说说丹山镇的事吧。”

叶止笑了一声,说:“好。九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岁……”

“我永远不会。”

这样被戛然打断,叶止不由地停住了。他微张着嘴,犹豫了一瞬,眼睛胆怯的向上抬起。就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两人同时避开了,如同躲开蔓延而来的星火。

“九年前……”师之然躲闪着,重复道。

“啊,对,九年前。”叶止像是舞台上突然忘词的戏剧艺人被一语点醒,他尴尬地笑了一笑,继续刚才的话说道:“九年前,丹山镇还不是你如今见到的那样的……”

他,叶止。他是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其实内心急躁的人,他有一团火,他有一把刀,他是一个去燃烧,去斩断的人。但是偏偏今天,偏偏是在这一片黑暗中,偏偏是在一个相识不到七天的女人面前,他的声音慢了下来,他的焦虑缓了下来。他不敢说话太重,他不敢吐字太急,他开始讲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和他有关的故事,一个被噩梦,烈酒,恶意,悔恨,或是其他随便什么糟糕的东西塞满的故事。第一次,他想要将自己娓娓道来。第一次,这个故事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讲得太慢太慢。他讲过丹山镇的红叶,讲过童年最好的玩伴与他们最喜欢的江湖画册,讲过那一夜的白色剑芒与漆黑影鸦,讲过梦想与群山的崩塌,讲过红色的浆果与黑色的接受,讲过悔恨与朦胧中轰鸣的召唤,他讲过每一个自己。

“我曾经那样地崇拜他,但那一刻,我是如此地恨他。他把我丢在那里,在暗无天日的,没有一点希望的地方,他留下我等死。我出去之后,内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我调查他,调查白衣楼,调查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事一切人。白衣楼的人丁我比内务总管更熟悉,各个分楼的组织人员我比崔于坚更清楚留意,就连他那个出走的儿子,他新收的外门弟子,他最得意的门生——这些人的一招一式,我也学得比他们更加用心。我一直以为,那冥冥之中让我活下去,赐予我这把刀的东西,他赋予我唯一生存下去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杀了萧千澈……”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越是了解他,我越是无法下手——他太完整了,除了萧千澈,除了白衣楼主,他不是任何一个人,他没有缺点,没有阴暗,没有一闪而过的丑恶,没有留存于心中的阴影。作为鬼使,我无法审判他。这样的一个人,他如太阳一般存在着,他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下我一个人等死。”

“但如果杀不了他,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三千不归是为什么死的呢?我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呢?我这样的垃圾,凭什么抓着他断掉的手,从那中黑暗中爬出来呢?我的影子没有意义,我的狂刀没有意义,鬼使的名字同样没有意义。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找不到了……”

他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他太需要一个机会倾诉了,他太需要将心中太过饱和的情感宣泄而出——用一种除了破坏和斩断之外的方式,不是洪水猛兽,而是昙花静开。

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中了幻术,这术让他滔滔不绝,让他心口如一,让他将每一句话都……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她。

反正是她。

……

叶止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是他的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多年的杀伐,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血,伸手便想要去抹,低头,却发现一双手此刻已经抚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在他瘦长的五根掌骨上跳动着,像是抚摸着最最熟悉的琴弦一般,不温柔,但也不冷漠,她并没有抬头,也没有打断,在叶止停顿的这一刻,她的手掌放下来,一丝温度传了过来:

“辛苦了。”她说。

叶止鼻子一酸,但他一咬嘴唇,却将随之而来的辛辣完完全全忍了回去。这么多年来,有许多人对他说过这一声“辛苦了”,镇西王府的左骏候,漓水河岸的王当家,大南荒漠的拓跋掌柜,镇西镖局的王胖子——但九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从未有任何一个人,对“鬼使”说过一声,辛苦了。

但他真的太累了。

他想要休息,他想要软弱,他想要蜷缩起来痛哭。但他不行,他必须是燃烧着的,轰鸣着的,是一张白色狰狞笑脸面具上,残留的一滴绯红血泪。

对。

即便是这一刻,鬼使也并未从眼中流下什么软弱的东西来。他从那一丝奢侈的温暖下抽出手来,用自己曾经伤痕累累,曾经鲜血满满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很好。你听完了,就叫那书生过来吧。”

第44章 浓雾弥漫

叶止没有说得更多,但不知为何,他确定师之然已经理解了,这简单的触碰,对他来说已经是太难得的默契。

师之然轻轻一点头,手心朝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一阵轻微的震动立刻从这片领域中扩散出去,发出微弱而绵长的声响,荡起水波般的回声。未过几秒,应启丞便从那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说完了?”应启丞的情绪并不高昂,看起来像是一团被熄灭了的火。

“嗯。”师之然说道,“我们去一趟丹山镇。”

“丹山镇?那里有什么不对吗?”

“萧千澈。”师之然答道。

“什么?”应启丞并未明白这三个字的意义。

师之然望了叶止一眼,后者却没有抬头,只是说:“你来讲吧。”

“嗯。”

师之然应了一声,回头对书生解释道:“以我们对萧千澈的了解。九年前,他不应该会对圣子三千不归下如此杀手。即使他真的要他死,也不会用这种做法。”

师之然果然懂了。即使只是只言片语,她依然钻进了他的心里。

“你是说……他不会封山?”应启丞问。

“不仅是如此,他不会做得这样绝情。”

应启丞皱了皱眉头,显然无法明白。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你不会懂。”叶止接过话来,他的语气较之前已经变得平缓很多。从刚才的崩溃,到如今的冷静,他是如此自如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萧千澈是一颗星辰,这个江湖是他带给我们的,圣子虽是魔教所属,却是他最为敬佩的对手。他应该知道的,这种死法,配不上三千不归……”

“但他仍然杀了魔教圣子,这并不是什么江湖传闻,是你亲眼所见的事情……”

“对。”叶止打断了他的话,“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有什么原因,让萧千澈觉得,三千不归必须死。”

“这可真不像鬼使说出来的话。”应启丞思索了一会儿,答道,“不是我有意泼你冷水,这个推理根本不合道理,要么就是你想多了,要么就是你……”

“他不会错的。我跟他去,你来不来。”师之然说道,一双眼睛瞪着他,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

“我……我当然……”应启丞被这么一问,一下就结巴了起来。

“那就别废话了,我们天不亮就出发。靡州城距丹山镇旧址还有千里之遥,趁着白衣楼的人还守在这里,我们抓紧时间。”师之然说罢,站起身来,“黑猫一定知道我们没死,你的身份不能再用了。我和鬼使夜里直接从城墙遁走。你轻功不行,我替你换一个身份,明天一早,你从城门走大路,我们在南边汇合。”

一听说师之然要替自己易容,书生兴奋地连连点头,“阿蛮……啊不是,师……也,也不对……那个,我……”

“叫阿然吧。”师之然皱着眉头,似乎也并不喜欢自己给的这个称呼,“少叫。”

“好,好。”笑容很快回到应启丞的脸上,刚刚的失落和萎靡完全不见了。色字头上一把刀,书生顶着这把刀,倒是活蹦乱跳,乐在其中。

“叶止,你去哪里?”小小的房间里,简单的光影摇晃都极为显眼。师之然余光发现叶止一声不吭想要离开,一把便叫住了他。

“去休息。我不喜欢待在幻术师的幻境里。”叶止没有回头,淡淡答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你也来,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问什么?”

“来。”

师之然并没有犹豫,立刻跟了出去。“领域”的边界极为简单,在这一个破旧的木屋中,就是那一道摇摇欲坠,嘎吱作响的木门。两人打开门,先后跨了出去。

外面的夜色仍然浓郁,深夜的靡州城空旷无一人,这座风沙遍布的城市中,也只有乌鸦能发出沙哑的鸣叫声。应启丞的藏身点位于所有守卫和巡查的死角,夜深如此,根本不会有人发觉。

“你的发现呢?”刚刚走出领域,叶止便问道,“你与书生想听我的过往,无非是因为你们在那个时间段找到了一点线索。”

“对。”

“但在我说完之后,你却闭口不谈了,只是让书生和我们一起去丹山镇。为什么?”

“因为你的线索更重要。”

“不,你在可怜我。”

沉默蔓延了开来。

“我不需要,也没有必要。我如果是一个需要同情的人,活不到现在。”

“你想多了。丹山镇的事情,也是我的一个心结,我在作为‘萧千澈’的这些年里,并非没有任何发现。”

“什么?你发现了什么?”叶止连忙问道。刚才的失控后,他虽然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在提及与丹山镇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却依然无法掩饰住激动。

“你知道宁静深流吗?”师之然反问道。

“当然。”

“那你知道这两年中,我在黑猫的要求下做了什么吗?”

叶止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

“你既然对白衣楼如此在意,应该能感觉得到的,有些事情,并非萧千澈会做出来的。”师之然伸出手指,继续说道:“我撤掉了白衣楼在三个地方的守备:丹山镇旧址,宁静深流沿岸,绯叶南境。”

叶止听罢,沉思了片刻,问道:“黑猫让你假冒萧千澈整整两年,就是为了这种事情?”

“对。”

“怎么会……即便你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从这当中得到好处。”叶止越说越慢,他的思考也越来越深,“多年来,白衣楼在那几个地方一无所获!为什么他要……”

“因为萧千澈已经查出东西来了,那座山的底下,有东西。”

“那座山?”叶止当然知道师之然说的是哪座山。八年前,他就是从那座山的废墟之下爬出来的,那里,至今仍然埋葬着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男人。

“对。就在那件事之后不久。整片丹霞山周围的废墟当中,涌出了一阵不明的白色雾气。这雾气浓郁,且在不断蔓延,但它却一直没有离开丹霞山的范围,就好像将那里变成了自己的领地一般。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你若是去过宁静深流,就能知道……”

“这两团雾,是同一种东西。”叶止接过话来。

“没错。”

叶止长出了一口气,所有的线索,都与他的过去联系在了一起。走了那么远,他最终还是要回到过去。

“我不喜欢活在阴谋当中,之前碍于萧千澈的身份,我无法亲手调查。但这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丹山镇、宁静深流,这两个地方,一定与黑猫有什么关联。萧千澈查到的事情让他害怕了,他不敢让白衣楼查得更深——或许,杀了萧千澈的人,就是他。”

叶止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行,就去丹山镇。”

第45章 烟雾贩子

八月。

三国之中,气候最为宜人的,当属位于中原最南边的绯叶,这里既没有湛海终年不散的浓雾与潮气,更没有蜃楼温差极大的酷暑与严寒。在这里,一年四季季节分明,寒来暑往,井然有序。但即便如此,这八月的天,却依然让人汗流浃背,心浮气躁。无论是江湖侠客还是平民百姓,无不盼着凉爽的秋天赶紧来临。

但你若是来了丹霞山,必然会想念这一份炎热酷暑,在这里,寒冷的可不只是温度而已。

丹霞山是当地十余座高山的统称。原本,这十余座高高矮矮的山峰倒是各有自己的名字,只因它们都被一片枫林笼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整片连绵的丹霞,分不清哪座山在前头,哪座山在后头。后来的人图个省事,便一齐叫作了“丹霞山”。过了百年,也只有漫山的红叶和这个名字流传了下来。

这片枫红里,可不是没有故事。

传说九年前,叱咤江湖数十载的魔教圣子三千不归,便是被白衣楼主萧千澈击败,含恨葬身于此。而在三年前的丹山镇惨案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烟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无名的白雾从丹霞山中央坍塌的废墟中涌出,慢慢弥漫到了整片丹霞山。如今,再从远处望来,丹霞山早已没有了当年的“丹霞”。余下的,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冷白雾。

那蔓延整片山的白雾也是诡异得很,它既像是雾气,又像是水汽,光是走近那一片浓雾中,便让人浑身一凉,就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寒毛直竖。越往里走,这寒气便越是吓人,待你走近丹霞山那五座坍塌的主峰范围,便连阳光都透不进来多少了。周围如同森罗鬼狱,不似人间之境。

这阴冷瘆人的浓雾加上丹山镇惨案的恐怖传说,让曾经游人不绝的丹霞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片死山。在两年之前,好歹还有白衣楼的一众剑侠驻守此地。可自从他们都撤出以后,这里便完完全全没有人烟气了。没有人敢再走近这片雾气深处,人们害怕它,就像畏惧“宁静深流”一样……

当然,也有人例外,臭名昭著“烟雾贩子”就是一个特例。而要说“烟雾贩子”,首先便要说说这“烟雾”才行。。

许多年之前就有人发现,宁静深流沿途飘散的浓雾,其实并非是普通的雾气,它其中含有一种无人知晓的成分,能令人极度兴奋,甚至失去理智。常人吸入几口倒是平安无事,可若是将他加入药物,甚至直接注入体内,就比江湖中流传的任何一种mi yào都要厉害。

江湖,一直都是能人异士聚集的地方,这个发现过后短短数十年,这奇异的白雾便有了数十种不同的用途。在这些用途之中,有的可靠,有的危险,有的令人毛骨悚然后怕不止,更有的,但凡是内心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人,都无法将之说出口来……

因为这白雾的用途实在太过可怕,作为最深入宁静深流的组织,白衣楼抵制一切与之相关的交易,可是在黑市当中,只要你有钱,仍然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甚至是绯叶、湛海两国的王族,每年都会悄悄购入大量的白雾,用于王族幻术师的研究,这早已经是黑市中公开的秘密了。

而所谓的烟雾贩子,也并非一个人或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群亡命之徒的统称。他们深入浓雾之中,用特制的铁罐子收集其中弥漫的浓雾,再高价卖给地下黑市,换取不菲的金钱。

他们见钱要开,从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要知道,宁静深流的周围何其危险!这些烟雾贩子并没有白衣侠客们那样高超的武功,常常十个人进去,只有两三个人能活着出来,身上的血迹还未擦干净,便将一罐罐浓雾拿到黑市出售,拿钱的时候,手上都还带着浓稠未干的人血。

即便这银子来得如此凶险,但黑市之中,又有几个人能挡住这样的you huo?有多少人有去无回,就有多少人加入其中!这么多年来,烟雾贩子的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丹霞山同样出现了浓雾之后。

相比宁静深流漫山的猛兽毒虫,飞禽异鸟,丹霞山这片被浓雾侵占不久的荒山,一看便安全了许多。非但如此,两年前,白衣楼更是将驻守此地的所有剑客全部撤走,那些废弃的塔楼、设施,便统统被烟雾贩子们利用了起来。对他们来说,丹霞山这里的“生意”,可以宁静深流沿岸的好做多了。

而此时,正值正午。八月的烈阳刚好穿透浓浓的雾气,让整片丹霞山充满了昏暗,却也温暖的光。对于烟雾贩子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这漫山遍野的浓雾才不会让这些见钱眼开的人想到什么可怕的传说……在他们眼中,这就是漂浮着的金子。

眼前的两人,便是黑市中最有名的烟雾贩子——阿大阿二两兄弟。他们是最早从宁静深流来到丹霞山“淘金”的贩子,十多年了,他们的白雾一直是黑市中最浓最纯最新鲜的,也算是烟雾贩子里的“老字号”了。

要知道,干这行的,很少能像他们俩一样活到这个岁数。两兄弟今年三十四岁,跟他们一起入行的那些人,现在恐怕连骨头都已经烂在雾里了。

“阿二……阿二!”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材高大,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和演义故事里的“燕人张飞”长得八分相像,现在,他正狠狠踢了后面的人一脚,骂道:“这才正午呢,你怎么就迷迷糊糊的?”

“我……我好像……”那个被叫做阿二的,走在后面的男人捂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说,“我不大舒服。大哥,我是不是……”

“你他娘的?是不是哪里流血了?”阿大听了这迷迷糊糊的话语,一下警觉起来,他回过身一把将自己的弟弟按倒在地,用力撕开他身上的衣服。果然,就在阿二的胳膊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挂在上面,似乎是被哪里的荆棘树枝不慎刮到,这一路过来,伤口居然越撕越大,连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

“他妈的,差点要了人命!”阿大暗自骂了一声,赶紧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来,将整整半瓶的粉末倒在阿二的伤口上,再将他的破衣服当做绷带,紧紧缠了三圈,用力扎紧!做完这些,他再狠狠打了弟弟三个巴掌,每一个都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来,扇得阿二半边脸又红又肿。

阿二本来就懵得不行,被阿大这么一打,反而清醒了大半,捂着脸骂道:“哎你这gou niáng yǎng de,打我……不对,你是我哥?那咱妈……”

啪!又是一巴掌。

阿二赶紧伸出手抓住阿大,连声说:“清醒了,清醒了。哎呦卧槽,我吸雾了?”

阿大一把将阿二拉起来,扛着他就往回走,骂道:“你膀子上挂血了,一路不知道吸了多少雾进去。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及时,你他娘今天就死了!”

“呜……我……我不想死,哥我不想死……”也不知道是雾气吸多了,还是心里真的害怕,这个身高八尺胡须浓密的大汉,居然当场就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统统挂在络腮胡子上,一抹一大把,“哥……哥你快把我救回去吧,我再也不要来了……”

“哎,你这人!大哥还能把你害死了不成!”阿大将阿二半个身子都扛在肩上,又加快了脚步,“你别哭了,出去要是给同行看见了,咱们以后还做不做人了。”

“呜……哥,哥我害怕!咱们赚了这么多银子,可是我连媳妇都没娶呢,我还不想死……”

“你可闭嘴吧,大哥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咱们兄弟两人相依为命,你要是死了,大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大哥,大哥也不活了……”

阿大说着说着,突然鼻子一酸,居然自己也哭了起来。豆大的眼泪挂在胡子上,甩都摔不下去。两个浓眉大眼皮糙肉黑的糙汉子,居然抱在一起哭作一团,要死要活得叫个不停。 那个叫“阿大”的汉子并未发觉,就在自己的小腿处,也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这虽然只是一道小伤,可在浓雾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小伤”之下!

雾气光是吸入自然没有关系,但若是通过伤口、血液进入身体之中,无论多么强壮的人,一炷香之内便会意识模糊,疯疯癫癫!这迷幻效果甚至能令人感觉不到痛苦,一旦伤口暴露在外,往往就是万劫不复。

两人这般哭着闹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哭喊声在浓雾中传不了多远,就算真的有人听见了。这些同为“烟雾贩子”的同行,也绝对不会来救两人一命——在浓雾之中,“别管闲事”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仅仅是下午三点,能过透过浓雾的阳光便越来越少,最多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丹霞山的雾中,便再看不见一丝光亮了。黑暗中的丹霞山何等恐怖,无论再有经验的烟雾贩子,都无法在浓雾中活过一个晚上。

“呜呜,哥哥,哥哥我不想死,我还想娶媳妇呢哥哥!”

“弟弟,你死了哥哥就不活了,哥哥跟你一起死!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当然也要同年同月同日……哎呀呀呀呀疼疼疼!”

阿大哭到一半,突然疼得大叫起来,他们的身边,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第三个人。这将近两百斤壮汉,居然被一个身高不足六尺的人徒手揪住了耳朵,又哭又叫地提了起来。

只见那个人一身红衣,背负一柄如血长剑,包身的鲜艳披风在山风中高高扬起,昏暗的浓雾之中,只见一抹绯红。

阿大看得愣了,一时连哭闹疼痛都忘了,只能听见一个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进了他被揪起的耳朵里:

“这里,是丹霞山吧?”

第46章 红衣客

“这里,是丹霞山吧?”

他的五官分明,鼻子高挺,脸部的轮廓如刀刻斧凿一般清晰。这么近地望过去,当真俊美得惊人。阿大看着他的侧脸,猛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居然清醒了一些,颤颤着道:“对,这里就是。你……”

“丹山镇呢?离这儿远吗?”

“丹山镇?那地方可……”

“远吗?”

他的声音又闷又沙,但这般听来,却并没有什么让人不适的感觉,倒是一股慵懒松弛的暗香从中泛起,让人觉得整个声带都痒痒的。阿大一下就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话在口中,都忘了回答出来。

“远吗?”那人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没有什么不耐烦,仍然是这般淡淡的,就像是完全没有感情一样。

“不,不远,翻过那座山头就到了,白天一下就看得到……”说到这里,阿大的脑袋像是突然被重击了一样,一下便想起了兄弟二人此时的处境,他愣了半晌,一把抓住了这红衣侠客的大腿死不撒手,哭喊着叫道:“大侠,大侠救救我们兄弟两个啊,我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红衣人抬起一脚便揣在他的脸上,径直将阿大的脑袋踩进了土里,但阿大的求生欲如此强烈,即便被踹得咳出一口血来,依然紧抓着不松手!他在浓雾里求生数十年,虽然现在意识模糊,却依旧对雾中即将到来的黑夜抱着本能的恐惧。如果眼前这红衣人丢下他们不管,他和阿二就真的得死在这里了。

却没想到,那红衣人被他这样紧紧抱住,整个人突然便急躁了起来,脸上刹那绽出怒容。雾气蒙蒙之中,一道红光从她背后急转直下,只听“唰”地一声,血光溅开,那剑已经将阿大的拇指齐根削了下来,啪嗒摔在地上。

“啊!啊!”强烈的痛觉让阿大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了,他紧紧捂着流血的手掌,一边叫喊着,一边拉着自己疯疯傻傻的弟弟向后退去。他只感觉一阵热血从胸口冲上脑门,脱口骂道:“你这人有什么毛病!在雾里见血,你不怕引来野兽吗!你他妈的……”

“你带我去丹山镇。”

“丹你娘的山,你刚才出剑砍我!”阿大双眼充血,看着自己掉落在地的拇指,却又不敢上前去捡,又窝囊又怒火中烧。

红衣人抬起头,望了望雾中的天空,他的眼里似乎完全没有阿大这个人,只是说道:“马上就天黑了。”

“你……”

阿大这个“你”字才说了一半,突然呆了一下,眼神再也挪不开了。面前这人一身红衣,一柄长剑弯弯曲曲,如同扭曲的红色长蛇,他的左臂被破开的披风裹起,只有手掌露在外面。再加上这俊美的面容,奇快的出剑……

莫非!莫非他就是……

阿大只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就连脚步也不抖了。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的那只手指是为何被面前这人砍掉的了——红衣剑百里绯,这个短发齐耳,声音低哑的怪异剑客,其实是一个女人。

她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一点也不好。虽然相貌不差,但一头凌乱的短发和低哑的声线,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人无论如何无法将她和“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的性格偏激偏执,心中只有剑术与胜负,除此之外再无它物。无论道理道义,江湖规矩,在她身上一点都讲不通。除了“红衣剑”这种名号,更多的人则是喊她“女疯子”或是“那个疯婆娘”。

这种人,绝不会救他们兄弟的性命!

阿大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顿时觉得生还已经无望。拇指断口处的血已经止不住,这浓重的血腥味,很快便会引来的猛兽异鸟,天色一旦黑下来,他便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了,要么葬身兽腹,要么在浓雾中慢慢将血流干……

除,除非……

阿大连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把朦朦胧胧侵占他意识的睡意打了出去,他不敢再想别的,一把跪在百里绯的面前,连连磕头,叫喊道:“女侠!女侠!这一带我最熟,我最清楚!丹霞山越往里雾气越重,要是没个人给你带路,这一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红衣客点点头,道:“我朋友也这么说。就你,带我去。”

“好!好!”阿大喜形于色,连忙扛起自己已经站不起来的弟弟,也不顾上伤痛,一拐一拐的走在前面。这红衣剑虽然性格怪僻,但毕竟武功gāo qiáng,就算和那些白衣楼的高手比起来也不落下风。有她在,雾中的那些野兽便伤不了他们兄弟了!

可没想到,身后的百里绯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说道:“我只带一个人。”

阿大听了一愣,转过头来,求情道:“女侠,他是我亲弟弟……”

“我只带一个人。”百里绯再次重复了一遍。她望着前方,眼神没有焦点,没有目标,就好像不是对阿大说的一般。

“不行,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我是他大哥,我……”

“一个。”

江湖传闻的果然没错,这个名叫“红衣剑”的女人根本就没有一点情感,她像是一具傀儡木偶一样,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懂,她简直就是一个……

疯子!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不能这么绝情,你就没有家人吗?”

阿大盯着她的眼睛,希望能从这眼中找出一丝同情来,但是没有。百里绯站在那里,只是第四遍重复了她的话。

“一个。”

阿大虽然功夫一般,但在黑市里混了大半辈子,也算是一个lǎo jiāng湖了。他其实也清楚,面对红衣剑这样的人,再多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的话无法在她的心中掀起哪怕一丝波澜,她只在意自己的目的,根本不在意别人的喜怒哀乐。

“那我也不走了,我就跟他一起死!”阿大轻轻将他的兄弟才能够肩上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天快黑了,你快走吧。”

“好。”百里绯一点头,真的再也不看阿大一眼,径直便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她的脚步是如此轻缓,就像一个漂浮着的幽灵,就连“沙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阿大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疼痛ci ji着他的身体,让他一时还没有被浓雾所带来的迷幻所吞噬。他再清楚不过了,如今的他,早已经没有走出丹霞山的力气了,有没有少一根手指,有没有流一地的血,都已经不重要了。

阿二躺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嘴巴咧着,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他吸了太多的雾,已经进入了快乐至极的梦境里,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或许这样死去,对于烟雾贩子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

阿大看着想着,再也忍不住了。他鼻子一酸,一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再一次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感觉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浓雾通过伤口涌入他的身体,渐渐地连视线都模糊了。

就在这一片朦胧当中,他感觉到一个人停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身边,一个低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有个朋友说过,一个人能够得到什么,要看他愿意失去什么。”

阿大抬起头来,居然是百里绯。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偏移,正对着自己,盯住了他的双眼。

“我要你的右手,整只。”

第47章 空虚

“你,你是说……”阿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剑客,又偏过脑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试探着问道:“你要我的手?”

“我有个朋友,喜欢砍下别人的手臂。”百里绯不再看他了,只站起身来,“我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这还能有什么感觉啊?”阿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满心希望是自己听错了。这个女人不愿意救他们兄弟二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砍掉他的手臂?就算她是江湖有名的女疯子,这也疯过头了吧?

“割下来,我就带上他。”

“当?当真?”阿大瞪大眼睛,虽然话语不多,但他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只要自己砍下这条手臂,她就愿意带上兄弟二人一起走。

“快。”

百里绯说着,将自己手中形状怪异的蛇形长剑递了过去,随后转过身,又催促了一遍:“快”。

阿大握着这柄长剑,一下子不知所措。这柄奇异的剑名为“红”,早早就因为这与众不同的形状闻名于江湖。剑与她全身的颜色一样,都是赤红的,却更像是血。

这怪剑在百里绯的手中虽然削铁如泥,但细细看去,那蜿蜒的剑身却没有开口,就如一柄锈钝的镰刀一般。阿大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这柄剑。

——“十。”

阿大还在犹豫,身后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没等他问个为什么,下一个字紧接着就来了。

——“九。”

阿大大口喘着气,冷汗都冒了出来,将他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生死关头,他并非不能下定决心,只是自己砍下自己的手……这种事情,有谁做过?

——“八。”

他抬了抬手,又放了下去。咬了咬牙,喊道:“女侠,我下不去手。要不……要不你亲自来吧……”

——“七。”

“哎……”

——“六。”

百里绯的目光再次飘开了,这浓雾之中,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她注视的东西。唯有这倒计时,是一刻都不会停下来的。

——“五。”

——“四。”

阿大哭也哭不出来了,他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却依然止不住地颤动。他左手握住剑柄,用这辈子使过的最大的力气,朝着自己的右侧肩膀,齐根斩下!

咔!

想象中那干脆利落的声音并未传来,倒是“咔”地一声钝响,令人心中一紧!

这柄蜿蜒的长剑“红”并未开刃,如此怪异弯曲的形状更是让人无处使力。就算阿大已经用全身的力气挥动砍下,可迟钝的刀刃也只是斩进一半,便生生卡在了阿大肌肉厚实的肩膀里!

虽然并未将手臂整只砍下,可那大力却也将他的肩骨砸碎,疼痛钻心!阿大越是心急,那肌肉和碎骨就夹得越紧,手中的蛇形长剑砍也砍不下去,拔也拔不出来,只留阿大又痛又急,绝望地连声大吼。

——“三。”

倒计时并未结束,阿大痛得咬牙切齿,半个身子已经是一个血人!可他心里清楚,红衣剑百里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哪怕他已经做到这种程度,没有将手臂整只砍下,这疯女人同样会掉头就走!留下他们二人在这里等死!必须要……必须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吼一声,半屈着身体,猛地后退两步!轰然撞在身后的一棵大树上,蜿蜒长剑被他这么大力一冲,唯一锋锐的剑刃一把刺进了树干当中。阿大连连长啸大喊,再次抓住剑柄,脚步颤了两颤,用尽浑身力气站直了身体……

“你这个疯子!给你!”

长剑一头扎进树干,一头在他手中,如同一柄固定的长锯一样,在他起身的瞬间,终于还是将他的右臂锯了下来!手臂连着撕下的皮与肉与碎骨,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鲜血如喷泉一样向外涌出!

——“二。”

百里绯的倒数终于停了下来,她回过头,看这阿大与他拼尽全力砍下的手臂,皱了皱眉头。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走上前去,从阿大手里夺过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将血迹抹在了一身红衣之上。这红衣似乎就是用鲜血染红的一般,这样一擦一抹,鲜红的颜色并未有任何改变,就好像它本来就该如此。她把长剑入鞘,放回背后,低头看了一眼阿大被血污沾满,还在颤动的鲜活右臂,一脚踢开,问道:

“你还有力气?”

“有!”阿大咬牙回答道。他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一丝的软弱,立刻就会被抛下。

“好。”就在这一瞬间,百里绯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情绪,她的声音略微扬起,道:“是个男人。”

“你要的,我都做了!你要信守承诺!”

“当然。”

百里绯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朝着两人丢了过去。可阿大早已失血过多,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待他伸手想要去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瓷瓶砸在树干上,却并没有碎,噗通一弹,掉在了熟睡的阿二的身上,咕噜一声,又滑到了地上。

“用这东西止血,别死了。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谢……谢谢女侠。”

这一时半刻,阿大真的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愤怒,感激,失去手臂的汹涌恨意,伤口传来的撕心剧痛,让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一个劲地道谢。

但至少,他能活下来了!

只要活着,活着就够了!

百里绯没有看他,她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前方的浓雾,或者说,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其实一无所有。是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是这样……

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空空荡荡。

她的心里没有任何东西,空空荡荡。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填满自己。

打败别人会满足吗?她击败了这么多江湖闻名,技巧高明的剑客。每一次她都赢了,她不满足。

腰缠万贯会满足吗?她杀掉悬赏金额最高的恶棍,一夜之间拥有千万白银,挥金如土,她不满足。

砍掉别人的手臂会满足吗?她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做的,他潇洒快乐,似乎永远不会难过伤心。今天她也这样做了,但为什么她依然不满足呢?

有什么不对?缺了什么?为什么那些令他们追求,让他们满足的东西,却无法将她心中的空虚填满一丝一毫呢?她做错什么?

此刻,百里绯回过头去,悄悄地看了一眼阿大。这个无能的,浑身沾满鲜血,只剩一条手臂的,最最普通的男人,他此刻正小心地包扎自己惨不忍睹的右肩,然后用力扛起他的兄弟,将他放在自己仅存的完好的左肩上。他满头大汗,光是挪动一步都气喘吁吁,却轻轻地,朝对方耳中说了一句什么。

百里绯突然觉得很羡慕。

这个男人心中有什么东西,是她没有的——可能是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的。

第48章 丹山镇

转眼之间,已是两天一夜过去。

浓雾中的丹山镇看起来近在眼前,这一路过来却是步步艰辛。阿大虽然已经是烟雾贩子里最熟悉丹霞山地形的人,可这漫山遍野烟雾弥漫,许多路标早已消失不见,沿途许多次险些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一直到第三天正午,三人才终于踩在了丹山镇焦黑的废土上。

“就,就是这里了。”

阿大说着,靠着一棵枯树放下自己的兄弟,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

这一路来,他对百里绯倒是熟悉了一些,这女人虽然与江湖传闻中一样地“疯”,但却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丹霞山夜里的迷雾之中,常有许多体型巨大,样貌怪异的诡异野兽游荡,绝非常人可以抵挡。她知道阿大失血过多,体力耗尽,虽然并未停下来等候,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若非百里绯脚下留了这一点情面,,阿大这一路上,早已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如今到达了目的地,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歇息片刻了。幸好,经过几天的时间,阿二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只是身体依然使不上力气,两人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恨不得抱头痛哭一番。

丹山镇当年的血案虽然耸人听闻,更有许多恐怖传闻弥漫在这片土地上,但对于烟雾贩子来说,这里却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至少曾经是。两年前,在白衣楼还没撤出丹霞山之前,丹山镇这一带至少驻守有二十个以上的白衣楼剑客,他们虽然不满烟雾贩子的黑市生意,但若是贩子们被困黑夜,或是不慎遇到野兽的袭击,这些剑客们总会出手相助,无论何人,一视同仁。阿大阿二也曾被白衣楼的人救过一次,因此才会如此熟悉来丹山镇的路线。

可自从这些白衣客离开之后,整座丹山镇便完全没有了人的气息。惨那过后,也不知是被哪里的野火又烧了一遭,此时的镇子中,只留一些破败的砖瓦和焦黑的废土,阿大远远看着,居然已经快要认不出这里了。又有谁能想到,九年前,这里也曾拥有一片漫山遍野的枫林,和一座蔓延着欢声与酒香的镇子。

“等着。”

百里绯这样吩咐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丹山镇的废墟之中。她似乎想要寻找什么,而这东西,就在这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之中。这底下的焦土似乎与众不同,每踩下一步,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来,就好像是将底下的什么东西踩断了一样。百里绯只是走了几步,脚下便“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但她步子很稳,身体如同轻功漂浮一般,丝毫未被影响。

咔嚓——

咔嚓——

嚓……

突然,她的身子猛一停顿,脚步又向下踩了踩——这一步的质感与之前不同,这个地方,刚刚分明是有人走过了!

如她这样的快剑客,反应自然灵敏得很,当下便迅速四下环顾一圈,一把从身后抽出蜿蜒的长剑“红”来。这柄剑虽钝,但出鞘的那一瞬间,居然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爆裂声来,仿佛在空中划出一串火花。

“谁!”

这个“谁”字在废墟中慢慢挡开,不知撞到了什么,竟然传来阵阵回音。百里绯看准声音折回的方位,蜿蜒长剑破空挥出!只听“哗啦啦——”一阵响,这一剑,似乎是砍在了一面镜子上。

“你还是这么警惕。”果不其然,一个声音从残垣断壁中传来,不仅如此,这声音甚至还有一些熟悉。

百里绯思索了片刻,问道:“鬼使?”

“本来想躲开你的。谁知道,还是被你察觉了。”

话应刚落,面前一块支离破碎的墙面轰然倒塌,扬起一地焦黑灰尘和烧焦的气味。随着落下的尘埃,一大片玻璃渣子随之纷然洒下,百里绯凝神看去,一个手持修长苗刀的年轻男子缓步走出,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很巧。”百里绯紧盯着叶止,眼中似乎没有其余的两个人,片刻后又说道:“正好。”

“不不不,一点也不好。”叶止笑着将苗刀入鞘,摆了摆手手说道:“我不和你打。”

“为什么!”百里绯上前一步,神色中难得闪过焦虑:“今年你没有赴约,我找了你整整两个月!如今路上撞到了,还不敢和我比剑?”

“不必不必。”叶止仍然摇头,“我还有一堆正事儿呢,要是这会儿和你比剑,伤了筋动了骨……”

“你就是不敢了!去年我差半招险些赢了你,你怕自己输给了我。”

“不打。”

“你必须打!出刀!”

“我很忙的……”

“天下之大,还有什么比你我的胜负更重要?”百里绯伸出长剑“红”,直指叶止的方向,喝道:“今天不分出个胜负,谁都别想走!”

叶止看着她,却依然没有出刀的意思,只是偏过头撇了一眼师之然,说道:“我早说了吧,这女人麻烦得很。”

师之然切了一声,说道:“总是和女人纠缠不清。”

“你说的女人也包括你吗?”

“别把我和这种疯女人相提并论。你赢下她,要几招?”

“几招?”叶止险些笑出声来,“她可是红衣剑,湛海剑圣百里一族的人。把柄怪剑诡变多端……”

“别废话。十招之内拿不下她,我和书生就用幻术了。”师之然说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和这小姑娘耗着,赶紧。”

“你叫她小姑娘?她可比你大上半轮呢。”

“蠢得乳臭未干……”

师之然话还未说完,另一边的百里绯却是等不及了。她本是一个冷漠至极的人,可一见到叶止,眼中却又一团莫名的狂热燃烧起来,直令她全身兴奋得无法再忍!等不了叶止拔出刀来,那红色的身影早已一掠而上,剑锋所指不是别人,居然是叶止背后的师之然!

“出刀!出刀!”

那红剑舞出,就好像将面前的额空气爆开一般,再次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来。师之然本来还不在意,可等到那剑刃距离她不足一尺的时候,她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脸色一变,半个身子连忙向后倒去!

但这红剑快得诡异,那噼啪声音炸得人头皮发麻!她的剑路讯且快,这一剑之中,似乎连师之然的轻敌都计算了进去。

“铛!”

便在这刹那之间,一柄修长的苗刀从红剑弯曲的剑刃中洞穿而过,下一秒,一块厚得仿佛有千钧重量的铁块如幻术一般从那细长的刀刃后面翻转而来,轰地一声砸在红剑的剑身之上!

——嘎吱!嘎吱!嘎吱!

百里绯握剑的手摆着巨力拍得一震,她大笑一声,双手一起将红剑握住,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肯出刀了?她是你的女人?”

正说着,两枚翻滚呼啸的,咯吱作响的齿轮从那铁块之中伸出,一口咬住将红剑整个咬住!叶止猛地上前一步,狂刀在红剑的压迫下火星一撞,一整块刀刃逆着翻转出来,,径直伸到了百里绯的耳边。

“你这么说,她可是要生气的啊。”

齿轮与钢铁同时轰鸣着,狂刀此刻才终于展现出他真正的姿态来——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这怒吼声任谁来听,都要吓得双腿一软。

可听到了这熟悉的吼声,百里绯的脸上却刹那绽放出一种诡异的,狂热的,疯癫的笑来。她的冷漠与平静不见了,甚至可以说,她的所有平淡,都是为了隐藏这病态的对胜负的痴狂。她握紧红剑,那蜿蜒的长剑shēn yin着,剑刃中一股半通明的“气”,将周围的空气同样炸出猛烈的声响来,如同shi wēi一般,与狂刀以更强烈的噪声对峙!

第49章 骗术

“剑气!”

高手对招,不过瞬息之间。师之然面前的快剑被叶止挡开,多退了一步,这才终于站稳了身体,出口便是这两个字。她的目光沉静,胸口仅仅是轻微地起伏了一下,丝毫没有从生死边缘回来的样子。

“眼神不错,欠我一招。”叶止分神说道,不愿与红剑继续对峙,奋起一刀将对方的招式挡开,黑影化翼轰然一阵,同样从红剑的威胁中退了出来,:“百里一家是用剑的好手,剑气更是出神入化。别看她的剑,剑刃或许还远,剑气却已经抵着你的脖子了。”

“没必要和她纠缠。”

“我也是这个意思,书生!”

“啊?”应启丞一直躲在两人身后,此时突然被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叶止一把抓住了肩膀。他的功夫本就一般,现在被鬼使的黑影一下擒住,更是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身子顷刻间便被叶止抓了起来,朝着百里绯狠狠丢了出去!

“喂喂喂喂喂……”书生吓得大喊起来。

百里绯见到这突如其来被丢过来的男人,当下便举起红剑来——她本就对胜负以外的东西不甚在意,应启丞这人她更是从未见过,毫不在意,此时只想速战速决,将这碍事的人一剑斩作两段。

书生本来啥事没有,突然被叶止这样丢了出去,面前更是一柄红剑一闪而过,发出劈里啪啦的炸裂声向他砍来,真是被吓得不轻,连忙在半空中定下神来,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图形,左手猛地按了上去……

哗啦——

百里绯一剑斩去,却好像是第二次砍在了一面玻璃上,随着破裂的声音传来,面前的“书生”顿时破裂成无数碎块,纷纷落下。

“幻术!”

百里绯大吃一惊,连忙收剑向后弹出一步,生怕有诈。可就是退出的这一步,突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发出“咔嚓”一声。百里绯更是惊讶,还以为脚下是什么从未见过的陷阱,赶紧运起轻功,再次向后连连弹出十余米,这才敢停下脚步。她将红剑横在身前,向前望去,这才发现刚才踩到的那个软绵绵的东西,居然是……

“哎呀呀……鬼使你这个……”应启丞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手扶着自己腰,险些走不稳路。百里绯向后跃出的那一脚力道极重,用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不知是不是连骨头都被踩断了几根。

即便如此狼狈,可应启丞毕竟也是个江湖老手,他歪歪扭扭走了好几步,这才刚刚站起身来,立刻挥手在面前布下数道镜面,一面向后退去,一面紧盯着百里绯和她手中的剑,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不是幻术?”百里绯看他这幅样子,这才反应过来,“阵术。你结阵居然这样之快?”

“嘿嘿,可是发现得晚了。久闻湛海剑圣百里氏的大名,咱们下次再……”

应启丞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叶止一把抓起。黑翼转眼便从后者的身后升腾而起,振翼一呼!这片刻的时间,叶止居然已经将狂刀收起,再次变成一柄细长的苗刀,抓着二人便向着后方逃去!百里绯虽然是以快剑闻名,但被应启丞的阵法耽误了些许,轻功也无法与黑翼的飞行速度相提并论,一下便被三人拉开了距离。

“鬼使!你这人,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你刚才……”

“他确实有。”师之然笑道。

“百里绯的剑法又缠又绵,剑速却快得吓人,一旦被她黏上就毫无脱身的可能。但她性格极为谨慎,面对第一次见到的招数,宁可远远闪开也绝不硬拼。我的招数她的都见过了,只有你……”

“那你也太过分了,我险些就死了!”书生的愤怒依旧未平。

“这不是没死成吗?可惜了。”三人腾在半空,只有叶止一人行动自如,他用膝盖顶了顶应启丞的腰,再问道:“断了?”

书生长出一口气,“骗她的。争取了几秒钟时间。”

“不错嘛。正面吓坏了红衣剑百里绯,你也能在那群江湖艺人里吹个一年半载了。”师之然夸道,一只纤手朝着书生的后颈挪了挪。

“那……那当然!”应启丞一张老脸一下一红,支支吾吾道,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兴奋,“要是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

“你再多说几句,我可就把你丢下去了。”叶止白了他一眼,“给你创造一点时间。”

“鬼使!你这个人!半个江湖都说你心眼小爱记仇,就是真的!等我这次回去了,就给你写一首曲儿,大街小巷天桥底下来回唱!让你……”

应启丞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有时间抱怨出来,可他还未把自己的威胁说完,突然感觉肩上一轻,鬼使居然真的松了手!

“你他妈……”书生吓了一跳,难得爆了粗口出来,可当他随即抬头一望,却真得被眼前的场面惊到了!

在他的上头,一对黑色的长翼不知被什么东西斩了开来,鲜血与漆黑的羽毛四散飘开,右翼已经全部被切断,在“哇哇”的叫喊声中,已经化作七八只乌鸦散了开来。叶止瞪大了眼睛,剧痛和疑惑同时写在他的脸上,狂刀还未来得及出鞘,他已经随着二人一起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百里绯追上来了?不可能,这一击从背后而来,只能是蓄谋已久的偷袭,“红衣剑”如此高傲的人,绝对不会……

应启丞刚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一只手在半空中拖住了自己的身体,这只手的触感极为诡异,让他的背后传来一阵灼烧般细小的痛感来,随后,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背!

应启丞倒吸了一口凉气,最让他紧张的并非背后的那个东西,而是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就在自己上方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托住了师之然的后背,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已经抵在了她的后心处!

他们是谁?这影子一般的是什么东西?他们想要做什么?这么多问题,同一阵热血一起一下便涌到了应启丞的脑门上。

这些答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来不及了!

即便是在幻术师之中,应启丞也是与众不同的,他是“鬼面生”,他的思维与反应速度远远超过常人,但动作却慢得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普通农夫。除了一双灵巧的手,他身体的其余部分迟钝得仿佛一个老人!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付出的代价,即便近在眼前,他却无法在那柄尖刀下救下任何一个人,或是自己!

他看得见,但是……来不及了。

第50章 贪生怕死,绝路逢生

而另一边,叶止的眼前只有一道黑影——它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完完全全的,真实流动的黑色影流,除了在九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当中,叶止还从未在其他地方看到如此纯粹的黑影。

是魔教的人?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黑翼已经被那诡异的影流一下斩断,连同背后都被刮出一大道血口来!他在剧痛之中努力保持平衡,奋力将破损的影翼组成群鸦,将那个神秘的对手逼退,却仍是一失手,将应启丞丢了下去。就在这刹那之间,两个同样由黑影组成的人形怪影,出现在了书生与师之然的身后,两柄明晃晃的尖刀一闪,顿时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这是最为专业的刺客!

刚才那一道影流从正上方斩开,本就不是为了削去他的影翼,致命一击横向而来,为的就是劈开他的脊柱!但影翼的韧性远超他们的想象,那一击终究只是伤到了他的皮肉。可这一击失手之后,对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不再在他的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瞬间便要拿下另外两人!

这种反应与决断,对方绝非等闲之辈!可

反应过来是一回事,做出行动却是另一回事。叶止背部挨了一刀,行动本就慢了几分,此时刀剑已经抵在两人后背,无论他的刀如何得快,都比不过那两柄寒光凛凛的短匕!但他早已经没有权衡利弊的时间了,一手将苗刀握在手中,长刀瞬间的半空中亮出狂刀的姿态,一刀向着下方……嚓

——狂

刀大力挥出,却发出一声闷响,这一刀迅猛非常,但手中的感觉却似乎砍进了沙土里一般!叶止诧异地低下头去,只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地面,狂刀滚动的齿轮松松垮垮地插在丹山镇焦黑的废土之中,嘎吱嘎吱地转动着。刹

那之前,他还身处数十米高的半空中,可仅仅一个呼吸之间,他居然已经落下了地面?叶止向身边望去,只见师之然竟也倒在他的身侧,紫色的双眼看着他,眼中同样充满了疑惑。—

—不是你?—

—也不是幻术?

两人对视一眼,转眼便并没过来,同时抬起头向上方望去!

只见一朵血花已经在半空中绽开,短匕从后心径直钻入,将书生淡灰色的长衣染得血红!那黑影一手握着bi shou,一手抓住书生的肩膀,又将bi shou扭动着刺入了一些,确认刀刃已经穿透了心脏,这才拔出刀来,将已经软绵绵的书生向下一丢,那轻飘飘的身影带着一道血线,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了下来。师

之然想要上前,却被叶止一把拦了下来,他右手一翻,一道细长的黑影从他的袖中钻出,如一道扭动着的蔓藤一般在半空中接住了书生,缠着他轻轻落入地面。黑影再是一晃,转眼消失在空气之中。

“小心。刚才……”叶止开口。

“我知道,谢谢。”

只是只言片语,师之然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黑影是最为专业的杀手,每一个举动都不是毫无意义,他将书生丢下,就是引二人来救,若是贸然上前,恐怕凶多吉少。书

生刚刚落在地上,师之然立刻俯下身查看他的伤势,叶止则是侧着埋了一步,狂刀拖在地上,与空中的黑影对峙着。而那三个怪异的黑影,似乎也知道与“鬼使”近身并非明智之举,此时只是远远望着,警惕而缓慢地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这三人的身体极为模糊,在丹山镇的浓雾当中,好像就是一团晃动着的浓重影子一样,根本看不出实体来。但叶止对黑影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身体一般,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三个“黑影”并非是真的影子,而是与他一样善于使用这种力量的人。他们的气息与当年的魔教圣子三千不归极为相近,却又有许多不同。

他们究竟是谁?“

没死。”身后,师之然的声音传来,她惊魂未定地笑了一声,骂道:“这家伙,是真的怕死,居然早早在心脏周围布了镜阵。”“

心脏?”叶止一惊,忍住了没有回头,“这书生,不简单。”

“他这种的人能活到现在,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师之然站起身来,目光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抬头看了片刻,又道:“你朋友来了。”

“红衣剑?”“

嗯。”

“呼——”叶止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由地蔓出笑意来,“还真有点想她了。”远

处掠来的红色身影十分显眼,两步便越过十余米的距离,两个呼吸之间,便已来到了几人的身侧。可她并未停留,又是一步跳起,手中红剑如一道迅疾的闪电一般向前刺去,目标正是不远处那三个黑影!百里绯的剑法同时拥有绯叶剑客的“悍”和湛海剑客的“稳”,她在进攻的时候毫不畏惧,绝不迟疑,若是比她慢上一点,转眼便是剑下亡魂!

三个黑影都是一惊,尤其是已经站在百里绯剑路上的两人,匆忙向一边闪去,在浓雾中带过一道黑色的浮影。那红色闪电虽然迅疾凶悍,一剑却是砍了一个空!“

中了。”不远处,叶止却是眯着眼睛,轻轻念了一句。

前方,一个黑影的身体突然一晃,脑袋连着半边肩膀“啪嗒”一声划了下来,一直到他的人头落地,蒙蒙雾气中才透出一阵浓郁的血气,像一个被细针突然扎破的水球一样,立刻滚滚蔓延开来。另

外两个黑影对视一眼,立刻向后连连退去——第一次与百里绯对阵的人,往往是看不到她真正的剑路的,尤其是在这浓雾之中。“红衣剑”之所以名震江湖,并非因为百里绯的剑术真的有多么惊世骇俗,而是因为:你看不到她的剑。“

够了,快走!”百

里绯还想乘胜追击,可还未迈出两步,便被叶止一声喝止。她疑惑地回过头,问道:“不杀干净,他们还会来。”

“我的仇家何止千千万,而且……”叶止握紧了刀,警惕地望着浓雾之中,“这次,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你在怕什么?”百里绯转过身来,将红剑入了鞘。“

别!抓着剑!”叶止猛然回过头去,在他的眼中,一道黑色的疾影转瞬即逝。

那是一只黑猫。

第51章 半身人

“小心!”叶止朝着百里绯的方向大喝一声。一时间,他的脑海中突然炸出那日与天机楼渔夫张三的对话来:一

只猫怎么可能使用幻术呢?当你看见这只黑猫的时候,其实你早已在幻境之中了。叶

止这两个字刚刚出口,突然,一阵更浓更深的白雾飘过,那个红色的身影转眼便在叶止的眼中消失了。

是幻术。他

猛回过头,幸好,师之然与书生还在他的身后。书生虽然睁着眼睛,却一动也动不了,嘴角还在不停的渗出鲜血。师之然双目警惕地环视周围,似乎害怕有什么东西从浓雾中窜出,她抬起头看着叶止,说道:“我之前与你说的,还记得吗?”

“记得。”

“你的力量霸道非常,即使是黑猫也不一定能光凭幻术困住你……”师之然说道这里,眼神突然一变!她将书生放在原地,站起身来,紧紧注视着浓雾中的一处。

“怎么了?”看她这个样子,叶止不禁有些紧张。幻术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在师之然的战场上,他不一定帮得上忙。

“不……你别管。”师之然推了他一把,那纤细的双手不知为何有了如此大的力量,将叶止推的连连后退两步。就是趁着这个功夫,她突然向着反方向跑了出去,转眼便同样消失在了雾气当中。

叶止愣了片刻,师之然一直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她应该小心待在自己身边才是,怎么会这样冲动?难道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叶止想到这里,拔腿就想去追,可还没迈出一步,却感觉自己的腿被抓住了。低头一看,是应启丞。“

别去,我们中埋伏了。”书生咬着牙说完,又是呕出一口血来,道:“这里是黑猫的‘领域’,你别离我太远。”

“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放心。”

“不,是你,别离我太远!”书生强调了一边,语气中是少见的强硬,“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刚才,你以为自己是怎么从黑影的刀尖上落下地面的?”

“果然是你,那是什么术?”“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书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衣衫已经全部被鲜血湿透,他的脸色苍白,显然是因为失血过多。他颤抖着双手,快速在半空中划过两个符号,再咳出一口血来。但怪异的是,这一口鲜血居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如同失去重量一般飘在空中。

“你在做什么?”

“保住自己。”应启丞凄惨地咧嘴笑了一下,说道:“一个幻术师都懂的道理。在自己的领域里,首先要弄死的,就是同行。”应

启丞的话刚刚说完,一道如劲风一般的黑影突然从浓雾中窜了出来,它聚成一块大刀一般的利刃,重重一击朝着书生砍去,那破势之威仿佛是要将他拦腰斩断!可书生面前透明的空气只是“轰”地震动了一下,将他震得趔趄后退了一步,居然是被他正面顶住了。“

哈!不愧是鬼面生。他说要格外小心你,果然没错!”黑影向后退缩而去,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影。浓雾之中,叶止却能看得清楚:他

的身体说是一个“人”其实已经十分牵强。这人的右边半个身体已经完全残废,只有半边脑袋,一只手,一条腿,就连右边的胸口也少了一半。而缺少的哪些部分,几乎完全是用黑影聚集而成,完美地组成了肢体的样子。就和当年重伤时候的三千不归一模一样。可

不知为何,叶止总觉得这黑影男人的声音极为熟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一般。他疑惑地望着前方,看着那个男人缓缓走来的身影,他终于想起来了……

诉州城,满楼酒家,那个一只眼的男人!细

细想来,那一日见面的时候这男人虽然头发凌乱,衣衫破旧,可左边的大部分身体,却严严实实地过着绷带,一点都没有露出!莫非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残废至此,依靠黑影移动了?“

又见面了,鬼使。记得我吗?就算你不记得,我也会让你想起来的。”男人将右手伸进自己的身体当中,在由影子组成的左半边身体中摸索了一阵,蓦然拔出一柄同样由黑影组成的长剑来,横在一边,笑道:“黑猫让我先杀了鬼面生,呸,老子又不给他办事,何必听他的使唤?今天来这些人里,我就对你有兴趣,其他人,一概入不了我的眼!”

“你的脸呢?”叶止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问道:“也是被谁削了吗?”

“献给了‘那位大人’!”男人仅剩的半张脸上突然涌现出不可抑制地狂热,他高扬起头,叹道:“你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明白的……不,不……如果是鬼使的话,或许可以理解我们……”“

理解什么?”

“你也愿意吗?”男人伸出那只由影子组成的手来,叶止这才发现,组成他的手臂的并非纯粹的影子,这黑影如同烂泥一般浓稠,仿佛正在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但即便如此,他刚才操纵的黑影却是极度纯粹。他张开口,仿佛是真的在征求叶止的意见一般,问道:“你也愿意吗?献上你一半的身体,得到这比钢铁更坚固的……”

“不,我有了。”叶止伸出手来,一道黑影从他的袖口钻出,悄然握住了狂刀,“比你的好。”

“不见得。魔教的功夫,终究少了些东西。”男人嘿嘿一笑,他提起自己的右手,朝叶止晃了晃,说道:“你还记得吗?这只手,可是被你拿走的。”“

我?”叶止眯了眯眼睛,“我不记得你。”

“也是,你可是鬼使,怎么会记得我这种人物呢……如果不是人皮面具粘在了脸上再也取不下来,我还真想给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的。”男人越走越近,提着影剑,一把靠在应启丞的镜面上,将整个屏障震得又是一晃。“可惜了,你其实是很想杀掉我老爹的吧,嘿嘿,却不知道,居然被别人抢先了呢。”

“是你!”叶止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狂刀握得更紧。“

是我!就是我!”

男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咧开了嘴。他的眼眶被生生挤开,眼珠几乎蹦了出来,嘴角裂到耳后,像是一个被揉碎了,用拙劣手法拼接起来的木偶。而那泥浆般的黑影,却将他裂开的皮肤统统连接在了一起,一丝血都没有流出。

“想不到吧?拜那位大人所赐,我又拿回这条手臂了!这一次,把你的右臂留下来吧!叶鬼使!”

第52章 庸才

萧其宿。这

个半身为影的神秘男子,居然就是萧千澈的第二个儿子,萧其宿!

如果说刚才叶止还无法完全确定他的身份,可从他咧开嘴发出那狂妄的,目中无人的笑声的瞬间,叶止便已经可以确信——他就是萧其宿本人。在这之前,叶止只见过他一次。或许应该说,在满楼酒家那一面之前,叶止只见过他一次。四

年前的那一战,叶止戴着面具,在尖叫声中砍下了他的一条右臂,被狂刀碾碎的骨片飞溅而出,刺瞎他的右眼。无

论容貌如何改变,身体如何畸形,唯独这令人作呕的笑声,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叶止太清楚了:这是庸碌者为了掩饰与自己的野心完全不匹配的能力,从内心最深处咆哮而出的可悲笑声。

萧其宿,就是这样的一个“庸才”。这个庸才的名字,一直到牛角山之后,才被江湖人给记住了……

萧其宿自小便在父亲萧千澈的阴影下长大,年长他三岁的大哥萧其衍天赋异禀,早早便剑术绝顶,更是令他抬不起头来。与父亲和大哥不同,他对“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无论如何勤学苦练,他都无法达到萧其衍一半的水平,甚至连楼中许多平常剑客都不如。

他越来越不甘心,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倾注在剑上,可江湖中提到萧千澈之子,却仍然只知道那个剑术超凡的萧其衍,和一个资质平平,姓名都不知道的小儿子。他熬了又熬,忍了又忍,直到多年前的一天,他的大哥为寻找自己的“剑道”叛出白衣楼,甚至伤了萧千澈一剑!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没有一点惊讶,没有一点愤怒,甚至对父亲和大哥的安危都毫不在乎。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从今天起,白衣楼主萧千澈,就只有一个儿子了。 他终于可以抬起头,直视父亲的光芒。尽管他剑术不佳,谋略平平。可当大家再次提起萧千澈的时候,便会说,萧楼主只有一个儿子,叫做萧其宿!

这个愿望并不奢侈,但是,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仅仅几年后,萧千澈从外带来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来。他浑身如高烧般火热通红,殷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据楼中的其他人说,这个孩子,是吞了龙脉中的奇物“龙血宝珠”,宝珠碎裂,那上古遗留的最后的神龙之血,便被吞入了他的体内。

萧其宿盯着这个孩子,一天又一天,他亲眼看见这孩子的体表长出龙鳞,脑袋长出龙角,一手化作龙爪,一眼变作金黄。也亲眼看见自己苦练多年的快剑便这个仅仅只有八岁的孩子 一爪握住,断裂成碎片。

那一刻,他认清了自己是一个“庸才”。多

年后,江湖中人提起白衣楼主,仍不知道他有一个资质平凡的小儿子,却知道他新收了一个身负龙血的关门弟子,半身为人,半身化龙。中原人自古信奉龙神,不敢直呼其名,只是唤做“龙王”。萧

其宿是谁?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必要。他

迷惘了,他疑惑了,他害怕了,他绝望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出人头地,一辈子不会被别人看见,一辈子只能躲在白衣楼的角落里,比“为龙”上的一抹尘埃还要卑微。但是他不愿意啊!他不知足啊!他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他是白衣楼主之子,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让整个江湖,乃至整个中原三国都看到他!一

旦一个人的能力配不上他的野心,悲剧就开始了。

四年前,叶止作为“鬼使”接下牛角山九十七名火中冤魂的委托,一路追了萧其宿上千里。那时候叶止就知道,这种人即使被斩去一只手臂,也绝不会停止作恶——他已经疯了。 但那时的叶止却并未想到,四年之后的如今,萧其宿居然会以献上自己一半身体这种恶心又xié è的方式来获取力量。而的他的样子,他确实得到了。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的可怜身体,叶止心中却提不起一丝怜悯来,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狂刀。

“叶鬼使!叶鬼使!”他大叫着,狂笑着,好像自己已经成功了一般shi wēi道:“四年了!终于到了我报仇的时候了!只要杀了传说中的鬼使,整个江湖都会知道我的名字!老爹已经死了,我就是江湖中新的传奇!”“

庸才。”“

你……你说什么?”

“庸才。无论做了什么,你终究是一个庸才。”“

闭嘴!闭嘴!”萧

其宿的神色一下就变了,半张脸上的狂傲立刻变成急躁,他的脚步变得不稳了,重心也明显偏向了拿剑的那一边。叶止的话,毫无疑问戳到了他的痛处。就

是现在!

叶止突然侧身掠出,狂刀破势一击斩向萧其宿的右臂!对手刚一出手招架,狂刀便轰鸣着滚动起来,将黑影组成的剑与手臂同时搅碎!“

没用的!”萧其宿大叫一声,泥浆般的黑影从他的身体中疯涌而出,非但重新将手臂拼接起来,那残余的影流还将狂刀的锯齿生生卡住。趁着狂刀停摆,他再伸出左手来,从那滚滚涌动的泥浆之中再次拔出一柄黑剑,朝着叶止的脖子便削了过去!哈

叶止心中笑了一声。萧其宿的剑法平庸至极,出剑太慢,剑势太弱,就连剑路也毫无新意。若不是黑影赋予了他与众不同的力量和奇大无比的腕力,就凭他本身的实力,恐怕都不是师之然的对手。

可即便如此,那划向叶止脖子间的那一剑,却仍然暴露了他太多的破绽。真正身经百战的剑客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尤其是在面对叶止这样的对手的时候。还

未等萧其宿发觉自己的失误,叶止已将全身向下一仰,迎着剑锋擦身而过!狂刀抵着地面划过,锯齿虽停,但锋芒依旧,大刀一扬,已是将对手持剑的左手连根斩了下来!这一次,四溅而起的不再是黑影,而是真正的鲜血了。随

着萧其宿痛苦的哀嚎声,叶止再是上前一步,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贴上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

“庸才。”

第53章 黑沼

“我不是!”

萧其宿忍住断臂传来的痛楚,再次将身体周围所有的黑影凝聚起来,一把震开了狂刀,影手捂住鲜血淋漓的断臂,一把跪倒在地上。叶止斩去他一臂,心中担心应启丞和师之然的安危,便也不再恋战,轻身退后两步,刀身重重砸在地上。但

这一刀砸下,叶止方觉得不对劲!丹

山镇的废墟虽是一片废墟焦土,但地面仍有坚硬的质感,可狂刀一砸,却好像软绵绵地陷进了地面,地下一股强烈的吸力如旋涡一般席卷而来,好像还要连他持刀的手一起拖入其中。他

吃了一惊,连忙拔刀向上,足尖又在刀刃上蹬了一脚,腾上半空。这样一来,下方的情况才在他眼中看得一清二楚……他

脚下松软的焦土不知何时已经晃动起来,轻轻荡开水面一般的波澜,变得仿佛一片摇晃翻涌的黑色沼泽。除了失去一臂,半跪在地的萧其宿;重伤屈身,却以镜面保护自己的应启丞这两人之外,所有的东西——破屋、杂草、焦土、碎石都在缓缓向下陷进去,即便叶止此时位于半空之中,仍感觉一阵强烈的力量,想要将他拉进沼泽之中。

这是?

叶止朝着应启丞望了一眼,书生嘴唇一动,道出两个字来:

“领域”。叶

止一下明白过来。来到丹山镇的这一路上,师之然与书生两人灌输了他不少关于“幻术”和“领域”的事情,为的便是他即便是对上黑猫这样难缠的对手,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的他,一下便将这一路所听所学想了起来!领

域这东西,本就是幻术师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这些在幻术中颇有造诣的大师自身的“真实”与“幻想”的交界之处。唯有在领域的范围之内,幻术师才有可能将虚假的幻境变为片刻的真实,真正伤人与无形。一

般来说,幻术师的功力越是深厚,领域的深度与广度也就越大,放眼整个中原,只有极少数的例外——其中之一便是应启的那一方庭院“刹那方寸”。

而眼下,这片泥沼的范围之广,拉扯的力量之大,绝不是寻常的幻术师的实力可以达到,亦远远在应启丞、师之然两人之上。“鬼面生”在江湖中虽然没有多大名气,可在幻术师的圈子里,却是让人极为头痛的一个天才!能将领域散发出远远超出他的恐怖压力,操纵这片黑沼之人,恐怕就是黑猫!

应启丞站直了身体,脸色也是难得的慎重,那一张惨白的脸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紧紧盯着黑沼的某一处不放。片刻之后,他对叶止高呼道:“鬼使!”叶

止闻言,落地朝他望去。

“破壁!”应启丞撕开破裂的长衫,大半个上身chi luo出来。他的身材虽然瘦弱,此刻却站得笔直。叶

止心中是不喜欢应启丞这个人的,更不想被他所指挥。但,此情此景,却是他们在赶往丹山镇的这一路上预演过无数次的。面对黑猫这样等级的幻术师,这是唯一击败他的方法……实力上的差距,必须由两人同时来弥补。狂

刀再次狂啸,齿轮咬合,尖刺滚动。相比之前斩断萧其宿一条胳膊的时候,它似乎变得更加庞大,也更为沉重,仅凭叶止一手与缠绕其上的黑影,好像即将就要抓它不住!叶止飞身而起,握住大刀,黑影飘舞之中,朝着应启丞目光所至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去!

咣!

这一刀虽然砍在黑色的沼泽地里,却宛若砍在了一处极为坚硬的地面上,一刀下去,震得叶止都是手臂发麻,虎口乃至手腕裂开了数道深深的口子,但在他如此蛮力之下,肌肉收的又紧又实,居然没有多少鲜血从中流出!这

刀放弃了任何招式、技巧,是纯粹凭借蛮力挥出的一刀!叶止身为鬼使,这拼尽全身力气的一刀何其可怕。即便是萧千澈仍然在世,恐怕也不敢正面接下这一刀来!刀砍在硬处,又往下陷了有些,分明是将那“东西”给击碎了。“

书生!”

叶止这一刀过后,已经再无余力,双脚落入地面,转眼便给黑沼吞了进去!但他的任务完成了,在师之然的计划当中,只要他做到这一步,接下来的,便看应启丞的了!书

生听到这一声呼喊,右手握拳,一拳横着打在自己的镜面之上,哗地一声便将镜面全数震碎,左手则作掌,一掌拍在自己额头。这一掌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他便这样扶着额头,仰着向下倒了下去。

滴答——滴

答——滴

答——

倒下的瞬间,应启丞圆睁着双眼,在心中默数着。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双碧绿的猫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但他毫不畏惧,只是将他脑海中逐渐涌现出的东西,狠狠向着那一双眼睛压了过去。他的意识一面颤抖,一面又是疯狂的骄傲!这

里是我的了,黑猫!

就在应启丞仰面倒下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这并非是因为他调整了站姿,而是因为从刚才的那一刻起,这个范围内的世界,被他以自己的基准重新定义了。

因为,如今他所站立的地方,便是这片“领域”的地面。世

界像是突然倾斜了一下,本来让叶止深陷其中的泥沼也完全消失。叶止全身已经脱力,来不及站稳跟脚,一下顺着倾斜的地面滚了出去,一路滑到了应启丞的身边,被书生一手抓住。叶止也不站起,只是匆忙着问道:“成功了?”

书生还未回答,突然一道绯红色的身影仿佛撞碎了什么一般,随着一声碎裂的巨响朝着二人落下,同样被书生一手抓住。正是“红衣剑”百里绯!

“幻术!”百里绯警觉地大叫,拔出剑便想要朝着书生砍去。应启丞却只是一偏头,以几乎不可能的极快反应敏捷地躲过了这一剑,更是将百里绯一把抓起,毫不费力提在半空中。叶止一抬头,不知何时开始,应启丞破旧的衣物已经恢复如初,身上更是没有刚才那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他脸上覆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露出两条尖锐獠牙来,朝二人说道:“没时间了,赶紧去找阿蛮姑娘,我们快走!”

“你不是制住他了吗?”叶止一愣,“我们当时的计划……”“

跑!”书生大喝道:“他太强了,远比我们想象的强!”“

师之然呢?”

“她陷进去了……我没有力气了,你去……”他的目光先是在叶止身上停留了片刻,却发现对方已经同样脱力,只能再次看向百里绯,吼道:“红衣剑,你去找她!一定要救她出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百里绯皱了皱眉,虽然被应启丞抓在手中,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刚才被困在黑猫的领域之中,确实让她有些懵了。“

去……”

叶止刚说出口一个字,却见一旁的书生摘下面具,瞪着发红的双眼,两手都抓住百里绯的肩膀,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救她出来,不然,我们谁都不走!一起死在这里!”

第54章 刹那方寸

“我若是现在离开,你又能奈我如何?”谁知百里绯偏偏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她淡淡看着书生发红的双眼,仍是这般毫无波澜。“

百里。”叶止抓住书生的青筋暴起的手,耐心对百里绯说道:“这里是我仇家的领域,这片空间,不过是我们在他的地盘暂时隔绝出来的。我们时间不多,外面那个男人,强得不可思议。”

“那为什么还要救那个女人?”

“她为了我们身处险境,不能丢下她不管!”百

里绯看了看叶止,又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应启丞,问道:“那个紫瞳女人,究竟是你们谁的女人?”叶

止还未开口,书生突然一把掀开他的手,重新抓住百里绯,吼道:“我的!你去是不去!这是我的领域,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疯子。所以说我讨论幻术师。”百里绯念叨一句,这一次,可算轮到她说别人疯子了。

叶止知道百里绯这人绝不可以威胁,若是让她心里不舒坦,即便是死,她也愿意与你同归于尽,此人心里没有任何牵挂的人或事或物,是生是死,对她毫无分别。叶止时常怀疑,她频频与江湖中最危险的人物切磋,说是为了剑术,实则为了寻死!他

不敢向书生这般激动,只能再次好言相劝道:“百里,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对那个女人没有兴趣,我来丹山镇,不过是一个朋友所托。”她望向书生的目光依然淡然,即便是提到死,她的眼中也绝无一点波澜,“既然你开口闭口都是个死字,那好,我就在这里陪你们等死。”

叶止心中一叹,知道百里绯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再也劝不动了。无奈之下,他只能抓着狂刀支起身子来,问道:“书生,这里能撑多久?”他

才刚刚将这句话问出口,一下便楞在当场:他此时才发现,书生的一只眼窝已经完全塌了下去,周围的皮肤就好像碎开的镜子一样,沼泽中那黑色的,粘稠的泥浆正从他的眼中低落下来。不

仅仅是眼睛,此时此刻,应启丞身上不少地方已经碎裂破开,漆黑的泥浆慢慢流淌而出,滴答落在他手中的厉鬼面具上。应启丞见叶止在看他,凄然一笑,刚才的凶恶顿时一扫而空:“最多半柱香的工夫,等不到她,我可就先死了。”

这伤势虽然表现在幻境之中,但现实之中的应启丞,全身恐怕也正忍受着无比的煎熬,绝不比他此时看到的要轻松几分。叶止心有不忍,道:“索性,你先……”

“不等到她!谁都走不了!”书生又是大吼一声,半片脸皮都摔落下来。他捂住烂脸,低声咆哮着,仿佛正在忍耐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书……”“

找到她!或者一起死!”

“好,等我。”叶止点头,心中不由的钦佩起这书生。他平日里虽是一副嬉笑好色,懒散娇贵的样子,可自从踏上丹山镇的焦土以来,他却两次救了众人的性命。如今这幅样子,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他

不是贪生怕死的苟且之徒!无论他为的是什么,这是一个男人。

“有意思。”百里绯站起身来,抓住叶止,“我和你一起去。”就

在这时,应启丞的领域之中,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面前的黑暗突然如幕布一般被揭了开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一步迈了进来,三人同时向那里望去,居然就是师之然!她

的黑衣破损了大半,几乎湿透了,衣物撕裂处露出的雪白皮肤无一不被鲜血遍染,她刚迈进一步,立刻摔倒在地,幸好被叶止一把抱住。几人这时候才发现,她紫罗兰色的双眼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灰蒙蒙的一片,两道血痕从她的眼眶流出,已经干涸。

“阿蛮姑娘!”书生大叫着爬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怪不得她刚才失神跌倒,原来双目已盲,早就看不见了。

“不必管我!”师之然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如何都挣不开去,怒道:“放手!”“

阿蛮姑娘……”应启丞见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神采依旧,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废话少说。你的‘刹那方寸’可还使得出来?之前在半空中被偷袭,你便是用那一招救了我们两人,对吧!”书

生疯狂点头,“可以!只是如此一来,这片领域便会消失一瞬。如果……”

“那就好!”师之然不等他说完,再问叶止:“保护好他,你可以吧?”叶

止虽然早已脱力,可事到如今,又怎么能说一个不字?他连忙点头,却很快发现师之然并看不见,只能再出声道:“当然。”“

我也一起。”百里绯突然开口。

师之然并没发现百里绯也在应启丞的这片领域之中,愣了一下,道:“谢谢。”“

鬼使!”应启丞喊道,“你准备好了,就亮刀吧!”

此时的情景,三人在赶往这里的一路上就已想到——丹山镇既然是一切事情的源头,料事如神的黑猫绝不会没有防备,若是在这片浓雾中遭遇,这位强大莫名的幻术师只会占尽更大的优势。虽然一对三并非没有胜算,但谨慎如师之然,早已想好了一条退路。

丹山镇之所以是整片丹霞山最美的地方,便因为它是丹霞山所有高山峰峦之中最好的观景点。而之所以它是最好的观景点,则是因为,整座丹山镇,其实都是建立在山顶一块凸起的,向外延伸的巨石上。那里的地形与鹰嘴山的“鹰嘴”极为相似,但不同的是,相较于“鹰嘴”之下的悬崖峭壁,丹山镇的正下方则是一片茂密的枫林与一条涓涓细流,地势平缓。当年丹山镇享誉整个绯叶的美酒,正是出产至此。三

人的想好的退路,便是这整个“丹山镇”与应启丞的领域“刹那方寸”!应

启丞是所有江湖艺人中最精通幻术的,他在幻术之上,甚至是许多王族幻术师都无法比拟的。但若是论幻术与阵法的结合——他恐怕是整个中原三国的第一人!也正是因此,就连黑猫都对他如此忌惮,利用完之后,早早便向下毒杀掉。这次在丹山镇,也特意嘱咐萧其宿,定要取下“鬼面生”的项上人头!强

大如黑猫这般的幻术大师,他早已不害怕鬼使与狂刀,更不害怕师家的易容与模仿之术,可唯独应启丞,这个zi you散漫,好色贪财的江湖艺人,却令他隐约感到了一丝威胁,和恐慌!

不,唯一能令他害怕的不是“鬼面生”……他害怕的是那片连他都不曾知晓的领域——“刹那方寸”

第55章 报恩

“开!”叶

止亮出刀来,这一声不似怒喝,更像是沉沉的咆哮。刚才的几秒之间,他已将全身剩余的力量全部汇于一处,虽不能与巅峰时候的力量相提并论,但若是萧其宿这等庸才,他也能一刀将其劈开!

随着叶止这一声,周围的黑暗突然慢慢如崩塌般散开,霎时间便有无数光线投射进来。应启丞那方方正正的领域一下如碎玻璃般震落而下,丹山镇的浓雾仿佛早已等待多时的触手,迫不及待地伸了进来——

“叶鬼使!”只听一声爆喝,一柄黑色影剑顺着射入的光线直直刺来,萧其宿果然没有离开,就等着领域打开的这一瞬。但

众人亦早有防备,百里绯提剑一挡,叶止狂刀自上而下,哗地便将这柄影剑斩成两段。影子还想聚拢,叶止又是一手探出,将那团影子搅散了开去,直抓萧其宿的面门!

他还未得手,却又听道一声“叶止!”,是师之然慌张的声音。他心中一颤,连忙撇开近在手边的对手,一跃向后弹开,顺着声音望去,他才知道事情不妙。应

启丞在黑猫给予的压力下卸下自己的领域“刹那方寸”,只是为了在瞬息之后,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将领域打开,带众人离开此地。可是这一瞬息之间,黑猫与萧其宿绝不会坐视不管,必然会出手发难!叶止与百里绯以为制住萧其宿,便能给书生争取时间,却并未想到……

他们的对手,远远不止黑猫与萧其宿两人而已!就

在叶止后跳的那一刻,五柄同样的黑剑以几乎一样的姿势向他刺来!叶止临危侧过身来,狂刀狠狠抵在地上,一只左手却以极快的速度伸出。那五柄黑剑:两柄从他的身侧腋下划过;一柄被他的左手抓住,一下崩断;一柄被左手袖中随之伸出的黑影缠住,同样打散。可那最后一柄却防御不及,一剑刺入了他的后腰。叶

止只感觉一阵气血翻腾,险些连身子都站不住。他本身就是驭影的高手,自然知道黑剑的强悍之处:这剑并非实体,一剑刺破身体之后,散开的黑影便会在对手的体内一搅,光是这一搅动,便足以令那些功力不足的人五脏六腑破碎移位,当场毙命!但

更令他惊恐的,并非是这一剑!这

电光火石的一瞬,书生的领域继续散开,更多的光直射而来!除了他身后的这五人,更多与萧其宿一模一样的,半身为人,半身为影的畸形怪人,从四人的周围纷纷涌来,所有人手中,都是那样的一柄影剑!

糟了!叶

止在心中暗骂自己!他本以为当初在空中遇袭时的那三个黑影,都只是萧其宿操纵的黑影化人而已。但刚刚与萧其宿交手的时候,对手根本就是武功平平,根本不可能拥有同时操纵多个“影奴”的能力——他早该发觉的,萧其宿不是孤身前来!

但已经太迟了。

叶止后腰中了一剑,而他此时伸出的这个位置,若是匆忙横扫狂刀,必然会伤到面前已经目盲的师之然与正在打开领域的应启丞。百里绯虽然也早已反应过来,但她的剑法是杀人的快剑,即便能够回防,也仅仅只能顾及一边的对手而已。而这些“半身人”的目标却根本不是他们——所

有人的剑锋,都对准了应启丞!

应启丞若是死了,他们全都功亏一篑!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道白影自上方飘落而下,手中一道银光一晃,白衣拂过。百里绯收剑横扫开左面的半身人,他便持银剑挡开另一边的三人,同时再向前一步,居然再出一剑,将剩下两柄黑剑斩碎。这一步过后,他的身子仍未停下,猛地向前一跃而起!他冲过应启丞的身边,朝着百里绯红剑鞭长莫及的最后两人横身撞去!

他的轻功极好,这一撞更是豁出性命,就是要用身体替应启丞挡下这两剑来!只听两声皮肉筋骨破裂的声音,两道血柱扑面而来,将这白衣人捅了一个对穿。

此人吃痛大吼一声,两手分别擒住那两个半身人的手腕,一把将他们的黑剑夺了下来。黑剑离开半身人的手,立刻化作一团泥浆一般的物体摔落下去,在落到地面之前便已消散。

那剑客站起身来,横过长剑,呕出一大口血来。他的身子颤了两下,最终站稳了。那

一身白衣,一柄银剑,竟是白衣楼的装束。

“你是……”这

救了四人性命的神秘白衣人,居然无人认得!

那人并不作答,只是快声说道:“没想到,鬼使居然是如此年轻一人。此生见你一面,我便无憾了。”叶

止目光一凛,却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在下受过鬼使的恩情,特来报恩!”

他的话刚刚说完没多久,周围的空间突然一震,就好像被什么巨力剧烈撞击了一下。随后,茫茫的漆黑很快向四人所在的地方涌来,它们挡开浓雾与阳光,重新将四周隔开一堵墙来,将所有其他的东西隔绝在外。

那些被叶止、百里绯与白衣人挡下的半身人仍像想再探,却被那厚厚的黑墙压了回去,再无法向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片黑暗将四人笼罩了起来。

——铛!

突然之间,一阵仿佛金属撞击的声音从墙壁的边缘传出。东北面两的空间突然不再移动了,一团浓郁的白雾,疯了似的从那缝隙当中涌了进来。应启丞睁开眼,失神朝那中间望去,直对上一双碧绿的猫眼!

“是黑猫!”

他叫道,惊慌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但此时,早已没有他畏缩害怕的时间了,应启丞重新紧闭双眼,一手放在胸前,念念有词。厚重的墙壁重心开始移动,与此同时,两道黑影也从外面如爪一般渗入,狠狠架住了慢慢合上的墙壁。“

百里!”叶止已经动不了了,只能高声喊去,“斩断它!”

百里绯应声向前跑去,可身子一趔趄,居然也摔倒在地。她回头看去,自己的一条右腿不知何时已被划出三道淋漓的血口,伤可见骨,想来就是在刚才抵挡黑剑的时候,被身后的半身人所伤。

就在这时候,一个白衣人影突然晃过四人的面前。他的半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但轻功依旧,脚尖一点,身子一侧,凌空将那两条黑影砍断。但墙外的那些人,却早就知道有人回来阻挠,转眼“唰唰”四五柄黑剑同时刺出,统统捅进了他的上身。

白衣人一阵低吼,非但不退,反而将左手猛地探出,白衣长袖一呼,将所有黑剑卷在其中,右手持剑向外一斩,不知砍倒几个半身人。他脚步一顿,一步从那缝隙中踏了出去!

外面不知发出什么声响来,只见又是四五柄黑剑从外探了进来,却好像一把扎在血肉当中,再也无法挺近分毫。缝隙越来越小,最后,一大捧鲜血从中“哗”地洒了下来,黑剑被折断,领域完全关闭了。四

人眼前,再次只剩长、宽、高都是两米的小小空间。向外,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他们开始下落。

第56章 内忧

“墙”消失了。白衣人的身后失去了依靠,身子向后倒去。

他的身上插着五柄黑剑,几乎将胸口撕开一半。剑刃撞在地上,震得他口中不断爆出鲜血,伤口裂得更大。白衣人侧着身子倒在地上,几乎就要昏迷过去。

“你是什么人!”萧其宿怒不可遏,一把从地上将白衣人抓起来,另一只手暴躁地搅动插在他体内的影剑,让险些昏过去的白衣人因为剧痛再次清醒了过来。

白衣人看了萧其宿一眼,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鲜血从他碎裂的牙齿里滴滴答答滚落下来,“萧其宿,你是萧其宿,畜生,你还没死……”

萧其宿愣了一下:“卓群!”

“哈!”

“你怎么……认得出我来!”萧其宿抓了一把早就融在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一不小心,就将卓群的鲜血一并抹了上去。

“你身上这股rén zhā的恶臭,这辈子都洗不掉。”卓群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艰难,他这样的重伤,是绝无可能再救过来的了。

“你是白衣楼的人,为何要为了鬼使拼命?”萧其宿转念一想,突然一把扼住他的咽喉:“说!白衣楼的人是不是也来了?江破?崔于坚?你们来了多少人?”

“嘿……嘿嘿嘿……”卓群只是咧开嘴笑着,一句不答。

“说!”

“那小子是条龙。你这条虫,不配叫他的名字。”

“混账东西……”

萧其宿怒火中烧,可他还未动手,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上了肩膀来,碧绿色的光芒一闪,卓群的脑袋便歪了下去,气也没有了。

是黑猫。

“你!”

萧其宿偏过头来,黑猫已经从他的肩头跳下,站在地面,同样看着他。

“他身上还有许多消息可以挖,我还要审他!你怎么把他杀了?他可是……”

“蠢货。”黑猫骂了一句,道:“看来你是真蠢。”

“你说什么?”萧其宿一把从卓群的尸体上抽出影剑来,自上而下,直指黑猫,喝道:“丹山镇是我们的地盘,你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却不想黑猫根本无视他的威胁,反而上前一步,距离影剑更近:“他既然这么说了,白衣楼的人必然已经在丹霞山。这人跳出来,本就没打算活着,你以为自己还能问得出更多?”

“那……”萧其宿一时说不出话来,怒道:“那他也是我的俘虏!”

黑猫抬起眼来,眼中是浓浓的失望。萧其宿被他这一眼看得不寒而栗,拿剑的手都颤了起来。他的双手已经尽数被鬼使斩断,此时全靠影子汇聚成“手”的形状,方能握起剑来,这一抖,影子都黯淡了几分。

“别拿剑指着我。”两人对视片刻,黑猫突然说道:“我的计划已经被你打乱,别再惹我烦心。”

“指着又怎样?”萧其宿心中虽然害怕,仍然叫嚣道。

“这样。”

黑猫话音刚落,萧其宿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刹那之间,他的两只手,一条腿,半边身子,半个脑袋“轰”地一下炸成了黑雾,所有的黑影全然不受他的控制,被轻风一吹,便吹进了浓雾之中。萧其宿“啊”了一声,站都站不稳了,跌倒在地上。

他想伸手从地上爬起来,可他已经没有“手”了,全身上下一阵瘫软,更是无法使上力气来——他本就是一个畸形的半身人,没有了黑影,他就一无所有了。

这一阵无力的痛苦之中,萧其宿只感觉一个东西爬过他的身体,一步一步踩在他的脸上,跃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偏头,立刻对上一双绿得吓人的猫眼。

“你看得我既然是一只黑猫,你就应该明白,自己是在我的幻境里。在这里,说话最好小心一些。”

萧其宿张开嘴想要喊,想要让周围的其他半身人将黑猫拿下,可他张开了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声带和嘴都只剩一半了,没有黑影驱动,他根本就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哑巴般“哇哇”的哀嚎声。

身边的半身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

“你若没有在丹霞山的地底弄出这么多动静,凭我们布置的浓雾,那个师家丫头根本不会查到这里。方才,若不是你不自量力挑战鬼使,好好找我的话杀掉鬼面生,他们四人也绝对无法逃脱……那位大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庸才,挑你为他办事?”

听到“庸才”这两个字,萧其宿再次挣扎起来,可在黑猫的控制之下,他只能徒劳无功地蹬几下腿而已。

“我不想质疑那位大人的决定,但你最好不要再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情。”黑猫顿了顿脚步,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若是失去了驱使黑影的力量,你就只能趴在这里动弹不得,一口口,活生生被荒山上的老鼠毒虫吃个干净。”

萧其宿只能看着他。

“白衣楼的人很快来了,藏回去,不要再生事端。鬼使的事情,你也不必再管,他们逃不掉的。如果再做出什么蠢事来我会替那位大人清理掉你的……无能的人,不该在我们宏伟的计划里。”

萧其宿只能看着他。

突然之间,他发觉那股压在自己身上的强大力量消失了。他略一用力,黑影再次从他的体内涌了出来,组成了身体,四肢,甚至是声带,他清了清嗓子,却发出一声呕吐般的声音来,好像有一股泥浆的喉间翻腾。

“我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你管不到我。别忘了黑猫,我们在几位大人面前平起平坐,我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萧其宿站起身来,只感觉窝囊和热血同时涌上头顶,忍不住喊了出来:“别以为躲在幻境里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是谁,三国之内,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也不过是一只……一只丧家之犬!”

说出最后那四个字,萧其宿突然仰头笑了一声。他其实清楚得很,他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丧家之犬”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其实比谁都要合适!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他是一条丧家之犬,他才必须做出一些事情来,他才必须让全天下都看到他!

对!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不会躲在谁的身后,做谁的附庸!他必须比谁都耀眼,比谁都强大。他不是谁谁谁的儿子,也不会是谁谁谁的棋子。他就是他,没有谁能再命令他了,他的事业,将会比任何人的更加宏伟!

他!不是一个庸才!

“看来,你不愿听我的话。”黑猫叹道。

“我从来不听谁的指挥!你看着,黑猫,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不一定做得到!你尽管去杀那个畏畏缩缩的鬼使。到时候,我将会把整个白衣楼献给那位大人,你就给我好好看着吧!”

“好。我看着。”

黑猫说着,最后看了萧其宿一眼。萧其宿被那双碧绿的猫眼一瞪,仍是敌不过那威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居然感觉那目光与之前不一样了,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进了他的心里。

他感觉一阵害怕和恶心,心脏仿佛都骤停了片刻。他捂住胸口,赶紧移开目光,喊道:“告辞!我们走!”

可惜,他还未将这五个字说完,面前的那只黑猫,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57章 不存在的术,因我而死

几乎是在同时。

叶止这一边,也并不轻松。

这一阵下落来得突然,毫无征兆。再加上叶止本就受了不轻的伤,全身无力,这一下更是令他连五脏六腑都翻转了起来,一阵剧痛与恶心很快涌了下来,卡在他的喉间。他只能感觉自己在一阵黑暗中不断下落,却看不到自己要落向哪里,像是一只无助的折翼的鸟。

砰。

叶止突然感觉自己摔在一个坚实的地方。随后,他的手臂立刻撞在一处坚硬的物体上,痛得他龇牙咧嘴,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再继续下坠,而是顺着一个缓坡滚落了下去,他的眼前仍是黑暗,就在双腿撞到一棵树似的物体后,他停了下来。

常人若是被这么一撞,腿骨恐怕都已经断裂,幸好叶止身体强健内功深厚,仅用肌肉便将下坠的力道缓去。他晃了晃脑袋,眼前一下便看得清东西了。

这里依然浓雾弥漫,五米之外无法视物,却能听见潺潺的流水之声,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枯树废土。叶止一眼便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此处便是丹山镇正下方的那一片枫林,这流水之声,正是当年丹山镇人用来酿酒的清泉“秋冷”。

他在丹山镇度过的年岁虽然不多,但对这片枫林与其中的清泉的回忆,却是一点也不少。

这一片枫林在丹山镇的正下方,虽然面积广阔,却没有名字。他们头顶上的那一块向外突出的山体,正是整个丹山镇厚实的地面,这般从下往上看去,真害怕整个镇子会突然从上掉落下来——这个恐惧几乎陪伴江破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而每一次,叶止都会嘲笑他:

“你是不是傻子?这么大的一个村子,怎么可能会掉下来呢!丹山镇会一直红红火火的,到我成年了,就去白衣楼做一个大剑侠,让所有人都知道丹山镇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大侠客!”

当年的豪言壮语,叶止没能做到,江破却是做到了。现在的江湖,人人都知道那位半人半龙,手握炎枪的龙王就是来自这小镇丹山。只可惜,丹山镇却再也没有红火下去。

叶止说的每一句话,都落了空。

他短暂地落入了回忆之中,但手脚上传来的痛楚,却很快将他拉回了现实。叶止活动了一下手腕与双腿,发现之前的疲惫和酸痛已经消失一些。虽然仍没有作战的力气,可好歹已经能动弹了。

他们三个呢?

叶止四周望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答案。这里的雾气虽浓,但几人的衣衫都已染血,十分显眼:

一身红衣的百里绯已经盘腿而坐,红剑“绯”放在膝上,正在运气疗伤,她的伤是几人中最轻的,却也没有睁眼朝叶止看来;师之然遍身是血,此时正撑着一棵枯树大口喘气,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焦点,可刚才雾气蒙蒙的双眼之中,似乎又透出了一点熟悉的紫色来;应启丞伤得最重,但相比幻境里支离破碎的样子,他本人却已经好了许多,他一直躺在地上,从刚才就看着叶止,眼里似乎有话,却没力气开口。

看到三人都平安无事,叶止松了一口气。

他们本该顺着白衣楼和镇西镖局的线索追查下去,此行来丹山镇,完全是因为叶止的缘故,是因为他信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三人才来这里寻找真相。百里绯本是不慎加入了他们的混战,却拼死保护他们这些没什么情分的“朋友”。若是他们三个丢了性命,叶止心中终究有些愧疚。

尤其是她——

叶止望着师之然。此时她半身在雾中,半身在他眼中。他知道她看不见她,才敢这样看着她。

她是不同的。

数年前,就在他离开西境的时候。就在鲜血与残肢,死亡与哭嚎早已变成家常便饭的时候。就在军歌军鼓逐渐飘远,他所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变成黄昏中与火焰一同飞舞的灰烬的时候——叶止就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拥有“感情”了。

虽然用语完全不同的命运,可与江破一样,他的感情也在逐渐变得稀薄。但他不是因为过分炽热的龙之血,他的“冷漠”,是因为他尝过太过炽热的人之血。

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的少年,很难再对血肉之躯有感情了。多年来,无论是多么亲密的伙伴,多么强大的对手,在他们死掉的时候,叶止却只有一个想法:

哦,死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叶止是如此渴望这个女人——他希望她活下来,他希望她永远以这个姿态活下来:神秘,高雅,傲慢,无所畏惧。带着这些恶劣的,却散发着迷人芬芳的品格,活下来。

“鬼使。”突然间,百里绯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朝叶止伸出了手来。她的右手抓着剑,伸出的左手本缠着半块披风,但激战之中,披风早已破开,露出一条虽然白净,却伤痕累累的手臂来。这些伤痕细且长,一看便知都是刀剑留下的。

叶止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喘了两口气,便要去拉不远处的书生和师之然。这个时候,百里绯又开口问道:

“他们会追上来吗?”

“不知道。”

“那个用幻术的高手……”

“不会的。”就在这时候,一旁的书生突然开了口,他说起话来并不容易,但语句依旧清晰:“即便是黑猫,也无法在那么浓的雾气中感觉到我们。在他的幻境之外,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不知道我们掉了下来。”

“不知道,他根本无法想象,嘿嘿。”书生笑着,勉强站直了身体,叶止刚刚拉过他来,他便半个身子瘫倒在了叶止的身上。

叶止本不想被书生这么靠着,但想象几人此次能够脱身,都是书生的功劳。这么想着,索性稳了稳酸痛的身体,一手抓着他,将他架在了肩上。叶止朝着百里绯一使眼色,后者立刻明白,也将师之然抱了起来,跟在身后,又朝问道:“无法想象,为什么?”

“因为……”身上的师之然突然轻轻开了口,贴着百里绯的耳朵说道:“他刚才施展的那个‘术’根本不存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已经超出了幻术的范畴——黑猫只知道要打破黑墙中的领域,却不知道……”

“却不知道,如果不打破,究竟会发生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启丞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后来接不上气,一口鲜血就吐出来,正吐在叶止的袖子上。

“悠着点。”叶止道。

“你不懂,哈!”书生仍旧笑着,得意地道:“你们不懂幻术,绝不知刚才那一瞬是如何惊世骇俗!用你们这些舞刀弄剑的人的话说,我方才那一招——相当于你们在剑术之上,赢了白衣楼主……就相当于……”

应启丞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怎么了?”叶止发觉背后没有了声响,问道。

“鬼使。”书生叹了一口气,“刚才那个救了我们的白衣人,是不是死了。”

“嗯。应该是的。”

“你不难受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害死了他一样。”

“我习惯了。”叶止说道。

多年之前,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是有愧疚的。可如今,已然没有了。

他习惯了。

第58章 两位剑客

一个时辰过后,丹霞山的夜晚却早早到来了。

到了这个时辰,午后的温柔阳光照不进雾中,这片浓雾弥漫的山川再次陷入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黑暗。一时间,野兽的号叫声四起,巨鸟的扑翅声不绝,就连毒虫也发出“嗡嗡吱吱”的隐秘声响,来争抢这一席之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群人走进了丹霞山的深处。

打头一人,一身劲装,白发白眉,即便是这样的日子,身上仍然披着厚厚的皮草。他手持一柄怪异的兵器,对着雾气嗅了两下,闪开身来,让后面的几人走了过来。

第二个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背负一柄翠玉一般的双手重剑,他对这里的路径似乎十分熟悉,只是简单看了两眼,便挥手让后面的人跟上,自己则先一步走上前去。

第三人半身覆白衣,一言不发,身边更无神兵利器。他半身chi luo,露出壮硕的肌肉,另外半身则裹在红白相间的长衣之下,可那隐约露出的皮肤之下,居然是青色的片状龙鳞,长袖伸出,赫然是一只龙爪。

白狗、崔于坚、龙王三人,已经到了丹山镇中。白衣楼此行,正是追着叶止一行人的踪迹来的!

白衣楼立足江湖数十年,一直是三国之内最有势力的武林名门之一,即便是傲慢的王族,也得给这些身着白衣的剑侠一个面子。而当年如日中天的名侠萧千澈,自然也不是一介莽夫,他凭借自己在三国内的关系势力,暗中建立起了一个情报组织,名叫“白鸦”。这个组织并非是单独发展,而是将自己的众多耳目隐入“天机楼”中,通过侵占天机楼的庞大消息网来壮大自身。

天机楼对此也并非毫无防备,但在数十年前,萧千澈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即便是天机楼这样的情报组织,也无法完全和白衣楼撇得一干二净。这一来二去,导致天机楼中的一些核心人员,都曾是身披过白衣的人。即便是在“白鸦”已经完全覆灭的今天,天机楼中仍有几人,和白衣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当年“白鸦”的二当家,如今天机楼的三大掌柜之一,“不好先生”何明秋就是其中一人。

何明秋虽然已和白衣楼撇清了关系,几乎两不往来,但曾经生死兄弟的请求,这个满口“不好”的先生却如何都拒绝不了,两壶酒下去便被wāng yáng套出了话来。何明秋甚至还说,非但“鬼使”这一伙人前些日子奔着丹山镇而去,就连白衣楼辛苦追查了许多年的萧其宿等人,也曾有人见到他在浓雾中出没。只不过,他的样子已经与当年完全不同了……

wāng yáng、崔于坚等人得到消息,立刻从出发上路。同时,他们还飞鸽一书寄往白衣楼主楼,催促另一只队伍同时前往丹山镇。这个消息极度隐秘,除了白衣楼高层的寥寥几人外,根本无人知道——白衣楼的精英几乎已经倾巢而出。不但是为了缉拿鬼使,追查楼主的死因,更是要将叛徒萧其宿与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这般有备而来,这支队伍中的高手,自然也不会简单。除了崔于坚、wāng yáng、江破三人以外,他们身后的几位剑客也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风头不亚于“鬼使”与“龙王”的大剑豪。

这样一支队伍走在丹霞山的浓雾中,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即便是最不可避免的脚步声,也被这些高手放得极轻,就算是相隔十步之遥,恐怕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们的踪迹,更无法辨认出他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来。

可就在这时候,悄然行进的队伍中,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众人猛地回过头去,可雾中如此朦胧,只能看得见一个人在队伍的最后摆了摆手。江破的视力最好,认出了他是何人,也向前面的两人做了一个手势,继续向前走去。

发出咳嗽的人,名叫霍起云,江湖人称“摘星剑”。

霍起云是一个年过九十的老头子,白衣楼剑术最为高超的“四剑”之中,就属他年纪最大。岁月不饶人,如今,他的双腿行动已经不便,平日里全靠弟子搀扶,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咳嗽声也陪伴着他日日夜夜。若是不认识他的人,见到他那病恹恹的样子,或许都以为这个老头子快要死了。

是啊。“霍起云快要死了”,这句话早在六十多年前,就已经流传在江湖上了。早在他年仅二十二岁,接下那个女人七七四十九掌“玄冰诡毒手”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这么说了。那时候,他咳得比现在还厉害,手都得比现在还剧烈,话都说不出来,出口只有两个字:冷啊。

他在说“冷啊”的时候,就是他出剑的时候。

霍起云只出一剑。但能逃出他这一剑的人,少之又少。

所谓“摘星剑”,便是一剑之下,手可摘星。在他病得如同一棵将死的朽木的时候,不知道又多少江湖中的“明星”陨落在他手中。

他从不出第二剑。因为他病得实在太重了,玄冰诡毒手的内伤陪伴了他六十多年,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剑之后,他早就没有一点力气。因此,他只能出一剑!这么多年来,他唯一练就的剑术,就是这一剑!

忽然,队伍最前面的白狗停了下来。他的鼻子,是江湖中最好的鼻子,虽然这雾浓郁的让他心烦意乱,但只要足够近,他的鼻子依然能够发现危机——

wāng yáng站起身来,左手突然朝着雾中一指!身后的人见到他的手势,同样将手往同样的方向指去。几乎是在同时,一只看似野豹,却比野豹大得多的生物突然从旁边跃起,直向队伍中间扑了过来!它是山林间最擅长隐藏声息的猎手,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烟雾贩子葬身于它的爪下。

银光一闪。

这道光快得像一个错觉,它只在豹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将豹子的身体拦腰斩成两段。那道光移动着,如同一道疾电俯冲向下,又在豹子凌空掉落的身躯上托了一把,才最终卸去力道。那巨兽被斩成两段的尸体掉在地上,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嘭”。

那光又是一闪,回到了队伍中一人的剑鞘中。

豹子的尸体与众人相隔六七米的距离,一丝血都没有溅过来,那人微笑了一下,沾了一滴剑柄上的血,在自己的舌尖点了一下。

“御剑行”钟兮。

他不过三十好几,却能与摘星剑霍起云,翠玉剑崔于坚并称白衣楼“四剑”,所凭的,正是手中御剑杀敌的绝技。别人以剑御剑气,他却以剑气御剑,杀人于百步之外。这江湖之中,若论剑术,他能排进三十。但若论剑气,他能排到第二。

他讨厌极了那个排在他前面的人,并非因为这人的剑气在自己之上,更不是因为这人的年纪比自己更轻。只是因为,这个比他高出一头的人——“红衣剑”百里绯,她是个女人!

第59章 埋伏!

“等等!”

不知是闻到了什么,白狗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不再做出手势,而是直接出手阻止了身后的人,张口出了声。似乎眼前的发现,令他这样的lǎo jiāng湖都十分错愕。

“怎么了?”崔于坚紧随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是卓群……”

“他在哪?”听到这名字,崔于坚也忍不住提起了声音。身后的人听见崔于坚的话,一下便围了过来,却被江破挥手拦下,只能退在一边。白衣楼内皆是亲如手足,尤其是卓群这种老将。汉子们嘴上不说,心中却都记挂得很。

白狗快速向前走了两步,“嘶”了一声,又倒退回来,轻声道:“雷兄弟,你随我上去。其他人……”

他不再说话,而是回头朝江破做了一个手势。江破点了点头,手伸向后面,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白衣楼的侠客都经过一套训练,这手势中又什么含义,这些人一看便懂,无需多言。

“去了。”白狗迈步上前,同时,一个身材与崔于坚差不多高大的男人从人群中一跃而出,紧紧护在他的周围。白狗看了这大汉一眼,这才放下了心,加快速度,朝着浓雾中小跑过去。

大汉身形高大,手握一柄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兵器。这兵器说是剑,剑刃却如枪尖一般,仿佛一个倒置的圆锥,表面光滑,枪头却锋利无比。可若说是枪,这兵器却又四面开了四刃,除了直刺横扫,也可近身搏击。但这样一来,兵器的体型与重量便远超其他的长枪长剑,若非有这大汉这样高大健硕的体型,可真难以挥动,更不用说用他搏斗!

男人的脸上有一条贯穿整张脸的伤疤,瞎了一只眼,嘴巴也被劈开一半,看起来狰狞无比,再加上这柄的兵器,只要稍有点见识的人就能认出他来——白衣楼“四剑”中的最后一人,“裂石剑”雷变。

雷变四十来岁,本是绯叶西疆一名武将,征战沙场数十年。他手中一柄裂石剑劈山裂石,无坚不摧。尤其是那尖锐无比的“枪尖”,完全是为了破盾而设计。西疆蛮族善用半骨半钢的等身大盾,可遇到雷变的大剑,便毫无还手之力,一击便被捅得粉身碎骨。死在他手中的蛮族兵将数不胜数,令敌军又敬又畏!他在蛮族那边的名气,甚至要盛过他在江湖的威名。

白狗不是胆小之辈,却是一个十分小心谨慎的人,此刻有雷变这等高手守在身边,便不怕雾中可能有的埋伏。他大概向前了二十余步,果然见一人身着白衣,倒在地上,身上已被鲜血遍染。

“卓群!”白狗喊了一声,立刻伏下身来,将尸体翻了过来。可是卓群身上的鲜血都已干涸,眼看已经死去多时了。他身上五六道贯穿的剑伤,剑剑致命,最中间的一道剑伤,几乎将他的半个身体撕裂开来,显然是恨他恨到了极点!

“是谁干的!莫非是鬼使?”雷变也是大惊失色。卓群轻功最好,出发也是最早,他原本约定在丹霞山wài wéi与白衣楼众人汇合,却久久不见踪影,居然是率先进了山来,已经遭遇了不测!

雷变还想再问,却见白狗的双手仍在卓群的身上,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右手伸出四根手指,作了一个手势。

雷变浑身一激灵,想都不想,裂石剑已经猛然向侧面挥出!

浓雾之中很快传来几声尖啸,这尖啸听起来十分痛苦,却不似人类发出的声音——两个半身人被雷变凌空击中。一人被剑身扫中,当场斩成两段,骨骼尽碎;另一人的脑袋被枪尖刺中,连五官都血肉模糊成一片。

白狗也向着左方出剑,那形状怪异的三尖长剑一剑勾住一人的大腿根子,将那大腿整个剜了下来。他心里也是一吓,万万没想到人的躯体竟然如此脆弱,就好像自己根本没怎么用力,那个人的腿就下来了。但惊讶归惊讶,他仍是飞起一脚,将另一人狠狠踹了出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剑上并没有血迹,却是粘稠的,宛如污泥一般的黑色液体。

但右侧,还有两人!那两个半身人皆是手持黑剑,角度刁钻,攻向来不及躲闪白狗而来,根本不顾一边的雷变。他们的身影刚刚钻出浓雾,白狗与雷变看在眼里,皆是一阵惊恐涌了上来。

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怪物!

便在这时,空中突然一道血红,一道银光闪过!有一支炽烈长枪从身后而至,一枪将半身人钉在地上;另一把剑则轻盈无比,贯穿了腾空那人之后,立刻便向后飞去,回到了持剑人的手中。

是龙王的炎枪与钟兮的飞剑。

白狗站起身来,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斜眼看了看那散落的,畸形的半身人尸体,朝着浓雾中说道:“小子,想杀你爷爷我?老子的狗鼻子早就嗅出你来了!小畜生,可是你杀了你卓叔叔?”

雾色之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传出一声笑来:“哈!”

“果真是你!”白狗一声就认了出来,低头叹道,“怪我,当年若不是我……嗨!不把你的脑袋带回去,老狗是没脸给卓群上香了。”

“你们一个都回不去!”那声音越来越近,转眼间,一个人影便一脚跨出浓雾来,正站在白狗与雷变的面前,道:“龙王,四剑,还有你这条狗!正好你们都来了,也省的我天南海北去找。白衣楼?我今日便毁给你看!”

萧其宿说着,手中黑剑横扫而出,直往白狗身上扫去。雷变挥手一挡,那裂石剑转眼便将黑剑斩碎,连同萧其宿握剑的那条右手一起化作黑色的泥浆,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萧其宿“哼”了一声,后退一步,立刻隐入了浓雾之中,叫道:“动手!”

白狗摸了摸鼻子,朝着身后大喊道:“小心,至少有……”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三五个半身人便缠了上来,白狗挥剑招架,连连后退,直到“砰”地一声撞在一个壮汉身上。崔于坚一手抓住他的肩膀,一手提着翠玉大剑,问道:“老狗,他们多少人?”

“五十个以上,这些人的气息太像,我分辨不出来!虽然大部分只是一些杂毛小兵,但还有些东西怪异得很,大伙聚得紧些,不要深入雾中,小心为上!”

“那小子呢?”

“那畜生没救了!他不知xiu liàn了什么魔功,身子已经和怪物一样!”白狗思索了一番,又说:“他的身上盖着些不知是影子还是泥浆的东西,与当年魔教的功夫很像,却比魔教邪乎多了。”

“好!”崔于坚一把将白狗抓到身后护住,回身问道:“小龙,我们怎么做!”

江破一双眼睛紧盯着雾中,说道:“雾浓,别散,先擒王。”

他的声音本来不大,但这一声,是用气将声音外放,虽是雾中,却让整个战场都听得一清二楚。白衣楼中虽然不乏早早成名的江湖前辈,“四剑”的实力更是远在江破之上,却都对这个年轻人服气得很,没有人说一个“不”字。就算是“御剑行”钟兮这样高傲的人,此时都退了回来,围在他的身边。

崔于坚暗自叫好。他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的战术是什么,但他就是要让江破亲口说出来!他知道这位“龙王”心中也有软弱与犹豫,可这并不重要——此时此刻,他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掷地有声,他是一个如龙也如剑的人。萧千澈之后,他必然会成为下一个领导白衣楼的人!

让他崔于坚投身以报的人,必须是一条龙!

第60章 不妨一战

“切,白衣楼堂堂‘四剑’。居然缩在一起,听一个小孩的吩咐!”萧其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也罢,放狗!”

他说完,雾中深处果然传来野兽一般的咆哮与低吼声,不知远近,声浪却滚滚而来,连绵不绝。那声音说是野兽,却全然没有野兽那样雄壮的吼声,反而像是被扼住喉咙,半死不活的困兽受了非人的折磨,在发出临死前不甘的尖叫一般。

此时毕竟还在浓雾之中,可视的范围不过三五米而已,白衣楼众人听在耳中,慌在心里,脸色都不如刚才那样淡定了。

崔于坚出声道:“老狗,那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没见过的东西!”白狗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雷变,说道:“老雷,你刚才也看到那畜生的样子了吧?”

雷变“啊”了一声,点了一下头。“裂石剑”征战沙场江湖,已有三十多个年头,就算碰上再怎样厉害的对手,哪怕是当年对上巅峰时期的萧千澈,他眉头也绝不会多皱一下。可刚才看了一眼,这些畸形的“半身人”不知是人是兽,是妖是鬼,即便是他,此时都有些后怕起来。

白衣楼此行一共二十三人,皆是用剑的高手,或是在武学上颇有造诣的年轻人。“四剑”毕竟是lǎo jiāng湖了,虽然心中惊惧,脸上却绝不会表现出来。可那几个年轻人一时间便已经乱了阵脚,左顾右盼,不知该面对哪边才好。

“大家别慌!”崔于坚看在眼中,朗声道:“萧其宿不过就是个没用的孬种,这些人以他为首,又能成什么气候?我们有小龙在,还会怕这种龌龊小人……”

萧其宿话还未说完,雾中的人已是忍耐不住!他此番截击白衣楼,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在黑猫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可这些人明明被自己团团包围,居然也口出狂言,说自己是“没用的孬种”,这还叫他如何忍受?

浓雾之中,不知道是谁松了手,那咆哮低吼尖叫着的野兽鱼贯而出,奔踏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崔于坚、雷变、钟兮三人立刻走出,分列三面。江破则一脚踩在雷变的肩头,一跃而起。翻手之间,八柄龙血赤炎长枪从他双手之间射出,将周围找了个透亮!

长枪射出,他也并未落下,只是半悬在空中,就仿佛身体并无重量一般。他右手食指在左臂的龙爪上一划,立刻划出一道常常的伤口来,鲜血喷涌而出。他两手抓住自己的血,奋力向四面一撒!

传说中,龙血便是最为炽烈,最为火热的东西,只要一捧,便可燃千年不熄。这一洒而下,方才赤炎长枪上的火焰立刻爬上血液燃烧起来,熊熊而起,将白衣楼众人都围在一个火焰大圈之中。这龙血引燃的火焰驱散了四周的浓雾,将雾中的半身人与那些低吼的野兽统统暴露出来。白衣楼的一众侠客,此时才看清了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半人多高的大兽,狗不像狗,狼不像狼。半身血肉模糊,半身漆黑一片,掉落下泥浆一般的液体来。可那泥浆,偏偏又好像不是实体,轻的部分随着风飘起来,好像一条轻飘飘的纱布,重的则摔在地下,滴滴答答。可兽毕竟是兽,面对雄性燃烧的烈火,都犹豫着,不敢再扑上前来。

这些怪异的野兽身后,则是一个个只有半个身子,另外半身也由同样的泥浆组成的“人”,他们只有半个身子,因此就连表情也看不出来。手中所持的黑色长剑歪歪扭扭,就这样站在原地,仿佛是僵硬的尸体一般。

看清这一切,实在是将白衣楼这些无所畏惧的剑客吓得不轻,他们纵横江湖多年,可从未见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这一刻仍能保持镇定,坚守阵线的,也就只有白狗、江破与资历最老的“四剑”。江破身负龙血,不仅感情淡漠,心中就连“畏惧”这种情绪,都早已不再有了。而白狗则细细端详这些半身人许久,忽然抬头问向身边的崔于坚:

“老崔?”

“啊?”崔于坚应了一声,眼睛仍是一动不动。

“你看这些怪物泥一样的身子,是不是和当年魔教的人,有几分相似?”

崔于坚被他这么一问,“咦”了一声,更加仔细看起来。

“你再看。”白狗继续说道:“那畜生身上的黑色,相比泥浆,又更像影子一样。功力越深,影子越轻,等xiu liàn到了上清的境界,便完全没有重量,变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不是魔教的邪功,又是什么!”

崔于坚还没应声,身后的“摘星剑”霍起云也“嗯”了一声,说道:“确实如wāng yáng说的那样。我早年遇到三千不归的时候,他的影功也不如后来那样精纯,倒是与萧其宿身上的黑泥有些相似,恐怕……”

“恐怕他们是魔教余孽。几年不见,魔教的这些功夫,又变得更加邪门了!”崔于坚道。

“呵,江湖上早就传闻:鬼使除了那一柄嗜血狂刀,还有一身极像魔教的黑影功夫,出神入化。老崔老狗,你们两人都是和他交过手的,应该也见过——现在看来,恐怕那圣子死后,魔教并未销声匿迹。鬼使和萧其宿这个小畜生,恐怕早就联手,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呢!”钟兮苦笑道,他是四剑中最为警觉的一人,说话间,飞剑早就御在身边。

“如此甚好,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雷变喝道。

白衣楼“四剑”的性格全然不同。有霍起云的老谋深算,有钟兮的敏锐狠辣,有雷变的雷厉风行,也有崔于坚的勇武双全。他们本是天南地北,毫无干系的孤胆侠客,能够相会在白衣楼中,除了因为萧千澈这位万中无一的领袖,更是因为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理想:

——建立一个没有恶人,真正属于侠客江湖。

而要完成这样的理想,就必须要将魔教、恶人谷这样的恶徒铲除殆尽!

四人的战意已在胸中,可却没有任何一人先上前一步。“四剑”各是江湖大家,谁都没有资格指挥其余三人,但每当四人齐聚一堂的时候,“那个人”必然也在——他们在等,即便是萧千澈早已不在的今天,也一定会有一个人代替他发号施令。

那个人,就在他们身后。

“剑沉的,护我。剑快的,跟上。”

简单的十个字,三人的身形都已动了起来!

第61章 束手就擒

“龙王”的速度是极快的。

他很少与人切磋,但江湖上有幸与他交过手的高手,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一点。

他的招式中有许多缺点,许多犹豫,甚至许多破绽,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一旦认准了一个目标出击,那凌厉而迅猛的姿态,真如一条腾空的火龙一般。

江破的身形飞出,距离他最近的四只“影兽”很快飞扑而来,这些野兽的眼中虽有怯意,却也亮出凶恶的獠牙来,针锋相对。可还未等它们近了江破的身,两柄沉重的大剑转眼便横扫而过,带起剑气与剑势,将影兽面前的道路完全锁死。这四只猛兽并没多少聪明,不过愣了一下的工夫,其中两只便被大剑分别斩断身体,鲜血淋漓,另外两只则被一柄快剑横穿而过,摔落在地,化成一团碎肉与污泥。

江破身负龙焰,周围的浓雾遇见这炽烈之火,纷纷化作水汽消散开来,所有藏在雾气中的半身人一下都无处可躲。可江破沿途根本不做停留,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移一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躲在一群半身人的保护之下,但身上的影子却最为轻盈的人:萧其宿!

火光之中,雾气消散,就连半身人身上那粘稠的黑泥都黯淡了许多。萧其宿本来就是冲着白衣楼而来,心中最恨的,也是这个抢走自己地位与重视的“龙王”!可当他真正面对这一团烈火的时候,心中却仍然忍不住一怯,几乎忍不住想要向后跑去!然后,就在他刚刚用力,想要抽出剑来反击的时候,却感觉自己浑身都提不上力气了,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的四肢融化了一样。

诧异间,萧其宿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条腿,甚至半边身子都在那光芒面前变得暗淡,逐渐轻薄而透明。他眨了眨眼睛,居然发现自己的视线也慢慢模糊了下去——他的左眼早就被鬼使弄瞎,唯一能够视物的右眼,也是由黑影组成的。

萧其宿一下就慌了神,自从他拥有了黑影之力,几乎都是在丹霞山的浓雾内活动,几次与人交手,对方也从未发出过如此耀眼的光芒。事到如今,他都完全不清楚这黑影的弱点在哪里!若是能早点知道,他才不会将自己暴露在龙王的目光之下!

江破疾飞而来,一柄包裹着赤火的剑,早早就被他握在了手中。一路上胆敢阻挡他的半身人,皆被他一剑斩开,毫无还手之力。同时,还有一柄闪着银光的飞剑紧跟在他身侧,只见其剑,却不见御剑之人,千里杀敌,悄无声息。

萧其宿慌了阵脚,包围着白衣楼的半身人失去了指挥,顿时如同一盘散沙,那些看似凶恶的“影兽”并无多大智慧,看着驱使自己的半身人被冲得四散,自己也失去了理智,横冲直撞起来。而这些半人半影的畸形怪物一旦散开,便会统统暴露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下,影子被火光一照,摇摇欲坠!

白衣楼的一众剑客刚刚还有些彷徨,但他们毕竟是热血澎湃的江湖男儿,见“四剑”与龙王身先士卒,便也不甘落后,紧紧跟上。现在又见那些畸形怪物畏惧龙王散发的火光,士气更盛,索性向着包围他们的半身人与影兽冲杀过去。

这些剑客虽然年轻,却也都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用剑好手。而那些半身人武功平平,虽然身负黑影之力,却使用得并不纯熟。火光之中,原来坚若磐石的影剑影盾,火光却松软得好像一团烂泥。剑客们手起剑落,转眼便将这些怪物杀得四散奔逃。

“咣!”

这个正在溃散的战场,突然发出一声激烈的碰撞。龙王手中的赤炎长剑当头砍下,萧其宿手中黑剑正中一架,便听一声巨响,两人的兵器同时震裂开来!萧其宿的黑剑化作阵阵黑影,随着火光消散开去。而江破手中的长剑碎开,却化作了点点火星泼洒而下,落在萧其宿的身上,发出“滋滋”灼烧的声响来。

萧其宿痛得连连大吼,半个身子脱力向后倒退。这些火星落在他的血肉之躯上也就算了,可掉在他黑影凝聚的躯体上,却令他一阵眩晕,全身酸痛,一点力都使不上来。再低头看去,那最后凝聚而成的左臂,此时居然已经完全消散了!

萧其宿愣了片刻,几乎就要哭出声来,现在别说斗志,他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人数数倍于对方的埋伏,甚至连“那位大人”赐给的二十六只影兽都尽数放了出来,可却连“四剑”和龙王的分毫都没有伤到。事到如今,居然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莫非自己这一生,这三十一年,真的没有一点价值?即便得到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也要失败,难道自己,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废物”、“庸才”?

难道……

萧其宿站在当场,一柄快剑贴着他的耳朵飞来,还未趁他动上一下,那银光便自上而下斩落,将他由黑影组成的半边身子完全削去,甩在地上,从一团焦黑的躯体,变成一滩烂臭的污泥!他shēn yin一声,再也站不稳了,仅剩的那一只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只大脚当头踩下,将他的脑袋一脚踩进了土里。

“小兔崽子,还不伏诛!”雷变踩着他的后脑勺,“裂石剑”一把chā jin他身边的土里。即便萧其宿还要再次聚集黑影,这柄大剑也紧紧嵌在他的右半身里了。

“脏了我的剑……”钟兮这时候才走上前来,飞剑在空中腾飞了两圈,最终稳稳落入他的鞘中。

江破看看众人,再看看一动不能动弹的萧其宿。对雷变说道:“不能杀。”

“不能杀?怎么不能杀?这gou ri de害得我们好苦,不杀他对不起卓群,也对不起他爹!”

“急什么?”钟兮道,“他的弱点,我们已经知道,在小龙手下,量他也不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留着他,我们还有好多话要问呢!”

“问?问什么?”雷变刚从关外赶来,对之前的事情都并不了解,只以为萧其宿便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他的性格粗犷,远没有钟兮这样细腻。

“对,我们还有很多话要问他呢。”萧其宿清理完后面溃逃的半身人,这时候才赶过来,轻轻推开雷变,将萧其宿从地上抓了起来,也不顾那畸形的躯体又多恶心,厉声道:“从诉州到靡州,再到现在的丹山镇。我们随时追着鬼使而来,却知道此事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告诉我们,你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

“呵……”

萧其宿毫不留情,一拳打在他残余的身体上,再喝道:“说出来,或许我饶你一条狗命!”

雷变依然不明所以,望了一圈,也就只有一边姗姗来迟的“摘星剑”霍起云最为悠闲,连忙请教道:“霍老,老崔他在说什么呢?”

霍起云一笑,一手用剑作拐支在地上,一手搭在搀扶着他的白衣楼弟子的肩上,轻缓地说:“楼主之死,绝非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光凭鬼使和萧其宿的武功谋略,想要杀死楼主,可还远远不够。恐怕……他们的背后还有一人,运筹帷幄。”

“是谁呢?”

“这……就只有他知道了。”

两人望去,只见崔于坚又是一拳。

第62章 怒

萧其宿被崔于坚抓在手上,身子摇晃,好像一具挂在城门上迎风示重的干尸。他的双脚触不到地面,被飞剑斩断的身体中不断滴下黑色的液体,伤口处却没有丝毫鲜血流出。黑泥滴答,滴答,好似飘摇的钟摆。

他的身子剩下一半,四肢也只剩下左腿和黑影凝聚的左手。残破的身体上没有一点肌肉,骨瘦如柴。众人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人,也不知道丢掉了右边的身体,这人到底是以什么苟且的方式活过这么多年的。

崔于坚虽然恨极了他,此刻也从心中传来一阵恶寒与恶心,甚至想要松手。那淤泥般的液体滴在手上,几乎让崔于坚想要呕吐出来——即便是在他背叛白衣楼的时候,崔于坚也能在这畜生身上看出些许骨气来,但如今,他早就一无所有,就连身而为人的躯体都失去了。

他彻底沦为了一个怪物。

“不肯说?你的主子,就是把你变成这样的那个人?”崔于坚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玩弄他人的身体,是为武林正道所不容!”

“父母?我才没有父母!”萧其宿听闻这话,抬起头来,轻蔑道:“况且,事到如今,你们的眼界还是如此狭小!‘那位大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又何止是这个江湖!”

“那位大人?”

“你们这等蝼蚁,不配知道他的名字,他……”

萧其宿吼叫着,只感觉自己的喉头越来越使不上力。飞剑斩去的虽然是他的黑影,可对他本身来说,却也是极深的重创,就连那些组成他身体重要脏器的影子,也在逐渐暗淡消散。

“那位大人——”此时,一直站在最后,默不作声的霍起云拄着长剑走上前来,说道:“这个称呼,我早年曾在魔教人口中听闻。不过,也有些年头了,后来的魔教以圣子为尊,再未听他们提及‘那位大人’——萧其宿,你现在为魔教卖命?”

“魔教,呵!”他喉间剧痛,却仍嘲讽出声。

“看来不是。”霍起云摇摇头,“那你,与鬼使又是什么关系?”

“问那么多做什么,不就是想杀我吗?来啊!你们以为杀了我,自己就能走出这丹霞山了吗?你们白衣楼的人,一定会与我陪葬!”

“谁来让我们陪葬?鬼使?还是你口中的那位大人?”霍起云眯起眼睛,又补充了一句:“若是鬼使,我说不定还信,可你的大人嘛……”

没想到,霍起云这句话刚刚出口,萧其宿立刻挣扎起来,吼道:“鬼使!又是鬼使!你们眼里就只有这种人!他有什么,不过是有一把刀罢了!还不是被我追得像一只老鼠般乱窜!我有的力量,我做的事情,远远在他之上!”

此话一出,白衣楼剩余几人都是一愣。他们原因为萧其宿与鬼使都是魔教之人,已经联手,难道并非如此?

霍起云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鬼使毕竟杀了萧楼主啊……”

萧其宿既羞又怒,喊道:“就凭他?就凭他?能杀了萧千澈的,就只有那位大人而已!你们还真以为就凭他那些三脚猫的工夫,能做成这等大事!哈哈!”

霍起云直起身来,望了望身边众人,轻声道:“果然如此。”

几人都未作声,但心知肚明。霍起云刚才一番话,是故意以鬼使做激,激萧其宿说出自己与鬼使的关系来。如此一看,他与鬼使果然是敌非友,且萧千澈之死,恐怕真的不是鬼使所为。

可若是如此,究竟是谁能够杀了武功绝世的白衣楼主?萧其宿口中的“那位大人”是何方高人?这丹霞山的半身怪人,漆黑影兽,又是何人所作?

白衣楼众人越发迷惘。他们千里追凶,跨遍绯叶湛海两国,最终撞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无解的谜团。似乎从发现那一具棺材开始,他们就踏入了一个早就预设好的陷阱。即便是剑法高超,威名于江湖的他们,都不由地感到一丝颤栗。就好像有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们,等着他们踩进来……

萧其宿仍在放声大骂着,却只不过是一句句脏话,一声声咆哮。众人皆看着霍起云,唯有江破抬头道:“谢先生。”

“小龙,敌我未辨之前,还是不能心软。”

“谨记在心。”

钟兮,雷变二人都有些惊讶,就连崔于坚与白狗都朝江破望去:龙王平日里极少说话,更少对人如此尊敬,即便是对“四剑”中年龄最大的霍起云,平常也只是寥寥数语。现在是怎么了?

“你们……你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萧其宿突然安静下来,不挣扎,也不破口大骂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嘶,越来越哑,到了这一句,竟是又平静又绝望。崔于坚生怕有诈,立刻用力将他的咽喉抓得更紧。

“一开始,你们就是这样看我大哥的。后来,你们就这样对他!哈哈哈,却从来也没有这样看过我!”萧其宿不知看着什么,他的眼窝深陷,里面空无一物,却好像正在紧紧盯着什么,盯得咬牙切除!

“你在说什么!”雷变吼道,一手将大剑插在地上,一眼瞪了回去。

“你们四个人,还有你这条白毛的狗!你们从来都不把我当人看!你们说大哥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是为剑而生的剑客,后来呢?大哥走了。他走了,你们还是看我像看一个没用的废物!我怎样努力,怎样用心,都比不过这个不知哪儿来的野种!”

“住嘴!”雷变一声呵斥,眼睛瞪得更圆,“你怎敢说出这种话来!”

“野种!现在回到丹山镇了!你怎么样,心痛吗!这一地的黑石焦土里,可有你爹娘的骨灰?我一脚一脚踩了,你是不是要痛哭流涕着把我碎尸万段?”

“畜生!”

“老雷,别中了计!”

雷变怒得一剑斩出,被崔于坚一击挡下。崔于坚转身喝道:“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不能让他就这么痛快死了!”

雷变怒得满脸通红,一把将裂石剑摔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好,我就在这儿看着这畜生。他再说一句不好听的,我就把他半边脸上的牙一颗一颗拔下来!”

“哈,哈哈。怎么样啊龙王,我的东西,我的人生,都是被你夺走的!你就站在这里看我快死的样子吗?你怎么笑都不会笑,哭都不会哭,喊都不会喊?比起我来,你才更像一个怪物吧!”

江破没有说话。

“要是没有你这怪物,我这辈子可完全不一样呢!我是白衣楼主唯一的儿子,整个江湖都看着我,我的剑法转眼就会超过这些老头子,我会有一番作为的……而不是在这里,被你们每一个人耻笑!”

江破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吱声,我们同在白衣楼这么多年,我亲眼看着你从一个讨人厌的小孩子,变成现在更讨厌的样子,我每一天都想杀了你。如果不是你,我爹又怎么会……”

“师父说。你愚笨木讷,不适习武,与其走入江湖被他人欺凌,不如好好呆在楼中,做一个普通人。”

江破突然开了口,让方才还嚣张狂躁的萧其宿一下愣了,他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无能之辈,平淡一生,也是福气。”

“不……不可能的……”

“你知道师父怎样形容你吗?”江破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来:

“庸才。”

众人都诧异的转过头来,呆呆的看着江破。他们都是看着江破从小长大的,第一次,这个不苟言笑,从没有什么情绪的“龙王”——他第一次动怒了!

第63章 野火

——庸才。

——庸才。

——庸才。

再次被人提及这两个字。所有过往的回忆,心中的屈辱,逐渐失去知觉的疼痛,这些东西一拥而上。一瞬间,便将萧其宿彻底击垮了。

他的每一次努力,都伴随着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紧紧伴随着这个词。可那些幸运的,天生便被所有人瞩目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耳边提起这个词来!他的大哥也是,鬼使也是,龙王也是!

他的自尊,被他们摔在地上,一脚踩碎!

他的喉咙发痒,怒气直冲头顶。他多么想狠狠骂回去,告诉面前这个没有表情,没有情感的“龙神”,你可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他的怒意刚刚涌到喉间,却被那一阵炽烈至极的熊熊龙焰逼了回去。黑影缩回它的身体,就好像在阳光下四散奔逃,躲入阴冷洞穴的蝙蝠。

他的头低了下去。

哗啦一声,萧其宿本来就干枯削瘦的身体之中突然洒下一地的黑色泥浆,发出腐臭的气味来,仿佛是将他彻底拧干了似的。崔于坚抓着他的身子,也被这黑水溅了一身,狠狠骂了两句脏话。他生怕萧其宿就这样死了,连忙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这才想起来,这家伙早就已经没有眼珠了。

“……”

“什么?”崔于坚仿佛听见萧其宿正在说什么,凑上耳朵去,催促道:“大声点!”

“还回来……”

“什么意思?”

“把你们从我身上抢走的东西,统统给我还回来!”

萧其宿这一声呼号,声音居然大得惊人。他仰起头,一大口黑色的,好像鲜血一般的东西从他的喉间喷了出来,吐了崔于坚一脸!崔于坚连连吼叫,似是受了重创,疼痛难忍,手一松,高大的身子连平衡都控制不住,就要向后倒去。

“老崔小心!”这时候反应最快的,当数军人出身的雷变。他一个大步跨上去,一手托了崔于坚一下,让他侧身向一旁摔去。另一手凌空抓住快要落下地面的萧其宿的半个身子,将他向上一提,重新抓在了手中。

可即便如此,雷变情急之下,还是用错了力道。萧其宿的身体本就是畸形残废,没了黑影的支持,脆弱得如同一具枯骨,雷变这一用力,居然是将萧其宿仅剩的半个脑袋也拧了下来。那残缺不全的头颅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动了半圈,便一动不动了。

“老崔。没事吧!”雷变顾不上别的,回头便问崔于坚。

“于坚,你先退后让弟子疗伤敷药,这毒血漆黑,恐怕有诈。”霍起云沾了一点黑泥,说道。

江破的目光也被痛苦的崔于坚吸引过去,脸上虽然不露神色,心中却颇为担心。

这时候,只有钟兮一人,仍然望着那滚落的头颅与雷变手中的半截尸体。突然,他后掠一步,一道银光随之闪过,挡在雷变面前,一声爆喝:“大家当心!”

便是这一刻,那颗头颅突然“砰”地一声炸裂开来,扬起一阵漆黑的火光!同时,雷变手中那半截身子的所有伤口之中,都喷出同样的火焰来。雷变痛得大呼一声,想要将萧其宿的身子甩开,可那团突如其来的火焰就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全部朝着雷变扑了过去。黑火顺着他的手掌膀子蔓上身体,转眼便将雷变的半个身体吞了进去!

钟兮瞪大眼睛,看了火中的雷变一眼,大叫一声。一把抓住身边的霍起云和崔于坚两人,快步向后退去。江破闪身上前,一手割开自己的身体,一捧热血向前撒去。那黑火与龙血一撞,发出一声整天憾地的爆裂声。龙血炸开的红色火焰转眼形成一道屏障,将几人挡在了黑火之后!

钟兮速度极快,这边放下二人,眼神已是冰冷。他转身御剑气收回飞剑,却只从火海中带回了一柄残缺不全的断剑来。他那柄极轻极快的飞剑,竟然片刻就被那黑火烧融了半截!钢铁都是如此,若是血肉之躯……

钟兮望着那黑火之海,张了张嘴唇,没有说话。霍起云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怪你的,小钟。”崔于坚仍被那黑泥遮住了视线,眼睛都睁不开来,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吼:“怎么了?什么东西炸开了?老雷呢?”

火焰之中,那个高大健壮的身躯,几乎是瞬间就化作了一团焦炭,黑火最初就直冲雷变的脸上炸来,首先就将他的半个脑壳子炸飞了出去。雷变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多久,早在黑火将他的身体吞噬干净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黑火散去。

雷变的身体已被烧得看不出形状,却仍挺立不倒。他曾是西疆大将,以前总是说教江破“男人,死也得是站着的,千千万万跪不得”。却不想,一语成谶。

散去的火光之中,突然有一只爪子一样的东西伸了出来,一脚踹在雷变焦炭般的膝盖上,一声脆响,雷变的尸体便倒了下去,摔得四分五裂。一个“东西”拨开火焰,就这么走了出来。

一个漆黑的,正在燃烧的“影子”。

他好像是没有任何形体的,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影,就如鬼使与圣子手中的黑影一样。但他却明显拥有自己的意识。他低下头,打量着雷变的尸体,又抬起头,注视着白衣楼众人,在伸出手,仿佛是带着一脸疑问看着自己的双手——毕竟这样的一张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他再踏出一步,趔趄了一下,最终是站稳了。他喘息着,那组成他身体的黑影也随着这喘息晃动着,直到他发出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笑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熟悉。钟兮、霍起云、江破三人,神情一下都冷了下来。崔于坚虽然仍睁不开眼睛,但却一声也不叫了。他是个聪明人,即便看不到,心中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总是看不起我,说你是条龙,我是条虫。可现在,我也有火了,比你的龙火更烈!和我打一场,野种!我要像烧死他一样烧死你!把你烤的焦烂!”他的声音完全恢复了,笑声也比之前更加狂妄,更加令人作呕。

是他,却是是他。

可是,此时向着众人走来的,究竟是人是鬼?

第64章 星星之火,朽木为柴

远方,华殿之上。

一个男人独自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踱步,忽然间,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脚步一轻,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他的身子瘦弱,脸色苍白,宛若一个久病的药罐子。宽大的深蓝色华服装饰着金银宝石,奢华非凡,可罩在他的身上,却好像一个随风飘荡的空空布袋。

这样的一个人,恐怕这么轻轻一摔,就得断几根骨头。弄得不好,就一命呜呼了。

可就在这男人快要滑倒的最后一秒,这深深的大殿上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忽地在他脚下一颤,硬是将他即将倒下的身子给拉了回来。男人站定,深深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他转过身来,深殿中的阳光这才照亮了他的脸。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从没有人的皱纹向他这样深,从没有人的皮肤像他这样粗糙。他老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可唯独,他的一头长发仍是漆黑浓密,就似二十岁的青年人那般。他的双眼仍是如此明亮有神,就似……

就好像是黑夜中一只游走的黑猫。

几乎是一刹那,他眼中的那一抹绿色便消失了。他抬起头,也不知望着什么,喃喃自语道:“他看上他的,正是他的无能。这样的人,才会甘愿……果然……”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来,困扰他许久的谜题终于解开了。他笑自己的愚昧,也笑那个人的可悲,更笑那位操纵一切的“大人”,原来也并没有那么深不可测。

“你让一个废物投火,炸出火来,让他的所有所有都作你的燃料……但那又如何呢,他终究是一个废物。朽木作柴,也只能燃起噼啪的火星罢了。”

他低下头去。阴影再次盖住了他的脸。

“你的火,很快就要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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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黑色的火焰,终于还是让江破感到了急躁。

他的情绪中是没有“急”的,也是没有“怒”。但今天面对萧其宿,他的情绪却完全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快要影响他的理智——这种急躁,和之前与叶止交手时候的焦虑,尤其相像。它仿佛是在告诉江破,对手的实力远远在你之上。

还未出招,便给压制!

江破心中明白,叶止的强,强在他娴熟的战斗技巧与一招破敌的强大自信。无论是白衣楼还是靡州城,他华丽果决的招数,两次都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可面前的“萧其宿”却不同,他的强,则强在那一团燃烧在他身上的黑色火焰,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这样的对手盲目且愚蠢,不应该让他焦虑才对。

可偏偏是这一团火,它深不见底!江破一眼望去,心中居然涌出一阵畏惧,甚至有了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这种情绪,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了。

这是一个强敌。

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怪物,也是一个强敌。

转眼间,这个黑影已经出手!

周围的空气猛地一震,几乎是在一刹,一对黑色的影翼便撕裂萧其宿的后背,从他的身体中钻了出来。就在江破抬手挡住黑剑的同时,那黑翼猛然拍下,如同两只巨大的手掌,想要将江破合手拍碎!江破一顿足,脊背处顿时裂开一条大口,鲜血喷洒而出,撞在黑翼之上,瞬间变炸开成深红色的烈焰,将黑翼震成无数碎片。

江破收起剑来,向后退去,火焰收起,被他握在龙爪之中。粉碎的黑翼化作无数蝙蝠,尖叫着,再次朝着萧其宿围拢过去,汇进他的身体里。

两人过了一招,看似谁都没有站到便宜。可唯有江破心中清楚:他握剑的右手已经断了。

仅仅是一招,仅仅是一剑!对方的招式根本没有套路可言,只是这么简单粗暴地砍下,其中的力量却大得不可思议!江破奋力握住自己手中的龙血长剑,可右手五指与手腕处的关节,几乎已经被震得粉碎。此时勉强抓着长剑,只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伤势罢了……

可对方,似乎根本毫发无伤!

那个黑影咧开嘴笑了,嘴中,也仍然是一片漆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萧其宿”的东西,没有四肢、五官、骨骼甚至脏器。可他却仍然好好地站在那里,用江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与他说话: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你们现在在我眼里,就像当年我在你们眼中而已——没有力量,毫无价值,一捏就死!”

“……”

“后悔了吗,江破?后悔了吗,崔于坚?钟兮?霍老头?可惜没法问雷变了,哈哈哈哈哈哈!刚才那一剑,你可伤得不轻吧,龙王?等着!下一招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萧其宿这么说着,愈发感觉到自己身上拥有了无止无尽的,无处发泄的力量,他轻轻握住手里的剑,就知道可以斩断一切,毁灭一切!刚才的一击,他能感觉到江破握剑的右手已经颤抖了,同样力度的一剑,他一定招架不住!马上,马上就要了他的狗命!

萧其宿狞笑着,又是一剑向前。他盯准了江破的右侧,只要对方敢拿剑来挡,削铁如泥的黑剑就震碎他的胳膊,将他右边的身体都捅个稀烂!他的手早已经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正被无数黑色的影子握着,这是“那位大人”的力量,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一剑的力量!

一道银光闪过面前,萧其宿根本不管不顾,那是钟兮的半截短剑,黑影之力何其恐怖,光是剑风,便将飞剑砍得粉碎,连同剑后的剑气一齐重创。钟兮虽然隔得老远,可一股巨力顺着他与飞剑连接的剑气席卷而来,他的胸口被猛地一震,只感觉胸中噼里啪啦,骨骼尽碎,低头呕出一大口血来。

江破自知这一剑不可再用蛮力去挡,情急之下,只能再将自己的左手龙爪划出一大道伤口,龙鳞浴血,燃起冲天的龙焰来。他深吸一口气,反手将长剑chā jin地面,龙爪探出,空手接住了萧其宿这一剑。

噼啪——

噼啪——

噼啪——

这一剑之威,将江破震得半身酥麻,意志好像被撞出了体外一般。左半身的龙鳞尽数翻起,发出bào zhà一般的声响,脆弱的右半身早已被剑风划出无数道裂口,血肉模糊伤口翻了过来,溅出血星。若是常人,早就痛得昏厥过去。

但他必须挡住!

但他必须挡住!

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一秒也好,须臾刹那也好,即使粉身碎骨,他也必须撑下来……

因为,这里最强的剑客,还未出手!

第65章 摘星

“怕了吗!”

萧其宿口中吼出一声,身上的影仿佛被烈风吹过一半肆意散开,狰狞如鬼面。江破龙爪上承下的力道更沉,臂上的鳞片炸开数片,鲜血淋漓。但他心中坚毅,从不知放弃为何物,只知道在自己粉身碎骨之前,必须将迎面而来的每一招统统扛下。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所见之处,星芒一闪。

霍起云终于出手!

他的剑若白虹贯日而出,剑芒所指,正在萧其宿的额头,毫不犹豫,毫不做作,丝毫不差。这一剑更无招式可言,只是一抬手,一挺剑,便已锋芒无敌!

萧其宿本已压制江破,只需再有数秒,便可将对手筋脉震裂,即死当场。可一瞬间,他突然感觉一阵巨大的威压迎面而来,竟令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萧其宿心中大惊,他的战斗经验极为稀少,压住江破,也只是仗着黑影蛮横的力量,此时遭遇巨变,一时手足无措。但求生的本能令他急速收回力道,将黑剑挡在面前,全身黑影迅速收拢,如同一对合上的巨翼一般,挡在低级面前。

——哗!

星芒自下而上,转瞬即至。它刺入比钢铁更为坚硬的黑影之中,竟好像刺入了松软的泥浆中一般,轻轻一点,影子便层层晕开,无力阻挡,似乎在命中目标之前,没有什么能令它停下来。

“中。”霍起云轻念一声。

剑仍在他的手中,但这一字刚落,整柄长剑立刻一颤,化作一地碎片,只余剑柄嗡嗡不止。萧其宿挨了这一剑,整个脑袋都被星芒刺得粉碎,只余一个无头的身子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他的身子逐渐碎裂开来,从黑影之中裂开缝隙,更多的黑色火焰翻腾而出,好像是要将他自己也吞噬进去。

“啊啊啊啊啊!”他大声叫着,仿佛极为痛苦,却并没有死。这无头的影子捂着自己的伤口,火焰之中嘶声喊道:“霍起云!我要你不得好死!”

他的身子步步倒退,只感觉那刚刚才被自己掌握的黑火正在反噬无力掌控的自己,方才的无助与屈辱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看不清东西,只能忍着剧痛,将浑身上下所有能够操纵的影子聚在背后,再次凝成一对七零八落翅膀,托着他向后飞着逃去。

江破见他落败,起身欲追,却被霍起云一手拦了下来:“别去!”

“嗯?”

“他伤得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这妖人驭影的功夫,恐怕已在早年的三千不归之上。”霍起云颤着身子,习惯性地想用长剑支撑自己,可剑早已脆裂,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上。

“先生!”江破上前一步,想将霍起云扶起来,可右手用力之下,居然分毫不动,只是软趴趴的挂在身上。刚才的比拼之中,他已将自己的身体用到极限,为龙的半身还算勉强,可为人的半身已经不堪重负。换作常人,这一只右手或许一辈子都动不了了。

隔着浓雾,有一队人远远跑来,其中一人身形最快,轻功也是最好,转眼就来到几人身边,将霍起云一手抓了起来,正是白狗与白衣楼的一众剑客。他们刚才四散杀敌,与“四剑”和萧其宿的战场相距甚远。直到看到刚才那摘星一剑,才在白狗的指挥下聚成一团赶来——“摘星剑”霍起云既然出手,便说明四剑中的其余三人都已无计可施。

“那兔崽子呢?”白狗皱着眉头嗅了一圈,问道。

“跑了。”

“跑了?”白狗大惊,“您老人家都出了剑,那gou ri de居然能跑了?他变成了妖怪之后,功力竟然精进到了这番地步?”

“这……这可不算功力。”霍起云苦笑道,抢过白狗的剑来,当做自己的拐杖。朝着崔于坚走去。

此时的崔于坚已经撕开脸上的黑泥,独自站了起来。这黑泥果然如火如毒,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烧得皮肉开裂,幸好没有伤及双眼。可他刚刚睁开眼睛,便不管自己满脸的鲜血伤口,慢慢踱步出去,抱了一柄如剑如枪的兵器来。他丢下自己的翠玉大剑,就抱着这柄剑,低吼着哭出了声来。

白狗愣了半晌,回过头看了看废了一条手臂,龙鳞四散的江破,再看了看跪坐当场,嚎啕大哭的崔于坚,最后看了看钟兮,朝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钟兮抚着自己的半柄断剑,点了点头。

白狗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地,颤抖着吐了出来,咬着牙骂道。

“这孙子,这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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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丹山镇下,秋冷泉边。

四人听闻巨响,纷纷向上望去,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只有浓浓的迷雾而已。就没没有这浓雾,他们也只能看见厚厚的山岩,无法得知上方的丹山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何人在那里相斗?黑猫与萧其宿是否知道他们逃到了这里?他们能够走出这片迷宫般的枯木深林?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发问,他们只是默默向前走着。他们必须节省下所有的力气,遇到敌人的时候,才有办法拼死一搏。

直到“哗”地一声破空之响。透过厚厚的岩层,一路传了过来——这是内力极深,实力极强的剑客出剑的声音。他的剑气震动空气,甚至令脚下的大地颤抖,这才能被山下的众人听见。

叶止的脚步一顿,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师之然在他身后停下,问道。她的眼睛并未全盲,只是通过双眼强行使用幻术,导致用眼过度,一时失明。时隔半天,她已经可以隐约看清事物,也能大致看到叶止此刻的脸色,“是你的熟人?”

“是白衣楼的人。‘摘星剑’霍起云。”

“是他?既然霍起云在,其他的四剑应该也至少到了三人……白衣楼为了我们,还算是挺用心的。”师之然道。

“你应该知道霍起云,他只有一剑。能让他使出这一剑的,一定是一个强敌,恐怕不会是萧其宿。”

“你的意思是……黑猫?”

“没错。”叶止点点头,“白衣楼中也有使用幻术的好手,若是挨了霍起云的摘星一剑,恐怕就连黑猫这样的高手也得当场毙命。可是……”

“两败俱伤才好呢?省得白衣楼纠缠不清。”师之然说着,抬头看着叶止的表情,一笑,又慢悠悠地说道:“开玩笑的。”

叶止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让他死。对吧?”

“你不是看不清东西吗?”

“但我看得清你。”师之然伸手,点了一下他的嘴巴,“你这人,还没有那个书生会说谎呢。”

第66章 伤口

不过多久,天色便慢慢暗了。雾色与夜色同时笼罩下来,即便是夏日也阴冷得可怕。

秋冷泉有一条细细的支流,与山中另一条山溪汇成一股,缓缓无声,流入山下。虽然只是童年的记忆,但叶止却记得十分清楚:只要顺着这条溪流一路下山,再翻过一座无枫的矮山,就能离开丹霞山的范围。出了山不过二十里,便有一个镇子,名为“陈酒”。当年丹山镇酿造的美酒,便是通过这个镇子运往绯叶湛海两国之中。可如今,这里却成了烟雾贩子的聚集地。

几人身上的伤都极重,外伤及骨,内伤及脏。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包扎,但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外,又在浓雾之中,拖得越久,伤口越是恶化。

其余三人都是习武之人,早已习惯了带伤赶路,可应启丞的身体本就孱弱,此刻又伤得最重,光是用刀割去死肌就已让他叫得哭天喊地。而且这一天一夜下来,它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更加恶化,短短时间,竟有几处甚至溃烂化脓,令人不禁为他担忧。

他表面看起来仍是嬉嬉笑笑,师之然偶尔与他开几句玩笑,书生也能应答下来,可三人都看得出来,应启丞此刻不过是强装坚强罢了。从这天下午开始,他便已经浑身发烫,脚步蹒跚,双手颤抖。这样下去,恐怕熬不到天亮,书生便要昏倒过去。他若倒下,三人之中无人还有余力背负他继续走下去。

可他们若想走出迷雾,至少还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三人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在暗暗担心,就在这时候,书生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身子一晃。叶止离他最近,以为他就要倒下,下意识想要去伏,可应启丞却并非摔倒,只是身子前倾,指着前面一处,道:“鬼使,你看,这是什么?”

叶止望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清醒,不似是意识恍惚的样子,便放了心,朝他所指的地方望了过去:

这是一块巨石,至少有千斤之重,正拦在四人的面前,巨石周围的几颗枯树早已腐烂,歪歪扭扭,倒向一边。叶止细细看了两眼,才发觉自己对这块巨石其实有些印象——它的形状仿佛一只卧倒的水牛,两个向上突出的地方好像是两只牛角。年幼的时候,他和江破常常爬到这块石头上,再一跃而下,玩得一身是泥。

这块石头怎么了?

叶止回过头,刚要张嘴发问,突然听见“咯噔”一声。他愣了一下,只见书生朝他点了点头。叶止连忙转过身去,紧盯着巨石,一言不发。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又是一声“咯噔”响起——这一次他看得仔细,竟是那块巨石突然抬起一下,又重重落下,所发出的声响。可因为只是抬起极小的一点距离,因此这“咯噔”并没有多响,更没有引起地面的震动。若不是书生听得仔细,几人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这声音。

这巨石重达千钧,这荒郊野岭的,为什么会突然抬起?

叶止正思考着,又是“咯噔”一声!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那巨石的底部,原来是一股白雾冲起,很快便与周围的浓雾融成了一体。

这下面,有什么东西!

不仅仅是叶止与应启丞,经过刚才一番停顿,师之然与百里绯也发现了面前的东西。百里绯上前一步,朝叶止问道:“挪开?”

叶止想了一下:“不可。这地方古怪得很,下面若是出来了什么东西,你我现在都无法抵挡,更别提他们。”

“那就别管。”百里绯向来果断,既然说了不管,便不再看这块巨石,独自向前走去。

“走吧。”叶止多看了两眼,也跟在后面。如果放在平时,他定要追根究底,查个明白。可如今这个时候,他不愿冒这个险。

“喂。”一人抓住他的衣服,叶止回头,是师之然。

“怎么?”

“你想知道,就看看。”

“不……太危险了。”

“你在顾虑我们。”师之然道,“你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害死我们。”

“对。”叶止也答得爽快,“况且我也不想死。”

“这不是我听说的鬼使。江湖传闻中的狂刀鬼使,从没有害怕的东西。”

“那是他们说错了。”叶止道。

“他们说错了吗?”师之然道。

两人对视一眼,师之然双眼受伤,眼神黯淡,目光却让叶止不敢直视。他垂下眼睛,避开了。

“我也看到了。这石头底下冒出的东西,和这里的雾气一模一样。丹霞山与宁静深流的浓雾,一直是江湖中未解的谜团,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何而来的!谜底就在眼前,你不想知道吗?”

叶止犹豫了一下,道:“想。可下面……”

“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你会挪开来,看个究竟。”

“对。”

“我这辈子,还从未变成别人的顾虑。你要是因为我变得束手束脚,我可不认。”师之然一笑,面对百里绯,问道:“红衣剑,你是女中豪杰,鬼使心里觉得你拖累了他,你怎么看?”

百里绯回过头,望着师之然,回头走来。她右手运掌,左手平放在右手手臂上,轻喝一声,一掌打在巨石上。巨石一颤,趁着这一颤的机会,她左手拔剑,一剑刺入巨石底下的空隙当中,回身一脚,正踢在石头上。巨石虽有千钧重量,但被她这一掌一剑一脚,仍是向外偏离了几寸,露出一块空地来。

百里绯收剑,道:“你这女人,说话拐弯抹角的,下次离我远些。”

正说着,只见那块空地中又一道白雾冲起,短短数秒,消散不见。低头望去,那一片空地也是大大不同:它好像是地面上被斜着切出的一道,整齐而狭长,百里绯的一脚,只使它露出了一部分来,却也足够惊人——因为,这道缝隙正在动。

蠕动。

这块地表,它不像是由任何材质组成的。土壤,砂石,岩层……都不是。它正在颤动着,好像是活物一般,缝隙收缩了一下,又喷出一阵烟雾来。

“它,就像是……”百里绯看了半晌,望着叶止:“一道伤口。”

第67章 玲珑双生

百里绯这么一提,大家一下觉得这个形容真是再是恰当不过了。这缝隙的收缩蠕动,确实像极了一道新鲜,刀剑留下的伤口。

不仅如此,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甚至还有一些液体,正从伤口中渐渐流出,好像是“血”一般——这些流出的“血”慢慢聚成了一滩黑色的污泥。细细一看,竟与萧其宿和那一众半身人身上的影子极为相近,就连那淡淡的腐臭,也是一模一样。

“你见过这东西?”百里绯问。

“不。但这黑泥,与当年魔教的功夫确有几分相近。或许,丹山镇的这些东西。都与那时突然销声匿迹的魔教有关……”叶止沉思片刻,走上前去,从衣物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瓶,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黑泥灌入几滴,仔细封上了口。

“走吧。”叶止道。

“就这样?”

“足够了。这东西……”叶止晃了晃手中的小瓶,“这东西,自然有人认识它。”

“那就好,我们上路。”百里绯难得多说了几句,她看应启丞越来越颤,甚至走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谢谢。”书生有些吃惊。

“不用,我欠你的。”百里绯道,“没有你,我们都脱不了身。”

书生不再客气,又抬头对叶止说道:“鬼使,我只提一点。”他指着那道地面上的伤口道:“这东西,或许是一个活物。”

“怎么说?”

“我说不明白。但活着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野兽,怪物,人,都是有思想的。这一点,我们幻术师看得更清楚。如果有一天你要回来,最好带上我。”

叶止看他不似开玩笑的样子,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他拍了拍放在腰间袋内的小瓶,又道:“走吧。拖得越久,他们越容易发现我们的行踪。”

四人于是继续上路。百里绯体力最好,过了半夜,她便代替叶止走在最前。夜已深,但他们不敢停下来歇息,只想早日离开丹霞山,离这恼人的浓雾远一些。

一直到第二天临近正午的时候,阳光透过雾气直射进来,百里绯才松了一口气,示意后面的人歇息一会儿,他们刚刚走出溪水沿岸,走上叶止所说的那座矮山。距离目的地,终于已经不是太远了。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轻声地坐下,也不敢生火,便开始检查互相身上的伤口。叶止的伤已经愈合地最快,或许是因为三千不归传下的黑影的影响,他的体质远比常人要好。而应启丞身上的伤似乎更重了,浑身烫的仿佛是从开水中捞出来似的。师之然刚刚将他腹部包裹着用来止血的衣带解开,应启丞突然双眼一翻,四肢猛地一抖,昏死了过去。

叶止见状,连忙扑上来按住他的四肢,扒开他的眼皮。只见书生全身都开始抽搐,口吐白沫,可脸上,居然露出了怪异的笑来,未过多久,他一口将自己口中的白沫吐出,居然开始念念有词起来,可谁都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怎么回事?”聪明如师之然,一时居然也反应不过来。她被疲惫和伤口拖垮了,此时居然也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根本不想思考,只想要倒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百里绯望了一眼,道:“他吸雾了。”

叶止翻开应启丞的衣服,果然,大腿处一道刀口上包裹的绷带,不知在何时被精神恍惚的书生挣脱了开,溃烂的伤口暴露在雾中,已不知道有多久了。

本来,像他们四人这样的高手,体质总比常人要强上许多,对雾气的抵抗能力,也要比阿大阿二这样的烟雾贩子好上数倍。甚至如百里绯这样谨慎的人,还在伤口处暗暗运起内力,抵挡雾气缓慢的侵蚀。但书生毕竟武功最弱,体质最差,这些天的长途跋涉,几乎掏空了他的所有力气,这才被浓雾趁虚而入。看他的样子,已经吸了不少。

“是我太不在意了。”师之然有些自责,叹了一口气。

“和你没关系。”

“不,是我。”

她轻轻推开叶止,扒开书生的眼睛,与他对视,紫色的眼中突然闪出一抹幽而亮的光来。书生被他这么盯着,原本抽搐不止的身体很快安静了下来,慢慢地便不动了。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好像睡着了一般。

一行血泪顺着师之然的右眼流出,她捂住受伤的眼睛,对叶止说:“你背他。”

而不远处,百里绯望着那一双紫色的眼睛,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叶止将书生扛在肩上,他的身体也快到了极限,体力捉襟见肘。他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人,早已看惯了生死,若是换作别人躺在这里,他或许真会弃之不顾。但应启丞……这一路走来,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命也好,为了师之然也好,几人出生入死至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他是不该死的,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叶止走出两步,却感觉身后没有人跟上来,回过头去,只见师之然正蹲下身子,检查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她的动作没了当初的敏捷,看起来十分迟缓,过了许久,她扯紧所有伤口处的包扎,抬起头,才发现叶止在看她。

“你吸进雾了。”叶止道。

“一点而已,没有大碍。”

她站起身来,朝叶止笑了一下。她毕竟才二十出头,阅历再广,心肠再硬,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如今被逼到这番境地,身上的锐利早已无影无踪,倒是平时被她藏得极好的温柔与软弱,此刻都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叶止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世上,是没有魅术的。留到最后的,唯有深情。

他伸出手,想要扶师之然一把。可却在这时,耳边突然有一丝声响掠过,叶止连忙伏下身去,一手放下书生,一手抓起刀来,挡在两人的面前。喝道:

“谁!”

浓雾枯林之中,静了片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人说鬼使不仅刀狠影厉,人也机敏得很。”

“别说是江湖中的年轻人,就算是老一辈的高手,在他手里也讨不到好处。”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山穷水尽,还有这番魄力。”

“我家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枉我们姐妹二人日夜兼程。”

“百里绯,你可交了一个好朋友。”

“但先生说了。”

“剑术若是没有长进。”

“可要罚你。”

这两个声音语速极快,接连不觉,似有回音绵绵。虽是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可对方的心思,另一个人好像心知肚明。这么一连串下来,仿佛是一个人在讲话似的,毫无纰漏。

但听她们所说,应该是友非敌。想到这里,叶止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名字来,脱口而出:

“玲珑双生?”

叶止话应刚落,又是一阵笑声传来。只见自己左右两侧的白雾之中,款款走出两个女人来。她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身着碎花华服,打扮华贵,浓妆艳抹,丝毫不像江湖中人。

“公子好眼力。”

“只凭声音,便认出我们姐妹。”

“华玲。”

“华珑。”

“奉先生之命。”

“护公子出山。”

第68章 绯叶故人

听到姐妹二人这番话,叶止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手中紧握的狂刀也放了下来,拱了一手,道:“谢过闻人先生的好意。”

“你这人也是奇怪。”

“光谢先生,却不谢我们。”

“罢了。”

“快快跟上。”

“你们后面的那位高人。”

“我们可是招惹不起。”

姐妹俩说罢,一人立刻来到前方引路,一人则来到叶止身边,轻轻在他身上托了一把。这一托,叶止一下便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点头谢过,便扛着昏迷过去的书生紧紧跟上。百里绯看着,冷冷呵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姐妹二人此时现身,无疑是雪中送炭,将死人从死生绝境中拉了回来。而叶止、师之然这般小心谨慎的人,既然能对这对姐妹毫无防备,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华玲、华珑这俩双生姐妹,虽然看起来不过二三年华,其实却是大上几人一轮的前辈,十余年前便成名于江湖。她们年纪虽轻,但一身浑厚内力,就连许多功夫过硬的名门大师都望尘莫及。两人中,一人使短剑,一人使折扇看,不凭兵器,全靠一身过硬的内力震退对手。

两人初出江湖之时,无人知晓这两个年轻女子何来这么高深莫测的工夫,一直到后来,才终于有消息传出:她们二人,是一位世外高人在退隐江湖之后的几年中,才刚收入门中的弟子。

这位“世外高人”,便是姐妹俩口中的“先生”。

这先生可是大有来头。现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客中,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就算是老一辈的前辈中,也只有几人有幸在机缘巧合中见他一面。但他的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绯叶剑圣闻人决,他是所有江湖传说中最为传奇的一人,亦是三国三位剑圣中最具威名的一位。就连白衣楼主萧千澈,都不敢说在“剑道”之上,能与他一较高低。

他早在百年前就已无敌于世间,但他除了剑之外,无欲无求,对着江湖、世道,更是毫不关心,从来只是大隐于世间。数十年前,更是参悟了剑道的最高境界“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索性完全消失在江湖之中,就连一个弟子,都没有留下。

可即便如此,如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一些组织、门派、家族,却都与闻人决有着诸多关联。他的存在,就好像是整个江湖的“原点”一般:恶人谷恶首“妙公子”柳缘曾是他的酒友,三国首富“天下商号”恭掌柜是他的茶伴,桀骜不驯的“魔教圣子”三千不归尊他一声老师,活了两百年的老妖怪“观星自在”牧掌门是他的师弟,就连白衣楼主萧千澈闻名天下的那道剑法“白衣为龙”中,也有三式是经他指点,才终得以成型。

如果说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传说,那么闻人决,简直就是一个神话。

但他这样的人,却没有将自己天下无敌的剑法流传于世。一直到终于退隐江湖,才收了三个弟子,但即便是这三个弟子,也并未得到他的真传——华玲华珑,只习得了深厚内力,却不会剑法。另一个弟子,只习得了以剑成气的技巧,也并未得到其它。

这个弟子,便是“红衣剑”百里绯。

既然是剑圣派来的人,就绝不会加害自己的弟子。而闻人决这般光明磊落的人,更不可能背后对他们不利。就算是“黑猫”这样的神秘高人,只要听到绯叶剑圣的威名,恐怕也得放他们一条生路。

有了华玲、华珑的帮助,三人的脚步快了很多。一路上但凡又野兽打扰,华玲一伸手,便将它们震开老远。这一座小小的矮山,转眼便翻了过去,不过多时,那“陈酒镇”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到了这里,便算出了丹霞山了。”

“先生交代我们的事情,也算完成了。”

“小师妹,师姐们就送你到这儿了。”

“可别什么事都来麻烦我们。”

“这山路一走,妆都花了。”

“你要是笑一个给姐姐们。”

“我们就不在先生那儿说你坏话。”

玲珑双生嘻嘻笑道,一左一右围着百里绯,似是在捉弄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妹。百里绯眉头紧皱,厉声道:“滚。”

“呀,还是这么凶。”

“糟了糟了,生气了。”

俩姐妹笑着她,各自退后了一步,看来是打算离开了。

“等等。”百里绯叫住二人,问道:“先生还说什么了。”

“先生还说。”

“你若想要见他。”

“还是在那里。”

“是哪里呢?就只有小师妹知道了。”

“真是羡慕呀。”

“先生还是最宠小师妹了。”

“我们可都见不到先生呢。”

两人嬉笑着,身影慢慢隐入了雾中,只一会儿,便连笑声都听不见了。

“老女人。”百里绯轻声骂了一句,抬头看着叶止,说道:“既然如此,我也该走了。”

“替我给闻人前辈道一声谢。”

“不用了,你们感恩戴德的,他倒没什么兴趣。”百里绯道,“你现在负了伤,等你身子养好了,我自然会来找你,你还是得和我打一场。”

“那是自然。”

“一言为定!”她解开左臂上包裹着的红色丝带,朝叶止一扬。那条手臂上是六道触目惊心的长长伤疤,看似凌乱,却好像并非是战斗中留下的——而是自己刻上去的。

叶止点头:“一言为定。”

百里绯告别后,便不再回头,率先一人下了山,去往陈酒镇的方向。她只关心与叶止的决斗,其实并不在意师之然应启丞等人。既然叶止已经脱了险,那三人接下来的去向如何,便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眼的,只有她心中承认的,配做她对手的那个人——这一点上,倒是与当年的闻人决一模一样。

“就到这里吧。”师之然也走上来,“我们三人现在都是黑猫的眼中钉,无论逃到那里,他总会找上门来。与其坐以待毙……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们必须找到他。”

“没错。我还有事情要做,有关于他的线索的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你。况且,我们分开行动的话,反而会安全许多。”师之然道,“我会往东边走,鬼面生就交给你了,我可不想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我,以为是我救了他。”

“下次见面的时候……”

“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我们都还活着。”

第69章 担忧

丹山镇,雾色中,一队白衣人正离开丹山镇的废墟。

来时,他们意气风发,胜券在握,可走时却像焉了似的,个个抬不起头来。崔于坚走在队伍的最后,脸上也全然没有了豪气。他回过头去,朝早已不可见的雾气中喊了一句:“老狗,走了。”

没有回应。

“别意气用事,萧其宿这小子,我们终究是要回来杀了的。”

又是沉默了许久,一个声音才终于传来:“白衣楼的人,没有义气,还有什么?”

“你就算现在找到那畜生,去送死,老雷也不会活过来了。我都忍得住,你却忍不下来吗?”

“我忍,我知道。”浓雾晃了一下,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正是“白狗”wāng yáng。

“你的剑呢?”崔于坚见他两手空空。

“留在这了。等日后为老雷报了仇,我再来取……反正我剑法也不比你们,就当是一个念想了。”白狗摊开双手,面无表情,穿过崔于坚,慢慢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在丹霞山的雾中,他的鼻子比任何人的眼睛都要好用。即便是败阵之军,也需要他来打这个前锋。

跟在他身后的是钟兮,随后是目光无神的江破,用尽全力脸色苍白的霍起云,几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神采。只是机械性地挪步,慢慢走在雾中。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本是一次信心满满的围剿,是清理门户,是为此前的败笔划上一个句号。时隔十余年,“四剑”与龙王一齐出手,只不过是为了对付一个当年毫不起眼的“庸才”。可如今,他们居然被对手全身而退,甚至杀了“裂石剑”雷变。而他们所追查的事情,竟依然毫无线索。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白衣楼将更难在江湖当中立足,没了龙首萧千澈,白衣楼的未来将更加风雨飘摇。

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面对的对手,与之前完全不同——武功再高的剑客,修为再深的幻术师,权利再大的王族权贵,他们终究只是一介凡人,终究拥有弱点。但这一次,无论是半身人、影兽,还是萧其宿。他们的存在都超越了“人”的定义,一定要给一个词的话,就是妖怪。

妖怪——

要如何和妖怪作战,幸存下来的白衣楼“三剑”,都是没有一点头绪。他们不害怕,但迷惘,却比害怕更折磨人。

这时候,走在最前的白狗停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又仔细地嗅了一番。他没有做手势,而是直接回头对后面的钟兮说:“慢着。”

钟兮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有人,但他身上的味道比较复杂。”白狗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昏过去了,不是江湖中人。”

“在这种地方?”钟兮刚刚向其他白衣楼的弟子借了一柄剑,勉强御空护身,问道:“太可疑了吧?”

可白狗说完,根本不顾他的顾虑,已经快步走上前去,一步踏进前方的雾里。钟兮朝身后的众人做了一个手势,也只能紧紧跟了上去。两人没走出多远,果然,在镇外不远处的一颗大树后面,找到了两个昏死过去的大汉。看他们身上的装束,却是一个人人嫌恶的职业:烟雾贩子。

白狗看了两眼,便嗅到了二人身上去。身后的白衣楼剑客陆续跟上,直到崔于坚围过来,才喊了一声:“是他们俩!”

白狗抬了一下头,道:“你认得?”

“他们算是烟雾贩子里的老前辈了,阿大阿二两兄弟。我之前驻守宁静深流的时候,救过他们一次。几年前在丹山镇,又救过他们一命。没想到今天有碰上了。这两个家伙,屡教不改,总有天死在雾里!”崔于坚也是惊讶。他为人耿直,正气凛然,对这种从事不法生意,害人害己的亡命之徒本就厌恶得很。但白衣楼是江湖名门,救死扶伤视为己任,无奈之下,他才救了这俩兄弟一次又一次。

“唉,看到他们就来气!”崔于坚叹了一声,对后面一挥手,“阿勉,清觉,你俩受累,把他们也带上。见死不救,不是我辈作风。”

那两人年纪不小,但都是崔于坚的后辈,受过他的教导,此时点了点头,空出双手,走上前来,打算将阿大、阿二两个壮汉抱起。但刚走到面前,白狗伸手一拦,道:“不必来两个。”

两人面面相觑。

“一个已经死了。”白狗指着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吸雾太多,只怕救回去了,也会变成一个痴呆。”

“阿二死了。?崔于坚一惊,言语之中居然有些惋惜:“算了,他们这种人,死不足惜。把阿大带回去吧。”

“嗯,带回去好好问问。”白狗点头。

“什么?”

“他身上有很多人的味道。萧其宿、鬼使、那个紫色眼睛的女人……恐怕早在我们来之前,他就和这些人接触过了。”白狗看着崔于坚,“你确定他只是个烟雾贩子?”

“那是肯定,他们俩兄弟在整个黑市都很有名气。而且阿大阿二心思不坏,不会武功,你说他与鬼使或是萧其宿又关联,我是不信。”

崔于坚回答得坚定,白狗看他这样肯定,便也不再怀疑,只是叮嘱阿勉和清觉:“将他伤口包扎彻底,不要见血。他不是习武之人,吸雾致幻后内脏脆弱,不要重击脏器,小心着点。”

两人答应着,刚刚将他扛在肩上,阿大突然挣扎了一下,喃喃自语起来,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妖怪啊!百里女侠,救我……百里女侠……”

众人看着他一阵自言自语,扭动不停,转眼却又消停下去,好似是睡着了。一旁的钟兮挑了一眼,道:“百里女侠。这么说来,“红衣剑”百里绯也在这里了。”

“红衣剑……”霍起云想了一会儿,“希望丹山镇的这些事情,不要和闻人剑圣扯上关系才好。”

霍起云这句话,一下点出了众人的担忧。这个疑问,刚刚就出现在了大家的心中,却没有一个人敢把它说出来——

黑影、半身人,这种完全无法理解的,超出众人想象力的力量,太容易和一个高不可攀的神话联系在一起了——虽然闻人决不问江湖之事,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但他已经隐居江湖三十多年了。

如果,他变了呢?

第70章 荒山密会

五天后。白

衣楼、鬼使等人已经陆续离开丹霞山,萧其宿与那一伙半身人也不知躲入何处,全无踪迹。山内厚厚的迷雾之下,丝毫没有留下一丝一毫那场大战的痕迹。浓雾将一切掩埋,丹霞山依然安静,像是一个静候的,颇有耐心的捕食者。

“三剑”与白衣楼的一众人带着刚刚救下的烟雾贩子阿大一起重回诉州,“白狗”wāng yáng顾不得崔于坚的劝说,独自离开,去与天机楼那位“不好先生”何明秋碰头,希望能问出剑圣闻人决这些年的去向。

“龙王”江破则执意不回诉州,而是留在了丹霞山二十里内的一座小村“沁风”中,问他原因,他也不答。崔于坚虽然很不放心,但“三剑”都负了伤,不能久留。况且江破也早已不是小孩,定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只能留下两个白衣楼弟子在他身边,其余人等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叶

止告别了师之然,带着重伤昏迷的应启丞,小心在陈酒镇中藏了起来。他在江湖中自有门路,交友甚广,不出三天,就有一位名医快马而来,暗中与他碰头。这位名医来头不小,精通银针药理 ,善医内伤,不过两日的工夫,应启丞便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只是身体依然无法动弹。陈酒镇的镇民们只知道这些天镇中多了一个神秘的中年男人,瘸了一条腿,一身药味,成天镇里镇外地跑,却不知道这位神医一天的出诊费用,买下他们这座村子,都不在话下。而

另一人,她一路向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来到了湛海语蜃楼两国的边界处一座无名的高山中。两国虽然接壤,但百年来几乎没有往来,边境处更是杳无人烟,数百里内都是荒山弃林。这女人到了山中,便弃下了马匹,运轻功从最陡峭的一处山崖攀岩而上,一身红衣,格外显眼。这

座山崖虽然如刀削一般陡峭,却好像早有设计一般,红衣女子的轻功每每跃出一步,脚下都正好有一块凸起的岩石,让她能够借力继续往上。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她居然已经跃上数百米高的山崖,云雾缭绕之间,一处隐藏的极好洞口,很快便出现在她的眼前。女

子看着洞口,半蹲下身子,喘息了许久。她本就受了伤,这一路披星戴月,丝毫不敢耽搁,刚才又一口气跃上高山,险些用尽体力。

“来。”一

个声音从山洞中传了出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低沉而年迈,却有一股清澈透亮的魅力,好像这仅仅一个字,便有让人抛下思考走向前去的魔力。百里绯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迈了进去。

这个山洞很小,正着走,侧着走,都不过十步而已。洞中有一个石台,隐约还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虽然漆黑一片,却能感觉到干净整洁,荒山之中,也并无毒虫腐臭,仿佛是有人在打扫一般。黑暗中,那个声音又传了出来。

“百里。”

他的声音很好听,咬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尾音在洞中一晃一晃,好像能看得见阵阵波澜。百里绯也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答了一声:“

是我。”

“我让你做的事情,你都做了。”“

对。你让我说的话,我也都说了。”“

谢谢你。”“

不必,交易而已。”面对这个男人,百里绯的话多了一些,“只是你做的事情,让我没有想到。”

“我做的事情?”男人问道,仿佛是在微笑着。“你是说玲珑双生?”百

里绯点头:“鬼使可比你想的要聪明。”“

如果他不聪明,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你不怕他知道得太多?”

“我为什么会怕他呢?”

男人的每一个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他带着温和的语气,斩钉截铁的态度,谜一般的自信,仿佛是开玩笑一般,将一切慢慢诉说。“

无所谓,反正这是你的计划。”百里绯补充道,“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

别说得那么绝情——东西呢?”男人说到最后三个字,态度一下强硬了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里。”

百里绯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瓶子来。这个瓶子形状怪异,像是一个扭了三圈的葫芦,通体透明,瓶子上有三个塞子,分别位于上、下,和里侧。无论是江湖,王族,还是民间,都从没有人用过这样奇怪的容器。“

啊……对,就是这个!”男人从黑暗中伸出手,接了过来。他的手十分恐怖,没有指甲,没有皮肤,一直到手臂都被严重烧伤。但即便如此,他的手指还是灵活,只是一转,便将那个奇怪的瓶子把玩在手中。“

你要这个东西,究竟是做什么?”

“哦?你也会好奇吗?”男人问道。“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呢。”

“为了它,我差点赔上性命。”“

是吗?”男人的语气还是这般,但声音,却让人如何都厌恶不起来。“黑猫身上的一缕黑毛,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若是知道我还活着,若是知道自己的一缕灵体此刻被我抓在手里,恐怕又会惊得吐血不止吧……”“

那只黑猫,究竟是谁?”“

是一个没人见过,却又人尽皆知的人物。”

“别兜圈子。”

“他是——‘九天’。”“

九天?”百里绯无意间提高了声音,“这东西,不是说书人编出来的江湖奇谈吗?”“

对,就只是江湖奇谈——就连‘红衣剑’百里绯都以为这是一个骗小孩的故事了,还有多少人会把他当真呢?没人相信,岂不是更好吗?”

“那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知道。”男

人这么答道,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是在告诉百里绯——不要再往下问了。他把玩着手里的瓶子,慢悠悠地说道:“你做得很好,鬼使既然看到了黑影,也见到了巨石下的‘伤口’,自然会慢慢走入我的剧本当中……他很重要……你也很重要……”

男人说着,朝百里绯伸出了手。百里绯却后退一步,有些厌恶地说道:“废话少说,我们的交易呢?”

“哦,交易,我差点忘了。”男人笑了一声,“纯阳千鹤峰,他已经在那里很久了。你只要有心,就能找到他。”百

里绯听完,转身便要走。

“哎,别那么心急。”男人收回了手,叫住了她,又说道:“你若是见到了闻人决,替我带一句话。”“

讲。”

“他们,越来越近了……”

“他们?”“

去吧!”男

人不再说话,整个人向后退去,他抬着头,一对魅惑无常的双眼,直直盯着百里绯,似是带着笑意。百里绯向前一步,想要抓住他,但直到她伸出手扑了个空,才发现——这个山洞中除了她自己,哪里还有别人?她

最后看到的,是一双紫色的眼睛。

第71章 沁风夜谈

夜已深了。像

沁风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子,早早便没有了人声。此刻,只有村中唯一一家旅店中,依然亮着灯光。两层的小店,只有两间客房,三张桌子,掌柜得早就回屋睡得鼾声震天,只有两个身着白衣的剑客,还在桌边一杯一杯地喝酒。他

们一个年轻,眉清目秀,身材削瘦。一个中年,面目狰狞,眉心带疤。中年人已经喝得半躺在桌上,面色红得像猪肝一样,青年人却还吟吟笑笑,仍在劝酒。“

妈的,你小子,酒量怎么这么好!”中年人一拍桌子,把酒杯酒壶拨到一边,忿忿道:“不喝了不喝了!”青

年人笑道:“勉哥,你这可就不好了。大晚上的,这小荒村里,咱俩不喝酒还能做什么?”“

你去看看楼上。小龙睡了没?”

“你怎么不去看?”青年人反问。“

我这不是走不动路了吗!”中年人一拍大腿,“小龙再不睡,我可得睡着了!”

“那可不行。崔前辈吩咐了,让我们俩好生看着龙王,在前辈赶回来之前,决不能让他出什么乱子。说是咱们俩,就得是怎么俩,你去睡了,我怎么办?”“

你精神不好好着吗?”

“一天睡两个时辰,谁吃得消啊!”青年人叹道,“要不是这小村子的酒还不错,我怕是连前半夜都撑不到!”

听到这话,中年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直起身来,眨了眨眼睛,屁股往青年人那儿一挪,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说起这酒。小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勉哥清楚?”

“那是当然!”中年人笑起来,一把搭住对方的肩膀,“嘿。这可是丹山镇的秋冷酒!”“

喂喂,你说话可轻声点!这话被龙王听到可怎么办?”听到丹山镇这三个字,年轻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将身子放低,更加小声地问道:“这是丹山镇的酒?你怎么知道?丹山镇不是早就……”

“丹山镇还在的时候,我曾随崔于坚驻守丹霞山。那些日子里,我喝过他们村里人酿的酒。当时,丹山镇的酒除了他们自己的人喝,还会通过两条山道,运往丹霞山的外面,据说还有绯叶王都一些王族贵人,专门点名要这种酒。这两条山道,一条从东面走,过陈酒村。一条就在这儿,叫沁风村。”

“怪不得!我说这几十口人的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一家旅店!”

“对对,这家店啊,就是那些年里给运酒的商人车队留宿的。可惜后来……”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丹山镇确实是个好地方啊。”

“但是勉哥。”青年人又喝了一杯,抿了抿嘴,道:“这酒虽然不错,但距离‘美酒’却还有一段距离,口感也略有粗糙。我们喝喝也就罢了,那些王公贵族们怎么喝得惯这种粗酒?”“

这你就不懂了!这沁风人学丹山人的酒,不过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你现在杯子里的酒和当年丹山镇出产的美酒,当然没法相提并论!丹山镇的酒有两点精髓:一是酿酒的泉水,必须是镇子正下方山林间的秋冷泉。二是一种只生长在丹霞山的野果,红山树莓!”

“哦?这么讲究?”青年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清澈的酒水,更有了兴趣。他这人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好酒,无论是当年学剑,还是后来加入白衣楼,都是为了能喝一口好酒。此时听说再也无法喝到丹山镇的美酒秋冷,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是啊。秋冷泉是一口好泉,可惜丹霞山漫出浓雾之后,大概也是不能喝了。倒是红山树莓,仍旧是长着的。”

“这果子还在?”青年人眼睛一亮。“

还在,还在。之前我们进村的时候,不是有几颗大树,上面长着火红的果子吗?你还想摘几颗尝尝,被我拦下了。”

“对对对!”青年人回忆了起来,“可你那时候跟我说这果子又酸又涩,既然是这么酸的果子,怎么酿酒?”“

你又不懂了。这红山树莓却是又酸又涩,可一旦到了晚秋,只需六天,这果子便会变得香甜可口,汁香四溢。可同时,果子中也会生出剧毒!”“

剧毒?剧毒的果子,又如何酿酒?”“

丹山镇的人,自然有丹山镇的办法,只可惜这办法,也只有当年的丹山人才知道,那惨案发生后,便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青

年人痛心疾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却听见“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桌子上。青年人一抬头,只见那个刚才还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刀疤大汉,居然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摔下来。

“勉哥?勉哥你怎么了你?”青年人笑了起来,“咱们说的是酒,你这么爷们的人,哭什么啊你!”中

年人抹了一把泪,低声道:“阿彦,这事儿,我本不打算说。可……咱们认识虽然没几年,却是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你腰上一剑,是为我挡的,勉哥记得!楼里这么多人,我最拿你当哥们!你可愿意听我说?”

“那当然了。勉哥想说,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你听完,可愿把这故事烂在心里?”

“既然勉哥说了。就算是他日有人严刑拷打,丢了性命,我都不说。”“

好!”中年人本想用力一拍桌子,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是什么事让勉哥这么在意?”“

当年在丹霞山的时候,我好酒,偶然认识了镇子里最好的酿酒师父,这一来一去,咱们就成了酒友。我在丹山镇的那些年,每周都会到他家讨酒喝,他也从不拒绝。有时候,他也会托我从山中带红山树莓回来,这秋冷酒的配方,我也是那时候听他说的。这树莓一旦甜了,便有剧毒,即便是武功盖世的江湖高人,一旦毒素积累,也足以要命。”“

毒素积累?”“

你我这样的功夫,两三颗便会暴死,就算是萧楼主这样的绝顶高手,也熬不住六七颗的量。这果子本是做毒的好料子,但生在深山当中,除了丹山镇的人,几乎无人知道。那些酿酒人也是花了几十年的工夫,才研究出将这果子去掉毒性,加入酒中的方法。只一颗,便能让酒芳香扑鼻!”“

那真是好事!可是……这终究是酒啊,你让我烂在心里不说出去的,就是这?”“

不。那名酿酒师父,名为江通,我在他家喝酒的时候,见过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青年人摸不着头脑了,“他儿子又怎么了?”“

这些年,你们一口一个龙王的,可知道龙王的真名?”

“我之前听前辈们叫过,似乎是叫江……江破。”青年人说到这里,脸色变了,喃喃道:“江破,江通,江破……勉哥,你是说?”

“对。”中年人点了点头。

“原来还有这番渊源,真没想到。我来楼里没几年,只知道龙王是萧楼主在丹霞山收留的一个孤儿,体内却有龙血之力,天赋异禀。其中,竟有这样的故事。勉哥你放心,这事儿我听过就算,绝对不会说出去让别人知道的!”

“不……”中年人摇了摇头,“我让你闭口不言的,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

嗯。我在丹山镇呆了许久,一直都是江通夫妇招待,待我如一家人一般。小龙还年幼的时候,曾有一个玩得很好的朋友,我在他们家喝酒时,这孩子就常常来找小龙一起,翻着画有萧楼主的画册,拿着木剑比划,说日后也要成为白衣楼的大英雄。我见他们天真可爱,又崇拜萧楼主,就跟他们走得近了些,还常常逗他们玩。”“

那……不是挺好吗?”青年人觉得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勉强插了一句话。“

对,但那个孩子……他的名字我也记得!我一直心存疑惑,而之前在靡州城的交手,更让我确认了一点……”“

靡州城?交手?你是说!”

“没错!他,就是鬼使!”

第72章 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鬼使?叶……”

年轻人听带这里,心中惊讶万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那名字还未出了口,他想起来龙王就在楼上,伸手便要捂住自己的嘴。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巨响凭空而来,震得二人脑壳一痛。他们只觉得地面一阵晃动,好像脚底下的山川正撕裂开来,轰隆声不绝于耳,摇晃之间,都已摔倒在地。

地震了?两

人伏在地上对视了一眼,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想法——太蹊跷了!丹

山镇地处绯叶中部,紧邻江南,山川稳固,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地震。这一场震动,实在来得太过蹊跷了!

两人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毕竟是白衣楼中的剑客,武功都是不凡,地面摇晃不止,可他们只是一手一撑,轻功已在脚下,转眼便站起了身来,一前一后向楼上跑去。他们撞开门来,只见江破稳稳立在二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龙王!”“

小龙,你没事就好。”

两人看到江破仍在,都放下了心来。他们并不是怕地震会伤了江破,而是怕江破离开客栈——这地震来的太巧,恐怕此刻的丹霞山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但白衣楼的主力早已撤离,光凭他们二人,是绝对不敢进入其中的。两

人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江破也慢慢回过头来,他先后看了二人一眼,道:“我去。”

年轻人心道一声不好,连忙拉住江破:“龙王。之前崔前辈吩咐过了,你要在这沁风村中可以,但绝不能独自踏入丹霞山。你可没忘吧?”“

没忘,但还是要去。”江破目不转睛,“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最好的时候?”

“如果这地震是他引起的,说明他还未掌握自己的力量。震动之大,恐怕气力已尽,我找到他,就能杀他。”“

可是……”“

丹霞山西北有一座高塔,是白衣楼所建。你们若想帮我,就去那座塔上。两天之内,我要是没从山里出来,到那座白塔与你们汇合,你们就发出信号。信号一发,便立刻离开。”

“不行。”年轻人仍不同意,“崔前辈这样信任我们二人,将你托付给我与勉哥,我们绝对不能。”

“去吧。”“

哎?什么?”年轻人诧异地回过头,说出“去吧”二字的,正是他身边的中年人,“勉哥,你胡说些什么呢。”

中年人没有搭理他,只是提剑拱手,朝江破半跪而下,道:“两日之内,一定要回来。”江

破摇摇头,道:“我要是回不来……”

“一定!”中年人没有抬头,再次强调道。

江破张了张嘴,道:“一定。”

他说罢,身形凌空飘起,龙鳞下有微微红光浮现——他的体内有龙血流动,那日受到的重伤早已恢复如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疤。他一脚在窗台上用力一蹬,整个人便向外飞射出去,向着丹霞山的方向而去。两人向窗外望去,他已成了夜空中的一个红点。

“勉哥!”年轻人这时候才叫起来,“你怎么让龙王走了!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崔前辈问起来,我们怎么跟他交代?”

“他的话多了许多。”

“什么?”年轻人一时没懂对方在在说什么。

“小龙平日里无论是对谁,都沉默寡言,能两个字说完的事情,绝不说第三个字。可他刚才,却一口气对我们解释了这么多——他是想说服我们,让我们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有分寸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他不是在意气用事。这些年来,他变得成熟了许多。这大概就是萧楼主所期望的吧……”“

就算是这样,我们好歹也要跟着他吧?就这样由着他去了?”

“他的轻功远比我们要好,要是我们俩跟着,他必然要放慢速度。更何况这浓雾之中,最好的武器就是龙焰。若是我们在场,他驭火的时候,定会束手束脚。”

“勉哥……”青年人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粗人——不对,你就是一个粗人。也只有这种时候,心思才会这么细致。”“

你放心,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顶下来,不会牵累到你。我是一直看着他的……也想看看他究竟能飞多高。”

“别说这些了,我们走吧。”青年人也一脚踏在窗台上,转眼便一跃而下。

“去哪?”

“龙王说的那座白色高塔。你对丹霞山最为熟悉,应该知道它在哪里。”

“对对!”中年人恍然道,“那座高塔是惨案之后才设立起来的,其中有高人布下的阵法,我们赶紧前去,若是有什么危险,也能接应小龙。走!”

两人互相一点头,黑夜之中,便化作两道白色的身影,顺着沁风村下的山谷没入了白雾当中。

大地还在震动。江

破越往里去,便越肯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地震。

大地开裂,山石破碎,但一望之下,却没有任何一座高山受到影响,倒是山间的雾气更加浓郁。但这震动,却足以令山间的石块滑落,大树拔起,无数隐藏在雾中的毒虫异兽蜂拥而出,在山中四处乱窜。江

破放慢速度细细向下看去,只发现地面上裂开的缝隙正不住往外吐出白雾,它们张开,收缩,张开,再次收缩,仿佛是一个呼吸着活物一般。他心下震惊,料想这诡异的巨变必然与萧其宿和他身上的黑影黑火有关,索性隐藏起气息,一跃落下了地面。

“啊啊!哈!嚯!别过来!”他

刚踩到地面上,忽然听远处传来有人呼喊的声音,随后兵刃划过,风声霍霍。仿佛是有人在哪里与什么东西搏斗。这声音此时清晰可辨,刚才却被雾气阻挡,若不是降落在这里,恐怕就连他的听觉都发现不了。这

种时候,谁会在这种地方?江

破如此想着,快步向前,同时划开自己一臂,从血中抽出一柄细剑来,一手握住,护在身边。他越往前,这呼喊的声音就越清晰,声音稚嫩而尖锐,好像是一个孩子一般。同时,更有野兽的咆哮声回响耳边,难道是……咣



是一声碰撞。这一次,江破听清楚了,这是野兽的利爪与钢制的兵刃碰撞的声音。远处的那人,看来是被发狂的兽群困住了。浓雾之中,这些本来温和的飞禽鸟兽变得凶恶非常,现在大地震颤,更是令它们怒火中烧。若不是手上有点真功夫的高手,恐怕还真难以脱身。江

破有些焦急,却仍小心谨慎——偏偏是这种时候出了这事,要说是萧其宿的陷阱,倒也不奇怪。江破本可以视而不见,但他毕竟是白衣楼主萧千澈的弟子,有人陷于危难之中,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袖手旁观。明哲保身,见死不救,可对不起白衣楼的名号!因

此,虽然将声音压到最低,尽全力隐藏着自己,他仍在飞身向前掠去!

第73章 男孩

到了!

江破身形猛然一顿,一手握过剑,一手攀住面前的黑色枯木,身子凌空屏住呼吸,凝神向前望去。这里虽是浓雾弥漫,但他的视力比常人要好出许多,依然看得清面前发生的一切:

树林中狼狈一片,经这么一阵地裂山崩,枯木折断,泥沙不堪。两只狼,一只熊,四只形状都无法分辨,似豹似豺,与那天的“影兽”四分相似的野兽围作一团,将一个男孩困在其中。那孩子大概不到十岁,衣衫破旧,一手反握着一柄短匕,一手抓着火把向前挥舞,想要将这七只野兽驱赶开来。火

光将他惊慌的脸庞映得通红,火把与bi shou乱挥乱舞,毫无章法,显然只是一个平民子弟,根本不会什么武功。这样的深夜,他怎么进误入丹霞山中,不怕死吗?

江破还在犹豫是否出手,一只影兽已经按耐不住,低吼了一声便朝那男孩扑去。男孩惊叫一声,后退一步,险些摔倒。但他稳了稳身子,用力向着侧面一闪,居然躲过了影兽的飞扑。这一躲一闪,男孩反而镇定了许多,扬起手中的火把朝着那影兽逼了过去,bi shou再是胡乱挥舞,口中哇哇大喊,不再如刚才那样畏惧。这

孩子!

江破有些惊讶,被这样七只凶恶野兽深夜围攻,就算是经验老到的江湖人士都会乱了阵脚,普通人恐怕早已吓得瘫倒在地。但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此时居然能够强压下恐惧,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与野兽对峙!他

虽无武功在身,但刚才那一闪一躲,反应快得令人诧异。如果今日能够脱险,日后定是个可造之材!

想到这里,江破脚下用力,便欲上前。可突然间,他感觉一只大手扣住了自己的肩膀,一身力气一下施展不出。他心下一惊,连忙挥爪震开这只手臂,右手血剑顺势挥出,可背后那人却是不慌不忙,低头一躲,反手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慢着。”那人压低了声音。“

是你!”江破虽惊,却也把声音压了下去。

面前的人,竟是叶止。“

是我。”叶止点头,面色却是冷漠,他松开了江破的手,轻声道:“不是现在。”“

再不出手,这孩子会死!”

“不是现在。”叶

止再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便向下望去。江

破咬了咬嘴唇,他身为龙王多年,除了萧千澈,还没有人能使唤得了他。但叶止这么一说,他居然奇迹般地无法违抗,只能稳住气息,顺着叶止的目光向下看去。

经过刚才那次躲闪,影兽对男孩有了顾虑,他们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尖叫般的呼吸声,步步围绕,却不敢上前,似乎是畏惧男孩手中的火把。那一只大熊听到影兽发出的声响,显得有些畏惧,犹豫了一会儿,转身便跑开了。唯

有那两只灰狼走上前去,步步紧逼,它们的体型比一般的野狼要大上许多,皮毛油光发亮,眼睛幽绿,獠牙好像野猪一样疯长。这种模样,在其他的地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怪物”了,但在丹霞山与宁静深流两处烟雾升起的地方,却只是常态而已。男

孩毕竟年纪尚小,刚才那些动作,已经将他的力气耗去了大半。眼见大熊跑开,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那两只灰狼一跃过去,瞬间将包围圈再次封了起来,眼中终于涌出一丝绝望。但他仍将bi shou和火把高举挥舞,不敢放松——在生死面前,人类往往是最脆弱,也是最坚强的。

嗷!狼

是最具灵性的野兽,男孩眼中一瞬的绝望,立刻被它们揪住,一左一右猛扑过来。男孩大叫,火把与bi shou胡乱挥舞。bi shou毕竟尖锐,很快将右边的灰狼吓退,可左边的灰狼却没有被火光吓跑,它在男孩身边迂回一圈,看准机会一扑而上,一口咬住了男孩抓火把的左腕!男孩痛得大叫,火把摔在了地上。江

破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可他身子刚动,又被叶止伸手拦下,只听对方低喝道:“不是现在!”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若是就这样死了,根本不值得我们去救!”“

你说什么!”江

破八岁之后,便被萧千澈带回白衣楼中抚养chéng rén,所听所见所闻,无一不是江湖中极尽侠义之事,所交的朋友长辈,亦是堂堂正正的正道楷模。即便情感被龙血冲淡,但“侠”字却被他烙在心中——更何况,现在需要帮助的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两人对话之间,那男孩已经被灰狼拖倒在地,大狼松了口,又一口咬住他的手臂,想要将他的左手直接扯断。一个小小孩子的力气哪里比得过这样的大狼,一只手臂转眼血肉模糊!灰狼松了口,又在手臂上咬了第三口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男孩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不要命似的扑了上去,将那只咬住自己手臂的大狼扑倒在地。大狼也吃了一惊,后爪扑腾,在男孩的腹部划出一道长而深的血口。男孩瞪大眼睛,嘴里不住大吼,竟是用那只鲜血淋漓的,还在狼口中的手臂压住了大狼!他虽然受了这样的伤,却从未将bi shou松开,右手一扬,一匕扎进了灰狼的喉间。大

狼挣扎着,爪子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血口。男孩拔出bi shou,连连刺入它的喉咙,一直到第四下的时候,大狼终于不动了,松开了口。

男孩的左手已经一点都动弹不得了,他紧抓着bi shou,撑起自己的身体,红着眼睛看着周围的四只野兽,对另一只灰狼吼道:“来啊!来啊!你咬死我!我捅死你!”灰

狼向后退了一步。可三只影兽却对视一眼,步步逼上前去。火把落地,沙土盖上,刚刚已经熄灭。没了火焰,那些影兽可不怕这个孩子。他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把灰狼撇在一边,将男孩围了起来。“

来啊!来啊!”男孩渐渐喊不动了。但即便是这个时候,即便全身痛得颤抖,他依然站得笔直。

拼尽最后一丝血气,也绝不一声不吭地死掉!

“哈”江破只听见身边的人这样笑了一句,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飞蹿而出,他手中的轰鸣巨响,将那些野兽的吼叫声统统盖过!

第74章 续骨

狂刀一出,迅如狂风,震若惊雷。不仅是那个男孩,就连下面的野兽也放下攻势,抬起头来。

这一抬,兽头便被狂刀滚动的刀刃整个碾碎。刀身触地,发出一声嗡鸣,就连大地都是一颤,刀刃侧扫而过,转眼又将另一只影兽的两只前腿扫去一半,锯成肉末。

一击杀死两只影兽,叶止脚步一顿,一把抓起男孩,扬刀朝着前方指去。剩下两只影兽低吼两声,左右看了一眼,再不犹豫,转身便向后飞奔而逃。那只灰狼碧绿的眼睛一转,也一跃跳进了雾中,不见踪影。

这时候,江破亦飘然而下,脚尖上轻功一点,落在两人身前。他半蹲下身子,问道:“你没事吧?”男

孩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叶止,又看了看江破,没有说话。

“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丹霞山中?”江破再问,他努力挤出笑容来,装作平易近人的样子,也不知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真实。“

谢谢。”男孩答非所问。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举起bi shou来,架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你做什么?”一

柄苗刀突然顶在男孩的bi shou上,苗刀仿佛根本没有用力,男孩却感觉自己握bi shou的手突然没了力道,只听“乓”的一声,bi shou的刀刃折断,横着向外飞了出去。

“我……”男孩张了张嘴,仿佛刚刚才从惊慌中走出来,“谢谢两位……大,大侠。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你们。”

“我问你做什么。”叶止语气冰冷,说得毫不留情,“你刚才想砍下自己的左臂?”

“啊。”男孩木讷地点了点头,望向自己被灰狼咬过数口的手臂,上臂的肌肉已经外翻,筋骨luo lu,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臂骨已经被灰狼的尖牙咬碎,一大截从肉里刺了出来,“我……我三叔说,要是被蛇和狼给咬了,手臂保不住,就砍下来……”“

砍下来,然后呢?”

“然后……说不定就能活。”“

那你不就没了手臂了吗?”

“总比死了要好?”

“这也是你三叔说的?”

“对。”说

起自己的三叔,这男孩好像变得有了勇气一些,气息也平稳了。他还没有从刚才激烈的战斗中走出来,一旦他完全平复下来,手臂上的伤口定会让他痛不欲生。现在砍掉自己的手臂,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拖着这样一条断臂走在丹霞山的迷雾中,还未走出几里路,浓雾和感染就会夺走他的命。但

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能下定这样的决心呢?

叶止紧盯着男孩的眼睛,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他揉了揉孩子油腻杂乱的头发,骂道:“小崽子,真有种。”江

破看着他们二人,没有说话。

“龙王!”叶止喊了江破一声,“你们白衣楼随身的金疮药,给他一瓶!”

“恐怕保不住了。你刚才若是早些出手,不会如此。”“

保不保得住,是你说了算的吗?拿来!”

叶止伸出手来,江破咬了咬嘴唇,从长衣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子来,放在他的手中。“

小子,有点疼的,忍着!”叶止结果瓶子,放在一边,右手放下狂刀,只伸出两指,一把夹住那一块刺穿血肉的臂骨,轻轻用力,推了进去。

男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叶

止一把按住他的嘴,将自己的左手袖子整条撕下,塞进他的嘴里,喊道:“咬住了!”,随后左手重重握住男孩纤细的手臂,咔嚓一声,居然将断掉的臂骨接了回去。他松开手,满手满手都是鲜血。男

孩满脸血红,叶止刚刚松开他,他立刻脱力摔倒在地,口中不住喊痛。那伤口被叶止这样一拨,反而撕得更大,虽然骨头复了位,样子却比刚才更加凄惨了。

江破看着,叹了一口气,“没有的。他年纪这么小,骨头长不回去了。”“

未必!”叶

止抬起头,朝他这样说了两个字,在胸中一摸索,取出一个黑色的,如同砚台一样的东西来。这砚台看似坚硬,可叶止的拇指在其上一暗,中间的“砚”却好像变成两人软泥一般,被他取下一块。细细看去,他手中的这一块黑色又稠又软,黑中带着墨绿,发出一股难闻的苦味来。叶止按住男孩的手臂,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一些,居然直接探进了伤口当中,将这药涂在了骨头上。这

疼痛何其难忍,男孩刚刚几乎昏迷过去,被叶止这样一按,又痛得浑身颤抖起来,他紧紧咬住叶止塞在嘴里的衣袖,面目狰狞得如同一只恶鬼。

就连江破这样的人,看到这样凄惨的景象,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别过头去,淡淡道:“断山续骨砚。”“

识货。”

“瘸药王也来了,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与你……”

“我救过他的命。”叶止说着,将白瓷瓶中的金疮药打开,细细洒在男孩的伤口上,朝着江破道:“这样,或许能保住这孩子一条手。”

“用这么珍贵的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怎么了,不像我会做出来的事?”叶止问。“

不像是‘鬼使’会做出来的事。”

“呵。”

叶止站起身来,问躺在地上的男孩,“怎么样了?”男

孩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塞在口中的袖子中有丝丝血迹,看来是连血都咬了出来。叶止将那块袖子拿出,再问了一遍:“如何。”“

谢谢谢……谢谢大侠……”男孩牙齿颤抖,呼吸不稳,却仍然望着叶止江破,道出一声谢来。“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江破。“

我,我叫何患,是,是……严家村人。”男孩终于能够回答问题。

“严家村?”叶止嘶了一声,即便是他这样的阅历,也不知道附近又这样的一个村庄,只能再问道:“严家村在哪里?”

“两座山后面……的一个村子。”男孩依然疼痛难忍,说话也没什么条理,“我出来很久了,我要……带雾回去。”

“雾?”

叶止与江破对视一眼,同时问道:“怎么回事?”

第75章 严家村,周先生

白缎子——这是地下黑市里的“黑话”,是当年白衣楼插手黑市的烟雾交易的时候,由阿大阿二两兄弟做出的一套隐语,为的便是在白衣楼与其他江湖名门的压力下,也能顺利地完成烟雾交易。

这套语言体系后来流传开去,不仅仅是烟雾黑市,其余许多见不得光的地方,也用它当做自己的行话。若是买卖两方有一方连黑话都听不懂,讲不出,另一方便会很快警惕起来,认出对方不是“圈里人”。其

中“白缎子”一词,指的便是丹霞山与宁静深流两地的烟雾。其中成色较好的,称作“玉”;成色稍差的,称作“烟”;卖家称作“宽”,买家叫做“窄”。这些词句,长年混迹江湖黑暗面的鬼使叶止自然清楚。而江破在白衣楼的侠客们之间耳濡目染,也大概知道一些。可是这个出身山村的普通男孩,半点功夫不会,又是如何知道“白缎子”这个词的?

叶止眼光狠辣,识人极准。这男孩经历了刚才的惊吓与剧痛,脑子早已一片混沌,以他小小的心智,不可能现在还有精力撒谎,刚才的每字每句,都是真话无疑。他抓住男孩未受伤的一手,握在手中,蹲下身来问道:“你说的白缎子,可是这里的白雾。”

男孩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需要白雾?白缎子这个词,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周先生。”“

周先生?”

男孩眼神愣愣的,出口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想到叶止与江破不认识这人。看到叶止疑惑的样子,他又补充道:“是我们村里的郎中。他很厉害的,一年会来村里两次,给我们治病,大病小病都医得好。”“

江湖郎中。”江破道。

“一般的江湖郎中怕是不知道白缎子。”叶止回了一句,又问男孩,“周先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大家得了很厉害的病,一般草药都治不好,得要两座山外,丹霞山里的‘白缎子’才行。不然的话,大家都会死的……”男孩说着,拍了拍背后,发出砰砰的声响,说:“把雾装在这里,带回去,雾就不会散了。”

“这是?”叶

止拨开男孩的衣服,发现他后背上系着一个不大的铁罐子,刚才被衣物遮挡,居然没有发现。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烟雾贩子们自制的“烟罐子”,做工虽然说不上多精细,但绝不是一般的山野村民可以做得出来的。

“那个周先生,他让你一个孩子独自来搜集白雾?”叶止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何患。烟罐子是由两层钢材制成,想要密不透风,自然价格不菲。无论那周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把它交给一个孩子。

“不,不是……是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男孩说着,低下头去,轻声道:“村里许多人都病了,大家对我那么好,我想给大家做点什么。而且周先生说了,这一趟,可能会死……我不想让大家死。”他

越说越小声,最后拍了拍身后的罐子,道:“我已经装好白缎子了,可是,可是找不到路了。”

“我们会带你回家的。”叶止摸了摸他的脑袋,朝江破说道,“对吧。”

“嗯。”江破应了一声,突然目光一凛,俯下身来,指着男孩小腿处的一道疤痕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啊……是两天前。”男孩回忆了一下。

“是你进了丹霞山之后?”“

嗯。”“

怎么伤的。”“

我摔了一跤,被一棵枯树划开了……不过没事,已经好了。”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男孩站了起来,可一不小心碰到了左手恐怖的伤口,痛得咬牙切齿。江

破与叶止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丹

霞山的浓雾会顺着伤口进入人体,这样高纯度的雾气,不出半天便会让人昏昏欲睡,精神错乱。成年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一个孩子!两天前的伤口没有包扎,这男孩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陷阱?”江破问。

“不会。”叶止答。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站起身来。叶止思索了片刻,问:“什么病需要白雾才能医治?”“

没有这种病。”“

万一呢?”

“不可能。”江破回答得坚决,“白衣楼研究白雾多年,它是致幻剂,是毒药,最多也只能用于幻术。不可能能够治病。”

“那这周先生是何许人也?为何要唆使山村平民来丹霞山取雾?”“

江湖郎中,信口雌黄。”“

山野郎中懂黑市的黑话?信口雌黄会提及白雾?龙王,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叶止瞥了他一眼,道:“你不想与我一起查下去,是怕我知道得多了,对白衣楼不利吧?”

江破没有说话。

“那好,这孩子就由你送回村子,我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之后要不要查,要不要管,你龙王说了算。”“

行。”“

我要走,龙王应该不会拦我吧?毕竟我与白衣楼的旧账还未算清,你们的萧楼主,说不定还是我杀的呢。”“

你走吧。”

“好!”

男孩根本不知道面前两个男人在说什么,只以为叶止要走了。他突然不顾身上的疼痛,一把跪了下来:“我三叔告诉我,男子汉要顶天立地,知恩图报。大哥哥……不,大侠你今天救了我,以后我长大了……”

“行了行了。”叶止打断他,“你见了我的刀,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男

孩一愣,老老实实地说:“不,不知道。”

“那可真是有趣了。”叶止感觉他不是在撒谎,又指着江破,“你看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名号?”

男孩转过头,仔仔细细将江破看了一眼。方才他的眼中只有叶止,并未把江破看个清楚,此时一瞧,那龙角,龙眼,龙鳞,龙爪,在他看来就如天方夜谭一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想伸出手去摸,但手到一半,又怯生生地缩了回去,眼中满是不相信。

“知道了就好。日后想要报恩,就冲着他去,不必记得我。”

“你这话说得,好像恩断义绝一般。”江破突然开口。“

你与我。什么恩,什么义?是当年在石窟中弃我而去的恩?还是如今追我千里的义?” “丹山镇。”“

丹山镇早就没了!”叶

止一句吼出,江破再说不出话来,雾中林间,只余长久的沉默。

这时候,男孩拉了拉江破的衣角,悄悄道:

“大哥哥,你……你是鳄鱼吗?”

第76章 铮

鳄鱼?这

个词,居然让江破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连刚刚怒意外露的叶止,此刻也回过头来,哑然失笑道:“

你说什么?小子,你叫他什么?”

两人当然知道男孩所说的是什么生物——这种水陆两栖,牙尖齿利,皮肤如盔甲般的凶恶物种,确实与神龙有那么几分相似。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江破,更不会有人将鳄鱼当做神龙。毕竟,鳄鱼只不过是一种生于湛海南部沼泽当中,数量稀少的野兽。而神龙,却是整个世界三国之中人尽皆知,延续了数千年的信仰。

一个是野兽,一个则是传说。

“鳄鱼。就是那种……”男孩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给叶止说明鳄鱼杀意什么样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止抓住他的手,“你生于山村,怎么会知道鳄鱼这种东西?”

“很少见吗?”

“当然。”“

是周先生,他有一本册子,五颜六色的,上面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见都没见过的动物。几年前他来村里治病的时候,还给我看过呢!”

“又是周先生。”叶止叹了一句,“他现在还在村里吗?”

“不在了。”何患垂下头,“周先生告诉我们要白缎子才能治病,就走了,说要来年开春才回回来。不想死的话,就带着白缎子等着他。”“

这话说得可不像一个郎中。”江破道。“

你才发现他不像个郎中?”叶止道,随后又问何患道,“小子,你当真不认识龙?”

男孩想了想,问:“龙?”

“鹰爪狮头鹿角鱼尾蛇身,腾云驾雾,万物之首。”叶止又指着江破,“村里的大人没有和你提过?”

“没有。”男孩摇头。“

你们村里,没有一个人提起过龙吗?”

“真的没有。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

怎么可能!

在这个世界上,神龙的信仰贯穿所有史书、古籍、诗歌,就如三国的历史一般悠久。传说之中,在古人还愚昧野蛮的远古时代,正是三条从天而降神龙帮助三位天子一起建立了国家,它们带来光明与智慧,传授人们耕作、畜牧、神农、音律、占卜。若是没有神龙,就没有三国,时至今日,三国的君主还称自己为“真龙天子”,相信自己正是当年三条古龙的后人。即

便有不少僧人虔信佛陀,但千百年来,神龙依然是三国中不变的信仰。漫步中原之上,各处可见神龙的雕像,供奉神龙的神台,赞咏古龙的诗歌,即便是两三岁的孩童,也对神龙的故事耳熟能详。可

如今,居然有一个村子的人,连龙都不识得?

叶止压下心中的惊讶,望着江破,点了点头,“这个村子不简单,那个周先生,也不简单。”

“嗯。”

“告辞。”“

你还是不去?”“

龙王的事,与我无关。”“

嗯。”江

破目送叶止走近雾中,低头拍拍男孩的肩膀,道:“走,我送你回家。”“

大哥哥……”“

嗯?”

“你们两个人,是朋友吗?”江

破愣了一会,答道:“是吧。”“

嘿,那就最好了!”男

孩听到这个答复,嘻嘻笑了起来。这孩子如今开朗嬉笑的样子,与他刚才面对野兽,一步不退,拼死浴血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是一个人。他明明半身都是鲜血,左臂几乎被狼牙扯烂,却坚强得出乎意料,宁愿笑,都不叫。—

—“不是现在!”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若是就这样死了,根本不值得我们去救!”—

—“你说什么!”

江破望着男孩的笑容,想起自己方才与叶止的对话,叹了一口气。

“也许不是吧。”他自语道,没让男孩听见。

就在这时候,江破突然感觉自己脚下的土地震动了一下。他连忙后退一步,抓起何患,跃入空中。三两棵枯树立刻在他面前栽倒下来,地面裂开,巨石拱起。随后,又是两三道震波远远传来。又

是地震?不对!江

破离开地面,向后疾退而去,他能感觉到这次地震与刚才的不一样——这震动,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下

面,有什么东西!幸

好江破有龙血在体,身体轻盈,只需动用一点轻功,便能不借外力,如传说中的神龙一般悬停空中。虽然此刻抓着男孩,但仍不阻碍他踩着枯树腾空向上,俯瞰面前的一切。

这一看,却将他吓了一跳!江

破出入江湖多年,什么世外高人,奇异场面没有见过?但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大地抖动着,如同一个被刀割裂的伤口一样分了开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岩石、土壤仿佛失去了他们本来的面貌,变得如同动物的肌肉似的柔软。它吞咽了一下,呼地一声,从地底喷出一大口白雾来!远远看去,就好像大地在喘息一般。这

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莫非这整个丹山镇的白雾,都是像刚才那般,从地底被“呼吸”出来的吗?

江破心中诧异,紧盯着那一个呼吸着的“伤口”,将男孩抓得更紧。以他的轻功,一时半会儿不至于跌下地面。但若是大地继续这样震动,伤口继续扩大,再过不久,他们就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了。

他这样想着,还未想到解决的办法,耳边,又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铮!

——铮!

——铮!这

声音远远传来,铿锵有力。一听像是击石一般,一听又像是野兽呼号一般,连绵不绝。未过多久,只见从那喷发处浓雾的裂口之中,有一滩黑色的东西炸了出来,发出轰鸣巨响。江破凝神向下望去,居然是一只如影子一般的利爪,从那当中探了出来,狠狠拍在地面上,惹得大地再起一阵轰隆震动。那

爪子紧紧抓住地面,好像是用力拖拽着一般,将爪子之后的东西也拉了出来。每拉扯一下,地面便晃动一下,每晃动一下,白雾便更浓密一分。这

是一只影兽,一只大得出奇的影兽。

它的身形似豹,光是趴着,就有两人之高。与之前所见的影兽不同,他几乎全身都是由黑影组成,只有在影子飘散的时候,才会从下面隐隐露出些许类似肌肉的东西,红得如同鲜血。它

生有五条狮子一般的尾巴,眼睛细长,流出更为漆黑的异光来,脸部的中央生出一支向上的长角,耳朵向上扬起。大嘴一张,尖牙尽露,又是铮铮的响声,从其中传出。“

是……是狰!”男孩惊慌地叫着,但只是慌张了片刻,他立刻镇定下来。江破朝下一看,他居然又将bi shou抓在了手里,好像即便是这样的庞然大物,他都要与之搏斗一番。“

你认得?”“

这怪物,我在周先生的册子上见到过。周先生还说……”

“我先杀了它,你再告诉我。”

话音刚落,龙爪探出,赤血燃起。

第77章 书中异兽

江破心中清楚,大地若是继续崩塌,两人定会避无可避,被拽进更深的地底当中。无论此刻丹霞山的地底有什么东西,他都不想目睹——更何况,到时候再想杀这只影兽,可就不易了。

必须在这里将它解决掉。

那只影兽钻出地表,甩开身上的碎石泥土,以及像是血一般粘稠的黑色泥浆,双眼朝周围环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附在半空中的江破。它的后腿仍在那个“伤口”之中,却用力向前一蹬,朝着江破疾奔而来。

“自己小心。”江

破见影兽直扑而来,只犹豫了一下,便这样说着,抵着一颗枯木,在五六米的半空中松开手,将何患丢了下去。男

孩毫无准备,后背靠着枯木的树皮便滑了下去。幸好背后的铁罐减缓了一些下坠的力道,让他没有被树皮刮得皮开肉绽,快要落地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一截断枝,身子缓了一下,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刚刚来得及抬起头,便听“咣”地一声,黑夜与浓雾之中,一柄红色长剑与漆黑的利爪撞在了一起。—

—铮!

——铮!

——铮!那

名为“狰”的野兽吼叫着,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异的吼叫声,背后五条尾巴挥动着,眼看便要朝着江破甩来。江破连忙在半空中卸去力道,落下地面,手中龙血长剑脱手掷出,擦着其中一条尾巴而过。狰

痛得呼号一声,它的体型太大,地面却已支离破碎,让它的行动慢了不少。就在它回过头的工夫,江破已经绕到它的身后,手中又是一柄燃烧着的赤血长枪丢了出去。长枪划过狰的脸颊,将那影子一般的皮肤划开,留下了一道燃烧着的赤色伤疤,污泥般的黑红色血液从中滴落了下来。江

破虽然曾与萧其宿手下的影shou jiāo过手,但眼前这只发出“铮铮”异响的怪物,却远远不是那些小小影兽可以比较。虽然只是过了两招,但不知为何,江破在望着这只怪物的时候,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来——三千不归。不

知是因为此刻身处丹霞山,还是因为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影,这只猛兽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让他不禁回忆起九年前的恐惧。即便他根本不落下风,可当年那种无力感与挫败感,却一次又一次刺到他的神经。江

破还未理清自己的情绪,突然间,平地传来一声稚嫩的大喊,竟是何患:

“大哥哥!狰有五条尾巴一支角,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它……”

男孩刚刚高喊出声,四处寻找江破的狰立刻发现了他,那猛兽目光一凛,侧过身去,挥爪就要拍下。何患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看见一只黑爪高高落下,惊得大叫,转身就要跑开。这一跑,他才发现自己的小腿刚刚已被枯木的树枝豁开一条大口,此时疼痛突然袭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江

破来不及犹豫,提起轻功,便朝着何患的方向疾射而去。可还未掠出多远,便见五条尾巴接连扫来,他连连躲开两次横扫,却距离何患的位置越来越远。

眼看那一爪拍下,男孩便要被碾成肉泥,突然见一道黑光自上而下轰然落下,手中是一柄轰鸣的长刀。叶

止?

江破一看,又惊又喜,大喊道:“救他!”可

叶止一眼都没看。他没有去帮江破,更没有去救何患,却是黑翼一收,一跃来到铮的头顶,左手按住野兽的脑门,右手长刀横扫而过,刀身嘎吱作响,一击便将狰头上那一支长角扫了下来。

狰痛得浑身颤抖,五条尾巴和爪子同时收了回来,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将整个脑袋都抵在地上,想要将叶止从上面甩下来。叶止顺势朝它的身后一滚,刀身chā jin狰的下身,锯齿转动,将他最下面的一条尾巴连着尾骨挖了出来。狰

发疯似的吼叫,一个转身,剩下的四条尾巴向着后面横扫而去,只想将周围的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江破这才找到机会,躲过扫来的黑尾掠去何患的身边,一把抓起他,向着更深的林中跑去。江

破心中焦急,可被他抓在手中的男孩却似乎有一些高兴,他拽着江破,喊道:“大哥哥,周先生说得都是对的。那只怪兽……”“

后面是怎么说的?没有那两样东西?”“

没有那两样东西,他就没有影子了。”

“影子!”江

破听后一惊,立刻缓下速度,将何患放下,问道:“那册子里是这么说的?他说了影子?”“

对。”何患点了点头。

“这么说,它天生就是如此?”“

嗯。册子里的画,就和刚才那怪物一模一样,一点不差。”何患说道:“周先生从来不会乱讲的,他说有,就是有。”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

江破交代了一句,连忙回身掠出,他终于知道这只名为“狰”的影兽究竟特别在哪里了。之

前遭遇的所有影兽,他都能看出他们曾经是什么。就如半身人一样,他们剩余的半身要么是豺狼,要么是虎豹,它们的行动虽快,却与另外半身的影子并不和谐,越是凶猛的进攻,越是充满了差错。可

眼前的狰却不同。他身上的影子不似是他的盔甲,反倒像是天生的一般,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就算刚才被叶止斩去了头上的长角,他的行动与进攻依然有自己的掌法——这东西,是有智慧的。他

生来如此!那

个名叫周先生的江湖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他随身的一本画册,为何会记载着“狰”这种天生带有黑影的异兽?难道早在丹霞山变成这样之前,狰就曾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出现过?

江破越想将这些问题跑在脑后,疑问却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他飞身向前,只感觉大地再次震动,向前望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好像被什么东西丢了回来一样,翻滚着朝他撞来。江破“喂”了一声,一把抓住这个滚过来的人。正是叶止。

“呸!”叶止稳住身子,啐出一口血来,骂道:“妈的,这东西,有古怪。”“

怎么?”

“我的影子……”叶止腕起右手臂,露出一条贯穿而过的深深爪伤,“被他吃了。”

第78章 鲜血为刀

“吃了?”

江破探出手来,扣住这道伤口。果然见这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中央漆黑一片,像是被烈火灼烧。而一层细密的黑雾如同丝絮一般飘忽其上,正在慢慢离开叶止的身体。可即便是这样恐怖的一道伤口,叶止仍然一声不吭,喘都不喘。

“对。吃了。”叶止再重复一遍,语气平淡,仿佛那伤口就不是他的一样。他将半身的衣服撕开,在伤口处扎紧,站起身来。狂刀却丢在一旁,看都不看。

“这山中的东西,果然和魔教脱不开干系。”江破道。

“这话说得难听,我就和魔教脱得开干系了?”叶止骂了一句,说道:“你得帮我一把。”“

如何帮。”

“借我点血。”

“什么?”江破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却从早已流血的右臂处生出一团燃烧的龙焰来,从黯淡的雾色中看去,仿佛是整条手臂都在熊熊燃烧一般。这火焰虽不惊人,其中的力量却振奋人心。叶

止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开眼睛,答道:“就是它,你用它,给我做一把刀。”

“刀?不可能。这火就算凝聚成形,也能瞬间把你的手烧成焦炭。”江破抬起头,那影兽狰似乎已经恢复了元气,正慢慢站起身来,朝着二人一步步踏来。幸好,在这浓雾之中,就连它也无法确定二人的位置,只有铮铮的吼叫声远远传来。“

我自然有办法。”叶止说着,将右手伸出,他的手中紧紧缠绕着一圈漆黑的影子,如同绷带一般将手掌包裹,但相比之前他驾驭的黑影,明显暗淡了许多,“我试过你的龙焰,只要影子够深,他就伤不到我。”“

为何不用狂刀?”“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没有了黑影,你就握不起刀了?”

“是有怎样?”叶止骂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在试探我的虚实?不杀了这怪物,我们一个都走不出去!”

江破点了点头,用利爪从自己的手臂上抓起一把血浆。就在他的手与伤口的交界处,一柄细而长的苗刀已经显出雏形。他再一用力,伤口处竟升腾出一片火热的蒸汽,好像是以血肉为鞘,将一柄刚刚锻造出的宝刀缓缓拔出。他

的血液仿佛是无穷无尽的,即便洒下如此多的鲜血,他依然皮肤红润,面不改色,爪中的兵刃熊熊燃烧,通体赤红,形状却与叶止的苗刀有八分相似。江破左手猛一用力,只听“铛”地一声响,那鲜血苗刀完全从他的体内抽离出来。他反手握住刀刃,将刀柄朝前,递到叶止手中,说道:“小心。被龙焰灼烧,痛苦万分。”“

还用你提醒?”叶止一把抓过,手中立刻想起“滋滋”的声响,他猛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挺烫手。”

“怎么做?”江破伏下身子,问道。可三个字刚刚出口,就连他自己都是一愣。因

为他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多

少年了?他已经多久没有问过别人“怎么做”了?江湖中,无论前辈晚辈,都尊他一声龙王。白衣楼中,无论新人老人,都知道他是萧千澈最得意的弟子。所有人都会抬起头来,问他一声“怎么做”,在这种期盼的目光下,他无法开口问别人:“怎么办?”

就算是在崔于坚,霍起云这样的长辈面前,他也无法将这几个字说出口。他们只会告诉他:小龙,自己想,因为日后,你是要带领大家的人。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告诉你应该怎样做。你必须成长,必须独当一面,你的每一句话,都不能以疑问收尾。

这么多年来。他回答的每一个问题,自己都无法确信。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自己都心惊胆战。他带领众人的时候,内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这样做对吗?

人人都知道他是龙,但却没有人知道,他也想问一声:怎么做。但

是此刻,在这无人得知的深山浓雾中,在这个他曾经最为熟悉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即便物是人非,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的骄傲与伪装,都可以放下来——就如同九年前一样。

叶止显然没有发现他内心所想,只是紧盯着不远处正在一步步靠近的影兽,边思索边说道:“这妖兽,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它对我的出招似乎十分熟悉,更明白我驭影的时机,恐怕在暗处操纵它的,是一个熟人。”“

熟人?”“

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熟人。”“

萧其宿?”“

最好是他。”叶止答道。“你再看他头上的长角,刚刚被我砍下。可吃掉我的影子之后没过多久,便已经重新长了出来,尾巴也是。”叶止遥遥望着,又指向地下,“不久前裂开的地表,现在都被一团黑泥覆盖。那妖兽每走一步,都在黑泥之上……”“

你是说……”

“就算是当年的三千不归,也不可能仅凭自己驾驭这么庞大的影子。我虽然还不能理解那泥潭是什么东西,但这只妖兽,恐怕离不开那泥潭的范围。他如此大费周章,引发地震,引我们进来,无非就是想要我们的命。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让他小看了。”“

我懂了。”江破点头,“那男孩距离这里还有些路程,黑泥一时漫不过去,你我不必有所顾虑。”

“那就最好。若妖兽背后的人真是萧其宿,那另一个人,应该就不在这里……”

“另一个人?”

“你不知道?那就最好。”叶止答道,“我的轻功不好,一会只能从背后跃上它的头顶。黑影畏火,你替我争取时间!若是我猜的没错,斩断它的独角之后,我被‘吃掉’的影子会回来大半。你我在它的尾巴处汇合,斩断右数第二条黑尾——只要拿回影子,拿起狂刀来,我就能把他开膛破肚!”

“既然黑影畏火,你如何拿住我的刀?”江破问。

“所以要在我被烧穿之前,解决它。”叶止亮出右手,其中缠绕的黑影已经比刚才黯淡了些许,但仍覆盖在他的手掌之中,与龙血龙焰一道劈啪作响。“

行。擒住萧其宿的话,让我来杀。”

“哦?”叶止突然笑了,“这不像是白衣楼龙王该说出来的话啊?不给他一个公开审判的机会吗?”“

他欠我一条人命。”

“人命?可我听说你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就连当年丹山镇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都没皱一下眉头。”叶止突然没了开玩笑的语气,“你心里还有多少东西?我还能相信你几分?”

“五分。”

“哈,相比以前扭扭捏捏的小胖子,我还真喜欢如今这个果断的龙王。”“

上?”“

上!”

第79章 漆黑与赤红

虽然多年没有相见,但这短短一个字的交流,却比任何一个托付性命的战友都要默契。一黑一赤两道身影几乎是在瞬间化作残影,穿过浓雾枯木,并肩向前掠去。片刻之后,赤影仍在向前,而黑影则向侧面离开,一头撞进了雾色之中,唯有手中的长剑如火星不灭,若隐若现。

江破笔直向前,身覆火焰,浓雾遇火即散,一撞即溃。他一手为爪,一手握剑,面前清明一片,很快便来到影兽跟前。他一晃躲过迎面而来的利爪,斩断不知何处生出的黑影,一脚点在狰身下的黑泥之上,将手中一捧热血迎面洒了出去。这

捧鲜血刚刚碰到黑泥,立刻乍起一团火星,滚滚燃烧起来。狰仿佛极度畏惧这一团烈火,后退两步,只横过五条长尾朝着江破扫来。江

破见状,连连闪躲后退,可躲过两条长尾之后,他脚步却突然一顿,好像那黑泥之中有什么东西拉了他一把似的。他猛一用力,这才将小腿从黑泥中拔出,其上,赫然有三道醒目的血痕,来不及惊讶,又是一条长尾扑面而来,竟已来不及躲闪!

不好!情

急之下,他连忙横过剑来,带血的双臂之上同时膨开一团火焰,挡在身前。那根黑尾果然是由影子组成,在江破双手的火焰映照下,不仅是力度,就连速度也慢了几分。但这一击而下,狠狠垂在江破的双臂与胸口,仍令他一阵气血翻涌,天旋地转,轰地一声被击飞出数十米远。

影兽击退江破,得意地怒号一声,却突然脑袋一重,不知被谁一脚踩在了头顶,它仰起头来,顿时感觉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传来。叶止的刀法从来凌厉非常,手起刀落,不仅是那长角,甚至将它半块头皮都削了下来。这一次,黑泥与暗红色的血液同时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叶止一身一脸,狰痛得大呼一声,双眼流出光来,身周的黑影如爆裂一般膨胀开来,如同一只急了眼的刺猬。

它看不见自己的头顶,索性就地一滚,想将脑袋上的人甩在地上碾死。可叶止身经百战,早有准备,就在狰翻身的那一刹,他便抓住狰身上一缕黑影,顺势荡到了它的肋上,再是侧身一滚,一脚踏在它的肚皮,沿途划出一条数米长的深深刀痕,黑血喷涌。可

还未等他收起刀来,眼前突然一按,那五条粗壮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经倒立过来,轰然朝着独自的方向拍了过来。叶止下意识地提刀一挡,可就在这时,他紧握在手中的那一寸黑影已经撑到了极限,被龙血苗刀融了开来,叶止掌心碰到炽热的龙血,痛得浑身一颤,一失手,苗刀便落入泥潭之中,一瞬就沉了下去。他手心滚烫,还来不及防备,就被一尾巴甩在了胸口!

叶止“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骨骼都在打颤,肋骨更是不知断了几根,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被血浆哽住了咽喉,恐怕肺部都已经被穿出了洞——这一下的力道强得不可思议,远比其他野兽凶横出数倍!那

影兽显然有着超出一般野兽的智慧,它半身扑倒在泥潭中,也不翻滚,也不站起,一尾巴击中叶止之后,立刻就探出锋利的前爪,想要直接将叶止刺穿在当场。叶

止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一时间什么剧痛都顾不上了,连忙一个翻身向下滚去。可那爪子来得迅猛,擦着他的肩膀便划了过去。叶止大叫一声,鲜血四溅,噗通一声摔进了泥潭当中。狰

一个激灵,哗地从黑泥当中跃起,四肢利爪疯狂在泥潭之中乱踩,这时只需踩中一脚,便能将叶止碾成肉泥。而不远处,江破刚刚从剧痛当中起身,他的右臂已被鞭子般的尾巴抽得皮开肉绽,若不是痛楚对他而言只有常人的一半感觉,恐怕已经拿不稳剑。

他一眼望见影兽的肚子上火焰般的刀伤,与它此刻疯狂的踩踏,便知道叶止的处境十分不妙,连忙飞掠而去,想要将狰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可就在这时,身边破碎狼藉的地面上,突然传出一声稚嫩的大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破诧异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男孩高举一手,另一条胳膊软绵绵的,随着跑动在身侧甩动,他发了狂似的朝这里跑来,大张着嘴,瞪着眼,脚步杂乱却飞快。他边跑着,边将手中的一物狠狠地朝影兽丢了过去!那东西银光闪闪,锋利逼人,正是何患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柄bi shou!不

是让你好好待着吗!你怎么来了!江

破来不及出声,更顾不上何患丝毫,身形不顿,仍然飞身朝着狰猛扑而去。那bi shou虽不起眼,但此刻划在空中,反射过江破身上的火光,居然如一道疾电一般闪过夜空,凛凛杀气,凭空而出!狰

被这光芒晃过眼睛,漆黑流光的双眼突然黯淡几分,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眼皮眼睑,但就是这么一恍惚,一停顿,就是这分秒之间,泥潭中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来。他背后生有半边凌乱的黑色鸦羽,翻飞而起,一脚踏住狰的前爪,一双大手鬼神般探出,抓住影兽的颈下最为脆弱的一块皮毛,呲啦一声,连皮带影,扯了下来!

影兽呼叫连连,伸出爪子要将叶止从身上扒下来,但叶止又是一蹬,抓住他颈上毛发状的黑影,翻身骑在了他的后颈。那寒光凛凛的bi shou恰好来到,半个刀刃没进了影兽右边前爪关节处。狰同时两处吃痛,前爪被钉了一刀,顿时半跪下去。叶止赶紧在它后颈站起,连踏几步,浑身力量都在双脚之上,一脚将狰的脑袋踩进了黑泥中。

“龙王!”情

急之下,他喊出的不是江破的本名,而是这个称号!

此时江破已经掠过泥潭,被叶止这么一喊,立刻心领神会。他脚步在空中虚点两下,如龙一般腾在半空,双臂鲜血淋漓,滴滴落下,眨眼间已在他的双手中凝成两柄赤血长枪。江破立于黑暗之中,威严如天神,只见两道光芒先后落下,似是天降雷火!两

声沉闷却刺耳的声响,两柄长枪从狰的后脑穿过,将这只不可一世的猛兽钉在当场。

叶止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胸中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令他浑身发抖。他踩着狰的背脊,一步步走向影兽的身后,收起刀落,将他的五条尾巴全部斩下。一缕黑影从其中一条黑影所聚的尾巴当中流出,顺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钻进了他的血肉里。

“妈的。”叶止仰天一叹,抬头看着江破,“你倒好,威风得很,金疮药还有吗。”“

我倒觉得不痛。”

“去你的吧!”叶止笑出声来,一嘴的血。就

在这时,身下那个必死无疑的躯体,突然动了一下。随着一声熟悉的咆哮,地面与高山,再次震动起来。不远处的那一道“伤口”再次蠕动,喷出冲天的白雾。两

人的脸色同时一变!心中不由叫道:

糟了!

第80章 黑袍

这大地震颤的同时,狰身上的黑影已然蠕动起来,刹那间,便如一朵急着绽开的巨大花朵一般,砰地爆裂开来,黑影四散,纠缠着爬入空中,宛若末日景象!然而幸好,叶止、江破二人的反应亦是快得惊人,早在黑影炸开之前,他们已经先后发力,一步跃上半空。

叶止虽然受伤不轻,但黑影已经恢复,黑翼展开,转眼便扑了出去。江破身负龙血,身体愈合能力惊人得强,他轻功同样一踏,反而走在叶止的前面,抓起还在目瞪口呆的何患,踩着还未崩塌的地面,迅速向前掠去。“

没死?”

“死了!”

两人短短一句,眼中都是惊讶。无论是什么怪物,就算是影兽,半身人这样的妖物,被两柄龙血熬成,如此炽热的长枪贯穿脑袋,不可能还能活着!可朝身后望去,那一只巨兽确实抬起了脑袋,迈开了四肢,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它每踏出一步,高山便震颤一下,大地便崩坏一分。两人被这震动晃得天旋地转,就好似天空都要倒塌下来一样。叶

止一下跑出数百米远,这才俯身往下,聚影在手,一把抓住了刚刚丢在空地上的狂刀,此时大地已经寸寸裂开,轻功若是不像二人这样超绝,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无底深渊。他将长刀收回,回头一看,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大对!”叶止脱口而出。

“什么?”江破回过头来,脚步却分秒也不敢停下。可这一望,却让他险些愣住了。

这只死而复生的异兽,此时不像是在追逐二人,反而像是要掘开地面一样。他将爪子深深迈入黑泥与丹霞山的地面之下,裂开的深渊之中,好似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与整座山脉连接在了一起。狰咆哮着,以活物不可能出现的弧度大张开嘴,发出一声不知是野蛮,还是痛苦的咆哮来。随着他的动作,大地如同被撬棍从最底部开始撬开,深深的裂痕像是无数的小蛇,四处蔓延开去,从每一处都喷涌出沸腾的白雾。两

人虽然尽力向前,但大地崩塌的速度远比他们要快上几倍,没过几秒,他们身下的地面便崩塌碎裂下去,一股白雾冲出,撞在两人面前。叶止险些失去平衡,被江破在空中一爪,才稳住了身形。两人留在空中,往前往后,都已无处落脚。尽

管在黑影与龙血的帮助下,两人能在半空中停留的时间远超一般的轻功高手,可若是没有地方借力,终究会慢慢落下。在这样支离破碎的地表上,他们根本无力与眼前这只不知是死是活的妖物战斗,更别说要将它再一次杀死!

“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叶止喊道,黑翼扑腾一下,身体却仍在向下落去,他连忙在一块即将摔落深渊的碎石上踏了一脚,“影子这东西,根本就不是活物,要怎么弄死它?砍头还是诛心?”“

只需杀了操纵它的人。”“

那人又在哪?”事到如今,一向叶止反而急躁起来,“就连当年的三千不归都无法控制这样庞大的东西。操纵它的人是谁?萧其宿?刚刚的样子也就算了,可如今的破坏力……他要是真有这样的能力,让山崩地裂,何必这时候还与我们躲躲藏藏?杀了我们不就是了!”叶

止刚刚说完,脚下已没有地方可以落脚,比不得己,他竟一脚踏入深渊,在浓雾弥漫之处狠狠踩了一脚,也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再奋力挥动黑翼,才再一次从缝隙中探出身子来。“

与其被这地裂一步一步埋进去,当一个哑巴四人,不如就踩到那妖物的身上去,是死是活,都比这样要好!”

江破想都没想,点了点头,望了一眼被他提在手中的何患,“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带上!这小子有点骨气,就和我们死在一起!”

叶止说罢,借着自己最后向上的力道,朝着影兽飞掠而去,黑翼又是一震,索性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气,带着他向前冲去。江破运起轻功,紧随其后,他的身体轻盈,很快就跟了上来。此

时的影兽明显比刚才大了不少,叫嚣的黑影如同实质,将它的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几乎看不清原来似豹似虎的形状,唯有那一支长角高高矗立,五条尾巴于身后乱舞,就连坚硬的岩石也一击击碎。暴怒似乎让它连理智也完全失去,叶止江破二人这样靠近,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只想要将丹霞山搅个天崩地裂。越

是靠近,两人就越是发现它身上巨大的变化——刚刚只有两人多高的异兽,现在居然已经高大得如同一座小山,光是靠近,便感觉一阵风压逼人而来,无数杂乱的,如同皮毛一般的影流顺着身体划过,就如尖刀一般将他们的皮肉划开,只走两步,便已寸步难行。

叶止在他黑色的皮毛上借了一力,总算站稳了跟脚,连忙回过头去寻找江破与何患,可他一个“江”字还未出口,便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唯有狂风呼啸,哪里还有什么别人!他大吃一惊,再是转过头来,只见无边的黑暗之中,站着一个人。一

个男人。他

的身体完全包裹在一袭巨大的黑色长袍之中,虽然看不见面貌,但一定是个男人;虽然以一身漆黑之色站立于无边黑暗之中,却如一道光芒一样显眼,也不知是因为他比周围更加明亮,还是比周围更加黑暗;他仿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可周围的狂风,却无法将他的长袍吹起一点。

他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幻

术?这

是叶止脑海中涌出的第一个想法,他将狂刀用力向身边一斩,想要将这幻境击成碎片,可一道下去,面前的这个空间却连一丝一毫的晃动都没有,大刀砍了个空,只带起呼呼风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只感觉这个场景无比真实,甚至比他所经历的真实还要真实。“

你是……”

不知为了什么,不知被施了什么咒术。一向小心谨慎的叶止竟然垂下狂刀,朝着那个身披黑袍的男人伸出了手去,而就在他探出指尖的那一刹那。一声大吼在他身后炸起:“

叶止!”叶

止回过头去,正是江破。他“啊”了一声,再想要找那个黑袍人,可身前,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有狂风作响,山石崩塌,影子撕裂着他的伤口。“

你也看到了!”江破逆着风喊道,“那个人!”“

你也是?”

这三个字刚刚落下,所有的声音,就在这一刹停止!

第81章 归墟

两人警惕起来,背对而立。却见那狂风,黑影,白雾,沙土,枯木,碎石同时晃动了一下,随后,这天地间的万物好像被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扯住了一般,猛拽着,向着后方倒退而去!而

远处的远处,那一道狰最初爬出来的,最大最显眼的那一道大地的“伤口”,正快速汇聚成一个吞噬一切的深渊,嚎叫着,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滚滚吸入。“

怎么!”叶止低呼一声,转过头去,只见自己身侧那只影兽也步步倒退。他的行动跟不上万物倒退的速度,包裹着它的黑影被猛吸过去,正从它的身上层层剥离。它的体型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渐渐露出枯黄的皮肤和luo lu的血肉来。而渐渐的,他的筋肉也被扯下,惨白的骨骼穿透而出,一寸一寸将它的身体撕裂了开来。狰

努力地伸出爪子,五条尾巴缠住地上的巨石,尽力反抗着吸引着它的黑洞,可挣扎不过数秒,那巨力便将他的骨骼完全扯碎,带着他的下半身与所有的“影子”,同时被卷进了深渊当中。而那旋转着的,吸引着一切的恐怖旋涡,真如传说中众水汇集,万物归于虚无的无尽之谷“归墟”一般。两

人望了一会儿,皆是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天地之间,竟有如此奇景?拥有这足以移山填海的不可思议力量的人,又是何人?

放眼望去,丹霞山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与男孩何患未受到影响,震惊之中,他们连一个“为什么”都问不出来,就这样立于碎石嶙峋的,支离破碎的地面上,看着一切归于虚无。不过多久,随着影兽身上包裹着的那一团巨大的黑影被“伤口”一口吞下,那涌动不息的旋涡停止了下来。几乎是一刹那,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平静。这

安静令叶止适应了狂风呼号的耳膜一阵嗡嗡作响,他四下一望,白雾不知何时已经再次升起,遮蔽了他的视线。而他的手边,只留下半具巨大的野兽骨骼,正是狰被扯断身体,吸走影子后留下的上半身。他举目,想要再看清那大地的“伤口”处有些什么东西,却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方才的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突如其来,又不辞而别的幻梦。

叶止回过头,只见江破竟然坐倒在地,双手扶住额头捂住脸,大口大口穿着粗气。他伸手想要去扶,却被对方一手挡开。“

我没事。”“

这么说话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叶止道。

江破放下捂住脸的左手,只见他那一只金黄细长的龙眼,此刻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瞳孔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有火焰要从其中涌出!江破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一拳砸在地面上,将身下的碎石震成粉末。一爪抓紧自己的大腿,直将自己抓得血肉模糊!男

孩看到江破这个样子,不由惊慌失措起来,嘴里喊着“大哥哥”就要朝江破走去。叶止一把将他抓起,退后一步,轻声道:“别去打扰他。”“

大侠,大哥哥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叶止口口声声这么说,心中却早已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年来,他暗中搜集白衣楼与萧千澈的信息,可算是这江湖中最了解他们的人,关于“龙王”的信息,自然也在其中。

江破虽然在九年前就已经吞噬龙血,与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物共存。但这神龙古血,岂是区区凡人可以驾驭?每隔数十天,他体内翻涌沸腾的龙血与赤炎便会到达极限,在日出之时透体而出,令他浑身灼热,双眼泛红,七窍流出血来。此时必须切开十指,缓缓放出血来,才能将体内的阳气散去。即便是对江破,这也是一种折磨。但

这次,却有点不一样。叶

止俯下身去,望着浑身滚烫,身体颤抖的江破,轻声道:“刚才出了那么多血,不应该的。”“

对!”江破大吼道,龙爪抓进骨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不是因为血,是那个黑袍人!”

“那个黑袍人?”叶止连忙追问,“你见过他?”“

对!我一定见过他!但我不记得了……但是,一定在某一个时候,我是见过他的!”

“那你如何确定?”

“是它告诉我的!”江破将爪子从自己的血肉中bá chu lái,举在面前,“是它!”叶

止望着他,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这血。

万物皆有其灵,不仅是人、野兽、禽鸟。佛家相信,即便是飞花、落叶,都有自己的“灵”,传说之中,一些神兵利器,山川古刹,也有自己的“灵”。而作为传说之中的万物之首,神龙——甚至于他流传千万年的龙血,亦有自己的“灵”存在。

是这龙血,见过那黑袍人!

叶止不敢靠近,怕打扰了江破与自身的抗争。他也不敢离去,怕这神秘的丹霞山中,有什么东西会乘虚而入,索性坐在一旁,运功调息起来。过了许久,太阳慢慢升起,浓雾中也透出一点光亮来,江破眼中的红色才终于慢慢褪去,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刚刚的遍体鳞伤,就已经恢复大半。“

想起来什么没有。”叶止问道,他指的当然是那黑袍人。

“没有,那感觉,来得太快。”江破站起身来,道:“总会弄清楚的。”

“那好。日后有了什么线索,要是你想,白衣楼自然有办法联系到我。”叶止道,“告辞。”

“等等——”

“嗯?”叶止回过头来。

“刚才那影兽出现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离开很远,根本不必回头的。”江破道,“大家都说鬼使铁石心肠,没有一点感情、侠义可言。但你为救这孩子,不还是两次出手?”“

你想说什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你心中仍有一个侠字!跟我加入白衣楼,我们将误会都解释清楚……”“

得了吧。”叶止打断他,“只不过是一起打了一仗而已,不必说得你有多了解我。这孩子还是由你送回严家村,剩下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慢着!”

“快说!”“

既然你不答应,我也不再强求。可还有一事托付。”江破从身上取出一物来,交给叶止,“这件东西,要麻烦你带到我的两位朋友手中。”

第82章 旧物予故人

两位朋友?

叶止望了一眼江破,没有伸手去接,却道:“是白衣楼的朋友吧。”江

破点头。

“那就算了。”叶止道,“白衣楼的信,还是你自己去报。刚才那地裂天崩的声势,数百里外都能听闻,我若是现在独自去见你的朋友,还交出你的信物,恐怕……”“

恐怕?”“

恐怕他们会以为我杀了你。我现在一身伤痕,不想再被你们白衣楼的人打搅了。”“

不会的。若是别人,或许不会相信,但你要去见的那位大哥,只要见了这件信物,定会相信你所说的话。”“

哦?为何?”

“因为只有你,我,他三人,知道这件东西有多重要。”叶

止皱了皱眉头,脸上又泛出一丝笑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兴趣,拿来。”

江破一松手,那物件落下,正好落在叶止的掌心:是一块白玉佩。叶

止本不以为然,但当那玉佩冰凉的触感传入他的手中,他却突然一颤,将那东西握紧了,抬头道:“你还留着它!”“

从不敢忘。”

“除了你我,还有谁明白这件东西?”

“你去见了他便知。山西北处,曾经孤花小林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白塔,他就在那里。你将何患与严家村的事情如实相告,他一定不会拦你。”“

好!”叶止爽快地答应下来,打开手掌,又看了一眼,道:“告辞!”

“若是有一天厌了‘鬼使’这个身份,你随时可以来白衣楼找我。你心存侠义,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

“哈!好好做你的白衣大侠!指不定哪天,在我手下成了独臂龙王!”

叶止说罢,轻功一展,黑影一挥。一跃而出,已是数十米远。白雾升起,终于不见踪迹。

“走吧。”江破低下头,摸摸何患的小脑袋,“我送你回严家村。”

“嗯!”男孩应着,跟了上去。

江破走在前面,他身周升腾的热气将面前的浓雾驱散,荆棘野兽,都无法挡在他的面前。他走了许久,突然想到何患还跟在身后,回过头去,之前男孩跟得一步不落,只是气喘吁吁,好像快要筋疲力竭,一只手臂垂在身侧,显然还没法用力。

“痛吗?”江破看着他的左臂。“

没事的!”男孩开朗地笑道,想举起手臂向江破证明自己的话,可那左手却如何都抬不起来,倒是剧痛不断传来,急得他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只能委屈地说,“我没事,男子汉受一点小伤,怎么能叫痛呢!”“

这可不是小伤了。但上了断山续骨砚,又外敷白衣楼的金疮药。最多不过半个月,你这骨头就能完好如初。”江破这样说道,脸上不由露出笑容来。可这笑刚刚绽到一半,他却突然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大哥哥,怎么了?”“

啊,没事。”

江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笑出来过了。

自从继承龙血,他的感情就在慢慢失去,到了十三岁那年,他几乎已经无法展露出哭、笑、悲、喜的表情,即使礼节性地微笑,也只是他强装出来的面部动作而已。他的话语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愿与任何人交流。江湖上的人只知道龙王沉默寡言,内心冷漠,却不知他曾经也是一个外向开朗的人。

但今天,他说得实在是太多了。甚至久未运动的脸上的肌肉,都感觉一阵淡淡的酸麻。可是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乎与这个人见面的时候,他就应该说这么多话一样。就算那个人说“小胖子,你别说了”,“小胖子你闭嘴”,他也应该多费口舌,再说两句。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是他在成为“龙王”之前,就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每当炽热的龙血灼烧他的身体,每当理智夺取他的感情,每当鳞片向外生长,龙爪更加锐利,他都会抓着那一枚“玉佩”。它提醒他,它逼迫他,它在神龙不可思议的远古力量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他:

不要忘记。无

论如何,无论你最终变成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人,是一条龙,走上顶点,坠落深渊。哪怕有一天,你的情感与记忆完全消失,淹没在沸腾的龙血中。

不要忘记。除

了“龙王”以外,你还有一个名字。

而远处,叶止停下了脚步,回望了一眼。虽然雾气弥漫,他早已看不见身后的人。他打开手掌,那一枚“玉佩”仍在他的手中。纯

白玉佩,上系红绳,正面雕纹一个“白”字,后面镂刻一柄小剑,这是白衣楼人手一件的令牌,上至楼主萧千澈,下至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有这么一件在身,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物。但

这枚“玉佩”却不一样,它虽然表面圆润,但花纹杂乱,雕刻并不精细,就连背后的小剑都凹凸不平,抚摸一番,会发现它的材质根本就不是玉石,只是一块颜色发白的卵石而已。但上面所系的红绳却干干净净,明显是不久前刚刚更换过的。

这当然不是白衣楼的信物。但亲手打磨,雕刻这枚“玉佩”的,是叶止的母亲。叶止七岁生日那年,她给了叶止与江破一人一块,系上红绳,挂在两人腰间。

是,这当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但在当年天真年幼,一心崇拜萧千澈,心中捧着一个大侠梦的两个孩子心中,这可比任何的糖果新衣,烟花竹马都要珍贵。叶止抓着他,只感觉一阵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情绪,一下弥漫开来,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才将那即将涌上鼻头的软弱压了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只是一块小小的,粗糙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卵石。但在它的面前,他们就不再是名震江湖的“龙王”与令人闻风丧胆的“鬼使”。

在它的面前,他们只是叶止和江破。这

两个已经被世界忘记的名字,即便是现在,也是有人记得的——这块石头,证明着这一点。就算丹山镇已经被烧毁,丹霞山已经再也没有丹霞红枫,但当年的那两个孩子,依然是有家可以回的——这块石头,证明着这一点。

叶止将它收了起来,拨开浓雾,继续向前走去。

第83章 幻阵水道

江破到达严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八天之后了。这

段路程远比他想象的更长,也更为艰辛,何患虽然比一般的男孩都要坚强许多,但断臂断骨的痛苦,仍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可以忍受的。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一路走来,有好几次,他都险些昏死过去。要不是江破随身带有几个江湖中价格不菲的灵丹妙药,恐怕他根本撑不到丹霞山外。

离开了迷雾,何患终于有了一些精神,开始带着江破往深山之中走去。他带的路越来越曲折离奇,就连江破都不禁怀疑:这样人迹罕至的荒山之内,真的会有有人居住的村落吗?一直到最后一天即将入夜的时候,何患指着一处,对江破说:“大哥哥,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啊?”江破看着他指向的方向,不敢相信他们走了这些天,居然只是为了这样一处地方,忍不住道:“你说什么?”何

患指着的地方,是山腰处一条长约百米,宽不过半米有余的一道裂缝,向下望去,只有一阵冷风吹来,幽暗无比,肉眼看不见底,仿佛有万丈之深。江破还以为是何患与他开的玩笑,可他一眨眼的工夫,何患居然缩着身子,一溜地钻进了那条缝隙之中,还朝他挥了挥手,叫道:“大哥哥,你跟着我进来。”“

你……”江破还未将疑问说出口,何患已经一松手,整个人都掉了进去。过了刹那,只听见一阵水声传来,那幽深的裂缝当中,突然有了水流,向下涌去。江破吃了一惊,连忙趴在裂缝前面,用左眼龙眼向下望去,这一看,却令他吃惊不小,楞在当场。刚

刚深不见底的裂缝,此时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深约五六米的石窟罢了,石窟的两面流出清澈的山泉水流,在中央汇成一条暗河,不知向着什么地方流去,而何患此时正跑在那条暗河中,向上朝他挥着手,男孩嘴里好像喊着一些什么,明明是这么一点的距离,江破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石窟?暗河?那刚才自己看到的无底深渊,又是什么?

江破想到这里,一下便明白过来:阵法。不仅是阵法,而且是连他都无法一眼识破的高深阵法。阵

法与幻术同本同源,归根到底,都是“欺骗”与“迷惑”的术。相比幻术,阵法却更为严谨和直接,起源也更为古老。只要阵法得当,即便布阵人不在此地,即便过去千年万载,阵术仍可运转如初。然而,与盛于湛海的幻术不同,阵法这一门术,起源和兴盛都在最为古老的东方古国蜃楼。

可自从数百年前的“鬼厌河战役”之后,蜃楼便闭关锁国,不在与绯叶、湛海两国通商,更严禁自己的国民踏出国土一步。而阵法的奥妙,也逐渐消失在两国与“江湖”之中,被大多数人所淡忘。唯有一些修为极高的湛海幻术师和所学极杂的江湖术士手中,仍然掌握着使用阵法的技巧。其中之一,便是“鬼面生”应启丞。他炉火纯青的镜面阵法,甚至比他的幻术更令人畏惧。而

现在,这座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里,居然有一个裂缝当中,隐藏着连他的“龙之瞳”都难以看穿的阵法?布下此阵的人是谁?他又是为何?要在这种地方设下一个障眼迷阵呢?江

破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但这个问题一旦放在眼前,又让他不得不想起何患口中的“周先生”。这个神秘的郎中既然能出入严家村中,自然是可以看破迷阵的人。这样的人唆使那孩子去丹山镇中取得白雾,他怀着怎样的目的,他真的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已吗?江

破想到这里,再不犹豫,索性也缩起了身子,从缝隙当中一跃而下,水花哗啦溅起,转眼间,他便已经和何患一起,泡入那冰冷的暗河当中。他再抬头望去,却见头顶哪还有什么石头裂缝,只是最为普通的灰色岩石罢了。

“我二叔告诉我,一旦进来了,那里就会被神仙关上,身后要是跟着坏人,那坏人就追不上来了。”何患看出江破的疑惑,解释道:“要是想离开村子,就得从另外一条路走。大哥哥你放心,到时候我会送你出去的。”

“神仙?”

“对!神仙!”水不知有多深,但何患水性很好,一边向前游着,一边回答江破的问题,“神仙守护着我们村子,从我太太太太太爷爷的那时候就开始了,至少我太爷爷是这么讲的。神仙说过,只要严家村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就保我们永永远远平平安安,远离外面世界的战争灾祸。”“

战争?三国已经许多年没有战争了。”江破估算了一下时间,若是真与何患所说的那样,严家村建立的时间,恐怕远在“鬼厌河战役”之前。而再往前的三国历史,就连他也没有多少了解了。

“外面的事情,我可就不明白了,我们村的人极少往外面去。二叔说,走出去的人要是有了害大家的坏心眼,就会忘了回来的路。所以我才敢偷偷溜出去,我心里想的是救大家,神仙保佑我,我一定能回来的。”“

嗯。”江破点头,若有所思,“那周先生呢?”“

啊?”

“你之前说过,周先生两年才来村里一次。他每次出去,都能找到回来的路?”

“那是当然,周先生是最好最好的人!每一次村里人得病,都是他治好的。我太爷爷说过,周先生是神仙派来保护我们的人。他小时候吃了毒果子,要不是周先生正好回了村来,给他调了两副药,他早就被毒死了!那时候不到两年之期,太爷爷问周先生为什么回来,周先生就说了,是神仙让他来救太爷爷的!”江

破停下了动作。

“大哥哥,你怎么了?”何患回过头,“是不是水太冷了,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你太爷爷,小的时候。”江破望着他,道,“这位周先生,多大年纪了?”

第84章 孤山桃源

“年纪?”何患低下头一想,“周先生从来都是那样,我上次见他,他就是那个模样,看起来和我爹差不多的年纪。但听村里的老人说,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周先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江破听了一惊,莫非何患口中的这位周先生,竟有不老不死的神通?凡

人的寿命不过七八十载,但中原之大,江湖之广,却有几个例外:绯叶剑圣闻人决,从他现身江湖到现在,已有一百八十多个春秋。“观星自在”牧小花牧掌门,据说已经有两百岁的高龄,传说中的“侍剑老人”若是仍在人世,此时大概也有三百来岁了。

可就算是这些在武功、修道之术上颇为高深的世外高人,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冲刷,他们的样貌也早已不再年轻,就算是仙人一般的剑圣闻人决,也无法阻挡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但这位从未听闻过名字的“周先生”,居然在这么多年之后,依然保持着中年人的样貌?江

破这样想着,更加想要亲眼见到这位先生一面。既然他有如此神通,或许真的对丹霞山内的“白缎子”有着不一样的理解。甚至,还会知晓有关“白雾”与“黑影”,甚至他们那日所见的黑袍人的真相!他

在暗河中游着,只感觉这冰冷的河水慢慢温暖起来,水也渐渐变浅,未过多久,他便一脚踩在了实地上。游在他前面的何患虽然年幼矮小,也已经踩上了岸,慢慢向上走去。

何患站在岸上,将自己的上衣脱下,艰难地用一只手拧干,朝着江破挥了挥手,喊道:“大哥哥,我们到了!”

江破向前望去,只见前方是一道高得不可思议的石壁,向上望去,几乎看不到顶。两人刚才这一游,似乎是游进了某一座中空的高山内部,此时所在的位置,或许是山顶的正下方。他不禁有些诧异:一座高山之中拥有如此大的空洞,洞中除了一河再无它物,这实在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

令人惊讶的是,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们仍能清楚地看见眼前的东西,那河流亦是水波粼粼,就好似哪里传来了光亮一般。但无论江破如何寻找,都无法找到这光究竟来自何处。而何患拧干了身上的水,便贴在那一块巨大的石壁上,不知在摸索些什么,未过多久,他突然呼唤江破过来,说道:“就是这里!”江

破依他所说走了过去,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伸手抚在何患所指的地方,却打了一个寒颤,两只手同时伸了进去——这地方看似是一面封闭的石壁,但双手一旦探入,便会发现这里其实有一条刚刚能够容纳一人通过的石道。不知是这周围有阵法布下,还是因为那神秘的光亮,那石道居然根本无法被肉眼发现。

“你是说……要我进去?”江破回过头问。男

孩点了点头,说:“穿过这里,我们就到了!”

江破看着他的表情,不似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这一路走来,他一直无比信任这个天真勇敢的男孩——但有没有可能,这偏偏就是一个陷阱呢?江

破眯起眼睛,猛地盯住了男孩的双眼。龙乃世间万兽之灵,万物之首,一身阳刚,浑然正气。江破虽然只得到了神龙之血,但怒目一视,仍能使宵小之辈浑身颤抖,是心怀恶意者不敢抬头。但在他的面前,何患却依然眨了眨眼睛,问道:“大哥哥,你不会怕黑吧?”“

怕黑?”龙焰是一切黑暗的大敌,就连魔教的黑影都畏惧不已。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龙王怕黑的。“

没什么好害羞的,怕黑又不是胆小!周先生也很怕黑的,每次来我们村里的时候,都提着好大好长的一盏灯!”何患比划了一下,却是大得惊人。似乎是一盏半rén dà小的灯笼,要挑在肩上才能挪动。

“太夸张了吧。”江破笑道。这些天来,他已经越来越多地露出笑容。大概是这孩子的确可爱,与这江湖中的一切复杂,都完全不同。“

不夸张不夸张!我从来不撒谎的!”他嘻嘻笑着,“大哥哥,你在村里多留一些日子,总会见到周先生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没有说假话了。”

何患说着,将江破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再伸出右手去,慢慢地向前方探路。这条石道初入的时候黑暗无比,可两人走了一会儿,渐渐变得光亮起来。原本只能够容纳一人通过的道路,此时也变得宽敞起来。又过了不久,江破的脚下不再有沙沙的碎石,道路变得平坦起来,好像是有人可以修凿过一般。

江破还在疑惑,突然一道亮光山来,竟然令他的双眼都下意识地闭了起来,下一刻,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一个小小的,与外界无异的普通村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背

靠青山,绿水环绕,三十余座小屋,牛羊鸡鸭遍地。村中的空间不大,却又梯田从山间而下。绿水不知从何而来,流光何处,却清澈如许。江破抬起头来,只见一轮红日正在慢慢落下,天空的另一角,星辰与明月刚刚升起,交相辉映,浮云流光,皆在眼前。这

里是哪里?难道是山谷中的某处?可谷中若是有这样一座村庄,怎会不被他人所察觉呢?江

破突然想到了什么,再回头望过去,只见自己身后,哪还有什么石道?只有一面如同玉石一般的光滑平整的山崖,他再伸手抚去,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的缝隙了。仅仅是几秒的工夫,他的来路便已经无影无踪。

“这?”“

大哥哥,你看什么呢?”“

那条石道呢?”“

没有了。只要 我们进了村子,来的路就没有了,我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但你放心,回去的路一直都在的,我待会儿就带你去看,你别急,先去我家吧!”来

到了村中,何患一下开心了许多,他将背后的烟雾罐子取下,捧在手中,又跑又跳走在江破前面,引着他向里走去。这

里就是严家村。一个无论在历史、歌谣、故事,还是人们的记忆中,都不存在的地方。

第85章 严村怪病

村子只有这么大小,何患从高坡上刚一下来,很快便有村民发现了他。那中年男人樵夫打扮,背后还背着一捆柴火,“哇”了一声,叫了一声何患的名字,紧接着便朝着村里一吼,很快,大大小小的屋子里都走出了人。严家村的村民似乎都没有什么精神,低垂着头,脚步散漫,但一见是何患来了,纷纷跑动起来,朝这边围了过来。“

小子喂!”刚才吼了一嗓子的那个中年先一步跑了过来,柴火一丢,反手一下打在何患的脑门上,“你跑哪里去了!大家还以为你死了,这些日子,可真担心死我们了。”

“嘿嘿,九叔,你看这个。”何患将藏在身后的铁罐子递了过去。那

个被喊作九叔的男人一愣,“你去找‘白缎子’了?”

“嗯!大家的病有救了!”何患骄傲地一点头。“

你这手……手怎么了?”九叔见他一手吃力地托着罐子,一把抓过他的左手来,惊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哪里的野狼把你咬成这样的,快!快去村里上点药!”“

没事!已经敷过药了,九叔你看。”何患为了让他放心,忍痛将伤口露出来了些,里面非但没有死肌,粉嫩的新肉也已经长了出来。血痂后面,也有一股草药味道传来,带着一股刺鼻的辛辣。

“哟,这是上好的药啊,你怎么……”九

叔说到这里,一抬头,这才发现站在十余米外的江破。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警觉,将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紧了些,但看了一眼江破,一下又明白了过来,手一松,就将柴刀丢在地上,喜道:“可是这位小……这位英雄救了我们小患的性命?”

“不足挂齿。”江破点头。

“不不,这可是大恩大德啊!”九叔从何患手中接过铁罐来,“白缎子能救我们全村的命,你又救了小患,就是整个严家村的恩人。快请!快往里面请!”

江破有些意外。像严家村这种与世隔绝的村落,理应十分排斥外来人才是。早在刚才九叔与何患的时候,他便计划好了:一会儿若是起了冲突,自己要如何在不伤人的情况下脱身才好。但现在一看,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这时候,下面的一众村民已经围拢过来。他们看见何患,眼中脸上都是藏不住的惊喜之情,但再看见身后的江破,却都心有怀疑,不敢上前。幸好有九叔一番解释,何患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村民们才放下顾虑,将江破请进了村子去。村

中就这么十几户人,人人之间都十分熟识,何患走在人群中,一口一个四叔五姨的,却从未听他喊出爹娘二字。江破心中懂了大半,将何患拉住,问道:“你爹娘,怎么死的。”他

是个有话说话的人,也不懂得如何拐弯抹角,将话说得好听点。这问题如此直白,倒是将何患问得一愣,答道:“死了。很多年了。”

“怎么死的?”江破追问道。但这个问题出了口,他终于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又补充道:“我的父母,还有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朋友叶止。我们的父母,都死了。”

“你也是孤儿吗?”“

不。”江破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师父将我抚养chéng rén。”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算孤儿了,严家村的大家都是我的父母。”何患笑道,似乎失去父母的悲伤并未在他小小的心中留下多大的阴影,“大家待我都这么好,所以我才不想让大家跟我爹我娘一样,死在这些奇奇怪怪的怪病里。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大家都健健康康的。”

“你爹娘也是死在这怪病中?”

何患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说道:“是怪病,但和这一次的不一样。”他

这么一说,江破更是好奇,问道:“仅仅几年的时间,严家村居然有两次怪病肆虐?”

何患刚想回答,那个走在他们身边的“九叔”便将话接了过去:“英雄,你有所不知。咱们村子的事情啊,可和你们外面的不大一样哟。”

“哦?听这话,您去过外面。”

“那是当然!我九叔在外面呆了整整三年了,他是唯一一个过了那么久,还能找到回家的路的人!”何患这般说着,脸上满是骄傲之情,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本事一般。“

那就要请教了。”江破恭敬道。眼前的这些村民,一看便是从未离开过严家村,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村子的一切,面前这位见多识广的九叔,恐怕就是最好的人选了。“

是这样的。咱们严家村虽然不大,但每过一些年,村里都会有人患上奇怪的病。这些怪病若是放到外面,一定是没得治的,再厉害的神医都治不好。要不是有这里的神仙和周先生的医术,我们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这些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可久咯。很多很多年之前,严家村还不在这里的时候,当时咱们的祖上被怪病缠生,外面又在打仗,无处可归,幸好遇到了神仙。神仙告诉祖宗,只要严家人世世代代住在这一处山谷里,就能保佑他的后代不再受病痛,战争的侵扰。祖宗答应了,这才有了严家村。”

“九叔。你可知道祖上所说的那一次战争,是哪年,哪个皇帝时代的事情?”江破追问道。“

这个?这我就不知道了,村里也没人清楚。大家在神仙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没有人会把以前的事记下来。如今传下来的事儿啊,都靠老人们口口相传。不过你要是真想知道,可以等周先生回来了,问问他。”“

又是周先生,这位周先生真的这么神通广大?”

“那可不是?周先生是神仙的朋友,活得和神仙一样长,当年老祖宗的怪病就是被他治好的!只不过,这些年周先生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咱们的身上,好像又有不一样的病出现了……”九叔这样说着,话语中是藏不住的担忧,“虽然周先生每次都能治好我们,但有些病来得太快太急。小患的父母就是,那一次,周先生外出整整三年,他们没能等到先生回村,就去了,真可惜啊!”江

破听到这里,仍对那个“周先生”将信将疑。若是真如九叔的那样,这位面容只有是三十好几的先生,居然已经有四五百年以上的寿命,这早已远远超过了凡人的极限。莫非这位周先生,真的是一个神仙不成?话

说到这里,江破才发现周围的人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座平平常常,村中随处可见的小屋子。江破望着九叔,九叔抱歉地一笑,说道:“小哥,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们要先拿这罐白缎子,去救我的一位兄弟。”

“哦?”这倒提醒了江破,让他想起了来到此地的目的,他抓住九叔,说道:“九叔,我对医术有点了解。能否让我一起看看这病人?”

“是吗?那最好不过了!”九叔说着,推开门,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把将江破拉了进来,小声道:“那可麻烦你了。”说罢,赶紧关上了门。“

怎么了吗?”江破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村里极少来外人,大家虽然不排斥,却也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人得病的样子。”九叔不好意思地说,“但不瞒你说,得病的这位,是我的两位大哥。周先生还要很久才会回来,我真怕他们死了……你懂医术,又救过小患,一定不是坏人,就拜托小哥你看一看了。”九

叔说着,将屋内的蜡烛点了起来。虽然只有点点火光,但屋中一下明亮了许多。江破只向里走了一步,便看见屋子的两张木床上有两个人影。一个躺着,似乎是睡着了。另一个坐起来,一双眼睛盯着江破与九叔不放。“

小哥,你看……”九叔说着,突然感觉房间内炽热了起来。他四处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才反应过来,那火热似乎正是从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发出来的。他连忙抓住江破,惊慌道:“小哥,小哥你怎么了,咋火烫火烫的?”

“九叔。”江破一把推开对方的手,冷冷地说:“谁指使你来得?”

“谁?指使?你在说什么?”

江破走上前去,他伸出手,轰地一声,一团耀眼的烈火在他手臂上燃起。这火光盖过蜡烛的微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床上的两个人影,都在这火光中无所遁形。那

是两个半身为人,半身为影的“人”。

第86章 白塔之会,往事渐起

叶止只用了一天便找到了江破口中的那一座白塔。白

塔显然已经荒废多年,虽然仍然屹立,却被白雾紧紧包裹,就算相隔十米远近都看不清晰。相比这座塔,倒是塔中两人沉重的气息,更能够引起他人注意。叶

止仅仅在塔下站了半分钟,便感觉到一阵浓浓的杀气从不远处涌起,随后两道身影跃下,一前一后,将自己围在了其中。雾气浓郁,叶止看不清两人的面目,那两人自然也看不清他的,只是更加警惕地向前逼近,剑光凛凛,在浓雾中忽隐忽现。“

白衣楼的龙王,要我来这里送一样东西。”

叶止毫不在意前后的夹击,高声喊道。这两人的身手虽然很好,但即便两个一起上,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白衣楼的剑法路数,他早就一清二楚,就算是崔于坚在此,他也有应对之策。

“你是何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

一个偶遇的朋友。”“

你说的可不算!江湖人的名号,看兵器便知!”这

话还未说完,身后那个人影已经向前掠出,一柄流光长剑直取叶止肩膀。他的剑势虽快,但来势不凶,手上留着余地。看来并不想伤人,如他所说,就是想让叶止亮出兵器罢了。叶

止心里一笑,侧身闪过,苗刀轰隆一声滚滚而起,反手一刀,自下而上,便将来人的剑尖念成了铁花!那rén dà吃一惊,兵器都不要了,连连退出三步,又从身上摸出一柄短剑来,护在胸口。喝道:

“鬼使!”“

是我。”这

个名号一出,年轻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一步。但面前的那人却“咦”了一声,反而向前走来。他走出雾来,将手中的长剑反手插在地上,一拱手:“原来是鬼使。”

叶止眯着眼睛望着他。只见这个人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虽然长得普通,却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这中年汉子没有敌意,见面便将兵器放下,仿佛是有话要对他说。“

是你们龙王托我过来。东西交到手里,我便离开。”叶止道,“看两位的衣着剑法,应该是白衣楼的剑客没错了。”“

杨勉。”中年人自我介绍到,又朝叶止的身后一指,“何青彦。”“

勉哥,和他客气些什么!”这年轻人倒是急躁得很,“龙王两天前进了山中,你说见过他,他又在哪里?”

“我们在山中救了一个伤重的孩子,你们龙王送他回村了。这一路上,恐怕要半个月的时间。”

“说什么胡话!”

“我这有一件他的信物……”“

信物又如何,谁知道是不是你伤了龙王,从他身上偷走的?”年轻人一口打断叶止。但他嘴上虽然如此厉害,身子却依然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嚷嚷。

“你们龙王说,我手上这一件东西,有一位兄弟看了,自然明白它的意义。”叶止故意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嘲讽,转身面对那年轻人,“龙王都这么讲了,你可敢上来看一看?”“

我怎么不敢!”

年轻人说罢,居然踩着大步子走了过来,剑还握在手中。叶止一看他脸色泛红,一下便明白了,看来是酒壮人胆,这个叫何青彦的剑客,这些天恐怕没少喝酒。

“阿彦!”这时候,面前的中年rén dà喝一声,道:“你别冲动!再好的酒量,酒后也使不得剑。”“

可是勉哥……”

“我去拿信物。放心,鬼使不伤无辜之人。”中年人说罢,将长剑留在原地,赤手空拳朝着叶止走来。

见他这分气魄,叶止心中不禁有些敬佩,白衣楼中,确有不少江湖好汉。但叶止性格如此,仍忍不住出言道:“你真敢确定,自己就是无辜之人?”

“杨某这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也不怕夜来鬼敲门!鬼使恐怕取不走我的胳膊了!”

“那可不好说。‘银甲山虎’宗擒,‘九转十八枪’越先河,‘江南厉刀’厉向南……他们哪个不是名扬天下的好汉?哪个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光明磊落之下,必有阴影滋生。”“

哦?既然鬼使这么说。那我们萧千澈萧楼主,又是如何?”杨勉突然大笑道,瞪着眼睛,望着叶止。“

你想问什么?”叶止有了兴趣,他这句话中,定有别的意思。“

我们萧楼主行的正站得直,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人。别人说鬼使杀了萧楼主,我杨勉不信。我兄弟卓群也与我说过,鬼使虽然只现身江湖几年,却是江湖的一道公正‘法’!滥杀无辜,他不会做!”

“哈,你既然说得这么确定,还问我做什么。”叶止笑。“即便你这么说了,我也不会感恩戴德的。”“

我只想当面问鬼使一句,萧楼主的死,是否与你无关?”

“我说了,你就信?”“

信!”“

好!”叶止看着这男人,心中一阵痛快,“萧千澈之死,与我毫无关系。”

杨勉听罢,拱了一手,朝前喝道:“阿彦,把兵器丢了!我们没理由与鬼使为敌。”“

唉,勉哥你这个人……”身后的年轻人无奈地叹了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很快传来,他饶了一个圈子,远远看着二人,说道:“你这样子给崔前辈看见了,肯定要骂你了。”

“我被他骂得还少吗!我可不放在心上!”

叶止看着眼前二人,不禁想起当日在幻境之中,舍命救下自己的那个白衣楼剑客。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他的尸首有没有被好好安葬。只能徒然地叹了一口气。

“鬼使。小龙要你交给我们二人的信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它。”叶

止将那个“玉佩”拿出,握住红绳,道:“他说,你们中的一人见到这个小玩意,自然会相信我所言非虚。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问一个问题——”他

说着,望向杨勉。只见杨勉已经呆立当场,目光闪动,紧盯着叶止手中的“玉佩”。“

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为什么江破如此断定,只要你见到这东西……”

“他果然记得啊。”“

什么?”叶止浑然不知他的意思。“

小龙还记得,你却忘了吗?”

叶止眉头紧皱,紧盯着杨勉的脸,突然万千回忆涌出,脱口而出:“

是你?”

第87章 谜样来访

“是我!”杨勉腰板一挺。

“呵。”

“镇西镖局单刀客叶止,鬼使叶止,丹山镇的叶止。果然都是同一个人。”“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容貌,名号,兵器,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换一个。”叶止道,“鬼使本就只是一张面具,我都不在乎了,白衣楼的人又在乎什么?”

杨勉上前一步:“你也不在乎丹山镇了?”“

丹山镇?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与你多费口舌,也无济于事。你还是把当年丹山镇的小孩忘了吧,留在心中,徒增烦恼。”“

小龙还记得,你却忘了吗?”杨勉大吼出声,震得周围的雾气都是一晃,“这么多年了,萧楼主一直在追查丹山镇惨案的真凶。总有一天我们会抓到他,给丹山镇的所有乡亲们,给你和小龙的父母一个交代!”他

本以为说出这句话,会令叶止的心绪又一些波动,至少会令他诧异或者愤怒,但没有。他只看见面前的年轻人慢慢凝成一块冷漠的寒冰,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这笑容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你们要查,便查。但丹山镇,早就和我没有关系了。你要说报仇,就说为了他们,不必扯上我。”叶止依然留着那个笑容,让他看起来仿佛一个冷血的鬼魅,“说完了吗。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东西罢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叶止收起刀走上前去,将“玉佩”塞到杨勉的手中。可杨勉非但不收,反而缩回了手来,说道:“小龙既然把这件东西交给了你,或许并不是想让我收下它。这东西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但对你们来说……”“

对我也没有。”叶止说罢,将“玉佩”硬塞进了杨勉的手中,“等他回来,还给他就是了。”“

鬼使!”杨勉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在丹山镇,我曾和小龙他爹对饮,你们两人就在身侧。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惜,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和江通喝酒了。这里不远有个村子叫沁风,有几坛味道相似的好酒。”

“然后呢。”

“陪我喝一杯吧。”叶

止抬起眼睛,只见这疤脸铁汉眼中朦胧一片,也不知是泪是雾。回想当年,他的脑海中确实有这样一个画面:一个酿酒师父,一个白衣剑客醉成一团,年轻的妇人端过酒肉来,孩子在他们身侧玩着木剑,将剑客腰上的玉佩偷偷摸过来,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江湖大侠。“

不了。”

他再次抽出刀来,狂刀骤然伸出尖锐的齿轮,卷起枯枝与白雾,独自呼号起来。他不再回头,就在这一阵巨响的掩护之中,一步一步走进了雾中。

夜色不知何时笼罩了下来。

在这片浓雾弥漫的山林之中,日与夜的界限极为模糊。光线永远昏暗无常,阴影总是如爬虫一般蠕动,在你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永远只有你自己。大概是因为这种令人恐惧的孤独与封闭,即便是烟雾贩子这样的亡命之徒也很少单独行动。否则,恐怕还没遇到深夜中的野兽,自己便已经被这茫茫暮色所吞噬。

但叶止的心中是没有恐惧的,他是从西境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这区区白雾并不能让他退缩。他踩在这片熟悉的山林中,顺着自己记忆所指的方向向前走去。最多不过一天的工夫,他就能敢在下一次天黑来临之前走出丹霞山。可

没过多久,一阵“沙沙,沙沙”的声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不会以为这种异响是自己的错觉,脚步停顿只见,苗刀已经横握在手中——他的耳朵远比一般人灵敏,这样的声响,绝不会是野兽的声音。

江湖上的许多幻术与伪装方面的好手,都会下意识地用树叶的“沙沙”声来掩盖自己真正发出的,无法避免的声响。可丹霞山中根本没有繁茂的树木,只有一地枯死的老树,况且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这里哪还有什么野兽。只有可能是人!

下一秒,叶止耳朵一抖,单刀插入脚下的地面,一道影子已经忽明忽暗的暮色当中伸出,一把朝着阴影处抓了进去。阴影中传来“呜”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抓了个正着,叶止再一用力,想将那东西拉出来,却突然感觉黑影一松。那东西居然像泡沫一般,凭空从他凝聚的影子当中溜了出去。

叶止吃了一惊,向后退出一步,苗刀亮出狂刀的姿态,警惕地望着周围。就在那东西挣脱的地方,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仿佛是一只兔子正围绕着他,在草丛中奔跑。待这个声音来到叶止面前不到十米的地方,忽然雾色一动,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一个黑影。

那影子刚刚从雾中走出的时候,还是一个不完整的模样,虽然躯体与人类并无二致,但双手与双脚就像是空空荡荡的袖子一般,独自随着光影飘来飘去。但就在他向前走来的两三步时间里,那手臂立刻变得骨骼分明,肌肉有致,双腿绷得紧紧的,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来。他

再向前走来,从身体的关节之处,又有许多块布片一样的黑影涌了出来,如同新生的绷带一般,将他的半个身体包裹在了里面。随后,一身黑袍凭空从他的身体上出现,将他的面容与身躯一同盖了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扬起头,望着叶止。叶

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知道面前的这个黑袍人是谁,虽然他的模样与几天前的那一次会面有所不同。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气势,却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是你?”

“是你?”

“你是谁?”“

你是谁?”

叶止问出问题,可那个黑袍人却好像在模仿他一样,从那长长的袍子下面,说出了同样的话来。他的声音高昂清澈,仿佛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与他此刻所展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在模仿我?”“

你在……对。”

第88章 愈陷愈深

这宛若云雾一般的对话之中,那一个“对”字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开。一时间,那撕裂天地的威严再次回到了黑袍人的身上,他抬起眼睛,盯着叶止。“

你是谁?”叶止再重复了一遍。“

我是谁?”那

黑袍人不再学着叶止说话,他取下兜帽,露出一张完全由黑影组成的脸来——那是一张与叶止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谁?我是你。”他

说罢,眼睛眯起,颧骨突出,整张脸一下凹了进去,变得如刀削一般地瘦。叶止后退了一步,他认得出这张脸:那是魔教圣子三千不归的面容。还

未等他说话,那张脸又变了:他的嘴巴凸起,额头向前,眼窝深陷,棱角变得柔和,表情却变得浮夸,最明显的,是他的半张脸上有一道刀疤划过,正好划过左眼——现在,他长得和当年萧其宿被自己废掉一眼一臂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叶

止看着面前这个凭借黑影,随意变换成其他人容貌的黑袍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这拥有移山填海之力的神秘人居然会跟上自己,更没想到,他居然正在与自己说话。叶止提起刀,却感觉不到任何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杀气与敌意。他站在那里,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好像俯视着整个世界。叶

止感觉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犹豫着,将狂刀放了下来。“

啊……”黑袍人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表情。他一步一步走上来,蹲下了高大的身子,贴着叶止的脸,就这么与他对视着。

黑影在他的面庞上流动,像是水,又像是雾,这滚动的影不断变换成不同的样子: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甚至是骨骼,脸型,他的容貌一刻都没有停止改变,悲伤、快乐、欢喜、痛苦、忧愁、暴怒,所有的表情在那些五官上一闪而过,又不复存在。

叶止无法发声,也不敢大声喘气,只能看到那张脸慢慢地贴近他,直到他的“鼻尖”,最终撞到自己的鼻梁上。那所有的影一下紧绷住了,停顿了一下,瞬间向后倒退回去,凝聚成了一张完整的脸。望

见这张脸的一瞬间,叶止的心脏像是被一柄极沉极重的大锤正面轰了上来,嗡地一声,将他的整个意识撞得七零八落。他极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仓促着喘着气:“你……你怎么知道!”

那张脸歪了一下,仿佛在表示质疑。“

没有人知道他!他死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死了!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记得他!”

黑袍人点了点头,但那张脸随即扭曲着,变成了极为狰狞的样子,一个哀伤而痛苦的声音从他喉间发出:“叶止……好痛啊!你为什么要用刀……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叶止,好痛啊!”

“混蛋东西!”

叶止的双眼一下变得血红,右手紧握着颤抖的狂刀,一道向前斩去!但那黑袍人就像是山间的雾色一般,刀刃刚刚碰触到他,他的身体就散了开去,在距离叶止十米远的地方,再次聚拢了起来。这一次,他脸上的面容消失了,又变成了刚才那蠕动着的,不断变化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你到底是谁!”

“他果然没有骗我……”

“你是谁,他又是谁!”

“下次……会更好的……”“

你!”叶

止还想上前逼问,可一步踏出,他的双腿却突然一软,仿佛所有的力量都从他的身上被抽走了。他摔倒在地,想用双手撑住地面,可就连双手也使不上力气,噗通一声,便额头着地,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感觉那个黑袍人走近了自己,俯下身,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直过了一天一夜,力气才终于回到他的身上,周围仍是浓雾与黑夜,没有留下那黑衣人存在的一点线索。叶止站起身来,呆立了许久,才继续沿着山路,向前走去。不知为何,他的速度慢了许多,脑袋中也一片朦胧,一直用了将近三天,他才最终走出了丹霞山,回到了陈酒村中。他

敲开客栈的房门。一个瘸了一条腿,头发花白杂乱,双眼之中生着一颗大黑痣的中年男人开了门。他一见叶止的脸色,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进来,还未等叶止说话,瘸子便抢先叽叽歪歪起来:“

鬼使!你这个人正是晦气,我当你这些天去做了什么,竟然还带着病给我回来了!这东西寻常郎中可没辙,就算是你这样的人物,恐怕也得落个病根下来,幸好你是遇到了我……我也没时间给你解释,坐着,我取给你煎一帖药去。记住!千万别乱动,更别运功!”

“药王,我没事,都是小……”“

小什么?你再说小什么?”瘸子甩了叶止一个巴掌,成功把他的下半句话甩了回去,这江湖当中,敢用巴掌打鬼使的人可不多。他瘸药王鲁大病就算一个。“

行。快去快回。”

“这还差不多。对了,你让我照顾的那个书生,前天夜里走了。”

“走了?”叶止一惊,“他去哪了?你怎么让他走了?”

“你还好意思说!”路大病双眼一蹬,一只滚圆,一只细长,骂骂咧咧道:“我还当这小子就是个寻常书生,但既然是鬼使的委托,我自然全心全意,这些天给他煎药下针,累得我风湿病都犯了。他倒好,昨天晚上趁着我煎药的功夫,居然在屋子布下三道幻术!我匆忙之中破了一道,却还是被他擒住,在这床上侧着躺着八个时辰!现在腰还疼着!”

“这家伙……”

“这八个时辰我一直在想,一个草包书生,居然能在一炷香时间里布下这下的幻术来——那小子,该不会就是‘鬼面生’,那个姓应的小骗子吧!”“

是他。”“

早知道是他,我可不医了!”鲁大病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下次再跟你算账,我先给你抓几味药去。小骗子还在桌上留了一封信,我给压枕头底下了,想来是给你看的。”

叶止点了点头,犹豫着要不要说个谢字。就在这犹豫的片刻,鲁大病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叶止摇了摇头,翻了翻枕头底下,确实有一封书信。信封上一字未写,里面也轻得很,大概只有一页纸而已。他

打了开来。

第89章 去向与密信

叶兄亲启:

见字如晤。

你我共历生死,如今时间紧迫,繁文缛节便略过不讲,切勿见怪。瘸

药王妙手,我伤已无大碍,但今日不告而别,确有万万不可耽误的急事——于此处养伤的这几天,我身体虽然无法移动,心中却回忆父辈流传下来的幻术口诀,希望进阶自己的一方领域。可日夜思索之中,我却发现这大段的口诀之中,竟有几处毫无意义的词缀,若不是静心思考,根本无法发觉。

我将这几处无用的词缀分别提出,经过一番组合,再与我幼年于家中所读的几本藏书一一对照,果然发现一段隐藏极深的信息。是你我如此处境之下,决不能放过的重要线索。但其中关系甚多,牵扯甚广,这封短短的信件之中,恕我无法一一道来。你若懂我的为人,便知我绝不会口说无凭!

当下,我必须启程,前往湛海王都。深宫之中,有一位精通幻术,却隐居数十年的大师,与我先辈颇有渊源,若论幻术,恐怕也只有他能够在那“黑猫”之上。我已联系阿蛮姑娘,让她奔着另一条线索而去,这条线索与曾经的幻术名门师家大有关系,必须由她出手才行。而你,也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陈酒镇往西九十里,重入丹霞山之后,有一条大路往北,直入四鬼山脉。越过林启山再过六十里,便是一处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那里虽然树木繁茂,但土地不适耕作,数百年来无人定居。你登上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山顶有一块巨石,入夜之后,那石中透出蓝色微光,现出五字:五指。此时,你再往东方眺望,便会看见夜色之中有五座山峰,宛若虚握起的五指,在那无名指所在的高山内部,有一座藏得极深,隐世不出的村落,名为“严家村”。你必须找到那里,在村中寻找一个姓周的先生。

我寻到的这份线索,来自一段两百多年前的古籍与世代流传的口诀,那周先生大概早已死去!我猜测这“周先生”或许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世代相传的名号,但他的身上,一定有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万请你不顾一切代价,找到这个“周先生”!

切记!此事并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只是关于你、我、她三人的生死!三十日内,我们若无法完成这一切,天地定会剧变,而首先丢掉性命的,一定是我们三人——若要问为什么,你的身上,是否有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的某一部分,是否是因别人的赐予而得到的?

你也是!我也是!她也是!这

东西,是一枚深埋的种子,决不能让它醒过来!三十天内,我与阿蛮姑娘必回赶到严家村,到时候,我们便在那里会面——否则,我们也没必要再见面了。保

重!…

…叶

止合上了信,将信纸放在蜡烛上,火舌舔食上来,慢慢将它燃成了灰烬。信刚刚烧完,楼梯上便传来了脚步声。鲁大病推门进来,手中拿了一碗药。那药汤深褐色,散发出一股令人嘴中忍不住泛苦的草药味,他将药递到叶止手中,道:“成了,快喝。这药汤得是热的才有成效,一会儿把你送走,我也能回老家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咯。”“

这些日子,麻烦药王你了。等我这边的事情了解,必带上两罐最好的姑山凉酒,前来拜访。”“

你这蠢孩子什么记性?我这都戒酒二十年了。”鲁大病一瞪眼,“你这病得不轻也就算了,脑子也不清楚了?”“

哎,记性不行了。”叶止笑着一拍脑门,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又说,“三年前我身中剧毒,幸有药王搭救,你我各欠了对方一命,其实早已还清。日后若有帮得到的地方,叶某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不必,你已经死了!”鲁大病突然大喝一声,一脚踹起面前的桌案,一个空翻向后跃去,他单脚落在地上,另一只瘸了的脚翘起,盘在自己的拐杖上,冷面道:“鬼使,你可知自己刚才喝下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叶止听到他的话,这才捂住胸口,半蹲下身去。惊道:“那是什么毒药,鲁大病,你要害我!”“

哈!对!我就是要害你!这毒无色无味,渗血入骨,喝上一小杯,尚且没有半点毒性,可一旦剂量大了,便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奇毒!你要是好好听话,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你要是不依着我来,不出半柱香的工夫,这毒便会让你从骨髓里往外烂开,一寸一寸咬开脏器皮肤,一个洞一个洞,穿得你是通通透透!到时候你再想死,可就来不及了。”“

你居然……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需要用这种手段?”

“我想知道的不多!就是这书生给你留下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这封信以幻术作封,离开这座屋子三尺便会化成粉末,四天内若不开启,同样也会形同废纸,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要鬼面生如此谨慎?”“

就因为这封信,你就要取我性命?”

“你的性命?与我何干!”“

除了这个呢?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鲁大病!”

“我不贪心!只要告诉我信中的内容,我便给你一个痛快!怎么样鬼使?你一声做了这么多的‘交易’,在快死的时候,这个交易,你做是不做!”

“可惜……我只和死人做生意。”“

哦?”鲁大病的脸上有些意外,“我听闻鬼使是极为自利之人,普天之下,除了手中的刀,再没有他在意的东西。可如今,你居然为了信中的东西,连自己的生意都不肯做了?”

“做。”“

那就……好……”

鲁大病刚刚露出笑容,那喜悦便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在他的面前,刚刚还痛不欲生,跪倒在地的叶止居然站了起来,一柄快而锐的苗刀在他手中转了一圈,顶在了他的喉结上。

“我这里也有一桩生意。你是先做生意,还是先变成死人?”

第90章 十一天狗

“你!”鲁大病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微微侧过头,望着苗刀的刀锋。只见那刀身稳健,寒光隐隐,握刀的手看似随意,其中却有浑厚的力道,丝毫不似中了毒的样子:“你,你没喝那毒药?”“

喝了。”“

那怎么会……”

“你这毒,名叫千蚁逆止,见得人虽少,却是一味极为稀少而昂贵的剧毒。但天下之毒,皆有解法,即便是无色无味,也定有线索可寻。千蚁逆止若加入水中,便会使水流的底部凝滞,虽然看不出来,但我若是将他顺着摇晃,水流便会逆着流转。虽是奇毒,但只要见过一次,就能轻易将其po jiě。”

“但你分明喝了。”

“对,但我早已解了这毒!曾有一位用药高人,赠我一瓶药丸,内有二十种稀世奇毒的解药,同时也将这二十种毒药的辨识方法传授给我——你猜他是谁?”

“鲁大病!”面前的“鲁大病”恨得咬牙。“

正是!鲁大病若是真的想要害我,也绝不会用这一种毒!再说,你只知道鲁大病戒酒数十年,却不知道他这些年里,只喝我带过去的酒。丹山镇的秋冷酒,如今这世上还能酿出这酒的人,也就只有我了。我邀他喝酒,他定不会拒绝!”“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早些动手!”“

因为我想知道,你想要什么。”叶止用刀划破他的皮肤,果然,那“鲁大病”的皮肤与常人不同,即便切开了表皮,也并不会有血流出,这是一张覆盖了他整个身子的人皮面具,不仅仅是脸部,就连身体其他部分的皮肤也模仿得栩栩如生。“

呵,别人说鬼使叶止虽然只有二十年纪,却是这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人之一,今天一见,果然如此!但我还有一事不解。”

“说。”“

你为何不问我是谁?每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都在死前苦苦追问我的名字——可你明知道我不是鲁大病,却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哦?”那人一愣,随即,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来。他不顾叶止还架在他脖子上的苗刀,居然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叶止虽然跟着他的动作移动了刀刃,但刀锋仍然划过他的皮肤,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虽然àn shā下毒不是正人君子,但你也算一个壮士。”叶止同样坐了下来,刀仍没有离开他的咽喉,“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们这种杀手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鲁大病瘸了一条腿,你也瘸了一条腿,但这瘸不是假装的。你为了冒充他,为了能不让我识破,竟然连自己的腿都能废了。你这种人,只能让我想到一个地方!”“

好笑,你说出来!”

“几个月前前,镇西镖局的那辆马车,也是你们派人截下的吧!为了不让别人辨认出自己的身份,就将五官刀削火烧。这样的事情,也就只有你们的人能做得出来了!”

“哈!对!是我们!”鲁大病一拍大腿,笑道,“真没想到,在我死之前,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鬼使,你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了,我还真想和你做个朋友!”“

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能使唤得了你们十一个人的,应该不止是钱而已!你们虽是杀手,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杀手。我知道你绝不怕死,即便我将刀架在这里,也绝威胁不到你。但能否告诉我……”

“不能。”“

不能?”“

不能”。那

人说着,又低头望了一眼脖子上的苗刀,问道:“这就是狂刀吧?与传说中的不一样。可惜了,我们有自己的死法——鲁大病没有死,我们不杀计划外的人。约定的时间过了,他自然会重获zi you的。”叶

止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神秘的男人是谁,早在镇西镖局的镖车被劫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但直到刚才的那一番对话,他才真正确定了:杀手这个职业,亦有高下之分。但生死边缘仍能这样从容淡定,即便失败,也脸上带笑的杀手,只有可能是他们九个人!这是一个人与其说是杀手,甚至被称为“豪杰”都不为过。他们与他们的组织遍布整个三国境内,即便是天机楼的信息网,都无法从黑暗中将他们十一个人找出来。他

们是杀手之王,却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们拿钱办事,但若想让他们十一个人亲自出手,除了钱,还有一样东西:就是他们所有十一个人,都认同你,和你想要杀的人。即便你逃脱了其中一个人的追杀,另外十个人也会依次而来,让你日日担惊受怕,夜夜睡不安稳!十

六年来,叶止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躲过了第一个杀手的人。还

有十个!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他们十个人死!这噩梦只要开始,不达目的,就永远不会停下来!

他们被称作“十一天狗”,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外貌,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手足同胞。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十一天狗,就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了除了杀手以外的一切。什

么人叫英雄?什么人叫豪杰?不同的人心中,各有不同的答案。但如“十一天狗”般抛弃所有,只为一事,死生无悔的人物,在叶止的心中,已经担得起“豪杰”二字。面

前的杀手说罢,突然大笑一声,一阵紫色的血从他体内蔓延而出,流入每一条血管当中。只一瞬间,这紫血便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杀手便保持着这个笑的表情,笑的姿势,没了一点声音。

叶止站起来,在他的脸上摸索一番,果然找到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顺着角落撕开,一张人皮面具便从他的脸上被撕了下来:那张脸没有容貌,没有五官,只有的鼻孔,眼眶,和火烧过一样的皮肤。

这样的脸,只要在易容术士的手中,只需半柱香的时间,变更变成任何人。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能知道他究竟是谁。叶止没有撕开他皮肤上的其他伪装,因为他知道,既然这人是“十一天狗”,那么他的身上,绝不会留下一点可以供自己追查的线索。还

有十个人。如

今这世上最最顶尖的十个杀手——现在,都想要他的命!

第91章 黑病,水病,疯病

江破说话的时候,剑已然在他的手中。九叔吓得连连后退,“通”地一声撞在门板上。他一介农夫,虽然有点见识,却何时见过江破这样的架势,嘴里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哆嗦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大……大英雄,大爷,这我也不知道啊,我们,我们的怪病……除了周先生,谁都不知道是怎,怎么样的啊。”他

是真的不知道。江

破能够感觉得到,九叔已经害怕的快要站不稳,屋子中除了他以外的三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散发不出来。这样的人,恐怕一生都没怎么见过人血。

江破回过头,将手中的长剑撒成一滩热血,滴落在地。他用另一只手将九叔小心地扶起来,细声道:“抱歉九叔,是我多心了,我并没有恶意。”

九叔闪躲着向后退,自己翻了两下身子,才努力地站起来:“我,我知道。村子周围有神灵的庇护,你要是……要是恶人,一定进不了这个村子。我就是看到兵器,一时有些害怕。你,你不用管我。”

“多谢九叔。”江破努力着多说一些话,希望让九叔感觉自己是个健谈的好人,但张了张嘴,却仍说不出太多闲谈的话来,只能走近两个“半身人”,问道:“九叔,这样的病症,我曾在外面见到过。”

“啊?是吗?”九叔这么一听,脸上的恐惧一下消了大半,道:“莫非你知道怎么救治?”“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可以一试。”江破难得撒了个谎,他的谎言极为拙劣,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九叔刚刚从恐惧中走出,竟也没发现这一点。江

破坐在其中一人的床边,问道:“这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个月前。我们村的人从来都是不怕生病的,再厉害的病,只要是周先生回来了,一准都能给治好。但唯独这种怪病,会要了我们的命。”

“怪病?”江破停顿了一下,想着自己应该多说几句,又补充道:“你的意思是,你们能分辨出这种怪病?”

“当然,怪病与一般的病症可不一样,尤其是我这样出过门的人,是最为清楚的了。这些怪病,只有我们严家村的人会得,外面的人,可碰都没碰到过。所以咱们得了病,没法去找山外的郎中,只能在村子里等着周先生回来。”

“如果周先生不来呢?”

“那就……”九叔叹了一口气,“就像小患的父母一样了。”

“他的父母得的是怎样的怪病?也是像面前这两位一样吗?”江破问。“

不不,同样的怪病,一定不会连续在村中出现两次。这次是黑病,上一次,是水病。再上一次,那是我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了,听我姥爷说,那是一场疯病。”

“黑病,水病,疯病……”江破在口中念叨着,又问,“九叔,还请你讲讲那水病是怎么一回事。”

“这水病可恐怖了,远不是这黑病可以比的。”九叔说到这里,目光向着上面望去,显然是在回忆当nián de shi情,“得了这黑病,尚且有几年的时间可以拖着,就算不能出门,不能下地,好歹也能在这屋子里坐着。可得了水病,就真的生不如死!我要是得了这病,等不到周先生来,我就先用柴刀自己了结了自己,免得受那么些苦。”

“哦?居然这么痛苦?”

“对对。得了水病的人啊,一开始会特别得口渴,喝多少水都不够,天气不管多冷多热,那人身上,都会不住地冒汗。过了十来天,人就喝不下水去了,水一碰到喉咙,就像灌进了铜水一样痛,痛得恨不得去死啊!可没办法,他们身上流的汗越来越多,哗哗地往下掉,要是不喝水,撑不过两天,就……”

“就如何?”“

身体里的水一旦流光了,就会流血。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四肢上,背上,肚子上,每一个地方都会冒出血来,就跟出汗一样,噼噼啪啪往下掉。你要是不想死,就得不要命了似的喝水,可喝水吧,又痛得哇哇乱叫,生不如死……到最后,往往就两种死法。要么就是血流光了,变成一具干尸。要么是受不了这苦,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世上竟还有这么凶险恐怖的病?”江破听了,确实吃惊,他回忆了自己这些年见过听过的剧毒,都没有一种能让人痛苦至此的。他与龙血共存,被这炽热的鲜血折磨了十年,但听到九叔口中的描述,却仍感觉身上隐隐作痛。这样的恶疾就算是换了他,恐怕也难以忍受,这小村中的村民,又如何受得了这苦!“

唉,我是亲眼见过的。那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人凄惨的叫声就没有停过,过了半年,嗓子便出不了声了。一到夜里,便能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

那是什么声音?”

“是他们拿头撞墙的声音。村里人怕他们寻了短见,便将他们分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吃的和大量的凉水,什么都不给他们。他们痛得忍不了,就一边喝水,一边拿头撞墙,喝一口,撞两下。可过了一年多,还是死了,都死了……”“

一年多!这样的痛苦,他们竟然忍了一年多!”江破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啊。小患他娘,撑得最久,可惜啊,她如果能再坚持十几天,周先生就回来了……谁都知道这病苦,可谁不想活着啊?她娘心里就惦记着小患,要是我,孤家寡人的,我哪用得着受着罪……”九

叔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回忆中了,说罢,才抬头看了看江破,眼睛已经红通通的了:“哎,对不住。这事儿你也不爱听吧?”“

不,谢谢你说出来了。”

“应该的,你也是我们的恩人嘛。对了小……大侠啊。你看我的两个兄弟,他们身上的病有救吗?我看他们撑得辛苦,恐怕是等不到开春的时候周先生回来了。你如果有办法,就帮帮咱们吧!”

“自当尽力。”这

句不算谎话,即便他尽了力,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第92章 光与影,进与退

九叔见江破认真了起来,连忙退开了一些,伸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张望过来。但随即,他见江破从指间滴落的鲜血中凝出一片小小的刀刃,立马大叫起来:“怎么了,为什么要拿刀子?”

江湖中人若是见到这一片小小的刀刃,想到的肯定是内力和gong fǎ,但九叔这样隐世的山民见了,却只知道是刀子——倒也没错,江破操纵鲜血拧出的这一片小小的刀刃,可比寻常的钢刀坚韧锐利得多了。“

九叔。”江破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刀片刺入了其中一个人的手臂,说道:“你们曾试过将黑影切开吗。”

九叔眼睛一瞪,“呀”了一声,小声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破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九叔:“我只是随口一问。”

“这……”“

看来你试过了。”“

这个……确,确实。”九叔显得有些慌张,“我没对大家说,是我二哥,他,他求我的……”九

叔刚刚说完,江破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抓紧了,他转过来,只见那个“半身人”点了点头,艰难地开了口,“啊……啊啊啊。”他

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意思,江破却已经明白了。江破不理会二人,手中的刀片继续深入,只是再前进了一点点,刀片便碰到了与之前不同的阻碍。江破探了探,果然,这里应该是一处肌肉。

从面前这个“半身人”的体型来看,刀片所处的这个位置,已经距离手臂的骨骼十分近了。刀片直到这里才触碰到肌肉,便只有一个可能:这黑影是从外部开始侵蚀人的身体,一寸一寸往里伸出,它吃掉皮肤,血肉,骨头,最后将整个人都吞进去。这个过程,恐怕与萧其宿手下的那些“半身人”,是**不离十的。

“大,大侠……”刀尖在自己兄弟的身体里,九叔讲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你是不是觉得把黑影切掉,可以减轻痛苦?不会的。”江破将刀片抽出,刀尖上没有鲜血,只有一团黑色的污泥,“这东西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有办法吗?就算治不好,能让他们少受点苦也行,等周先生来了……”九叔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对对,这里还有白缎子,你要是用得到的话。”

“留给周先生吧。”江

破说这,指尖的刀片融化下去,变成鲜血滴落。同时,一团火焰从那滴滴鲜血上燃起,他未等几人反应,立刻就将手掌探出,火带着血,猝不及防地便刺入了黑影当中!“

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喔!”这

个被九叔称作二哥的rén dà声吼叫起来,虽然无法说话,但那半张脸上的表情明显痛苦至极。九叔一把扑上来想要阻拦,却被江破一爪挡开。

“你想做什么!”九叔红了眼,双手胡乱地挥舞,但他的力气根本无法与江破的神力相比,半步都挪动不了。

江破低吼一声,身子不动,右手如疾电一般缩了回来,手掌之中,已经握着一小团的黑影!再看九叔的二哥,他的手臂上的黑影破开了一大块,仿佛是常人的身上被活生生抓下来一块肉一般,流出了黑色的,粘稠的,污泥一般的液体,哗啦啦洒落在地上。江

破龙爪松开九叔,同样燃起火焰,紧贴住了地面上的黑色污泥。那泥浆发出“滋滋滋”的声响,既像是虫子濒死时的尖叫,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似的。它们翻滚抽搐地扭成一团,嘶嘶地冒出黑色烟来,聚成一块,越来越透明暗淡。

果然!江破心中暗道,这两个人身上的情况,与那些半身人是一模一样的。那黑影畏火畏光,寻常的火光也就罢了,但如若碰上龙血引燃的火光,定会害怕得向里面缩去。这样看来,自己或许真的能帮他们一把……他

对疼痛虽然麻木,情感也甚是冷漠,但萧千澈从小便教导他:身为侠义之士,眼见他人的痛苦,就决不能袖手旁观。眼下这情况,他自当竭尽全力!江

破又从指间伸出一团火去,这一次,他努力将这团火焰控制得温和却耀眼,这火贴在**与黑影的交界处,果然令那黑影一阵颤抖,随后,影子如水面一样掀起波澜,隐隐地,居然向后退去。就这样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竟有一块发红发烫的皮肤,从那黑影之下露了出来!

九叔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口。一直到江破收回了手中的火,他才向前一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侠!”“

我知道。”

江破松了一口气,望了一眼九叔,他终于不必装作亲切健谈的样子了,只是淡淡说道:“我会帮你的。”

“谢谢,谢谢大侠!我两位哥哥的性命,可都在……”

“能帮我弄些饭菜吗。”

“我这就去!”

九叔说着,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出了门去。外面的人见他出来了,立刻叽叽喳喳围坐一团,九叔也不知道与他们说了什么,严家村的村民们一下涌了进来,但他们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望着江破,与他手中的一团火。“

大哥哥!你这么厉害,你还会治病!”只

有何患一个人不怕他,笑着朝他跑来。江破站起身来,一手便抓起了何患,拎了出去。他停留在村民们的面前,努力挤出和善的笑容来:“房门还是要紧闭,不要接触他们。谁家有空的油灯,拿给我。”江

破这么一说,村民中的几个人立刻对视了一眼,跑了出去。

“诸位,还有谁见多识广,去过外面的三国的,我有事要问你们。还有你……”江破低下头,望着 仍然兴奋不已的何患,“我也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大哥哥,你说就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是……”

江破挥手打断了他,冷冷道:“对你而言,有些残酷就是了。”“

没事的!”

“细细和我说说你爹娘死前的最后几天。他们的尸体在哪,我要看。”

一时间,人群当中,只余一片寂静。

第93章 月影穿竹

“大哥哥,他们……”何患的内心虽然远比同龄的孩子坚强,但回忆起那段时光,仍然忍不住哽咽 了一下,但他很快抬起头,用力说道:“那时候,我一直在他们身边,可是……”

“小患。别说了。”这

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个女声传来,打断了何患的叙述。

江破顺着声音向人群中望去,只看见一个年纪大概二十出头的绿衣女子款款走出,朝他行了一礼,道:“天都已经黑了,大侠还是先回我家吃点粗茶淡饭填填肚子,至于水病的事情……那些日子我一直待在小患的身边,其中的细节,由我慢慢说给你听便是了。”江

破看了何患一眼,见他十分不好受,却故作坚强的样子,才恍然反应过来:即便他是一个能在浓雾中凭一柄bi shou独斗影兽的男子汉,可让他回忆双亲的死状,还是太过残酷了。这天下间,唯一能对此冷漠以待的,或许就只有自己了。

他点点头,应了一声“好”,便跟着那女子走出了人群。他没走出几步,身后的议论声便纷纷扰扰地传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这些声音便一丝一毫都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抬起头,只见一轮明月,该挂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之中。星罗密布,亦真似幻。“

大侠请跟我来。”女子一头长发,毫无修饰,一身绿衣也是朴朴素素,甚至有几块不明显的补丁。昏暗的月色之下,她回过头来,朝江破伸出手,说道:“往前要穿过一小片竹林,天色黑了,大侠如果看不清路的话,可以牵着我走。”江

破的内心本来沉重,可听了这么一句话,竟然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怕我看不清?”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大侠你磕着绊着……这片竹林本是小患他爹娘的,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是荒废一片,也没有人打理。我对这里比较熟,就算是天黑下来,也是能找得到路的。”大概是江破的语气并不好听,女子连忙道歉着,缓缓将手缩了回去。

江破看着她慌忙转过去的侧脸,才发现这女子,确实是漂亮的。可惜他身居白衣楼高位,十年间,已经见过太多容貌倾城的女子,对这样拥有普通容貌的女子,已经说不出任何褒奖的词来。更何况,他因为炽热的龙血而淡漠的感情当中,第一个暗淡下去的,便是男女之情——他的一生当中,还未来得及对任何一个女人动情,拥有这份感情的能力就已经被剥夺了。

“没事。”他费尽力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女子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带着江破,低着头向前走去。一直走了五六分钟的时间,竹子的间隙之中才终于透出亮光来。江破向前一望,只见不远处柳暗花明,三五座围在一起的木头屋子出现在眼前,隐约有淡淡的炊烟升起来。这

几座木头屋子虽然不比江湖中的建筑气派,但在这座小小的严家村里,气势却是十足,相比外面的石头屋子,这几座练成一排的木屋显然出自大家之手,简简单单的木头、瓦片,却拼凑出了一股大家之风。江

破不禁愣了一下,问道:“你家?”女

子一笑,答道:“没错。我们家里几口人,都住在这里。”

“几口人?”江

破刚问出口,九叔便从屋子里探出来,朝二人挥了挥手。江破一望,又问道:“你是九叔的女儿。”“

不不不,九叔没有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过的。他是爹的亲兄弟,从外面回来之后,便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你爹,难道说……”“

是的。”女子一点头。“他得病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嗯。”江破想了想,又说道:“抱歉。”“

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顾虑这个。倒是何患,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心里也还是个孩子呢。下次问及他父母的时候,大侠,你可得稍微温柔点。”“

啊……好。”“

你身上太没有人情味了。哎呀,我也不是责怪你。但每次害了怪病死的,都是我们的亲人,虽然和你说得轻描淡写,大家却都是不好受的。”

“好。”

“说定了啊。。”

“好。”

江破连连答应了几个好,反倒像是他被教训了一样——这女孩子虽然并不咄咄逼人,却把他料理得头头是道,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一生不怕刀剑火海,可反倒是这样温柔的责问,让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大侠,快进来快进来。”九叔招呼着,一脸世俗的笑。或许是因为去过外面的世界的关系,这整个村子当中,就属九叔最像一个普通人。这种普通,让江破感觉到一种安全的舒适。“

嗯。”“

马上就好了,只是一些简单饭菜,你和歌儿先坐会儿。就来!就来!”九叔说着,又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歌儿?”江破重复了一遍,看着她。“

我的名字。”“

严歌?”

“严歌卿。”

“哦。”江

破其实并不在意她的名字,这几句问题,也只不过是客套的礼节罢了。他坐在椅子上,身子一下放松了下来,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将左半身的龙爪龙鳞,重新藏进了衣服之下。抬起头,才发现严歌卿正看着他。

“你很在意吗?”女子问道。“

在意?”江破低头,望见自己的身体,才知道女子说的是龙鳞和龙爪。“当然。”“

没关系的,不用遮起来也没事。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好,不会在意你身上的不同。”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严歌卿又补充道:“你看,从进了村子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提起你身上的这些……对吧!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你在这里住几天,就不会这样凶巴巴的了。”经

她这么一说,江破一回想,才发现果真如此。自己进村这半天来,从未有人提起自己半人半龙的容貌。江湖中,没有一人不知道白衣楼龙王的身份,早就见怪不怪,更没有人胆敢在楼中不敬,问起他的身世。但何患曾经说过,这个小小的严家村中,根本就没有人认识神龙。难

道他们……

第94章 不识真龙

“因为身上的东西,你以前,一定也被别人欺负过吧?”

“欺负?”江破心中觉得好笑,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将龙爪伸出,放在桌上,看着严歌卿的双眼道:“害怕吗?”

“不怕!”女子露出温和的笑来,竟然一把抓住了江破的手,江破一愣,想要收手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这龙爪坚硬锐利,虽然龙血炽热,但那鳞片利爪却冰凉一片,没有温度,她的小手在龙爪中显得格外纤细,江破连忙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腕,生怕这爪子不经意间伤了她。

“我不怕的。”她再次强调着,“九叔和我说过,外面的世界很不好,人们欺软怕硬,打压弱小,别说是身体与别人不一样的人,就连失去父母的孤儿,也会被他人看不起。在外面活着,可真是太辛苦了……但你放心,咱们村子里,可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人能欺负我的。”江破将两只手收回,在桌上顿了一下,缩回了桌子下面。“

我当然知道啦。你去屋子里给我爹看病的时候,小患都和我说了。你的武功,就连我们在书里看到的大英雄都比不上,可是你总是这样凶巴巴的,话也不多说一句,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朋友?”

“对啊。”他

的眼前闪过几个人的名字,片刻之后,他回答:“没有。”

“那就是了。”女子嘻嘻笑着,趴在桌子上,歪过头看着他,“留在村子里吧,你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很多?”“

我啊,我就可以做你的朋友……你别看今天是九叔做饭,其实我的手艺比他好多了,明天就给你露两手,我还会很多你们外面人不知道的事情呢。”“

你第一天见我,就想让我留下来?”

“也不是……我是看小患真的喜欢你,他虽然性格开朗,和每个人都能成为朋友,但让他这么崇拜,这么喜欢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他很早就没有父母了,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可他是个男孩子,一直跟着我可不行啊,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呵。”

“你笑什么啊。我不骗你的,外面这么不好,哪里比得上村里呢?”“

我一定要走的,我还有事情要做。”“

一定要走吗?”“

一定。”“

那你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开心了,就随时回我们村里来。周先生说了,只要是对村子怀有善意的人,就算走丢了,也肯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恶意?”

“我看得出来呀。”“

从哪里?”

“眼睛。”

“眼睛?”“

你的眼睛。”

严歌卿说得说着,又偏了一下头,抬起眼,望着他。那

双眼睛,与任何人的都不同,与他见过的每一双眼睛都不同。

她清澈,清得一眼看得见底,幽幽一撇,便能挽起一汪清泉来。那里面没有刀光,没有火影,没有杀机,没有世俗。江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感觉自己将这泓清泉点燃了,他的火热,他的暴戾,他隐藏起来的无情和暴露出来的无情,仿佛一捧赤血,就要撒入这泉水当中。他赶紧闭上眼睛,将这些东西收了回来,不让自己再向前一步。“

你怎么了?”女子见他这样,忙问道。“

不。”

“你的那只眼睛,好漂亮啊。”

“是吗。”他

不再抬头看她。不

过多久,九叔便端着几盘饭菜,从后面的厨房中走了出来。白馒头,农家自己做的酱菜,腊肉,和两盘简单的小菜。虽然看起来十分寻常,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已经十分丰盛了。九叔将菜推到江破面前,笑着说:“大侠大侠,你先。”

“哎,九叔。”严歌卿皱着眉头,不满意地拍了九叔一下,“你怎么又这样了!”“

怎么了?”九叔挺起肚子来。

“你这样子,就和外面的人一样。回来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

那……那有怎么了!这位大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还要给你爹治病,当然要让人家先吃,大侠,你说是吧。”“

不必。”

“这……”九叔显得有些尴尬,“对了大侠,还不知道你尊姓大……”

“我姓龙。”

“龙……哇!”九叔挑着眉毛,一脸夸张的谄媚,他只在外面呆了几年,拍马屁这事儿,终究是没学到点子上。“

九叔!”严歌卿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九叔的手,“太难看了,快别这样了。”

“别这样了。”江破重复了一遍,在江湖中看多了各种吹嘘拍马的高手,一句瞎话含在嘴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如今见到九叔这样的半吊子,就连他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吃菜吃菜!”九叔白了一眼严歌卿,筷子依然是没动。严歌卿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第一个夹了一口菜,塞到了自己嘴里。

食物在江破口中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这样的粗茶淡饭,还是曾经尝过的山珍海味,在他的嘴里,都只不过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罢了。他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问九叔道:“

刚才我说自己的姓氏,你为何如此惊讶?”

九叔呆了一下,很快答道:“龙嘛。我在外面走过,知道外面的三国都是以龙为尊,说到龙,就要说到三位天子。那姓龙的人,一定是厉害得很了!”

“你知道龙的样子吗?”

“我……”九叔红了脸,“我取得地方不多,只见过一尊龙的雕像。可惜那天夜里太黑,我也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了。总之……总之应该很威武吧?就像老虎似的。”

“没事了。”江破放了心。他最怕这村子中的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到时候,必定会有许多事情需要解释。但若是他们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路人,甚至一个能够妙手回天的郎中,他的行动,反而可以方便许多。

事到如今,江破依然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探寻白雾、黑影与这座与世隔绝的桃源小村的关系,揭开那位“周先生”的真面目。但是从今天看来,他要做的事情,或许不仅仅是如此。

第95章 怪水

夜里,陆续有人取了空的油灯过来,灯中残着薄薄的一层油渍,显然是刚刚才倒掉的。江破隔开皮肤,在目瞪口呆的村人面前将鲜血滴入灯中,略一用力,那以血作为燃料的灯盏很快便点起火来。村人依照他的吩咐,叫一大一小两盏油灯分别放置在两个得了黑病的病人面前。龙血虽少,但维持这小小的一方火光,却可数日不熄。这

第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说来也怪,以江破半人半龙的体质,很少会感觉到明显的疲惫,更不需要以长时间的睡眠来恢复体力。可是在这严家村的第一夜,他居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一直到太阳高悬,他才被一阵嘈杂的呼喊声惊醒。睁开眼睛,只看见严歌卿与九叔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身后,还不知跟了多少严家村的村民。他们大多不敢靠近,只是趴在房门外面张望着,那目光相比昨天的畏惧好奇,似乎多了些敬重。

江破翻身下了床,退得离这些人远了些,转头问九叔:“怎么?”“

大侠!是你的火!”九叔还是那个世俗的笑,整张脸上的五官都被这笑容扭在了一起。“

起效了?”

“对!对!”九叔兴奋地说:“我大哥身上的黑病退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皮肉都露出来了,四哥也是。他们平日里,一到清晨便痛得不行。但被这火一照……”“

我知道了,带我看看。”江破打断九叔的话。这情况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黑影畏火,尤其是他身上的龙焰。但即便如此,已经被黑影吞掉的**也不可能恢复,他现在能够做的,只有阻止这宛若活物一般的影子更加深入——可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可以彻底消除这蚀骨之蛆一般的黑影,或许就有打败影兽、萧其宿,甚至是那个神秘黑袍人的希望。这

样的机会,他绝不可以放过。江

破匆匆披上衣服,便随着九叔与村民们出了木屋,回到了那个阴冷的石屋当中。两个得了“黑病”的病人并未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身上被黑影侵蚀的地方,确实露出了一节手指长短的,仿佛被烧红了一般的皮肤。江破细心看去,只见这一方皮肤的表皮已经被黑影嗜咬得干干净净,luo lu在外的已是血肉,却没有一点血液流出。

江破坐在一旁,再次割开自己的手腕,想为两盏血灯添血。他对疼痛的感觉十分麻木,这样的小伤,对他来说就连“痒”的感觉都不存在。可当刀刃贴近皮肤的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刺痛。江破吃了一惊,四处一望,却没有看到任何足以影响他感觉的东西,就在他再次将刀尖切入皮肤的时候,他的心绪一阵摇晃,目光不知为何地,就停留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矮矮的桌案上。

这是?他

一步站起,矮桌上只是放了一个破破懒懒的瓷碗,边上还磕碎了两个角,其中盛着半碗清水,他再向前一步,才发现这碗清水有所不同。

屋内平静,没有一点风吹,可这一碗清水之中,居然不断有水波涌起。这水波从中心荡开,撞到碗壁上,有收了回来,回归到中心,又再次荡了开去,如此反复了三五次,水波却不见一丝退却,仍然荡开,收回,仿佛是碗中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它一般。江

破将手中的火焰向前伸去,终于发现碗中的液体并非清澈透明的水,而是一种微微泛蓝的液体,这蓝色又轻又柔,若是不仔细观察,很容易便会被人忽略。他抬起小碗,嗅了一嗅,又在碗沿上敲击了两下,思索了半晌,回身推开了门。

门外的一众村民本来都贴在门边,望着里面的动静,被他这么一推门,几层人都朝后倒退了一步,九叔连忙迎了上来,还是那样笑着:“大侠,大侠,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九

叔笑容更盛,朝后面的一众人一挥手,大呼道:“大侠说了,没事了!”这

严家村中,只有九叔叫他一声“大侠”,严歌卿听了,也就顺着九叔这么叫了。其他人从未去过外面的世界,就连江湖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清楚“大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江破的名字。如今九叔这么一呼,众人都高兴得不行,一口一个“大侠大侠”地呼喊了起来。一些人的脸上写着惊讶与感激,但江破看得出,更多的人眼中,却是茫然和不安。这

个外乡人进来了,他长得这么奇怪,给我们看病——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周先生呢?他不来了吗?若是他知道我们的病被外人看了,他会怎么样呢?

江破虽然久居楼中,不懂人情世故,但这些桃源中的村民,更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们的害怕担忧,几乎像文字一样,清清楚楚就写在了脸上。“

九叔。”江破移开目光。“

大侠您说!您说!”

“这碗水是什么东西。”江破从身后拿出那个破碗来,递到九叔面前,他本以为九叔会有些惊讶不安,可没想到九叔只是淡淡一看,很快便回答了道:

“这是山泉的水呀。”“

山泉?”江破问,“可我昨天喝的不是这样的水。”

“不不不,山泉中的水是不一样的。”九叔连忙解释道,“我们村里,有一处山泉,是从后山中留下来的,日积月累,便形成一个水潭,谭中的水微微泛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神仙的馈赠,周先生说了,我们平日里不可喝那谭中的神水。但若是有人得了怪病,就要一日三次喂那谭中的蓝水,一次都不能落下,否则……”“

否则?”“

否则这病就再也治不好了。”

“你们一次都没有忘掉过?”江破问道,一下便对着奇异的蓝水有了兴趣。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不寻常的山泉,似乎与他体内激荡的神龙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然,周先生的吩咐,我们怎么敢忘记呢?”九叔不愧是眼力极好的人,一下便看出了江破心中所想,追问道:“大侠,你是不是想去看看?”

第96章 林中习武

“嗯。”江破微一点头,再望了眼屋内的两个病人,道:“带我去看”。

他心中也有许多困惑,这座看似普通的小山村中,似乎隐藏着不少与外面不同的秘密:阵法、怪病、山泉。他不问,这些村民便都闭口不讲,但一旦问了,他们也都知无不言,仿佛这秘密不过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严家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老木匠,神泉你最熟悉,你带大侠过去看看。”江破的面孔一旦板下来,围观的村民都不敢与他说话,只有九叔拉住人群里一个老头,对江破说道:“大侠,这是我们村的木匠,每次周先生回村,都是他陪着到泉水里。一路上虽然不太好走,但有老木匠带着路,准没事。”“

那周先生每次回村,都要去泉水?”

“对。周先生每次回来,都会去泉水沐浴……”“

沐浴?”江破重复了这两个字,直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细节,但这思绪一闪即逝,令他抓也抓不住。

那位被九叔叫做“老木匠”的老rén dà概已有七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都已花白,但看过去精神矍铄,身板也很硬朗,倒是比九叔这样的混子可靠不少。江破朝他伸出手去,他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向后一缩,又顿了片刻,才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大……大侠,你跟着我就是了。这泉水是人人都知道的地方,只是路不大好走罢了。”江

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并非右手,而是左手的龙爪。

江湖中人一般用拱手礼,而极少用握手礼,即便是用了,也多是用惯用兵器的右手,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但与几位善用左手的高手握手——“独臂剑”青卿,“三手家猫”李仙,“龙王”江破握手,却是要用左手的。因为唯有这种龙爪,才真正说明了白衣楼“龙王”的身份。江破的这一习惯,却在老木匠这里碰了灰。

严家村虽然民风淳朴,但毕竟从未见过真龙,看见江破这半人半龙的怪异样子,心中终究有些害怕。这时候,只见人群中有一只手举了起来,喊着“我我,我也一起去”,未过多久,一个绿衣女子便从中挤了出来,是严歌卿。

九叔和老木匠还来不及说什么,严歌卿便一把抓住江破的龙爪,看着对二人说道:“走吧!”

“那也正好。”九叔抱歉地一笑,“就让歌儿陪着你去,我还得在这里照顾大哥二哥。山泉离这里倒也不愿,一个时辰就可以来回。等正午过了,我再回去准备点饭菜候着。”“

行了叔,你就快去吧。”严歌卿道,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九叔这个陪着笑的样子。“

何患呢?”江破突然想到那个男孩,问道。

“小患?他清早就说要去林子里练剑,让我们不用担心他。”严歌卿掩嘴一笑,“大侠,他可是很崇拜你的呢。说你那日在丹霞山使出的剑法,大概在外面 的世界都找不到对手。”

“练剑?谁教他练剑?”“

没人教他,严家村有神仙庇护,又有周先生在,我们不需要武功防身。但小患说他记住了你当时的几个招式,求着老木匠随意做了把木剑就跑去玩了。他虽然懂事,但也一直贪玩,你不用担心他。等到天黑了,自然就会回来的。”严歌卿道,独自向前跑了几步,朝着江破与老木匠挥着手,似乎是让他们赶紧过来。“

不急。”江破想了想,“我们去找何患吧。”“

怎么?这么担心他?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没有呢。”“

我想去看看他练剑。”“

哎?”严歌卿道,“小患根本就不会这些,只是模仿着玩玩而已……”“

走吧。”

江破已经卸下了伪装的笑容与热情,总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严歌卿依然不害怕他,甩着绿色的衣袖裙摆,就这样走在他的身前。倒是老木匠走得慢些,也只敢走在江破的右边。不过多久,三人便走进一处稀疏的林子当中,远远的有利器划开空气的“呼呼”声穿过树影传来。

是何患挥舞着木剑。

何患没有练过武功,可动作虽然笨拙,身子却很轻盈。此刻,他专注于手中脚下,完全没有注意到三人缓缓走近。严歌卿刚想喊他,却被江破拦了下来,他示意二人留在原地,自己则放慢脚步,越靠越近。

他感觉到了,这少年身上与众不同的气势。

在外人看来,这一步一剑,只不过是少年孩童随意的玩耍,毫无章法,毫无威力。但江破对武学的理解异常深刻,更何况,他九岁才在萧千澈的教导下开始习武,比常人都要晚了好些年,因此那一招一式的变化,他都记得更加清楚:

这一步,是“三十六路七星乱步”中的“碎星步”。碎星步看似凌乱无章法,却有最后三步收力迅猛,即便身处混乱的战场,前后左右都有敌人,也能靠着这步伐稳住身形,展开反击,是这套步法中最难,最险的gong fǎ。那

一剑,是深流三君子之一,“剑君子”未光正的成名剑法“滔滔不绝七言剑”。这剑看似慢而缓,实则包含七中变化,每一种变化当中,又再含七种应对,一剑未平,一剑又起,令人目不暇接。它是江湖中来历最为久远的剑法之一,亦是当今许多剑法的基础。

江破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白衣楼的剑法“白衣为龙”正是萧千澈将江湖中的数种武功融会贯通,自创的一套gong fǎ。它扬数家之长,避众家之短,“七十二路七星乱步”与“滔滔不绝七言剑”的路数,也正在“白衣为龙”之中!尤其是七言剑的数种变化,相传,正是在数十年前,由绯叶剑圣闻人决亲手点拨萧千澈的!此

时此刻,何患施展的每一个动作,虽然看起来笨拙好笑,就像小孩子随手玩弄一般。但那一抬手,一迈步,其中的“魂”,的的确确就是白衣楼不外传的gong fǎ——白衣为龙!

他只不过是在生死存亡之际,看江破涌出了一次。只一次,便记住了!

这小子,恐怕是百年难遇的武学之才!

第97章 碎星猛爪

江破这般看着,眼神越来越锐利,林中的何患按着自己的记忆舞者木剑,突然感觉浑身一寒,停下了动作,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江破。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惊喜地丢下木剑,喊着“大哥哥”就朝江破跑去。江

破伸手制止了他,走到他身前,将木剑捡了起来,重新放回他手中。缓声道:“再来一次。”“

什么?”“

刚才的步法。”江破说着,迈出一步,右手一荡,脚步再向后一收。这简单一步,却将脚下方寸之间的落叶一齐收回,带回一股强大的暗劲,“再来一次。”“

好!”何患抓着木剑,向后跳了两步,照着江破刚才的动作,又将这“碎星步”重新演练了一遍。他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体内的内力也单薄得很,但这一步再次收回,却同样带回一阵轻微的气流,卷着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江

破紧盯着他的步伐,又说:“运气往下,用力在膝盖,不要执意于脚底。”

“运气?”“

你不知道‘气’的话,就照你刚才做的就好。碎星步这一脚,求的是稳,稳住身体,方有反击的空间。你的身子不重,不必用这么大的力道。再来!”

江破并没有教人武功的经验,尤其是何患这种对武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他对何患所说的话,几乎是原原本本叙述他自己xiu liàn“碎星步”的时候,萧千澈对他的教诲。何患虽然没有听懂多少,但一次一次地尝试,每次都比前一次做得更好,出招更加轻盈、收招更加稳重。

“再来!”“

再来!”

“再来!”

……

如此重复了数十次,江破一次比一次看得认真,何患一次比一次做得熟练。到了第三十六次的时候,他那一脚“碎星步”踩在地上,上身已然可以纹丝不动。就在这时候,何患突然顿了一顿,木剑向前,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平无奇,远远看去,就只是向前一刺而已。但何患出招的瞬间,手腕却顺势一转,先是松开剑柄,再用十指一拖,将剑柄拖回了自己的手心,重新将其握住了。江

破忍不住一笑,“这招不用学。”“

不用学,为什么?”何患抬起头,看着江破难得露出的笑容。

“花把势。你要是愿意,我还能教你更好的。”刚

才那一招松剑握剑的招式,是江破割开手腕以血成剑之后,让“血”离开自己的身体成为“剑”的过程。这招对江破而言是必须的,但若是别人学去了,就只是“花把势”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可何患连这一招都记住了,只能说明一件事——他非但是一个武学奇才,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单单是这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他只看了一遍,便使得和江破有七八分相像。

“碎星步”看似简单,却是“三十六路七星乱步”中最为复杂难学的步法之一,是足以在混战中转败为胜,寻找生机的武学。当年的江破已有了不浅的武学基础,但学会这一步法,却也用了整整两天。由于他从龙血中延伸出的攻击方式极为刚猛,若是一击不中,难免会收招不及,给对方可乘之机,这“碎星步”对他而言极为重要,对其他人却可有可无,只是江破没有想到,何患竟然能掌握得如此之快!“

大哥哥,我已经学会了刚才的招式,你还要教我什么?”

“今天晚了,下次吧。”江破摸摸他的头,手掌中一股柔情。望着何患的时候,他总能想到当时叶止在雾中所说的话——从袖手旁观到出手相救,这个男孩的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了他呢?或者是,是吸引了他们呢?

“还早呢!正午都才过去没多久,大哥哥你再教我一手……不如,不如你看看这个?”何

患拽着江破的手,如何都不依,他这样说着,已经再退后了几步。江破回过头,只见他身子前倾,脚步向前用力一点,木剑扬在身后,作势欲扑,但剑还未挥出,另一只脚已经再次踏出,比之前那一步更迅更猛!整只脚掌拍下,只听一声轻微的“嗡”,木剑横着便扫了过来!

“停手!”江破轻喝一声,龙爪从袖中露出,一把抓住木剑的剑刃,拦腰将这势头止了住,怒道:“猛虎欲扑,谁教你的!”何

患看江破似乎发了火,连忙松开了手,犯了错似的低下头,“这也是那一天……”

“我不会用这步法!”“

是那位大侠的,给我敷药的那位黑衣……”

“是他!”

江破猛地反应过来,何患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的当然不止是他的剑法。那一战中,叶止所用的武功武学,也已经被他记在了脑海之中,刚才那架势,确实像是叶止所用的武功!

两人阔别多年,又是刚刚认出彼此的身份,江破根本没有在意叶止所用的是哪家功夫。而江湖之中,也不知道“鬼使”究竟师出何门,只知道那一柄狂刀,那一方黑影迅猛无敌,一击必杀,少有高手能让鬼使用出第二刀来,想要探知他的武学,根本无从下手。

丹霞山与影兽的那场大战,因为叶止同是战友,江破当然也没有过多地注意他的出招。可如今的何患,却慢慢悠悠,一步一动地,将那一套步法完整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这是“猛爪步”,是一套不留活路,拼死向前的步法。猛虎一扑,便不见退路,狂刀一出,也没有收招。江湖中,使用这套步法的高手并不很多,但恰好,前段时间身死的白衣楼四剑之一,“裂石剑”雷变使用的,正是这一套步法!这

是绯叶西境军人的步法!是那些边境将士们在与蛮族近千年的拼死搏杀中,于生死之际磨练出的步法!这种武功,招招透着杀气,刀刀都是玉石俱焚的煞气!它与叶止的狂刀,正是不谋而合!

难道,叶止杳无音讯的那些年,竟然去了西部边疆?江

破蹲下身去,抓住何患的肩膀,焦急问道:“那黑衣大侠的招式你还记得多少,再给我看看!”

第98章 四敌击首刀

“还有这个!”感

觉到了江破对自己的赞许,何患立刻抓起木剑来,一步踏前,将剑刃迎头挥下,带起一阵风声。这一剑更为简单,更为直接,毫无多余的动作,即便是从何患这样的孩子手中使出,也有一股碰撞般一往无前的霸气展露。

击首刀!

这一式,是边疆将士们最最常用,也是最最致命的一式!边

疆的武学与江湖的武学完全不同,边疆将士所面对的对手只有一种,便是蛮族,所以边疆武学中所有的招式招数,都是以克制蛮族为目的。这

些剑招刀招出手迅猛,大开大合,力求一招毙敌,因为第一招若是不中,等那些蛮力无比的蛮族人回过神来,占据必将处于不利,而那些纤细绵软,投机取巧的剑法,多半无法重创蛮族坚实的肌肉——可这些蛮族肌肉最薄弱的,便是头顶,侧腰,小腿,脚踝四处,这一套简单至极的刀法,于是就叫做“四敌刀”,四刀中的第一刀,便是一击毙首的“击首刀”。

“果然如此。”江破看了何患出剑,沉吟片刻,又对何患说,“今天到此为止。老木匠要带我们去泉水,你也来。”

“诶?”经江破这么一说,何患才发现远处的林中还有两人,他望见严歌卿,脸上惊喜,喊了一声“姐姐”便拔腿跑了过去,一把扑进了她的怀里。仅仅是一瞬间,方才“击首刀”中蕴藏的杀意与煞气一下便无影无踪,男孩的身上,只余下纯真与欢喜。江

破一恍惚。这

个江湖中,很少有人能将“武学”与“自己”分得清楚。如他,龙血引入身体,他便变得炽烈而冷漠。如叶止,狂刀与黑影加身,便使他的性格变得阴冷。“鬼头九道”诸葛清自从闭关十年练就了“阴”九道,原本开朗大气的一方豪侠,性情立刻大变,阴晴不定,心胸狭隘。“大旗妖僧”不问不答二十年前被神秘高人传授一身正道神功,居然脱胎换骨,遁入大理院修禅寺中,成为一位得道高僧。武

学作为“内”,必然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情。白衣楼“四剑”的剑法阳刚正气,不偏不折,才能成为武林正道的领头人;而恶人谷的“四大恶人”所练的武功阴狠险辣,定然做不了好人。尤其是那“毒劫女”蓝巧儿,身上背负上千条人命,用毒的手法更是惨无人道——这一切,都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但

也有例外。

江湖之中,自然有一些人上之人的高手身负多家武学。无论是政治阳刚,还是阴狠险辣,他们都来者不拒,却仍能保证自己的本性,毫不偏移。如“白衣楼主”萧千澈,又如“观星自在”牧小花,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但这一刹那,江破从何患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走了。”他上前,拍了拍何患的脑袋,又朝老木匠一点头,道,“请带路。”“

大哥哥,我们从泉水回来,你还会教我武功吗?”何患抬起头来,眼中是每一个孩子眼中都有的,企盼的亮光。这目光,江破是最为熟悉的。

“嗯。只要你想学,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严

歌卿拉着何患一笑,说:“我听九叔说,你们外面的人是不轻易教人东西的。”“

想教他武功的,可能还不止我呢……”

江破说着,那个黑色的呼啸影子,便在他的奶海中一闪而过——你怎么会中意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的身上有萧千澈的影子,你不应该恨极了他吗?

就在这时候,一丝不祥的感觉突然刺痛了江破。他猛一回神,企图找到这一阵痛觉的来源,但这感觉一瞬便消失了。下一刻,地面猛地一颤,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江破抓着三人猛推一步,那块巨石正好砸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

抬起头,天空仍然晴空万里。“

没事吧?”江破扫了一眼众人,发现老木匠的脸色已经变了。“

大爷?”江破想要叫得尊重点,无奈不知道老木匠的名字,只能这样叫道,“发生了什么?”

老木匠看了看严歌卿,又看了看江破,颤颤着开口,“有人要进来了。”“

有人?”“

对。”老木匠点头,一把抓住了江破的手,“大侠!有人进来了!你要帮帮我们……我……”

“慢点说。”

“天降巨石,是不祥之兆!若是河水倒流,就是亡村的事……有坏人,有对村子不利的人要进来了!”老木匠本不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人,但一看到这块石头,立刻慌了阵脚,话都说不清楚。

“谁说的?”“

周先生说的!”天

降巨石,河水倒流,这么不着边际的预兆,若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江破是绝不会相信。但老木匠说了“周先生”,江破便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抓住老木匠,缓声道:“周先生还说什么了?你慢慢说。”

“周……周先生说,我们村子是被神仙的力量守护着的,但有神仙,就有妖怪。有几个妖怪,是连他都没办法对付的。如果那些妖怪找到了村子,村子就要没有了!先生说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就往北山的山洞跑,跑到外面,周先生就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他是这么说的?”江

破听到这里,愈发无法理解“周先生”的存在。他曾想过,这位周先生会不会与三国中的某些教派领袖一样,以自身的武功或花言巧语吸引无知的村民,让这些无知的山民为自己效力,暗中发展自己的实力。甚至是xiu liàn邪法,牺牲这些无辜的山民。可

若是这样,周先生一定会将自己包装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绝不会告诉村民这世上有“自己也无法对付的妖怪”,更不会在生死畏难的时刻,为这些村民留下一条逃生的通道。如

果周先生只是一个骗子,他没必要,也不可能这么做!

“大爷。周先生还说过什么,比如那些妖怪,长得什么样子。”

“他说了,就是……就是我们身上的那些怪病的样子!”

“怪病?”江破一顿,“黑影?”

第99章 入侵者

还未等江破问个真切,脚下的地面又是一震。这震动与普通的地震不同,仿佛是整座山带着整个村子一齐在摇晃,所以震动虽然剧烈,地面却没有被拉扯出一丝裂缝,只是震得人头晕目眩。可

老木匠害怕得不行,刚与江破说完那些话,马上就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眼睛都不敢往上瞧。只有江破了解这地震并不致命,他在白衣楼中学习涉猎甚广,就算是幻术阵法,也略知一二。他很快明白这种程度摇晃不是什么山崩地裂,只是覆盖在村子周围的“阵法”被入侵者破坏了而已——可看这震动的范围之广,便可知道这整个严家村,恐怕都在那个神秘高人布下的阵法当中。

“木匠!”江破顾不得那么多,就连称呼也懒得计较,一手一把就将瑟瑟发抖的老木匠抓了起来,厉声道:“你们严家村中,可有什么地方看得见,却走不出去?像透明的墙一样?”

老木匠害怕得很,刚一抬头,地面又是一震,吓得他嘴里模糊一片,只是喊着:“村子要没有了,我们的村子……”“

快说!”

“救……救救我们。”

江破虽然不慌忙,但眼见老木匠害怕成这个样子,心中难免浮躁。就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旁的何患突然抓住江破的袖子,喊道:“有!大哥哥,我带你去!”江

破一回头,只看见男孩目光坚定,震动之中,也站得稳稳当当,心中不由震撼,忙抓住他的手,问道:“在哪里!”

“有两个地方。一处就在山泉附近,另一处……另一处是在我们当初进来的地方。那地方有时会出现长长的山洞,但要想往里走,就走不进去了。”

“两处?”江破一迟疑。严

家村的阵法覆盖范围如此之广,阵法与外界连接的“奇点”一定也远远不止这么两处。可此时此刻,早已没有他挑选的余地,江破蹲下身来,对何患说道:“小患,这里只有你最是个男子汉,你要和我分头行动。”“

分头?”

“泉水离这里不愿。你去泉水,我去我们来时的那个山洞。你要是看到那里有什么异常,马上藏起来,然后把这个打开……”江破说着,将一只小小的烟花令箭塞到何患的手中。这本是白衣楼短距离联络使用的飞天令箭,但严家村占地不大,即便隔着一个村子,江破也能在天空中将令箭分辨出来。

他不希望何患以身犯险,但那个企图攻破护村外阵法的人,一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若是不能立刻将他擒住,一旦阵法毁坏,整个严家村很有可能毁于一旦!村子没了可以再建,可那些隐藏在村子当中的秘密,或许就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何患年纪是小,但聪慧懂事得很,见到江破这样认真地叮嘱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大哥哥你放心,要是看到了什么情况,我一定躲起来,把这个打开。”

他将江破的嘱咐重复一遍,就是为了让江破放心,三言两语之中,两人居然默契地好像战友一般。江破扶着严歌卿和老木匠到一棵树下,叮嘱他们不要胡乱走动,便立刻飞身向前,运起轻功,向着几天前第一次进村时候的山洞飞去。

这一路经过村中,村民们果然都慌乱得不知所措。震动终究只是震动而已,只是村民们的心中,都从未怀疑过“周先生”所说的话,周先生说大难将至,他们便觉得自己绝无活路了。骚

动之中,村中有三四处房屋都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毁,也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江破看在眼中,脚下速度更快,不过多时,便已赶到那一处岩壁面前,他四处张望了两眼,果然,前面正有一条山道,隐隐约约,蜿蜒向前。是

这里!江

破伸出手去,爪子却好像碰在了一块透明的墙壁上,结界坚硬,就连他的龙爪也无法破开,确是阵法的“奇点”所在。然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天空之上,一道白色的令箭冲天而起,轻轻一声,宛若云雾一般炸开,久久停留在天穹之上,然后慢慢化作三道云烟,缓缓坠落——是他交给何患的令箭。江

破来不及多想,脚下一用力,整个身子便反着弹射出去。半空中,他以“碎星步”的步法一踏,转身再向令箭发射的方向掠去!何患已经遇到了那个攻击阵法的人,他一刻都不能耽搁了!江

破顾不得体力的消耗,一路将速度拉扯到极限,身周隐隐有火光泛起,如同传说中的巨龙腾空一般。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晚了一步。江

破轻身落下地面,捡起一支白色的,拇指大小的铜管。这是令箭留下的铜管,可附近早就没有何患的踪迹。他凝神屏息,果然,身边不远处,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正在慢慢向他迫近。这感觉,不像是正道的功夫。

阵法,怕是已经破了。“

谁!”

江破不敢大意,剑爪齐出,一左一右护住自己。对方的功夫绝不寻常,这样近的范围,江破仍然无法找到他的踪迹,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将自己隐藏得……“

大哥哥!”听

到这么一声,江破紧绷着的身体一松,长出了一口气。何患从不远处的树丛里跑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跑哪里去了!”

何患倒是不慌张,嘻嘻笑道:“大哥哥,我刚刚看到那个坏人了!”“

在哪!”“

就在这里呀。”

听到这一句话,江破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还未来得及将怀中的人推开,一道白刃已经抵在他的咽喉上。这最后一句话并非是何患的声音,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发出的!“

别乱动,就算是龙王,被割了喉咙,也一样会死的。”那

人揉了揉脸,刀刃向前,身子却是向后退了一步。小小的身体舒展了一下,慢慢长高了,她将一袭灰袍一甩,对着江破说道:“又见面了。”“

是你?”江破见到这张脸,一愣,“你来这里做什么!”“

被刀子抵着,哪有你问问题的资格!你不跟着白衣楼的人马回诉州去,在这个村子里干什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

女人眼睛一蹬,说话间,却将手中的刀刃收了回去,“话先放在这里,我可不想和你龙王纠缠不清。若不是卖鬼使一个面子,刚刚我就割了你的喉咙!这村子里有我们要的东西,你别碍事!”

这个灰袍女人,当然就是师之然!

第100章 冤家路窄

眼前,师之然的样子却有些狼狈。她

的袍子上沾满了污泥和鲜血,一向美艳的脸庞上也划开了数道细细的血痕。但看伤口的形状,应该不是刀剑所伤,而是在破阵之时被阵法反噬。这村外包围的阵法,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破的,即便是师之然,也费了很大一番工夫。两

人虽是敌人,但丹山镇一役后,许多误会都已解开。再加上他们与叶止的交情都是不浅,此时相见,也提不起你死我活的念头。江破看了她片刻,第一句便是:“

叶止也来了?”一

听江破说出这句话,师之然的脸色立刻一沉,失望写在了脸上,她干笑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我费尽千辛万苦赶到这里。他居然没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有我的事。”“

切,你能有什么事!”师之然上上下下将江破打量了一遍,挥了挥手,“行了。他不在,我自己找就是了。”

“等等……”“

又怎么!”“

何患呢?”

“何……你说那个小孩?”师之然露出一个笑来,“你倒是和他们混得挺熟啊。”“

你把他……”

“杀了。”师之然点头。

江破一听,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一团火焰自手心而出,直向着师之然正面轰去。师之然自侧后一闪,袍子一掀,右手同样环绕火焰,在江破迎面而来的拳头旁虚点一下,晃了开去,喝道:“停手!”

江破动作一顿。

“你这人,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师之然骂道,扯开被火星点到,烧掉一角的袍子,“无缘无故的,我杀个小孩子做什么?”

“那你……”江破被她训得一愣。师之然此刻训人的样子,倒真与叶止有几分相似,这神情样貌,让江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大叫大嚷的惹人心烦,我捆那边的树上了。”师之然又嘁了一声,看也不看江破,转头就走,“一句玩笑都开不得,碰上你算我倒霉。我有事情要查,别跟上来!”江

破看着师之然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便朝着她刚才所指的方向跑去。果然,没跑过多远,便听到“呜呜呜呜”的叫声夹杂在“哗哗”的水流声中,面前已是九叔所说的那座神泉。江破循声一看,只见何患就被捆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上,嘴巴被布条捂得严严实实,只有手脚乱拍乱打,却也动弹不得。江

破连忙跳上大树,指尖割断绳子,将何患抱了下来。刚刚落下地面,何患便大叫着:“大哥哥,刚刚有个姐姐,从你说的那地方进来了!她……”“

我知道。”江破将他全身翻了个遍,“她伤你没有?”

“没有。她……她好漂亮啊。”

江破楞了一下,顿时觉得他不像萧千澈了:“她就这么进了村,你可一点都不心急。”

“这姐姐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还捆你?”“

她刚一见我,就跟我打听那个大侠,就是那个黑衣大刀的大侠。她是黑衣大侠的朋友,就是大哥哥你的朋友,不就是好人吗?”“

可她捆你。”“

可她好漂亮啊!”

江破被他讲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他,说道:“我们先去找你歌姐姐和老木匠,再回村里去。”

“大哥哥,你不是要看泉水吗?面前的这个就是了。周先生上次来村里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来过呢。他还让我喝了一口泉里的水,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

你喝了?”“

嗯!周先生说,只要我喜欢,就可以喝这里的水。”

江破回头望了一眼那神泉。阳光之下,泉水缓缓流下,落入下方的水潭中。水潭不多不少,永远是那样平平的一汪,那些本该漫出来的泉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是九叔说过,周先生不让村里的人喝水,只有得病的时候,才能喝下一碗。”

“对!可是我照着周先生的吩咐喝下泉水后,身体就好多了。周先生还告诉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得病!”永

远都不会得病?

江破看着男孩,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却始终想不到是哪里。“

回去吧。”过了半晌,江破才说道:“那姐姐不是坏人,但不能让她伤到村里的人。”

“既然姐姐不是坏人,为什么还会……”

“跟上!”江

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顾着自己飞身而起,运起轻功,向着村中掠去。说是跟上,他却一点没顾着何患,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何患之前练武的那片树林。

此时,村中的震动已经平息,唯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巨石砸的地面一片狼藉,江破目光敏锐,远远就看见三个人影,正是严歌卿,老木匠,和师之然。老木匠仍然坐倒在地,师之然蹲下身子,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严歌卿望见江破,脸上惊喜,两步便跑了过来,问道:“小患呢?他没事吧?”“

在后面。”他说罢,便将严歌卿抛在后面,上前拉住师之然,又问道:“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你管的太多了。”师之然头都没有回,一把就甩开他的手,继续与老木匠说着话:“所以呢?那位周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这……”老木匠看了一眼师之然,又看了一眼江破,最后低下头,“周先生……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好,你这老头子,不给你看点真东西,你是不会好好跟我交代了!”师之然毫不意外,手心立刻亮出一把bi shou来,抵在老木匠的喉头,又问:“现在能老老实实说话了吗?”“

能了!能了!”老木匠想要点头,但喉咙被刀尖抵着,只能死命挤出一个笑来,哭叫道:“今年,先生今年会来。他让我们准备白缎子……他,他不会让我们害了怪病死掉的。”“

白缎子?怪病?”师之然放下刀子,瞄了一眼一旁的江破,道:“

这都是什么东西?”

第101章 七令

老木匠眼见师之然放下了刀子,立刻朝着旁边一扑,一把抓住了江破。他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做了一辈子木匠活,身体依然强健得很,皮肤紧绷,肌肉凸起,动作快得连师之然都是一愣。老木匠抓着江破,咧开嘴来,大喊呼救:

“大侠!救命啊大侠!”他

半裸着身子,看起来比江破都要健壮不少,这一扑一抓一抱,让一旁的师之然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还真和他们混得挺熟。”“

这小村子与世无争,你一上来便动刀子,叫人如何不怕?”

“呵,与世无争?”师之然的目光在三人面前扫了一圈,“是不是与世无争,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想怎样?”

“我说了。这村子里有我要找的东西,我问话的时候,你别碍着我。”“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找不到那东西的话。”师之然顿了一下,盯住江破的眼睛,“叶止也会死。”

“什么!”“

你帮我,我就告诉你前因后果。晚了,就等于害了他的性命!”“

他究竟怎么了?”“

你帮是不帮?”江

破一时回答不出。这时候,老木匠抬起头来,支支吾吾地问道:“大侠……她,她是你的……朋友?”

“她……”江破犹豫了一下,“她是神医。”

“神医?”“

她也许……能治黑病。”老

木匠诧异地一张嘴,松开了手,回头看着师之然,也不怕了。江破若是说点别的,老木匠可不一定相信,但一旦说到黑病,他就一个字也不敢反驳了——严家村从古至今,就只有周先生一人能够治病,如今来了一个外人,居然不靠周先生所说的“白缎子”,仅仅用自己的血,便遏制了黑病的恶化。这在村子里,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师

之然听江破这般胡扯,心中想笑,面色却是不改,点了点头,对老木匠说:“没错。世上还没有我治不好的病。”她武功不如江破,但故弄玄虚的本事,却远远在其他人之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样貌也极为自信,再加上她身上本就有丁香的香气,与草木的芳香十分相近 ,老木匠这一听,立刻便信了大半。他一骨碌站起身来,也不再害怕了,仿佛忘记了刚才抵住他喉咙的那柄短匕,现在依然握在师之然的掌心。严

家村的村人就是这样简单。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医生大夫,便没有什么正邪善恶之分,但凡治病救人的,就与周先生是一样的好人。更何况,若是心中对村子怀有恶意,是绝不可能穿过神仙所设下的屏障进入村中的。老

木匠越想越有道理,再看师之然,她冷艳冰霜的容貌虽然与村里的其他姑娘全然不同。但美貌就是美貌,男人的眼中都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会是周先生口中的妖怪嘛!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叹道:“那就都是误会,误会了。既然是龙大侠的朋友,我们这就回村子里,给姑娘看看黑病。”老木匠说到这里,底气也足了许多,仿佛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找回来,腰板都挺起来了,再对一边的严歌卿说:“歌儿,把你们家老九叫过来。”严

歌卿一直站在一侧,没有说话,听老木匠这个长辈一吩咐,点了点头,可刚要跑开,却被师之然一袖拦了下来。

“慢着小妹妹。”师之然黑袖一张,手中早已没有了刀光,但她这伸手一阻暗含内劲,同样令没有接触过一点功夫的严歌卿退了一步。

她虽然口中叫着“小妹妹”,其实年纪却不一定比对方大了多少。可同样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师之然无论从气势还是气质上,都比山村出生的严歌卿老成不少,一眼看去,似乎是年长了五六岁有余。严歌卿被这么一阻,不敢再向前走,只能低下头来,喊了一声:“姐姐。”

“小嘴挺甜。”师之然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又道:“长得更是漂亮。”“

姐姐……”

“你和这个‘龙大侠’,是什么关系?”师之然望着她,目光如丝,一转,便连到了江破的身上。她

这么一说,江破的脸色立刻一变,可严歌卿的面色却没有什么改变,老老实实说着:“姐姐,龙大侠他……昨天就到了村里。我爹得了怪病,是他……”“

我没问你这个。”师之然眼睛一挑,“方才我拿刀指着老头,你这位龙少侠脚步前倾,却立刻收了回去,身子一侧,不管不顾地要护在你的身前。你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

江破脸色更不好看,憋了半天,正要出口,又被师之然先声夺人:

“我最恨你们这些扭扭捏捏的人,好好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半天不说。半天过去又半天,半年过去又半年,待到半辈子过去了,也不一定说得出口。不过你也算有点长进,比前些日子在白衣楼的时候人模人样多了。”她

说着,放下袖子,对严歌卿道,“你带路,我们去看看你爹得的是什么病。”她说罢,又退后两步,拉开了些距离,凑到江破耳边说:“奇了怪了,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别胡说!”

“胡说?你这男人,没种透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和叶止有些什么渊源旧情,但他真是比你有趣太多了。”师之然咬牙切齿地骂道,“算了,咱们时间紧迫得很,回头再和你说这些。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

“你完全不会骗人。”师之然认真地说道,“哪怕是一点,就那么一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撒谎天赋,你都没有。”

江破并不反驳:“那又如何。”

“那样最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不想让叶止死。既然如此,我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一致了。”

“你也不想让他死?”

“一部分,他不死自然是好事,但我也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师之然说着,渐渐压低了声音,江破能感觉到她正用内力将声音压得更沉,以免让后面的老木匠听到:“

那日在丹霞山,我们三人都伤得不轻。后面既有想要除我们而后快的一伙仇家,更有你们白衣楼的追兵。我们不敢停留,我告别叶止之后,便连夜北上,去找我一位朋友的线索。可刚刚行到半路,便收到了一封飞鹰传书……”

第102章 寅家茶铺

五天前,寅家茶铺。师

之然离开二人后一路北上,越过南石小城进入茶花川大道,从徽山山脉中部严铁关易容进入湛海。从这里开始,便只有一条曲折的冷僻小路,四十里后才会进入湛海中部的一座大城市“ 丘阳”。而这四十里当中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便是三座彼此相隔十里的“寅家茶铺”。此

地位于边境荒僻之处,少有人烟,严铁关又是两个之间第一大关,上有“鬼头将军”莫宵坐镇,下有两千精兵把守,无人敢在此乱来。更何况那三座“寅家茶铺”的茶博士都是江湖中的一路好手,渐渐地,这三座茶铺中间的那二十里地,变成了许多江湖中秘密接头,暗中交易的地方。

这地方鲜有人知,更不是谁都能摸得出门路的,只有那些消息最灵通,头脑最清楚的“坏人恶人”,才能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在此处点一杯不一样的茶。也只有点了这一杯与众不同的茶水,你才算真正坐在寅家茶铺当中了。

三座茶铺的茶博士,分别是“笑抚扇”罗中客,“荡气大袖”鹤修,“一指一铜钱”李泛泛。他们本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在蜃楼境内杀了人,逃亡至此的通缉犯。他们身手极好,当初江湖中可有不少人想拿他们的人头,去蜃楼“雄图大义关”换取巨额赏金,却被他们三个一一击退。

尤其是“一指一铜钱”李泛泛,只要是想动他的人,他绝不留下一个活口。那些年死在他手上的江湖好手,少说也有二十个人,带到风波过去,也没人敢打他们三个的主意了。后来,罗中客、李泛泛欲图投靠恶人谷,可鹤修却希望登入白衣楼,三人险些反目成仇。可突然间,不知为何,这三人居然一起来到了这边关六十里,在“寅家茶铺”卖起了茶,做起了茶博士,这一做,就是十二年。

来此喝茶、接头、办事的江湖人,就算与他们有什么恩恩怨怨,也不敢在这茶铺上发作。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寅家茶铺”背后的老板,可远比这三人要恐怖得多,能笼络这三个高手心甘情愿为他管理茶铺,这老板,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这位老板的身份,也是此地不少茶客的谈资之一,甚至这茶铺之中,还有一个“点了茶”的客人们才知道的赌局:谁要是认为江湖中的某人就是茶铺的背后的老板,便可将银子与一枚刻了名字的铜钱交给三位茶博士中的一人,如此,便算是下注了。你写的名字,你下的注,你的身份,统统会被茶博士记录下来。待到老板的真实身份揭晓,答对的人,便可以得到一份可观的赏金。这

个赌局没头没尾,看似荒诞得很,可参与其中的人,却还真的不少。大家猜测的人中,排在最前面的便是曾经的“白鸦”二当家,如今的天机楼三大掌柜之一,“不好先生”何明秋。第二的,是恶人谷恶首“妙公子”柳缘,第三的,是最为潇洒惬意,行踪不定的“盗圣”白忙活。

但其实,这个赌局还有一个规则。是一个只有三位茶博士与老板本人才知道的规则——如果有人真的写对了老板的名字,那么他就一定走不出这家茶铺。

他就一定会死。就

算这只是一个猜测,可猜测,也决不能被带出这二十里路。这个猜测,也得永远留在这二十里路。师

之然在这里喝茶。

她没有下注,但两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等的人还没有来。她

要向一个人,打听另一个人的去向。这个人十分难找,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仅凭自己知道他的踪迹,而要找他,必须先找到一个人。师之然在等的,就是那个人。

远远地,一匹白马来了。这

一人一马是从湛海内陆的方向来的,师之然只抬头望了一眼,便知道此人就是她等的人,立刻洒了茶,站起身来,抱剑望着对方。这也是茶铺的规矩,若是要在这里等人谈事情,要用到内力、暗器、甚至幻术,就必须将茶洒下,得到茶博士的同意才行。否则,茶中必然见血。

“荡起大袖”鹤修点了点头,往前走着,便去煮茶了。现在烈日当头,茶铺中除了他们两人,再无他人。不一会儿,马上的人也到了。这

人个子修长,一身黑金蓝三色的长衣,手持一柄半透明的,不知是以何种材料铸造的长枪,他走下马来,眼睛却紧紧闭着,似乎是一个盲人。他来到师之然的身前,行了一礼,坐了下来。

师之然问道:“是‘韶光一枪’殷久?”来

人答:“不,是‘千人千面’诸葛玺!”

师之然点头道:“没错。你也是你,我也是我。”

那人也道:“没错。你也是你,我也是我。”

虽然是同样的一句话,但那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刚刚沉而闷的男人声音,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玲珑动听的女声,听声音,也不过只有二三十岁而已。而她,便是师之然的“接头人”,也是整个江湖中,唯一知道“那一个人”在哪里的人。“

韶光一枪”殷久的易容,“千人千面”诸葛玺的名字,甚至是最后“你也是你,我也是我”的八个字,都是她们二人之间的暗号。这个暗号变幻莫测,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之下,需要易容成的人与需要说出的名字,都是不同的。在师之然看来,这已经是江湖中最安全,最完善的暗号之一。“

他在哪里?”师之然开口就问。

“老人家在纯阳雪峰静修,不想见到任何人。就连闻人决找他,他也避着没见呢。”“

切,老不死的能躲得过剑圣?”

“谁知道呢。”来人一耸肩,“说不定已经被闻人决找到了。但无论如何,在告知我去向之前,他不会离开纯阳雪峰。”“

好。”师之然起身,“我这就去。”“

要我一起吗?这些日子来,你身上似乎有不少事。”“

不必了,我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你说。”“

我有一个朋友,他……”师

之然刚刚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头顶一声鹰啸,那只苍鹰在他们上空盘旋了一圈,转眼便要落下。这时候,一旁煮茶的鹤修突然出手,大袖子一舞,一块石头便从他手上疾射而出,正中苍鹰的头部。苍鹰被这一击即中,摔到地上,当即就死了。可

它的爪子上,挂着一支小指粗细的木简。

是一封信。

第103章 迷阵传书

“慢着!”

师之然刚想伸手去捡,却被身边那个易容成“韶光一枪”殷久的女rén dà声喝止。师之然回头与她对了一眼,知道对方是在担心,轻声道:“没事,寄来这封信的,应该是一个朋友。”

女人“啊”了一声,再细看那个小小的木简。她的眼神尖,心思细,一眼便看出了上面的不同,疑惑道:“几个月不见,你还有了懂阵法的朋友。”

“你不也有,他……”

“嘁,他啊,学艺不精!”提到那个人,女人似乎很是不屑,一只手插在腰上,看着师之然打开木简,从中掏出一张折叠细致的纸条来,再看着她的表情从从容变成了惊讶,忍不住开口:“怎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凌姐——”师之然一手将这张纸拍在桌上,道:“这个阵,你可否解开?”

那被叫作凌姐的女人盯住看了片刻,面色也是一变,惊道:“这可不是三脚猫的阵法!”

师之然点头,“是一位颇有研究的朋友。”

“什么样的大事,需要他在区区一张纸片上布下二,三,四……整整四层阵法?”凌姐见纸面上有三五行密密麻麻的字,刚刚伸过脑袋去张望,没想到那几行字一闪,居然褪了下去。纸面上,只留着一层淡淡的水渍。凌姐呆了一会,缓声道:“第五层。”

“看来,若是有除我以外的其他人靠的太近,这上面的字迹就会暂时隐去。”师之然道,“可即便如此,如果不解开接下来的四道迷阵,就连我也看不到余下的内容。”

“你那朋友,这是在作弄你吧?”凌姐退开两步,果然,那几行字又显现了出来,气得她抓了抓头发,道:“不看就不看吧,故弄玄虚!”

“不应当。他大概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不方便明说,又怕这封信落在他人的手里。”

师之然脑中浮现书生的脸来,他或许是一个风流浪荡,嘻哈玩闹的人,但经历了丹霞山那一战,他在师之然心中的形象已经大大不同。想必他一定清楚:如今这个时候,可不是他能够开玩笑的时候。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凌姐问道,又自己接了回答:“除非,他是脱不开身,就连这样重要的信息,都无法亲自走一趟。”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我们就更要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了!恐怕你那朋友,现在并不安全。”凌姐的年纪虽然比师之然大了不少,可却是一个玩心极重的女人,她的“玩”在江湖的另一面中也是有名得很。可这些年作为“那个人”的路牌,一点“玩”的工夫都没有,日子过得实在枯燥乏味,难得有这样一桩有趣的事情放在她的面前,可令她忍耐不得!

“凌姐,他在哪里?”师之然突然问道。

凌姐一皱眉:“要他干什么,咱们俩就不能破了这迷阵了?”

“事态紧急,可没有多少玩的工夫了。他在哪里?是他的话,一定可以看出其中的奥妙来。”师之然心中焦急。没错,她确实对幻术与阵法都有不浅的了解,应启丞一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纸上布下这样的四层加密,为的就是别人看不穿,可她却能将其打开——可应启丞想错了,师之然对于阵法的了解虽然广,可大多都是纸面上的功夫,真要破开这样的迷阵,她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他啊……远着呢!”凌姐嘴巴一撇,显然是在说谎。可她现在还易容成“韶光一枪”殷久的样子,那模样可说不上有多好看,一个大男人嘴巴撇着,更显难看。

“凌姐!”师之然抓住她的手,小女孩似的一撒娇。这妩媚的神情,若是平常男人见了,早就抵挡不住,就算是凌姐这样的女人,也有些承受不住。她很少露出这样的一面,可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这个妹妹稍微耍耍性子,凌姐便一定会照她的意思办。

果然,凌姐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每次都弄得没他不行的样子,多丢人啊!以后我还怎么骂他?”

“要我说,你就不该骂他。他是什么身份的人?对你这般好,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呸!那家伙!哎小妹,你说姐姐这样年轻漂亮,貌美如花,怎么引来的尽是这些嬉皮笑脸的浪荡公子?一个正经人都没有!咱们先说好,有这次,可就真没下次了!”

“好好好。”师之然赶紧点头。

她很少这样求人,但求凌姐帮个忙,她可不觉得丢人。再说了,那个缠着凌姐六年,对她千般宠万般好的神秘男子,绝不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师之然比凌姐更清楚。

凌姐既然答应了下来,做事可是雷厉风行。她在马尾巴上面绑了一块青色的小小令牌,一拍马屁股,白马便朝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两人坐下来喝茶,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匹马便跑回来了,马背上,还坐着一个青衣男子。

“这么快?”师之然有些诧异。

“他嘛,总是这么快。”凌姐的神色又是骄傲,又是嫌弃,却还是站起身来,为青衣男子牵住了白马。

“小凌……”青衣男子的声音甚是好听,可刚一开口,却被凌姐吼了回去。

“喊什么喊,凌什么凌!叫你来是有事,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男子尴尬一笑,下了马来,对师之然行了一礼,道:“师小妹。”

师之然同样行了一礼,说道:“黎大哥,又要麻烦你了。”

“嘿嘿,那有什么。你的事儿就是小凌的事儿,小凌的事儿可不就是我的事儿吗?再说了,等我以后和小凌成亲了……”

“成什么成?亲什么亲?”凌姐眼睛一蹬,一脚揣在青衣男子的屁股上,“黎青青我告诉你,你从哪儿都不能占老娘的便宜,嘴上都不行!”

“好好好,小凌你别生气。我七天之内都不说了!”

“七天?”

“八……八天?”男子试探着问。

“行,你先活过这八天再说吧。”凌姐挤出一个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揪到椅子上,喝道:“就是这个阵,废话少说!给我破了!”

这青衣男子,确实是叫“黎青青”没错。

师之然与凌姐六年前第一次在江南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也都以为这是个女人的名字。他是个富家公子,虽未透露真实身份,可无论是“黎”这个姓氏,还是其出手之阔绰,学识之渊博,都让人不得不联想到绯叶王族黎大学士一脉。但偏偏是这个王族公子,却偏偏对凌姐这个凶女人一见钟情,欲罢不能。自从江南画舫上的那一个照片,他一跟,便跟了凌姐六年。

凌姐本以为他是一个只知道花天酒地,吟诗作对的公子哥。可这些年来,无论她如何躲藏,如何想要甩掉这个拖油瓶,不出三天,黎青青都能跟上来,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直到两年前,凌姐终于不跑了。一是因为她作为那个人的“引路牌”实在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二是因为那么些日子,她竟也没有那么讨厌这个跟屁虫了。

死缠烂打,死不要脸。这可是万古不变的法门,多少铁石心肠的女人啊,都栽在这一招上了。

第104章 奇人黎青青

但他们俩人,也有一个默契。

黎青青知道凌姐的背后有一个高人。这个高人行踪之隐蔽,性格之怪异,武功之gāo qiáng,甚至可以与“绯叶剑圣”闻人决相比。这高人几乎从不在江湖露面,而想要找到他,你必须先找到凌姐,否则,他的存在就像是山间的一层雾,你知道他存在,但永远摸不到他。

凌姐知道黎青青有一个厉害的身份。他不属于江湖,而是绯叶或湛海皇族中的一人。他的家族势力庞大,不仅掌控全国,更在江湖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甚至于恶人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曾有一次,他们在酒楼偶遇恶人谷恶首“妙公子”柳缘,柳缘竟与黎青青相视一笑,他们离开的时候,柳缘早就将银子付清了。能让“妙公子”卖这样一个面子的,必然是王族的人。

江湖之中,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没有几个人是真诚以待的。可是这六年来,他们两人之间的了解已经十分得深。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凌姐却时常觉得——有这样一个人跟在身后,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有一件事,是凌姐不知道的。

可师之然知道。

因为黎青青的脸是假的。

师之然是三国间最好的易容术士之一,但即便是她,在第一次见到黎青青的时候,也没发现他的脸是易容而成的,一直到第二次见面,在月光之下,师之然才惊讶地发现,这张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脸,居然是假的!就在他忍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的时候,这个微妙的表情,也被黎青青抓住了——黎青青对她一笑。

直到第四次见面,他们才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师之然开门见山:你的脸是假的。

黎青青毫不慌乱:不愧是阔别山庄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我也知道你的身份危险至极!说出我的身份,对你可不是一件好事。

两人默契地互相一点头,从此,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师之然还是她的师小妹,黎青青还是他的黎大哥。

可是,虽然师之然知道黎青青一直以假面示人,但在心中不知为何,却对他十分信任。她自认为看人很有一套,而黎青青这个人,或许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但他对凌姐的那一片心意,却好像是真真切切的,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六年了,他若是对凌姐,对自己有所图谋,只要全心全意地“演”好自己追求者的角色就好了。但他不是在演,他也有自己的脾气,也有自己的不快,也会和凌姐吵架,也会对自己不满,甚至有好几次,他是真的对凌姐动了怒,两人剑拔弩张,谁都不让。虽然最后肯定还是黎青青认了错,但这恼怒,这在乎,在非要在爱的人面前争论出个是非曲折的倔样,是无论怎样的演技都演不出来的。

慢慢的,师之然相信了这个“黎大哥”。也正是因此,师之然才会主动提出将这封密信交给他看,希望他能po jiě其中的玄机。当下,他已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黎青青被凌姐抓在椅子上,刚一低头看清这张纸片,便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住了。他的面前虽然只是一张无字白纸,可短短几秒之间,黎青青已经从其中看到了太多东西。

“怎么样?”凌姐问道,“有办法吗?”

“不难。”黎青青道。他的表情已于刚才完全不同,所有气息都沉了下去,专注在这张纸片之上,他想了片刻,伸手将这张纸片的四个角落都撕开了一点。顿时,只见一道lán guāng从中间荡开,撞到四个被撕开的角落,有宛若水波一样荡了回来,这一荡,其中的字就显现出来。连同刚才隐去的那几行字,一共有七行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凌姐伸过头来,刚刚想看,却被黎青青一手遮住了。他抬头问道:“师小妹,这其中的内容,能给我们看吗?”

师之然犹豫了一下。黎青青确实是一个正人君子,此时,若是师之然说一个“不”字,他一定不会看着信中的任何一个字。但若是如此,接下来几道阵法的po jiě,也一定会徒增许多难度。

黎青青点了点头,又道:“我能理解。这封信的内容分别以五道阵法封住,且都不是江湖中流传的普通手法。给你寄信的这位朋友,想必是一位研究阵法的好手,其中的事情,也一定十分重要。”

“看吧。”被他这么一说,师之然更感觉这件事十万火急,索性将他的手推开,将信的内容展现在凌姐与黎青青二人面前。

这封信前半部分的内容,与应启丞那日在客栈中留给叶止的书信大致相同,只是交代了自己从幻术口诀与家族藏书中发现的秘密,并未提及黑猫与严家村等事情。但即便是这些内容,也已经让两rén dà为惊讶。凌姐与黎青青都知道师之然乃是“阔别山庄”后人,而应启丞信中所提,仔细一想,牵扯甚广!

黎青青长出了一口气,面对师之然,脸上尽是严肃之神情,他道:“师小妹。无论如何,接下来的内容,我和你凌姐不能再看下去了。”

“对对对!”凌姐赶紧说道:“这是你的事情,我们两人不该知道得太多。寄信的那位朋友,大概也不想让我们看到才对。”

“这样吧,小妹,如果你信得过我……”黎青青提议道,“我将这封信背过来解阵,虽然隐约能够看到一些字迹,但破阵的速度,一定比遮住正面要快上许多。我可以保证,破阵的时候,我不回去在意那些透出的字迹。”

“就这样。”使之然道,“麻烦黎大哥了。”

黎青青点了点头,立刻将信纸翻转过来。他观察片刻,伸出右手食指,在纸面的某一处点了一下,瞬间,纸面上亮起七个小小光点,黎青青又在其中一个光点出一按,那七个光点,又各自蔓延出七个光点。现在的纸面上,出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个点。黎青青伸出两只手来,八只手指各自按在其中一个光点上,竟将这些光点挪动起来,不知在拼凑什么图案。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黎青青松开了手指,这七七四十九个光点已经经历三次变化,但每次都被黎青青排成同样一个从未的怪异形状,似巨鲸,似海岛,似浪花。这三次排列之后,纸面上再次荡开一阵水波似的lán guāng,一下子,十余行密密麻麻的文字显露了出来。

黎青青闭上眼睛,将信纸翻转过来,递给师之然,说道:“你看完了,我再继续破阵。”

师之然道了谢,接过信纸来。这一次纸上出现的内容,她却几乎看不懂了。

“怎么?”黎青青注意到了师之然脸上的疑惑。

“黎大哥。这内容,还得让你看一眼。”师之然将信纸摊开了递过去,道:“我信得过你,这上面的内容,也只有你才看的明白。”

黎青青接了过去,一看,大笑一声,赞了一声“绝妙”。又将信纸放在桌上,细细研读了起来。

第105章 其中奥妙

如此,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这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里,黎青青并未去po jiě纸面上的阵法,而是将所有注意放在那浮现出的十余行字中。他时而大笑,时而叹气,时而顿有所悟,却又唏嘘不已。师之然见他情绪如此辗转,便知道他一定已经理解应启丞信中所说的内容,因此虽然心中焦急,却也没有打扰。直到黎青青推开纸张,再一次将纸面翻转过去。

“黎大哥?”

“小妹,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何方的高人?”

黎青青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口齿间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师之然险些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就连她也不知为何。可还未等她说出第一个字,黎青青却又是一笑,出口制止了她,说道:“你不必为难。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是出身湛海王族?”

“哎?”黎青青这样问了,凌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她与师之然二人都猜测黎青青在湛海王庭中身居高位,他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可应启丞只是一个“江湖术士”而已,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与湛海王族扯不上干系。

师之然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黎青青仍然微笑,似乎并不因这个答案感到困扰,“我从字里行间处,能感觉你这朋友年纪不大,但对阵法和幻术的理解,却远在许多王家幻术师之上。”

黎青青说罢,指着那十余行文字中的其中一行,对师之然说道:“你来。”

师之然凑了过去,只见黎青青的手指指着一个汉字一般,却又不是文字的符号说道:“这个图腾的意思是‘天地’,而它旁边的那个弯曲的符号,指的则是‘龙’,再下面这个最为简单的图案,指的是‘深渊’……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文字与它所包含的意义,来自于哪里?”

经黎青青这么一说,师之然却是觉得这文字有些许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样,她沉下心来,用心回想,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抓住答案的时候,黎青青又开了口。

“这是三国一千六百年前制定文字之前,所使用的古汉语,是几道长城还未建立起来,王权尚未完全巩固之前,我们曾使用过的文字——它的雏形,来源于蛮族。”

“是这样!”师之然终于回想起来,“我曾在古籍中见过这种象形文字,是一本记载蛮族历史的古书。”

“嗯。这种文字书写复杂,局限性大,能够表达的意义也并不多。三国统一制定了自己的文字后,这种古代语言几乎完全消失。如今的三国境内,只有与世隔绝的蜃楼国的某些地方,和研究蛮族历史的一部分王族机构才会认得这些文字——其中之一,便是湛海王族幻术师所创立的‘古文书阁’。而你这位朋友说提到的家族古籍,竟然是用这种文字写成的。”

“他和蛮族绝无关系。”师之然毫不犹豫出口否认。

“这点我并未怀疑,你大可放心。三国之中不少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一千六百年以上的历史,许多家族古籍也都是用古文字写成,我家的也是——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果你的朋友是湛海某一个名门望族之后,我们的破阵就会简单很多。”

“但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你不必说出他的名字,我的心中已经有数。”黎青青说罢,食指指背在直面上重重一扣,只听见“咔嚓”一声,纸片的表面如同镜子一般裂开。他当着满脸诧异的师之然的面,就这样伸出两只手指来,从碎裂的“纸张”中间,抽出了一张新的信纸来!

“这是……”

“这才是他给你的信。”黎青青站起身来,一眼都没看,便将这张信纸交到了师之然手中,“你的朋友很是聪明。这纸面上的六道阵法看似严密,其实都是伪装。真正的阵面只有三道,我刚刚击碎的镜面,就是最后一道。”

“镜面!”师之然恍然大悟,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刚刚的一无所知,是因为她在焦虑中忽略了最重要的的细节。而黎青青现在的话,一下便将她点醒了!

所有的阵法,都是伪装!这封信唯一的谜面,就是镜面!如果不知道寄信人的身份,便只会将精力放在解开阵法上,到头来,也一定是一无所获。可若是知道他的身份,只需找到镜面的所在,击碎它,就能得到真正的信!

而知道寄信人身份的,就只有师之然!

这是一个只有她才能解开的迷阵!

师之然想到这里,懊悔不已,收起信纸来,又问黎青青:“你知道了。”

黎青青点头,“我猜到了。他在江湖中也是有名有姓的青年才俊,虽然许多人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骗子,但我们这些玩弄幻术阵法的,都知道他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谢谢!”师之然将这句感谢说得很重。

“小事嘛。我都说了,你的事儿,就是小凌的事儿。小凌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我之间不必见外。只是,你那位朋友的处境或许并不乐观,信到这里,他身上的麻烦恐怕也不小了。”

“我明白。”

“那就好了。你既然还有重要的事,我和小凌就不耽搁你了。日后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你黎大哥啊,可厉害着呢!”那看似毫无心机的笑容又一次回到了黎青青的脸上,他硬拉着凌姐上马,凌姐却不依不挠,说什么都不肯走。

“小凌!”黎青青唯独拿凌姐没有办法,只能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道:“师小妹的朋友恐怕有难,你就别在这……”

“小妹的朋友有麻烦,你就不该想着帮忙?”

“这是人家的事……”

“嘁,刚刚说得这么好听。什么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这还不到三句话的工夫呢,立刻就不认账了?”凌姐说着说着,步步紧逼,黎青青一再后退,赶紧挤眉弄眼向师之然求助。

“凌姐。这事儿必须我一个人走一趟,黎大哥也帮不上忙。”师之然连忙出来打圆场,顺势将话题一推,“可是黎大哥,你手上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可否替我带信去一个地方?”

“没问题。哪里?”

“白衣楼!”

第106章 藏镜老诡

黎青青话中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要走。似乎在认出寄信人的身份之后,他已不想插手师之然与应启丞之间的事情。师之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不再强留。

但她,必须要带个信给白衣楼中的那个人。

“白衣楼?”黎青青张了张嘴,“我和他们的关系可算不上多好,其他人也就算了,但若是‘翠玉剑’崔于坚的话……”

“不用你露脸。只需在午夜将我带去的消息钉在白衣楼总楼西北处三层白塔之上,自然会有人来取。”

“哦?可我听说白衣楼一众高手前段时间启程前往丹霞山,现在还没有回到楼中……”黎青青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你就是要趁着他们不在?”

师之然点头,“就算是白衣楼,其中也有我的眼线。”

她说罢,将一方折起的纸片塞入一枚铜钱当中,这枚铜钱中空,仿佛正是为了藏入信纸而设。他将铜钱交给黎青青,嘱咐道:“铜钱离手,必须入木一分,以你的内力,想必没有问题吧?”

“哈,那是当然。不愧是师小妹,居然白衣楼中也有你的人。既然如此,我即刻就上路。”

师之然知道,只要是黎青青亲口答应下来的事情,便绝不会反悔,于是放心出言调侃道:“黎大哥,你就不怕凌姐趁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再躲起来?”

“小凌?她哪里跑得掉!无论她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想找,都能把她找到。”

“呸。老娘要真想躲起来,就凭你能找得到我?”凌姐不甘示弱。

“对对对,可若是如此,你为什么每次都能被我寻到呢?难道……”

“你可给我住嘴吧!”凌姐仍是易容的样子,一杆长枪在黎青青背后一敲,转向师之然道:“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等你解决了手上的这桩事情,我们再去七星醉饮楼,让这多嘴多舌的请你吃一顿山珍海味。”

“那就这么说定了。”师之然挤出一个笑容来,送走了凌姐与黎青青二人。她还未展开信纸,这轻轻的一封信,此时却沉得很。等到两人一马离开了,她在坐回茶铺的长椅上,打开这封信看了起来。果然,这封信并未将之前的内容重头说起,而是接下来叙述了应启丞的发现。而这一次,其中的内容更加仔细,也更加浅显易懂,就连前面师之然看不懂的那一大段文字,也在这里做了详细的注解。

他必须让师之然理解,他也相信以师之然的聪明,一定可以理解。

他的发现,源自于应家祖传的一段幻术心法。这段心法与湛海其他地方的幻术心决极为不同,同时涉及了幻术与阵法,甚至上古流传下来,至今已经并不完善的阴阳八卦。正是这一段心决,使得应启丞的幻术与其他正统幻术师的极为不同,更造就了他几乎无边无际的领域“刹那方寸”。

但同时,这心法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应启丞的领域极不稳定,甚至在他分心的时候会自行改变,他需要常常进入其中维护,才能保持住领域的形态。而另一方面,他的幻术也很容易出现波动,面对意志坚定,或是早有准备的高手,他布下的幻术远比其他幻术师布下的更容易被识破。

这么多年来,应启丞一直认为造成这些缺点的,是自己过于虚弱的体质。但在丹霞山一战中,他重伤之时仍能调用“刹那方寸”,让众人逃出升天,即便是重创之躯,依然可以将镜面阵法、刹那方寸两者使用得毫无破绽。这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影响着他的幻术的,似乎并不是自己孱弱的身体,而是这父辈流传下来的心决!

自从xiu liàn往事以来,他从未对这修习已久的心决有所怀疑,可一旦将所有心决重新提出,细细观察,如今的他,立刻发现了其中几处词缀,似乎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他将这几处词缀抽离出来,重新布下幻术,却发现这幻术远比自己之前布下的更完善。应启丞大为惊讶,他花费半天时间,通读整段心决,居然发现其中毫无意义的部分,竟然有整整十二处之多!

十二处!任何一种武学心法,哪怕是掺入一处,都可能无法运转,甚至令人鲜血逆流,走火入魔。但他的幻术心法当中,居然加入了整整十二处,而这些纰漏所导致的后果,居然仅仅是令他的幻术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瑕疵而已。

这说明了什么?应启丞思考了片刻,立刻就明白了。

这十二处“错误”,并不是随意加入的,在心法中嵌入这些词缀的人,恐怕从一开始,便不想让人发觉其中的奥秘,只有像应启丞这样熟读心法,细心研究至此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

而且很明显,这位流传下错误心法的先人,并不想让xiu liàn这心法的后人死掉。他既要让应启丞发现其中的内容,又要避免这心法在加入十二处“错误”之后整段崩坏,致人走火入魔。这人的心思如此缜密,却又敢于在“心法”如此危险之处下如此狠手!这个集细心、大胆、绝顶聪明于一起的前辈,让应启丞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应启丞十年前就已去世,人称“藏镜老诡”的父亲!

想起自己的父亲,应启丞实在恨得牙痒痒。他是一个出了名的怪人,他的“怪”不仅怪在为人处世,就连对待儿子的态度,也与一般父亲完全不同。早在应启丞六岁的时候,他便执意教授儿子幻术阵法。要知道,幻术这东西与武学不同,若是年纪太小的时候就接触,很可能对身体造成影响——应启丞的体弱多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父亲太早便传授了他幻术中最为精巧,最为困难的部分:造梦。

而他的父亲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居然是为了让儿子为自己造梦!

这个疯癫怪人,直到死去的前一夜,都活在儿子为自己创造的梦境中!

第107章 梦里寻他

“造梦”,这对幻术师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连近乎于真实的“领域”都可以创造,梦境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大部分幻术师,都是不屑于造梦的,相比对于幻术、阵法、领域的研究,造梦只是创造出一个休憩一晚的梦境而已,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在王族贵族被噩梦缠身,无法入梦的时候,才会委托幻术师创造一个梦境

因此,几乎所有的幻术师对“造梦”这件最为简单的事情,反而没有任何研究,倒是早早为父亲造梦的应启丞,在还是八岁的时候,便已经掌握了幻术造梦的所有程序,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便能根据父亲的要求作出一个完整的梦境来。

应启丞想到了父亲,便越来越确信这事情是他所为。“藏镜老诡”应越笙仅凭幻术便闻名半个湛海,若不是性格怪异行为乖张,一定能在王族幻术师中身居高位。他的幻术精巧也精湛,没有这么大的破绽的——心决,一定是在他传给自己的时候才做了改动!

应启丞越想越快,越想越细,在他与父亲短短几年的相处之中,许多隐没在他记忆之中,本来并未在意的事情,一下便浮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liu hé古今文》!

《liu hé古今文》乃是六卷古书,封面上成书的年代,已是两百年前。但它的前三卷却以古文叙述,后三卷才以汉字叙述。“藏镜老诡”应越笙骗应启丞这六卷古书乃是幻术入门,让他在十岁的时候便全本背诵,一字不差。幸亏应启丞天生聪慧,只要与文字相关,三两遍之后,他便能过目不忘,可即便如此,那由古文所叙述的三卷,依然花费了他半月的时间。

一直到应越笙死去,应启丞独自进入江湖闯荡的时候,他在发现这六卷《liu hé古今文》根本就是一本不存在的书,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幻术师听说过这本古书,待他找回故居,想要再次找到这本书的时候,书却早已不见了。

那时候,应启丞只当这是父亲的恶作剧,反正应越笙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怪异的事情都是本色使然,再怎么奇怪的事情,到了他身上,也会变得合理起来。再说老家伙死都死了,尸骨都寻不到,也没法与他对质。可如今想起来,应越笙这行为,或许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将心决中发现的十二处“错误”,与《liu hé古今文》中三卷古文的内容于心中一一对照,果然,那十二处分别对应了古文中的一段……

应启丞一路摸索,一路寻找,甚至摸索回他当年为应越笙创造的那数十个梦境当中,将所有线索拼凑。他的身体尚未从重伤之中痊愈,可脑子越转得比谁都快。最终,他从所有的线索当中,发现了这些东西:

一封信,一张地图,一个被撕裂的梦境,一枚巴掌大的令牌。

信,是由心决中的十二处“错误”与三卷《liu hé古今文》拼凑而成,其中的内容,便是应启丞留给叶止的那封信中的内容:湛海应家、阔别山庄师家、魔教、贤来寺宗家、金风古道三仙人……三国之中,许多名门望族,江湖势力的身上,都有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力量宛若一颗种子,在他们的身上生根发芽,长出花,结出果——但一旦到了血月之时,这果实,便会被收割。收割果实的人,便是种下种子的人。若是想要活命,若想找到po jiě之法,必须在严家村中,找到一位姓周的先生。

地图,是在梦境中留下。应启丞幼年时候为应越笙创造的梦境当中,唯有一个被他留了下来,而这整个位于山间的梦境,就是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标示出的位置,正是严家村的所在。

令牌,只是一个幻象。它只有巴掌大小,但它的设计,却好像根本不想被人握在手中。它由纯银制成,边上镶金,棱角锋利,上生八道刀刃般的裂口,裂口后挖有两道放血槽,就像是一件暗器一般。令牌的正面并无文字,只是雕刻一条张开獠牙的大蛇,大蛇虽然凶猛,却披着一件huáng sè的长袍,而眼睛是紫色的——这紫色的眼睛,与师之然的紫瞳一模一样。应启丞将这块令牌的样子花了下来,附在信纸的最下面。

撕裂的梦境,确实是被撕裂的。这个梦境当中,似乎还有许多应越笙想要留下的讯息,或者说这个梦境,恐怕才是他真正想要展示给应启丞的东西:因为破开这个梦境表面阵法的方式,是镜面阵法——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应越笙本人,能打开这个梦境的,就只有他的独子,应启丞。

然而,这个梦境却被撕裂了,其中的内容也完全消散,无论应启丞怎样努力,都只能找到一部分残破的信息——在这些信息之中,应越笙解释了“血月”的另一种po jiě之道,也就是上一次血月的时候,阔别山庄师家所使用的方法,这个梦境之中,同样留下了那一块大蛇令牌的形状。

这些,便是他所有的发现。

应启丞整理好所有线索之后,立刻留下一封信给叶止,同时飞鹰传书师之然,希望她去调查这块令牌的信息,而他立刻策马北上,去寻找他心中唯一一位可以修复那个破碎梦境的高人:湛海王族最顶尖幻术大师,所有幻术的创造者与完善者,那个被称为“幻术之王”的男人——虞澜。他闭关许多年,几乎不接受任何人的求见,但应启丞,自有见到他的办法。

三十天内,血月之前,他们必须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严家村汇合,也必须解开应越笙的信息,找到那个神秘的周先生,否则……

长出的果实,一定会被收割。无论是心中提到的那一个家族,都逃不过这数千年来重复轮回着的宿命。

因为,追逐着他们,收割着他们的——就是天上的神明。

是长存于时代长河,世代传说中的,被千万人信奉着的三条五爪神龙。

第108章 红月

“藏镜老诡”应越笙,应启丞的父亲,他虽然是一个行为乖戾,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奇怪的男人,但他如此费尽心机留下的信息,布下的残局,绝不可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更何况,在丹霞山一战中,应启丞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现——无论是叶止身上的黑影,还是萧其宿身上的黑影,甚至是那些半身人身上的黑影,它们不仅仅是一种武功武学而已,它们像是一种活物,一种不断生长,不断茁壮的诡异力量,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他或许会选择和应越笙同样的词:

种子,果实。

而果实,必然会被播种的人收割!若是再与“血月”联系在一起,正是再恰当不过了!

所谓的“血月”可是大有来头。每隔一段时间,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血月总会毫无规律地出现一次,到了这一晚,皎洁的明月将整个变成血色,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让这月亮看起来仿佛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而每到血月,三国之中,必然会有一起惊天动地的血案发生。三百多年前的那场血月,蛮族大举进犯绯叶西境,绯叶将士战死两万余人,边城几乎粉碎,那一场大战之后,绯叶退守“左倾城”,再也没能收复故土。之后的两百年中,血月一共发生了三次。前两次,湛海两大名门无端灭门,没留下一个活口,蓝衣铁卫查了十几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摸到。最后一次,是金风古道“回家寨”六百人一夜之间身中剧毒,只有三人幸存,这三人,便是应越笙在信中提到的“金风古道三仙人”,可即便是这三个人,百年来也对当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唯一一次没有灭门血案发生的血月,便是三十五年前的那一次。应越笙留下的信息说明,阔别山庄师家早已发现了血月的秘密,通过某种方式避免了悲剧的发生。可即便如此,二十年后,阔别山庄仍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种子,果实,血月,收割!

应启丞回忆起自己多年以来听到过的各种有关“三条神龙”的传说,心中愈发胆寒,因为与应越笙同样的猜想,在很久以前,就有另一个人提起过。

“天眼天慧”卢万生,他曾是湛海王族幻术组织“古文书阁”的一员大臣,早在百年之前,他便提出过一个猜测:三条远古神龙其实并为死去,他们将自己的力量流传给三国与三位皇帝,只是为了能将这力量再次壮大,一旦时机成熟,三条神龙便会收回这些留给凡人的力量,让自己重回新生。到时候,三国必会生灵涂炭!

卢万生此言一出,绯叶、湛海两大王族大为震惊,还未等他将自己的想法流传太广,立刻将他关入了大牢——神龙是三国千百年来的信仰,是如今一切的源头,更是王族统治的根基,三位皇帝自称天子,甚至以神龙之后人自居。卢万生的话,无疑是对王族chi luo裸的攻击,罪无可恕。没人知道卢万生后来如何了,只知道湛海王族并未将其处死,而是将他永远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孤岛大牢中,如今百年过去,就算没死,也只是一个废人了。

现在想来,卢万生所说的话,也许是对的……

如果是这样。这世界,这三国,这悠远历史背后的真相,或许远超他们这些凡人的想象。

必须立刻行动了!

时间虽然匆忙,但应启丞凭借两封书信,数道阵法封印,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信中的内容虽然曲折离奇,耸人听闻,但他确信,前不久刚刚与他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师之然、叶止两人,一定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只有一件事没有料到,就是师之然到得如此之快。他以为师之然会先行调查那大蛇令牌的下落,却不知道,他手绘在信中的那一块令牌,此时却正在师之然的手中。只不过,只剩下半块了。

而现在,她已经到了严家村中。虽然没有等到叶止,却意外遇见了曾经的敌人,白衣楼的“龙王”——江破。

师之然的叙述虽然很长,但一句一段,思路都十分清晰,有条不紊。江破这一路听下来,除了师之然刻意隐瞒的有关自己身份与阔别山庄的部分,也都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说到最后,师之然将身上的半块令牌取出,与应启丞手绘的图案一起拿给江破,问道:“你有什么头绪吗?”

江破细细看了一会,摇头道:“这是你们家族的东西。”

师之然一把夺了回来,“我要是清楚就不问你了。这块令牌蹊跷得很,我小的时候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纹路和这条大蛇,除了眼睛像了些,根本与我的家族扯不上关系。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衣楼的人追我追到这破村子里,我是不信的。况且你比我至少早到了三天,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江破也不想隐瞒,索性将一路发生的事情统统讲给了师之然听。包括丹霞山中与叶止,何患的相遇,之后出现的影兽与黑袍人,以及自己最后是怎么找到严家村的,甚至连怪病和泉水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只是他的讲述平铺直叙,越听越枯燥无味,到了最后,师之然忍不住打断他:“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听得我耳朵直嗡嗡。”

“叶止怎么样?如果在下个月的血月之前找不到办法,他真的会死吗?鬼面生留给你的信中,还有提别的东西吗?”

师之然白了江破一眼:“一提到叶止,你这哑巴话还挺多。”

“人命关天!”

“我现在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鬼面生信中所说的不像是玩笑,我可不想因为血月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死掉,就过来了。再说了,根据他给出的线索,我也确实找到了这座严家村,更说明他所言不虚。接下来,只要找到那位周先生,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

两人说到这里,走在最前面带路的严歌卿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处屋子道:“就是这里了。”

“是那两个得了黑病,被你用龙血引火续着命的那两个?”师之然问道。

江破点了点头。

“走,去看看。”师之然说着,第一个推开了房门。

第109章 指尖入梦

这屋子看上去冷冷清清,但推开门的一刹,却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师之然往里面一扫,只见房间的三个角落内,分别摆着三盏油灯,油灯之中各有一团火苗,发出炽热的,橙红色的光芒。火苗远比一般的火焰要灼热得多,将屋内烘得仿佛一个暖炉,却并不令人难受。

油灯之后蜷缩着三个身影,一坐一躺一卧。师之然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分别停留了数秒,果然,他们的情况与江破所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在油灯中龙焰的温热之下,他们半边完好的躯体与另半边黑色的影子中间,又褪除了一块通红的皮肤来。虽然这块皮肤还不及半个指甲长,但很明显,是江破的龙焰有了效果。

“你,你,你是……”

师之然猛一回头,这才发现门边上还缩着一人。未等她答话,江破一步跨进来,对那个人说:“九叔,这是我的朋友。”

“啊,原来是龙大侠的朋友。”九叔被师之然瞪了一眼,也不敢说话,赶紧倒着退了出去,又一把撞在门外的老木匠身上,险些摔倒。这行为,倒是引得后面的严歌卿一阵笑,道:“叔,你看你这个样子。”

“你们不是带着龙大侠去看泉水了吗?这就回来了?还有那个姑娘,阴阴冷冷的,是谁啊?怎么进村子里的?”

严歌卿还没说话,何患一把抓住九叔的衣服,两眼放光:“九叔!那姐姐可漂亮了!”

“哦?是吗!”九叔眼中也是一闪,后悔刚才没看个清楚,又问:“比你歌儿姐姐漂亮吗?”

“嗯!”何患猛一点头。

“九叔,你看你,都把小患教成什么样了!”严歌卿一把蹲下来,拎起何患的耳朵,说道:“你才九岁呢!可别学着九叔的样!”

三人这样说着,突然“砰”地一声,门就在他们面前关注了。九叔“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推门,却如何也推不开。他急得敲了两下门,回头道:“他们俩……这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事的!”何患的心倒是大得很,“大哥哥说了,那个漂亮的姐姐是神医,一定能把大家治好的。而且姐姐身上香香的,和周先生一样。”

九叔眼睛一瞪:“你还闻了?”

“你这小鬼!”严歌卿这下揪住了何患的两只耳朵,“我说你刚才凑得这么近,你居然……”

但门外的闹剧,门内的两人可不知道。

江破为三盏油灯重新添上血,师之然则打开随身的包裹,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刀具、银针、一击说不出名字的药罐子。师之然看着江破认真的动作,一时兴起,问道:“龙王,我们曾朝夕相处几年之久,你知道吗?”

江破愣了一下,答道:“别提了。这种事。”

“你当时,曾有发觉吗?”

“有。但我没有多想。”江破已经将三盏油灯注上了新鲜的龙血,一抬手,伤口便在立刻愈合了。

“你现在知道了,想杀我吗?”师之然笑,走近了,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萧千澈之死虽然与我无关,但他死后,我可是穿着他的皮囊逍遥自在了两年呢。你这个爱戴师父的好弟子,不想给师父出一口气吗?”

江破叹了一口气:“何必问。”

“因为我想知道。”师之然不依不挠。

“杀了你,叶止一定会难过。算了。”

“哈哈哈,这么说来,咱俩在这儿相安无事,还都是托了他的福了?”师之然站起身来,将刀具整理在手中,又说:“他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你想做什么?”江破望着她手里的刀具。

“做什么?我说要把他们剖开来看,你信吗?”

江破摇了摇头。

“这次算你猜对了,可你小心着点,这种事儿,我也是做得出来的。”师之然手中的动作未停,“你之前也说了,这些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黑病的,没有任何征兆。可这病几十年就出现一次,而且只在严家村内流传,又与我们在丹霞山中见到的那些半身人如此相像——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天下没有无缘无故就患上的怪病,他们不说,我们就自己来找!”

“你想如何?”

“我需要你帮我。龙焰虽烈,但以你的功力,一定可以控制它们。如今黑影正逐渐侵蚀他们的身体与心智,我要你以龙焰护住他们心脉,逼退黑影。换句话说,就是在我做事的时候,别让他们被黑影咬死了。”

江破皱了皱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调查过我,知道我除了易容术士这个身份之外,也是一个幻术师。幻术师可不只是会用幻术骗人而已,我们还会造梦——在梦里,我们可以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再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这样做是有风险的,现在黑影多半已经侵蚀到他们的心神,我一旦侵入他们的意识,原本平静的黑影必回反扑,恐怕梦境还未建立,他们就死了。”

“有风险吗?”江破问道。

“风险?当然是有了。幸好我们有三个人,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师之然冷冷一笑,“你可以失败两次,怎么样,试试吗?”

“一次都不会失败的。”

“哎,你身上还是有让人喜欢的地方的嘛!”师之然在三个病人面前转了一圈,指着那个卧在草席上的男人,“从他开始吧。”

“他?”江破有些不解,“病情最为稳定的不是他,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们应该从……” “蠢吗?你说的那个人,可是门外那个小姑娘的老爹,咱们要是把他弄死了,你一会儿怎么和人家小姑娘交代?”师之然骂道,“先说好了,我虽然对造梦很有把握,但从未与这黑影抗衡,他要是死了,你可别赖在我头上。”

“我不会失败的,一次都不会。”江破盯着她,慢慢地说道。

“你是说真的。”

江破再一点头。

“那好!就按你说得来!”师之然指尖一挑,四枚细长的银针已经钉在那病人的四肢之上,她右手抓小刀,左手抓着另外三根银针,说道:

“这就开始了!”

第110章 阻碍

师之然少有提及自己的身世,一手神秘莫测的功夫究竟深浅几何,就连叶止也不得而知。江破只知道她对剑术、内功、拳法都有不浅的理解,但唯有一手“袖中剑”最为常见。若是一对一的交锋,江湖上同辈的女剑客中,也没有几个能从她手上占到便宜。当然,百里绯这样的高手就是个例外了。

她手中刀光一闪,那一柄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短匕转眼已经划破病人的前颈与两手中指,伤口极浅,只是刚刚流出血来。同时左手上下一点,最后三根银针分别点在面颊、额头与太阳穴上。她放下bi shou,伸出右手食指来,点住额头上的那一根银针。银针两面都是针尖,刺破她的手指,深入一毫,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一滴,便凝住不动了。

这病人是严歌卿的父亲,在九兄弟里排行老三,何患口中教导他砍手保命的人,就是这位三叔。他的意识本来已经模糊,可bi shou刺破皮肤,七根银针点在四肢面部之后,他又清醒了一些,吸了一大口气进去。就在他吸气的这一刻,那一片将他身体分成黑白两块的黑影突然扭动了一下,在面部如同一条蜿蜒的血管一样,蔓延到了额头那根银针的所在之处。

师之然看在眼中,抄起地上的龙血灯,举在黑影之前,黑影畏惧地一颤,又灰溜溜地缩了回去,师之然还未等它退回,左手中又是一根银针,将黑影钉在了三叔的眉心,催促道:“快,稳住他!”

江破的双手各生一团火焰,控在手心之中,这两团火焰虽是龙焰,却比油灯中的要暗淡一些,温度也低了许多,他将火焰置于三叔的腹部和xiong bu,五指张开,轻轻一拍,这火焰便“夸”地一声散了开去,三叔叫了一声,浑身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那一阵温度与强度都极低的龙焰,已被江破化作掌力打入他的体内,要让常人接受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好江破内力雄厚,对龙焰的操纵更是出神入化,这才稳住火焰,使之变作一股暖流,与三叔体内的黑影暗中抗衡。

但维持这样温而细的力量,毕竟需要极大的耐心与内力,只是一会儿,就让江破感到十分吃力。他不敢放松,略微抬起眼睛,只见师之然早已经闭上双眼,体表不知何时升腾出一股淡紫色的气息,点住银针的食指微微颤动,似乎已经进入了她所说的“梦境”之中。

师之然经过这一路长途跋涉,本就大汗淋漓。而一路艰险,也让她衣衫褴褛,袍子扯开了几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衣衫与雪白的肌肤来,龙焰温暖的烘烤下,一阵丁香的芬芳从她身上幽幽传来,钻进了江破的鼻子。

江破皱了皱眉,立刻将身子侧开了一些,但他身子一动,手中的龙焰立刻变得滚烫了几分,三叔“呜”了一声,仿佛是被火焰灼烧到了心脉之中,江破只能回到原位,努力将手中的温度控制下来。这一来,又嗅到了那股丁香味道。

他的心中没有男女之情,可这样近的距离,却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将心中的疑惑都排除在外。

“龙王。”师之然突然开了口,“你都在做些什么?”

“我?”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的……”她的语气中说不出是调笑还是斥责,可下半句话,却又画风一转,“你确定自己稳住了那些黑影?”

“对。”

“那就奇了怪了。”师之然顿了一会儿,左手中又摸出三枚银针,刺入三叔的三个穴位,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被挡住了。”

“挡住?”

师之然将食指从银针处抽出,睁开眼睛,江破这才发现她的双眼紫光弥漫,仿佛散发出一股与她身上的香气同样的气息,若不是他的心神远比常人要稳,恐怕那一刻都要被这双眼睛吸引进去。

江破挪开了目光,问道:“怎么样?”

师之然将三叔的身体托平躺下,再将那一盏龙血灯放在他的身边,慢慢说道:“他的意识本来就已经十分模糊,连幻术都不用,我就进入了他的梦里。可这梦极端混乱与破碎,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从这团浆糊里找到了他的记忆——这段记忆清晰,但缺少细节,除了与他女儿相关的部分,都十分平淡,无疑是真实的记忆没错。可就在我深入到他患病的记忆当中时……断了。”

“断了?”

“有个东西隔开了我,很熟悉……它像是一道水波一样挡在我和那段记忆当中。它扎得很深,似乎早在记忆生成不久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师之然摇摇头,“那水波给我的感觉很是熟悉,好像在那里见到过似的。”

“可是你今天才到。”

“对,我明明今天才……”师之然说到这里,突然扬起头来,“对,是今天!”

“怎么?”

“龙王。你之前说过,我来之前,你正要去村子边缘的一处泉水,对不对?”

“没错。”

“那个周先生曾经吩咐过,村人若是在他不在村中的时候害了怪病,就要饮用这泉水。村里人认为这是神泉,而周先生称其为‘碧落’。没错吧?”

江破点了点头。

“就是它!就是这东西!”师之然站起身来,“我刚刚进村的时候,就是在神泉‘碧落’附近,那感觉,与刚才的隔开我的水波几乎一模一样。这下可有趣了!你想,这泉水是周先生让村人喝下的,但拿到水波,却出现在患病的记忆之前……”

“你是想说……”江破顿了顿,“你这话,可不能对村里的人说。”

“那当然!可若是这么一想,那周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严家村,恐怕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了。血月的传说,再加上这村子里诡异的怪病,还未露面的周先生。我们的处境,怕是不妙啊。”她走上前,抬起头,食指挠了挠江破的下巴,用慵懒诱人的声音问道,“要是一会儿有什么危险不测,白衣楼高高在上的龙王,愿意为了我拔剑吗?”

“我不会让你遇险的。”江破看着她,老老实实回答道,“你是叶止的朋友,我一定……”

“行了!”师之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恶狠狠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个无趣的人了,走,去泉水!”

第111章 咄咄逼问

“你……别生气。”

江破还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师之然,情急之下什么都没想,开口就道了个歉。可没想到师之然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的怒色一下就消散了,笑意马上蔓了上来,说道:

“咦,平日里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的龙王,背地里居然是这个样子?”

“只是让你不要动气而已。”

“我就当是被你哄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bi shou、小刀、银针收回包裹,擦拭血迹,“你照料一下他们三人,给灯添上新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的小女朋友。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在屋外见。”

江破知道反驳无用,嗯了一声。

师之然刚刚走出门去,严歌卿与九叔一行人便围了上来,他们听屋子里安安静静地,转眼过去一个时辰,心中焦急得很。尤其是严歌卿,她刚刚仿佛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担心地不行,站住便问:“姐姐,我爹他……”

“死不了的。但黑病如何,可不好说了。严妹妹,你过来,姐姐有些事问你。”师之然说罢,一把喝住一起跟上来的九叔,“站住!我们姑娘家说话,你一个大老爷们来干什么?”

“嘿,我是她九叔,他爹是我三哥,这事儿不是和我有关系嘛……”九叔说着,眼神贼溜溜地,一上一下打量着师之然。

这目光,师之然可在外面看得太多了。她本以为这村里的人要老实许多,可九叔这人,却完全与外面那些男人一个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看着心烦,又不想出手吓到严歌卿,索性眼中紫雾一动,盯着九叔道:“一会儿再喊你,回去。”

九叔被她这么一瞪,只感觉全身一暖,意识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就退了回去,站得笔直。

“来。”师之然收回目光,又对严歌卿招了招手,“好妹妹,我们过来说。”

她这一句过来,两人便走了差不多半里路,一直到周围没有什么人烟了,师之然才终于停下脚步,问道:“你爹患的这个黑病,确实不大寻常。他得病之前的那些日子,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严歌卿想了想,摇头。

“这么多年以来,村里得了怪病的人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严歌卿又摇了摇头。

“你爹是一个铁匠,你娘去得很早,你们父女二人虽然辛苦,却有几位叔叔帮助,日子过得倒也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次的黑病偏偏选中他们九兄弟中的三人?”

严歌卿惊道:“我爹说话了?”

“没有。刚刚和你说得这些,都是我从他的回忆中看到的。”师之然将手探入严歌卿的胸口,摸出一枚银质的项链来,“果然是你戴着呢。这东西,是你娘去世前留下的吧,我在你爹的记忆里见过许多次。”

“爹……”

“他就是个五大三粗的可怜汉子。这辈子除了打铁,心中就只有你们母女二人,要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太简单了。”师之然凑近了严歌卿的耳朵,轻轻说道:“他这样好的人,真不该受这种折磨啊。”

她知道怎么蛊惑人,也知道怎样用言语将人击溃!

严歌卿听罢,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跪倒在地,抓着师之然的腿:“姐姐!你法术高明,一定要救救我爹!”

师之然笑了一下,“你是龙大哥的朋友,龙大哥也是我的朋友,只要能救你爹,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但我毕竟是外面的医师,这黑病啊,还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接下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这样,你爹才能救得回来,懂了吗?”

严歌卿含着泪,用力点了两下头。

“好妹妹,这就对了。咱们两个一条心,你爹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她摸着严歌卿的头发,一副好姐姐的样子,但问出的问题,却比刚才更加尖锐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严家村里,可曾有人怀疑过周先生吗?”

“怀疑周先生?”小姑娘被她问得一愣。

“没错。他自称是神仙派来的使者,能与神仙沟通,可你们有谁真的见到过神仙的样子吗?真的见到过神仙与他说话吗?他一直在外面的世界游历,每隔几年才会回一次村里,他在外面做什么呢?你们知道吗?这害死村里人的黑病、水病,外面根本就没有!为什么你们会生病呢?为什么这病只有周先生治得好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被师之然一口气全部砸在严歌卿身上。她并没有想从这个小姑娘身上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她只是想把严歌卿问懵而已——她必须足够慌张,才能回答得出接下来的问题。

作为一个魅术与骗术大师,师之然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武林霸主,隐世独居的世外高人,担惊受怕的沙场小兵,还是无名山村的懵懂姑娘。她知道怎样让你慌张,让你害怕,让你不知所措,然后撬开你的嘴。

“我,我不知道。”严歌卿避开师之然的目光,不知道看哪里才好,“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大家都说周先生是最好的人,要不是有周先生在,大家几百年前就都死在外面了。我们平平安安的,都是托得周先生的福……”

“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周先生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教你们怎样治愈怪病呢?为什么前些年简简单单就能治好的病,如今却要村里人去外面取‘白缎子’回来呢?为什么这些年,他回村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呢?”师之然咄咄逼人,紧追不放!

“姐姐……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严歌卿本就只是一个单纯普通的女孩子,一点心机想法都没有。父亲病倒之后,她一直故作坚强,在更小便失去双亲的何患面前作出一个大姐姐的样子。可师之然这一连番的问题,却将她内心的防线彻底击溃,她一个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放声大哭。

师之然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俯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拍拍后背安慰道:“没事的,擦擦眼泪,我们慢慢说就好了。”

“嗯。”严歌卿一阵无助之中,只觉得眼前的姐姐是天底下最为善解人意的人,她用手帕捂住嘴,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散发着紫芒的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手帕上浸染着的mi hun xiāng“听来道来”,生效了。

第112章 听来,道来

听来道来,这是阔别山庄自制的一种mi hun xiāng,由松木、香木、曼陀罗花与七味草药,再混合一种毒虫研磨的粉末制成,工序极为复杂。自从多年前阔别山庄惨遭灭门,这香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之中。如今这世上,也只有师之然一人仍然懂得制作它的方法。

听来道来若是被当成迷香使用,效果其实一般,最多也只不过是使人精神萎靡,意识模糊,长达两三个时辰而已,还不如méng hàn yào来的直接。

但如果再佐以师家不外传的内功心法与那一双紫瞳一起,在对方情绪激烈,思绪崩溃的时候使用,便可使对方的心神完全被自己控制,在不知不觉当中袒露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在清醒过来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曾坦白什么。

师之然并非信不过严歌卿。只是此刻,她与叶止、应启丞等人的性命,或许都系在这小小山村下深藏的秘密当中,让她不得不运用非常之手段,在最短的时间内问出这些细节。

而使用“听来道来”,无疑就是最好的办法。

过了不久,严歌卿的哭声渐止,目光望着前方,仿佛没有焦点。师之然将她背靠在一一棵大树上,问道:“妹妹,你可知道自己是谁,我是谁,我们在哪里?”

“我是严歌卿,你是医师姐姐,我们在严家村。”

师之然点头,又问:“从我们进村到现在,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和你龙大哥的?”

“没有。”

这个回答倒是令师之然有些诧异,她虽然知道小姑娘绝没有加害二人的意思,但这样毫无隐瞒,却也让人不敢相信,她注视着严歌卿的眼睛,确认她确实是中了“听来道来”的药效,也在自己的紫瞳控制之中,才继续问下去。

“周先生这些年的举动,可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我年纪小,只见过周先生几次,他之前的故事,我也是听爹和几位叔叔说的,相比我们这些人,先生似乎更喜欢小患一些。不仅让他喝下碧落神泉里的神水,承诺他永远不会的得病,还赠了一把bi shou给他——周先生虽然是好人,却从未与我们这么亲近过。”

“bi shou?”师之然回想了一下,似乎并未在那个男孩身上看到任何兵器,就连江破也从未提起bi shou的事情。

“是一柄短匕,隐约有lán guāng透出来,小患很拿它当宝贝的。”

“罢了,这个再说。严家村建于数百年前,以高深的阵法保护,这么多年来不为外界所知。但我听你龙大哥说,村中的人似乎可以zi you进出,就连他这种不想干的人,仅仅是因为救了一个孩子,便被你们带进了村里——你们怎么知道他不会将严家村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

“我们村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继续说。”

“我听九叔说过,在我出生之前,村子是严禁村人外出的。若是有人偷跑出去,被周先生知道了,他便会跟神仙祈祷,让这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是外面的人进了村子,周先生会要求他在碧落神泉里沐浴,才允许他离开村子,但凡是沐浴后离开了的外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二十多年前,周先生突然允许我们外出,也愿意让外面的人进到村子里来,甚至说可以让客人常住一些日子,等他亲自回来招待,离开的时候,也不用沐浴了。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但都很高兴,九叔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的村,在外面待了许多年。”

“哦?”师之然眉头紧皱,周先生这态度的变化,其中定有原因,“那你呢?你想去外面的世界吗?”

“不想。九叔说了,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外面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人人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不得安生,还是村子里的人最好。九叔当初是村里出了名的坏小子,是最最不喜欢村子的,连他都这么说了,很多人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我和爹、小患、几位叔叔待在这里,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想出去。”

师之然叹了一口气。这姑娘,果然单纯得很,言语之中坦坦然然,一点心思都没有。她在这个村子中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难道这里,真的就没有什么秘密?

师之然仍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十多年都没有踏出村子一步,可这村子里,有没有什么他人不让你进去,或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无法踏足的地方?”

这下,严歌卿顿了片刻:“有的。”

“说!”

“村中的那条小河,是从村子背靠的高山瀑布上流下来的,一直穿过村子流到外面去,这条河也是唯一一条去外面的路。可九叔曾经说过,这条瀑布砸在山石上的声音,和外面的其他瀑布是不一样的——他说瀑布底下,应该还有一层中空的山洞。”

“然后呢!”师之然兴奋起来,这一问,终于是问到了点子上!

“九叔曾带着我爹一起去过瀑布,想要将石头挖开,看看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可那天回来,两人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都吓得魂不守舍的,再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其余两个得了黑病的人呢?也去了?”

“只有九叔和我爹。”

师之然思索了一会儿,一时也想不出答案来,只能继续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地方?”

“还有一处。是我去年才发现的,我一直没有和其他人说。是……是天上?”

“天上?”

“九叔常常和我讲外面的故事,说外面的孩子,在开春的时候都会做一种名叫‘风筝’的东西放到天上。我想让小患开心,就自己做了一个,谁知道放上去的时候……”

“怎么了?”

“它飞到一个高度,便怎么也上不去了,就好像天上又什么东西不让它往上飞似的,我试过好几次,都是一样。我就想,这应该是神仙和周先生为了保护我们布下的东西,就没有和别人说。”

“不,这应该不是……”

师之然抬起头,她的头顶是烈日与彩云,再过不久,便会变成明月与繁星。她注视着,却无法看清更多。可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

从未有一种结界,能够到达这么远的天上。

这不是结界。

但这是什么呢?

一瞬间,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113章 真实与虚无,夜空与牢

“你在做什么!”

师之然回过头去,原来江破已经发现了她们二人,远远走来。他见严歌卿无力地靠着,声音中带着愠色。

“怎么了?你还生气了不成?”师之然道,“我用迷香将她迷倒了,刚才这点工夫,我已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问就问!何必用这种东西!”

“你管得着吗?啰啰嗦嗦的。”师之然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又问严歌卿道,“小妹妹,前几日来村里的那个龙大哥,你可喜欢他吗?”

“你又在问什么……”

江破脸上居然一红,伸手就要阻拦。可严歌卿身中迷香幻术,回答这种问题根本无需思考,下一秒,那两个字已经说出了口来。师之然大笑一声,一手掩住眼睛,一手在严歌卿面前一晃,幻术应声而解。

江破立刻背过身去,不看二人。

“姐……姐姐?”严歌卿清醒过来,“刚刚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师之然脸上带笑。

“刚刚……我好像是走神了。姐姐不是有事要问我吗?哎,龙大侠你什么时候也……”

果然,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刚才所流逝的时间,在她的意识中不过是“走神”了而已。

“没事了。你先回村子里。我和你龙大哥还有一点事情要做,晚些我再把他给你送回来。”

严歌卿刚走开。江破便劈头盖脸责问道:“你又想怎样。”

“不怎样,但有两个地方,需要你陪我走一趟。”她将严歌卿刚刚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江破,又道,“现在天色刚刚暗下来,最适合我们走动。除了那小姑娘所说的两个地方,那泉水同样也有古怪,对这个村子,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你想到了什么?”

“今天早些时候,我po jiě村外的阵法,强行进村的时候,曾有巨石从天空坠落。而你也说过,当初跟着小男孩一起进村的时候,是从山腰石缝当中顺水道进入。”

“没错。”

“小姑娘说。风筝飞到一定高度,便再也无法向上,她见识不多,但却是个心细的好姑娘,应该不会弄错。”

“你是说……”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严家村是一个建于山谷内的村庄?”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答案。

“怎么做?”江破问。在白衣楼中,他可从未问出这样的问题,但面对师之然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放下了心中戒备,毕竟,这是一个连叶止都信任的女人,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简单。严家村四面的高山中,西面的山最高最陡,而你的轻功又与别人不同,以神龙之力腾升空中,几乎与飞行无异。如此,你从西面的山顶腾空而起,或许可以触碰到小姑娘所说的高度。”师之然说着,从身上取出两张符纸,递到江破手中,“这是‘破阵符’,不是什么厉害东西,只能破开最简单的阵法而已。但对方若是把阵法设在如此高的地方,必然无法兼顾效果与防御,我估计仅凭这两张破阵符,便能令它露出破绽来。我从山顶遥遥观望,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窥见它的全貌。”

“之后呢?”

“之后的,之后再说。”

半天的相处之中,江破已经明白师之然的风格,便也不再追问下去,两人趁着刚刚笼罩下来的夜色,一前一后,向着西面最高的山峰而去。

山峰以峭壁面对村子,其余部分皆被结界隔开,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来到山顶的最高处。江破运起轻功,脚尖一踏,身子慢慢飘上空中,身周红色的龙焰弥漫,升腾起灼热的空气,保证他不会迅速落下。第二脚踏在山岩之上,龙焰炸裂,裹着他便向高出飞去!

此时,严家村的多数村民已经歇息,就算是空闲着的,也不会望着天空,但江破身上升起的火光,却将村子上空一大块天空照得透亮。师之然在山顶眯着眼睛,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将江破发出的光芒连连反射几次,才让这光有如太阳一般,耀眼得惊人。还未等她看个仔细,江破已经来到了那个“高度”,一伸手,便将两张破阵符贴在了夜空之上。

——嗡!

——嗡!

——嗡!

连续三声浑厚的嗡鸣声从夜空中扩散而出,如一枚卵石投入何种,江破刚一松手,那符纸便被不知何处冒出的火光烧了个干净,瞬间化作飞灰。他抬头望去,眼中出现了令他错愕万分的一幕:

一瞬间,只是在一瞬间,天空消失了。

明月,星空,流云,黑夜,在哪一瞬间统统化作虚无,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被自己身上的火光照亮的石壁,斑驳嶙峋。他一愣,脚尖一点,想要飞得更高,可下一秒,刚才的景象再次消失无踪。只有明月与星空,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控制着轻功与身上的火焰,缓缓落在师之然身边。对方脸上带笑,说道:“果然没错。”

江破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叹道:“这是何等……何等惊人的骗术。”

师之然摇头,“能做到这种程度,早已不是骗术了——这是艺术,是多少大师高人都无法达到的巅峰,是所有阵法师梦寐以求的杰作。”

“但终究是骗术。下面这些淳朴的村民,被这片天空骗了数百年了……”

“那又如何?没有能力的蝼蚁小民,被驯养,囚禁在无形的牢笼之中——说实话,这与江湖,与三国又有什么区别呢?外面的世界难道不是这样吗?轮得到我们去同情吗?不如先管管自己!”师之然道,“我们现在,应该身处那名为‘五指’的五座高山内部,这么大的空间,恐怕是其中某一座大山凿空而成。布下这一切的人,既然有能力做下如此大的局,就有能力用它们来对付我们——那周先生,是敌是友还不好说!”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你那小女朋友说的第二个地方。”师之然抓了他一把,“我们抓紧时间,天亮之前,应该还来得及去瀑布之下看看!”

第114章 瀑布之下,六火迷阵

严家村虽然是一座“囚笼”,但这“囚笼”的面积却是不小。两人这一路奔波,体力都有些跟不上,尤其是师之然并不擅长长途跋涉,不过多久,下山后便已经气喘吁吁。两人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来到了严歌卿所说的那一处瀑布之下。

严家村只有一条河,因为只有一条,自然也不需要什么名字。它正是从北面的这座瀑布处发源,穿过整个村子,一直向着东边流出严家村,而这条水路,也就是离开村子的唯一通路。瀑布与河流的水与其他地方的无异,村民们平常喝的用的,都是这条河流中的水。

村中的人久居其中,早已没了什么好奇心,在他们心中,只要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遇到外面世界的坏人,不因为突如其来的怪病死掉,这一声便已经很幸福了。至于周先生是谁,村子外面什么样子,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自然地,也不会在意这河流中的水从哪里来,又要往哪儿去。

背面的高山同样是一块陡峭的岩壁,虽然比西面的低矮,平缓了许多,但仍看不清背后是什么样子。瀑布便是从这块峭壁中间的一个大裂缝中涌出,水流中途没有任何缓冲,轰然砸在面前的乱石上,上下大约有五十米左右的落差。

师之然抬起头,望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说道:“这座瀑布,是人为的。”

“嗯。”江破与她关注的地方不同,他更多地注目于脚下,但得出的结果,与师之然是相同的。

“这瀑布若是真的从山岩中轰然流出,这地方的山体,至少经历过两次剧烈的移动。且水流之剧,瀑布出口的岩石很可能继续松动,引发山崩,可是这里——恐怕连石头都没有落下来过。”师之然说罢,又问江破道,“你怎么看。”

“九叔说得对,声音。还有一点,就是水势。这么高的水流落下,声音这样沉,水势如此缓,不可能。”江破指着水下一处,“他希望这座瀑布将下面东西藏起来,又不希望日积月累之中,水流将其冲垮。于是在瀑布底下做了手脚。”

“你觉得是什么手脚。”

“阵法?”

“对。此人对阵法的研究,远超于我在三国中见到的任何一人。”师之然说罢,快步走上前去,在瀑布之下,河流发源的地方踩了两脚,又补充道:“这里的岩石厚且重,即便用力踩下,也感觉脚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下面应该有一座阵法,将瀑布的力量收了进去,破不开它,我们就下不去。”

“你能?”

“需要一点时间。”

师之然说着,从身上取出三个小瓷瓶来。这三个瓶子一黑、一白、一青,样貌也各不相同,她从青色的小瓶中倒出几滴青色的浓稠液体,以左手作台,右手一指作笔,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画下一笔……

——轰!

突然间,一声震动的声音传来,可两人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东西摇晃,就连瀑布也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

“这么快?”江破问。

“不是我!”师之然答。

便在这时,两人脚下的地面“咔嚓”一动,一个巨大的圆盘以那块岩石为中心向下一沉,下陷足有一指的长度,两人站稳了身子,凝神看去,才发现周围的水流已经慢慢凝成一个漩涡,朝着那圆盘的底下流去,位于中心的石头上升起一阵幽蓝色的光芒,转眼又消失不见。

“这么巧!”师之然惊道,“这就是阵眼?”

“先停手!”

“答案就在眼前,怎么停手?”

师之然说着,立刻又要在石头上画下第二笔,可江破却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喝道:“你看看这都是什么!”

师之然这才恍然清醒,环顾四周,只见脚下那陷入的圆盘之上,不知何时升起了六点幽幽鬼火,将两人围在其中。那蓝色的鬼火在水中不熄,反而慢慢燃烧上来,腾起半人多高,火焰幽冷,丝毫没有温度。

这火将周围照得明亮,也烘得阴森,两人再看脚下,只见那六点鬼火映在水中的影子里,慢慢地凝成六个人影来。六个人影仿佛是四男二女,身材瘦而长,看不清面容,他们只是站在这里,不作动作,只是随着火光摇晃。

师之然望了许久,目光分别在这六人身上停留,随后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九步,走出了这座圆盘。江破见到她的动作,也同样后退出来,他的最后一步刚刚离开圆盘,那六个人影,六点鬼火便摇晃了一下,消失了。

圆盘又是“轰隆”一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怎么了?”江破问道。

“他在邀请我破阵。”师之然道。

“什么?”

“刚才的六点鬼火,并不是阵的本身,只是一个‘形’,就像官府门口的石狮子一样,是一个门面而已。我只不过是触及了阵眼,它便将大门展示给我,其中的意思,就是让我破了阵,去看里面的东西。”

“那我们不进去?”

“他邀请的是破阵之人,可破阵谈何容易!刚刚的六点鬼火,其实已经将其中阵法照亮,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绝不是我的能力可以po jiě。”师之然坦然说道,“但我们至少确定了一点。他布下这个阵法,藏起这个东西,并非是不想让别人发现——相反,他就是想让人破阵,就是想让人进去。”

“他在等一个人。”江破点头。

“但并非是我们。”师之然叹气,“我对的阵法的理解流于表面,并不精通。江湖中那些三脚猫的阵术我自然可以po jiě,但一旦碰到真正的世外高手,就连门径我也窥探不得。”

“放弃了吗?”

“对,但也没那么绝对。等那个人来了,或许会有办法。”

“你是说……鬼面生?”

“嗯。反正在他来之前,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师之然抬头望了望夜空,道:“时间不早了,你是想回去歇息几个时辰养一养你的小身子骨,还是现在就跟我走?”

“你这话,似乎没有我选的余地。”

“知道就对了。”

第115章 上穷碧落

又过不久,转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了下来。

师之然停下脚步,望向那阳光的来处——夜色的尽头,星光点点,隐入幕后。蒙蒙暖色,从目光所及的最远之处缓缓踏来,不知觉间,已将半个天穹点亮。风不止从而起,吹过林梢,将她的长发拂起一些,又钻入林中,再也不见。

江破见她停了下来,回过头。

“真不希望与这种人为敌。”师之然突然说道,将长发压在袍子下面,“这位周先生若能是个朋友,就最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清晨,日出。虽然没有鸟语,但至少也有些花香呢。”师之然望了一眼周围,“你能想到这番景象,居然是在一个理应暗无天日的山洞之中吗?我只来了一日,却觉得这里真的有些像桃源仙境了。”

“但这里就是山洞。”江破道,“刚才用破阵符的时候,我们就看得很清楚了。”

“没错。但那周先生,却将一处山洞变成了这个样子。从黑夜,到破晓,再到黎明,严家村的太阳好像真的是从山后升起一般。他本可以让这些村民生生世世都活在阴冷的山洞之中,但他做了这些,为什么?”

江破看着她,等着她给一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但这样的人,我是不希望与之为敌的。”师之然说罢,指着前方,“我们就快到了。”

江破抬头,确是那一座名为“碧落”的山泉水潭。

他之前也来过这里,可当时师之然正在破阵,何患又不知所踪,他只是匆忙一瞥,并未细看。现在清晨阳光洒下,这水潭透出一股幽幽的淡淡蓝色,仿佛正有一股清新的力量散溢而出。虽然隔着这么远,但这一眼,便将两人都抓住了。

他们走上前去。

水潭并不大,幽蓝之中,潭水清澈见底。后山的石缝之中,有三股清水潺潺而出,一起汇入这水潭当中。江破俯下身来,只见这水潭中央不时涌起水波荡开,撞到谭边的石块上,折返回中心,随后又荡开去,如此循环不止。

这与昨日那碗“山泉水”的样子,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江破将手伸入水中虚握了一把,他感觉这潭水要比普通的水流重一些,也稠一些,虽然区别不大,但他感觉敏锐,绝不会弄错。

也就是在他伸手触碰到水流的瞬间,身上一股暖流涌过,从指间传入身体、内脏、筋脉、骨骼之中,令他浑身一震酥麻。随后,那布满他全身的炽热龙血仿佛也被这温热的感觉同化,变得温顺平静许多。

江破心道一声“果然如此”,用指间划开自己的皮肤,令龙之血滴落泉水当中。可鲜红炽热的血液进入水中,竟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一样,“叮咚”一声,就连一丝红色都没有留下。

“你好了没有?”师之然在一旁徘徊,可听她的语气,似乎暴躁得很,全没了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样子。

“你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就是这泉水。”师之然看了水潭一眼,“这东西让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你确定村里人喝的就是这水?”

“对。那位周先生到村里的时候,还会在此沐浴,据说如此便可以与村中的‘神仙’交流。”

“恶心。就这池子水,我可泡不下去。”师之然道,“你看出了些什么没有?”

“我的龙血渗入其中,好像是消失了一般,这一定不是普通的山泉水。但我在水中运气,却感觉浑身舒畅,少了许多阻碍……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多的是,反正再过二十几天我们就要死了。”师之然有些愠色,又往后走了两步,一直到自己身上的暴躁消失了一些,才终于坐下来,远远与江破说话,“你说龙血滴入水中,居然消失了?”

“对。”

“有意思。你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血,只需三滴龙之血,就足以将这一潭泉水染红。三年前你在卫夫河上游浴血,一直到下游村子,水中仍有血迹,当地的村民还以为哪里死了人——这‘碧落’当真有这么玄乎?”

“倒也不是玄乎,我有一种感觉……”

“你说。”

“这泉水,似乎与龙血同源。我将血滴入其中,倒像是把‘血’变成了‘它’。”

“同源?”师之然想了想,也道:“鬼面生提到过,制造了这些年血月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条神龙本身。如果这幽蓝泉水真的与你的龙血同源,那这件事,恐怕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了……”

“你的意思是?”

师之然背靠一颗大树,找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慢慢说道:“龙王。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一起来到这里,其实并不是一个巧合?我在这里,是因为鬼面生的线索,此时关乎我们的生死,我不得不来。可你呢?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会不会也是谁的精心设计?”

江破沉默了一下。

“那个孩子。对,你是救了他一命,但他就直接将你带进这个与世隔绝的的村子里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若是想对我不利,我看得出来的。”

“哦?那我们不说这孩子,就来说说周先生。几个月前,村人得了黑病,周先生让他们前往丹霞山,取来‘白缎子’治病。也正是因此,何患才悄悄拿到了烟雾罐子,悄悄跑出了村子,又命大被你们两人救了。我说的没错吧?”

“确是如此。”

“那好。白缎子呢?”师之然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来这里已经第二天了,也与你一起见了病人,你告诉我,这白缎子究竟有什么用?”

“这……”江破一时答不上来,但他脑中突然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师之然说出来。

“如果没有白雾,你和何患根本就不会相识。可从头到尾。这白雾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甚至是那些村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根本就没把那罐子白雾当宝贝,而是祈求你我救那几个病人的命。就好像他们知道一件事:周先生根本就不会来。”

“所以他们要的……其实不是‘白缎子’。他们是要……”

“他们是要你。那孩子去丹霞山,找的或许根本就不是白雾!而是你!”师之然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你来到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巧合。”

“你被算计了。龙王。”

第116章 严九黎

“你被算计了。龙王。”

这一次,江破一句都没有反驳,他望着幽蓝色的泉水,过了片刻才道,“你既然早已发觉,为何现在才说?”

“你虽然不是个笨蛋,但重情义道理,我若是口说无凭,你自然不会相信,还会打草惊蛇,坏了我的大事。除非,我把他抓到你的面前来——”

师之然说着,看似慵懒垂下的右手突然一震,袖子“呼”地一响,一柄短匕飞掠而出,向着远处一处灌木丛疾射而去。那树丛里很快发出沙沙的声响来,但哪快的过这柄飞刀!不过一秒,便有一阵痛苦的呼号声传来。

这声音,居然十分熟悉!

“严九黎!趁着我第二柄飞刀射进你喉咙之前,过来!”

树丛一晃,一个人站了起来。他满手鲜血,飞刀正chā jin他的手背之中,这一动,江破便看清了他的脸。

“九叔?”江破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龙大侠啊。我是看你们这一大早的……”九叔赔笑着,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一阵白光晃过眼睛,面前的师之然正转着手中的bi shou,紧盯着他。九叔被这么一惊吓,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时间宝贵,要是再听到你说一句假话,下一刀就要了你的命!”

师之然语气阴森,字字狠辣。九叔这么一听,膝盖一软,当即就跪了下去,大呼道:“女侠饶命!我什么都说……我这也是被逼的啊!”

江破看了眼前的景象,依然没有明白过来,忙问师之然:“这是怎么回事?”

“嘁,你和叶止一样,凭着自身那一星半点的天赋,就自以为可以看透人心。叶止倒还好些,若是碰上这种事,他至少还有些警惕,可你呢?你就完全信了这些人!”师之然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紫瞳一闪,一股雾气蔓延而出,“可我不信这些东西,我只信自己的幻术!”

“你,你对他们都下了术?”

“这个局,明显就是要诱你前来!周先生不在村中,必有一个人要替他设局。何患年幼心善,严歌卿单纯无知,老木匠木讷怕死,其余村人情绪平平,见到你我,心中只有害怕而已。唯有这人……”

师之然说到这里,右手一振,飞刀射出,划过九叔的脸颊!九叔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感觉一阵**辣的刺痛,过了三秒,一道血痕才从他的脸颊上涌现,缓缓地滴下血来。这一瞬间,已让他的意志接近崩溃,大哭着连连磕头,嘴里胡言乱语,只听见“饶了我吧”,“发发慈悲”之类的话语。

师之然哼了一声,袖中又探出第三把bi shou了来,她缓步上前,用刀背托起九叔的下巴,冷冷道:“老老实实和你的龙大侠说了,我们不会为难你。我知道,你也是受人所托,不是个坏人……对吧九叔?”

“对对对!”九叔连忙叫道,“这都是周先生让我做的!如果不这样做,我的三个哥哥都要惨死啊!”

“什么?”江破也走上前来,惊道,“他竟以别人的性命要挟你?”

“不……没,没有。周先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

九叔说到这里,突然手背一疼!低头一看,师之然居然一脚踩住他的右手,哗啦一声,就将插着的bi shou拔了出来!他痛得大叫一声,半身伏了下去,令他几乎昏厥,一口大气刚要喘起,一块手帕已经贴在他的脸上,一吸,一股绵稠的味道吸了进去。他以为是毒药,可抬头一望,立刻对上了一只紫色的眼睛。

“你这是?”江破怒道。

“和给你小女友用的,都是一种东西,要不了命的。到了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想听听他的真话?”

师之然抽开手帕。随手丢在地上。此时,九叔的目光已经涣散开去,再过一会儿,脸上慢慢显出痴傻的神色。她踢了九叔一脚,问道:“你可知自己是谁,我是谁,我们在哪里?”

“我是严九黎,我们在神泉边上,你,你是……”

九叔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恐怕他的心中也还十分疑惑,不知道师之然的身份与目的,因此不知如何开口。

“那他呢?”师之然指着江破。

“他是要救我们的人。”九叔中了迷香“听来道来”,回答得老老实实。

师之然有些疑惑,回头对江破说道:“他并没有称你为龙王,恐怕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奇怪。”

“看来他要的是我,而不是龙王。”

“这就有趣了。”师之然蹲下身来,紫瞳又对住了他的眼睛,接下去问道:“他要如何救你们?从头说来!”

“是周先生……”

“什么时候!”

“一年前。”

“一年前?”师之然重复了一遍,只感觉这个时间实在太早了些,“继续说!”

“一年之前,周先生曾短暂来过村里,那时候还没有人得病。但周先生叫我过去,跟我交代说,一年之内,村子里必会有黑病出现,到时候,恐怕连他都束手无策,要我帮他一个忙。周先生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无法拒绝,就答应了下来。”

“他吩咐了什么?”

“他说,下一次来的黑病非同寻常,到时候就算他在村里,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都只是安抚大家罢了,真正救人的法子,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一听,激动地很,就跟周先生发了誓,一定拼尽全力。先生很高兴,就告诉我说:黑病来的时候,要我们找到一位半身为人,半身为龙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身负不同寻常的神力,只有他可以救我们。周先生说完,还从他随身的那本画册当中,给我看了龙的样子——因此,我第一次看到龙大侠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还有呢?”

“周先生还吩咐说,若是我们出面,这年轻人一定不会前来,必须要让小患出山,去远方的丹霞山中,机缘巧合之中,这位龙大侠自然会跟着他到村子里来。可是这事情,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是小患自己,也不能知道这件事。”

师之然听到这里笑了,又问道:“那白缎子呢?周先生不也说过,要白缎子才能救大家的命吗?”

“白缎子,唉,那是我瞎编的……为的,就是骗小患去丹霞山!”

第117章 计划,亡魂,与更深的

九叔这句话,完全在师之然的意料之中,她朝江破一挑眉毛,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

“你继续问。”事到如今,江破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反驳她。

“你是怎么做的?从头说。”

“我知道小患与三位大哥感情极好,尤其是三个,一直都是看着他长大。三位大哥得了黑病之后,小患日日在村口望着周先生,希望他早日回来。我便趁着他们病情恶化的时候,杜撰了白缎子的事情……”

江破皱着眉头,自语道:“果然,我当时就疑心。‘白缎子’是黑市上的词,一般人就算知道了,也多会用白雾这个词替代,以免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师之然点头,“这也是我考虑过的。”

“我能问他话吗?”江破问。

“可以,只要我在旁边。”师之然挪开一步,但紫瞳仍紧紧盯住九叔。

江破蹲下身子来,望着九叔痴傻的样子,一手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才放心问道:“何患一直和我说,他去丹霞山取白缎子,是因为周先生的吩咐。也是周先生亲口告诉大家,必须要这东西才能治好病人的病。你是如何杜撰这一切的?”

“村里的人,都不会说谎话。因此,就算我说了谎话,他们也都觉得是真的。三位大哥患上黑病之时,周先生早已离开村子多时,可周先生离开之前,曾单独找到谈过一夜,村里人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那夜之后,我逢人便说周先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现在还不能说。大家单纯,就都信以为真。等后来我再将白缎子的事情说出来,大家就都以为是周先生一早留下的吩咐,没人起疑了。”

“所以。何患才会把你的杜撰当做周先生的亲口吩咐……可铁罐呢?那个装白雾的铁罐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几年前我回村的时候,从外面偷偷带回来的。我之前流浪在外的时候,曾去过丹霞山边上的陈酒镇,在那里结识过一个烟雾贩子,他吸了太多的雾,没过半个月就死了,临死前,就把这个留给了我。当时……里面还是满的。”

“你吸了雾?”江破大为惊讶。

“吸了,那感觉,真跟上了天一样,我还从没有过那么ci ji的感觉!一开始我只敢吸一点,生怕变成那个烟雾贩子那样,傻笑着就死了。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九叔顿了顿,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精神,“我把雾气通过管子,注入神泉‘碧落’的泉水里面,等雾气再从水里涌出来,贴上去吸,就一点坏处都没有了。嘿,嘿嘿,我吸得小心翼翼,但不到半年,也把那一罐子雾吸得干干净净。”

江破与师之然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些眉目。

白雾这东西,虽然能轻易致人于死地,但它作为一种致幻剂,更可以带给人无与伦比的ci ji与kuài gǎn。湛海的王族幻术师中,有许多幻术师希望能在更深的幻觉当中研究幻术,便大肆从黑市采购白雾,更是因此,他们研究出了许多慢慢吸取白雾,而不使自己身体受到太多损伤的方式——其中一种,便是以人血过滤。所用的步骤,就与九叔所说的无异。

但无论如何,吸取白雾,制造幻觉,获取kuài gǎn,这一切都会有一种无法避免的后果——就是成瘾。不管你吸得再小心,剂量再小,幻觉再短,一旦多次感受过这种kuài gǎn,便会犯下毒瘾,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感觉来。若是得不到,便如同刀割火烧,痛不欲生。只有很少极有毅力的英雄,才有可能靠自己的意志戒除雾瘾。

很明显,九叔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样一来,他的行为便都可以解释了——他骗何患进入丹霞山中收集“白缎子”,一是为了根据周先生的吩咐寻找江破,救下他的两个兄弟。二是为了私心,希望何患能够再为他带一些白雾回来,满足他的毒瘾。而严家村村民单纯善良,九叔这不算太高明的谎言,一下就骗过了所有人。到头来,就连江破这样的人,也被他杜撰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

“也就是说,周先生根本不会来。”

“没错。周先生今年不会再回村。他说过,要救我的三位大哥,他不行,必须由你……”

“他可说过我要怎么做?”

“没有?”

“没有。”

江破深深吸了一口气。线索到这里突然断了,这位神秘的周先生引自己前来,却没有下一步计划,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怎么做?

“你问完了吗?迷香的时间有限,他马上就要清醒了。”师之然轻轻推开他,“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他。”

“你来。”江破退了开去。

“严九黎,我问你。你曾对严歌卿说过,村子北面的瀑布之下应该有一个中空的山洞,可是真的?”

“对,我说过。”

“之后,你曾和她的爹爹,你的三哥一起查谈过,却慌慌张张地回来了。那一夜,你看到了什么?”

九叔听到这个问题,明显犹豫了一下。他之前对答如流,是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他的记忆中,可这次的事情,明显在他的记忆里藏得更深。甚至连他本人都十分怀疑,这记忆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师之然清楚这犹豫代表着什么,知道自己问到了重点,于是耐心等待着。

“那一夜,我们见到鬼了……”

“鬼?长得什么样子?”

“幽蓝色的,就守在瀑布下面。我们问话,他们不会回答,就这样看着我们。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可三哥好像也看到了。等他们抬起头……三哥就第一个跑了。我们约定,之后再也不提起这件事。”

师之然想起不久前在阵法中见到的六个人影,与他描述的无异,便问道:“你见到的,是不是六个蓝色的人影,分列六个方位?”

“不……是两个。”

“两个?”

“我们见到的,是小患的父母。”

师之然下意识地望向江破,两人的脸上都是惊讶!

中了“听来道来”的人是不会说谎的。莫非,他真的见到了死去多年的亡魂?

第118章 再遇影流

“这下可有趣了。”师之然首先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们越往下问,事情就愈发变得荒唐可笑。和死人打交道这种事,我可不感兴趣,还是交给鬼使得了……至于这家伙要怎么处理,你说了算。”

她说罢,伸手在九叔面前一晃,幻术立刻就解了开来。九叔“哎哟”了一声,晃了晃脑袋,茫然地看着二人。过了好一会儿,手上的痛觉才终于传来,他一个激灵,终于记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有跪倒在地上,连连喊着饶命饶命。

可江破与师之然二人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的身上。

“也许是他看错了呢?”江破道,“我们看到的鬼火与人影十分模糊,如果他……”

“不会。”师之然打断他,分析道:“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六个鬼火人影,是因为触发了阵眼,这些都是阵内的东西。严九黎对阵法一窍不通,他看到的东西,一定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再说了,他们有两个人,就算出现幻觉,看到的也不会是同样的东西。”

“我们再去一趟瀑布。”

“不了。无论是鬼魂还是阵法,都不是靠我们两个人可以po jiě的。还是等叶止和鬼面生来了再说。”师之然说着,又瞥了一眼九叔,冷冷说道:“他身上还有许多能问的。要是让我来审,难不准被我失手杀了。还是你来。”

“你呢?”

“我四处走走。看看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子里还有什么玄机。”

师之然说完便起身离开,只留江破和九叔两人在原地。九叔远远看着师之然离开,久久不敢站起来,一直到她最终走远了,才怯怯地望着江破,眼中满满都是可怜与乞求。

江破叹了一口气:“方才,你已经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什……什么?”九叔一愣,显然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现在问你。你骗小患来丹霞山寻我来此,除了白缎子,就真的只是让我来救你的两个哥哥?周先生离去之前,真的没有告诉你如何治好黑病?”

“千真万确!当然是千真万确!”

“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老实人,哪敢对您这样的大侠有什么坏心眼啊!要不是为了我两个哥哥的性命,我哪用得着冒这种险,做这种事啊!”

九叔毕竟是在外面混过几年的人,虽然说不上老奸巨猾,却远比严家村的村民们懂得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出师之然是一个不管他人死活的冷血魔头,可江破呢?虽然一脸冷漠无情的样子,其实却十分心软。只要好言相对,他至少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果然,江破只是盯了他片刻,“罢了。手拿来,我给你敷药。”

“谢谢龙大侠!谢谢龙大侠!”九叔连忙将伤了的手伸出去。

“今天的事情,不要对其他人提起,更不要张扬。”

“我懂我懂!要是别人问起来了,我就说是我自己不慎被刀伤了!”九叔嘿嘿笑道,看着神色逐渐缓和的江破,又加了一句:“尤其不会对歌儿说的。”

江破瞪了他一眼。

九叔依然咧着嘴笑,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既然猜对了,自己的命就保住了。

严家村的天空刚刚亮起,却好像有更多的阴霾,藏在这虚假的阳光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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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即逝,这些日子里,两人四处查探,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可除了瀑布与泉水,却再未发现什么与众不同的线索。转眼间,竟又是五天时间过去。

五天来相安无事,两人倒也放松了警惕。可直到这一天上午,严家村的地面再一次震动了。

师之然与江破正在竹林中看何患练剑,地震刚刚开始,两人便立即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讶与欣喜。欣喜的是他们等待已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惊讶的是,这震动似乎有些与他们想象的不同。二人抛下其他人,即运起轻功,向着泉水处结界的“奇点”而去!

几天的等待中,两人早已讨论清楚:叶止拿到的地图与师之然一样,那么他找到的入口,必然也是泉水边的这一处。而且师之然进村之前,就已经在沿途留下记号,叶止一旦到了,很快就能看到破损的阵法,沿着她破开的通道进入村内。

可是,就在两人轻功行至半途的时候,大地却再次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第二波,第三波震动已经接连而至。这次地震比师之然闯入的时候更加激烈,更加猝不及防。严家村晴朗的天空闪烁了片刻,忽明忽暗。随着阵法破损,又有碎裂的石块从天而降!

“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会不会……”

“不好说!”

两人虽未说明,却都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轻功腾空之中,都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恐怕有什么东西,跟在他们的朋友身后进来了!

两人各自心怀不安,行至泉水不远处。果然,那原本幽深静谧的丛林之中,如今隐隐传来野兽般的咆哮与呜咽声,更有淡淡的黑色雾气从林中涌出。那黑雾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遥遥看见了二人,便像野兽捕食一样发狂涌来,好像滚滚涌来的黑暗浪潮。

一股隐约的不安与恶心从两人心中缓缓涌起。这感觉熟悉且令人作呕。只是一瞬间,他们同时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东西。

影兽。

“我去封上入口,你替我开出一条路来!”

师之然轻喝一声,率先急掠上前。她的功夫虽然不如江破,但一手“袖中剑”的技巧,面对这些寻常影兽倒还不在话下。可让她担心的是,这样数量的影兽成群出动,背后必然有操纵它们的人,萧其宿也就罢了,可若是黑猫在场……她绝不是对手!

那日在丹山镇,师之然等人离开的早,并不知道萧其宿早已浑身化作黑火,甚至一击杀死雷变!她担心的是黑猫,而江破所担心的,却是萧其宿!

江破的动作同样很快,他刚刚落地,双手之间便驭血与火而出,转眼便凝成六柄赤炎长枪,如耀眼的灯盏一般立于原地,烧得空气劈啪作响。在场的影兽大多只是半身为兽形,半身为黑影的半吊子,就算与丹山镇那一战时候遇到的影兽相比都差了许多。它们眼见江破立起的烈火,纷纷畏于本能惊恐逃开,转眼便为师之然让开一条通道来。

师之然顺着江破开出的道路两步踏上前去,转眼便到了村外阵法的“奇点”之处,果不其然,这块原本就薄弱的阵法处早已裂开一个两人多高的巨大窟窿,放眼望去,一条漆黑的影流正从外面的山林之中疯狂涌出。这条影流蜿蜒出去数十米长,恐怕其中的影兽,足足又百余只之多。

这些半兽半妖,半死半活的怪物本来只是盘踞在丹霞山中,此时为何跋涉百里之遥,来到严家村外?如果是叶止到了,那他又在哪里?

师之然正在疑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轰鸣声。

是狂刀!

第119章 兽潮奔腾

她抬眼望去,只见结界外百余米处,竟然有十余只影兽围作一团,如同一个大茧般拥挤撕咬,这些畜生尖牙利爪俱出,不知在攻击何物,而那轰鸣的声响,正是从这地方发出!

影兽撕咬只见,这钢铁咆哮声反而更为清晰。不过几秒,那“大茧”之上,突然开了一道口子!一柄大刀从中间探出,穿破皮肉,齿轮滚动,刹那间便将两三只影兽的身子搅成四散的血肉与污泥,紧接着,一只漆黑的黑影大手撕开“大茧”来,狂刀向后一扬,将这数十只影兽纷纷撕扯开来,丢在一边。

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浑身负伤,从头到脚都是污泥与血肉,伤口撕裂,肌肉外翻,坏的肉比好的肉还多,他将狂刀立在地上,朝着师之然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鲜血从他的下巴处一滴滴滚落下来,仿佛头顶正有倾盆的血雨。

师之然还未来得及上前,身边突然有一道热风袭来,四柄比她手腕还要粗上不少的炽焰长枪依次投出,深深插入地面,蔓延开的火焰将叶止与周围无数蠢蠢欲动的影兽分隔了开来。江破快步跃上前去,扬起火势,一手抓住叶止的肩膀,另一手托起他全身的重量,问道:“你怎么样?”

“死不了。”

“走!”

江破说罢,架起他的身子便要腾空而起,可他双腿一用力,居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叶止的身体仿佛有千钧重量,根本重得不可思议。

“你抓不动它的……”叶止将狂刀虚握一下,又紧紧抓住,“替我开路。”

“好!”

他这句话,让江破顿时热血沸腾。两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并肩作战的时候,只要他们齐心协力,便没有敌不过的对手。

两人且战且退,影兽的数量虽多,却畏惧江破满身散发的灼热龙焰,不敢再向之前那样一拥而上。但这群影兽之中,似乎还混着许多寻常野兽,只是数量不多,这些野兽不畏惧龙火,可仍是红着眼睛,发了疯似的追上来。

可野兽毕竟只是野兽,虽然数量众多,但叶止、江破二人都是悟性境中上的高手,势不可挡。两人一直退出几十米远,师之然才赶了上来,她的目光只扫了叶止一眼,便劈头盖脸责骂道:

“你好歹也是个人物,怎么会被这些畜生伤成这样?”

“不止是它们……”叶止喘着气说道,唇齿间满满都是鲜血,“有人给我下了毒蛊!这蛊虫能吸引方圆百里的野兽攻击宿主,不死不休,我无力解开,只能一路逃亡找你。”

“蛊毒?”师之然大吃一惊,她探出一只手翻开叶止残破的衣物,摸到他的胸口。果然,他的锁骨处有一处异样凸起,蜿蜒往下,一只延伸道左胸附近,其间的皮肤已经溃烂发紫。而那凸起上下起伏,与叶止呼吸的频率正好不同,好像有活物寄居在里面一般。

“怎样?”

“先进去!”师之然收回手来,“这种蛊毒依靠气味吸引野兽,我们进村封上奇点处的缺口。味道一散,野兽自然会退走。”

“好!”

江破答道,将叶止往里一推,自己则反身上前,一头撞进野兽与影兽的浪潮之中,龙焰升腾之间,转眼就将几只影兽烧成焦炭。师之然回身割开几只紧随而来的野兽的咽喉,袖中连连射出数柄飞刀,将身周的影兽野兽统统击毙,再搀着叶止慢慢向后撤退。

严家村的结界阵法虽然已经越来越脆弱,但毕竟是高人布下,即便经过数百年的岁月,仍有一定自我修复的能力。师之然对阵法虽不精通,但依然可以找到阵法的正向、反向两个开口。她暗暗运功,稳住这两处的开口的位置,随后从身上掏出两枚拇指大的石块,分别按在了上面。

这石块并非寻常之物,而是价值连城,比同等黄金还要贵重几倍的旷世“北涟古石”。只是轻轻一按,这两块貌不惊人的灰色小石块一下便绽开了光彩。光芒之中,灰色的石质变得晶莹剔透,一块如琥珀,一块如翠玉,其中仿佛有水波流动。不过几秒,原本只是缓慢修复的阵法立刻从断裂处涌出半透明的结界来,如蛋壳一样,慢慢将自己覆盖起来。

“龙王!”

鏖战中的江破听道这一声喊,回头往村中看了一眼,随即将身周所有的长枪统统炸开,趁着火焰翻滚的刹那飞身退后,撤回了结界当中。两块石头波光流动,不过多久,便将结界的缺口处修复得接近完好。琥珀色的石块黯淡了许多,被师之然收回手中,而另一块翠玉色的石块则从当中碎裂开来,变成了暗淡的石灰洒下,与脚下的碎石沙土无异。

两人不敢大意,分头将方才混入村中的影兽野兽解决,再看阵外。只见那些被结界隔开的影兽大部分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十余只寻常野兽徘徊在周围,动作踟蹰,尽是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结界隔绝了蛊虫的气味,让外界的野兽无法追踪至此。而严家村内没有猛兽,鸟兽都温顺近人,危险不大。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一路将重伤的叶止抬到了泉水“碧落”的边上。

师之然看了一眼泉水,犹豫着问道:“龙王,这水……”

“应该没有问题。”江破说着,捧了一把水,撕开自己的衣物,为叶止擦开身上的血污,“我几天前运功的时候,已经喝过这泉水。虽然看起来诡异,但入口甘甜清凉,除了能溶开我的龙血,似乎与其他的泉水并没有什么区别。就算出事,也是我先。”

“切。你这身体本就和怪物一般,毒物都难以入体。你死不死没事,可别把自己兄弟给害死了。”师之然虽然这么说着,也用随身的手帕沾了水来,替叶止清洗伤口,一边还忍不住责骂叶止,“不过分开了半个月,你又在哪里招惹了这种高人?蛊毒原是苗疆秘术,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出现在三国境内。被这东西缠上,神仙难救!”

“你不就是神仙嘛。”叶止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苗疆蛊术,我可不行!眼下,我也只能用刀割开你的胸口,将已经发作的毒虫取出,但蛊毒已经留在你的体内,随时可能再次毒发。等解决了血月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

“书生呢?”

“他还没到,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已经请一位朋友寻找他的去向,希望他还没死。”师之然扔开被鲜血浸透的手帕,又问道:“别关心别人了。你先告诉我,给你下蛊的这个苗疆高手,究竟是什么来头?敢给鬼使下蛊,他是不要命了,还是多了条手臂?”

“十一天狗。”

“十一天狗?”

这一次,轮到师之然与江破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第120章 万家灯火

师之然早早涉身江湖,无论在明在暗,黑道白道,她都了解许多,也自然知道“十一天狗”是怎样的人物。

而江破身躯白衣楼高层,亦听楼中剑客讲起过这些传奇杀手的事迹,甚至与其中的几位曾有交集。一时间,两人完全无法想到,叶止究竟是怎样被这十一位杀手之神盯上的。

“十一天狗各有自己的名号,只是大多数都不为江湖人所知。”师之然询问道,“就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马革裹尸’和‘查无此人’这两位。追杀你的是哪一个?”

“‘查无此人’?”叶止笑道,“那家伙,已被我杀了!”

“你杀了‘查无此人’?”师之然惊道,“此人虽然武功不高,但极善易容,为了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甚至连自己的手脚都可以折断。你连一般的易容术都看不透,竟有办法杀了他?”

“侥幸而已。他冒充我一个老友,被我识破。”伤口处的疼痛传来,让叶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怎么,你还希望他弄死我?”

“说什么鬼话!只是我听说十一天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世上,还从未有他们杀不掉的人。你杀了查无此人,其余的十个人定不会放过你!一旦被他们抓到机会……”

“没错。十一天狗当中,有一位善用暗器的好手。这次伤我的人,就是他。”

“是‘万家灯火’。”江破突然说道,“多年以前,白衣楼曾与他有过合作。我亦有幸,与他有一面之缘。”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叶止屈下身体,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这样一片片剜去死肌宛若千刀万剐,即便是他都有些受不住。

江破点头,“他的暗器之术出自唐门,但更胜与唐门。没人知道他从何处而来,就算是我师父,亦对他尊敬有加。没想到……”

“没想到,今日竟成了敌人。”

“是。”江破叹道,“‘万家灯火’的暗器功夫绝世无双,你是怎样从他手中幸存的?”

江破问到这里,突然一愣,又道:“不对。‘万家灯火’虽然精通暗器,却根本不会用毒,更何况是苗疆蛊毒。给你下毒的,并不是他!”

“哈哈哈!没错。十一天狗之中,确有一个用毒的高手,且他用的,就是蛊毒!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号,但这一次……恐怕是两位天狗联起手来,想要我这条命!”

叶止说罢,突然一口气呛在喉间,狠狠咳出一块血来。他从身上取出一个药瓶子,倒了七八颗药出来,取出其中一颗黑色的,一口吞了下去。

师之然已经将他身上的死肌清理干净,刀口上都是鲜血和发黑的残肉,她看了药丸一眼,说道:“má zui散,原来你也怕痛。”

叶止苦笑道:“幸好是我。要是一般人,刚才就已经痛得昏死过去了。我本来不想服药的……可你下刀那么深,是有多恨我?”

“不怨我。你身上这蛊毒,当真厉害。”师之然说着,用刀尖挑起一块碎肉来,“你肌肉结实,是多年练武形成,要是放在平日里,那些影兽野兽的爪子抓不了你这么深——可如今,这蛊毒正在慢慢侵蚀你的肌肉,我唯有下刀更深,才能将那些毒肉剜去。”

“接下来呢?”

“我要切开你的锁骨道胸口,将那一条毒虫挖出来。苗疆蛊虫受惊,大多都会往脏器处逃窜,尤其是心脏。你要是还有余力,就用黑影护住心脏和血管。若是虫子钻进心脏,我可就回天乏术了。”

“你说得还真吓人。”

“可不是吓你。”

师之然说罢,bi shou抵住叶止的锁骨处,毫不留情便割了进去。má zui散还未完全生效,叶止疼得叫了一声,拳头紧握。

江破不忍看他的伤口,见他痛苦的样子,只想再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思索了片刻,便问道:“你说两位天狗同时追杀你。可我曾听‘万家灯火’说过,十一天狗从不联手,除非第一个接到任务的人死了,第二个人才会接下目标。可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让天狗们失手过。”

“或许正是因为我杀了‘查无此人’,才逼着他们联手杀我。这蛊毒蛊虫,就是藏在‘万家灯火’的暗器之中进入我的身体。你知道我的武功刚猛,可‘万家灯火’只见暗器,难见其人,我一身力气使不出来,反被他的无数灯笼困在其中,险些丧命!若不是观星阁的人来得早,我恐怕已经死了。”

“观星阁?你说的是荆合古山观星阁?”江破吃了一惊,“牧掌门闭关数十年,如今居然下山来了?”

“不是那个老妖。救我的,是他手下‘七星’中的四位,看兵器,带头的应该是‘摇光星’秦可。她并不认得我,只说看不惯对方暗箭伤人,脸都不露,便与其他三星一起击退了天狗。”

“你……也真是命大。”

“当时我并非发现暗器上有毒,随便报了个身份谢过他们几个便继续上路了,没想到,一路上蛊毒爆发。我一开始还以为这些影兽是萧其宿派来,可后来数量越来越多,甚至沿途的野兽也被吸引过来。再加上伤口溃烂,我才知道情况不对。”

“瘸药王呢?”江破问道,“他不是与你在一起?”

“可别提了!”叶止忍不住笑道,“‘查无此人’假冒的,正是瘸药王鲁大病!要不是我和鲁大病相识多年,知道他的底细,恐怕半个月前就被他毒死了!”

叶止说到这里,突然痛得大呼一声。只见师之然早已切开肌肉,bi shou一闪一挑,从他的胸口挑出一条黑漆漆,散发着腥臭的毒虫来。这虫子被刀尖挑起,便发出“滋滋”的恐怖叫声,胡乱扑腾,好像又要钻进叶止的身体里去。师之然另一手又摸出一柄bi shou,朝江破喊了一声“别动”,一把就割开了他的手臂,抓出一把龙血,洒在蛊虫的身上!

龙血落下,一团火焰扑腾而起,带出一股灼热气浪。蛊虫浴火发出惊声嘶叫,转眼便化成一团焦炭。师之然站起身来,狠狠踩了一脚,长出了一口气。

“结束了?”叶止小心地问道。

“结束了。”师之然答道,她看着叶止的伤口,“但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不会缝针。”她望着叶止惊愕的样子,掏出银针:“要么你自己来?”

第121章 好人拦路

等到两人将叶止全身的伤口细细缝针,包扎完好。淡淡的暮色已从天穹蔓出,严家村的一日,又是这般匆匆过去。

江破怕叶止又伤筋动骨,一路将他背回村子里,这路上,天色又暗去大半。可三人还未走近村子大门,远远地,却听里面一阵嘈杂传来。向里望去,居然是一众村民居然抄着铁锹、草叉、木棍之类的农具闹闹穰穰地跑了出来。他们步子又颤又抖,手中铁器乒乓作响,过了半晌,才都来到了三人的面前。

带头的,竟然是老铁匠。

“你们做什么?”江破看见这幅样子,一下反应不过来,只顾着将叶止护在身后,对老铁匠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还用问?”师之然冷笑一声,袖中短匕转眼握在手里,“这伙草包愚民,定是嫌我们两个碍事了。”

师之然手中短刀锋利非凡,是以最上乘的钢铁打造,与村民手中的钝铁可不一样。月色之下,寒光凛凛而生。那刀光刚刚晃过,村民们便乱了阵脚,走在后面的一人甚至棍子一丢掉头就跑,发出“咣啷”一声。老铁匠脸上一抽,有点绷不住了。

但头毕竟是他带的,大伙儿站在这里,他必须说出句话来。老铁匠“咳”了一声,锤子往地上一砸,对江破缓声道:

“哎,大……龙大侠。我们都知道,你来这里,对村子没有什么恶意,你身后那个姑娘……也,也不是什么坏人。可是自从你俩来了村子以后,天降异象,就没有碰到过好事!我们严家村几百年来平平安安的,什么事儿都没出过,可这几天地摇天晃,天降巨石,我们有好几个相亲都……我年纪大了,说句不中听的,也不怕得罪你。你们两个人,还是就此离开村子吧。”

“我的朋友受了伤,让我进去。”

“不,不行!”老铁匠一把抄起打铁的锤子来,“村子遭难,一定是因为你们!要是再让你们带着不明不白的人走近村子里去,神仙一定会怪罪,还会降下更多的灾祸来的!大伙说说,是不是!”

老铁匠这么一说,后面的村民也有了底气,跟着嚷嚷起来,手中农具碰撞作响。

“对!”

“就是因为他们!”

“把他们赶走!”

“老铁匠说得没错!”

人群里嘈杂一片,村民们好像终于是连成了一条心,随着口号起来,他们不再像刚才那样畏畏缩缩,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见对方没有动作,甚至有几个年轻人叫嚣着走上前来,朝江破三人挥舞起手中的铁锹棍棒。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师之然看着面前的村民,脸上居然绽开了笑来,她转头问江破,“这种情况下,白衣楼会怎么处理?”

“如果是你呢?”江破反问道。

“我?我会将他们全杀了。”

“你说什么!”江破惊道,下意识挡住了她持短刀的手,“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村民,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

“没做过什么坏事?你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如果不能将我们逼出村子去,恐怕就要杀人灭口了?”

“他们不会的!”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他们知道不是你我的对手!”师之然喝道,bi shou亮出!寒光之下,理智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轻人的身上,他们愣了半晌,颤着脚步,又慢慢地缩了回去,躲进了老铁匠的身后。

“你别做傻事。”江破叮嘱道。

“我真是讨厌你们这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所谓侠客,事到如今,还看不明白!”师之然骂道,“恶由心生,你见他们是一众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草草一生。可若是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兵器,他们又比恶贯满盈的‘四大恶人’善良几分?今天站在这里,你我二人如果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常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你?”

“你心中怎么竟是这些阴暗的歪理?”

“你就告诉我!他们会不会杀你!”

江破瞪着她,心中恼怒万分!可他毕竟不善言辞,面对师之然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他愤怒之下,身上却隐隐有一团火光流露,令周围的空气一下灼热了不少。那伙村民眼见江破的样子,以为对方是动了杀心,一个个向后退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们干什么啊你们!zào fǎn啊!啊?”

先闻其声,再见其人。只见严九黎从村里一路跑来,脚下啪嗒啪嗒作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未跑近,一把就将火把扔向众人,一口唾沫星子,指着年轻人们怒声骂道:“你们怎么回事啊?要不要脸啊?大侠千里迢迢进山来给我哥哥治病救命,一分钱没要过我的!你们干什么?要赶人家走?刀枪棍棒都拿出来了?”

“九黎!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老铁匠连忙过来按住他,“我们知道你的家人得了黑病,所以才没和你说……但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安危啊!自从他们来了以后,你也看到了,严家村在这样下去就要完了啊!老祖宗留下的村子,就要……”

“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也是村里的老人了,这么没皮没脸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啊!”九叔全然没有了之前嬉皮笑脸的样子,满脸都是怒气。

江破与师之然二人看在眼里。江破一脸严肃,师之然却仍是满脸嬉笑,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只是一个太过好笑的笑话。

“九叔会替我们说话的。”江破道,“别动杀心,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严九黎?”师之然笑得更开心了,“你真当他是出来打抱不平的?你真以为他向着你呢?哈哈哈哈哈哈,龙王,你可真是逗死我了——严九黎,他只不过是这伙愚民当中唯一一个看得懂局势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兄弟必须有你才有活路。他更知道这几十个草包动起手来只会被我们杀得一干二净!他们没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想保全自己!”

“你……”

“呵。”师之然冷笑一声,整张脸顿时沉了下来,她五官本就精致锋利,此刻冷若冰霜,就连江破看着都突然感到一阵钻心刺骨的寒意,“把你的天真劲儿收一收,萧千澈已经死了。再这样不懂事,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第122章 月色沉沉,流年已逝

江破从来不在意他人说自己的不是,却不愿别人提起萧千澈的死,师之然这话刚刚出口,江破便已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去。可还未等他发作,背后的背负着人突然一动,一个声音传来:

“先进去,莫惹事端。”

“你醒了?”刚刚两人为叶止缝起伤口的时候,他已因为多日的奔波劳累沉沉睡去,可如今还没到一个时辰,便被这嘈杂的吵闹声吵醒。江破听他的话语中多有疲惫,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刀呢?”

“我带着。”

叶止昏睡过去之后,江破便将狂刀挂在腰上,即便他力气远远大过常人,这一路来也被这柄沉重的大刀拖得精疲力尽。此时,他才知道这柄名闻天下的兵器究竟有多么奇异古怪,更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何拼尽全力,也接不下这一刀来。

叶止伸手一摸,这才放下心来,又道:“这些村民虽然愚昧无知,但这里既然是那一位‘周先生’的据点,恐怕远不止这么简单。”他说到这里,又转向师之然,“别和他们起冲突。”

三人说到这里,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高喊。只见九叔不知与老铁匠吵了些什么,此刻面色涨红,一跺脚,一指天,大喊一句:“都别吵了!”

周围人一见他这个样子,声音都静了三分。只有老铁匠怒道:“严九黎!你不能为了几个人的性命,就置村子于不顾!”

“我怎么不顾村子了?我告诉你老铁匠,这龙大侠!是周先生让我找来的!你知道吗,是周先生离开村子之前,亲口跟我说的!你知道个屁!”

周先生三个字一出口,老铁匠立刻“啊”了一声,退了一步,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颤颤着问:“你说什么?是周先生?”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严九黎,你要知道,要是假传周先生的话……”

九叔一把打断,“我假传个屁!是周先生不让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你们一个一个逼我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大伙一起死!”

“这……”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九叔朝着江破三人一挥手,说道:“大侠,你们先去我的屋子里歇着,我来和他们说!歌儿,你帮着大侠点……”

九叔这么一说,江破才发现严歌卿一直缩在一边,九叔开了口,她才小心地走过来,抓着江破,小声说了一句:“走了。”

江破朝九叔一点头,算是道了谢。便背着叶止,与师之然,严歌卿一起穿过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一众村民,向着村子里面走去。

“对不起啊……”一直到远离了人群,严歌卿才放缓了脚步,慢慢开口道,“我之前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可他们叮嘱我看住小患,不要出门来,我还以为是外面来了坏人,就……”

“跟你没关系。”江破道,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答得实在太不温柔,又说道:“这不是谁的错。”

江破第二句话说罢,转过头,却见到小姑娘脸上泪光点点,居然是哭了。他一下手忙脚乱起来,也不知道再说句什么话才合适,憋了几秒,竟只憋出了一句:“别哭了。”

听了他的话,严歌卿倒是哭得更厉害了。

“有意思。”江破的背上,叶止突然开了口,他偏过脑袋,转向师之然的一边,慢慢说道:“这小姑娘,什么来历。”

“就是这严家村人。”

“哈。”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自在眼中。倒还是江破十分尴尬,他既不知道如何安慰严歌卿,更不知道怎么接上叶止与师之然的话。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心急如焚。

“好了小妹妹,别哭了。”关键时候,还是师之然向前两步,一把挽住严歌卿道,“你那些叔叔伯伯啊,倒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就是贪生怕死,想要多活些时日罢了。你姐姐看多了这种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你这龙大哥又蠢又笨,当然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你这一哭,让他心焦得很。”

“胡……胡说!”

“闭嘴!”叶止与师之然异口同声道。他俩叫人闭嘴的本事都是又凶又厉,无论是面对江破还是应启丞。

师之然在外表现得像个狠角色,无论是九叔还是老铁匠,都对她畏惧三分,尤其害怕她那柄寒光闪闪的bi shou。可唯独在严歌卿面前,她一直都是一副好姐姐的样子。严歌卿涉世不深,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然单纯得像个小孩子。她被师之然这么一哄,很快就停止了抽泣,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姐姐,九叔刚才说了,是周先生找你们来的。你们放心,既然是周先生说的话,老铁匠他们就不敢干你们走。”

“我知道。姐姐也根本没怕过他们。”师之然笑道,拍了拍严歌卿的背,“你就照着往常那样,等我们这个病怏怏的朋友醒了,再介绍给你认识……哦对了,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的这位,就是你们小患常常说起的那个黑衣大侠。”

“是他?”严歌卿脸上突然有一丝惊喜,“那我一会儿就告诉小患,明天一早,就让他来看看恩人。”

“你带小患来的时候,记得带上两个煎药的炉子,细致一点的柴火,还有几种药草,我一会儿写给你。这些药草极为常见,问问你们村里的樵夫,周围的山上应该都能找得到——有了今晚这事儿,我不好再向他们开口。”

“好!”

严歌卿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师之然点点头,又退回江破身边,轻轻瞪了他一眼。

想要严歌卿这样单纯的小姑娘知道自己被原谅,被信任,光用语言是没用的,最为简单的,便是再托付她一件事情。无论这托付简单或是艰难,至少她的心中,已经安定了下来。

四人这一路,很快便回到了九叔的木屋当中。他们将叶止安置在一间背光的空房间处,江破卸下狂刀,只感觉肌肉酸痛,满身疲惫。

“你去歇着吧,我看着他。”师之然望着床上再次昏睡过去的叶止,“你放心,他受伤虽深,但除了蛊毒入体,都只是皮肉伤而已。我对医术只是略懂,幸好你们二人身上各自都带了上好的伤药,以他的体质,不到三天便可以恢复如初。”

江破“嗯”了一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折回来,说:“我来看着他吧。”

“怎么,不放心我?”

“只是很多年没有看见他了。”

“好。”师之然笑道,“你这句话,还算实诚。”

她起身,关了门,走了出去。屋内只剩下这两人,一刀。

月色沉沉,流年已逝。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还没有。

第123章 萤火点点

江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趴在桌上睡过去的,桌案的烛火仍然亮着,不远处,叶止均匀的呼吸声慢慢传来。

在丹山镇,他也曾经拥有过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他站起身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刚才,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从梦中惊醒的,可醒来后,四周却是一片安静,让他感觉阵阵不安。江破在屋内踱了半圈,却仍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是错觉吗?

他这么想着,刚刚想要坐下。突然间,一阵“嗡——嗡——”的声响传来,仿佛有什么物件正在屋内震动不停。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是狂刀。

狂刀被他带回后,一直就放在屋子的最角落里,它的刀身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至少与江破所见过的任何一种金属都不同。它沉重却锐利,造型奇异,构造复杂,剑身漆黑一片,很快就在夜色中与阴影融成一片,若非刻意去寻找,它就好像隐身在了那个墙角一般。

可如今,它却闪着点点荧光。如同黑夜中的幽暗星辰,又如静谧森林里的萤火微光。它一明一暗,一静,又一动,仿佛是一个缓慢呼吸着的庞然大物。

江破走近了去。

狂刀的形体并不像常人理解的“刀”,若是要形容的话,江破更愿意将它当做一个复杂的“机关”。他的刀柄,刀身,刀刃,仿佛是由七八个不同的部分拼接而成的,江破甚至怀疑,只要持刀的人愿意,这柄狂刀完全可以变成另一种兵器——棍棒,长枪,甚至盾牌。

此刻,就在狂刀的刀柄与刀身相接之处,那一个深深的,两指粗细的凹槽之中,正有蓝色的亮光闪动。江破凑近了些,只见那个凹槽之中,好像填满了幽蓝色的,粘稠的,却也清澈的液体。这些液体流动着,随着微光,慢慢将自己的气息传遍整柄狂刀,再从刀的缝隙之中,如萤火一般飘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去摸,就在手指碰到那幽蓝色的荧光的时候,一股清凉从他的指间传入,很快流遍整只手臂,不过多久,这清凉立刻降温,刹那变得寒冷刺骨,江破赶紧收回了手指,任由这荧光独自飘散了开来,融入周围的黑暗之中。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种无名的熟悉感涌了上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上一次,就在他触摸村中神泉“碧落”的时候,亦有同样的感觉。那清凉,幽蓝的泉水,就好像与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是相连的一样,龙血滴入泉水的瞬间,他的整个身体与泉水似乎融为了一体。这感觉转瞬即逝,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第二次,就是触摸这荧光的时候。

狂刀中的荧光与严家村的神泉,这两者莫非有什么关系?甚至,这两者与自己身上流淌着的龙血,会不会同样有什么关联?

江破想到这里,指尖轻轻划开了自己的皮肤,取出几滴鲜血抹在指尖,小心地伸了出去,碰在了狂刀凹槽处的蓝色液体上。就在指尖触碰的一刹那,江破的浑身一颤,一股冰冷刺骨的恶寒瞬间撞进他身体里,顺着身体直冲大脑,轰地一声将他紧紧握住!

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无数张脸!

一个女人,少了半边身子,头发披散,形同恶鬼。一个男人,缺了半个头颅,拎着大剑,行尸走肉。一个老人,浑身焦黑,从火中走出,才刚迈开两步,一双腿便化作焦炭,轰然倒下!下一刻,惨叫声传来,哀嚎声灌耳!北风呼啸,野草纵横,狂火呼啸而至,刀光闪动不绝!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的整个世界塞了个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容他挣扎,就好像……

“你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江破听到身边一声吼,一股巨力随之传来,如同一双翻云覆雨的大手,将那些呼喊着的,尖叫着的连根拔起,一把从他的脑袋里揪了出去。他的眼前再次恢复了光明,他喘息着,回过头。

是叶止。

“你醒了。”

“你在做什么?”叶止眯着眼睛看了他,“一脸惊慌的样子,龙王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

叶止瞬间接上了话,他蹲坐下来,直视着江破的眼睛,严厉而认真地问道:“你也能看到?那些人,那些……”

“那些亡魂。”江破点头。

叶止长出了一口气,坐倒在地上,轻声道:“真没想到。”

“江湖中盛传你能看到死去之人的鬼魂,为鬼寻仇,与鬼交易,才有了‘鬼使’这一名号。我一直以为这是谣传,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这是真的。”

“对。”

叶止又叹了一口气,“这些东西,说来可就话长了,能与亡魂交流的并非是我,而是这柄狂刀。”

“是它?”

“没错。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这柄刀太过奇特,它与我形影不离已有九年之久,可我对他的了解,却并不比你多了多少。我也曾邀请许多人——无论是市井小民,山野村夫,还是武林高手,请他们触摸狂刀凹槽内的这些‘魂’,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叶止顿了顿,指着那飘出的星星光点,又说:“能看见那些东西的。除了我,就只有你而已。”

江破望着狂刀,仍然不敢相信叶止所说的话:“你刚才说。这蓝色的萤火,就是所谓的‘魂’?”

“对。他们就是那些将死的,已死的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东西。我为他们办事,他们将魂留给我。随着这个凹槽被逐渐填满,你面前的这柄刀,就会变得更强!”

“真是一个怪物……”

“你看看你的身体,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怪物?”叶止笑道,“休息吧,我们总有一天会把它弄清楚的。”

叶止说完,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刻,狂刀“轰隆”一声,那点点lán guāng如同塞满了火焰,一声巨响,轰然炸开!狂刀猛地一震,履带,齿轮和刀身同时转动起来,就像它吞食灵魂之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但眼前,并没有他的食物。

叶止一愣,一伸手,便将狂刀抓了起来。这柄沉重无比的大刀在他手中轻盈地像一个婴儿,可未过多久,叶止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江破问道。

“它刚刚,仿佛是在告诉我……”叶止将目光转向窗外,那里仍是无尽的夜色,“有什么东西在喊它。”

“谁?”

“不是谁……是它的食物。”

第124章 亡魂

“食物?”江破一下明白了叶止的意思,“你是说,这刀真的chi rén噬鬼……”

“走!”

两人还未迈开步子,房门却“砰”地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熟悉的黑衣女子站在夜色前,目光扫了一眼二人,最后停留在转动的狂刀上。

“大半夜的,你们俩搞什么名堂?让不让人睡觉了?”

“刀有了反应。”叶止一手提刀,一手抓着师之然边走边说,“有人在叫它。”

“在严家村?”师之然诧异道。

“对。”

叶止匆忙答道,脚步不停。三人一刀在月下穿行,叶止的伤口还未愈合,但速度却越来越快,黑翼散开,就连江破想跟上他都有些吃力。这一路上,叶止才慢慢将狂刀的事情,对二人细细解释:

“我与亡魂打了多年的交道,做过数十宗交易,早些年的时候,曾有鬼魂对我说过——狂刀只是他们在生死之际看到的一丝鬼火,一盏明灯。他们心怀深深仇恨,幽幽悔意,无法消散与天地之间,痛苦万分,只能向着这一抹光亮前进。他们本能地说出自己残留在人间的原因,我听到了,便替他们复仇。亡魂心愿若了,便会心甘情愿作为‘食物’被狂刀吞噬,狂刀吃得越多,就会越强。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但它既是我的兵器,我就要喂饱它才行。”

师之然点头。这一段故事,她早在靡州城去往丹霞山的路上就听叶止说起过。江破则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只顾脚下奔走。

“但时日久了,情况亦有了变化。后来找上我的亡魂,大多是千里迢迢从远处而来,他们生前听说了鬼使的名号,死时仍残存着这份记忆,于是便借着不灭仇恨,凭坚韧意志跋山涉水,前来找我,为的,就是报仇雪恨。只有这样的人,才知道生死边缘那一盏幽幽明灯意味着什么,也只有这样的人,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成为这柄狂刀的食物。”

叶止讲到这里,师之然已经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很快接上了话来:“可是这严家村与世隔绝,就连神龙都不知晓,又怎么会听过鬼使与狂刀?”

“没错!”叶止振臂一挥,月色之下,黑影更甚,“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这远远呼喊着的亡魂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人行至这里,路线已经越来越明确,穿过茂密的树林,远方的目的地很快映入眼帘。江破“啊”这一声,惊道:“居然是这里?”

三人来到的,正是那一处瀑布!

“这里怎么了?”叶止晚来一天,并不知道这瀑布下有什么玄机,师之然与他解释了一番,叶止才明白过来,说道:“阵法这种事情……要是书生在就好了。”

“你怎么不当着他的面说?”

“要是让他听到,还不上了天?”

三人说着,水声渐进。叶止收起黑翼,江破与师之然亦是放下轻功,同时踩进水里。不远处,水流飞溅之地,果然有两个鬼火一般的影子矗立,叶止刚一看到他们,狂刀的轰鸣声便更盛,那齿轮做成的刀刃如野兽的巨口一般张开,发出“嘎吱嘎吱”的饥渴声响。

叶止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那两个亡魂鬼影,正在像他走来。

大多数来寻找鬼使帮助的亡魂都是死于非命,不仅肢体残缺不全,意识更是趋于消散,只余强烈的恨意熊熊燃烧,“刀震江南”厉向南便是其中之一。但面前这两个亡魂却不同,他们的躯体完整,意志稳定,就连脚步也缓慢平和,毫不激动颤抖。

他们仿佛是早有准备,就在这里,等着鬼使与狂刀!

江破与师之然虽然见多识广,但第一次看到“鬼魂”,终究还是惊惧,慌乱之中,兵器都已抓在手上。此时叶止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淡淡说了一句,“我去,你们就在这里。”

“你小心。”

“不必担心。亡魂终究只是亡魂。”

叶止说罢,只身提刀上前。这两个亡魂见他走来,便顿住了步子。悠远的,如山间晚风一般的声音传来:

“可是鬼使吗?”

叶止站在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答道:“是我。”

“手中的,可是你的狂刀吗?”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两个亡魂对视一眼,同时俯下身子来,叩了一首,同声道:“我们已恭候多年了。”

叶止望去,只见这两个亡魂虽然肢体完整,但身形枯瘦,几乎是皮肤包着骨头,牙齿脱落,头发掉光,死相看来十分凄惨。但他们意识稳定,口齿清楚,灵体完整,似乎并没有什么滔天的恨意——莫非是刚死不久的人?

“你们是严家村人?”

“是。”

“严家村与世隔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

“是一位仙人,让我们在此处恭候。”

“仙人?”

“他说,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两个亡魂恭敬说道。

叶止只愣了一秒,脱口便答:“周先生!”

“是先生没错。”

江破,师之然二人在后面听到了“周先生”这三个字,立刻便跑来。亡魂见了他们俩,又道:“这一位,是龙王。先生说过,如果你们二人都在此处,我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亡魂说罢,互相望了一眼,那原本完整稳定的灵体,突然间颤动了一下,一股冷风吹来,周围尽是凄切。叶止看得清楚:即便他们的心中没有恨意,却有深深凄凉,令他们徘徊不去。

“我早知道周先生不是简单的江湖郎中,没想到,他居然能够驱使亡魂为他做事——说,他要你们做什么。”

一个亡魂说道:“先生只说,让我们等在此处,等两个人,一柄刀。一个是鬼使,一个是龙王,一个是狂刀。”

另一个亡魂说道:“我们夫妻二人静候四年,终于得偿所愿,愿作大侠刀下之灵。只是我们一生凄凉坎坷,又患怪病惨死,痛苦万分,如今想来,不由悲从中来。”

两个亡魂说到这里,叶止才发现他们二鬼确实是一男一女,只是死前身体已被折磨得看不出外貌,声音更是嘶哑低沉,一时居然没有发现。

“慢着,你们四年前患怪病惨死?”江破突然厉声问道,“你们所得的,可是黑病?”

“是。”

“你们是何患的父母?”

两个亡魂面露惊讶,相视一眼,同时朝着江破拜了下去。

“是!龙王……可见过我们的孩子吗?”

第125章 刀变

“是那个孩子?”叶止问道。

“是。”江破答道,“他的父母四年前患村中独有的怪病而死,没想到魂魄竟留在此处。难道是这里阴气太重,令他们无法往生?”

叶止望了一眼,手抚在狂刀的刀刃上。狂刀本已饥渴难耐,咆哮着想要将面前两个亡魂吞入刀腹之中,但经叶止这样一安抚,它的声音渐小,如猛兽般张开的刀刃也收了回去,安静地被他持在手中,藏在背后。

江破面向夫妻二人,蹲下身来说道,“何患很好,村中的人待他如亲人,周先生亦对他照顾有加。”

两人虽已变成鬼魂多年,但情感仍在,此时听到江破的一番话,难耐欣喜。那似乎是何患母亲的亡魂抓住另一人的手,喜道:“周先生果然没有欺骗我们!我就说,就算是我们死了,先生也一定信守承诺!”

“怎么回事?难道是周先生以你们的孩子相逼……”

“你误会了大侠!”其中一人连忙打断,“我们夫妻二人患恶疾而死,可不知为何,魂魄飘散不去,只能终日游荡在村中。直到有一日被周先生碰见了,便说让我们帮他一个忙,若是我们答应了,他定会好好照顾患儿,让他一生无病无痛,快乐无忧。”

“于是,他就让你们在这里等我们三人?”

“不,不是三人,只有你与鬼使两人而已。”

“等我们,做什么?”

“先生那日曾在我们身上留下法咒,说只要我们化作狂刀刀中之灵,zi you前路会在两位面前揭晓。先生还说,若是我们成为刀灵,或许有一日,还能再见到患儿……”

两人的话仿佛被狂刀听懂,刀刃之上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嘎吱嘎吱,轰隆轰隆!这一次,任凭叶止如何安抚,都无法再次使他安静下来——就连狂刀也可以感受到,面前的这两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如当日的厉向南那样,只是一心赴死。

叶止冷眼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两鬼,缓缓说道:“我不能保证——你们被狂刀吞噬之后,或许再无自己的意识,甚至魂飞魄散。刀里面是如何,就连我自己也不了解。”

“这是我们答应周先生的事,先生既已履行承诺,我们又岂有临证退缩的道理!”

“好!”叶止赞道。“是守信之人。”

“谢鬼使大人成全!”

江破看着愈发狂野的大刀张开自己的刀刃,露出钢铁的獠牙,不禁皱起了眉头。狂刀这种凶神恶煞之兵刃,绝不是正道所为,其中暴虐嗜杀之灵,与魔教、玄水渊之流十分相像。他自小相信生死轮回,乃是世间正道,可如今眼见这柄凶刀吞噬魂魄,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他回头望了一眼师之然,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三人的眼神都没有回避,在熟悉的阵阵轰鸣声中,他们亲眼看着狂刀将两个亡魂慢慢撕成碎片,魂魄化作点点幽蓝色的萤火之光,慢慢被狂刀吞入腹中,真如野兽捕食一般,残暴,利落。

亡魂没有痛觉,更不会惨叫,他们内心得偿所愿,不怨不悔,这样一来,只是一条解脱之路而已。lán guāng飘忽一阵,慢慢汇入了狂刀的凹槽之中,忽明,忽暗,咆哮声已经消失,四周只余瀑布摔落的哗哗水流之声。

叶止等了一会儿,却未见狂刀有什么明显变化,他低下头,有些疑惑地自语道:“就只是这样吗?”

凹槽中的蓝色液体早已满溢,化作光点流出。当初在沙漠之中,“刀震江南”厉向南强大的魂魄已经使得其中的“魂”到达巅峰,可叶止期盼的狂刀的变化,却久久没有出现。他本以为这次会有什么不同,可很明显,他又要失望了。

“不,你们看——”师之然突然接过话来,伸手指向一处。

叶止、江破二人同时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河流正中一块凸起的小小岩石处,突然散发出了幽幽的lán guāng,江破看到这块石头,立刻就明白过来,叫道:“是阵眼!”

“阵眼?”

“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就是我们那日见到的六火迷阵的阵眼。你试试看,能否手中的狂刀激发这个阵眼。敲打也行,劈砍也行。这是周先生布下的阵法,他既然这么说了,破开这个大阵的奥秘,恐怕就在你的狂刀当中!”

师之然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过叶止。果然,狂刀离得越近,那石块上的lán guāng就越盛,等到两者相距不过两三米的时候。只听地面“咔嚓”一声,三人的脚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盘一沉,转动一寸,水流“哗啦哗啦”,皆向着石盘底下流去。圆盘的周围,陆续又六道幽蓝的鬼火升起,将三人围在中间,是六个幽幽的人影,随着鬼火的光亮,缓缓在水中显现出一个轮廓。

此情此景,与那日夜瀑布时候一模一样。唯独的一点不同,便就是那块作为“阵眼”的石头嗡嗡一响,外表很快出现裂痕,不多过时,便“哗啦”一声碎裂开来。三人向前一看,石块的内部,居然是一个黝黑的小小石台,石台当中,只有一个凹槽。

这石台的漆黑颜色,于狂刀一模一样,叶止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经有了数。他走上前去,将狂刀顺着这石台的凹槽,用力地向下插了进去!

一声哀鸣!

这声哀伤的呼喊不知从何而起,如雪山终年不化的严寒冰霜一般刺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叶止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除了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活物。未过多久,立于石台之上的狂刀突然发出“砰”地一声清脆响声,当中的凹槽,居然是碎裂了开来!

“怎么!”

师之然上前,被叶止一手拦了回去,他曾经见过狂刀的这种变化,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刀中之魂冲破阻碍,这柄凶兽一样的大刀,即将迈入它的另一个境界。叶止作为鬼使苦苦手机生魂,他等待了数年的又一次变化,即将要开始了!

刀中魂魄汹涌而出,很快化作一道幽蓝色的洪流冲上半空,来到狂刀顶端,又如瀑布一般重重摔下,将整柄大刀覆盖其中。石盘上,同样覆盖着蓝色纹路的凹槽亮起,那六个鬼火汇聚而成的模糊轮廓颤了两颤,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其中,一个女人一般的形体最为明亮,几乎所有的魂魄都汇聚在她的身上,令她的四肢、五官很快舒展开来,与不远处的狂刀遥遥相映,似是一体!

江破望着这一番情景,只感觉自己体内的龙血也被这场景影响,在四肢血管之内汹涌流动,似要破体而出!但它们却远没有平日里的狂躁,只是隐隐之间,仿佛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召唤。

狂刀、龙血,面前这个鬼火魂魄凝成的女人姿态,究竟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第126章 落子

江破朝着石盘的最中心望去——狂刀喷涌而出的莹莹光点之下,女人的身体轮廓更加清晰,甚至连五官都逐渐丰满起来。她的身子纤细,一头长发几乎及地,身着奇异的,飘散的长袍。她的双手展开,仿佛在拥抱面前的魂灵。然而她没有眼珠,没有嘴巴,只是茫然地,如同一尊雕塑般立在原地,再无动作。

她终究只是鬼火映照而出的形体,再栩栩如生,也只能是“阵法”的一部分,刀中之魂撑起了她的身躯,却无法赋予她灵魂。随着她的动作停止,江破体内的龙血同样安静下来,唯有狂刀,依然在星河与瀑布一般的莹莹光点之下,不知如何了。

“你们两个快看!”师之然突然喊道,一把抓过江破的衣服,指着六个人影轮廓中的另一个,“这东西,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循着她所说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就在他们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那个与狂刀产生共鸣的女人身上的时候,另外五个人影也逐渐清晰了起来。他们虽然不如那个女人形体一般具象出了轮廓,可也延伸出了四肢衣物,幽幽lán guāng之下,正如庙堂中矗立的金刚一样,冷冷注视着三人。

其中,师之然所指的那个人影,最为不同!

这个人影同样身披长袍,但却比其余五人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他站立着,姿势却极为古怪,只有细细观察,你才会发现:那一身长袍之下的面容并非一张人脸,而是一条面目狰狞,獠牙尽显的大蛇!他将身体缩在长袍之中,远远看去,便好像一个紧紧裹着袍子的瘦高男人一样,可从袍子底下露出的,依然是一条布满鳞片花纹的蛇尾。

这个模样,是如此熟悉!它不就是……

师之然伸手在身上一摸,一枚残缺的令牌便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枚令牌边缘锋利,侧生血槽,如同一枚精致的暗器,而在它的正面,却雕刻着一条身披黄袍的紫瞳大蛇。看一眼令牌,在看一眼面前的人形——

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这是……”叶止谨慎地挪回步子问道,应启丞给他的书信并没有多详细,关于这块令牌,他是一无所知的。

“这是山庄被毁之时,一位已故去的长辈留给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含义,但上面描绘的图案,却与鬼面生所说的血月出现在同一条线索中!如今,他又在这里的阵法当中——”

“这不正说明我们来对了地方吗?”叶止说道。

“是没错。”师之然收回令牌,“但换一个方面想,也许我们反而是来错了地方:黑影,令牌,狂刀,血月,亡魂,周先生——如果我说我们正在一步步踏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陷阱,似乎也没错吧?”

“都到了这里,难道还能退缩吗?这周先生既然有胆量把我们三人齐聚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叶止说罢,大步迈上前去,就要从幽蓝的光芒之中拔出狂刀。可就是在这时,他余光一瞟,愣住了。

除了“女人”和“大蛇”,六个人影当中,还有一个是不同的!

他仿佛没有具体的形状,完全由摇晃的鬼火组成,风一吹,鬼火一晃,他的身子也就晃了开去,叶止本以为他是其中最暗淡,最不起眼的一个,便根本没有注意。可谁知道,刚刚那一眼,却令他呆立在原地!

他不是最为模糊,最为暗淡的,他是最为清晰,最为完整的。相比于那个展开双臂的女人,反而是他,展露出了最完整的模样!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一道影子。

叶止退后了一步,指着那个人影对江破示意道:“是他!”

“是他?”江破问了一声,目光移了过去,他一开始并未认出这影子的模样来,可当他放弃辨认兜帽下的面容,转而将目光放在整个黑影之上的时候,他才发现面前这个人影的正面目,同样失声惊道:“他怎么也在这里!”

“你们见过他?”这次,轮到师之然不明所以。

“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我与叶止在丹霞山战退的那一只巨大影兽——那时候,拥有移山填海,地裂山崩之力的黑袍人,就是他!”

眼前的“黑袍人”仅仅是一个由鬼火和魂魄凝聚而成的形体,可看到他的样子,江破、叶止二人,却忍不住那日在丹霞山中的恐惧:

他们虽然年轻,却早早地站在了这个江湖的顶峰,就算是上清级别的武林高手,两人也有一搏之力。但那是唯一一次,当这个黑袍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连与之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这黑袍人,他所展现的实力至少在萧千澈与三千不归这两位江湖传说之上,与传说中的“剑圣”闻人决恐怕也不分高低。这种正邪莫辨,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的阵法当中?

布下这阵法的周先生,难道也与他相识?

望着面前鬼火中的三个人影轮廓,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从半年前到现在,从诉州城到严家村。萧千澈、黑猫、萧其宿、丹霞山、血月、黑影、白雾、严家村、周先生——这所有的所有,到了如今,终于被一根无形的线穿了起来。

他们此时终于可以确定,自己这一路跋山涉水走来,根本就不是在按着自己的意愿前进,在他们的背后,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推着他们向前,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在这场戏里,他们三个,只是bèi cāo纵者的提线木偶,甚至连操线者的脸都没有看清过。

叶止送出镇西镖局那一趟镖的时候;师之然从西境离开,冒充萧千澈的时候;江破执意留在丹霞山,不愿回白衣楼的时候。三人都从未想过,自己已经陷入了无名的大棋当中。

而棋手,即将落子。

“怎么办?”师之然苦笑道,“咱们几个,看来是被摆了一道,不如先会村子里去,从长……”

她的话还未说完,“咔嚓”一声,叶止已将狂刀从石台上拔了出来!

第127章 水下石道

狂刀一动,瀑布一般倾泻下来的蓝色荧光顿时从水流化作飞散的碎片。无论是女人、大蛇,还是那个黑袍人的轮廓一下子便枯萎下去,重新变成了最初的幽蓝鬼火。

狂刀被叶止握在手中,样貌似乎并没与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两条漆黑的锁链缠绕着剑身,甚至kun bǎng住刀刃,而刀身上的凹槽处,则再一次变得空空如也,似乎这一番努力,换来的也只有这两条其貌不扬的铁链而已。

荧光并未回到刀中,而是在石盘上慢慢飘落下来,落在阵中,将石盘上繁复的陌生纹路一一点亮,在阵法周围六团鬼火的映照之下,这图案似乎越来越完整,却也越来越与众不同。它的不同,显而易见:

阵法的学问虽然高深,研究者多是皇家学者,江湖中人少有涉足,但有一点却是许多人都清楚的——所谓阵法,讲究的与武学、幻术一样,重在一个“通”字,只有内部融汇和谐,这些奇门遁甲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力量来。

这“通”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困难。无论是习武之人所讲究的“气”,还是幻术师所说的“令”,这些力量都极难被人为操纵,若是想将它们化作己用,唯有以万变应万变,而所有阵法形状当中,最自如,最柔和,最能随机应变的形状,便是圆。

古往今来,几乎所有高深的阵法都是以圆为形。力量在阵中流动,周而复始,生灭往复,方能不受阻碍。作为三国中对阵法研究最深的国家,蜃楼的镇国大阵“皇天九枢”便是一个精巧细致而大气磅礴的圆形大阵:它以六座高山,三条江河为引,镇住九方阵法奇点,再以一位真龙传人一身的鲜血做祭,这才最终成阵。阵内以阵眼为核心,共有七七四十九个小阵,而这些小阵,同样也是圆阵——这“皇天九枢”外有山川河流坐镇,内有小阵、龙血hu fǎ,灵力源源不绝,沉千百年气韵,无愧是天下第一的大阵。

而石盘上的这个阵法,却反其道而行之!

它虽在原型石盘之上,可内里所有的纹路,却几乎都是粗暴的直线。荧光落下,首先连接的便是六团鬼火,随后又从火中而出,一把撞向石台,最后互相交错、汇流数次,这才重新流回了六团火焰之中。

师之然对阵法略有了解,看在眼中,惑在心里。她蹲下身子,细细观察流淌于阵法之中的力量。她看得越是仔细,就越感觉一阵不安笼罩在心头。一阵阵尖啸,一阵阵呼喊,一段段回忆,一份份不甘,一把把仇恨,仿佛被她的目光抓到了一起,冲她扬起了头!

这些流在阵中的力量,便是那些被狂刀吞噬的,死去的人的灵魂。

这亡魂之力与习武者的“气”,与幻术师的“令”都完全不同,他们撞在阵法的直线与拐角处,非但没有一丝衰弱,反而更加汹涌,号叫这向前冲去。这力量在阵中一次一次冲撞,一次一次回荡,就好像是敲击着一面十余米宽的大鼓。一声一声,愈来愈烈!

慢慢地,叶止与江破也感觉到了阵法的变化:这一股力量从石盘最中心的石台处激发,撞至六团鬼火,有立刻往回扑来,一阵一阵,激荡在阵法之中。这一切,就与杯中的山泉水,村后的神泉“碧落”一模一样。

“要来了!”师之然一喊,她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这些不断激荡着的力量,仿佛是要冲开一个禁锢。这个阵法最终的目的,便是要将其打开。

她刚刚说完,只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在三人周围响起,他们脚底的的圆盘随着阵法的纹路龟裂,整整齐齐地分了开来!

这些碎开的石块一部分漂浮道空中,稳稳地停了下来,仿佛踩上去都不会晃动;一部分坠落水底,不知落入多深的深渊,就连一丝水花声都没有传出。只不过是几秒之间,石台便像是一张打开的机关巨口,向面前的人们展现出了它的正是面貌,在水流声与幽蓝鬼火的见证下,一条长长的楼梯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随着楼梯的出现,鬼火熄灭,石块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邀请着他们。

三人愣了半晌,师之然“呵”了一声,说道:“搞了半天,居然又是这么俗套的东西。”

“和你想的不一样吗?”叶止道。

“我本以为会是更加威风神秘的东西,到头来,也只是一条石头甬道,一股霉味,实在扫兴。”师之然指了指里面,“你刚才不是神气得很吗?你先进去。”

“那是当然。”叶止苦笑了一下,提起刀,穿过三人,毫不犹豫地跨进了甬道之中。

大概是因为身处瀑布之下,这条通道极为潮湿,耳边还有水声叮咚作响,一股难闻的霉味从里面传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人出入。叶止本以为这楼梯只有十级而已,谜底就在下面一方的世界当中,可他心中默数,一直走出了五十五阶,居然还没有到头。

“奇怪了。”

他一说话,声响很快回荡在甬道之中,“怪了——怪了——怪了——”的回声不绝。

石道中没有光线,幸好江破能从手中驭火,三人才能够在这地方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石道似乎没有尽头,但是他们越往里走,便感觉周围越是干燥,霉味也明显少了许多,空间更是逐渐变得宽敞。

突然之间,叶止停了下来,回头对二人说道:

“到了。”

眼前,是一扇紧闭的,两人高的石门。石门上一无所有了,也不知道是人工雕琢的,还是天然而成。只有石门最前方的一方空地之上,有一个小小的漆黑石台。

这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叶止望着石门,有低头看了看石台,笑了一声,自语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说罢,他反手握住狂刀,再次将刀刃chā jin了石台当中。

第128章 不熄之火

就在狂刀插入石台中的瞬间,整座石头甬道当中便有“嘎吱嘎吱——轰隆轰隆”的声响从石壁的背后,楼梯的下方同时传来,三人的脚下开始震动,不知多少年沉积的灰尘纷纷落下,扑了他们一身一脸。这声音像极了狂刀转动时候发出的巨响,就仿佛这整座暗道都是一柄巨大的狂刀一样。

这声音一直持续了足足几分钟,随着石台中发出一声“咔——”,整条通道又安静了下来,石台碎开,狂刀亦随之再沉了半分。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面前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眼前的这一道巨大的石门竟然从当中碎裂了开来!石块轰隆滚落,却都是向着门的内部滚下,不过多时,三人眼前便出现了一条由巨大碎石铺成的道路。一股清新干燥的空气从里面传了过来。

“这——居然是玉碎阵?”师之然惊叹道。

“玉碎?”

“对。这世间有一种阵法,因只需开启一次,不用做长久的维护,而被冠以玉碎之名。此类阵法大多是护身法阵,若是阵法破了,主人恐怕早就随之死去,根本没有重建的意义。这种法阵数量稀少,只有蜃楼极少的阵术师才会使用,湛海对于此阵的了解亦是少之又少。我也只是从书中得见,没想到,竟然在这里亲眼见到。”

“你这么肯定?”

“你刚刚插入狂刀的石台与上面的阵法相同,石台与石门同时裂开,上面的大阵一定已经毁了——可想而知,当年布阵人封住这里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他既然引我们来此,就说明他封住此地,就是要等你们二人前来开启。换句话说,这里面,有他留下的,只想让你们两个看到的东西。”

“周先生?”

“jiu chéng就是他!”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到这里,心中除了恐惧、疑惑,更多的却是兴奋。周先生似乎已经将谜底放在他们的眼前,无论这人是敌是友,但萦绕了许久的迷雾,此刻终于是要散开了。

依然等不及,抓起深陷的狂刀,便第一个冲上前去。师之然紧随其后,江破小心观察着后方的动静,见没有异常,也跟了上去。

碎裂的石门背后,是一个空旷的石室。

这里高约五六米,宽约十余米,不知多深,但从远方传来的火光来看,应该也不足数十米。在这个并没有太大的空间当中,灯盏、石台、笔墨纸砚、刀剑斧棍,书卷竹简,甚至是悬挂的画卷,休息的床铺,喝茶的桌椅都一应俱全。一眼望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人家一般,其中的火光经历多年,竟也没有熄灭。

三人看着,都有些诧异,此地与他们心中所想的“谜底”实在相距甚远,他们千里迢迢拼死来此,可不是为了参观一个卧室的。三人并不甘心,小心翼翼挪步,继续向前走着,可接下来看到的也只是更多的藏书、画卷、竹简木简,甚至是一些雕刻到了一半的木雕石雕,刀工用的小刀也丢在一边,就好像是主人刚刚离去,不过多时就会回来一样。

“我们被耍了?”师之然再将周围细细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些丧气地说道:“我看这里只是一个被封起来的石居,倒是这些藏书画卷当中,或许还有些东西。”

叶止摇头道:“如果他只是想让我们从这里自己寻找答案,何必一路苦苦刁难,设下各种陷阱阵法?有那工夫,把话都点明了说开了不好吗?”

“也不一定。有些高人就不喜欢把话说明白了,你越糊涂,他越高兴,我看这个周先生啊,恐怕……”师之然说道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龙王,你在做什么!”

两人身后的不远处,江破正愣愣地望着一个挂在墙上的火盆,一只龙爪已经伸入火中,火焰劈里啪啦舔食着他的爪子。

听到师之然的喊叫,江破这才抬起头来,说道:“无须担心,我不怕火。”

“谁担心你了!这屋子里说不准有什么东西,你可别碰着什么机关,赔上我们两个!”师之然怒道。

这样的火盆一共有十个,分布在这个长长的房间的两侧,每侧各有五个。桌面上虽然同样有灯盏,但火光小了许多,主要照亮了整个石居的,还是这十个火盆。火盆中火焰极旺,就仿佛是刚添了柴火一般,要说这石居中有什么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的东西,就只有这个火盆了——

无论如何,这石居若真是封存了这么多年,不可能还有火焰在其中燃烧。就算是三国内最好的燃料“应天油”,最多也只能支撑这样的火焰一周而已,更何况应天油易燃易炸,温度极高,无法用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之中。

却没想到,江破根本不在意师之然的斥责,反而将另一只手也伸入火盆之中,两手一起,将盆中的火焰托举了起来,慢慢说道:“你不觉得这火……有些奇怪吗?”

“我当然知道了,你快给我……”师之然骂到这里,突然一愣,脸色一变,刹那便明白了江破的意思,“你是说这火……”

“对。”江破点头,“是龙焰。火盆底下,还有一些血迹,我不会认错龙血。”

叶止上前,忍着火焰的炽烈望了一眼,疑惑道:“难道是这周先生从你身上取了血来,在这里点起了火?”

“你的脑子也是混了!”师之然敲了一下他的脑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叶止这样的人,却也有十分糊涂的时候,师之然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依然一脸惊疑,接不上后面的话来。

江破看着两人,松了一口气:“恐怕,这世界上拥有神龙之血的人,不知我一个。这位周先生,可能就是……”

“你住嘴!”师之然大喝一声,“看上面!”

随着江破双手托起来的火焰,墙壁上有一些东西,终于是被照亮了。

第129章 壁画

这石室虽然只有五六米的高度,但高处的墙体隐藏在阴影当中,并未被火光照亮,三人只顾着查看实施内部的情景,一时也并未在意。要不是江破恰巧托出火焰来,这高出的一切,恐怕永远不会被他们所发现。

墙上所绘的,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

这些壁画用色朴素,风格怪异,与绯叶、湛海、蜃楼三国的绘画风格都不一样:绘画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柔美”,他笔下的每一个线条几乎都是直线,就连转折处也粗暴直接,一笔到底,代表和谐与均衡的圆形与曲线甚至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壁画之上。可即便如此,画中的建筑、人物、甚至飞鸟走兽都栩栩如生,令人惊叹不已。

三人之中,叶止与江破都是粗人,从不懂什么绘画音乐,即便看在眼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师之然出身阔别山庄,也算是曾经的江湖名门,武林贵族,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至少也了然于胸。她只看了片刻,便看出这壁画并非只是一副化作,从左往右,从上至下,这些画似乎正在用自己无声的语言叙述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师之然向前跃起,一脚踩在火盆的边缘向上望去,可上方的墙体向内凹陷,江破托起的火焰仍然无法将上面的壁画照亮。

“龙王,你有没有办法将整个石室照亮?”她回头说道。

江破低头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可以,但时间有限。而且,这里会变得很热。”

“没事,去做!”

“给我一点时间。”江破说罢,独自走到石室的中心,盘腿坐在地上,不知想要做什么。

师之然等不及江破,自己从身上取出一支火折子来点燃,快步跑向石室的其他角落。果然如她所想,这整个石室的高墙之上遍布着同样的壁画,从裂开的石门处开始,绕了屋子一圈,一直到对面墙壁的某一个角落,足足又数十米之长。她紧盯着自己面前被火光照亮的一方壁画,隐约之中,总觉得这怪异的画风曾在哪里见过,可越是努力回忆,就越是想不起来。

这时候,只听见石室内“砰”地一声响,原本并不明亮的室内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光亮填满,两人回过头去,只见江破一手满是鲜血,另一手抓住自己的伤口,将更多的血液挤出。这些鲜血落在地上,竟然已经凝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每一次血滴落下,便有一声“砰”的轻响炸起。

“这……”师之然皱了皱眉头,对叶止抱怨道,“你这兄弟也太狂野了吧?”

“不是你让他做的吗?”

“一股血腥味!”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江破已经止住了手臂上的血,伤口转眼便在他的皮肤上愈合如初。他一停顿,又刺破手心,从其中拔出一柄长枪来,“轰”地一声刺入了血潭之中。这一次,一阵更为耀眼的光亮炸出,鲜血四溅,长枪立于当中,片刻便从鲜红转变为橙黄,如一座灯塔,又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烧地太阳一般放出光芒来。将整个石居,包括墙上的壁画统统照亮。

“只能做到这样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赶紧。”江破说罢,与两人一起抬起头来。

壁画的绘画方式虽然与三国中的技法完全不同,但形象清晰,意象明确,即便只是通过画面,却也将一个故事拼拼凑凑,展现在了三人眼前。

壁画最开始的地方,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他们身材瘦长,手臂长及膝盖,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几乎都一模一样。他们在一个城池一般的建筑物中打开门,而这城池之外,则遍地是形状奇异可怖的妖魔鬼怪,每一种,都是三人从未见过的。

接下来的画面中,这些怪人聚在一起,打开了城门,门外有六个身着长袍的人,但与城内的怪人不同,这六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只是都被兜帽遮住面容。带头的一人手中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件,而城中的怪人则跪倒在地,双手从那人手中接过。

“六个人?”叶止边看边自语道:“外面的阵法之中,也有六个人的影像,会不会……”

“别说话,后面自有答案。”师之然道。

三人又望向第三幅壁画。在这幅画中,城中怪人们的装束有了极大的改变,他们手握长枪,砍刀,身披不知是什么材料制作的铠甲,正与第一幅画中出现的妖魔搏斗。方才拘谨的画面在这里一下变得狂野起来,绘画者甚至不遗余力地刻画了每一个战士拼死搏杀的画面。壁画zhong tè有的直线条在此处显得更加凌厉,三人看着,似乎能感觉到绘画者下笔时候饱含的力量。但即便如此,所有怪人的长相依然一模一样,绘画者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种族的身上花费太多的笔墨。

接下来,是第四幅画。这一幅壁画相比前面三幅,面积都要大出了一倍左右,怪人们似乎获得了战役的胜利,慢慢修建起了高耸的宫殿。这宫殿的样貌与之前的城池完全不同,反而与三国现在的建筑风格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缺少了一点王族的威严与霸气。

在宫殿前面,怪人们再一次向着那六个身披长袍的人跪下,最前方的怪人将双手举过头顶,那一件发光的东西依旧在他的掌心。他似乎想将这东西献给长袍人,但六人中领头的那一个却伸出手,作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这一次,六个长袍人中的三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面容。与所有怪人一模一样的长相不同,绘画人在描绘他们三人的长相的时候,费尽了笔墨,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仿佛这个怪人种族的所有人都不值一提,只有那六个人,才是壁画的灵魂所在。

叶止、江破、师之然,三人都将目光停留在这里,久久都没有挪开。他们没有说话,却都知道另外两人想要说的是什么。

开始了。周先生为他们留下的这个故事,在这里就开始了。

三人之中。一人长发及地,举手拒绝。一人蛇首人身,侧立一边。一人没有面容,整张脸如同一块光滑的卵石。

但叶止所注视着的,却是这第三个人。

所有壁画之中,绘画者只用了红、蓝、绿、白、黄这五种颜色。

但第三个人,他的色彩却是漆黑的。

整个石居之中,所有壁画之上,“黑”这种颜色,只用来描绘了一个人——就是他!唯独是他!

第130章 雪山传说

这个黑袍人的存在,对于叶止的意义是不同的。

师之然并未与黑袍人遭遇,不知此人究竟有怎样毁天灭地的神力,她只能从叶止的叙述中明白:此人不知是敌是友,但或许是比黑猫更加恐怖的对手。他若是出手,恐怕江湖中除了绯叶剑圣闻人决这等人物,无人能够与之交锋。

而江破虽然见过他毁灭影兽,引发山崩的奇观,但他身为白衣楼的“龙王”,却并不清楚自己已经深陷在一个怎样的旋涡之中。事到如今,他只是想找出杀死萧千澈的幕后真凶,保护自己曾经的兄弟叶止,他只看到当下,再没想过更多。

唯独叶止,他曾与这位黑袍人相距不到一尺,见过黑袍人的“面貌”,更与他有过一段“对话”。叶止明白——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并非只是偶然路过,他早已盯上了让自己!就连自己从未示人的秘密,他亦一清二楚!他与丹霞山、萧千澈、白雾、黑猫的牵扯越深,就越说明,他会是自己的敌人!

“你是说……你们见过他?”师之然的目光同样停留在壁画中的黑袍人身上,“你能确定?”

江破点头:“画的虽然很奇怪,但应该是他没错。”

“是他。”叶止接过话,“你走之后,我又在丹霞山中遇见过他。这面貌气质,就是他无疑。”

“这就奇怪了。”师之然退后一步,环视整个房间内的壁画,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就面临两个可能性。”

“你说。”

“一,这些壁画所绘,是一个与中原三国与蛮族都完全不同的一个部落。他们要么生活在某一处不为人知的荒山之中,要么生活在无尽海与深渊的另一边。图中描绘的是他们的故事,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严家村当中,还留下了这些壁画。”

“二,图中所画的,是存在于比三国更为古老的年代的故事。在三国鼎立,蛮族被驱逐之前,确有这样一个种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若是这样说的话,你们所见到的那个黑袍人,至少活了有两千年……”

江破摆了摆手,“你说的,都不现实。”

“这是眼下唯一合理的两个猜测。你若觉得我说的不现实,那你告诉我,这壁画,这石室,这个你见过的黑袍人,又作何解释?”

“也许……他们都是杜撰的?”江破道。

“别说胡话。”叶止瞪了他一眼,“我们被种种事情聚在这里,绝不是‘杜撰’两个字就可以简单解释。再说了,就算这黑袍人是杜撰而来,那这个蛇头人又改如何解释?”

叶止所说的蛇头人,就是壁画中侧立在黑袍人身前,唯一以正面示人的那个蛇首人身的“怪物”。他身披huáng sè长袍,除了拥有人的身体与四肢以外,几乎与师之然手中那半块令牌上刻画的一模一样,而那块令牌,至少也有数十年的历史了。如果这壁画上的内容都是杜撰的,绘画者又是如何将这条大蛇也加入进去?

阔别山庄师家,这个早已在江湖中消失的强大家族,它与三人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就只有一个联系,那便是——

血月。

数十年前,阔别山庄是唯一一个在血月中幸存的家族。而将三人聚在此处的,也同样是应启丞所口中即将到来的血月。若是这一切属实,或许面前的壁画之上,正有当初阔别山庄灭门惨案的真相。

叶止想到了这一点,师之然当然不可能忽略。她比叶止与江破更加焦急,早已顺着火光观察起后面的壁画。

之后的几张壁画所绘的内容都十分平淡,大多描绘了那些怪人建造城市,耕种农田的景象,若是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一片繁华盛世。在获得了与妖魔战斗的胜利之后,他们向外开拓土地,很快建立了数座堡垒,并在各地为那六个身披长袍的人树立了雕像,将他们当做神明供奉。可一直到这里,六人当中,也只有长发人,黑袍人,蛇首人摘下了兜帽,其余的三个人仍然没有展露出面容。

一连五六幅壁画,都没有表达什么实质的内容,三人看得索然无味,很快向下跳过。可就在目光移开的刹那,师之然突然一顿,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将注意力转移了回去,喊道:“叶止!”

“怎么?”两人听到她突然提起的声音,都被吓了一跳。

“这里——”师之然指着壁画中的某一处,“你看这里,像是什么地方?”

师之然所指的,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副壁画,画中,这些怪人正在一片土地上建立城楼,用绳子、木板和滚轮将一座巨大的雕像立起来。这座雕像并没有露出面容,因此三人都没有太过注意,除了雕像本身,就连绘画人都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

“这里?”叶止道,“我没见过这样的城楼和雕像。”

“不,我说的是这座山,你看!”师之然拉过他来,指着那座城楼背后的山脉。在壁画之中,这条山脉用白色上色,显然是一座雪山。可在绘画人的笔下,粗暴直接的线条完全无法勾勒出山川优美的线条,远远看来,仿佛是一块白色的屏风。

叶止看了许久,似乎看出了一丝熟悉来,却也无法想到更多,只能问道:“这座雪山?”

“这是九姑娘山。”

“九姑娘?”

叶止一愣,再向着壁画望去。果然,这些山峰虽然描绘得粗糙,但明显是由九座高矮不同的山峰组成。在当地的传说之中,九姑娘山正是九位不老仙女所化,她们姿态不同,却尽显柔美,只是为了镇压妖兽,才在冰天雪地之中化作山峰,于这洁白无瑕的雪山之中,更添传奇色彩。

“第三座山峰最高,是九姑娘中的二姐素怀,她法力gāo qiáng,以缎带作为法器。第六座山峰最矮,是七妹黎敖,她是神龙之后,头生龙角……我从小在那座林中小屋之中,望着月色,听着这些传说长大,不会有错。”她顿了一下,指着那座城楼,又说道:

“这里就是靡州城。”

第131章 被抹去的画

靡州城?

经师之然一提,叶止才发现,壁画的场景中,这东高西低的地势确实与靡州城有几分相像,且在画之中,城楼的东面同样是一片荒漠,只是三人之前并未注意。

“西面没有深渊……也就是说,壁画中描绘的是数千年之前,靡州城尚未建立,甚至是深渊还未形成时候的事情?”

“现在看来,就是如此了。”师之然扬起手中的火折子,想要将这幅壁画看得更清晰一些,“从地势上来看,城楼与雕像所在的位置应该比如今的靡州城更加靠西,而且在壁画里,城楼正对着的是九姑娘中的六妹‘瑶缺’,如果绘画人确是按照真实情况下笔的话……”

师之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叶止与江破,缓缓道:“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画中的城楼与雕像,如今应该已经……”

师之然点头,“应该已在深渊之下。两千年之前,恐怕发生过一次骇人的天灾。我们继续往下看,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也会被记录在壁画上才是。”

三人顺着光线继续向着右边看去,之后近十米的壁画之上,大多只是记录了怪人们的日常生活,上至政治王权,下至农耕畜牧,这其中虽然没有得到更多关于六位长袍人的信息,但三人慢慢发现,这些怪人的生活方式,其实与如今的三国极为相像。

他们久居城市,并以最大的一座城市作为中心,慢慢向外开垦荒地,沿着河流,围绕首都建立起数座小城。他们以一位“王”为尊,下设多位首领管理整个种族。他们驯养了牛,马,犬,羊,也善于骑马射箭,甚至会使用一种类似“剑气”的方式战斗,使用的兵器,也多是刀剑棍棒。

要说他们与现在人们的最大区别,便是这些怪人除了首领与王之外,统统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动作也是整齐划一,几乎没有二致。带头的首领拉弓,所有怪人便一起拉弓;带头的首领跪拜,所有怪人便一齐跪拜,带头的首领耕地,其余的人也以同样的姿势劳作——他们好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像一个个军人一般行动。

但后面的图中,却出现了三人从未见过的东西——

除了建立起城池、zhèng quán,他们还发明出了一种奇异的技术,这种技术以一种蓝色的石头与人力作为驱动,又以多种齿轮、绳子、履带作为媒介,间接地将石头中所蕴含的力量。传递出去,使得他们的器具无须人工,便可以自己移动。这虽然与习武者所运用的“气”十分相似,但可以从画中看出,供给器具能量的,其实是最中心那一块蓝色的晶石。

壁画上,凡是有这些器具与晶石出现的场景,都有那位披散长发的长袍人在场,似乎正是她将这种技术传授给了怪人们,而其余的五位黑袍人,则并未单独出现在壁画之中。一连数米的壁画,都是在描述披着长发的长袍人与她的蓝色晶石,而怪人们所持有的器具,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起来,最后,他们居然建造起了一个五人多高的巨大熔炉来,熔炉复杂而精巧,各个零件都被刻画得井井有条,而小山一样高的蓝色晶石堆在一起,却不知是要做什么。

壁画在这里戛然而止。

师之然“咦”了一声,向着远处的墙壁看去,只见一边的另一面墙壁上仍有壁画展开,唯独中间这十余米的距离空空一片,细细观察,才会发现这里的墙体有人为打磨过的痕迹,似乎是有人用bi shou和锤子,一下一下将这里本该有的壁画凿开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东西——”师之然指着壁画中复杂而精巧的工具,“有点像你的刀?”

“嗯。”叶止说着,将狂刀平举起来,“我早就想过,狂刀的工艺与蛮力,并非是三国中任何一个工匠可以制作出来,它锻刀所用的金属,我也未在任何一处工坊中见过。我曾给‘卧剑人’司冶看过刀,他说,这柄刀并非人间之物。”

“这就对上了。”师之然又说,“壁画上的石头,我曾经见过。”

“什么?”叶止惊道,“在哪?”

“你别急,这种石头名叫‘北涟石’。我曾在游历至蜃楼的时候见过一次,可也只有短短一瞬。你知道蜃楼锁国多年,一般人难以入内,我虽然易容混了进去,但仍被金龙武卫中的高人看出破绽,逃了出来。我只知道那石头极为贵重稀有,是蜃楼王族的贡品,常人就连看都看不到一眼。我能认得出来,全是因为它的形状——侧面六边,两头尖而短,中间有一孔,你看,是不是与壁画中的一模一样?”

叶止又细细看了壁画,果真如此,他将狂刀提起,咬了咬嘴唇,问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凹槽之中,本不应该储存着人的魂魄。它本应该……用这种北涟石来驱动?”

“我正是这个意思。”

“看来,我们得去一趟蜃楼了……”

“我们?我对你的刀可没有兴趣,要去,你自己去。”

“蜃楼怎么了?”叶止笑她,“一提起来,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有些慌了?”

“切,你没出过绯叶湛海,自然不懂蜃楼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那里的王族权利极大,真龙天子一手遮天!你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金龙武卫转眼便找上门来,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不过是武卫……”

“你不必说大话,到时候与金龙武卫交了手,你自然知道他们的恐怖。这些家伙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尊兵器,就算是你和龙王,恐怕也对付不了几个。蜃楼这地方,能躲就躲,要是贸然闯进去了出不来,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了!”

师之然很少说得这么严厉,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叶止知道她认真了,只能认了怂,笑道:“好了,我不去那里就是了。天大地大,害怕找不到一块石头不成?”

“你还真别说,也许找遍两国境内,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北涟石来。”师之然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不过,我认识几个危险的黑道人,他们来往于蜃楼的边境内外,或许对这石头了解得更多。等眼下的事情结束了,我给你搭一搭线。”

“这种闲话,日后再说。”江破突然开了口,催促道:“这样燃起龙血消耗极大,火光马上就要暗了。”

第132章 画中灾难

随着江破的话,石居内的火光果然又黯淡下去了几分。像他这样将龙血作为燃料点燃,照亮这么大的一方空间,就连江破这般耐力,都感觉有些吃力了。

师之然又点起第三根火折子,引着两人继续顺着壁画的线索往下看去。

画下这鸿篇巨作的画家显然对自己种族的知识、技术与繁荣十分骄傲,用了极大的篇幅描写族内的盛世景象。但在接连的几幅画后,墙上的内容再次被毁去了。

这一次的毁坏比之前的更为粗糙,完全使用利器刮去,甚至在某些地方还能见到残余的颜料与图案,师之然顺着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寻去,竟在墙上找到了一块断在缝隙中的刀刃,显然是毁坏壁画的人留下的。

“这是……”叶止见到,伸出手就要去拔,被师之然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莽莽撞撞,有毒怎么办?”师之然瞪眼骂道,“龙王,你来拔!”

“有毒怎么办?”叶止无奈地笑道。

“他有龙血护体,自然百毒不侵,还用你来担心?”师之然说罢,从身上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指挥江破将刀片取下,放在白布上,小心地摊开给两人看:

只见这一小块刀刃通体漆黑,只有拇指大小,显然是从一柄bi shou的刀尖断开,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在这些有些潮湿的环境中,这刀刃居然没有锈蚀,仍然现出锋利的刀光来,只有底部的一小块位置有两块液体一般的深色污渍。

“是血。”叶止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这刀刃的材质与狂刀很像,刀上凝了人血,就是这个颜色。毁了这壁画的人不慎将一块刀刃留在上面,甚至还留了血迹——”

“他做这事的时候,心中或许满是愤怒。”师之然指着墙上的划痕,“刀痕很深,他不仅十分用力,而且是一个习武之人。但刀痕杂乱,毫无章法,他的情绪并不稳定,只是想尽快将它毁掉——他是谁?周先生吗?”

“后面还有什么……”叶止说着就向着后面走去。火光亮起,三人才发现后面的一大方墙体之上并不是一无所有,竟是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文字本来很不显眼,但火折子一探上去,便有一阵莹莹的蓝色光芒泛出,在远处龙火的照耀下,一下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大段奇异的文字,与现在三国中使用的语言完全不同,甚至与更为久远的蛮族语和古文字也并不一样,但三人只一看,便知道这就是壁画中“怪人”种族的文字——它的笔画只有三种,横,竖,一起从左上向着右下的一道斜线,墙上所有的文字,都是用这三种简单的笔画拼凑而成。

它的格式整齐,工工整整,甚至看不出是从左从右,还是从上从下开始阅读。文字是用利器在墙上刻下,笔画很深,有一些甚至可在毁去壁画的划痕之上,很明显是在壁画被毁去之后,才被人雕刻在上面的。

“你有见过这种字吗?”叶止问。

师之然摇头道:“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文字,只要看过一眼,我一定不会忘记。这样的笔划哪里像是文字,简直就像是机关一样,丑的要死……”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愣住了。

“怎么?”

“难道,这其实……”师之然惊道,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再次找出了那半块蛇首令牌来,她将令牌反过来,指着背后尖锐的边缘与纵横的凹槽对两人说:“这其实不是放血槽!”

“是文字?”

“对!”

师之然一阵兴奋,急忙将令牌背后的图案往墙上的文字一一对照,果不其然,墙上某一个文字的笔划与令牌上的一模一样:两横一竖一斜,每一个笔划的位置都刚刚正好,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了!披着长袍的大蛇,背后的文字!二叔留下的令牌果然与这座石居有关系,他在死前将这东西留给我,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师之然喜道,小心将令牌收起,迫切地继续向下看去。

接下来的壁画,内容则更加惊人。

在那一大段文字之后,壁画的风格有了极大的变化。原本一笔一划,一断一续的绘画,突然变得燥烈而狂野起来。原本仅仅用五种颜色描绘的世界,转眼之间,却被两种颜色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篇幅。

第一种颜色是红色。是血与火的颜色。

之前的壁画上,即使是最初与妖魔战斗的时候,都未出现过有关鲜血的情景,但一下子,绘画人似乎变成了描绘灾难的好手,虽然仍是方方正正的图案,一成不变的人物,可涨涨比划的气氛刹那变得凶恶而诡异起来。

第二种颜色,则是黑色。

壁画之中,无数黑色的,瘦下的,好像竹竿一样的人形怪物,正奋力从城池wài wéi攀上城墙,画中的鲜血与火焰,皆是“怪人”们与黑色怪物搏斗而起。这些黑色怪物不仅仅是人形,甚至还有野兽的样貌,有些庞大无比,竟有五六个人那样高大,它们即便残肢断臂也不会流血,倒是怪人们死伤大半,看样子,似乎正在溃逃——他们向着城池的内部逃去,而那里,站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那个长发及地的长袍女人。而另外的五个长袍人,早已不知了去向。

三人看到了这里,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说出口,同样的三个字,在三人的心中涌现。

半身人!壁画中所描绘的怪物,与他们之前在丹霞山所见的半身人与影兽完全一模一样。

至此,最后的一块拼图也终于接上——他们这一年来经历的种种,无不与这个石室息息相关!所有的一切,果然都是设计好的。

壁画已经看过了大半,火光更暗了一些。

师之然叹了一口气,一边说着,一边第一个向前走去:“好了,前因后果都已经讲清楚了。接下来,他总该说些有用的了吧——被这样的高人当做其实,我认了。我现在就想知道,他想把我们这三枚棋子落到哪里。若不是将军的杀招,可就太小瞧我们几个了。”

第133章 三个怪人

叶止呵了一声,摇头说道:“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如此任人摆布。他把我当做棋子,怎知我这颗棋子不会将棋手板倒?”

“哈,就是你身上这分魄力,最教人喜欢!趁着龙火还没有熄灭,我们……”

两人说到这里,才发现江破并未跟上来,他独自一人仍站在那一面雕刻着怪异文字的石墙下,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龙王?”师之然喊了他。

江破没有转过目光,他依旧盯着那些文字,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个周先生,曾来过白衣楼。”

“什么!”

他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两rén dà为诧异,叶止快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你想起什么事情了?”

“之前我留给你的信物,你可交给了白塔中那个姓杨名勉的男人?”

“嗯。他也将过去的事情都与我说了。”

“杨勉此人,武功剑术虽然不及四剑,但初入江湖便加入白衣楼,是楼内很有威信的元老,他一向待我极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告诉我听。”江破加快了语速,望了一眼后面的师之然,“几年前,就在你冒充师父的第一年,他曾与我说过一件事情:那时候,师父在前往丹霞山之前,曾有一个中年人找到过他。”

“哦?就是九年前那一次?”

“没错。这些事情,崔于坚遮遮掩掩不肯讲,但杨勉从不顾虑,大概是那时候发现师父的行为有些古怪,他便将往常的事情都与我说了。我之前并未在意,可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却让我想起来了——杨勉曾说,那中年人神神秘秘的,身周却有一股剑意环绕,让人无法轻视。他与师父在房中夜探,不准他人进入,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师父便要送客,说这个神秘人‘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萧千澈……应该不会如此无礼。”叶止道。

“对,似乎是这神秘中年人所说的话,令师父气愤异常,一刻也忍耐不得。当时杨勉就在身边,见师父如此,立刻就要赶这个人出去。但此人随即拿出三块甲片,交给师父,师父只一看,脸色就变了,细看之后,便与那人再次进入屋中,关上了门,还吩咐其余弟子,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他们说了什么?”

“杨勉是个老实人,忠心耿耿,是绝对不会偷听的。但他对我描述过,说那三块甲片是龟壳甲骨,上面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图案罢了:两横,一竖,一斜。”

“就是我令牌上的这个字?”师之然道。

“就是这个字!”江破指着墙面上的字,“那个中年人,恐怕就是周先生了!”

“之后呢?”

“杨勉说,师父之前从未有过去丹霞山的念头,可就在与这个中年人会面后不久,便立刻准备动身前往。杨勉本就是驻守丹霞山多年的元老,立刻得到重用,只第三天,便与师父一起出发了。再过不久,就是那件事……”江破说到这里,才停顿了一下,“师父在山中与魔教圣子的那一战,会不会就是……就是那个周先生计划好的?”

“那可就不得了了。你的意思是,非但我们三人是这周先生的棋子,就连大名鼎鼎的白衣楼主萧千澈,也是他用完即毁的弃子?”师之然道。

江破狠狠瞪了师之然一眼,后者却笑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等结束了严家村的事情,我们再去白衣楼问个明白。”叶止说道,“时间没有多少了,我们继续往下看,瞧瞧这壁画当中还有什么古怪!”

江破点了点头,这才慢慢将目光从那面墙壁上挪开,与两人一起向后走去。

壁画之上,战争并未结束,那夸张、燥烈、血腥的笔法与用色,也并未从绘画人的笔下消失。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将更多的笔墨花费在激烈残酷的战争中,甚至不肯多用一张画来描写“怪人”与“影子”的战斗。仅仅是下一张,他便将视角转向了另一个地方。

在画中,这是一个封闭的房间。没有华美的装饰,没有复杂的设计,只有空旷的空间与燃烧的火光。房间内,那个披散下长发的长袍女人坐在王座上,有三个怪人,分别跪伏在她的脚下。

三人看了这么多张壁画,一直到这一张,却感觉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仔细观察之下,才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第一次,这是所有壁画中的第一次:这三个跪在地上的怪人,有了自己的面容。

在此之前,所有的“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身材,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表情。没有高矮胖瘦,没有喜怒哀乐,有的,只是那一张严肃的,石雕一般的脸。直到现在,真正能够被称之为“人”的,便是跪伏在王座下的这三个人。

三个人似乎都是男人。第一个人赤身luo ti,没有头发,胡须花白,身上绘满了蓝色的花纹,手持一柄猎刀,似乎是一个战士。第二个人穿得厚重,耳朵上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手掌大小的耳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似乎也是蓝色的。第三个人穿着与长袍人一样的蓝色袍子,只不过没有兜帽,三人之中,唯有他抬着头,似乎正与王座上的女人对话。

接下来的壁画中。披着长发的女人消失了,这三个人成为了主角。

赤身luo ti的战士开始铸造兵器,他将自己关在一个满是熔炉的房间中,废弃的兵器堆成了一座小山,但这些兵器当中似乎没有一件能令他满意。戴耳环的人行走各地,带领怪人们毁掉了雕像与城池,所有追随他的怪人,都戴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耳环,只是依然没有相貌。

而第三个蓝袍怪人,他孤零零待在之前曾经出现过的那个巨大机关面前,抬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下一张壁画中,他用一柄尖刀将自己的手臂割开,让鲜血流进了那个复杂的机关当中,机关也似乎开始了工作,泛出一阵lán guāng。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又是一大段的壁画被利器抹去。三人走过这一段被毁坏的壁画,剩下的内容,就只有最后的十米了。

第134章 最后的壁画

“这么拖沓的人,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师之然边走边抱怨。

他们已经在这个石居里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外面的严家村,现在恐怕已经天亮了,而直到现在,三人也并未找到一个确切的,有关这个石居的答案。

此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壁画的最后一部分,龙火摇晃,似乎只等他们看完这最后的谜底,就要随之熄灭。三人抬起头来,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最后这不足十米长的壁画,居然是一整幅!

这一幅壁画的风格与之前所绘的大为不同,不仅颜色更加鲜艳,气势更加恢弘,绘画者甚至放弃了此前一直坚持的技法——他开始使用曲线、圆形,甚至是断续的笔法,只求将整幅壁画展现得更加精美。相比前面严肃、拘谨的画面,这最后一幅壁画仿佛是现代三国中的大师所绘,一笔一划,浑然天成,令人豁然开朗。

令人诧异的,还不止如此。

这张壁画的最上方,竟有三条色彩各异的神龙腾于空中,俯视大地。

其中,红色的神龙头生四角,龙鳞乍起,它面目狰狞,似乎正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五爪伸出,欲将自己的敌人当空撕碎。蓝色的神龙额上另生一眼,身周有水流一般的气场护住身体。金色的神龙生有最厚实的鳞片,甚至连龙爪上都覆盖着厚重的甲壳,他正从空中俯瞰,似乎想要落下地面。

而地上,“黑影”与“怪人”的战争依然没有停止,但从壁画上看,怪人们明显一改之前的劣势与畏惧,在战斗中获得了上风,将黑影赶出了自己的城池。那个披散长发的长袍女人站在城楼的最高处,抬起头,似是在仰望三条神龙。

绘画者虽然用如今三国的绘画技法描绘了神龙、烈阳、骏马、刀剑,但在描绘那些怪人的时候,用的,却依然是之前的手法。这些方头方脑的怪人穿着端端正正的衣服,放在画中好像格格不入,让人看着,恨不得将它们修改过来——但这也说明了一点,画下面前这幅壁画的,仍然是之前的那个绘图者没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要用这种方式来完成壁画。

三人看到这里,只感觉这幅画气势恢弘,落笔大气,远在之前的所有壁画之上。且这画色彩较新,用笔的力道也比之前更加浑厚有力,成画的年代应该在其他的壁画之后。虽然描绘的是神龙、怪人、黑影的大战,但其中细节之繁多,角色之精细,实在无法靠这样短短的几眼看出个究竟来。

三人还想看得更细,可就在这时候,立于石室最中央的龙血长枪“锵”地一声碎裂了开来,化成一地凝固的血晶,室内的光线一下昏暗了下来,只剩下最初的十个火盆,保持着光亮。

江破用龙血点起的光芒刚刚熄灭,墙上的壁画便随之隐入了黑暗当中,师之然再怎么高举手中的火折子,也无法让墙上的内容清晰地呈现出来,无奈之下,她只能熄灭了手中的火,朝二人挥了挥手。

“算了。”她说。

“你还能把龙火点上吗?”叶止问,“我们可以等。”

“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大概……一天。”江破无奈地说道,“这种引火的方式太过粗暴,对体力的消耗实在太大。”

“我们去村里借一点油灯和蜡烛来?”叶止提议道。

“你傻了吗?那些村夫野人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夜里你也见到了。这么做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喂,我们在你们的瀑布下面凿了个洞,把你们周先生的宝贝给挖出来了,快来看啊。”

叶止听她这幅口气,忍不住一笑:“难得你还会开玩笑。”

“我可没跟你看玩笑,那些村夫要是再摆出昨天那副样子,我就先把他们杀了!省得晚上睡不安稳——别看他们没什么功夫,武林高手遭平民暗算死无全尸,这种事情你还听得少了?”

“把他们杀了。这偌大的村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夜里转悠的,恐怕都是怨恨满身的修罗恶鬼。”

“你怕鬼?”师之然不屑道。

“你若是能见到他们,你也会怕的。”叶止认真地说道,“上面应该已经天亮了,我们先回严九黎的屋子里,再做打算。这人的脑子灵光,做事灵活,比其他的村民聪明许多,或许能帮我们一把。”

“切,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老实?”师之然从袖中摸出bi shou,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慢悠悠道:“因为我在他手背上戳了一个窟窿。”

“你说真的?”叶止惊道。

“那还有假。这个你们唤作九叔的家伙,可狡猾着呢。这村子里要是有谁需要我们防着,就只能是他了。”

师之然讲到这里,又慢慢地将周先生指使九叔,将江破从丹霞山骗到严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叶止听完,一脸不敢相信:“周先生居然将这种事放手交给一个村民去做?如果他失败了呢?如果他根本没当回事呢?如果江破不愿意来呢?他就没想过这些?”

“他或许真的没想过。”师之然沉下了脸,“他的每一步计划,看起来都是这样随意,似乎稍微偏差一点,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可事到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她计划的方向发展了——你说,究竟是他老谋深算,还是说,他只是运气好?”

“我倒希望他只是运气好。”叶止道。

“如今,唯一还没有连上的线索,就是应启丞了——我们来此,皆是因为他一时兴起,从自己家传的心法中找到了有关‘血月’的线索,这一时兴起,灵光一闪,周先生又怎样操纵?”

“你的意思是……”叶止一下明白了。

“距离约定的日子没几天了,按照计划,他应该早就到了这里才是,可他人呢?”师之然眯了眯眼睛,望着地面,“我也不想怀疑鬼面生,毕竟他与我们共历过生死,为了我们险些没命。但事到如今,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叶止点头,“我明白。”

“若他来了,我们三人先将他拿下再说!宁可冤枉了他,也不能让他再骗我们一次!”

第135章 凶神恶煞

江破并不像二人曾与应启丞出生入死,甚至都从未见过他,便也没有说话。等到三人离开这石居,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大亮了,而瀑布边上,居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待着他们。

“严九黎?你怎么在这?”师之然对此人很是警惕,看到他的时候,bi shou已藏在袖中握紧。

“嘿,三位大侠,我一大清早发现你们几个不见了,就上上下下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生怕你们一气之下就走了。这,这我怎么跟大伙交代啊?我想了又想,觉得你们说不定是来这瀑布这里了,这步,刚刚赶到……”他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望向打开的石盘,“这个,其他的我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啊!”

“算你聪明。”师之然瞪了他一眼。

三人刚刚从前往石居的楼梯中走上来,打开的石盘立刻隆隆作响,石块收回,重新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只有原本碎裂的那一部分无法还原,留下了一个方形的缺口,正好将楼梯露了出来。这阵法已经打开过一次,虽然外表看起来仍然完整,但内部其实早已损坏,已是没有任何功用了。

“谢谢女侠,谢谢女侠!”九叔点头哈腰着,也不敢向三人的方向靠近,远远站着便说,“大家已经被我说服,知道三位是周先生请来的贵客,一定不再刁难。老铁匠说了,到时候啊,一定给三位好好道个歉,他还说……”

“我们不在意这些事情。瀑布这里,不要让他人靠近,就说我在这里煎制治愈黑病的药汤,周围布下阵法,靠近的,神仙难救。”师之然指着那个洞口,“你守在这里,敢往里面瞧一眼,我让你们九个兄弟一个不剩。”

“是是是,不瞧不瞧!”九叔笑道,“我一会儿就搬块石头堵上,日夜守着,任谁都不让他靠近。”

“也算你聪明。”师之然将手中bi shou一晃,寒光一闪,将严九黎吓得浑身一哆嗦。

“女侠……那,那我三位哥哥的病……”严九黎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抬起头问道。

“我们会想办法的。”江破冷冷接过话来。

“是是是,谢谢龙大侠!”叶止这三人当中,九叔只知道江破的姓氏,亦知道他虽然冷面无情,却是一副慈悲心肠,更清楚这位年轻的大侠对自己的侄女有些许情愫……听江破开了口,他终于是放心了许多。

但他刚刚松了这口气,还未过多久,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了他,那个身负大刀,黑衣冷面,脸上却带着阴沉笑容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你叫严九黎?”

“对对,是我,大侠有什么吩咐。”

“一口一个大侠,你倒是比那些村夫聪明得多。我听他们说,是你想方设法让何患出山,引我们二人来严家村的?”

“对,是我……啊不不不,不是我!这都是周先生吩咐的,真的不是我的主意啊!周先生是神仙的朋友,我们哪敢……”

“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去过外面,应该知道,我不像这位龙大侠那么好说话的。”叶止说着,将大刀从肩上卸下,狂刀轰鸣一声,齿轮滚动,将叶止身下的一块岩石碾得粉碎。

“不敢有一句欺瞒!我只是想着完成周先生的吩咐,突然灵光一闪,呸,是我突然心眼一坏。我告诉小患三位大哥快要死了,我腿脚受了伤,要是我也死了,他姐姐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当天晚上,我把烟雾罐子放在他能摸得到的地方,小患这人胆子大,心肠好,他也知道出村去的路,我这么一讲,他一定会……”

“我们把他杀了吧。”师之然突然打断,“连小孩子都骗,我最恨你这种人。”

“别别别女侠!我我我知道错了!可现在不是正好嘛,你们三位都到了村子里,小患也平安无事,我就知道遇到了两位大侠,他福大命大,一定会……”

“闭嘴吧你。”师之然望向叶止,“就这个rén zhā,你还想问他什么?”

“虽然是rén zhā,却是这村里最聪明的人,你吓坏了他,这里就没人向着我们了。”叶止压低了身影,“你也就是说说,真的会要他的命。”

“切,我要是心情不好,连你一起杀了。”

“那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很开心啊?”

“托您的福!”

九叔不知何时已经吓得跪倒在地,如今听着两个冷面修罗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才暗中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求助地看着江破。

“你看他没用,这里说话算数的人,是我。”叶止走过去,拉了他一把,喊道:“起来。”

九叔连忙抓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但起身之间,也本能地离这柄狂刀远远的。

“我刚来这里,许多事情不清楚,这严家村里的事情,还要你慢慢地与我说说。尤其是关于你们那位周先生,越详细越好。说得好了,你的三位哥哥,一定会平安无事。”叶止道,“你别看我们凶神恶煞的,在外面,也是救过千千万万人的济世神医。”

九叔听得冷汗都掉了下来,经过这么些日子,他可早就不相信什么“神医”之类的话了。若不是周先生曾亲口吩咐过他,这位“龙大侠”是医治黑病唯一的办法,他哪还敢待在这三个凶神身边?

叶止抓着严九黎,回头对二人说:“小破,你先去休息。师……”

“你可别使唤我,我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今晚日落,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刚才的壁画上还有太多细节来不及一一查看,再有更多线索之前,我们只能揪住这点不放。”

“你有什么事情?”

“我得去看看你兄弟中意的那位小姑娘。”她瞟了江破一眼,“那小姑娘天资聪慧,知道得可不比这个脏男人少,谁不想和又香又软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呢?”

“你……”江破一个字卡在牙上,说不出话来。

“你啊。”叶止笑道,“可千万别落了把柄在这个女人手里,你越是不愿听,她就越挂在嘴边——可认了吧。”

“你又知道了?”师之然说罢,身形已动,轻功运起,三步便化作一道窈窕影子,从瀑布边缘的林子一踏,消失在了三人面前。

“好了。”叶止看着师之然离去,提起狂刀,用刀刃在两人面前的石头上画了一个符号,问九叔道:“第一个问题,你有见过这个字吗?”

第136章 六骨断星

虽然叶止三人并不知晓,但他们三人,已经距离自己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遥。不为世人所知棋手凝视着他精心布置的棋盘,云雾中翻涌着最为沉重的未知:这个世界,即将要天翻地覆了。

而在另一边,一个根本无人知道的阴暗角落,应启丞醒了。

在五感之中,他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叮咚——叮咚——叮咚——

似乎是水滴从高处落下,砸进水面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连绵不绝,仿佛是一个暴雨中漏水的山间茅屋。但这声音并未远远传开,而是隐隐约约回荡过来,好像是在一个封闭的室内,可相比应启丞想象中的茅草小屋,却是宽敞太多了。

我在哪?

第二个恢复的,是触觉,随之而来的,便是根本无法抑制的痛觉。

这疼痛是如电流一般涌来的,不知从何处而生,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此时的应启丞还无法视物,更无法叫喊,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脑海深处痛得shēn yin了一声,但全身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任由着痛楚在自己的身上游走,直到它经过每一寸骨骼与肌肤,将他的其余感觉都唤醒过来。

第三个恢复的,是视觉。

剧痛ci ji了他全身的肌肉,眼球颤抖着,艰难地撑开了厚重的眼皮,他只能感觉一阵微茫的光亮传来,光线之中,逐渐映出了他的整个世界:他看到自己站在水里。

听觉、触觉、视觉。几秒之后,应启丞终于从喉中吐出一口气来,牙齿颤抖着,“啊啊”了两声,但仍然没有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他牙齿打着哆嗦,很快,便从痛楚之中感受到了第二种ci ji。

冷,好冷,太冷了。

这之后,他的味觉与嗅觉,终于也慢慢恢复了。

他首先感到嘴中有一阵尖锐的苦涩,仿佛是用尖刀划开他的舌头,在里面敷上黄连一般,可下一秒,又有一阵腥甜的味道泛起——他很熟悉,这是血的味道。很快,一阵腐烂的水臭味道涌进他的鼻腔,潮湿的空气让他鼻子一痒。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这时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牢牢的锁在背后。

哈。原来如此。

他内心苦笑一声,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无力回头,但听觉、视觉、嗅觉、痛觉正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此刻,他正被铁链锁在一处宽敞的水牢当中,牢中的水正到他的大腿,视线范围之内,再看不到其它的东西。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努力回忆之前所经历的种种,可此时此刻,曾经令他骄傲的聪明脑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晃了晃自己沉重的脑袋,只感觉里面仿佛被灌了铅水一样,他越是想要回忆,记忆便愈发沉重,到了极点,便只感觉到一阵沉闷地巨响,好像是一柄巨大的锤子敲了过来,将他的一切努力敲回原点。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思考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失败,大锤从脑袋内部敲了下来,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幻术?是幻术吗?

若是放在平日里,以应启丞的聪明,自然能找到po jiě眼前术法的办法,可如今,他的脑袋却一点也转不过来。阴暗潮湿的牢房,浑浊发臭的污水,紧缚双手的铁链,仿佛将他的一切方寸挤压,碾碎,让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我做了什么?

应启丞用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企图用牙齿咬破自己的舌头,用更强的痛觉来ci ji自己,可当鲜血充满了他的口腔,他只感觉到了一股更深的眩晕,就连呼吸也仿佛没有力气,嘴巴张大,却zi you出得气没有进的气,再这样下去,他也许就要……

“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咳出了几口血来,身子前倾,大口大口将水牢内污浊的空气吸进肺里,这才从鬼门关一脚迈了出来,鲜血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掉进面前的水中,可发出的,却不是“叮咚”与“哗啦”的水声。

哇——哇——哇——

这是乌鸦的叫声?我的血掉进水里,怎么会发出乌鸦的叫声?这是幻境?还是……

不知为何,应启丞的脑袋在这一片刻,瞬间清醒了一分,一个久违的名字从他的记忆中蹦了出来,将“乌鸦”与“血”这两个字联系在了一起:

月落乌啼。

这是一种流传于苗疆的血毒,虽不致死,却能令人失去知觉与记忆,形同废人。这种毒从南疆“月落千足虫”身上取得,注入人体之中,便会沿着血液,在两个时辰内流遍全身。中毒者的血液慢慢凝固,虽然流淌在体内,却仿佛一块块片状的血晶,堵塞筋脉,这样的血液流出,如同厚重晶体碎裂,发出“哇——”的一声,仿佛乌鸦的鸣叫。“月落乌啼”这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应启丞对药物并不精通,但这毒药实在大名鼎鼎!数百年前,它曾被湛海的幻术师当做致幻药剂,讯问过一个人——“天眼天慧”卢万生。

卢万生?

卢万生?

卢万生?

一瞬间,应启丞再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中那一柄大锤再次敲来,将他刚刚聚起的意识锤得粉碎!

卢万生是谁?我为什么会想到卢万生?我中的是什么毒?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是谁?我……

他的身体无力地垂下,铁链牢牢锁住他的双手。应启丞感觉不到,也没有人可以看到,这锁着他双手的链条,并不仅仅是普通的铁链而已——他双手的铁链的顶端个延伸出三条长针一般的尖刺,其中两条分别刺入了他的中指、无名指指尖,另一条则从他的手心贯穿而入,一直chā jin了他的手腕骨骼当中。

这道刑具,名为“六骨断星”。被这刑具制住手指与手腕的幻术师,任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再展开幻术,调用“领域”了。如此,便与一个废人无异。

第137章 将军,巫师,匠人

可此时的应启丞,根本没有一点使用幻术的想法,他的脑海朦胧一片,内心毫无方向,即便身体痛苦万分,思绪却如一团乱麻,他的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却无法迈开脚步,去寻找任何一个答案。

月落乌啼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它虽然能让中毒者变成一个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的废人,但时限也只有短短的十二个时辰而已,在这之后,必须有人重新喂给他毒药。如今药力依然强劲,应启丞现在唯一能弄清的一点,便是最多十个时辰之前,曾有人接近过他,将这毒药喂到他的体内。

可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醒来呢?

他没有办法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痛,意识越来越远,就连心脏的跳动,也令他感觉无比的疲惫。朦胧之中,他仿佛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水中,站在他的面前,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是谁?

他说不出话来。下一刻,应启丞的意识已经远去了。

这天夜里,严家村中。

叶止,师之然,江破三人已经养足了精神,天色刚暗下去不久,他们便再次聚集在瀑布周围。九叔死活都要跟来,说要为三人拉起警戒,站哨望风,绝不让任何一个人走近。叶止本想拒绝,但严九黎早已看见了瀑布下的玄机,他若是有什么坏心思,自己偷偷接近便可,根本不需要告诉他们知道。这小老头虽然狡猾得很,但或许真的只是出于好心——毕竟,要是村里人坏了他们的事,要丢掉性命的可是他的三个大哥。这样想着,叶止也就依他去了。

九叔带着自己养的土狗“阿黄”,远远地站在瀑布外的林子里,一人一狗一盏灯。叶止等人则顺着石盘上留下的缺口回到石室中,他们今天的目标,仍然是那最后一幅,也是面积最大的壁画。

江破向九叔要了六盏油灯,倒出灯油,灌入龙血点燃,再取了一根绳索,两头缠上手腕粗的铁钉削尖,一进石室,便将铁钉钉入壁画顶端的石壁中,再于垂下的绳子上挂上六盏龙血油灯。龙血点燃的灯盏远比一般油灯要明亮许多,这样一来,便将一整幅壁画都照得亮亮堂堂。那十余米长的画卷,毫不保留地展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按照师之然的猜测,这最后一幅壁画肯定绘于不久以前,就算不是这些年间,最多也不过百年的历史。那位周先生想要留给他们的信息,一定就藏在这一幅画中。而画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一个披散长发的蓝袍女人,与突然出现的三个拥有不同容貌的古人身上——因为壁画中所描述的故事,其历史必然远比三国古老,三人便索性不再称它们为怪人,而用“古人”这个词替代。可即便如此,现在三国所有的历史文献当中,也没有一份提到过这些古人的存在。

他们为何而来?他们从何而生?他们拥有怎样的历史?他们为何突然消亡,只留下这偏僻山村中的一屋壁画?这些问题,仍然只是无法解开的谜团。

在今天的早些时候,叶止已与师之然讨论过壁画的内容,两人为这三个拥有各自容貌的古人分别取了名字。那个赤身luo ti,没有头发,胡须花白,身上绘满了蓝色的花纹,手持一柄猎刀的,被称为“将军”;穿得厚重,耳朵上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耳环,拥有蓝色眼睛的,被称为“巫师”;穿着华美的袍子,手持bi shou,在机关前割开自己手臂的,被称为“匠人”。叶止猜测,这三个形象最为鲜明的古人当中,有一个便是他们要找的“周先生”。

在最后这幅壁画中,这三个人都出现了不止一次。尤其是“将军”,一共出现了六次之多。第一次,他在拜见蓝袍女人,匍匐在地。第二次,他上阵杀敌,左手倒提黑色长刀,右手则举着一柄半人高的大锤,所向睥睨。第三次,他立于城楼顶上,高高跳下,将一只巨大的影兽斩为两段。第四次,他又出现在那个封闭的房间当中,紧闭上眼,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他身边的断刀断剑,则更加多了。第五次……

一开始,叶止与师之然还以为有许多个“将军”存在,但看到后来才明白,这只是“将军”在不同时刻的形象而已——这场战争虽然只用了一张壁画来描绘,但事实上,或许持续了数年,甚至数十年。而将军、巫师、与匠人,明显就是这一场战争的主角。

看得越是仔细,三人越是将这段历史看得明白,虽然只是一个断断续续的画面,可绘画者精深的叙事功力,却将这一幅幅画变成了一段段文字,不知不觉中,竟然让三人慢慢地沉浸了进去:

将军是三人中最为强壮的一位,他负责锻造武器,率领军队,与“黑影”的一方正面对抗,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失去了右手的拇指,从此之后,他便放弃了右手的锤子,改为单手握刀。

巫师是最富感qing sè彩的一人,三个古人当中,唯有他一人多次露出了“笑”这个表情,他也是所有古人中唯一一个拥有许多套衣服的人,甚至在壁画中,他华美而复杂的衣服与首饰也被细致地展现了出来。他率领一队与他一样拥有蓝色眼睛的十柄,负责摧毁所有建筑物和雕像——这些建筑和雕像,都是在之前的壁画中,由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毁掉,壁画中并没有给出一丝一毫的答案。

匠人是三人当中出现次数最少的一个,他甚至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室外。除了与那个蓝袍长发的神秘女人交谈,他就只是默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那一些复杂的机关器具发呆,或是割开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滴落在机器当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任务是什么?难道这三人当中,唯独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吗?他若是没有扮演重要的角色,绘画人为何还要在他身上白费笔墨的?

马上,他们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138章 画中刀

壁画的叙事虽然独特,很难分清时间、地点的差别,但若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绘画者将大多笔墨都着重放在壁画的上半部分,而下半部分,则都是战争的叙述,场面虽然壮阔,却缺少了许多细节。

而在上半部分最为醒目的一幅画面中,将军、巫师与匠人站在了一起。这张图的用色极为大胆,将三人的衣着,动作,甚至表情都描绘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绘画者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使用的笔法,他落笔圆润,洒脱,风格与如今三国中的绘画大师一模一样。

师之然伸手,用指甲在这幅壁画上刮了一下,再将手指轻轻在舌尖一点,皱起了眉头。

“怎么?”

“颜料还未完全深入石壁当中,颜色略甜,是绯叶所制。”师之然道,“这幅画绘成的时间最晚,可能不超过十五年。至少,它与壁画的其他部分,绝不是一个年代的东西。”

“但这里的内容很完整。”叶止指着壁画,“如果这最后一部分是十五年前才绘制上去的,之前这一块,难道是空的吗?”

“原来绘在这里的图案,也许早已被毁去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部分,可能只是绘在原本残骸上的赝品。”师之然继续说道,“这幅画所用的技法和色彩,与下面的壁画完全不同。大概是有人毁去了原来的内容,再将这个故事画了上去。从时间上来看,能做出这些事情的,只有……只能是周先生。”

“这就是他想给我们看的东西?”江破问。

“十五年……从石室封存的时间来看,我们应该就是第一批看到这幅画的人了。”叶止取下一盏挂在绳子上的龙血油灯,让灯光更靠近壁画一些,“无论如何,看看他究竟想说什么吧。”

随着亮起的光,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得以展现。

壁画上,将军、巫师、匠人齐聚于一尊巨大的雕像之下,这尊雕像实在过于高大,就算是在画中,也只能装得下他的下半身,雕像长袍垂地,露出一只chi luo的脚来,似乎是之前那几位长袍人的雕像。

巫师站在最前,他手持一根拐杖似的长棍,一手抓着,另一手则虚握在空中,不知抓着什么东西。这部分壁画用的是三国的绘画技巧,叶止等人很明显便可以看得出来:巫师的这只手虽为抓着实物,却感觉用尽了力气,青筋暴起,肌肉紧绷。

另一边,匠人一手持着一样怪异的机器,另一手抓着数枚铁钉,将巫师手中那虚无缥缈的东西钉在空气中。两枚铁钉已经下去,匠人手中紧握着第三枚,眼神专注,似乎正面临生死攸关的大事。

将军大张着嘴,面目狰狞。他一手持刀,一手稳住身体,朝着那虚无缥缈,被钉在空中的东西,正欲劈下!他chi luo的身上,蓝色的纹身仿佛正发出轻盈的光亮来,将他手上的黑刀也照亮一块,也不知道是它真的在发出光,还是这个新的绘画者用了不一样的色彩。

三人面色凝重认真,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尤其是将军手中握着的这柄大刀,更是与其余画面中的兵器大不相同——余下的壁画当中,将军手持的都是一柄半人多长弧形长刀,可只有在这张画中,这柄刀的体型变大了不知一倍,比他的手臂都要粗壮不少。刀刃上,有三条尖锐的齿轮突出,仿佛野兽的尖牙利爪一般。乍一看也就罢了,可越是看得仔细,就越发现这柄刀的样子……

像极了狂刀。

叶止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提起了刀:

与画中将军手里的长刀相比,狂刀显得更为巨大,也更为狂野,它凸起的齿轮远不止三个,其中更有两个被钢铁磐石般的履带覆盖,并未露出尖牙。再细看,狂刀的刀刃由三块长短不一的刀片组成,而画中的黑刀,却只有一块横向的刀刃。狂刀的斩断力量全部集中在刀刃上,刀背厚重,刀尖也并未开锋。黑刀的刀剑却极为锋利,更像是一柄以劈砍为主的刀。更何况,自从从石台中拔出之后,狂刀的刀刃上紧紧束缚着两条黑色铁链,而画中的长刀,是完全没有这么复杂的。

但叶止的目光,却仍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狂刀不放,这片刻之间,他仿佛是陷入了沉思,望着自己的狂刀,也望着壁画上那柄长刀。

“叶止?”

“等等。”

他说着,突然伸出手去,在狂刀的表面轻轻一抚,随着他的动作,刀上的锁链居然慢慢消散,如同被阳光消融的浓雾,转眼便在他手中无影无踪。两人还来不及诧异,叶止的手又顺着刀刃一挥,狂刀最外侧那一柄构成了锋刃的刀片便“哗”地一声缩回了刀内,整柄狂刀一下便缩小了将近一倍。

师之然与江破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不为别的,这狂刀的内部,根本没有藏匿这么大一块刀刃的位置,这么一大块兵器,居然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在叶止一挥手,一弹指间,就轻松化为了乌有。

仅仅是几秒之间,叶止又是两个动作,将刀尖处的刀刃,厚重的刀背,负责斩断与碾碎的齿轮统统收回,眨眼间,狂刀已经变为了一柄与寻常大刀差不多大小的长刀。他向前一跨步,摆出一个与的“将军”一模一样的动作,回头对二人说道:

“像吗?”

岂止是像。即便叶止的身材没有将军那般魁梧强悍,但此时,他手中的狂刀几乎与画中的长刀一模一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江破忍不住问道,“我早就听闻狂刀是一柄狂刀,可他毕竟只是一柄刀,怎么能够……”

“我也不知道。你们看着稀奇,但对我来说,操纵狂刀的形态就像操纵自己的手脚一样,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叶止说着,将刀扬起,“十五年前,距离丹霞山一战还有整整六年的时间……当时的狂刀,还在百余米深的地底,他是怎么知道它的模样的?他是怎么……”

叶止刚刚说到这里,只听见耳边“嗡”地一声,眼前的壁画开始变了!

第139章 斩断

“变”这个词,其实并不贴切,壁画绘于岩石之上,自然是不会变化的。可就在叶止将手中的狂刀变得与画中的狂刀一样的时候,面前的壁画,却开始脱落了。

首先脱落下来的部分,是那个被巫师和匠人制住的无形影子。覆盖在这无形影子上的颜料哗啦掉下,里面居然还有一层,这第二层是灰蒙蒙的一片,而它也随之继续摔落下来,露出了第三层来——这一层是黑色的。

师之然以为石居中有了什么变故,连忙上前来拉他,可叶止愣了一秒,突然明白了过来,喝道:“别动,快看!”

师之然被他一手挡了回去,还来不及开口,只是抬眼一看将军的工夫,便张大了嘴,同样清醒过来。

壁画仍然在一层一层地脱落,随着画面的改变,壁画中所描绘的一切,竟仿佛是动了起来——谁能想到,绘画人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三人这幅画中的玄机!随着画面的变化,一个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故事,就这样快速展现在眼前: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开始的两次脱落中便现出了原形——它是一个漆黑的,漂浮的影子,在半空中慢慢展现出一个“人”的形状。细细看去,它并不是凭空而生,而是与巫师的后背连在一起,仿佛它就是巫师身体的一部分。

黑影现出形状后,匠人很快将第三枚铁钉钉在它的身体上,黑影本还左右晃动,挣扎不止,这下却立刻没了动静,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停止不动了。将军很快迈步上去,黑刀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他并未将黑影砍成两段,而是斩在黑影与巫师身体的连接之处,这一刀有破竹之势,画面一动,好像令整幅壁画都震动了一下。

黑影受这一击,与巫师的后背断的干干净净,但他仿佛并未首创,而是远远朝着天空飘去,转眼化作一只巨大的乌鸦。三人抬头望去,只见这乌鸦飞往的方向,天空正是血红一片,一轮血色的月亮,从画面的边缘露了出来。

这壁画仿佛一副跳动着的画面,将短暂的故事描绘得栩栩如生,黑刀、黑影、血月,这三个东西,皆与三人此刻的处境息息相关。叶止、师之然、江破还没从壁画中所讲述的故事里走出,却又听“轰”地一声,整面绘着壁画的石墙都龟裂开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叶止连忙拉住二人,向后退了三步,下一秒,石墙便轰隆倒塌下来。转眼之间,这最后一幅壁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堆碎石。

轰隆之中,一股阴冷的味道混合着四散的石灰飘来,令这个石室的温度一下低了许多。叶止常年在沙场厮杀,战斗经验丰富,绝不会因为一把灰尘就闭上眼晴,他第一个看清了石墙背后的东西,喊了一声:“小破。”

江破立刻明白过来,掌心生火,将面前的灰尘都挥了开去。三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本那副长达十米的恢宏壁画竟是中空的,在它的后面,是另一个隐藏起来的密室,如今才终于重见天日。

叶止想要上前查看,师之然又一把拉住了他,对江破道:“龙王。”

江破点了点头,一手驭火一手作爪,独自走了进去。这密室尘封多年,藏得又这般深,说不准有什么毒气机关,江破百毒不侵,探路再合适不过。

密室并不大,前后都只有十余米的空间,当中仅有一个火盆,同样燃烧不息。这里有许多木柴、煤炭燃烧的痕迹,墙上挂着六柄刀,四柄剑,都是上好的钢铁打造,锋锐无比,角落堆放着一堆废铁废柴,与许多残缺不全的刀剑。正中,则是一个与炉子相连的铁砧,形状怪异,侧面,分别放着三个大小不一的铁锤,两个铁钳。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一个铁匠的工坊。甚至,其中的构造还与壁画中将军的工坊极为相似。只是不知道,这工坊为何要藏在那一幅壁画当中。

三人分头巡视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就连悬挂墙上的刀刀剑剑,也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它们虽然是远强于普通兵器的好剑,但若是说神兵利器,可就差得很远了。

“你们发现什么没有?”叶止问道,一回头,才发现师之然紧盯着最中央的炉子与铁砧,不知在想什么。

“叶止,我有一个想法……”师之然开口,“你把刀放上去试试。”

“这样?”叶止提起狂刀,将它平放在铁砧上面,只听“嗡”地一下,这铁砧泛起一阵微弱的lán guāng,很快便暗了下去。

“果然。这地方,果然与你的刀脱不开关系。”师之然说道,随便取下墙上的一柄兵器,同样放在铁砧上,可这一次,铁砧却全无反应了。

“很明显了。壁画是在这个这个房间封存以后,才被绘制于石壁上的……它与外面瀑布底下的那个石盘是一样,只需要被打开一次,那个人只想要它被我们所发现——打开外面阵法的关键点是狂刀,解开那一幅壁画的钥匙,同样也是狂刀。他很明白,不,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布下这个谜团,封起这个密室的,就是周先生本人。”

“嗯,你这么一说……至少十五年前,他就已经布下这个局了。只是,他心中解开这个秘密的人不是我,而是‘十五年后那个手持狂刀的人’,我这么想,没错吧?”

师之然点头,但并未抬头,她沉思的时候并不看着别人,而是空空地望向某一处:“这也和龙wáng gāng刚说的事情连了起来。多年以前,周先生去寻找萧千澈,应该就是告知他狂刀的所在,你们在丹霞山的那些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也许最初在他的计划里,拔出狂刀的人应该是萧千澈……”

“可机缘巧合之中,却被我得到了。于是他设下棋局,只为将我们三个毫无关系的人引到这里,为的,就是给我们看这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留了东西给你呢?”师之然的语气变了,“我刚刚突然想到,他留给我们的,或许并不是这个铁砧,这幅壁画,也不止是这个石居。”

“你的意思是?”

“他留给我们的东西,是整个严家村。”

第140章 只是一个猜测

“我懂你的意思。”叶止停顿了一会儿,答道:“虽然到这里只有三天时间,但这个村子总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的构造、设计,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些村民而设的。相比村子,它更像是一个……”

“堡垒。”

“对。无论是外部的结界阵法,还是小破之前所说的入口处的障眼阵法,甚至还有那伪装而成的天空,如果仅仅是为了创造一片世外桃源,何必做这么大的设计呢?无论是周先生,还是村民口中的‘神仙’,他们的目的,似乎是想守住这里的一个秘密——也许,就在这个石居当中。”

“那么……那些村民呢?严家村几十口人,他们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江破问道。直到现在,他还并不清楚叶止与师之然的意思。

“他们也是‘棋子’,只是作用与我们不同罢了。周先生和他的神仙朋友要是真想做一个大慈大悲的救世主,没必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神。”

“塑造成一个神?”

“千年来,三国一直以龙为尊,严家村人不过脱离外面的世界数百年,怎么会忘了三条真龙,完全将周先生当做神仙看待?”

叶止说到这里,师之然接过话去,用教训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体内有真龙之血,不仅仅是江湖,就连绯叶与湛海的王族都对你尊敬有加,白衣楼这些年在朝廷畅通无阻,其中也有你的原因,你这都不知道吗?他们为什么忘了真龙?因为周先生需要他们有另一个信仰——他要让他们相信自己。”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吧?”

“现在看来,他当然是没有这个必要。但这一路走来你也发现了,这位周先生绝对是一个聪明无比的人,他既然这么做了,就说明有必要——他正在做一件事情,正是这件事情,让一切都变得有必要了。”

叶止笑着摇了摇头,“弄到最后,我们懂他的目的了吗?”

“虽然不懂。但至少有了一些眉目。”师之然回过头,指着那一片壁画坍塌而成的碎石,“也许,周先生向告诉我们的事情,就是方才的壁画中描绘的那一个故事——斩断。”

“斩断?”

“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不一定准。你还记得应启丞留给我们的那一个词吗:种子,血月,收割。”

“嗯。种子是深埋下的力量,一旦在我们的身上成熟,在血月来临的时候……”

“不,不只是这段。应启丞曾问你,你的身上,是否有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按他的意思,这力量,就是他人埋藏在我们体内,等待血月来临的时候收割的——这个景象,是否与画中所绘的有些熟悉?”

师之然在讲述自己的推断的视乎,总爱用一个问句作为结尾,她对叶止了解很深,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对方一定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一个抛出,叶止绝不会答不上来。果然,叶止思考了片刻,又按着这个逻辑继续说了下去:

“壁画中除了那个长发蓝衣的女人,其余的五人早已不见。巫师身上缠绕着的黑色影子,实际上是与古人厮杀的宿敌。这么一想,或许那一位巫师与我们一样!”

“对,画中血月当头,他也是被‘收割’的对象。将军与匠人当时所做的,正是我们此刻需要做的——我思前想后,觉得周先生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正是这个。他之所以设下层层阻碍,将这一切都记叙在壁画上,是因为害怕其他人进入严家村,获取了这一段信息。村里村外的各种阵法,为的就是这一点。况且,你在仔细想一想,严家村距离丹霞山并不遥远,周先生最需要提心吊胆的,就是黑影,而黑影,也是他们在画中的敌人。”

“对上了。”叶止道。他们已经拥有了太多的线索,而当下他们缺少的,就是将这些线索一一联系起来的能力。他抓起狂刀,放在铁砧上,又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应当用这柄狂刀,将那些人深埋在我们体内的力量‘斩断’?”

“这依然只是一个猜测,当年阔别山庄暂时躲过血月的灾劫,用的或许就是这个办法,要是能得知那一段历史,一切或许就会简单许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的黑影,是魔教圣子三千不归传下。我的紫瞳幻术,传说是先辈早年仙游三国的时候,得一位无名高人赠了一眼,这段故事,你若愿意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至于龙王,他的事情再简单不过,你这半人半龙的躯体,总不可能是天生的吧?”

江破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应启丞虽然从未明说,但我清楚得很,他的领域‘刹那方寸’与寻常幻术师的领域都不相同!这片领域如果真的是无边无尽,足以倒转现实,几乎是传说中仙人才能掌握的奇术,绝不可能是他一个小小的江湖艺人所能拥有。我怀疑,他也是受了高人点拨,拥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奇遇。或许因为如此,他才甘心被周先生利用,引我们至此——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猜测,我倒宁愿他现在遭遇了什么不测,被打断了骨头关在牢里,也不愿知道自己是被这个人骗了。”

“你也太歹毒了。”叶止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那行,我们就来试一试,我手中这柄刀究竟能不能做到画中的事情。”

“不,在壁画中,巫师是将自己的‘黑影’从身体中导出,匠人才能将其制住,将军也才有了下手的机会。我们现在这样子,根本没有什么头绪,除非……”

师之然还未将话说完,突然感觉面前的光线昏暗了很多,她抬起头,只见一团漆黑的影子猛然膨胀开来,它向涨起的浪潮一般涌来,如同一只端立着的巨大乌鸦,正展开翅膀,紧紧盯着自己,漆黑的身体里是漆黑的眼珠,但她却能感觉到,它是盯着自己的。

“这就是黑影。”

叶止站在影鸦的身边,一根细细的黑色细线,正将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第141章 这把刀

“就是它?”师

之然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不禁有些吃惊。在第一次与叶止在白衣楼碰面的时候,她就曾用紫瞳的力量模仿过黑影的流动,在她的想法中,黑影就是一团极为纯粹,极为紧密的力量,与剑气很是相近。可如今一看,这团漆黑的影子竟好像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一般,甚至比叶止本身更为强大。

它立在石居当中,虽有一根细细的黑线与叶止的后背相连,可不知为何,师之然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没有叶止的束缚,它也许会更强。

“它……是活着的东西吗?”“

我很不想这么说,但其实,对于我身上的两种力量:黑影与狂刀,我所知道的,或许并不比你们多多少。”叶止这样说着,语气平静,“黑影是由三千不归在死前传授给我,我既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三千将这力量赠与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希望自己的绝世武功后继有人?还是希望我找到萧千澈复仇?甚至是……他会不会也是周先生这个计划的某个棋子?我都不知道。”“

魔教圣子三千不归前往丹霞山的时间,距离上一次血月发生并不太远,如果壁画中记载的内容属实,或许,他当时就是想要寻找狂刀,斩断自己与血月的联系。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自己饮恨死去,这柄刀,却弄巧成拙,到了我的身上。”叶止低头望着狂刀,道:“那就最好,如果我能po jiě壁画上的谜团,也算是替他了结一桩心事。”

“你不是不想做别人的棋子吗?”师之然冷冷笑道。“

三千是何等桀骜不驯的枭雄,他若是同样进了这个局中,一定不会安心做一个棋子,是他的话,一定有自己的目的……现在,我们只能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叶止说罢,上前一步,侧过狂刀,作斩击姿态。他的动作与壁画中的将军并不一样,但气势却是相同。此时的狂刀只余最中心的主刀身与作为刀锋的一片大刃,虽然失去了往常的厚重与力量,但其中的凌厉霸道却是丝毫不少,尤其是在叶止的手中,它仍旧是一柄削铁如泥切金断刃的神兵。叶

止从来是一个敢说敢做的人,他的行为不曾有任何犹豫,只要找到了方向,便会无所畏惧地去做。但师之然却略有不同,她其实是一个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人,她的行为看似果断,但只有当她自以为拥有八成以上胜算的时候,才会这般果决,若是遇到自己并不了解的领域,她宁可退避片刻,三思后行。尤

其是现在,当她第一次看到黑影的实体的时候,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畏惧——这一只从叶止的力量中具象而出的乌鸦,她总觉得它是不受掌控的。就在她将注意力放在乌鸦身上,而叶止手起刀落,将这一刀斩在黑色丝线上的时候,她看到了令她诧异而难忘的一幕。

巨大的黑鸦眼珠一动,露出了一个仿佛人类般的,阴冷的笑容。“

住手!”师之然来不及思考,大喊出声。但狂刀已经落下,早就没有了反悔的机会!

咣!

一声清脆的巨响!一阵耀眼的火花!一声痛苦的咆哮!只

见刀刃之下,火光迸发之处,那一根细细的黑色丝线毫发无伤,狂刀锋利强悍,也丝毫没有损伤,但发出那一声痛苦咆哮的,却是叶止。他鲜血满手,虎口裂开,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迸出血来,手臂更是寸寸裂开,无数道细小的伤口中血流如注!

师之然与江破刚想上前,却被叶止左手拦了下来,他喊了一个“不”字,便用血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大口地喘着气。师之然想看他的伤口,他又喊了一个“不”字,动都没有动一下。

两人知道他受的并不是简单的皮肉伤,只好退开几步,不敢上前。叶止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垂下手,重重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江破焦急地问道。他深知以叶止的体质,流血只是小伤,刚才那一道,恐怕让他动了气息,受了不小的内伤。

叶止轻轻摇摇头,道:“我居然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蛊毒未解。”“

糟了,刚才那一刀引出了蛊毒?”师之然连忙蹲下身去,扯开他的衣服,观察他胸口与锁骨处的伤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幸好。毒入心脉不多,可以放血排出一些……奇怪,这一刀怎么会有这么大力量,以你的功夫,竟然还会反噬自身?”

叶止苦笑:“对,壁画中所描述的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刚才,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黑影正在排斥我……”“

排斥?”

“它不愿意被我切断”叶止抬头说,“自从三千将黑影的力量传授给我,这是第一次,它居然完全不受我的控制,甚至……它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它不想离开我的身体,挥刀的瞬间,原本被我控制住的力量顺着手臂倾泻而出,这些伤口就是那样留下的。影子仿佛是在警告我:如果我想要切断它,它就连我一起……”

“一起杀死。”“

嗯。”“

就像寄生虫一样。”师之然站起来,脸色更加冷峻,“它会像吸血一样吸尽你身上最后的价值,直到血月来临的时候,它就会将你收割。应启丞在心中所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圣子的影子已经在你的体内变成了不得了的怪物,这些年,也不知道是你在利用它,还是它在利用你。”

“不止是黑影而已。刚才那一刀斩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狂刀被锁住了。”“

锁住?”叶

止站起身来,血手捂住胸口,站了起来,影子被他尽数收回体内,没有了影鸦的存在,房间里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对,就是刀上缠绕的锁链。我原本以为这锁链只是刀身的一部分,但即便卸下了它,刚才挥刀的时候,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可按你所说,在狂刀收集了足够的灵魂之后,它不是应该变得更强吗?”叶

止点点头,“它确实变得更强了,却也锁住了自己。”他说着,不顾身上的伤,将刀平放在房间中央的铁砧上,面对二人说道:“你们知道它最初的样子吗?九年前,我在丹霞山的地底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这柄刀并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第142章 九年前

九年前,丹霞山,大战过后。山

崩依然在继续,滚滚巨石落下,一阵阵轰隆巨响几乎要将人们的耳膜震破。

丹霞山是一条连绵不绝的横向山脉,大约由七八座枫叶飘红的山峰组成。但此刻,它们的根基已经断裂,其中的四座高山同时向着内部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坑洞,宛若一个生长于大地之上的溃烂伤疤。无

论是萧千澈这位“上清”境界的剑客,还是他请来助阵的九位“大成”境界的高手,都没有这样恐怖的破坏力,真正影响着地表,控制着群山的,是一位只有萧千澈认识的阵术大师。据

说他从蜃楼一路快马加鞭,远道而来,萧千澈之所以过去这么多天才动手,正是为了等待他的精绝阵法。这位阵术大师相貌平平,衣着也只是普通,但一出手,就展露了在座众多高手从未见过的实力——他在丹霞山四座山峰底部结起大阵,辅以十六座小阵,先堵塞河流,再破坏地脉,最后集合十人之力,一击便摧毁了山脉最底部的岩层,他要做的,就是保证三千不归死在这无尽地底,永无归来之日。这

山崩地裂的震动不仅影响到了最近的丹山镇,甚至连数百里外的洛州城都受到波及,幸好两地早已疏散了平民,并无人员伤亡。可令人诧异的是,本就建于悬崖之上,几乎是凌空而建的丹山镇居然完好无损,就连村子周围的岩石、地脉都没有碎裂,当真不可思议。可洛州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这一次变故之后,洛州半座城镇都毁于一旦,再也没有重建。

萧千澈与那位神秘的阵法师以及十位“大成”以上的高手在山中静候了七天,确认山中再无一点三千不归的动静,这才放心离去,那一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一位阵术师,据说他马不停蹄赶回了蜃楼,毕竟蜃楼国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魔子三千不归死了!”

萧千澈也与同行的“四剑”中的三位一起赶回了白衣楼,那时候,他的心中除了不安,也满是怀疑和愧疚。以这种方式杀死三千不归,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结局,尽管是自己亲自下的手,但数十年宿敌的亡故,实在无法让他有一点高兴的情绪。更

何况,在他几天前疏散丹霞山村民的时候,那个饮下龙血,身体正慢慢改变,痛苦万分的小胖子跌跌撞撞跑来拦下他,问他“萧大侠,你会把叶哥救出来吗?”。萧千澈知道这孩子说的是谁,他说“会的”。他

是这么说的,但他知道,那个孩子也不能活。

我们杀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是萧千澈无法对他的同僚与下属说出的话,他只能说“魔子三千不归死了”。他的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对不起的人,做的不对的事,但此时此刻,他无法在这样说了。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做的是对的。”

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为了江湖,为了三国,为了中原,为了万千生活在这里的黎民百姓,我必须这样做。三千不归必须死,那个孩子也必须死,杀他们的,不是我萧千澈。临

走的时候,他带走了那个饮下龙血的孩子。这

些事情本是无人知道的。萧千澈在丹霞山的所作所为早已是最高的机密,只要他不说,就连天机楼和王族都知之甚少,普通人当然是无处得知。但叶止成为鬼使之后,多方打听数年之久,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调查当年丹霞山一战的真相上,这才令那些往事慢慢浮出水面。当

年参与毁山的十位高手中,有三位便是白衣楼如今的四剑:“翠玉剑”崔于坚、“摘星剑”霍起云,裂石剑“雷变”。三人已经身故,包括“刀震江南”厉向南,“不老河神”绝挥,至于那一位阵法大师,却依然没有属于他的任何消息。当

然了,这一切都是多年之后才被叶止得知的。可当时呢?当时被埋于地底的,九死一生的他呢?

那是一道伤疤,在此刻,它再次被揭开,流出殷红的,刺骨冰冷的血来。黑

暗之中,叶止的力气早就已经用尽,他从未独自走过这么长的路,经历过如此深远的黑暗。三千不归还活着的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那个人早已死了,他只有孤身一人。

是你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朦

胧之中,这个声音回荡着,飘摇着,如同一团不散的乌云覆盖在他的身上,让他本就脆弱的心更加煎熬,更加不堪。叶

止不知道自己跌跌撞撞走出多远,或是被不断崩塌的山石带到何处。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却也越来越麻痹,他知道自己受伤了,却不知道伤在哪里,他能看得到自己满身鲜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紧紧抓着那只断手,那只被山石砸断的,三千不归的断手。手臂早已没有温度了,散发着比他身上的鲜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但叶止不敢松开手,他必须寸步不移地将这只手带着。因为他还有许多没有明白的问题:愤怒,焦虑,愧疚,羞耻——他无法想清楚自己背负着的是什么,他必须……他只能……

毕竟他只有九岁。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影响了他一生的声音。

乍一听,这个声音好像是轰隆轰隆的轰鸣声,模糊而低沉,就像是地面再次裂开,再次摩擦,再次下坠而发出的杂音。但在一片漆黑之中,叶止重复地听到这个声音,这声音仿佛是一柄钝而坚硬的锤子,一下一下,将钉子敲进了他的脑子里,那个声音也慢慢地清晰起来,从炖击变成了尖锐的攻击。轰

隆轰隆——轰隆轰隆——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它一下一下地轰鸣,一下一下地敲击,一下一下地侵入,每一次都让叶止更加痛苦,可即便他捂上耳朵,这声音也能无数次地冲击他的脑子。慢慢地,就在叶止筋疲力竭,沉默地接受这声音的摧残的时候,他发现了:

这声音,似乎是一种呼唤。几

乎就在他有了这个发现的瞬间,他的四肢突然有了一丝力量,让他能够再次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来,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呼唤的源头走去。

第143章 十殿藏刀

这力量几乎是绵延不绝的,好像是牵扯着他四肢的丝线,指引着他向前走去。筋疲力竭的叶止不知在这呼唤的牵引下走过了多少的路,他只知道眼前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重,一直到一阵近在眼前的,朦胧而来的微弱光亮,慢慢打开了他的眼睛。直

到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段通向丹霞山地底的古老通道,一直顺着地下河的流向离开整片山川,通往百余里外的浅石滩。而这条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踏足的小道之中,藏着一个足以令世界翻天覆地的秘密。这

一段独行的路改变了他的一生。但当时的叶止,一无所知。

他睁开了眼睛,艰难地习惯了眼前的微光,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吃东西,也很久很久没有喝水,身体的疲劳在他接触光亮的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令他跌倒。但数日来的不断行走早已让他的双腿僵硬,就连“跌倒”这个动作,也无法完成,他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这

是一座石室。说

是石室,或许太过敷衍,从高度、深度,甚至是建筑与装饰的复杂程度来说,这里简直可以被称作是一座宫殿。叶止生于乡村,只有在书中见过外面的世界,可这些石柱、屋檐、墙壁、灯盏,却远比书中描写的王族宫殿都要富丽奢华许多。叶

止眨了眨干涸的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一位王公贵族的领地,可这仔细一看,他便发现了这里与书中图画的区别:

王族的建筑,多是用红、蓝、金、青、白无色组成。红蓝金是三条神龙的颜色,分别是三国建筑的主要色调,而青白象征清正之气,是神龙身周覆盖的浑厚之力,与浊气相对,亦是王族最为推崇的两种颜色。且王族的建筑之中,几乎都有龙纹龙鳞的形状雕饰,更有凤、虎、龟三大祥瑞之兽坐镇神龙身边,象征吉祥太平,天下大同。

可是眼前的建筑,却全然没有这些特征,它虽然雄伟气派,堪比书中的任何一座王族皇宫,可其中的色彩,却只有蓝与黑两色,其中黑色作为底色,蓝色作为点缀,石柱石墙之上,更是没有丝毫的装饰,仿佛这根柱子,这面墙壁的作用就仅仅是支撑这座建筑,至于装饰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人在乎。石

室内没有火,只有墙壁上莹莹亮着的蓝色灯盏,如同一团将要熄灭的鬼火一样,发出微弱而冰冷的光芒,可即便如此,这整座石室却被这些光点照得通透明亮,没有一处不可见的黑暗。

叶止饥渴交加,浑身疼痛,哪有时间去在意这些装饰与火光?他只当这里是山中的一角,只是看了两眼,便继续向前走去。如今在他体内支撑着他的,只有满满的求生欲与不可磨灭的愧疚。他只想要活下来,然后将这些天里积累下的疑问一个个想明白。可

这里,注定不会只是一片路过的风景,这里是他的起点,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在他重新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一个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这如同尖牙咬磨,嘎吱作响的恐怖声音又一次抓紧了他的脑袋,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只要一睁眼,它就在叶止的面前。他又有了力气,那根丝线又抓住了他。

来!

来!

来!

那分明是嘈杂的摩擦声,是野兽般的撕咬声,是钢铁与钢铁刺耳的撞击声,但到了他的耳边,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脑海中发出呼唤的声音并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

在宏伟的建筑中穿梭,穿过黑色的石柱,蓝色的灯火,平坦打磨的地面,甚至是一个恢弘的,三人多高的巨大王座。王座边上插着一柄漆黑的大锤,他没有看到,继续向前走去。他

穿过一团随意丢弃的废铁,一堆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为何死去的人们的骸骨,一座被砸毁的雕像,一面只完成了一半的壁画,一堆残损的机器,一圈仍然生长着的,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鲜花。

他没有看见,他统统没有看见,他顺着那个从心底探出的声音,继续向前走着。他

看到墙壁逐渐发亮,闪现出蓝色的,萤火虫一般的光芒。他听到“咣铛——咣铛——咣铛”的声音响起,仿佛铁锤无穷无尽地敲打。他听见有人在喃喃细语,声音又低沉,又粗狂,他看见——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巨大的身躯挡住了从他背后而来的光。

“你是谁?我在哪?”他

想这样说的,但干涸的声带仿佛是一团被纠结在一起的麻绳,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再次抬头,那个声音已经不见了。就在不远处,他看到了那个呼唤着他的东西。

那是一柄刀。它

自然不是一柄简单的刀,它看起来比叶止还要高大,还要沉重,哪怕是两个他这样的孩子都无法将它举起来。它一半的刀身沉在一团蓝色的半透明的液体当中,但它转动着,呼吸着,咆哮着,卷起水浪,发出轰鸣,一刻也不停息。他

看着它,它看着他。

叶止走了过去。他

想要活下来,他必须走下去,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这把“刀”为什么要呼唤他,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找到出口,必须离开这里——他必须想明白很多事情:丹霞山,小胖子江破,魔教圣子三千不归,白衣楼主萧千澈,好人,坏人,害他的人,救他的人,被他喂了毒果子的人,把他逼到这个境地的人,还有……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叶

止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过了头去。他突然意识到,这把刀——说来可笑,但这把刀,已经是这座黑色的建筑中唯一的活物了。他或许在这里待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它呼唤着附近的每一个人,但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他被所有人忘记了,他在这里发出嘶哑的,低沉的声音来,它只是……

一瞬间,叶止恍然想起山洞崩塌之前,萧千澈离开时候的那个眼神:他明明看到他了,但他没有回头。他就是觉得自己不重要了,他就是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了,他就是觉得这样一个孩子,就让他死在这个山洞里好了。

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大侠呢?真正的大侠侠肝义胆,就算是踩着生死,他也会下来救人的,就算是拼上性命,就算是……那有怎么样呢,萧千澈这样的人,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大侠。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但

我不是。叶止心想,他回过头:但我不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里的。

一刹那,狂刀安静了下来。

第144章 岔路

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这柄狂躁的大刀一下便没有了声音,它停在那一潭幽蓝的水中,仿佛是在等待着。这

把刀,难道能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吗?可

那一刻,年少的叶止根本想不到这么多,他一想到这柄刀与自己一样无依无靠,被遗弃,被忘记,心中便又有一阵苦涩泛了上来。他走上前去,小小的手伸向谭中的黑刀,一把便将它握住了。叶止心中一喜,可笑容还未到脸上,却又冷了下去——他这才发现,无论自己怎样用力,都无法将这柄刀提起分毫,它就像牢牢嵌在了水潭中一样,一动也不动弹。

“喂,你这样,我可没法带你走啊!”不

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嗓子已经可以发声,全身的疲惫也散去大半,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此刻居然扯着嗓子和一把刀说起了话来。刀自然不会回应,它依然安静地待在水中,刚才的轰鸣声完全不见,仿佛早先的巨响根本不是从它的身上发出的一样。如

同中了幻术似的,在这短短的一刻,一心求生的男孩居然忘记了离开,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把刀bá chu lái,要把它带走。这也真是奇怪,他一生握过的最接近兵器的器物,也就是家中的柴刀和母亲做的木剑,但眼前,他却对这把黑刀有了疯狂的执念。也不知是同情心、占有欲、孩子独有的自私,还是更为不堪入耳的词汇:杀戮、yu wàng、渴血,他只不过是摸到了刀,一切都开始萌芽了。

在这一方狭窄而宽广的小世界中,没有什么事不合逻辑的,也没有什么事绝对正确的,少年以为自己触及的是冰冷的刀锋,但他抚摸的,却是炽热的命运。“

喂!你就不能变得轻些吗!”当

他第二次开口与刀说话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从他破烂的麻布袖子里,悄悄钻出了一只漆黑的手来。这只手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舌,冰冷地吐着信子,绕过叶止的手心,与他一同握住了黑刀。

叶止惊叫了一声,只觉得这只手与自己的手完全不同:他的手虽然受了伤,满是血,却也是白bái nèn嫩的,只有两个做农活时候留下的老茧。可眼前的这只黑手呢?它修长纤细,指节突出,有一种病态而令人心颤的优美。叶止呆呆地看了两秒,这才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三千不归的手。

他猛吸了一口气,伸出左手,想要将这只故人的手抓住了,但那手仍然是冰凉没有温度的,它甚至没有**的触感,只是一道浓烈的黑影。黑影,黑影,黑影——这是叱咤风云数十载,却与他相识不过十余天的魔教圣子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影手抓住黑刀,抬了起来。叶

止只感觉到刚刚还有千钧之重的黑刀居然如此轻盈,仿佛一件寻常的玩具,他将刀抓在手中,侧握过来,竟像是把玩一柄木剑那样顺手。这时候,刀再次动了,刀刃上的齿轮嘎吱一滚,刀锋上的蓝水滴落,好像是一句听不懂的问候。

“你也好啊。”叶止装作自己听懂了的样子,咧开嘴笑了。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笑,那些伤痛、困惑、疲惫只在这一瞬间离他远去,孩童最为简单的快乐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笑着,丝毫没有想到是黑影与他一起握着这柄刀。

叶止对着黑刀说:“你叫什么名字啊?”刀

当然不会回答他。

叶止丝毫不沮丧,自顾自地便说道:“我在书里看到的那些神兵利器都是有名字的,你也要有名字才行。孤山剑侠的双剑名叫‘燕雀’,殷久的长枪名叫‘韶光’,大旗妖僧的旗子名叫‘天地不容’,白衣楼主的配剑叫……叫……”叶

止讲到这里,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听了一下,喉咙仿佛哽住片刻,“不,不说他了……他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呸!我们说……说……对了!圣子三千不归早年有一柄佩刀,也威风得很!它单名一个‘狂’字,不如,不如你就叫‘狂’吧!”

石室之中,只有一片难忍的寂静。

“那你就是答应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刀了,你就叫狂!”黑

刀当然没有答应。

“太好了!之前来村里的白衣大侠们说过,越是长相奇特,看起来不堪大用的兵器,越可能是不世出的神兵宝具。你长得这么奇怪还有两个圆盘呼噜呼噜地转,一定是一把好刀。你跟着我,我们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绝不像某些……某些道貌岸然的人一样!”

黑刀当然没有认同。

“我们走吧!”

叶止越说越气,却也感觉一阵豪气积在胸口,恨不得一吐为快。他全身都有了力气,步子迈得更大了,身子更加轻盈了,仿佛什么都拦不住他,他将狂刀背在身后,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前行着,眼中已经没有畏惧了。

此时,如果他的背后有一个人的话,就能发现这个少年早已变得不同——他当然不畏惧黑暗,因为在这条长长的甬道之中,他就是最漆黑的黑暗。两只黑影汇聚而成的大手将黑刀牢牢架在他的背上,而一对乌鸦般的羽翼,慢慢从他的背后伸展了开来,与周围的黑暗融成一体。此

时的叶止并不知道,他对自己一无所知。在数年之后,当他终于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不

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终于到了尽头。他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一束微弱的光,不过多久,又有潺潺的水流声传来,让他的耳朵感觉到一阵软软的舒畅,又过了一会儿,他一脚踩到了水中,一阵清亮和疼痛,让他的大脑再度清醒过来。这

里是浅石滩,他一步一步,走出了丹霞山。

你可以回家了——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去找父亲和母亲,刘叔和郑婶,还有小胖子江破,他们一定已经担心坏了,看到你平安无事,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喘着气,一把将这些念头挥了开去,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清醒,又一个阴冷的,低沉的,带刺的声音从他的脑海深处泛了出来:不

行!你不能回去!萧千澈要杀你,就没有人可以帮你,大家只会相信白衣楼主,你现在回村去,就是自投罗网!别回去,向北走,向北走!离白衣楼越远越好!总有一天,你可以回来报仇的!我

……

他的思绪开始纠缠,脑袋开始陷入混沌,他不知道该听信那一个声音,也不知在水中站立了多久,直到最后,他终于迈出了一步。那

不是丹山镇的方向。

第145章 回忆深处,便是答案

“你没有回去?”

回忆的结束,来自于一个突兀的提问,师之然靠在石室冰凉的地上,也不管这里有多重的灰尘,多少的污浊。能让她在意的东西是很少的,比如这个问题,让她尤为在乎。“

对。我一路向西北走,路上遇上了几个人,他们带我去了西境骨道关……等我离开军营,再次回到丹山镇的时候……”

“已经没有丹山镇了。”江破难得地插话道,“你见到的,只有一片废墟。”

“嗯。”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那时我在江湖中已经有了一些名声,你应当听说过我,你来找我,我就能帮你。”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何况,起初的几年里,我一直以为丹山镇惨案是萧千澈所为,又怎么会来找你?我暗中以鬼使的名义调查了几年,才发现这案子与白衣楼并无关系,萧千澈甚至和我一样迫切地想找出幕后真凶。”“

那是当然!师父一生光明磊落,又怎么会做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你居然怀疑是他所为?”

还未等叶止反驳,师之然便偏过身来瞪了他一眼,说道:“住嘴吧小龙王。你是当年被救的那个,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当年受了怎样的苦,历过怎样的绝望。如今一口一个师父喊得甜,大言不惭!”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要看场合说。”师之然的视线离开江破,又对着叶止说道,“丹山镇惨案我早有听闻,黑猫委托我易容萧千澈,撤下丹霞山的防守的时候,我也悄悄做过调查。其中的因由,江湖之中早就有了定论了,对吧?”

“嗯。”叶止只是点了点头。

“魔教因圣子之死,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出中原武林,委身关外,自然怀恨在心。以魔教做事的风格,将一个小村子tu shā殆尽,警告世人我教未亡,倒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只是,虽然江湖上都这样传闻了,可唯独萧千澈,他似乎不相信是魔教所为——对吧龙王。”

“是。师父他一直相信灭口整个丹山镇的并非是魔教中人,他虽为在江湖中公开,可在楼中却多次提及,也告诉过我,若想寻仇,或许魔教并未我要找的人。”江破回忆道,“可我情感日渐淡薄,父母既已死去,我居然也没有什么报仇雪恨的念头,只觉得死者安息便好……这件事情,也就耽搁了。可现在看来,拥有同样手段和黑影武功的人,或许不止是魔教而已。”“

你是说萧其宿与他的半身人?”师之然哼了一声,“你早怎么不说?这种大事,总不能是刚刚才想到吧?”

江破低下了头:“师父在世的时候曾教导我,我这人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别人却是有的。我不伤心的事情,或许让别人痛彻心扉。能不说的话,就少说。叶哥这么聪明,一定早就想到了。”

“哈哈哈哈哈,你那贴心的师父哪会和你说这些?你仔细想想,这话自然是我教你的!”师之然突然大笑道,拍了拍江破的背,“你可别生气,都是你平日里讲话太不看场合,我忍耐不住,便学着萧千澈的语气训了你几句。没想到你还真的挺听话,记到了现在呢!”

“你……”江破微显怒容,但很快便消了下去,小声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

“哎,你这样最可爱了!”师之然笑着逗了逗江破,回过头,突然又正色起来,对叶止说:“我们之前便说过,狂刀、斩断、血月——这几个词是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可能:圣子与萧千澈同到丹霞山,所争夺的或许不是江破体内的龙血,而是意外被你得到的狂刀——他既然同样背负黑影,或许,寻找的正是这斩断之法。如果狂刀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你所经历的一切,便不会只是一个意外,这柄刀,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叶止思索了一番,很快顺着师之然的推测继续讲了下去:“而另一边。周先生并不想让三千不归得到狂刀,便暗中找到萧千澈,将线索透露给他,希望他能阻止三千。那一场大战,便是因此而起。”

“对。归根结底,九年前的那一场决战,便是一切的起源。我们的做法没有错,只是少了些什么……”师之然望着叶止伤痕累累的手臂,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快,血早就止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似乎已有新肉长了出来。他的愈合能力虽然不及江破那样逆天,却也比寻常人好上数倍,这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叶止喃喃重复着,“周先生引我们到了这里,让我们看到壁画,一定是因为我们已经具备了完成这个过程的条件……我们是他的棋子,他不可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少了什么呢?”

三人沉默了片刻,又是师之然先开的口。

“你口中的那座黑色的宫殿,后来如何了?”“

那里……我从西境回到中原后,曾顺着浅石滩回去过。那条密道仍然在,可我顺着一路它一路走下去,却只回到了当年山石崩塌的地方。”“

宫殿呢?”

“没有宫殿。”叶止道,“这条通道没有岔路,一切都与我记忆中的一样。只是,根本就没有这座宫殿存在。丹霞山已经成了一座山崩地裂后残损的废墟,那么大的一座宫殿,不可能完整地存在于那个地方。我想了很久,或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吧,唯独狂刀,是最真实的。”“

然后呢?”

“两年前,我又回去过一次。石道已经坍塌了,我只前进了百余米,便走不下去了。为了防止其他人知道这个地方,我便索性将入口也堵死了。除了你们两个,九年前的故事,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可是叶止。几年前,你可以把这座宫殿当成一个孩子在生死边缘产生幻觉,现在呢?”师之然眨了眨眼睛,慢慢说道:“这样大的一座宫殿。黑色的石块,蓝色的荧光,巨大的王座,水中的黑刀——进了严家村后,打开这座石室之后,你仍觉得这些是幻觉吗?”叶

止笑着说:“我早就开始怀疑了。眼前的一切,都和那时候所见的太像了,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件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你们。可是,你如何解释一座处于崩塌的群山中的完好无损的宫殿呢?”“

那不是宫殿。”

“那还能是什么?”

“是幻术!”

第146章 一个巧合,一个发现

幻术?叶

止张了张嘴,这才想到师之然所说并非是危言耸听。当时的丹山镇中,确实有一位顶尖的幻术大师:黑猫。

早在应启丞的幻境之中,两人就知道:黑猫早就在丹霞山鹰嘴峰上旁观了萧千澈与三千不归的大战,就连江破和叶止的出现,也同样在他眼中。如果是这样,叶止在山下地道中所见到的那一个宏伟宫殿,会不会也是黑猫所编织的幻境呢?这

猜测若是真的。那黑猫与“周先生”,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站在幕后,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叶

止回忆着过往的一切,越来越无法确定那座宫殿是不是真实存在,也越来越无法确定那来自于狂刀的呼唤,是否真的是由刀中发出——一旦你踩入泥潭,便会感觉处处都是陷阱,仿佛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被他人设计好的。一脚踩空,万劫不复。他

思索良久,依然无法说出一个答案来,只能再次提刀,对二人说道:“我再来一次。”“

不。你伤得已经太重了。”师之然拦下了他,道:“我们并非没有时间,现在距离所谓的血月,也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况且应启丞还未到,他若是来了,我们或许会有更多的信息……不必让你去冒这个险!”

“可周先生给我们的线索,就只有这么些了。”叶止低头望着铁砧与暗淡的火炉,“这一切必定与我有关,狂刀就是揭开谜底的钥匙。他之所以不说明白,就是要我们自己去发现,一切近在眼前,临阵退缩?我不甘心。”

“谁让你临阵退缩了?但你想清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驱使狂刀,没了黑影,就连龙王都握不起刀来。你体内的蛊毒若是发作了,解不开血月之谜,我们或许都要死在那一夜里!你想过这个吗!“

可现在……”

叶止提高了声音,还想继续争辩,没想到江破上前一步,将他们两个分了开来。他的目光闪动,似乎有什么想要开口的,却不说话。两人都很敏锐,知道江破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师之然一把抓过他来,问道:“龙王,你要说什么?”

“并不是……没有线索。”“

什么?”“

我还没有探到底,但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你在说什么?什么地方?”“

神泉‘碧落’的下面。”

他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有些惊讶。这几日为了照料叶止,探寻石室内的秘密,他们三个人几乎寸步不离,江破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之前没有和你们解释,是因为我觉得还能探得更深一些。但那淡蓝色的水与一般的水流不同,我冲了几次,都被它阻隔了开来。现在看来,还是要下去才行。”江po jiě释到这里,看了两人一眼,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江破实在不会察言观色,他这一番话下来,根本没发现两人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一句“我们走吧”,便掉过头去,想要走出石室。师之然连忙喝住他,“龙王。你是怎么发现那座泉水下面的东西的?你下去过?”江

破这才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你不知道?”

“我们当然不知道了。”叶止道。

“我还以为……你在白衣楼待了这么久,应该是知道我的能力……”江破停下脚步来,望着师之然,终于解释道:“我的血,就算离开了身体,依然是我的一部分。无论是凝结作为兵器,燃烧作为火光,或是炸开化作烈火,我都能感觉它们,操纵它们。那一日我们去泉水的时候,你不愿靠近,我就将血滴入了水流当中,一直到叶哥出现。”“

你是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得到自己滴入泉水里的龙血?”叶

止点头,“当然。但龙血散的越淡,与我的联系就越少。而且这淡蓝色的水流与寻常的河流不同,我的血进入其中,就仿佛被它同化了一般,慢慢消失不见——可至少在昨天晚上,我依然能感觉得到它们。”“

你发现了什么?”师之然一脸焦急。这种时候,她与叶止恨不得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线索,尽快po jiě这个谜团。谁知道江破一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若不是叶止打算再次开刀斩断,他甚至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来,真是让她急得咬牙切齿。“

我原本以为泉水会顺着地下水流,渗入严家村的地底深处,但事实不是这样。它们仿佛经过了一条人工开挖的通道,直线流入五六里外的某一处——我还想继续往下探,可龙血已经被冲得太淡,今天一早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它们了。”

“三天过去。这水流还没有流到五六公里外?”“

对。不知为何,那水流进入通道之后,流动的速度就变得奇慢,就仿佛是……”江破想了一会儿,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就仿佛凝固了一般。”

“你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吗?”

“地底,但并不深,要找的话,恐怕要花上几天的工夫。但大致上,就在村北的林子附近。小患常在那里练剑,你记得吗。”师

之然听完,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叶止:“怎么办,去看看?”

叶止也犹豫不决,他放下狂刀来,撑住身体说道:“江破说的这地方,恐怕与我们之前所有的发现都不一样。”“

不一样?”这次轮到江破不解了。“哪里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们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进入严家村,发现六火阵,试探结界,发现石室,打碎壁画——这些事情,都是周先生早就计划好,想要引我们上钩的。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事情,都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可你这个就不同了……”“

不同?”“

你用龙血试探水流,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事情。与周先生,与严九黎都没有关系。我就不信,周先生几年前布下这个局的时候,就连你灵光一闪的小念头都能猜得到。恐怕……你所发现的那个地方,是他根本就没有预料到的。”叶

止“哈”了一声,对江破说:“说不定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走到他的前头去了!”

第147章 三座水牢

严家村的迷雾正逐渐散开,可在另一处,疑云却愈发笼罩。两位棋手历经百年的博弈,终于到了胜负手的时刻。应

启丞又一次醒了。这

一次,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相比之前,他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敏感,仅仅是一瞬间,疼痛、昏沉、疲惫、潮湿、腐烂,所有的感觉都冲上他的脑袋,令他浑身一哆嗦。“哗”地一声,扬起一阵水花来。他大叫一声仰起头,第一次感觉这个身体属于自己了。

他仍在这座水牢里,但水面降下,仅仅高过了他的膝盖,幽幽晃动。他的膝盖以下几乎被泡得失去知觉,但隐约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知道自己的双腿至少还没有废掉。他的思绪如此情形,这短短几秒之中,应启丞一惊清楚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更明白自己所中的是血毒“月落乌啼”,双手则是被“六骨断星”所束缚,无法施展任何术法。

这机会难得!应

启丞的脑子转得飞快,血毒月落乌啼的药效只有十二个小时,自己能够拥有这短暂的清醒,只有可能是看守忘了补上新药。若是想挣脱束缚,离开这座囚笼,就只有趁着一刻!可是他的双手已被六骨断星所束,无法施展幻术与领域,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刑具,却是所有幻术师的死敌,想要脱困,除非……

应启丞忍住剧痛,用其余的六根手指向上摸索,果然,在六骨断星的顶端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形的锁孔。

应启丞松了一口气,他将气息沉在丹田,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

来人啊!”这

声音远远传开,在水牢里绕了一圈又荡了回来,响起一阵回声。果然,不过几秒钟的工夫,远处便传来乒铃乓啷一阵响,又听见“吱呀”一声,又是“吱呀”一声,再是“吱呀”一声。有一个人打开三道牢门,趟着水,朝着他走了过来。三

道门——应启丞的脑子没有停下运转。这般宽阔的水牢,多是王家所建,用来拷打重犯。而湛海。绯叶自黎玄帝刘烨之后,便以“九”数为尊,只有在他之前,王家的牢房才会有三道门的设置。自己现在身处的这座水牢,恐怕是一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牢,所建的年代,大约是在景和帝与黎玄帝之间的盛世,也就是“玄和之治”中。

“玄和之治”长达八十五年,天下太平,外交卓绝,但两位皇帝虽然治国有方,却都是铁腕手段,凡是有异见的平民、大臣,甚至是王族,统统被打入大牢。湛海境内最大的三座水牢:冷牢、凌牢、弃牢,便是这个时候建造的。其

中冷牢早已在百年前就被废弃,凌牢于八十年前改为一座旱牢,另增六门,用来临时关押死囚。眼下的这座牢房,恐怕就是三座古牢中守卫最为森严的弃牢了。应

启丞冷静一想,如果这里就是弃牢,那么动用月落乌啼这种罕见血毒便不让人意外了——两百年前,提出“血月”之说的幻术师“天眼天慧”卢万生便是被关押在这里,最后没有了消息。而他所受的折磨之中,便有月落乌啼。应

启丞刚刚想明白这些,来人便打开了面前的门,走了过来。微弱的光线之中,依稀可以看清他的容貌。这

狱卒大概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一张脸方方正正,胡子理得干干净净,唯有肤色白得吓人,仿佛一只刚刚从深渊爬出的厉鬼。他身着蓝色的zhi fu,已经磨得旧了,但仍能看得出是湛海的下阶官服,腰佩一刀,也是湛海下阶官兵所用的“碧波刀”——看来,这确实是一座官牢了。

“干什么呢!喊什么喊!”狱卒一开口,惨白的脸上露出一口大黄牙来,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扒开应启丞的眼皮,又检查了他身后的“六骨断星”,动作十分熟练。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再回过身去,对着外面大吼了一声:“小秦!”这

一声力道不小,震得身后的应启丞都是一颤。看来这狱卒表面窝囊普通,实际上却也是一个习武之人,就刚才那一吼的内力,放在江湖上都可以被称之为“高手”,恐怕在这里也是一个当班的小头目了。

他这一声吼出没有多久,便又听“吱呀”,“吱呀”,“吱呀”三声,有一个人再次穿过三道门,急匆匆打开牢门,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舒大人,你找我?”来

的这个狱卒同样装扮,但面貌年轻很多,脸色蜡黄,一说话,一口白牙。他的身材瘦小,直到那一位舒大人的肩膀,低着头,怯生生的。“

你是偷懒还是犯浑?十二个时辰一次红毒你都不记得?”姓舒的大人指着应启丞,“这是上头送来的重犯,手上的刑具你看到了吗?这小子可是个幻术师!你是没脑子还是不想干了?还是说……你也想在这牢里待个五年十年的?”小

狱卒吓得不轻,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也不顾牢中的水,一把就跪了下去,往水里磕着头:“大人,大人饶过我!我下次绝不会再犯了,绝不会再犯了!”

“谅你也不敢!要不是看你是薛大人引荐来的,我早把你喂了鱼,懂吗!快去拿血毒!”“

是!是!”名叫小秦的小狱卒慌忙站起来,一句话也不敢说,跑了出去。舒

大人看了应启丞一眼,也转过身,向着门口走去。他在这座水牢里当差二十年了,早就不把这些囚犯当个人看,应启丞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一个死人罢了。但毕竟是上头那位大人托人送来的囚犯,一点差错他都不敢出,更何况,对方可是一个幻术师,和他待得越久,就越是……“

舒大人?你官居下阶,但看你所配的这把碧波刀,恐怕不出三年就能高升了吧?”舒

大人的脚步停住了。“

下阶佩刀,听到我的声响也要亲自前来,这恐怕不是一座小牢。你方才说要将小狱卒喂鱼,说的应该是红牙食人鱼吧?湛海境内有这种刑罚的水牢,也只有弃牢而已,这么说,我们是在天子脚下咯?”“

呵!”舒大人笑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答道:“你小小年纪,脑子聪明,落到这里也算你倒霉。我在这里当差几十年了,知道怎么和幻术师相处,你已被六骨断星所制。只要我不看你的眼睛,不和你说十句以上的话,任凭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对我下术。”

“对,我确实无法对你下术。可是舒大人……”应启丞顿了顿,慢慢说道:“我能让你死。”

第148章 狱中恶鬼

咔嚓!舒

大人一顿足,一瞪眼,转过身来的片刻,腰间的铁扣已经一松!一把油光发亮的鞭子“唰”地甩出来,溅起水花,一鞭甩在了应启丞的大腿上!书

生“啊”地一声,本想忍耐,出口却已是惨叫。他的大腿本已失去了大半知觉,这一鞭下来,血血肉肉都伴着钻心的痛绷了起来,疼得他全身抽搐!越

是下等的狱卒,对付囚犯,便越是心狠手辣,毫无人道!他们本来就是官阶最低最小的小官,却拥有了寻常王族都没有的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利,这权利一旦握在手中,这些下等人,老早就把自己当做了天王老子!一件小事,一个眼神,一次冒犯,在他们眼里就是死罪!更

何况这位“舒大人”已经不是小官。他在弃牢里做了二十年的狱卒,已有了带刀的权利,就算离开了水牢,他手中这柄“碧波刀”也能带到外面去,象征着他是一个“官”!要是还能往上升迁,这下一阶,便能做军中的蓝衣铁卫了,或是城里的执笔了,名声地位,一下便大大不同!在

心里,“舒大人”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人”了!

“你这身板已经在水里泡了九天十夜,没残废,也快散架了!不想我这蛇牙鞭子把你半条腿扯下来,就给我安安分分的!老子在这牢里干了半辈子,没什么本事,让你生不如死,倒是简单得很!”他一双圆眼瞪着书生,惨白的脸宛若地府无常,喝道:“你要试试!”

“哈!”应启丞不畏反笑,讥道:“方才你说不看我的眼睛,现在不是看了吗?”“

你这双眼睛普普通通,又有什么能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它挖出来,丢到水里,让你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德性?”“

你敢?你不敢!‘蛇牙九节’舒尔述,你本是不是湛海中人,二十年前在绯叶西疆犯了军法,戴罪来这水牢里当差,如今佩刀了,看管的是天子与三大将军的犯人。我虽是阶下囚,却也是这些大人的阶下囚!你敢动我!”

“我怎么不敢动你!”舒尔述一腔怒气上涌,又是一鞭子抽在应启丞的大腿上。蛇牙九节鞭以蛇牙为钩刺,阴狠锋利,一鞭子下去,两块白肉便被刮了下来,鲜血从肉窟窿里咕咚咕咚地冒出来,身下的血池一片猩红血气。“

我要是活着出去,一定饶不过你!”“

你还想活着出去,笑话!”

舒尔述咬着牙,收起鞭子,在水牢里踱了两步,朝着外面大喊道:“小秦!红毒呢!”“

大人,马上,马上好!”远远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废物东西!”舒尔述骂着,又望向应启丞,冷笑道:“怎么的?已经没力气了?来这座牢里的人,就没一个能手脚健全出去的。我劝你省省心,别让老子动了怒,把你给整死了。我不好交差,你也死得难看。”“

哈!舒大人!”应启丞喘着粗气,仍不愿意住嘴,“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古文书阁’上任掌笔应越笙之子!你这些年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可是清清楚楚!等我从这里出去了,就算断手断脚,只要把你做过的破事一抖,你九族之中没一个活人!”

“我做过什么?你说说我做过什么!”舒尔述瞪着眼睛挺着腰,但言语之中,已没有了刚才的底气。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最终留在了应启丞的伤口上。“

你都知道,何必问我!这牢里关过多少重犯?一个一个,你真脱得开干系?”应启丞咬咬牙,歪着脑袋,“我也不是记仇的人,落到这田地了,哪还有贪生怕死的人?我在这里吊了这么些天了,只想来个痛快!你给我拿一壶酒来,让我喝得舒坦,刚刚的两鞭子,我就都忘了!”

“你真把自己当个大爷了?一个死囚,真以为这样就唬得住我!”

“那你就赌一赌,看我是吓唬你,还是真有这个本事!”应启丞红着眼,“走啊,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看我应启丞死的时候,能不能拖你一起掉脑袋见阎王!”他

盯着舒尔述,舒尔述也盯着他!

半晌,舒尔述收回了目光,声音低了下去:“你要什么酒。”

“哈!”应启丞哑着嗓子笑了声,“不想让你的小卒子们听到,就附耳过来。”“

你想耍什么花招!”

“我在这里吊了九天,双手被刑具穿透,动都动弹不得,你还怕我吗!”舒

尔述犹豫了一下,切了一声,伸出脑袋靠了过去。可他刚刚靠近,应启丞突然奋力地转过身子,被束住的双手一用力,长长的指甲唰地从舒尔述侧来的脸上划了过去,抓得他皮开肉绽!一道长长的血痕从眉间至鼻翼,自上而下,鲜血停了一刹,哗啦流了下来。而应启丞的双手早就被穿透,这样一用力,伤口更大,手腕上一个食指粗细的窟窿正冒出血来!“

你这畜生!”舒尔述吃痛,大叫一声往后面跳开。蛇牙鞭子又抽了出来,一鞭打在应启丞的锁骨上,大吼着骂道:“我现在就弄死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启丞像个疯子一般笑了出来,血泪都从眼中挤了出来:“你这蠢狗!古文书阁的人怎么会知道你一个狱卒的事情?你一个下阶带刀,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看看你这畏手畏脚的王八样子!”“

混账!混账!混账!”舒尔述一张惨白的脸气得血气上涌,涨成僵尸一般的灰色。“我弄死你!我让你生不如死!我……刑具呢!拿刑具过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刑具!刑具!”

他话说完不久,外面便传来乒铃乓啷的铁器碰撞声响,光是听听,便令人心惊胆寒。声音近了,果然是两个狱卒拿着刑具架子跑来,一左一右站在舒尔述身后,其中一个抬起手里的东西,小声道:“大人,您要的刑具。”舒

尔述气得呼哧呼哧喘气,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无论眼前哪个刑具,都觉得不够狠毒,不够让他解气。就在这时候,那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舒大人,我这指甲缝里还有你的脸皮呢。当真……当真臭不可闻!我若有你这么厚的脸皮,爬上蓝衣铁卫副督守的位置都绰绰有余,可你呢?还只是个下阶带刀,混到老死,也就不过十两饷银,哈!”

听着应启丞这么肆无忌惮地放肆嘲笑,后来的两个小狱卒都害怕得不敢抬头,舒尔述是出了名的凶恶,不仅是对犯人,对下属尤其如此,这个时候与他对上一眼,日后一定被他抽筋扒皮!

可这时候,面前却传来“嘿——哈——”的笑声来了,只见舒尔述从众多刑具里拿起了一件最简单的,也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脸颊,朝着应启丞走了过去。他背对着两个狱卒挥了挥手,说道:

“滚出去,一会儿他叫得再惨,都当作没听见——今天我没来过这牢里,懂了吗?”“

懂!懂的!”

“滚!”

两个小狱卒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关上门。远远地,只听见舒尔述用从未有过的阴冷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那我就——把你十个手指的指甲,一个!一个!都拔下来!你也好好闻闻,自己是个什么味道!”

第149章 指甲

幽深水牢之中,血腥味散得格外快。血的味道与牢中独有的腐臭、水臭都是不同的,无论闻了多久,都依然让人心生厌恶。对血避之不及,恐怕就是求生的本能之一。

即便是在三大水牢的“弃牢”之中,应启丞的牢房也是独一无二的:这座牢房,正是因为曾经关押折磨过“天眼天慧”卢万生,才如此赫赫有名——即使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结局,不知道他最后是生是死。这

座单独的牢房被狱卒们称作“红牢”,关押在这里的,无一例外是极为危险的囚犯,尤以王族幻术师与江湖中有名的好手居多。他们大多身手了得,必须关在这座红牢里,辅以毒药酷刑,才能制住他们的一身武功。红

牢因为要加入红毒,也就是江湖人常说的血毒,所以要独用一条水道。狱卒小秦还未将调配好的血毒“月落乌啼”加入水道之中,便闻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从水中飘了过来,不禁皱起了眉头。

但他不敢大意,还是小心翼翼将毒药兑好比例,慢慢加入了水道之中。看着本就暗红色的血毒与水与血混在一起,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衣服。刚站起身来,便见到自己的两个同僚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身上背着刑具,面色凝重。

“怎么了?”小秦知道舒尔述正在红牢当中折磨犯人,这才敢稍微提起一些声音,对着两人问道。其

中一人抬眼看了一眼小秦,问:“你添上红毒了吗?”

小秦点头,“添了。”“

下次可别忘了!”那人对小秦的粗心很是不满意,“你出了差错,还要连累我们一起。舒大人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

秦连忙赔笑着:“抱歉抱歉,都怪我,下次舒大人不在,我给两位大哥带酒来。”

“哎,你每次承认错误的态度就很好!”那人眉开眼笑,指着牢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那囚犯不知怎么惹到了舒大人,他又开始动私刑了。好像说要把他的指甲一个个都拔下来……”

“这算轻的了吧?”另一个狱卒接过话来,道:“之前有多少犯人,只是因为顶撞了舒大人一句,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家伙顶了这么多句,你看大人那个样子……还只是拔了他的指甲。这犯人,估计来头不小啊。”

“你又知道了?”

“可不是!我听说他是古文书阁送来的犯人,八个蓝衣铁卫架过来的,舒大人就算火气再大,也不敢要了他的命。还有啊,我听说……”这

狱卒的话才说了一半,远远地,便有一声惨叫,一声大笑传了过来。惨叫声陌生,大笑声却是熟悉得不行,正是舒尔述。

“啧,真毒啊。不过听裘大人说,舒大人快要升迁了,等他一走,这红牢便归了裘大人管,我们的苦日子也就到头咯。”

说到这儿,又是一声惨叫。“

哎呀不说了,我去透透气……这声音,太惨了。”那狱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小秦,你也走吧。”三

人说完,只觉得牢内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就连空气当中,也隐隐散发着一股阵痛,让三人脊背发凉。“

你们去吧。”小秦怯怯地往红牢那里看了一眼,“舒大人刚刚责骂过我,一会儿从牢里出来,要是看我不在……”“

行啊,你小心着点,哥俩先走了。”狱卒拍拍另一个人,两人打开木牢门,又前脚后脚走了出去。红

牢里再次陷入了沉寂,除了那断断续续的,垂死野兽一般的痛苦惨叫声。小

秦坐在椅子上,一声一声数着,这已经是第七声了,那人应该还有三个指甲,他这么想着,手上就隐隐作痛起来。舒尔述用刑可与别人不一样,之前带着他们的裘因裘大人用刑快而狠,但他不喜欢见血,若是囚犯怕了,肯说了,裘因立马就撤了刑具。可舒尔述这人,即便你服软了,害怕了,他要的把刑上了——这家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徒!恶魔!他

将人的指甲拔了,一个一个,都慢慢地。就让你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被钳住,分离血肉,摩擦指背,哗啦,连着血和还未分离的肉块,缓缓的抽出来。等你疼够了,叫够了,他再用手把你的伤口一寸一寸揉开——然后下一个。

小秦是看过舒大人折磨犯人的,他不愿看第二次,他只希望舒尔述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将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不要迁怒到自己的头上来。他只想在这弃牢里平平安安过个八年,八年一过,他便有资格进铁卫营受训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做个蓝衣铁卫……

他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居然有一阵困意涌了上来,他眯了眯眼睛,一抬头,又眯了眯眼睛,一抬头,再眯了眯眼睛,脑袋就垂了下去——等

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房里的蜡烛已经烧下去了一大半,他“呀”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周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么久过去了,舒大人呢?

他心中一阵害怕,要是舒大人发现他睡着了,一定会拿鞭子抽他的,可幽暗的水牢当中,早就没有了舒大人的影子。他静下心来,细细听了一会儿,牢房里也没有惨叫的声音了,好像那个被折磨的凡人已经死了一样。

狱卒小秦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又往红牢的地方张望了两眼,可其中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又向前了一步,才终于发现——

牢门根本就没有关。距离牢门不远的地方,一个人脸朝下栽倒在水中。“

啊啊啊啊!”

这人身着官府,腰佩一把刀,一卷鞭子,四肢扭曲成了怪异的角度,显然是断了。小秦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小秦不敢抬头了。他不敢往红牢里面看过去。

窸窸——窣

窣——啪

嗒——咔

咔——

红牢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奇怪的声响,好像是有人在里面摆弄着木板竹简一样,轻微又清脆。小秦竖起耳朵,又听了听,一刹那,他明白了。

这是有人在摩擦指甲的声音。

“那囚犯不知怎么惹到了舒大人,他又开始动私刑了。好像说要把他的指甲一个个都拔下来……”他

的身体僵住了。他不敢面对尸体,也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后退,也不敢望向牢房,他只能颤颤着蹲在水里——他是不能带刀的,腰间,只有一把铁棍。但他不会什么武功,一把棍子,拦得住红牢里的人吗?“

小哥。”他

听见一个声音,水声哗啦哗啦,铁具咣啷咣啷,好像是牢里的人正在向他走来了。他还是不敢看,只感觉这个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一阵浓重的血腥气与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

钥匙,钥匙在你这里吗?”

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但他的全身都僵住了,脑袋也越来越浑浊,意识越来越重,恍惚间,他突然想到了:这水里是有毒的,是他下的毒。可红毒是通过伤口进入体内,他下半身明明没有受伤,是怎么中的毒?

“我用指甲盖儿开了锁,开到一半,就卡住了。”

“我的手使不上劲。钥匙,钥匙在你这里吗?”“

我搜过了。钥匙不在舒尔述的身上。你帮我打开六骨断星,我不会杀你的。”

小秦听到这句“我不会杀你的”,身上终于有了一些力气,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沾满污泥与血腥,却白白净净,五官清晰的脸。那人挤出了一个笑容,虽如恶鬼一般,却比舒尔述的笑温和多了。

“他……他呢?”小秦颤抖着指向水里,“他,死了吗?你把他杀了?”

“死了。但不是我杀的。”应启丞伸出没有血肉模糊的手,将头发拢到脑后,“他是自己掐死自己的。”

第150章 逃出生天

“他是自己掐死自己的。”听

到这句话,小秦颤着的心中突然轰隆一声响!对啊,他险些就忘了,关在红牢里的囚犯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靠着刑具和血毒才能制住的幻术师,可现在……

他抬头看去,只见应启丞的双手仍高高举起,保持着被吊起的动作,看起来又恐怖又滑稽。“六骨断星”从他的手腕穿过,分别束住六指,让他无法通过手势施展幻术。但现在锁具已经被打开一半,尖刺卡在当中,他左手腕处的“六骨”已被硬生生地拔了出来,连带左手的三只手指,此刻都已恢复了zi you。小

秦不知道他是怎样从这样尖锐恐怖的刑具中挣脱的,难道是活生生扯出来的吗?他也看不清——应启丞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得连形状都看不出来,只有干透的,与未干透的淋漓鲜血。锁孔中没有钥匙,却插着两根红得发黑的指甲盖。

他果然……是用自己被拔下来的指甲开了锁!这是贼人和江湖骗子才会的开锁术,他一个幻术师,怎么会这种技巧?“六骨断星”虽然只打开了一般,但他的左手已经挣脱——对,他,他一定是用幻术杀了舒尔述!自己小小年纪,弱不经风,手无寸铁的,怎么能是这种人的对手?要是他动了杀心!要是他……

“别怕。你给我钥匙,我放你走。”应

启丞的声音清晰却微弱,仿佛一个垂死的人正喃喃自己的遗言。小秦喘了这么久,终于大着胆子再次将目光挪过去,细细看了看他——他就像一张纸一样薄,满身的鲜血站在破开的囚服上,非但没有让他显得更加凶恶,反而如风中残烛。这

所有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每一抹红色,都在抽干他剩下不多的生命。

但小秦也知道,即便这个人看上去一推就倒,但他要是正的想杀了自己,只不过是晃晃手指头的工夫,就像他杀掉舒尔述一样。除非……除非他把钥匙拿给他!对

了。钥匙?钥匙呢?舒

尔述傲慢自大,刚愎自用,从不放心他们这些部下。红牢这样重要的地方,他们小狱卒当然不会有钥匙,更不可能有刑具“六骨断星”的钥匙。如果要是不在他的身上,那只能在……

小秦的目光穿过应启丞,远远地,落在几间牢房之后某个单独的隔间里:那是舒尔述自己的房间,他审问犯人的时候,常在那里过夜,那个房间的钥匙,应该就在他的腰间。

小秦压下恐惧,低下身子在舒尔述的尸体上一摸,果然找到了一长串钥匙。这些钥匙个个粗而圆,一看就不是“六骨断星”这么纤细的锁口用的。他朝应启丞指了指那个房间的方向,小声说:“应该在那里。”“

你带我去。你走前面。”“

好,好好。”

小秦小心迈出了一步,背对着应启丞向前走去。不知为何,他只感觉背后一阵阴冷的风笼罩着自己,身后的那人不知迈没迈步,可那一股气息,就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扣着自己的肩膀,让他不敢回头,因为不敢反抗。小

秦走回了刚才的房间,还未来得及穿过牢房打开门,只听到“乒铃乓啷”的一阵嘈杂,有两个人从上面下来了。人影还没见着,声音先传了过来:“

小秦,下面怎么这么久了没动静啊!”小

秦吓了一跳,原来是之前离开的两个狱卒又掉头回来了,他还没从一片混乱的脑袋里编出理由来,只听见“唰唰”两声,两人已经将腰间的碧波刀拔了出来,直指着自己与应启丞!“

站着别动!”

“你怎么逃出来的?舒大人呢?”那

两人的官阶比小秦高出半阶,在狱中也可带刀。小秦看着他俩,都快哭出来了。他又想呼救,又是不敢,又想让二人快跑,又想让他们来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望着,希望二人能看出来自己是被胁迫的。

两人手持兵刃,气势汹汹。而应启丞手无寸铁,身受重伤,满身血污,一手还被“六骨”所缚。可小秦却感觉得到,眼前的人并不慌张——倒也奇怪,他身上并没有那种杀人如麻的气场,此刻的举动,倒像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绝望。

他好像不习惯杀人。

他到底是谁呢?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忍住这样的痛苦,做到这样的地步,他……

小秦这么想着,躲闪的双眼余光中,突然有两道血光闪过!只见那两个狱卒突然挥起了碧波刀砍向了彼此,不仅如此,他们的眼中也是一阵不死不休的杀气,如同猩红的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这第一刀并未砍在彼此的要害,可他们却连一声痛都不喊,拔刀,再刺!拔刀,再砍!

沉默之中,只有血肉割开,鲜血飞溅的声音,小秦看傻了眼,两腿一软,跪了下去:他只能看见眼前这两个熟悉的人像着了魔一般乱刀将对方砍成一团肉泥!一言不发!

“别管他们了,带我去找钥匙。我说了,我不会杀你的。”小

秦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被那个看上去快死的文弱书生用恐惧完全抓住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够机械一般地站起来,拿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从里面的墙上找出另一串与众不同的钥匙,递给书生。

“我的手已经抓不住东西了,你来帮我开。”

“好……好……”

他机械性地说这话,仿佛声音不是从他的喉头发出来的。他忍着恶心与恐惧,慢慢将锁口处几片断裂的,发黑的指甲拔了出来,在将钥匙伸进去,一转——咔,锁开了。

应启丞的双手垂了下来,发出“吱呀”的声响,好像是多年未用的古旧机关,被隔着厚厚的灰尘转动了一下。应启丞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六骨”中的“三骨”仍bèi chā在他的手指与手腕中。锁一旦打开,刑具所有的重量便扯在了他的伤口上。

不过那只手,怎么看都不能再用了。“

我……我按你说的做了,都做了……求求你,不要杀我。”“

我不会的,要是能活着,我也不想杀人。”应启丞叹了一口气,但气息到后来,竟像是含着一口血一样,在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来,“等我走了,你就叫人来,说我用幻术控住了你,其余的三人也都是我杀的,你只能看着,没一点办法。”

“是,是!”“

还有,小哥,你知道是谁把我抓来这儿的吗?”他的头似乎开始剧痛,想用手扶住额头,可手刚刚伸出来,他便痛得喊叫一声,缩了回去。“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们说,是蓝衣铁卫。”

“蓝衣铁卫……吗?”应启丞再没有看小秦一眼,他面对着向上的阶梯与近在眼前的光明,一步,一步,踏了上去。一

路,鲜血,滴答滴答。

第151章 月爷

恍惚间,应启丞已经走出很远。他

的身体本就比常人虚弱,幸好这些天的折磨并未伤及筋骨,才令他没有早早垮掉。只是刚才酷刑之中失血过多,而他又强行挣脱“六骨断星”,这才使身体终于到了难以负荷的地步。但至少,他仍有力气使用幻术绕开一路上的巡守与偶尔路过的蓝衣铁卫。

况且,这地方的地形与样貌,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摸出所以然来——清和,这是湛海王都深蓝周围的三个重镇之一,亦是他从小便生活的地方,他的家乡。

鲜血仍在滴落,但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清醒。清

和镇是天子脚下,其中居住的大多是不愿入住王都深蓝的高官子弟,或是有名的文人墨客、江湖传说之后。此处虽是弃牢的所在之地,但除了牢房之外,便没有太多巡守。走在这里只要避过卫兵,总还是安全的。回

忆之前的事情,应启丞只记得从皇宫中出来之后,还未走出多远,便被四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困住,他们不用任何兵器,手中可见的只有银针、药布、药液浸泡过的锋利竹片与其中一人中指佩戴的,带有针尖的戒指——这些装备并非寻常的杀手会使用,只有最专业的刺客在雇主要求不取人命的时候,才会使用的下毒手段。

银针cáng du,藏的多是融于血的剧毒。药布cáng du,藏的则是通过呼吸吸入的mi yào。泡过药液的竹片则有一个名字,叫“咬人木”,其中渗的同样是融血的毒药,这种毒往往需要较大的创口让血与毒药接触,有的杀手觉得bi shou太重,便用了这处理过的竹片替代,血毒“月落乌啼”便是一种这样的毒。而戒子,用的则更少一些,其中藏的多是药粉,方便在茶水中下毒,其中暗藏的银针既可用来试毒,也可用来下毒,最初是数百年前三国dong luàn的时候,贵族用来防身的东西。这

四种东西放在一起,就可知这四人不是普普通通取人性命的杀手,他们的目的,便是给应启丞下毒!书生近身功夫不佳,勉强用镜面阵法挡过几个回合,最终却被那块药布罩在了脸上,虽然屏住呼吸,却仍着了这些人的道,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就已经身处水牢当中。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是谁抓了自己,但也只有权势通天的高官王族,才有资格不经审问,直接将自己投入弃牢当中……难道……难道是他?

应启丞所拜访的那一位隐士高人,可不是寻常的人物,他的存在举世皆知,但真zhèng jiàn过他面容的人却极少。他的地位超然,却如绯叶剑圣闻人决一般,早已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当中。就连当今天子,在即为之后都只见过他一面,也要尊他一句“老师”。可

他……应

启丞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在情绪逐渐稳定,记忆愈发清晰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显而易见的焦急——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北上深蓝寻求帮助,本就使他的时间十分匆忙,如今又在水牢中被囚禁了这么多天,这样重伤的躯体就算能够赶到严家村,也与约定的时间相差太远,血月一旦降临,便什么也来不及了。必

须赶紧……

他并非漫无目的地在镇中游走,此刻,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地方:什么都没变。楼房、招牌、花圃、甚至门上的铁环。他没有敲门,一把推了进去,那一个熟悉的人,就坐在那里。“

月爷……”他浑身一阵疼痛涌来,险些跌倒在桌案前。

“你怎么了!这是……”那个叫月爷的中年男子一把站起来,搀住了应启丞,“是谁居然这样对你……你中了毒?”

“月落乌啼。”“

你快坐好!等我取药来!”应

启丞长出一个口气,紧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幸好,这里的一切都还没变,都还与自己当初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子。

这位“月爷”原名月近,是湛海一位名医,乃是天下三大神医“活人一百文”桑孤的亲传弟子,亦是他父亲应越笙的至交好友,从小看着应启丞长大。他有自信,就算自己成了全国通缉的重犯,这位月爷也绝不会将自己交出去。接下来,便是用最快的时间解开月落乌啼的残毒,治好自己身上的内伤外伤,要一匹快马,赶紧上路!不

过多久,月爷已将一堆药瓶、伤布乒乒乓乓拿来,一放下手中的东西便问道:“小丞,谁对你下的毒?”

“我还不清楚,但恐怕是宫里的人?”“

宫里?”“

没时间多说。月爷,我还要要是在身,你只需处理那些会要我性命的伤口,让我赶紧上路。这事事关许多人的生死,一刻都耽误不得!”

“什么事如此紧急,比性命还重要?”“

这我不能说!”

月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模样,真是与你爹当年太像了。老诡这人你也知道,可别走他的老路!”

“我和他不一样,我有分寸。”“

那就好!你的内伤并不重,只是外伤惊人,失血太多,我给你包扎处理只需两个时辰,服了药,带上我的药箱,你就能上路。要是这趟回来你没死,记得来清和,给月爷报个平安!”

“那是当然。”应启丞答应着。

这一刻,他的心终于能够安定下来,月爷的医术出神入化,除却三大神医,应启丞还不知道有谁的医术能在他之上,他说两个时辰,只会短,不会拖。只要能即刻上路,他就能赶在血月之前与叶止、师之然汇合。只要能将狂刀的秘密带到,他们一定能……这

时候,应启丞突然感觉四肢一凉!一股不祥的、莫名的陌生感,突然笼罩住了他。他浑身一颤,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

“怎么?可别乱动!”月爷看着应启丞的样子,“我现在动刀割去你的死肌,会很痛,你要是受不住,我可以给你上一点má zui散。但你时间紧迫,不会需要这种东西吧?”“

嗯。”“

那可忍好了!”窗

外,突然间,大雨滂沱。

第152章 股掌之间

应启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花了整整八天的马程离开湛海,过了严铁关后,又换了一匹快马,取道茶花川一路向着西南而行。天气越来越冷,冷得他身上每一道伤口都隐隐作痛,乌云越来越沉,沉得仿佛不会再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

从清和出来,只带了一身单薄的衣物,一个月爷备好的药箱,一点仅仅能够支撑他饱腹的食物——他必须减轻所有不必要的重量,让马快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更早一些到达严家村。仅

仅一个月前,他还对“血月”的真实性抱有一丝怀疑,但随着期限一天天逼近,尤其在自己于弃牢死里逃生之后,他更加确定了:他的方向没有错,“血月”没有错,如果他所认知的一切只是父亲的臆想,那么他、叶止、师之然,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受到这么大的阻碍。

有人在指引着他们,有人则害怕他们接近真相。幻

术师本身就是棋手,幻术、幻境、领域就是他们的棋盘,一招一式,都是博弈!因此他再了解不过——此刻的他们,就是身处一盘大局当中身不由己的棋子,黑暗中运筹帷幄的两人,都还没有现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弃子,而是决定了整个棋局走向的胜负手。

他要赢!为了不被“吃掉”,他们必须赢下这一把!可

是……可

是,他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一

直起来,应启丞都是一个严谨的布局者,“严谨”这个词,本就是幻术师最重要的的品质之一:只要你足够严谨,便能抓住那些连被幻术迷惑的人都无法发觉的细节中的细节,凭借着这些细节,你甚至能让对方永远沉浸在你设下的环境当中,无法挣脱。而在利用细节这个方便,深蓝应家一直是幻术师当中做得最好的。他

没有任何理由犯错,他从未在这方面犯过错!所有的线索被他编织在一起,完美地推倒出了种子、血月、收割、狂刀、严家村、周先生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信息环环相扣,相互牵扯,相互证明,互为因果,哪里都没有错误!

是哪里错了呢?是哪里让他觉得如此不安呢?

应启丞说不上来,寒冷、伤痛与颠簸的马背,没有条件让他静下心来进行思考,他只能祈祷着马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等到了严家村,有叶止和师之然两人的帮助,他还来得及将这个错误修复,或许,还能来得及挽回……马

停了。应

启丞抬头,远处是一条五指形的长长山脉,五座高山矗立其中,仿佛是一双伸向天空,妄图握紧苍穹的巨手,从应越笙指明的方向来看,严家村就在这五指中的无名指上,被强大的阵法所保护。如果没有意外,叶、师二人应该早已在这里等候他多日了。但山路陡峭,地形复杂,接下去的路,他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上去。他

跨下马来,双脚刚刚触到地面,突然之间,那一阵不安与彷徨再一次击中了他。应启丞愣了一下,极力想要顺着那一丝不安找到它的来处,可只是一晃,他的心绪又平静了下来。应启丞喘着气,冷风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溜走了。他

只能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但他必须去做,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等到那一轮红色的月亮升起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隐隐的疼痛从他的双腿涌起,没迈出一步,都要花费他大量的体力,他没法伸手去扶,被拔掉指甲的十只手指十分脆弱,而被“六骨断星”穿过的六指与手腕几乎无法用力。他思索了片刻,将药箱与最后的干粮都丢在了路边,只身一人,身无一物,向着山中走去。

如果晚了,苟活下来也没有意义。他必须救她,为了救她,他也必须要救他!他

从小没有得到过的疼爱,除了严厉而性格怪异的父亲,他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手足。应越笙死后,他被古文书阁流放,一生不能再回王都深蓝,十余岁的男孩一人漂泊他乡,使劲了苦头,受尽了欺侮。

但他无所谓。

对,他无所谓。他没有志气,没有尊严,没有珍视之人,亦没有不可舍弃之物,这么多年来,他只求一人活得痛快,一人活得自在,一人将世间乐趣乏味玩弄股掌,红尘路过,人间快意。如果可以,再回一趟家乡,自然最好。若不行,那就罢了吧。罢

了吧。罢

了吧。

这三个字,就是应启丞的人生。—

—直到他见到了她。他

羸弱的身体有了力量,凝结的血块变成骨骼与肌肉,支撑起他坚硬的灵魂,四块镜面围绕身侧,为他阻挡山中的狂风与严寒,他的脚步不敢停滞,每一步,都恨不得扎进土里。“

三棵松,右上。两道崖,回头。九只鸦,只走不回头……”

他口中默念这详细的地图,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大山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是一个立体的影像,影像被一层一层拆分开来,而这些口诀连成的地图,则将一切都拼凑起来。慢慢地,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阵法波动,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玉石碎片,也很快有了呼吸般的反应。

就是这里。严家村就在这里。只要破开面前的结界,那一座隐于世的村庄,便会展现在他的眼前,一切秘密都将揭开,现在只要……可

是,他仍觉得哪里不对劲。山

风吹了起来,穿过山石与溪流,棺木与枯枝,绕了一个调皮的弯,吹进了他的衣领里。这风没有任何遮掩,没有任何温度,就好像是从最寒冷的安息洋一路向南,穿过了数千里,只为了钻进他的脖子里。

一刹那,应启丞明白了。太

冷了,这里实在太冷了。湛海东部与绯叶南部,本就不是同样的气候,更不是同样的阳光。湛海潮湿阴冷,阳光也是懒洋洋的一团。而绯叶四季分明,即便是冬日,即使是严寒,也会有一抹浓重的温热阳光拍在身上。是

哪里不对呢?是这里。是阳光,是细节,是破绽!应

启丞苦笑着,嘴角流出血来,跪了下去,全身的骨骼仿佛哗啦一声,裂成陶瓷——他失败了,他完了,他死期将至。他

跪倒在一个庞大的,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幻境当中。

一只黑猫,探出了头。

第153章 虞澜

“辛苦你了。”

黑猫说了话,他的毛色发亮,仿佛是这灰暗世界中唯一活着的东西。他从村前的结界中,从沿途的灌木中,从风里,从阳光里,从每一个角落里探出头来,所有目光,一齐望向应启丞。

“是你。”“

哦?”“

是你!”

“你知道我是谁了?”黑猫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问。“

阳光,是阳光。你制造的这个幻境几乎与现实一模一样,唯一出了差错的,就是阳光!像你这样强大的幻术师,怎么可能犯下这种最为低级,最为常识的错误呢?除非……除非你已经太久没见到阳光了。”

“呀,老诡的儿子,果然是聪明的。”“

我这样信你!我父亲也这样信你!你怎么能……”“

应越笙信我?不,不不不,整个湛海,他是最不信我的人。他看不透我,我看不透他,正因为看不透,我们才将对方视作敌人。他早告诉你要防着我的,但那一段,被我抹掉了。”黑猫嘴角上扬,分不清是猫在笑,还是人在笑。“

可惜。若不是我受了伤,一定能察觉到阳光,可惜……”

“可惜?并不可惜!若不是为了麻痹你的感觉,我何须给你弄出这么多伤口来?你只知道自己中了月落乌啼的毒,但你可知道,水牢之中还有‘醍醐柳’与‘三十三愁夜’?你真以为自己后知后觉,只是因为受了伤?”应

启丞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你在哪里?在严家村?在清和镇?在弃牢红牢?还是在……”还

是在?还

是在?

还是在?应

启丞只感觉一阵眩晕,仿佛是昨晚喝下数十坛美酒,此刻酒劲才刚刚上头。他扶住额头,极力想要保持清醒,但天地随即化成一团旋涡,将他整个人拧成一团,毫不留情地吸了进去。他伸出手,他高声叫喊,但任何东西他都抓不住。他越来越深陷,越来越迷茫,越来越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越来越……

越来越清醒。他

彻底地清醒了。他的双手触到了冰冷的地板,他的眼睛看到了微弱的烛光,他的身体打颤,他的骨头嘎吱作响,他猛一回身,爬在地板上,手足无措地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同时,所有的记忆都席卷而来,让他如坠冰窖之中!他

当然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无光阁,是一座位于地图深蓝王族之地,天子真龙正殿东北方向不足十里的一座黑色宫殿。这里的建筑幽而深,以阵法作护,常年无阳光射入。阴冷、黑暗而干燥,透着香烛与药物的清香——或是恶臭。

这里居住着一位厌恶阳光的贵人。这位贵人有很多个头衔:幻术之王、帝王师、圆缺侯、北海侯、古文书阁总掌笔,正因为他有这样崇高的地位,多年以来,大家反而是忘记了,或是根本不敢直呼他的大名。虞

澜。他是世上几乎所有幻术的创造者,融合者,编撰者。是所有幻术师的导师,父亲,神明。他是站在幻术这门艺术的顶点的人。如果没有他,幻术或许早就和阵法一样,湮灭在历史的某一个角落,只留下一星半点的残卷存世。

应启丞曾经想过,如果有谁对幻术的理解能在“黑猫”之上,那就只有虞澜而已,却没想到……

“又见面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这是进入应启丞耳中的第一个声音,而这才是“黑猫”真正的声音:这声音如此苍老,如此单调,仿佛是将一个人的声带bá chu lái,再塞入一根一折即断的枯枝,强迫他发出声音一般。相

比之下,他的容貌简直与声音一模一样:一个干枯瘦弱的小老头,裹在一袭巨大的,深蓝色的,奢华非凡的长袍之下。但他真的太瘦弱了,看起来,就好像并不是他穿着衣服,而是这衣服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强行裹在了他的身上。他

的皱纹深得仿佛西北起伏的丘陵沟壑,他的皮肤好像风吹日晒下龟裂的土地,但在这一个即将腐朽的身体之上,居然长着一双明亮得如同星辰一般的眼眸,和一头漆黑的,宛若银河夜空一般的柔顺长发,他就像,就像……

一只黑夜中游走的黑猫。

应启丞看着他,所有的记忆都清洗了,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他无法控制地笑了出来,伏在地上,挫败、不甘、痛苦、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这座无情的黑色宫殿。没

错。没有弃牢红牢,没有清和月爷,没有五指严家。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昨天凌晨,他带着自己的名字,深夜求见这位隐居宫中的“幻术之王”。他讲了自己在父亲梦境中的发现,他讲了自己对血月的了解,他也讲了自己的朋友,此刻或许正面临着生死抉择。他

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座无光阁。他没有被投入大牢,他没有被打下“六骨断星”,他没有被拔去指甲,他也根本没有去过严家村。没有被他杀死的狱卒,没有被他放过的小秦,也没有折磨他,被他用幻术了结的舒尔述。所

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幻术。都是虞澜亲手所构建的,庞大无比的幻术。此

刻站在应启丞身边的四个人,除了虞澜之外,还有三个与他同样穿着华贵长袍的人。一人较为年长,肥头大耳,胡须发白。一人年纪轻轻,束着头发,目光呆滞。最后一个女子肤色黝黑,双眼泛绿,嘴唇紧闭。他们三人是虞澜的弟子,亦是名满天下的幻术师:“今天不吃”貌不同、“东南西北风”李忘,“空谷逐人”米晏。应

启丞扫了他们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失声道:“你们……你们就是舒尔述,小秦和月爷?”

李忘默不作声,甚至目光都未移向应启丞。米晏碧绿的眼睛转了一圈,闭了起来。只有貌不同嘿嘿笑道:“老诡的儿子!老诡的儿子!你猜一猜,我是你幻境中的谁?”

“你是月爷。只有你了解我爹和月爷的交情,这里除了你,谁都装不来。”“

哈哈哈哈哈!聪明!哈哈哈哈哈!可惜!”

貌不同笑罢,收起声来,也退回一边。此时,只有虞澜仍站在应启丞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药效也过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我没有要问的了。我都已经知道了。”“

哦?”“

你,周先生,那位大人……这盘棋,不止两个棋手。”

“哎呀。”“

对吗?”

“不对。”虞

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嘴角牵动他面部的其他将死的肌肉,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丑陋,他俯下身来,抓起应启丞的手,小声说道:“但你真聪明啊。比他们三个都聪明,比那些废物、庸才都要聪明。”应

启丞听着他的话,只感觉手掌传来一阵刺痛,只见虞澜小指上的戒指已经打开,一枚银针不知何时刺入了他的身体。“

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还有许多事情要慢慢告诉我呢……”

天,亮了。

第154章 水道

一片无声的黑暗之中,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随后,“哗啦啦”的岩石滚落声陆续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咆哮声由远及近,似乎正在用他的钢铁牙齿咬碎岩石,一步一步向着这片许久无人打搅的漆黑吞噬过来。轰

鸣声近了,水流声近了,不过多时,这片黑暗中的某一处终于碎裂开,一道阳光直射进来,顿时驱散了所有的漆黑与阴霾,陌生的温暖裹挟着多年来沉积下的漂浮的灰尘,将这里笼罩了起来。

轰鸣声停止了,一只黑影化作的利爪伸了进来,它抓住已经之力破碎的洞口。“哗”地一声将他整个扒了开来。这下,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了。

三个人依次走了进来。

“你的龙血就是消失在这里吗?”

“不,还要再深一些。这里只是它的通道,我们走。”一

束火光从他的手中亮了起来,比阳光更耀眼。

“光论这里就已经很不寻常,他用阵法禁锢了泉水的流动,让上面的碧落从表面上看是静止的。而上方还有一条通道,让泉水重新流回山间——依我看,上面的山泉也是人造的。他制造了一个循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为时过早?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对

话的声音来来回回撞击在通道周围的,一阵又一阵,仿佛是他们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对话。声音四处游荡,宛若久久不散的幽灵。三

人都清楚,他们此刻走过的通道,并非只是一条普通的地下水流。它长约数百米,深藏地底,精密的阵法环布,昂贵的晶石四处摆放,各司其职,所为的,只是让这潺潺的泉水流动得更慢一些——三国中有近百处水利工程,无数能人巧匠都想要控制水流,带给一方福祉,却从未有人做到这般地步。

这条水道的尽头,一定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做的东西。

江破皱了皱眉,突然停下了脚步。“淡了。”他轻声说道,再次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龙血一滴一滴洒入缓慢的流水当中。叶止与师之然就这样看着他,谁也没问一个为什么,仿佛这已经是他们许久以来的默契,仿佛这已经是他们做过了无数次的事情。

这是第二十四次。过

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江破才终于抬起头来,指着一个方向说:“这里。”

他指向的是一座墙壁。

两人没有困惑,没有惊讶,师之然后退一步,叶止上前,狂刀抽出破开墙壁,鬼手则再次打开了一条通路。江破重新走在前面,过了不久,他又割开了自己的手臂……第

二十五次。

这条水道被数之不尽的阵法所包围,这些阵法当中,有一些是为了保持水流的稳定与速度,有一些使得泉水无论高低冷暖,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流动,但更多的却是陷阱;无数障眼、机关、灭阵、修罗棋局盘布在这条小小水道的周围,一旦踏错一步,就算是三人这样的身手,也难保不会命丧于此。

阵法有的简单幼稚,就算江破都能一眼看穿。有的却高深玄妙,就连师之然都无法看清分毫,更别提将它po jiě。三人只能跟随着江破滴下的龙血所指引的方向,慢慢向前小心翼翼地移动,一步都不敢走快。

第二十六次。

江破已经感觉到烦躁了。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龙血是世上最为浓烈的造物,无论是火烧、冰封、风吹、日晒,都无法将它毁灭一分一毫,江破身上这一捧龙血,也早在丹霞山中封存了数千年,依然如此炽烈滚烫!可就是这样的血,仅仅是洒入泉水中几秒,便开始飞快地消散、稀释,最后完全无影无踪

这些蓝色的液体,究竟是什么?严家村老老少少口中的所谓神泉碧落,究竟是什么?

第二十七次。

“我越来越受不了这里了……”师之然终于开口抱怨道,“你们都没有感觉吗?这些蓝色的水让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要不是你们两个执意追查,打死我都不会下到这地方来。我先说好,下个时辰若是还没有走到头,我可就掉头回去了!”“

你在这幽深地底,居然还知道时间?”“

幻术师的领域随着时间而缓慢流动,我们有自己的计时方式。”

第二十八次。

同样的刀伤第二十八次在同样的地方再次愈合,江破愣愣地望着殷红的血珠滴入蓝色的水流当中,转瞬消失不见,突然开了口:

“你刚才说,这些阵法都是单向的?”“

哎?”师之然惊了一下,没想到江破会突然与自己说话,“没错。这些阵法中只有一条生路,便是这缓慢的水流所去往的方向。如果不是为了保证泉水的流动,恐怕连这座生路都没有留下的必要。”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别人进来。”“

原来你不知道吗?”师之然露出夸张的笑来,“不仅是没想让别人就来,就连他自己,也没打算要回来。否则,他自可以在阵法中留下一道仅供自己出入的机关暗门。”“

所以,周先生不会再回来了。”江破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那……严家村不就是被他抛弃了吗?如果要抛弃他们,那他所做的天空,水流,山川,他救治的怪病,在这里度过的数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破。你下过围棋吗?”后面,叶止说了话。

“嗯。我还小的时候常和师父下棋,从没赢过。师父说我……算了,没什么好提的。”

“说下去,萧千澈说了什么?”

“师父说我不懂得舍弃,眼中没有大局。不放弃任何一子,反倒全盘皆输。”“

哈,你就是这样的人。”师之然暗暗讥道。

“你我都知道,周先生有一盘棋,虽然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但在他的手中,我们也许就是决胜的那一手。为了赢,有一些棋子是需要舍弃的。哪怕棋子会死,也必须丢掉。萧千澈当初想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个道理。”

“可这不是侠……”江破呢喃道,“师父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你不是弃子,你当然不懂。”叶止拍了拍他的肩,不知是不是在安慰他,“萧千澈就是这个意思。你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做不好棋手,你只能做一个棋子。”“

你呢?”“

我不会再做弃子了,我会毁了这盘棋。”叮

咚——水

流滴落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155章 白骨

这水滴声极为寻常,却让三人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水流既然能发出“滴答”的坠落声,便说明它的流速已经恢复了正常,泉水终于摆脱了一路阵法的控制,重新从容流动起来。他

们到了。穿过阵法的掩护,眼前,仍是一道石门。

这道石门与之前在瀑布石室下所见的不同,它没有提示,没有石台,没有入口,是一道完全封死通道。无法想象当初将其封锁的时候,究竟是动用了如何的怪力。这让这道门如此严丝合缝地卡在这里。

江破触碰了一下石门,对着后面的两人说:“你来。”

“不用看了,是一道死门。”“

死门?”“

布阵者做下阵法的时候,是有自己的布局的。这里与内部完全隔绝,就连一丝能量流动的范围都不曾留下——他将这里封死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让别人进去。”师之然道:“我们想的没错,这里面的东西,他是不打算展现给任何人的,就连他自己……咦?”

师之然说着,突然叫了一声,蹲下身去。只见刚才流经身边的淡蓝色泉水依然不受任何影响,就保持着这样缓慢的流速,慢慢地,竟深入了这道石门当中,甚至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不仔细听,绝对是听不到的。

她俯身去摸,可手指触碰到的,仍然是一整块坚硬的岩石,不知哪里有能够让水流通过的缝隙。她站起身来,沉思了一会儿,道:“不应该啊……”“

这阵法?”

“这阵分明是死的,除非他根本没用阵法封门。难道是……机关?”师

之然自言自语道,也不顾两人,后退两步,用手指计算了一下距离与角度:“这里的空间是足够的……可是……”

她再跨步上前去,用手指往水流中探了一探,这一探,她“哈”了一声,回过头道:“果然在这里!”

“什么东西?”叶止问道。“

这是最简单的机关术。也不知为何,这周先生将外面的阵法设置得如此巧妙,到了这里,时间却好像紧迫得很。这机关移动巨石,控制出入,是最为简单的一种。妙就妙在他用水流遮掩下次,才叫我们都看不出来!”“

你对机关术也有了解?”

“机关与阵法同出一门,数百年前才分道扬镳,要学阵法,当然得对机关了解一二,更何况是这种最为简单的——这道石门内部应该有一处机关,控制门的开关。外部必定有同样的一处藏在我们周围。我们的老朋友并未封门,只是按平常出入的方法关闭了石门而已。恐怕,就是最近几年。”“

找找周围可疑的地方?”

“嗯,小心阵法。”师之然环顾四周,“龙王,你和他一起探探左右两处,尤其注意凸起的的石块和凹陷的纹路。我向着外面找找,有什么发现,喊就是了。”师

之然说罢,还未来得及动身,江破忽地拉住她,问道:“凹槽?”

“你知道?”江

破用目光示意她看向水里,道:“这里还有我的血。”“

快说!”江破的阵法幻术虽然了解甚少,但每当他有所发现,必然带来举足轻重的消息,这身上所流淌的龙血,仿佛是一把解开谜题的钥匙。“

就在你刚才伸手触摸的地方,有一处凹陷,明明是石头,却做得很是锋利。”江破说着,指了指石门的下方,“我能感觉到你的手搅动我的血,应该就在附近。”

江破还未完全把话说完,师之然已经再次将手探了下去,水流被她搅动,一阵猩红色从淡蓝色的泉水中冒了出来。她眉头一皱,对着江破说道:“果然很痛。”

江破看着水面,没有说话。师

之然的身子越伏越低,似乎那个机关在更深的水中,极难触摸得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仿佛遇到了什么使自己不解的事情。但很快,一阵“隆隆”声便传了过来,沉重的石门颤动着,向着一侧挪了开来,留出了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小小通道。“

我先进去。”叶止拦下想要带头进入的师之然,问道:“你做了什么?居然这么轻易就打开了。”

“轻易?只是你觉得。这水下有一道简易的阵法,仅能用一只手解开,幸好已经年久,我找到它的奇点,强行将它破开。可这样一来,这道石门就再也合不上了。”师之然说着,从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一物,两人凑上来一看,居然是那块残损了一般的师家令牌,“我既要破阵,便要跟着阵法的流动运气,这一运气,我才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这阵法的走向,正是我们之前在壁画上见到的某一个字,也就是令牌上的这一块纹路。”

两横,一竖,一斜。“

令牌、壁画、阵法,都是按照这个文字所设计。就连萧千澈当年前往丹霞山,也是在看了这个文字之后——他一定包含着某一种含义,并非只是一个象形文字而已。”

叶止咬了咬拇指,开口道:“也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图形包含了某种含义,才被赋予了这个意义。从壁画所绘的内容来说,它很有可能……与那个长发长袍的女人有关系。”

“猜想先放在一边,进去吧!”

师之然说罢,轻轻推了他一把。石门背后一片漆黑,这里似乎完全没有迎接客人的意思,与之前的水下石室完全不同。叶止一步踏出之后,江破立刻在身后点起了火焰,可不知是为何,即便在龙焰火光的照耀之下,这里的黑暗仍然是如此沉重,火光所能照亮的,也仅仅是他们面前的一方空间。

虽然如此,三人却也发现了——这里根本称不上是一个石室,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房间,横竖都不过十步的距离而已。屋子四周又四个火盆,可是早已熄灭。屋外的淡蓝色泉水流入此处,进入了一个极为奇特的大型机关当中,又顺着另一条通道离开了屋子。屋

子的侧面有两排架子,似乎摆放着笔记、书卷。正中一案,最角落甚至还有一张床,无论怎么办,都是再简单不过的设置。可唯独有一点,却让众人只看了一眼,就如何也忘不掉了。这

屋内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森森白骨,雕琢而成!

第156章 活骨器

这些白骨器具宛若品质上乘的南疆白玉一般,虽隐于密室中多年,未见阳光,但此刻在龙火照耀之下,竟显出一股与白骨全然不同的通透流光。

书架、桌案,是用数条巨大的肋骨拼凑而成,四周的火盆好像是头部的某一个位置,但都不是人类的骨头,似乎是什么身长数米的巨兽的尸骨——可再往里看,桌案之上的笔、砚、杯、壶,所用的却都是人骨。这其中,水壶更是完全用头骨雕琢而成,空洞的眼眶正注视三人,后面空无一物。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而来,顺着打开的石门,吹起了桌上的纸张。江破一个箭步上前按住纸张,却没来得及控制自己的力度,白骨所制的桌案在他一掌之下轰然倒塌,人头水壶咕噜咕噜在两人身边绕了一圈,最后停在叶止的脚边。

叶止犹豫了一下,捡了起来。

“你也能与他说话?”师之然一点也不紧张,微笑着问他。“

鬼使并非是与死人交流,只是与亡魂对话而已。”叶止回答得一本正经,心不在焉,他前前后后端详了这头骨一番,问师之然道:“你见过死人枯骨吗?”

“当然。你以为我是没见过生生死死的小孩子?”“

不,不是刚死的人。”叶止将注意力从头骨上挪开,“是保存完好的尸骨。”“

保存?”师之然愣了一下,“你说的是那个人?”“

我差点忘了,你也曾是左骏候身边的人,对,我说的就是他。”叶

止所说的,是英烈帝时期的镇西大将丛如飞。他是绯叶一代军神,无论是武艺,谋略,兵法皆是前无古人,若能说有后来者,大概也只有当年这位左骏候能在兵法上与其比肩。从

如飞打了一辈子胜仗,却在焚火谷大捷之后遭副将暗算,饮恨而去,他的尸骨被当做战书运回绯叶。英烈帝尊其遗嘱,并未将他厚葬,而是将他的尸骨铸入一尊策马扬弓的雕像之中,箭在弦上,永远向西。从

如飞死后,杀害他的副将聂朔带叛军降于荒原蛮族,再也没有过消息。这成为了三国与蛮族间矛盾激化的导火索,自此之后,战事才连年不休,一直到现近,也毫无改变。

左骏候极崇拜从如飞,将他当做一生的目标追逐。他连获大捷之后,便向如今的圣上讨要了从如飞的雕像敲碎,取出遗骨,带回了骨道关中,建了一座“英烈堂”供奉起来,即便他人说左骏候不尊重从将军的遗志,他也毫无悔意。

但也正是因此,叶止与师之然二人,才有机会亲眼见到这尊保存最为完好的白骨——他的身材高大,骨骼比一般人都要粗壮,唯有右臂,左肋,头顶有三处骨裂,头顶这处,便是当年的致命伤。“

你说,他是从如飞?”师之然惊道,接过头骨来看,可头顶却并没有那道熟悉的裂口。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这骨头……”叶止将头骨转了过来,抵着他的后脑说道:“这人头茶壶并未经过打磨和细致的雕刻,却光滑得如同一块白玉,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发黑或者血迹。从如飞的尸骨保存得如此好,牙齿与颅内却也已经发黑,伤口处的血迹流在颅后,百年都没有褪去……”

“你觉得这不是人骨?”“

这形状,只能是人骨。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的想法是对的。”师之然点头,“你可曾听说过,那最盛产玉石与蛊毒的南疆黎国,同样盛产一种东西,叫做活骨器?”

“活骨?”“

黎国早已亡国多年了,有关这地方的事情,也只有从古书中才能见到。”师之然拿过头骨,继续说道:“黎国山中玉石无数,可他们的贵族却唯独不爱玉石,在黎国之中,最为名贵的东西,就是活骨——贵族会从奴隶中挑选最健康的男人女人,等他们生下孩子,便用最为奢华尊贵的方式单独抚养。他们吃最干净的食物,饮用最干净的山泉水,不能有一丝磕碰受伤。但他们不是贵族,他们认识最为下等的仆人、奴隶,甚至商品。”

“难道……”叶止已经隐隐猜到了后面的内容。

“活骨一般会在十五岁的时候宰杀,一是因为十五岁的孩子,骨骼已经完全成熟,足以制成品质较好的活骨器。二是因为十五岁后,许多活骨便有了的意识,甚至有一些,会主动将自己的骨头打断……当然了,随着活骨年龄的增长,他的价格就更高,数量就越少。一直到二十五岁为最佳——你手上拿的这个,大概就是这个年纪的活骨器。”

叶止呆呆望着手中这一件宛若艺术品的头骨,喃喃道:“二十五……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这一生短短二十载,虽被圈养,过得可比那些劳累致死的努力要好万倍。等他死了,数十年,数百年,还会有人捧着他的头骨赞叹一声:真美啊。他这一辈子,难道不比许多人要辉煌耀眼了吗?他比那些生前名扬天下,死后却被人遗忘的大人物,难道就要xià jiàn吗?”师

之然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淡淡,好似没有一点波澜,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某个人的一生。“

但为什么有人会敲碎自己的骨头呢?”叶止道,“还不是不愿意屈膝于强权?还不是为了反抗这无望的命运?”“

有些人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就想要掀翻棋盘,杀死棋手。但有些人只想缩在一角,祈求自己不要被吃掉——可最后留在棋盘上的,往往都是后者。”

“你在说我吗?”“

我在说我们——你不必嘲笑他的人生,放下吧。”师

之然夺过头骨来,将他放回了桌案上,这才发现江破正牢牢盯着桌上的一叠满是字迹的纸,一刻都没有分心。这些纸张仿佛丝绸一样柔软,即使被江破紧紧攥在手中,也一点没有折痕。

“这是什么,他的笔记?”师之然轻轻抓过来,发现纸上的字迹,竟是分别用两种字迹写就的。那

一种怪异的文字,又一次出现了。

第157章 日记

这两种文字零零落落分散于数页纸张当中。它们的形状虽迥然不同,却都拥有同样一种字迹,明显就是由同一个人写成的。师之然一眼望去,虽然只能看得懂三国汉字的部分,但仅仅是这一半的内容,就足以让她推测前后文的大概。

这是一份日记,周先生的日记。而这份日记中,竟处处充满着令人不安的疑点,师之然仅仅读了两行,立刻明白了是什么吸引了江破……首

先,是纸张。这

种纤细,柔软,却又坚韧的纸张名为“汉江纸”,又名“丝绸纸”,是只在绯叶汉江沿岸一带的三座村子中出产的宝纸。它的工艺复杂,一脉单传,以不皱于水、不裂于燥而闻名于世,价格远比丝绸还要昂贵。三

人之前在石室中所见到的都是木简竹简,记载的也只是三国间的奇闻要事,唯有这间房间中出现了这样名贵的纸张,其中的内容,定然与众不同。

其次,是文字。周

先生精通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字,一手三国汉字优美而漂亮,落笔有力,回转只见尽显飘逸,显然已经书写多年。这种书写方式甚至影响了他对于古人古文字的书写——当他结束一段汉字的叙述,再次转向古文字的时候,那些刚硬的棱角,锋芒毕露的笔划明显变得圆滑起来,虽然他极力保持着古文字的书写规则,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这两种文字当中,古文字早已不是他最擅长的一种了。

他被同化了。如果他真如三人猜测的那样是壁画中“将军、巫师、匠人”三人中的一人,恐怕在他漫漫的人生当中,他已经逐渐将属于古人的那一部分遗忘掉了。尽管他极力避免,尽管他仍然努力用古文字叙述自己的日记,但或许,他用三国汉字所替代的那一部分,正是他已经忘记的古文字。最

后,是内容。三

国的文字博大精深,就算只是不到一半的零星片段,却可以让人在阅读之中轻松领会其余用古文字书写的内容,从这一篇日记当中,许多古文字的含义甚至可以被慢慢推理出来,形成完整的记叙。周

先生的日记很是奇怪,他不标注具体的日期,却只用一种怪异的图案与阴晴圆缺四个字记录时间。日记中的每一段只有短短的两行字,但这些文字中所包含的巨大信息,却让此时看到的师之然诧异不已。

她没有想到周先生的计划与布局居然如此宽广,如此宏伟,却又如此凶险,恶毒,灭绝人性。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已经猜到了如此多——只要将他们一直以来所猜测的最糟糕的一面连在一起,竟就基本组成了周先生计划的蓝图。

他,足够资格被称之为一个野心家,亦是一个阴谋家。

“你怎么看?”师之然将手中的一张汉江纸递给江破,指着其中一处问道。

江破快速看了一眼,脸色并不好看,但只是说:“我知道了。”“

他将所有的话都说得很模糊,唯独这一点是最为明确的。你作好心理准备,到时候,别拖我们两个的后腿。”

“嗯。”江破并不反驳。将这张汉江纸传到师之然手中,自己则继续翻看另一页纸。

桌上的纸只有短短十三页,许多内容没头没尾,不过多时,叶止又在一处人骨书签下发现了另外二十三页日记,这才将整个故事的轮廓拼凑了出来。这三十六页汉江纸上记载的内容远超三人的想象,甚至远比壁画中所发现的要多。

他们确实是不可或缺的棋子,也确实身处于一盘黑暗、残酷、凶险万分的博弈当中,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这盘棋局的博弈者,并非只有周先生与他的对手两人。一些他们熟悉的,不熟悉的,了解的,不了解的人,都曾参与到这盘博弈当中,他们有的失败了,有的则依然在落子,有的甚至与周先生一起操纵着整盘棋的走向。

但他们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件事!

他们都曾落下一子,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近在咫尺的选择——交给了叶止、江破、师之然,应启丞这四个人。所有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你死我活,都在他们身上汇集。而为了这一个结果,有的博弈者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三人对视一眼,将所有的汉江纸都交到了师之然手中。有关严家村的所有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拼上了。-

-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残月。

我发现了重要的事情。韦先生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居然被一个凡人所揭开了。这很好,那把刀本来就该是结束一切的钥匙。但我该如何开始呢?我已经知道他在暗处,如果我匆忙动手,一定会被他抓住破绽。必须耐心。{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阴,残月。

他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但果然,他还是去了。这些剑客都是这样,他和他的追随者,都是同一种人。萧千澈,这个名字四应该被记住的。韦先生或许会喜欢他的,但我们没有时间了。黑暗正在迫近,我不能重蹈覆辙。{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满月。这

么多年,唯独日月是不会改变的。萧千澈对我说对月应当歌与酒,我不能明白,当它变成红色的时候,他们应当学会畏惧,但他们从没有。就在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无法看穿的人,他说:你在下一盘好大的棋啊。我说:是的。他不愿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我们一定还会再遇见的。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新月。

三千不归死了,一个孩子和他一起死了。萧千澈拿到了龙血,但我的计划失败了。那只黑猫盯上了我的计划,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凡人,是时候见见他了。如果他和他们扯上关系,我就必须要动手了。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阴,朔月。

倪先生给我来了信,居然是信。看来我的推测都是对的,过了这么久,我们终于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饕餮前往西方,巨龙正坐中央,我的事情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倪先生的了。我必须出发了,现在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大蛇。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新月。

计划有变。有人死了。

我需要更多的样本,我要走了。

第158章 试验场

周先生仿佛并不是想要记录下什么,他的日记,只是一段又一段与自己的对话。但很快,日记的内容就变得更加露骨了。更多不为人知的残酷真相,就在这平淡的,两种文字交错着的字里行间慢慢展露阵容。—

—疾病又有了变化,我之前采取的措施还是失效了。韦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系,倪先生依然无法理解我的试验,但我还是要继续下去。巨龙之地已经准备就绪,就差我了!如果我能得到那个“成果”,我们三人千年以来的努力就都没有白费。无论如何,现在都只剩下我们三个了。除了我们,还能是谁呢?—

—那个孩子没有死,这或许是我计划之外最好的一个消息。我要再等一等,西方会有好消息的,一定会的。

——还有人在继续死去,几个村子中都有。尤其是朱野村,剩下的活人已经不多了。我略微降低了剂量,但他们的身体仍然无法承受,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太不寻常了。或许我应该停下试验,凡人虽然愚昧,但容易起疑,幸好,他们现在还没有怀疑过。我要花时间处理一下才行。—

—我把朱野村烧了。

——三江村没有活口了。希望严家村能撑过去。—

—严家村也开始死人了。但情况仍然可以接受,我需要继续观察下去。—

—我做了许多努力,严家村是我们开始的地方,它是不同的。—

—严家村的疾病停下了!我找到了原因,凡人正是不可思议,他们的身体仿佛随时在变化。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研究疾病,居然从未想过从他们身上找到对抗它的方法!我已经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倪先生,希望他可以重新理解我的研究。我把那个幸存者剖开了,他的身上又许多值得研究的东西,他不会白死的。—

—研究的进展越来越快,简直让我欣喜若狂。为了引开凡人们的注意,我抛开了{此处是一个符号},转而研究{另一个符号},这一次我要慢慢观察疾病的变化。那一对夫妻是珍贵的素材,我距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他们很痛苦。一直到半夜,我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凡人比我们更加畏惧身体上的疼痛,这本来让我不屑的东西,此刻让我有了些许怜悯。或许就和倪先生所说的一样,身处这个世界太久了,我们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吧。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干枯了,但他们坚持的时间已经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一定是他们的身体变化了,照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或许这些凡人,能够成为回答我们问题的钥匙,太好了。希望我能减轻他们的痛苦,他们看起来很疼。

——他们还是死了。也许凡人的灵魂远不如身体那么强大,但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数据,我听见他们在临死前喊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倪先生曾对我说“我们辜负了凡人”,我想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能停下吗?如果连我们都放弃的话,和韦先生还有什么区别呢?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新月。

我将疾病给了他们的孩子,我做了他们最厌恶的事情。可只有这样的血缘关系才能证明我的猜测,我没有办法。但我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我会让他早点死去的。我厌恶凡人,但我这一次要承诺,我要给你们所有人最小的痛苦。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阴,残月。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严家村的男孩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他撑过去了!为什么!我甚至用{另一个不知名的符号}控制了他,但他没有表现出一点不适!他能抵御这些东西?我成功了吗?可原因是什么呢?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时间。{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阴,满月。

我看到了凡人的亡魂,是那一对死掉的夫妇。

我不应该像凡人透露我的计划,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怜悯吧?真不愿意用这个词。我

让两个亡魂在瀑布侠等待着计划中的人,或许他们会来,或许他们不会来,但既然亡魂已经无法消散,何不让他们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呢?无尽的岁月真的比无意义的等待更加好吗?

作为回报。我承诺让他们的孩子永远不会得病,我没有骗他们,那个孩子根本就不会得病。

{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晴,残月。

时间越来越近了。之

前我很害怕凡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但现在,我越来越希望他们知道了。

我想让他们懂得我们的故事,我们的辉煌,我们遗留下的一切,我们失去了的所有。他们敬仰我们,赞叹我们,也从我们身上明白自己的卑微与脆弱——就像龙。

龙,可笑的龙。

我给他们指了一条路。这些人是我们与命运共同挑选出来的,至少他们没有死。如果连他们都无法逃过血月的话,那就让一切发生吧。

我终于明白韦先生的话了。太累了。太累了。

我想休息一会儿,但这并不是说我已经放弃了。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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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大部分日记的内容都被三人解读了出来,但真正能被理解的,拥有具体意义的内容,也只有上面这一些罢了。但仅仅是这些内容,就足够让三人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严家村是一个试验场。虽

然仍有几个古文字符号无法被辨认,但很明显,严家村只是这位“周先生”用来试验疾病的一个试验场。而且除了严家村之外,还有几个如朱野村、三江村这样从未听说过的村落,已经被他亲手毁掉了。他的目的,似乎只是寻找抵御这种疾病的方法。

这种疾病让周先生十分害怕,为之不惜一切代价。而在日记的最后,他似乎真的找到了不受疾病,也就是“黑病”与“水病”影响的人。

最重要的的一点,是叶止、江破、师之然他们,居然知道日记中所说的那个小男孩是谁:何

患。

第159章 人皮书

“他居然把活人当做试验品,还将这个孩子……”江破惊怒交加,双拳紧握。他是最为无情的人,亦是最为天真的人,在他的眼中,周先生的这种行为根本与当初的魔教、恶人谷无异,甚至更加残忍歹毒。他心中的“侠”绝对无法容忍的行径。

叶止、师之然两人同样惊讶,但他们心中所想的,却与江破又有所不同。周先生的日记当中,时刻充满了傲慢与愧疚,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字里行间。仿佛他才是被逼迫的,让村民们患上怪病是他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些怪病——让人逐渐干枯萎缩的“水病”,慢慢侵蚀人体的“黑病”,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之然轻轻将这些日记放下,用活骨器压住,对江破道:“确实,这种恶行,恐怕连四大恶人之一的‘毒劫女’蓝巧儿都做不出来,更何况他的修为武功,恐怕远在四大恶人之上,如果一直指引我们来到严家村的周先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或许……”

“或许我们也是他的实验对象之一。”“

这就不好办了。”三

人将目光移开,这座小小的房间之中,并非只有书案上的日记这一条线索,一旁高大的白骨书架上,亦放着许多本外表怪异的书册,看起来与三国中流通的活字印刷的书册大为不同。师之然在书架上翻找了一番,取下其中几本,一一递给了叶止与江破。

“这些书?”叶止问道。

“这些书都是手写手抄,与书架上的其他书册不同。我刚才递给你的这几本,同样是活骨器。”“

活骨器?”叶止望着手中的书,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书页虽然也是纸张,但封面与底封却有完全不同的质感——是人皮。“

他似乎很喜欢收藏活骨器。人皮纸的制作工艺很是复杂,完好的人皮更是活骨器中最为贵重的一环。”师之然边说着,边快步走到桌边,接过叶止手中的人皮书,一页页翻看了起来。师

之然思考的时候并不安静。与其他人不同,她不讨厌别人对她发问,只有在解答问题的时候,她的思路才更加清晰。翻看了七八页后,她又“哈”了一声,指着书中的一处对叶止与江破说道:“你看这里。”两

人凑了过来。师之然用手指夹着书页,将封面展示了出来。这

是众多人皮书中的一本,可原本应该光洁的封面上,却赫然有一个暗红色,拇指大小的胎记。

“拥有胎记的人是不能被选为活骨器的,但这张人皮,至少是一个十余岁的成年人的——这不是活骨器的皮,我看到的时候就有点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内容呢?果然。”师之然说着,又将人皮书翻到刚刚那一页,说道:“你们看。”书

页的正中,居然不是文字,而是一副画,画中是一轮血红的月亮,血月之下,还是那一个熟悉的符号:两横一竖一斜。

这轮血月是以三国的绘画技法绘成,无论是用笔、用色,无一不是大师水准,三人望着画中之月,仿佛感觉自己是被一只血红的眼睛盯住一般,倍感焦虑。符号下还有一行文字,但这些文字八成都是用古文字写成,依靠中间穿插的几个三国汉字,依然无法理解它的含义。接

着向下翻去,会发现书中还有更多血月的绘画,每一个都略有不同,可随着内容的推移,下面文字所用的古文字越来越少,渐渐地,三国汉字已经占到了一半,通过这些汉字,三人已经可以慢慢推测其他部分的含义了。这

是一本笔记。其中记录的,都是历次血月发生的时候,三国中所发生的大事件,而最上方的绘画,便是当时血月的模样——或许在一开始,周先生还能完全使用自己的古文字进行记录,但慢慢地,他已经必须加入三国汉字才能表达出完整的含义了,一直到……三

人继续往下翻找,越来越多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深蓝吕家,贤来寺宗家,金风古道,阔别山庄师家……

师家。

关于血月的最后记录,就停留在阔别山庄师家这里。图中的血红之月依然令人心惊胆战,但血月下方的熟悉的符号却第一次变了——它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口”字,其中点了长长的一点,远远看去,仿佛一只眼睛一般!而最下方也没有了对应的文字,留出了一大块空白。“

奇怪了,他怎么什么都没有写?”叶止将书页放在江破点起的火光下,纸上也并没有什么隐藏的文字出现,反倒是那个“口”字愈发像是一只紧盯着他看的眼睛,与上方的血月一大一小,让人脊背一凉。

叶止停顿了一下,本以为会得到师之然的回答,谁知道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师之然双手撑在桌案上,脑袋已经垂下,好像是睡着了一般。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去,托住她险些倒下的身子,问道:“你怎么了?”

“别吵我,把那本书给我。”师之然声音虚弱,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叶止还未回答,她便一手将人皮书夺了过来,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两步,背靠在墙上,脱力一般坐了下来。叶

止仍不放心,再问道:“你怎么?哪里……”

“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都不要打断我,不要碰我,就算我用bi shou伤害自己,也决不能阻碍我!”师之然说着,将书页放在自己眼前,正对着那一轮栩栩如生,仿佛正在眼前的血月,“除非我要自己的命,你再把我叫醒……”说

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最后一个“醒”字根本没有了声音。叶止仍不放心,俯下身确认她呼吸仍然平缓,这才回过神对江破说:“看来我们要等她一会儿了。”

“没事。”江破答,“我也习惯了。”他

翻找着其余的人皮书,头也不抬,又说道:“这里还有许多的内容,也与我们有关,你来看!”

第160章 梦?

另一边。这

突如其来的困意与直击脑海深处的回忆不知从何而来,它们纠缠、翻滚,投射成一个恍若实境的梦境,从那一轮血月绘画中钻入师之然的体内。

一开始,她百般抗拒,作为一个幻术师的本能不能允许一个莫名的幻境举这样闯入她的脑海,但很快,她却在这幻觉之中寻找到了一丝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只能顺着它在回忆中越挖越深。她跟着它,拨开云雾,穿过岁月,终于来到……

一处老宅。

宅子宽大,装饰却并不华贵,大多数地方空空荡荡的,仿佛主人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用更多桌椅字画将它填满——它是一座庞大山庄的一部分,却也并不是其中最为寻常的一座宅子。

宅子正门坐镇这两只石狮子,口含宝珠,怒目圆睁,但与其他地方的石狮不同的是,它们的眼睛细而长,仿佛透出一阵阴冷的光来。狮口中的獠牙更加尖锐,似乎并不属于一只狮子,而是……一条巨蟒。宅子前悬挂的六个灯笼与灯笼上紫色瞳孔的图案彰显着其中主人的身份——他们是因实力与势力得到王族承认的贵族,是绯叶国中最为得势的幻术师家族:师家。这

里,就是阔别山庄。阔

别山庄地处绯叶最为西南的热带,甚至比江南更加潮湿多雨,但到了冬天,却比北方更为严寒阴冷。知了吱吱鸣叫着,与冬天才会复苏的阴黎虫,剧毒的繁纹花蛇,致幻致命的三尾白鼠一起生活在这块并不能轻易踏足的土地上。

绯叶的幻术师家族与湛海王族的幻术师组织不同。他们大部分与世隔绝,即便是在武林江湖如此繁盛的今日,也极少踏足世俗当中。他们受到尊重,也被人惧怕,在他们当中,最最声名在外的,也正是阔别山庄的两位庄主:师涟与师羡。兄

长师涟是幻术与造梦的宗师,一双紫瞳只一眼,便能令对方深陷幻术之中。二弟师羡则善于运用一种神秘莫测的武学,以一团紫色烟雾模仿对方的招式,在出其不意之间致人于死地。两人游离于江湖内外,不参与世俗正邪的纠纷,也不参与魔教、白衣楼、恶人谷、玄水渊等势力的矛盾。阔别山庄独立在外,很少有人知道山庄中究竟有什么,有谁,在做什么。

但师之然知道。

她顺着这牵引着她的梦境越走越快,穿过老宅,穿过后门,穿过阳光与虫鸟的鸣叫,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她慢慢将意识放松,将自己融入到这一段梦境之中,以为她渐渐感觉到了构建这一处梦境的人的身份——他

绝不是周先生,他是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人。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变轻了,在这个梦境当中,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长长手绳,从老宅中走出来,向着另一处高大而精美的宅子中走去。路上所见的每一个人朝她微微低下身子,道:“

xiao jie。”

“xiao jie你来了。”“

xiao jie慢点走。”

“xiao jie。”这

些声音仿佛来得很远,是整个梦境中最不真实的一部分。她没有与这些下人打招呼,这位阔别山庄的大xiao jie从小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主,她不和下人们亲近,从小,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人能拦得住她。除

非……

突然间,一双大手拦住了她,面前的人身材高大,当时的师之然得要抬起头才能看得清他——他上身chi luo着,五官锋利,却意外得温柔,他将头发全部绑在背后,露出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银色的圆形耳环。“

哎,这里不能走。”他

的声音太过好听了,只一开口,便让人忍不住顺着声音望过去,想要再听他说一句话。师之然被这声音牵着,又被这一双手挡着,气得不行,小小的身子狠狠一跺脚,对面前的人说:“怎么就不能走了!”

“小姑娘还生气了?别老皱着眉头。”他也不斥责,只是笑着蹲下来。“

爹爹天天和我作对也就算了,二叔你也这个样子!你们再不教我点什么,等到过年的时候,我连那个小瘦子都打不过了!我是山庄的大xiao jie,总是被他们笑话!你看那些下人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其实一个个都笑话我呢!”小

姑娘这样说着,身子一抖,好像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面前的男人连忙哄她道:“说什么呢,你可是大xiao jie,谁会笑话你啊。但你要进后书阁,可是绝对不行的,这里面的书不仅仅是危险而已,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是知道的吧?”

“可是……”小姑娘说着,眼泪果然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师之然游走在这梦中,突然一阵想笑——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啊,居然这么容易就哭鼻子了?可在它的记忆之中,眼前的这一幕,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别哭了别哭了。你还小嘛,无论是幻术还是武艺,我和你爹爹都得慢慢教你才行。这样吧,你跟着二叔来,咱们今天瞒着你爹爹,学一手不一样的东西。”

“是吗?”小

姑娘果然好哄,仅仅是听到这一句话,她的眼泪立刻收了回去,眉开眼笑的抬起头。“

那咱们可说好了,二叔教你的东西,绝对不能告诉你爹爹知道。你这么聪明,不会让二叔被你爹爹责骂吧?”“

一定!”“

拉钩?”“

拉钩!”哎

熟练的幻术师轻松便能在梦境中保持着清醒的思考,师之然见到这一幕,立刻便警觉了起来——这个梦境亦真亦假,似真似幻。方才她与二叔的对话确实存在,但她可不记得二叔曾教过她什么,那年夏天,那个时候……

他们说了“一定”,他们也说了“拉钩”,但之后呢?这句“拉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她从二叔身上学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

就在师之然陷入沉思的时候,二叔已经从腰上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小姑娘的眼前,轻轻说道:“拿好啦,二叔教你这个宝物的用法,到时候,可就不怕那个小瘦子咯,来,跟我念……”

那是半块令牌。回

忆从这一刻捅破梦境的伪装,汹涌而来!

第161章 三段回忆

那是一段亢长而复杂的咒语,随着断续的语句一字一句从师羡的口中出现,那半块灰暗的令牌很快泛出了微微的淡紫色光芒,一条披着金色袍子的大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师羡将令牌放在师之然手中,让她合手握住,又道:“你跟着我念一遍……”

梦境之中,那些字句遥远而模糊,师之然听不清,但她已经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一幕,却是在她回忆的某一处深藏着,却不知被谁封起,只等着此刻被书中的那一轮血月唤醒。

小姑娘依样读了一遍,师羡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拿好这东西,记住二叔教你的这句话,总有一天,都会用得上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已经不如当初那样温和了,他先是咬着牙齿,随后又咬了咬嘴唇,轻轻将小姑娘退了开去,道:“去玩吧。”“

这样……我就能打赢那个小瘦子了吗?”

“对。”

“不能告诉爹爹吗?”“

他不会知道的。”

他说完这句话,梦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师之然感觉一阵波动撞在了自己的胸口,倒退了两步,再抬起头的时候,二叔师羡早已不在面前,眼前的一切也在转瞬间变得完全不同。天色暗了下来,一轮满月当空。

这是一座更大的宅子,门前挂着九盏灯笼,两只石狮子镇在门口,一条五爪红龙腾在屋檐之上,第五爪向下,掌中正是第九盏亮起的灯笼,灯笼上,同样是那个紫色的瞳孔图案——这里就是阔别山庄正殿正厅,高高腾起的巨龙,龙爪之中的紫瞳灯笼,正是代表着王族对家族的统治。仍

是个小女孩的师之然悄悄趴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两个男人严厉的争执声音正从门后传来。声

音较为阳刚粗犷的,是她的父亲师涟,他似乎正在大声斥责师羡,而后者并不服气,反唇相讥,两人很快由争论变为争吵。师之然突然想到,在自己那些年的记忆当中,两人的争吵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在这个梦境出现之前,自己同样将这件事情忘掉了。

是谁悄无声息,毫无痕迹地抹掉了她本该铭记的记忆?是这个梦境的创造者吗?

“你太狂妄了!师家隐世多年,你我建立阔别山庄,已经忤逆了先人,愧对了祖宗!如今若是在和湛海的幻术师扯上关系,只怕会在这俗世间越陷越深,惹祸上身!”“

你以为我想吗?你我人在江湖,早已身不由己。这秘密我已经研究多年,就是怕你反对,才没有说出口。可现在整个师家危在旦夕,你若还不肯踏出这一步,只怕师家就要亡在你这一代!”是师羡的声音,即便是争吵的时候,他的声音仍然绵长、动听、让人无法抗拒,丝毫不像是一个已经三十五六的中年男人。

“放肆,我是你大哥!”

“大哥?要是做了亡族之人,还分什么手足兄弟,终究一缕孤魂,一地枯骨!”

“师羡!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和虞澜合作!这个人藏得太深,我绝不会将家族的命运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师家从来走得都是自己的路,与旁人无关!你所说的血月,也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不说百年前的边关大噩,就说贤来寺宗家与金风古道的事情,你也都觉得是杜撰?”

“天地间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师涟答得斩钉截铁,他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认定的事情,无论谁开口都无法说动他。这有时候是一个优点,有时候却不是。

“哈!天地间多少愚昧无知的山野村夫,你与他说剑气、幻术、阵法,他也认为是无稽之谈。说到底,只是自己的眼界不够开阔而已!等到血月来临,看你如何在地下面对列祖列宗!”“

滚!”

这最后一声怒喝仿佛动用了最最凌厉的内息,师之然只感觉那声音越来越远,力量却狠狠打在她的身上,又将她往梦境的更深处冲撞了几分。她极力平缓住自己的气息,可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宅子消失了,争吵声也消失了,她的面前空旷无边,只有浓郁的红色映满她的视线。

抬起头,是一轮血红的满月。唯独这一次,梦境与她的记忆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偏差。她

猛然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还未站起身来,一个女人便抓住她的身子,喊道:“抓住娘!别睡过去,我们就快跑出去了!”

“娘……我们在……”

“别问!抓住!”

她抓住那个柔弱的,却可靠的肩膀,女人穿着气,衣衫破碎,许多处皮开肉绽,流出鲜血来。她想再看一眼女人的脸,但女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马嘶,剑鸣。马蹄踏开泥土与落叶,哗啦啦啦,四匹马已拦在女人面前。四个男人两人持刀,一人持鞭,一人戴着一双厚重的铁手套,戴手套的人下了马,笑道:“夫人,接下来就没有路了。”

“我跟你们回去,让她走!”“

我们要的本就不是你。”“

把我逼到绝路,你们四个恐怕也不是对手!”“

那就要请夫人赐教了。师家的紫瞳,我们兄弟四个还未曾有幸得见。”“

找死!”

女人怒喝一声,手中银光一闪,一柄飞刀已从袖中射出!师之然只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已被女人小心放在地上。女人身手又快有狠,趁着放下她的时候,另一只手中又有一柄袖中剑抹在手中,仅凭单薄一剑,抬手便挡下了空中挥来的一刀,火花四溅。“

夫人好身手!”带着铁手套的人一直没有出手,只在一边观战,正当他说完这一句话,身后突然闪出一鞭,只见那个持鞭的男人从暗处偷袭,长鞭正好甩在女人右腿的膝盖上!这一鞭子阴险狠辣,女人尖叫一声,当即便跪倒下来,恐怕骨头都已经被打折了。

又一个持刀的男人趁着机会,侧着又是一道砍来,女rén dà叫一声,手中飞刀一转,一剑封了那个男人的喉咙。可她毕竟已经抬不起腿来,这一剑用力,另一手马上拖了里,架住的大刀狠狠落下,斩进了她的肩膀里。戴

着铁拳套的男人默默走上来,歪着脑袋,对女人说:

“哎,夫人好身手……这位,就是师大xiao jie吧?”

第162章 被封起的回忆

小姑娘倔强地抬起头来,努力地盯住带着铁拳套的男人:“是我!怎么样!”她

的眼神凌厉,从小就是如此。这种时候,她没有哭哭闹闹地跑到满身是血的娘身边,也没有吓得掉头就跑,反而这般高昂着脑袋,不卑不亢。面前的男人也是一愣,过了半晌,才“哟”了一声,蹲下身子:“不愧是师家的大xiao jie,果真是不同凡响。”

“不要靠近她!”女人喊着,但大刀已经嵌入骨里肉里,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夫人既然受了伤,就不要说话了!”男人嘿嘿笑着,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一手指着师之然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大xiao jie,你的紫瞳对我们没有用处,我劝你不要做些容易让自己受伤的事情。否则对你不好,我们对大人也不好交代。”当

时的师之然似乎知道他口中的“大人”是谁,亦知道自己身处一种怎样的处境。她仍然高昂着头:“我跟你走可以,放了我娘!”“

还是大xiao jie懂事。”男人朝着身后挥了挥戴着铁手套的右手,只听见哗啦一声,大刀从女人的肩口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女人痛叫一声,站不起来,只能向前摔倒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之然看了一眼,张了张嘴,脚步却没有动。“

我们走吧大xiao jie,但是保险起见,我们得蒙上你的眼睛才行。”戴铁拳套的男人说罢,从身后摸出一卷漆黑的布条,不由分说便蒙住了师之然的眼睛,绕了整整两圈,再重重打了一个结。师之然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一轻,已经有人把她抱到了马上。

“坐稳了大xiao jie。要是磕了碰了,我们可担待不起。”男人话中带着笑意,显然不是认真的。小

姑娘的小手紧紧抓住马的缰绳,但她并不慌乱,似乎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如今的师之然心中却焦虑万分,她知道自己此刻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回忆,但前路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一片漆黑。马

的速度不快,这一行人好像并不太急,又似乎在等着谁来接应,马向前走了百余步,突然一顿,师之然听见有人下了马。

“嘿,你怎么才来?”是戴铁拳套男人的声音,“还是说你早就到了,只是不想露脸?”

“她没事吧?”那声音,居然是师羡。“

没事。你们阔别山庄的大xiao jie真是懂事,夫人若也能这么识相就好了。”男人笑着,好像刚才发生的只是轻描淡写的事情,“不过你也厉害啊,居然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杀,玄水渊的枯连老魔都没你这么心狠手辣,哈哈哈哈。”“

我的事不用你管。”那个永远温柔的声音变得冰冷,“把她交给我就行了,你们回去交差吧。”“

那就麻烦师庄主了,哈哈哈哈。但我劝你一句,这小姑娘你可得小心着点,血海深仇,杀你十次都是不过分的。”

“滚!”师羡终于还是动了怒。“

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都是为虞澜大人做事,没什么高低贵贱,把我们惹急了,兄弟几个一样把你做了,这天下一个姓师的没有,倒也落个清净!”“

我和虞澜是相互合作,你们这些手脏的下等杀手,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娘的,兄弟几个可再警告你一句师羡!这次出门之前,虞澜大人封了我们的眼,咱现在可不怕你的幻术!你们幻术师的术法虽然厉害,可动起手来就和那些酸书生一个样子,真把哥几个惹急了,我们就说这次阔别山庄死了个干干净净,你真以为大人会追究,再说了……”

噗——嗤——,一声撕裂。

师之然的眼前仍被厚布蒙住,一片漆黑,但那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她的耳朵,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声闷响,摔倒在地上。身后兵器抽出的声音,男人咆哮的声音,嘈杂不绝,但仅仅是数秒之后,便回归了平静。她感觉有一个人向她走来,轻轻摘下了她眼前的黑布。

当然是师羡。但师之然能感觉到,此时的小姑娘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当初对这位二叔的亲昵,其中包含着的,只有深深的恨意与冰冷的火焰。师

羡略微偏过头,不看她的眼睛:“你没事吧?”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你现在不杀了我!等我长大了,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师羡张了张嘴,没想到小姑娘居然会说出“你现在不杀了我”这种话,他将头转过来,低着头说:“二叔给你的那半块令牌,你还留着吗?”

小姑娘没有说话。“

留着它,终有一日……你会用得到它的。我会送你和你娘去边境,等过了边关,那些人就找不到你了。二叔有办法,等过了这段时间,就没有人敢再伤害你了,你隐下姓名,好好在湛海生活,到时候……”“

你现在不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爹的仇,所有人的仇,我都一件一件跟你算清楚。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

二叔怎么下得去手!”“

那你对我爹,怎么下得去手!”小姑娘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她这么小的年纪,再怎样的无情冷酷都是伪装的面具,此刻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哭喊出来,“我爹爹对你这么……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的东西我不会要的!拿回去!”

小姑娘抬起头,她从出生就是大xiao jie,从不知道什么叫低头,可就在她愤怒地盯住师羡的眼睛的时候,才发现那对眼睛正流转着紫色的光芒。她来不及开口,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眼睛已经片刻都挪不开了。

幻术。她

无法发出声音,但绝望和尖叫都已经压在她的喉咙里,变成了日后如乌云一般笼罩着她的阴霾。她感觉自己的记忆越来越远,能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少——阔别山庄,老宅,血月,二叔师羡。这些东西一寸一寸从她的记忆中被连根拔起,种下了新的东西。

一个早就被设计好的虚假记忆,正一片一片,填充着她的脑海。

她不记得了。一

轮猩红的血月,依然高高悬挂在天空。

第163章 峰回

云雾聚起,又散去。眼中的鲜血流下,又干涸。她

手握着那来不及丢掉的半块令牌,从小姑娘的身体中舒展而出,在浓重腥臭的血腥味里一步踏出。她的目光平视,正好对上了那个男人的双眼。

——师羡。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

是我。”

此刻,她早已走出了猩红的回忆,面前的男人转瞬便变得苍老起来。那优美的声线消失不见,一阵沙哑的,低沉的嗓音传来,干枯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一声叹息,轻轻握紧。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有我的原因,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情。”“

你后悔吗?”过去这么多年,被尘封的恨意早已不再清晰,师之然的语气显得平平淡淡,却更想问出个缘由来。“

决不。”

“那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你既然没有死,就应该知道天涯海角,我必回取你性命。当年我就说了,我说到做到。”

“因为你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哦?”

“这盘棋——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棋子,但你是棋手。你有与他们对弈的资格。”“

资格?”“

资格。”幻境中的师羡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中,一对紫色的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微光。他顿了片刻,又开口道:“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必须独自对抗所有人,没有人是你的盟友。”“

虞澜呢?”

“杀了他!”

师羡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了这样三个字。这三个字饱含着恨意,如同一阵地震般掀翻了整个幻境。师之然后退了一步,再向前看去,师羡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的模样慢慢向后隐去,慢慢变得灰败,仿佛一块顽固不化的磐石。唯有“杀了他”,“杀了他”这三个字仍在幻境中久久回荡。师

之然回过头,只见那一份回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年幼的她小跑到母亲的身边,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却没有一个rén liu泪哭喊。师羡牵着死去杀手的马来,扶着母子俩上马,一直不敢抬头。然而,就在师羡扶着女人跨上马的瞬间,女人却从袖子中掷出一个小瓶来,瓶子脱手,在半空便破碎成碎块,其中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泼洒下来,洒了师羡满满两手。

一阵紫色的火焰“呼啦”一声燃烧起来,窜起一人多高的火焰。师羡大叫一声,连连退后几步,一眼望向女人,却发现马上的母子二人都紧紧盯着自己。

这一个对视,是师之然从回忆中找到的最后的画面。

至此,所有虚假的回忆全部散开,她打开了所有紧闭的门,将一切本该她拥有的东西都取了回来。当年的火焰仍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如同师羡正在火光中逐渐融化的双手。她

睁开了眼睛。

不大的房间中,温暖的火光驱散黑暗,两个熟悉的人影来回走动,手中不知捧着什么,低声轻语。她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是刚刚离开了地狱,还是在前往另一个地狱的路上。这时候,一个人影停了下来,蹲下身子道:“你醒了?”

她“嗯”了一声,视线慢慢清晰,这是叶止的声音。“

怎么样了?刚才是做了个噩梦?”“

嗯……但不重要。”师之然慢慢站起身来,感觉身体一阵酸痛,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你们有什么发现?”

“有很多。”远远地,江破的声音传来,他的脚步一支未停,将手中的竹简、汉江纸、人皮书等等分为两堆,细心摊开。他的表情专注,即使是在说话的时候目光也停留在这些纸页上,不知是什么事能让他这样认真。

师之然走近他,看着他分类好的众多纸张,偏过头问叶止:“是关于萧千澈?”

“对。”叶止点头,“我们在周先生的众多手记中发现了许多个名字,有些是他想要杀掉的人,有些是他想要拉拢的人,有些是他尊敬的对手,有些甚至是令他畏惧的所谓凡人,其中……”“

虞澜。”师之然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叶

止愣了一下:“没错。”“

继续说。”“

我们可以确定一点——这位周先生的记性很不好,他一方面进行危险的试验,一方面却不断将这些重要的东西忘掉。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补充自己的手记,翻看自己日记,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因此,他的记录意外地详细。这其中,除了另外两位被冠以“先生”之名的倪先生和韦先生,虞澜这个名字,是被提及得最多的。可是……”叶

止说着,指着众多纸张中的某几页说道:“周先生只是记下了这个名字而已,关于他的信息,却没有多提一句。我们只能看出一点,即便是周先生这样的人,也认为虞澜是最为恐怖的一个‘凡人’。”“

我知道他。”话说到这里,师之然倒也平静,她并非是不害怕,只是到了现在,慌乱早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你知道他?”

“江湖人只知道他的名号,却不知他的真名。即便是最为熟悉他的瀚海幻术师,也极少称呼其名——他是幻术之王,是帝王之师,是湛海的圆缺侯、北海侯,更是古文书阁的总掌笔。你们一定听说过他。”“

我听过。”江破皱着眉头,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师父与我提及幻术的时候,曾和我提过这个人,据说此人行事隐蔽,久居深宫之中,已有上百高龄。但近五十年来,已经没人见过他出手了。”“

话虽如此。但是……”师之然犹豫了一下,“怕只怕,我们都已经见过他出手了。”

“什么?”听这话的两人同时一惊。

“我之前并未将虞澜这个名字与我们遭遇的一切联系起来,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不,是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师之然的话语又平又缓,“应启丞在心中说他要去湛海求助一位故人的时候,我就应该猜到的,黑猫的幻术如此高深莫测,几乎令我们没有还手之力。应启丞能想到求助的人,只有立于当今幻术师顶峰的虞澜,可是……”她

抬起了头,眼中终于有了忧虑。

“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第164章 棋手

深深云雾之中,连绵山脉之外。一双紫色的眼睛幽幽抬起。“

啊,她打开我的梦了。”在

那个阳光无法直射的地方,在那个穷尽无数幻术、阵法都无法寻找到的地方,那个男人缓缓地开了口。他并非是在与任何人对话,那声音慢慢地低下去,仿佛只是在给往日的自己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即便只是听到声音,也会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极英俊的男人吧”。他的手指真好看啊,就算是被火油烧伤,肌肉luo lu,那修长的指节依旧能看出往日的美来。但整整九年来,他被困在这里,却再也没有看过自己的样貌。

他无法接触阳光,他无法走出山洞,他只能如一条穴居的蛇一样,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自己的领域里。靠着幻术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幸好,这世上已经没人知道他了,没人知道当年的“荒瞳紫鸦”师羡究竟命运如何,也没人知道名震一时的阔别山庄是如何在江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一切,都藏在了那一夜的血月之下。他

伸出手来,作出了一个无人可以理解的手势——这是他自创的造梦术,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掌握。遥远的梦境接受他十指的牵扯,再一次改变了。他潜藏在黑暗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放下了什么。“

终于开始了。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星

空好像是在慢慢亮起。一颗,两颗,星座逐渐出现,银河缓缓流淌。仿佛就是因为他的注视,这夜晚才终于有了颜色。

他站在白玉与蓝宝石点缀的华贵建筑前,在他的身后,一个复杂的,记载着星辰圆形机械缓缓转动,发出繁复却又优美的金属声音。若是仔细看,再仔细看,你会发现这星空中的所有星辰,就是按照这机械的指引在转动着的。机

械的背后,伏着十二个身着蓝色长袍的少年,他们一言不发,拿着笔,将天空中星辰的变化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月亮、星辰在他们的手中,仿佛是花鸟鱼虫这般简单的东西。但是,在某一个少年的笔下,月亮却与他人的不同——它是红色的。

那个男人垂下了头。在

他的身侧,有一个怀抱长剑的侠客,剑眉星目,英俊儒雅。男人刚刚娱乐动作,剑客立刻有了感觉,转过脑袋,轻声问道:“师父,您……”

“真快。”

“师父你是说……”“

你看。”

男人说着,伸手朝天空中一指,只见天穹之上,一颗原本暗淡的星辰不知何时发出灼灼光辉,它在月亮的旁边,竟好像比明月更加耀眼。但未过多久,它便又黯淡下去,隐在了无尽的黑夜当中。

“师父,弟子不明白。”

“你何必明白呢,你不也是这些星星中的一颗吗?”男人笑着,他明明须发皆白,但这笑容展露,却好像年轻人一般,就好像岁月流过了他的身体,留下了痕迹,却不愿伤害他。“

开始了。星辰排列,日月流转,我已经看到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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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恭喜恭喜!这排场,这气派,整个三国之中,也就天下商号能有这分魄力!我说老朋友啊,这是你在绯叶的第几座钱庄了?”“

第几座?哈哈,那可就记不清了。这些身外之物,我哪有这么好的记性?”

“身外之物,却让多少人魂牵梦萦,为之不顾生死啊!”

“那些人只是凡夫俗子,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灯红,酒绿,酒池,肉林。男人们身披金银绸缎,饮酒大笑。女人们载歌与舞,将杯中的美酒添了一杯又一杯。

坐在主座上的,是一个中等身材,却比旁人都胖上一圈的男人,他手捧一只镶嵌着无数红玛瑙的黄金酒杯,与身边的另一人碰了一下,哈哈大笑着一饮而尽。刚才的那一句“身外之物”,便是从他的口中说出。身

外之物?真的是身外之物吗?

他五官温和,一脸都是肥肉,这一笑起来,仿佛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无论是谁一眼望去,都会想和他交一个朋友。可唯独让人注目的,却是他右脸上的深深刀疤,稍稍给这张笑脸增加了一些瑕不掩瑜的狰狞。细细一数,这刀疤竟有十五道之多——像他这样的大商人,大富豪,脸上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刀伤呢?人

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提,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富可敌国的“天下商号”大掌柜,恭喜发财。对,这并非是什么尊称、名号,而是他的真名。这慈眉善目的胖子姓恭喜,名发财,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老乞丐给取的。

——喵。在

这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地方,突然有一声清晰的猫叫声传来。这周围,似乎没有其他人听到这叫声,只有一个人——恭喜发财,他听到了。

他低下头,朝着右边一看,一只碧绿眼睛的黑猫正蹲在角落里,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间,恭喜发财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穿过人群,一路走到了那一只黑猫面前。

奇怪的是,周围仿佛没有一个人看到恭喜发财,他们依然喝着酒,跳着舞,吃着肉,发出爽朗的大小声,唯独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虞澜。”“

落子吧。恭喜。”黑猫盯着他,口中说出了人话。“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

到了。那些人既然不打算收手,我就只能将他们赶尽杀绝了。你会帮我的吧?”“

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

但你与他们不一样!”黑猫的毛立了起来,露出尖锐的牙齿,“只有你,可以加入我的计划里。你,你的天下商号!”

“当然。但你说话要是再好听一点,一定会有更多人帮你。”恭喜发财沉着脸,“我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我不需要他们。他们都是庸才。”“

那好。我们……”恭喜发财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铜板来,是那种面值最小的,最常见,最便宜的铜板。

他将铜板丢到空中,伸手接住。

“正面,还是反面?”

“你在我的幻术里,恭喜。”“

正面,还是反面?”

“反面。”黑猫答道。

恭喜发财没有打开铜板,他站起来,目视前方,说道:

“开始了。虞澜”

第165章 先人

时间越是急迫,越是流逝如潮水。转眼之间,竟又是四天悄然过去。这

座位于水道后的秘密石室虽然面积不大,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寻常房间而已。但其中所藏的日记、残卷、竹简、符号,却无一不包含着巨大的谜团。这些由两种不同文字构成的错综复杂的笔记,就好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一牵动,便影响着这个棋局。此

时,距离应启丞所说的“血月”的时间已经不剩下几天,而关于所谓“斩断”的线索还只露出了冰山一角,狂刀无论如何转动,都无法将叶止体内引出的狂躁黑影斩断,江破的龙血之力无法引出,更无法进行斩断。三人头绪全无,一刻都不敢休息,索性不再回到严家村的地面上,住在了这座石室当中,与遍地的书卷与活骨器为伴。

汉江纸上写的是周先生的日记,记载的都是他的只言片语,虽然凌乱,但仔细分析之后,却能从中找到他这些年所有的行动,甚至连他思绪的纠缠,内心的痛苦,都可以窥见一二。人

皮书上记录着所有与血月相关的事件,与周先生自己对血月的分析和理解。这上面的内容虽然篇幅最长,但明显写于许久以前,许多内容仍然是用古文字写成,穿插着许多无法辨认的符号。可至少对于金风古道、阔别山庄这两次血月的记载,仍然是能被三人所理解的。竹

简占据了书架的大部分位置,这一部分更为生涩,所记录都似乎都是长城建造以前的事情。竹简中多次提到了韦、倪两位先生,甚至夹杂着两封他们之间的书信。但可惜的是,这两封回信都是用古文字写就,无论三人如何破译,都只能读懂其中极少的符号:血、龙、狂刀、机械,北方……除此之外,再无信息。

po jiě古文字的过程看来简单,实际上却极为繁琐,这四天下来,几人皆是筋疲力竭。江破自从知道当年丹霞山的一战与周先生有关,便将所有精力放在了破译神秘符号与周先生的日记之上。他虽然没有师之然那样博学多闻,但毕竟从小被萧千澈培养,博览群书,寻常的谜团尚且难不倒他。师

之然更不必说,周先生日记中的符号既然能够引她入梦,自然就是师羡所绘——可周先生深藏密室内的日记上为何会有师羡留下的印记?阔别山庄当年的惨案又与这位神秘的先生有什么关联呢?这正是她要寻找到的答案。这

样一看,最为悠闲的人就是叶止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周先生虽然已有至少两年岁的高龄,甚至容颜不老,可他的记忆却明显在这些年出了问题——他会用纸和笔记录下每一件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尤其是金风古道的那次血月与萧千澈和三千不归在丹霞山的大战,他居然连连记下了三次。也正是因此,三人才能从他的笔记中获得如此多的信息,关于……

关于血月、斩断,以及他的对手。而这三者,却都与同一件东西有关。狂

刀!

在周先生的记叙中,叶止手中的这柄狂刀是由名字的,它叫作“饕餮”,是传说中吞噬一切,永不知足的洪荒异兽。它,是唯一可以阻止“血月”降临的手段。

自从千年以前血月出现以来,无数实力强大的,被播下“种子”等待“收割”的家族,都曾想要解开这无名的诅咒。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失败了,最终迎来了灭亡,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但也有一些足够强大,足够聪明的人,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留下了火种,并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流传下去。

这个方式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玉石俱焚”。他们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他们必须手染鲜血,在他们的背后,死尸、咒骂,一路荒诞。但他们还是做了。

这其中,将事情做得最漂亮,也是最为绝对的人,就是“藏镜老诡”应越笙,应启丞的亲生父亲。

应越笙并非心血来潮,他是在对抗“血月”这条路上走得最长,也是最坚定的一个,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魔鬼——他从年轻时候便定下计划,执掌家族,完善领域,修改心法,再慢慢将应家的所有势力迁出湛海王都深蓝,隐入清和镇中。之后,他运用自己登峰造极的幻术,悄然杀死了自己的所有亲人,每一个信应的人,只留下自己的独子。他

用惨绝人寰的方式,将所有“种子”的力量聚集在自己的体内,一旦血月开始,他就是唯一一个需要被收割的人。在这之后,他将应启丞藏起,开始寻找“斩断”的方法,他找到了两个盟友——当时正叱咤风云的白衣楼主萧千澈,与绯叶最好的幻术师之一,“荒瞳紫鸦”师羡,并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可

是最后,应越笙并未找到能够完成“斩断”的方式,他留下一本笔记,几个梦境,选择在梦中杀死了自己,让“血月”扑了一个空。在他死后,另一个人得到了他的所有笔记——师羡。他

吸取了应越笙的经验,想要将一切做得更加完善,并找到“斩断”的方法,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可以完成“斩断”的道具,可以将这神秘的“种子”连根拔起,从根本上解除诅咒的,必然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刀刃。他遍访各地的铸造工匠,藏剑大师,却依然无法找到一柄这样的刀剑。

周先生一直观察着他们两人,他躲在暗中,见证着他们的尝试,了解着他们的失败。他的字里行间中,处处藏着惋惜与叹息。但直到师羡模仿应启丞,最终将阔别山庄tu shā殆尽,将“血月”的力量吸引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周先生已经明白他,他们,他们所有人所需要的是什么了。

一把刀,一把锋利之极的刀,一把能够斩断所有阻拦之物的刀。在

丹霞山里,就藏着一柄这样的刀。

第166章 揭开的谜底

“饕餮”的存在并不为外人所知,从周先生的记叙中可以发现,知道这一柄狂刀的存在的,似乎就只有周先生、倪先生、韦先生这三人。在他们的书信来往,尤其是那一封韦先生的书信中,代表着狂刀的符号竟被接连提及五次——周先生一再要求韦先生拿出狂刀,帮助他口中的凡人们完成“斩断”。韦先生的回信虽然都是难以看懂的古文字,但很明显是拒绝了。没

有狂刀“饕餮”的帮助,即便应越笙、师羡二人将事情做到了这般地步,甚至不惜手刃亲人,毁灭家族,都无法阻止血月到来时无法逃避的“收割”。他们唯一做到了的事情,只是从自己的家族中挑选出一人苟延残喘,希望他们能够逃离随之而来的下一次血月。

应启丞与师之然,就是被应越笙与师羡挑选出来的人,他们代表着已经出局的两位棋手,来到这严家村中,最后一次放手一搏,企图冲破这纠缠家族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无情诅咒。

而继承了神秘的龙血,与名为“饕餮”的狂刀的江破与叶止,则是周先生手握的棋子。周先生多次提到,他们才是真正能够斩断血月的人。龙之血、狂之刀,缺一不可,将他们指引至此,正是周先生一手的安排。除了“斩断”,他们还需要做一件事情,便是击溃那个“最聪明,最冷血,最不寻常”的凡人。

让周先生如此重视的人,正是一只追杀着几人,背后布下种种迷局的“黑猫”虞澜。三

人将周先生的笔记整理到这里,大部分真相已然一目了然!

以周先生为首,包括应家应越笙,阔别山庄师羡等人,甚至还有百年前已经消失于江湖中的贤来寺宗家,金风古道等等势力,都力图解开“血月”的谜团,摆脱纠葛的命运,带领自己的家族脱离诅咒。他们一次一次地失败,一次一次地尝试,一直到前两次血月降临,才终于从尸山血海中找到了办法——斩断!这个方法与壁画中记叙的不谋而合,也正是因此,周先生才要将他们四人齐聚在此。而

对弈的另一方,则是以“黑猫”虞澜为首的各方势力,其中自然包括丹霞山底下的一种半身人与他们的首领萧其宿,或许还有一路追杀叶止的“十一天狗”,甚至是那个至今仍然身份成谜的黑袍男人。他们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路阻挠周先生与“斩断”——无论是“藏镜老诡”应越笙的死亡,阔别山庄师家的灭门,还是丹霞山那一场黑白大战,其中都有黑猫的身影。这

是一场持续数百年之久,横跨十余个大家族与江湖势力的惊天博弈。而叶止、江破、师之然、应启丞,只不过是侥幸留到了最后的四枚棋子,一旦他们完成了壁画与笔记中所说的“斩断”,这一盘棋,便会被他们推到胜负的边缘。

一路看到这里,看到一年来追寻的谜底终于被揭开,三人竟然没有什么意外的。尤其是叶止与师之然,自从他们在白衣楼中相遇相识,披荆斩棘至此,他们早就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有过无数的猜测。而如今的真相,只是将他们所有坏的推测聚集在一起的一个最坏的结果罢了。

一旦你有了准备,便觉得这些也不过如此了。虽然不甘做他人的棋子,但事到如今,顺着周先生的目的接着走下去,似乎才是唯一的办法:斩断,逃脱血月的收割,再思考之后的一切。可现在,却有一个问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即

使叶止已经能够引出体内的黑影,并感知到它与外界位置的联系,也已经手握狂刀,与壁画中所描绘的分毫不差。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无法将那一缕影子彻底斩断。还

缺了什么吗?还有什么事他们遗漏的吗?三

人心中抱着同样的疑问,几乎是同时,他们将目光转向了房间中的那一个古老的机器,正是它,一刻不停地保持着房间内与严家村中“泉水”的循环。这神秘的液体缓慢地、从不停息地流动着,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古老而不为人知的秘密。滴

答。滴答。

哗啦。哗啦。

叶止望了它许久,才发现三人的目光竟然在同一时刻瞄准了同一个地方。他将目光收回,向下,聚集在了自己手中的狂刀之上,片刻之后,他脱口而出道:“

不应该是这里。”

“嗯。”师之然紧接着说道:“周先生没想到我们会找到这里,他留给我们的所有线索,应该都在瀑布底下的石室当中了。完成斩断的方式,一定也在那里才对。”“

我们回去?”“

不是我们,是你。”师之然道,“我们两人丝毫不了解你的刀,就算去了也是多余。这里还有许多笔记来不及破译,我们留在这里,或许还能有其他的发现。”

江破看了师之然一眼,也点了点头。师

之然继续说道:“你回去,带上你的刀。距离血月已经不到七天,如果你不能找到斩断的方法,等到血月来临,我们中必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所以——”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做不到,也就不用回来了。”叶

止张了张口,愣了几秒,才低声回答道:“可直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血月是怎样做到‘收割’的。它会派人来杀我们吗?他们直接取走我们体内的‘种子’吗?也许我们可以打败他?”“

不可能!”师之然答得丝毫没有犹豫,“我知道师羡是一个怎样的人,若是对手可以击败,他绝不可能……冒这种线。在杀了我爹,和直接击败血月之中,他既然选了前者,就说明……”“

好。”叶止知道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在这个冰冷与火热并存的女人身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阵如鲠在喉的痛楚。她回答得好似漫不经心,但光是那个名字,就应该令她咬牙切齿才是。

“慢着。”就在叶止这个好字出口没多久,江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龙爪放在嘴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江破闭上眼睛,皱着眉道:“在很远的地方。”“

那又如何?”“

他们……朝着这里来了。”

第167章 黑影再现

山川崩坏,但没有滚石落下。大地震颤,但没有裂痕出现。河流干涸,但没有人能够发现。漆黑之处,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妖物慢慢爬出,顺着夕阳落下的方向,沿着光芒褪去的势头,一步,一步,肆意走出。他

们只有一半是黑色的影子,另一半仍是他们原来的样子——人类、飞鸟或是走兽。他们面无表情,唯独嘴巴长得老大,其中空空荡荡,也不见尖牙与舌头,不知是想要吞噬些什么。他们步步向前,好像一支没有声音的大军,在一位根本不存在的将军的指引下,向着一个他们都知道的方向,向前!向

前!向前!他

们有的渺小,半身为影,半身只是一只普通的雏鸟,亮丽的毛色还未完全褪去,只有些许被染成了黑色;他们有的巨大,身长三米左右,趴下也有一人多高,身形似豹子,长有五条尾巴,正是异兽“狰”,只是比叶止与江破战胜的那只小了些许。

还有一人,他身高两米左右,双手及膝,一手握一柄大斧,一手握一柄大剑。说他是人,却有一些勉强。因为他只有一个人的轮廓,在他的身上,黑色的火焰熊熊燃起,若他真是个人,恐怕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他的旧伤已经愈合,只有复仇与雪耻的yu wàng依然强烈,与他身上的火焰一样不曾熄灭。严

家村——他所侍奉的大人,已经为他指明了道路。江

破没有听错。

他的血液融于三国的五条江湖大河之中,山川影响河流,地震催起潮汐,这么大的动静,几乎是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心与血为之翻腾。他将手指从嘴唇上放下,用难得焦急地语气对两人说道:“动静是从丹霞山的位置来的,你还记得吗……”

叶止点了点头,说:“难道是他。”

“只可能是他了。”两

人口中的“他”,自然就是那一天在丹霞山遇到的黑袍人,他有翻天覆地,移山填海的怪力,更恐怖的是,他的力量不是武技,不是剑气,也并非幻术和阵法,即便是身负龙血,手握狂刀的两人,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位黑袍人的力量所在。更

何况,他的形象出现在了严家村中的壁画之上,即便是画中的古人都对他尊敬有加。他究竟是谁?他有什么目的?他活过了多少年的岁月?没人知道。但若是他在此时从丹霞山往严家村而来,那他与即将到来的血月,难道真的没有关联吗?萧其宿口中的“那位大人”,会不会就是这位黑袍人呢?

江破说完这句话,不禁有一些害怕。害怕——这情绪对他来说太过罕有了。自从感情淡泊以来,他只有三次如此剧烈的情绪。一次是听闻萧千澈的死讯,一次是亲眼见到叶止仍然活着,最后一次,便是当下。但他忍住了这份情绪,依然对二人说道:

“这么大的动静,绝非是一个人出动,就算是黑袍人发难,我们首先遭遇的也是他的手下。严家村的阵法大多以障眼和防御为主,不可能经得住这样大规模的进攻。我们必须要做一点准备,加固周边的阵法。”江破说着,将目光转向师之然,“我和她一起上去,反正这里也破译不出更多的东西。但你要回去上一座石室,斩断身上的黑影。”

“你们……”

“放心。丹霞山与严家村距离不近,他们就算知道位置,快马加鞭,也需要至少两天的时间。两天!”江破伸出两根手指,“你一定可以找到斩断的方法!”

叶止看着江破吗,突然发笑:“你认真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像萧千澈。”

“我一直想要成为师父这样的人。”“

你师父可丢下过我。”叶止开玩笑一般说道。

“换做我,就不会!”江破答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在意对方是否是认真的。师

之然看不过去,拉了一把叶止,骂道:“别扭扭捏捏还贫得有来有回的,赶紧去!周先生将这局棋布了百年之久,就算他记性差了,也绝不会有什么疏漏。斩断的秘密一定在那个石室里,你,和你的狂刀,在血月之前找到破除诅咒的方法!”“

如果我来不及呢?”叶止问。

江破道:“白衣楼有一套自己联络方式,即便你在地下的石室里,如果听到两个呼吸之内,传来两短一长两声bào zhà,就是我在联络你,意思就是——我们快死了。”“

如果我们撑得住,一定会尽力给你拖延时间。但等到信号传来,如果你仍然没有po jiě诅咒的眉目,就上来和我们并肩作战。”师之然道:“没了我,希望你能把脑子放灵光点。弄得不好,大家一起做鬼,我也得在阎罗王那里好好骂骂你!”“

我知道了。”这样紧张的时候,叶止却被师之然的话逗得一笑,他捧起刀来,放在眼前,道:“当初拔起它的时候,我可从未想过有这样的事情。若是那时候没有……”

“没有若是。你是否会拔起它,都在周先生的意料之中。我们都是棋子,就做好棋子的本分,赢下了这一把,我们再去找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算算旧账!”师之然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

叶止最后望了一眼,知道多说无益,转身便提着刀走出了石门。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越来越远。

“我们呢?”两人略等了片刻,师之然问道。他看出江破对现在的情形又自己的看法,索性向他发了问。“

我们把几本人皮书带上去,其中对血月的记载,或许也是我们破局的关键。”江破的思路此时格外清晰,“上去后。我用令箭尽可能联系到白衣楼的楼众,让他们传消息到崔叔那里。白衣楼距这里虽然遥远,但总比没有救兵要好。你去加固周围的阵法,能多抵挡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对了,用上我的血,如果要与黑影和半身人为敌,他们一定怕我的血,还有……”

江破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师之然催促道。“

有人……流血了……”江破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是龙血……”

第168章 没有道理的道理

深居严家村的三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与世隔绝的这些日子里,三国的山川大地之上,早已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沧江、漓水两条大河水势暴涨,下游决堤,一夜之间,两条河皆变成血红的颜色,沿岸便可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仿佛是大河之中,有什么巨大无比的妖物死了一般。但奇怪的是,周围的花草树木遇到这血红的河水,却长得更加茂盛,严寒冬日,好像三月回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丹霞山废墟中的两座大山接连崩塌,周围数个村庄已经数天没有与外界联络,好像死了一般。可是多年来,代表着丹霞山的浓厚迷雾却慢慢散开,缓缓向着东方漂移。可这等情况,就算是最有经验的烟雾贩子也不敢进山一探究竟。可却有人传闻,在逐渐散去的雾中,竟然看见了数只庞然巨兽的身影,大家都说,是有什么妖怪被从山里放出来了,周边村子的人啊,怕是都被它们吃光杀尽了!遥

远的天穹之上,星星一日比一日淡,一日比一日稀少,而月亮的颜色则越来越深。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恐怖的有关于“血红色的月亮的传闻”,据说血月一旦降临,三国中就必有名门望族因此遭受血光之灾。许多大家族因此求助荆合古山观星阁“观星自在”牧掌门,却都被座下“七星”拒之门外,一人都不得见。

江湖之中,同样风雨飘摇,各种消息不径直走,不知真假,统统聚集在诉州城的满楼酒家之中。掌柜的“千人千面”诸葛玺终日眉头紧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无论是谁同他打断消息,他都只是摇摇头,说两个字:“假的。”自

从玄水渊被萧千澈沉入渊底,圣子三千不归被杀之后,恶人谷与白衣楼两家,就变成了这江湖中的两个最大的势力,它们处处作对,彼此势不两立。可近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两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话。无论是恶首“妙公子”柳缘,还是“翠玉剑”崔于坚或是“龙王”江破,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让人一点都猜不透。

甚至有人传闻,柳缘早已携“四大恶人”一起悄悄出了谷,易容西进,白衣楼“四剑”也紧随其后。两方势力似乎想要争夺什么东西,矛盾一触即发,这样下去,恐怕是要重演当年丹霞山的旷世一战。但这一次,没有了萧千澈的白衣楼,要怎么与正值巅峰的“妙公子”等人一战呢?

世界正弥漫在一股难言的阴影与恐惧之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了。但

真正的棋手是不会慌张的。他们早已布好了局,如今发生的一切,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

藏身黑暗中的紫瞳男人慢慢走到了距离阳光最近的地方,他的紫瞳从阴影中浮现,他伸出手——在他严重烫伤了的手掌上,正捧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小瓶。此时,这个瓶中充满了一股紫色的烟雾,它仿佛是气体,又仿佛是液体,有时候,它也更像是固体。这股烟雾好像存在于现实与虚幻之中,但这个的小瓶,却将它牢牢禁锢在了他的手中。下

一刻,有一个女人伸出手来,从他的手中取走了小瓶。她齐耳短发,英姿飒爽,一身红衣,背负一柄蛇形红剑。她将小瓶收好,眼中第一次透露出了犹豫与不决,她吸了一口气,问面前的男人道:“我真的能相信你的话吗?”

“当然。”男人说,他收回了手,再次将自己藏进了黑暗之中,“你的家族正是这场棋局的牺牲品。湛海剑圣百里家,你们的未来正在wāng yáng的巨浪中飘摇。去!破开这个迷局!”

--------------------观

察着群星的男人收回了眼睛,此时依然是深夜,他的目光刚刚离开,那天穹便暗淡了,失去了色彩。十二个少年停下笔来,都抬起头,望着这个身着青色长衣的男人,等着他说话。“

血月呢?”男人说道。那

个笔下描绘着血红月亮的少年举起画卷,朗声道:“师父。是大灾之相。”

“哦。”男人淡淡地答了一句。

在他的身边,那个怀抱长剑的剑客险些就睡着了,此时一阵对话,剑客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一低头,道:“师父。”“

天枢。”男人回过头来,“你和师弟们下山。”

剑客先是一愣,随后满脸都溢出了笑来。这仿佛是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后的消息,让他一点喜悦都藏不住。他立刻半跪下来,抬剑行了一礼,大声道:“谢师父!弟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将最好的消息带回观星阁!”

“之后你就不用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悠而远。

“师父,您这是……”剑客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弟子不知做错了什么!”

“血月过后,我自有一件大事要托付给你,你不用告诉师弟们,只能孤身前行。你且过来,为师有一件东西要传授给你。”

男人说着,向前一步,将手指在剑客的脑袋上一点。顿时,那暗淡的星空再次明亮起来,星辰的光辉仿佛盖过了明月,除了那名描绘血月的弟子,其余十一位弟子再次埋下头去,在画卷上刷刷刷地开始绘画。

“师父,这是……这居然是……弟子从未想过,等获得如此真传!感激涕零,只有舍身以报!”

“本就需要你舍身而行,不必多言。此去凶险,若是有什么差错,是师父对不住你。”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又道:“这个女人名为凌心画,是玄水渊主枯连皆悲的引路人。天下此番巨变,想杀她的人绝不简单,让她活着!”“

弟子领命!万死不辞!”“

快去!”转

眼之间,星辰又暗了下来。

--------------------

这一切重要吗,这一切不重要。所有棋手的举动,所有天地间的变化,都是不重要的。他们的目光所及,都在那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村落之中。他们期望看到,他们害怕看到,那三枚小小的棋子,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叶止打开了门,狂刀在它的背后!如

今,这柄大刀终于有了它的名字,一切都将步入正轨,历史的喜剧与悲剧,都将揭开它的最后一块帷幕。叶

止扬起手,将一把鲜血扬在古老的石台上,那个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石台“咣”地一声,炸起了一把火焰来!

第169章 三人的幻境

这火焰红得就像那一捧热血,炸裂声中仿佛藏着凶兽的呜咽。

这是江破临走前割开手臂,留在他手中的一捧血——事已至此,若是这铁砧真的能够被什么东西催动的话,那一定就是江破身负的龙血之焰。

果然不出所料,这火焰燃起,龙血便顺着铁砧内部留下的凹槽慢慢向下流去,滴答落入火炉之中,没有其他的外力催动,炉子中却突然“轰”地燃起一团半人高的火来,鲜血冲出炉子,只一刹那,整个石室就变得温暖起来,叶止站在当中,汗水很快便流了下来。但他并未感觉到燥热难耐,反而觉得一阵舒爽——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一般。

他鬼使神差地横握起狂刀,将刀身放在铁砧之上,此刻的狂刀并没有往日的凶狠凌厉,就与当年叶止与他初遇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有刀口两片利刃提醒着面前的人,它仍是一把能够斩断一切,吞噬灵魂的贪婪之刃。身

边的炉子烈火滚滚,好像那些挂在墙上的神兵利器都是从它胸中诞生,叶止还未想到要如何做,那彼此相连的火炉中,便又有鲜红的龙血逆流回来,带上燃烧的烈火,蔓延到了铁砧之上,狂刀之下。

狂刀是柄削铁如泥的无上利刃,叶止曾请许多位铸剑大师研究它的构造,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黑色钢铁破开一星半点,它内部的一切,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可这龙血之焰刚刚炙烤它不过几秒,那漆黑的刀刃便立刻被烧得通红。滚烫的气流掀起,

刀身仿佛瞬间就在火焰当中融化了一般。可叶止握着刀柄,却丝毫感觉不到烫手——即便刀身通红,刀柄处依然冰凉得好像一块寒冰。他

无法收回手来,自从带着一捧龙血回到这里,他的身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一般,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的一切,也在他耳边用无法反抗的声音低喃:来

不及了!来不及了!跟着我走!叶

止的意志当然足够强大,他明知那个声音来自幻术或者阵法,只要他稍加振作,振臂一击,便能将这包裹着他的声音击碎,但他没有。他知道这个声音说的是对的,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必须顺着这个声音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下一刻,周围的景象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叮咚一声,一层一层向外飘去。石

室内,昏暗的灯火慢慢变得明亮,燃烧着的火盆从原来昏暗的地方显现,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叶止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过分,仿佛身处一团飘散的迷雾当中,他一恍然,再看看自己的右手——狂刀早已不在他手中。他

大吃一惊,虽然清楚这是幻术,却仍忍不住向前望去。面

前的房间中,火光熊熊。火炉扬起炽烈的大火,直冲石室的屋顶,鲜红的血液从铁砧内的三道凹槽中慢慢流出,带着灼热的火焰疯狂燃烧。一个身材高大,半身chi luo的男人正在火炉前挥汗如雨,一柄巨大的铁锤咣铛!咣铛!地敲打,铁锤下,是一柄黑色的大刀。

狂刀,或者是它的另一个名字,饕餮。看

清了狂刀,叶止便一个箭步想要上前,可他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便看见面前的景象又是一晃,两个阴影不知何时汇聚chéng rén影,他们似乎早就站在那里,注视着狂刀与它的锻造者,这时候,一个人出声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口中所说的,更不是三国中任何一个地方的语言。一开始,叶止还以为他的声音太过沙哑,但听到后来才恍然大悟: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因为这一种语言,本身就是从胸腔的最底部发声,所以才显得如此怪异。这样一听,他们口中的语言居然与关外的蛮族极为相像,但也比蛮族的更为简单,直接,粗暴。

幻境当中,这个男人每多说一句话,他的形象就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一直到他说到第三句话的时候,叶止终于能够看清他的样貌——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三人之中,只有他穿着厚重的袍子,两边的耳朵上各戴着一个方形的大耳环。他的肤色黝黑,五官都长得大而浓重,手持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拐杖。他将话说完,偏过头望向身边的另一个人,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另一个人点了点头,随着这个动作,他的身影也从幻境中慢慢显现了。他穿着华美的袍子,装饰这宝石、黄金和黑色的甲片,双手上带着复杂的镯子,首饰,与四枚戒指。他是三人中较为矮小的一个,但他的目光中透着骄傲,好像是三人中地位最尊贵的一个。他的话很短暂,只有只言片语,说完之后,他指了指火炉前锻造狂刀的人。

第三个人影也显现了。他没有头发,胡须花白,身体强壮得好像一只巨兽,他遍身都是蓝色的纹身,就连脸上也不例外。他看着两人,没有说话,不过多久,他又低下头去挥舞锤子。咣铛!咣铛!一下一下敲打在黑色的大刀上。火焰更加旺盛,空气更加灼热。

幻境中的这三人,正是壁画上所描绘的将军、巫师与匠人,眼前的这一番景象,似乎是真实存在着的回忆,只是他太过模糊,也太过简单,让叶止无法顺着他找到更多的信息,就在他感到疑惑,一筹莫展的时候,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却发生了!

拥有蓝色纹身的将军突然用右手拂去了狂刀上的鲜血与火焰,左手则将狂刀高高举起,直指石室的顶端。明亮的火光之中,狂刀的形态慢慢产生了变化——它从自己的体内吐出了刀刃与齿轮,滚动起尖牙和履带,就像它在叶止手中那样。火焰将他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就在这一瞬间,叶止居然感觉它像是一条张开了巨口的,腾飞与天穹之上的神龙。

当然,这并不是真正让他惊讶的事情。下

一秒,一条巨蟒般的黑影从将军的手中悄然爬出,慢慢地,如纠缠不散的冤魂一般缠绕住了狂刀。它蓄势待发,扬起头,轰地一声,钻进了狂刀刀身处的凹槽当中!幻

境就在这时结束了。

第170章 先生的朋友

叶止后退了一步,幻境已经消失,但他的眼前,却仿佛有更多的画面汹涌而来,一幕一幕迫不及待地冲进它的脑海。仿佛是有什么人迫切地想让他知道,想让他明白!

叶止猛然睁大了眼,接下去的事情,就在他的眼中展现。在

黑影凶猛进入的那一瞬间,幻境中的狂刀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它张开贪婪的大口,一口一口将这些漆黑的影子吞噬殆尽,一股脑儿吞入了刀身内的凹槽中——这被叶止用来储存鬼使夺下的亡魂的地方此刻完全被扭动的黑影塞满。将军的左手抖动着,好像就要握不住狂刀,他猛地将狂刀侧着拍在铁砧上,龙血之火舔食刀刃,他铆足了力气,又是狠狠一锤下去!火

星四溅!被捶打的狂刀不再咆哮,倒像是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号,久久回荡在这石室中,回响在叶止的脑海当中!

咣!

咣!

咣!叶

止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狂刀仍然被握在他的手中。火盆中的火光不知何时居然已经熄灭,整个石室之中,只有一个地方依然被熊熊烈火包围。火光将他与狂刀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一条吞天憾地的狰狞巨龙。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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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之然登上严家村最西面的无名高山的峰顶的时候,她身上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加固阵法对她这样的幻术师来说毕竟是一件体力活,尤其是这护村阵法看似简单,实则繁杂万分,更是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她

本以为这阵法的功能只是最为普通的障眼与防护,能维持这么多年不毁坏,纯粹是因为布阵者的功力高深所致。但越是深究,她就越发现这一切并不简单,这几座阵法似乎与严家村所在的这五指形状的山脉紧紧相连,其根基更是扎根于山川底部。即

便有人能在外部将阵法甚至阵法的奇点摧毁,但不过七天,这阵法便能吸收山川灵气,恢复如初。而且看阵法当中的数道裂痕,似乎它们已经在过往的岁月中遭受了数次毁灭性的打击,可依然无法将它彻底摧毁。仅仅是一座村子,就算它是周先生的“试验场”,可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手笔,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师

之然想得虽多,却无暇深究。严家村虽然不大,但奔波之中,她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这几天的疲惫、悲伤与愤恨一下全部涌上心头,让她倍感沮丧。此刻站在山巅,她居然感觉到一阵没有来由地迷惘。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就算赢了这局,就算熬过了血月,又能怎么样呢?”她

望向远方,但是严家村是看不到远方的。眼前一切,皆是阵法中展现的虚幻,皆是棋盘迷阵中的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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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惨白的男人痛得大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反抗,却被江破一把按了回去。龙爪撕开男人的皮肤与肌肉,鲜血虽然干涸,却有泥浆一般的黑影从中仓皇逃出,江破另一手催动龙火,就这样狠狠按在男人地皮肤上,烧焦的气味与男人痛苦的咆哮声中,黑影化作一块一块凝固的,琥珀一样的物体,从男人的伤口处劈里啪啦地摔落下来。这

一次,房门没有紧闭,半个村子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外,眼看着江破的所作所为。而严九黎与严歌卿二人却在屋内,小姑娘吓得遮住了眼睛,九叔在后面捂着她的耳朵,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安。他

认识江破这么些天,只以为他是一个外冷内热,侠义心肠的怪人剑客,却不知道他发起狠,下起手来,居然也如修罗恶鬼一般。血、肉、尖叫,这些东西似乎都无法让他的脸上有丝毫表情。

“大,大侠……”九叔将严歌卿的耳朵捂得更紧了一点,好像是害怕她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二哥他,他有的救吗?”

江破没有说话,站起身来,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指向身边的男人——男人早就痛得昏死过去,没有一点意识了。他的身体依然被黑影所覆盖,只有半身是正常人的皮肉。可经过龙火刚才的烧灼,他另外半边胸口的黑影却褪去了大半,慢慢露出了原来的肤色,只剩一条伤疤贯穿肩膀和胸口,显得狰狞恐怖。九

叔一看,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他腾不出手来,只能屈着身子,连连笑着点头,不住说着:“谢谢大侠!谢谢龙大侠!”

“至少还要五次,你大哥也是。好好照顾他们。”江破依然没有露出表情,他将爪子收回宽大的袖子当中,又道:“替我告诉乡亲们,往后的几天,村中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更不要出村,我们三人会处理好。”“

好!好!我一定和大伙说清楚了,不给大侠们捣乱!”九叔嘿嘿笑着,朝着门外一招手,“小患,你快进来,龙大侠可有话要和你说呢!”

九叔这么一说,果然有一个男孩从外面啪嗒啪嗒跑进来。仅仅是几天不见,何患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脸上也褪去了些许青涩,他一手抓着一把小短剑,另一手包裹着纱布,似乎是哪里受了伤。他来到江破面前,抬起头喊道:“大哥哥!”江

破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蹲下身子,抓起他的左手来:“受伤了。”“

被剑割到了手,没事!”何患高抬起头,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哥哥,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已经把那几招剑法练得很好了,我现在就使给你看看!”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拔剑,却被江破伸出龙爪拦下。他拍了拍何患小小的肩膀,、轻声慢语道:“不急,还有的是机会。大哥哥现在有事要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大哥哥和大姐姐了!”

“周先生离开村子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或是……送过你什么东西?”“

这个……”何患挠了挠头,“先生就送了我一柄bi shou,可惜在丹霞山遇到大哥哥和黑衣大侠的时候就弄丢了。先生对我说的话倒是有许多,可没有什么……”

何患讲到这里,突然“哎”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着江破,张口,便说了一句江破根本想不到的话:“

大哥哥,先生也和你一样,有两个很好的朋友呢!其中的一个老爷爷给过我一样东西,说让我藏好了,以后有了什么变故的时候,也许就会用得到的。老爷爷不让我告诉别人,还说,就算是周先生亲自问了,也绝对不可以拿出来。”

“是什么东西?”“

喏——”何患摸了半天。这东西居然被他用绳子挂着,藏在衣服里面,平日里谁都看不出来。是

半块令牌。正是师之然手中缺少的那半块。“

老爷爷说了,这东西要等月亮变红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的。可是,月亮怎么会变红嘛!”

第171章 远山

江破接过这半块令牌来,只见它裂口平整,断面两边略微凸起,正与师之然手中的半块令牌相合。其上雕刻着的黄袍大蛇獠牙尽显,目露紫电凶光,摄人心魄。

江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蹲下身来,问面前的何患道:“小患。这东西有些古怪,你能借给大哥哥几日吗?”“

那当然!大哥哥救了我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但……但这东西毕竟是老爷爷送我的,大哥哥用完了它,可别忘了还给我。”“

一定。”江破答道,小心将它藏在身上,又回头吩咐严九黎道:“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了。”“

一定!一定!”九叔笑着,顺着江破口中的一定一定答道,他的笑容总带着一股比世俗个个世俗的腻味,但看得多了,倒也并不令人生厌。江

破抛下村里众人,走出门去。他早就与师之然约定了正午在竹林相见,但医治这黑病花费了他太多的时间,此刻距离正午,已经没有多少的时间了。他手握半块令牌,一时间感觉心急如焚——这半块令牌正提醒着他,他们自以为已经揭开了的秘密,还有太多的未知。“

你怎么了?”江破焦虑之中,不由地放慢了步伐,这时候只感觉身子被人一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回头一看,是严歌卿,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我?”江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这般反问道。“

你这几日都没有回家里来,难得见你一次,都是这幅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刚见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严歌卿抓着她的衣袖,“你也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姐姐也是,自从那个黑衣大侠出现之后,你们就变得不一样了……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可以给你想想办法的。”

江破听着一愣,他虽然看得出严歌卿的担心,却只以为这只是对身患黑病的父亲的担心,却没想到,她心中还担心着自己与师之然。他出口向来耿直,但此时,却也把“你帮不上忙的”这句话咽了下去,停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没事的”来。

“真的?”

“真的。”江破回答道,见她仍不放心,又继续说,“我那两位朋友都是外面排得上名号的高手,没什么能难倒我们。你好好待在村子里,和小患在一起,尤其是这几天,切莫随意走动。”

“有什么危险吗?”江破尤其不擅长说谎,他这两句话之间,仍被小姑娘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是什么大事,我会保护好你……们的。”江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你还记得九叔说的,我们是周先生找来的人。”

“那……”严歌卿仍不放心,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嘱咐道,“那你们小心。”她

说罢,伸手抓住了江破的龙爪,纤细的手掌握在粗糙的爪子上,好像那坚硬的龙鳞就能将她细嫩的肌肤划破。

“要没事啊!”

“嗯。”

江破最后应了一声,轻轻将她的手甩了开去,向着竹林的方向不回头地走去。他越走越快,几步之后,便运起轻功飞身向前,不过多时,便到了与师之然约定的地点。这一番耽搁,他已经耽误了将近两炷香的时间,可当他一步踏入竹林,便见这竹林空空荡荡的,除了清风吹拂,根本就没有人的身影。

师之然呢?加

固阵法对她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以师之然的性格,就算因故耽搁了,她也一定回抛下事情及时赶来,再不济,也会留下信号,绝不会悄无声息地……

江破这样想着,暗自运气,冥思只见,血气翻涌,周围的山川、大河、土地,凡是曾沾染过他不灭龙血的地方,都在与他暗暗感应。所有的变化、震动、异变,统统通过血与血之间不可切割的联系,慢慢传入他的身体当中。

“不好!”他

猛然睁开眼睛,右腿狠狠向着地上一蹬,飞身向着最西面的高峰急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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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之然没有想到它们来得这么快。此

时距离江破预估的时间,还有整整两天两夜,就算快马加鞭,也绝不可能从丹霞山赶到严家村外,可山下的一切,却真真切切摆在她的眼前!

三股黑影汇成的细流从西、北两个方向依次涌入山脚,这细流远远看去不过如此,可若是仔细观望,便可发下其中尽数都是半身人、影兽以及她从未见过的狰狞巨兽。严家村的阵法并非只是保护着村子内部而已,就连在五指山脉的wài wéi,也有简单的屏障防止妖物入侵,这样看来,第一道屏障应该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这影流浩浩荡荡,宛若无数只听从指挥的漆黑蚂蚁,想要一口一口将整座山脉吞噬殆尽。从这这三支军队的规模来看,好歹也是由两三千半身人组成,还不包括那些体型庞大的异兽。他们之前在丹山镇中遭遇的,看来只是这支大军的九牛一毛。如果它们此时涌入严家村,别说是自己刚刚加固的屏障、阵法,即便是湛海王都的护城大阵,恐怕也难以抵挡多久。

她遥遥望向严家村内的天空,果然,在阵法的波动之下,天空的颜色也慢慢模糊、波动,细看之下,居然已经隐约露出了岩石的纹理。前一眼太阳还高挂天穹,后一秒,居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就在这五座山峰之中,恐怕正有一个阵法高手慢慢瓦解着严家村的防御,其对阵法的理解,至少在自己之上!必

须要将他找出来才行!严家村的阵法虽然脆弱,但若是连这都失去了,三人恐怕无法在这漆黑洪流的面前抵挡一秒!他在哪里?他又以何种方法瓦解着……师

之然的思绪刚刚进行到一半,突然见另一侧的山峰之上,一道耀眼的光斑闪动了一下,随后立刻消失不见。她立刻顺着光斑的位置寻去,只见在遥远的另一处高山,五指山脉的中指之上,有一丝诡异说完不同。

她盯了许久,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

是一面镜子。

第172章 孔明灯

镜是俗物,是家家户户穿衣梳妆都用得到的俗物,却也是最为诡怪的俗物。它能投光折影,倒转阴阳,勾人之魄,引人之魂。它同时被幻术、阵法两大异术所用,但也因为它实在太难bèi cāo纵,在整个三国之中,能够使用“镜”的高手也只有寥寥几人。师之然望去一眼之间,便想起了他们的名字来:“

藏镜老诡”应越笙,“百转千回,水波踏月”宇文月,以及……

“东南西北风”李忘!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对手恐怕就是此人。

李忘是虞澜第十八个弟子,却在仍活着的弟子中排行第二。相较于“今天不吃”貌不同的老练,“空谷逐人”米晏的阴狠,李忘总是摆出一副漠不关心样子,仿佛没有什么喜悲:他高而瘦,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因为病态的削瘦,苍白的皮肤,漆黑而柔顺的长发,让他看过去仿佛一个枯槁的死人。他

之所以被称作“东南西北风”,正是因为他以镜驭使幻术,让人不知他究竟从何处攻来,防不胜防,莫名其妙便找了他的道。再加上李忘不喜说话,即便发了声音,也只是一个“呼”字而已,这声音如北风呼啸过来,听着就令人脊背一凉,便终于得了这个称号。

李忘此人,看起来是个文文弱弱的白衣书生,实际上年纪已经不小,师从虞澜足足有二十七八年,对幻术阵法的理解已是极深,于这样的人交手……师之然暗自掂量了一下,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更

何况虞澜认识阔别山庄的师羡、师涟两兄弟,紫瞳也早已不是秘密,可李忘的招数却极少示人,若是对上了,自己在明,敌人在暗,只怕凶多吉少。

师之然想到这里,一面默默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下来,不让对面山头的李忘发现,一面翻身下山,想要看看山下的三道黑色影流的虚实。这一跳一落,便垂直坠下五十多米,停留在一块凸起的巨石后面。

可还未等她站稳身子,突然听到耳边一声“嗖”的破空之声,再反应过来时,已有一阵剧痛从她的小腿处传来。师之然大吃一惊,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左腿竟被一块小小的尖锐石头打中,石块划破了她的皮肤,去势不减,居然深深卡在了伤口之中!有

暗器!

师之然连忙背过身子藏在巨石后面,低头将石头拔出,剧痛令她轻呼一声,鲜血浸染。再看这块暗器石片,显然不是随手捡来的石块。他的两头被可以削尖,中间镂空,正是为了伤人而制。四

周没有人影,暗器只可能从远处的山峰山谷之中射来,能在这样的距离将小小石头丢出这么大的力道,这偷袭的人绝非等闲之辈。难道远处的云雾之中除了李忘这个幻术高手,还暗藏着一个暗器好手?

师之然不敢探头,小心蜷在巨石后面,思考着应变之法,可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见“砰!砰!”两声,再有石块打在了她身后的巨石之上。这石块所射出的角度,又与刚才偷袭的那一下有所不同——他在慢慢地靠近她!

可这周围除了山川,就是云雾,哪里有人能够落脚的地方?即便是有谁轻功果然,也绝不可能跨过这万丈山谷来,他究竟是如何……难道,他就在我的上面?师

之然虽然这般谨慎,可接连被偷袭两次,再加上脚上带伤,终于忙中出错。她自己为掌握了对方的位置,侧着探出一步,想要在对方出招之前用幻术将其制住。可当她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看到一个鬼影子,只看到了……就

在她头顶的山岩之中,有一盏孔明灯幽幽探出。随着“哗”地一声轻响,另一盏孔明灯从他藏身的巨石背后猛然向上飞出,两盏孔明灯各自锁住她的一方退路,两颗暗器石头竟然从灯中射出,“啪!啪!”两声,各打在她身上一处要穴。

师之然只感觉身上一阵剧痛,气血翻涌,来不及运起调息,眼前一黑便要栽倒下去。千钧一发之时,她鼓足力气,狠狠用袖中的bi shou划开自己的手臂,剧痛之中终于清醒。脚下再一用力,将身子放低倒下,终于在摔倒的前一刻听到“砰!砰!”两声,方知暗器打了一个空。果

然是他!师之然昏沉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心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沉入了谷地。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人是一个远比“东南西北风”李忘要恐怖的对手!他

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名字。江湖中最最可怕的人,便是那些根本没有名字的人。

江湖上善用暗器的人成败上千,jiu chéng都出自唐门。但能以孔明灯操纵暗器,伤人于无形无声之中的,却只有一个人了。他叫“万家灯火”,他和他的另外十个兄弟共用一个名字,就是“十一天狗”!那

个伤了叶止的人,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不达目的,十一天狗绝不会善罢甘休!师

之然身子已经倒地,但剧痛ci ji着她的意识,让她仍然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看准孔明灯的位置,就地滚了一圈,袖中剑如同疾电射出,正好命中高处的那一盏孔明灯。可等她稳住身体,想要击落第二盏孔明灯的时候,却见自己的身后突然射来一阵白芒!

这白芒又快又狠,直朝着她的咽喉而来,师之然又惊又怒,心下却明白得很——这一击自己早已躲不过去,就算是躲过了致命的咽喉,这暗器必然也打在她的胸口锁骨,一旦中了,接下来的暗器便避无可避!

对方还有一盏灯,这样下去,只能是以一敌二,越战越险!不如废一只手挡下这暗器,先击落了孔明灯再说!师

之然武功虽然不如江破、叶止两人,但一旦发了狠,却是谁也挡不住。刹那间,她袖中的bi shou已经出手,孔明灯应声而落,她侧过身,打算用左手在咽喉间硬接下这一道暗器。可是……

有一道白光闪过!这一道是剑光,它横向劈来,“咣铛”一声,正好将暗器的白芒在师之然面前斩断!

“哈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不敢露面的怂狗。别欺负女人!放马过来和你小爷一战!”

眼前,一剑,一折扇,一青衣,一男子负手而立,爽朗一笑,狂妄骂道!

第173章 天璇

这人是谁?

师之然见他一剑将暗器凌空斩断,必有不俗的剑术。再见他立定于自己身前,折扇负在身后,不要也不晃,依然谈笑自若,便可知他内力也不同凡响。她并不认识这样的青年侠俊,这人又为何要在这样的大敌面前出手相助?

就在师之然困惑的片刻,身后云雾笼罩之处,已有一个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天璇星!此地的事情,与你们荆合古山观星阁又有何瓜葛?莫要多管闲事!”这声音恼怒至极,明显就是刚才在背后以暗器偷袭的“万家灯火”。“

哈!我此次就是奉师命下山。江湖里近来这么多事,你们做得,我们管不得?”

“呵,一副大侠模样。”万家灯火轻笑一声,“我们几个兄弟今日都在这里,师家小姑娘非死不可!你若是现在想走,我们便卖牧老妖一个面子,放你下山,要是顽固不化,他老人家的二弟子,我们十一天狗可就收下了!”

“收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青年剑客放出这样狠话,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他一顿足,手中青剑蓦然收回,折扇向前只是一舞,却听见“乒铃乓啷”几声响,三五件暗器已经被打落在地。他向后退出一步,再剑指前方,高声道:“我师父曾说,世上杀手这般多,多是宵小之徒,为钱卖命,受钱驱使,死在钱下,可唯有十一天狗,能称得上英雄二字,算是一条好汉。可如今怎么了?当年的英雄好汉也沦落至此,要靠暗中偷袭一个小姑娘安身立命?”“

我们兄弟做事,自然有我们的分寸,轮不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

有人要他们的性命?是谁!”“

与你无关!既然多管闲事,你就先上鬼门关!”“

哈,我师父说过,我命归天璇,还有五十年阳寿。”剑客说着,再是后退一步,一把将师之然抓了回来,云雾缥缈间,又是两枚暗器打空。他右手持剑,左手展扇,同时朝着身后某处一指,剑动,剑气如刃,哗啦一声刺出!“

您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晚辈!”这一剑刺出,青年剑客才补上了后半句话,只听见“噗嗤”一声,远处立刻闪过一蓬血雾来。这没有目标的随意一剑,居然正中了万家灯火!几乎是同时,一阵痛呼传来,又听见“乒铃乓啷”几声响,声音渐渐消散了开去。

“呼——”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笑容又在他脸上展现,他一把将师之然扶起来,动作一点也不温柔,道:“我就不追了。万家灯火的暗器功夫实在高明,鲁莽追上去,恐怕要着了他的道儿。”“

你是……”师之然稳住气血心神,问道:“你是‘天璇星’令狐笑我?”“

哈哈哈哈哈,是我!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梅梅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这可真是今天最开心的事情了。”令狐笑我收起兵器,退后一步,望着师之然,“你可得小心着点,十一天狗不杀目标,绝不会轻易收手。我救你这一次,可不一定能救你第二次。”

师之然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啊!”令狐笑我双手一摊。

“你从十一天狗手中救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对啊!哈哈哈!”令狐笑我又是爽朗一笑,“那又如何。这帮杀手的作风我早就看不惯了,尤其这万家灯火,暗中伤人,令人不齿!我见你这样的仙女要命丧他手,实在不忍心……怎么了,你要谢我?”

令狐笑我这么一说,师之然才想到对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连忙低头答谢。她仍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天璇星”令狐笑我侠名早已传遍江湖,一剑一扇一笑,令无数少女心驰神往。若是他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才是。“

哎哎,大礼就不必了。”令狐笑我连忙摆摆手,“也亏你击落了万家灯火的两盏孔明灯,否则我要与他zhou xuán,也是真不容易——他的暗器功夫玩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其实并没有多少花招。你若是再遇见了他,仍是向这次一样击落孔明灯。一旦他孤身作战,那暗器便可以轻易挡下。以你的手上功夫,击败他也许不难。”

“你这样帮我,真的没有什么图谋?”师之然仍然不信,她刻意将问题问得纯真无邪,好像一个无知少女,希望能从令狐笑我的表情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来。“

我?我能有什么图谋!”令狐笑我先是一愣,随后道:“我们师兄弟几人这次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师父的吩咐清清楚楚——五指山脉之内,有一个人不能死。”“

龙王?”师之然已经猜到了这个名字。“

不,鬼使!”令狐笑我说出的名字,却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鬼使?”

“哈,想不到吧!”令狐笑我大笑道,“我们几人也并不清楚师父的意思,但师父既然说了,我们就照做。不必再想这么多——至于从万家灯火手中救下你,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这人便是这样,见不得漂亮姑娘死于非命。谁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手,我绝不能答应!”

令狐笑我这话说得像是一个浪荡公子,但师之然清楚,他确是江湖中最有名望的青年侠客之一。因为他出身荆合古山观星阁,是“观星自在”牧小花的二弟子,因此,常有人将他与“龙王”江破相比较。他天性随和爱笑,外向多言,正好与江破完全不同。“

那……你将这些话都告诉我听,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就不怕我此行,就是要杀鬼使,与你作对?”

“哈!不会!我令狐笑我没什么优点,但是看人,却是一看一个准。你瞧……”令狐笑我说着,低头看向一处,师之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唰啦”一声,利剑居然刚刚入鞘。

莫非刚才……“

刚才我提到鬼使的时候,你若是有一丝杀气,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恐怕要亲自下手杀了。”令狐笑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仍然是满满的笑意,“师命为大嘛。”“

你居然……”

“快走吧!”令狐笑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我虽然不知道师父有何用意,但只要是敢跟在你身后的人,我天璇星一个都不会让他们过去。”

第174章 东南西北风

令狐笑我说罢,便持剑与扇背对而立,真的不再回头。观星门人正气凛然,说一不二,师之然心道果然如此,低声谢过天璇星,顺着刚才跃下的峭壁运轻功往上而去,她的气血已经稳下,只剩左腿仍然隐约作痛。可

万家灯火不仅是暗器高手,对毒药、医术、穴位倒也有不少的研究,他刚才匆忙用暗器击中的两处穴道,竟令师之然的轻功施展不开,这下花了许多力气,才勉强跃回方才身处的那一块怪石顶端。距离不长,却已经气喘吁吁。师

之然原地屈下身子,喘了两口沉重的浊气,正打算继续往上走去,突然听到身后一阵猎猎风声传来。她回过头,只见令狐笑我居然跟了上来,一步踩在峭壁上,手中长剑寒光凛凛,已经向她刺来!

师之然吃了一惊,连忙侧身一躲,这才发现令狐笑我的剑芒并非朝着她而来——若非是侧过身来,她根本看不见一道炫目的白光从她身后直射而来,直打她的腰部。令狐笑我这样一剑刺来,刚好挡下这一道偷袭的白光。“

轰”地一声,白光碎开,竟好像是发生了剧烈的bào zhà一般。令狐笑我大喝一声,接连向后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子。他一手持扇护住师之然,一手持剑在脚下划了一个半圆,吼道:“妖魔鬼怪!这是什么招数!”

“呼!”远处更高的一处山石后面传来一声冷哼,虽然中气十足,却不知为何夹杂着一丝阴冷之气。还未等两人有什么反应,只一闪,又有一道刺眼夺目的白光从侧面横扫而来,正对令狐笑我未持剑的左手。

“哈!又是一个只敢出阴招的!”只听令狐笑我大笑一声,折扇“哗啦展开”,一震便将那道白光打得四散。扇子再是一收,发出一声龙吟一般的啸声。

“龙吟宝扇!”那远处的声音又尖又哑,出口一惊。说罢,刺眼的光芒一晃便消了下去,那身影一动,竟然飘然向下,落在正对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确是李忘没错。“

怕什么?”令狐笑我嘲笑道,“不也是你师父的东西?”

“他不是我师父。”“

‘藏镜老诡’应启丞不是你师父?哈,倒也是,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人。投了虞澜的门,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狂妄!”“

我今天便替应前辈清理门户!”“

来!”李

忘瞪着眼睛,虽然怒极,脸色依然白得可怕。他瘦得好像一个假人,脸上皮肤松垮垮地拖着,黑色长发垂下,一直拖到腰间。他两手掌心各握着一枚银镜,腰间则悬挂着九面形状的镜子,在阳光下反射着不规则而刺眼的光。这一眼望过去,令人忍不住心生厌恶。心道:“怎会有这样浮夸恶心,死人一样的男子?”但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动作却是极快。他原地在脚下的石头上轻轻一跃,居然横着就飘过来两块云雾,将他半身都罩了进去,片刻之后,这雾中闪现出五道耀眼的光芒来,,直向着二人疾射而来。令狐笑我挥剑斩断其中两道,杨扇震开另外两道,在抓起师之然一同躲过最后一道,压低声音道:“你小心,不要走动,我去近他的身。”

“你骗我。”师之然突然说道。

“啊?”“

不是你要救我,是你师父要你救我。”

令狐笑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这般危难的时候,实在没有机会再让他解释更多。他最后看了师之然一眼,脚尖一点,便向着李忘所立足的那一块石头跳了过去。他剑法飘逸,轻功果然也不错,可就在他向着远处跳去的一瞬间,又是两块云雾笼罩过来,好像是刻意要将他吞掉一样,令狐笑我的身影一动,就不见了。

云雾合了上去,如同两扇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云雾不再动了,剑与扇不再有声音,令狐笑我爽朗的声音也不见了。跃入云雾中的天璇星仿佛是消失了一般,一点回响也没有了。师

之然望着令狐笑我消失的方向,不发一语。她默默地站起来,从身上不知何处取出一根银针来,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轻轻点破。明明只是那么小一个伤口,她的指尖却鲜血如注,师之然将这些鲜血抹在自己的掌心,侧过手掌,狠狠向着空中一拍!

“虞澜的亲传弟子,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这话语一起,周围的空气与云雾同时“哗啦”一声,如同被拍碎的镜子一般化作无数结晶纷然向下落下。师之然的目光穿过雾气与碎片,眼前果然是一片晴空,根本没有雾霾笼罩。一个高而瘦的男人趔趄着向后倒去,一个措手不及,便摔倒在地上。还好他反应较快,刚刚摔倒,便立刻在手中用力,撑着自己跳了起来,在山崖上一蹬,勉强落在了一棵山崖缝隙里钻出的松树上。一看,两面银镜仍然握在他的手中,腰间的镜子却缺了两块,不知去了哪里。

师之然再向远处望去,她本以为是悬崖的地方其实是一条平坦的山道,“天璇星”令狐笑我此刻就站在那里,拔剑四顾,一脸茫然。他见到云雾散去,才回过头来,仿佛连方向都分不清了——这正是刚刚从幻术中走出的人的样子。“

快回来。”师之然向他喊道,“你刚中了幻术,用扇子隔开你和李忘,朝我这边来!”

令狐笑我闻言,慌忙看了师之然一眼,立刻照着她说的做了起来。李忘被称作“东南西北风”,正是因为他的幻术以镜作媒介,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正因如此,就算是令狐笑我这样驰骋江湖多年的大侠客也着了他的道儿。可

令狐笑我手中那柄折扇“龙吟宝扇”曾是“藏镜老诡”应启丞所有,乃是一件不可多得宝物。既可以辅助幻术,更可以将其轻易po jiě。令狐笑我用扇子这么一挡,李忘果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几步回到师之然身边。“

呼!”令

狐笑我看不到,但李忘眼中却清清楚楚:此时的师之然早已经缓过神来,将自己的“领域”完全展开。山川里,虚空中,正有一只深紫色的狰狞怪鸦正从她的体内钻出,朝着自己的头顶凶狠嘶鸣着!

第175章 利齿巨口

李忘研习幻术多年,技艺高超,心机颇深,下手更是阴狠,是虞澜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他此次奉师父之命来到严家村,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取下师之然的性命——虞澜特意吩咐了,自己布下的迷局,必须要大成之上的幻术师才可解开。应启丞已在他们手上,龙王和江破不是关键,唯独师之然,她必须要死!

在动身出发之前,李忘早就研究了师之然的种种幻术,甚至对应启丞所擅长的镜面阵术,也留下了应对之法。小心谨慎,万无一失,便是他在虞澜的众多弟子中活到最后的秘诀。因此,在他第一眼看到那只紫色的狰狞怪鸦的时候,便知道大事不好。这

不好,并非因为这领域中的怪鸦有多么强大,多么难以对付,只是因为一点——便是李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招数。他知道师之然所操纵的六种幻术,一种瞳术,袖中剑,指尖针,甚至知道师羡传授给她的多种武艺,却不知道这紫色怪鸦究竟是何物。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瞬间,紫鸦已经扑了上来!“

呼!”

李忘啸出一口气来,横出一步,腰间七面镜子凌乱反射出光来,他目光紧盯着其中一束,掌中银镜一引,那一束光立刻变成实体一般刺目的光柱朝着紫鸦打去。光束与紫鸦撞在一起,轰隆一声巨响,同时消散与无形。

李忘哼了一声,这一番交手下来,他已然明白这紫鸦不过是“领域”之中的产物,虽然狰狞恐怖,但在幻术师的交锋之中,却无法突破虚无与真实的边缘伤到自己。他双掌又是一扬,再是一道光束从他的镜中反射而出,直冲二人而去。

但就在刚才那一击之间,师之然的气场已然与刚才不同。腾腾紫色气雾不知从何处而出,此时已将她的身子笼罩将近一半。她伸手在其中一荡,居然摸出一面与李忘相同的镜子来,迎着那光束便挡了过去。光束与镜面一撞,立刻掉头而去,朝着李忘所在的巨石上打了过去。李

忘吃了一惊,连忙跃上山崖,顺着光束打来的路径连连躲闪。师之然此刻所使出的招数,正是当年“荒瞳紫鸦”最为擅长的武艺:他以紫雾模仿对手的武学招数,却无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出其不意的杀招,往往令对手措手不及,死在自己的招数之下。幸

好李忘早有准备,这才没有被自己的白光所击中,只是这一躲一闪之下,他半身已经悬在山崖之中,若是此时天璇星飞身一剑,自己恐怕无处躲闪!不过还好,令狐笑我方才中了他的迷阵幻术,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来,只要……

等等!他人呢!

李忘目光一扫,心下骇然,前方凸起的巨石上只有师之然一人而已,哪里还有令狐笑我的踪影?他一下慌了神,目光连忙向着四周围看去,果然见一柄折扇沿着峭壁扫来,直向着自己!

“呀!”李忘牙齿间呼出一声,伸手掏出三枚铁蛋啪啪打出,想要阻下折扇的来势,手中则紧紧握住镜子,继续寻找令狐笑我的身影。还未等他找到对手,小腿上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猎猎风中,居然有一柄长剑被风声掩护着飞来,将他的左腿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呲啦”一声便喷涌了出来,扬成一片淡淡血雾。“

你会飞剑之术!”李忘失声叫出。

“我会的还不少呢,你再试试!”

“去!”李忘又从身上取出一枚铁蛋,在手中一捏,立刻有一阵黄褐色的烟雾涌出,他一向小心谨慎,身上总会留着脱身之法。但黄雾并未散出多远,天璇星已缠身上来,龙吟宝扇封住他一手,长剑封住他另一手,将他往山崖上逼去。

李忘功夫再怎么好,终究也只是一个幻术师,手脚功夫当然不如观星门下的天璇星。他双手一旦被封住,镜面功夫便使不出来,龙吟宝扇在侧,幻术也施展不开。远处,更有师之然虎视眈眈,若是一不小心中了她的紫铜幻术,自己恐怕还要命丧当场。

跑!李

忘能够活到现在,自然不是莽撞之徒,与其在这里以一敌二,不如先行撤退,等他的两位同门到此再报仇也是不迟。他可是虞澜的高徒,想要脱身,绝不会仅仅凭借着一枚烟雾弹而已。他

忍着脚上的痛楚,突然瞪起了眼睛,张大了嘴,直对着面前的令狐笑我!这嘴咧得巨大,好像将整张脸都割裂了开来,空洞的大口里,森白而尖锐的牙齿寒光闪闪,仿佛是通往地狱的洞口。令

狐笑我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这样令人心惊胆寒的恐怖招数,仿佛不是人类所使出的一样。但他毕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剑客,思考之间,一剑一扇已经同时刺出!“

呼!”

就在他出手的刹那,一阵阵阴冷至极的凛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这些凛风仿佛有生命和意识一般,牢牢将他的四肢锁住,让他丝毫动弹不得,令狐笑我想要挣脱,这些风却越来越紧,越来越有力。他再抬起头,李忘那一张大口正缓缓对着他的头顶落下,即将一口将他的脑袋吞下……“

醒醒!”突

然间,令狐笑我听到这样一声呼唤,他眼前的景象一面模糊,随后拨云见日——哪里有什么凛风大口?只有一块深蓝色的大布扬在空中,缓缓下落。而李忘,此时已经向远处逃出了数十米远。这

山峰之间云雾缭绕,若是换了寻常人,现在早已经追不上了。但令狐笑我沉了沉气息,一手点住心口,另一手伸出食指、中指两指,在半空中一指,一动,一回,身边停滞的长剑立刻响起一声嗡鸣,朝着李忘的方向疾驰而去!李

忘跑得虽然远,但飞剑更快!更何况他缺了一只脚,只需片刻,飞剑便能将他当空射下!就

在此时,一道黑影闪过,跃上高空。他不躲不闪,不伸手,不运动,居然硬生生用身体接下了令狐笑我的这一剑来!

飞剑此处他的胸口,洞穿而出,却没有鲜血洒下!

第176章 马革裹尸

这一幕发生在二人面前,当真令人瞠目结舌!唯有李忘不管不顾,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向着远方逃窜,等到师之然与令狐笑我再回过神来,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舍身救他的人是谁?

这人被令狐笑我的飞剑正面贯穿,非但不惊叫,不流血,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在半空翻了半圈,控制着身体的中心,飘然在空中一顿,一点,轰隆一声落在悬崖边上一处凸起的怪石上,怪石被他这巨力一震,居然当即碎裂开来,他见势不对,又在即将崩溃落下的石块上一点,不躲不闪,径直跳到了令狐笑我的面前。令狐笑我这等豪侠被他这凶猛的气势惊到,竟也连连退后两步,想要与这个怪人保持几分距离。他

这一来,两人才看清了他的样貌。他

身高两米有余,体格健壮得如同一只巨熊,披头散发,唯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如金刚修罗一般怒视前方。他的皮肤黝黑,肌肉凸起,青筋暴起,与常人不同,竟露出暗红的颜色来。再

仔细看,只见他半身都是chi luo,衣物残破,光是两只脚掌就有常人的两倍大小,手脚胸口的黑色毛发树立起来,好像传说中的野人一般。他胸口一个大洞,正是被令狐笑我的飞剑穿刺而伤,但不知为何,他伤口处的肌肉全部紧绷起来,将剑伤完全堵起,竟连一丝鲜血都没有流出。他若一座大山站在原地,丝毫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两

人注视的片刻,这怪人也不上前发难,只是凭空大吼一声,震得令狐笑我身体一轻,不由持扇来挡,才终于在这狮吼之威下站稳了跟脚,眼中满是诧异。他

是谁?

师之然眉头一皱,幽幽说道:“是他……”“

是谁?”令狐笑我不敢回头,只能侧过来问道。这对手的身体强悍非凡,明显是正面战的好手,若是能知道他的名号和武功招式,与他交手便能简单许多。

“马革裹尸!”

“马革裹尸?”令狐笑我一愣,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与万家灯火相识,居然不知道十一天狗中的另一位马革裹尸?”师之然问道。

“与那条狗相识不过是巧合而已,我这人恨极了刺客杀手,即便师父说他们也算英雄豪杰,我也绝不愿意与他们为伍。更何况十一天狗极少露面,更不曾统一行动,他们中的其余是个,我听都没有听过。”“

那你可听好了。”师之然拉着他再后退两步,与对方保持了足足十米的距离,见对方仍然没有上前,才小心翼翼说道:“你别看他一脸有勇无谋,他可不是个莽夫!此刻没有出手,恐怕是在等救兵赶来。待我说完,我们便一起上前制住了他,赶紧离开这里。”

“好。”大敌当前,令狐笑我倒也冷静,等着师之然继续说下去。

“他刚才落地的一式,自然是‘千斤坠’,而紧绷肌肉之血这一招,则是霹雳堂的内功招式,而最后那一吼,却是和尚们的大狮吼功,所学又乱又精,世上这样的人可并不多!你再看他身上的肌肉血脉,明显不是正常人的样子,这恐怕是苗疆蛊毒中的炼人之术——据我所知,十一天狗中的‘马革裹尸’就是这样一个药人。”

“药人?”“

嗯。苗疆蛊师可不止会炼虫炼药而已,他们有一术法,可让苗人变得出奇强壮,空手便可劈山裂石。只不过这蛊术会令人全身皮肤开裂,鲜血干涸,知觉丧失,脑袋混沌。大多数被炼作药人的,都是被逼迫的奴隶,可我们面前的这一位却不同!传说他自小身体瘦弱,筋脉衰竭,无法习武,是自愿到苗疆被炼成药人。而刚刚提到的那些功夫,也都是他后来从被他杀死的人身上习得……至于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你师父‘观星自在’要你救我的性命,我若是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普通女人,岂不是丢了你师父的脸面?”“

哈!也是!”令狐笑我一笑,刚才的畏惧一下便随着笑声烟消云散。他一手执扇,一手持剑,又变回了刚才无畏无惧的豪爽剑侠。“

药人的皮肤坚硬,刀枪不入,正面交手我们占不到便宜。你攻他下盘,我以幻术制住他的行动——切记一点,不要攻他胸口,药人的心脏萎缩,只是半死不活的僵尸而已,就算刺穿心脏,他也死不了!”“

那怎么杀他?”

“砍他的头!”

师之然说罢,袖子一挥,当中已有一阵寒光闪过,两柄飞刀朝着马革裹尸飞驰而去。可对方看都不看,只是伸出手来,便抓住其中一把,另一把飞刀在他手臂上一撞,便好像撞到坚石一般掉头落下,只在他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小小的血痕。但

师之然的目的已经达到,令狐笑我侧身飞出,剑在手中,扇在空中,朝着马革裹尸的下盘急攻而去。对方依然不躲不闪,一脚便踢开了他的折扇,握着拳头便朝着令狐笑我正面打来。他

的拳风猎猎作响,丝毫不畏惧令狐笑我手中的利剑,倒是令狐笑我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剑芒一闪,与他的拳头擦肩而过。可即便如此,令狐笑我仍被那拳风震得胸口一酸,鲜血呕出半口血来。

“这功夫!”

他不敢大意,也不敢退后,只能接连三剑向前刺去,希望对方能躲闪片刻,给自己取得一点喘息的时间。可马革裹尸如此凶狠无畏,面对着迎面刺来的三剑,依然是没有一点躲闪的意思,用身体便要挡下。可

惜令狐笑我这三剑刺得皆是匆忙,只是略微地刺入它的皮肤,没有伤到根本。而马革裹尸大手一抓,硬生生分开剑芒,扣住了令狐笑我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

只听见一声声惨叫接连传来,再听到的,便是咔嚓咔嚓的筋骨碎裂声音。天璇星一只握剑的手掌,居然硬生生被马革裹尸的大手捏住,鲜血从那大手的指缝间涌出!

第177章 三人成虎

这疼痛钻心彻骨,是常人绝对无法忍受。但令狐笑我心性意志何等坚韧,这声惨叫过头,脑袋却随着疼痛愈发清醒。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仍能忍住这令人险些昏厥的剧痛,左手探出,接住飞驰而来的龙吟宝扇,扇面哗啦一展,趁着对手不注意,运足内力便向着马革裹尸的腹部拍去!令

狐笑我所修的是荆合古山观星阁中最上乘的剑法,剑势凌厉,隐有星辰之势,碎星之 威,他虽一手持扇,但扇法用的同样是剑法的套路,凶狠锐利,势不可挡。他这奋力一扇打出,龙吟之声裹挟着剑气而出。轰然打在马革裹尸的腹部,嘭地一声,炸开一个碗大的血口来。

马革裹尸大吼一声。他还以为自己刚才这一招下来,碾碎令狐笑我的手臂,便已经取胜,却想不到对方在这样的剧痛之中仍有余力反击。这疏忽大意之间,早已经没有力气止住伤口。碗大的血口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剑气此刻在他体内乱窜,一时半会儿竟让他使不上力来,这下只能松开令狐笑我的手腕,一步退了开去。但

他刚一退后,便感觉脊背一凉,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凉了下来,他在寒冬腊月都是这般光着膀子赤着上身,可此刻,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无法回避的寒意。马革裹尸可不是莽夫,他目光向着周围一扫,停在使之然身上,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是幻术。

他所掌握的武艺繁杂,狮吼功,千斤坠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幻术也有所了解。他眼睛一瞪,手臂一挥,便知道自己已经在师之然布下的幻术之中,可方才受了令狐笑我这一扇,暂时还无法调动力气击碎幻境,这样下去,恐怕要越陷越深!情急之下,他只能一回头,朝着山的另一边,用狮子一般雄厚的声音吼出一了两个字来。“

李忘!”这

声音一出,专注于维持幻术的师之然心中立刻一惊,她与令狐笑我以二敌一,全然望了“东南西北风”李忘还并未走远。他与“十一天狗”虽然并非一派,可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恐怕早已结盟。倘若他听到这声呼救……果

然,马革裹尸这一声吼传出没有多久,远处呼地便飞过一面镜子来,对方显然是算好了角度,这镜子在悬崖的岩壁上一撞,掀起两点火花,便朝着师之然所布下的幻境径直打来。就在镜子穿过的瞬间,四周不知从何吹起一阵呼啸的风,风中只听到一个“破”字,师之然心神一震,那幻境便应声而碎!马

革裹尸从幻境中一步踏出,晃了晃脑袋,大喝一声:“好!”

“呼!”李忘的声音传来,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师之然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东南西北风”李忘最擅长的便是暗中袭人,以诡异的镜面法术置人于幻境之中。此刻他们在明,而李忘再次在暗,面前又有马革裹尸这样的强敌当前,就算自己再怎样小心,恐怕也要着了李忘的道!她

看了看不远处的令狐笑我,只见天璇星右手已血肉模糊,手骨扭曲,恐怕现在已经无法握剑,他虽然神采仍在,但大概也不是马革裹尸的对手。她想到这里,心中只剩下一个“逃”字——这两人虽然是劲敌,但轻功都是普通,李忘的腿更是受了剑伤。观星阁本就以轻功见长,他们俩若是想走,马革裹尸与李忘绝对是跟不上来的。

她想到这里,正想告诉令狐笑我自己的想法,却听身后“哗——哗——”两声响起,一回头,竟有两张孔明灯顺风而行,高高升起,此刻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后。正是“万家灯火”所驱使的灯盏!

前有“马革裹尸”,后有“万家灯火”,远处还有“东南西北风”。这样一来,两人是真的无处可躲了!

绝望之时,师之然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将一个东西塞到她的手掌中。她回过头去,只见令狐笑我面带笑意,如没事人一般说道:“这东西你带好,若有人追赶你不放,便将它狠狠向后丢出。观星阁门人一般不用暗器,若使用了,就一定在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

你呢?”“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两个人一起活?”师

之然低头一看,却见令狐笑我居然用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抓住了长剑,紧紧握在手里,忍不住道:“这恩情……”

“哈,什么恩情。你可别想得太多,咱们一面之缘,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只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托付的事情,我就算我出性命去,也得给他办妥了。你要记,不必记得我天璇星,记得我们观星阁便好!”

师之然暗暗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她知道令狐笑我说的没错,此时此刻,两人之中能够走脱一个,便已经是万幸,要是再拖拖拉拉,只会同时命丧于此。她虽然不知道荆合古山观星阁的“观星自在”牧掌门为什么要救自己的命,但事已至此,她不能再优柔寡断了。走

只能走!

她步子一点,向后急掠而出。他的身子刚动,两盏孔明灯中便各射出一枚又尖又薄的石子,朝着她的双腿上打来。令狐笑我轻喝一声,飞身往上,挥扇打开那两枚石子,一剑将其中一盏孔明灯斩成两段。但这一剑砍出,他立刻痛得脸色发白,扭曲的五指险些就要抓不住剑了,幸好他轻功过人,一个翻身落在地上,气喘吁吁。

但经他这么一救,师之然终于是逃出了孔明灯的范围,只要再往前走两步便可逃出升天。可是,师之然听到天璇星这一声惨叫,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她险些惊叫出声。

两人相隔的两米长的断崖之上,密密麻麻地升起了二十余盏孔明灯,它们与方才被击落的灯盏一模一样。一个男人正坐在两人上方的山崖处,隔空对着马革裹尸与李忘说道:

“不急。我先杀天璇星,再取这小丫头的命!”

第178章 驭火来迟

这男人正是“万家灯火”。他先前一直躲在暗中偷袭,就算远远被天璇星的剑气刺中一剑,也并未显露真身。直到此刻,师之然才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十一天狗皆是奇人异士,就连样貌也绝不寻常:他

个子十分矮小,似乎只有一米有余,脑袋大,身子小,四肢短,头发与胡子凌乱地扎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图个省事还是刻意为之。他穿着一身由碎布缝制起来的怪异衣衫,花花绿绿,令人看了便想要发笑,这模样,可丝毫看不出是天下间最有名的杀手之一,更看不出他手中的暗器有多么致命。他就坐在崖上,龇牙咧嘴,胡子高高翘着,十只手指以奇怪的角度张开,看来是在操纵者高悬着的孔明灯。“

也好。”一个狮吼般的雄厚声音传来,“你封死师家小姑娘的去路,我们先将观星阁的人杀了。”

“还用你说?”万家灯火一吹胡子。

“就依你们的。”李忘阴声阴气地接道。三

人三言两语间便达成了共识,一齐朝着令狐笑我看去,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声音,刚才那几句对话,早就被令狐笑我听了去。可天璇星倒也不畏不惧,持剑望着三人,挤出一丝笑来:“江湖上的英雄都羞于以多敌少,可你们三个,恐怕是没有这个顾虑。”“

呼,杀了你,又有谁知道。”李忘说道。他是三人中唯一在乎名声的人,万家灯火和马革裹尸都是杀手,从不计较这些。“

虞澜没教过你荣辱羞耻,应越笙总教过你吧?”令狐笑我嘲笑道,“你这行径,倒与这些无名无姓的杀手无异。”

“切。不必与他多说,杀了便是!”李忘将目光投向马革裹尸,握紧了手中的银镜。

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令狐笑我虽然受了不小的伤,但毕竟也是荆合古山“观星自在”牧小花亲传二弟子,实力不可小觑。刚才都是小打小闹,草草交手,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将他逼入绝境,三人就算能杀得了他,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李忘与万家灯火都不是正面交手的好手,贸然上前,一定是要吃亏的。要想与令狐笑我近身过招,还得要看马革裹尸。马

革裹尸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但他目光远望,却发现师之然并未走远,一袭紫色长衣在山雾中若隐若现,好像早已停下了脚步,朝着这个方向望来。他先前中了幻术,知道师家的紫瞳之术有多么厉害,犹豫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出手。他想了片刻,与远处的万家灯火说道:“她!”

十一天狗这十一人同行多年,心中都有了默契。马革裹尸这一个字出口,万家灯火立刻便懂了他的顾虑,伸手一指,二十四盏孔明灯立刻绕过令狐笑我,朝着师之然的方向包围过去。

令狐笑我左右看了一眼,心中虽然焦急,却不敢出手将孔明灯击落——面前的马革裹尸与李忘早就虎视眈眈,他一旦出手分神,这两人立刻便会上前杀了自己!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刻便将目光收回,心中祈祷师之然可以躲过万家灯火的阴森暗器。“

去!”孔明灯已飘然而至,万家灯火怪叫一声,灯盏突然加速扑去,定在师之然身周数个角落。随着这一声,马革裹尸也大吼一声向着令狐笑我扑去,两只巨大的拳头向着对手挥去,正是博望山门凶狠野蛮的“杀熊拳法”。令狐笑我不敢正面去挡,只能掷出折扇,以长剑在身边一点,侧身向着马革裹尸刺去,可偏偏就在这时,腹部与手掌中一阵剧痛猛然传来,他一喘气,动作一下便慢了半拍,眼看那“杀熊拳法”已经到了面前!就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刹那!

“当心!”

万家灯火又是一声怪叫,还未等他那个“心”字说完,呼地就是一阵劲风吹来。远远看去,这半空中不知何时居然涌现出一片火海,细细看来,正是万家灯火的孔明灯聚集之处! 马革裹尸匆忙看了一眼,大吃一惊,又见那片火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直冲自己而来,心念一转,索性不再向前,一个“千斤坠”将自己拉下地面,一拳撞开龙吟宝扇,一掌迎面将那冲向自己的东西接住,大吼一声:“哪里来的英雄,报上名来!”

他说罢,这才感觉到手中一阵灼烧的痛楚,一看,竟是一柄火焰凝成的长矛。他“啊”了一声,一把将这长矛捏碎,喝道:“龙王!”他

这么一说,其余几人也立刻朝着火光扬起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半身chi luo的青年人半浮在空中。一手驭火,一手持一柄布满火焰的长剑,冷冷望着他们。他身边火焰环绕,已将万家灯火的孔明灯烧去了大半。

马革裹尸忍下手中的疼痛,立刻后退两步,与令狐笑我拉开距离。就算是他这样无畏无惧的杀手,也不敢同时应战龙王与天璇星两人。更何况,他并信不过身后的李忘,这里真正令他信任的人,也只有万家灯火而已。为不相识的人赔上性命,他可不愿意。更

何况,师之然与“龙王”江破都已在此,那“鬼使”呢?他会不会也藏在暗处?

“呼,都来了。”此时说话的是李忘,他的声音如同山间阴冷的风,就算是同伴听了,也并不舒服。他远远望着龙王,问道:“还有一个人呢?”“

你都知道?”江破问。他虽然与几人相距甚远,但声音中气十足,清清楚楚。“

家师什么都知道了。不过,你既然并不惊讶,应该也知道了我们的来意。”李忘道,悄悄与另外两人做了一个手势,“龙王是聪明人,你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过明天,也躲不过‘血月’!”马

革裹尸与万家灯火一看这个手势,立刻便明白过来,悄然向后退去。这场伏击的幕后主使是虞澜,既然李忘说了撤退,他们就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他们只不过是杀手,杀手若是为了杀人被杀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就这么走了?”万家灯火有些不甘心,转过头问李忘,“三打三,天璇星受了伤,我们还怕了那两个小毛孩子不成?”“

呼,走吧。留得青山在。”李忘朝着远处瞥了一眼,“我的镜子看得远……有人来了。”“

谁?”“

几颗碍事的星星。”

第179章 天枢星

李忘这话出口了。马革裹尸与万家灯火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万家灯火虽忿忿不平,也只能甩手离去,剩余的孔明灯随他一道掠过众人,乘风而去。李忘紧随其后。马革裹尸走在最后,他虽然接连被令狐笑我重创几处,可此时却好像痊愈了一般,身形矫健,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药人躯体之强悍,由此可见一斑。

令狐笑我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久久不敢放松,一直到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这才一步半跪下来,沉重的呼吸再也掩饰不住。右手上哗啦啦洒出一地血来,正是刚才握紧长剑时候,抓在手里的满满一把鲜血。“

你怎么样?”师之然快步来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掌看了一眼,“伤及筋骨,必须早些救治,你跟我们回去!”

“不必……”

“不必什么不必!”师之然眼睛一瞪,“你救了我一命,伤都不让我治吗!”“

你们明知那些鬼怪围上山来,却守在山中不肯离去……这山里,有什么东西吧?”令狐笑我挤出笑容来,将手抽了回来,“师父既然让我们兄弟几人前来相助,就一定有他的考虑。你们若是有重要的事情,立刻去做!有我为你们殿后,不必担忧。”“

但你的伤!”

“不碍事。你听到刚才李忘的话了吗?我的几位师弟师妹脚程比我慢上一点,但也应该快到这里了。我师妹玉衡星医术精湛,随身带着我们观星阁的秘药,这点小伤,不在话下。但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他们见不着你们……”令狐笑我说着,将目光投向缓缓走来的江破,“你说是吧,龙王?”师

之然听不明白令狐笑我的意思,也转身望向江破。

“一点恩怨。”江破身上龙火未熄,“天玑星的父母是我师父所杀,他虽然早已放下这段恩怨,但……不见也罢。”

三人正说着,突见远方一声剑啸声传来。一个青色的身影随声音而至,两步便从山崖间跃下。他的轻功不算过人,但内力却是深厚,山崖上一脚,怪石上一脚,自己的剑上又是一脚,越过面前的悬崖竟如履平地。他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英俊挺拔,腰上带着一柄长剑,亦是青色剑鞘。他比令狐笑我还要高出一点,体格也更强壮一些,可唯独那柄剑,却是细细长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他停在令狐笑我面前,低头一看,眉头一皱:“师弟,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师妹呢?”“

在我后面不远,就快到了。”这剑客说着,轻轻托起令狐笑我的手来,“是谁?居然能将你伤得这样重。”

“十一天狗。”“

啊!他们来得这么快!”

剑客说罢,站起身来,望着江破与师之然两人,拱了一手行了一礼,道:“龙王!这位是……”“

师家人。”师之然点头。既然“观星自在”牧掌门这等高人请自己座下“七星”亲自来护自己周全,这身份也就完全没必要保密了——就算瞒得过天,瞒得过地,只要瞒不过漫天星辰,就绝对瞒不过牧小花这样的老妖怪。再说,令狐笑我对自己已有救命之恩,才藏着掖着,就太没有江湖道义了。

“那便没错了。我们师兄弟几人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但师命在身,定当舍身而为。可如今山下妖魔横行,更有‘十一天狗’与‘东南西北风’李忘这样的高手再旁,就连我们几人也无法分神。还请两位赶紧回到山中暂避。等击退这些妖邪,我们再上山与两位……”“

我和你们一起。”江破打断道。

“龙王?”“

山下的这些半人半影的妖物……其中带头一人,与我有些恩怨,必须由我亲手杀了。”江破说道,“况且他们的妖法诡邪异常,第一次交手难免考虑不周。我知道他们的招数。”“

那……”剑客犹豫了一下,“也好。有白衣楼的龙王同行,我们也多一分胜算。方才忘了介绍,我是……”

“天枢星方炎,我知道你。走吧。”江

破一旦有事要做,便也顾不得礼节,天枢星是“观星自在”牧小花大弟子,年纪更比自己大上一轮,白衣楼与观星阁一向交好,论辈分,江破还要交方炎一声“师兄”才是。

“那这位……”方炎仍不知道师之然的名字,只能遥遥一指。“

我自然有事情要做,不用担心。”师之然答道,又对江破说道:“别忘了信号,你我各有一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江破点了点头,伸手朝着方炎示意一声,两人一齐搀着负伤的令狐笑我,顺着较为平坦的一处山崖慢慢跃了下去。令狐笑我与江破的轻功都是上乘,从这山坡滑下,丝毫不显得费力。只一会儿,三人就消失在遥遥山路之中。师

之然目送他们片刻,转身便朝着村中而去。刚才与对手交手的时间里,山下的黑影已经越聚越多,依稀可以看见清晰的人影来。无论是那些半身人还是影兽,只一眼,便能令人浑身寒毛直竖,更别提这么多妖魔鬼怪聚集一起,当真令人作呕。

可山中的阵法此时已被李忘破坏许多,以师之然对阵法的了解很难将他们一一修复,若要等这些阵法吸收山川灵气自我修复,恐怕又要三四天的时间,这三四天里,山下的妖物早就冲上严家村来,将他们吃干抹净了。

失去了阵法屏障的保护,就算有“七星”助阵,严家村恐怕也撑不过三天。更何况他们还未了解“血月”与“斩断”的奥妙。一旦所谓的“收割”来临,他们的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师

之然抬起头来,望着云雾中的山顶——严家村所在的这一处位于山腰,大部分地方依然被山川岩石覆盖,只有一小部分暴露在外。如果单单保护这一块的话,或许……一

个大胆的想法从师之然的脑袋里冒了出来,或者说,她已经有这个想法很久了。作为一个修为高超的幻术师,她最可贵的地方,便是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如果,如果可以……

第180章 黑与白的平衡

越是死生之境,越是要绝处求得一线生机,人们便越是绞尽脑汁。恨不得折断兵刃,扯开皮囊,碾碎骨头,从最深最深的地方打出片刻绝望的火星来,抓住它,燃烧它,冒一万个有死无生的险,只要是为了——

活下去。铁

砧上的火焰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它舔食者底下的无名黑铁,居然越来越旺盛起来。石室内一半是龙焰照亮的光明,另一面却是叶止体内涌出的黑影,这一黑一白你来我往,仿佛是在相互撕咬着一般,极力争夺着这其中的空间。倒影在墙壁上的光影之中,只见一柄大刀矗立其中。而它正是这黑与白的分界线。再细看,黑刀似乎正被那光与影拉扯着,它明明是这石室中作为坚硬的存在,却好像,即将要分崩离析一样……而

端坐正中的叶止,早已顾不得这些。他

正坐在狂刀之后,利刃被他以大力狠狠chā jin了石室的地面之中。他体内的黑影尽数涌出,充斥着整个石室内部。但奇怪的是,他的黑影越强,越密,铁砧上的火焰便越高,越旺。无论他如何努力,这整个房间的内部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这绝非是一种偶然。叶

止越是驱使体内的黑影,便越是明白一点。这个房间,这壁画后面的小小石室,才是周先生留给他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壁画之中难以理解的故事,幻境之中所见到的奇妙景象,恐怕正是要借助这个石室,这方铁砧,才能最终得以实现。

首要的,便是“将军”所做的事情!叶

止将黑影从自己的体内引出,想做的,正是要让它们从狂刀最中心的那一处凹槽之中进入刀身内部,填满原本用来储存“亡魂”的那一片空缺。

是的,这多少年来,叶止一直以为唯有死者的魂魄才能填充刀身中这方古怪的凹槽,也只有收集足够强者的亡魂,当淡蓝色的魂魄满溢而出的时候,这柄与他相伴多年的神秘长刀才会,,迎来新的变化。可是,在亲眼看到了石室中的幻境的时候,他却不由想到了——

如果是用别的东西呢?

如果是用足够与这些魂魄所匹敌的强大之物呢?如

果是魔教圣子三千不归所留下的黑影呢?叶

止从不敢完完全全将三千不归留下的影子倾倒出来。他深知这黑影的强大,也知道这九年的时光里,即使他变强了这么多,也依然无法将这疯狂的影子完全控制。若是让自己沉浸其中,这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很可能连他也一起吞噬。

但现在不同了,在这座狭小的石室内,黑影越是狂妄,光明便越是耀眼,即便叶止将所有的漆黑影子倾倒而出,它也绝无法反噬自己!他

模仿着幻境中将军的样子,以黑影覆盖手臂,用力拔起狂刀,将刀身放在铁砧上方灼热的龙焰之中,待到刀刃发红,火焰完全将狂刀覆盖之时,再将它高高向上举起,直指石室的顶端,他用尽全力……

就在这时候,叶止突然感到身体一轻,仿佛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慢慢向上托举,他吃了一惊,低头向下看去。只见那暴涨而起的影子从石室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出,攀上它的手臂,如同几个月没有进食的饿狼凶兽一般向着狂刀内部撞了进去!这力量之大,势头之猛,居然托着他持刀的手向上不止,令他的双脚也离开了地面。

叶止连忙控制自己的气息,下意识地想要压住黑影,但无论再怎么努力,黑影都不顾主人的命令。它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自动完成着叶止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幕。每一缕黑影涌入,叶止便感觉自己的力气更轻一分,狂刀更重一分,压力更大一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更不知道多少时间已经过去,他只能用尽全力将狂刀举起,等待着它脱胎换骨的那一刻来临。但

眼前的一切,终于还是脱离了他的控制。黑

影更加肆无忌惮,他们不仅涌入刀身空空的凹槽之中,更是不听话地攀上刀身,裹住狂刀的齿轮,爬上它的尖牙,覆上他的锁链,好像要将狂刀整个都包裹起来。可无论是在周先生留下的壁画上,还是自己刚才所看到的幻境中都没有这样的场景。难

道是我做错了?这

个疑问一旦出现,叶止的心绪突然变得混乱无比,刚刚还冷静的大脑刹那被一阵电击般的刺痛划过,狂刀险些就脱手而出。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思考变得缓慢,甚至,就连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中了幻术一般!叶

止摇晃一步,一手撑住锻刀的铁砧,这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曾有人教过她po jiě幻术的方法,他可一辈子都忘不掉!短短两个呼吸之间,他便将全身剩下的的力量统统汇聚在持剑的右手之上,努力控制着黑影与狂刀的力度,向着空气之中狠狠一击!轰

叶止一愣。

随着他的挥击,整个石室都摇晃不止,好像当即就要倒塌。可是,叶止却丝毫没有打在实物上的感觉。他这一击只是击中了空气——如果是在幻境之中,这样的全力一击足以将困住他的环境完全震碎,甚至重创其中的幻术师!

难道?就

在他犹豫,怀疑的一瞬,手中的黑影突然有了变化!他们相识突然失去了所有重量一般,哗啦一声从狂刀之上倾泻而下!无论是包裹着锯齿的,缠绕着锁链的,还是早早就涌入了凹槽的……所有的黑影,就在这一刻轰然砸下,将地面撞出了七八条裂痕来,更是震得叶止脑袋一震,险些昏迷过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叶止连连退后,一把撞在石室坚硬的墙壁上,手中的狂刀早已握不住了,脱手摔在地上。他被撞得七荤八素,可也就在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了一点:石

室内的龙血之焰,不知何时,居然熄灭了。平

衡被打破了。

第181章 黑袍诡影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不祥预感涌上叶止的心头。就好像一扇沉重的门正缓缓在他的面前打开,有一样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东西正在门后蠢蠢欲动。叶止望着门后的黑暗,极力想要伸出手,将它一把关上,但是……

刚刚释放的黑影已经慢慢爬上他的身体,昏暗无光的石室内部,它早已失去了控制。此时的影子,根本不像是叶止熟悉的那样轻盈,有力,而真实。不知是在何时,它已经变作一段纠缠着,咕咚咕咚冒出恶臭的污泥,如一条shēn yin的巨蟒般爬上叶止的手臂。

黑泥越爬越深,越缠越紧,它的力量之大,好像要将叶止的手臂活活碾碎!

叶止将身体抵在石墙上,极力却又稳住身体的平衡,但无论如何,此时的他都无力与失控的黑泥相抗衡。失去了黑影的他,几乎丢掉了一半的修为。他挣扎着爬上前去,想要抓起掉落在地的狂刀。可就在这时,所有包围着他的黑影居然一下“呼啦”一声全部飞扬而起,就在他身上燃烧了起来!漆黑的,与方才龙血之火不相上下的黑焰扑面而来,一瞬间将他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叶

止本能地大叫一声,想要把黑泥连同黑火从自己的身上扯落下来。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惊觉——这火焰,似乎并没有温度。火焰舔食着他的皮肤,居然一点灼烧的痛觉都没有带给他。

他一刹那清醒过来,望着自己的身前——在那里,同样有一个人在看着他。这

已经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相

比一个月前,他的面目更加完整,身体也不再虚幻,已经变成了一个chi luo着的成年男子的样子。可细细看去,那五官却怪异得很:细长的女人一般的眼睛,残缺的好像残疾的耳朵,粗野的蛮人似的鼻子,裂开成一个缺口,没有牙齿的嘴巴。这些东西组合在同样一张脸上如此之怪异,让人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恐怖。可

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随着他风声一般的呼吸,所有的黑泥,黑火统统包裹在他的身边,慢慢降下,好似无数碎步一样将他的身体包裹,变成一袭长袍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却是笑了一下。

随着这个笑容,他的鼻子掉了下来,化作一团腥臭的黑泥。正

是那位黑袍人。

叶止只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紧绷起来,他这一生遇到过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么多不堪回首的回忆,可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黑袍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但话梗在喉中,却一个都问不出来。就

算我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叶止这么想着,却听到对方先开了口。

“你更好了。”“

他说的都是对的。”“

啊……”他

说着,上前一步,再一次将整张脸贴住了叶止的脸庞。他的眼神空洞无光,掉落的鼻子处再次冒出两个小孔来,顺着叶止的脖颈,将他上上下下嗅了一面,又露出了一个笑来。

“真好啊。”

“真好。”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相比上一次见面,他的声音不再那样清澈高昂,如同一个少年,反而变得雄壮身后,仿佛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每说一句,脸上的肌肉便颤抖一样,好像那张怪异的脸下面正藏着一只无法示人的鬼怪妖魔。

“你怎么知道……”黑

袍人的脸慢慢远离,叶止的身上才终于有了些许力气,可当他拼尽全力,终于从嗓子里挤出这一个字来的时候。黑袍人却一声尖啸,将他打断!“

嘘!”这

声音又与刚才不同,是一个女人的尖叫。黑袍人的脸上现出怒容,但随即又消失不见。叶

止盯着他的脸,心中更加恐惧不安。这怒容的消失不见,并非因为他的表情恢复了平和,而是因为那一张愤怒的脸完全从他的面部消失,另一张笑吟吟脸庞,就从他的脑袋当中浮现了上来——这是一张宽厚的,慈眉善目的,胖子的脸。

叶止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这黑袍人绝非善类,无论从壁画中,黑影中,还是丹霞山的那一战中。他都不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他……“

你是来‘收割’我的吗?”叶止终于问了出来。黑

衣人一愣。

叶止察觉到他的变化——不再是表情的变化,不再是五官的改变,面前的黑袍人,他是真正被自己问住了。他不敢停下,连忙跑出了第二个问题。“

是‘血月’吗?”

“呜……”黑

袍人突然从喉中发出这样一个怪异的声音来,好像他吞下了什么,又有什么从他的喉中升起。随后,他抬起头来,他脸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叶止的眼前,只有一张空空荡荡的,由黑影组成的脸。“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没有动,没有张嘴,他也根本没有嘴。但这个声音就在叶止的脑袋里响起,一声惊雷,一声巨响,震得他头皮发麻,眼冒金星!

“你知道了什么!”“

这里是哪里!”

“啊,这把刀。”

“你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我还以为……”

“结果你和他,还不是……”黑

袍人越说越怒,叶止脑海中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响,简直要将他的脑袋整个炸裂开来。他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页小船,已经无法再掌控自己的思绪。在这样下去,如果黑袍人还不停下,他一定会……此

时的叶止只能想到一个字。

死!

他一定会死!

就在这刹那,却听见耳边狂风一啸,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随后“哗啦”一声,有一个东西被砸碎在他的身边。顿时,叶止感觉身上一暖,那包裹住他全身的黑泥一下退了下去。脑海中的声音发出最后一声惊叫,飞快地远离了他。“

你怎么样?”他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支温暖的手臂托起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口干舌燥,浑身无力,但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师之然。龙

血之焰在他们身边熊熊燃烧,将黑暗逼退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第182章 四大恶人

此时,严家村外。五

座手指般的山峰高高耸立,却也彼此独立,山中杳无人烟,更没有小镇村落,因此,就更没有可以通向山中的道路。要从山底攀上任何一座高峰,都只能穿越悬崖峭壁凌空而上,在凌乱的奇石处落脚,勉强开辟出一条向上的通道来。但

此刻聚集在山底的半身人与阴森影兽们,显然并没有什么高超的轻功,即便这一路浩浩荡荡,恐怕却无法爬上这一道天堑来。

“他们上不来的。”

半山腰上,突然传来这样一个声音。他是一个清瘦的男子,一身劲装,约莫三十来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柄未出鞘的长剑被他抱在胸前,长长的发带随风飘起。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剑客,衣着,兵器,气质,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当你注视他的眼睛,便会发现这人的目光居然像剑一般凌厉,只一眼,便让人不敢再与他对视。

云雾飘然散开,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在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三人。

第一个,是一位素衣公子,他手摇一柄精钢折扇,面上带笑,腰挂一个白银酒壶。酒壶做工精美,一眼便知不是什么俗物,也不知是否真的装满了美酒。他边笑,便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一定呢。”“

怎么?他们还能飞上来不成?”说

话的是一个女人,亦是清瘦剑客身后的第二人。她看起来年轻貌美,身材纤细,可不止为何,却浑身散发出一阵危险的气息,身上更是满溢着一股怪异的药香。她的头发漆黑顺滑,甚至黑得……不像是头发了,但其中,却又有几根银丝分外显眼,混在其中。她抬起手来,只见她双手十只手指当中,竟有八只都戴着长长的,尖锐的指套,剩下两只手指的指甲长而扭曲,指骨隐隐透出一阵阴冷的青色来,血色全无。

她明明只说了这一句话,但语调古怪,最后一个“成”字拖着长音,还未说完,眼神便往那摇扇公子的身上靠。这一言,一眼,尽显疯癫与危险,叫人胆战心惊。

“巧儿,人不可貌相,妖物也是如此。你若是不认识魏八,只看他这副模样,可能想到他也能攀上这悬崖峭壁?”

“你这话是看不起魏八了。”清瘦剑客没有回头,说道。“

我哪敢啊!”素衣公子爽朗一笑,“你们且看着吧,这些妖物,可不一般呐。”

三人所说的“魏八”,便是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人。他一直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寡言少语,而是因为他不会说话。

他是个哑巴。

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驼子,瘸子,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打断,五官烧得模糊一片,只剩一只眼睛,半只耳朵。他坐在轮椅上,被一个白发老仆推着。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只有一张嘴和一颗眼珠子。但

就是这一张嘴——这一个被称作“嘴”的小洞里,却能射出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暗器来。你看不见他思考,看不见他出招,甚至看不到他动嘴,任凭你武功再高,轻功再好,反应再快,也躲不掉这嘴里射出的一颗小小的卵石。一

颗卵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魏八口中的卵石不一样,它能打断你的骨头,穿破你的肌肉,打碎你的脑袋,震得你筋脉尽碎!

他叫魏八,“废人”魏八。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而是她身边的“毒劫女”蓝巧儿,那清瘦剑客是“三离剑鬼”萧其衍。他们可不是寻常人物,江湖中人听了他们三人的名号,无一还敢再他们面前停留一刻。他

们,正是恶名昭著的恶人谷“四大恶人”中的三人。至于那摇扇公子,自然就是恶首“妙公子”柳缘了。他

们四人,为何会在此处?严家村外一触即发的一场大战,居然连恶人谷的恶人们都惊动了吗?呼

啦——

一阵岩石被打碎滑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由近及远。蓝巧儿“咦”了一声,半只脚悬在悬崖边上向下望去,就在她低头的瞬间,更多哗啦——哗啦——的声音远远传来,四人脚下一阵晃动,就好像是山崩了一样。蓝巧儿瞪大了眼睛,脸上一阵惊讶,一阵狂喜,她看了片刻,立刻转过身对柳缘说道:

“真的!这些东西还真是厉害!哈哈哈哈,不枉我们跨越半个中原来这一趟,果然不简单!嘻嘻嘻嘻,咱们是在这里等他们上来,还是要下去会会他们的老大?”“

呵,他们的老大,我们恐怕是见不着了。我也不想见到那样的家伙。”柳缘轻声一笑,“当不过多久,我们就能看见带头的人了。”“

带头的人?”蓝巧儿开心得像是一个小女孩,“是谁?咱们认识吗?能和他打一架吗?”

“你不认识。但……”柳缘停顿了一下,“他认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萧其衍。“

三离剑鬼”萧其衍冷冷一回头,撇了柳缘一眼,道:“我不认识这样的废物。”“

好歹是你的手足兄弟呢。”

“庸才一个。”“

哎,要是你当初对他好一些,或许他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柳缘收起扇子,遥遥一指,“也是个可怜人呐。”

柳缘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他闪烁的目光之中,似乎真有这么一丝同情,但只是一瞬,便深深藏进了那慢慢的笑意里。“

呵呵,我可不信妙公子真会这么想。你带我们三人千里迢迢来到这座荒山之中,该不会只是想看我弟弟的丑态而已吧?你想怎么样,让我杀了他?让他杀了我?”

“杀他?杀你?都不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柳缘装作惊讶的样子,“除了手足相残,你就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来了?”

“我只是不信妙公子会因为那些无聊的事情跋山涉水。若是如此,恶人谷也太过无趣了。”“

哈哈哈哈哈,恶人谷怎会无趣?你说这话,我可要升起。”柳缘依然是笑吟吟的,他越是这样,众人便越是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来这里救一个人,他啊,还不能死得这么早。”

第183章 “毒劫女”蓝巧儿

“救人?”听

到这两个字,三人都有些许惊讶,可只有“毒劫女”蓝巧儿一人叫出了声来。“三离剑鬼”萧其衍只是轻轻“呵”了一声,再次背过身去,望着山底。

恶人谷之所以恶名昭著,便是因为谷中之人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三国江湖中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这才会bèi po投入谷来。而他们四人,可分别是恶人谷之首与其麾下“四大恶人”中的三人,一生坏事做尽,手下冤魂无数。救人?这是该他们来的事吗?

“怎么?你们不信?”柳缘依然是笑吟吟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

萧其衍道:“你只会救一种人。”

“哦?”柳缘来了兴趣,抬高了声音询问道,“哪一种?”

“会杀更多人的人。你口中的救人,也还是杀人。”

“为什么?”

“因为你不做好事。”“

我不做好事?”“

没错。”萧其衍肯定地说道。

两人间沉默了片刻,柳缘突然“啪”地一声收起扇子,高声笑道。他这笑声从丹田而起,经奇经八脉,裹挟着内力透体而出,竟惊得周围鸟兽四散,声音久久回荡山中,一声高过一声,山下正攀岩,钻山而上的半身人、影兽的队伍骤然一停,不知是不是也被柳缘的笑声惊到,不敢再向上来。

柳缘笑罢,又将扇子展开,摇了一声,道:“是的。”“

你要救谁?”“

龙王!”“

他?”萧其衍张着嘴,不知为何会从柳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救白衣楼的人作甚?等等,他也在这里?”蓝巧儿惊道,但这表情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惊喜和狰狞。她的容貌本来年轻,可杀气一上来,立刻便老了不止十岁:“这么说,白衣楼那几个家伙也在这附近了?正好,拿他们练练我新炼的……”

“今天可不是来做这事儿的。”柳缘突然扼住了蓝巧儿的喉咙,让她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你可别给我坏事。”“

呃,啊啊啊……”蓝巧儿被柳缘一抓,顿时脸色发青,眼珠泛白,她挣扎着想要抓住柳缘的手,可不止是什么原因,居然连抬都抬不起来。“

要是跟白衣楼的人起了冲突,我先杀了你,懂吗?”

“呜……啊……”蓝

巧儿哪里还有力气答应,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就在这时候她终于抓住了柳缘的手。柳缘便在这时候一松手,拂了一下袖子,看着蓝巧儿失去重心,一把摔倒在地,不停干呕起来。他扫过面前其余两人,笑道:“

你们俩不需要我担心吧?”没

人理会他,魏八不会说话,萧其衍则连头都没有回,只有蓝巧儿痛苦的shēn yin声不断传入几人耳中。山

风凛冽,山下,“哗啦——哗啦——”的声响不断传来,山石滚落。嘶哑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再往后,就是含糊不清的对话、呕吐、咕咚咕咚声,也不知道这些半人半妖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在沟通和前进。四人没有再往山下看,他们都知道,这妖怪既然有办法来到这里,那么 攀上山顶,恐怕也并非难事。

过了许久,蓝巧儿才从痛苦中缓过来,她摇晃着站起身来,脸色依旧惨白,却笑靥如花,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柳缘刚才吓的狠手,居然一把贴在他的胸口,嗓子却已经干哑了:“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嘛。”萧

其衍早就习以为常,依旧没有回头。柳缘也并未理会他,只是抬头看向了某一处——在云雾更深的地方,在“五指山”的无名指上,有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闪过,随后,却又归于平静。

“来得好早啊。”他轻声道,指着那光亮传来的地方,“我们上去。”“

哈!好!”蓝巧儿听到这话再次有了精神,一把松开柳缘,未等众人反应便飞身上前而去。他们所在的“中指”距离“无名指”最近,中间只隔着短短的一条悬崖,蓝巧儿踏过凸起的山石与乔木,几步便来到无名指的峭壁之上。

“轱辘——轱辘——”魏八的轮椅也动了。那驼背老仆看起来都已经八十多岁,须发皆白,感觉离死都已经不远。可推动着沉重的轮椅与魏八的时候,却脚下生风,步伐稳健。只见他一抬腿,双手紧抓着轮椅,居然凭空将轮椅与魏八一起带上了半空中去。这哪里是轻功,分明是腾空之术!

他两腿微动,在悬崖峭壁之间飞得又快又稳,瞬息间便追上了蓝巧儿,将她甩在了后头,蓝巧儿抬腿想要追赶,划出“呼呼”的风声,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这个抓着轮椅的老汉。萧其衍与柳源抬起头看着,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魏八之所以能以废人之身躯与他们几位恶人其名,离不开这个轻功非同一般的神秘老翁,有了他,魏八就有了手,有了腿,就没有他击不败的对手。“

你怎么不去。”柳缘道,“还是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你说,我听着。”萧

其衍回过头来,仍然抱着剑:“我很奇怪。”

“哦?奇怪什么?”“

我弟弟虽然是个无能庸才,但下面的妖魔绝不简单,你与他们为敌,却是为了救白衣楼的‘龙王’。这件事情只赚不赔,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再说。”

“方才悬崖上晃过的那一道光,是‘东南西北风’李忘,他是幻术之王虞澜的高徒。你让他俩上去,是想截下他来。这么一来,我们就连虞澜都得罪了。”“

哈哈哈,再说!”“

你图什么呢?白衣楼死了萧千澈,已经名存实亡,龙王虽然天赋异禀,但终究是个毛头小子。救他?”萧其衍说,“我会照你说的做,但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

“为了……哈,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我做的决定,错过吗?世人都以为我会错的事,我错过吗?”“

你不会。因为你是‘妙公子’。”“

那不就好了,走!”柳缘摇扇一指,“你的剑最快,拿那三个人的人头来见我!”

第184章 黄雀在后

远处的山崖之上,正是万家灯火,马革裹尸与“东南西北风”李忘三人。万家灯火含恨遁走,心中仍然忿忿不平,即便已经跑到了此处,口中仍然喋喋不休:

“天璇星这家伙欺人太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坏我好事,下次再让我碰到,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将他放过!还有牧小花那老妖,他分明已经几十年不过问江湖中的事情,为何此时冒出来和我们作对?啊?李忘?是不是你师父又得罪谁了?”

李忘在他身后,听罢,只是“呼”了一声,并不说话。

“你也别给我装傻,我们十一天狗可不怕你家师父。这次若不是鬼使非死不可,师家必须四个满门,我们也不必和你合作。我劝你别动什么鬼脑筋,否则……”万

家灯火说道一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狮吼熊咆一般的怒吼,震得他身躯一震。他停在山崖上一愣,回过头道:“怎么了?”这

一声咆哮,自然是三人中走在最后的马革裹尸发出。两人一看,只见他兀自站在原地,低下头,双眼紧盯着自己的双手,一动不动。李忘上前一看,却见马革裹尸黝黑灰败的chi luo**上,唯有双手处的皮肤居然透出一股血红色来,下一瞬间,竟有血珠从他手掌间涌出,密密麻麻,仿佛被千万根利zhēn ci破一般。“

你……”万

家灯火还在出声诧异,李忘已慌忙捂住自己的口鼻,袖子一舞,身体“呼啦”向后退去!万家灯火被他一把拽过,慌乱只见,已见李忘一掌击碎腰间悬挂的一枚镜子,抓起一枚碎片划破皮肤,将鲜血抹在自己的手掌正中,遥遥向着虚空中打出一掌!

这一掌打出,一阵血雾“嘭”地炸开,四散在周围,血雾之中,居然有一条明显的绿色烟雾逆着风朝着两人飘来,距离李忘已经不到一米的距离。李忘惊得眼神都变了,呼啸着怪叫一声,再次退出七八米远,双手之中的银镜连连晃动,射出数道深红色的光芒,将那条绿色的烟雾当面截断。

烟雾被光芒撞断,立刻反向飘忽回去,想要钻进马革裹尸的体内,但经过李忘这一番动作,马革裹尸也早已有了警惕,他浑身浴血,却从身体中迸发出一道古铜色的厚重气息来,便运功便向后退来。

“哪来的孙子,敢偷袭你爷爷们!”玩家灯火此时也回过神来,八盏孔明灯高高升起,护住退至他身边的两人,一双小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还未等他仔细将身边看过一圈,一个疯癫奸细的笑声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哈哈哈哈哈,秃驴们的金钟罩竟还能这样用,真没想到!你明明中了我的毒,却还能站立不倒,运功逼毒。啧啧啧,我看你这体格样貌,怕早就不是个活人了。该不会……是个毒人吧?”

马革裹尸满身都是粘稠的血珠,他身上分明没有一处外伤,这些血珠都是从他全身毛孔之中细密渗出,若不是他体格远超常人,又运起金钟罩内功隔开毒雾,恐怕早已流尽鲜血,暴毙当场!他艰难抬起头来,鼻孔中呼出一口灼热的呼吸来,吼道:“是!你又是何人?”

“嘻嘻,那可就怪我选错了下手的人。刚才要是往另一边来,这个侏儒怕是死定了,哈哈哈,不过不碍事,你们三个今天都得死在这里。先死大的,先死小的,终究是个死嘛。”“

呸!哪里来的妖女口出狂言!”玩家灯火听到有人叫他侏儒,气得咬牙切齿,他余光扫过远处终于出现的身影,孔明灯中的飞石顿时全部飞出,就冲着那个女人而去。万家灯火的暗器胜在角度刁钻,无孔不入,八盏孔明灯悄然将女人的身位完全锁死,就算她轻功再好,也逃不过……啪

啪!啪



石疾驰而至,女人却不躲不闪,就在飞石快要将她击中的瞬间,突然一道光影闪过,只听三声碰撞之声,八枚飞石居然被全部击落,一颗不差。万家灯火大吃一惊,再回过头,又听见“啪!啪!啪!”三声,空中三盏孔明灯已经应声而落。这三盏,正是他封死女人前路的三盏!对

方是个高人!他们根本不想退后,只想逼得更近!万

家灯火已经慌了心神,低头一望,只能见到一颗拇指大小的光滑卵石,他俯身一探,那卵石是湿漉漉的,仿佛包裹着……人的口水。啊

万家灯火这下可明白过来,他一跳直起身来,身周孔明灯全数升起,挡在自己与马革裹尸,李忘身前。孔明灯刚刚飘至,便又被几颗卵石击落下来,幸好李忘的动作足够快,分秒之间已经设下阵法,带得两人一退再退。再往后,三人耳中听到的便是“哗啦——哗啦——”的镜子破碎声,李忘情急之下布下的镜面阵法,终于将那连绵不绝的暗器隔绝在外。

“哟哟哟,不愧是虞澜的高徒,只是你救命用的功夫,似乎不是你师父传给你的吧?”“

呼!背后偷袭,下毒暗器算什么本事,有种当着我们的面一战!”李忘喘息着道。“

当面?让你们三个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我一个人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们伤到我怎么办?”

“你究竟是……”李忘一时无语,事到如今,众人都在以命相搏,这女人说话却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是怕死,还是根本不怕死。他随虞澜一同深居宫中多年,还不知道江湖中何时有了这样的疯女人。

“都打到现在了,你还不知道我?”女人一听,居然还有些惊讶了,“哎呀,那不行,不能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的。要知道了才能死。”“

别招惹事端!”

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李忘等人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一个清瘦剑客怀抱长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这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李忘这等高手与万家灯火、马革裹尸两个顶尖杀手,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若是他刚才下手,三人岂不是早就死了!“

可是他们连是谁杀得自己都不知道,多冤枉啊!”

“你不怕被拧断了脖子?”“

可是我……”

女人话说到一半,万家灯火突然怪叫一声将她打断:“我知道你是谁!”

女人一愣,随即笑靥如花,:“哟小矮子,那你倒是说说,我是谁呀?”

第185章 杀心

万家灯火脸色铁青,他从来都管不住嘴,就算以前藏在暗处暗算他人,都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可此时,他讲话却支吾了起来,面前这三个人,实在无法让他向从前那样泰然自若了。“

你背后那个人,暗器手法精妙,能以卵石击落我操纵的孔明灯……是不是‘废人’魏八!”

“哟,你看。”女人笑着朝清瘦剑客说道,“最先被人认出来的总不是我俩,老八的名气可太大了,总有一天我得把他给毒死了才行。”

剑客撇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玩家灯火听他们这么说着,心中的怀疑终于有了定论,又道:“既然他就是‘废人’魏八。那你们俩人,自然就是四大恶人中的‘毒劫女’蓝巧儿与‘三离剑鬼’萧其衍了!”

“正是我们三人。”剑客答道。

“你……你们!”万家灯火虽然嘴碎话多,但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居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毕竟是江湖盛名的“十一天狗”,自然不愿意向面前这三人开口讨饶,但经过刚才那一战,他与马革裹尸、李忘三人都受了或大或小的伤,此时对上三大恶人,他们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更

何况,既然三大恶人已经到了此处,那么另一个人,恐怕也!玩

家灯火还在暗示思索如何开口,只见身后一阵脚步,他一回头,只见李忘一脸阴沉地走了过来。他身材高瘦,此刻却略微倾下了身子,对着三大恶人各行了一礼,恭敬说道:“三位可知道我们是何人?”

“嘻嘻,当然知道。不就是十一天狗中的两个废物杀手,和虞澜座下的一个病秧子嘛。我们这么大老远跑来,总不能是来杀几个无名之辈的吧?”

“那也承蒙三位看得起了。我李忘久仰恶人谷大名,亦知道谷主‘妙公子’柳缘即便坐镇谷中,可才略过人,慧绝天下。你们三位此行,妙公子可知情,还是说……”

“不必说了。正是妙公子让我们取你人头。”萧其衍淡淡说道,“少说点话,少受点苦,不必抱什么侥幸了。”“

家师可以虞澜大人,你可知……”

“我知道,我也觉得奇怪呢。但妙公子说要你死,我们也不敢留你。”萧其衍的眼神依然是这么冷而淡,他人眼中神秘莫测的高手,心狠手辣的杀手,在他心中就仿佛是牲畜一般,要他们死,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呼!恶人谷当真要和古文书阁为敌?我不信妙公子 这么愚笨,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李

忘刚刚说完这一句,只感觉身前一阵风声吹过,他虽被人称为“东南西北风”可这阵风鞥来时之快,来势之凶,远非是他可以做到。他大吃一惊,情急之下将左手上的镜子猛然丢出,只听见“咣”一声,空中飞来一物,那镜子竟当空被打得粉碎。李

忘“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这一击虽然打在他的镜子上,但他手中两面银镜亦是他身体gong fǎ的一部分,镜子碎裂,虽不致命,却令他痛苦万分!空中那东西掉落下来,居然是一枚卵石。李

忘气血翻涌,浑身颠倒痛楚,发不出力来,耳边只听那疯癫的笑声再次传来:

“是嘛,你这个人怎么有这么多废话,就连老八都听不下去了。你想见我们家公子,公子可不愿见你呢,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他呀,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不信!”李忘口吐鲜血,一双无神的恶眼抬起来,“我这一行,是奉师命来杀‘龙王’江破,碾灭白衣楼的最后一丝火!妙公子与白衣楼不共戴天,怎么会在这关头与我为敌!你们三人定是受了他人蛊惑!”

萧其衍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对蓝巧儿道:“算了吧,动手。”“

可是他好像还不明白呢。”蓝巧儿笑道。“

他已经明白了。杀了。”萧其衍闭上了眼睛,抱着剑的右手拇指一顶,剑已出鞘了半寸。

“呼!三离剑鬼,你也太过猖狂!我确实受了一点小伤,你们三个恶人也确实厉害,但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我以命相搏,你们三个人,有几个能回得去?就算你们逃了去,我师父又通天之能,你们这辈子还敢出恶人谷吗!”

“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萧其衍道,他前半句话对着李忘,后半句已经回过头去,对着远处的“废人”魏八喊道:“老八,先杀用孔明灯的,再杀那个毒人,最后是李忘。”

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是轮椅的摩擦声。魏八总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其余两人:他知道了。蓝巧儿从头上的七八根凌乱的簪子当中取下一根,在衣袖上擦了擦,盯着簪子直笑,自言自语道:“小宝贝,今天轮到你杀人啦。”站

在最后面的万家灯火听到萧其衍说“先杀用孔明灯的”,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深知“废人”魏八的暗器功夫登峰造极,江湖中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自己虽然同样是暗器高手,却仍不敢和他比较。更何况“三离剑鬼”萧其衍是江湖中剑法最为阴恶恐怖一人,剑路刁钻,比“红衣剑”百里绯都更胜一筹!马革裹尸虽然武艺高超,但毕竟已受了两次剑上,即便站得笔直,也无法与萧其衍对阵太久。他

的小眼睛四处一望,脑子转得飞快:他们“十一天狗”不是兄弟,更胜兄弟,即便是战死当场,马革裹尸也绝不会弃他而逃。但李忘……李忘这人阴险歹毒,不是什么君子!他既然知道硬拼无望,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脱,甚至用他们二人作为诱饵。与其等着被他出卖,不如先卖了他!反正虞澜天高皇帝远,这五指山里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个屁!就算徒弟死了,他还能真的杀了自己不成?万

家灯火这么想着,朝马革裹尸丢了个眼神过去,喊道:“李忘!我有一计。你靠过来,我用孔明灯护你,小心那废人的暗器!”

第186章 中毒

李忘闻言,立刻向着万家灯火凑了过来,蹲下身来附耳过去。万家灯火轻声说了几句,李忘不住点头,目光扫过面前三人,想了片刻,道:“也罢,就按你说得来。”

“小心。”万家灯火回过头,又朝着马革裹尸丢了一个眼色,“你护住他后面,到时候我一叫,你们就……”

万家灯火话说到这里,李忘突然高声一啸,整个人如同气球一样膨胀开来,腰间的几面镜子不知反射着何处的光芒,一下子光柱乱舞,蓝巧儿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眼,再回过神的时候,只见李忘一张惨白的鬼脸不知何时变得好像一座山那么大,阴森的尖牙摩擦着,无神的眼睛从上往下朝着他们看来,仿佛一只吊死的恶鬼!他

这一招,是将自己的“领域”完全展开,再结合自己的镜面阵法与腰间的宝镜布下的一道幻境。对手虽未被幻术迷惑,可镜面反射只见,却仍看到了幻境当中的东西,猝不及防之下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定然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如此一来,李忘便可布下真正的幻术,将对手完全引入幻境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一旦沉入,便是李忘瓮中之鳖,手到擒来!却

没想到。毒劫女看到这一张恐怖的鬼脸,居然丝毫没有害怕畏惧,反而凑近了两步,嘿嘿笑了一声,回头对萧其衍道:“哎,剑鬼,他长得好像我上个月毒死的那个人啊!你还记得吗?他死的时候还咕噜,咕噜地叫呢,我以为他想说些什么,结果是胃和肠子一起烂了个大洞!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就是眼睛没那么小,他瞪得可大了,他……”

“别玩了。”萧其衍同样盯着李忘的鬼脸,不知是对李忘在说,还是对蓝巧儿在说。他慢慢从怀中抽出剑来,右手持剑,左手仍然抱着剑鞘,“我拖住李忘,你和老八把后面的人杀了。”“

好,这就去!”蓝巧儿朝萧其衍比了个鬼脸,翻着眼睛,好像是在模仿李忘。她一步踏出,那白发老仆也紧随其后,推着魏八与他的轮椅跟了上来。魏八端坐不动,仿佛一个死人,但他光是动了,便让李忘心头一惊。“红楼开挂

别分神了。”萧其衍仍是一手一剑指向李忘,身子的其余部分一动不动:“虞澜教过你什么,给我看看。”“

你配吗!”那阴森鬼脸鼓足一口气,顿时又大了一倍不止,遮天蔽日,朝着萧其衍压了下来!巨口张开,鲨鱼一般的利齿如同地狱鬼门。镜子碎裂,挤压的声音从他口中传来,似乎是在警告面前的对手:这可不仅仅是一个幻境而已。刹

那之间,萧其衍便已出剑!他

这一剑颇为奇怪,直到这时候,他依然是一手抱鞘,一手握剑,除了右手,整个身子连颤都不颤一下,好像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剑向上一递,但就在这一递之间,却好像有轰然雷霆只是从他指尖迸发而出。李

忘不知他出的是什么招数,只感觉自己的幻境被这随意而来的剑气逼得一颤,心中已经知道不妙,但他见萧其衍如此年轻,这一剑恐怕是声东击西之计,要引他固守面前这一方,心中一横,索性驱使镜面阵法前去抵挡,手中宝镜一晃,鬼脸再次壮大了一倍,要将萧其衍整个人吞进自己的幻境之中。李

忘猜的没错,萧其衍这随意一剑,确实是声东击西之计,这舍身一搏,倒也真是博对了地方。可惜,李忘实战经验虽然不浅,但江湖经历确实少了太多。他知道四大恶人之一的萧其衍人称“三离剑鬼”,却不知道,这名号时如何而来的。“

三离剑鬼”并非是:三离,剑鬼。

“三离剑鬼”真正的意思是:三离剑,鬼。

萧其衍的有三把剑,其中的一把,握在他的右手之中,而剩余的两把,则与手中的长剑共用一鞘,就在他抽剑的瞬间,便已飞入空中,藏于无人可知之处。这三柄剑,一柄由精钢锻成,一柄由极北不化玄冰锻成,最后一柄,则用深海鬼玉锻成。两柄剑轻盈透明,又快又利,若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恐怕真的寻不到它们正在哪里!因吾喵归处

为萧其衍是江湖中极少数能够让剑离手杀敌,御剑于空中的人,教他御剑的师父,正是白衣楼四剑之一,“御剑行”钟兮!李

忘自以为势在必得,正在全力操纵幻境朝着萧其衍压去,可耳边,却分明传来一阵镜面破碎的声音,霹雳哗啦,震得他心中一阵阵发颤。但鬼脸已将萧其衍覆盖,无论如何,此时都不能收手,若是回身,他便自己放弃了唯一的优势——幻术师毕竟是站在远处运筹帷幄的一类人,真的与萧其衍这样级别的剑客近身,除了速战速决,令他深陷自己的幻术之中,便别无他法!

李忘这般想着,也不管身后冒出的冷汗,脸上的表情已狰狞得与自己幻境中的鬼脸一模一样,便是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受伤的小腿处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这疼痛如此真实,让他不得不挪开目光,这一低头,便看见……

一柄冰冷的,几乎是透明的“剑”已经从他的小腿独自处刺入,折断他的腿骨,将他的整条小腿钉进了脚下的岩石之中。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剑上的痛楚,恐惧、疑惑,甚至是突如其来的懦弱便耗尽了他的心神,他猛然一喘气,镜面破碎了。鬼脸的尖牙利齿化作漫天破碎的镜子,一片片洒落下来。

萧其衍站在原地,手与手中的剑仍然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束青色的光在李忘身边盘旋一圈,回到了萧其衍的剑鞘之中。他歪过头,看了一眼,将手中的精钢长剑也入鞘了。“

你……你居然又这么厉害的功夫!你这样的高手,何必为恶人谷效力!”李忘眼睛充血,吼出一句。

“我没有你想得这么厉害,真论修为,你应该在我之上。”萧其衍冷冷看着他。

“但……但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你的剑?”

“你真的没发现吗?”萧其衍的目光有了一丝怀疑,当然,也有一丝嘲笑,“一早就中毒了啊。”

“我们一见面,你就中了蓝巧儿的毒啊。李忘。”

第187章 玩具

“毒?”

惊怒交集之间,李忘不禁想起马革裹尸方才中毒浴血的杨最,忍不住低头向手掌中望去,可眼中,他的一双手仍然惨白干枯,除了沾染了一点自己腿上的鲜血,根本什么变化都没有。他以为是萧其衍骗他,抬起头来,怒道:“你……”可

这一个“你”字才刚刚出口,身后便有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声传来,是一声“哇呀”的怪叫,那“呀”喊到一半,又被一声清脆肌肉的撕裂声割裂开来,戛然而止。李忘回过头去,只见蓝巧儿站在那里,一手抓着一把尚在滴血的bi shou,另一手端端正正托起一颗人头来,她双眼笑吟吟地望着 人头,又转过来,看了一眼李忘。若

地狱深渊有女修罗食人饮血,大概就是这番光景!

李忘被惊得一震,这才发现,那一颗头颅正是万家灯火的。他圆瞪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眼眶、嘴巴、耳朵里都滴出血来,鼻子上凹进去一个大血洞,不知被什么暗器打了个对穿,从当中裂开来。

李忘见多了生死,但他的师兄师姐都是以幻术杀人,从不见血,眼见万家灯火死得这么凄惨,他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寒意——下一个,就是他了。

他虽长相阴冷猥琐,做得事情也并不光明正大,但仍有一颗江湖儿女的心。此时被逼到这番境地,想着自己毕竟是虞澜的亲传徒弟,岂能被这几个恶人擒住折磨?士可杀不可辱,索性眼睛一闭,抓起地上一块碎裂的镜面,狠狠找自己咽喉处扎了过去!

蓝巧儿与萧其衍同时一惊,但萧其衍只是睁开眼睛,看了李忘一眼,并未出手。反正妙公子的吩咐就是要他们三人的项上人头,李忘若是自行了断,也省了自己下手。他与蓝巧儿不同,只想着快点了解这里的事,还有许多正事等着他去办。他

冷眼望着,就等着李忘自尽而死,可就在这时,他余光中突然有一道精光闪光,直打过来。萧其衍心中一警觉,却很快认出那是一柄精钢折扇,再次闭上了眼。只听见面前一声尖叫传来……

李忘捂着自己的右手,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他的右手五指间有鲜血喷涌而出,十指、中指两指手指竟然已被连根斩断,一柄折扇应声落地,啪嗒,展开,洁白的扇面上空无一物,只有鲜血啪嗒啪嗒落在上面。

“先不杀他。”一

个声音传来,没有人看到他是何时来到李忘身后的。“

杀也是你说,不杀也是你说。”蓝巧儿咕哝道。“

万家灯火死了,马革裹尸呢?”柳缘问。

“喏,跳下去了。”蓝巧儿指了指的悬崖,“魏八打断了他两条腿,他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就跳下去自尽了。唉,可惜了,本来还想带他回去炼毒的。”柳

缘顺着蓝巧儿所说的方向走了两步,向着悬崖下面一看,云雾之间,只能看到缓缓向上攀爬的黑影妖物,刺耳的摩擦声接连不断传到耳朵里,却再也没有其他声音。柳缘皱了皱眉头,回头对萧其衍说:“追。”“

嗯。”萧其衍点头,转身欲走。“

如果遇到观星阁的人,不要现身,回来就是。找不到,就算了。”柳缘又说道。“

观星阁的人?天璇星在不在?我要去找他!”蓝巧儿一听观星阁三个字,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像个小女孩似的绕着柳缘跳了一圈,“让我去嘛!让我去嘛!”

柳缘没有理会她的疯癫样子,只是在李忘面前蹲下来,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来,问道:“你想死?”“

落……落到你们手里,不死,还能如何!”“

哟,你很懂嘛。”柳缘听了一笑,“可你越是想死,我就越不能让你死了。”“

为什么!”“

你越是想死,就越说明你知道些什么。倒也提醒了我,虞澜既然派你来做这么大的事情,总得告诉你些什么。十一天狗毕竟只是杀手,真要运筹帷幄,还得靠自己的亲徒儿。”“

呸!”李忘张开尖牙利齿,吐了一口血出来,柳缘一偏头就闪了过去。

“你这样就不大礼貌了。我们本来还是可以商量的。”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哈哈!我是师父最后留下的弟子,受过千般万般的折磨,虚无之境的痛苦都不能将我压到,**的痛楚又算什么!无论你用什么毒药酷刑,都无法叫我开口!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来啊!妙公子!”李忘的声音本就低哑难听,此时一声嘶吼,仿佛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扯掉了翅膀的乌鸦,发出一阵垂死的呜咽。柳

缘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个样子,倒让我又怀疑了。”

“怀疑什么!”

“虞澜这么老谋深算,也许早料到我会来坏他的事,索性派你来我这里送死……“今天不吃”貌不同也出宫了吧,比起你,虞澜似乎更欣赏他呢。”

“闭嘴!师父待我视如己出!你以为说这些毫无依据的屁话,我就会信了你,我……”

柳缘没有听他说完,拾起那柄带血的精钢折扇一挥!李忘只感觉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看,自己左手的五指手指都已经被斩去一截,原本瘦长纤细的手指此刻光秃秃地露出森白的骨头来,鲜血“哗啦”涌了出来。他

咬着牙,用力让自己不喊出一声痛来,他可不能让眼前的男人觉得自己怕了!

“巧儿,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万

没想到,柳缘居然不在和他多说,将带血的扇子嫌恶地丢到一边,便径直站起身来,对李忘身后的“毒劫女”蓝巧儿说道。“

交给我了?送给我了吗?”“

我砍去他一截手指,他已经布不下镜面阵法与幻术来。你将他带回去,好好伺候着。”柳缘最后回头看了李忘一眼,深深的怜悯从他的眼神中渗了出来。“

真的吗?真的吗!”蓝巧儿兴奋地凑过来,“可以用毒吗?可以把他变成奇怪的样子吗?”

“可以用毒,拿去玩吧。”柳缘道,“弄脏的地方,自己打扫干净。”

第188章 光影之境

曾经荒无人烟的五座山峰之上,风起云涌,黑白交汇。千百年来的宁静转瞬间离它远去,尖叫,咆哮,嘶吼,狂啸,充斥着这片古老的山谷。它被阴谋与剑影覆盖,被黑影蚕食,被鲜血洗刷。一

时间,江湖中最有势力名望,最为恶名昭著,最为神秘莫测的各方势力纷纷汇聚于此,他们各怀目的,心怀鬼胎,各自伸出手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掷下自己的棋子。

不知不觉中,这一盘纵横百年的悠悠大棋,居然一下迫近了决定生死胜负手。但除了此刻执子落子的棋手们之外,并无人发觉这本该惊天动地的剧变。棋盘中以性命相博的可怜棋子们,更不会有所察觉。骑

手们,是知道的。“

妙公子”柳缘心绪一动,他本想拂袖而去,却突然感觉这崇山峻岭之中正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发出了无言的呼唤,竟令他浑身发出冷颤,汗毛直束。他抬起眼睛,循着那缥缈的呼唤寻去,眺望山中某处,终于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一座“无名指”形状的山峰内部,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说着“来了!来了!”

他们也同样抬起了头:手握星盘的老者,身披长袍的怪人,深居宫中的帝师。他们眺望远方,眉头紧锁。他们知道,这盘下了许久的大棋,即将在此刻走向它的终结。他们无法决定这棋势的走向,他们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当那一片阴霾终于揭开的时候,“那一枚棋子”究竟是什么颜色?

黑子?还是白子?终

结?还是消亡?

破局?还是收割?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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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之中。龙

血依然在燃烧着,它是这世上最为炽热与纯净的火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削弱它的光芒。在与龙血之火相对的地方,黑袍人正退缩至一角,他身边影子狂舞,如同无数条从地面升起的触须一般,与龙焰平分整个房间。

他脸上的五官消失,又重现,再消失,再扭动着钻出来。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每一句都没有任何的含义。他怒视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想要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撕碎,可与之矛盾的是,他似乎无法再上前一步。

师之然将叶止扯到墙角,一把让他靠在石墙上,急促地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沉!”“

你还有功夫说这个?”叶止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仍努力地接下了这毫无意义的问题,挤出一丝笑来。

“看你这幅样子,就知道你还死不掉。那是什么东西?是人是妖还是鬼?”师之然无论说着什么,目光都紧紧盯着房间另一边的黑袍人,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从未见过这样人鬼莫测的生物,却从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来:仿佛这神秘人随便一伸手,就能将他们两人轻易捏死。“

咳……说来话长。”叶止同样望向黑袍人,道:“也许是神,也说不定呢。”“

神?”

两人一时无言。叶止的身体明明没有受到什么创伤,却感觉浑身疲惫,呼吸,开口,都仿佛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师之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虽然焦急万分,却不知该如何缓解她的痛苦。她不是那种会哭哭啼啼的女人,这时候,她会做的只有抓紧他的手,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

时间,毕竟慢慢地在流逝。龙

血之焰是不灭之火,是千年之炎,可此时,就在它与黑影争夺着这个石室的时候,它的火光却明显摇晃起来——它只是江破身上的一捧血,离开了主人,它亦慢慢地失去了力量,燃尽了热量,归于虚无与黑暗当中。反倒是另一边的黑影,火光暗淡一分,它便更为强势一分,光影摇曳之间,它慢慢地顺着地面、墙壁,如同一条贪婪的蟒蛇般向着二人靠近过来。

龙血燃烧,劈里啪啦,师之然仿佛还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她抓着叶止,只感觉对方浑身冰凉,好像就要死去一般,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的这一切,几乎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就在这时候,她感觉叶止的嘴唇动了动,只是没有声音从里面发出了。“

你说什么?”她附耳过去。“

你……”“

大声点!”

“快走!”

叶止瞪大了眼睛,喊出这一句来,师之然听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狠狠捏了他一把,说道:“妈的,我在这里待了半天,听到的就是你这样一句话?”叶

止又动了动嘴唇,细微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但这一次,师之然连听都没听,直接将他打断,喝道:“别跟我说这些东西。矫情戏码我见的多了,男人到了这种关头,反而百无一用。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怎么弄死这妖怪?他不死,咱们就一起被他弄死!”叶

止的胸膛起伏着,师之然看在眼里,只感觉他在努力地吸入一口空气,再努力地将它呼出来,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身体却在一刻一刻地僵硬。师之然将他的手抓得更紧——这只手,这只他握刀的手并没有冷却,它依然火热着,如同他每一次挥刀的时候一样。师

之然俯下身去,凑近了他。这个男人不会这样死掉的,至少他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绝不会是:快走。他

还有话要说。

几乎鬼使神差地,她再一次低下身子,附耳过去,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听见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那个声音即将干涸,但最后的四个字,却是这样清楚。

“眼睛,借我!”那

最后一个字仿佛要咳出血来,像是一声痛苦的咆哮或是凄厉的尖叫,师之然再望向他,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他茫然地望着房间的另一处,望着那个黑袍人,仿佛是死了。眼

睛?

借我?

一刹那,师之然被这四个字点开了!她恍然大悟过来,叶止所说的“你快走”,并非是让她快点逃跑。他深知她并非懦夫,甚至比大部分男人更有勇气,他们只有并肩作战,不会有另一个人苟且偷生,这是他们的默契,除非是……师

之然运功于自己的眼瞳之中,一股紫色的雾气从她身上弥漫开来,作为这个石室中的另一种力量充满了整个房间。它跨越光与影子的边境,一步一步,走了进去。一寸一寸,深入了进去。她

看得更加清楚了——眼前,并非是一个幻境,或是一场梦。

这是一段回忆,确切地说,是叶止的回忆。

第189章 沙场回忆

师之然来不及再想更多,一步踏了进去。

石室在她的眼中慢慢消失:坚硬的石壁被推倒,远远向后散去;燃烧的铁砧与龙血之焰化作光,缓缓向上升腾;而黑影越来越重,拉扯着黑袍人不知是否存在的躯体变作光明之下的影子,紧紧贴在地面上——石室中的一切组成了天与地,光与影,黑与白,它像是一扇打开了的门……

啪嗒。师

之然的脚步落下,发出了一阵清晰的响声。她仿佛一脚踏在了坚固的石板路上,脚下的触感来得比幻境更为真实。因为这是存在的,回忆,本就是曾经存在过的真实。她无法透过光与影的迷雾看清前方的东西,只能继续向前走着:叶止用最后的力气指引她进入这一段展开的回忆之中,绝不会没有他的道理。

“回忆”是隐秘至极的东西,比幻境、领域、梦境这些幻术师习以为常的东西都要神秘,也更加危险。若不是回忆的主人自愿将它展示与人,或是像师之然之前做的那样以银针引梦,这汹涌而来的回忆很可能将贸然闯入的幻术师生生撕碎,即便能及时逃出回忆,也会令幻术师们走火入魔,甚至功力尽失。像师之然现在这般毫无戒心地一步踏入他人的回忆当中,就已经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紫雾笼罩在她的周围,形成了她在回忆之中的唯一的一道屏障。师家的“紫瞳”世代遗传,亦是他们强大的根本。这紫色的瞳孔中散发的与众不同的力量,非但能令他们的幻术更加真实,更能使他们更自如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穿梭。这“虚幻”包含了幻境、领域、梦境,自然也包括了回忆。紫

雾保护着师之然,让她不会轻易地被梦中复杂的情绪所撕裂。也就是在同时,梦中的景象终于慢慢地在她眼前清晰了起来。

这里的空气并不清新,干燥之中混着一股烧焦般的气味,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再向前几步,却又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飘了过来,直冲鼻腔,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脚下的石板路走到此时,便也戛然而止,师之然只感觉脚步一轻,一脚踏入了黄沙地里,她抬起腿,想要再向前迈出一步,却感觉有一只手,居然就在这时抓住了她的腿……师

之然一警觉,bi shou已经摸在手里,一低头,只见一个浑身是血,连面目都已经看不清的男人抓住她的小腿,还未等她出匕,腿上的力道又是一松,那男人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软绵绵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脸上裹着厚厚的血痂,若不是一口渗着血的白牙,恐怕连正脸都分辨不出来。师

之然一脚踢开那个死人垂下的头颅,这个神秘的世界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全貌:放

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统统是黄土碎石,寸草也不生,烧焦的味道来自于几具早就变成焦炭的尸体,他们被沾满火油的火箭射中,焦黑的肉并未发臭,却也引来乌鸦啄食。再向着不远处望去,破碎的甲胄,断开的长剑,残缺的斧戟散落一地,与鲜血,尸骨,箭矢一起,绘成一幅残酷的画卷。

这里并不是陌生之地,这里对师之然来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只是,她并未亲眼见过这残酷的战争景象,那时候,她还未来到这里,也还没有成为“左骏候”。这

里是绯叶的西疆边境,这里是血染之地,这里是骨道关。她

的脚下并非是一片新鲜的战场,哀嚎的人已经慢慢在绝望中死去,这里最有活力的活物便是乌鸦。她再向前走了几步,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便顺着风传了过来,乌鸦“哇哇”叫着,成群飞过她的身边,似乎在确认她是否也是一个死人。

师之然顿了顿,吸进腐烂的臭味,抬起头,顺着最为恶臭的地方走了过去:这里是回忆,虽然真实,却是叶止心中之事。在腐臭味最为强烈的地方,一定有他最无法磨灭的情绪。与幻境一样,回忆的主人一定也在这一方世界的某个角落,也许,他就在那里……

可虽然如此,师之然仍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面前的黑袍人虽被龙焰压制,却是不可忽略的强敌,叶止身受不知名的重伤,却不挣扎,不逃跑,只是引自己来到此处。他们朝夕相处数月,若是想袒露自己的过往,叶止有的是时间,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在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他的回忆中有什么东西,是此刻必须要说出来的吗?

师之然环顾四周,她曾冒充“左骏候”驻守骨道关多年,西疆的事情虽然知道得并没有多么详细,但至少略知一二。这片黄土战场,应该就是骨道关外三十里的一处盆地,名为“鸦声谷”。这里如今已是蛮人的地界,但在几年前,却仍是蛮族与绯叶争夺的一片土地。那几年里,左骏候与他的西疆将士们接连败了三场大战,节节退后,这才将这片盆地让给了蛮族人。左骏候也就是在那时候患上怪病,回到骨道关后,便四处寻找神医,又过不久,才找到了师之然。此

处的尸山血海,遍野哀鸿,恐怕就是当初那三场大败所致,当时的叶止年纪不大,应该只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混在西疆这群猛将壮士之中,应该一眼就能被找出来。

“站住,你是哪里来的!”就

在这时候,一声喝叫声传来。师之然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看见距离自己百米之外的一处高坡上,有一个男人正骑着大马,持枪指着自己喊道。他身着绯叶的铠甲,上面并未沾染多少血污,他见师之然没有回答他,立刻策马下来,尘土飞扬,不过多久便来到了师之然的面前。

这汉子离得近了些,看清了师之然的样貌,也着实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三国人?”

“在和我说话?”“

不然呢!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会在鸦声谷中?你是哪一位将军的人?知道现在在打仗吗?”

师之然心中越来越奇怪,她抬头望着这个汉子,希望能从他的眉目中找到一些线索来,但是没有。她皱了皱眉头,答道:“

我是左骏候的人。你军中,可有一名小将,名叫叶止?”

第190章 真实影像

“侯爷的人?”汉子显然是吃了一惊。他粗中带细,明显不只是一个寻常莽汉而已,细细看了师之然几眼之后,他画风一转,又紧接着问道:“我没听说过侯爷身边有你这样的女人,你有什么名号,叫什么名字?”若

是寻常人,怕是早被这个问题逼问得惊慌失措,原形毕露。但师之然毕竟是个江湖老手,又身在西境多年,不假思索便信口答道:“侯爷门下门客众多,你还能一清二楚?我是关里西殿掌刀使黎将军的女儿,前些日子刚从王都赶来,你能认得我?”

“王都?”那汉子被师之然说得蒙了,却仍面不改色,再往下逼问了一句。但刚才的气势早已不见。“

我替燎原殿司空大人办事,你问得太多了。”师

之然将这个名字抛了出去,那大汉便彻底没了声响。他下了马来,收起兵刃,接下了方才的问题:“我是裘印将军麾下百夫长,军中并无一个叫做叶止的人……你找他何事?”“

裘印将军?”

师之然细细一想,回忆渐渐涌现出来:裘印是左骏候麾下一名猛将,他为人张扬蛮横,不拘礼节,但勇武非常,只要上了战场,无一不是身先士卒,斩敌数十,深得军中将士们拥护。他不怕死,偏偏也命大得很,直到师之然冒充左骏候的那几年,军中人才凋零,他也没有死在那几场大败之中,是少数几个活到现在的猛将——他的军队并未在鸦声谷大败中折损,此次带人前来,恐怕是支援来晚,前来收拾战场的。既

然战役已经结束了,叶止的回忆又为何引她来此呢?

师之然环顾四周,这回忆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怕,鲜血,尸骨,腐肉,乌鸦,若非是铭心刻骨,死都无法忘记的深刻记忆,绝不可能如此清晰。叶止一定是亲身参与了这一次大战,甚至……她

心中突然一闪,一个念头撞过,她紧盯着面前的大汉,又问道:“那你可见过一个手握黑色大刀的少年?他武艺过人,应该就在这片战场当中。”“

黑色大刀?”汉子听师之然这么一说,恍然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个chi rén的鬼啊!”

“chi rén的鬼?”“

唉,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三天前我们刚到的时候,抓到了一个chi rén肉,喝人血,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年,他确实手握着一柄黑刀,说什么都不肯松手。那模样,可把我们的探子吓了一跳,大喊着说见到了一个‘chi rén的鬼’,才把我们引了过去。”“

后来呢?”“

我们见他疯疯癫癫的,肚子鼓鼓,依然喝着人血,吃着人肉,一看就是个妖怪。本想一道把他杀了,可谁想得到啊,他功夫居然厉害得很,一个打三个险些还将我们的兄弟伤了,我在争斗中见他佩着骨道关的短刀,便停了手,汇报了裘大人。大人就说将他关起来候着,等回了骨道关,再交给侯爷处置。”汉

子与师之然交谈片刻,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什么都告诉了她。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边境的将士们都粗糙的很,只懂得舞刀弄剑,根本不懂权谋之术。师之然一个女流之辈,又表现得这般泰然自若,汉子便完全不起疑了,真将她当成了燎原殿司空大人手下的人。燎原阁是绯叶最神秘的组织,其首领司空见惯更是深不可测的高人,亦是除了当朝天子之外唯一有权利调动所有“绯红之影”的人。凡是他手下的人,手下的事,没人敢过问得太多。

师之然听汉子这么一说,便知道那个黑刀少年就是叶止无疑。可是……叶止早在丹霞山一战中就得到了三千不归的黑影,又在山中获得了狂刀“饕餮”,怎么可能在战场中变得疯疯癫癫,沦为一只食人恶鬼?

这一段回忆中的事情,师之然从未听叶止提过。就算他与自己坦白了丹霞山中与魔教圣子三千不归的种种过往,亦不对自己隐瞒心中的脆弱矛盾。可在西境当中发生的事,他却从来绝口不提,甚至不愿让他人问起。此时,此刻,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就是他。”师之然立刻点头,顺着汉子的话说了下去,“司空大人托我来这里寻找的,就是这个黑刀少年,他本是大人手下的刀客,几年前赠与侯爷,却不知为何变成这幅样子。我奉大人之命带他回去,你这就带我去见他。”“

这……”汉子有些为难起来,“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见人就砍,我们也夺不下他的刀来,若不是他规规矩矩待在笼子里,咱们还真奈何不了他。再说了,他伤了我们两个兄弟,这就是镇西王府的事儿。裘将军说了,一定要将他……”

师之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说道:“这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一起去见裘印将军,再同你们一道面见左骏候。我的身份如何,见了侯爷,你自会知道我没有骗你。”“

那就最好了!”汉子也是松了一口气,“那就这边请,我先带你去见裘将军。咱们将军是个粗人,一会儿要是有什么得罪的,还请多多包涵。”师

之然嗯了一声了,跟在大汉的身后。她的脚步踩在黄土之上,紫瞳中满溢出的紫色雾气再次将她笼罩起来。当然,在这片回忆之境中,大汉是感觉不到这紫雾的。但雾气慢慢飘散开去,却将师之然与这片回忆捆得更紧了。

越是深入这段回忆,师之然心中不祥的直觉便愈发明显。她早就知道这回忆危险重重,但经过刚才那一段对话,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叶止引她进入的这段故事,绝不仅仅是回忆而已。尽管它区别于幻境、领域、梦境,不是这三者中的任何一种,但它,却比这些东西更加危险。她

跟在汉子的身后,目光一刻也没有挪开过:他的脚步不大,腿脚明显受过伤;左手握刀,是一个左撇子;后颈有一处疤痕,是数年前留下的旧伤。他外表粗狂,但内心谨慎,逼问时候的咄咄逼人,听到自己身份后的怀疑与谨慎,这所有一切……

这所有一切,太过于真实了。

他并非是回忆中由潜意识搭建的影像,这个汉子,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

第191章 裘印

裘印将军的军营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只有千余人马,大多都是轻骑,果然是来打扫战场的。但眼看鸦声谷中尸体的腐烂程度,他们确实来得太晚了,除了一些兵甲粮草,他们并不能带回去一个活人。

裘印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的军中并没有多余的军医药草,只是一切从简,轻装上阵——他认为男人就该死在战场上。与其打了败仗,断了手脚,落了残废被送回家乡,不如索性就死在这片属于他们的沙场。但

叶止,却是一个意外。裘

印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便被他手中那柄造型怪异的刀,与他一双嗜血的怒目吸引了。绯叶与湛海和平多年,除了西境骨道关这等边塞重城,绯叶人早已不尚武。即便是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大多也柔柔弱弱,向往着仗剑江湖,却连刀剑都握不起来,更别说来到边关骑马打仗,和蛮人拼个你死我活。

但眼前的少年却不同。三五个老兵都不敢近身,十余个将士都制不住他,就算他最后心绪平静,安安静静走近这辆囚车之中,也没有一个人能从他手中夺下那柄刀来,就连裘印也不行。他坚挺的遍布伤痕的肌肉,他青筋尽显紧握黑刀的手臂,他疯狂不羁无人敢近的眼神……这才是裘印眼中无可匹敌的军人,他若是没有疯,绝对能在这战场中杀出一片天来。按

道理,在战场上见道这样的士兵,疯癫痴傻,无故攻击友军,按军法即可当场处死。但裘印动了恻隐之心,坚持要将他带回骨道关,送到左骏候面前,看能不能给他谋一条活路。若是可以,让他归入自己麾下也未尝不可:即便是个疯子,但只要是个能杀蛮人的疯子,他也是一个好疯子。

所以此刻,当这个紫袍女人闯入他的军营的时候,裘印是真的怒火中烧。他不想让别人影响他的计划,更别提,这还是一个女人。

“我不见女人,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他斜眼看了师之然一眼,便挪开了目光,边走边说:“我还很忙,那些不入流的事情,让狄勇带你去就好。”

狄勇正是方才带师之然来此的大汉,他看起来并不害怕自己的顶头上司,直接上前将裘印拦住了,说道:“大人。她自称是司空大人手下的特使。”

“司空见惯?燎原殿?”裘印皱了皱眉头,终于转过脸来,“王都的大人,找我何事呀?”

“大人。”师之然行了一礼。这是西境的军人礼。

“哦?”裘印眼见师之然的动作,脸上的敌意终于散去了一些,“你从过军?”“

我是关里西殿掌刀使黎将军的女儿,从小便待在王都,为司空大人做事。家父常在书信中提到裘大人,说你作战勇武,是骨道关之勇。”师

之然道,悄然抬眼看着裘印的表情,果然见他脸上的敌意消融,有笑意洋溢出来。她必须步步小心,因她在叶止的回忆之中,而人在回忆的时候,逻辑往往最为清晰。一旦她做出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或直接影响了这段回忆,便会使回忆崩坏撕裂。普通的回忆倒也算了,可若是刻骨铭心的重要回忆,恐怕会将幻术师的意识一起撕碎。“

哦,是那老头。他却是有一个闺女给王族做事,只是没听他提起在何处,竟是在燎原阁?”“

小女职责特殊,就连家父也知道的不多,还请裘大人见谅。”“

也是也是!”裘印不再摆着架子,这便伸了个懒腰,说道:“燎原阁的特使,照理说官位与我不分高低。你爹和我是老友了,咱们好好说话。你此行是来……”

师之然松了一口气,这才将刚才与大汉狄勇所说的说辞重新说了一遍,只是语气恭敬了些。裘印脾气大,这是整个骨道关都知道的事情,就算在侯爷面前,他也敢吹胡子瞪眼,对谁都不客气。

裘印听着师之然的叙说,边听边点头,在听说叶止是燎原阁司空大人手下的刀客时,才“咦”了一声,却也没有多问,一直安静地听师之然说完。才开口问道:“你说这小将名叫叶止,是司空大人赠与侯爷的刀客。他是哪年进的关?随了哪个人的军?这样厉害的刀客,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师

之然心道裘印这人能够做到将军的高位上,果然不止勇武而已,他和他手中的大汉狄勇一样,也是个粗重带细,小心谨慎的汉子。好在她熟悉西境,只沉吟了两秒,便张口答来:“将军可记得一年前有一支王都来的商队经骨道关南下?”裘

印抬头想了想:“有。”“

他便是随这支商队来的骨道关。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跟了王重山将军,之后辗转,我就不清楚了。”师之然信口扯了一位将军,王重山是她冒充左骏候时十分信任的一位将领,忠厚老实,沉默寡言,与裘印关系并不好,她这一赌,赌的便是这两人并不交好。

果然,裘印听到这个名字后“哼”了一声,道:“原来是这孙子,罢了。这也正好,我半个时辰前收到千军飞鸽传信,要一支轻骑替他们冲开蛮人包围。我的队伍最快,这便去了!”师

之然四处看了一眼,果然,周边的将士都在披甲上马,怪不得刚才裘印这般不耐烦,原来是有要事在身。

裘印又说道:“我这便赶去支援老胡头,总不能带着这囚车去。你既然是燎原阁的人,想必功夫也不错。就和狄勇他们一起,把这小将送回骨道关去。等见了侯爷,他若是说好,你便把他带回去吧。”

“谢将军!”“

哎,也是可惜了,我本想让他为我效力呢。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军人可不多了。你也替我和司空说说,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好刀客,也分我一个,别给王重山这样的缩头乌龟浪费了。跟着他只能缩在营帐里吃粮,要跟着我,才有蛮人可杀!”

“小女记下了。将军一路小心。”师之然道,忍不住侧过头望了一眼,那里停了一辆囚车,应该正是关押着叶止的地方。“

嘿,果然还是个娘们!我们是杀人的人,从不说一路小心!”裘印跨上马去,喊道:“我们只说……”

“多砍几颗蛮人的脑袋下来。”师之然接上他的话。

裘印一愣,随即大笑道,策马而去。

第192章 飞沙,黄土,囚车,死人

裘印这一阵去得匆忙,千余轻骑紧随其后,遍地沙尘被马蹄扬起扬起,黄沙遮天蔽日。师之然抬袖一掩,只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她眯起了眼,恍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浓浓的血红色!她

吃了一惊,猛然将眼睛睁大,面前的景象这才恢复了正常。只有无尽的黄土黄沙,与她面前的大汉狄勇等人,而方才那血腥,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了?”狄勇见她脸色有些不对,连忙问道。他只是一个百夫长而已,既然师之然得到了将军裘印的认可,那便也是他的上司了,更何况,他也听闻过燎原阁的种种,知道面前的女人绝对惹不得,便愈发恭敬起来:“对了,还未请教xiao jie的尊名。”

“姓师。”在回忆当中,她的身份无须隐瞒。“

啊,师xiao jie。你是要看看他,还是直接和我们一起上路。”狄勇道,他心中仍然忌惮叶止发起疯来的样子,实在不敢提出打开囚车这一回事。

师之然并未回答他,只是将目光转向了他,眯起了眼睛。果然,那猩红的鲜血颜色再次涌起,遮蔽了她眼中的一切。在师之然看来,狄勇现在浑身都是鲜血,脸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左眼一直划到嘴角,一只手断了,满目狰狞。她再向周围望去,只见所有狄勇手下的士兵纷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身上遍布致命的伤口,鲜血浸染,好像早已经死去多时了。师

之然见多了世面,也知道这是在叶止的记忆之中,这才没有太过吃惊,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便再次恢复了正常。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毕竟作为一个幻术师,她最了解的依然是幻术与领域,梦境与记忆这种事,即便是对她来说,也颇为陌生。但她心中明白,只要顺着这辆囚车向着骨道关走去,就一定可以走进她想要了解的真相。“

不必了,走吧。”师之然说道,“我们时间紧迫。”

“那好。”狄勇也是松了一口气,朝后面一招手,吼道:“兄弟们,走咯!这位xiao jie是燎原阁的使者,都给我放机灵点,可别出了岔子!”

后方传来一阵阵答应声,但都在飞扬的黄沙之中。师之然只能从声音辨认出这支队伍大约有四十多人,多是骑兵,大家散的远远的,正呼喊着往这边赶来。马蹄阵阵,一个个身影依次冲破烟尘。但除了狄勇之外,这些士兵的面目都很模糊,并没有清晰的五官。这是因为在叶止的记忆中,对他们都没有太深的印象。可无一例外地,他们所有人身上都遍布着鲜血,肌肉、骨骼被撕开,扯烂,有断了四肢的,有掉了脑袋的,有身体被一分为二的——每一处都是致命的伤口。人

马逐渐在狄勇与师之然的身边聚集,不过多久,这支队伍便都从风沙中出现,慢慢与他们走上前往骨道关的路。师之然与狄勇走在最前,少数步兵与囚车走在中间,骑兵殿后。他们上路后,风沙突然更大了。师之然不再将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她让身下的白马放慢脚步,来到了叶止的囚车旁边。

这辆囚车并没有多坚固,只是用木栅栏围拢起来,由两匹马拉着。这对普通的囚犯来说或许是无法突破的牢笼,但对叶止这样精于力量的江湖好手来说,甚至无需兵器,便可以空手将它破开。更何况,囚车内的两条锁链此刻正垂在一旁,显然并没有人敢为叶止戴上枷锁。她

侧过头,向囚车内望去:一

个少年正安静地待在肮脏的囚车里,他怀抱着一柄巨大而熟悉的黑刀,五官都被杂乱的长发遮盖,看不清表情。他破旧的衣服,撕裂的甲胄,甚至垂下的长发上,都凝结着厚厚的血痂,散发出一股腐肉般的臭味来。他不说话,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如同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但他是活着的。

师之然可以感觉得到,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正是这一段记忆的主体:他存在于这里,虽然好像独立于整个世界,却支撑着这一片天地——这辆囚车将继续向前,这段记忆将继续下去。这一段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正要再次以同样的姿态,展现在她这个“外人”的面前。就

在这时候,囚车动了。不仅仅是囚车,整个飞沙连天的世界都震动了起来!囚车中的少年突然转过头来,望向了师之然,他的眼中露出了疑惑,师之然看到,那是一双充血的,根本不似凡人的眼睛!

军人们并未发现这震动,因为他们本就是回忆中的人,但在师之然的眼中,面前的一切再次变得血红可怖,就算她不眯起眼睛也是一样。一刹那,囚车中的少年将黑刀握得更紧!

他发觉了。

他发觉自己的回忆之中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而这个人正在窥伺他的记忆,想要将这一切从他的心中偷走!他的记忆变得混乱,变得恼怒,变得充满疑惑,变得保守,也变得更有攻击性。就在这片刻,师之然感觉所有的将士都望向了自己,眼中充血,仿佛也要拔出刀来,将自己斩成与他们一样血肉模糊的死人!

糟了!师之然心中喊道。她立刻停下马来,左手抚在右手的守备之上,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再将拇指错入两指的指缝当中,双指顶住右眼。“噗”地一声!一团紫雾从她的眼中爆裂而出,如同一袭斗篷,将她的半个身子都包裹起来。此刻,这一团雾气又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不仅将她包裹,也伸出它的丝丝网络来,将自己与这个记忆世界中的一切拉扯起来,填补她支离破碎的缺口。师

之然的眼中流下两滴血来来,身体不住颤抖。她并不擅长在他人的回忆中使用自己的能力,这一团紫雾,已将她的力气消耗许多。她侧头一看,幸好,囚车中的少年已经移开目光,不再看着她了。士兵们也重新低下头,各自前进,没有人再注意她。

师之然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想到,一场噩梦,即将拉开序幕。是

她的,也是叶止的。

第193章 残酷帷幕

回忆刚刚稳定下来,这虚假而真实的一切,再一次井然有序地向前行进。但很快,却有一阵巨响打破沉默,撕开黄沙,如同一柄铁锤,又好像一把钢锯,狠狠灌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当中。嘎

吱嘎吱!轰

隆轰隆!这

声音陌生而熟悉,当然是狂刀!师之然闻声,猛然回过头去,果然见到囚车内的少年站了起来!这辆囚车是为关押身材高大的蛮人而设,黑刀少年直立起来,脑袋刚刚顶住囚车的顶部。他依然怀抱黑刀,但这一柄狂刀,却已经不再安静了。

此刻的狂刀,还不像师之然记忆中的那样狰狞沉重、凶恶可怕,它仅有两片漆黑的刀刃与一枚转动着的尖锐齿轮,仿佛是野兽张开的血口中翻滚的尖牙利齿。少年一手抓紧木制的囚牢,一手从刀刃向上摸索着,抓紧了刀柄。翻涌的齿轮并未伤到他拂过的双手,仿佛是认主的恶狗一般。不

仅仅是师之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变化,车队停了下来。狄勇策马回头,佩刀已经出鞘,不知在高喊着什么。周围的士兵们先是乱做一团,随后又有序地组成队列,将囚车牢牢地围在其中,兵刃纷纷拔出,直指其中的黑刀少年。他们明明有数十人之多,全副武装,却被一个十余岁的男孩子吓得不轻,这些勇武之人,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只是将目光投向狄勇,等待这位百夫长和他的命令。

师之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有了些许模糊,不知何时,她的视角已经距离眼前的一切有了许多距离,仿佛这黄沙,这车队,这少年都与她无关了,她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些声音亦变得模糊不清,虽然每个人都在张口,每个人都在咆哮,但却没有一个清晰的字眼传进她的耳朵里。黑

刀少年站在囚车中,保持着握刀的姿势,他抬起头来,风沙扬起他满是黑血的肮脏长发,让他充血的鲜红眼眸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即使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模糊,师之然仍然能看清塔他的眼睛:仇恨,嗜杀,却也无助,茫然。

她是熟悉这种目光的。即便叶止永远不会承认,但无论是十四岁的叶止,还是二十岁的“鬼使”,他的眼睛从未变过:他冷漠,无情,冷血;他暴躁,嗜血,嗜杀,他无助,茫然,不知所措。这样完全不同的三种情绪,同时在他身上,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他。此

时的他,就是如此。

师之然望着他的眼睛,只感觉自己也进入了他的眼中,看到了他所看的,握紧了他握紧的,亦仇恨着他所仇恨的。他眼中的所有人,无论是狄勇,还是这些没有名字与样貌的士兵们,每一个身上都披着血,每一个……都

是死人!

在想到“死人”这两个字的瞬间,这段回忆猛一收紧,再次将师之然拉进了故事当中,她再一次回到了囚车边上,作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就在这时候,狄勇说话了。

“坐下!把刀放下来!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如洪钟,甚有威严。少

年没有说话,只有狂刀的咆哮声愈发明显,震得人耳膜发痒。狄

勇盯着他手里的刀,对身边的将士们喊道:“换长枪来,他若是有什么异动,直接捅死就是。”

少年将四周围的人扫视了一圈,猩红的眼睛停在狄勇的身上,缓缓地张开了口。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这才发出第一个音节,便猛然咳嗽了两声,从嘴里咳出好几个血块来,他扼住自己的喉咙,再从里面“哗啦啦”地挤出几滴黑色的血来,沉重地喘息着。

狄勇松了一口气,他大概觉得这个少年命不久矣了。然而,他这一口气还未完全出口,一个冷冷的声音,便又将他纠回了现实。“

你叫……狄勇?”他

一恍神,对上一双恶鬼般的眼睛。

还有他咆哮着的刀。这

是狄勇第一次听到这个少年的声音,缓慢,冰冷,没有感情。他的语句没有顿挫,发声没有呼吸,仿佛是一块漆黑的钢铁开口说话。就连师之然也听了一愣:在她的记忆中,叶止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若不是少年此刻已经露出整张脸来,师之然甚至会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但狄勇也不是 胆小之徒,他是西境的军人,是裘印将军手下的百夫长,自然有他的勇猛和血性。被一个年纪不到他一般的阶下囚这样直呼其名,震惊之后,更多的是愤怒。他敲了敲身边的士兵,虽然一个个手握兵器,却没有一个敢走近囚车,他大骂了一声废物,提起刀,拨开人群,便来到了囚车跟前,长刀伸出,直指牢笼里的叶止。“

老子就是狄勇,怎么着,你这哑巴终于会说话了?”他这句话大吼而出,一声便把畏惧统统丢在了脑后。他手下现在有四十八个能征善战的老兵,各个披甲提刀,还会怕了这矛头小子不成?他功夫再好,这么多人,还能拿不下他?

少年的身材虽然不高大,但站在囚车中,却比魁梧的狄勇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来,他居高临下,与狄勇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没有畏惧。几乎就在一刹那,那个疯癫寡言,满身血污的“疯子”已经不见了,此刻站在这里的,就好像是……师

之然旁观着这段回忆,她极力地想找出一个形容词,在脑海中翻了一圈,最后留下来的两个字居然是——鬼使。

此刻站在这里的,就好像是江湖传闻之中能与鬼言,断人手臂,神秘莫测的“鬼使”!

师之然恍然大悟,她一下明白了叶止带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可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囚车的时候,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开了——她并不是这段记忆的一部分,她推动了记忆的发展,但此刻,这段回忆是真实的,是深埋在叶止心中的,六年前发生过的曾经。

这段回忆里,并没有她。师

之然后退了一步,她看着两个男人的对峙,等待着叶止想要告诉她的这个故事,拉开最后的残酷帷幕。少

年就在这时开了口。

“狄勇。我是来杀你的。”

第194章 鬼使诞生

“狄勇。我是来杀你的。”

这句话宛若平地一声惊雷炸起,师之然只感觉浑身一凉,刹那,便似有一阵猩红的阴风拂过,盖住了遍地黄沙,吹在每个人的身上。转眼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变得阴冷起来,无论是有面容的,没面容的,清晰的,模糊的,都在这一刻披上血色,仿佛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活死之人。

师之然眨了眨眼睛,这红色并未褪去,它存在于这里,是这一切的背景色。猩红之中,轰鸣乍起,一团漆黑的影子破开风沙而出,迅猛如一只地狱中探出的鬼手,它紧抓着木质的囚车,只听见“咔嚓”一声,便将囚笼的栏杆徒手折断,毫不费力!囚车破开,少年持刀踏出,一步跃下。他虽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矮小一些,但这气势气魄,仿佛可以以一当千!

西境的士兵虽然勇武,但哪里见过这样的武功?就连狄勇也吓了一跳,不由地向后倒退一步。他们退后,叶止却向前,黑影如爪覆盖在他的左手之上,狂刀轰鸣握住右手,一步一步向着狄勇走去。

“妈的!”到了这个关头,狄勇哪还能后退?他大喝一声,却是朝着叶止的身后,“把操练的军阵给老子摆出来,砍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话音刚落,身前立刻有两声呼号答应。二十余名士兵纷纷卸下长枪,顶上大盾,站到队伍最前,分散开来,将叶止团团围住,另有几人你换上长刀,退到队伍后方,仅仅四五个呼吸之间,军阵已成。狄

勇站在队伍中间,一言不发,一挥手,军士们以兵器击盾,发出震天的响声!师之然听得耳膜发麻,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 狄勇与他带领的这四十八人,恐怕并非只是寻常的西境士兵。绯

叶西疆地广人稀,纵横千里,且大多都是黄沙荒土,白天酷暑,入夜严寒。因此骨道关中,每一位将军都有一支能征善战的轻骑部队,他们身负四件兵器,每人带两匹好马,以军号和烟花沟通,每人都是足以以一敌二的好手。这支部队虽然归于将军们的名下,却直接对左骏候负责。他们虽不属于左骏候的亲卫队“鬼兵队”,但你无论装备、实力都相差无几。军中,索性就称他们为“亲卫军”。

狄勇手下这一支部队,正是“亲卫军”!他们跟随裘印经历了鸦声谷百里外的旧城楼一战,虽然获胜,却也折损数十人,只剩下如今的四十八人。但他们的素质远高于一般士兵,片刻之间,便能摆出“喝敌阵”震慑对手。师

之然假冒左骏候数年之久,对西境极为熟悉。一开始,她还认为以叶止的实力凭借黑影与狂刀两大利器,对付这五十人的部队并非没有胜算。可现在……若是对上了“亲卫队”,他的胜算恐怕不足一成。然

而,刀盾相击的噪音之中,叶止仍屹立其中,不为所动。他手中的狂刀轰鸣着,丝毫不输这二十几面盾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为了震慑对手而布下的阵法,似乎对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

啪!双

方的轰鸣声中,突然传来一声不一样的杂音,若是身处军阵当中,恐怕是无法听到!师之然循声望去,只见叶止的身后,不知何时竟有三个西境士兵一脚踏在前人举起的大盾上,高高跃起。正中一人握刀,两侧二人持枪,正朝着叶止的后心刺去!这三人明显是训练有素,动作整齐统一,三步踏在一起,就只发出了“啪”的一声来!

但这轻轻一声,却也会被武林高手所察觉。叶止将黑影覆盖双手,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盔甲,就算他的耳朵无法听到这声响,但黑影却能“听到”!他

不做声,不防守,甚至不回头。但就在这三人跃至最高点,兵刃凛凛,就朝他背后刺来的瞬间,叶止突然将侧出一脚,将重心放低,扫过一步,狂刀高高举起,远比这一刀二枪更加凶猛夺目,巨兽张开森森狂齿,朝着他的敌人发出一声大吼!

三人显然吃了一惊,恐惧与疑惑同时写在了脸上:他们没想到叶止能够发觉他们的动向,更没想到这少年的速度居然这样快!但此时此刻,三人已跳在半空当中,早已经无法收住去势,只能握紧了兵器。毕竟,集他们三人之力,难道还无法挡住一个小小少年与他手中的黑刀吗?当

然不能。刀

光凛凛,枪尖闪亮!可就在他们触碰到狂刀转动的齿轮的一瞬间,便被那旋转的锯齿统统吞了进去,碾成一地破碎的铁片。握刀的士兵冲在最前,他的大刀刚被碾碎,刀片便弹射而出,直直chā jin了他的脑袋当中,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当场便死了!另外两人见势想退,可兵器已被卷入狂刀之中,哪里还能收手?叶止将狂刀一侧,卷起残破的兵刃,横扫出来,一刀便将两人拦腰斩断!这

一切,就发生在分秒之间!周

围的“亲卫队”眼见这血腥至极的一幕,纷纷吓得肝胆俱裂,就连击盾都已经忘记——他们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兵,什么场景没有见过?可唯独这一幕,却令他们吓得双腿发软。击盾声一停,狂刀的轰鸣声却还没有消失!这轰隆轰隆的声音传进他们的耳朵里,仿佛是阴间地狱催命的呼声!

就连狄勇,此刻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巴,他当然不会吓得腿软,可说话间,早已没了当初的威风,他指着叶止,声音颤了颤:“

你……你和我有什么恩怨?你是骨道关的兵,在这里杀了同军的袍泽,真以为还能出关?”“

我就是来杀你的。”还是那个声音,刀上,还沾着血与肉。

“你是谁?”

“刘悬将军麾下百夫长。狄勇,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刘悬?”“

我手下七十六个兄弟死不瞑目,狄勇,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我的弟兄死后化作厉鬼,让我来杀你!我吃他们一人一口肉,喝他们一人一口血,跨过黄沙百里,来取你的狗命!”

第195章 英雄吗?懦夫吗?

狄勇听到这话,一下变了脸色。颤声道:“你不是鸦声谷那一战,侯将军手下的兵?你是一个月前刘悬……”

“是我!”

“不可能,刘悬手下两千二百一十三人在旧城楼一役死得干干净净,无一活口,我们点过人数!”不知为何,提到阵亡的友军,狄勇的面色愈发惨白,他目光颤动着,仿佛是在回忆。

“对,你们是点过了。”少年紧盯着他,仿佛是荒野上的狼盯着他的猎物:“你把我当做死人点进去了。我问你,一个月前的求援信号,为何不接!战场上的冲锋号角,为何不吹!我和我的兄弟浴血奋战,在旧城楼坚守两个月之久!你在山头上看得清清楚楚,为何回报我们全军覆没!”“

我……”

“刘悬将军看到裘将军的旗,至死仍然相信会有援兵。狄勇,你的良心呢!”

这个汉子接不上话了,他的眼睛低垂下去,好像全身都失去了力气:“我,我……”

“你怕死!”少年的眼睛里仿佛映出火来!

“……”

“说啊!你怕死!”

“……”“

说!”“

对,我怕死!”

被面前的少年连连质问三声,狄勇大叫一声,突然下定了决心!他将脑袋猛地抬起来,吼道:“他妈的,谁不怕死啊!”一

片寂静。叶止垂下了刀,叹了一口气,听着他说。

“谁不怕死啊!骨道关每年都要死两千个兵!两千个啊!关外的黄土地为什么是红的?那他娘的都是血!血啊!当时刘悬的手下就不到八百人了,蛮族大将异琅思魍手下两千蛮子,兵强马壮!你们要是能活下来那才有鬼了!我守了西境二十年了,就这么一次,啊,就一次!我不想死,我怕了,不行吗!我就是个懦夫,不行吗!”狄

勇大声地吼了出来,大声将他心里的沉重的东西都吼了出来,这话语里仿佛是带着血的,带着魂的,也带着恨的。他说罢,并没有低垂下头,他昂首挺胸,依然像个军人那样:“你要杀我给刘悬和你的兄弟报仇?来啊!你拿的走,就拿去!”叶

止与他对视了许久,谁的眼神都没有再逃避。随后,他绕开目光,转了一圈,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你们也是吗!”他吼道。没

有人敢回答他。

随着他的目光,这些模糊的面容一个个都变得清晰了起来: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军人,虽然是“亲卫军”,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身上都带着伤。他们不再是行尸走肉般的死人样子了,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在这段记忆中,变得清清楚楚。师

之然看着,她感觉到了:叶止是要将这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清楚地记住。为

什么呢?

为什么样记住他们的样貌呢?

师之然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了解叶止的,无论是十四岁,还是二十岁,他都没有变过。他爱憎分明,他有钢铁一般的心,岩浆一般的血,刀剑一般的牙齿。他

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们。每一个人,他都要他们死!他

看清了每一个人,回过身来,最后,还是望向了狄勇。“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叶止道。“你这样的人,死在袍泽手里,可惜了。”“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狄勇振臂一呼,“来,兄弟们!给他看看我们的骨气!”不

知为何,这四十余名士兵听了狄勇这一句吼,居然真的再次迸发出了战意来。他们用刀击打盾牌,又一次发出了隆隆的响声,他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大声咆哮,与狂刀的轰鸣争锋!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比上一次更加歇斯底里!同

时西境将士,护为袍泽的两方人,都在这里发出了自己的吼声,都在这里,要置对方于死地!他们本不是仇人,却在此刻……

师之然突然明白了这段记忆的意义——它是一块伤疤,是钢铁,是烈火,是不可磨灭的伤痛留下的伤疤。他存在于叶止的心中,甚至比丹霞山中关于三千不归的记忆更加铭心刻骨。他

要她打开它,她要她解开这个心结,在这千钧一发的大战前夕,他没有选择任何人,他选择了她。

师之然走上前去,她已经不属于这段记忆了,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过每一个在场的人。她能看到他们的悲伤、痛苦、愤怒、无助、彷徨。他们为边疆热土付出了半生,将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可就在那一个瞬间,他们不想以血肉之躯做一个没有名字的英雄了,他们想活下来,想回家,想娶妻生子,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懦夫。

只是这一刹那。但他们是英雄吗?他们是懦夫吗?他们有错吗?他们该死吗?没

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但这一刻,叶止必须拿出一个答案来。他手中的狂刀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他枉死的兄弟的厉鬼围绕在他的身边,也等待着他的答案。师

之然看清了每一个人的表情,最后,她走近了囚车,看到了叶止:他的眼中滴下一滴泪来,划过他眼角处的伤口,眼泪滑落的时候,已经是一滴鲜血。这血如此地熟悉,就与鬼使面具上那一滴血一模一样。

他来自这里。他诞生于这里。她

停在叶止的身边,这段记忆中十四岁的少年仿佛将目光转向了她,又仿佛是在对她轻声耳语: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选择。”

“无论你们怎么想我,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的手上,沾染着袍泽的鲜血。”“

我做过的恶事,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

师之然点了点头,她后退着,一步一步退出了这片记忆的黄沙。就在她的最后一步踏出的瞬间,这段灰色的回忆,再一次变得猩红起来。她

闭上眼睛,听到了狂刀的尖啸,与那些男人的尖叫。

她已经知道结果了。就在这一刻,“鬼使”已经诞生了。

她如今听到的,就是“鬼使”的第一次复仇。

第196章 七十六人

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生命的脆弱不仅体现在战场上,也毫不保留地展现在复仇中。狂刀将这些曾经旺盛的生命收割下来,如同轻易割下一把草芥,再贪婪地将他们狼吞虎咽下肚去,让他们化作点点蓝色的荧光,留在自己的刀身之中。狄

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手下四十余人的精锐是如何在顷刻间化成一地残肢碎尸,他们是整个西境除了“鬼兵队”外最好的兵,即便是强壮的蛮人轻易也奈何不了他们,可为何……为何在这个手握黑刀的十四岁的少年面前,居然毫无还击之力?鲜

血与碎肉在他身边横飞,惨叫与呜咽在他耳边回响,他慢慢地握不住刀了,甚至想要掉头逃跑,他从未如此慌张过,但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定抛下兄弟们逃走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开步子——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水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这双腿挪动一步,他使不上力气来。

他的全身上下都被恐惧塞满了。就在看到这炼狱景象,听到这狂刀轰鸣的刹那,他身上就被抽走了除了恐惧外的所有东西。恐

惧!软

弱!颤

抖!这

就是狂刀杀人的方式。狄

勇回过头去,他的耳朵与身体都已经麻木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剩下的人,他的身后只有一地残肢断臂,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甚至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西

境引以为傲的足以抵挡蛮rén dà锤的巨盾,在这柄恐怖的黑刀面前居然连一点防抗的余地都没有,只一刀,便如豆腐一般被当场撕开,连同盾后的血肉之躯一刀两断。更别说寻常的长枪,大刀,只是轻轻触碰到那转动的尖齿,便被当场崩断,甚至chā jin主人的胸口,染上主人的鲜血,要了主人的命。

“狄勇。”汉

子听到这一声喊,右手抖了一下,手中的刀终于是掉了。“

你怕吗?”汉

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丢下我和我的兄弟们逃跑的时候,也是这样怕吗?”

他疯狂地点头。眼泪、唾沫同时掉了下来,他仍在不住地点头。

叶止站在他的面前,虽然比狄勇矮了整整一个头,但狂刀在手,他就仿佛是地狱中踏出的死神一般。他收割了如此多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了。

他举起了刀,沉默了片刻的狂刀再次咆哮起来,它露出自己的尖牙,手起刀落!一声惨叫!一

只胳膊,摔在了黄沙地上。鲜血涌出,顿时渗出沙中,一滴不剩,只留下一片黯淡的红色。狄勇大叫着,伸手捂住自己其肩被斩下的伤口,嘴里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声。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这泪中不知是恐惧,悔恨,还是疼痛,总之在这一刹那倾泻而下,和一地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依然走不动,只能屈膝跪在沙地上,跪在叶止的面前。叶止望着他,收回了刀。“

你走吧。”

叶止没有得到回应,这深深的恐惧与断臂的疼痛已经摧毁了这个大汉的理智,血、泪、唾沫、疼痛让他的整张脸变得狰狞非常,除了惨叫,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走吧。”叶止重复了一遍。“

你走吧。”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走吧。”他就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走吧,我不杀你了。”

这一次,狄勇听到了。他捂着断臂,屈辱与感激同时留在他的恐怖的脸上,他点了点头,艰难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他

跌倒了。

叶止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跌倒的人再也站不起来,他拖着自己重伤的身体跪着向前爬行,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毫无尊严的血痕。“

狄勇,取你手臂的人是西境骨道关刘悬将军麾下决胜营亲卫军七十六人:王胜安、江易淮、唐正、戚杜臣、吴川、范一凡……”。

他面无表情的念诵这些名字,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故人的脸一个一个划过他的思绪,停留片刻,转瞬即逝。

叶止能够感觉到,这些围绕在他身边许久,无法超生的冤魂厉鬼们,终于一个个随着黄沙消散了。他们满足吗?他们后悔吗?他们得偿所愿了吗?他们报仇雪恨了吗?没有人知道。回答他们的,只有黄沙。“

何宪、尤三耀、卫向迎、韦不平、倪牧生、傻蛋儿……”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叶止哽咽了一下,他用力地咬住牙齿,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人鬼殊途,三生黄泉,有怨报怨,有债还债!现在欠债已还,故人亦烟消云散。你走你的人生路,他过他的鬼门关!好生活着,狄勇!别让我再来找你……”

叶止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个跪在黄沙上前行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他死了。

叶止哽咽了一下。

师之然远远站着,她能感觉得到他是想哭的,但他不能哭,他已经走到了这里,他的身后满是鲜血与尸骨,他如果哭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必须站在这虚假的骄傲上,面对空旷的,未知的未来。

这就是男人。他只有十四岁,但他已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你也走吧。”叶止突然偏过头去,对着一无所有的身边说道,“傻蛋儿,你也走吧。”师

之然是看不到亡魂的,可就在这一刻,她仿佛见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在叶止的身边晃了一下:他年纪也只有十四五岁而已,不高,长得胖乎乎的,这身子好不容易才被塞进了一副骨道关的甲胄里,显得格外滑稽,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点了点头,一眨眼,便化作了风与沙尘。

“你也走了。”

叶止喃喃自语了一句,抬起头来,他将黑刀拖在地上,一步,一步,朝着师之然走来。记忆中的黄沙与风尘逐渐褪去了,少年走在路上,一步一步褪去了青涩,长出了长发,,他的身子变得更高,,也更听罢,面容变得更成熟,也更锋利,指节变得清晰,握住了刀,也更为有力。待他来到师之然的面前,他已经是二十岁的叶止了。

这几步,便是六年,谁又知道他还经历过什么呢?“

现在你知道了吗?”他说,声音再一次变得温柔。

“嗯。”“

你还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

当然,你说什么笑话呢?”“

那来吧!”他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明明是在虚幻的记忆里面,这触感却如此地真实,“没有你,我打不败那个黑袍人。”

第197章 更深处!

一刹那,天旋地转。

但这一次,师之然不再担心,她知道,自己正在向着一段更深的记忆而去。叶止已经将自己袒露开来,yi si bu guà,她必须了解他所了解的,承受他所承受的,才能进入他心的最深处……完全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开始。

眼前的,才是真正的考验。眨

眼之间,残肢断臂已然不见,此刻,她正身处一处古旧的城墙背后。黄沙依然遮天蔽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鼓声。她侧耳听了片刻,立刻认了出来:这是蛮人的灰骨大鼓。蛮

人虽然野蛮至极,有的部落甚至chi rén喝血,父子相残,可对于“音律”这种东西,却有一定了解。他们的文字简单,语言粗俗,可唯独对音律的划分细致,黄沙大漠之中,光是听他们的隆隆鼓声,便可传达出许多消息来。师之然虽不精通,但也能听出这鼓声乃是军鼓声,此刻敲响大鼓的将军,恐怕来头不小。

师之然思绪一动,又望了眼眼前的古旧城墙,一下响起叶止与狄勇刚才的对话来——此时此刻,她恐怕已经回到了当年的“旧城楼”一战,而远处的蛮族军队,正是人称“血狼”的蛮rén dà将异琅思魍。师

之然听说过他:据说他身体强壮,比寻常蛮人还高出半个头来,他使一柄悬挂着两颗人头骨的大锤,这两颗头骨的主人正是在“旧城楼”一战中死于他手的两位西境将领:刘悬与东方洛。她

知道自己并不在这段记忆当中,黄沙并没有擦过她的肌肤,她只是一个旁观一切的局外人。她向外望去,果然,旧城楼外尸横遍野,显然不久前还发生过一场大战。战况并不乐观,她这一眼望去,只见到了几具蛮人的尸体,大部分死伤的都是绯叶的士兵。这其中,许多人还并未死透,他们的伤重得站不起来,只是躺在黄沙地上发出微弱的shēn yin声,看这伤势,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师

之然收回目光,再向着自己的身后看去。果然,她在远处看到了几个挪动的黑点,再细细看去,是几个蹲在旧城墙后的人。他们满身的沙子,刺眼的眼光照在身上,照亮了身上骨道关的盔甲。

这些人明显是军人中的精锐,因为他们的装备与“亲卫军”一样,同时身负刀、盾、枪三种武器,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去救重伤的袍泽。

因为他们知道,出去了,就是活靶子。蛮

人虽然箭术不佳,可投出的长枪却比箭矢更准。此时他们占据高地,吹响号角,正是等着这些藏在旧城墙后的士兵们自投罗网。可这些士兵的行为,明显是让他们失望了。

蛮人又敲了一阵灰骨大鼓,但依然没有回应。相反地,旧城墙后士兵们已经开始包扎伤口、打磨武器,等待着下一次蛮人的冲锋。他们依然没有丧失斗志。

师之然心中疑惑,走近了去,却慢慢发现这些残余的士兵并不是少数,他们几乎完全将自己藏在旧城墙的阴影之后,粗略一看,也有六七百人之多。他们几乎都是步兵,没有马匹,唯一仍然带着战马的,就是她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亲卫军”了。师之然再向里走去,不过多时,她便看到一个装备与他人都不同的少年——他背着一柄巨大的黑刀。

他果然在这里!

师之然心中欣喜,加快了脚步,只看见三个亲卫军的士兵跟在叶止的身后,看起来甚是关切,而他的面前,是一个身着银色全身盔甲的男人。这男人明显受了重伤,仰躺在地上,师之然走得更近,慢慢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将军,你撑住!”是叶止的声音,“我们已经放了令箭出去,裘将军的轻骑军离这里不愿,一定可以赶过来的。”“

啊……”穿盔甲的男人似乎已经无法说出太完整的话了,他的目光呆滞,望着天上,但仍努力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裘……裘印?”

“没错,将军!我们面朝旧城楼,蛮人不敢贸然行军,等到……”

叶止说了一半,突然有人高喊着他的名字从不远处背靠着旧城墙跑来,一边跑,一边指着远处的另一处山头。叶止先是一怒,但见到来人的表情,却又立刻欣喜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坡,位于东南,正是裘印将军大军的方向,此刻,就在那里,升起了一面战旗来!“

将军!将军!”叶止立刻低下头来,对躺在地上的人说道:“是裘印将军的侦察兵,我们有救了!”男

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师之然终于来到了他们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男人已经活不成了。他胸前的盔甲被巨力砸得凹了进去,整副甲胄都已经扭曲变形。受了这样恐怖的一击,就算盔甲外面还算完好,里面的躯体估计却已经变成了一团肉泥,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置,现在还活着,恐怕也只是意志支撑着罢了。他

穿得盔甲与普通士兵不同,银甲银枪,应该就是“旧城楼”一战中牺牲的骨道关名将刘悬。左骏候常常提到他,说他死得时候只有三十五岁,命不该绝。她

转过头,望向叶止。

叶止脸上欣喜的表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失望的阴云再一次在他的脸上散开:他看见山头上那一支军队正在慢慢地后撤,不过多久,飘扬的旗帜就不见了。“

他们走了?”在他的身后,有人叫出了声来。“

他们怎么不下来?怎么不吹号?”另一个人问道。

“不对啊。这不是裘将军打仗的风格啊!可刚刚……分明是裘将军的旗……”所

有人都望向了叶止。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刘悬将军已经活不了了,军中两位副将早已战死,现在这里官位最大,身手最好的,便是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决胜营亲卫军的百夫长。所

有的人,都在等他的一句回答。

可是,师之然却能看得到,此时叶止的眼中,也满是困惑。

第198章 背叛

裘印是西境骨道关最特别的一位将领,他勇猛得像是不要命一样,只要是冲锋陷阵,他一定冲在第一个!每一场胜仗,他都是第一个砍下蛮人头颅的!更恐怖的是,无论手下有多少人马,他都敢向蛮人的部队发起冲锋,他的每一场大捷都是以少胜多!论勇猛,除了人称“红狮”的南疆铁骑郝连霸图,无人能出其右!

强将手下无弱兵,裘印麾下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可……可是为什么,他们却撤退了?那明明就是裘印的大旗啊!

为什么?叶止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他不能回答“不知道”三个字。一场大败,两位副将战死,将军重伤不起,军心本就散了大半!若是连他都不振作起来,这些人,恐怕真的挨不过蛮人的一次进攻了。

“大家别慌,听我说……”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一些,大声一些,他看着圆睁着双眼的刘悬将军,心中更有了一些底气,将后半句话喊了出来:“你们都知道,裘将军从来都是派脚程最快的亲卫军侦查探路,刚才那支队伍领头的,定是百夫长狄勇!我在军中见过他一次,是条硬汉!他们这一去,定是与后方狄将军的部队汇合!之所以不露声色,必是要打蛮人一个措手不及!大家赶紧休整,等裘将军的部队到了,我们也冲出城墙去!”这

段话说得激情澎湃,鼓舞人心,可若细细听来,其实漏洞百出。可满身疲惫,几个日夜没有安眠的士兵们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他们听叶止这么一说,立刻有了精神,刚才的怀疑也一扫而空,纷纷讨论道:“

哎,小叶说得有理啊!”

“我刚才也是吓坏了,怎么就没想到呢?”

“小叶,一会儿裘将军的号角声响了,我和你一起冲!你刀法这么好,要是活下来了,你也教我几招!”

可此时的叶止,早已经听不进去那么多了。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刘悬将军,感觉这个男人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突然感觉他要说话,连忙俯下身去,在一片欢呼声中,他听到将军说了这样几个字:

“撑住。他会来的。”“

将军,你也……”叶

止还未讲话说完,突然听到“咕咚”一声轻响,刘悬已经在他破碎的喉咙中咽下最后一口不甘的气,睁着眼睛,死了。叶

止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山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剩下。

记忆中的时间开始变快了。

师之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每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都会跑得飞快,它明明清晰地了然可见,却以一种再可笑不过的方式隐藏自己。快!快!快!快到看不清它,快到你自以为已经忘了它。记

忆还在走着。

蛮人发起了第一次冲锋,“血狼”异琅思魍是个聪明的蛮人将领,他看到了西境军放出的令箭,知道可能会有援军前来,因此并没有全军出击。他派了三股步兵包围而上,一次一次慢慢将这些躲在城墙后的可怜人屠杀殆尽。

第一次冲锋下来,叶止身边的人便已经少了大半,即便没死的,也已经离死不远了。很

快,就是第二次冲锋。紧

接着,第三次。

活着的士兵已经不足刚才的十分之一,大部分都是身负三件武器的“亲卫军”,即便是手握黑刀的叶止,身上也遍布恐怖的伤口,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们躲在城墙后面,眼中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三次冲锋过后,蛮人也惊讶于这几十人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的动作停了下来。原因很简单,第三次冲锋的时候,他们战死了整整四十个人,是前两次冲锋的两倍还多。异琅思魍也意识到了一点,现在躲在旧城墙后面苟延残喘的,恐怕是这支军队最精锐的士兵了。

但正因如此,就更要斩草除根!叶止他们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不平,你杀了几个!”“

八个!哈,痛快!”一个将长发扎起的小将答道,他看起来也不到二十岁,叶止这支亲卫军中,似乎没有超过四十的老兵。“

哈哈,一场仗能杀八个蛮人,等咱们回了关里,和他们好好吹吹!”

“叶止,你呢?”

“一十九个!”“

不平,你可太狂了啊,居然敢和叶止比?”“

傻蛋儿,你呢?”

“两……两个……”“

有你的啊!”城

墙后面,豪言壮语,笑声爽朗。但这些人都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师之然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停在了那个“傻蛋儿”身上,他就是上一段记忆中那最后离开的厉鬼冤魂。他不高,胖乎乎的,紧皱着眉头,与周围所有人一样满身的鲜血与伤口。

“哎,傻蛋,你有啥不开心的啊!哥几个在这里杀得蛮子是我们的五六倍,赚了!值了啊!”“

小……小叶……”小胖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你说,咱的援军……到底还会不会来啊。”

他这话一说出口,四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说你是傻蛋儿,你还真是傻蛋啊!”刚才那个名叫不平的少年狠狠拍了一下小胖子的后脑勺,骂道:“哪来的援军啊,那龟孙子已经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睡儿睡大觉呢!小叶骗他们的啊,你还真以为……”不

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一跺脚,掉头蹲到城墙的另一头去了。刚才活跃的气氛一下子不见踪影,又有人叹起气来。

“小叶……真的吗……”小胖子回头看了看生气的不平,扭过头来又问道:“真的,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你这人怎么回事!”叶止一时怒了,“你是亲卫军的兵,你他娘的哭什么啊,娘们似的!”

“可是你刚才说……”“

我……”叶止咬了咬嘴唇,他看着傻蛋儿,语气突然之间温柔了下来,“喂,傻蛋儿,说真的,你怕死吗?”

“我当然怕死了!我娘还在等着我回家呢!我娘可只有我一个儿子,如果我死了……”

“好了。”叶止打断他,“我再问你,如果蛮人把你抓了去,逼你说出咱们的秘密来,你说了,就放了你,你说不说?”“

我……”

“你说不说!”叶

止突然大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道。“

我……我不说!”

“砰”地一声,叶止把他丢在了地上。周围人纷纷侧目过来,但没有人说话,他们已经筋疲力竭了,他们除了握住刀,已经没有其他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而叶止也得到了答案。就

在刚才,他从傻蛋儿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第199章 傻蛋儿

就在这时,蛮人的战鼓又一次响起了。幸

存下来的亲卫军将士们纷纷回过头去,黑暗中,他们能看到的只有蛮人点起的火光,焦黑的人头骨在火中被照得透亮,那是他们死去的兄弟,亦是蛮人杀敌的荣耀。他们再向那座山头看去——它依然空空荡荡,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走了。”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平平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便都背起兵器站了起来。他们许多人的兵刃都已经断了,卷刃了,拿不起来了,他们便取了战死的袍泽的刀枪,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叶

止拖着狂刀走在最后,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们一步一步地,头也不回地踏进鬼门关。

他们走出了破碎的古城墙,暴露在火光中,其中一个人举起了刀,是韦不平。又有一个人唱起了歌,是王胜安,但他唱歌从来不在调上,范一凡接过了他的歌,用大刀击打着他缺了一个角的盾牌,迎着蛮人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大声唱了起来:“

三千里苍山作证,九

万里征途缥缈。黄

沙!黄沙!黄沙!故

土!故土!故土!

我辈生死相依偎,

血洒英魂归故里……”这

不是西境骨道关的军歌,而是左骏候最为仰慕的“军神”丛如飞部队的军歌!左骏候坐镇骨道关后,从不准自己的将士们唱这首歌,他常说:你们配吗?唱这首歌,你们这些小兵蛋子配吗?等到了战死沙场的时候,兔崽子们够了资格,再给我开嗓!

如今,他们够资格了。

听到这战歌声,蛮人的鼓声一时居然顿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地,本是蛮人投枪收割的大好机会,他们回头望向自己的大将异琅思魍,但“血狼”的手势并没有变。蛮人最重勇士,这样的猛士,即便是三国人,也配用斧头来杀!鼓

声更猛烈!歌

声更嘹亮!黄

沙飞舞,这段回忆到了这里,也愈行愈快。师之然看着身着骨道关的银色盔甲的战士一个一个淹没在蛮人军队的洪流之中。这一次,“血狼”终于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援军,所有部队倾泻而下,就连他本人也挥舞大锤,身先士卒,即便贵为部落将领,他也以与这些人搏杀为荣。

蛮人本就比三国人强壮许多,此时,人数更是数十倍之众,胜负根本没有悬念。西境的将士们战直最后,便只剩韦不平,叶止与傻蛋儿三人。

韦不平一柄长枪是特制而成,除了手握的三寸地,其余地方皆是两面开刃,宛若一柄巨大的镰刀,挥舞之间,竟令十余个蛮人不敢向前!但他身上已是多处负伤,挥舞着巨枪有极耗体力,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

叶止飞身想要去救,无奈与他对阵的,正是“血狼”异琅思魍!那一柄大锤相比狂刀起来毫不逊色,鼓声隆隆,狂刀呼啸,两人一时间竟不分上下!异琅思魍口中连连大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难得遇到对手,当然要打个痛快。蛮族军队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但没有一个人出手,只是看他们二人生死相博,困兽之斗。另

一个就是傻蛋儿,他似乎真被吓傻了,缩在后面一动不动。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连蛮人也以为他是一具尸体,真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毫无察觉。一直到亲卫军的战士们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这儿还有一个只顾着发抖的小胖子,一下便围了过来。傻蛋儿更是吓得不会动了,兵器“啪”地一声脱手掉下,抱着头,引得周围的蛮人们连声大笑。

“傻蛋儿!”叶

止已经杀红了眼,与血狼一战,更打得他热血澎湃,全身如火烧一般。他眼见傻蛋儿就要被蛮人抓去,大吼一声,一团黑影从手臂处“哗啦”涌出,向着血狼两眼扑去!异琅思魍未见过这么邪门的武功,不敢硬抗,他大锤一挡,连连向后退去。叶止则趁着这个间隙向后跑去,一刀避开一个蛮人士兵,这便来到了傻蛋儿的面前,揪住他的盔甲,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傻蛋儿吓得大叫,手和脚在半空中乱踢乱瞪,一睁眼,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叶止,“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嘴里没有一句连续的话:“叶……叶哥,呜……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好怕啊,我真的不……不想死啊!”他

哭喊着,完全没有发现面前的人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太害怕了,他从未这样害怕过。“

傻蛋儿。刘悬将军麾下没有降兵,你见着没有,大家都战死了!”

“可我,可我就是不想死啊。我想回家,我想……”

傻蛋儿说到这儿,突然“呜”地叫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刚刚还在奋力挣扎的手脚一下全不动了,浑身的力气都卸了下来。他大张着嘴,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里面淌来了下来。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大叫出声来:“

啊!啊!叶止……好痛啊!你为什么要用刀……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叶哥,好痛啊!”他

的胸膛被狂刀穿透了!叶止一手提着他的盔甲,一手将他活活捅穿了!黑色的刀从正面捅进去,安安静静地捅了进去!尖锐的齿轮没有转动,唯有刀刃血亮!叶止没有看他的眼睛,狂刀在他的胸口横过来,一下便搅碎了心脏,傻蛋儿晃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叶止将他的尸体放下,冷冷地望着周围的蛮人。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居然也被他这一刀吓傻了,站在原地,没人敢上前一步。他努力睁大眼睛,这上面沾染的是傻蛋儿飞溅而出的血,他的耳中已经听不到蛮人的鼓声,却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向他喊着:“

小叶!我不恨这些天杀的蛮子!等咱俩做了鬼,咱不去投胎了,我要咬死昨天举着裘印大旗的人,活活咬死他!”是

韦不平。他

身上插了三支蛮人的巨枪,已经站不稳了,但双面开刃的长枪在手,依然没多少人敢近他的身,因为胆敢用斧头靠近他的蛮子,都已经死了。“

狄勇!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小叶,记好了!咱死了之后,就去找他!天涯海角地找他!”

这时候,鼓声停了。“血狼”异琅思魍高喝一句蛮族语,拨开人群,向着韦不平走去,韦不平大吼一声,提枪扫去,异琅思魍持手便接住他的枪,任凭刀刃刺入他的手心,咔嚓一声,就将长枪折断。韦不平愣了一下,异琅思魍抄起大锤,一锤便将他的脑袋砸得粉碎!

黄沙更重了,飞舞的沙尘,最终遮蔽了他的目光。

第200章 更深!更深!

师之然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刻停了下来。那头骨被大锤砸碎的可怖声响仍在耳畔,但所有东西都已停了下来——拖着沉重狂刀的叶止,刚刚死去的傻蛋儿,脑袋四分五裂的韦不平,高声叫喊的满族士兵,面目狰狞的“血狼”异琅思魍……他们所有人都静止了,呼啸而来的狂沙将他们变成了一尊一尊枯黄的,没有生气的雕像。他们站在这里,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这一切真的发生过。

周围的景色迅速被拉进,又再一次被推远,天地之间瞬间相隔只剩一个拇指的距离,随后,却又被拉得更长。师之然后退了一步,她眼前着这一方时间在她眼中随着沙尘毁灭,她知道,自己即将前往更深的地方。

在战场之外,在西境以东,还有一段埋藏得更深的记忆,即将被展现到她的面前:黄沙化作微风细雨,烈日变作乌云明月,怒号变为鸟鸣,鲜血流淌,亦变作潺潺流水。师之然只是一眨眼,便有无数景象从她眼前划过——一柄木剑,一枚并不精致的玉佩,一片火红的枫树林,一壶酒,一本连环画册,一个小胖子,和一个身着白衣的离去的身影,以及……以及浓的化不开的漆黑影子。

她到了。

这里并不宽敞,空气阴冷潮湿,无数巨大的碎石堆在一旁,仿佛是一阵山崩之后留下的残骸。令人费解的是,这一片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好像有数之不尽的萤火飞舞,居然将她眼前所见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是一条狭窄的石道的一头,但去路已被几块五人多高的几大落石封死,要从这里出去,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师之然四顾一番,也顺着那亮光向前走去,越走,道路便越是狭窄,越走,石块便越是锋利。她听见耳边传来“嘎嘎”的声响,抬起头,只见头顶一块大石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向她的头顶落下。她连忙闪到一边,一不小心,却被一块锋利的碎石割破了手臂。她

在这段回忆里。与

之前那场与蛮人的战争不同,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段回忆当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错,她仍是自己,仍然是“师之然”,而并没有成为这段回忆当中的某一个人。为

什么?她

对记忆的探索并无经验,只是先前听应启丞说过:记忆的拥有者对记忆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当幻术师进入他人的记忆时,他的形态是由那个人所决定的,只是决定这一切的并非记忆拥有者的意志,而是他埋藏得最深的潜意识——无论幻术师最终以何种形态出现在记忆中,都一定是有所目的的。否则,他只要单纯地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来到这里是为什么呢?没

有人能够解答她,她只能顺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要!”突

然之间,前方的石道中传来这样一个清晰的声音,是一个男孩。师之然愣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之间前方越来越光亮,居然有火光传来,再走了几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也传入耳中,师之然放满了脚步,悄然藏身在一块石头后面。而远处,又有更多的对话传来了:

“你会吸走我的影子!”依然是那个男孩。“

哈!你懂我的招数!”是一个声音干哑虚弱的男人,他好像受了重伤,但依然能感觉到中气十足,似是一个高手。“

我当然知道了,你那一招叫作‘万千影支离’,人一旦被你偷走了影子,就是被你吸走了力量。若没有破解之法,无论有什么样的武功,都只能任你摆布!”

“不笨,你还知道什么。”

“你之前放出的那一招,名叫‘三千鸦散尽’,是你最为得意的招数。这些黑乌鸦都是由黑影组成,也是你力量的一部分。它们虽然没有生命,却比刀刃还要锋利,能够变成任何形状。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你这一招绝技之下!”

是他!此

时,师之然已经知道自己被带进了叶止的哪一段回忆当中。她早就应该想到的,如果叶止这些年所受的伤痕之中,有一道是最深,最烈,最痛苦的,最无法言说的话,那便是在这里——在丹霞山的废墟之中,与三千不归,这个被誉为关外千古第一人的魔教圣子一起。

正是在这里,他从一个默默无闻,再普通不过的山村男孩,成为了令如今江湖闻风丧胆的“鬼使”,也就是在这里,他得到了那柄宛若地狱来客的漆黑狂刀,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这柄刀的名字叫做“饕餮”。

这是所有一切的起点。她早就应该想到,自己一定会被带到这里。她

伏在巨石后面,侧耳倾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哈哈哈!你这小子!”圣子笑道,似乎心情大好,“但你有一点却错了,这些并非招式的名字,只是江湖人的称呼而已。招式本身没有名字,只不过是杀人的手段罢了!”“

你们魔教中人只会杀人,你们就不觉得羞愧吗!”男孩突然吼道,稚嫩的声音甚至让这句质问显得有些许可笑。“

羞愧?你我今天若是死在这崩山裂石当中,就是萧千澈杀的!你问问他,他会羞愧吗!”

三千不归远比男孩更为愤怒,他的力量本就是毁天灭地之力,如今虽然受了重创,依然不可小觑!他不知是做了什么,石道那儿居然发出一声轰鸣,令整个山洞都颤抖了一阵!刚才摇摇欲坠的巨石终于承受不住,轰地一声砸在师之然的身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接下来,便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你,过来。”是三千不归的声音。

“抓着我。”依然是他。

师之然趁着他们说话的机会,又朝前走了两步,她不知道记忆中的两人能否发觉她的存在,亦不知道这段记忆是否真的接纳她,想要被她发现,她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靠近。顺着火光,她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

个年纪不到十岁的男孩,一个半身被埋在巨石当中的将死之人,他们的右手握在一起,但仔细看去,真正将他们抓住的,却不是彼此的手……

那是一团漆黑之影。

第201章 对话

“这就是影子,想要吗?”

这明明是一个骄傲至极的人,即便他被打倒了,被击溃了,被碾碎了半个身子,也绝不对低头的人。可是此时,他却伸出手来,用近乎于祈求的声音问道,他的面前,是一个年仅九岁的无名孩子。

是什么让他抛下了尊严?是什么让他忘记了骄傲?是这影子吗?是什么让他在将死之时宁愿丢下一切,也要将这黑影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叶止好像是愣了,过了几秒,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一下松开了三千不归的手,慌忙后退了一步,圣子的手失了力气,软软地砸在面前的随时上,“啪”地一声。

“待你想要了,告诉我。”师

之然见过强者死去。他们的死亡并非是突然之间的,强悍的生命力能够将他们临死之前的痛苦延长许多倍,让他们在生与死之间不住挣扎,不住徘徊。但有一点是绝对的,在他们的身上,力量与生命正在同时流逝,宛若不止的江流,你望着他,便知道他必死——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刻,这个强大的人必会呼出最后一口气,与所有平凡的人一样化作灰尘。

三千不归。师

之然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对这位江湖传说的理解并不多,更无缘亲眼见他一面,他死得太早,死得太默默无闻,她只知道他被深埋在丹霞山的废墟中,但对于他究竟在那一场与萧千澈的黑白大战中做了什么,就完全一无所知了。讽刺的是,师之然对三千不归所有的了解,几乎都来自那个杀了他的人。来

自于萧千澈。

在假冒萧千澈掌控白衣楼的那几年里,师之然占据了萧千澈的所有秘密,这些秘密有的触手可及,有的则需要几经判断,才能推敲出个大概来,越重要的事情,便被他藏得越好,甚至让师之然有一种错觉——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用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才从萧千澈的书房中整理出诸多与他有关的事物,其中之一,便是与三千不归的书信。

没错,这对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黑白枭雄,宿命死敌,其实是有书信往来的。她不知道萧千澈寄了什么过去,但圣子的回信往往极为简短。一页纸上,往往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知道了”、“没可能”、“无可奉告”,这些话,是圣子最常说的。他最长的回信大概是在白衣楼进攻玄水渊的时候,他回道:“白衣楼如果出手的话,我会让圣教暂避”。简

单,却又不简单。世

人皆知道魔教盘踞关外,即便与蛮人周旋多年,也不敢长驱直入中原武林。但说起原因,他们都以为是“白衣楼主”萧千澈、“绯叶剑圣”闻人决、“观星自在”牧小花等高手武功盖世,震慑魔教,可师之然不这么以为。从那些往来的信件之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一点——这两个人,并不愿意杀死对方。但他们同样知道,一旦魔教进入中原武林,两人一定会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因

此,当初叶止在靡州城说出“这不是萧千澈会做出来的事,丹霞山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她相信了叶止的直觉,因为这也是她的直觉:如果萧千澈要杀死三千不归的话,一定有什么理由,令他非下手不可。

他们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此刻,当师之然在这段记忆中看到三千不归的时候,她却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似的,这个逐渐死去的江湖传说身上,虽然尽是悲凉、痛苦、不甘、愤怒,却没有……

却没有恨!

他……莫非知道这是必死的一战吗?

师之然默默看着这一切,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而就在她想到这一点的瞬间,这整个记忆世界却又再一次地停了下来。时间、空间同时凝固住了,黑影不再摇晃,那个受了惊吓的男孩子也把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了。师

之然望着前方,她发现有人正在看着她——三千不归。她没有惊讶,这是在记忆当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朝着三千不归走了过去,她有直觉,这个将死的男人,还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他开了口。“

你说,他为什么不要我的影子呢?他害怕吗?他在怕什么呢?”

师之然一愣,立刻明白了过来:圣子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此时与他对话的,是叶止的潜意识,是叶止的悲伤、自责,是他的伤口。他的所有愧疚都从这段十年前的记忆中留了下来,藏在最深处,变成了三千不归的模样。

“他还小,或许并不理解你吧。”师之然试探着说。

“他小?他不小了。从这座山里走出去,他就是一个大人了,一个人闯荡江湖,一个人参军杀敌。他大概不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吧?他大概是想成为萧千澈吧?”“

你真的这么想吗?如果我现在问他,他会想成为鬼使,还是龙王呢?”“

到那时,他就后悔自己走错了路。”“

他从没有后悔过。”

“是吗。”

圣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整的快要死了。他的身上满是鲜血,肌肉裂开,露出折断了的惨白的骨头,即便是他这样的上清境高手,受了这样的重伤,也注定活不长了。

“也许是你让他长大了呢。”师之然说,“你看他现在畏畏缩缩的样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这样的眼神了。”

“他是怎样的人呢?你眼中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柄刀。”“

哈!”圣

子突然笑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对啊,他确实是一柄刀!一柄杀人的刀!你知道吗,我本来或许还能在这山洞中多活一些时日,萧千澈后来砸碎山峰,也许要要不了我的命!可是……可是……”石

道震动了一下,但没有碎石落下。师之然明白,这段记忆依然变得愈发清晰,它的情绪被推到了顶峰!一个秘密,她即将听到的,或许是一个叶止未曾对别人说起过的秘密。“

可是……他喂给我的果子里,有毒!”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声炸起,凝固的时间与空间被砸得粉碎!师之然只感觉身子一轻,一堵透明的墙将她与圣子隔绝了开来。那一段记忆,就这样粗暴地继续了下去。

第202章 咒骂

每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都进行得那样快——但偏偏是这段最想要忘记的回忆,却更是这样铭心刻骨。那颗火红色的果子是如此地耀眼,仿佛是这段灰白记忆力熊熊燃烧着的太阳,九岁的叶止将它握在手中,他不知道,即便是在十一年后,这枚果子依然烫手。整

整十一颗。而

圣子,也愈发虚弱了。

他仅存的半身更加枯槁,仿佛一棵即将枯死的参天大树,他已经无法握住什么了,甚至连喝水的时候都哆嗦着双手。但师之然却注意到,每一次,他都将叶止送来的那一颗果子吃得干干净净,居然连其中的果核都咬碎吞下。

她还没来得及想得更多,记忆再一次慢了,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影子,要吗?”是

圣子,他紧紧抓住男孩的手,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压出来的,每一口,都像是将死之人的遗言。面

前的男孩低着头,没有说话。可

惜了。”他松开了手。他已经没有力气叹气了。大

概是内疚吧,男孩突然有些焦急地说:“没事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人愿意要你的影子的,等你从这里出去了……”“

我出不去了。萧千澈回来了。”

男孩突然抬起头来,身上久违地有了力量,师之然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以为萧千澈是来救他的,他一定以为萧千澈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侠客,绝不会将他一个孩子丢在这里不管的。“

傻子。”师之然忍不住骂了一句。“

傻子,他不是来救你的,他是怕我还没死透。”圣子说着,他若不是真的没有力气,一定会笑出声来的。就

在这时候,整座山都开始震动了。无数原本就松动的落石发出“噶隆噶隆”的声响,纷纷挣脱脆弱的束缚向下掉落,一下便将师之然刚刚藏身的石道整条掩埋了起来。这绝不是普通的地震,是有催动阵法引发山崩,想将这座崩塌了一半的高山完全变成一片废墟!

“蠢小子,你想死吗!”“

我……”“

抓紧了!”一

块巨石落在她的身边,师之然惊叫一声,耳边只余隆隆巨响!她顿时感觉脑子一片混沌,浑身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痛苦!原本稳定的回忆在这一刻寸寸崩塌,比这座山峰崩溃的速度还要快!她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意识稳住,却听见巨石背后,传来了她根本无法想象的对话!

“都怪你!叶止!都怪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被困在这座石窟当中!”“

如果不是你喂我吃下毒果,让我仅存的功力也消散殆尽,我又如何会葬身于此!”

“都怪你!我苦心救你,想要将一身神功传授于你,而你呢!你却想着杀我!”

“你手中沾着恩人的血!你从来都是这样,你背叛了每一个人!兄弟,朋友,恩人,你留不住任何一个人!”

“你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这

是圣子的声音,那嘶哑痛苦的声音一刹那变成了高声叫喊,尖锐得令她耳膜发麻!而另一边,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孩子茫然的哭喊,他一面哭叫着,一面模糊地说道:“

我……我没有……我只是怕你杀我。”“

我以为萧千澈回来救我,我以为只要毒死了你,我就没事了……”

“画册里面都说了,萧千澈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好孩子,但是圣子,圣子是要吃人的。”

“我没想到……没想到画册里是骗人的。”“

早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不会……”师

之然听到这里,心一下被揪了起来。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哭喊,无论这段记忆被藏得多么深,现在痛哭出声的,都是叶止本人——九岁的叶止,二十岁的叶止,曾经的叶止,如今的叶止。他

从未放下愧疚,他从未从丹霞山的迷雾中走出来。

“不!就是你,是你杀了我!”

师之然猛一抬头,圣子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仿佛是贴着耳朵的无止境的咒骂,她感觉事情有些不对了。“

杀我的不是萧千澈!不是那十个大成高手!不是这丹霞山!是你!”“

听清了吗,叶止!是你,是你给我的十一颗红山树莓!”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师之然猛地站了起来,她知道出什么事了。不

是他!“

魔教圣子”三千不归乃是一代枭雄,是屹立于武林巅峰的传说。那个年代能与他齐名之人,也只有“白衣楼主”萧千澈,“观星自在”牧小花,“绯叶剑圣”闻人决这几人而已!即便是“妙公子”柳缘这等高手,与他三千不归相比,也终究是差了许多。

师之然虽然从未见过三千不归,但从他与萧千澈的书信来往,所留信物之中,也能窥见此人的些许。这般傲视天下的英雄人物,即便是在死期将至的时候,也绝不会对区区一个孩子动怒!也绝不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他不是三千不归!师

之然永远记得,当阔别山庄只留一片火海,当自己的父亲身中整整一十六刀,被幻术牢牢禁锢在火焰中的时候,他紫色的双眸依然镇定自若。他没有憎恶,没有恐惧,只是知道一切终于走到尽头。

发出这样无能的咒骂声的人,绝不是三千不归!

她一步跨上前去,想要推动面前的这一块巨石,可是石块纹丝不动。此时此刻,她就是这记忆的一部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将一块三人多高的石块推动?除非……师

之然脑中一闪!对,除非她不再属于这段记忆。

这是寻常幻术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记忆与梦境是主人拥有的东西,即便进入其中的幻术师法力通天,也绝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中的一草一木。但师之然不同,她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在他人的世界中,也同样将那一份力量握在手中。师

之然蹲下身来,伸出右手,食指顶在自己的右眼眼眶之中。狠

狠按了下去!

第203章 回忆的终点

一声发自喉咙深处的呜咽,鲜血四溅而出!切肤之痛并没有因为记忆的虚幻而减轻,她长长的指甲穿透了整个眼珠,还在向着更深处探去!就在此刻,一股浓烈的紫色烟雾从她的眼眶内呼啸着涌出,如同爆裂一般,刹那便充满了整个山洞!阴

冷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坚硬的岩石一下变得柔软,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片刻变得模糊,师之然咬着牙,伸出手一把探进了拦路的巨石当中。她一用力,那石头便从中间被她生生撕裂了开来,仿佛是撕下一棵枯树已经萎缩的树皮!路

打开了!

她半身浴血,接着笼罩全身的紫色烟雾快步向前,一拳击碎了阻碍她的记忆的屏障,五指如刀,扣住了三千不归的咽喉!“

你说谎!”

她尖锐的指甲狠狠刺入他的脖子里,掐的这个将死的人双眼翻白,鲜血直涌!一旁九岁的叶止被吓得待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忏悔,他的辩解,他的痛苦……统统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打断了。“

你说谎!”她

再一次大声喝道,这三个字根本不存在于这段记忆当中,但不知为何,这记忆没有摇晃,没有开裂,没有崩溃,它静静地望着此时此地的三个人,仿佛它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你说谎!你不是三千不归!”

“你怎么……你是谁……”明明被扼住了喉咙,这将死之人却仍能说出话来,他每吐出一个字,被刺破的皮肤便长回来一分,沙哑的声音便高昂一分,枯槁的皮肤便丰润一分,他的眼珠转了一圈,盯住了师之然,道:“啊,是你……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睛!”“

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是……我是谁呢?我就是你!”他的眼珠子突然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师之然的手上,可师之然非但没有闪躲,另一只手反而如电光一般探出,伸进那一对空空的眼眶里,哗啦一声!头骨裂开,她居然将三千不归的整张脸皮一齐撕了下来!“

呜!”

一声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叫喊,三千不归的整个圣子都萎缩了进去,一大团乌黑的,腥臭的污泥从他的脑袋里流了出来,掉在地上。那里面迅速地浮现出一张脸来,还未说话,又被师之然一脚踩住!“

从他的记忆里滚出去!”“

你……”“

看着我的眼睛,鬼东西!”

污泥中的双眼无法躲闪,正对上了师之然仅存的一只眼睛,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五官摇晃着钻进泥中,尖叫着朝着远离师之然的方向挪去。“

你是大蛇的后人!你也……你也是给我的礼物……”他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发出声音,污泥退出五六米的距离之后,迅速攀在一块岩石上,黑泥如同被煮沸了一样滚动起来,不过多时,便凝成了一个诡异的人形——他没有手足五官,整个身子都像被罩在一袭巨大的长袍之中,他喘息着,不知是不是在望着两人。

师之然一步挡在九岁的叶止面前,再一次重复道:“滚出去!”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我没有问你问题,滚!”记

忆与梦境之中,无论再强大的力量都没有用武之地。在这里,最高的权威便是叶止的意志,而紧随其后的,就是师之然的一只紫瞳,现实与虚幻之间,唯有它能将纠缠的解开,让隐藏的展现。“

看看他,他已经快被自己逼疯了,我走了,他依然醒不过来!”不知为何,黑袍人说话的方式竟与之前完全不同了,他模糊的话语一下变得清晰可辨,他不再故弄玄虚,就好像是一个普通人那样。他

突然展开双手,沉重的黑泥瞬间化作轻盈的影子,将他的整个身体覆盖起来,就在这飞舞的影子背后,三千不归的脸再一次浮现出来。他一步步走向师之然,步子越来越重:“你没有办法赶走我,你的力量不及大蛇的十分之一!你我就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衰亡,死去,唾弃自己的尸体!”师

之然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即便拥有紫瞳紫雾,但他们都不是这记忆的主人。山石还在崩塌,记忆还在继续,三千不归还没有真正死去。若是在这里争吵下去,叶止只会继续被噩梦吞噬而已,永远无法醒来。“

你知道了就好,看着吧!”黑袍人就站在师之然的面前,几乎与她贴在一起,他仿佛已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看着他如何挣扎沉沦,看着他如何将自己杀死——这是你第一次看到,而我已经看了许多遍了。”

“在哪里?”师之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在哪里?在他的心里。”黑袍人道,“我就是他的影子!”就

在他将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师之然再次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刹那就变了。叶止与三千不归仍然在他的面前,一团黑影从三千不归的体内涌出,化为一只擎天的黑掌护住二人,山石轰隆落下,尽数砸在那只黑掌之上。

“这究竟是……怎么了?”是叶止的声音。他的话语颤抖着,显然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

九个大成以上的高手,萧千澈带的头,呵。”三千不归冷笑道,仿佛这一切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想把周围的两座高山也推平,把这里彻底埋起来。”“

他为什么要……”没

有回答。但圣子其实早就回答过,因为“他是怕我还没有死透”。

“哭什么,真是小孩子。”圣子的话似乎带着笑,他是极少笑的,没想到在临死的时候,居然被一个孩子的哭声逗出了笑来。周

围是地裂山崩,一个寻常的无名孩子,一个杀人无数的邪教魔王,他们躲在这里,被命运残酷的丝线连接在一起,挣脱不得。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我可能也救不了你了。谢谢你找东西给我吃。”

三千不归这样说道,他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望着叶止。他希望从这个孩子的眼中看出什么来,他希望得到回应,就像多年以前,他也回应了那个声音。

“我要。”“

我要你的影子!”他

等到了。他

笑了,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涌出,将他的影子打得一片鲜红。

第204章 太吾

漫天黑影化作无数影鸦飞扑而下,就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统统向着他的身体里涌去!将他塞满,想要将他撕裂!

然而,记忆就停止在惊心动魄的这一刻,在漫无止境的黑暗当中,眼前的一切都如烟雾般消散。师之然最后听到的,只有纷乱而嘈杂的鸦鸣。她还以为自己即将进入下一段回忆当中,可等到漆黑散去,展现在她眼前的,却仍然是这个山洞。她

转头一看,九岁的叶止仍然站在那里,他的面前是还未死去的三千不归,篝火燃烧,落石仍在,一切就像是最开始的那样。可面前,那个从未展露过真面目的黑袍人却在时刻提醒着她——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是她的错觉。这

一段记忆,正在不断地重放。她

疑惑地抬起头,果然,叶止与圣子仍在对话,那个低哑的声音说道:“这就是影子,想要吗?”“

嘿……嘿嘿嘿。”师

之然猛然回过头去,发出这瘆人的笑声的,果真是那个黑袍人。

“是你搞的鬼!”

“我?不,我只是让他陷得更深了。他本就时常受到这回忆的折磨,夜不能寐,你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日子,可知他内心所想?可知就久远的回忆,足以让他身心崩溃?你不知道,我知道!”黑

袍人说到这里,一身黑袍瞬间化作一团黑影,师之然还未来得及防备,他便已经飞窜至她的身前,贴上了她的脸!师之然瞪大了眼睛,她看得一清二楚:这黑袍人根本就没有五官,他的脸上只有一团流动着的液体一般的黑影,如一片平静而充满危险的湖泊。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高昂,甚至尖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声带,因为每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都是从他的喉间发出的:“

你不了解他,我才真正了解他!你与他在一起多久了?半年?一年?我早在十一年前就在他的身体里,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心,他有一半的命都是我的!”

“你想要怎样?”师之然问道。“

我要让他自己捏碎自己!”“

然后夺走他的身体?”师之然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知道?”黑袍人居然也是一愣。“

你是太吾洛!”

“啊……这个名字。”黑袍人没有表情,但师之然明显感觉到他笑了,“真是个久远的名字,我还以为你会说出其他的来。”“

太吾洛、扬明竞、空薄素青、假书生、何须再!”“

哈!你知道的不少!”黑袍人再进一步,师之然感觉自己的鼻尖已经与他的脸融在了一起:“谁告诉你这些名字的?大蛇吗?萧千澈吗?还是这个可怜虫呢?”“

我师父追查你很久了,但你实在太神秘,太不可思议了,在我离开的那几年里,他甚至自己都开始不相信你真的存在……没想到……”

“你师父?”黑袍人沉默了片刻,“他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何必知道一个可怜的凡人!”

他连连后退了三步,师之然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便轻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居然想要大口喘息。她望着眼前,黑袍人的身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又高大了许多,他脸上的黑影如沸腾一般滚动着,紧接着问道:“他怎么称呼我?他叫我太吾洛吗?”

“他叫你‘假书生’。”“

假书生?哦……是他!我很久没有醒来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他!我记得他!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啊,我本来应该拥有他的身体的,如果是他就好了,我也不必找上……”

“不必找上三千不归。”师之然打断他,“果然是你!”黑

袍人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他如湖面一般的脸庞再次动了起来,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子、耳朵、脸部的轮廓,最后是嘴唇,一张完整的脸出现在巨大的兜帽之下,虽然栩栩如生,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这

是一张师之然认识的脸。“

是这样吗?年岁过得太久,我已经有点忘了。”他半张脸笑起来,半张脸却纹丝不动,“但是你们都会老吧?他也早就青春不再了吧?你认得出他来吗?他死了吗?”

师之然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看着黑袍人,突然笑了:“好在是你,既然是你,我就知道怎么对付你了。”

“你知道?就凭你吗?”

“假书生,或者叫你太吾洛……你虽然是一个这样的怪物,但活了成百上千年,你依然对幻术一无所知!”师之然侧过一步来,让自己与他面对面,“你能够进入他人的回忆,震慑他人的心神,操纵黑影甚至他人的身体,但你……根本就不懂幻术。”

“那又如何。”“

那你就不是我的对手!”师

之然说着,再伸出左手来,食指抵住仅剩的一只眼睛,右掌抚在手臂,只听见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呼号声,一只巨大的紫色乌鸦从她的身体中尖叫着炸起,它足足有十余米高,它的身躯抵住了山洞的边缘,俯视着洞中的四人,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如同燃烧着的火焰。

黑袍人抬起头来,一动都没有动,“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我是黑影,黑影亦是我,你无法在别人的记忆力杀死我,有影子的地方,我就在那里。”他扬起袖子,一只如爪子一般的手伸了出来,他指向师之然背后紫色的乌鸦:“况且,就算你是大蛇的后人,你的力量也与他相距太远了。大蛇都无法奈何我,何况是你?”

可师之然没有看他。

她望着的,是那仍然在进行着的梦境,愧疚越深,记忆便流动地越快,就在她刚才与黑袍人对峙的时间里,叶止的回忆已经重复了整整三轮。每一次,他都点燃了篝火,送去了毒果,继承了黑影,又开始了下一次的轮回。他的愧疚与痛苦愈发深刻,这轮回每进行一次,他坚韧的心便距离崩溃更进一步。但

这一次不一样了。

紫鸦突然高声一啸,身周的烟雾一刹那化作实体,如一重拳,狠狠朝着叶止的记忆当中砸了进去!

第205章 十年前的真相

一刹那,天旋地转!无

论黑袍人曾经拥有怎样的力量,但他身处叶止的记忆之中,终究只是一团意识的缩影罢了,在紫鸦猛烈的撞击之下,他一下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再次化作一团黑泥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啪”地扬起一阵漆黑的烟雾,显得狼狈不堪。

“你!”

他还未说出话来,那循环不止的记忆已被紫鸦撞得粉碎,如一块破裂的镜子般纷然落下。虚幻的一切瞬间全部消失,此刻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是一片焦黑的土地,一块阴霾的天空,与一个蜷缩在废墟角落低声哭泣的男孩。

这里是丹山镇。师

之然愣了一下,快步走向男孩,一边大声道:“快跟我走!”,一边想要将他一把拽起来,但男孩的身体根本就沉得可怕,动都不动一下,只是将脑袋埋在手臂里,呜呜痛哭不止。

“呵,我当你在想什么,居然是想将他带出去?”黑衣人一笑,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顺着焦土传来,“你我都在他的记忆里,这男孩便是他藏得最深的脆弱意志,即便你有大蛇的眼睛,也不可能将他扯出来的。在这里,他才是决定一切的人。”“

住嘴!”“

我太久没说话了,一开口,便忍不住。”转眼间,黑袍人已经再次有了形体,他的眼窝深陷,面容消瘦,身材细长,居然已经变成了三千不归的样子。他站在距离叶止十余米的地方慢慢蹲下身来,再次开口:

“叶止,你知道吗?是你杀了我啊。”“

不是我!我不想杀你的!”“

是你把我毒死了,用那个红色的果子,十一颗!”“

呜呜呜……不是我……”

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依然不敢将头抬起来,但随着这两句话,原本就灰暗的天空转眼便黑了下来,无数阴冷的风在他们身边呼号。师之然转过头去,对黑袍人怒目而视,但她同样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在记忆中将这个男人杀死。

他们都只是一团意识的缩影,此时此地,只有叶止自己,才能决定他自己的命运。记忆虽然已被紫鸦撞得粉碎,但此刻抱头痛哭的少年依然深陷于此,无法逃脱。

师之然一下便不知所措,她无法像黑袍人那样用言语去刺激叶止,更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如何用语言将他人击溃,却全然不知如何用语言来拯救一个处于崩溃边缘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记忆中的种种一瞬间全部在她的眼前显现:崩塌的山石、燃烧的篝火、鲜红的果子、男孩茫然的双眼,圣子枯槁的手,与他……

师之然突然愣了一下,仿佛一道大门瞬间在她眼前打开。因

为他的眼神!他一闪而过的犹豫,转瞬即逝的惊喜。拿到果子的那一刹,他仿佛是一个将死之人看到了希望的光,师之然本以为这是饥饿的人看到食物的欣喜,但现在想来绝不可能——魔教的功法不仅玄妙阴暗,更是以折磨自身为代价提升修为,非常人可以忍受。以三千不归的修行,他至少可以滴米不进长达半个月之久,这一刻小小的果子,怎么可能让他的心绪产生波动?除非……她

犹豫了一下,这一句话一旦说出口,必定在他心里卷起轩然大波,弄得不好,可能直接将他逼得身心崩溃,走火入魔!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她思索的时间,师之然下定了决心,立刻蹲在叶止面前,贴近了他的耳朵,用她自己可以发出的最柔和的声音轻轻说道:“叶止,你有没有想过,圣子是故意吃下那些果子的?”

哭声停了。

师之然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

些年来,叶止或许也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毫无防备地吃下那些红山树莓呢?他在江湖中走得越久,他对黑影的掌控越是熟练,便越是了解圣子的强大。像圣子这般的人,怎么会认不出这是一颗带毒的果子呢?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他吃了整整十一颗,毒素入体,他当真没有一点感觉吗?

但他不敢想,他心怀的后悔与愧疚让他不敢这么想。在心中最为脆弱的地方,他只敢抱头痛哭,却不敢这样猜测一位对自己有恩的,却被自己杀死的人。但此刻,师之然的这一句话,却在他心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会不会呢?会不会呢?会不会呢?就

在他愣住的这片刻之间,师之然的声音已经再度传来:“他会不会是这样想的:反正我要死了。如果我吃下这毒果子,这孩子便对我心中有愧,也许,他就愿意接下我的影子!”“

可是……就算是这样……”男孩抬起头来,“他为什么不愿放下影子呢,他都要死了,这影子有没有人继承,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一样的,叶止。他的影子不仅仅是力量而已,这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师之然指向两人面前的黑袍人,顿时厉声道:“你不是说过吗!以萧千澈的为人,他不会想要置三千不归于死地,他一定有什么苦衷——这就是他的苦衷!太吾洛,假书生!他以黑影为形,影子不灭,他便不死。他就是萧其宿口中的‘那位大人’,也是所有半身人与影兽的主人!”

九岁的叶止缓缓移动着目光,顺着师之然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见的是化成三千不归样子的黑袍人,但转瞬间,他浑身的黑影便随着一声轰鸣炸裂开来,影子纷飞,再次凝聚成了披着黑袍的男人的样子。在记忆真正的主人面前,一切伪装都无可遁形。“

叶止,你再想!黑影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圣子当然不愿将他放弃,他想留下这份力量,又想赶走日渐苏醒的太吾洛!龙血虽然不凡,但对他的修为而言根本不足挂齿!他来丹霞山做什么?丹霞山下面有什么!”

“狂刀!斩断!”

“趁着血月之前!叶止,月亮已经红了!”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抓住他瘦弱的手,说:“我们走吧!”她

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

记忆的虚幻之境就在这一刻化作无形。

第206章 条件

师之然顿时觉得身下一空,仿佛自己落足的地面也随之消散而去。她在记忆中耗费太多紫瞳的力量,虽是虚幻之境,却也令她疲惫不敢,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此刻底下一空,她一个趔趄,身体便不由地向后面倒去。

她早已没有力气去思考接下来如何,只希望自己能一把摔在地上,赶紧休息片刻,却不想,腰上突然被一双手臂挽过,她一惊,侧过头望了一眼,才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你他妈的!”她笑着骂了一句,连连喘了两口气,“终于舍得活过来了?”“

谢谢。”他

一手挽着她,一手持刀撑住地面,狂刀轰隆作响,似是野兽对着敌人示威。恍惚间,师之然好像觉得他手中的狂刀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但一眼之间,却又说不出来。这片刻之间,她感觉一阵无法抑制的困意涌了上来,令她的眼睛都无法睁开,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对面前的人说道:“我得睡一会儿,你的记忆太深了,我没力气了……”“

嗯。”叶止说着,轻轻将她放下来,“这里交给我。”“

我这么辛苦拉你出来,你可别死了啊。”叶

止还未回答,师之然便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呼吸沉重,看来方才记忆中的那几场战斗,真的将她的精力全部耗尽了。

这几日来,三人奔波劳累,辗转于生死之间。叶止与江破二人早已伤痕累累,浑身血污,却来不及梳洗,即便是师之然,此刻也是一身污泥血迹,旧伤来不及包扎,新伤又遍布全身。她一身紫袍早已残破不堪,雪白肌肤更是不在,一头长发纠缠打结在一起,被血与汗凝在一起——她早已不是那个“阿蛮姑娘”了,如今的她,好像是一只在泥地里翻滚出来的脏脏野兽。但

叶止这一眼,却在她身上停留许久,不知该怎样挪开来。他从未被江湖中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缠绕过心神,甚至也不因琼花楼中的“阿蛮姑娘”动心,但唯独这一眼,他希望能让时间过得再缓一些。

但他随即闭上眼睛,侧过身,横过刀来,狂刀遥指石室中那个黑暗的角落,喝道:“出来!”那

声音幽幽,很快传来:“我还想多给你一点时间的。”

“杀了你,我一样有很多时间。”

“杀了我?杀了我?”黑袍人的身体慢慢从黑暗中显现,他高昂着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为狂妄的人,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要挣开我,摆脱我,三千不归就是如此!可从未有人说过要杀掉我,你可知我是谁?你可听过我的名号?”

“我不必知道。”“

那你可要后悔!”此

时龙血不再,龙焰已灭,石室中几乎毫无光亮,唯有狂刀刀槽之中仍然透出幽幽蓝光,将眼前方寸照亮。黑暗之中,黑袍人的身躯变得更为高大,他本就是“影”,微弱的光,就使他更加强大!便

在这时候,叶止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黑刀“呼”地一声,已向前刺出!黑袍人的动作更快,只听见一声尖啸,他的身体向着四周散开去,化成无数只黑鸦,盘旋在石室之上,与圣子的招数“三千鸦散尽”一模一样。叶止一剑刺空,却丝毫不馁,狂刀一震,便见那湛蓝色的光亮一炸,所有当中亡魂飞散而出,化作点点飞星,一个呼吸之间,便消失不见。

这一下,石室中唯一的光亮也完全消失,整个石室都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额漆黑之中。叶止竖起耳朵,环顾四周,他已经完全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他只能听到一阵如风、如雾的东西盘旋在他的周围——那正是黑袍人的身躯。叶

止向后退回墙根,身体挡在师之然的面前,望向黑暗之中,说道:“这样一来,你还有多少力量?”“

你以为自己找到了我的弱点?”

“不是吗?”

“有光的地方,便有影——我不知道是谁说出这样狂妄的话。影子并不在光明之下寄居,只要我愿意……”他说道这里,气息突然猛进,下一个音节,便发在叶止的耳边,“我就可以以任何形态去任何的地方。你以为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能?不不,我只是想要你的身体罢了,你和三千不归一样,都是最为合适的容器。”

“这就是‘收割’?”

“收割从来就不是我们的目的,收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除了你,除了三千不归,这些年我也遇到过许多合适的容器,但他们都……”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太久没有与人说了,“都太弱了。萧其宿,你应该认识这个人吧,黑影在他手中只能是一团污稠的泥巴,他根本无法掌控这力量。唯独你……三千不归之后,唯独有你!”“

可你明明给了萧其宿力量,他杀了‘裂石剑’雷变!”

“哈!那不是力量!”黑袍人突然高声大笑道:“你们说他是庸才,对吧?说他是朽木,对吧?朽木虽不可雕,但至少可以烧吧?”

“你是说……”“

他就要被烧干净了,但在他被烧完之前,至少可以迸发出你们想象不到的力量来!”黑

袍人说到这里,叶止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紧,就在说话间,他的手臂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连同狂刀一起。他能感觉到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是一只拥有巨力的黑影之手,只要他愿意,顷刻就能将自己的手腕握得粉碎。

“我不愿意杀你,一旦你死了,我就要回到丹霞山里,借着其他远不如你的躯壳苟活于世。我是所有人当中最早醒来的,但现在,就连大蛇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躯壳……我不想再游荡在地底了,我要回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气息吐在叶止的耳边,“我们来谈一个交易,我可以不杀你,可以不杀这个碍事的女人,但你要把身体借给我,直到我找到下一个‘三千不归’,作为交换,你可以继续使用影子的力量……毕竟,没有了影子,你可是连这柄刀都拿不起来的。”

叶止不说话了。“

你好好想一想,这世界,这江湖,本就和你没有什么瓜葛。只要你与我合作,现在山下的那一支大军,立刻便向你俯首称臣,更别提……”

就是现在!

第207章 挣脱

叶止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多年以来,他与手中这柄黑刀早就如同一体,不用他驱使,不等他用力,黑暗之中便有一阵耀眼刺目的火花炸起,狂刀的齿轮彼此咬合摩擦,发出搅碎耳膜的恐怖声响!突如其来的火花照耀下,叶止与他手中的黑影刹那膨胀数倍,升腾而起,笼罩整个石室。

方才狂妄的黑袍人一时没有反应,他仍是虚无之体,扼住叶止手腕的影流一下便被挣断。他想要抽身后退,却被叶止伸出的左手一把握住,抓在轰鸣的狂刀之下。刀刃的齿轮嚎叫着向下,要看就要将他一分为二!

“你不要命了!就凭你……”黑袍人号叫出声,影子如无数根触须飞射而出,将狂刀的齿轮、刀刃、刀柄纷纷缠住,但狂刀何其锐利,片刻便将纠缠的黑影尽数搅断,电光火石只见,一一刀斩进黑袍人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

声凄厉至极的号叫从黑袍人的身上发出!他仿佛不是一个人在尖叫,这叫喊之中,有男人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有老人的,有孩子的,甚至有野兽的。这怪异的吼声充斥在整个石室内,随后,一个低沉的,似有五重回音的咆哮声再次响起:

“你和他们做了一样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三个叛徒对你说了什么!”

叶止没有理会黑袍人的问话,他圆睁着眼睛,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双手上——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将黑影之力灌注于狂刀之中,便是完成“斩断”的最后一步,亡魂虽然能让狂刀一次次脱胎换骨,但将死之人的力量太过微弱,只有影之力,这纯粹得毫无杂质的野性之力,才能真正将这柄野兽般的大刀推向极致!

石室之内并无凡火,所有的火光都是燃烧龙血而成,它们压抑着叶止体内的黑影之力,让远方的黑袍人无法通过黑影感知叶止在石室内的所作所为,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密室、壁画与铁砧的秘密,这是最后的杀招,是百年前就布下这个局的周先生为叶止留下的最后一个杀手锏!

黑袍人绝对无法想到,此刻的狂刀“饕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它的强大,它的锋锐,已经与千年前将军、巫师、匠人第一次完成“斩断”的时候无异!叶

止越是用力,狂刀越是翻滚撕咬,切断黑影,他便越是觉得眼前这一幕万分熟悉!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一幅不断崩塌,不断变化的壁画就在眼前。他不知道“斩断”的后果如何,但毫无疑问,他做对了。

他正在切开这个近乎无敌,宛若鬼神的黑袍男人的身体,一刀两断!大团的鲜血从他裂开的影子出喷涌而出,溅了叶止一脸,将他浑身上下浸得湿透。他本以为这黑袍人并无实体,但这一刀下去,却好似斩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随

后,一阵无可抑制的剧痛传来。叶止大吼一声,膝盖“轰”地跪倒在地,但狂刀未停,刀势愈发猛烈,若不将刀刃下的东西分作两半,恐怕无法停下。黑袍人的影子正是从叶止身上延伸而出,这一到看似斩在黑影之上,实则同时砍在叶止与黑袍人的身上。所谓的“斩断”,正是要将他们两人完完全全的分离开来,“斩断”,顾名思义,正是一刀两断。叶

止只感觉自己的血从影子中流出,令他浑身无力,但转瞬间,却有更加炽热,握紧狂刀的右手仿佛有移山填海的力量。他的身体,与影子,与狂刀早就融为一体,任凭血流成河,也绝不会松开分秒。

“你可真是聪明!”那绝望嘶哑的声音再次从影中乍起,在房间内不断回荡,宛若冲撞着墙壁,无法挣脱的幽灵,“可就算斩断你我之间的联系,我也绝不会死!我在山下的大军足有数万之众,依然可以将你生吞活剥,让你生不如死!”“

那我们就……走着瞧。”

叶止半跪在地上,火花早已散去,他的眼前只剩一片无止境的漆黑。他能感觉那如长蛇般充斥的黑影慢慢散去,那不断咒骂的声音逐渐微弱,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他已经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他死了吗?或许没有。但他至少已经离开了这里。

叶止站起身来,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希望可以找到什么东西把火点起来,可是他浑身无力,脚下一轻,“噗通”一声便摔倒在地,脑袋磕在石头上,撞得他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他仍然没有放开狂刀,但这是第一次,他感觉手上的刀居然如此地沉重……“

斩断”毫无疑问完成了。但这一刀斩断的不止是他与黑袍人的联系,更斩断了这些年与他形影不离的黑影。他捂着胸口,感觉不到自己的功力还剩下多少,但恐怕……恐怕已经不足原来的五成。

“他妈的……”他

咬着牙骂着,摸索着身下坚硬的石板,想要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可这一手摸到的,只有一地粘稠的鲜血,他心下一惊,只听见耳边传来潺潺的,好似水流一般的声音。“斩断”所留下的伤口正令他血流如注,但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我难道要死在这里了——他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来。他

的身体并不如江破那样强悍,受了伤,他也会流血,失血过多,他也一样会死。失去了黑影,他早就没有原来那么强大,无尽的黑暗之中,他恐怕没有一线生机。嚓

啦——突

然,身边传来一个轻微的声响。下一刻,一阵火光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张熟悉,但同样疲惫,同样狼狈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脸上是带着笑的,却好像哭了一样。他看到这一张脸,瞬间便安心下来,觉得哪怕现在就昏死过去,也没事了。

“你看看你,我就睡了多久,你真要把自己整死啊。”

“死不掉的。”他用力翻了个身,按住流血的伤口。

“少说几句,省点力气”师之然摇摇晃晃站起来,将火折子丢进火盆里面,说道:“还没有结束呢。”

第208章 假书生

石室中筋疲力竭的两人并不知道,此刻严家村外,五指山中的情景,早就与他们刚才离开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要说是人间炼狱,恐怕也并不为过。五

指山虽然是相对独立的五座山峰,但半身人大军与无数影兽的聚集之地,却正好是“五指”的“手掌”之处,它们彼此相连,彼此支撑,栩栩如生。也正是因此,这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得了“五指山”这个名字。五

座山峰笔直陡峭,难以攀爬,几乎就是一座座直立的悬崖,这天堑易守难攻,比任何一座坚城的城楼都要难以攻陷。半身人与影兽虽然四肢锋利,可以从悬崖中缓步向上爬行,可荆合古山观星阁七位“七星”与江破一同占据高地,剑气、法宝、龙焰同时向下攻去,竟令这数千人的大军寸步难行。无数半身人从半山腰坠落而下,摔成一团肉泥;许多影兽被拦腰斩断,半截尸体坠落下去,又将自己的同伴一起砸到崖底。

但“七星”与江破毕竟只有八人而已,即便背靠天堑,也独力难支。转眼半天时间已经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八人虽然早有准备,在山上点起连绵的火把,甚至不惜将一处山林点燃,可夜色之中,对手本就漆黑的身体仍是愈发模糊不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天枢星”方炎已与一名悄悄爬上山崖的半身人交起手来!虽然方炎剑法高超,两招便将那半身人刺穿,一脚踢下山去,但其余七人看到这里,心中不免一紧——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是熬不到天亮了,但山下攀爬而上的大军依然连绵不绝,甚至在夜色的笼罩之下,他们向上的速度更快了……然

而,奋战的八人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战场的不远处,正有四个悠然自得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帮忙?”“三离剑鬼”萧其衍抱剑而立,除了拔剑的时候之外,他似乎永远只有这一个姿势:“再不去,这山头怕是要守不住了。”

“妙公子”柳缘依旧抚扇带笑,他遥指前方,问道:“这五座高山之中,你觉得,那一座会首先沦陷?”

萧其衍并未移开目光,他从一开始就望向了那里:“最东边的这一座,这里只有天璇星一人,本来以他的实力……”“

但他受伤了,还伤在握剑的手。”“毒劫女”蓝巧儿插话道,“哎,令狐笑我这么英俊潇洒,要是被这些妖怪咬了吃了,可就太可惜了。”

“你很关心他啊。”柳缘笑道。“

哪里嘛!我这心里可只有公子你呢!”她一把靠在柳缘身上,脖子上仍留着不久前的暗红色指印。萧

其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了出来,又道:“天枢星和江破两个高手同守一座山峰,那个位置,恐怕就是那座村子的所在。可惜,山下指挥这些妖怪的人似乎并没有看出来了。”“

所以才说他是庸才。”柳缘道:“你想不想杀他?”

萧其衍顿时回过头来。

“想吧?”柳缘又问。“

你要动手了?”萧其衍反问道。

“还差一点,但终究是要你动手的。要在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这功夫,你比我好上许多。”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看着便好。”柳缘笑道,“我要救下的是自己的棋子,观星阁的人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死了才好呢。”柳

缘确实说得不错,山中的八人,渐渐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拇指”是最西面最矮的一座山峰,由“摇光星”秦可与“天权星”古道同共守。“食指”最为陡峭修长,也最难以攀登,由“开阳星”孙或雨独守,“中指”虽然最高耸,但身处最中央,反倒是半身人们最想攻陷的一座,“天玑星”萧谧与“摇光星”秦可同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影兽攀登上来,两人转眼之间便陷入苦战。而“无名指”正是严家村所在,“天枢星”方炎与“龙王”江破共守此处,虽有龙火加持,但情况也不容乐观。最后,便是“天璇星”令狐笑我所坚守的“无名指”,他毕竟身受重伤,能独自坚持到此刻,已是十分不易了。就

在此刻,突然之间,竟有一声震天的咆哮从山下的一片黑暗中暴起,震得地动山摇!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声音之巨大,来势之凶猛,绝不可能是凡人凡物。江破最快反应过来,他虽不是几人中武功最好的,却比观星阁的“七星”更了解他们的对手。只见他一瞬便高高跃起,以龙血腾在空中,割开自己的臂膀,将一大捧鲜血哗啦向下撒去。

那鲜血还未落下多远,便洒在仍在攀爬的半身人身上,燃起一阵无法熄灭的红色烈焰,半身人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与灼烧,但龙焰很快便将他身上的黑影驱散大半有余,他一下便失去了力气,松开爪子向下摔去——而在掉落的火光之中,八人终于看清了山下那东西的面目。当然,除了他们,那四人同样看到了……

“这是什么东西!”蓝巧儿惊得捂住了嘴巴,但惊讶之中,她的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天呐,这是……药人?药兽?寻常的野兽哪里有这么大?太……太有意思了。公子!公子!你看那里!”柳

缘当然看到了,他笑着点了点头:“小娃娃还是争气啊,居然逼得假书生做到这个地步,这下可就有趣了。”“

假书生?假书生是谁?”

“一个有趣的人,也许连人都算不上,他活得太久了,也该死了。”柳缘扇子一收,说道:“他是计划外的人,是无法控制的人,多年前,我们曾有一个共识。”“

共识?”“

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与萧千澈虽然恨不得手刃对方,但有一件事说得清清楚楚:无论绯叶、湛海,无论燎原殿、古文书阁,无论恶人谷、白衣楼,若是有一天,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地底醒了。我们的恩怨,就得先放一放,其中之一,就是他,假书生……”

“你见过他?”这一次,问问题的是萧其衍。

“不不不,我还从未见过他,但我有一位旧朋友,倒是对他很有兴趣。”

“谁?”

“枯连皆悲。玄水渊主,枯连皆悲。”

第209章 四只异兽

三人言语之间,又是一声怒吼从山下传来,地动山也摇。即便是四位恶人这样的高超武功,也感觉脚下摇摇晃晃。柳缘轻道一声“此地不宜久留”,便带着其余三人向上踏空而去。他们此时身处的,正是最西面最为矮小的“拇指”,但他们借轻功顺着山崖缓慢上行,动静远比下面这些半身人大军小上许多,而柳缘一路小心翼翼,对山上横冲而来的剑气、法宝只躲不挡,因此也并未被“摇光星”秦可与“天权星”古道同发现。“

毒劫女”蓝巧儿望着山上直冲而下的剑气,其势之猛,即便射出几十米外,依旧有击碎岩石,切开巨木的威力,不由嚷嚷道:“哎,你看,观星门的人很行嘛!这个距离上,你和他们对上一剑,会怎么样?”

她这个问题,问的当然是“三离剑鬼”萧其衍,但以萧其衍的性格,自然是不会去搭理他。倒是柳缘似乎心情大好,答道:“你太小瞧他了。若论用剑,江湖上有‘四剑七星’,除他们十一人外,还有‘红衣剑’百里绯,但他们都不如他……”柳

缘说着,脚步停了下来,这才慢慢补上下半句:“你还未真正见过他用剑,等看到了,你会懂的。”“

那比萧千澈,又怎样呢?”蓝巧儿眨着一双眼睛,看了看柳缘,又看了看萧其衍。“

哈!若是他的性格还像刚刚入谷是那样暴躁,恐怕已经拔剑将你杀了!”柳缘笑道。

“切,我这一身可都是剧毒,你要是敢动我,毒血溅你一脸,我看谁先死!”蓝巧儿撅了噘嘴,这神态眼神,真好像是个少女一般,但年岁放在这里,皱纹可快要藏不住了,她望了望周围,指着下面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道:“公子,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这就是我与你们说的假书生。”“

可这不是……”蓝巧儿踮起脚尖,又朝下望了一眼:“我懂了,你又要说‘和你解释不轻,你看着便好了’这种话了。”

“知道就好。”柳缘道,“还不到我们出手的时候。这些影子攀得如此缓慢,是因为保护山峰的阵法还未被毁,可现在假书生出手,那阵法就撑不了多久了。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天亮之前,村子必会失守,到时候‘七星’死的死伤的伤,我们便……”柳

缘并未说下去,但在座的三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心中并没有太大的疑惑,他们也不必知道究竟如何以四个人的力量抗衡这近万人的妖魔大军,但他们知道一点——“妙公子”是不会犯错误的。咆

哮声仍未停止。最

先看到那“东西”的人是江破与“天枢星”方炎。江破早在听到那声咆哮的时候便有了准备,但方炎却惊得大叫一声,剑指着下方问道:“龙王,这是什么东西?”

“狰。”“

狰?”此

刻出现在山下的,正是叶止与江破当初在丹霞山大战过的异兽!它身形似豹,全身皆由黑影组成,只有黑影漂浮之时,才隐约将其下的肌肉露出,那肌肉鲜红如血,好像是将皮肤生生剐下一般。他生有狮子一般的尾巴,足足又五条之多,眼睛细长脸部的中央生出一支向上的长角来。大嘴一张,狰狰有声,宛若无数刀剑相击,回响于谷中。

它究竟是影?是兽?是妖?是鬼?江破至今都没能分辨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日丹霞山中的那一只“狰”早已经粉身碎骨,如今眼前的这一只比它更为巨大,更为凶恶,也更难对付。顺着龙血燃烧的光亮,江破再向着其他几座山峰上望去——果不其然,那声声怒吼并不仅仅来自下面的这只“狰”而已,五座高山除了“天璇星”令狐笑我所驻守的“小指”以外,“拇指”、“食指”、“中指”处还有另外三只完全不同的异兽,同样向着山顶处一步步攀去,他们同样由黑影组成,体型一点也不比“狰”小上多少,可它们的样子,江破都从未见过。

“拇指”处的异兽行进得最快,它是一条背生四翼的大蛇,正顺着山崖盘旋而上。它的两翼如飞鸟,生着淡淡红色的羽毛,另外两翼如蜻蜓,是由黑影凝聚而成。可奇怪的是,这四翼明明生在身上,它却根本不会飞行,只能用蛇腹贴紧山崖匍匐着前进,大嘴张开,露出四颗尖锐的蛇牙,发出“嘶嘶”的声音来。“

食指”处的异兽长着一张男人的脸,鼻梁高挺,眼睛细长,却拥有豺狼般的身体,原本应该长着耳朵的地方伸出一对黑影聚成的长翅。他张开嘴,发出牛一样的低沉哞哞声,乌黑的长发从脑袋一只延伸到身体后面,与尾巴一起汇成一束,一击,便令身下的山石破碎开来。他以四肢锋利的爪子插入山体之中,匍匐着向上前进。

相比之下,“中指”处的异兽却十分安静,它的身体几乎融入了夜色之中,乍眼一看去,就好像一个人在攀登树木一样。他是一只猿猴,可耳朵却生得高而尖,嘴角有两对獠牙穿出,眼睛是鲜红的。他身上的毛与发长得可怕,仿佛是一身残碎的破布组成的袍子,然而它们确实是由黑影汇聚,凛冽的山风将它们吹起,如同无数漂浮的触手。这

都是什么怪物?

“天枢星”闯荡江湖也有数十个年头了,稀世法宝见过许多,穷凶极恶之徒杀了不少,常人没有见过妖魔鬼怪,但他久居荆合古山这等是非之地,早习惯了与妖魔交手。可这等妖怪……这种身长十余米,与小山一般的恐怖怪物,他还真的从未见过!更别说要与这种东西搏杀!

“七星”中最有资历的“天枢星”都是如此,更别提他的其他师弟师妹们。江破若不是早和“狰”交过手,恐怕也无法像现在这般淡定。

“拇指”山上,“摇光星”秦可望着深渊,倒退了一步,问身边的人道:

“古师兄,你下山之时,师父交与你的那件宝物,还在身上吗?”

第210章 青语

“天权星”古道同横过一剑,将山崖上一棵歪脖子老树拦腰斩断,三五个攀附在树枝上的半身人嘶叫一声,便坠向深渊。他转过头来,疑惑道:“什么宝物?”“

就是师父在下山前塞到你身上的。”“

啥呢?有这东西?”

见师兄这幅样子,“摇光星”秦可急得不行。她虽是“七星”中最小的师妹,但冰雪聪明,细心灵慧。她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何等深不可测的高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如今几人面对强敌,危难当头,秦可一下便想起这回事来,不等古道通说什么,已经伸手在他身上摸了起来。

“哎,师妹,男女……”古道同刚刚还在握剑奋战,被秦可这么一碰,古铜色的脸立刻红了一片,伸手要阻。“

生死关头,管不了这么多!”秦可本就是医师出身,并不在乎这太多,师兄们有病有伤,也一直是由她照顾,可看得太多了。但这一摸,她却脸色一变,问道:“师兄,那东西你丢了?”“

那东西?啥东西啊?”

“就是那东西啊!”秦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日她只是无意瞥见一眼,并未见到那东西的样子,“你还记得吗,我与你借道丹霞山,最后才下山。临走之前师父腾云而下,说有一件东西让你收好……”

“哦!是那!”古道同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秦

可还以为他要从身上取出什么东西来,却不想,古道同一振臂,“撕啦”一声,上身的衣服便被他撕扯了开来,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秦可叫了一声,还没说话,目光便停住了——只见古道同的胸口上,不知何时有了数条青色的诡异纹路,像一只鸟的形状一般,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延伸出去,慢慢遍布着他的全身。这纹路不像绘画,不似纹身,倒像是从身体里冒出来似的,虽然如工艺品一般精美,但望着,却令人不寒而栗。

“宝物呢?”

“就是这!”古道同说道:“师父往我怀里塞这玩意儿的时候,我一开始只觉得挺热乎的,可一个呼吸的工夫,它就融进去了。师父也没说啥,我琢磨着师父肯定传我功夫呢,就上路了。”

“天权星”古道同是“七星”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入门也是最晚。他的悟性、功夫、剑术都不如方炎、令狐笑我等人,但为人仗义老实,斩妖除魔悍不畏死,许多次都将其余几人救于危难之中。私底下,就算是大师兄方炎,都将他当做老大哥看待。但正是因此,此时此刻他胸口时隐时现的青色纹路,却令秦可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宝贝咋用啊。”古道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有这事情,你怎么不早点与我和大师兄说?”秦可的心中有了一点猜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临走时候,师父还对你说了什么?”

“师父他老人家……”古道同眨了眨眼睛,“师父能说什么啊,师父又不会害我们!他说……他说我虽然资历最浅,但年纪最大,若是碰到了什么事儿,记得照顾好你们……”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色纹路,张大了嘴巴。他是忠厚老实,但并不是愚蠢,此情此景之下,观星自在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叮嘱,却显得不那么简单了。秦可也后退一步,眼睛紧盯着他的胸口,轻声道:“师兄……”“

师妹……师父他,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是不是让我去死啊?”“

你别瞎说!”“

可这东西……”古道同暗暗运气,果然,当他的气息来到“汇冲”,“阳枢”两处穴位的时候,那青色的纹路突然一亮,好像是从他的皮肉底下泛出光来。古道同先是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师父果真是这个意思。”“

你先别动!”秦可吼道,一把抓过他撕破的衣服将他的胸口盖了起来,“还没到这个地步,这四只妖魔深浅不知,我们不一定不是对手。再说!白衣楼的龙王也在这里……切,这死老头子,怎么随随便便就把青语咒拿出来了!”

“师妹!你怎能这样说!”古道同听到这话,蓦然大怒,他一把将手中的长剑插进山中,喝道:“师父待我们七人比父母更好,若不是师父,我如今也就是一个山野村夫!你说什么都好,不能责怪师父他老人家!你一个小姑娘,平时说话秀里秀气的,今天怎么……”

他说着,身上的青光更亮,衣服也已经遮盖不住,慢慢地,这青光之中居然扬起一团火焰似的气息来,将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包裹起来。“

师兄,你先不要乱动!”秦可惊叫起来。黑夜之中,这一团突然飞扬而起的青光甚至比江破身上的龙焰更加显眼,一刹那,所有人都向着这里望来。“

那是什么?”江破遥遥看着,问道。

方炎眉头紧皱,说道:“我不知道,但这样看起来,似乎确是我们观星阁的功法。可是古道同……”

“天权星如何?”“

实不相瞒,他是村夫出身,悟性平平,并不是我心胸狭隘,可如果是这样的功夫,师父不应该只传授给他而已。可为什么……”

方炎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只听身后有一阵风声传来,剑鸣破空!两人同时向背后一望,却见来的并非是敌人,而是“天璇星”令狐笑我从远处的山峰中踏空而来。他一脚点在剑锋,手握宝扇,身形已经不稳。“

师兄!”他吼道,“是青语咒!”

“啊!”

方炎显然也知道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此时被令狐笑我一语点醒,焦躁立刻写在脸上,但他毕竟是七星之首,赶紧压下脸上的一样,对江破一拱手道:“龙王,这青语咒非同小可,我们二人必须离开片刻!”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江破问道。他本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但见一向沉着冷静的天枢星、天璇星二人如此慌张,不禁也是疑惑。

“没有时间再作解释了!”方炎一挥手,示意令狐笑我与他同行,“若是我们二人没有拦下他,你恐怕就能见到了。”

江破望着他们远去,这一夜,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多了。他朝着西面望去,那一团青色的光,愈发让他觉得不安。那东西……那东西随时雾状的青光,可无论如何看,却都与另一种东西太像了——黑

影。

第211章 咒印

顺着这乍然而起的青光,黑夜仿佛刹那就被点亮,“七星”的所有人在片刻反应过来,一齐向着“拇指”处赶去。荆合古山观星阁有不少奇异秘术,七星各怀绝技,除了“天璇星”令狐笑我以一剑一扇辅以剑气踏空而行,其他几人也有各自的招数,转眼便来到了最西面的“拇指”山之上。此

时,“天权星”古道同身上的青色青语咒印已经全面涌现,从胸口顺着皮肤与血管到达了四肢与面部,他身上仿佛覆盖着无数青色蛛网,不知哪些是咒印,哪些又是暴起的青筋。他口中怒吼连连,显然是痛苦万分,但在功力的催动之下,青光源源不绝,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开阳星”孙或雨来得最早,她见到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吃了一惊。“摇光星”秦可已一手一直点在古道同“汇冲”、“阳枢”两处要穴,催促道:“师姐,快!”

“怎么会成这样?”“

师父临行时将青语咒留在他的身上。”秦可道,“他以为师父是要他用咒助我们脱身,就……”

孙或雨愣了一下,她虽是女人,但性子如男人一般心直口快,“恐怕师父就是这个意思。”

“师姐你说什么!使下这青语咒后非死即残,师父他怎么会这么狠心?”

两人对话之间,“天枢星”方炎、“天璇星”令狐笑我、“天玑星”萧谧与“玉衡星”司马流也陆续到了。方炎与令狐笑我想要上前与秦可一同制住古道同,却被司马流一把拦下,他声音出奇冷静,道:“去做什么?”

“这还用说?你让开!”令狐笑我喝道。“

师兄真是急躁得很,你仔细想想,古师弟为何会有青语咒在身?”司马流瞥了他一眼,望向方炎道:“这咒印当然是师父给他的!”

司马流在“七星”中最是不合群,平日里阴阴冷冷,并不常与其他六人聚在一起。令狐笑我豪爽开朗,对这个师弟处处看不惯,平日里也就算了,但这般人命关天的时候却被他这样故作姿态拦下,一下便忍不了了,吼道:“师父怎么可能会将咒印给他?古师弟的功夫驾驭不住这青语咒,只会被他逼得走火入魔!”方

炎虽然犹豫了一下,却也推开司马流,道:“这些猜测之后再说,先将古师弟救下!阿流,你也同我一起制住他下盘,先将他身上咒印除了,在解决山下那些魔物!”“

师兄!”司马流被方炎一推,纹丝不动,毫不想让,他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来,道:“这是什么!”这

一物同样青光闪耀,方炎与令狐笑我只看了一眼,立刻挪不开眼睛。这是一件玉如意形状的宝物,但其上缠绕着数圈绳索,光芒阴冷,看起来却灼热得吓人。玉如意上盘着一圈凸起的花纹,那样式,显然与古道同身上的一模一样。两人都见过这一件宝物,它名为“青藤”,是藏于观星阁“九十九金楼”的秘宝,除了他们的师父“观星自在”牧小花,没人能拿得到这件东西。这

件法宝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制服被“青语咒”逼得发疯的人。“七星”之中,方炎就曾经被它擒住过,这一眼看到,仍是记忆犹新。他望着青藤,眉头紧皱,又转过头去望了望古道同。两人本来气势雄性,这一下却都软了下来,不再说话了。师

父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师父为何将这东西给你?”方炎问道。“

师父没说,但你们也能猜得到。”司马流沉声道,“更何况此战深浅不知,我们不一定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太早让你们知道。但既然到了这番田地——”司

马流说着,指向咆哮嚎叫着的古道同,对二人说道:“便依师父的意思去吧,师父何时骗过我们?”两

人沉默不语。

这里的动静,同样也被萧谧、秦可与孙或雨看到。秦可默默将双手放下,背过了身去。孙或雨“呵”了一声,不知是哭是笑。令狐笑我来到悬崖面前,向下望了一眼,四只诡异的巨大影兽已经越来越近,他们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由他去吧!”方炎叹息一声,挥手让其余五人过来,接过司马流手中的青藤。七星之中,他与令狐笑我的武功最好,但天璇星此刻伤了一手,已经无力使用这法宝,他是大师兄,理应由他亲手来……

就在这时!一声轰然爆裂的声响传来,青语咒已经完全爬上了古道同的脸部,咒印的形状也越来越清晰——它像是苔藓,像是蔓藤,又像是树皮的纹路。它一面将古道同的身体包裹起来,一面却又好像将他的肌肉填充起来,青色的光芒令他的身体一下涨得巨大,本就高大的古道同,现在仿佛有了三米多的身高。他拳头紧握,双目圆睁,又过不久,他坚实的肌肉从中间裂开,鲜血与青色的不知名液体同时从伤口中流了出来。

方炎看着他的样子,这模样他是如此熟悉——在这之前,七星之中就只有他试过这青语咒的威力,亦知道它是如何使人强大,又如何使人痛苦。他上前一步,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顺着气向前而行,灌入古道同的耳朵当中:“师弟。”古

道同并没有反应,只是吼得更加大声。

“师弟!你还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那青色的人影转过头来,猛地一点头。但他无法停止喉间发出的咆哮,仿佛这身体中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旦他停止大吼,这无处发泄的力量就会将他的身体生生撕裂开来。“

你知道师父要你做什么吗?你还记得我们一路来到这里……”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点头!

“师父并非要害你,我也经受过这痛苦!但我不怕它,只要你也不畏惧它,就能掌控青语咒!”

一声吼叫,算是回答。“

好!我们下山去!”

青色光芒环绕的古道同猛一跺脚,一时间,山崖竟都裂开了一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一跃而起,朝着山下那一只蛇形影兽一拳砸去!

第212章 鏖战

“七星”这一番耽搁许久,但山下,四只影兽却并未停下动作,他们趁机攀爬而上,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已经接近几人方才所处的平台,尤以“拇指”山上那条四翼大蛇最快。它抬起头,望着山崖上方,正想要猛冲而上,却见一阵炫目青光暴起,光芒之中,竟有一个大得反常的拳头朝自己迎面轰来!影

兽半兽半妖,以影为形体,心中并无“恐惧”这一词,它逆着拳风而上,晃过大拳正面,一把将那个青光笼罩的人影缠住,野兽捕食的本能仍在他的体内,此时獠牙一扬,便要朝着那个人影的脖子处咬去!

这青光笼罩的人影自然就是“天权星”古道同。摘星秘术“青语咒”中蕴藏的力量将他大半个身体撑得开裂,体型活生生被撑起一倍左右,那青色气息又宛若实体将他浑身笼罩,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身高四五米的巨人,即便与下方这条四翼大蛇相比也毫不逊色!他半身被大蛇的身躯缠住,却并未退缩示弱,反倒是双手抓起大蛇身后的一对飞鸟般的红色肉翅,“嘶拉”一声便将它撕了下来!大

蛇吃痛,嘶叫一声,立刻将古道同放开,猛然向下窜去,想要重振攻势。但古道同不依不挠,抓住蛇尾便飞身跟上,任凭大蛇如何甩尾都挣脱不开。“拇指”本就是五指山中最为巨大的一座,大蛇的速度更是飞快,转眼之家,这一人一蛇已经不见踪影,只能看到山下青光隐现,却不知人在何处。

“大师兄!”秦可向下望着,担心得不行,“你快去救古师兄啊!”一

声冷笑传来,是“玉衡星”司马流,只听他道:“小师妹莫不是失了智,古师兄刚才动用了青语咒,就算是大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你是要大师兄去送死吗?”

“你!”秦可气得声音发抖,“我们七星同生共死,只有你,每次都说些事不关己的风凉话!你怎么不用青语咒!为什么是古师兄!一定是你对师父说了什么!”

“少说几句!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吵架?”方炎怒喝一声,“师父做的决定何时错过了?大敌当前,古师弟为我们舍身用咒,我们呢?站在这?”秦

可说不出话来了。方炎与令狐笑我一样,平日里性格随和,极少发怒,一旦动了火气,露出了大师兄的严厉,就是绝无再商量的余地。况且她也知道,司马流的话虽不中听,说的却是事实。

令狐笑我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让古师弟独斗那条大蛇。他虽然意识仍在,但贸然上去,只会被他误伤。我现在负了伤,功力不如往日,你就跟在我身后,我们一道支援龙王。”

秦可再向山下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就按令狐说的。”方炎说道:“司马与我一起去将那只猴子样貌的妖怪截下。萧谧、孙或雨,你们两个到‘食指’上去,缠住那只豺狼样的妖怪——尽量拖延时间,等我们解决了另外的几只,立刻赶过来。”“

七星”虽然性格各异,但出生入死多年,对大师兄方炎与二师兄令狐笑我都是十分服气。天枢星命令一下,几人立刻依照他的吩咐各自散开,回到几座山峰之上。

众人争分夺秒,只知道事关生死,分秒不敢耽搁,皆是用了全力。一时间,功力出体,凝气成形,各色剑气、功法、法宝亮起,各显神通。江破见“七星”这么快便赶回来支援,战意更盛,龙焰滔天而起,直将那一只最大的影兽“狰”向下逼去。

山上如此,山下也并不平静。

这一支影流大军并非一盘散沙,而那个率领他们来到这里的人,早已摩拳擦掌,按耐不住!他远远望见山中的火光,知道这腾空而起的人必是“龙王”江破无异。而此时,他的身边早就没有“四剑”与白衣楼的一众高手,只有几名身份不明的剑客与他一起守卫山峰,而且看起来,他们中的几人也已经受了重伤……

反观自己麾下,数千大军茫茫无尽,无数影兽牙尖爪利,更有四只突然出现的巨大妖兽助阵。即便他能以一敌千,今天也必然死在自己手下的漆黑洪流之中。更何况,他萧其宿早已今非昔比,以他现在的黑火之力,就算是白衣楼其余的“三剑”一拥而上,也绝非是他的对手!他

要复仇!他要证明自己!他要让整个江湖乃至三国知道自己的名号,就只能在今日了!他也等不及了!想

到这里,他已经无法再于山底旁观,那燃尽他全身的漆黑火焰“呼”地一声向外展开,一对黑火汇成的羽翼在他身后缓缓成型。他无法依靠这对翅膀飞行,但双翼一舞,依然是他蓦地向上腾起近十米来!他一脚踏在一个攀岩而上的半身人的脑袋上,将那半身人半个脑壳都踩了下来,又借力跃得更高!黑火熊熊燃烧,比这深夜中最为黑暗的黑暗更深!

山上。以龙焰与狰对峙的江破突然一震,他能感觉得到,一股熟悉的灼热正慢慢向他靠近。他向山下俯视而去,果然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望见一团深渊般的黑暗向上踏来,即便是自己洒下的龙血龙焰也无法将它照亮。一瞬间,“裂石剑”雷变的脸在他几乎失却感情的心中一闪而过,江破大喝一声,从自己的血液之中抽出一柄流动着,燃烧着的长剑来,握在手中!“

哟,驭血化剑。”远处,一个声音突然一笑,“小朋友够辛苦了,帮他一把。”他

话音刚落,一个深青色的影子便从他身边一跃而出,只听见“唰”地一声,一柄长剑出鞘,剑光一闪,化作三股,便向那一团漆黑的火焰射去!“

咱们也该去帮忙了,这里的事情马上就要落幕了。”柳缘折扇一展,对身边的二人说道,“晚了,怕是抢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哎,公子终于愿意说了。我们这大老远跑一趟,您究竟想要什么?救龙王一命?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第213章 过往恩怨

战场上。萧

其宿的动作突然一顿。他背上的黑翼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散开,如爪的双手一下失了力气。他目光中燃着漆黑的火,顿时慌张得四顾。他心中的狂热刚刚被点燃,可就在这一刻,那一阵风如同一桶冰冷的水,将他复仇的念头一下浇灭。这

感觉,他太熟悉了。他从年幼的时候,就记得这风声,这是……

他伸出了利爪,找准时机,“咣”地一声,将一截冰冷的剑刃抓在了手中!正是“三离剑”中由极北不化玄冰铸造的那一刃。这剑刃触碰到他手中的黑火,却仍然冰冷得像是无法触摸的寒冬,寒意袭来,就连萧其宿也无法抵御那寒冷,慌忙松开了手。剑刃凭空一转,又想着无尽夜空逃窜而去,转眼便不见踪影。“

是你!”萧

其宿不再跃上山峰,他四肢皆化作利爪,嵌在山崖之中,朝着黑暗之中不断四顾,高喊着:“是你!”并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即便在这样的大战之中,依然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笑话。“

你在哪!我知道是你了,我看到那柄剑就知道是你了!我早就猜到了!你一定会来笑话我!”回

应他的只有山间呼啸的风。但正是这阴冷的风,每一声,都像是那个人对他的嘲弄。

“你出来啊!和我打一架!你的弟弟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废物了,来啊,我的天才大哥!”

他说着,黑火之翼再一次从背后燃起,扬得比之前更高更大,仿佛是为了证明他刚才所说的话。他早已经不在意头顶的龙王江破了,相比这个外来的人,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才更令他焦虑难忍!他

要证明他比那个人强!因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个人就从未拿正眼瞧过他!“

你……”他

刚想要再次发生,突然,那一阵阴冷的风再一次吹来了。他回过头,正欲反击,身上的黑火蓦地一晃,夜空中不知何时射来一柄翡翠色的剑刃,正从他的黑翼当中划过。黑火明明是足以燃尽一切的烈火,却丝毫无法奈何这刀刃,萧其宿大吼一声,只感觉背上的黑翼居然被撕裂开来,若不是他早已无法感觉到疼痛,这一刻恐怕是要尖叫出声!“

你给我出来!”他

发了狂似的大叫,一对黑爪在半空中乱舞,却是什么也没有抓到。那翠玉一般的剑刃闪着幽绿的光芒从他身边划过,再次隐入了夜色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却有一个人披着黑暗,踏空而来。即便是在这深夜之中,也分外显眼。他

形同鬼魅,一脚踏在一柄银色长剑上,剑身细长,但剑身却凹陷进去,缺失了两块。而刚才那一冰寒,一幽绿的两片剑刃紧随在他身边,与他同行,不快也不慢。他的轻功很快,每当他一步踏在空中,那柄长剑便很快加上速度来,刚刚垫在他的下一脚上——江湖中,确有许多轻功与御剑之术俱佳的剑客以这种方式踏空而行。但无论是“天璇星”令狐笑我,还是“御剑行”钟兮,却都没有他这般如履平地。这御剑的功夫,恐怕已经到了“白衣楼主”萧千澈当年的程度。

他,就是萧千澈的长子,“三离剑鬼”萧其衍。若论剑,即便是长他几十年的武林前辈也不敢在他的剑下争锋。如论剑,就算是“妙公子”柳缘也要敬他三分。若论剑,他才是这个江湖中最接近“绯叶剑圣”闻人决的人。萧

其宿对他恨极,这一眼,自然认得清清楚楚!他们虽然已有近二十年没有相见,但当年的羞辱仍然历历在目,日夜将他折磨。如今他已得到了黑袍人的力量,又怎么忍得下去?这一怒,便要用尽全力飞奔而去,将他从这三柄装模作样的飞剑上扯下来!

可是,他刚刚想要动作,那一冰寒,一幽绿的剑芒一闪,却令他心中的恐惧再次升起,一时间,脚下居然动弹不得,动作慢了半分。等他终于克服心魔,打算跃起进攻之时,那个熟悉的声音早已传了过来——“

还是一个废物。”“

你……你说什么!”萧其宿抬起头,对那飞速而来的身影怒目而视!一时间,他居然忘记了攻击,忘记了凝影成剑,只想要高声反驳这一句话:“我已经和以前不同了!我杀了雷变,下一个就要杀你!”“

雷变。我要是想杀他,他早就死了。”萧其衍身在远处,声音却仿佛就在萧其宿的耳边,他的话语就如他的剑一样锋利,“杀了这种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要拿出来说吗。”“

那我今天就杀了‘三离剑鬼’!”

萧其宿一怒,身上火焰大盛,他终于在这一刻回过神来,从这一团黑火之中抽出一柄剑来。只是这剑形状歪歪扭扭,虽然威武大气,却远不及江破驭血而成的长剑。萧其宿看在眼里,也是一慌,还想要重新凝聚影子将这柄剑修补得完整,可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个人居然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剑风已经划过他的脸颊。他

只能抬手去挡!

“铛!”

这一柄影剑虽然歪歪斜斜,可黑影之力毕竟是来源于“假书生”的滔天巨力,此时与三离剑一撞,居然是势均力敌,谁都没有占到便宜。萧其衍一向轻傲的眼身一变,玄冰、鬼玉两块剑刃立刻跟上,三剑同时抵住影剑,终于“哗啦”一声将黑影斩得散开。萧其衍趁机上前一步,长剑直取萧其宿脖颈而去,可对方双翼一扑,黑火的灼热一下几个萧其衍逼退了看去。他在半空后退两步,连连向上跃了数步,攀上山峰,停在一处平台之上。

他低下头,望着漆黑的夜色中那一团无名的火,叹道:“好霸道的力量。”“

你现在看到了吗?看到了我的强大了吗?你要是现在向我道歉,现在就承认你那些年对我的不是,或许我还能……”“

庸才。”萧其衍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得可不是你,我值得是这黑影。”

“你!你还是如此……”“

江湖人叫我三离剑鬼,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萧其衍向上一指,“江破,他们叫他龙王。那你呢?废物,你有什么名号吗?”

“无论你从哪里偷了这影子来,都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还不如在二十年前就让我将你杀了,不必平添这些烦恼。”

他边说着,便向下望去。果然,被他的言语一激,那黑火愈发旺盛,已向他直冲而来!

第214章 战局

“龙王!”

这时候,“天璇星”令狐笑我与“摇光星”秦可也到了。天璇星的动作已远没有白天的时候那样敏捷,他手上的伤只是简单包扎,根本来不及医治。但他举手投足之间,英气与霸气仍在,一手握剑,折扇以剑气御于身侧。摇光星跟在他的身后,还未与江破说上一句,便被山下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她看着山下闪烁的剑光与沸腾的黑火,“啊”了一声,问道:“这御剑而行的人是谁?功夫似乎很不简单。”令

狐笑我顺着她说的方向一看,大惊,道:“这剑光……莫非是三离剑鬼?”“

四大恶人?”秦可听到这名字一愣,问道:“他为何要帮我们?”

两人说到这里,都向江破这里望了一眼。江破吸了一口气,平淡地说道:“下面那个半人半妖的东西,是萧其宿……我师父的次子。”

刚刚听到这个名字,两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但听说他是萧千澈的次子,立刻便回忆起来——他的名字虽然并不响亮,但他犯下的“牛角山惨案”却臭名昭著。而“三离剑鬼”萧其衍的名号如雷贯耳,恶人谷中除了“妙公子”柳缘,就是他的名号最为响亮,传闻他的剑法出神入化,甚至在萧千澈之上。此

刻在下面搏斗的二人,居然是他们兄弟?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江破知道观星阁的两人仍在等待自己的回复,只能说道:“我和你们一样一头雾水。但三离剑鬼既然出手相助,应该也不是坏事。两位若是愿意,我们先解决了它……”

江破说着,指向山下的另一处,正是影兽“狰”的所在。这只狰的体型比他们之前在丹霞山遇到的更大,行动也更为敏捷,它仅凭四只爪子攀爬在山崖之上,已距离三人十分接近。而江破知道,他的身后,便是严家村的结界入口——那结界虽然被师之然修补加强,可以拖延片刻,但面对提醒如此巨大的影兽,恐怕也撑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叶止与狂刀的“斩断”还并未完成,他决不能让任何一丝黑影过去!

令狐笑我与秦可相视一眼,前者点头道:“那就按龙王所说的做。但这只妖兽我们二人从未见过,听龙王的意思,莫非你曾与他交过手?”“

我与鬼使杀过它一次。”

“什么?”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战

场的另一边。身

负青语咒印的古道同仍与大蛇缠斗在一起,他此刻力大无穷,但身体仿佛被青语咒生生撕裂,肌肉如同烈日下干裂的土地,甚至能从龟裂的身体里看到惨白的骨骼来。他痛苦得咬牙切齿,却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将大蛇拖入山腰处的一块平原中。他

虽是“七星”中武功资质最为平庸的一人,但也知道青语咒并非是普通的武学功法。它虽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强大数倍,不畏生死,但这力量并非是凭空而来。“天枢星”方炎也曾动用过一次青语咒,险些全身爆裂而死,虽然后来被“观星自在”牧小花亲手救回,却也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九九八十一天,捡回一条性命。

方炎尚且如此,那么自己呢?古道同早就知道自己此举恐怕已经难以生还,性命武功,恐怕今天都要留在这座无名高山之上。索性也抛下了生死,将整个身体都交付给体内狂躁涌出的力量,让这青色光芒完全将自己占据。但他越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身上的痛楚便越少,身上的痛楚便越轻,一时间,居然在与大蛇的斗争中占到了上风。他连连发出大吼,拖着大蛇往更深的山崖下纠缠,只留下阵阵回音在山崖间回荡不止。方

炎远远听到这叫声,频频回头,却也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青色光芒。他面露忧色,就连脚下的动作也慢下许多。

“大师兄与我同行,是怕别人看到你的样子吧?”“玉衡星”司马流并不回头,语气也淡定非常,好像一个局外人一般,“你我对青语咒的了解都比他们更深,大师兄应该再清楚不过——他死定了。”

“我知道。”方炎叹了一口气。

“那就别看了。”司马流道,“师父将青藤交给我,而不是你或令狐师兄,其中的深意,我早就想透了。”

“因为根本用不到。”方炎最后望了一眼,终于不再回头了。

两人的面前,那一只漆黑的猿猴已经转过了脸来。它的眼睛猩红,獠牙高高扬起,朝着二人张开了嘴来,却没有声音发出。它的毛发长得不可思议,如同无数触手一般从身上垂下,距离越近,两人越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毛发恐怕并不只是装饰而已,这是它的兵器,甚至比尖牙利爪更加致命。

“我绕到后面去,用‘判官令’制住他。”司马流道,“若是不成,我再退回来。对方深浅不知,你先别轻举妄动。”

方炎一点头,速度一下便慢了下来。“玉衡星”司马流虽然武功平平,但对法宝的驾驭却是“七星”之中最为娴熟的,一手“判官令”即便是他们几位师兄都应付不来。而且他身形如鬼魅,出招破招都是阴狠之极,要论身先士卒,他比自己更为合适。司

马流双手在袖中一探,分别取出两枚令牌,再听“砰”的一声,他的身影突然便消失在夜空之中,不知去了何处。这

时候,“天玑星”萧谧与“开阳星”孙或雨也到了“食指”之上。即便二人都是斩妖除魔的老手,可此刻望见这么巨大一只妖兽,仍然是心惊胆寒,观星阁弟子不言退缩,但二人都不知这一战胜算还有几何,恐怕……

就在此时,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从二人身后传来。“

你们……”萧

谧猛地一惊,赶快回过头去,可身子还未动上一分,便被一支扇子点在肩上,丝毫动弹不得。“

你们……该不会是吓坏了吧?”

第215章 烈风引

这声音,自然就是“妙公子”柳缘。荆

合古山观星阁虽不过问江湖是非,但亦与白衣楼一同属于名门正派,与恶人谷向不往来。“天玑星”萧谧与“开阳星”孙或雨行走江湖多年,一眼便认出了柳缘,后者惊道:“妙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能来?”

“恶人谷与此地有何瓜葛?”“

怎么?我不能管?”

柳缘连着回答两句,却一句都没答在点子上。孙或雨也聪明得很,知道柳缘并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索性直接问道:“你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还是那黑影妖邪的同谋?”“

开阳星这话问得,可真是伤人……”柳缘并不回答,而是执扇指着远处一方,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柳缘这么一说,两人才发现“食指”、“中指”两座山峰的山腰上,不知何时竟都弥漫起一阵紫色的雾气,这雾气仿佛自带光亮,在夜色中也依然清晰。再细细望去,这雾气笼罩之处,那些顺着山崖向上攀爬的半身人竟都不见踪影,雾气继续向下弥漫,下方的妖物刚刚触碰到这诡异的雾气,便全身颤抖着向下跌落下去。一时间,两座高山之上就只剩下豺狼,猿猴这两只巨大的影兽,几人的威胁一下消去大半!

“这是……”孙或雨愣了片刻,抬头看着柳缘,“虽不知道你为何要出手相助,但……还是谢过柳谷主了。”“

开阳星真是见外了。江湖这般大,本就没有什么敌友之分,大家都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奔波罢了。”柳缘笑道:“我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众人皆知我言出必行。今日在这五指山上,我们称友,也不树敌,你们不必防着我恶人谷,对付好我们共同的敌人便好。”

“天玑星”萧谧不如孙或雨这般聪慧,但也听明白了柳缘的意思,态度同样缓和下来,问道:“不知柳谷主来这里,所为何事?”“

我的事情不必七星来管,倒是你们……尊师观星月,知天地,晓乾坤,自然之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他派你们七人来,为何不亲自跟着?”“

这……”萧谧虽是三师兄,却并不善于言辞,这一下被柳缘问得懵了,一句答不上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师父他一定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做弟子的不好过问。”

“哈!天玑星也真是实在人,这问题是我问你的,我知道答案,但你不知道,你不用回答我,自己想想便是。”柳缘道,“这毒雾虽能制住那些小妖物,却不能奈何这两只大妖。我先下去,你们俩若是想助我,跟上就是!”柳

缘说罢,未等二人回应,便朝着悬崖处一跃而下。孙

或雨看了一眼,转身对萧谧说:“师兄,柳缘说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谁不知道妙公子这张嘴?他嘴上的工夫,可不比手上的差呢。就算他今天帮了我们,恶人谷终究是恶人谷。”萧

谧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孙或雨知道萧谧被柳缘这番话说得动摇,连忙劝道:“师兄!我们七人多次深入险境,但哪次不在师父的预料之中?别因为几句话就着了别人的道!我看,妙公子也没安什么好心。”就

在这时候,突然一声牛一般的号叫声传来,震耳欲聋,山石亦被震得发抖!两人都吃了一惊,只见山崖之下,一个极快的身影跳跃在巨大的影兽的身体之上,手中精钢折扇每动一下,便划出一大条血一般的烟雾,向着周围消散。这一条条伤口对影兽庞大的身躯而言并不足道,但瞬息之间,这些伤口越来越多,影兽攀在山崖之上,无法动用自己的全部四只爪子,只能挥舞耳边的巨翼与一条大尾,可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完全跟不上那跳跃的声音,只要愤怒的咆哮声远远传来。

两人都从未见过“妙公子”柳缘出手,只觉得他的身影已经快得不似轻功,上下跳跃之间,似乎根本没有在任何地方落下一脚。折扇的凶狠凌厉,更与他刚才邪魅的笑容天差地别……这样的人,怪不得能与萧千澈斗整整二十年。他身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武功?

“师妹。我们是不是不必下去帮他了?”萧谧犹豫着问。他与司马流一样,是以法宝作为兵器御敌,而柳缘的动作如此之快,自己的法宝一旦切入战局,说不定反要将其误伤,更何况,柳缘此时明显占据了上风。

孙或雨点了点头,她的想法与萧谧一样。柳缘虽然不到四十的年纪,却是与萧千澈、三千不归等人齐名的高手,以他们二人的功力,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只是……

只是,似乎有一点不对。

“开阳星”孙或雨的观察极为敏锐,她是盈缺谷孙家的后人,拥有一双苍鹰一般的眼睛。五指山的夜色对别人而言是拨不开的漆黑,但对她而言,只是一层浅浅的薄纱而已。她

注视着山崖之下,只感觉柳缘的速度明显比刚才慢了许多——方才,他跳跃,出手,突袭,躲避,几乎就在瞬息之间,根本不需要思考。可如今,他的动作频频犹豫踟蹰,好像面前有什么东西令他十分忌惮。影兽仍以两翼,一尾,两爪扑打着他,但渐渐地,它的动作就快要追上柳缘了。

“我们下去!”孙

或雨扯了萧谧一把,直接向崖下跃去。她可并不喜欢柳缘,但这生死关头,柳缘若是死了,他们的形式只会更加不利。救他一把,或许就是救他们自己!萧谧见师妹跳了下去,紧接着也跟了上来。他跃在半空,右手蓦然伸出,架在身侧,就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两人下坠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细细一看,只见萧谧的右手五指之上,竟带着五个女人一样的铁指套,指尖尖锐,又好似野兽的利爪一般。这只爪子抓在空中,仿佛托出了二人,他手一松,两人有加速向下坠去!这

爪子,便是观星阁二十七法宝之一的“烈风引”,配在手上,便有驱使狂风的能力。萧谧修炼者法宝数十年,已经可以引来山间的凛风托住自己下落的身体,甚至脚踩风流腾空而上。天下奇珍异宝虽多,却只有荆合古山观星阁中的宝物有这般奇异神通,这烈风引,也只是其中寻常的一件器物罢了。

“慢些!”就在这时,孙或雨突然喊道,“师兄,下面有东西!”

第216章 第五只

孙或雨一双眼睛比苍鹰更尖锐,即便是在这样的苍茫夜色之中,她仍然一眼看出了下面的不寻常——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根黑色的丝线缠绕在山川只见,如同一张张密集的蛛网。这丝线虽细,却都是由黑影凝聚而成,恐怕比刀刃更加锋利。

孙或雨一下便明白过来:方才,柳缘便是在这一根根丝线中跳跃躲避,因此才渐渐减慢了速度。若不是柳缘这样的绝顶高手,恐怕早已被这锐利的丝线扯得四分五裂,可他跃动其间,依然可以凭借手中折扇在影兽身上留下伤口,这轻功,这功法,当真是深不可测,至少远在他们“七星”之上。

但不知为何,这些遍布的丝线渐渐增加,孙或雨的眼神虽然锐利,却根本看不清这丝线是如何出现在战场之中的。她只能让萧谧减缓下落的速度,一面两人误入这团团蛛网当中——以他们二人的轻功,一旦陷入其中,也许就是死路一条!萧

谧妙手一震,驾驭山风,令两人稳稳落在丝线上方不足两米的位置。在这个距离内,就算是萧谧也能将下面的层层蛛网看得一清二楚,他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问道:“师妹,切不可继续向下了!”孙

或雨当然知道。她“嗯”了一声,双手结印,连连做了三个复杂的手势,刹那间,一阵淡淡的青光从她身上涌出,化作一只形体模糊的小鸟,展翅向前飞去——驭气化形,这是“观星自在”牧小花密不外传的神奇功法,即便是在“七星”之中,也只是传授给了孙或雨一人。孙或雨驭气向前,那青色鸟儿一头便撞在丝线上,丝线颤动,引动着四周围所有的黑色丝线都颤动起来,发出阵阵“嗡嗡”的声响。

“网”中的柳源吃了一惊,抬头向上望来,见孙或雨与萧谧两人都不在网中,一下便明白了几分,向着丝线更为薄弱的西方跃去。丝线震动只见,孙或雨可以清楚地望见整张“网”的形状:它确实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一般,在“拇指”与“中指”两座山峰之间结成,驭气而成的鸟儿撞在丝线上挣脱不得,好像一只误入蛛网的小小昆虫,仿佛再过不久……两

人猜的没错。丝线震动只见,果然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从山后传来,转眼之间,便有一只巨大的,蜘蛛状的巨大影兽冒出脑袋来,八只毛茸茸的利爪落在蛛网之上,迅速朝着几人所在的方向爬来。这怪物的模样与一般的蜘蛛没有两样,只不过他身高两米有余,八只爪子张开,足足有十余米长,两只大颚张开,可腹部,却长着一张男人一般的脸,五官清晰可见。孙

或雨看在眼中,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心。“七星”斩杀过不少妖邪,其中不少是因人类的怨气所化,因此长着人的模样,可一张人脸长在蜘蛛的身上,这还真是第一次。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朝下对着柳缘喊道:“妙公子,你快上来。”柳

缘是极聪明的人,这蛛网颤动,他自然心领神会,不等孙或雨叫喊,他早已避开震动的蛛网,以不凡轻功向上跃来。那豺狼模样的影兽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也并未恋战,四爪并用,向下撤去。

“公子!你还好吗!”三

人还未汇合,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孙或雨与萧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望,居然是一个着装怪异的女人踩着石头跳来,模样疯疯癫癫,表情却是一脸担心,两人还在想着这人是谁,柳缘已经接过话来。“

不是让你布下毒雾吗?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担心你啊!”

“记住我吩咐你的事。”柳缘跃在半空,手一挥道:“别过来,快去!”

那女人望着柳缘,犹豫了一会儿,掉过头,便走了。孙或雨看在眼中,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个疯癫女人究竟是谁,直到萧谧突然说了一句“毒劫女”,她在恍然反应过来,喊道:“居然是蓝巧儿?这么说,三离剑鬼和废人魏八也来了?”说

话之间,柳缘已经回到了二人身边,他的轻功果然与寻常的轻功不同,速度快得匪夷所思,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道:“知道便好,你们七星欠我恶人谷一个人情,让那老妖怪来还吧!”

“你说谁是老妖怪?”孙或雨气不过,骂道。她这一骂,才发现柳缘身上居然已经负了伤,一身青衣仿佛被许多小刀割开,身上留下一条条浅浅的血痕。竟好像是刚才的层层蛛网留下的,可他既然碰到了蛛网,为何居然没有将蛛网震动,引来那只蜘蛛模样的影兽?孙或雨并未问出口,只觉得这“妙公子”柳缘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并不是她一时半会儿可以想得清楚,索性压了压怒气,又问道:

“柳谷主,这五只怪物,你可有眉目了?”

柳缘撇了她一眼,说道:“不仅是我,你们都该明白了一些——这些妖兽不仅样貌诡异,更有黑影缠绕身体,与下面的妖物一模一样。可相比这强悍的力量,他们的智力却是低得可以,脑中似乎只有吞食与杀戮而已,就连下面这只蜘蛛……”柳缘伸手一指,只见那蜘蛛正茫然地在蛛网之上爬来爬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早已消失不见,“就这样的家伙,如何能将下面那一支影流大军聚在这里?”

“是那个人?”孙或雨想起妖物之中那个浑身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人,问道。

“不愧是‘七星’之中最为聪明的女子。”柳缘赞道,他虽然受了轻伤,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比刚才淡定了许多,继续说道:“我已派人去截住他,以他们二人实力的悬殊,应该就快有结果了……”“

你说的那人是?”“

三离剑鬼。”柳缘笑道,扇子轻摇,毫不担心。

可他话音刚落,黑夜之中,突然有一道幽绿的光芒闪过,柳缘脸色一变,那光芒便已从他身边刹那掠过,“铮”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灰色岩石上。

那是一片幽绿色的剑刃。柳

缘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第217章 不敌

“妙公子?”孙或雨眼尖,看到了柳缘神色中刹那的慌张,问道,“这柄剑刃是?”柳

缘伸手若电光般一探,将这幽绿剑刃抓在手上,仅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向悬崖走去,他一步踏在半空,另一脚在崖边上一蹬,身形闪烁,转眼已到了七八米远的另一处。孙或雨与萧谧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柳缘的轻功,都是一愣,就在他们反应的片刻,柳缘又是一闪,竟又跃出了将近十米的距离。看他的样子,似乎着急向着“无名指”赶去。柳

缘的样子从来是逍遥悠哉,即便大敌当前,也不见他神情慌忙。这一下,显然是“三离剑鬼”萧其衍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令他连话都来不及出口便匆忙赶去。孙或雨眼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只感觉自己的处境比刚才更加危险了——那悬挂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巨大制蜘蛛虎视眈眈,以黑影聚成的丝线越来越密集,相比刚才那一只被柳缘赶走的豺狼影兽,它才是真正令人恐惧的威胁……

另一边。“天枢星”方炎与“玉衡星”司马流,早已与那只猿猴模样的影兽搏斗起来。司马流手中的法宝名为“判官令”,是七件一套的令牌,说是法宝,却与兵器更像。这七枚令牌可以自行飞出御敌,施法者在近处操纵,远比飞剑要灵活得许多。再加上司马流极善隐藏身形之法,对手不见其人,只见七枚令牌,往往在纠缠之间就已败下阵来。

但这庞大的影兽却与他们以前对付的妖邪完全不同,锋锐的判官令划过他的身体,居然无法造成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害,反倒是司马流躲在暗处,居然频繁被猿猴身上缠绕的黑影状毛发发现,一时间左躲右闪,好不狼狈。方炎极善剑术,但毕竟战场在悬崖之上,根本施展不开,只能以剑气制敌,为司马流争取时间,这一来二去,似乎根本没有被对手放在眼里。“

天璇星”令狐笑我此时正与“摇光星”秦可一同协助“龙王”江破将那只体型最为巨大的“狰”逼下山崖。江破的修为虽然不及方炎、令狐笑我等人,但手中龙焰令影兽极为畏惧,火焰越近,影子越淡,狰的力量也就越弱。而这些日子在严家村中治愈黑病,更令江破了解了克制黑影的方法——他无须引血燃起龙火,只需将自己的力量汇聚于兵器之上,燃起耀眼的光芒,便足以令这些妖邪畏惧。可即便是这样,眼前的另一片战场,却令他忧心忡忡……萧

其衍、萧其宿,这两人本是手足兄弟,却因天赋的巨大差距,因野心与平庸分道扬镳。“三离剑鬼”萧其衍剑法出神入化,甚至十余年前就曾在剑上败了萧千澈半招,这等惊人的实力,可现在……却好像落了下风!

萧其宿虽是个庸才,但不是彻头彻尾的笨蛋,论剑招,论身法,论实战,他哪里都不是这个天才哥哥的对手,但他所拥有的来自假书生的黑影之力,却是这些外人想都无法想象的。想当初,他还未掌握刚刚获的黑火,便以一次惊天憾地的爆炸直接将“四剑”之一的雷变瞬间杀死。现如今,他已将这火一般的影子用得炉火纯青,心中虽然依然畏惧,和这般霸道的力量抓在手中,他已知道:面对萧其衍,他并非没有胜算,甚至稳居上风!

从一开始,他便将黑火全数引来,围绕在自己身周,并不与萧其衍正面过招。而黑翼挥舞飞扬之间,远比萧其衍踏剑而行灵活很多,他一旦拉开距离,便将黑影化鸦,远远向着萧其衍攻去,而一旦“三离剑”袭来,他便用黑火将自己完全包裹,撞开那锋锐无比的剑刃。

萧其衍本以为自己的剑气无坚不摧,再厚的甲胄,再硬的兵刃都无法接下他两招,可与萧其宿过了七八招,才惊觉对方似乎毫不费力。这黑火黑影从他体内汹涌而出,竟好像无穷无尽,完全不会令他疲惫。无论他将黑翼斩断多少次,将黑火驱散多少轮,那诡异的力量都像吹不尽的野火卷土重来。再过了十余招,萧其衍居然感觉有些吃力了——驭使剑气是一种极难的工夫,否则江湖之大,也不会只有这屈指可数的几位剑客懂得御剑之术。他虽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想到: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败下阵来。三

离剑中的翠玉剑刃,就是在那时候悄悄飞出,钉在柳缘身边。柳缘伸手抓住,才发现这剑刃上维系着的剑气已经并不强盛,方知萧其衍落了下风,于是匆忙赶来。柳

缘从不慌张,是因为这些年他面对的诸多对手当中,根本没有值得他慌乱半分的人:“圣子”三千不归死了,“白衣楼主”萧千澈死了,“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也死了。当年江湖上互相斗争的四股最强大的势力:魔教、白衣楼、恶人谷、玄水渊中,唯独只有他恶人谷枝繁叶茂,未有英雄凋零。而“绯叶剑圣”闻人决与“观星自在”牧小花隐世不出,这些年来,柳缘还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唯独这次不同。这

一次,他面对的对手并非是那些知根知底的老对手。这一次,他的敌人是假书生,是太吾洛,或是其他什么他曾经使用过的名字。他是一个仅仅存在于书中、传说中的人物,这一次出手,即便是他柳缘,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排除“三离剑鬼”萧其衍对阵萧其宿,并非是想看他们兄弟残杀,而是因为萧其衍确实是他带来的这三位“四大恶人”在那个最强的一人,更因为萧其宿从小便害怕自己的兄长,过招之间,必回露出破绽来。却

想不到!柳

缘越想越着急,脚下又加快了几分速度。此次带三位恶人前来,他可不是胜券在握,但江湖动荡至此,恶人谷绝不可能站在外面明哲保身,他必须救下自己的“棋子”,也必须从这激战中的五指山上,取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将是他日后紧握手中的筹码。这东西,是他在这世界巨变之后,仍然能够稳居此刻地位的保证。反

正这看似稳定的三国,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了!想

到这里,他一抬头,只见一阵热浪远远袭来,黑影如一面卷起的长纱,刹那从他身边拂过。他杨扇一挡,运功一震,便将这黑纱震了开去,身子乘势又往前闪了一闪。他

到了。

柳缘想都未想,抓起自己手中的幽绿剑刃,便向前丢去!

第218章 不惑

萧其衍听闻飞剑破空之声,侧手一招,那幽绿剑刃便朝他急速飞去,电光火石之刻,便将他身前一团试探的黑影斩断,脚尖再踩在那一玄冰剑刃上,飞速向后掠去。这是萧其宿已占到山风,漆黑之火化成龙形从两侧包来,紧追不舍,可柳缘身形再是一闪,已到了萧其衍的面前,一掌便将那两团黑火震开。他挥扇在身侧一拍,身前刹那扬起一阵气场,令那黑火再也无法前进半边。萧

其宿大吃一惊,黑翼也向后收拢,小心地打量面前的新对手——这人面目年轻,却是一头灰白头发,手中一扇,腰间一酒壶,再无它物。可刚才那毫无招式的一掌一扇,背后却是极为深厚的内力,令他不敢大意。更令萧其宿在意的,是这人的轻功竟与他自已一般,几乎使他悬在空中,只比他的黑翼更为迅捷,更为诡异。

“你是什么人!你来救他?”与

萧其衍这一番交手下来,他果真毫不吃力,气势与力道只比刚才更足。不知那黑色火焰究竟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他的声音早已不像之前那样低沉沙哑,却高昂洪亮,好像是一个青年人的声音。柳

缘之瞥他一眼,便摇身回到刚才落足的山崖处,偏头小声问道:“你如何?”

“无碍。”萧其衍答。柳

缘望了望他的脸色,又向下看去。只见他那柄“三离剑”银白色的主剑上有无数道黑色的灼烧痕迹,黑印正在慢慢散去,却散发出一股烧焦似的味道。柳缘眉头一皱,再问道:“你有没有被那黑火烧到?”“

没有。”萧其衍老实答道,“我记着你说的话。”

“那就好,切勿让那火焰近身!”柳缘再叮嘱了一句。

“我明白。”萧其衍点头,说道:“别小看了他,他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我与他过了那么多招,只见他愈战愈勇……这和你之前跟我说的不一样。”两

人这才说了几句,萧其宿却已经不耐烦了。他本想着以一敌二实在太过草率,这才没有轻易攻来,可现在两人嘀嘀咕咕,好像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越是自卑,便越是自傲,眼前这二人目中无他,不禁让他想起年轻时候受过的那些屈辱,怒从中来!手中黑影转眼再化两柄利剑,朝着萧其衍投来。

他并不指望这两把影剑能伤到二人,只想着要打断他们对话。果然,柳缘一步上前,一掌、一剑,分别将两团黑焰之剑轰散,道:“庸才,你也配我动手?”

萧其宿听了这个称呼,只感觉一阵如火怒气向头顶涌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敢这样取笑我!”

“你连我的名号都不知道,也敢说自己是江湖中人?”柳缘见他这般恼怒,忍不住笑出声来,嘲弄道:“怎样,突然得到太吾洛的非人巨力,终于有资格能与自己的兄长一较高下,你还满意吗?”“

太吾洛?”萧其宿听到这个名字,竟是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名字?”柳缘倒是有些惊讶了,“是他从未提起,还是不想告诉你?”

“你居然认识‘那位大人’?你究竟是什么人物?”话说到这里,萧其宿终于警觉了起来。即便是他,也隐约感觉到柳缘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而事到如今,他却是从未听那位神秘的黑袍人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就连他都不清楚,眼前这人,居然……居然……“

看来你真是他毫不在意的棋子啊!”柳缘叹道,“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选上你……”“

大人选上我,是因为我有着天资!”萧其宿吼道。“

自欺欺人!”柳缘拔高了声音,“索性就让我看看你这庸才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令假书生如此痴迷!你觉得自己现在功夫如何,接得下我的招数吗!”柳

缘说罢,扬扇一步踏出,第二脚在空中晃了一下,一声闷响,踩在虚空之中,下一刻,身体便“哗”地消失在半空中。萧其宿大吃一惊,不知这神出鬼没的对手又晃到了那里,还未反应,便觉身后一阵风压传来,他猛地回过头去,未见其人,却感觉一团浑厚之力向自己挤压过来。他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不敢向前,只敢驱使身上的黑火去挡,但那无形的力量却力大无穷,裹着四周的山风,活活将那黑火推了回来。萧

其宿不知其中缘由,只能轻喝一声,将身上所燃烧的火焰尽数逼出,向着那一股巨力压去。他的躯体早就没有身体,这黑色火焰便是身体。这一刻,他只感觉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被自己趋势而出,倾泻而去,几乎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的五官与四肢都被挤作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楚,他只知道那巨力终于被自己身上的黑火击溃,向着远方逃去。萧

其宿下意识地想要追赶,但他身上的黑火尽数被自己打出,一时间,居然连身体与黑翼都无法维持,他努力地想要将自己的形体维持下来,慢慢将背后的黑翼凝聚出来,疯狂的火焰逐渐稳定,变成了如刚才一般平静的火苗。萧其宿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躯干再次凝聚成形,鼻子、眼睛、耳朵终于慢慢生长出来,才终于放了心,抬头向远处望去。

夜空之中,哪里有人?萧

其宿大笑一声,只以为柳缘被自己的火焰轰地灰飞烟灭,连焦黑的尸骨都没有剩下——毕竟,当时他在丹山镇一击杀死“裂石剑”雷变的时候,就是这番光景!可

他的笑声还未持续多久,便听到一声更嘹亮的笑声从身后的山崖处传来,他猛回过头去,只见那青衣男子就站在原地,抚扇大笑。“三离剑鬼”萧其衍站在他身后,还一步未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不知为何,柳缘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萧其宿听得恼怒非常,喝声问道:“你又知道了什么!别废话!过来和我过招!”“

我知道了!哈,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这力量赏给你了!”

第219章 拇指山下

柳缘虽在激战之中,可这接连的大笑依旧饱含着浑厚内力,声音竟在五座山峰之间回荡不止,久久不息。“七星”中的其余几人不知是“妙公子”前来相助,此时都疑惑地回过头来,不知是何方高手加入了这一番混战之中。远

处,浑身遍布鲜血的“天权星”古道同也听到了这一阵笑声,说来奇怪,他的心神原来已经被青语咒逼得几乎涣散,眼中之后愤怒与杀意,可这笑声传来,却令他一片火热的大脑突然间清醒了半分!他低下头来,望着自己被青色雾气包裹着的,大了不止一倍的手掌——只见上面除了丝丝青烟,层层血痂,还有缕缕黑雾缭绕不止,他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周围望去,这才发现了——在

他面前,一只十余米长,两人都无法合抱的大蛇仰面躺在嶙峋碎石当中,它的肚子上破开了一个大洞,遍体鳞伤,一半为“蛇”的身体快速腐烂,发出一股恶臭,另一半为“影”的身子化作缕缕黑焰,顺着山风如雾般飘走。古道同愣愣地看了许久,这才将方才的一切想起了些许。青

语咒?我运起了青语咒?我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内心这般想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大蛇的眼睛瞎了一只,似乎是被他一拳头打进眼眶,生生将眼珠子掏了出来,四只尖锐的蛇牙尽数断了,其中一根还落在附近。古道同越看越迷惘,越看越慌乱:他只记得自己与大蛇缠斗,落下山崖,他一心要扯掉大蛇的四肢长翼,不让它再飞上山去纠缠自己的师兄师妹们,可记忆,偏偏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我

做了什么?我是怎么杀了这只庞然大物?古

道同正想着这些,突然间一阵酥麻的感觉从他四肢百骸间涌出,令他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他再朝着自己的手掌看去,却见那围绕着他全身的青色光芒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下去,好像是一团缓缓燃尽的篝火。

与此同时,他那裂开的皮肤顿时塌陷下去,趁着更多的鲜血还未涌出,迅速堵住了所有的伤口。古道同并未感觉到剧痛,却发觉一阵细细密密的痒从伤口处散开,好像是被小小的虫子咬了一口又一口。不过多久,青语咒所散发的青色光芒便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而他本来两倍于常人的身材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才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他的身体便与发动青语咒无异了。只是身上多了无数道密密麻麻的伤口,全身衣服全部破裂开啦,什么地方都没法遮住了。

古道同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的身体——青语咒留下的纹身仍在,但只是停留在他左边胸口一处,顺着血管与心脏的纹路延伸了巴掌大的一块,好像是用青色的涂料将他跳动的心脏再皮肤外面描绘出来了一般。他先是迷茫,再是惊讶,随之而来的,是死里逃生的狂喜!

他还活着!

他动用了青语咒法,被咒印漫布全身,居然还活着!这

青语咒印的厉害,他们“七星”都清楚得很,就连几人中功夫最好,天资最高的大师兄方炎动用一次之后,也被那咒印逼得走火入魔,若不是师父亲自来救,恐怕就要命丧当场。可他古道同是什么功夫?虽然同属“七星”,但他与大师兄方炎的差距可不止差了一个古道同,就连大师兄都是如此,他有什么理由幸免于难?

动用这青语咒法的时候,他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根本没打算活下来——师父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他要是贪生怕死,违抗师命,让师兄师妹们遭了不测,这一辈子,他要如何在观星阁里抬起头来?再说,他本就是一介莽夫,能加入江湖第一名门,位列“七星”,已是大幸,若能为他们牺牲这一条性命,也由它去了!但

他为什么还活着!欣

喜之余,古道同突然想到:这青语咒是师父数十年研究的心血,可即便是牧小花这样厉害的绝顶高人,也无法将咒印的副作用完全消除。换言之,青语咒就是以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短暂地,成倍地提升功力的一种恐怖功法,用了一次,就没命用第二次。正因如此,即便是牧小花也不敢滥用,将这咒法的秘密深深藏在荆合古山“九十九金楼”当中,以防被恶人所得。可

如今,情况不同了!这一次,青语咒非但没有令他走火入魔,身体残废,甚至在刚刚的创伤之后,这咒印还在慢慢修复他的肌肉,止住他横流的鲜血,保住他一条命!若是能找到这变化的原因,研究出控制青语咒的秘法,这咒印——岂不是能让人无敌于天下?以牧小花的绝世武功,辅以这青语咒,江湖中还有谁能接下他一招半式?

古道同越想越兴奋,只想将这一发现赶紧告诉师兄师妹与师父,但他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已经坠落到“拇指”山接近山底的一处平台上,此刻与几只影兽搏杀的“七星”都与自己相距甚远,就连刚才那诡异莫名,内力浑厚无比的笑声,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何人口中传来。古道同沉下心一思索,便打算先跃上方便的“拇指”山上去,再想办法支援方炎、令狐笑我他们。可他还未动身,突然间,一阵异样的声响传进了他的耳朵。这

声响是“嘎吱嘎吱”的,好像是木头与木头,铁器与铁器摩擦击打的声音,又好像是一个人牙齿打颤的声音,这声音近在他的身边,且毫不掩饰!古道同吃了一惊,他虽然武功在“七星”之中处于末尾,但毕竟也是大成境界的高手,有人近在身侧,他怎么会完全没有发觉?

他猛然回头,只看见一样东西,端端正正立在他的身后,就在那大蛇身体的旁边。他在定睛一看,这东西,居然是一架轮椅!轮椅上躺着一个人,看起来已经残废了,头歪在一边,一动不动。一个弓着腰,仿佛老得快要死掉的驼背老头,正推着轮椅,步履蹒跚。

“你是谁?”他

刚问出这个问题,突然感觉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腿上传来,他大呼一声,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这一击,古道同的冷汗立刻流下来了,不用低头,他也知道一件事——自

己的左边小腿骨,已经被刚才那一枚突如其来的铁蛋子,打得粉碎!

第220章 恶人恶意

古道同不敢低头!

他知道眼前这二人出手快如闪电,只消他一分神的工夫,同样的一枚铁蛋子便能在瞬息之间要了自己的命!可这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除了一只眼睛圆睁,明显就是一个废人。另一个老头弯腰驼背,这身姿,也绝非是武林高手的样子。那一枚铁蛋子,究竟是从何而来?从谁身上而来?就

在这时,第二枚铁蛋子破空而来!

这一次,古道同可是看清楚了。只见那个坐在轮椅上废人嘴巴一动,一个圆形小洞便伸了出来,这人也没有嘴唇,当真就像一个小洞凭空显现,还未等古道同反应,便有“咻”的一声!这暗器飞得奇快,比古道同见过的任何一种暗器都要快,他本想运功挡下,可暗器早已咔嚓打碎他的另一根腿骨,如入无人之境。古道同大叫一声,埋头栽了下去。

这人是谁?他一身残废,是如何口吐暗器?他有这般功夫,有为何要废自己一双腿,却不取自己的性命?

古道同以手撑地,想要抬起头来一探究竟,可手上刚刚用起三分力气,又听“砰”地一声闷响,是又一枚铁蛋子打在了他的手边。这一击的力道打得可怕,竟震得他手掌一阵发麻,手下的地面更是摇晃一阵,发出短暂的嗡嗡声音——这废人果真不想杀他,这一枚暗器,是一次警告。

古道同立刻卸下力气,不敢再动了。他并不是懦弱,只是一双腿已经被打碎骨头,若是连双手都被废去,自己便只能坐以待毙,像个废人一样束手无策。他必须留着自己的双手,寻找一个脱身的机会。他就不行,一个废人,一个老头,就算暗器功夫再强,还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有人轻功踏空而来,这人还未落地,声音便已经传来,是一个女人,光听那声音语气,便令人如鲠在喉,浑身都不自在:“哎,老八,怎么搞了这么久,擒住那个怪物没有?”

古道同心道糟糕,这两人口中的“怪物”大概就是自己,一听便是有道而来,一对一他就不是对手,如今再来一个,他便更没有希望脱身了。这

时候,只听见轮椅转动,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那老头与废人不知再做什么,又过不久,那女人又说话了:“算了,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怪物交给我就是了。你向着姓萧的那里去,他那儿大概有麻烦了,公子已经赶去了。”

那女人说罢,又听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轮椅突然加速朝他冲来,一脚,两脚……古道同不敢抬头,只是听着那轮椅的声响渐渐远去,听起来,那老头和废人似乎是离开了。此时此刻,他面前应该只有那怪异女子一个人了。一

对一,自己有胜算吗?古道同虽然是这么想着,心中却暗自诧异。刚才离开的那两人,一人残废,一人衰老,却能共同驾着这沉重轮椅腾空而去,听声音,轻功还远在自己之上,而那废人所掌握的暗器之术,也是自己见过的最为高强的一人。这样的两人,是如何修得这种功夫的?他们究竟是谁?他

撑住的双手再次用力,这一次,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铁蛋子再没有出现,浓重的夜色之下,他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怪异的服装,癫狂的笑容,以及她的眼神——她盯着自己,仿佛是在盯着猎物或是玩具。

看到这女人的瞬间,古道同突然想到了什么,面前的这一张脸,一下便与女人刚才所说的话串联在了一起——老头、废人、轮椅、“老八”、“姓萧的”、“公子”……古道同想到这里,几乎要惊呼出声,他已经明白,这两人便是恶名满天下的“四大恶人”中的“废人”魏八与“毒劫女”蓝巧儿。而听她刚才的话,似乎就连恶首“妙公子”柳缘也来到了这里。他

们来做什么?他们要对师兄师妹们做什么?古

道同本就打算为他们丢掉性命,对手是大蛇是如此,对手是四大恶人当然也是如此!他怒从中来,暗中用力,打算再次催动身上的青语咒。反正这几个恶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就算同归于尽,也要把毒劫女拦在这里!可

他虽然是这么想着,身上,却一点也使不上力气来,就连刚才与他联系极为紧密的青语咒,此时却也没了声响,任凭他如何运功,那咒印都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一般。他心急如焚,还打算做第三次尝试,却突然有一个笑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的打算要死!”这笑声疯癫可怕,令人毛骨悚然,“还是说……你也知道落在我的手里,必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这么着急要弄死自己?”

古道同说不出话,浑身湿透,也不知是血还是冷汗。

“你就放心吧,你是公子亲口要的人,我只负责把你抓回去,至于是折磨你还是杀了你,我可说了不算。只要呀,你现在乖乖听话,我可是不会弄疼你的哟!我可不像老八这么粗暴,一见上面还没说话呢,就打断了别人的腿!”她

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似乎古道同究竟回不回应,根本就是次要的。“

你中了我的**引,一时半会儿运不上功了。但你身上所负的这个咒印当真厉害,我就算制住了你的武功,你若是真的不想活了,拼死将他发动,倒也有办法……”蓝

巧儿说道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真想让古道同试一下。古道同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但静下心来试了一下,果然,这咒印在心脏处确有一道关口,却是以姓名相博,就算不用功力,也能将咒印发动,刚才的滔天巨力,便又会回到他的身上。这

是怎么回事?“

你试过了?我没骗你吧?”蓝巧儿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先把话跟你说明白了。免得我带你走到一半,你才发现这些,到时候性命不要,也要拖我下水……是,你体内这咒印吧,就连我也控制不住。你现在就能激发咒印,杀了自己,也杀了我,但我可不建议你这么做……”

她让古道同站起身来,伸手朝着远处一指:“

你看吧,那是什么?”

第221章 赌一把!

古道同顺着蓝巧儿所说的地方望去,一下惊得一动不动。

只见那深深夜色之中,面前不远处的三座山峰之上,皆缠绕着一阵浓郁的紫色雾气。这雾气绝不是天然形成,围绕在山间,正是刚才柳缘所说阻挡半身人大军的毒雾。

只是,相较柳缘刚刚到达的时候,这雾气已经愈发浓厚,几乎让人看不清山内的景象。但一阵漆黑的、扭动着的影流,仍穿过雾气向上攀去,看这样子,距离山顶的平台已不是太远了。古道同能看得到:这雾中还有几道闪动的剑光,如黑夜中的星辰一般闪耀——常人的剑气大多是透明无光,只有荆合古山观星阁的内功心法,能令法宝与剑气透出明亮的光芒来,他们被江湖中称作“七星”,亦是这个原因。古

道同只一眼,便知道蓝巧儿要说的是什么,要威胁他的是什么!“

都到现在了,你可知道我是谁?”蓝巧儿突然问道。“

你是毒劫女。”古道同老实答道。

“好!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自然明白我是如何用毒的,也应该知道我会不会骗你。”蓝巧儿指着山中的紫雾,继续说道:“这雾气可以驱散那些妖物身上的黑影,令他们使不上力来,即使它们真的攀上山顶,也不是你那几个同门的对手。但是,我只要稍作手脚,这雾气立刻会变成吸入即死的剧毒,无论妖魔还是你们‘七星’,只消一口,便都活不下来,你信吗?”

古道同没有说话。他对毒并不了解,自然不知道蓝巧儿说得是真是假。只是,以“毒劫女”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的名号,要做到如此,恐怕并非难事。蓝

巧儿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笑了一声,道:“公子做事向来细致,我们来之前,便知道你们七人都是怎样的为人。我知道你不怕死,甚至恨不得去死,可你若是死了,你这些师兄师妹的命,我也一并拿走。要向救他们,除非,你跟我回恶人谷。你去是不去?”“

去。”

“哎,早这样不就好了嘛!”蓝巧儿伸出手来,在他伤痕累累的肌肉上一点,啧啧有声:“可真是一具好身体,怪不得牧小花要拿你做引子。老狐狸真不简单,连自己的弟子都下得去手。”“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慢慢就会知道我说什么了。到时候,怕是你比我们更想杀了牧小花。”蓝巧儿眉眼之中带着嘲弄的笑,仿佛是在取笑他这个一无所知的人,“不说了,趁着这儿乱,你跟着我悄悄离开这里,到了山下,自然有人会接应我们。记住了,你要是有一丝一毫的不老实,我只需动动手指,老妖怪可就一个徒弟都没有了!”蓝

巧儿说罢,屈下身子,盯着古道同的眼睛看了一眼——她最喜欢看被自己折磨的人的眼神了,这绝望、痛苦、不甘,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奖励。人世间呀,哪还有比这更甜美的东西呢?她见古道同确实不敢再有什么异动了,才再次说道:“我说哪里,你就走哪里,去前面,免得你背后暗算我!”

蓝巧儿抓起古道同来,推了他一把,让他走在前面去。古道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雾气越来越浓,几道剑芒依然不散,看起来,似乎是陷入了苦战。他还未完全放弃希望——只要离开了这五指山,等到天亮雾气散去,他一样还有逃脱的机会。蓝巧儿在四大恶人中最精于用毒,但若论起刀剑工夫,她还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若是赌一把,侥幸的手,说不定能为这江湖除去一个祸害!此

时此刻,想着“赌一把”的,可不只有古道同一个人。

“天枢星”方炎与“玉衡星”司马流已被逐渐逼到绝境。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与那只猿猴模样的影兽苦战,可两人以一敌二,还未将那影兽伤到根本,无数密密麻麻的半身人便顺着山崖,穿过紫雾,慢慢爬上了山顶。两人甚至没有发觉第一只半身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司马流的背后已经被这些妖怪抓出一大条伤口来。他吃了一惊,投出判官令将那一只偷袭的半身人当场轰成肉末,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团团围住。至少有二三十只半身人从夜色中穿出,朝着二人步步紧逼而来。这

些半身人虽有一半人类的身体面目,但行为,动作,模样,都像是一具死尸一般,更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智慧。可就算是这样的对手,一旦数量成百上千,依然能将武功最高强的武林高手生吞活剥。方

炎与司马流腹背受敌,不敢再与那巨大的猿猴影兽恋战,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脚下这一块平台,运轻功向上跃去。可半身人们不用轻功,甚至一身力气根本消耗不完,他们手脚并用,攀爬起陡峭的山崖,居然比身手敏捷的剑客更快。两人刚刚拉开距离,他们便紧紧咬上,山崖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山石碎裂声,与“沙沙,沙沙”的利爪挠击声,不绝于耳。

方炎的轻功比司马流更好,他走在前面,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影流,甚至这样不是个办法。五指山这五座山峰本就不高,两人原本身处的位置也距离山顶不是很远,再这样逃窜,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便会被逼上绝路。而影兽半身人占据高处,一旦向其余几座山峰法器攻击,这五座高山恐怕要一齐失守!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严家村的所在,正在那座“无名指”上,这里一旦失手,恐怕所有人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司

马流一见大师兄停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也明白过来。他脚尖一点,第二脚侧着踩在山崖上,七枚判官令全部聚在身前,道:“确实,这样跑下去不是个办法。”

“你有什么想法?”方炎问道。他知道司马流虽不如孙或雨、秦可两位师妹聪明,但论的鬼点子,从来都是他最多。“

你问我?我说出来,大师兄可不一定喜欢。”“

说!”“

赌一把。”

“赌一把?”

第222章 玉石俱焚

司马流这样说着,目露凶光。方炎仍是不解,追问道:“你想怎么做?”“

把这座山毁了!”

“你说什么?”方炎知道玉衡星的计谋一向刁钻古怪,九死一生,却也没想到他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急道:“你是想死吗!”“

再这样下去,我们也是死路一条!”司马流道,“这些妖物虽然不堪一击,可不知生死疲倦,茫茫无尽,过不来多久,就能将我们一人一爪活活撕碎。再说了,那盘踞在山中的五只巨大妖兽,师兄可有办法降服他们?”

“可……”方炎有些犹豫了,“这与我下山之际,师父交代我的不一样,怎么可能有师父他老人家都算不到的事情?”

“管不了这么多了!”司马流知道此事决不能再犹豫,必须赶快说服大师兄,他指着山峰的高出说道:“这五座手指模样的高山又细又长,南方的灰岩并不坚硬,越往上就越脆弱。集你我之力,或许可以将上面的山峰整个毁掉,引发山崩。砸死下面这些妖魔鬼怪!”方

炎仍是犹豫不决,抬头向上看去,茫茫夜色之中,山上的一切都看不太清晰,但半身人向上攀爬的嘎吱声响,却越来越接近,令人头皮发麻,牙齿都忍不住跟着打颤。司马流也是困惑,自己这位大师兄虽然平日里就顾虑许多,但绝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又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莫非,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司

马流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现在打断方炎,追问个彻底彻底并不明智,于是压下了心中的困惑,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应。果然,方炎思索了片刻,转过头来,问道:“这里是五指中的中指,高山若是坍塌,会不会殃及龙王那边?”司

马流摇头:“我与小师妹来得最晚,查探过周围的地形,这五座高山相互独立,虽根基相连,但我们斩断最上面的山峰,并不会引发其他地区的坍塌。更何况,我们此时的位置……”司马流一指,“只要将山峰向着食指的方向推去,最多殃及到那座山。师父只让我们救下龙王等人,并未要我们保全这几座荒山吧?”方

炎依旧不置可否,他走到山前,望向深渊,突然开口道:“那古师弟呢?”

“古师弟?”司马流听到这名字,突然觉得好笑,“师兄认为他还活着吗?就算他现在还活着,我们救得了他吗?”“

我是你们的大师兄,你们每一个人……”“

我若是大师兄,我就会想着救下其余的五个人,而不是在这里多愁善感!”司马流一下怒了,说道:“你怎么了大师兄?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就是在那一次用了青语咒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下次下山前,师父又对你说了什么?”

“不用你管。”

“那就快点做决定!”司马流道:“赌一把,赌一线生机。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谁都回不去!”方

炎叹了一口气,道:“做吧。”

“好!”

司马流一听方炎答应,立刻踏轻功而上,将七枚判官令中的六枚分别插入山体缝隙之中。方炎也紧跟上来,以凌厉剑气在山中连连划出数条裂痕。南方的灰岩本就不坚固,而越往高空,空气越是湿润,每逢下雨,总有岩石松动,时常引发山崩。也正是因此,这座小小的山脉才如此荒凉,无人居住。再加上半身人与无数影兽攀山的方式极为粗野蛮暴,几乎已经将本就脆弱的山体抓得七零八落,碎石横飞,高山虽然依然耸立,可高出,却已是摇摇欲坠。方

炎与司马流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观星阁门人外出降妖之时,也常常遇到满是妖邪的阴冷高山,不仅地形复杂,内部更有阴毒弥漫。遇到这种情况,几人便索性毁去高山,将妖邪尽数掩埋与此。相比之下,这座“中指”细而长,岩石又如此脆弱,毁掉它,实在太过简单。司

马流将一身功力凝在六枚判官令中,令他们击碎灰岩,尽可能深入山体内部,最后一枚判官令徘徊空中,击杀每一个胆敢靠近他们二人的半身人。方炎横剑向下,以剑气拨开岩石,将本就脆弱的根基层层震碎。他的内力是“七星”中最为雄厚的,甚至比“天璇星”令狐笑我还要高出许多,一旦运功,山石便隆隆作响,崩坏声很快传至耳边。两人齐心协力,将一身功夫毫不保留,全数倾泻与此。“

师兄你看!”司马流突然指向山中一处。

方炎循声看去,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飞速向下逃去,与不断向上用来的影流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只巨大的异兽,细细一看,正是那猿猴模样的影兽。它似乎看出了山峰即将崩塌,便不顾其他,向下奔去,想要通过下一层的平台逃到“无名指”上去。但除它之外,其余的影流依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怕死地向上攀来。

“它有智慧。”方炎道。

“而且聪明得很。”司马流叹道,“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年里,江湖越来越不一样了。不仅仅是能人异士日渐增加,就连原本极为少见的妖物都多了起来。它们本来只是聚集在荆合古山周围,可最近,居然……”“

别说了。干正事要紧。”方炎打断他,“你的判官令呢?埋好了吗?”司

马流当然听出了方炎话中有话,但仍老实说道:“就快了。等到六枚令牌爆炸,你我一齐朝着反方向跃出,应该不会被波及。这山石跌落,周边山下的妖物应该都无处躲藏。只要再撑一个时辰,大概就能天亮了。”“

嗯。”方炎突然转过头,望向了司马炎,脸上的神情已经与刚才不一样了,“可是师弟,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些妖物畏惧阳光了,对吧。”司

马流一愣,笑道:“师兄,这不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吗?”

“不。”

剑光一闪,司马流只感觉一柄亮得发白的长剑已经抵在自己的鼻尖,凛凛寒意扑面而来,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再动,不敢进,也不敢退。

“你在我们之前就知道了,司马,这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了。”方炎道,他的脸上,刚才的惊慌、失措、踌躇、犹豫,全部都不见了,他变回了那个天枢星。

“你的六枚判官令都在山体之中,其余一枚令牌拦不住我的剑。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我不介意再少一个师弟。”

第223章 借血一用

“师兄,你刚才可都是装的吧?”司马流被长剑逼在鼻尖,忍不住慌乱起来,“那些妖怪马上就要追上来了,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不如我们先……”“

是。”方炎执剑一动不动,更不顾司马流在说什么:“就是因为到了这时候,我才更要搞清楚你来这里的目的。更要知道我们身边,是不是出了一个叛徒!”“

我做这一切当然是为了师父,为了你们!师兄,我们相识三十多年了,我何时做过不利于观星阁的事情?”

“那就说出你的目的!”司

马流凝视剑锋,只见方炎握剑的手极稳,片刻都未分心,他知道自己大师兄的剑法——这种距离之下,他没有一点脱身的可能,只要他胆敢动一下,这柄剑片刻之间便会将他的脑袋刺穿。方炎虽然重情重义,却也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若是让他知道有谁对观星阁不利,绝不会留下姓名!

“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方

炎目光不动,但耳边疤痕人攀爬而上的声音却越来越接近:“你与秦可来得最晚,但你们取道山鬼小径,正面撞上了‘十一天狗’,根本没时间勘察这里的地形。而之前你阻拦山下这些妖邪的时候,刻意装作不知,但等他们接近,你却知道引爆判官令,以光亮将它们逼退——这不是你第一次与这些妖物交手了,你之前就见过他们!”

司马流听到这里,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早被方炎看穿,恐怕与自己一同来到这座“中指”之上,也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答道:“没错。”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方炎逼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大师兄,你不会想知道的。”司马流道,“这一切,都是师父的意思,他要让你,让我,让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座山上,他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司马流心思细致,知道怎样的话才能刺进方炎的心里,叫他分神。果然,方炎听到司马流这一句话,顿时勃然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司马流趁着这一刻的分神,赶紧侧身向后一步,最后一枚判官令刹那射来,撞在方炎的长剑上。方炎一剑斩开判官令,正向上前,却听“轰隆”一声,脚下的山体突然震动起来,一块巨大的落石从山上砸落,正掉在他的面前,那一枚判官令在他面前一转,顿时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黑夜之中,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顿时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江破、令狐笑我、秦可、孙或雨,甚至柳缘、萧其衍等人都纷纷侧目,半身人与影兽的咆哮嘶吼声,攀爬高山的嘎吱声,一下全部被山崩的声音盖了过去。就在他的面前,五指山中的一座高山从最顶端的一个“关节处”炸裂开来,无数石块向下落去,这些落石砸在下方的山体上,又将本已十分脆弱的高山砸得四分五裂,很快,下一个“关节”也经不住这样的冲击,从中间碎裂开来,几乎一半的山体碎成四块,从两边轰然落下。“

师兄。”秦可扯了令狐笑我一把,“是大师兄他们所在的……”

令狐笑我也眉头紧皱,“这种程度的山崩困不住大师兄,以他的轻功,定可以从中脱身,只是……”他

这般说着,却越想越不对——他们七人来到这座五指山后,总有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但细下心来一想,却连丝毫头绪都找不到。拥有这种感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方炎也有同样的困惑。可现在,究竟是怎么了呢?

巨石向下砸落,山下的半身人却只顾向上攀爬,不知恐惧,不知躲避,不知有多少死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山崩中。原来想要攀上“中指”的猿猴模样的影兽倒是跑得极快,片刻便来到“无名指”之下,与正在和柳缘相斗的萧其宿汇合。转眼间,那一只刚刚露面的,吐出漆黑丝线的蜘蛛影兽也不知从何处攀来,落在萧其宿脚下,将细密的丝网纠缠在他的身边。柳

缘又与萧其宿拆了几招,见到两只影兽慢慢朝自己包围过来,自知不敌,便也退回了“三离剑鬼”萧其衍的身边,朝上方的江破说道:“龙王,你的朋友可真慢啊。他再不将事情做好,我们可就撑不住了!”江

破本来半腾在空中,驭火与刚刚攀登上山中平台的影兽“狰”打得不相上下,听到柳缘这话,不由分了神,回应道:“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柳缘答道,“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来救你,来救观星阁的‘七星’吗?”

江破一剑斩下“狰”的一只耳朵,但这耳朵本就是黑影凝聚而成,瞬间便又生长出来,异兽獠牙尽显,数条尾巴挥舞只见,便将山石打得粉碎。它虽然比当初在丹霞山中遭遇的那一只“狰”巨大许多,但实力,却比那一只要弱了不少。然而江破与它单打独斗,仍然没有找到将他彻底杀死的办法,只能挥剑驭火将他有血有肉的半边身体打伤,想要将它逼下山去。他

正想驭血为枪,一枪将“狰”的腿部贯穿,却听见一个声音快速从背后接近了他,他偏过头去,果然是一身青衣的柳缘,对方的轻功快如鬼魅,片刻之间便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柄精钢折扇拦住了他的动作,轻声道:“不必白费这个力气,你有这个工夫,不如留下点精神,对付下面那个人。”

“萧其宿?”“

是他。”柳缘点头,“这些影兽是黑影所化,其本质,与你朋友的那些影鸦一模一样,就算是将他们在这里杀死,黑影也会附着在其他东西身上。最根本的,还是杀了那个操纵它们的人。”

“是他?”

“不。”柳缘摇了摇头,笑道:“这庸才何德何能,能将这些东西操纵于鼓掌之间?我本来不必与你说到这些,但如今时间紧迫,顾不上这些了。”

柳缘说罢,伸出手来,道:“把你的血借我一用。”

第224章 火炬

“这龙血非常人可以操纵。”江破低头,看着他伸出的手掌道,“柳谷主不知道吗。”

“哈哈,我当然知道,但我可不是你口中的寻常人。怎样,试试你的龙血能不能将我的掌心烧透?”如此紧张的时候,柳缘脸上仍是似笑非笑,这般激道。

“你要怎样的兵器。”江破索性不再看他。“

一枚火把!”“

火把?”江破听后不由地惊讶。“

对。唯有你身上龙血引燃的光能逼退这些影子,这里也只有我,能用这光震慑他。”柳缘向下一指,指的正是萧其宿。他正化作一团黑焰冲天而来,身后跟随着两只影兽,乃是一只猿猴,一只大蛛。影蛛所过之处,背后皆留下无数细密的黑色丝线,甚至将那些攀爬到一般的半身人也纠缠其中,脱身不得。

“天璇星”令狐笑我与“摇光星”秦可仍在奋力阻拦两只影兽,却被萧其宿一团黑炎挡住去路,落入那蛛网之中。“天枢星”方炎与“玉衡星”司马流刚刚还在倒塌的“中指”之上,如今生死不明。“天玑星”萧谧、“天权星”古道同、“开阳星”孙或雨此时更不知身处而出。江

破抬头向上望去,严家村的方向仍旧是一片寂静,师之然布下的脆弱的结界之下,整个村子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陷入了无止境的沉默之中。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师之然便感觉事情不对,回到村中支援叶止,可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

们成功了吗?他们死了吗?再向上,唯有一轮血色的月亮高高悬挂,没有一句回答。而下方,无数半身人、四只巨大影兽仍在步步逼近,黑火缠身的萧其宿已经近在咫尺,以他现在的功力,自己绝非他的对手。现如今能够指望的,也只有恶人谷的这两人:“妙公子”柳缘与“三离剑鬼”萧其衍了。想

到这里,江破伸出龙爪,以尖锐的指尖划破皮肤,原本慢慢渗出的龙血顿时哗啦洒下,江破握紧爪子,就在这泼洒下的鲜血当中捧出一团火状的血来,这血在他爪中咕咚咕咚沸腾,转瞬间,便凝出一个火把的形状,其上,不断燃烧的血液扬起冲天而上的火焰,宛若一个鲜红的火炬。江破撇了一眼妙公子,只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正直视着自己的双手。“

没想到,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萧千澈将龙血留给了你,果然是一部好棋。”不知为何,柳缘的眼中满是渴望,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闭上眼,又睁开眼,继续说道:“不必将它交到我的手里,你在我身边,寻找一团气。虽然不可见,但以你的修为,一定看得到它在哪里——放上去。”

气?江破细心一探,果然在柳缘身上找到两团包围着他的真气,这两团气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从他体内而出,围绕在他身边,若不是柳缘这么一说,他还根本没有发觉。这两团气好似是另一双属于柳缘的无形的手,因他而生,为他所用——这若是他由本身的内力凝真气而成,柳缘这雄厚的内力,恐怕更在萧千澈的剑气之上!“

快。”柳缘催促道,“那小子要冲上来了!”话

音刚落,一团黑火果然从两人脚下的山崖间冲天而起!他口中不知大叫着些什么,喉间咕噜咕噜,好像是滚水烧沸的声音。他的身影刚刚出现,“三离剑鬼”萧其衍便一步冲上前去,出鞘的长剑中飞出两道剑光,与这黑火缠斗在一起。

柳缘身边的真气抓到这火把,见萧其衍先入库扎,便想要上前住他,却有一只猿猴影兽随之跃上,趁他不被,一掌将他从半空中打落下来。柳缘闷声受了这一击,轰隆一声被打在地下。

江破退后一步,果然见那一只大蜘蛛逼了上来,他连连向后,想要寻找它动作的间隙反击,却听见身后也传来“沙沙”的声响来,回头一看,竟是那一只“狰”再次从崖底爬了上来,尖牙利爪,霍霍向前。影兽理应畏惧他手中的火焰,可突然之间,这“狰”似乎什么也不害怕了,望着他身上尚未熄灭的龙火,这野兽的眼中居然竟是贪婪之意。江破还未想明白如何脱身,突然间,一个声音从他脖子后面传了过来。

“龙王。他们是这么叫你的吧?”

江破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同一道散去的烟雾,从他背后散了开去,又迅速在他地身前凝聚成形。一个熟悉的披着黑袍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江破见识过这个黑袍人的手段,亦知道他的武功绝不是他,甚至柳缘可以相比,只能尽力与他拉开距离,不敢妄动。“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们这些人还是一样。你和他一样,他也和他一样,这三个家伙还没死透呢,他们把什么东西留给你们了呢?”黑袍人在江破面前踱了五步,口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是何用意。但江破望着他的身形,能明显看到他已经受了伤——他原本高大的身子变得瘦小,身上厚重的黑袍现在宛若一张随意披上的破布,就连步法也不如之前稳健,走一步,好像都要颤抖两下。

江破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只见那一轮血红的月亮似乎变成了一只血红的眼睛,而它所凝视的方向,正是自己,与这位黑袍人。

“不过是又一次轮回。”

黑袍人突然抛下这么一句话,转眼间,他的全部身体便完全化作黑雾,被一阵狂风卷走。江破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离开的方向,那一只巨大的“狰”已经咆哮着向他扑来!身后的大蜘蛛也同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十只细长的脚拍打着脚下的地面,丝线远远便朝着江破射来。江

破回头,扬火,将身边漆黑的蛛丝烧断,一手握爪,迎面便挡下了“狰”的利爪,回头一剑,再将那大蜘蛛的一只前爪削了下来!可就在他再次挥剑,想要将“狰”的爪子也一同刺穿的时候,却发现——这两只影兽,好像是同时站住不动了。

第225章 斩却

“出去!”

江破愣住的这片刻间,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传来,他还未来得及分辨这声音究竟属于何人,已有一只手在他的腰上拖了一把,将他从两只影兽的夹击中带了出去。他一低头,是师之然。

而那个声音,自然就是叶止。“

你怎么出来了?”江破诧异道。血月还未结束,天色也未大亮,自己与观星阁“七星”在这里拼死支撑,与这些妖魔鬼怪周旋,就是为了给他争取完成“斩断”的宝贵时间。他现在从严家村中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叶止并未回答,他站在比两人高出五六米的一块山岩上,手中不知牵着什么东西。江破被师之然拉着向后退去,只来得及看得清一个大概:那是两条黑影凝成的长绳,从他的手上不知何处伸出,却擒住了两只影兽的身体,让它们无法动弹,这才给了自己脱身的机会。他停下脚步,问身边的师之然道:“怎么回事?”“

边走边解释。”师之然拉着他又向前去,从山崖这头跃下,勉强在悬崖边上站稳了跟脚,说道:“七星可都无恙?那边与萧其宿缠斗的几个,可是恶人谷的人?”

“是妙公子与三离剑鬼。他们……”“

是柳缘就好,走,我们也去助他。”师之然说着,更加快了脚步,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转眼间已从袖中摸出,投向远处三人的战场,匕首刚出了手,她却低声骂了一句,“糟了,这是最后一把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江破问道,看师之然这幅样子,大概是不会主动与他解释了。“

说来话长。我们做到了,但一切根本没有随之结束。血月或许并不是一个期限,而是一个契机。”“

契机?你说你们做到了什么?”“

斩断!”这个词再次说出了口,却没有成功的欣喜,“叶止斩断了与那个黑袍人的联系,他身上的影子,已经完全属于他自己了。黑袍人余下的力量向下逃窜,这才化作了你所见到的几只影兽。”

“那你说的契机是指?”

“所谓的‘血月’,恐怕并不是黑袍人完成‘收割’的方式,它只是一个契机。我们猜测,或许只有在血月来临的这一天里,他才能够将所有果实收割,化作己用。因此就算我们完成了‘斩断’,这血月也不会因此消失。但在天亮之前,他仍有机会!”

“什么机会?”“

杀了叶止,夺走他体内的影子。他之前之所以没有下手,是想要叶止的身体,可现在时间紧迫,他已经没有这个顾虑了!他想重生,必须要一个与影子结合已久的身子,这身子不能像得了黑病的人那样孱弱,又不能像下面的半身人那样无能,如今叶止已经斩断了与他的联系。你说,还能有谁?”

“是他?”“

杀了萧其宿!让他无处可去!”两

人三言两语之间,已到了下面的战场当中。柳缘、萧其衍以一敌二,虽未落下风,却也未从萧其宿身上占到什么便宜。他身上涌动的黑火本就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即便是柳缘手中龙火凝成的火炬、萧其衍御空而行的三柄宝剑也无法近他的身,师之然方才掷出的那枚匕首还未靠近他的身子,便被那炽热的黑火燃成灰烬,不知掉落何处。柳缘一见两人来了,立刻后退两步,一手托住师之然,道:“师家小妹,来得挺晚啊。”

“妙公子风采依旧。”

“哈,代我问候你师父。说十年未见,柳某甚是想念。”江

破不知他们二人谈论的是谁,道:“你们二人不是他的对手?”柳

缘不置可否:“他的功力远超从前,与杀雷变的时候相比,早已不是一人了。”

“你知道这件事?”“

我什么不知道?”柳缘指着萧其宿道,“他方才还想杀了我和萧其衍,现在却安静了许多,除了防守,似乎已经无暇顾及我们了。看来,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妙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恐怕知道的不比我们少。”师之然道。“

你们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你对他的许多了解,正是因我而来。”柳缘道:“还有,你的那位朋友安然无恙。”

师之然猛一激灵,失声道:“应启丞?”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已经被一位大人物救下了。”

“什么大人物?”

柳缘作了一个“嘘”的手势,道:“你自然会知道的,现在还是先关心自己吧——萧其宿的身体不是假书生的首选,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吞噬。他刚才尝到了力量的滋味,更知道活着有多好,怎么愿意轻易放手?但他和鬼使不同,他的意志脆弱得像是一层纸糊,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们一齐上!”

“不,你们上。”柳缘道,“他已经露了破绽,但仍不够大。那黑火的强悍出乎我的意料,我这一身近身功夫,反倒没了用武之地。但我知道怎样激他。”“

妙公子还真是事事亲力亲为。”师之然忍不住挖苦道。“

过奖。”柳缘也不在意,“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假书生若是找不到地方寄居,便只能化作孤魂野鬼,这是他千百年来还未经历过的事情。让他尝尝。”

柳缘摇扇之间,身边二人已快步上前而去。一阵紫雾,一团龙火,与那三柄飞天的剑刃一同加入了战场。柳缘正想开口说话,突然间,一个诡异的身影从他上方掠了过去。柳缘抬起头来,只见这轻功怪异莫名,每移动一次,就像是一团雾气炸开,又聚拢,再次炸开,再次聚拢,这之间,才偶尔现出一个人形来。轻

功虽怪,他的速度却只是一般,举止之间,分明是仓皇失措,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小心地捧着手中一个怪异的小瓶子。他不断四顾,不知是在找谁,看到柳缘,动作明显地一顿,又加快了速度,向着远方逃去。柳

缘长长出了一口气,自语道:“‘玉衡星’,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第226章 插曲

司马流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并未被这里的其他人注意。包括师之然在内的三人,此时只来得及关注面前愈发疯狂的萧其宿。黑袍人深藏在他体内的力量终于萌芽,正要将他仅存的弱小意识吞噬殆尽,即便他奋力挣扎,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他

身边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本被他用作克敌的武器与腾空的黑翼,但现在,他只能将它们化作一层又一层的火焰屏障,希望将眼前的对手与自己完全隔绝开来。而脚下原本顺从的猿猴影兽也在此刻失去控制,獠牙与利爪不去阻碍他的敌人,反倒朝他伸来。萧其宿在无法目视的火焰中发出阵阵号叫与模糊不清的咒骂——只有他能感觉得到,他正在抗拒的东西距离自己究竟有多近。也

是在此刻,被叶止牵住住的“狰”与蜘蛛亦挣脱了束缚,朝他猛扑而来。叶止虽然已将黑影“斩断”,让所有的力量回归自己本身,但亦失去了一大部分本属于黑袍人的力量,面对两只影兽的围攻,同样只能节节败退,将他们引入山下。但他还未退下几步,却发现成百上千的半身人已经攀爬到自己脚下不足十米的位置,令狐笑我、秦可二人早已无力将这一支大军阻拦,且战且退,正好退到了他的身边。三

人打了个照面,眼中皆是惊愕,知道自己已被两面夹击,再没有退路可走。偏偏在这时候,又有两道身影踏轻功而来,正是七星中的另外两人,孙或雨和萧谧。他们被那一只身负四翼的异兽追赶,仓皇失措。萧谧满身是血,孙或雨双手同样负了伤,就连剑都已经握不住。她见到几位师兄,惊呼一声,忙问道:“大师兄呢?”“

不在你那?”令狐笑我眉头一动。“

我见山崩,以为他朝着你们这边来了!”几

人说到这里,同时望向崩塌的“中指”,可这其中,哪里还有“天枢星”方炎的一点踪迹,秦可愣愣的看着,很快抽泣出声,双手掩面。令狐笑我抓她起来,对孙或雨与萧谧道:“没时间说这么多了,先将这些妖魔拦下,龙王与恶人谷的妙公子还在上面。鬼使,你对这里更为熟悉,你有什么办法?”令

狐笑我这句话出了口,孙或雨与萧谧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男人正是“鬼使”叶止。虽然容貌并不熟悉,但手中那柄轰鸣的黑刀早已证明了他的身份。

早在丹霞山的时候,孙或雨就与秦可、司马流三人一起救下一个被“万家灯火”追杀的年轻人,此时一看,居然就是鬼使本人,自然惊讶万分。她简单行了一礼,道:“久仰,没想到鬼使竟然是这样年轻的人。”叶

止并未回礼,只是一点头,对令狐笑我说道:“阁下对现在的情况知道多少?”

令狐笑我摇头:“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便舍命来救我们三人?”“

师命如此。我们七人定当竭尽全力,舍生忘死。”“

是观星自在?”

“正是!”

叶止咬唇沉思片刻,先说四字“真不简单”,又抬头道:“如今山中所有异响,都是一个名为‘假书生’的妖邪所化。他要趁着天亮之前,血月当空之时,夺得萧其宿的身体,再凭借那躯壳,驾驭那几只巨大影兽,与下面无数半身人一同将我们逼至绝路,将我身上残余的影子一并夺走。只有这样,他的力量才能重回巅峰,再那具身体上再次重生。”

“萧其宿?你说上面那个像是一团黑火大妖,居然是白衣楼主的儿子。”孙或雨惊道。叶

止点了点头。“

你说的重生是指……”令狐笑我问。

“就是重生。在之前的数百数千年中,假书生已经重生过无数次,历史上的每一次血月,都是他一手策划,用以回复自己逐渐消散的力量——就是这个东西。”叶止说着,伸出手来,一团黑影在他的手中聚集,很快变成一只乌鸦的形状,那乌鸦“哇”地一声飞向天空,却很快被朝着萧其宿的方向吸引过去,没飞几步,便化作一缕影子,消散其中。叶止收回目光,接着说道:“所有影子都是他的造物,就连当年的圣子三千不归都逃不开他的影响。打我以这柄狂刀斩断了与他的联系,不再受他控制。若要让他不再为祸世间,只能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完全在此消散!”“

你打算如何做?”

“我们并非他的对手,只能拖延时间,只要萧其宿不想死,我们就还有机会。”叶止看着几道步步逼近的黑影,更加快了语速,“必须要将这几只影兽连同下面的半身人拦在这里,不能让他们迫近萧其宿一步,同时,我也不能死。”“

我们保护你?”“

没这个必要!”叶

止说罢,首先一步跃下,狂刀一挥,将下面七八只攀在崖上的半身人同时从手臂处斩断,这些妖邪从悬崖上掉落下去,就连一声尖叫也没有发出,只有如血的月光洒下,令这一幕显得格外诡异:“我们还有时间,现在距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抓紧了!”另

一边。师之然、柳缘、江破三人也绝不轻松。萧其宿已经失去了控制,本来拘谨的黑火现在四处喷出,只要沾染一点,立刻皮开肉绽。柳缘轻功过人,躲避这些火焰还是轻轻松松,但师之然的轻功本就不如他们,被几道流火射中衣物,只好将它们全部撕开,露出肌肤来。

但即便如此,三人还是无法靠近萧其宿的半步,他的力量无穷无尽,更是在疯狂中到达了顶峰。别说是柳缘手中的火炬,就连江破身上的龙血之火也无法令他畏惧。萧其衍驱使三柄飞剑在背后寻找切入的机会,也被连连喷涌的黑火逼退,不得不回到柳缘身边。“

我不想死!滚出去!你说过了,你不要我的身体,你只要……”“

不,求求你了,我还想活着。大人,我为你当牛做马,你不能这样对我!”

“滚出去,你这个妖怪,从我的身体里……”他

的语句越来越模糊,对话越来越疯狂,师之然知道他在与谁对话,更知道没有幻术与他人的帮助,以他的意志,已经无法支撑多久了。

第227章 步步紧逼

“撑不住了吗,萧其宿。你还未向任何一个看不起你的人复仇,就要被自己一直侍奉的这位大人吞掉了,三十余年匆匆而过,真是可惜啊……”这疯狂的咆哮声中,忽然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正是柳缘。他挥扇逼退四散的火星,又走近了一步,再道:“你若是再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我与你兄长大概就会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到时候,人们便会记得你杀了妙公子与三离剑鬼,天下还有谁敢看轻你?只可惜,只可惜啊……”

这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被柳缘深厚的内力层层包裹,穿越萧其宿身周的黑火,正传到他耳朵中去。偏偏就是这样的话语,萧其宿听后,原本涣散的眼神居然又有了一些力气,奋力地挣扎了一下,将灼烧他身体的火焰挣开了些许。他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口来,只能扼住自己的喉咙,右脚狠狠踩踏着地面,好像一只被巨蟒缠住咽喉的野兽。“

龙王。”柳缘偏过头,低声说道:“用你的血逼开黑影,掩着他的剑进去。”

“你要做什么?”“

你试了就知道!”柳

缘只来得及回了一句话,便有一条火舌从萧其宿身上射出,朝他扫来。柳缘侧身连跨三步,身上龙火火炬扫过,在以精钢折扇一挡,这才绕开了黑火,身形再闪,勉强回到地上。他面色凝重,终于是笑不出来:这庸才得到假书生的一身神力,却不知如何操纵,反而每一击都力道非凡,险象环生,即便柳缘已凭借自身深厚内力卸去这一击的大半力量,可仍被震得浑身疼痛不止。

就在柳缘挡下这一击的片刻之间,江破的火与萧其衍的剑已同时击出!

两人虽然从未见面,但都身负白衣楼的剑法,此时一前一后出了招,合作之中竟全无陌生,三剑跟在一火之后,接得天衣无缝。黑火虽不惧龙焰,却也要被这精纯的火焰逼退几分,三剑之中的玄冰剑刃趁机跟上,绕过两缕黑火的交击,一剑砍在萧其宿的手臂上。可这一剑来势汹汹,刀光剑影之中,居然并未伤到萧其宿分毫,只是他受了这一剑之后,大叫连连,缩回了手臂,好似受了天大的重创,燃着黑火,面目不清的五官上,分明就写满了畏惧。这

是……师

之然看在眼中,突然顿悟过来,明白了柳缘这番动作的目的,忙问道:“妙公子,若我能创造出幻境,映射他心中所想……”“

快做!”柳缘刚刚直起身来,又被三团流火追了一路,即便是他这样的工夫,此时也气喘连连,答不上话来。可他心里知道,这周围流火越乱,萧其宿动作越大,便越说明他还未放弃与假书生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他越不甘心,越复仇心切,自己的胜算就越大——因为他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对手究竟害怕什么,他今天来到五指山上,可不是赤手空拳就来的。丹

霞山,五指山,这两块看似毫不相关的高山,其实是由同一块山脉相连的,它们跨越绯叶的整个南部,以春水江和惊果崖为界,共同构成了长达近五千里的雄伟山脉。而在这条山脉的地底,深藏着一张网,一张由黑影构成的巨网。影

兽、半身人、萧其宿、甚至当年的三千不归,这些都不是“假书生”真正的力量所在。千百年来,这个拥有无数名字,长生不老的妖邪,或者说是神明。他将自己变作了一颗深深扎根在这片大地上的大树,而这地底的巨网,就是他的根系。他深藏在地底,播下黑影的种子,并在血月来临的时候收割。他藏在无人可知的阴影之中,愈发古老,也愈发强大。这

,便是柳缘所知道的有关黑袍人的一切。

他已经放弃了形体,甚至放弃自己本身的存在,他太过古老,千年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但他并不是无所畏惧:他害怕自己的根系被毁,他害怕这一片山脉受到牵连,将他再次掩埋在地底——就像九年前萧千澈与三千不归做的那样。柳缘一直相信,萧千澈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假书生所害怕的东西,他非死不可。而

柳缘想要做的,却与萧千澈不同。他不必自己动手,因为,面前正有一个蠢到不能再蠢的庸才……“

萧其宿!你不觉得好笑吗?今天本来是你报仇的大好日子。龙王,剑鬼,我,鬼使,我们今天都在这里。可你的主子啊,你尽心尽力侍奉了他这么久,他却连这样一个报仇的机会都不肯给你。他比萧千澈,比萧其衍,比江破更可恶,他才是那个真正看不起你的人,他……”

柳缘说到这里,只见一整深紫色的烟雾从他身前飘过,弥漫在黑火之前。这雾气绕过火焰,将几人团团围住,它逐渐变得平缓,许多昨日场景,一一在这片雾气上凝聚,显现。这些场景尽是萧其宿的无法回首的屈辱:他与兄长比剑,险些被砍掉一只手掌,萧其衍却喊他庸才,毫无悔意;他向父亲讨要剑谱,却被告知这剑法早已传给江破,让他向后者去学剑;他密谋牛角山一战,却连恶人谷都不相信他有这番魄力,将他锁在谷中三天,滴米未进……这

些故事,都是师之然一路上听江破所说,并未亲眼所见,因此构建出的幻境极为模糊,往事之中,只有几张模糊的脸而已。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陷入癫狂的萧其宿哭喊不止,那黑火涌上,将他全身烧得如同一块人形的焦炭。萧其衍的飞剑击中他的身体,虽然很快便被黑火弹开,却令他大叫不止,宛若受了伤的孩童。“

你记得吗,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你从来躲不开兄长的剑,你从来不被人看得起,甚至连愿意利用你的人也没有。事到如今,你快要死了,你只有最后的时间向这些伤害你的人复仇了。”柳缘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这片紫雾笼罩的幻境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你已经来不及一一杀掉我们了,天快亮了,你只有一个办法……”

师之然转过头去,她不知道柳缘要说什么,只感觉到柳缘的声音变得愈发狰狞,这样的话语在“妙公子”口中说出,竟显得如此狰狞。

“你只有一个办法——把地底所有的‘网’都拉起来,丹霞山,五指山,地裂山崩,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柳缘说着,步步紧逼向前,黑火几乎烧在他的眉间,“快,杀了我们所有人!杀了这里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庸才!”

第228章 传信令箭

萧其宿的精神早就已经崩溃,黑影不再包裹着他的身体,更从他的皮肤、肌肉、关节、七窍中弯弯曲曲地钻出来,要将他整个吞噬。可听了柳缘这一番话,他仍扭动着身子,不愿屈从,凄厉而嘶哑的叫声响彻山谷。

师之然与江破虽不知道柳缘打得什么算盘,亦不知道他口中的“网”是什么东西,但生死攸关之际,哪里还来得及想那么多?紫雾与龙火,一者激起他的仇恨,一者压抑他的黑焰。“三离剑鬼”萧其衍收回三枚飞剑,将射向柳缘的黑焰统统挡开,道:“他果然着急了。”

“这就对了。”柳缘轻轻皱眉,又道:“我的老朋友们到了吗。”

“还没有消息。”萧其衍道,“只怕是……”

他话到一半,忽然回过头去,之间不远处一道亮光从黑暗的山谷中冲天而起,缓缓上升,一直到比两人落足之地更高的空中,这才“哗啦”一声炸裂开来——这是一枚传信令箭。令箭本是一道黄铜色的亮光,可炸开之后,却化作无数纷乱的银白小点,远远看去,竟如雪花一般纷然洒下,即便是在血月的照耀之下,依然洁白如雪。“

到了。”柳缘嘴角上扬,“不算太迟。”就

在此时,叶止与“七星”中剩下的四人也看见了这纷然炸开的令箭。叶止挥刀震开“狰”甩来的巨尾,有奋力斩开挡在他身前的几只半身人,回头吼道:“天璇星,这是你们观星阁的令箭?”“

我从未见过这东西!”令狐笑我疲于应敌,只是答了一句话的工夫,便险些被一只藏在黑暗中的影兽扑到。萧谧过来相助,他连一声“谢”都来不及说,便又被那只巨大影蛛的丝线缠住,幸好宝扇盘旋飞来,以剑气助他脱身,他这才退回叶止身边,继续回答道:“恶人谷的令箭是血色大斧,也并非这个模样,白衣楼更不必说,这山中除了我们几人,还有谁?”

两人正在疑惑,突然听孙或雨高喊一声:“师兄,你看那里!”令

狐笑我闻声望去,只见到五指山远处的山林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蜿蜒的队伍,若不是他们手持火把,这夜色之中还真看不出来。这支队伍大约有百余人之众,行进极快,似乎都在以轻功疾行,个个身手不凡。为首一人武功更是高超,他手中不知有什么神兵利器,一路斩开所有拦路的树木顽石,以一己之力为身后的队伍开出路来。令狐笑我看了许久,吸了一口气,问道:“师妹,这人莫非是……”

“是造化钟神箭阵!”孙或雨眼神最为锐利,早已将来人的身份看得一清二楚,“是师叔,师叔来救我们了!”

令狐笑我大叹一声,喜道:“鬼使,是我观星阁的援兵!为首的是我师叔‘造化钟神’牧星峦,有他们在,山下的众多妖魔便无须担心!只要我们清缴了面前这些,便能撑到血月落下的时候。”

“清缴这些,谈何容易?”秦可这时候接过话来。她刚刚被那一只豺狼影兽一爪击中,半身都被鲜血染红,骨头更是不知道断了几根,就连原本清秀的脸上,也多了一道鲜红的伤痕,她喘着粗气道:“恐怕等师叔到了山下,我们已被这些妖怪吃干抹净了!”

秦可刚刚说完这话,便又有三只半身人趁她不备,从她身后扑来,秦可就地一滚,长剑上挑,将这三只妖怪凌空斩断,可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却又一条巨尾从上而至,重重向他身上拍来。是

“狰”!

秦可愣了一刹,翻身就要再滚,谁知身侧恰好是影蛛布下的丝线,这仓皇一滚,恐怕要被这黑影丝线拦腰切成两段!秦可一咬牙,提剑一挡,只希望自己手中一柄细剑能阻下这一击来——但这怎么可能?

一道剑影闪过!巨尾轰然落下!秦

可睁大了眼睛,只看见一柄自己从未见过的飞剑从她眼前划过,再是一斩,那掉落的黑尾瞬间被斩作无数缕黑色的影子,向上升腾而去,破灭得不见踪影。再细看,这剑似乎翩然无力,轻轻向下坠落,片刻却又腾空而起,将秦可身周的敌人统统刺穿,这才划过她的身边,猛地向山下冲去。这

飞剑速度之快,来势之猛,剑气之烈,令人咂舌。这凭气御剑的功夫,恐怕更在令狐笑我与方炎之上!几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这飞来一剑的是哪一位高人,只有叶止停下动作,目送这一柄飞剑射向山下,喃喃道:“白衣楼。”“

白衣楼?”

“这剑……应该是白衣楼‘四剑’之一的‘御剑行’钟兮。”叶止向山下望去,果然见一支小队纵马疾行在山间,从丹霞山的方向赶来,与之前的白色令箭、观星阁的援军都不在一个方向。他们手中并没有火把火光,看来也是匆忙赶来。那一柄飞剑落下山峰的方向,正是那里。

就在这时候,黑暗的山中隐隐传来了亮光。疲惫的众人循着这光亮找去,就见到在那传信令箭升起的方向,有一个圆形的阵法正在缓缓成型。若不是这发出淡淡光亮的阵法,他们可能还无法看清——有另一只身着怪异的队伍正站在阵法当中,大约有两百三人,是几只援军中人数最多的一个。这样的距离下,就连孙或雨也看不清他们酒劲是何人,只能看见为首的两人身骑大马,其中一人高高举起手来,又放出了一枚令箭。

他仿佛是用令箭,在与山上的某一个人对话——是谁呢?

叶止抬起头去。山顶的战况比他们这边更为激烈,龙焰包裹着黑火,紫雾环绕了战场,兵刃相击之声不断传来,却看不清究竟打在何处。这一片朦胧之中,只能听到一个人痛苦的咆哮与嘶哑的尖叫。以及另一个男人清晰的说话声。

“妙公子”柳缘,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山下发出穿信令箭的这百余人,莫非是恶人谷的队伍?

叶止并不知道,此时的五指山中,最熟悉这一支白色令箭的人并非柳缘,而是另有其人……

第229章 “网”

萧其宿已经到达了极限。这“极限”并未只是指他的身体与精神,更是指他的力量。如

今,那喷涌的黑色火焰已被江破放出的鲜红龙焰压在他的身体周围,柳缘的话语比刀剑更有杀伤力,让濒临崩溃的萧其宿一次一次回归清醒。他已无法说话,但眼中的愤怒丝毫没有消失,仿佛就要喷出火来。但

此时,师之然已无法专心维持身周的幻境,因为她看到了那一支白色的,如雪花般洒落的令箭——她当然知道这令箭属于哪一支江湖势力,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处。是谁向他们求援?是谁让他们来到这里?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此

时,她不仅想起了几天前,她与叶止、江破在壁画前的思索: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盘巨大的棋局中的一部分。在这里落子的,都是这个江湖,乃至三国最深不可测的人。而他们三个,只是这棋盘中的三个小小棋子,就连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方的势力,都无从知晓。即便浴血奋战走到了这里,即便他们一路击败了无数妖魔影兽,甚至完成壁画中所描绘的“斩断”,重挫了“假书生”,他们依然只是棋子。柳

缘的声音愈发高昂。他

确实是最好的演说者,有人说他一个外人不费一兵一卒,在一天内兵不血刃拿下恶人谷靠得并不是一身过人的武功,而是他的铁齿铜牙。他之所以被称作“妙公子”,正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独特的魅力:无论他的朋友或是敌人,都忍不住想要听信他的话,你无时无刻,都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你还有时间吗萧其宿?你知道你侍奉的大人是怎样的人,等到这轮血月落下,你觉得你还有时间吗?你必死无疑!可你这一辈子做了什么,牛角山事变?对,你做得很好,但有人记住你了吗?杀了‘裂石剑’雷变?江湖中有人听闻你的名字了吗?”

“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这座山中的人:‘龙王’江破,‘鬼使’,荆合古山观星阁‘七星’,恶人谷恶首,三大恶人!你再往下看,白衣楼的四剑已经进山,观星阁援军快马而来,你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扯起巨网,扬起群山,掀动大河,整个江湖半数以上的势力都会葬身于此!”“

天亮过后,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他们知道是你,萧其宿!在这一场大战中一人击溃了这里所有不可一世的人。不会有人再记得白衣楼主萧千澈了,他们只会记得你!”柳

缘说到这里,余光再次瞥见一缕上升的白光。这是那支不知名的队伍发出的第三支令箭,山下的大阵已经愈发明亮,是一个银白的血花形状。但除了他与师之然,这里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还在等什么,做啊!”这

话音刚落,面前被火焰与紫雾层层包裹的男人终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距离他最近的“三离剑鬼”萧其衍直接被那气场震开,甩出十余米远。江破以龙血成剑勉强站直身子,却也没有余力睁开眼睛,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师之然趁机离开两团火焰的包围,纵身沿着山崖向山下银白色的大阵跃去。而柳缘,他高昂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萧其宿与他身上炸裂而出的崩腾火焰。

他要见证一场神话,或是传说,或是噩梦……的落幕。只有他真正清楚,自己究竟惹怒了一个怎样的人。

无数流火从萧其宿的身体内涌出,但这一次,这些流火并非在毫无目的地攻击。它们如一条条丝线与刀刃,刺入山川当中,再向下,延伸进大地,它好像是一只拉起幕布的手,向下,向下,从高山底下,从最深处的地底,将一样东西扯了出来——

这东西好像是一张大网,又好像是一棵庞大得不可思议的巨树的根系,甚至像是筋脉,或是什么怪物的血管。就在萧其宿体内涌出的流火将这一张网掀起的瞬间,“拇指”、“食指”两座高山就在这顷刻当中轰然倒塌,他们的山石滚滚落下,山下的树木丛林被连根拔起,露出裸露的地表来。

江破朝下望了一眼,现在,五指山只有“无名指”与“小指”依旧完好,这张大网的掀起,似乎唯独对这两座高山没有影响。但更远的地方,已经如同一片人间炼狱,落石与裂开的大地如同一条愤怒汹涌的石头大河,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再看柳缘,他脸上带笑,背过手来,看着这一切在他面前发生——他似乎早就知道事情会这么发展,早就知道地底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更知道他们神秘的对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一个念头从江破的脑袋里涌了出来——他利用了他们。他

们是棋子,而他,则是“棋手”。萧

其宿发出的吼叫声依然震动他的耳膜,即便他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也被那冲击震得连连后退。这声音不像是从他的喉咙中发出的,更像是从更加深远的地狱中冲来。江破朝着柳缘大叫,但在这样的冲击当中,根本没有人能听得见他的声音。更多的“网”被掀起,更多的大地与山川碎裂成废墟,再不过多久,这里也会成为……

也会成为……丹

霞山。

这三个字刚刚出现,江破的脑袋一下便清醒了。丹霞山,五指山,这所有的事情都是连接在一起的。此刻引发一起,旁观一切的柳缘,就与当年站在鹰嘴峰上的“黑猫”一模一样。他们要做的,他们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江

破还在疑惑,他还在思索这一切是为什么,困扰着他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就在此刻,所有声音居然都停了下来,那冲击着他的巨力也随之消失。他回过头去,发现那蔓延在萧其宿身边的黑色,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已经完全熄灭了。就连他赖以生存的,组成了他身体其余部分的黑色影子,也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无影无踪。

他的身子,只剩下了一半。

江破猛然回过头去,柳缘已走上前来!

第230章 寒江囚龙

“你还是没有做到啊……”

他的声音再次带上嘲弄的笑意,似乎光凭这漫不经心的话语就能把人打下深渊。他毫无顾虑地伸出手,捏住萧其宿仅剩下的半边肩膀,咔嚓一声,抓下一把焦黑的骨灰来。对方摇晃了一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早就没有发生的声带了。“

他怎么了?”江破走上前去。

“他的‘那位大人’抽走了他的力量,放弃了这具身体。”柳缘道,“若是真让他扯出底下的根系来,他千百年的基业便一并毁了,他承受不了这损失,只能丢下了这个——”

柳缘用扇子再在萧其宿的身上敲打了一下,不知为何,这焦黑的人形仍为完全死去,他空洞的眼眶里有东西转动了一下,身子颤抖。“

他是个可怜人,你这么觉得吗?”柳缘问道。

“不。”

“哈,不愧是龙王。在无情这一点上,萧千澈若是能做到你的一半,就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你知道我师父是这么死的?”江

破一惊,刚想问个仔细,面前这一具焦骨身上却突然再度炸起一团黑色火焰来。柳缘大喝一声,伸扇要挡,但这黑火来势竟比刚才更要凶猛,这一击撞在柳缘的精钢折扇之上,竟将他的扇子打飞了出去。柳缘大骇,运功一掌击出,但黑火已至面前,早就躲闪不得。这

时候,却听一阵金属滚动的轰鸣声从天而降,一柄将近一人高的黑色大刀迎面斩下,将黑火全数咬在它的锯齿刀刃上。这黑火本来凶猛至极,可一旦被狂刀扯出,立刻变成影子一般的流体。叶止将影流缠在刀上,再是一步向前,一刀将萧其宿站立着的半边身子斩成两段!这

焦骨本就只靠着这最后的火焰支撑着,一刀下去,立刻变作散落一地的残骨。叶止仍不罢休,刀刃向下插下,将萧其宿的半边头骨砸了个粉碎,这才抬起头来,望向柳缘。柳

缘半边衣服被突如其来的黑火引燃,被他撕碎了丢下悬崖,此刻半身裸露,头发也烧焦半缕,显得从未有过的狼狈。他见叶止正在看他,便迎面走去,说道:“鬼使还是这么大火气。”

“我救你一命,妙公子,你轻敌了。”“

我只是看轻了他这个人。”“

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这下方的大阵,飞起的令箭,是你恶人谷的人?”

“你有时间问这些,不如下去将那几只影兽斩了。”柳缘抬起头,望向天空,“这天还要近一小时才亮,现在我们三个都站在这里,你的严家村呢?守得住吗?”

柳缘提到这里,叶止脸色立刻一变。三人此刻站在将近山顶的高处,严家村却在山腰的地方,萧其宿虽已伏诛。可那无数影流大军却并未消失,黑袍人离开了萧其宿的身体,可他的力量并未消散,血月还没有结束,他还想要做什么?下面“七星”余下的四个人,能否抵挡住他们潮水般的冲击?“

知道了,就去吧。”柳缘道,“我不是观星阁的人,也不是白衣楼的人。这个村子是去是留,死多少人,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来这里自然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两位,还有时间来管我的私事吗?”柳

缘说到这里,突然一个身影从叶止江破二人身边划过,落在柳缘身边。是一个驼背老头推着一架轮椅。柳缘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运起轻功,向着山下而去。叶止认得出,这人就是“四大恶人”中极少出现在江湖的暗器高手“废人”魏八。“

走。”叶止朝着江破走去,“我们去支援……”他

话刚刚说到这里,忽然间,一只大手从悬崖底下伸出,一把将他的身体握住,叶止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那一只怪手活生生拉下悬崖。江破想都未想,立刻冲上前去,一跃而下!

同一时刻,师之然已来到了山下。她的轻功虽不如江破的轻盈,不如令狐笑我的迅捷,但紫雾环身,却极容易在山风中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一路接着山势滑翔而下,那一张白色大阵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清晰,那两个执掌阵法的带头人,果然就是……“

小姐!”那人一拱手,一弯腰,还未等师之然开口,便先问候了一句,“我们二人等候多时了。”

“你们等候个屁!谁让你们来的!”

面前这两个人,正是“寅家茶铺”三位茶博士中的两人,“笑抚扇”罗中客与“荡气大袖”鹤修!

“小姐不必惊怒,这一切当然是渊主的意思。”“

渊主的意思?那就不用事先通知我了?”“

这……我们也不知道小姐你就在这凶险之地啊。”罗中客朝师之然卖力摇着扇子,赔着笑道。“

那你还说等候多时?”

罗中客一愣,接不上话来。

“去去去。”师之然推开他,“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子?”

“习惯,习惯嘛。”罗中客道,“小姐,你看这阵法已经摆好,您既然在这儿,是不是要助我们一臂之力?毕竟,没有人比您更了解这个阵法了。”

师之然瞟了这阵法一眼,道:“我不了解这阵,做着阵法的,是我二叔。”

“您二叔已经死了。”

罗中客刚刚说完,便被一张大袖子打在脑门,只见鹤修怒气冲冲,骂道:“老罗你会不会说话,小姐脾气好,你就口无遮拦了?”

罗中客痛得哎呀大叫,“小姐哪儿脾气好了,也就你觉得小姐脾气好!”师

之然看着二人打闹,气不从一处来,抓住“荡气大袖”鹤修,劈头盖脸问道:“我可不管义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现在就给我从实说来:你们在与谁合作?这‘寒江囚龙’阵法是要囚谁?你们可知这血月代表着什么?”

“假书生。”“

假书生?”师之然大惊,“这么说,你们什么都知道?”“

小姐,您也知道渊主做事的风格。他既然将这么大的事情托付给我们,对我们便不会有所隐瞒。不然要是坏了事,和谁说去?”罗中客道。

“这么说,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以身犯险,给你们做诱饵?义父就这样对我?”

“小姐不必生气,以身犯险的,可不止您一个。”鹤修道,“渊主此刻,已在湛海。”“

哪里?”

“王庭!”

第231章 严寒

湛海,王都深蓝,无光阁内。“

黑猫”虞澜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目视前方,眼中空无一物,一手藏在袖中,另一手握紧了黄金与钢铁铸造的冰冷高椅。身边的女人发现了他的动作,上前,俯首,道:“师父。”

虞澜没有回答他。这一刻,虞澜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的意识追随他的目光一起,来到了千里外的那一场大战之中。他看到山崩地裂,看到黑影与火焰,看到了一张大网被从地底掀起,又最终熄灭。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轻声道:

“他终于还是被‘那位大人’丢下了。”“

师父说的是?”女人问。“

你现在启程,乔装越过边境,替我去蜃楼找一个人。”

“蜃楼?”女人问道,“我们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

不,我们一直在与他们打交道。米晏,去。”

“是。”

女人答道,转身离开。在这座无光阁中,所有的话语都是那么得少,仿佛每个人都要藏下力气苟且得活下去一般,可这里在这里的,分明就是湛海,乃至整个三国最强的几位幻术师,他们被这冰冷的气息感染,变作几具五光的行尸走肉——是这样吗?至少,在门外的那个人看来是这样的。

无光阁更冷了。

女人还未走出门去,便感觉周围的温度又低了几度。无光阁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如今又是湛海最为冰冷的寒冬,她张开,吐出热气,热气就在她的面前被冰冷吞噬。“空谷逐人”米晏,她是最好的幻术杀手,在没有温度的环境之中取人性命,可是这个冬天,就连她都瑟瑟发抖。是

……

“回来!”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声音。她猛地回过头去,望见了虞澜大张的嘴与瞪大的眼睛,她一愣。她是陪伴在师父身边最久的弟子,这朝夕相处的三十年来,她从未见过师父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是什么东西,居然让“幻术之王”虞澜都这般失态?她张口想问个究竟,但声音刚刚从喉间发出,却被彻彻底底堵死在了那里。

她的声带被冻住了。

直到这时候,米晏才惊恐地发现:那一股彻骨的严寒并非来自这个寒冬,而是来自她的面前。可惜,她再也没有力气回过头了。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师父一步一步走下自己的宝座,看着自己,喊道:“跑!”

下一刻,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裂了开来,化作了一阵寒风中冰晶。

即便如此,那扇门依然没有打开。

虞澜站在那里,宽大的深蓝华服披在他的身上,在这一阵严寒当中,他苍白枯瘦的脸居然变得红润了一些,显得异常古怪。他摇晃了一下,最终站直了身子,出口道:“你居然还活着。”

门开了,一个布满了冰雪渣滓的脑袋被丢了进来。这脑袋好像在冰窖里冰冻了五六年,遍是青紫,面貌却清晰可见,是“今天不吃”貌不同。“

你的三个弟子,也死光了。”门外的那个人终于说了话,他刚一开口,便有凛冽的风狂啸而来,呼呼灌入这无光阁内,桌上的茶水瞬间覆上了一层冰。他踏入一步,就连坚硬的石板也在严寒中颤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就和你的弟子一样。”虞澜道。

“我的弟子?我不需要弟子,我这一身功夫只是诅咒,不需要有人陪我一起担着。”“

也是,你本来就是孤家寡人。”虞

澜说罢,回过身子,一步一步,又走回了自己的冰冷高椅上。他颤抖着坐了下来,道:“冷啊。”

“我以为你不怕冷的。”

那人说着,又向前几步,站在了虞澜的面前。风声渐渐小了,杯中的冰也融化了开来。但他脚下的石板上,依旧覆盖着一层坚冰。两个人的声音都舒缓了下来,就好像是两个拉着家常的老人。只有身后那一个死人的头颅,那一具化作冰晶的尸体,提醒着所有人:这并不是一场友善的会面。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甚至都没有老。你去哪了?萧千澈没有杀了你吗?”虞澜问。“

萧千澈?他当然以为我死了。我本打算这次回来和他算算旧账的,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么倒霉,先我们一步就走了。我这一路就想着,兴许他会想你呢,就过来看看你。”

“呵。”虞澜当然知道对方话中的意思,道:“客气了,枯连渊主。”

面前这一人,正是曾经的玄水渊渊主,“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

他身材高大,一头银发,看面貌大概是五十岁的年纪,实际上,却远远不止。他全身覆盖在一件巨大的熊皮大衣之下,熊的脑袋就垂在他的右肩上,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恐怕还要以为他是深山中的一个老猎人。他明明是浑身包围着严寒的人,但一说话,却有一股热气白雾从嘴中吐出,也不知道这温热之人与严寒之冰究竟是如何共处的,更不知道这看似普通人的身躯之下,究竟蕴藏着怎么样的实力——他居然能在“黑猫”虞澜无知无觉的时候,隔着门就将其他的弟子冻成一地冰晶,是寒冷驱使着他,还是他驾驭着严寒?

但他确实是这个江湖之中最强的人之一。白

衣楼、恶人谷、玄水渊、魔教,这四个势力曾经代表着江湖,他们各自盘踞一方,早有数十年,甚至百余年之久。而带领它们的四个人,更是不世出的枭雄:“白衣楼主”萧千澈、“妙公子”柳缘、“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圣子”三千不归。其中,萧千澈的剑法无人可及,柳缘的计谋天下无双,三千不归的神秘令人揣摩不透。可真要论武功实力,却无人比得上枯连皆悲。他

是这世上内力最为身后的人,也是唯一以“寒气”作为内力的人,他本身,就是一块化不开的玄冰,他的每一阵呼吸,就是一道寒气。

虞澜了解他,就像了解这世上他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一样。他凝视了枯连皆悲许久,突然笑出了声,开了口:

“众人皆知你是玄冰之体。可今天在我这无光阁,你居然呼出热气了,枯连。怎么,几十年不见,你已经变成一个凡人了吗?”

第232章 九天

“凡人。”枯连皆悲抬起头来,仰望高座上的虞澜,“我从不向某些人一样,认为自己是神。”

“我们可以创造传奇!”“

并不是‘我们’!”枯连皆悲似乎对虞澜的话极为厌恶,他一挥袖,寒风再次在无光阁中扬起,他的身边结起白霜:“你想要利用太吾洛完成自己的目的,你是在玩火。”

“太吾洛又如何?假书生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依旧如此惧怕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幽魂?这样的人,也敢说自己是一代枭雄?”

“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枭雄。”枯连皆悲道,“只是我们从不玩弄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小心、谨慎、绝不越界,这就是‘九天’最初存在的意义。虞澜,你越界了。”

“哈!”虞澜不答,面色逐渐变得阴冷。“

你本是我们的人,但你自视太高,已经变得过于危险了。”“

渊主想要如何?杀了我这个老头子吗?你做得到吗?”

“你怎知我做不到?”

枯连皆悲说罢,寒气再次向着虞澜的高座聚拢,可这寒气距离虞澜越近,便越是稀微,最后竟如水汽般散开去。就在两人之间,一潭黑水慢慢从地面的石板处咕咚咕咚漫出来,散发出一阵令人浑身不安的灼热。这黑水逐渐毕竟枯连皆悲,却也在他脚下两米处停了下来,任它如何阴诡,也无法侵蚀枯连脚下的坚冰一步。

两人似乎早知会变成如此,都控制着坚冰与黑水,向着身下退去。枯连手掌向上,空手托起,寒气聚集,缓缓道:“你老了。即便我身在你的领域中,要向击碎它,也是轻而易举。”

“渊主未免太看不起我了。”虞澜牙关打颤,身子似乎冷得发抖,一只黑猫从他身后的长袍中一跃而出。他的身子不动,嘴唇也不动,唯有黑猫幽绿色的眼睛一转,声音居然是从猫的身上发了出来:“这些年来,我努力早江湖中寻找其余七人的踪迹,终于被我发现其中的几人。”枯

连皆悲动作明显一顿,道:“你说。”“

你想知道?你不是想杀我吗?”“

等你说完,再杀也不迟。你找到了谁?”

虞澜的五官纹丝不动,倒是那只黑猫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人类似的笑容。这一抹笑意从猫脸上涌起,显得更加阴森可怕:“我找到了他,我把他杀了!”“

谁?”

“白鹿。萧千澈!”虞澜道,“再往后,我又找到了银龟,你猜他是谁?”

枯连皆悲眯起眼睛,问:“你还与谁讲过他们的身份?”

“一些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有些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他们的身份——我说的大价钱,可不是钱。”枯

连皆悲当然知道虞澜所说的“有些人”到底是谁,他更知道虞澜这话中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九天”是当今世界上拥有最强大力量的九个人,他们组成了这个脆弱的联盟,但为了自身的安全或是其它的目的,他们亦隐藏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同为“九天”的其余人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一旦有人知道了“九天”身份的秘密,他就拥有了威胁这九人的能力。而

最早被虞澜得知身份的人就是他:玄水渊主、“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

虞澜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的身份已经没有价值了。可没有想到,你居然并没有死在玄水渊与白衣楼的那一战。这样一来,被我知道身份的人就有……”他

先伸出了两根手指,然后是三根,四根,五根。最后他放下手来,黑猫又说话了:“只要我愿意,你们自以为是的组织就会在顷刻之间沦陷。无论是你,还是其他的几人。千里之外那个让你们惧怕得不敢出身的男人,都会知道你们的名字。”“

你想让我饶过你?”枯连皆悲道。

“饶过?枯连渊主许久不在江湖,可能还以为自己是仅次于闻人决之下的天下第二吧?这里是王都深蓝无光阁内,你双脚踩在我的领域上。老头子一身残废,但我若是想走,你还真拦不住我!”

虞澜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从枯连皆悲体内涌出的极寒之气早已绕过两人面前的黑水,从墙壁,柱子,天花板上慢慢朝着虞澜蔓延而去。无法被阳光照耀的房间内布满了霜气与寒冰,可虞澜依旧站在原地,脸上,也并没有被逼到绝境的窘迫。“

那你就是在炫耀了?你以一己之力打败了我们八个人,让那个穿着金袍的男人冲我们而来,你能得到什么呢?”

“我得到了‘永生’!”“

这话从一个骨头都快散架的老头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枯连皆悲突然叹了一口气,“我到现在都没有动手,是想听听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当中曾经最为清醒的人背叛了我们。但你既然疯了,我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在五指山的那步棋,已经被我们吃掉了。”

直到枯连皆悲说到这里,虞澜的脸色才是真的变了,他并不是害怕枯连皆悲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害怕的,只是其中的一个用词:我

们。是

“我们”。“

你说的……我们……是谁?”

“紫鸦与我吃掉了你早就布下的暗棋,青鸟剪掉了你的羽翼,银龟撤掉了忠于你的傀儡,而红狮阻挡了你所有的援军——你以为会在计划中助你一臂之力的人,一个都没能入关。除了我们,还有一个萧千澈的老朋友,也已经想杀你很久了。”

“你们……都知道彼此?”“

不,是你的举动迫使我们联手,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当中的所有人都不会安全。紫鸦、青鸟、红狮、银龟,还有你杀掉的白鹿萧千澈。这就是你所知道的所有人了吗?事到如今,你知道蓝是谁的颜色吗?”

虞澜说不出来,他长袍下的黑猫也陷入了沉默。

“你刚才说,你要是想走,我就拦不住你。你现在可以试试看,你的领域是否还能助你脱身?”

虞澜后退了一步。他一手抓在高座的扶手上,一手伸出三只手指,立在自己胸前,但无论他尝试多少次都是一样。此时此刻,他的领域,已经被封住了。他向后的退路,也早已被一个人锁死。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233章 幕后人

“领域”与幻术不同。它既然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便需要同时立足于幻境与现世之上,换句话说,它也更难被打破,更难被摧毁。无论是从外界还是内部将其阻挠甚至击碎,都需要在幻境与现世中皆凌驾于施法者的能力——而能在幻境中更强与虞澜的人,几乎不存在。至

少在他的认知里,不存在。但

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惊喜。

门外的脚步声更急了,也更近。这并非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仿佛是一队步子飞快的高手列队向前,他们整齐、有序,动作统一得令人惊讶,因此粗略一听,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湛蓝境内,王都深蓝之中,能够做到如此动作的,也只有蓝衣铁卫而已。而

有资格越过王庭,进入无光阁周围的蓝衣铁卫,便只剩下铁卫中最为精锐,直属天子管辖的百人精英:“龙鳞”。顾名思义,他们就如真龙天子身周的龙鳞片一般寸步不离,形成了天子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屏障。没有人能越过他们伤害天子分毫,除非他们这一百人,死得一个都不剩下。

虞澜当然也听出了这少见的脚步声,他更能清楚地听到,就在这整齐划一的脚步之后,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紧跟着踏来。他刚刚想到这个人的名字,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龙鳞卫站在两侧,一个人抬脚一步跨了进来。“

王上。”枯连皆开退过一步,略微欠身。枯

连皆悲是江湖上最赫赫有名的浪子,他桀骜不驯,无论对何人何事都不放在眼中,就算对绯叶剑圣闻人决这样的高手,也从未显露丝毫谦卑。可面前这人,却令他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来。至少在这里是如此。那

个被枯连皆悲唤作“王上”的男人嗯了一声,走上前来。他身上的袍子由一整块海一般深蓝的绸缎缝制而成,无数条比纯金宝石更为昂贵的金蚕丝穿行其中,在这袍子上刺出龙首、龙鳞、龙爪的纹路。而所有的丝线在绘制成图案之后,又纷纷在长袍的背后收束,散下,如一面披风,又或是一道霞光般倾泻而下,披散在地。

他上身除了这一件长袍,再无它物,绸缎下露出黝黑的肌肉与皮肤来。他的黑色长发全部向后拢起,额头上戴着一只纯金色的龙眼,向后延伸,又在耳后伸出一支龙角来,远远看去,似是一顶王冠。他

这一只龙眼是湛海天子们代代传下,亦是王族最重要的开国信物之一,唯有真正的王才有资格将它配在额上眉间。相传这金色龙眼是由千年前建国之时的蓝色神龙魂魄所化,神性不灭,天子可借此神物通晓万物之理,是世间千万珍奇法宝之首。就算是荆合古山观星阁九十九金楼内的所有法宝加起来,也不如这只金色龙眼的万分之一。而

能佩戴它的人,自然是湛海唯一的君王,“诚贤帝”刘彻!三

国君王都极少踏出王都,一向闭关锁国的蜃楼自然不必说,绯叶君王也已闭关数年,就连群臣也鲜有见到,刘彻虽然传说曾云游各地,但从未有人见过他的行踪,因此世人更相信他久居宫中,从未踏出过王都一步。可刘彻的模样,却与他人的这些猜测有些出入。

他面貌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出头,长发收起,五官锋利,皮肤黝黑,似是经历了许多风吹日晒,丝毫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上前,一张口,笑意便在整张脸上漫开,竟在片刻之间就令这终年不曾照射到阳光的无光阁有了些许生气——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帝王,倒像是江湖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浪子一样,叼着草,扛着刀,无所畏惧。

“师父,好久不见啊。”

刘彻口中的师父,就是面前“黑猫”虞澜。帝师,帝王之师,这是他除了“幻术之王”之外最骄傲,也最闻名的称号。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他一手教大的小男孩,如今会以这种姿态站在他的面前,封住他的退路。

“你……”虞澜说不出话来,惊讶与愤怒像是一只扼住他喉咙的利爪,令他喘不过气,“你也是‘九天’之一?”

“不。”枯连皆悲望着他,“王上不仅仅是九天之一。”

虞澜张大了嘴。

“一直以来,从千年之前就是如此了——九天虽是这世上完全无关的,完全独立的九个人,但召集他们的人,必是一位帝王。每一代九天之中,定有一个人,是这三国的君主,是真龙之体。”枯连皆悲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就想要颠覆九天,就想要利用我们的敌人?虞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说那么多了。”刘彻道,转过头,又对虞澜说道:“师父,我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可光凭我的能力,是绝对无法与你抗衡,我敬重你,不愿他人看到你的丑态,你若是还顾及我们之间的情面,便束手就擒。”“

呵,束手就擒!王上也会对师父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虞澜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裹进袍子里,他感觉越来越冷了。领域被刘彻封死,他已没有了退路,再也没有什么能帮他抵御枯连皆悲所散发的严寒。他已有一百四十岁的高龄,此时失去了领域,又有枯连皆悲这样的大敌在前,绝无可能凭借这一把老骨头冲出重围!刘

彻不说话,依旧抬头望着虞澜。他是他教出来的弟子,几乎知道虞澜的所有招数,他清楚得很——在这样的境地之下,即便是虞澜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脱身。他所倚仗的一切都已经被自己封锁、毁去,他的徒弟已经一个不剩,就连近千里之外的“假书生”也没有余力再帮他一把了。

刘彻转过头去,对枯连皆悲点了点头,轻声道:“别让他死了。”

“王上想要抓活的?”枯连皆悲有些惊讶,“我以为你想让他死在这里。”“

时间越来越迫近了,萧千澈死了,我们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据我所知,这世上没有一座牢笼能困得住虞澜。不杀他,后患无穷。”

“世上没有这样一座牢笼,但九天前,我们有了。”“

什么?”“

我为他打造了一座。”

第234章 阵起

五指山与丹山镇一同位于绯叶南部,冬天虽然同样严寒,湿冷逼人,却从未下过大雪。可现在,却又纷扬的雪花从空中落下,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慢慢飘满了山间。师之然抬起头,眼见雪花落在她的手掌,抓过鹤修,劈头盖脸问道:“你们在和柳缘合作,是不是!”“

不仅是妙公子,还有观星阁。”鹤修道,“此刻远在王都深蓝,我们还有更多的盟友。小姐,渊主并非是想那你作为诱饵,只是,想要这件事成,你必须被蒙在鼓里——你,鬼使,和龙王。”“

为什么要这样!”

“只有你们认为自己必死,只有你们想要逃出这个‘局’来,才有可能完成渊主那位朋友口中的事情。而且除你们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可以做到。”

“你口中义父的那个朋友,是谁?”

“我们从没见过他。”罗中客替鹤修回答道,“但我们知道他叫周先生。”“

又是他!”师

之然咬着牙,松开了鹤修。鹤修大概也习惯了师之然的脾气,只是理了理衣领,又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一定有许多疑问,这些问题,渊主都会为你们解答。但现在,我们必须完成手上的事情……”

“寒江囚龙?”“

正是!小姐身在局中已久,想必也知道我们的对手是怎样的恐怖之人。要想制服‘假书生’这样的大敌,唯有用你们阔别山庄传下的这件阵法才行。如今大阵已动,雪已落下,等到大雪封山,他的魂魄再找不到寄生的躯壳,就永远无法离开他那张‘网’之内的世界了。”

“我们不能杀了他吗?”

“我们杀不了他的!小姐,假书生是绝不会死的!”鹤修肯定地说道,“渊主说过,曾有许多人以为自己能够彻底杀死假书生,但他们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我们只有将假书生彻底囚在此处,从长计议才行。”

“你说的‘他们’又是指……”师之然问道。

“金风古道!小姐不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师

之然当然知道这个地方。金风古道,在应启丞带来的资料中,这是记录最为详细的一次血月,就发生在十余年前阔别山庄血月之前。那一日,金风古道回家山寨六百余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后来被称为“金风古道三仙人”的三位老人。这三人至今未死,却再也没有回过金风古道,亦绝口不提当年的过往,没有人知道那天的血月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风古道……居然是这么久以前的事情?”

“渊主深谋远虑,绝不会让自己重蹈他人的覆辙,如今大事将成,只差这最后一步,还请小姐助我们一臂之力,将这魔头生生世世封在这片不毛之地。从今往后,将再无血月作乱!”

师之然看着“荡气大袖”鹤修,他是寅家茶铺三位茶博士中最为年长,最为聪慧,也是最为真诚的一人。他对枯连皆悲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师之然自认为看人很准,她看鬼使叶止,看龙王江破,甚至看应启丞,只一眼便看了个通透。鹤修更是她少年时最为熟悉的人之一,她知道,鹤修说的是实话。她也知道,鹤修是真的在请求她的帮助。

“你说。”师之然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先说好,我对阵法并不了解,尤其这寒江囚龙,师羡并未传授给我。”“

小姐并不需要主持大阵,但另有一件事情,让小姐去做,大概比我们两个人都更加合适。”师

之然盯着鹤修的眼睛,感觉他并不是随口一说。鹤修目光闪躲了一下,又问道:“小姐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说。”“

寒江囚龙将以这大河为形,以山川为体,亦以大地为限,将假书生囚禁于此,他是生魂,即便有再大力量,也无法从中挣脱。只是,这大阵发动之后,阵内方圆一百里内不能再有活人,若非如此,假书生便能占据这具躯体,下次血月之时,或许就能破土而出!”“

我明白了。”师之然道,“鬼使也在上面,我会与他一起带着严家村的平民撤出去。”“

不,小姐。”鹤修拦住她,“不是这样。”

“还有什么?”

师之然回过头去,正对住鹤修的眼睛,发现鹤修竟也在看着她。两人对视片刻,师之然突然明白过来,目光收回,急道:“你什么意思!”

“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

大阵运行至此,天亮之前,便会成阵!到时候血月消失,假书生力量骤减,机会千钧一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便足够了。”

“小姐!”鹤修再抓住她,“这村中不过是数十条人命,若是让假书生从这里出去,即便他力量不全,可下次血月之时,必会再次生灵涂炭!你忘了阔别山庄……”

“需要你提醒我?”师

之然一把甩开鹤修,双瞳刹那变成紫色,一只大鸦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忽明忽暗。鹤修连忙扬起袖子遮住双眼,低头道:“这可不是私人恩怨,小姐,心慈手软一念之差,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就算我愿意杀他们,龙王也在山上,死守严家村口,他会放我过去?义父刚刚重出江湖,因为这些平民的性命惹上白衣楼,值得吗?”

“小姐……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性格。”

“那我现在是了。”师之然道,“给我一个时辰,天亮之前,我把他们活着带出来。这样对谁都好!”“

一个时辰……如果……”

“一个时辰!”

“小姐。”鹤修一跺脚,“现在掌握着大阵的并不是我和老罗两个人,一个时辰过去,他或许不会给你们时间。你若是困在里面……”

“不是你们?”师之然抬起头,扫了一眼大阵周围的人。他们清一色穿着袍子,与当年玄水渊众的外装无异,长相亦平平无奇,便问道:“那是谁?”“

小姐……”

“是谁!”便

在这时候,大阵动了。

第235章 铁面人

大阵之中,原来只有白色的微光闪现,并不规则,远远看去,好似杂乱无章的波纹流动。可这一刻,师之然抬头望去,只见大阵所在的凸起的石块上,居然刹那便凝起了细碎的霜花,其中虽然没有山中那样的雪花飘落,但微光流动,居然渐渐凝成一个结晶的形状,从不远的距离望去,好似一个平铺在地面上的巨大雪花。

师之然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玄水渊的众人虽然都围绕在大阵周围,却并无动作,唯有一个身材略显矮小,衣着甚至有些破旧的男人伸出一手,平放在身前腰部的高度,一阵寒气从他手心涌出,与这大阵呼应。

师之然心知这“寒江囚龙”绝非普通阵法,它虽然无须以太多的外部条件支撑,但要以阵法连通山川大河,却需要掌阵这拥有极高的修为,稍有不慎,便会被阵法反噬,恐怕连全尸都不剩下。这阵法是“荒瞳紫鸦”师羡最先创下,用以封印幻术与领域,是专为对付幻术师而创。而后,玄水渊主,“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接下这阵法来,将它改为一个更为完善的封印法阵,以寒气驱使,使其变为这世上现存的阵法之中最为完整,也最为强大的一个,但“寒江囚龙”唯一的缺点,便是这阵法对掌阵者的要求极高,一点差池,便会全盘皆崩,据师之然所知,就连枯连皆悲本人对这阵法都是小心翼翼。今日,她还以为是由“荡气大袖”鹤修与“笑抚扇”罗中客同时掌阵,百位弟子护阵,这样即便是两人出了什么差错,首先死伤的也是护阵弟子,即便死了几个人,阵法好歹也能启动。却不想,此刻掌阵的,居然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神秘人!

他是谁?

这人实在太过普通,若不是他伸出手来,以寒气与“寒江囚龙”相连,师之然根本无法想到掌阵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他身材不高,衣着寻常而褴褛,伸出的手枯瘦如骷髅,唯有一张铁面令他与众不同——这铁面覆盖了他半张面孔,延伸至耳后,但即便是这铁面,也只是最为廉价的钢铁铸成,随处可见,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

他手中所涌出的寒气,虽与枯连皆悲身周的严寒同属一种“气”,却似乎有些不同。师之然看了许久,依然说不出究竟不同在哪里,只能看到那神秘人沉在阵法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任何人或事。

“他是?”师之然问鹤修道。“

我们也并不识得,只知道是渊主请他远道而来,对他极为尊敬。我们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把这尊大佛请过来了。”鹤修言语中似乎有些不满,却也不敢说得更多。“

远道而来?”师之然知道鹤修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三位茶博士本就是从蜃楼而来,绯叶湛海对他们而言都并不是什么“远”的地方,能被鹤修称作“远道而来”的,只能是两国关外之人。

鹤修点头,“是蜃楼的客人。据说当年……”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据说当年萧千澈与三千不归在丹霞山那一战,他也在场。”“

他也在场?”师之然一惊,也不顾此刻时间已然十分紧迫,“说下去!”

“我们在上路之前听到他与渊主的对话,其中有提到九年前那一战,具体的,也听不太真切。”鹤修道,“想来那一年引发山崩地裂的掌阵之人,恐怕就是他了。”鹤

修说完,罗中客也接上道:“我们想着此事或许与龙王有关,小姐这些日子与龙王有所交集,或许会在意这人的身份,便多偷听了一会儿。九年前那一战之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涉足绯叶湛海两国,直到今天,才再次入关,为的,就是这里。”

罗中客说罢,小心地看了那神秘人一眼,神秘人仍是专心阵法,连眼睛都没有挪动一下,罗中客舒了一口气,更压低了声音,对师之然说道:“此人身份不明,更是蜃楼中人,对中原江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别说是你,就连渊主、白衣楼、观星阁这些势力也全不放在眼里。他若是想要大雪封山,恐怕不会管你的死活!”

鹤修也点头道:“小姐,没必要为这些不相识的平民丢了性命。五指山如今只有一座孤山,与其带他们下山,真不如……”,鹤修做了一个谁都明白的手势,又道:“小不忍,乱大谋。”师

之然看了看鹤修,又将目光挪向罗中客,最后望着不远处的那个戴着铁面具的神秘人,犹豫了一下,道:“行。”“

那就最好!我也与小姐同去,这些是,交给您一个人,实在太过残忍了。”鹤修道。他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想来并不是担心师之然手中沾染过多的血腥。“

不必。山上还有龙王鬼使等人,就连妙公子这样的人物都在,有你在,我反而不好行动。”师之然看出了鹤修的意思,劝说道:“龙王可不是你们眼中的小孩子,他警惕得很,就算信得过我,也信不过陌生人。要让他知道我们滥杀无辜,你还能连他一起杀了?”鹤

修一想有理,再看师之然如此坚决,便也不再坚持,松开了手,“小姐一路小心,天亮的时辰已经不远。妙公子知道我们的计划,到时候自然会从山中离开。七星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依渊主的意思,‘观星自在’亦是我们的同盟,不会看着自己的弟子送死。鬼使与龙王若是能脱身,就再好不过,要是赶不及,您只顾自己离开,千万不要……”“

我知道。”师之然打断鹤修的喋喋不休,“我自有分寸。”

鹤修点头,退回一步,与罗中客站在一起。“寒江囚龙”虽然只有不到十米的大小,但其中涌动的寒气早已影响整座五指山,冰晶凝结的同时,阵法早已连接山川大河,这么大的阵势,就算假书生现在还未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师之然最后看了一眼,纵身离去。

第236章 寻踪

大雪纷飞。她

的步子虽急切,方才抛下的话更是斩钉截铁,然而此刻心中眼中,却无丝毫头绪。她本是一个果决的人,做人做事,从不愿听别人的意见,无论是作为“左骏候”,作为“萧千澈”还是作为“阿蛮姑娘”的时候,可现在,她的心中却多了许多顾虑。她

不再是孤身一人。这

感觉说来奇怪,但如今,她确实不愿欺骗、背叛这半年来生死相连的这几个“朋友”们。无论几次舍身相救的叶止,对她有万般痴念的应启丞,还是她看得透猜的透,却永远无法捉摸明白的“龙王”江破。他们的命运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纠缠在一起,却又好像不仅仅是如此简单。

他们分明就是不同道路上的四个人,早晚要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但现在,在这里,师之然不希望首先跨出这一步的人——是自己。她

犹豫了。幸好,上山的路还很长。她

的理智总是比感情先行,这是她一个弱女子多年在险恶江湖中生存下来的本能之一:她知道鹤修与罗中客所言是对的,也是所有办法之中最好的办法之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绝无可能仅凭一人之力将严家村几十口人护送下山,就算现在山中的叶止、江破、观星阁七星,甚至柳缘与几位恶人都愿意出手相助,恐怕也还远远不够。更何况,山中此刻还有影兽与半身人肆虐,萧其宿虽然已死,可假书生的力量却并未消散,只要有一个活人被留在阵中,这“寒江囚龙”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她明白,在五指山这一战中,她与叶止、江破、应启丞三人都只是棋子,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完成“斩断”,并引起假书生的注意。甚至就连“七星”与“四大恶人”也只是诱敌深入的诱饵,其后的观星阁与白衣楼援军,更不是计划的核心——真正黄雀在后的,是玄水渊的大阵与那一位带着铁面的阵术师。如果真如罗中客与鹤修所说,这铁面人同样是九年前丹霞山一战中引起山崩地裂的阵术师,那么这一战,恐怕早在九年前就被算计好了。这

么阴狠的设计,这样庞大的布局,这样悄无声息的算计阴谋,若是别人做下的,师之然绝对不信。但做出这些的,若是她的义父,玄水渊主,“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那么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因为枯连皆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仅是一位高超的棋手,更是一只耐心的猎豹。无论多难,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而他的每一只猎物,都无法逃过他的耐心。如果真是枯连皆悲,他也绝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即便自己在天亮之前没有完成任务,他依然会让大雪封山,依然会杀死所有人……

想到这里,师之然突然趔趄了一下。她的脚步动不了了,楞在原地,一下清醒了过来!

是的,如果布下这个局的人正是枯连皆悲,他也一定料到了自己会心软,他一定猜到自己不愿意亲手杀死严家村近百口人,他这样的人,一定留着后手!如果她不愿意下手,立刻,便会有一个人替他下手!她

太了解枯连皆悲了。他不布没把握的局,他不相信任何人!此

刻五指山中。“鬼使”叶止随性而为,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师之然最了解他,他面容虽冷,却是一个灼热的赤子;“龙王”江破敬他师父萧千澈为神,至仁至义,绝不可能下此毒手;观星阁“七星”虽死伤几人,却也都是“观星自在”牧小花的高徒,与玄水渊一向对立,不可能帮枯连皆悲办事。那么,就只剩下……

师之然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因为她已经看到,遥远的山中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血雾,更有一阵轻微的血腥味缓缓飘来。在这座山中,血腥味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了,但,这股血腥味飘来的方向,正是严家村中。有

人比她更早一步,来到了这里。严

家村下面的山崖之中,黑影流动,龙火闪耀,飞剑流转。她所熟知的几人皆在其中奋战,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早有一个人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摸上上来,破坏了严家村早已摇摇欲坠的阵法,闯入其中。可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还在并肩浴血作战,那时候,他们还以为他是一位可靠的盟友。

也是,虽然他们闯荡江湖十余年,可终究阅历尚浅,怎么能看穿这样的一只老狐狸呢?这

个江湖中,能看破“妙公子”柳缘的人,又有几个呢?

师之然缓步走入村中,不多时,便见残肢、断臂、骨骸、鲜血。死去之人皆是严家村的村民,伤口也都是一招毙命,但下手之人杀得又快又急,所以现场仍然留下一片血腥狼藉。她叹了一口气,心中只道自己来得太晚,更悔恨自己居然没有看透柳缘的真面目,居然让这么多无辜的人命丧他手。

她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这场面,实在太像……

她越往前走,心情越是沉重。她踩过自己前些日子见过的人的尸首,这些人当中,有人喜欢她,有人憎恶她,有人对她举起过草叉镰刀,也有人给她点灯,为她做饭。而现在,她们都死了。她再往前,她不敢看这些死去的人的脸,她害怕自己会看到他们——严歌卿、何患、甚至“九叔”……九

叔的死相是最为凄惨的。师

之然先是踩到了他的半个脑袋,接下来才看到了他的尸身。很明显,他是跪下来向柳缘求情了,但柳缘恐怕看都没有看他,挥扇便削去了他的半个脑袋。若不是他常穿的衣服,就连师之然也认不出他来。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看这些死去的人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面前不远处飘了过来,是“妙公子”柳缘的。她再向前,穿过飘落的大雪,她看见面前不足百米远的地方,正有两个人在对峙。

一人执扇。

一人握刀。

第237章 抉择

这两人,自然就是“妙公子”柳缘与“鬼使”叶止。师之然这才想到,这一路攀上山顶的时候都未听到狂刀那狂躁的轰鸣之声,原来叶止早已跟随柳缘来到了严家村内。很明显,他也来得晚了。“

够了。”叶止道。

“还不够。”柳缘笑吟吟道。

两人只说了这五个字,便再也不开口了。柳缘挥扇,叶止握刀,没有人退后,也没有人敢上前。叶止知道柳缘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率先出手,恐怕不过几招就要败倒在柳缘手下。而柳缘并不清楚“鬼使”真正的招数,更忌惮叶止手中这柄狂刀的威力,他想要全身而退,自然也不愿贸然出手。

时间流逝。

柳缘常着青、白色的衣服,一柄精钢折扇,腰挂白银酒壶,即便年近四十,依然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但江湖中无人不知,这位“妙公子”真正动起手,染上血来,却是另一个模样。此刻,他轻易上遍是鲜血,肉块,甚至是青白色的脑浆与各种不知名的液体,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容忍的腥臭味道,若不是师之然早就见多了这种场面,恐怕再接近他一两步,便要俯身呕吐起来。可柳缘身着这一件“尸衣”仍然面不改色,笑容挂在脸上,对这些毫不在意。叶

止却是眉头紧锁。

他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心怀所谓“大义”的人,但眼见这些日子里朝夕相处的无辜村民当真惨死在了自己面前,他心中依然忍不住一阵疼痛——他不喜欢杀戮。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那桩自己犯下的惨案,黄沙之中,血肉白骨,这是他逃不开的记忆。“

哟,师家的小姐也来了。”柳缘的感官一向敏锐,师之然的脚步声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微微偏过头来,余光望着师之然,目光仍对准了叶止与他的刀,说道:“你猜,她是来帮我的,还是帮你的?”

叶止脸色一变。

“她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提了阔别山庄,提了师羡,但她提过玄水渊吗?她有告诉你,自己其实是玄水渊主枯连皆悲的义女吗?”柳缘将目光再偏过来一些,对师之然道:“你带命令来了?”时

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但柳缘的神色依旧淡定,而他越是表现得淡定,面前的两人就越是焦躁不安。

师之然点了点头。“

不如告诉你的朋友,你带来的是什么命令?”“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我!”师之然瞪着他。她善于操弄别人的内心,因此,她更讨厌眼前的这一幕——柳缘当然想要借他之口,将叶止的斗志击溃。“

我说了,你的朋友便握着刀。你说了,或许他就能放下刀来……”柳缘将精钢折扇一合,指向一处,道:“这样对你我都好。”,他说罢,又补充道:“天快亮了。”天

确实快亮了。血

月的光辉逐渐褪去,但黎明之前,黑暗更盛。若是从远处看去,这大雪封山之中,就连江破耀眼的龙焰也早已消失在山中,被黑影笼罩。“七星”似乎已经力竭,剑鸣声不知所踪。白衣楼、观星阁的援军想要冲入山中,却被那无故出现的大雪隔开。两方带头的高手“翠玉剑”翠玉剑与“造化钟神”牧星峦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尤其牧星峦精通阵术,认出眼前这阵法奇险无比。两方人马停在阵外,再不敢贸进一步。

唯一的变数,只来自于这严家村中了。而在那里,没有武功最为超绝之人,只有最能洞悉人心之人,最为巧舌如簧之人,因为在这里,注定已经没有赢家。

柳缘继续开了口。

“你我都清楚,这样僵持下去并没有意义。下面的大阵‘寒江囚龙’我已与你说过,想要将假书生永远留在此地,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一定是。”叶止道。但话语之间,却明显带着犹豫。“

你是个聪明人,鬼使,你知道若是动起手来,赢的人一定不会是你。也正是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我才与你多费这么多的口舌。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你的朋友龙王,我早就将他杀了!”柳缘道,“他不会懂,但你一定能懂,你知道做什么是对的,你也知道什么是必须舍弃的……”

“舍弃他们的性命?”

“舍弃仁义道德,舍弃虚伪的礼义廉耻,只做真正正确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江湖中又多少人理解你呢?有多少人会说‘鬼使是一个好人’呢?但你还是做了,不是吗?”柳缘上前一步,还未等叶止反应,他居然抬起手,将折扇丢在了地上,他两手空空举起,说道:“这次也是一样,做你觉得对的事,做真正重要的事,杀了他们。”

叶止身后的阴影之处,正有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他们几句话都不敢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他们蜷缩在这个并不高大的少年身后,紧抓着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柳缘来的虽早,但叶止随即便跟上他的步伐,柳缘一路杀戮,等到叶止追上他的时候,严家村便只剩下这些活口了:十一个人。这

十一个人当中,有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少女严歌卿与男孩何患。

他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十一个人,你不可能把他们全部带下山去。只要有一个活口,假书生便可借着这具躯体重生,下一个血月的时候,你还想遇见他们吗?对你来说,今日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柳缘说罢,转过了头,他已经不必在意叶止了,这个少年虽然紧握着这江湖之中最为可怕的兵器,但他早已无心与自己战斗了。柳缘望向师之然,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像他这样的人,能够从他人的目光当中看到许多东西。他

知道师之然在看什么。

“两个人。”柳缘突然面向叶止,伸出两根手指来,“以你我的轻功,可以背着两个人从这里滑行而下,只有两个人。”

“作为交换,剩下的其他人,你必须亲手杀了!”

第238章 眼中善,心头恶

柳缘这话一出口来,两人都是一愣!师

之然早知道柳缘是一个圆滑的人,他愿意退让,愿意妥协,却不知道他竟提出这样的条件;叶止知道柳缘心狠手辣,刁钻恶毒,却也想不到他居然要去自己亲手杀人!柳缘望着两人惊愕的表情,哈哈大笑着弯下腰去,将雪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在满是血污的袖口一拭,又说道:

“你要是不愿意,也好办,即刻出刀便是。但你可要想好,即便你们二人侥幸赢了我半招,杀了我之后,你们是否还有力气将这些村民带下山去?假书生寄生的躯壳若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若是他得到了你的身体,你的影子呢?”

师之然望了叶止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他。面对这样的抉择,无论如何果断之人,恐怕都难以做下这个决定。喧嚣的风儿一时沉静下来,似乎也在等着他说出那个艰难的答案来——他必须选。而

时间亦在流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柳缘望着叶止抬起的双眸,饶有兴趣。他似乎可以看到,这双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敌意与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死一般的寂静。不知为何,这落雪纷飞当中,他的眼中好像死肆虐的黄沙。“

你要完成自己的目的,直接杀了他们便是,你下手,远比我下手要快,为什么要逼我杀人?”“

因为我知道你会。”柳缘说罢,大步朝着叶止走去,穿过他的身侧,双手轻而易举便将两个人拉了出来,这一女子,一小孩,大气不敢出一口,仓促地从口鼻尖呼出无声的白气,柳缘一扯,他们才一动:正是严歌卿与男孩何患。

何患当初敢在丹霞山中与狼群搏斗,虽然年幼,却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可此刻在柳缘这个笑面死神面前,整张脸都吓得苍白,浑身一点劲都使不上来,目光更是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是真的吓坏了,勇敢与无畏是两回事,再勇敢的孩子,一旦见到十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统统变作烂肉白骨,也会变成这幅模样,而若想成为一个无畏的人,你必须习惯这个场面。因

为他们都习惯了——柳缘、叶止、师之然,他们都习惯了。他们正是从这样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才能在此刻站得笔直,不因恐惧而双腿发软。

柳缘将两人拉到叶止的面前,又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想要救他们两个人,你不说话,你的眼神也出卖了你。我要你用这九个人的命换两个人的命,你一定会换,是不是。那如果我要你亲手杀呢?你会不会杀?我很好奇,我们与俗人的不同之处,不就是因为我们好奇吗?”柳

缘将手放在二人的肩上,目视叶止,缓声道:“你选。”

“我杀!”师之然道,“你既然这么想看,我杀给你看!”“

不是你,和你无关。”柳缘摆手道,“必须是鬼使才行。”“

你为何要与他过不去?”“

因为他不一样。”柳缘道,又望向叶止,这一次,他不再呼唤鬼使的名字,而是叫他:“叶止,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人。”

叶止的目光没有动。

“你扬名江湖的这些年,从未用‘鬼使’的名号,从未戴着滴血的面具杀过一个人。你或许不知道,从第一次听到你故事的时候,我就期待着与你相遇了——我们是一种人。”叶

止的依旧没有动。

“多有趣啊,你之所以能成为江湖传说,并不是因为你的黑影,也不是因为那一柄诡异的大刀,只是因为你不杀人。你只断人手臂,却从不杀人。旁人或许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却清楚得很:你在压抑,在控制,你知道自己的心中藏着一个魔鬼。”

他的手动了,他终于直视柳缘的眼睛,张口道:“你说。”“

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如何的曾经,但就在几年之前,在你某一次杀人之后,你感觉到害怕了。你开始恐惧自己手中的力量,开始畏惧这把刀,这团影子。你不禁去想:如果有一天,你拥有了更大的力量,你会不会毫无顾虑地去杀人呢?在没有人能限制你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恶魔呢?”

“鬼使不是不杀人,是不敢杀人,你不能任由自己屈从心中杀戮的**,你只能斩断他们的手臂,这每一个活下来的罪人都在提醒你:你还没有迷失自己。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也曾经是你这样的人,但我没有控制住……”柳

缘说着,两袖一扬,将双手放在了严歌卿与何患的肩头,说道:“我想亲眼看到你的改变。鬼使,我在恶人谷中,给你留了一个位置。”他说罢,再偏过头去,对师之然道:“小姑娘,你懂了吗。”师

之然没有接话。“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优柔寡断不是你,你会给我一个答案的。”

柳缘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铮”地一声响,叶止手中巨大的黑色狂刀已经收起,转眼之间,就变化为一柄细而长的苗刀,寒光凛凛。柳缘“咦”了一声,脸上满是疑惑,他只知道狂刀坚不可摧,削铁如泥,却不知它还有这样一番变化。他再抬头看叶止,叶止已经转过身去,向着那几个严家村的村民走去。师

之然朝柳缘点了点头,走上来,捂住了何患的耳朵。严歌卿惊恐地想要回头看,也被师之然一把拽了回来,说:“别看,捂上耳朵。”“

他……”

“他在救你。”

师之然说不了更多了,她无法去解释,无法去倾诉,她能理解这种恐惧与痛苦,但眼泪和懦弱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此刻的严家村中,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要杀了他们吗?”严歌卿问,“他,他要……”“

闭嘴。”师之然咬住牙,“再废话一句,我连你一起杀了,闭上眼睛,捂上耳朵,哪只眼睛睁开了,我抠掉哪只!”她从袖中摸出最后一把匕首来,抵住严歌卿的眼睛,喝道:“闭上!”

怀里的少女哭泣起来。“

你满足了?”师之然抬起头,瞪着柳缘。

妙公子笑,但不语。

求饶与惨叫声响起,但很快消逝在风中。

第239章 李泛泛

江破抬起头来。那

轮血色的月亮仍然挂在他们所有人的头顶,似是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但这一次,漆黑的天穹却透露出一丝微光——天快亮了。如

果他们的之前猜测没有错,天亮之后,血月的消失必然带走假书生的一部分力量,同时,他也失去了“收割”的权利。若他是一个聪明而谨慎的人,一定会重新潜入底下,等待着下一次血月来临的机会。毕竟,此时各方势力齐聚于此,就算是他这样的怪物,也要忌惮几分。江

破的猜测没有错。

就在微光从天际透出的瞬间,仍在攀爬高山的影流骤然一顿,此时,他们仿佛是一个整体,同时犹豫了一下——他们同时望向天空,又望向地底,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就连四只仍然存活的巨大影兽,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两处,慢慢向后退了一步。他

开始退缩了,他知道,再纠缠下去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

这是唯一一次,他必须接受自己的失败。

“龙王!”一个身影呼喊着掠来,江破余光一瞥,是“天璇星”令狐笑我。混战之中,他不知去了哪里,但现在一看,他的情况倒是所有人当中最好的。除了手上那一处旧伤,身上再没有新鲜的伤口。他脚步轻盈,看起来仍有余力,落在江破面前,喊道:“他们退了!”“

观星阁的诸位如何?”

“我还没找到大师兄,古师弟仍然不见踪影。其他人虽然多少受了点伤,但不碍事,这些妖怪终究没冲上村子。”令狐笑我道,疲惫的神色之中难掩兴奋,“我们打赢了这场仗!”江

破很想回应他的喜悦,无奈多年喜怒不形于色,身体又太过疲惫,此刻居然连一个简单的笑容都挤不出来,若是冷冰冰说一句话“恭喜”,也实在太煞风景,只能点了点头,道:“观星阁七星千里搭救,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定亲自登门向尊师道谢。”“

龙王客气了!”令狐笑我又向下望了一眼,道:“我听与你们一道的那位小妹说过,这些妖魔鬼怪都是那黑袍人的力量所化,即便杀了再多,不诛此人,也毫无意义。现在天色快亮,这黑袍人实力骤减,我们是否还要乘胜追击?”“

不!”江破连忙制止,就算他再满腔热血,但曾见过假书生的翻天覆地的力量,也不会再有这个念头。他环视周围,与令狐笑我说道:“方才萧其宿将群山大地一并扯起,五指山中的四座高山已经崩塌,唯余这一座无名指。但一场大战过后,山体早已不再稳固,此地不宜久留!”

令狐笑我冷静一想,确是如此,问道:“这山中除了我们师兄弟几人,与你的几位朋友之外,可还有别人?”令狐笑我问完,又补充道:“妙公子等几位恶人自有脱身办法,不必我们为他们操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破听到“妙公子”这三个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柳缘一早就与他们并肩作战,若不是他,还不知要如何才能战胜遍布黑火的萧其宿。可之后,却至少有大半个时辰没有见到他了?他去了哪里?他遇到了什么不测?与他一同的另外几名恶人呢?江

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也想不出更多来。远处那一方发光的大阵与突如其来的大雪也令他心生困惑。他看令狐笑我也是满脸疑惑,说道:“小心为上,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我先上严家村帮助村民们下山,七星中若还有身有余力的人,也请上来助我一臂之力。”

令狐笑我一点头,“那就按龙王说的办,我先去……”他

话还未说完,只见四个身影接连跃上两人所在的平台。分别是“天玑星”萧谧、“开阳星”孙或雨、“摇光星”秦可,最后一个人两鬓斑白,吊着一双死鱼眼,模样奇怪。四人之中,只有这怪人一人身上没有一点伤口,气定神闲。

令狐笑我看了这人一眼,便觉得一阵没有来由的熟悉,仿佛张口就能叫得出名字来,又见自己的三位师弟师妹疲惫之中面含怒色,都不愿离这个怪人太近,心中不禁感觉有些不妙,但仍上前一步,行了一礼,问道:“阁下是?”

那人很是无理,扬起头看了令狐笑我一眼,道:“天璇星不必那么有礼貌了,待会儿你不拿着剑与扇指着我,就算是老夫的好运气了!”

令狐笑我听到这人说话,心中熟悉的感觉更加无法抑制,再看这人一脸敌意,便习惯性地望向了这人的双手——之间这中间人身上手上并无兵器,只是两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各夹了一枚铜钱。

“是你!”令狐笑我惊呼出声,“你没有死!”

“天璇星好记性啊!”中年人冷哼一声,“老子就是‘一指一铜钱’李泛泛,咱们的恩怨日后再提,要是再耽误下午,大雪可就要封山了。”

“大雪封山?”令狐笑我更加不解。李

泛泛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说道:“封山就是封山,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家主人让我上来,是不想与观星阁、白衣楼结下梁子。你们快走便是!”

“不行。这山上还有一个村子,至少有近百口无辜的村民,就算是大雪封山,也要先把他们救下来才行。”令狐笑我向上望了一眼,江破已经走在前面,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龙王已经上去,你们谁还有力气,与我一同……”

话说到这里,“摇光星”秦可突然一抽泣,“开阳星”孙或雨抓住她的肩,小声道:“别哭了,别让这恶人看了笑话!”。令

狐笑我再说不下去了,他心中的不祥愈发浓重:他的师弟师妹向来坚强,尤其秦可,外柔内刚,有时比古道同这样的硬汉更有气势,今天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必去了。我刚就说了,待会儿啊,你别拿剑指着我可就谢天谢地了。话说在前头,不是我干的。”李泛泛道,显然将两枚铜钱夹得更紧,与令狐笑我拉开了一点距离,“那村子里的人,已经杀干净了。”令

狐笑我愣在原地。

“我们走吧,观星阁的各位。”

第240章 恐惧,再一次

江破越走越不对劲。

这“不对劲”并非只是一种预感。自从多年前与龙血共生,他对“血”便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此刻还未走入严家村,他便感觉一阵血腥味道由远及近,虽然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令他一下警觉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严

家村只有两处入口,都位于山上,而山上的路被他与观星阁的“七星”们堵得严严实实,不可能遗漏任何一个半身人或是影兽上山,更何况,师之然早在昨日便在村子周围修补阵法,即便真有漏网之鱼,以他们的修为也无法破坏阵法,潜入村中。而

半个时辰之前,叶止也先他一步进入严家村中保护村民,一般的小小妖魔哪里是他的对手?可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破带着满腹的疑问,踏入了这鲜血遍布的严家村中。所幸,还未等他看到那遍地的尸骸,就先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叶止先行,黑翼展开,掠下山去,他的轻功与自己一样,因又外界的力量加持,因此显得格外轻盈,仿佛漂浮在天上,黑翼又是一扬,才带着他加速而去。江破这是才看了清楚,他的背后似乎负着一人,仔细一看,竟是孩子模样,一身衣服,与何患平日里穿得一模一样。

另一个身影紧随其后,这人踏空两步,便有一阵紫雾环绕身边,显然就是师之然。两人一前一后,直接从山腰荡下山去,借着悬崖峭壁上凸起的怪石的与古木,很快便消失在云雾之中。江破看到二人,心中更是疑惑,可还未来得及想得更多,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只有一个字:

“咦。”江

破猛抬起头,果然是“妙公子”柳缘。

“你……”

“可惜了。”

柳缘看到了他,脸上居然直接绽开了笑容来,咬了咬头,“早知道你来,我们还能多留下一个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身后,江破这才发现他背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早就晕了过去,软绵绵地趴在柳缘的身上,这人是谁,自然不必说。

“你要带她去哪?”

“带她去哪?自然是带她下山。”柳缘紧盯着江破的目光,笑道:“你大可以放心,我答应了你的朋友鬼使,就一定会把她安安全全送下去。我柳缘是讲信用的人,不过看你的眼神……”柳缘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看来在意这个女人死活的不是鬼使,而是你啊……”“

其他人呢?”“

其他人呢?哈哈哈哈!”柳缘大笑道,回头看了一眼,“反正还有时间,以你龙王的轻功,从这悬崖峭壁处下山也并非难事。不如,你去看一眼?”江

破犹豫了一下。

他涉世不深,但无论是代表江湖“善”的白衣楼,还是代表“恶”的恶人谷、玄水渊,他知道他们做事都有迹可循,有理可依。可唯独柳缘这人,他一点都看不透。他时而镇定,时而癫狂,时而愿与正道并肩作战,舍生取义,时而又像现在这样——他永远猜不透柳缘的目的,他也不知道此刻,柳缘为什么要让自己“去看一眼”。

但严家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是你干的?”

“不是我。”

“是你!”“

不是,不止是我。”这对话根本毫无意义,柳缘却似乎乐在其中,“恶人谷杀过多少人?我们自在逍遥,却也敢作敢当。这里面的人,我是杀了几个,但……”柳缘顿了一下,“这些问题,你怎么不去问你的朋友呢?”“

你把她……”

“我不跟你废话,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就向里面走。你就像个孩子,和鬼使比,你太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了,至于她……你大可放心,我柳缘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是不是全力以赴,你应该也清楚。真要不放心,你也可以同我一起下山去。但我还是希望你去看看。”柳缘伸手一指,“这里面。”

“……”“

这里的事情结束,白衣楼是不是要继续找我恶人谷的麻烦,或者龙王本人与我有什么恩恩怨怨,我都奉陪。只是怕到了那时候,你已经顾不得我了。你啊,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

柳缘笑道,身子一扬,也轻身而去。他的轻功诡异,几步一动,几步一闪,江破犹豫之间,他便背负着严歌卿荡下了山区。江破想要追上去,可脚步却挪不开,柳缘说得没错,他太想知道这里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他有一个预感,他必须要去亲眼看看:

看看叶止是不是杀了人。

这本来是一座平静的村子,即便这里也是周先生的“试验场”,即便阴谋让他们怪病缠身,但无论如何,严家村的所有人依旧活在他们的世外桃源之中。是他闯了进来,是他带来了叶止与师之然,是他将“假书生”与他的影流大军引到了这里,也是他让这五指山成为了一片战场。而他的承诺:医治怪病,照顾何患,查明真相……他还一个都没有做到。

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到,就给这里带来了灭顶之灾。

柳缘是恶人谷之恶首,他手上的人命远不止上千条,江破不在意他是否杀了人——他们本就势不两立,若不是今日柳缘确实出手相助,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亲手取下柳缘性命,已示正道。

但叶止不同。他

是他的朋友,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带他来到严家村的是自己,承诺村民他是个好人的,也是自己。今日,若是他犯下了罪行,手染了鲜血,他无法向这些死去的人交代。他欺骗了这些人,他辜负了这些人,他也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不能接受这一点。

江破一时失了神,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小路想村内走了很久。他的身边是一团团模糊的血肉,残破的肢体,与许多张熟悉的脸。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一阵胆怯,一阵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他心中的胆怯,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身体。

他顿住了。

他害怕了。

多年来,炽热的龙血磨平了他的感情,带走了他的恐惧与疼痛,可偏偏就在这时候,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感情再一次抓住了他的心。

他掉过头,离开了这里。

雪还在下。

第241章 结局?还是停顿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黎明。山

下的银白的阵法之上,铁面人仰头向天空望去,他的双手第一次同时举起,悬在胸前。他只有平凡的体型,寻常的样貌,可当他扬起头的时候,这场面突然变得无比诡异,他的脖子扭曲成了令人诧异的角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即将迎来光明的,黑夜中最后一刻的黑暗。

“荡气大袖”鹤修与“笑抚扇”罗中客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收回了目光,眼中尽是担忧之色:他们并不知道这位铁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更不知道他有什么通天彻地的大能,但初来此处,无论是山中的妖魔,山顶的异象,还是肆意奔腾的影流,都无法令他们恐惧,他们唯一担心的,只有此刻操纵着“寒江囚龙”的,这位无法看透的神秘人。“

呼——”

当第一抹阳光从天际穿透而下,整座五指山中飘零的雪花刹那如冰晶一般停止下来。它们分明是时间最为轻盈的东西,却在这一刻停滞在半空当中,再也不向下飘动哪怕分毫。不止如此,盘踞在山下山腰的浓重影流,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影兽,也在这一刻没了声息,他们的尖牙与利爪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好似生命在方才的一瞬间就从他们的身上被抽离而去。罗

中客扯了扯鹤修的大袖,悄悄用手向后一指,使了个眼色。“

别看。”鹤修抬头挺胸,一动不动,“知道得多了,没有好处。”

“那家伙恐怕不是人。”罗中客压低了声音。

“他是渊主的朋友,无论是人是鬼,都和我们没关系。”鹤修的语气仍然没有起伏,缓声道:“回过头来。”罗

中客挪了一步,微微扬起头,与鹤修一起目视前方。他轻咳了一声,眨了眨眼睛,道:“你说得对,管他呢!”话

虽如此,他却是看得清楚了:就在刚才,一条金黄色的巨蟒从那铁面人的袖中悄悄钻出,悬在他的右手上,垂直钻进阵法当中。也是在那时,他的铁面之下透出一阵令人不安的紫色光芒,将他周围映得雾色蒙蒙。风

声呼啸。如此大的阵法,运转起来,却是出乎意料地安静。在他的范围之内,更多的东西静止下来,好似被冻进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坚冰当中。不知为何,天色越亮,这不远处孤零零的“无名指”山却显得愈发模糊起来。好像是什么东西隔在了它与阵外的世界之间,不是严寒,不是雪花……是更令人恐惧且不安的东西。是

什么呢?鹤

修与罗中客没有去想,甚至,当一阵阴冷得有些刺骨的寒风从他们二人当中吹过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回头。“寒江囚龙”周围,唯有铁面人微微抬起了头,望着自己面前的东西,点了两下头。那

是一个人形的黑影,他的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袭巨大的长袍之下,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

“是你。”“

是你。”

两人的语气都没有波澜,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好。

“我就知道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说这句话的是铁面人,他的眼中依然透出紫色的微光,但声音,却好像不是从他的嘴中发出的。“

我也好奇。若不是有你在,这些凡人怎么可能将我逼到这般地步。可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将我封印在阵中,你所背负的就会更轻吗?”问问题的,是黑袍人。“

对。”铁面人回答得毫不犹豫,“许多年不见,你对他们的语言更加熟练了,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屑的……”“

我是不屑。”“

在蜃楼的凡人中,流传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趣,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可曾想过,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人,也会中了这些凡人的俗语。此刻你我站在这里,你说,是我算计了你,还是我们两人,都被那些渺小的凡人所算计了呢?”“

我不愿知道他们的事。”

“可时代变了,太吾,我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了。”铁面人说着,向黑袍人伸出了手去:“下一次血月的时候,我们还会再见的。”“

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谁知道呢?”

铁面人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发笑。他将伸出的手掌紧紧握起,那黑影便在阵中消散了。唯一留在这里的,是终于出现的阳光之下的他的影子。就

在这时候,“无名指”崩塌了。

它是毫无预兆地崩塌了,虽说经历了前一夜的大战,它的山体已经变得极为脆弱,只要施以巨力,却是能够将他摧垮,可静止的阵法之中没有外力,在所有一切停滞的山中,唯有山体崩塌,巨石落下,传到旁人眼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模糊,再无它物。这

不是一个寻常的黎明。对

于叶止、江破、师之然,这是他们长达一年的噩梦的结束。可也许,也是一段新的噩梦的开始。这三个与众不同,身怀绝技的年轻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广大——无论他们是怎样的人。是冷面狂刀,人人惧怕的“鬼使”;是神秘莫测,见首不见尾的魔女;又或是执掌白衣楼,众人敬畏的龙王。可在那些深藏在江湖之下,真正影响着三国的大人物眼中,他们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挥之即去的棋子。对

于柳缘、枯连皆悲、甚至是那位王上来说,这只是一盘真正棋局的小小序幕。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棋子,制定了自己的谋略,认清了自己的局势。他们之中的人,或聪明过人,或阴险狡诈,或铁血无情,或雄才大略。他们知道自己将执掌着整个历史的轨迹,他们知道这盘棋该怎么下。但

其实呢?谁知道呢?谁又能说得清呢。铁

面人向前走了一步。他面前的两个人纹丝不动,都不敢回过头来。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这里走来。一

个人身周黑影环绕,手持大刀。不是他。一

个人手握不灭龙火,脚步沉重。不是他。一

个人衣着破旧,满身血痕,一阵紫色烟雾笼罩着她。是她。他们拥有同样的一双眼睛。铁

面人看了片刻,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42章 飘雪

这或许是三国间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白

衣楼、恶人谷、玄水渊、观星阁三方的人马依次撤出五指山,白衣楼与观星阁前往漓水沿岸,玄水渊继续向南而行,不知去往何处,恶人谷则是在柳缘的带领下一路北上,似乎焦急地想要回谷,丝毫不愿停留。

师之然与叶止、江破二人道了别,与玄水渊的人马同行。既然枯连皆悲重出江湖,玄水渊不再隐藏,她也无须继续隐藏身份。

叶止与他从严家村中救下的何患、严歌卿一同留在白衣楼的队伍中,这两人昏迷半日,醒来后皆不发一言,由楼中弟子照料着。

观星阁“七星”如今仅余下“天璇星”令狐笑我、“天玑星”萧谧、“开阳星”孙或雨、“摇光星”秦可这四人,其他三人皆生死不知。但“一指一铜钱”李泛泛上山之时,早已告诉秦可等人“寒江囚龙”如何运转,又是依靠什么将假书生封印于阵中。再联想到天亮之前,恶人谷一众人都不知所踪,直到大阵将成才逐渐露面。这几人是生是死,答案显然也呼之欲出了。

四人都已筋疲力竭,拼尽了全力,现在更是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除了令狐笑我仍有一丝力气,坚持与师叔“造化钟神”牧星峦一起带领队伍,其他三人皆在马车上沉沉睡去。当晚,牧星峦与白衣楼“四剑”中的崔于坚、霍起云彻夜长谈,一夜未归,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一

直到了第二天傍晚,两队人马才终于停留在漓水沿岸“归居木屋”。这里虽名为木屋,实际上却是一座小小村落,白衣楼曾在这里建立白塔,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两百人在这里落脚休息,让这个原本安静的村落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崔于坚和令狐笑我等人忙着处理伤员,安置弟子,村头只剩下马车,马匹,与几个仍然不愿离开的人。

叶止就是一个。

他望着西北方向,望着这一场怪异的飘雪,久久无法挪开眼睛。即便是在昏暗的傍晚,远处飘下的雪花仍然发出微微荧光,将那一座孤零零的,拦腰断开的高山废墟笼罩着,覆盖着。他知道这一场大雪远远不止这么小的范围,它将跟随假书生埋藏在地下的根须,追到他所有的藏身之处,将丹霞山——他早已毁灭的故乡一同掩盖在它的严寒之下。叶

止听到一阵响动,有人在他身边下了马。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谁。他们已经接连两天没有说任何话了,叶止抢先一步,说道:“你应该谢谢我的。”

“谢谢你。”叶

止诧异地回过头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给我一个解释吗?”江破道,“只有他们两个人活下来了。”

“我不打算给。”叶止又转过了头,继续望着那一场雪。江

破沉默了半晌。在面对叶止的时候,他有时候变得特别愚钝,有时候又变得尤其聪明,他咽下了已经在喉间的话,转而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叶止声音低下来,“你呢?”“

我当然要回白衣楼。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江湖上发生太多的事情了,许多人都在等着我现身。柳缘的动作这样大,玄水渊又再次现身,我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江破一股脑说了许多,这与他这两日的沉默大相径庭,“你如果没有其他的打算,能不能留下来帮我?”“

帮你?”叶止问道,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惊讶。“

嗯。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况且,你手中的狂刀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再搜集亡魂也没有了意义,不如丢开这个身份,与我一起管理白衣楼。四剑如今缺了一位,但不能让江湖人看轻,你若是肯与我一起,不如就成为四剑之一,与我们一同……”

“我如果不拒绝你,你是不是还会这样说个不停?”叶止没有回头,只是拔高了声音,“我与你并非一路人,也绝不可能加入白衣楼。”“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没有答案吗?我在严家村中做了什么,你心中没有数吗?你以为这大雪封山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我没有那么天真。”“

最好如此!”叶

止说罢,叹了一口气。这十二月里,漓水沿岸居然一片温暖,他一口气呼在空中,没有丝毫雾气。此刻落在五指山与丹霞山的这一场大雪,似乎将整个世界的寒冷都聚集在那个地方,让三国的冬天迎来了一阵难得的,却也难以言喻的诡异温暖。沉

默持续了不久,叶止又开了口: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当时在靡州城的大漠之中,我承诺了一个旧友,要调查一宗灭门惨案的幕后黑手;师之然说应启丞已经安全,但我仍然没法放心,等身上的伤好些了,我还要去湛海走一趟;更何况,假书生与血月和魔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三千不归是我的救命恩人,更传我一身武功,这事我也必须彻底调查清楚……事情太多了,我无法在你身边停留,最多半月,我就要上路。”“

若是有我能做的,尽管开口。”

“哈,还用你说!”叶止虽然哈了一声,脸上却沉重得无法露出笑意,他摸了摸身上的狂刀——它正以苗刀的模样留在他的腰间。虽然身份暴露,但仍然有许多白衣楼与摘星阁的人不知道他就是“鬼使”。经历了这一年的这么多事,叶止似乎越来越喜欢狂刀以苗刀的形态待在他的身边:他锋利,却仍有温度。

“那我就不留你了。反正还有些日子,我们之间还有许多话能说。”江破道,“我要看看小歌与何患,你要一起来吗。”“

我没办法去。”叶止摇了摇头,“他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他们了。你可别教这孩子太厉害的功夫,他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恨透了我,想要杀我呢。”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玩笑话,但叶止仍然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来,道:“走吧。”“

这雪什么时候会停呢?”江破问。

“我倒希望他不要停。”叶止回头看了一眼,“等这场雪停了,就会有更多地方流血。”“

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不能,我们都只是棋子。”

第243章 并未结束,也未曾开始

四年后。七月十五,决胜镖局。平

日里,这样的深夜总是一片寂静,即便是镖师这样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半夜里也总是要睡觉的。可唯独今天,决胜镖局里灯火通明,镖师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手握着兵器,凝视着擂台上**着上身的那个男人。“

唰!”又是一声鞭响。“

啊!”又是一阵惨叫。

沾了水的牛皮鞭子比刀剑还要锋利,只一下便将那个跪着的男人打得皮开肉绽,几乎露出骨头。那持鞭的人抽了三,地上留下了两道血红的鞭痕。他怒目圆睁,咬着牙,吼道:“你说不说!”

“不是我,大当家!真的不是我!”所幸那被抽打的男人体格健壮,此刻还能说得出话来,却也只敢哭哭哀求道:“大当家,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找出走漏风声的是哪个叛徒!”

“你们信不信他!”那握鞭的,被唤作大当家的男人恶狠狠地环视了一圈众人,问道:“有谁敢为他担保的!”台

下的男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他们都不是胆怯的懦夫,可心中却也明白:这一趟镖走得太不明不白了,小小一个锦囊,两百里山路,十几名镖师,居然悄无声息地就被劫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活口。除非是镖队里出了内奸,否则根本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要知道,这可是兴州城杨城主的宝印,小小一块,却牵扯着不少人的身家性命。

“嘿,那可就好了。你看清楚,不是大当家的不给你机会,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看看,哪个肯来救你?”大当家收回目光,扬起鞭子:“你说你奋战力竭,我信,大家伙都信!但兄弟们死不见尸,你一个人完好无损回来了,我不信!大家都不信!”“

大当家,我……”又

是一声鞭响!又

是一声惨叫!围

观的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此时也有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决胜镖局本是山贼起家,短短四年时间便成为了绯叶第一镖局,这一切,离不开大当家“鬼头马面”殷致烈的武功与手段。殷致烈这人简单,有福有财,大家同享,这对待镖局里的兄弟,可就真的和亲兄弟无二。可若是有人敢背后捅他刀子,让他吃了亏,就是现在这番下场。围观的镖师们都清楚,以殷致烈的武功和下手的力度,最多不过再来三鞭子,这挨打的男人就要一命呜呼了!山

贼是怎么做上镖师的?决胜镖局是如何在这几年里成为绯叶最大的镖局的?这些往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自从五年前,镇西镖局运送了“白衣楼主”萧千澈的尸体,混进镖局的“鬼使”叶止不知所踪,镇西镖局的声誉便一落千丈,又过一年,总镖头“西霸王”柳镇西突然失踪,再无下落。有人说他是被萧千澈的江湖朋友们杀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杀死萧千澈的幕后黑手封了口,怎样的传闻都有。可无论真相是什么,有一件事不可避免——当年的江湖第一镖局“镇西镖局”已经风光不再,慢慢被人忘记。

也就是趁着这功夫,江湖中几个后起的镖局一下冒了头,不少像“鬼头马面”殷致烈这样的亡命之徒做上了这班生意。但像他们这样的家伙,难免不懂规矩,或是挡不住诱惑,甚至有的侵吞了自己接下的镖物。可唯独决胜镖局这一家,殷致烈仿佛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安安心心做起了生意,不越雷池半步。以前鲁莽冲动的他,甚至知道与白衣楼、恶人谷,甚至是天机楼搞好关系,聪明得好像多长了一个脑子。因此,这些年他混得顺风顺水,倒也不奇怪了。

再说,自从萧千澈死后。白衣楼与恶人谷的争端少了许多,玄水渊重出江湖,这武林再次显现一番三足鼎立的局面:“妙公子”柳缘少了声息,这些年居然极少露面,谷中之事都交由“三离剑鬼”萧其衍处理,甚至有人说他早已死了;“龙王”江破毕竟年少,白衣楼又少了萧千澈这支柱,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自己去处理;“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刚刚出山,却一次也没有路过脸,想找到他,依然得靠他那一位神秘的“信使”才行,可知道那位信使身份的人,仍旧寥寥无几。

此刻的江湖,表面上是一副平静。可真正拥有嗅觉的人都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它,永远都不会结束——那永远盘踞在丹霞山与五指山周边的阴云与严寒,就是最好的证明。

“唰!”又是一声鞭响。这

一次,再没有惨叫声传来了。男人应声倒下,脑袋“咚”地一声磕在地上。一边围观着的镖师们纷纷涌上去,有人探了探鼻息,对周围的人说道:“晕过去了。”

四周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殷致烈哼了一声,“能挨过我这些鞭子,没死,算他命大!你们把他抬下去,等清醒了,给我挖挖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是!大当家!”几个男人应了一声,一齐将倒地的人抬了起来。他伤得不轻,鲜血哗啦啦地向下洒,像是一个装满的摇晃着的水桶。男人们不敢再看殷致烈,抬着伤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们也都回去!记着,咱们现在干的是正经生意,再也不敢山贼那行当了!懂事的,都给我想明白了,再有出卖兄弟们的,就是这个下场!”殷致烈吼了一声,鞭子啪地往地下一甩,“都给我滚!”

这些看起来穷凶极恶的壮汉没人敢应声,也随之悄然离开。殷致烈瞪着眼睛,看了一圈,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呢!”

那男人幽幽转过头来。他长得没有刚才离开的镖师们那样高大,甚至有些瘦弱,他盯着殷致烈,毫不惊慌地说道:“我觉得大当家下手过重了。”

“你他娘的哪来的胆子!”殷致烈闻言大怒,一把跳下擂台,鞭子指着那年轻人的鼻子,喝道:“你这小子面生的很,哪个不长眼的引荐进镖局的?”

“是‘诉情刀’古杉安。”“

诉……”殷致烈愣了一下,“他早就死了。”

年轻男人一笑,“大当家说得对。”今

夜的月光皎洁如白玉,碎了一地。

第244章 久别,重逢

或许是月光真的太过晃眼,眼神一向凌厉的殷致烈居然愣了一下,他将面前这个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最后,双眼牢牢地停在他的脸上:男人的面容是极普通的,绯叶人传统的脸盘子,些许湛海特色的弯眼睛,薄薄的嘴唇,皮肤却是粗糙得很。这

样貌普通,太普通了,是丢到人海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普通。但殷致烈知道,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一张这样普通的脸——越是普通,越是虚假。殷

致烈眯了眯眼睛,笑了一声,道:“是何方的英雄,要披着张人皮和我说话?”“

大当家认出了我的皮?”

“拐弯抹角的,可敢撕下皮来看看!”

“让我撕了面具?可以,但大当家也得一并撕了才行。”

“你?”殷致烈这下才是真的惊了,他又将面前这男人打量了一通,语气谨慎了许多,“你能看得出我的皮来?”男

人后退一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刀来,刀口向侧面一扬,出鞘来,是一柄细且长,却锋锐无比的苗刀。

殷致烈紧盯着这一柄长刀,不多时,竟然松了一口气,四顾一番,道:“居然是你。”

“吓到了?”

“吓到了。”这

“吓到了”三个字,起初还是殷致烈雄厚粗野的嗓音,可到了最后一个“了”字,竟变成了细细冷冷的女人声音。这换作别人大概已经吓得不行,但那男人脸上平平静静,甚至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喊了声:“阿然。”

“噫——”殷致烈一皱眉头,“怎么突然唤得这么恶心。”“

四年前你就让我这么叫了。”

“但你不怎么叫得出口,现在倒好……”殷致烈再小心将周围环视了一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有玄水渊的朋友。”

“得了吧。是凌姐吧?她最近可好?”

“嗯。”“

这里人多耳杂,后山有一处院子,也是决胜镖局的地方,夜深人静没人会去,你在那里等我。”

“几年不见,你更小心了。”“

小心总不会错。”殷

致烈说罢,一跃下了擂台。他这样的体格,落地却是悄无声息,只是脚尖一点,便把所有力道卸了去。男人收起刀来,见周围没有人烟声响,也两步退至阴影处,只是一闪,便全无了踪迹。这

两人,自然就是师之然与叶止。他们已经有将近四年没有见面,没想到这次重逢,却都是披着别人的面具,但两人见对方的轻功与身手,都知道这些年来对方也没有懈怠,无论是里面工夫外面工夫,都已今时不同往日了。待

到师之然安顿好镖局中的一切,轻身来到后山庭院的时候,叶止早已经等待多时了。没想到,他居然带了一小壶酒来,两个杯子,她一坐下,他便满上了杯子,凑近了些。师之然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叶止瞅了他两眼,道:“扮作这么个粗野男人,可挺累的吧?”

师之然呵一笑,说:“那可比假扮萧千澈难多了。”

第一杯酒就这样下了肚。“

四年没来找我,鬼使都在做些什么?”师之然问道:“前些年还有鬼使断人手臂的传闻,最后一个是‘快手疾风’关六爷,可这一年来,你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出关了?”“

哦?哪个关?”“

黄土长城。”“

南边的黄土长城?那里是高山蛮族的领地,可汗胡别岚的地界,你去干什么?”师之然歪了歪脑袋,“魔教?”

“嗯。”叶止点头,“我查到了和当年折剑山庄灭门有关的线索,是十一天狗所为无误,却好像又与魔教有些许关联。若能找到魔教,或许就能找到虞澜、黑袍人与当初那些壁画的关联。”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哪那么容易结束。”叶止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问道:“你呢?玄水渊重出江湖不久,渊里各大高手四处奔忙,倒是你,却在这镖局里面扮成一个山贼抽人鞭子?”

“你这浪人懂什么。如今武林这番样子,若想运送点什么东西,你敢走哪家镖局?镇西镖局早就混不下去了,如今有头有脸的,也就只有这家决胜镖局。可你看这些镖头镖师的,哪一个靠得住?这年头要想走镖,还得用自己的镖局。义父有意扶持另一家镖局,这决胜镖局和殷致烈,就显得多余了。”

叶止点了点头:“所以你就要灭了他们?”

“灭?这动作太大,义父刚刚重出江湖,不好树敌。但只要让决胜镖局丢几趟重要的镖,名声臭了,自然就……到时候,殷致烈再一死,许多事情就自然而然。”师之然摊开手,说道:“这些阴谋阳谋,你还是好好学学,别一整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的。”“

我不过是个莽夫,这些事儿,你来就行。”“

你这个样子,早晚有一天要被我杀了。”师之然白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什么事?找你就一定要有事?”

“切。三年了,你还从来没找过我。凌姐行踪诡异,变化莫测,就连天机楼的几位掌柜也找不到她的踪迹,你找她,一定费了不少功夫。莫非是想我了?”师之然凑近过去,一把按住叶止的手,又飞速缩回身子,只将他的手扣在桌面上,道:“有话直说。要是特地来替龙王那小子带话,你就索性别说了。”

“要是事关白衣楼与玄水渊的恩怨,我当然不会介入,你也把我想得太蠢了。但我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一个人。”“

谁?”师之然似乎并没有多少的兴趣。

“应启丞。”

“啊!”师之然失声叫了一声,松开了叶止的手,惊道:“你找到他了?”

叶止摇头,“还没有。但我找到了一个与他有关的人。”“

谁?”

“你可记得,当年金风古道的那件事?”

“记得!”师之然一口将杯中酒喝完,将被子往地上一砸,“这么大的事,你还让我喝酒?”

“都等了四年了,还急这一刻吗?是生是死,或许早已定了。”

“那也要试一试!那人是谁!”师之然的眼中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来,她等这个名字,已经等得太久了。这

事情,还得从四年前五指山的那一场大战结束的时候说起……

第245章 往事,又起

五指山这一战开始得悄无声息,真正目睹这一怪异难言的大战的人,总共也只有三百余人。但其诡异的程度,涉及势力之多,影响之广,却是数百年未曾一见。即便是在大战结束,黑袍人最终被封进“寒江囚龙”之后,整个中原武林乃至绯叶、湛海两国也有整整数年都回不过神来。

所有人不禁开始思考一件事:这个世界怎么了?

在五指山一战之前,众人皆道世道艰险,刀剑无眼,但——恶人谷虽恶,却有白衣楼等名门正道牵制;蛮人虽蛮,也有三国四大关镇守其间;妖魔虽险,可自有“观星自在”牧小花携荆合古山观星阁与之对抗,也未能踏出西南,入侵中原半步。世道虽然艰难险阻,但至少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然而现在呢?

“寒江囚龙”集山川大河之力将五指山连同丹霞山一整条山脉冰封千里,严寒雪国之中,却有四头高达数十米的异兽从地底钻出,他们没有样貌,状似黑影,矗立在阵法的边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会冲破阵法,向着外面的世界而来。无数人看到了他们,却很少有人有能力解开自己的疑惑:这个世界,慢慢变得不再能够被人理解了。阵

成之后,因吸取山川大地之力,铁面人布下的阵眼不断扩大,在五指山不远处形成一个无法靠近的风眼,渐成一股连通天地的庞大的飓风,虽然地处荒芜之地,但这飓风依旧影响了周围的地势,令山峰崩塌,江河逆流,绯叶南部从此灾祸不断,从前的“江南”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

这个世界正在飞速变化,不仅如此,那些人们以为已经过去的,却又卷土重来了。江

湖中销声匿迹近二十年,传闻被萧千澈亲手杀死的“千山鸟飞绝”枯连皆悲再次现身,不仅在湛海王都深蓝中与天子刘彻联手囚禁了“幻术之王”虞澜,更是在湛海北部靡州城周围重建了玄水渊。如今的玄水渊虽然没了当初的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地,但枯连皆悲的武功似乎更强与往日,更重要的是,现在,唯一可以制约他的人已经死了……这

江湖本就不太平,闹到如此也就罢了,可更令旁观的人们不安的是,稳固了已有两百年之久的三国,似乎也不如往日那样平静了:蜃楼三千精锐骑兵不久前出了“雄图大义”,在湛海边界逗留许久,蓝衣铁卫赶到阵前与其对峙半月之久,蜃楼骑兵才在某日悄然撤离,分三股从“雄图大义”、“众志成城”、“烽火不灭”三大关入关,究其原因,没人能说得清楚。

即使是国家之间,似乎都开始不讲道理了。顺

着这几年来莫名其妙的变故,所有人心中都有一阵焦躁,好像你再不站起来挣扎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历史的不可阻挡的洪流就会把你整个生吞活剥了。仅仅是不到四年的时间,绯叶湛海两国之间便出现了两个组织:尘世归墟与流荒众,在各地揭竿而起,分别反抗聚拢信仰与天子王权。关外的蛮族尚未稳下,关内,这下又硝烟四起。

作为白衣楼的“龙王”,江破这些年来可是忙破了头。但对于叶止与师之然这样的人来讲,他们才不在意这三国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意的,是一个老朋友:应启丞。众

人皆知关押了“黑猫”虞澜的人是枯连皆悲与天子刘彻,却鲜有人知,另一个人也参与了其中——天下商号的大掌柜,三国间第一富有的人:恭喜发财。三人监禁了虞澜的时候,应启丞正被关在地底的水牢之中,枯连皆悲知道他是有大才之人,更知道他与义女师之然的关系,亲自踏下水牢想要将他纳入麾下,却发现——被关押许久的应启丞早已神志不清,就连面前的人都分不清楚,他满口喃喃自语,却也没有人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的精神被击溃了。幸

好坐落于深蓝的“古文书阁”拥有三国中最好的幻术师,仅仅一天,幻术师们便发现应启丞的精神被囚禁在一个精妙绝伦的梦境当中,作为一个梦境,它甚至无法被从外面打破,无论幻术师们运用何种办法,都无法将应启丞从中解救出来。毫无疑问,能够构建出这样一个梦境的人,只能是站在幻术最巅峰的人,虞澜。

无奈之下,枯连皆悲只能召回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身心俱疲的师之然,希望依靠她的紫瞳寻到破解之法。叶止闻讯赶来,两人几乎是在同时到达了深蓝。可当他们走进房间,却发现应启丞早已不知所踪,原本护卫他的两个玄水渊弟子倒在地上,腹部各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将身体贯穿,五脏俱裂。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在城中寻找这个劫走了应启丞的人。这

一找,便是四年。

这四年里,他们只知道那能够一拳将人身体贯穿,五脏粉碎的功法是来自于绯叶江南雷门的霹雳堂内功,而雷门早已在江湖中消失百年之久,就连本家的传人也不剩下几个。而能将霹雳堂内功掌握、使用的人,更是只剩下两人。除了不久前身死的“裂石剑”雷变之外,就之余下雷鉴一人。而他,正是“金风古道三仙人”之一,此时已有上百高龄。三仙人从不离开金风古道半步,更不可能远赴深蓝杀人劫人。可

即便如此,一行人仍然远赴金风古道,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关于应启丞的线索,然而,几人刚刚进入金风古道,还未落脚,却听说了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雷鉴死了。金风古道这三位仙人,从今往后只剩下两位。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金风古道三仙人之所以被称作“三仙人”,是因为他们三人自二十岁起便修炼一种名为“死生相依”的玄妙术法,三人将生、死、祸、福各分其他二人一半,无法分割,亦无法斩断,即便其中一人受了致死的重伤,但这伤一分为三,就不会令任何一人死去,甚至当年席卷金风古道的“血月”也无法将他们死去,只是让三人一夜之间苍老了三十岁,从此无法离开这片废墟而已。

就连“观星自在”牧小花也赞叹这是天下无二的无上仙术;“绯叶剑圣”闻人决也认为自己无法将这羁绊斩断。能杀死他们的,唯有岁月,唯有岁月让他们一齐化作古道上的尘埃。

但雷鉴死了。

从玄水渊远道而来的众人无法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叶止与师之然亦在这里分了手,约定若是找到什么线索,定要第一时间联系对方,找到应启丞。

当初的他们没有想到,实现这个约定,竟花费了整整四年。

第246章 江南,霹雳堂

“所以那个人……”“

雷锻。”叶止凑近一些,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半个月前,他在诉州城打伤了两名白衣楼弟子,用得同样的内功。一人武功尽失,一人重伤不治,也是伤在这里。”叶止指了指自己的腹部:“下的杀手。”“

雷锻……”师之然沉吟半晌,“我听过这个名字。”

叶止点头:“雷锻人称‘九取风雷’,二十年前就已成名,可他早应该……”

“死了。”师之然突然回想起来,惊道。

“对。但那又绝对是他。”叶止道,“当时与雷锻一道的,还有三个人,虽叫不上名号,但那白衣楼弟子认出他们是恶人谷的人。可待他在楼中醒转,这几人早已出了城。”

“卫兵见了他们出城?”

“嗯,向北而行,恶人谷的方向。”叶止顿了一顿,又道:“江破派人悄悄跟了上去,但不过百里的工夫,便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可见此人隐藏行踪的本事也绝不低。你可记得,四年前我们曾有过猜测:敢从你义父枯连皆悲眼皮子底下将人劫走,这幕后主使必然胆大心细,甚至不将玄水渊放在眼里,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柳缘?”师之然一抬眼,显然心中也早已有了数。

“五指山一战中,你我都对他有了一点了解。此人深不可测,他想做的事,不一定又缘由。”

“是我们猜不到他的缘由!但你的话我有一句同意——妙公子深不可测。我哪怕惹上王族天子,都不想惹上这种人。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师之然犹豫一下,望向叶止,“你想得可与我一样?”叶

止再点头:“也只能走一趟了。”

“那就好了。”师之然笑容舒展开来,但这笑容在殷致烈的脸上可并不好看,“我还以为过了这些年头,就连鬼使也怂了呢。”

“我怕什么。”叶止放下酒杯来,“当初丹山镇的恩情我还记着,他是为我们涉险,这是我要还的。”

“不,这是我要还的。”师之然肯定道。

“你的不是我的吗?”

“是吗?”

两人安静对视半晌,不约而同笑出声来。师之然的杯子已经摔碎,索性便拿起酒壶与叶止撞了一杯,豪饮一口。再问:“对雷锻与霹雳堂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在江湖上也算有些耳目,在来你这里之前,我已经打听到了一些。”

“你的耳目,就是指天机楼吧。”师之然嘲道,“我不知道你与楼中的哪位探子接头,但自从三大掌柜共掌天机楼之后,天机楼就变了。他们现在只是商人,买入情报,再卖给需要的人。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情义。”

“你想说什么?”“

想说你多小心。这些人能卖给你消息,自然也能把你卖了。乱世之中,可没有一世的朋友。”她半身伏在桌子上,道:“说吧,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师

之然在江湖中的耳目远比叶止要多,她是三国中最好的易容术士之一,那些需要她易容的人,那些有求于她的人,甚至想要打听她为谁易了容的人,都能够成为她在江湖中的一对耳朵,一双眼睛。她当然知道江南雷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也知道霹雳堂的不少内部消息,她只是想知道:叶止究竟探听到了哪些消息。

因为,只有叶止在天机楼中打听不到的消息,才是真正重要的内幕。

江南雷门。这四个字,曾是比白衣楼、恶人谷、玄水渊、阔别山庄更响当当的名字。有人说,雷门建立于宁静深流的变化之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可能比“江湖”这两个字更为久远。但真正让雷门声名鹊起的,却是一个存在不过两百年的门派:霹雳堂。

霹雳堂是整个雷门大家族的一个分支,由雷阕建立,传授门下弟子一种极为刚猛凌厉的内功,这内功没有名字,江湖中便都称作“霹雳堂内功”。这内功入门简单,可由拳风中发出噼啪作响的风雷之声,可精通却极难,能在出拳出剑时裹挟风暴雷电之力。若用在刀剑,则削铁如泥;若用在拳上,则令受拳之人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尽碎于胸膛之内。霹雳堂与雷阕便是靠着这一功夫再江湖中打出了名号,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江南雷门、霹雳堂这几个字,便足以令人闻风丧胆。但

雷门的没落,同样令人唏嘘。

百年前,当时的霹雳堂堂主雷异曾有与萧千澈同样的志向——统一这个毫无规则的江湖。那时的三国间摩擦不断,江湖中正是一片法外之地。可雷异此人虽然行事雷厉风行,但做事缺少谋略分寸,他的动作太大,不知触犯了哪一方的利益,绯叶王族居然主动派兵出手,要将霹雳堂剿灭与江南漓水边。雷异自然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纠集自己的手下,与绯叶燎原阁的死士“绯红之影”于漓水河畔一战。这行为,已于谋反无异。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霹雳堂一众人虽有一身好武功,但毕竟是一伙江湖人,论打架拼杀或许是好手,但这种大规模的战役,狭路相逢,便完全不是绯红之影的对手。当年的燎原阁统领虽不是司空见惯这样额高人,却也绝不简单,他率五十铁骑不计损失,长驱直入,只用一炷香的时间便在人群中将不可一世的雷异斩杀,将头颅悬挂在马后。霹雳堂弟子一见堂主暴死,一下便犹如一盘散沙,再也没了战意。

就这样,叱咤江湖一时的霹雳堂竟全军覆没,即便仍有幸存的弟子,也再掀不起多少波澜。可霹雳堂灭门,仍在江南的雷门却并未收到太大影响——霹雳堂不过是雷门的一个分支,雷姓家族根系极深,势力极广,与绯叶、湛海两国的王族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恐怕连当朝天子都难以做到。可

是,正当所有人以为江南雷门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整个江南雷姓却是一片安静,就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一句。

为什么?

第247章 风波镇

为什么?答案同样简单却匪夷所思。江

湖中最根深蒂固的庞大家族江南雷门,就在霹雳堂这一战后消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而更令人在意的是,在那十余年之间,并未发生过“血月”。雷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江

湖中的谜团,从此便多了一个。听

完叶止的故事,师之然思衬了一会儿,道:“**不离十。那些年里,许多人猜测整个江南雷门转入地下,抛弃了自己的姓氏,以躲避绯叶王族的追杀,但我们知道绝不是如此。雷门重情义,重血脉,以他们当初在三国中的势力,若是真向王族宣战,鱼死网破也未尝不可,没必要以败者的姿态做出这样的牺牲。”“

那你觉得呢?”师

之然摇头,“雷门的事并无更多的头绪,虽有不少人想要寻找他们的下落,最后也都不了了之。况且,雷门外家霹雳堂也在那一战中死伤的七七八八,若不是姓雷的人,谁会这般在意这个故事的结局?”

“就当他们消失了?”叶止问。

“就当他们消失了。”师之然答。“

我们倒是每次都能撞进这些诡异的事情来。”叶止撑着桌子站起来,望向月亮:“这一次,会不会也是有人要将我们引到那里去?事情追查到最后,我么会不会依然是他人的一枚棋子。”“

那也得去做。”

“……”叶止重新坐下,望着师之然。“

追查书生的踪迹固然重要,但我在这决胜镖局的事情已到了最重要时候,若是我现在走了,殷致烈凭空消失,这些家伙必然会追着镖头的死不放,我不能一走了之。这里往西下山三十里路,顺河而行,有一处镇子。”

“风波镇。”叶止回道,“我就是从那里来。”“

你在那里等我几日,等我处理完镖局里的事,便立即来找你。”师之然思索了一会儿,又转而叮嘱道:“你在镇里的时候切记隐姓埋名,不要暴露鬼使的身份,也不要透露出与玄水渊的关系。”“

怎么?”叶止警惕了一下,“这镇子有什么不寻常?”

“风波镇虽然地处偏僻,却是两河交界,三山汇集之处,鱼龙混杂,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别和这些不三不四的江湖势力扯上瓜葛……你身上还有多少盘缠。”

“这倒不用你操心。”叶止笑道,“我在镇里等你七日,镇子不大,每天凌晨时分,我都会寻一处烤火,你寻着火光过来便是了。”他说罢,站起身来,“我这就启程上路,你也快些回镖局里去,留的太晚,你那些兄弟恐怕要起疑。”“

他们?那些二愣子?”师之然也站起身来,“你可不用担心我,倒是想想到了恶人谷,如果对付柳缘才是。他手下的四大恶人你应该没忘,即便是一对一,我们也绝不是那几人的对手,小心为上……”

两人互相嘱咐了几句,就算告了别。他们都是只身在这江湖中闯荡多年的人物,小心、谨慎这些话本就不必多说,就算说了,也绝听不进去,但这么多年没见,多说几句,总令彼此更安心一些。

告别之后,叶止径直下山往风波镇而去。他黑翼疾行,脚程很快,还能来得及在镇中的客栈休息一夜。师之然则回到镖局当中,继续饰演他的“殷致烈”,经过这一番事情,镖局中的许多镖师都已心猿意马,甚至对镖头有所不满。他们本就是山贼起家,只需在人心惶惶中挑起一丝火苗,这看似一心的“决胜镖局”,很快便会化作一团散沙了……叶

止知道师之然的本事,更知道她精通伪装,洞悉人心,因此也毫无担心,就这样装作江湖过客,在风波镇中休息了三日有余。但与师之然所说不同,他似乎并没有在镇中看到来来往往的江湖客,更没有鱼龙混杂的大小帮派,甚至河间的货船客船都没有多少,除了客栈仍有不少人烟以外,其他地方一片清冷萧条,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以

叶止的性格当然不愿闲着,这镇子里发生的是是非非虽然与他无关,但他既然住在这里,若是不能将这些调查得清楚,心中终是不安。这日正午,他趁着在店里吃肉喝酒的工夫拦住小二,装作如无其事地问道。

“哎,店家。”小

二一回头,见这客官配着兵器,一脸喝多了的样子,不敢怠慢忙迎上去询问道:“怎么了客官?哎您先把刀放下。”

叶止装作喝多了酒,昏昏沉沉的样子,反而将手中的苗刀扬起,一手搭住小二的肩,酒气往他身上一喷,继续问道:“我来你们这座镇子,是听朋友说这里两河交汇,生意最多,就连青狼帮也在附近有些买卖。可我这大老远地过来,怎么见你们这儿冷冷清清的,连艘来往的船都没有。怕不是我这朋友骗我吧?”

小二赶忙将叶止扶着坐下,悄悄将他就被收走,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应道:“那客官就是有所不知了,您那朋友当然不可能骗你。只是咱们这镇子啊,前些日子出了些事儿。”

叶止听小二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便知道套出了话来,“嗯”了一声,便继续听他说着。

“青狼帮的副帮主,半月前死了!”“

啊?”叶止惊道,这表情可不是装得,“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传开来?”

青狼帮是绯叶本地一个帮派,虽远远不如白衣楼、恶人谷这等势力,但他们控制了江南与西部的漕运与船只,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不可小觑。而且青狼帮同样是山贼匪徒出身,眦睚必报,副帮主身死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叶

止这么一问,小二便更有了聊下去的性质,继续说道:“我们只是小老百姓,这种事儿哪是我们能打听的啊?但我听说啊,这事儿发生之后,青狼帮一点声响都不敢有,连夜带着人和船撤走了。我估计啊……”、

小二抬起头,四处环顾一圈,见没有人看着听着,才俯下身子,再将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在叶止耳边轻道:“

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啦!”

第248章 青狼帮元浪

不该惹的人?

叶止装作唏嘘,道:“我也只是好奇,可小二哥既然这么说了,这事儿我也不好再打探下去……毕竟嘛这江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哎哟客官,您可真是个聪明人!”店小二知道的大概也不多,这三言两语差不多已经说得干净,便爽快地一挥手,“镇里虽然出了事儿,可店里的生意总还得照做,客官您还要点什么?我让厨房马上给你做了端上来!”叶

止心不在焉,随口说了两个小菜,小二应了一声,便走向了后厨。这一下,大堂里便又只剩下叶止一个人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将酒杯推倒一边,眉头紧皱。这一点小酒当然不会令他神志不清,可刚刚理清的头绪,却令他不由地头痛起来。因

为对青狼帮来说,没有所谓“不该惹的人”。

众人皆知,青狼帮乃是山贼出身,这十年来才慢慢靠着水路漕运在绯叶站稳了脚跟。这年头能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声来的人,至少要有一个“狠”字,青狼帮的帮主元浪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虽没有怎样绝世的武功,却有几百个一呼百应,敢为他不要性命的兄弟。这些人之所以愿意跟着元浪拼死拼活,就只有一个原因——元浪讲道义。

青狼帮的“道义”和白衣楼的“道义”可不同。青狼帮只是疑惑山贼黑帮,他们没有锄强扶弱的志向,没有天下大同的报复,他们的道义再简单不过,便是四个字:以牙还牙。但凡是两河流经的地方,无论是在绯叶的哪个角落,若是青狼帮的兄弟受欺负了,其他帮众必会倾巢而出,元浪也会亲自上阵,为兄弟们讨一个公道。只要是青狼帮的事情,不分大小,一视同仁,元浪正是凭着这“道义”,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名声地位。

叶止前些年在漓水河岸周边活动,用着“鸳鸯刀江漓”这个身份的时候,就曾与元浪有过交往。他知道元浪就是这么一个人:虽然名字文文雅雅,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就是他做人的规矩。要是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就算是萧千澈,就算是枯连皆悲,他也要找上门要一个说法。他是绝不知道害怕的,若是他怕了,他就不是元浪了。

在元浪眼里,没有“不该惹的人”,更没有“惹不起的人”,除非……除非青狼帮死的,不仅仅是一个副帮主而已。

谁要对青狼帮下手?江

湖上的这些纷争本来入不了叶止的眼,但这当下,师之然正在不远处的决胜镖局中,令他不禁有些在意。正想到这儿,小二已经端着两盘凉菜从厨房走来,叶止这刚提起筷子,门口又传来一阵响动,居然是有人来了。叶

止不愿暴露身份,这便夹着酒杯,埋头以余光掠去。只见此人头戴一顶斗笠,一身灰黑色麻布衣服,行色匆匆,他只要了一壶茶,一盘肉,又吩咐小二打包了些干粮,一人踱到楼梯边上,独自坐了下来。叶止以为只是个过路客,正要收回目光,可眼睛刚垂下来,却发现对方竟好像也在悄悄看他,心里“咦”了一声,又多了一个心眼。

叶止今日的打扮已经极不显眼,除了一柄长长的苗刀架在桌边,身上可全无江湖气息。此人要么就是太过谨慎,要么就是认出了他来,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正

想着,这男人身形一闪,衣衫晃动了一下,居然飘然落了下来。叶止猛一抬头,忍不住“啊”了一声:楼梯边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剩下一件破旧的麻布外衣!叶止愣了片刻,这才想到那男人刚进店门的时候安静得可怕,就连脚步声都没有留下,似乎是发现自己在看他,这才落脚重了些,装作是个普通客人的样子,照这么说,他的轻功绝不寻常!

叶止心中还没想得清楚,脚步已经赶在思绪之前窜出客栈外——他虽然还没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但对方恐怕已经认出了他,这般心虚,绝不仅仅是害怕“鬼使”这个名头而已。更何况这悄无声息的身法,一息千里的轻功,定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叶止只想着要追上去,索性扯出体内黑影,影翼一展紧紧跟上,可没想到对方的轻功果然奇妙,之瞬息之间便拉开自己百米的距离,跳上屋顶,向着远处逃窜而去。叶

止运功紧追而上,心中却更加疑惑:江湖中奇异的武功数不胜数,轻功更是有将近百种,可此人的轻功步法着实罕见。他步法极虚,轻功滑行之中以手为辅,身形宛若一条游动的大鱼。这般轻功虽然行动极快,但很快便会耗尽力气,可眼前这人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疲惫,这片刻之间,又将叶止落得更远了。他

究竟是谁?

黑翼虽能使叶止如鸟类一般滑行,但速度却远比不上这种怪异的步法,叶止心中焦躁,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间,一阵劲风吹过前头,那男人滑行之中,头上的斗笠被这劲风掀起,掉了下来,一头青灰色的长发从斗笠中拖出,飘然散下。

是他?

是他!

看到这里,一个名字计上心来。这怪异轻功,这飘逸步法,这青灰长发,不就是天机楼三大掌柜之一的“飞鱼掠影”姜愚吗!

要不是脚步不能停下,叶止真想狠狠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在这次赶来寻找师之然之前,他早已追查姜愚的线索两年之久!虞澜被湛海关押之后,还未死的几名“十一天狗”便不见踪影,让他夜不能寐。他知道,就算没有了虞澜,这几个天下第一的杀手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不想哪天莫名其妙地死了,就得先他们一步,取了他们的性命才行!而

要找到“十一天狗”,除了虞澜这条路子,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四年前单独与虞澜联系,为虞澜与天狗们牵线,如今杳无音讯已有数年之久的“飞鱼掠影”姜愚!他

送上门来了!

第249章 飞鱼

不能放过他!就

在认出姜愚的瞬间,叶止原本萌生的退意一下便烟消云散。“飞鱼掠影”本就是天机楼出身,隐藏自己的行踪可是一把好手,此刻若是让他逃了,这三国之大,恐怕再寻他不到!叶止心中焦急,唯有将黑影尽数聚集于双翼之上,黑翼拍打,加速追赶了上去。可无奈现在正是正午时分,这片林子稀稀散散,阳光依照,影子立刻暗淡不少。即便叶止这样的驭影手段,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

但不仅仅是他,姜愚这般“飞鱼掠影”的轻功手法比他更加消耗气力,任凭他是正值壮年的前辈高人,此刻也喘息连连,他频频回首,发现依旧没有甩脱叶止,明显焦虑了起来。他这一回头,叶止才发现姜愚的脸蜡黄得如同一张黄纸,双目毫无神采,血丝充盈,好像已经有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

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叶止心中骇然,对方虽然减速许多,但他却不敢太过靠近,只是与姜愚保持着一定距离,观察着他的动向。姜愚回首四次,一次比一次焦急狂躁,到了最后一次,索性将整个身子掉转过来,任凭轻功的余力带着他向前飘去。他一双眼睛瞪得血红,胡子拉渣,皮肤干枯,脸上还有不知哪里染上的泥巴和血污,他大张着嘴,一口黄牙,口水从嘴角两边垂下——

这还是“飞鱼掠影”姜愚吗?

叶止遥记得,闻名天下的天机楼“三大掌柜”中,其实只有两人肯在江湖中以真面目示人。其中,“不好先生”何明秋最为暴躁,你十件事找上他,九件事他都要答一句“不好”,要求他做事,难比登天;而“飞鱼掠影”姜愚最为和善,风度翩翩,与他的轻功一般优雅自如,从不慌乱。而三大掌柜之中,叶止有缘见过一面的,也只有姜愚一人而已。

他是如何变成了眼前这幅狼狈的模样?

两人均以轻功滑行,不再使力,对视之间,姜愚突然张大了嘴,“啊”了一声,惊道:“你是鬼使叶止!”

叶止也是一愣。他才认出自己?那他刚才为何要逃?

姜愚又“哈”了一声,咳嗽一阵,摇头道:“也罢!我这辈子做的坏事不少,被鬼使找上也是情理之中。落在你这人手里,总比被他们抓到要好!”姜愚说罢,缓缓收力,停在一棵半枯的老树上,又道:“我知道鬼使只断臂,不杀人,可如今你要是断了我的手臂,后面追着我的人,恐怕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今天只求你一件事,杀我。”

“我来不是找你麻烦的。”叶止同样收起黑翼,停在姜愚面前,说道:“我只是有些问题要问你,说完,你走便是了。”

“哈!”姜愚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不然你以为那些家伙找我做什么?天机楼掌柜的一张嘴,你以为你问什么,我就要答你什么?”“

你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吗?”“

清楚!”姜愚倒也坦荡,“我只求一死!没什么好啰嗦的!”他说完,身子却是一趔趄,叶止眼见,发现他腰上腿上,竟有好几处都渗出了鲜血来,显然是包扎好的旧伤又裂开了。怪不得那飞鱼轻功的速度与传说中相比,逊色了许多。

“谁在追你?”叶止直直盯着他的伤口,问道。像姜愚这样的人,若是着急逼问,绝对无法从他嘴里逼出东西来。在天机楼做了半辈子掌柜,他的嘴,就是他的命,秘密没了,他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可在这当口,若是能救他一命,或许,他真的会愿意说出那些秘密来报这一命之恩。

叶止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可姜愚却早已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摇了摇头,“你心中想得是什么,我当然清楚。只不过鬼使,咬得我紧紧不放的那些人,怕是连你都应付不来。”

“前辈小看我了?”叶止从腰后抽出苗刀来,立在身前。

“我怎么会小看你?我是太清楚你了!”姜愚这般说着,虽然脸上仍是泥泞血污,苍白憔悴,神色却多少有了当年那番风采。“鬼使初现江湖之时,便有数不清的人举高价买你身份,那时,有一人提出了我们绝对无法拒绝的价码,为了这个价码,我亲自走了一趟。”

“你?”

“我是江湖里第一个知道你面具底下真实身份的人,你有多少斤两,我当然清楚得很!”姜愚一笑,脸色一沉,“若是没了这柄虚张声势的黑刀,你也不过只是个大成未至的小毛孩子,在我手下,恐怕都过不了二十招!就凭这点功夫,你想救我?”“

前辈是真的小看我了。”叶止道,“我也不与你争辩,你先随我会风波镇安顿好,我自有一位朋友回来支援,无论追你的是哪里的高人,我们都能为你拦下片刻……”“

你拦不下他来。鬼使,你不知天高,不知地厚。”

叶止面上仍然带笑,想要稳住姜愚来,心中却不由地生了疑惑:以姜愚天机楼三大掌柜的地位,什么事,什么人没有见过,可他居然害怕成如今这样,莫非此刻追杀他的,真是什么连天机楼都能撼动的大人物?于是紧接着问道:“姜掌柜说得这么吓人,让我猜猜。是白衣楼?是恶人谷?是玄水渊,还是……”

叶止这样说着,姜愚的神色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多了几分嘲讽与落寞。叶止又加重了语气:“莫非是闻人决?还是王族的那些权贵?即便正是燎原殿的绯红之影来了……”“

所以我说你,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叶

止吸了一口气,假装无意,提到了那两个名字:“是虞澜?是太吾洛?假书生?”

姜愚又是摇头,退后一步:“我要走了,鬼使。你若是有心,就在这里驻足半日,落日之前,若是有人循着我的足迹来了,就替我留住他们。若是有缘,这份恩情,敝人定当报答。”这三言两语之间,姜愚的傲气已然不见,空余落寞与无助。“

我不会放你走的。”

“你留不住我的。”

第250章 九取风雷

姜愚这六个字说完,四肢不动,只头一扬,身子便向后退去。叶止抬手想要抓住他,手掌却好像碰到一团浓稠的浆糊阻隔其中,就连动作也慢了许多,他心道一声不好:刚才只想着姜愚是轻功好手,却忘了他内力修为同样不浅!叶止再伸手,姜愚已经退出十米开外。

“记住。你要是想从我嘴里问出话来,就帮我拦下身后的人,不然等我死了,你一个字都别想知道!”“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叶止望着他,总觉得姜愚的话中别有意味。“

虞澜。十一天狗。折剑山庄。”姜愚道,“你替我办成这件事,三个问题里,你就能挑两个问。多余的话,等我们再见的时候再谈吧。”他又轻叹一口气,“如果还能再见的话。”姜

愚说罢,身子一偏,如同一尾游鱼灵动水中,脚步一点,向前而去。叶止还在思索他的建议,突然间,一阵“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叶止猛然回过头,声音果然是从他身侧的低矮树丛而来。即便是在白昼,那一阵雷光仍然耀眼地如同一团肆虐的大火!这雷光快得惊人,一步,两步,这就追上了还未来得及走远的姜愚,一把往他身上撞去!“

小心!”叶止距离他们仍有十步之遥,追赶不及,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右手一抖,漆黑苗刀脱手而出,正朝那雷光直刺而去!姜愚是个老江湖了,这雷光动静之大,他不可能没有发觉,但身在半空,即便是他这样的轻功高手也难以防范侧面,此时此刻,只能卸下一半力道,双手一托,再一沉,急速向下坠去。那

雷光本来追得紧紧,只一击便可打在姜愚后背,若是受了这一击,恐怕不死也得半残。可姜愚退得及时,漆黑苗刀又转瞬即至,雷光不敢冒着风险打出这一击来,连忙一个翻身,向着横扫而过,追着姜愚而去。姜愚毕竟是受了伤,轻功也就罢了,这贴身肉搏早不如之前那样敏锐。雷光扫过,虽为正面将他击中,余力却也震在他的腰部。姜愚闷哼一声,口吐鲜血,摔在地上。这

雷光渐渐消去,其后,果然现出一个人形来,只是这人的模样,却生得令人诧异。

江湖之中,武功如人,人如武功。刁钻阴狠的人,用的自然是阴险致命的功夫;光明正大的人,则多使刀剑退敌;心思沉稳的人,善用折扇甚至乐器作为兵刃;而暴躁冲动的人,功夫里便有雷火之气,以求一击制敌。叶

止本想着,能使出这般霸道的霹雳堂内功的男人,至少也是一个雷变这般的汉子,若非如此,怎能将如此恐怖的一拳毫无怜悯地打入对手的身体里,看它打断骨头,打穿血肉?可他想错了:眼前这人,可完全不是这个模样。

这男人四十左右,脸色铁青,五官削瘦,剑眉凤眼,仿佛是一刀一刀从血肉的模子里雕刻出来一般。他比叶止高上一点,却瘦得好似一具骷髅。七月炎夏之中,他居然浑身包裹在一件大毛裘毛里,幸好如此,令他看起来稍许健壮了一些,一件深棕色兽皮缠在他的领口,遮住了他鼻子以下的脸。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叶止一眼,上前一步,手中风雷之声再起,一掌朝着倒在地上的姜愚打去!

嘎吱嘎吱!

轰隆轰隆!这

一拳还未至,方才没有击中雷光,插在地上的底黑苗刀突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男人忍不住一分心,余光向着后面瞥去,只见到一团漆黑的影子如游蛇一般跳跃而来,那影子一端抓起了苗刀,另一段已化作一柄利刃,挡在雷光前头。男人并未犹豫,这一拳依旧砸下,将利刃撞得粉碎,然而就在这片刻之间,黑影已带着苗刀赶到,轰鸣声裹挟着令人不安的恐惧,一柄大得惊人的异样黑刀,就这样挡在了他的拳头前面。男

人脸色一变,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来!他迅速收起力道,雷光骤然消失,身子向后退去。他的身体虽然瘦弱,但步子却稳健得很,两步退得分毫不差,正好退出一个刀身的距离,望着叶止。“

鬼使!”他的声音有三分浑厚,气分苍白,好像一个强装坚强的病人,但他目光炯炯,盯着轰鸣作响的狂刀,又问:“这与你何干!”“

我还有事要问他,你不能就这样把他杀了。”

“我杀谁,还用得着过问你吗!”他瞪起双眼,本就苍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更加柔弱。但经过刚才那一番试探,叶止早已不敢小看这个裹在大衣里的病人。如果他猜的没错,这人恐怕就是那“九取风雷”雷锻!

“正巧,我也有事要问问你。”叶止不敢放松,紧盯着他的右拳,“前些年里,你可去过湛海水牢?”

听了叶止的话,雷锻显然也是一惊,他抬起头来:“你和玄水渊又有什么瓜葛?”“

你这么问,看来就是了。”叶止拔起狂刀来,三道黑影从袖口流出,紧紧将沉重的狂刀扣住:“今天不说清楚,你也别想离开!”雷

锻皱了皱眉,将一直藏在毛裘里的左手伸了出来,在身子一握,发出“噼啪”一阵响来。立刻,又有两个身影从后面的灌木林钻了出来,站在雷锻身后。原来,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这

两个人比雷锻高上一些,戴着面具,一黑、一白,身上是恶人谷的衣着,一手持长剑,一肩负铁链。这身装束名声在外,正是恶人谷“烟雨尘影,风雪月花”八名杀手中的两位。他们的身手虽远不如“四大恶人”,却也是恶人谷中的好手。果然,白衣楼的消息一点没错,这雷锻的身边,果然跟着恶人谷的人。“

你们把他带走。我解决了鬼使,自然跟你们汇合。”雷锻偏过头,吩咐道:“小心着点,别让他死了。”“

我擒住你,也是一样。”叶止道。

“口气不小。不过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如此。”雷锻扬起头,将半张脸重新埋进毛裘子里,叹道:“可惜了,我不讨厌你。”

第251章 怪僧

他这话说毕了,又将头埋得低了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抬起眼来,那眼里满是血丝。身后那两个恶人谷杀手看了一眼雷锻,两人一齐托起受伤的姜愚,朝着林子里走去。雷锻见叶止的目光仍在姜愚身上,沙哑着道:“别分神了。你要是想追上去,赶紧出招。”

“你有什么目的?”

“砍下我一条手臂,我就告诉你。”“

得罪了!”叶止一咬牙,黑刀咆哮着现出了真身。“

你恐怕还得罪不了我。”雷锻的声音恢复了神气,右手一握,风雷与电光再次于手中聚集。霹雳堂内功与江南雷门的这一路功法玄妙非常,虽是同一种功夫,却也因人而异。有人使这风雷悄无声息,一击制敌。也有人聚这电光爆裂有声,只听听便叫人胆寒。雷锻显然是后者。叶

止先出了招!鬼

使的刀法,见过的人已经不少,江湖人皆知这一柄大刀攻势凌厉,片刻便要制敌与锋刃之下。但霹雳堂的工夫,这些年却极少有人见到,真正能被人记得深刻的,也只有面前这一位“九取风雷”而已。叶止必须即刻出招,占据主动,比他以守势与自己交锋,方能在见招拆招之中摸清雷锻的武功路数。因此叶止这一刀出得极为主动,大刀一甩,附于刀身上的链条乒乓甩动,刀刃一偏,横着向雷锻的腰部斩去。

他本以为雷锻会趁机与自己拉进距离,毕竟对方不用兵刃,必然迫切想要贴近自己,却没想到雷锻并不硬拼,只是借势向后一躲,又咳嗽三声,但他的身法完全不像一个孱弱的病人,这一躲之后,他便立刻蹬了一脚,身子放低,贴着地面闪过狂刀的锋芒,从刀下向着叶止奔袭而来。

这敏锐灵活的动作显然出了叶止的意料,刀势来不及收回,他只能再探出一手,黑影瞬间聚集在他手心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聚成一条长鞭,对着雷锻袭来的方向猛甩过去。雷锻也吃了一惊,想不到黑影居然还能这般变化,连忙放弃攻势,就地向着侧面一滚。他的身法如此灵活,这一翻滚并没让他失去优势,躲过了这一鞭子,他故技重施,再一蹬借了力来,又像叶止的身侧冲撞过来!

好快!

雷锻的快,并不是说他的速度有多快,而是他的每一次行动好像不需要思考。他看似谨慎,但行动中却没有一招是消极的防守:他一直在进攻,一直在逼着自己的对手疲于奔命,将主动权牢牢地握在手里。

而叶止险些就要跟不上他的速度了。在这样的对战当中,战略没有丝毫的作用,唯有**的记忆,才能在不假思索中快过雷锻的身手!情急之中,叶止再来不及思考什么策略,狂刀脱手,瞬间反手握住,刀刃急转向下,以单手最大的力量轰然砸在地上。他的臂力有三道黑影加持,力达千钧,这一击,令脚下的地面裂开一条大口,震得人骨头发麻!

雷锻的身子贴地极近,这一震动令他猝不及防,身体控制不住贴落在地,连连滚了两圈,这才收住力来,屈起身子,“哈”了一声。叶止掉转过头来,气喘连连,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狂刀上。

只这一个回合,便分了高下!叶

止虽然以一击震退雷锻,看似赢了分毫,可雷锻毫发无伤,只是消耗了些许体力。而叶止挥刀、聚影,又裂地一击,不仅手臂震得发疼,操纵黑影之中,甚至已经消耗掉十有二三的体力。他疲于防守,根本没有找到突破口,可雷锻经过刚才这一回合交手,却已经将叶止摸得七七八八了——下一回合,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两

人同时喘息着,望着对方。叶止脱力,雷锻则在寻找时机,两人都不敢放松。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雷锻又是一声咳嗽,打破了这沉寂。一声咳嗽,一声惊雷。

“咳咳,哈哈。”雷锻的笑声僵硬,显然是不爱笑的,“我听闻鬼使年纪轻轻,却一路击败众多好手大家,前辈巨匠。有人说是运气好侥幸而已,也有人说是借着黑刀与黑影,徒有虚名。我看不是。”他停顿一下,“你这身手是在生死里练出来的。”叶

止说不出话来,只顾喘息着。“

杀你可惜。”

叶止只想笑。他知道雷锻只是说说而已,如他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机会,一定不会留自己活口。

“看招了!”果

然!他

大衣下伸出左手来,在地上只一撑,身子便高高弹起,只见右手只见风雷涌动,刹那化作耀眼电光,自上而下,发出破空声响。叶止立刻后撤一步,拔刀向前,以狂刀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这一次雷锻不再闪避,他已探出叶止虚实,便毫无保留,以空手硬碰狂刀,几招下来,居然丝毫不落下风。雷光被狂刀的一张“大嘴”咬去不少,但霹雳堂功法力量之大,也令叶止双手酸痛,险些握不住刀。叶止刀法凶猛,雷锻却比他更加刚猛无挡,几招只见,叶止只能连连败退,找不到丝毫反击的间隙。“

你没力气了!”雷

锻边出拳,边逼近,便高喊,力道丝毫不减。如此霸道的拳法放在他的身上,仿佛丝毫不需要消耗力气,他只用一只手,便将叶止逼到绝境,渐渐使不上力气来。黑影与狂刀本就是两样极其消耗体力的东西,可两者都发挥到极致,仍然不能在雷锻身上占到丝毫便宜。这

个人,很强!可

现在,该怎么办?

叶止来不及思考,光是挡下雷锻连连出拳就已耗费他全部的心力。以他现在的力气,恐怕再撑不到五招,这疲惫的身躯就无法再握住百斤重的狂刀!雷锻几乎贴着叶止的身体,每一拳的声音都炸响在他耳边,比狂刀的呼啸声更令人恐惧。他的面色枯槁,眼神却如同惊雷般闪亮锐利!

叶止刚刚挡开雷锻的铁拳,收力向后,想要侧着再出一刀。忽然间,一阵光影晃过他的面前,他只见到一只手在他的刀身上一托,一股巨力袭来,令他忍不住连连向后退了两步。而同时,另一只手也在雷锻的手腕上一点,雷锻闷声一“喝”,也被点得向后退去。这一双手的主人,竟然只凭这一式,便将二人分了开来。这

是何方神圣?

叶止带着惊讶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黑白僧衣的白眉老人。此刻,僧人一手作“十”,一手五指张开,托在面前。叶止看到,他向前托着的那只手的手臂上,纹了一条游龙。是

“惊龙禅寺”的和尚!

第25第2章 惊龙禅寺

雷锻也是吃了一惊。他手中的霹雳堂招式与叶止的狂刀皆是狠烈无比的武功,一招既出,就连他们二人自己也收不回来。眼前这老僧虽然臂纹游龙,使得一手惊龙禅寺的武艺,但这样生生将二人分开,却也太过夸张了一点。他退后一步,想要将力道收住,却发现老僧刚刚那一点一拨,早已将他一招之力卸得无影无踪,更是惊讶,忍不住吼道:“何方高人!”

“一个和尚罢了。”那黑白僧服的僧人微微一顿首,将托在身前的那一掌收回,双手合了十。

雷锻眉头紧皱,毛裘子下,似是咬了咬牙,道:“我不与惊龙禅寺的人计较,今日的事,大师就当没有看到。”

僧人再点头,“雷施主是个爽快人,请。”他伸出手,同样是以托起一掌的姿势,指向雷锻身后,意思便是“这边请罢”。雷锻冷哼一声,似乎也并不诧异这个僧人为何知道自己的姓氏,步行离去。叶止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钦佩:这雷锻与自己苦战将近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就要取了自己性命,结果竟在快要得手之时被人一手打断。他不暴怒,不懊恼,三言两语只见,竟就这样走了——无论如何,此人心思远比那一手凶横的霹雳堂功夫要来的深。两

人目送雷锻走远,叶止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慢慢地与僧人拉开了些许距离。这老僧虽是惊龙禅寺的人,但来得突然,又不知是何立场,平白无故出手救了自己一命,让人摸不清头脑。他还未想出一个因为所以来,面前的老僧突然回过头来,问道:“

鬼使?”叶

止一愣,点了点头。“是我。”

萧千澈的死讯爆出之前,没人知道鬼使的真实身份,他将几个身份切换自如,在江湖中宛如一个没有名字的隐形人,只凭一张泣血鬼面具,一柄呼啸黑刀令人闻风丧胆。但白衣楼发出通缉之后,他最有价值的身份“单刀客”人尽皆知,面容也被曝光,从此便也卸下了面具,以真容做着“鬼使”之事,这四年来名声更盛。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这狂刀凹槽之中的亡魂再多,刀却再也没有一点变化的迹象——完成“斩断”之后,这柄刀就好像是死了一般,那紧缚着刀身的锁链也安静无声,不复当初在严家村的神秘。但叶止仍为放弃,或许,只要再次收集足够多,足够强大的亡魂,这柄刀便能再次焕发生机,也能让他知道:当年的丹霞山底究竟发生了什么。因

此,在老僧认出他的身份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多不可思议。只是,将他认出的居然是一名惊龙禅寺的僧人,这多少令他感觉有些意外了。因

为这“惊龙禅寺”,并不在中原,也就是三国境内。惊

龙禅寺,或者说惊龙僧人,或许是整个三国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尊贵的群体之一,从地位上讲,他们的存在甚至超过了三国王族,尤其是在三百年前“战武帝”刘越时期,神龙信仰最为鼎盛的时候,惊龙僧人在他们这些凡人的眼中就与神龙无异,王族之中除了天子,就算见了他们,也要低头屈膝,喊一声上师,敬一杯热茶。可

即便如此,这些地位尊贵的僧人却极少入关,更淡泊名利,宛若苦修。他们中的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十六座惊龙禅寺中侍奉神龙,而十六座禅寺全部位于湛海东北“诀别关”与蜃楼东南“不却楼兰关”关外的高山之中,其地势险要,就连蛮人也望而却步,不敢扰其清净。中

原人虽然极少有幸能见到这些神秘的僧人,却听闻过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有真有假,但有两点可以确定:他们的右手手臂上均纹有一条黑色的游龙,栩栩如生;他们每一个人都武艺高强,堪比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但叶止知道得更清楚——三年前的一宗案子里,他因故特意打探过惊龙僧人的武功:惊龙禅寺的武学虽然强大而玄妙,但九成都在防守,他们固若金汤,却极难伤人。方才分开叶止与雷锻的那一手,就是其中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这一招若是用在进攻之上,就连叶止也能轻易将其化解,只是……

只是老僧这气定神闲,仿佛毫未使出力气的样子,令叶止心中提防更重,若是他真如表现出的那样轻松,恐怕他在那一众惊龙僧人当中,也不是什么寻常小卒!叶

止虽是思绪万千,也只在灵光一闪之间。老僧见他答应了,便“嗯”了一声,又说道:“鬼使,我给你指一条路。”

“一条路?”“

去关外。”

关外?叶止本想再这样反问一句,却见老僧从身上掏出一枚眼珠子大小的黑珠子来,不由分说,塞到自己手里。这珠子又轻又凉,仿佛空心,叶止将它抓在手中,突然感觉一阵无比熟悉的触感。他心中一惊,一手握着珠子,一手虚抓在空中,向上一提!“

呼”地一声,这珠子内顿时窜出一股黑影,绕在他的两手之间,朝他指尖钻去,叶止连忙将手向下一按,猛地将黑影抵了回去,重新按回珠子里,将手牢牢握紧,抬头呼道:“这是……”“

是魔教的东西。”“

大师怎么会有魔教的影子?”他说着,再向手中的珠子看去,只见黑影游离与珠子当中,不似受困其中,好像不是被强行封存的,心中更是奇怪:影子畏光,若不是有主人操纵,它们应该立刻窜出,躲到无光的地方才是,怎么会……

“这是魔教的影珠,是三千不归之后才有的东西。”

三千不归之后?叶

止浑身一震!多

年来,他从未忘记寻找魔教的踪迹。他为什么会得到圣子真传?他为什么得到狂刀承认?当初圣子来到丹霞山究竟所为何事?萧千澈的死,他身上的伤口,与魔教是否有关?这诸多困扰他许久的秘密,都要等到找到魔教才能揭晓!可这多年打探奔波,他只得到了一个答案:三千不归死后,魔教就因失去圣子,散如一盘黄沙,慢慢崩溃于关外,无迹可寻了。可

如今,这老僧的一句话分明是在告诉他:魔教并未消亡!即便是在三千不归死后十四年,他们依然在关外某处,做出了这样名为“影珠”的东西!他

们究竟在做什么?叶

止抬起头来,还想问得更多,老僧却出手制止了他,张口,依然是那三个字:“

去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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