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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违》


1

【正文】

暌违(重续)

【卷一:银灯一曲太妖娆】

绿衣

【始于尘埃岁月中,花一捧,堪怜】

更鼓声响,远远抛过苍穹,划出一道绵长的弧,遥遥落入死水般的夜。

细细呻吟,绵绵无期,绕着腾云雕龙的深红梁柱,嬉笑着,勾唇,吐出妖红的蛇信,一圈一圈,柔韧的身子,纠结缠绕,最终被睽熙上溅出月华的琉璃瓦笼在暖香融融的内室。

云缝疏漏,一声喟叹,不慎落下,落在人轻若无声的足尖,消弭殆尽。

一丝风也无,敞口莲花炉中残香袅袅,渗入重重幔帐,勾上女人玲珑足裸。

喘息,短促流连,一声急过一声,与之绵软柔白的酥一同飘荡,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忽上忽下,碰不着天,靠不着地,就这么悬着,悬着,悬出彼端的酥麻,似蚂蚁噬心,一小口一口,轻轻啜,浑然不觉间,早已丢了心魂。

雪般莹白的是吹弹可破的肌肤,殷红似梅的是女人紧缩的 尖。

男人愈发奋力地掰开她已高抬到极致的双腿,糙的指腹在腿处留下殷红的痕。

他猛然挺身,狠狠往前一送,那绛紫色壮物件便全没入,惹得榻上女人弓起腰肢,尖利叫嚷。

床幔摇摆,无风也动。

只听见“噗噗”拍打声响,掺杂着男人女人销 魂噬骨的呻吟,飘飘然然,穿过门缝,绕在值夜的清秀小太监耳边,久久不散。那小太监却似入定老僧,纹丝不动。

然,心似潮水,悄然涌动。

再寻声源处,已是濡湿一片。

那晶亮体 从两人结合处潺潺流出,衬得女人那处春色绵延,娇怜可爱。

她娇喘,款摆腰肢,轻吐粉舌,极尽挽留,只是,来不急。

结束曲是男人一声闷哼,滚谈的体喷出,她闭上眼,身上的男人已完结,颓然躺在一旁,侧身睡去。

她裸着身子下床去,身上青红可怖。

小太监仍跪着,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伺候她穿衣。

门开,吱呀一声,冷风徐徐灌入,她渐渐清明,提足,缓缓走出帝王寝,体态婀娜,步步生莲。

她是绿衣,凡俗女子,轻浮姓名,兴许,连绿衣两个字都不曾拥有。

走过漆黑长廊,树影婆娑,似有鬼泣。

转角,向右,拾级而上。黑夜,墨色的纱遮盖着娇媚面庞。

灯火,星点绰绰,近了近了,她几乎就要倒在门口。

“娘娘小心。”

内侍尖利怪异的嗓音响起,绿衣站直身子,搭上那内侍伸出的手臂。

“成贵人呢?怎的对面连个声响都没有?”

“回娘娘,奴才不知。”

她心中一沉,道不明何种滋味,只是尽力踏稳了步子,走入西暖阁,仪态万千。

可是身后,谁在夜风中低声悲泣。

她似乎,早已干涸。

另一端,坤宁里灯火通明。

成贵人在正厅里已跪了小半个时辰,一旁站着四五个肃容老嬷嬷,浑浊的双眼牢牢盯住她所跪之处。

皇后端着茶盏,轻抿一口,抬眼看她,狭长凤眼,眼角微微上扬,笑时华光流岚,嗔时媚态尽显,虽已是三旬妇人,却仍不输那堂下跪着的小女子半分。

成贵人已没了先前气焰,俯下身子,重重磕头,“贱妾万死,但请皇后娘娘看在臣妾腹中龙胎,饶过妾身这一回罢。”说罢,以袖掩泣,剪水双瞳,楚楚可怜。

皇后笑,谦逊温和,伸手取过案几上一支双飞蝶点翠碧玉簪子,左右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冷然,嘴上仍是宽慰语气,“今日内务府总管李富察说,外头散着里御赐的物件,更说是从成贵人手里溜走的,我本不信,但如今见了这簪子,这可是年前圣上待着赏梅煮酒,当着本的面赏你的,现今竟从当铺里寻来,这样大的罪名,哀家若是饶过你,又如何向圣上交待?”

“皇后娘娘明鉴,妾身冤枉,但望见过皇上再求定夺。”

她放了簪子,眼中透出森森冷意,只淡淡吩咐:“但看成贵人身怀六甲,便罚你跪上三两个时辰也便罢了,季嬷嬷,你可给笨狗狗看好了成贵人,出了什么纰漏,本为你是问!”

站在头前的老妇人上前一步,行礼道:“奴婢遵皇后娘娘旨。”

“好了,本也乏了,都散了吧。”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面色苍白的成贵人,带着胜利者的倨傲,缓步走入内室。

成贵人抚着小腹,惊惶失措。

陡然间一声大喊,挣扎着便要起身逃开,“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皇上救我,救救臣妾啊!!”

季嬷嬷率先一步,狠狠压住成贵人单薄的身子,身前又一利落婆子,用帕子塞了成贵人的口,狰狞笑道:“娘娘,若您当初安安分分地听皇后娘娘的话,喝了那药,又何苦来遭这份罪?您总不想一并随了腹中的龙胎去吧?”

成贵人一怔,眼泪便止步不住地往下掉。

那婆子又说:“贵人怕是不知道吧,皇上一连几天都召的颜绿衣常在,今天夜里也是呢,您就别指望皇上了,即便是来了,也不会与皇后娘娘争的。”

她仿佛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魂灵,颓然放弃了反抗,只茫然看着眼前模糊的一切事物,心里空泛异常,觉不出疼痛,只是绝望,比死更绝望。

半个时辰过去了,外头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湿漉漉,那雨滴仿佛都钻进她的身体,冷得四肢僵直,几乎碎裂。

唯一的感觉是流失。

粘稠的血和,狠狠绞在一起,潺潺地流着,流出她的身体。

青青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雨势渐渐大起来,磅礴着砸向红色的琉璃瓦,伴着娥急行的脚步声,钻进内堂,一声声仿佛统统踏在人耳边,一声高过一声。

季嬷嬷低头,似含羞赧地笑着,眼光是冰冷的锥,扎在殷红的血渍上。

她扶起奄奄一息的成贵人,又招呼另外几个老婆子将成贵人架起,便往外去了。

出了坤宁便将成贵人交托给西暖阁的丫鬟,便抖了抖袍子,再鄙夷地往成贵人那处望一眼,嗤笑道:“贱籍出身,还妄想与娘娘争。圣宠一时又怎样,还不是落得今日下场?”顿了顿,又俯下身去,凑在成贵人耳边,压低了嗓子说:“贵人娘娘,今日老婆子送您一句话,想在这睽熙里活得好,确实得靠万岁圣倦,但若想活得长,都凭皇后娘娘。”

季嬷嬷志得意满地转身,往坤宁复命。

雨还在下,急忙忙跑来的娥蓦地跪在季嬷嬷身前,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季嬷嬷皱眉,低声呵道:“出什么事了?横冲直撞的,作死啊!”

那娥一手仍提着灯,满身风雨,萧索狼狈,“嬷嬷,太子殿下不见了。”

季嬷嬷一惊,更问道:“仔细寻过没有?”

娥闻言便要哭出声来,“坤宁里里外外找过三四遍,都没见着太子殿下的影儿。”

季嬷嬷想了想,有了眉目,又问:“西边的碧洗阁去过没有?”

娥摇头,“奴婢见公主歇下了,便没敢去扰。”

季嬷嬷冷哼一声,大踏步便往前走了,后头跟着一列女太监,见她便走边说,“那小祖宗,准是又往她亲姐那躲着了。你们都给我端着点,不然殿下闹起来,咱可吃不了兜着走。”

心中又又思量,莫不是那小祖宗瞧见了成贵人滑胎,被惊住了。

青青披了件棉质团花罩袍便匆匆下床,挑了帘子出来,还未看清便猛然间被人抱个满怀。

青青被抱得死紧,稍稍坟起的脯被那人压得阵阵发痛,虽只是身量不足的少年,青青却也推不开他,只得朝站在一旁的紫衣娥使眼色,三人角力,半晌才讲少年扯开。

青青皱眉,看他凌乱的发髻与沾湿的白靴,领着他往内里走。

“这又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往雨里钻,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青青拢了拢衣襟,吩咐先前的女萍儿唤人来伺候衡逸更衣,身子斜靠在暖榻上小盹。

衡逸却趁着萍儿退出去的当口,径直爬上暖榻,湿漉漉的衣衫亦紧挨着青青坐下,头侧靠着青青的肩,嘟囔道:“青青……”

“叫姐姐。”青青拉了拉被他拽得滑下肩头的衣袍,稍顿,又宽言劝道,“赶紧把衣服换了,不然咱俩明天可都得生病。”

衡逸不答,仰脸静静看着她,一双肖似其母的迷离凤眼,仿佛含着一池春水,轻漪潋滟,却深不见底,瞧得人心都要软了,化了,香消玉殒。

青青往后退了退,扯着宽大的衣袖拭干了衡逸额上的雨水。

“青青,我见着成贵人,那一大摊子血,满身满地都是。”

“谁叫你去瞧那些事情?”

衡逸的眼神陡然间复杂起来,像是咬了牙,恨恨地问道:“青青,那日我也见你流血了,可也是母后和季嬷嬷弄的?”

闻言,青青颓然,总无法她去与他解释葵水与滑胎的区别,只拍着他的肩,略略摇头道:“不是,那不一样。”

衡逸不信,抬头,更凑近些,下巴磕在青青右上,压着初蕊含羞的,教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仿佛全身血都涌向衡逸靠着的一处,那细微的触感,像无的丝,将她的心悬得老高。

“青青,你可别受了委屈还藏着。”

衡逸与她一母同胞,只小她一岁半,不过十三四的小少年,身量还未长齐,但眉眼却是极俊的,只太过细致,偏女相了些。但仍是极好极好的,只需一个浅薄笑容,便晃得坤宁的小女们春心荡漾。

青青面色微醺,伸手推他,“行了,我是好欺负的嘛。衡逸你放开些,把我衣服都弄湿了。”

衡逸不依不饶,嬉笑着与青青在榻上推搡。青青匆忙起身,本就只穿着件内衬,虽说外头还有一件罩袍,但那也是极宽大的,怎经得起衡逸这般胡搅蛮缠,一个不慎,便被他扯开了衣襟,雪白的肌肤落在湿冷的空气中,惹得青青一阵瑟缩。

而那襟口被衡逸一下扯落到肘弯处,金丝绣线的流云花纹才松松盖过那忽隐忽现的红点。青青隆起的右就如此贴合在衡逸滚烫的掌心中,随着她陡然急促的呼吸,时近时远,仿佛恶意地挠着衡逸的心,勾着,勾着,一点点把他往那凝脂似的肤上带,他喉头发紧,手臂微颤,俯了身子,堪堪便要吻上,那酥软的,堪堪便要往下,低头含住那俏丽 尖,却突然失了方寸,一股脑跌下暖榻,登时头晕眼花。

衡逸从地上爬起,满是委屈地瞧着榻上紧紧拽着衣襟的青青,原是方才青青一把将他推开,跌在塌下,他动了动唇,想开口,却又是手足无措,只得如此暧昧地沉默地应对。

汗涔涔的手心,指尖绷得紧紧的,青青的心还未放下,面颊仍徘徊着一团团柔柔的绯色。外头却已起了脚步声,青青望一眼仍是呆滞的衡逸,蹙眉,利落下床,整顿衣袂,唤了捧着衣物踟蹰在外的萍儿,问是如何。

萍儿答,是季嬷嬷来寻太子殿下。

她便一挥手,不耐道:“算了,不换了,你将他领出去,别让季嬷嬷她们进来闹。”也不看衡逸,转身进了卧房,瘫软在轻厚的被褥间。

“青……”衡逸这一声青青还未唤出,便得了她冷然回应,也来了脾气,一蹬脚,拂袖而去。

转了花厅,季嬷嬷带着一干人笔直站着,见他出来,便是一句呼天抢地似的嗓子,叫得他耳发痒,“小祖宗,您可真是……可找着您了,不然,您叫老身如何向皇后娘娘交待!”

衡逸一反常态地不令她闭嘴,头也不抬,直直蹿进雨里,后头小德子回神,连忙撑着伞追上,瞧他沉沉的脸色,也不敢多话,好不容易回了太子寝,便又是一阵忙活,直到了三更天众人才各自歇下。

衡逸却在床上辗转,翻来覆去,脑中全是青青柔软滑腻的 房,还有那半遮半掩下的一粒朱色。

睁眼,望见一方浅碧色床幔,好似青青身上那件宽大的罩袍,他便伸手将床幔挑起,仿佛拉开青青身上的衣,他瞧见窗外的鱼肚白,又正是青青莹白的肌肤,他懊恼着,应当更迅捷些,在青青还未推开他之前,迅捷些,便就触到了……

恍然间,青青已笑着走进,在床前,扯了散了衣带,笑,浅浅的,妖娆的,她无暇的身体,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他亦上前,一切触手可及。

浮华美景,已分不清是梦是醒。

杨蕊

【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

晨起时,身下湿黏一片,衡逸褪下裤子,裸身下床。

值夜的人听见响动,便都悉悉索索鱼贯而入。娥见了衡逸这幅模样,亦无过多惊异,大都似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双手捧高,头颅低垂。

小德子上前为衡逸擦净身子,老嬷嬷便上前来伺候衡逸穿衣。

他仍有些恍然,蒙蒙未醒的状态。系腰带时随意地一偏头,恰巧遇上一双盈盈含笑的妙目,不由得一滞,弯了嘴角与那小女对视。

小女是生面孔,大约是才调来玉庆殿当差,方至十六七的脆生生模样,皮肤略黄,但胜在年轻,依旧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衡逸心下微动,一扬下巴,问道:“她叫什么名?”

小德子机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忙答道:“回殿下,是新来的女,名字叫杨蕊。”

“嗯。”

小德子听这一声轻哼,心下已有了计较,便试探道:“虽是新来的,但那丫头手脚利索,人也机灵,不如叫她来守夜?”

衡逸不语,抖了抖衣袍便往外走。但满屋子太监女心中皆是敞亮,这便算是定下了。不由都望向那仍跪着的娇笑女子,有人冷笑,有人艳羡,更多的是木然,无知无觉。

小德子也敛了容,亲自上前去,扶起杨蕊,清秀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姐姐,奴才早说您是极有福气的,这以后,奴才还指望姐姐多多照拂。”

杨蕊羞赧,忙摆手,“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换了个差事……”

“这便也不必说了。”小德子打断她,又道,“今日可是太子殿下亲点姐姐值夜,这里头的意思,奴才不说姐姐也当明白,今日姐姐就先休息吧,好好准备准备。”语毕,也不理会杨蕊埋得更深的头,转而朝另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嬷嬷说:“几位嬷嬷,今天可有劳您几位了。”

站首位的李嬷嬷只三四十年岁,点了头,道:“这个我们自然晓得,公公放心。”

“得,那我便去伺候殿下用早膳了。”说着一甩浮沉,快步往外走去。

下了早课,衡逸本想去碧洗阁,半道却又转了回来,换一身玄色衣衫,匆匆出。

用过午膳,青青甚是惫懒,手上的《南滇行记》翻过半卷,便恹恹地没了兴致,恰巧此时臻玉到了。

臻玉比青青大上两岁,是庶出的公主,生母乃正二品昭仪,娴静温婉,与青青极是相熟,这一日虽有桃红襦裙,荷花立领做衬,却仍掩不住凝重神色,见了青青也不似往日直接唤“青青”二字,竟是叫的“五妹妹”。

青青不由得一怔,忙合上书,吩咐萍儿捧了点心茶果来,又亲自沏上一盏西湖龙井递到臻玉手中,才打发人离去,拉着臻玉坐下。

望向臻玉微蹙的眉间,思量一番,才开口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臻玉将青瓷荷花纹茶盏置于一旁,长叹,半晌方苦笑道:“青青,我怕是要嫁去北边了。”

青青疑惑:“怎么说?以往不都挑的世族女儿么,怎么这回……我可不信。”

臻玉垂着眼,不看她:“昨晚上母亲如是说,鞑靼王阿鲁台指明了要位真公主,父皇也允了,交托皇后娘娘在已及笄的公主中选一位,这不,恰巧就选中我了。”

稍顿,又道:“五妹妹自是不必为这样的事情担忧,即便是没有我在前头,和亲之事也落不到妹妹头上,妹妹将来的夫婿,自是要经过父皇和皇后娘娘千挑万选了的。”

青青听出她心中怨愤,也不反驳,只默默看着臻玉落在案几上的圆润泪珠,由得她伤心。

午后寂寥,生出薄薄凄凉。

臻玉拭泪,“我这都是怎么了,青青,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就是舍不得你,舍不得母亲。”

青青握她的手,低声道:“臻玉,我都明白。”

“青青……青青我怕,我……”

青青只觉平淡,其实这也没甚了了,自古和亲本就是皇家女儿分内的事情,好比渔夫打渔,猎户捕兽,贡生读书,皇帝早朝,是命,是该,是撕不烂装不破的网。

待臻玉平静些,青青问:“何时出发?”

臻玉从絮叨叨的悲伤里抬起头,想了想,答道:“也就是月内的事情了,具体时候还未定,总还要准备准备。”

青青沉吟:“嗯,到时我送你出城罢。”

臻玉看着她,欲言又止。

青青了然,宽和地笑道:“你放心,你我姐妹,我会在里代你在昭仪娘娘跟前尽孝。”

臻玉眼眶一热,又是一连串眼泪。

青青的茶凉了,支使萍儿再换一盏,面上尽是倦意。萍儿便上来问:“殿下今日可还歇午觉么?”

臻玉适才起身,向青青告了罪,青青回说:“今天本也没什么睡意,恰好姐姐来了,才陪我说了会子话。”

青青将臻玉送到门口,正是寅时上下,清亮日光落在臻玉飘摇的裙角上,跳脱出别样萧索。青青望着她渐行渐远的影,没由头地想起那一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心头倏然一紧,恍然觉察,臻玉走后,下一个,便该轮到她了。

是否那时,也只能无奈起用“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应时应景。

掌灯时分,青青跟着南珍嬷嬷学做女红,穿针走线,耗得眼睛发花,才绣出一朵红色扶桑花,青青自己的评价是,“虽不是栩栩如生,倒也拿捏住了髓,不失为一幅佳作。”

南珍嬷嬷瞧了瞧青青手上那一方小小巾帕上的小小扶桑花,再瞧她神采飞扬的眼角,也只能无奈笑道:“你呀,这自夸的本事倒是第一流的。”

青青得意:“嬷嬷过誉了,小女子仍需努力。”

南珍嬷嬷失笑,接过青青的绣作,再又补上几针。恰时萍儿挑了帘子进来,蹲身行礼,“公主,玉庆殿小德子求见。”

青青皱眉,本想说不见,却脱不了口,只得叫萍儿将他领进花厅。

起身,不由得向南珍嬷嬷抱怨,“也不知衡逸又闹什么,连着好几天了,还让不让人休息。”

南珍嬷嬷沉下脸来,郑重道:“您切不可忘了,那是咱大政朝的太子,是未来的皇上,即便是亲姐弟,也得有尊卑之分。”

青青往花厅里走,背对着南珍嬷嬷,点头道:“这些事情,我自是晓得的。”

小德子哈腰行礼,谄媚地笑道:“公主万安,奴才就是替太子殿下代个话,问下个月盂兰节,公主可愿与太子一同出瞧瞧。”

青青心底是盼着玩的,但不过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只说:“到时再看。”便又回了内堂,留下小德子对着萍儿讪笑。

“得,萍儿姐姐,奴才也走了,您好生歇着。”

萍儿沉静,点头道:“奴婢送公公。”

南珍嬷嬷已将床铺好,正见青青进来,便问:“可是太子又央您去哪玩呢?”

青青笑,攀上南珍嬷嬷臂弯,“可不是,央我盂兰节上外玩去。”

南珍嬷嬷瞧她一脸坏笑,扬眉问道:“哦?你可是答应了?”

“嬷嬷想去么?”

南珍嬷嬷摇头:“大抵,世上每一处都是相似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没什么想去不想去。”

青青也不在意,退到梳妆台前坐下,“臻玉出嫁的日子大约也就是盂兰节前后,到时找机会溜出去就是了,何必还要跟着衡逸去。”

“是了,伤心也是过,无心也是过,何苦白白伤神。”南珍嬷嬷散了青青的发髻,柔柔抚着墨色长发,叹息,“嬷嬷只希望你,一世平安。”

青青看着铜镜中,南珍嬷嬷温婉秀丽的面庞,唇角浅笑,“平安,这里最难求的,也莫过于平安二字。”

无奈她是青青,子桑青青。

衡逸

【章台柳,丝儿翠,百花魁】

衡逸说:“你自个把衣服脱了。”

杨蕊背光站着,柔柔点头,娇不胜羞。

一盏孤灯,悄悄将光亮晕开来,染出满室嫣然。

一双细长好手,脱了鞋,解了衣结,又缓缓扯松了腰带,碧纱襦群便如此落在褐色地毯上,本该是一瞬结局的事件,站在衡逸这方,远远看去,仿佛经历了潮起潮落的反复——碧色的纱,昏黄的光,若隐若现的,结实匀称的腿,再待她褪去了肚兜亵裤,他便沉醉在如此媚惑撩人的光景里,恍然上前,却略过了她朦胧的眼与紧咬的唇。

他伸出手指,顺着她房的线条与呼吸间的起伏轮廓,按图索骥,一路往下,徘徊在淡棕色的 尖上,一圈一圈,眼睁睁看着那小东西随着他的触,骤然紧缩,俏丽坚 挺。他低头含住,舌尖挑 逗。杨蕊止不住绵软呻吟,传入他耳中,如心魔作祟,他眯起眼,狠狠咬住,又得杨蕊一声惊叫,他身子一震,另一手握住她左,揉捏挑动,仿佛要将那一团绵软捏碎在掌心。

杨蕊忍不住推他,口中软软唤道:“殿下,殿下您轻些,求您了,奴婢受不住。”

衡逸这才抬头,左手却绕到杨蕊身后,抓住她右臀狠狠往前一送,女人光裸的身体便紧紧贴过来,那玲珑的肚脐,平滑的小腹,恰恰依着他最紧绷一处,顿时血翻腾,欲望灼烧。

衡逸瞧见她眼角未落的泪,低垂的眼睑,畏畏缩缩着不敢往他身上看,便好奇道:“你哭什么?我弄疼你了?”

杨蕊偷偷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微微颔首,“嗯。”

“伤了哪了,指给我瞧瞧。”说着,便又使劲将她的臀往里压。

杨蕊牵起衡逸的手,盖在被他咬过的 尖上,男人掌心炽热的温度灼着她的脸,烧出一片诱人的桃色,她嗫嚅着,踮起脚尖凑道他耳边,吐气如兰,“这疼,疼得要命。”

衡逸一声轻笑,分不出悲喜。手中动作未停,侧身一步,大力将她推到床上,手扶着她圆润双膝,将她的腿强行掰开,敞露一丛浓密的黑色,衡逸伸手碰了碰,继而将女人的腿撑开,撑开到极限。

他将身子挤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狠狠地冲进去,狠狠地,如同遇见不共戴天的仇人,要用利刃,活生生将她劈开,那流出的鲜血是对复仇的祭奠,他体验着手刃血仇的快感,死亡,杀戮,鲜血,欲望,一路淋漓酣畅。

杨蕊痛的痉挛尖叫,可他看不见,他眼前是白雾蒙蒙的一片,满地都是殷红的花,艳得妖冶,一如女人身下流出的血。遥远彼端,有纤薄身影缓缓袭来,近了,近了,他猛地探身向前,惹出一连串娇媚呻吟,像那人足间叮叮作响的铃——是她,真是她,蹑足踏过一片血色花海,撩起轻薄的雾,徐徐展露出莹白的身体。她朝他笑,浅淡得仿佛要随着雾气流走,他的心被她握在手里,突然合指一攥,他便被人牵住,奋力往前,此次全没入,疼得杨蕊不住往后躲。

只在一瞬,他觉得空虚,再看时,她的身体化作一团柔白的雾,他焦躁起来,伸手抓住杨蕊腰肢,往身前一压,猛然大动,再不许杨蕊撤开。而她,不见了。

不见了。

她不见了。

青青不见了。

“青青,青青……”

他,流泪了?

不是,触手之处,干燥一片,但,那一瞬之间,陡然冲出哭泣的冲动。

他累了。

他侧过头,看一眼身边□的女人。片刻的怔忪,又转开脸。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空的,刹那清空。

除了欲望,一无所有。

青青。

初夏,空寂的废园,大片大片的菖蒲花,紫红色,妖娆,深信者的幸福,王族。

青青七岁,笑得弯弯的眼,梳两角辫,穿鹅黄色的裙,穿梭在紫色菖蒲花间。

母亲说,菖蒲花开了,青青替母亲摘一束来。

南珍嬷嬷不见了。

清晓姑姑也没了影子。

青青不怕,她一个人也可以。

青青听见细小的压抑的呻吟,青青看见不断晃动的花枝,她有些害怕,但步子已然跨出,在丛丛掩映中,她寻到一抹明黄的衣袂,再往上看,便是太子哥哥扭曲的面容,还有他身下,面色潮红的良嫔。

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哭,为什么叫嚷。只看见良嫔扯好衣服匆匆离去,太子哥哥却蹲下来,一脸凝重地看着她,他说:“青青,对不起。”

青青想问他,为什么说对不起,但已没有机会,她被他狠狠锁住喉咙,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只能呜咽着哭泣。

她的眼泪落到他手背,一滴,又一滴。

青青又回到三天前的早晨,太子哥哥抱着她,走过御花园芳香弥漫的小径。那时她笑,他也笑,连露珠都舍不得溜走。

她以为她是死了,可是没有,她醒来,一切仿佛都不曾变过,母亲感谢她的菖蒲花,母亲在笑,比紫红色菖蒲花更美。

血,穿透肩胛的长剑,衡逸恐惧的眼睛。

青青看见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她推开十岁的衡逸,那剑却直追衡逸而去,她侧过脸,望见衡逸骤然放大的瞳仁,下一刻,长剑已将她的身体贯串,没有痛感,没有恐惧,原来是被他一把扯过挡在身前,她想笑,她想伸手拭去衡逸脸上的血,身体却在不断下坠,仿佛掉落无底深渊,永无完结。

耳边还有衡逸凄厉的哭喊,他说:“青青,对不起。”

刺客,逃亡,背叛。

她醒了?没有?

她闭着眼,浑身无力。然,无法阻止声音入侵。隔着重重幔帐,她听见南珍嬷嬷低声说:“师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暂且留在公主这,避过这几日,再出不迟。”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好,劳烦小师妹。”

南珍嬷嬷又道:“哪里说得上劳烦二字,当初师傅派我进,便都是为了日后安排。”

青青很乱,肩上伤透出无法言语的痛,她需要睡一觉,睡一觉便什么都忘了,都忘了。

幔帐摆动,南珍嬷嬷斜坐在床沿,她温柔的手指,抚过青青细碎的额发,她说:“青青,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呵呵呵呵……”

暗的空间,尖利笑声穿梭耳膜,盘桓不去。

青青害怕,大声喊:“你是谁?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你看,没有人爱你,所有人,都不要你。”

“你胡说!”

“呵呵……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南珍嬷嬷、衡逸……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丢下你。”

“不是,没有,不是的,不是的。”

“你只是偶尔被需要的人,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人。”

青青听出来了,那清脆的童音,是她,是她自己。

暗室陡然一亮,抬眼看去,七岁的青青抱膝蜷缩在角落里,头埋得深深的,一丝表情都不泄露。

她紧紧抓着双膝,宣判似的说道:“我是青青?不,我不要做青青,子桑青青是被丢弃的,被践踏的可怜虫,没有人要她,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不是,不是,你闭嘴,你闭嘴!”青青愤然往前冲,想要抓住活在记忆中的七岁孩童,却突然一脚踩空,随着地板无限下落。

七岁的青青还在朝她微笑,甜美可爱。

梦醒,毁灭。

承贤

【春衫如旧,心似百花开未得,微痛】

二月十五,花朝节。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此时春归,天气回暖,雨露渐盛,睽熙换了五彩颜色,升腾出芬芳气息,御花园中漾开盈盈笑语,犄角旮旯里都被塞满了融融春意。

青青从赏花对诗的人群中退出来,足底踩着簌簌落花,转身走失在九曲回廊中。身后,衡逸坐在隐匿处,耳边缭绕着父亲与一众妃嫔高低不明的调笑声,菱形唇角勾勒出嘲讽线条——他是素来不受皇帝喜爱的,即便是肃德里的废太子大约也比他能得天家欢心。

稍稍偏了头,想去寻青青的身影,却发现一旁早已空了座位,他了然轻笑,青青依然故我,存于安宁,绝迹于繁华景观。

是否因世间变幻无常,才愈发渴望抓住一丝一缕的不变。

青青回自己里收拾了些琐碎物件,支开太监娥,捡了条僻静道路,独自一人往西面废太子寝里去。

走过萧索庭院,远远便瞧见一抹靛蓝色的影幽灵似的滑过窗台,青青上前去,朝门口老太监微微颔首,唤道:“福公公,三哥可还好?”

福公公为青青引路,佝偻着背脊,垂首答道:“殿下前些日子害了风寒,如今已然大好了。”

青青听得皱眉,提起裙角,跨过门槛,甫一进屋,便瞧见那人披散着头发,身上孤零零挂着一件单薄外袍,敞开的襟口,展露一双玲珑锁骨与苍白病态的肌肤,往上看,唇角轻佻,媚眼如丝,却更要装模作样地斜靠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青青对他不甚搭理,放下提篮,自顾自走进内堂,从衣柜里抽出一件天青色暗花缎面夹袄,往他身上套,而他仿佛寻到了乐趣,一个劲地将衣服往外推,不依不饶,如稚子一般。

青青染了怒气,瞪着眼睛,大声吼他:“你存心寻死吧,大病初愈还给我穿这么一件。”

那人轻勾唇角,划出一道惑人的笑,伸手揽了青青的腰王自个身上贴,“我这不是想看你着急么,都多少天没来看我了,小没良心的。”

“得,您还真是长不大了,三哥。”

将他的衣服收拾好,青青便挣脱开,乌亮眼中含着薄薄愠怒,连她自己也不知何处得来这样大的脾气。

承贤觉着好笑,纤长的手指划过她前额,看着她羊脂白玉似的面皮,微微有些恍然:“我的青青倒真是长大了不少,越发动人了,再过几年,也是个诱惑人的小东西。”

闻言,青青恼怒地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不劳挂心,没准您还等不到那个时候。”

“呵呵,小丫头嘴巴还是利得狠哪!”承贤笑了笑,带着些许落寞,“你说得也对,我也许,真的等不到你出嫁了。”

青青心头火气蹭一下上来,“胡说!”

承贤越发得意,头靠在青青肩上,愉悦地问:“怎么?生气了?我最喜欢小青青生气的样子,好看得紧。”

勾了他一缕滑腻乌发绕在指尖,青青冷笑道:“喜欢?怎见得?你不还要掐死我的么?”

承贤抬起头,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扬眉,故作惊讶,“我怎么有个这样小气的妹妹,都多久的事情了,还记着,这不还没成功呢,还差那么一点才死。”

“你当时怎么不再用劲些呢……我死了,多好。”

“大约都是命吧。”承贤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抖落衣袍,又转了轻佻面孔,“看看你都给我带什么来了。”

青青道:“也没什么,就是些零散物件,只不过,昨天是你生辰,正好前些日子得了双夜明珠,说是从东瀛来的,这便当作贺礼,聊表心意。”

承贤也不看那东西,只斜靠在桌边,浑身仿佛没了骨头,懒趴趴的,“不错不错,也就是你,还记得我这废太子的生辰。”

青青依旧沉静,只淡淡道:“二月十四,花朝节前一天,静妃娘娘还说是因接近花朝节,才生得一副好相貌。”

“是吗?”他脸上隐约透着笑,却有些凄凉色彩,大约是忆及往日,或者,恰是静妃去世时的情景,他的母妃,也是因他而去,罢,罢,罢,这深庭院,生不如死。

两人静静坐着,各自理着心绪,一时不察,已至日落时分,漫天夕霞,灼灼似焰。

青青理了理发鬓,起身道:“我该走了。”

承贤说,“好,不送。”

青青垂着头,斜阳晚照,映红了小半张脸,“臻玉指给了鞑靼王,万里和亲。”

承贤颔首,漠然,“知道了。”

她自嘲地笑道:“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我了。”

承贤这才抬头看她,皱眉问道:“可已有了人选?”

“听母后说,父皇属意的是左丞相三子左安仁和镇国大将军长孙程颢然,叫我自个挑一个嫁。”

承贤笑,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那左安仁现任从三品光禄寺卿,他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花街柳巷里穿梭的日子比待在府里的多,至于程颢然,正二品副都统,我只打过几次照面,将门虎子,以后也是大有出息的。青青选了谁?先别说,让三哥猜猜。”他着下巴,装模作样,“嗯,依着一般女子,定然是腰选程颢然的,但按着青青的古怪情,我估着是选的左安仁吧。”

青青点点头,“是他,待到臻玉的事情办完,父皇便要下旨赐婚,最迟明年初就会将婚事办完。”

承贤说:“青青,你说你哪一点像十五六的小姑娘?”

“模样像就行了。不然我该怎样?欢呼雀跃地期待出嫁,还是羞答答憧憬未来夫君会对我如何如何好?”

承贤无奈,“我不跟你争,不过青青,三哥总是希望你幸福些。”

青青不语,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却背对着承贤,黯然道:“幸福是什么?是潜水的龙,是飞天的凤,随手便可描绘,但谁又真的见过,遇到过?”

青青一路疾行,心中生出浓浓惧意,更不清楚在害怕什么。

长廊拐角处,青青突然被人抓住,猛地一扯,将她按在墙上,那人与她一般高,英挺的鼻子便贴在眼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含着怒气,牢牢将她锁住。

青青挣扎,敌不过衡逸的力道,只好将脸一偏,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谁料衡逸更是生气,身子狠狠压过来,坚实的膛紧挨着那柔软之处,引得他的呼吸越发急促。

他皱着眉,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你又去见他?”

青青不语,他便怒气腾腾地吼道:“不许你去见他,不许你同他往来,更不许你想着他,明不明白?”

青青斜眼看他,眼神中满是轻蔑,“我去见我三哥,有什么错?即便是告到父皇母后面前也没人能说我半句不是。倒是你,太子殿下,还没登上龙座呢,就这么急着惩治自个兄姐了?”

衡逸被她一通抢白,只反反复复说着,“不许就是不许,我讨厌他,不许你同他亲近。”

青青不理睬他,腕上使劲,想要挣脱桎梏,但因着她极力偏过头,便露出一段雪白颈项,那羊脂白玉似的肤,其下隐隐的淡青色脉搏,都叫衡逸心惊,只觉得全身血都忘身下去了,脑中一片空白,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加重,隐约听见她低声呼痛,但这些都顾不得了,他已低下头去吻上那一片莹白。

重的呼吸,伴随他的吮 吸,在青青颈上留下星点印记,那殷红的颜色撩拨着他,他便像是疯了,将青青两手合扣在她身后,使得她挺起前,那柔软的,包裹在层层丝绒中,触手可及。

火热的唇一路往下,他腾出一只手来从她衣襟伸入,找到那酥 软之处,轻轻握住,炽热的掌心覆住突起的小点,揉捏一阵,手指又捏住坚 挺的 尖,反复撩拨,引得青青一声绵软呼救,他便似烈火灼身,松了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一顿揉搓。

青青趁着他恍神的时刻,奋力将他推开,“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畜生!”

衡逸楞楞地瞧着她,面颊酥麻,已浮现出五指红印,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得看着她狠狠擦着眼泪,将眼角蹭出红痕。

“你当我是玉庆殿争着往你床上爬的丫鬟,还是待价而沽的妓 女,随你太子爷高兴就能拿来消遣?”

“青青……”

“别叫我!子桑衡逸,收好你那官家脾气日后发,早了可惹人厌恨得很!”

他听清楚了,她说讨厌他,他被这句话震得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她已不知往何处去了,留他一人,在寂静无人的长廊里露出寒的,怒极的笑容。

2

碧凡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

夜雨方歇,湿黏的空气氤氲出丝丝缕缕的薄荷香,极其淡,极其远,如同身旁浅紫色的幕帐——小小一方丝帛便将周遭一切拢出暧昧颜色,教人人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那浅淡芳香,仿佛化作萦绕指尖的一丝轻纱,纠结,缠绕,如魑魅在侧,驱赶不散。青青拉起锦被盖过头顶,兀自躲进一处沉闷泥沼,她的心被那一缕香勾住,慢慢拉扯,慢慢厮磨,慢慢地,慢慢地,越悬越高,她看见杨柳絮儿一样的云,她瞧见沧海般变幻诡谲的天。她将要窒息,只能狠狠揪着口,她害怕,惊惧,只因瞧见白纱的另一端牵着的修长指节还有那清俊容颜中描绘出的妖娆笑靥。

那是衡逸。

那一日午后,沉寂无人的长廊,衡逸的野蛮触碰,他蛮横幼稚的话语,温热湿润的唇,滚烫糙的掌心,僵直强硬的身体,莫可名状的炽热一处,还有他襟口衣袖上弥散出的浅淡薄荷香……

青青细长的指尖缓缓爬上一朵初绽的,沿着那一日,衡逸在她前划过的痕迹,一点点,一寸寸,挑 逗,抚慰。撩拨着柔嫩的青涩的方才萌芽的情 欲,她舒服地眯起眼,只消片刻,却又自虐般地狠狠掐住,令那莹莹如雪的肌肤,那充盈饱满的身体,染上一丝一缕的妖冶的红痕。

那一日,她说再不要见他,他便真真不再出现,却又在她心中蒙上隐约的轮廓,时时提醒,他们成这样亲近,时时撩拨,教她无所适从。

青青手上的力道加重,痛得咬住下唇——她怕他只当游戏,又怕他执着不屈;她推开他,却又不甘心彻底放手;她已然沉迷于这样迷醉的触感,却仍要保持高洁姿态。她适才明白,原来女人就是贱,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一样是贱。

贱!青青恼怒起来,使劲扯紧薄被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里沉闷湿热的空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已不是全然一片漆黑,一来一去,有朦胧画面一晃而过,青青的心陡然一紧,她只盼这旖旎梦魇能早些结束——她又看见衡逸,那一抹熟悉的略带稚气的笑。

如斯长夜,漫漫无边。

衡逸侧躺着,眼前是一对略显臃肿的 房,他将自己埋入这一堆柔软肥腻的皮间,闭着眼,脑中全然空白。

他抬起手,握住女人的堆挤的,恣意地带着孩童式的恶意将手中已显露出松弛老态的 房搓揉出怪异形状,身旁的女人疼痛,或是饥渴,却都压抑着,只发出细微呻吟,任他拉扯她的 头,撕咬她细腻的皮肤。

女人生来包容,她也一样,以宽容与慈悲的内心,以男女交 媾的方式,以承受痛苦的忍耐,苦苦地,一如既往地,抚慰着她身旁永远也长不大的男孩子。

她叫碧凡,衡逸应当记得这个名字,这便是对她而言,最骄傲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十二岁进,十五岁那年,衡逸出生,她一路看着他长大,她是他的奴仆、女婢、长者,也是他的女人,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在心底重复着她于衡逸的这一点特别之处,企图说服自己,也说服已知的与未知的命运,已逝去的与还未到来的岁月。

她爱他,仰望他,却时刻盼望着他亦能够了解她的爱,值得她的仰望。

衡逸其实很安然,除了玩耍戏弄碧凡硕大浑圆的 房,再没有多余动作,此刻他低下头,侧脸贴着碧凡平滑小腹,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玲珑肚脐,划过一圈,又一圈,继而散开,涟漪般层层荡漾,一圈接一圈,荡漾在她的心尖上。

她心似水,粼粼一池春水,来自被他搅得酥麻的四肢百骸,在腹中汇聚成溪,含着羞涩与渴望,从甬 道流出。那晶莹体,也曾经过她的心,女人的心。

衡逸皱着眉,指尖慢慢从肚脐滑过小腹,再缓缓地,缓缓地滑过一丛浓密的黑色的毛发,最终到达泛滥成灾的地点。

碧凡的呼吸急促,发出似有还无的呻吟,轻飘飘散在空中。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指腹来来回回描摹着女人鲜与人见的另一张面孔。那些最惑人的线条,令人欲仙欲死的轮廓,教人流连忘返的触感。那一处,他曾被紧紧包裹的一处,世间男人最渴望的一处,他的手指追随着器官生长的弧度侵入,一寸一寸,渐渐深入,他听见碧凡媚到骨子里的求饶声,他看见溢满手心的晶亮汁,此刻心中,却出奇平静。

他突然问:“女人……什么能打动一个女人?”

碧凡抓紧床褥,弓起身子,如垂死的鱼儿一般。

“或者说,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衡逸再入一指,对于碧凡的沉默,他有些许恼怒,两指深入,胡乱搅动,碧凡“呜呜”地哭了起来,在这样极致的快乐与淋漓的痛苦里翻腾,她这样无力,只能呜咽着说:“珍惜。”

衡逸撤了手,不顾碧凡被高悬起来的情 欲,抬起头,凑过来,压在碧凡身上,问:“珍惜?何为珍惜?”

碧凡望着帐顶上水中追逐的游鱼,忽而叹息道:“奴婢不知,因为……奴婢不曾被人珍惜,不知珍惜究竟是何种滋味。”

衡逸翻身,仰卧在床上,静默无言,半晌才道:“碧凡,你下去吧。”

碧凡裸着身子,下床,跪在冰凉的地板上,重重地,狠狠地叩头,“是。”

青青从春色梦靥中惊醒,一切仿佛真实存在,就在这张锦绣床褥上,她衣衫半褪,他满眼欲望,他压着她,狂乱的亲吻,肆虐似的揉搓,还有,还有她的渴望,她的苦痛呻吟,那绵绵语调,分明欲拒还迎。

青青惊惧,掀开被子,去触下身,索到一片湿滑粘稠,她吓得躲到角落。萍儿听见响动,持一盏琉璃灯,挑起帘子来看,借着昏黄光亮,青青这才看清,床褥上一朵粉白色山茶花已开出殷红色泽——血染的颜色。

未及时日,葵水已至。

青青为自己的焦躁寻了出口,一切莫名,都因葵水将至,血亏体虚。

然而,女人与男人,其实都起源于葵水。

没有女人,便没有葵水,没有葵水,则不再有女人,更无须说,男人。

这一切相似于**与蛋的关系,复杂纠结,分不出左右先后。尘世间万事万物,大都如此,千丝万缕,难以计较,不如做一叶障目之人,享井底之蛙式的快乐。

只是,青青仍年轻,即使丢失对未来的憧憬,她仍年轻,所以,她不会明白。

她会犯错,即将。

待她错过,痛苦过,便会明白,会了然。道理浅显,她听过,却不以为然。

人,大都如此。

劫数

四月,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穈香梦。

窗外织起了绵绵雨幕,针脚细密,布局完满,就着蔚蓝天空,层层白云,倒是一幅秀丽图画。

从花朝节至今,大约已有两个月不见衡逸,青青的生活依旧安逸,平静到没有兴致去思考旁人的事情。

她渐渐忘了,衡逸的眼睛与衡逸的执拗。

承贤话她乃绝情人,绝在速忘。

是日,青青在屋里闷的难受,便唤了左右侍婢,出门赏雨景去。

在御花园里绕上一圈,无趣得很,青青秉着孩儿心,时下做了决断,要去正殿瞧瞧天子大朝。

可就这么一次任,青青的人生,便似黄河决堤,滚滚倾覆,磅礴汹涌,再不能回头。

青青遇到赵四扬,就如同世间所有女子都会遇上那么一个男人。错过了,生命似古井无波,结识了,便是翻天覆地的劫难。

青青想,她大概是在劫难逃的,因为她心甘情愿。

青青到了正殿,大朝已然散了,殿里三三两两结群走出些正经颜色的男人来。青青站在不远处小亭内,树木掩映,雨幕缠绵,难教人发现。她瞧着各人面孔,心下对出他们的姓名背景,也觉是个不错的游戏。

她记极好,但凡是大宴里见过的官员,无论隔了多少时日,模模糊糊都能记得。正时,左安仁已跟在其父身后走出,细白皮囊,三角眼,菱形唇,斯斯文文书生模样,经过青青近处时,却侧眼一瞥,恰巧对上青青略带笑意的眼,便就舒展眉目,扬起嘴角,又见他上前与左丞相耳语几句,竟朝这边来了。

青青心里一紧,眉头蹙了起来,她不惯与人亲近,左安仁这人,她没甚好感,自是不想应付,正欲离去,忽而听得前边一声叫嚷,那人被侍卫驾着,嘴里却不停歇,大吼道:“左庆诚,你私吞军饷,圈地占屋,诬陷忠良,你枉为人臣!皇天后土,苍天为鉴,定有你服罪认诛的一日!”

青青听那骂声,朗朗如洪钟,却又带着几分文气,来来去去,不过几句无力话语,觉着好奇,抬眼望去,那人头戴乌纱帽,身着六品画彪补服,颀长身姿,略黑肤色,深刻眉眼,高挺鼻梁,削薄嘴唇,虽只是二十三四年纪,但有勃勃英气,威武不凡。

不自觉地,青青捏紧了手中小圆扇。

她认得他,去年年初祭祀大典上惊鸿一瞥,后来得知,乃是开国元勋赵成曾孙,只不过,赵成乃正一品右柱国,怎得赵四扬才及六品百户,正思虑,那厢赵四扬已被侍卫按在长凳上,噼噼啪啪地打起了板子。

那赵四扬也不吭声,闷闷地扛着二十大板,青青看着,莫名心惊,一回头,左安仁已缓步上来,朝她一拜,道:“臣左安仁见过公主。”

她扬了扬小扇,隐去焦灼心绪,“大人多礼了。”

左安仁起身,笑道:“公主今日好兴致。”

青青瞧他清朗面容,笑起来却虚浮得很,似油脂敷面,滑腻烦人,而身后那“啪啪”落下的板子,更是教她心惊,便也懒得理会,侧脸又去看赵四扬。不想左安仁上前一步,在她身后道:“这赵四扬倒是个没脑子的。”

闻言,没来得及思考,青青便已回头看他,眼神凌厉,见左安仁明显的一惊,即刻敛去怒容,柔和笑道:“哦?何以见得?”

左安仁惊愕于青青陡然间的变化,顿了顿,整理措辞,方才开口道:“今日早朝,赵四扬在殿上无礼放荡,诬蔑我父,幸而圣上明察,罚了赵四扬二十大板。”

青青挑眉:“是么?”才二十大板,不似左丞相赶尽杀绝斩草除的作风。

左安仁道:“也就是看在他曾祖的面上,不然岂是二十大板就能了脱的?”

青青瞧着他鄙夷的表情,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愤然来,也顾不得许多,讥讽话语便脱口而出:“可不是?扰了许多人的繁华绮梦。”

左安仁抬眼,恰逢青青斜睨而来的目光,浅淡笑容中含着一丝讥诮,清澈眼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捎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他心似水,无风起浪,阵阵涟漪,都源自她眼波流转。

而青青,自然是浑然不觉,转眼又将目光落在赵四扬身上,远远看他僵直的身子,二十大板落下,竟是一声不吭,末了仍兀自站起,亦不需人扶,对着空落落的正殿,跪下,磕头谢恩,大约是疼得狠了,半晌,他才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往外走。

青青心下生出几分敬佩,长久以来,青青便将男人人做如此,光明磊落,气概非凡,与里扭曲了的人心大相径庭。

其实,在青青心中,与里不同的人或物,便都是好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恨透了这里。

青青看着赵四扬远去的背影,转身移步便走,留下身旁有些无状的左安仁呆呆站在亭子里。

青青有些失礼,她晃了神。

走几步,又对萍儿吩咐道:“去寻辆马车送赵大人回去。”

萍儿应是,欲走,又被青青叫回来,压低声音说:“别让人知道是我吩咐的。”

萍儿点头,“奴婢晓得的。”

芳菲,春晓,细雨,缠绵,正是人间四月天。

青青记下了赵四扬,与以往不同,赵四扬深刻,坚毅,山一样的男人。

赵四扬,青青呢喃,她想她迟早会忘记他,就像忘记那日午后,对衡逸的莫名悸动一样,只可惜,她又遇到他,她的劫难,徐徐延绵。

四月末,臻玉出嫁,她随着亲眷队伍,一路送到东直门。

日光淡而又淡,从云缝中疏漏下来,落在臻玉写满泪痕的脸上,她努力地笑,对所有人,却仍止不住落下的泪珠。

青青的手被她攥得死紧,臻玉也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眼角滚烫的泪珠落在青青手背上,一朵接一朵,花开无期。

缠绵缱绻的四月,青青竟感到一股诀别时的萧索肃杀。

大约,此生再见不到她。

青青伸手抱她,不觉时,眼前已是雾蒙蒙的一片,“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臻玉终于哭出声来,但青青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她让臻玉靠着,远远看着衡逸无暇侧脸,突然发觉,两个月没见,衡逸似乎又长高许多。

他会长大,会忘记曾经对她的执着,会嘲笑往日的幼稚。

青青朝他微笑,隐约看见他眉间隐而不发的怒气。

青青转过脸,松开环保臻玉的手,静静看着她,说:“姐姐,走吧,别误了时辰。”

雨落下来,终是曲终人散时。

没见着衡逸踪影,青青本欲离去,却遇上左安仁拦在路中,说是相府里宴客,传了京里有名的昆曲班子,又说是衡逸唤她一同去看看,青青碍着衡逸的面子,只虚虚实实做一番推拒,也便上了马车,往相府去。

说热闹也算不上,都是些王公子弟朝廷命妇在,青青正襟危坐,时不时弯一弯嘴角,应对自如。

台上一人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浑浑噩噩,浑浑噩噩。

衡逸在斜对面低声与左安仁说话,青青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上,一时怔忪。

台上小生一个眼波勾来,似乎要勾她的心神。

身侧,丞相家四小姐说:“公主头上的簪花可真别致。”

青青笑着点头:“映冬妹妹的耳坠也很漂亮。”

映冬道:“嗯,公主好眼光,这可是订做的,世上就寻不出同一件。”

青青继续点头:“我说呢,这样稀罕的东西,也就映冬妹妹配得起。”

映冬道:“哪里……”

映冬谦逊的话还未出口,外头便又吵闹起来,青青抬眼望去,那一路闯进来的人,那英气勃勃的面孔,可不正是赵四扬。

戏也停了,一生一旦在台上面面相觑。左安仁起身喝问来者何人,赵四扬让人押着上堂前来,仍是一脸倨傲,也不理会左安仁,只高声吼道:“左安仁,你这混账,快快放了白香,不然要你狗命!”

白香?像是女子名,难道是左安仁与赵四扬两男争一女?这倒有意思了,这一处戏倒是比先前好看得多。

青青徐徐摇着团扇,扇面是黄鹂拂柳,映着她唇角浅笑,教赵四扬不经意间瞧见,倏而又转过头去。

青青窥见他眼中暗含的厌恶,笑容便越发甜腻起来。

白香

【流年之中,春芳之后,酴釄。】

左安仁突然大笑起来,“白香?赵大人说的可是前些日子左某新纳姬妾白香?”

赵四扬闻言暴起,出拳往左安仁冲来,却被衡逸左右侍卫死死按住,当下“咚”地一声重重跪下,那声响,震得青青都觉得疼。再看他,双目猩红,横眉怒目,“香儿与我自小定下亲事,左安仁你是怎地放肆,竟将她强抢,今日我非掀了这丞相府。”

左安仁冷笑:“太子殿下在此,岂容你赵四扬放肆!”

衡逸这才掀了掀眼皮,不耐道:“真是扫兴,无非是个女人,既已是安仁姬妾,那还有什么可争的?”

“殿下!臣与白香乃祖父与白尚书定下的亲事,怎能教他左安仁这样将人抢了去。”

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好的男人么?青青笑了笑,眼波一转,朝左安仁看去,却见他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大约是想起她这未过门的妻子,怕令她生了芥蒂。

衡逸脾气素来急躁,一甩袖子说:“罢了罢了,你们闹着,我便先回了。”

又向青青走来,伸手去扶,却见青青扬起小团扇,拦住他的手,盈盈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就这样走了,赵大人的事儿不也恰是一出戏么?这可新鲜,比那牡丹亭瞧着有意思。”

衡逸道:“既是姐姐想看,便暂且留下。安仁,你二人继续,将这一出新戏演出个别样结局。”

解了僵局,气氛松缓下来,衡逸顺势坐在青青身旁,众人起了兴致,灼灼目光全然投在左安仁与赵四扬二人身上,而青青,出于女人本,更多关注故事的女主角——那个叫白香的女人。

莫不是倾国与倾城,教人神魂颠倒,一见倾心。

左安仁应是,那头还未鸣鼓,便已大戏开演。

“你说与白香自小定亲,可有人证?”

赵家自赵成倒下,便破落下来,赵四扬祖父也早已不在人世,那白家尚书前几年更是栽了跟头,抄家罢官,那白尚书气急攻心,一命呜呼,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如今要寻凭证,哪里还有凭证。

赵四扬只吼道:“定亲之事,香儿也是知道的,但唤香儿出来便是。”

左安仁更是讥笑:“既已是我左某的女人,岂容你赵四扬说见就见?”

赵四扬听了,目眦欲裂,挣扎起来便要找左安仁拼命。

“左大人对那白香倒是宝贝得紧哪。”

这绵绵软软的声线,像是饶了好几个圈儿才到了耳里,教人连耳廓都酥酥麻麻。

左安仁回头,朝她一拜,唤一声公主,却又顿住,尴尬得不知如何接口。

青青扬眉,兴趣盎然,“难不成,这白香真是左大人强抢回来的?传出去可不大好听。”

左安仁忙说:“白香是心甘情愿入府,左某这便唤她来说明。”

青青满意地笑,忽而摇扇的手被衡逸握住,突兀的腕骨被藏在宽大的衣袖下,被人反复摩梭,听得那人一声低叹,“瘦了……”

青青想挣脱,却不能与他当着众人面拉扯,只得让他来来回回在腕间抚,皮下血陡然奔腾起来,汹涌叫嚣。

她耐不住,蹙眉低喝:“衡逸。”

不料他反而凑近了,挨着她,“你再多看那赵四扬一眼,我便灭了他全族。”

声音暗哑,如同鬼魅。

青青不由得一怔,继而又笑道:“太子爷好大的本事。”

“迟早的事儿。”衡逸松了她的手,往后望了望,那白香已然出了穿堂,袅袅婷婷往这厢走来。

青青瞧她一身白衣,婀娜身段,秀丽面庞,眼底眉梢皆是江南古韵,举手投足暗含娇媚风情,好一张细白小脸,好一双勾魂妙目。这时下,已向衡逸道万福,那怯生生模样,似弱风拂柳,楚楚动人。

青青在里见惯了,素来不甚待见这般娇弱女子,又见她粉面含春,还未出声,就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下厌烦得很,也不叫起,调高了音调对衡逸道:“你瞧着,这模样如何?”

衡逸朝那白香上下打量一番,依着青青的意思,散漫答道:“无非是章台里常见的颜色,也值得你二人这般争来抢去的闹笑话?”

不出所料,白香身子一震,竟默默流下泪来,好不可怜。

青青以扇遮面,掩住嘴角凉薄笑容,眼角一挑,对上赵四扬的愤怒眼眸,面上一副傲人面孔,心底却笑他初生牛犊胆大泼天,敢对当朝公主如此放肆。

可她偏笑,偏教他生气难过,她饶有兴致,将他玩弄鼓掌,谁让他在此刻出现,恰逢她生活无趣,需要调剂。

赵四扬,浑身是刺的赵四扬,像一匹难驯的胭脂马,青青有兴趣,也有资本做着驯马人。

赵四扬愤恨地偏过头去,青青的笑容便更盛了。

左安仁眼中流泻出些许怜惜,放柔了语调,问道:“香儿,你与这赵四扬可否有婚约在先?”

白香拭了拭眼角,避过赵四扬灼热的目光,缓缓摇头,细声细气地说:“妾……妾与赵大人虽然相识,但从无定亲一说。”

左安仁志得意满,居高临下,鄙夷相望。

赵四扬先是一愣,继而像发狂的狮,不顾一切地朝左安仁与白香冲去,左安仁大喝一声,“大胆赵四扬,胆敢以下犯上,快快将他拿下。”

在座女眷皆是一惊,忙起身散开,唯青青衡逸仍悠悠然坐着,衡逸瞧那被打得面目不堪的赵四扬,似笑非笑,“好姐姐,戏演完了,可看得尽兴?”

青青轻勾唇角,“左安仁与这女人倒真是般配得很。”

赵四扬眼角中了一拳,眉骨碎裂,血不断涌出,视野中尽是猩红。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穿过众人腿间缝隙,远远看见一双莲花缎面修鞋遮掩在薄薄轻纱下,一步步朝眼前移来,太红,太妖冶——全因被他眼中血雾渲染。

又一莽汉,正欲一拳下去,忽闻身后左安仁大喊,“公主。”随即定睛一看,一把侍女小团扇挡在赵四扬身前,扇柄上捏着一只纤长小手,象牙色的肤,贝壳似的指甲,微微弯曲的小指……堪堪一只手,便已是惊心动魄。

左安仁一脚踹在那莽汉身上,叱道:“蠢货。”片刻又转了温柔面孔,关怀道:“公主可曾受伤?”

青青不理会他,勾了唇角,似笑非笑,与衡逸先前表情,一般无二。“好歹同朝为官,左大人如此做法,不怕落人口实?”

左安仁拱手行礼,道:“公主明鉴,前些日子,这赵四扬就在大朝时公然诬蔑我父,今日又胆敢以下犯上……”

左安仁还未将以下犯上四字说尽,青青便已打断他,高声反问:“以下犯上?何谓以下犯上?可说的是犯了左大人威严?”

“臣不敢。”

青青缓和面色,又笑道:“这场戏到此也该散了,本看左大人新纳侍妾倒是受了不小惊吓,左大人当好生安抚才是。”

左安仁听了这话,只当她是寻常女子呷醋使小,偏要与他作对,便想顺了她的心,待她气消了也便罢了。随即挥开侍从,对挣扎着爬起来的赵四扬道:“这番便也算了,若你再来相府捣乱,左某定不饶你。”

青青看着赵四扬方才站直了,却又一个踉跄倒下,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口中混混沌沌念念有词,仔细听了,仍是:“香儿,你怎地不认我。定是这狗贼逼你,香儿……香儿……”

再看那女人,闪闪躲躲,拭泪同时还不忘斜觑一眼气息奄奄的赵四扬,丰肌弱骨,逞娇呈美,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青青心下冷笑,见赵四扬终于挺直了,顷刻,要上前来与左安仁拼命,当下侍卫便已拔剑相向,而赵四扬仍是不管不顾,大有死不旋踵之意。

“你是要让赵家绝后么?”

赵四扬停住,眼底染血,死死盯着她。

“就为了这么个鄙贱女人?”

青青眼神犀利,冷冷瞧着白香。

白香不由得冷颤,又似乞怜地望向赵四扬。

“人说死诸葛能走生仲达,而今看赵家余威,统统教你赵四扬自践了。”

闻言,左安仁得了警告,不敢多言,赵四扬亦停下,面如死灰。

青青旋即不再多留,谢过众人,招呼衡逸,回去了。

暧昧

【啼不得,笑不得,是情愁】

车轱辘悠悠转,像紧密咬合的齿轮,咯吱咯吱轻轻响。

衡逸的目光不曾随马车晃动,他沉默着,专注地看着暗影中,那一张熟悉面孔,顺着她的轮廓,在默默心中描摹,恍然间,似乎与他记忆中的青青有了些许出入,但又说不上变在何处。

这感觉微妙,令他突然生出几分恐惧,他害怕这样的变迁,他唯恐遗漏了她。

青青,青青。

唯有爱,席卷来铺天盖地的恐惧,使得人人都害怕失去。于是神经过敏,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一刻不能消停,稍有风吹草动,便觉天塌地陷,沧海倒流。

他伸手去,抚她尖利的下颌,低声叹,青青,我是不是,疯了。

他随目光一道,沉浸在那一抹桃红粉嫩的唇瓣上,不觉青青早已睁开眼,静静看他多时。

她长舒一口气,握住衡逸置于她下颌的手,使他脱离对这一双唇瓣的迷恋。

她捧起衡逸的脸,仿佛对着幼小任的孩子,温暖的指尖,满是怜惜。

衡逸喜欢她这样的眼神,脉脉温情,一切仿佛回到小时候,最熟悉,也最遥远。飘渺如雾,浮沉天际。

青青。

青青于衡逸,是沾满美好事物的名字。他所有美丽的,洁净的记忆,都与这两个字有关。

所以,青青,别将她带走。

青青说:“衡逸,好弟弟,别总这样任。”

他陡然明白过来,不错,好弟弟。他已了然,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中义愤,他凭何要将自己珍藏了十余年的宝贝拱手让人,他不甘心,他心疼,难过,可是有谁明白?所有人,但凡有一张能说话的嘴,都能用伦理纲常驳得他遍体鳞伤,可是他不甘放手,他执着,爱而不得,受命运折磨,全因“不甘心”。

衡逸想,他这一生,入了魔障,不得解脱,也许死也不得脱。

连日来的徘徊惆怅充斥襟,他抓着青青的手腕,越抓越紧。

他顾不得了,他已顾不得了。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的身体往前一拉,于翻滚的情 欲中捉住她的唇——那一双桃红的水光潋滟的柔软唇瓣,妖娆妩媚,像是无底深渊,牢牢将他吸食,滔天的浪,蔽日的霞,远古洪荒,天涯海角,未到尽头,这欲望,这攫取,这美好,哪里来的尽头。

不够,不够,怎么会够。他似癫狂,不断索取,她躲藏,他也不顾,伸手牢牢按住她后脑,恣意放纵,他的心,如咆哮黄河水,狂乱奔腾,无头无脑,冲进四肢百骸,细枝末节。他丢了魂,失了心,倾尽所有地吻着她,他要沿着这纠缠的舌尖,吸出她的灵魂,吞下她的心,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抓住她,抓牢她,拖她去无间地狱。

他与她,本是一体。

他们从同一个地方降临尘世,也要一同故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任谁也不能。

青青闭上眼,心神恍惚。

他的唇很热,她的唇冰凉。

他横冲直闯,攻城略地,她退无可退,背水一战。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他是衡逸,她为青青。

他们,拥有同一个姓氏。

这痴狂迷离的一吻,像一场磅礴大雨,打乱了青青心头荡漾着的一池春水。

青青乱了,她睁开眼看他,喘息不定。

虎饱鸱咽,衡逸得尝夙愿,孩子般满足地笑,低头倚入青青肩窝,双手牢牢抱着她的腰。

他温良呼吸,全然拂在她线长颈项上,惹出一粒一粒小疙瘩。他觉着好玩,便抬手去碰,来来去去地抚,青青终于缓过神来,拍开他的手,他痴痴地笑,反手握住,在她掌心撩拨。

抬头,他瞧见她悲悯的眼神,仿佛他是街上破落的乞儿,呼天抢地,才得来她的些许慈悲心。先前令他心神激荡的亲吻,就像是她的施舍一般。

他恨这样的眼神,他恨她。

衡逸撤了围在她腰间的手臂,双手各自钻进她宽大的衣袖,绕过玲珑腕间,蛇一般缓缓爬上滑溜溜的小臂,继而缓缓向前,一寸一寸,他的温度,燃过她的肌肤,渐渐到达圆润双肩,她陡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往下,去抓那一对微微颤抖的 房,然他只是稍稍侧过手,在她腋下撩拨,似远又近,温热指尖,一圈一圈,划出春水中的粼粼波光。她化作了水,早已没了骨头,一滩丢了魂的,任他揉捏在掌心。

他掌心炽热,薄薄的茧与肩头上柔软的肌肤摩擦。他手指灵活,一路向下,抚她光滑如锻的背脊。一,二,三,四,五,六,七……指尖缓缓下滑,细细数着她的骨节,最后到达凸出的尾骨,他便不动了,十指,一接一,扫过那末端。她浑身都颤起来,眼中垂泪。

“别……”她禁不住喊出声来,又小又软,绕着圈儿,绵绵飘进他耳里。

衡逸挑起嘴角,邪邪地笑。

低头,凑在她耳垂处,他说:“好。”满含笑意。

衡逸的手指不曾停,却不再撩拨她的尾骨,转而展开手心,趁着马车的颠簸,双手垫在青青臀下,待到车轱辘走过坑洼,再跌下时,青青便坐在他手心之中,他笑着,突然合起手指,狠狠抓住臀瓣。

青青瞳孔陡然放大,失声,只能在巨大无垠的恐惧与空茫中攥住衡逸双肩,她怕坠落,一旦落下,永无再起之日。

不顾她哀求的眼神,他握着她的臀,将她放在腿上,背对着自己坐下。

衡逸亲昵地低下头,贴着她的脸摩梭,喟叹:“青青,你想我么?”

马车陡然颠簸起来,青青的臀被他强行掰开,柔软的衣料,被他身 下坚硬的物件撑起,随着车轴滚动,一下接一下,撞着她最柔软之处。

她的心脏失了节拍,也随着这样的撞击,一下下跳动。

得不到回答的衡逸,突然怒起来,撤了手,用膝盖撑开她双腿,手掌绕到前方,沿着她的平滑小腹,往上,往上,钻进肚兜,攀上峰顶,细心描摹。

青青浑身都是颤抖,藏在绣鞋里的脚趾也弯曲起来。这样扭曲的姿势,她浑身重量,全在于他宽厚双掌。

兴许是遇上石块,马车陡然一个大起伏,身下硬物随同两人跌下的力度,猛地往前冲,连带着衣料挤进青青身体里。

她禁不住这样的折磨,咬着唇求他:“衡逸,衡逸……”

她唤他的名字,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别的音节。

衡逸抓着她饱满柔嫩的房,闭着眼,仿佛可以看见,那牛似的肌肤在他指间渐渐染上桃瓣似的春色,仿佛可以观览,那充盈的从他指缝间漏出。

他已癫狂,小口小口,咬着青青耳垂。

“青青,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青青的衣物扭曲着横在身上,如同她的心。被他折磨得不成形状,她已找不到自己,她只觉着自己也许生来就是这样放荡的女人。

她扭着手臂,扶住衡逸的肩,侧过脸来,去吻他有些苍白的唇。

衡逸出乎意料地温柔,他依着她,缠着她,他怎么能放开她。

他呜咽一声,身体猛地往前送,浑身的力道都在收紧,箍得她几近窒息。

她说:“衡逸,衡逸,断了吧。”

他松开手,低着头替她整理衣裙。

他抱着她,沉沉道:“青青,我断不了,我没日没夜地想着你,你教我如何断的了。”

马车进了睽熙,夕霞散去,夜色已遮盖了大半天空。

那缠绵情思,随同斜阳一道,落入彼端。

赐婚

【素妆才罢,不见春来,遥望,原来春早过】

天沉得骇人,窗外乌云蔽日,雷声翻滚。

白日里竟寻不到丝毫光亮,青青无处可去,只好点了灯,坐在屋里绣着手中双麒麟环带。

屋子里极静,只听见针线来回穿梭的声音。

青青绣的极其认真,这一双麒麟仿佛是在虚耗着她的生命,她强迫自己忘却,一切不过浮华幻影,匆匆来去,万念自在心。

忽而,穿堂里起了脚步声,杂乱无章,青青蹙眉,南珍嬷嬷起身,挑了帘子欲探究竟,迎面碰上直闯而入的季嬷嬷,不由的一怔,回头看青青,那眉头皱的更深。

季嬷嬷进了门,她便垂下眼,看也不看。

季嬷嬷倒是一派欢天喜地,高声道:“老婆子给公主道喜了。”

青青不答,默默绣着环带,气氛一时僵下来,南珍嬷嬷只得细声问道:“这喜从何来呢?”

季嬷嬷不计较许多,仍是笑道:“今儿大朝,圣上下旨赐婚,将殿下指给了左丞相三子。”

平地一声惊雷,积攒了半个月的雨一时间落下,狂躁得骇人。

“嘶——”针尖一晃,钻进指腹,青青疼得咬住下唇。

一朵圆润血花绽放在指尖,映着青青苍白的脸,一时又散开,落在麒麟脚下一团白亮祥云上。

云,血色的云朵。

南珍嬷嬷连忙来看,端着她的手,对站在一旁的丫鬟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找药去!真真都是些没长眼睛的东西!”

闻言,季嬷嬷脸色一变,因在这碧洗阁里,不好发作,只道:“老奴该死,惊了公主殿下。”

拭干了血迹,青青推开南珍嬷嬷的手,勉强换上寡淡笑容,“有劳嬷嬷报喜,萍儿,看赏。”

萍儿取了三两碎银推进季嬷嬷手里,季嬷嬷也不推搪,转手塞入袖中,朝青青一福身,谢恩。

青青还有些恍然,站起身,脚下软绵绵的,眼见着就要倒下,幸而南珍嬷嬷一把扶住。

季嬷嬷见了这光景,只好禁言,临走时仍不忘提醒:“一会子德政殿里的就该来宣旨了,殿下做些准备才好。”

青青说谢过,便半靠在暖榻上,半眯着眼,甚是疲倦。

萍儿送了季嬷嬷出去,屋里又只剩下南珍嬷嬷与青青两人,只听见雨声,疯也是的砸着窗户。

青青问:“嬷嬷,这是什么时日了?”

南珍嬷嬷答:“八月二十三。”

青青叹:“噢,原来早已过了夏日。”

余下是长久的静默。

青青有些茫然,她算着时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现下光年,八月二十三。青青了面颊,觉着时间过得真是太快,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已到离别。

笑一笑,万事皆罢了。

伸手又将环带扯过来,细细看了,没瞧出错处,便继续绣起来。

还差一点,一双麒麟眼,这环带便完结。

青青坐在暖榻上,僵直着背脊,等待,等待圣旨驾临。

亦等待,所谓命运。

跟随德政殿高公公一同来宣旨的还有衡逸。

青青跪在羊绒地毯上,听着高公公的尖利嗓音,眼睛瞟向另一方衡逸被雨水浇湿的皂靴。青青仍有些茫然,仿佛出离尘世,在彼端冷冷瞧着人世变迁。

高公公说恭喜,青青才回过神来,接旨谢恩。

人散了,青青却仍跪着,静静瞧着衡逸的脚尖。

空气闷的让人窒息,青青被这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锁住了喉咙。

她惦念着,需说些什么,当做宽慰。但满口苦涩,无语凝噎。

屋内弥漫着衡逸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在狭小的空间里摆渡,却驱不散满心凝重。

云缝中一道蛇形闪电瞬息滑过,屋里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轰隆一声惊雷炸开,青青吓得一震,这才觉着跪了太久,膝盖发麻。

她撑着地想起身,萍儿快步上前来扶,青青搭着萍儿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直。

手上攥着明晃晃的圣旨,青青朝暖榻走了几步,仍是晃晃悠悠,脚下虚浮得很,正迈出左脚,身后却突然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是衡逸急匆匆冲过来,鲁钝地将她打横抱起,萍儿漠然松开手,垂下头去。

青青在衡逸怀里,圣旨已经滚落到地面。她抬手勾住他脖颈,往他膛上依了依,痴痴地笑。

衡逸将她放在暖榻上,又皱了眉头问:“无端端的,你笑什么?”

青青揉了揉膝盖,笑:“日子过得这样快,衡逸现今就能抱得起我了,再过些时日,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衡器拧起眉毛,凑近她,“你怎知我现今就不是呢?”

青青笑道:“就你这小气模样,不正跟孩子似的。”

衡逸蓦地置了气,转身狠狠一脚,将圆凳踢翻,仍不解气,又对立在一旁的萍儿吼道:“傻愣愣站在那做什么?爷来了也不知道倒茶么?真跟块木头似的!”

萍儿旋即告罪退下,青青又拿起环带仔仔细细绣起来。

衡逸死死盯着她,眼底猩红。

莫大的痛苦,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正面临无可阻挡的失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离去。

她笑,混不在意。

那样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几乎想要杀了她。

他恨她。

他心中陡然烧起熊熊恨意,他恨这世间,他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更恨青青——她兜走了他的心,如今却连惜别的话都不言明。

她不在乎他,这样的猜测,将他逼入绝境。

衡逸伸手去,本欲环她的脖颈,却恰好遇上她仰起脸,便顺势流连在她面颊。她笑,满目春光,他仿佛听见花开,先前郁愤通通忘怀,他眼中只剩下这一抹浅笑,他忍不住喟叹,低头吻她的眉心。

他说:“青青,青青,你教我……你教教我怎么做……”

青青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思量良久,方开口道:“当断则断。”

衡逸被这四个字惊住,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心头一刀,鲜血淋漓。

衡逸推开青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当断则断……好一个当断则断……”

青青将绣线打结,剪断,那环带总算完成,“不断又能如何?”

衡逸瞧着她冷漠的眼,恨得要将牙关咬碎。

青青将那环带系在衡逸腰间,仰头看着他,平静而又疏远,“没有什么矢志不渝,只是没有遇上更好的。明知是没有结局的事情,又何必费心追逐?衡逸,尔乃堂堂七尺男儿,当有此魄力。”

衡逸吼道:“我偏不!我就要你,青青,我只要你!”

青青也沉下脸来,皱眉道:“你是怎地任,这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盼着你犯错,你还给我胡闹!你莫不是忘了,三哥是怎么被废的,你也想去那冷过一辈子?”

衡逸蓦地上前来,拉住青青的手,急切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青青,只要你陪着我,去哪都好。”说着便来抱她,死死往怀里摁。

青青冷笑:“你疯就罢了,别拉上我。平常人家吃穿用度一月多少你知道么?如何营生你知道么?修房补瓦你懂么?五谷菜蔬你分得清么?你凭什么拉我配你一道吃苦?凭的什么?”

“够了,你别说了。”

衡逸猛地将她推开,青青跌坐在暖榻上,却仍是狠狠看他,似乎要将他所有掩藏一一拆开,片甲不留,只剩下红彤彤心脏,随她践踏。

青青一刀刀斩下去,毫不犹豫。

“人一穷,连最细致的感情都糙。没有今日权力,你又拿什么留住我?”

衡逸抓着她的肩,逼近她的眼,他重呼吸,全然扑打在她脸上。

他狠狠说着:“你等着,青青,我会教你连死都离不开。”

衡逸大步走出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被这磅礴大雨消弭殆尽。

青青站在风口,恍恍然,轻声说:“我不想害你。”

青青眼前浮现着衡逸临走时通红的眼和充盈的泪。

她想,她是当真伤了他的心。

青青的心口痛起来,不可抑止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吞没。

3

裂帛

【桃之夭夭,谁忍问,不堪言】

韶华如驶。

青青数着日子,十月初九,便是她大婚之日。

一叶落,已足知天下秋。

青青掸去落在肩上的银杏叶,对出来引人的季嬷嬷略略笑了笑,便提裙跨过门槛,往屋内去。

鼎炉里仍袅袅升出瑞脑香,丝丝缕缕,婀娜妩媚,缠过鼻尖,袭上一阵阵迷离沉香。

脚步声吸入厚重地毯,一层一层帐幕穿过,内里点着一盏昏黄灯,逍遥椅上躺着华裳刺目的雍容妇人,青青承袭着那一袭细致眉眼,水磨皮囊,华如桃李。

青青曲膝行礼,试探着唤一声:“母后。”

陈皇后这才睁眼,由得寻绿、寻云两个丫鬟将她扶起,待到她半坐起身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才将青青唤到跟前来,了她的下颌说:“哀家瞧着,这些日子怎地又瘦了些?这新媳妇儿要圆润些才显福相。”

寻绿搬了小圆凳,青青便顺势坐下,陈皇后说的话也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垂目不语。

季嬷嬷连忙打趣道:“莫不是念着新驸马,吃不下睡不着?”

青青冷笑:“嬷嬷费心了。”

陈皇后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母女说几句体己话。”

待娥散去,屋内便只余下尴尬的沉默。

青青早已习惯这样莫名的对峙,一对母女,仿佛生死相对的仇人,暗自角力,寸步不让。只是这一番,青青没料到,母亲会低头。

最爱的人,总是输家。这定律,无论爱情亲情,都是真理。

她握着青青的手,两人的手都凉的彻骨,她们都是冷情女子,靠理智营生,靠算计过活。

她突然攥紧了青青的手,沉声道:“这门婚事,你可有什么委屈?”

青青笑了笑,摇头道:“既是我自己选的,又何来什么委屈?”

陈皇后叹了口气,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这孩子,也就是瞧着聪明,内里轴得很。左安仁是什么样的人品,哀家清楚得很。要真做了左家的媳妇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情。”

青青道:“我这样的身份,谁又敢真的欺我?”

陈皇后道:“就是你这样的身份,谁又能真心对你好?”

青青心头一暖,“我又何曾稀罕他们的好?”

陈皇后道:“是了,你就是这样的子,事事都自个撑着,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未待青青开口,陈皇后便又说:“前日里哀家就跟左丞相挑明了,你嫁到左家那是给了他们天大的脸面,到时,他们左家上上下下若是让你受了一丝一毫的委屈,就算是左家老夫人,哀家也决不轻饶。”

青青笑,另一只手也覆上她手背,“左家人倒是最识时务的。”

陈皇后亦展颜,片刻又道:“青青,你须记住,千万不要将男人放在心里。男人,负情是他们的名,薄幸是他们的字,喜新厌旧、贪声逐色便是他们的号。勿学冷里的浅陋女子,一心一意全然系在男人身上,最后疯的疯傻的傻,那男人却不知在何处逍遥。只恨女子由来心眼浅,平白便点缀了众生,抬举了男人。”

“青青,哀家说的话,你可能明白几分?”

青青点头微笑,“谢母后教诲。”

陈皇后适才摆摆手,疲倦道:“你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青青行礼告辞,走出坤宁时瞧见院子里一片萧索,却掩不住唇角浅笑,狡黠灵慧,映着初秋惨淡光景,又是别样风光。

本以为一切就如此了了,她走过的岁月,她即将到来的生命,都平静无澜。却不知人总爱书写一个“但”自,再接一个“突然”,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幻,乾坤倒转,沧海横流,只是此刻,她仍无知无觉,混沌惘然。

十月初七,看似平凡的日子,即将死死刻进青青的生命里,永不磨灭。

试过了火红嫁衣,仍需改一改腰身。青青这一段日子瘦得厉害,倦意更深,倚窗凝眸,盈盈双目却空茫无际,院里一朵大理菊碎裂,花瓣砸在层层秋叶之上,连哭泣的声音都瞬间消逝。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青青自嘲,莫不是当真害了相思。她笑了笑,只当自己愁绪难解,遇景伤怀。

有些事情,她不愿思考,害怕思考。

酉时方过,就见萍儿进来通报,说是承贤里的小娥来,请她去坐坐。

这样的时辰相邀,青青觉着有些奇怪,但又念着自己即将出,而承贤又是那般古怪子,便点头应了。

青青唤了萍儿一道,随那小娥往西面去。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青青走在九曲回廊之中,迎面拂来冷冷夜风,树影婆娑,枝叶幽明,青青蓦地害怕起来,这是一条不归路,踏出去时,已没了回头的权力。

终点并非废太子,而是廷最西面的老旧佛堂。

小娥将萍儿拉到一旁,青青推开那赤色的红漆大门,“吱呀”一声,仿佛离世前最后一丝不屈的叫嚷,那声音渐渐渗透进内里,飘摇,拉扯,勾上面前人翻飞的衣袂。

青青瞧着他神采英拔的侧影,心头陡然一紧,转身便要夺门而去,恰时小德子迅速拉合大门,一阵窸窸窣窣的落锁声,青青失了重心,颓然靠在门上,看着衡逸唇边媚态翩然的笑,心中是沁凉的绝望。

青青又恢复一派冷然,恼怒道:“这样晚了,你骗我来这,究竟想要做什么?”

衡逸冷笑,从暗影中走出,幽深的眼眸,映着重重烛火,燃出的竟都是浓浓恨意,他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她剥骨抽筋,吞咽入腹,待到她的骨血都在他体内化作难分难解的一团,待到她的魂灵都与他搅在一处,方才罢休。

“怎么?姐姐愿与三哥秉烛夜谈,却不肯见弟弟一面么?”

这声音,冷得彻骨,幽幽从地底钻进她身体,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尸体的腥臭,像一缕魑魅,化作了灰烟,绕着佛堂高耸的房梁,凄凉叫嚷。

他看着她,像失去宠爱的孩子,祈求她最后一丝悲悯。

青青害怕,瑟瑟发抖,她怕这样的衡逸,他已入绝境,背后是无底深渊,她拉不回他,他从来都是这样执拗的人,他会笑着,笑着坠落。

衡逸张开双臂,狭长凤眼,似秋水凌波,羽扇似的睫毛,缀满莹莹泪珠,他孩童般的模样触到了青青最柔软的记忆,他哽咽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我了么……”

青青怔忪,她已陷入他设下的魔障,痴痴看着他流泪的眼,乌亮的瞳仁映着她快步上前的身影。

他瞧见她上前,满足地笑。

青青抱住他,任他藏在自己怀里。

衡逸笑着,眼底一片森冷,他靠着她,“姐姐,别离开我。”

青青拍了拍他的背,说:“怎么会,姐姐不会丢下你的。”

衡逸低声说道:“姐姐,衡逸好寂寞。”

青青道:“衡逸,你总有长大的一天。”

衡逸突然发火,抓住她双肩,狠狠逼视,“所以,所以你便要嫁人去?”

青青无奈:“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衡逸说:“你教我怎么受得了,你教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

青青迎上他的眼,定定道:“这就是命,由不得你不认。”

陡然上窜的烛火,映出衡逸几近扭曲的面庞,他狂乱地笑,青青已认不得眼前人,他拉扯着,将她抵在梁柱上,青青动弹不得,只得看着他一点点靠近,衡逸身后是一尊无量寿佛布施像,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却偏偏不渡我。

“姐姐,别怪我。我只是……我只是怕有那么一天,你会忘了我。”

衡逸重急促的呼吸与她的混杂在一处,乱了,青青连心都乱了。

迷失

【灼灼其华,忍痛,休相语】

青青听见门外萍儿的惊呼,一声“公主”之后戛然而止,只余下挣扎时衣料磨擦的声响。

青青几近绝望,怒极,一脚踹在衡逸膝上,他疼得皱眉,却半分不让,死死将她摁在梁柱上。

他们像旷野中两只觅食的兽,在沉默的对峙中互相审视,在寂寥的暗夜里伺机而动,谁都不愿退让,谁都不愿屈从。

青青抬起下颌,冷冷看着他的眼,仿佛一直看到他真实的丑陋的内里。

她恨恨道:“衡逸,别做令自己后悔的蠢事!”

衡逸却似缠绵,在她耳边,轻轻哼:“人说女人的第一次,痛的彻骨,痛的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青青,好姐姐,让衡逸做你的第一个男人好么?即使来日,你恨我入骨,也让衡逸扎在姐姐的记忆里,永远,永远永远……好不好呢?”

他靠上来,压着她的身体,愈来愈紧,紧得她连呼吸都艰难。

青青不可抑制地颤抖,恐惧,像无边无垠的夜幕,狂乱罩下来,牢牢将她捂紧,一分一秒夺去她的呼吸。

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可真是狠毒。今夜过后,你教我如何面对后日婚礼,你教我如何在左家自处?或者,子桑衡逸你就期盼着我羞愤难当跳井自沉么?你当真是个好弟弟,半分都不曾为我想过!”

“青青!”衡逸低吼,像受伤的兽,抓住她的颈项,强迫她抬起头,一时间,又换做迷恋色彩,缓缓印上她的唇,仿佛是胆怯,他只伸出舌头,一遍一遍,舔着她的唇,舌尖描绘着饱满唇线,缓缓地,略带羞怯地,尝她唇上滋味,咽下那妖冶的胭脂红。

青青一阵阵酥麻,仿佛春风拂柳,垂柳摇摆,一下下扫过心窝,身如柳絮,心如擂鼓,不由自主,沉下去沉下去。

她推他,他化作了石像,纹丝不动。

他湿热的舌尖勾过她唇角,她听见耳边一声满足的喟叹。他终于放开她,微笑着观览她绯红的面颊,水光潋滟的唇瓣。

衡逸与青青额头相抵,他已高出她半个头,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她,但也许,他一直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只待她入瓮。

他湊過身來,平坦堅實的膛磨蹭著青青墳起的,她的呼吸越發急促,小腹下清晰地感受到他緊繃的慾望。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無量壽佛布施像,釋迦摩尼涅磐像,觀音成道像。

慈悲的臉,說道的臉,布施的臉,都化作衡逸決絕的面容,像鬼魅,迷亂地笑。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沒有救贖,未得涅槃,唯一出路不過毀滅。

青青認命,心不甘,卻無力回天。

她閉上眼,張口,滿口苦澀,“只求你一件事……”青青忍著眼淚,她不能哭,可以認命,但不可以認輸,“別留下痕跡。”

青青等待著他的觸碰,卻不料等到一陣狂亂的笑。

青青睜眼看他,卻見他眸中冷光一閃,衡逸突然發力,抬手掐住她脖頸,那力道,幾乎要將她捏碎。

他笑,殘酷冷漠,他一邊吻著她的鬢髮,一邊低聲說:“青青,這是你選的,怨不得我。”

青青覺得冷,徹骨的寒冷,像覆骨的蛆,鉆心的蟲,甩脫不去,只由得他,由得他一步步奪走她的魂,就像這突如其來的一吻,不,已不可說是親吻,這像一場撕咬,衡逸魔障入心,以吞噬對方為目的,不斷地糾纏,噬咬,他要她,所有,全部,而青青不肯繳械,不愿沉淪,耐不住,狠狠咬下去,血在口中劃開,絲絲縷縷,彌散在纏鬥不休的舌尖。

這血腥,成了冰冷佛堂里的催情香。

衡逸痛,酣暢淋漓,他不饒她,含著她的下唇,牙齒一點點合攏,一點一點,直至滿口血腥。

他笑,她亦然。

他說:“青青你看,我們多像。”

猛地撕扯,青青聽見刺耳的裂帛聲。她被衡逸推到在冰冷的地板上,寬大的外袍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她抬起手,便是一記響亮耳光,而衡逸的動作不曾停歇,只留下肚兜褻褲與她,便又拉高她雙手,以碧紗襦群反綁在梁柱上。

衡逸的唇上還留著殷紅的血,映著他蒼白的唇色,如紅梅傲霜,分外妖嬈。他笑著問道:“你怎么不叫呢?”

青青勾了唇角,卻是滿心冷然,“我從不寄望他人相救。”

他低頭,親親她唇上傷口,溫柔眼眸,盡是憐惜,“我會救你,永遠。我保證。”

青青冷笑:“我只怕最想殺我的人是你。”

衡逸笑的溫暖,如三月朝陽,和煦美好,他說:“姐姐你冤枉我。我怎么捨得呢?”

低啞嗓音,繞梁而上,盡是媚惑。

他的手,順著她下巴的弧度,一路往下,流連在她聳起的間。

他繞著圈兒,徐徐接近,眼瞼著那小東西陡然收緊,在鵝黃色抹下小戰士似的挺立。他惡劣的笑,屈指往上一彈,充血腫脹的 尖經不住這樣的刺激,“唔……”青青蹙眉,咬住下唇,企圖抑制這樣屈從似的呻吟。

衡逸卻又停手,湊到她眼前來,滿眼心疼,手上卻使了十分力道,掰著她的下顎,使她不得不鬆口。

“青青,你是故意要讓我心疼么?”

青青唇上的傷口被撕扯得更大,滲出猩紅的,惑人的血。

衡逸低下頭去,一寸寸舔舐,他是吸血的妖,一滴也不放过。

青青已觉察不到疼痛,她在他眼裡看見一隻發狂的獸,咆哮著,要將她吞噬。

他一側臉,咬住她脖上系繩,緩緩拉開,像展開一幅藏世畫作,他期許太久,五内具焚。他怕太快,來不急欣賞她每一寸肌膚,又怕太慢,連心臟都漏跳幾拍。

瞥见青青隐忍的脸,他突然起了恶心,一口咬在那粉红色 尖上,青青疼得惊呼,他却越发得意,将那紧缩的圆粒在齿间辗转,随即又以舌尖抚慰,一番苦痛,一番怜惜,青青被折磨得发出破碎音调,她像一尾失了水的鱼儿,在干涩的泥土上垂死挣扎,却依旧躲不过既定的命理。

衡逸看着她,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求你了,别让左安仁碰你,求你了,做我一个人的青青,好不好?”

他愛她,痛苦而決絕,他已做好承受一切的準備,卻受不住她一絲一毫的輕視。他什麽都不要了,他只求她青眼相睞,他愿低到塵埃里,任落花碾碎,任萬世錘唾,他只求她看著他,記住他。

他仍是個孩子,懵懂無知,走失在萬丈紅塵中,尋尋覓覓,櫛風沐雨,只為拉住她翻飛的衣袂。

他眼中已有盈盈淚光,他求她,“青青,求你,愛我好不好?”

青青閉上眼,錯過他卑微的祈求,她說:“衡逸,這已是一局死棋,再走便是同歸於盡。”

他的淚落下來,墜在青青眼皮上,火燎火燎的,像落進了她心間,一路焚燒,燒盡了姐弟情,燒盡了他所有祈愿。

衡逸不再言語,扯散了衣帶,雙麒麟環帶落在青青上,遮著起伏不定的朱色,那樣細密的針腳,她日夜不休,眼花了,手颤了,仍不愿休息,她自小不擅女红,却为了在离前做好给衡逸的环带,日日对着从前厌烦至极的玩意。

回想起来,那兴许是一份莫名执拗,是对繁华过往的了结。

衡逸一把扯开青青身上最后一抹布帛,濕熱的下體便如此暴露在冷凝的空氣中。衡逸徹徹底底化作臣服慾望的獸,暴地掰開青青的腿,手指向兩旁使力,令她至柔之處全然敞開,青青扭動身體,企圖化解這樣屈辱的姿勢,卻在衡逸的壓制下動彈不得。秋夜的空氣幻化成一條條周身冰冷的蛇,依這衡逸指間動作,接二連三地鉆進狹窄的甬道里。

青青頹然無力,不可抑止地哭泣。

衡逸隨即入一指,在內裡回返攪動,青青頓時緊縮起來,嗚咽喊著:“別,衡逸……放開我……”

衡逸便撤出手來,冷冷笑道:“這是你說的。”

青青還未聽清,便已感到他身子往下一沉,繼而是撕心裂肺的疼,鉆著心,碎著骨,四肢百骸皆有酷刑相侯。

他闖進來,莽撞的,憤然的,不顧一切的。他已丟開情思,不問悲喜,若只有毀滅一條路可選,那便與他一道滅亡。

青青疼得連叫嚷都無法發出,她雙眼空茫,伸手去,茫茫然想尋個依托,卻只抓住一室冰冷。

血從交 合 處流出,混著透明晶亮的體,又是一番奇異景象。

他已滿頭大汗,內裡絲絨似的觸感叫他失了魂魄,他顧不上許多,緩緩動起來,連帶這更多的血,更多的疼痛,從她身體里流失。

每一個起伏就是一刀凌遲,他身下是一把利器,來回進出著她的身體,一刀,再一刀,不,怎么夠,這滔天的恨,蔽日的仇,讓他慢慢來,一下一下,算清這一筆紅塵亂賬。

他奮力抽 ,仿佛已到末日,此刻抵死纏綿,才夠今番活過。

青青已無力氣掙扎,她已頹然,如若失了靈魂,默默承受著背脊與地板的一次次摩擦。

衡逸搬正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凄然道:“你疼么?很疼吧,這就好了,這樣,你便會記住我,永遠記住我。你的男人,而不是弟弟。”

青青看見佛堂上正面供奉著的釋迦摩尼涅槃像,慈悲的佛祖,慧明的眼眸,仿佛,也是在低泣。

無休無止,他的慾望,伴隨她的疼痛,永遠,無休無止。

情潮

【无限春愁莫相问,绿终借暂时行】

青青看見佛堂上正面供奉著的釋迦摩尼涅槃像,慈悲的佛祖,慧明的眼眸,仿佛,也是在低泣。

無休無止,他的慾望,伴隨她的疼痛,永遠,無休無止。

忽明忽灭的烛火,粉墙上拉长的晃动的影,修长滑腻的双腿,晃动不停的衣摆。

青青侧耳听着自己不自主的细碎呻吟,绵长婉转,仿佛是对这一场血腥屠戮的歌咏唱诵。

月华如水,穿过镂空的窗花流落在地板上,随着流转的时光,一点点变幻着模样。

衡逸还未尽兴,扳过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觉不出情爱,只有燃烧的情 欲与霸道的掠夺,灵活熟练地抵开她的牙关,逡巡似的扫过每一处缝隙,最终缠上她的舌头,一顿狂乱的吮吸。

青青被他吻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四月落英时节,高阔无垠的穹顶,徐徐飘下烟霞色的花瓣,一片片,穿过她的肌肤,坠进她冰冷无助的身体里,顷刻又被奔腾的血推出,在白瓷似的皮肤上,浮起一簇簇桃红的徽记。

恍然间,他又从她身体里退了出去,未待她稍稍疏解,他便倾力冲了进来,青青痛的浑身痉挛,狭窄的甬道亦抽搐不停,此次,他全没入,一丝缝隙也不留。

青青眼前是茫茫无际的黑暗,她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天堂地狱由得他决定,他稍稍撤开,她便得了机会喘息,他猛然闯入,一次比一次深入,她便如坠深渊,万死不得救赎。

青青的身体被他冲撞得起伏不定,圆润饱满的房亦随他的律动晃出放荡姿态。衡逸揉搓着她的身体,在无暇的画卷上添上一笔又一笔触目的红。

她的血,夕霞般绚烂迷离的血从她身下流出,继而一丝丝散开,如同矮墙上爬升的妖娆藤蔓,细细缠绕着他紧绷的欲望,烈焰般的颜色,灼灼燃进他眼底,一路焚烧,不可向迩。

吻过她玲珑锁骨,他的唇游弋于她肩胛处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之上。

记忆飘忽,他记得那一年,她挡在他身前,挡下这当的一剑。

衡逸的记忆,与青青全然不同。

真相在走失的岁月中面目模糊,无人记起。

而芸芸众生,总有相似。

所有人在最没有力量的少年时代,都曾善良切狂妄地想过要呵护和捍卫点什么,一个女孩,一个理想,一段记忆,或自己的一点尊严。

于是学会用自私或蛮强的方式挽留,哪怕鲜血淋漓,哪怕两败俱伤,但若不曾遭遇又如何回首。

人生重重艰难,过去之前是挫折,经历之后是财富。

也许最终还是落败,还是喷涌而出的无用的眼泪,但这一切,包含着珍贵的勇气与柔情,非常非常美。

即便,每个少年都将死去。他日辗转沉浮,于虚妄人生中回首一望,腔内那颗自以为已经很强健,很麻木的心脏,依然真诚地被曾经的情怀所触动,忍不住想擒住那心碎的美丽。而有一种美丽必须用青春和鲜血来祭奠,必须盛满伤悲。

青青于衡逸,是少年琉璃似的纯白梦境,他沸腾的血与莽撞的心绪终究要将她撞碎,于是衡逸不再是衡逸,青青不再是青青。

岁月永不知晓,它在匆匆步履中,带走了什么。

粉面含春,红唇轻启,纤腰款摆,情潮似水,磅礴不息。

起于红尘迷乱,结束于一声叹息。

衡逸完结了最后一次猛烈冲击,仿佛要将自己永久地与她纠缠在一起。他被掏空了心,颓然倒下,枕着青青柔软的,唇上还挂着一丝笑,恬静如孩童一般。

他抱着她,一身淋漓的汗,一头散乱青丝。她与他,纠结在一处,气息与汗水,发尾与身体,早已分不真切。

犹同死水的静谧,仿若棺椁的死寂。

一地揉乱了的衣衫,一袭羽扇般铺陈的黑发,遮掩着一具玲珑身体,极致的颓靡的艳丽,在破陋斗室,袅袅如轻烟般散开。

窗外树影婆娑,夜风唳嚎,青青仿佛听见佛陀长泣,衔悲茹恨,痛贯心膂。

衡逸看着她,安静地,专注地,一双幽深眼眸,如天边满月,熠熠生辉。

他舔了舔唇上凝结的伤疤,缓缓开口:“姐姐……别恨我……”

青青挣开了绑缚的手臂,瞧着他含泪的眼眸,却还他一记冰冷彻骨的笑:“你还想要什么呢?或是……太子殿下仍未尽兴?”

“青青……”衡逸呐呐地唤,他蓦地害怕起来,他宁愿看见悲痛欲绝或是怒目切齿的青青,都好过现下,她冷冷睨着他,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她以肘撑地,支起上身,墨色长发落在前,与莹白的肌肤,血色的唇,映出诡谲妖冶的美。

她竟含着笑,她说:“衡逸,要将一切说开么?”

衡逸茫茫然看着她,动了动唇,却是无声。

青青道:“衡逸,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将自己手中的物件拱手让人。你想反抗,却又惧于父皇天威,不得放肆,母后呢?她又如何能答应你这无理痴缠。你想对付左安仁,对付左家,但又敌不过左家势力。最后只剩下一个法子,那便是在将这物件送人之间,自个先毁了。”

青青觉得冷,一件一件往身上胡乱套着衣服,未察觉时,眼泪已扑簌而下,她只好藏匿,狠狠揉着眼角。“你料定了我不敢也不会将你告发,便将我骗来此处,做这禽兽不如的行径。衡逸,你跟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下作奴才有什么区别?”

青青已经抚着柱子,踉跄着起来,散乱的发丝拂在鬓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了出来,如两颗黄铜制的超魂用的铃。

“衡逸,你当真是个懦夫!”

衡逸惊骇,被戳中了脊梁骨,呐呐无言,只得求救似的抱着青青摇摇欲坠的身体,以此慰藉冰冷空虚的心。他近乎呐喊,声嘶力竭:“太子是什么?是皇帝闲来时的慰藉,是众臣苦无聊时的谈资。我每走一步都在害怕,怕他一时不悦,便一纸诏书将我废了,那我是什么?我还有什么!”

行走在旷野中的孩童,对着苍茫无垠的大地奋力嘶吼,却只换来不绝于耳的回音。

什么都没有,他的心,他的手掌,空空如也。

青青无言,推开他,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戌时了,若再不走,里就该来寻人了。”

衡逸亦无可说,点点头,唤小德子开了门,抚着青青出去,萍儿被两个侍卫押着,嘴里塞着丝绢,衡逸令他们放人,甫一送手,萍儿便哭着跑上前来,看着青青凌乱的衣衫与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伤痕,惶惶不知所措。

青青浑身无一处不疼,早已没了力气,便如此靠在萍儿身上,紧了紧她的手,说:“别哭,别让人瞧见了。”

萍儿含泪点头,青青又吩咐小德子去寻架肩舆来。

临走,衡逸却拉着她的手,定定的瞧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青青,别这样快恨我。等我,等我长大,等我有能力给你一切。好不好?”

衡逸没有得到回答,青青累了,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佛堂又归于宁静,睽熙的肮脏事儿,又何止这一桩。

青青觉得痛,痛不欲生。她越发痛恨这里,痛恨她既定的人生与信仰。

恍恍然回到碧洗阁,犹如九死一生。

南珍嬷嬷见了她狼狈模样,眼泪霎时涌出来,惊诧犹疑,语不成调。

青青只是疲累,合着眼,问南珍嬷嬷能否寻来避孕之药。

南珍嬷嬷点头,嘱咐萍儿赶紧烧水。

青青突然起身,抓着南珍嬷嬷的手,说:“别问我,更不能将今夜的事情泄露出去,否则,我唯有一死。”

南珍嬷嬷的眼泪落下,串珠似的砸在被褥上。

青青累极,方才躺下,瞥见一抹艳丽的红,那华丽嫁衣,美得惊人,却不知织就了谁的繁华梦靥。

青青

月中天,夜未眠,苍穹早已没有色泽,天际墨云幻化千般模样,辗转纠缠。荷花池里星光落下寂寞的影,伸手去,在被月光炼白的大地,轻掬我的繁华梦。

想象明日八抬大轿、仪仗开道、花轿迎亲、狮舞引门、十里红妆潋滟酒,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天下女儿,谁能够她风光?

三尺青丝似烛火摇曳,倚着妙丽锁骨顺势而下,落在起伏襟。一袭烟罗轻纱松松滑落,托起一朵娇艳睡莲临水盛放。水盈盈的花蕊,恰恰覆过她益发丰盈的。呼吸间,略略起伏,仿佛有露珠从蕊心滚落,落在青葱似的指尖,莹润无声。

室内升起旖旎香氛,似从荷塘飘来,曼妙睡莲香。

她细细看着镜中芳泽无加的皎皎面容,微怒,仰起下颌,绘一脸倨傲,斜睨这一身破陋皮囊。

一丝凉意,侵肌透骨。

南珍嬷嬷为她身上瘀伤上好了药,一声声叹息,随同触手即化的药膏浸入肌理,融入血。

青青私 处亦然有伤,内里疼得厉害,这几日更似葵水初至,时间时续地落血。南珍嬷嬷要替她上药,却被她拦住,浑然不在意似的,道一声:“不必了。”

南珍嬷嬷道:“这样下去,明日里洞房,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青青笑,冷冷似今夜轻风,带霜携冰,催花摘叶。“这不正好,让它流,恰抵了新婚夜处子落红。”

“青青……”

青青拉紧了衣衫,起身,那铜镜便映出一抹翩然袅娜的影,渐行渐远,似轻烟缕缕,幻化消弭。

“嬷嬷担心我?那不必了。虽说出了这样的事,无人曾料,但该如何处置,青青还是晓得的。”

她背光站着,斜倚窗棱。冷风一股股灌入,清凉警醒。

拂开鬓边乱发,她似笑非笑,声音飘渺,“他是谁?当今太子,也就是他日的万圣至尊,我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怪不得,怨不得,说不得,恨不得。黄连虽苦,可也是一味良药。从今后,敬而远之,却又得时不时拉近些,须得哄着他,稳着他,料不到往后某日须靠他过活。”

夜风袭来,冷得教人瑟缩,“我这样的人,远远瞧着尊贵无比,实而半点尊严没有。人生在世,无非一个忍字,忍无可忍,仍须从头再忍。不怕不怕,人人都是这样过来,人前荣华富贵,人后淌血垂泪。这条路,母后走过,淑妃走过,贤妃走过,静妃走过,暌熙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娘娘都走过,我又凭何例外?她们能忍得,我便忍得。”

月不见,乌云蔽日。

“嬷嬷无须担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前年里父皇不是在七皇叔的丧礼上强要了七婶么?这里的腌脏事儿,不独缺这一件。”

风吹来,泪落下,透凉了桃李面容。

青青拭干了泪,又换了模样。

南珍嬷嬷走来,关了窗,细叹道:“明日里大婚,怕是要累上一整天,殿下早些休息吧。”

青青点头,须得一个好身体,看沧海变幻,人世茫茫。

来,夜风轻拂我寂寥。

来,冷月照耀我心愁。

来,我已如昨日死去。

(第一卷到此)

【卷二:同在茫茫人生路】

鸾凤

凤。

百鸟朝凤。

红。

十里红妆。

放眼望去,遮天蔽日的红,落落而下,盖住了脸孔,遮掩了面目,包裹了身躯,余下一双双行走无声的绣鞋,如若摆荡的钟,在眼前来来去去,不知疲倦。

看眼前娥命妇忙忙碌碌,争抢不停,青青叠手危坐,端庄得宜,却蓦地发笑,仿佛置身事外,与己无关。

程家一品诰命夫人来为她梳头挽髻,平衍王妃为她整顿衣袂,皇后母为她描眉化眼。

青青木然,与镜中人遥遥对望。

靥笑春桃,云髻堆翠,蛾眉欲颦,明眸善睐,唇绽樱颗,这一刻倾国倾城,但看红衣荷动,环佩铿锵,触手去,空皮囊。

要笑,笑给往来命妇,笑给父皇母后,笑给横逸,笑给未来夫婿,笑给左家上下,笑给苍茫众生,笑给子桑青青。

唇角轻扬,眉眼淡笑,三分矜持,三分倨傲,三分羞赧,还有一份跋扈,娇不胜羞,含苞欲放,完美。

略垂头,带上内嵌十八颗东珠,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翠凤十六只,翠云翠叶上百,宝石一百九十九,凤口衔红绿长串珠,沉重凤冠,鎏金镶翠,光华夺目。

将扶着起身,听环佩叮当,携麝兰馥郁,翟衣紫绶,灼灼耀目。

门开,日光奔逃一般闯入,青青眯着眼,望见门外金冠束发,长身玉立,紫衣华服,飘然似仙的人物,稍愣,拾得他惊鸿眉眼,随即晕开慧黠笑容。

他伸手来,她抬手去,他低身相扶,笑笑说:“来送妹妹出嫁。”

她亦笑,明艳过今朝日光,“谢过三哥。”

她走得缓慢,衣袂翩跹,步步生莲,若一曲靡靡歌咏,媚惑人心。

坤宁在前,承贤停了脚步,侧过身,细细瞧着她,连同她眉尾小痣都不漏过。他迷离着眼,伸手去触她峨峨云鬓,却得她清冷警告:“三哥逾越了。”

他这才惊醒,笑笑说:“看你这一身红衣似锦,倒让我想起宛之,那一日,也是凤冠霞帔,十六人的轿子抬着,从宣德门抬进玉庆殿。”

恍然惊梦,原来已是这般年岁,一回首,许多年。人面桃花皆不见。

宛之,左宛之。

她幽幽轻魂,是否还在玉庆殿顶,盘还不去。

青青道:“往事悠悠,此去经年,还请三哥保重。”

他无所谓地笑笑,复又起了步伐。

“妹妹出嫁三哥已备下好礼,妹妹记得要自己个亲自瞧瞧。”

她恍然,想抬头望一眼高阔苍穹,却被凤冠压得扬不起脖颈。“谢三哥。”

入得坤宁,松了承贤的手,她缓步上前,换了离伤别绪,屈膝行礼,仪态万方。“儿臣拜别父皇母后,愿父皇洪福齐天,大政千秋万世,愿母后福泽绵长,玉体康健。”语罢,又由身旁娥扶着跪下,向帝后三叩头。

陈皇后以帕掩泪,嘱咐道:“既为人妇,便要谨守礼节,莫失我皇家威严。”

青青应是。

皇帝便道:“这便去吧,莫误了时辰。”

青青道:“儿臣遵旨,父皇母后保重。”

两位喜娘各自拉着喜帕一角,那明艳的红,便铺天盖地而来,笼住视野。

青青由得喜娘扶着往前去,却见承贤在她身前蹲下,宽阔厚实的背,一览无遗。

喜娘扶着她的手,搭上他肩膀。

青青听见他笑,浅淡温暖,飘忽幽怨,绕着她耳廓,一路悠扬,转入心窝。

他说:“好青青,三哥背你上轿。”

青青的泪落下,滚烫滚烫,落进承贤脖颈,熨帖着他枯燥颓靡的心。

她终于哭出声来,语不成调,“三哥,我若是想你了怎么办?”

承贤道:“你就不想父皇母后,光想我?”

她任,“就想你,光想你!”

他失笑,任她哭湿了他衣襟,“好好好,想三哥便进来看我就是,傻丫头!”

她又笑起来,红红喜帕下遮着她通红的鼻尖,与哭花了的妆容。

承贤说:“别再哭了,哭花了妆,当心吓坏新郎官。”

青青抱紧了他,说:“好,我不哭。”

礼声响,乾坤一震。

十六人抬的大轿,轿身红幔翠盖,上龙凤呈祥,四角坠朱红丝穗,轿顶一颗婴孩拳头大红珊瑚珠,通体圆润,映日生辉。

承贤将青青放下,交托给喜娘。

别过,青青由喜娘扶着上轿,却听得承贤一声低叹,细不可闻,“往后,没了三哥宠着你,要记得自己疼惜自己。”

青青不疑有他,弯腰上轿。

礼官喊:“起轿——”

礼齐鸣,锣鼓唢呐,震天地响。

旗锣伞扇,红衣招福,规避天日。

吹起将军令,敲起得胜鼓。冲天的锣鼓,奏响《大得胜》,忽高忽低、忽断忽续、跌宕生姿,卷着漫漫人潮,汹涌向前,磅礴无阻。

左安仁骋马在前,一匹八尺高黑骏马,通体无一丝杂色,黝黑骏亮,扬蹄欲飞。

他蟒袍玉带,面染红光,正是春风得意时。

承贤站在原地,看那遮天蔽日的红,看那绵延十里的送嫁队伍,茫茫然似老僧入定,不知今生几何。

左府亦是人潮熙攘,吵闹不休。

喧嚣将一切掩盖,除却满眼的红,寻不到别样颜色,但独有人,能于云云众生中,出落得一袭不凡身姿,教人一眼识得。

丹凤眼,卧蚕眉,麦色肌肤,利落线条,坚毅轮廓,黑发高束,玄衣飘逸。单单一个眼神,便逼得人喘息不定,却又止不住心荡神怡,迷上这一身英气勃勃好相貌。

他立于府门前,瞧着左安仁翻身下马,朝众人一拜,这才引得人群让开道路,他自然也是退开一步,闲闲看着那十六人大轿停在大敞的府门口,轿身往前一倾,左家大嫂便上前去请轿门,喜娘挑开轿帘,内里伸出一只细白小手,葱尖一般玲珑柔嫩,扶上喜娘手掌时,小指稍稍一抬,如妖魅勾魂,悬着丝线,一寸寸掠去人心魂。

他心神一荡,这手,应是滑若锦缎,柔若无骨。

左安仁不知何时近了身来,唤他:“二哥。”

他拍了拍左安仁肩膀,满眼笑意。

那一身沉甸甸的凤冠霞帔,由得喜娘扶着,跨过了火盆,脚步有些颤,他笑,到底是深里的小女子,一个火盆便能吓得如此。

却倒是平添几分娇弱风情。

老夫人将红绸打了同心结,交由喜娘。

喜娘引了红绸巾,一方由左安仁拉着,中间坠一朵大红绸花,另一端挽在青青手里,晃晃悠悠,飘飘摇摇,穿过繁杂人群,一步步往正堂走。

将过门槛,喜娘便在青青耳边道:“公主,这门槛便是门面,切忌不可踩着了,要大步跨过。”

青青笑,这些喜娘倒是比她紧张许多,扶着的这位,手臂都在颤。

入得礼堂,又上来个五六岁女童,圆头圆脑,喜庆非常,手里拿着圆铜镜,往新娘子身上照,为求所谓幸福圆满。

又倒堂前,礼官喊:“一拜天地——”

青青在里也跪得少,加之这几日身子本就不好,今早开始便未曾进食,猛地跪下,再起身,便有些天旋地转之感,身子一偏,便要倒下,幸而两个喜娘机敏,忙上前一步将她架起,才避过婚礼失仪。

侧面一人嗤笑,想来也难怪承贤千叮咛万嘱咐地央他照拂,一场婚礼,众目睽睽,便要晕倒过去,果真如水一般。

他暗地里诋毁,青青自然不知晓,在场许多人,多数是未曾看出青青的破绽。

再而一拜,敬跪高堂,左安仁下跪,青青则稍稍屈膝,她乃金枝玉叶,按理君臣之礼伟大,合该两老向她行跪拜之礼。但,青青乐得卖二老面子。

三拜乃夫妻对拜,礼成,乐声响,礼官一声:“送入洞房”便有人高声起哄,左安仁掩不住满脸笑意,青青微微垂着头,看眼下一双双交叠的脚尖。

青青由喜娘领着往新房去,左安仁则让那一帮子王公子弟拉去灌酒,嬉笑声不绝于耳。

院中置一座天地桌,上摆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秤,称“六证“。

新房门槛上放着一只马鞍,衬得门槛越发的高,青青皱眉,这一身累赘,走起来便已是麻烦,偏还有这样多的礼俗,却也无奈,只得由着喜娘左右扶着,抬高腿,前脚落下,后脚方抬,便有左家二嫂来将马鞍抽去,青青恍然,原来是合了“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之意。

青青觉着好笑,一路由喜帕遮着,终是到了新房。

喜娘扶她坐在床沿,一时屋内便安静下来,龙凤火烛燃着,偶尔劈啪轻响。

一个烛花上窜,屋内猛然一亮,继而又暗淡下来。

青青由凤冠压着,静静等待,等待她的驸马。

4

颠倒

麝兰香,红烛亮,百子被,龙凤帐,洞房花烛小登科,说不尽软玉温香,娇柔旖旎。

她静静听着门外嬉闹,藏在喜帕下的容颜,亦时不时弯一弯嘴角,婉约而甜腻。

忽而听闻南珍嬷嬷在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会您同驸马爷说一声,把灯都灭了吧。”

青青冷笑:“嬷嬷再多添些烛火,越亮越好,要教他瞧得清清楚楚的。”

南珍嬷嬷劝道:“公主莫要意气用事,男人对这些事情在乎的很,为着以后,您也……”

“如何?”青青反问,她被触到伤处,变幻出满身利刺,狠狠将自己包裹,“嬷嬷去吧,都说新娘子话多了漏福,嬷嬷别害我。”

南珍嬷嬷无奈,只得应声去了。

青青坐在床沿,屋内七八个喜娘廊柱一般静默站立,屋外漫天的吵闹,一幅繁华图景,独独衬出她此刻的孤独,死一般的孤独与无助。

青青突然忆起,原来她方才及笄,正是豆蔻年华,青葱岁月,美好无邪。然,这一刻,却似佝偻老妇,强撑着皱成凤爪似的手,触一颗坚硬石化的心脏。

新房门被人鲁地一脚踹开,夜风猛地灌进屋里,扬起了青青的喜帕,展露出尖细嫩白的下颌,将到那樱桃似的唇角时,却忽而落下,勾住了男人的眼,也勾起了男人的澎湃心潮。

左安仁有些愣了,由众人簇拥着挤进新房,便傻傻瞧着床榻上娴静安坐的新娘,笑,得意地,满足地笑。

待他走近了,喜娘便欢喜道:“请新郎拿起喜称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瞧那扎了红绸花儿的称杆伸到眼前,随着持杆人跌宕心绪,微微颤抖。

青青勾唇,放柔了眼神,却又含着怯懦,眼含秋水,面如桃李,正道是远惭西子,近愧王嫱。待到喜帕全然被挑起,又偷眼望那左安仁一眼,随即羞答答垂目看着脚尖,却又将他视线牢牢缠住,令人放不开呼吸,挪不开眼。

大约是碍着公主的面子,众人不敢多闹,只揶揄左安仁几句便各自散开,青青觉着新娘子倒是好扮得很,只需装作娇羞模样,便连口也不必开,全由得左安仁打理。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青青听见门响,正抬头望外瞧,恰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虽笑,却含讥讽,狭长深邃,炯炯如炬。青青一怔,那人已反身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喝过了交杯酒,吃完了生莲子,喜娘便将青青引到梳妆台前,拆散了发鬓,撤下了嫁衣,留得一件粉红色团花锦绣中衣,乌云似的青丝落下,柔柔坠到腰间,撩起楚楚纤腰,飘渺婀娜,如香培玉篆,凤翥龙翔。

喜娘一齐福身,道:“请新郎新娘早些安寝。”

说话间,便一溜退了出去。

新房内只余下青青与左安仁二人,左安仁心中突突地跳,怕太心急,轻慢了她,又怕太温吞,不解风情。

青青坐在镜前,一遍一遍地梳着长发,亦梳理着泥泞不堪的心绪。她须等待,等待左安仁开口,等待自己足够冷静。

烛火明丽,一层层光晕散开,涟漪般徐徐延绵,亮得晃眼,恍惚出一室暧昧迷离,暖融融熏着男人的心,燃出丝丝缕缕的烟,袅袅弥散在眼前,只剩雾蒙蒙的一片,熏熏然,红的越发触目,白的越发惊心。

他瞧见一簇绝色花,临水盛放,细心去看,原是一抹倾城笑,自她唇角散开,却一圈圈荡漾在他心海。

他被这烛火晕红了脸颊,燠热了膛。

他瞧着她,弯曲的小指,瘦削的腕骨,莲藕似的小臂,纤长白腻的颈项,丝丝浮动的发尾……稍稍舞动间叮当作响的环佩,无一不是对他的勾引。

她勾着他,撩拨他,拉扯他。

他的心被悬起来,她拉着那泛光的丝线,指尖绕弯,一点点将他的魂魄勾去。

她是妖,描画了女人皮囊,来这繁华世间,只为共他一夜贪欢。

美景如斯,他又怎能辜负。

他上前去,扶了她的肩,盈一手滑腻,软玉温香,他低声道:“公主,夜深了,不如早早安寝。”

他从镜中瞧见她盈盈一笑,若春梅绽雪,霞映澄塘,暗香缭绕。

瞬息,丢了心魂,随她唇角弧度飘来荡去,触不到她的衣角,回不了他的空泛皮囊。

他未觉察她森冷眼眸,兀自沉沦,妄想就此沦落,深深在她身体里沉下去,沉下去,不知疲倦,不依不饶,不眠不休。

他品味着,这销魂噬骨的缠绵,抵死不忘。掌心已渐渐揉搓起来,从肩颈到手臂,似乎便要如此,将她揉散在手中。

青青站起身来,他便顺手一揽,紧紧拢住她纤细腰肢。

他掌心使力,享受着手中曼妙触感,那楚楚纤腰,果真不盈一握。

他笑,一如饮下陈年佳酿女儿红,熏染迷醉,沉沦不醒。

她亦笑,任他熟练地脱下她层层衣衫,她像蜕皮的蛇,腰肢款摆,袅娜多姿。

他沉入浓烈酒香,沉入她瑰丽笑靥,忍不住,低声赞:“笑弯秋月,羞晕朝霞。”

青青咬住下唇,他低头来吻,她险险避开,他的笑意更盛,与她咬耳朵:“怕羞么?”手下大力一拉,便将她衣衫扯落,堪堪留下杏色肚兜被一身白瓷似的肌肤衬着,盛开出颓靡到极致的美。

烛火霎时燃到极致,一同追逐绚烂无期的死亡。

亮,太亮,太艳丽,要将眼眸灼烧,烧出春池里的水,蒸腾咸涩枯萎的泪。

青青看着他笑,他此时此刻,似恍然惊梦——原来她当真是妖,却不稀罕这一夕欢愉,只好整以暇地等他落网,看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青青笑弯了眼角,退后一步,远远瞧着他的怔忪惊疑,笑嘻嘻问道:“驸马,好看么?”

她侧了侧身子,更露出光裸背脊上,深深浅浅的红痕。

他久经欢场,自然明了,这刺目的星点痕迹,是缘何留下。

他猜不出,这弯弯曲曲的哑谜,怔怔看着她,虽唇角轻笑,眼底却是彻骨的冷,肚兜上一朵并蒂莲,一如她倨傲面容,冷丽灼眼。

冷冷睨他一眼,她便转身披衣,“驸马可知道这痕迹是如何来的?”

左安仁未来得及起身,只呐呐道:“你……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青青勾了唇角,半眯着眼,扬起线长脖颈,一步步朝他走近。

“噢?那驸马可想知道,是谁?在本身上留下这印记?”

他几乎顶不住她这般犀利眼光,他适才了悟,她是妖,嗜血的妖,他便是他手下猎物,她一步步靠近,便是要将他一片片撕碎充饥。

“你——”他铆足了气力,要叱她不知廉耻,方才抬头,对上她冷凝的眼,却又吞吐起来,只漏出一个“你”字,再说不出其他。

她嘻嘻笑起来,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驸马来猜猜,是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敢要了待嫁的公主。”

身后是无垠的恐惧,他退无可退,拼死一搏,陡然拔高音调,吼道:“我本不知你竟是这般放荡女子,当真是辱没了皇家颜面,你……”

青青无惧,眯起眼角,更是上前一步,紧紧挨着左安仁微微颤抖的身躯,扬高了头颅,鼻尖凑着他人中,笑容中满是公主的嚣张跋扈,“嗯?怎么?你还敢醉打金枝么?好胆量啊!”

他忙不迭后退,她却不肯就此将他饶过。他是疲力竭的鼠,她是好整以暇的猫,一番追逐,她需慢慢逗弄,才得胜利趣味,怎舍得立刻将他弄死。

状似惊异,她问:“驸马,你可是怕羞?”

她拉了他的手,满是怜惜,“里不就那么几个男人,驸马怎地还猜不出来,好没趣味!驸马,你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呢?”

他急急将她退开,慌忙喊道:“你闭嘴!”

青青大怒,叱道:“左安仁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本说话!”

未待左安仁反唇相讥,她便正了颜色,沉声道:“从三品光禄寺卿左安仁接旨。”

他惊疑,如降霹雳,瞠目结舌。

青青挺直了脊梁,站如松柏,“延福公主乃朕掌上明珠,朕爱惜之极,今嫁与左卿家,望爱卿与朕一般,珍之重之,勿有怠慢。”

见左安仁如石化一般,呆呆站着,青青便又笑道:“驸马,领旨谢恩吧!”

猛然惊醒,左安仁指着她,舌头打结,“你……你与圣上,你竟与圣上……做出……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青青厉喝:“放肆,侮辱当今天子,该当何罪!”

左安仁愣愣无言,不置信地望着青青。

青青却又宽和笑了,挽了他的手,往床边走,“这往后,你做你的驸马,我仍做我的公主,你我相安无事,各自快活,驸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岂不妙哉?”

将他按在床沿,青青抬手替他摘下金冠,“驸马这样的人品,青青是求不得的。只愿能在旁稍稍帮衬着,毕竟是夫妻,同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青自然是盼着驸马官运亨通,富贵荣华。”

左安仁仍是无话,青青也不急,自顾自将灯火一盏盏摁灭,“夜深了,驸马早些睡吧,明日里还得忙个够呛呢。”

青青合衣上床,见着榻上白丝绢,又道:“我怕疼,这落红还得驸马代劳了。”

他不动,青青也不催,无所谓,他有一整晚时间回味思索。

而且,他没得选择。

假造圣旨又如何,侮辱圣明又如何,谁还敢当面去问。

青青胜了,却觉得冷,这感触,蹿着骨髓一路奔忙。四肢百骸,皆是苦楚。

青青由衷地无助,她抱住自己,却越发没有安全感。

她是随风的飘萍,居无定所。

她,何尝不想寻一个倚靠,安静地生活,生活得像一个女人。

梦靥

迷雾中飘游着孩子的笑。

叮铃叮铃,环佩轻轻响,和着屋檐上纤巧风铃,唱足了一整个夏天。

菖蒲花盛开,花蕊承载着孩子琉璃似的梦境,一朵一朵,将御花园编织成烟霞色的绚烂地毯。

那时的横逸还太小,小得没有力气铭记痛苦与哀愁。

他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在开满纯白菖蒲花的记忆里,追着青青飞扬的衣袂。

他喘不过起来,在身后嚷嚷:“姐姐,姐姐,慢点跑,我追不上啦……”

碧洗阁那只爱碎嘴的红嘴绿鹦哥小油油,把自个舔得油光发亮,扑腾着翅膀勾引落在窗台上的小麻雀。

横逸一团子滚过,它便喊:“小胖子,小胖子,横逸小胖子。”(sun_su_118,乃家油头粉面的鹦鹉上镜啦,表找我要通告费啊!)

横逸撅着嘴,朝青青喊:“坏姐姐,坏鹦哥,就会笑话我!”

跑院子里拾了几个小石子,便往小油油身上扔,无奈小短胳膊太无力,无一命中。小油油得意,扑腾翅膀,摇头晃脑,“小矮子,小矮子,横逸小矮子!”

横逸憋红了脸,终是受不住,哗啦一声哭起来,震天地响。

青青笑弯了腰,跑回去,擦着横逸小包子似的脸,捏了捏他蒜头似的鼻子,说:“爱哭鬼,还让只鸟给欺负哭了!”

横逸抽噎,别扭地躲开青青的手,呜呜说着:“讨厌,讨厌,坏姐姐,就爱欺负我!!呜呜……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缓了缓,又努力装出凶恶表情,指着小油油恶狠狠说:“死鸟坏鸟,迟早要扒光你的毛,让你变成丑八怪,丑八怪!”

小油油在梁上醉酒似的晃动身体,似模似样地重复着:“丑八怪,丑八怪,横逸丑八怪!”

横逸“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嘴里仍嚷嚷着:“他又欺负我!坏青青,坏青青,一点儿都不帮我!”

小油油还在唱:“坏青青,坏青青,横逸坏青青!”

青青赶忙捂了耳朵,安抚横逸说:“横逸小乖乖,别哭啦。姐姐帮你扒光了小油油的绿毛好不好?别哭啦,一会母后又要训我了!”

横逸还在哭,青青双手叉腰,眉头倒竖,挺得像个茶壶,“别哭啦,再哭就不带你玩儿了!”

横逸这才收声,抽抽噎噎地顶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睛,委屈地望着青青,“姐姐别不理我。”

青青摆摆手,显露出大家风范,“放心啦,姐姐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理你。”

横逸擦了擦亮晶晶的眼,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姐姐喜欢我?”

七岁的青青,完完全全像个小男孩,一掌拍在横逸肩膀上,豪气干云:“那是当然,我最喜欢横逸了。”

横逸默默绞着手指,回味着那一股甜腻腻的香,“是最喜欢呀……”

青青拖着他往前走,嘴里念叨着:“呐,一会到了延喜,你就拿火折子把二姐姐养的那只肥猫的尾巴点着了。哼,谁让那只大白猫上回欺负小油油来着,打鸟也要看主人是谁!我们这就找二姐姐的猫算账去,让它知道,本可不是好欺负的!”

横逸后怕,拉了拉青青衣角,说:“为什么要我去呀!”

青青瞪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你还想不想当男子还啦?”

衡阳点头,又摇头,“想,可是,烧了猫尾巴就是男子汉了吗?”

青青道:“那当然了。”

横逸低下头,闷闷地说:“可是,我为什么要替小油油报仇呀?”

青青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明明就是替你报仇呀!你看,你刚才是不是被小油油欺负了?可小油油又被大肥猫欺负了呀!只要你打败了大肥猫,不就证明你比小油油厉害多了……”

恍然间,青青回头,瞧见比她高出许多的横逸,成熟眉眼,挺拔身姿,清俊容颜。正拉着她的手,勾着唇,邪魅地笑。

他靠近她,伸手捧住她的脸,低低道:“姐姐从小就爱欺负我!那……横逸让姐姐欺负了那么多回,姐姐让横逸稍稍欺负一下,好不好?”

青青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逼迫地半个音调都喊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靠近,越来越近,他与她双唇相触,辗转反复,他的舌尖,扫过她牙龈,青青浑身酥麻,未几,已教他撬开了牙关,恣意掠夺。

他们的身体,像两条纠缠的蛇,谁也不愿放开谁。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弋不定,揉搓着她的腰,她的臀,她的一切。

青青眼前晃过那一日昏暗的佛堂内,无量寿佛悲悯的脸。

她看见血,她的血,混着浊 白的体,从身下流出,撕裂了她新鲜青涩的身体。

她的身体燃起来,熊熊烈火,烧过记忆中美好洁净的菖蒲花。她的心只余下一片荒芜草场,任人践踏。

她恨,她恨,她恨得浑身发抖。

这一场虚妄,青青被剥光了衣物,剩下一具赤 条条的身体,落在他手中,任由他凌虐。

他揉着她的,一发力,将她按在月牙门洞边,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腿,带着浓重的杀意,侵入,扭曲。

他掐着她的下颌,令她与他对视,他说:“你看,我说过你会记得我的,永远记得我,你的男人,而不是弟弟。”

他狠狠向前一冲,青青的头被撞得碰在石壁上。

疼,她脑中余下一片翻滚的白。

窗外已依稀有光。

她疲惫地坐起身来,烛火燃尽,红帐在黑暗里失了颜色,左安仁扔穿着新郎服,扒拉着床沿酣睡。青青满头冷汗,于厚重的黑暗中回味方才梦靥。

她躲不了了,横逸在她身上烙下永久的印记,她永生永世不能忘记,在佛堂里绝望中挣扎的痛苦。

那是男人对女人由身到心的血腥屠戮。

她于横逸,是禁忌更是诱惑。

她再不要,再不要卑微地臣服,再不要任人凌虐她的身体。

青青望着熟睡中的左安仁,低声说:“别怪我,要怪,就怪命。怪我的命,也怪你自己的命。”

她起了身,点一盏灯,寻了把剪子,走到左安仁身边,恰时南珍嬷嬷听见屋里响动,悄声进屋来,瞧见青青散着头发,除抹外,只披着一袭曳地罩袍,那厢左安仁全是衣衫整齐地睡着,便犹疑地望向青青,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青青不甚在意,只压低了声音对南珍嬷嬷道:“嬷嬷去寻些止血药和白纱布来。”

睡梦中的左安仁嘴里嘟囔着细碎语句,懒懒翻过身,习惯地往床内一捞,忙活了半天,却只捞到被角,他也不介意,抓过被子继续睡。

青青笑,觉着可爱。却又拉起他的手,推高衣袖,露出白皙的有些病态的手臂,撑开剪刀,往他手上一划,趁着他还未醒,扯过传上的白丝绢,往那溢血的伤口上一抹,便得一朵血花,散开在雪地里——处子落红,美不胜收。

左安仁惺忪着眼,看了看青青,又低头看看自己,好像是疼,疼得皱起了眉头,却又不知发生何时,便又抬起头询问似的望向青青。青青饶有兴致地与他对视,只道他“哎呀”一声惊醒,看着青青手上染血的剪刀,恍然大悟:“你要谋杀亲夫!你居然敢谋杀亲夫!”

青青笑了笑,将白绢交给南珍嬷嬷,又取了止血药,擦在左安仁小臂半寸不到的伤口上,再用纱布绑好了,见左安仁仍是一副傻呆呆的模样,青青的心情蓦地好起来,低头亲亲他睡红了的侧脸,笑盈盈地说:“该起了,驸马。”

她伸手脱他的衣,他便受惊一般忙不低往后退,却不小心“碰嗵”一下,后脑撞在床柱上,那声响,青青听着就觉得疼。

无奈,想来昨夜里当真把他吓得够呛,便缓了音调,哄孩子似的说:“总不能让丫鬟婆子们瞧见驸马爷新婚夜里竟连衣服都不曾脱下一件吧!”

他呐呐地点点头,不动。

青青无奈,便豪气地扒他的衣服。

青青说:“回头给你熬一碗红枣汤,补补血。”

左安仁点点头。

青青又道:“小媳妇!”

他亦点头。

天,渐渐亮起来。

款款而来的晨光,跋山涉水的红日,摇曳着坠地的华美云霞,试探着拨开轻纱般隐约羞涩的薄雾,露出少女般绯红姣好的面容,半遮半掩,欲笑还颦,欲说还休。

好似绵绵展开的画卷,京都是一幅娟秀的泼墨山水,宛然如梦。

新嫁

青青说:“你能不能站近些,我俩离了有一丈远,走出去哪有新婚夫妇的样子?”

左安仁怯怯地上前一步,看看青青仍旧紧锁的眉头,再怯怯往前跨一步。

青青屈膝一福,叠手公瑾道:“请驸马引路先行。”

左安仁点了点头,闷声往前。青青跟在他身后半步左右,亦步亦趋。

虽说作昨夜暴风骤雨,但幸而两人都是做戏名角,百步之间,不露声色,已摆出新婚夫妇,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样貌。

青青更是略微垂首,收敛起倨傲色彩,柔柔似水,与一般小女儿无二。过门槛时,瞧见左安仁朝她伸出手来,眼睛往上一瞟,便瞧见左安仁紧张神色,青青搭上他的手,微微一笑,面上羞赧,心中却道: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当着全家人的面,还怕她会跟昨晚似的欺负他不成。

入得正厅,左家人已等待许久,左安仁向众人见礼后,青青便朝左丞相与正房夫人严氏行礼,上前将茶敬了,但无跪拜礼。

左丞相笑得如弥勒一般,严氏肃穆,颔首不语。

继而左安仁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便都来问公主安,青青笑着应对,给足左安仁面子。

不经意遇见一双促狭的眼,原是昨天夜里关门那人,为左安仁二哥,二十七八,非嫡出,其母不过是蒙古姬妾,因而带了草原犷,与左家四子,生的并不相似。

亏得一副好相貌,青青便也多多留意起他来,众人絮叨间,他并不多言,一双晶亮眼眸,却牢牢盯住她,仿佛要将她瞧个透顶。

这般没有礼数,青青不由得蹙起眉。亦回看过去,左安良身侧依傍着一袭青衣,含情目,罥烟眉,堪比西子柔媚。

程了了,程家庶出的女儿,竟嫁了左家二子,老匹夫野心不小。

青青一边应付着大嫂绵绵不尽的絮叨,一边留心着左安良,见他仍不挪开目光,便笑着斜睨过去,坦然对视。

一时间,旁人也觉气氛诡谲,渐渐缄默。只留得二人眉目交汇,电光火石,无人愿退。

左安仁心下一急,托了青青的手,扶着她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也累了,回去用早膳吧。”

青青温顺点头,却又朝左安良狠狠瞪上一眼,才与左安仁一同离去。

左丞相一拍桌,喝道:“顽儿,敢对公主如此无礼,不要命了?”

左安良却似无心,站起身来,抖落衣袍,挑衅道:“不过妇人尔,何必如此卑躬屈膝。”

语罢,也不待左丞相发作,便一甩衣袖,徜徉而去。

这厢,青青与左安仁对坐着,她不过略略喝了点粥,便放下白瓷小勺,饶有兴致地瞧着左安仁。

左安仁被她看得浑身发麻,只想着,他手臂上的伤还未好,她莫不是又想出什么招式来折磨他。不由得战战兢兢,片刻也没了胃口,也不敢看她,只寻了个蹩脚借口,想要遁逃,然而青青全然不理会他的紧张,手扶着下颌,当真端上一碗红枣汤,心疼他流血,招呼他多吃些。

左安仁食不下咽,味同嚼蜡。却听对面人问:“你可喜欢你二哥?”

左安仁擦了嘴,陡然间肃穆起来,瞧着她轻笑的脸,正色道:“公主勿怪,二哥他常年在边关作战,放荡惯了,并非诚心对公主无礼。”

青青道:“这么说来,那便是喜欢得紧了,啊,不,是崇敬。”

左安仁忽而像个孩子,觉着青青这话折杀了他的偶像,赌气道:“二哥十七岁进士及第,二十三武举第一,八年来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公主深居中,自然不会知晓。”

原来是文人武官,这便有几分能耐了。

青青却想到另一遭,“他母亲不是蒙古人么?他在沙场上挥刀斩杀的,岂不都是自己族人?”

左安仁道:“二哥母亲乃跟随那达汗投诚我朝之人,已算不得鞑靼蛮族。”

青青笑,不以为然:“世间种种,皆可变幻,唯独身上所流血,永不会变。”

“公主!”

青青道:“好大的声响,怎么?就不怕我了?”

左安仁又嗫嚅起来,虽然后怕,却仍是开口道:“你虽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但也该知晓礼义廉耻,有些事情,是万万不可为的。你这样下去,是该如何?”

青青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将那碗红枣汤又推到他跟前,“难得,你竟还关心我,我以为,你该恨我入骨。”

那红枣汤他是着实不想喝,但瞧着青青满眼希冀的样子,却又狠不下心来——他素来对女人心软。只得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尔后人也变得豪气起来,仿佛一碗烧刀子下肚,从喉头到内里,全然是火辣辣地烧腾着。

“昨夜里我也想了想,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你一个女人能阻碍得了的。全然怪罪到你身上,确实是不该。可……可也不能推罪圣上,所以……你怨恨我,由我背着,也是应该的。”

青青笑起来,由衷赞叹,“原来,你就合该是个背黑锅的傻子啊!”

左安仁委屈道:“我有什么办法,谁教我娶了你,你有怨气,我不受谁受?”

“傻子……”

原来她当真没有选错人,这样的老实人,他本该急赤白脸,疾言遽色,叱责她罔顾礼仪,不知廉耻。

如今却是如此,教她难耐。

窗外和风煦日,繁华美景。

青青不耐辛酸,便又调笑道:“晚些时候,你可有安排?”

左安仁道:“父皇放我三天大假,全然为了陪你,我谨遵圣旨就是。”

青青道:“好,一会子你那几个侍妾定是要来请安,你也在一旁看看戏吧。”

左安仁不满道:“你们几个女人说话,我去凑什么热闹?”

青青道:“我自然是怕你怪我欺负了她们。”

左安仁警醒起来,一挑眉道:“她们不过是弱质女流,你可别把人吓着了。”

青青不悦,笑容却越发明媚,“我不也是弱质女流?你怎就不怕我被她们欺负了?”

左安仁无言相对,只好讪讪道:“你贵为公主……”

青青一甩袖,不耐道:“爱去不去!”

左安仁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立于一旁,面无表情的萍儿,纳闷道:“怎么蓦地就生起气来了?”

青青却是去了库房,吩咐总管把承贤送的礼寻出来,打开锦盒,内里是一尊半人高白玉观音像。

再仔细翻了翻,锦盒内层还夹着一封信,上书“青青亲启”。

青青挥退下人,独自拆了信,满眼皆是承贤行云流水,妙笔成书。

一路看下来,她竟背脊发凉,满身薄汗,口中默默念着“左安良”姓名,不由得心头一紧,她所见所知,不过冰山一角,水下暗涌浮动,沉寂着万千礁石,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当感谢承贤,谢他为她留出后路,却不知不觉湿了眼角,承贤,承贤,他大约已然无牵无挂。

她竟有些怨愤,他已不再因她留恋世间。

拭干了泪,青青将那信藏在白玉观音内,再吩咐仆从将白玉观音搬进西厢新房。

正往回走,萍儿赶上前来,在青青耳边低语一阵,就见青青冷笑道:“不过妇人尔?左安良可真有意思。”

萍儿道:“昭勇将军在宣静堂,公主可要去会一会他?”

青青道:“不必,他自会来找我。”

少顿,又问:“南珍嬷嬷呢?”

萍儿道:“嬷嬷正招呼几位姨娘呢。”

青青道:“正好,闲来无事,会一会敌手也是不错的。”

入得花厅,四位美人齐齐起身见礼,一时暗香盈鼻,嫣红姹紫,将简洁小室映出明媚光辉。

大约女人自古心小,天生倨傲,自恋乃通病,虚荣乃天成,更爱攀附比拟,愈斗愈喜。

青青略抬高了下颌,描绘出睥睨姿态,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略甩了甩浅紫色袖袍,长裙曳地,碎发拂动,款款而来,步步莲华。

并不急着叫起,将四人一并打量了,再看了看站在一旁木然无措的左安仁,才懒懒叫一声“起吧”。

青青坐于正位,见左安仁仍直直愣着,便笑道:“站着做什么?都坐下。”

待左安仁入座,青青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还真怕我吃了她们不成?”

左安仁忙摆手说:“不不,先前是我说错话,这会子给你赔不是了,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再与我计较了。”

这一来二去的,四人皆瞧见左安仁与青青耳鬓厮磨,好不亲昵。有人讪讪不悦,有人不露声色,但更有人双目含情,脉脉委屈。

青青记得她,白香,青青不喜欢她。

青青更凑近了,悄声道:“你莫不是怕我将气都撒在她们身上,心疼吧?”

左安仁朝她拱手道:“到底还是我的女人,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青青笑意更浓,挑眉,任道:“不,偏要让你心疼。”

左安仁一急,便拉了青青的手,青青也不挣开他,转而对四位美人道:“见过面就行了,晚些时候本与驸马还有事儿呢,你们便先散了吧。”

左安仁自是松了口气,坐下四人却不见的有好脸色,一早问安,青青却连姓名都不曾问过,便将人打发离开,分明是半分脸面都不给。

白香更是一面退着步子,一面不忘含泪凝眸,似乎要随着她的离去,将左安仁的心勾走。

一男一女正忙着相顾无言,便有人上前横一杠,打鸳鸯。

青青站到左安仁身前,冷冷睨着白香,一勾唇,挑衅地笑,白香不动神色地低下头去,缓缓离开。

青青回过头来,看满脸无奈的左安仁,愉悦道:“我子桑青青就爱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你耐如何?”

左安仁只好摇头叹气,“世上总有能治你之人。”

青青笑:“拭目以待。”

青青想起了赵四扬,那憨人,不知又闯下什么货来。

往昔

雁鸣,撕裂似的悲怆叫嚷,不知是谁破碎的心,拼凑了雁的魂。

冬初,满目萧索,冷风肆虐,梅花已抽初蕊,独傲枝头,细心品,偶得暗香浮动。

一片肃穆颓败,西风凋敝。

极目远望,窥见一袭红火跳跃林中,翻动的猩红大氅,似乎要将飘忽而下的叶一瞬燃尽,未察觉,便已升起茂盛火焰,一簇簇灼灼飞舞,艳得教人睁不开眼——再等等,便等到近处,这燎原似的火势,原是一身烈烈红衣,那绯色的光,缘自她微微上翘的唇角。

朝阳的心醉了,拉扯着锦绣霞光,恍惚如梦,一头醉倒在这一汪潋滟的红里。

脚下枯枝败叶被碾得咯吱叫嚷,所有的痛苦都将终结,她们将死在这样凛冽的冬日里。

萍儿说:“司礼监的小太监说,九月里给事中欧阳德荣弹劾赵大人,道他疏懒怠工,贪得无厌,圣上便将他贬做正七品忠靖校尉,驻湖州。现下赵大人已往湖州去了。”

青青觉着好笑,若赵四扬再不知收敛,下回,兴许就是不入流了。“知道了。”

十一月末,寒风刺骨。

一行人,匆匆走过左府弯曲小径。

青青在月牙门洞前停住了脚步,是那男人倚门而立,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投下浅灰色的影。

青青下意识地拢了拢鬓发,不经意间注目打量,萧瑟寒风中,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劲装,仅仅一只玉簪束发,自有几缕放浪不羁,从鬓间落下,随风拂动,飞扬过面容流畅轮廓,更点亮了眼下肃杀秋色。

他是天上翱翔的雄鹰,永不坠落。

青青微笑颔首,却不上前——她等他放下骄傲,向她见礼。

左安仁站直身子,瞧着几步外一脸倨傲的女人,这样不屈而桀骜的眼神,永不服输的傲骨,倒是他们子桑家的通病。

他只拱手道:“公主要出府?”

青青对他的敷衍作为,略有不满,只含糊答道:“正要进去。”

左安良忽而一笑,落拓不羁,“公主可否捎带左某入?”

青青眸中一闪,随即说道:“二哥乃朝中三品大员,想入,进去便是了,又何苦来折煞我。”

左安良不疾不徐,对答道:“左某独想去那西偏僻处,还需劳烦公主引路。”

青青面色一沉,冷冷道:“秽乱廷、意图行刺,这样的罪名,本一个也担不起。”

左安良一俯身,沉声道:“绝不给公主招惹麻烦。”

青青冷笑,讥讽道:“本不去惹麻烦,麻烦倒想着扯上本。时辰也不早了,就此别过,二哥回去好生歇着吧。”

正欲拂袖而去,边听左安良道:“敢问公主,三弟为何惧于公主,又是何事不能推罪圣上?”

青青身子一震,咬牙,回头对上左安良含笑眼眸,只得平抑了怒气,笑道:“二哥这又是说的什么?好生奇怪。”

左安良上前一步,腰上 玉佩猛地跳高,又回落下去,寂然无言。

“府里人多口杂,虽不比里风声鹤唳,公主也该多加留意才是。”

青青理不清左安良意图,只好一笔带过,“多谢二哥提点,是该整顿整顿。那二哥进欲见何人?”

左安良已躬身请青青先行,口中随意答道:“故人尔。”

青青触到厚重的伤愁,即刻收手,不再多言。

然而左安良兴致未减,二人一并走着,他于身后发问:“在下心中一直存疑,冒昧一问,满朝俊杰,公主为何择三弟下嫁?”

青青道:“怎么?二哥觉着驸马不够好?”

左安良道:“安仁的子,公主大约也是知道的,又何必绕弯子?”

青青道:“我答你一问也并无不可,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请二哥答我一问,可好?”

左安良倏然紧张起来,怕她触到禁忌,却又拉不下脸来回绝,只好应承。

青青便说:“本要嫁之人,必然家事显赫,年龄相当,且必须是长子嫡孙,朝中有两人可选,一为程家长孙程皓然,二为左丞相唯一嫡子左安仁。这两人间,常人看来,必是程皓然略胜一筹,但他乃将门虎子,霸道倨傲,程家又是六百年间不离官场的世家大户,自然家规森严,顽固死板,恐怕一进门,便被调教得呜呼哀哉,可还由得我再次与二哥说话?在程家,说不定是要拉去浸猪笼的。”

左安良忍不住“噗嗤”一笑,半晌,才收敛了笑意道:“程家也不尽然如此。”

青青却正色道:“可是现下我已有些后悔。”

左安良问:“为何?”

青青道:“早知道安仁有这样一个絮叨多事的哥哥,我宁愿去守程家三百条家规。”

左安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往府门走。

青青又道:“该我问了。”

左安良道:“公主请。”

青青便也不客气,脱口问道:“大哥二哥与驸马的名是照什么拟的?”

左安良松下一口气,缓言道:“乃依‘忠良仁德’四字。”

青青挑眉,轻哼:“是么?这名字可不照实。且,良字最虚,名不副实。”

未等左安良反应,青青便已上了轿,左安良亦无奈,跨马随队伍进。

入得睽熙,左安良便已没了踪影,青青也不理会,径直往坤宁去,与陈皇后絮叨一番,也未见横逸身影,心想他大约是存心躲着她,便也放下心来,现下光景,相见不如不见。

青青有时觉得,自己下贱得出奇,佛堂那夜,她竟怀揣着几分期许,她本该宁死不屈,反抗到底,他给她的伤痛与屈辱,她本该铭记一生,痛恨一生,事后以头撞柱,以死明志,或是大闹皇廷,鱼死网破,可她忍下来,咬牙忍下来,还无时无刻不在惦念那一夜狂乱心绪,磅礴情 欲。

她闹不清楚,有时甚至想要给自己一记耳光,她原来如此下贱,下贱到期许他的狂暴与折磨。

未几,外吵闹,季嬷嬷进来通报,是废太子里的福公公前来,求着要见公主一面。

青青即刻起身,急匆匆要往外走,蓦地被陈皇后拉住,见她冷冽面容,青青缓了缓燥热心绪,温言道:“母后,儿臣去去就来。”

陈皇后道:“哀家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但你需记住,若是废太子那惹出事端,哀家绝不帮你半分。”

青青垂目,低头,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明白了。”

青青走出去,外日光澎湃,明晃晃地刺人的眼。

福公公忙不迭上前来,两人边走便说:“三爷又犯病了,喊着太子妃的名讳,哭着闹着要将身上的绞了还她。”

青青的心被这几个字揉着,捏着,既酸且疼,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心中的恐惧也愈发肆意。

宛之,左宛之,当真厉害,连死都不让人安生。

青青恨她,恨得咬牙切齿,这凉薄女人,竟在承贤被废后自裁,留得他孤身一人,面对世间种种凄苦。

世间也就承贤一人,痴傻如斯,竟为了这样背信弃义的女人疯癫痴狂。

进了废太子,青青深吸一口气,奋力将门推开,却见到教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血,蜿蜒曲折,从承贤浅黄得近乎米白的衣袍作画,一笔勾勒,婉转多情,娇羞着,怯弱着,绵延到左安良袖口。

那天青色的缎子上盛开一朵富贵牡丹,炫目的红,落花满地,一簇一簇,尽坠在左安良手上。

一笔颤,左安良手背上一纵沟壑,突突冒血,是外翻着粉红色皮的山谷,全由承贤手中的剪子一笔造就。

左安良抓着承贤手腕,教他不得伤到自己,而承贤已入魔障,泪眼迷离,不住地凄厉叫嚷:“宛之,宛之,你别再动了,我将我的命还你,我将我的还你,我将以血洗罪。”

左安良不放他,他便对着空落落的墙角唤:“阿良,宛之要将三儿绞死,你快去救救三儿,去啊,去啊!”

左安良已然红了眼,一把抢下剪子,抓着承贤双肩,大吼道:“莫怕,我已将三儿救下。”

承贤静了静,片刻又挣扎起来,“阿良你出去,你是祸,是你害我,你害我!”

左安良忽而笑了,像是天空凄厉的雁鸣,绵长哀婉,仿佛要钻进人心里,教你与他一同感受,这撕心裂肺的痛,永不弥合的伤。

他说:“承贤,怎不说是你误我,教我疼,教我难过,教我生不如死。”

青青提了裙角,关上门,缓步退了出去,又叫来废太子所有娥太监,冷冷吩咐:“现下统统呆在院子里,凡有胆敢靠近寝室的,一律杖毙!”

青青未曾察觉,她连声音都在颤抖。

5

血债

雪,缓缓散开,落地无声。

隆庆七年冬,天寒地冻,草木枯败。

他是山西驻军中一名小小百夫长,在岁末严冬时,披一身三十斤重的冰冷铠甲,守着边防重镇——大同。

今年的冬天这样漫长,漫长到酝酿出来年开春蒙古铁骑的铮铮响动。

所有人都在被迫等待,这一个冬天过后,牛羊冻死,饥鹰饿虎似的蒙古人挥舞着弯刀,为边境小镇,带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戮。

手中持着长枪,腰间挂着短剑,呼吸间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将心肺都冻出冰凌。

他叫左安良,他的父亲是朝中首辅,他在荒凉边境,做一名小小士兵,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似三弟细白皮囊,他有一张线条利落的脸,英武犷,他的身体里留着蒙古人的血。

他几乎已将左安良三个字丢弃,在大同,他们大都唤他阿良。

胡二虎摇晃着短的身子,抬高手,一掌拍在他肩上,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阿良,饿带你耍去!”

那时,一日美好,莫过于巡防后,躲在低矮简陋的营房里,喝上一口火烧火烧的烈酒。

春,万物伊始,蒙古人终究是来了。

这年,他未及弱冠。

哭喊声,厮杀声,马蹄声,咆哮声,战鼓声……

战场,不,是屠杀地,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马叔齐肩而断的手臂还拽着他的铠甲,随同他的恐惧与悲鸣,一上一下地绕圈子。

大同失守,蒙古人的铁骑踏过边城,屠城,放火,人妻女,烧杀抢掠。

他侥幸逃脱,回撤怀仁。

大同——大政与鞑靼的第一道防线就此毁灭,怀仁、山、应县自是不在话下。

他提了校尉,依旧茫然,只想着,死便死了吧,没甚了了。

可是,他在校场上见到他,一身戎装,寒光猎猎,却是细致眉眼,清俊容颜。

他说,他要与所有将士同生共死。

五六年未见了,承贤。

阿良笑,他还是与儿时一般,空有一身意气。

隆庆八年三月,太子代父出征。

太子来了,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这个帝国,腐朽太久,除非天地倒置,莫得延续。

承贤受了伤,肩上帮着绷带,露出结实匀称的身体,细白柔滑的皮肤。他召他来帐中,咧开嘴,傻呼呼的笑:“阿良,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承贤下颌还有血渍未尽,点缀着白皙皮囊,道不明的暗昧情愫。

左安良一拱手,恭敬道:“末将不敢。”

动作太大,伤口扯动,他疼得龇牙,却仍嬉笑道:“咱们打小一块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我虽是太子,但却什么都及不上你。”

“末将惶恐。”

昏黄的光,晕开他唇角浅笑,

阿良嗅到桃李芬芳,清甜甘冽。

大战,大败,他从死人堆里将承贤背出来。

他奄奄一息,低声说:“阿良,你救我命。”

阿良,阿良背上一道鲜血淋淋的伤,他看不到,顾不了。

他已完满。

战不能战,便只得和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二十万禁军从各地调来,解山西之困。

承贤笑着说:“阿良,救命之恩,教我如何报答?”

他升了副将,这样快,半年间,从百夫长到虎贲营副将,旁人久而不得,他的心却悬起来。他说:“末将斗胆,愿调往京都,侍奉太子左右。”

他舍不下,承贤承贤,像迷惑人心的妖,只需往他眼前一站,他便已然目眩神迷。

承贤的妻,是阿良的妹妹,她叫宛之,娴静温婉,每每娇羞地,轻声唤他:“二哥。”

他随同太子大驾,游幸繁山温泉。他眼见着他们戒牒情深,恩爱和睦。

隆庆八年秋末,宛之诞下麟儿,名唤繁锦,依着孩子父亲的排行,小名便为三儿。

有时,承贤抱着孩子,在他眼前,乐呵呵地傻笑。

阿良也笑起来,他在远方看着承贤快乐,渐渐觉得满足。

繁山行,深夜走水。

他慌了,承贤还在深睡。

人人都以为他疯了,烈火狂舞,安和殿眼看便要坍塌。左安良浇湿了衣衫,独自一人冲入火场。

他不要命了,他已爱到疯癫,他只愿用他卑微命换承贤无恙。

仿佛回到一年前,残肢满地的沙场,阿良将承贤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救了两条命,阿良的,承贤的。

他替承贤挡了落下来的横梁,半边身子烧伤,走出火场便倒地不起。

承贤守着阿良,焦躁不安,却手足无措,他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

他害怕,这无端汹涌的情潮。

他念着:“阿良,阿良,你要醒来,待你醒来,我将命还你就是。”

他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阿良苍茫无措,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胆怯,畏缩,却逃不开。

桃花开了又落,盛极则衰,万物循环,谁也躲不过的命理。

桃花坠在窗棱上,风拂来,将有几分颓败色彩的花带进内堂。

阿良醒来,瞧见清减的承贤,努力地笑,他嘶哑着嗓子,笑出一段悲戚,他只是说:“你没事啊。”

那就好,那就好。

长久的沉默,他已支撑不起,合上眼,沉沉睡去。

独留承贤对着梦中的阿良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便回去。”

那一个漫长的春天,永不凋零的桃花,漫天飞舞的柳絮,妙笔丹青,细细描绘,一桩缱绻缠绵,一处情好难分。

他们做许多事,附庸风雅,谈古论今,激昂文字,高谈雄辩,同怀赤子之心,他们互引知己,击掌为名,有生之年,要以江山社稷为任,内清吏治,外驱蛮夷,还苍生一个升平安逸。

他们论过的诗词,谈过的策论,奏过的曲调,辩过的学派。深深刻在左安良心中,至今明晰。

微醺的夜,满室酒香。

但左安良知道,他没醉,承贤也没醉。

他们滚做一团,在春榻上,承贤抚着他凉薄的唇,他张开嘴,伸出舌头,含着承贤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细细地舔着。

承贤的身体展开来,四肢百骸都熨帖着,他迷离着眼看他的唇,终于收了手,缓缓吻上去。

疯了,乱了,桃花落满地,碎裂碎裂,融进厚重泥土,再不相见。

纵我一生,只疯癫这一回。

他们将夙世的仇怨都宣泄在遮羞的布帛上,“嗤”、“嗤”,裂帛声,酣畅淋漓。

左安良脊椎右方的皮肤已再回不到原样,新生的肌肤,丑陋地咧着粉色牙龈,嚣张大笑。还有一道刀伤,纵横而去,狰狞可怖。

承贤轻轻吻上去,一寸一寸,暖着他,暖着他的伤,他的心,他的所有所有。

左安良被阵阵发痒,他唇上的温度,熏得他浑身酥麻。

他低哑着嗓音,沉沉道:“来,你来。”

承贤压着他的背,双手绕到他身前,揉着他,捏着他,令他苦,令他沉沦。

“我不想你再受伤。”

他只说:“你来,不怕。”

他低声诉说:“阿良,阿良。”

他侵入,他痛苦。

不,阿良,痛苦着承贤的快乐,心中如有甘泉潺潺流过,宁静婉转。

来,在我的身体里沉沦,直到天涯,直到末日,抵死缠绵。

承贤伸手去握住阿良滚烫的 器,他一声低吼,喘息不定。

他们的身体连在一处,他们的呼吸一并急促,他们的起伏共同且快速,他们像从不曾分开的双生儿,今日终于不离不弃。

浊白的 混杂在一起,汗水黏腻,承贤潮红的面色是一颗诱惑的果,他吻过去,狠狠地,带着决绝的意味。

承贤伏在左安良背上,低声说:“从前,我总觉得丢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东西,却又记不起究竟是何物。原来,是丢了你,幸而,总算让我找着了。”

左安良身下有血,他半眯着眼,默默不语。

他已得救赎,就此完满。

闭上眼,但愿黎明永不到来。

承贤回到京都,左安良外调蓟州副总兵。

十里长亭,承贤为他送行,萧瑟秋风中,无言对饮。

翻身上马,有风盈袖,他狠心扬鞭,策马而去。

他不能,那是他妹夫,他不能伤了宛之。

一夕欢愉,一生足矣。

承贤立在风中,久久不去。他清瘦的背脊,孤独而坚毅。

宛之还是知晓了。她如往常一般,静静坐在小凳上,手边是在摇篮中酣睡的三儿,瞧见他进来,她仍是不动声色,一下一下推着摇篮。

“二哥走了?”宛之仍旧含笑看着三儿,声音极低,仿佛不是在同他说话。

承贤任福公公将外袍解了,换上件面料轻薄的,心上微微一颤,含糊应道:“嗯。”

宛之突然抓住摇篮,令它不再动弹,悄声吩咐了:“都下去吧,我与太子有话要说。”

娥太监都退了出去,门亦合上,屋子里太静,静的连呼吸都清晰。

宛之笑,飘渺如云,“繁山行如何?”

承贤端了茶,心不在焉,“不错。”

她伸手去逗孩子的脸,轻声说:“我二哥呢?他如何?”

承贤道:“那自然也是好的。”

宛之抬起头,看着承贤,温婉一笑,话语却是寒森森的冷,“是么?好到床上去了?我怎不知道,自家哥哥原来竟是捡着床便往上爬的娈童!”

承贤怒极,摔了茶盏,“胡说八道!又是哪个奴才在这嚼舌呢,今天非办了他不可!”

宛之不过扬起眼角,睨着气急败坏的男人,缓缓道:“太子身边的人,跟着去繁山行的人,总不该是胡沁吧?”

她将目光转向已被吓醒的三儿,低声自语,“原来你喜欢男人,原来你喜欢我二哥,那我算什么呢?三儿,你又算什么呢?”

“你是我妻,我自会一辈子对你好,你又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宛之的手已拢上三儿脖颈,她仿佛沉醉在梦中,兀自絮叨:“是呀,我计较这样多做什么?可我还记得,隆庆四年,十里红妆,我坐着十六人的大轿,从正阳门抬进东,你掀我的盖头,拉着我的手说,从今后,白首不相离,怎地变得这样快呢?”

她的手,掐着三儿的脖子,越收越禁,她哄着孩子,轻声说:“你走吧,走吧,乖,别哭,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

承贤终于察觉,边喊着来人来人,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宛之,甩手一记响亮耳光,“你疯啦!你这恶妇,竟要掐死自己的孩儿!”

宛之却只是笑,细细挽上被承贤打散的发鬓,无声地笑,笑得他心中发寒,只听她默默念着:“我的孩儿?我哪里来的孩儿,我的丈夫喜欢男人,喜欢我亲二哥,我从何处得来的孩儿?三儿,将来你兴许还要管二舅舅叫娘亲呢!”

娘进来将三儿抱走,宛之仍旧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然出离了尘世,无声无息,她已然死去,在他与他澎湃无羁的爱恋中。

宛之说:“我爱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宛之将承贤与左安良私交,及于繁山行所谈愤愤之言,全然记下,透露给言官。

一封折,惊天地,太子结交外将,意图谋反。

父皇将折子甩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当年你与良嫔厮混,朕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并不计较,此番竟酿出大祸,你教朕如何?”

他倏地跪下,“儿臣死罪。”

第一个念头竟是,他无非是丢了太子位而阿良,这封折子会要了阿良的命。

阿良,就当我还你救命之恩。

他俯首认罪,将所有罪责包揽,只道此事与左安良并无关联,他私下联系之人乃左安良手下副将,左安良从不知晓。

又与左丞相联系,买通了审案御史,左安良不过连降三级,保得一条命。

皇帝下诏,废太子。

是夜,他望着宛之安然面容,不禁问:“你满意了么?”

这一次,他见到宛之的泪,她碎了心,拼尽了全力,不过见证他们愈发悲壮的爱。

宛之摇头:“不,哪里够。”

他有些晕,身体无力,软软载倒在地毡上。

宛之锁了门,抽出剪刀来,他想喊,却没有力气,只得看着她,猩红着眼,步向死亡。

宛之说:“我爱你,我的血里流的是你。”她展开剪子,比了比手腕,一刀划下,血似落花,一朵朵坠下,染红了素衣白裙。

他的眼泪涌出来,呜咽着,费劲气力却毫无用处。

宛之笑:“我爱你,我的里藏的是你。”她朝口刺下,拧转,活生生剜出一块鲜,啪嗒一声,她往他脸上砸,瞧着他俊俏的脸,被她的血染红。

宛之已觉不出疼痛,她的心,早已被他碾作齑粉,落入尘埃,任人践踏。

“我爱你,我的命里爱的是你!可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爱而不得,诅咒你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她合紧了剪子,往喉头□,她纤长的颈项破裂,血似泉眼,喷薄而出,恣意流淌。她的气管、肌、血管顺着巨大的口子展露出来,她一身是血,她还在看着他,一双眼,瞪得像铜陵。

她看着他,看着他,死死看着他,至死不休。

他醒来,瞧见满脸胡渣的阿良,他推开他,哭着喊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害死了她,我将我的命还她,我还命给她!”

阿良眼圈微红,沉沉道:“错了吗?我不过是爱你罢了,她容得下太子府里的女人,为何又刚烈如斯。我不过是偷偷爱你罢了,偷偷的,见不得光,连个可说的人都没有。”

承贤流着泪,浑身发抖,“你走,你走,莫再来祸害我!”

他变了,阿良不再是阿良,他早已费尽了一生温柔。

承贤亦然,他藏在冰冷角落,时时受梦靥折磨,时时疑问,究竟错在哪里。

夜谈

左安良出现时,青青已在院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暖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熨帖,身子便也懒下来,软软的,昏昏欲睡。

他手背上的伤已不再流血,但一身染血的青衣还是亮得晃眼,此刻竟冲青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好一个天生戏子。

青青起身,挥退众人,又对福公公道:“公公去寻见三哥不常穿的衣衫来,伺候左大人换上,再吩咐几个嘴巴严实的,进去服侍。”

左安良上前来,笑笑说:“公主不问是怎地回事?”

青青面容平静,只淡淡陈述:“左大人将衣裳换一换,洗净了血迹再出吧,我这就先回了。”

却不想,左安仁含笑面容陡然转了沉,一句也不答,转身便走了。

青青揉了揉额角,扶着萍儿的手,几乎是累极,又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不要问,不要想,她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天道循环,各安天命。

“回去吧,闹了一早上,让府里给准备些致的点心,午膳就算了。”

青青回到丞相府,左安仁自然是与白香腻在一处,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青青自然也是知道的——现下她实在闲着无聊,便唤了耳目,令他们一一说给她听,那柔情蜜意,倒让她腻个半死。

待那几人下去了,青青便对萍儿道:“我已向母后那讨了五六个手脚伶俐的丫鬟,屋里这几个,便都打发到那四个女人屋子里,就说是本体恤她们侍奉驸马十分辛苦,多几个帮手也是好的,顺便敲打敲打,让她们都警惕些,别老让白香占尽风头。”

末了又眨眨眼,促狭道:“不如给她们挑挑事儿?”

萍儿这才抬头,低声道:“奴婢以为,家和万事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青青道:“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萍儿略想了想,又说:“不过,依奴婢看,那白香确实不是好想与的,他日,也不知会给殿下惹出些什么腌脏事儿。”

青青就着炭盆坐下,漆黑瞳仁映着劈啪上窜的猩红炭火,倒透出森森的冷意,“她若聪明便不会来惹我,她乃罪臣之女,左安仁这段日子不是忙着要帮她脱了奴籍么?便教她一辈子翻不了身就是。”

萍儿替青青捶着腿,狐疑道:“那驸马那边儿?”

青青撇撇嘴,不屑道:“他敢跟我对着干,那便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挑事儿,你说,公主吃醋,杖毙一个贱籍小妾,难道还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萍儿自是低下头,应承说:“奴婢知道了。”

青青懒得很,往逍遥椅上一倒,便闭上眼养神,屋里静了静,嘉宝从侧门挑帘子,轻手轻脚地进来,见青青睡了,便默默站到一旁。

她本是里人,陪嫁到了左府,是伺候惯了青青的。

恰时,青青眯起眼,望着不远处紫金杉木小柜说:“白香那的丫鬟走了?”

嘉宝点点头,“是。”

青青赞许道:“不错,隔三差五的邀她来这坐一坐,也让她家主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青青有些倦了,便示意嘉宝来揉两侧太阳,“这会子,白香总该收敛些,也不会有那些个失了宠的来这诉苦了,可真是麻烦。”

早晨的光景还清晰地映在脑海中,左安良的血,承贤的疯癫,承贤在信中说,他这一生只信得过一个人,那便是左安良,故此,托付左安良在左府照拂她,算是代为兄赎罪。

暖融融的时光,一摇一晃,就这样睡去,但愿无梦惊扰。

醒来时已是夜里了,往上拉了拉羊绒毯子,正想再小眯一会,就见寒烟进来了,压低了声音对守在一旁的萍儿说:“二少爷请殿下过去小聚,你看?”

萍儿低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事儿?就丝毫不知道避嫌么?真实越发放荡无礼,你便去回了他,说殿下小憩,现仍未醒。”

寒烟点点头,这便要去了,却听得青青懒懒道:“等等,我去。”

萍儿急了,张口便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青青却是叫寒烟去同外头的人说,她一会便到。

待屋中只剩主仆二人,便起了身,对萍儿道:“今早在里那一出你也是瞧见了的,我虽不想掺和,但若不去,更不知左安良会闹出什么事情。到底,说明白了也好。”

换下衣服,披了件白色貂皮领子大氅,对镜子左右摆弄一番,到底神些,又道:“屋子里留下南珍嬷嬷就成,其余丫鬟侍婢都随我一同去。灯点亮些,步子迈钟点,闹得他们全知道才好。”

夜里,冷风凉的透骨,青青揣着红铜手炉仍是瑟缩地走在长廊上,不由得暗骂左安良平白多事,还偏挑着数九寒冬冷月夜,好不折腾。

进了北苑,先叫人通传一声,那随同来的仆役却道:“二少爷吩咐了,公主来了只管进去便是,不必通传。”

青青颔首,再往前走一段便到了花厅,嘉宝上前敲门,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开,青青皱眉,令人推开就是。

门方大敞,便有浓厚酒味扑面而来,青青不由得捂住鼻子,半晌,方看清了,地上一横竖躺着三四个酒坛子,桌上还有一坛,掀了红缨封泥,正被左安良抓在手里,往桌上青瓷莲花盏里倒酒。

这人,大约是醉懵了,门外站了一溜人,个个目瞪口呆,他竟觉不出半分,仍旧一杯一杯下肚,远远瞧着,跟喝水似的。

青青拾了帕子掩住口鼻,又吩咐道:“门全开着,你们都去院子里候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靠近,萍儿随我一同进去。”

因门开着,屋子里冷嗖嗖的,青青不解衣袍,只站在桌旁,静静看着烂醉如泥的左安良,“说吧,二哥找我所为何事?”

左安良仰头看着青青,半晌,却又突然呵呵傻笑起来,且没个停,笑得人心里发毛,怕他疯了傻了,下一刻双目狰狞,猛地冲上前来掐死她也说不定。

青青不禁后退一步,心里想着,他若再笑下去,我立马便走。

而左安良却从笑容可掬转为满脸暴戾,突然吼道:“不屑?连问一问都觉得不屑是吧?”

青青走几步,在他对面落座,四顾小厅后,方心不在焉地说:“茶盏盛酒,二哥倒是别具新意。”

左安良又突然得意起来,“你不想知道,我就偏要说与你听。”

说便说吧,不就是一段风流轶事,既然来了,便就是要听的。又看了看立于一旁的萍儿,青青道:“你先下去吧,也站远些,有些事情,不听为妙。”

见萍儿走远了,左安良又憨憨笑道:“怎么,讽刺我?”

青青掀了掀眼皮,不耐道:“跟本说话,你还是守点礼节得好。”

“怎么?你要治我的罪?”

青青道:“岂敢岂敢,你不是有我三哥撑腰么?能怕我?”

左安良随即沉下脸来,一锤桌子,几乎是狠狠骂道:“你们皇家就这样冷淡薄情?他为你处处思虑,而你呢?就这么不屑一顾?”

青青冷然,答他:“我只知道隆庆六年他曾伸手要将我掐死,如今又来装什么好人?”

左安良霎时惊住,气势也弱下来,但仍反驳道:“你就这样不记他的好,专记着他的错处?”

青青道:“是,我心眼小的很,恨不得找个机会弄死他报仇。”

左安良眯起眼,眸中突发肃杀之气,摔了盛酒的茶盏,怒道:“你要杀他?你信不信我敢现下就结果了你。”

青青勾唇,讥讽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护着他?若说道生气,也是我三嫂从九泉之下爬上来找我,而你,这吵吵嚷嚷的算什么?”

半晌无言,左安良已失了神色,口中呐呐道:“是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呢?”

不经意间一瞥,他竟有泪涌出,片刻又消散了,青青心中不禁有几分懊悔,何必对他如此刻薄,这般刺激,想必他心中是极不好过的,但她心中有千种思绪,万般无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见了左安良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便有心火上窜,忍不住要教他难过,谁让他素来就与她作对。

今日受此奚落,该。

夜风狂乱,忽忽地刮进来,青青冷得抱紧了红铜手炉,心里又将左安良横来竖往地骂了一通,恰时,他却似坠进了飘然化雾的往事,许久,才怔忪着絮叨地说开了。

月明星稀,青青可以穿过敞开的门瞧见遥远苍穹一轮弯月妩媚婀娜,落下似水光亮。

她有些奇怪,听完这样一个故事,居然可以平静地,安然地赏月观天。

左安良抱着酒坛子趴在桌上,像是睡了。

很静,将青青的声音衬得清晰明了。“这就完了?”

“不然呢?还能怎样?”

青青拢了拢大氅,笑问:“怎不说你娶二嫂的事情?”

左安良被她问得无言,只得以手掩面,哽咽道:“我没有办法,既是她偏要嫁我,我也顾不上她了。”

青青笑了笑,温婉娴静,一如当年的宛之,她就是这样笑着,质问承贤与左安良的风流事,青青觉得,她与宛之其实骨子里相似,但青青不会去毁了承贤,毁了他,便也毁了自己,她会害死左安良,令承贤一辈子活在痛苦里,尔后照顾好三儿,将来承贤荣登大宝,三儿就是太子,她便是一国之母,若还不解恨,便毒死承贤,他日三儿继位,她便又是皇太后,岂不风光?

人,何必与命争。他不爱我,我又何苦爱他。

青青道:“你瞧,你毁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你妻子,一个是你妹妹,这两人本该都是你最疼惜之人。可如今,一个心灰意冷,一个已不在人世。说到底,你足够自私。”

不想,左安良却突然抽噎起来,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是,我该以死谢罪。”

青青见不得他如此,便又转了话题,问:“二哥毕竟是外将,不日便要返回辽东驻地,还是莫要贪杯,以免因酒误事。”

左安良已收了眼泪,俊俏脸庞被糟蹋的一塌糊涂,青青不禁叹息,到底是不爱惜自己个的人,又如何懂得爱惜旁人。

“有些事情,既已无望,不如投身报国,兴许改明儿为国捐躯也全了丞相爷家的名声,不似现下,糟蹋自己,也糟蹋物件。三哥说央你对我多多照拂,但你不过是小小校尉,兴许三哥在看来,你是不世出之名将,但至少现下,我不信。”

左安良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但或早或晚,总有一个人会教你懂得,至于其他,我自会返回辽东驻地,他日定要封王拜相,才不负他如此赏识。”

青青皱眉:“你这是在诅咒我?”

左安良道:“不,我是在祝福你。”

青青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选妃

年初,左安良便回了辽东驻地,走时青青并未相送,她躲在香闺里守着暖融融的屋子附庸风雅信笔成画,略略几笔,勾出一朵傲雪红梅,在莹白纸张上含着孤独中酝酿而出的傲骨,绚烂盛放。

青青喜爱这样的颜色,红的彻底,像一簇烟花,壮烈而美丽,酣畅淋漓。

转眼到了四月春暖,这日,青青赶早,往坤宁去。远远便听见里头莺声燕语,娇笑如铃,原是陈皇后将京城有名的管家小姐照进来说话,但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为了太子选妃一事。

方进门,青青向陈皇后见礼,继而是座上各家小姐起身齐齐行礼,放眼看去,七八美人,环佩叮当,乌发蝉鬓,云髻雾鬟,环肥燕瘦,各领千秋,这时下,倒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味。

青青在陈皇后左侧落座,又对斜对面紫衣小姑娘说:“映冬妹妹也来了。”

左映冬起身一福,娇笑道:“早上出门太早,怕扰了哥哥嫂嫂,便自己先进了,嫂嫂莫怪。”

这一声“嫂嫂”喊得尤其甜腻,唇角梨涡浅笑,眉梢娇憨无邪,这样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要让人宠着的。

青青也打趣着说:“我倒是想怪罪,可是不敢哪,若是不小心惹着了映冬妹妹,不止驸马得跟我闹,怕是我那弟弟也不会饶我。”

映冬手里绞着帕子,往青青嗔怪一瞥,赌气道:“嫂嫂取笑我,回头我就跟三哥说去。”

一时间,众人皆笑,青青不罢休,继续逗她,“咦?怎么你就跟你三哥说呀,我还以为你一会得去横逸跟前告状呢!”

一旁陈国舅的女儿陈素兰与青青也是相熟的,便在一旁附和道:“瞧瞧,都耳子都烧红了。”

映冬羞红了脸,嗔道:“坏嫂嫂,尽欺负我!”

“好了好了。”陈皇后掩着笑,搭着青青的手说,“别再逗她了,瞧她那小脸蛋,都快烧着了。”

青青倒是任起来,赌气说:“这还没成您媳妇儿呢,就这么帮着她来挤兑我了?一会横逸来了还不知要怎么欺负我呢!”

陈皇后掐她一把,笑骂道:“瞧瞧你这小心眼的东西。谁说得过你呀。”女人们又是一阵银铃似的笑,陈皇后转而对一旁的季嬷嬷吩咐道:“去,把那镯子拿来。”又对青青道:“送你个难得的物件,免得你又说哀家不心疼你。”

青青煞是委屈,反驳道:“我不就是说说么,哪有您说得那么小心眼?”

“看来姐姐这点小子可算是有目共睹啊!”低沉嗓音,靡靡绕耳,惹得众人侧目,原是横逸挑帘子进来,抖擞黛螺青广袖,白玉簪子束发,长身玉立,面目清朗,笑容和煦,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青青瞧着他唇角浅笑,恍如隔世——原来,这年岁,他已十六。

大半年未见,青青有些不自在,垂目自省,缄默无言。

陈皇后招呼横逸坐在身侧,横逸却任起来,赖在青青身旁描绘出无辜样貌,轻声问:“姐姐可是还生横逸的气呢?见着我来了,却又不说话了。”

一旁伺候着的娥搬来把椅子,挨着青青身旁放下,横逸便也大落落坐下,更不顾场上多人,亲昵地拉了青青的手,不依不饶,“好姐姐,我这厢给你赔不是了,真不是故意不去看你,实在是课业太忙,先生不放人,对了,母后能给我作证!”

他越握越紧,手心湿热汗珠全然黏着她冰冷手背,面上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私下里,却使了十足力道,仿佛要硬生生将她捏碎。

青青疼得皱眉,想抽开手,却被他按住,她来了脾气,当即恨不得给他两巴掌,他却突然松开了些,却仍抓得她逃脱不得。

青青不耐,冷笑道:“我哪里敢跟太子爷计较,可是不要命了?”

横逸见她满脸愠怒,越发得意起来,藏在袖下的手猫爪子似的,一下接一下挠着她柔软手心。

他想她,想得心头阵阵慌乱,料不定再见她会是何种情境,他便躲着她,躲着自己的罪过,彷徨,孤寂,耐不住要进门来看她一眼,可是,怎么够,漫漫琴弦,一发不可收拾。

陈皇后掩嘴笑道:“好了,青青,别跟你弟弟计较,他呀,就这嘴皮子厉害。”

“怎么会。”青青也笑起来,却是看着横逸说,“到底还是我亲弟弟,我怎么舍得?”

横逸不语,不着痕迹地松了青青的手。

季嬷嬷双手捧着锦盒上来,陈皇后道:“端去公主那。”顿了顿又对青青说:“打开来看看。”

青青还未反应过来,横逸就先动手,掀开锦盒,大半个身子斜过来凑在青青身前,细细看赏起锦盒里通体碧色的翡翠镯子,啧啧赞道:“可真是个好东西。”

听得陈皇后说:“这是蓝田翡翠,周身无一丝杂色,晶莹剔透,触手升温,能定神护体,驱邪避凶,哀家看着就觉得衬你,快带上试试,可莫要再说哀家偏心了。”

“谢母后赏。”青青依言想去碰那镯子,却被横逸抢先一步,还忙不迭招呼她说:“我来给姐姐带上。”

一双双眼睛看着,青青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横逸将她袖子稍稍往上拨,露出莹白皓腕,再取了镯子带上,他却不松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细细端详,方才抬眼,瞧着她,声线似水,出奇温柔,一双墨色眼眸,深邃无垠,映着她略带三分薄怒的脸,仿佛要渐渐将她含化了。

他看着她,说:“真好看。”

青青慌了神,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没有人来相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弥足深陷,濒临死亡,不得往生。

那一刻,横逸美得惊心动魄。

蜉蝣众生,青青却只看见横逸一个,他说话,他微笑,他以指节敲击着扶手的小动作,顷刻间,他仿佛又已远去,上一刻他眼中流泻的温柔情愫,几乎都成幻象。

人生似梦,梦如人生。

午膳过后,几个官家小姐便也散了,陈皇后挥退屋内服侍娥,轻啜一口甘鲜醇和的西湖龙井,缓缓开口道:“太子,这些个姑娘中,你可有中意的?”

这便是要定一定太子妃的人选了。

可横逸依旧装出一副小孩子心,瞧着青青说:“我都光看姐姐去了,没瞧得清楚她们是什么模样。”

“少跟我这胡沁,是给你娶亲,你自己不拿主意,到时候不如意了,可别又来怨哀家!”

横逸笑嘻嘻地说:“母后莫气,我瞧着表妹还是不错的,有几分母后凤仪。”

闻言,陈皇后满意,颔首道:“素心那孩子,子虽有些任,但也是年纪小,再过个几年便好了。我瞧着,映冬和青岚也不错,你们看呢?”

横逸一时又认真起来,“我看着,程小姐更大气,映冬妹妹倒是可爱,素心妹妹呢,什么都好,就是子烈,就怕到时候,我得让她欺负死。”

陈皇后这厢不悦了,啐道:“是了,这会子,随便个外人都比你从小玩到大的表妹强。”

“怎会,母后错怪儿臣了。”青青看着,横逸面上仍是玩笑模样,但眼中已起了厉色,此刻隐忍不发,大约是还不想与皇后撕破脸来。

又说:“上个月父皇才当着文武百官训斥舅舅,说是侵吞赈灾款项,私占田地无数,按理本该判个罢职流放,但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只削了爵位,如今母后要我娶陈家小姐,是将儿臣的前途置于儿戏吗?”

陈皇后怒极拍案,喝道:“你——你这是什么口气?”

横逸又转了笑脸,忙不迭赔不是,“儿臣一时胡言,儿臣该死,母后息怒。”

青青放下茶盏来,温和笑道:“母后何必与这混小子计较,要我说,素心妹妹的品行样貌都是极好的,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平白给了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岂不是委屈了人家?我瞧着,程家长孙程皓然不还未成亲么?他与素心妹妹,家事人品都是相配的。”

无非是要给娘家人寻个好出路,既然攀不上皇亲,便嫁世家子,更何况程皓然是出了名的俊杰人才,嫁入程家那样的大户,亦不算吃亏。

陈皇后这才缓了缓,抚了抚额角,疲累道:“素心不成,那便剩下左家与程家两位姑娘最合适,青青你说如何?”

青青闻言一笑,要她来拿主意,那便是偏向左家了。横逸陡然紧张起来,静静瞧着她,心下却打算着该如何反驳,却听她轻声道:“母后不记得了,左家早已出过一位太子妃。”

横逸笑,好一招四两拨千斤。

陈皇后沉吟道:“确实不详。”

静默片刻,便听她吩咐道:“行了,那便是程家姑娘程青岚了,明日我便与圣上说。”又对横逸道,“你可如意?”

横逸这才像十五六的少年,傻乐着起身,朝陈皇后一拜道:“儿臣谢母后恩典。”

陈皇后扶着季嬷嬷起身,对二人说:“哀家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青青先回碧洗阁休息,别忙着回去,哀家看你这脸色可不好,晚膳便在里用,哀家吩咐他们做些你爱吃的。”

青青忙见礼,“谢母后。”

与横逸一同出门去,青青便准备往碧洗阁去,正想着如何甩脱他,一回头,他便已没了踪影。

也好,省的麻烦。

进了碧洗阁,青青便换上莲花纹连身云锦睡袍,天热,她便睡在春榻上,身上薄薄一层小毯,与外间只隔着一层红梅傲霜八面屏风,萍儿就在外头守着。

青青倒真是困倦,不知不觉意识便渐渐模糊起来,只觉得身后越来越热,仿佛是人,灼热的呼吸烧着她颈项,燃过她似真似假的梦境。

6

痒痛

暖风,紧贴,随同粘腻,少年的怀抱炽热,透过背脊上单薄丝缎,熨帖过她轻微颤抖的心。

他脱了外袍,从身后将她环抱,温柔纤长的手悄悄搁在她腰间,他的呼吸贴着她的耳,他的心这样平静,仿佛汹涌潮汐过后,一片蔚蓝宁静的海,展开平和广袤的身体,等待,等待一轮血色残阳,海风来,便扬起他的微笑,铺成怀,等待落日回归。

日升,又日落,她是长在他心中的一轮美好旭日,她的光华,她的温暖,一寸寸温暖他僵硬如尸的身体,她将离开,却又在黑夜来临时藏进他湛蓝深邃的眼眸。

注定在黑夜依偎,彼此拥抱,取暖,如是活下去。

她被大海吞噬,又化作一尾人鱼,海藻似的长发在暗涌中漂游弥散,柔白的身体,遮掩发尾下的饱满房,她摆动鱼尾,在他身体中游弋,激荡出层层水花,拍打在他心头,化作潮汐,起伏于心海。

他的心上一阵钝痛,他想念这样的时刻,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心中漂浮着不可抑止的疼痛,来自对失去的恐惧。

他这样抱着她,时光都盛开出五彩颜色,一朵一朵,从屋顶落下,坠在身旁。一切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人心生恐惧,仿佛下一刻就要分离,他害怕,越发抱紧了她。

青青终于睁开眼来,却只是静静看着屏风上倨傲红梅。

她曾以为,她是傲霜的梅,可以扬着下颌,倨傲且跋扈地看着所有人,可惜不是,这世上,终究造了一人来降你。她推不开他,她仰仗他,她贪恋人世浮华,惧怕贫寒落魄,做不来贞洁烈女,只得随同他,一道沦落。

衡逸突然笑起来,手指钻进她衣服里,带着四月沾湿的雨露,流连在她肚脐周围,划出一道又一道的酥麻,顺着平滑小腹,滴溜溜爬进心里。

“姐姐总爱装出这副样子,永远觉得自己最清醒,永远站在高处看旁人挣扎于泥沼之中,即使是现在,也觉得是被人拖累,无力相抗,最终甘心受辱,末了暗夜里舔伤口,却忘了,姐姐自己也深陷泥泞,逃脱不得。”

青青被他凉薄的话语刺中,愤愤不可言,却见他撑起身子,静静看她,眼中华光流转,她缓过神来,原来已弥足深陷,伸手去推他,恨恨道:“出去,你想让母后发现么?”

衡逸觍颜,松了支撑上身的手,全然压在青青身上,嘴唇贴着她侧脸,却又天真无邪地笑,好奇问:“姐姐想让母后知道么?”

“萍儿还在外面!”

衡逸笑,捏住青青下颌,凑过去,轻咬她粉嫩的唇,“青青,你想我么?一定是想,想得心神不宁是不是?”

他低叹一声,顶开她的腿,下身在她柔软处厮磨,若有似无,偶然间撞在前端小核上,惹出她婉转绵长的呻吟,感受着她一点点湿润,一点一点,将身体打开。

她在等他,至少,身体如此。

衡逸捧着青青的脸,看着她,微笑说:“可我丝毫不曾想念你,青青,你已化作一藤蔓,长在我心上,这一整颗心都教你缠得死死的,到处都是你落下的影,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青青?一起下地狱好不好?好不好?”

她被耳边小小鬼魅蛊惑,弃械后的凄迷叹息,隐晦成他心中一道绚烂欢喜的光。

他的手早已爬上她滑腻的房,轻轻揉搓,抓挠出些许细碎哀婉的曲调。待到他最后一个字说尽,手中陡然发力,狠狠抓住她左,便引得她一声惊惧的呼救。

“青青,青青……”他唤着她的名字,带着道不明的伤,低头亲吻她。

青青是溺水的鱼,再无力思考,只愿这一刻永恒沉沦,她要他,只要他。

闭上眼,她宁愿相信,他会永远守着她,爱着她,给她支撑,给她温暖。她不可抑制地,渴望着被爱,被呵护的滋味,她如此庸俗而又虚浮,只贪恋这一丝温暖,即使禁忌,即使不伦,即使是见不到冬天的夏虫,也要沉迷,沉迷于爱——一个女人自我营造的繁华梦境。

衡逸脱去她的衣衫,青青已化作一江春水,雾蒙蒙地一双眼,含泪看他,却似熔炉,将要溶了他的心,注灌出她的模样。

他抚弄她的身体,牙齿轻轻咬着她柔软甜腻的肌肤。一双手渐渐下滑,摩挲着她被撑开的大腿,继而又向上,去探那一片温暖湿润的沼泽。

青青一惊,下意识地要合上腿,又被他强行撑开,他的手指还在她身体里翻转搅动,撩拨出一场骇人的潮汐,冲击着她残存的意志,冲击着她心中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城池。

她抓着衡逸的手,纤细的腰肢不断扭动,仿佛是在配合他的动作,她一声声唤,凄迷苦楚,“衡逸,衡逸,别……别……”

“别松手,是不是?”他恶劣地笑,突然撤了手,扯落一身衣帛,拉住她的腿,盘上自己的腰,用力一挺身,一头扎进她温暖平和的身体里,凶悍且暴地爱惜着她的身体。

青青一声惊呼,双手死死抓着被褥,却越发盘紧了他的腰。

青青被撞得不断往后蹭,她弓起身子,迎合他霸道而又稚气的闯入,她几乎可以看清他在她身体里进出的景象,他像一只狂怒中的兽,不顾一切地冲撞着她的身体,拍打出 靡腐朽的声音,青青有些疼,却在这样的疼痛中寻到一缕似水的温柔。

她已说不出话来,口中叫嚷着勾人的音节,浑身都烧起来,她心中有一道无法填补的伤,一纵无底的沟壑,一条无岸的深渊,却在体外徐徐展开,展开在下 体——是她温暖美好的器官。

她依紧了他,她这样想念他,他的一切。

“青青,青青,你看,你也想我,你也爱我。”他握紧了她的腰,狠狠往前一送,便听见她回应似的呻吟。

青青一身粘腻的汗,她急促地喘息,仿佛将要死去,她要与他作别,于是贪恋最后一丝欢愉,她浑身都痉挛起来,伸手去抱他,紧紧贴住他滚烫的身躯,她抬头去吻他,与他在唇间纠缠。

他亦放缓了身体,抱着她,贪恋她舌尖的温柔。

青青低声呢喃:“衡逸,衡逸……”

他的姓名,源自她口中舌尖轻动,源自她心底丝丝呢喃,这一潭温柔水雾,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即将死去,在她潮湿温暖的身体里。

衡逸放开她,转过她的身体,令她趴在春榻上,火热的身躯随之覆上,压着她灵秀的蝴蝶骨,身子一沉,从背后 入,攀着她,猛烈地撞击。

不够,怎么够,怎么舍得。他的心叫嚣,他放不开她,唯有不断索取,不断往前,顶进最伸出,教她快乐,教她悲泣,她的辛酸苦楚全都由他掌控。

他的身体拍打在她臀上,磨蹭出一层粉生生的红,落在他眼里,绽放出极致的诱惑。他加重了力道,恨不得融进她的身体里。

青青的房被狠狠压着,在他的冲撞中与床褥厮磨,在疼痛中咬合了无可言语的快乐,她受不了,呜咽地哭泣,破碎地呼喊:“别……够了,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衡逸的手环过她前,柔滑的双就被他握在手中,他发狠了地揉,疼得青青一阵阵抽噎,她的身子被他猛然一撞,那热流在她身体深处烧灼,仿佛要将她燃作灰烬。

他颓然倒在她身上,吻了吻她唇边泪痕,笑笑说:“我谁都不要,只要青青。”

“即使,青青不要我。”他伸手去,拂开黏在青青额上的发丝,唇边仍挂着一丝微笑,满足的,快乐的,教人心疼。

青青贴近了他,绵绵叹息,“你会害死我。”

他揽她的腰,赤 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他抚着她光裸的背脊,轻轻说:“我怎么舍得害你。”然而,他眼神却冷下来,越过青青头顶,死死盯着角落里一人高的黄铜烛台,“除非,你真的不要我。”

边缘

原来,新生与死亡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初夏的京都,处处闪烁着鲜嫩欲滴的光泽,令攫芳的手,忍不住犹疑,低叹,心儿颤,不忍打扰眼前一片碧色悠悠。

清晨的左府,被女人尖利的哭喊声搅乱了波平如镜的湖面,往来呼喝,耳边絮语,喧闹得不合时宜,青青在繁杂的脚步声中提着裙角快步往东厢赶,穿过月牙门洞,远远便瞧见左安忠夫妇卧寝外围满了人,再走几步,就见左安忠顶着额上微汗,急急上前一拜道:“怎劳公主前来。”

青青虚扶一把,宽言道:“大哥莫急,我已令人进去向母后请旨,太医随后便来。大嫂现下如何?”

左安忠又是一拜,“谢公主大恩。现下稳婆才进去,怎的情况我也不知晓。”

话未完,便听屋内一声叫嚷,左安忠一个激灵,随即就要进产房里去,方伸手推门,就被几个婆子死拦下来,唧唧呱呱说上一大堆礼俗,左安忠急的直冒汗,他本是儒雅读书人,此刻也估量不得,万般无奈下,拔高了嗓子往内喊:“燕儿,你别怕,我就陪着你,哪也不去。”

青青立于一旁,静静看着这个老实男人辗转不安,忐忑难宁,心中翻腾起微酸情绪,她有莫名感慨,若某年某月某日,她于病痛折磨中哭喊挣扎,寻觅救赎,是否能得一人,望住她,眼眸如水,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左安忠这才回想起她来,连忙告罪,又唤大丫头送她回去,青青摇头不依,他便说要请她去花厅休息,青青本想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这般这般不远不近,度量恰当的话语,便见他早已转过身去,但凡有丫鬟婆子挑帘子出来,他便得了空隙,不住地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一星半点的安宁画面,都是他的大赦。

青青只得笑了笑,吩咐南珍嬷嬷留下来帮忙,随同丫鬟去了一侧花厅。

手边一品醇香桂,青青低头啜饮,再抬眼时姑嫂都已到场,青青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大伙都不咸不淡的模样,闲闲聊着,不知何时,话题转到青青身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夸她,赞她,青青只好微笑,谦逊带过,月牙似的嘴角,恰恰僵在最美的一刻。

青青听着产房那方又是一阵乱哄哄声响,正思量着是否过去看看,南珍嬷嬷就已到了门口,喘着气道:“是坐胎,大怕是不行了,大人孩子只能选一个。”

青青有些懵了,起身便往外走,余下花厅里一众夫人小姐面面相觑。

青青喘不过气来,她的痛苦与无助,来自对未来巨大的恐惧,她似乎已然预见,来日她的死亡,一个女人的消逝,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老夫人也已经到了,左安忠已然呆滞,大夫在一旁催促,催促他拿捏决断,周遭嘈杂纷扰,然他呐呐无言,仿佛丢了魂,独留一身空空皮囊,任人刀俎。

本以为等不到他的答案,大夫已转向老夫人,却听得他陡然间一声怒吼,“要大人,你们给我听着,保大人!”

恰时稳婆突然多出一句:“大人怕是不行了。”

左安忠竟暴喝道:“闭嘴!”

稳婆不敢再言,老夫人瞧左安忠一眼,提步进屋去,片刻,就听大在屋内,强撑着说道:“不必管我,只需救下孩子……那便也是救了我的命了……相公,容妾身报你今生结发之谊……”

青青心口一窒,这就是了,女人,永远习惯于牺牲,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侧过眼,却见萍儿鬓发扰乱,匆匆孤身回来,青青不禁皱眉,正要问为何为请太医前来,就见萍儿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石板路上,“圣上病笃,请公主速速进。”

乱,额角突突地疼,青青抚着额,禁不住往后一退,幸而南珍嬷嬷上前来,将她牢牢扶住,低声唤她,青青适才缓过神来,深呼吸,搭上南珍嬷嬷的手,略略整顿仪容,朝众人一福,转身快步往外去。

身后,一记沉闷重响,左安忠普通一声跪下,声线颤抖,近乎哭喊,“燕儿,左安忠今生今世只得你一人结发相守,你莫撇下我先去!”

青青回头,只隐约看见左安忠长跪在地的寂寥身影,原来早已泪眼朦胧。

她上了马车,还未来得及思量,耳边便已想起大相国寺凄凉的钟声。

“咚……咚……咚……”一声声,撞碎了初夏琉璃似的京都。

青青侧过脸,看向面容沉静的南珍嬷嬷,牵动嘴角,木木道:“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漫天都是哭丧的脸孔,倒竖的八字眉,猩红的核桃眼,一张不住开阖的嘴,滔滔不绝地陈述莫须有的悲哀。

遮天蔽日的缟素,仿佛留着血的白绫,一圈一圈,缠过她的伤与痛,青青渐渐喘不过起来,如同被上了绞刑,一丝一丝耗尽生命。

她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伤怀与钝痛,仅仅依稀明了,她已失去一件御寒的衣,遍寻不得,来年冬日,再无依靠。她的眼泪积蓄在口,于周遭磅礴汹涌的悲伤中,突兀明晰。

原来,非要等到失去,才了解,多么惧怕这一刻不可逆转的失去。

青青于一张张重叠的模糊的面容中寻到记忆中清亮璀璨的眼,他沉寂的面容,清瘦而苍白,青青这样心疼,下意识地去触他的脸,却忘记此刻相隔遥远,唯有眼神相撞时默默温情趟暖了她冻得几乎干裂的心。

她竟寻到他的笑,她不曾遇见的,陌生的,冷酷的笑。

岁月定格,衡逸是任的,无助的,让人心疼的少年,原来少年已然垂垂老矣,原来少年心中住进了阅尽沧桑的冷漠老者。

青青不再往前,默默融入悲号的人群,垂目时却瞧见素白的衣角,他狠狠握了她的手,在被喧天的聒噪淹没的睽熙里,决绝似的抓紧了她的手,他手心灼人的温度,凶悍地恣意地暖着她冰凉的指尖,他来拭她的泪,将她的眼角擦出红痕,微微的痛却牵引出更多的眼泪,他弓着背,在她耳边轻轻说:“别哭,青青。”

她仰头看他,原来他已这样高,需弯着背同她说话。他的掌心,他的肩膀,他的膛,早已成熟温暖。

他终究是松了手,随同礼官一道去正殿。

青青默默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脊,挖开泥土,凿穿坚硬岩层,将轻笑的衡逸埋进深处,最深处,谁也不给,谁也看不到——她唯一的小小少年住在她心间,不与人分享。

衡逸,已是帝王。

而青青依旧是青青,随人换了衣裳,隐匿于悲伤人群,看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看衡逸沉默凛然。尔后半掩着脸,藏匿了容颜,拭泪,鞠躬,哭号,木然跟随。

恍然间仿佛听见孩子的啼哭,伴随母亲细不可闻的叹息,萦绕父亲撕心裂肺的苦痛,降临人世。

受剥离母体之苦,享心酸百态之痛。地狱灼身的烈火,敌不过人间冷眼相加。

青青脑中描绘着婴孩模糊的棱角,仿佛世间婴孩都长着同一张脸,如同世间满脸皱纹的老人,都是一般模样,一者源自于死亡,一者狂乱地奔向死亡。

原来新生与死亡这样接近,原来喜悦与悲哀这样相似。

晌午过后,青青未曾进食,跪坐于凄然缟素间,单薄如纸。

南珍嬷嬷扶着她,回坤宁休息。

青青在灵堂外遇见灵魅般恬然微笑的承贤,他笑着,立于清亮跳跃的日光下,坦然无畏,不曾有丝毫掩藏。

青青看着他,低声说:“嬷嬷先走,我与兄长说几句话便回。”

南珍嬷嬷道:“殿下当心身子。”随即朝青青与承贤行礼,缓步去了。

青青提裙往长廊另一端走,承贤伸手相扶,却受她冷冷一瞥,“收起笑,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嫌命长吗?”

承贤愈发愉悦起来,捏了捏青青手背,玩笑道:“奴才该死,公主恕罪。”

青青拧起眉头,心有薄怒,一旋脚尖便要离去,“我没心情听你说这些。”

承贤却拉了她的手,于身后咫尺间距,轻声诉说:“兴许明日,便连笑都不可以了呢?”

青青不曾回头,鼻尖微酸,咬牙道:“你要我做什么?别再拐弯抹角。”

承贤轻笑,上前几步站到她身前,扶住她削瘦的肩,温柔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额头,“好青青,一定帮我这一回。”

“你说,我应你就是。”

他轻声叹息,“青青,别让他闯下祸事,我要他好好活着。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明白,我保证,他会活着,至少比我活得长。”

承贤无奈,捧起了青青的脸,笑笑说:“青青,你在赌气。”

青青挣开他,冷冷道:“我赌气?我凭什么赌气?你心里就只担心一个他,我算什么?我迟早要杀了他,活活剐了他,剩下的皮都要剁碎了喂狗,教他永不超生!都是他那个扫帚星,将你害成今日这般模样,而你,竟还心心念念放不开他,你真是……真是……”

承贤扑哧笑出声来,浅淡如水的亲吻,落在青青光洁的额头上,“真是贱,是不是?”

青青瞪大了铜陵似的眼睛望他,嗔怒不语。

“可怜的小东西,多久不曾见过你闹脾气?”他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尖,郑重道,“青青你要明白,你和他,于我而言,都是无可比拟的。”

“可是……”

他笑,温柔和煦,“青青,忘得掉的,就不是爱了。”

青青默然,又听他绵绵话语,仿佛梦呓,“青青,傻姑娘,好好照顾自己。”

他复又抚着她的额,低声感叹,“其实,还是未长大的小姑娘啊。”

青青适才抬头,不置信地看着他,“你……在同我告别么?”

她收揽他轻薄如雾的温柔笑靥,悄悄揣进口袋,如海边光着脚丫拣拾贝壳的孩童一般,固执地驻守着她心中小小蔚蓝的海。

青青眼中有泪涌出,湿润了初夏散播着无限透明的绿。

聚散离别,都在一瞬。

原来,已到告别时。

青青擦红了眼角,抬头看他,恶狠狠地说:“他不会动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承贤依旧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笑,云淡风清,仿佛置身事外,展露着令人痛恨的颜色。“他会。”

“他不会!”青青朝他大吼。

他眼底流过她孩子气的模样,他说:“青青,你忘了么?当初我犯的是谋逆大罪。你忘了么?他多么厌恶我。”

颓靡

青青与承贤之间不欢而散,空寂的长廊,只余下清风愉悦奔忙。她拥着重重心事,转过腐朽糜烂的墙,于碧蓝苍穹中微小一隅,踽踽独行。

她突然停下来,想看一眼,睽熙永恒黯淡的天幕。

空灵,洁净,流光婉转。

她默默弯了嘴角,划出一段若有似无的笑。

身后,坤宁西侧的小间,门突然拉开一半,内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细致的手,无声无息,从后狠狠捂住她的嘴,将她一把拉进屋内。

青青像是死了,全无挣扎,顺从地被拉进晦暗不明的空间,顺从他的脾气,顺从他的权力。青青嗅到他袖口弥散开的淡淡薄荷香,她闭上眼,从未有过的绝望袭上心头,从今后,再无逃脱一日。

她罪孽深重,在欲望的城池中辗转纠葛。

她不能思考,分不清爱与欲,兴许二者本就一体,无从区分。

他身上还披着素白的丧服,楚楚衣冠,此刻却承载着野兽般的心。

青青单薄的身体被甩在墙上,冰冷的墙体搁疼了瘦削的背脊,横逸在她颈间发出重的喘息,恣意地,带着凌虐的意味,重重地啃咬她透出青色脉络的肌肤。

他扯开她的衣衫,将她一身凝重的丧服远远抛开。

青青静静看着前方,一地哭泣的衣衫,落魄着,凄婉着,吟唱出凄厉绝望的曲调。

横逸的手终于蹿进小衣内,狠狠搓揉着她柔软滑腻的。

青青口坠下一滴灼热的泪,他含住她的桃花容颜一般润泽的 尖,急切地吮吻,犹同饿极的婴孩,寻求母亲温暖甜蜜的抚慰。

原来,还未冷漠如斯,还是会躲在人群之后,缅怀哀伤。

青青被他弄得有些疼,她伸手抱住他,侧脸贴着他微微沾湿的面颊,缠绵厮磨,轻轻说:“我在,横逸我在。”

横逸的眼泪落下来,片刻又消失不见,他狠狠将她抱住,狠狠将她往身体里揉。他滚烫的膛挤压着她丰盈的房,她蜜桃似的臀在他掌心中染上绯红娇羞。

一切,暧昧而甜蜜,他呼吸着她的香——馥郁瑰丽的玫瑰,交叠着一朵一朵开在他心上。

他含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轻啜,绵绵低语,“青青,我不想一个人。你陪着我,一定陪着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萦绕着深邃的蛊惑,在她耳边诉说着缠绵情话,青青承受不住,这般极致诱惑,这诱惑源自她的心,她干渴的内心,对爱与真诚的渴望。

“好,我就陪着你,永远……唔……”

横逸的吻猝然袭来,覆盖了她所有感官,她只能依着齿间缠绵,黏着他长驱直入的舌尖,寻找他们壮烈无畏的爱恋。

青青醉了,青青忘了,青青只愿沉沦在今日。

尔后某日不期然惊醒,原来那是她与横逸,最贴近的时刻。

横逸抬高青青一条腿,略略试探,便一寸寸,折磨似的挤进去,直至两人贴合得一丝缝隙也无。

青青的背贴墙面,坚硬而冰冷。她仰着头,看着横逸的眼睛,他眸中闪动的欲望与情愫拉扯着她,将她一丝丝拉近,落入他编织的网。

太近,太真切,青青急剧地渴望,她真实且无可躲避地感受着横逸强悍的侵入,他在她体内灼热发烫,烧疼了她丝华紧致的内里。

她听见他满足的喟叹,他贴着她,紧挨着她的身体,漆黑瞳仁倒影着她的影,漫漫都是她,春色满面的她,媚眼如丝的她。

他隐忍着,捧住她的脸,“青青,有一句话,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你必须永远铭记。若你忘了,我便杀了你!”

青青的眼泪落下来,她望见他眼中绝望颜色,伤痛无言。

“青青,我爱你。”

最后一句,低沉绵长。仿佛将一切放弃,他成了赤身裸体的婴孩,站在孤独旷野中,撕心裂肺却徒劳无功地嘶吼。

青青转而微笑,微翘的嘴角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我记得,你爱我。”

冲撞。

一声一声,低哑沉闷。

是大相国寺的钟声,“咚——咚——咚——”,伴随帝王驾崩的千里缟素,带出死亡的绚烂迷离,一声声,激荡在狭小暗的空间,氤氲开华丽颓靡的香,喷涌出无可藏匿的欲望。

青青被这蓬勃的情 欲搅乱了思绪,迷乱中狠狠抓挠着横逸的背,喘息不定地唤着他姓名,她低头咬住他肩头布帛,哼出破碎音调:“不……不行……我站不住……”

横逸便拖住她的臀,将她双腿统统环在腰上,这样的姿势,他闯入更深,“啊——”青青受不住,仰头惊呼,横逸却莽撞地动起来,每一下都重重顶在她深处禁地,伴随疼痛与渴望,焦灼黏腻,不可自拔。

青青紧紧缠着他,身下不断紧缩,横逸地呼吸也愈发沉重,一巴掌拍在她臀上,“好姐姐,太紧了,紧得我都疼了。”

青青气恼,一口咬住他耳垂,末了却细细舔咬起来,惹出横逸愈发高涨的欲 望。

他陡然发力,将青青抱着往圆桌走,于青青而言,这短短几步路,便已足够让愈陷愈深,高高抛起,复又重重落下,两人纠缠的身体击打出极致的快乐。

青青被放倒在小桌上,横逸将她的身体扶正,双手握了她的腰,还未等她缓过神来,便已开始了快速而凌厉的攻势。

青青的身体大敞着,无可依存,便只有牢牢抓着衣襟,她看着不断晃动的屋顶,承受着横逸野兽般无期无尽的撞击,承受着无法拒绝的诱惑,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横逸俯下身子,细细□着青青殷红水润的唇瓣,安静的,全然放松地停留在她温暖湿润的身体里。

他终于觉得安全,头枕着青青柔软舒适的房,“青青,我是皇帝了。”

青青有些冷,合上外袍,遮掩住如诗如画的美好身体,“嗯,我知道。”

“姐姐有什么想要的么?我一定允你。“

青青沉默,继而又笑了笑,缓缓道:“想要的太多,一时也想不起来,以后再慢慢说吧。”

横逸亦笑着,一件件为她穿衣,“好,以后说。”

青青突然伸手抱他,带着小女人的软弱与依恋,靠在他前。

横逸得了意外之喜,止不住嘴角轻笑,吻了吻青青眉心,满含宠溺,“这阵子忙,过几天,我也去姐姐那处玩玩。”

青青不说话,张口咬住他指尖,轻轻一舔,便听他倒抽一口气,抽出手来,惩罚似的吻上她早已红肿不堪的唇,“坏青青,勾引我么?”

他将她推倒,压上她的身体,青青却躲闪起来,静静看着他,“横逸,你会杀了我么?会有那么一天么?”

横逸眯起眼,危险,且带着警告的意味,“我不知道,别再问我这个,好么?”

虽是询问,却毋庸置疑。

青青点了点头,横逸满意地笑,他驯服她,从今后,她便专属于他,如何不让他欢欣鼓舞。

然,青青却在心底冷笑,她与他道别,说缠绵的情话,脑中浮现出承贤的脸,解脱的笑容,她确定,横逸狠得下心去除掉承贤,必然也舍得下她。

横逸爱她,只在界定的范围内。

她无可逃避,便欣然接受,虽极力抵抗,却无法抑制地沉沦,她也不过是普通女人。

也许,当真要伤过心,才能了悟,青青想着,紧紧抱住自己。

再见

时光游走,九月未央,苍穹炫目的蓝,窗外一树一树炸开了细碎橙黄的桂花,残红落一地,繁华层层灭,院子里全然弥散着她醇香甜蜜的气息。

深呼吸,仿佛就要醉倒在手心一捧桂花春酿之中。

娘怀里抱着粉嘟嘟的婴孩,小小的手,攥着青青的衣袖不放。

青青笑,伸手抱他,三个月大的孩子,有些沉了,青青啄了啄怀里粉生生的小脸蛋儿,“元恩好乖。”

元恩欢快地笑起来,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青青月牙白的外袍上。

青青想起孩子落地时,三姑六婆长吁一口气的表情——总算值了。

元恩是个男孩,他母亲的死,也算值得。

而左安忠不曾抱过元恩,他正忙着在大嫂生前居所内追悔祷告,他因妻子的死,一连恨上了母亲幼子。世间随夫殉情的女子不少,他若当真爱极,不如追大嫂同去。

青青不禁冷笑,看着元恩纯净的眼,有些心疼。

她突然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她的人,一个可以永恒依靠的人。

青青心底深处巨大的不安骤然涌现,她含着难言苦楚,将元恩送还娘。她这一生,大约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以无可比拟的磅礴无期的爱,无私无畏地守候一个生长在她体内的生命。

她做不了母亲,他不会允许。

嘉宝丫头进屋来,“公主,里来人了,请您进一趟。”

青青有不祥预感,回头,蹙眉道:“哪一处来的人?”

嘉宝道:“闲安王爷里的大太监来传的话。”

青青一愣,闲安王爷,真讽刺。

承贤出事了,青青脑中转过可怕念头,心绪繁乱,她唤了萍儿,又扶住嘉宝的手,“进去。”

青青见到一具尸体,冰冷的,灰白的尸体,承贤凋零却艳丽到极致的身体。

黄花梨木小圆桌上摆着一杯通透晶莹的鸩酒,白釉酒杯,柔媚线条,呼之欲出的迷离香氛,死亡边沿壮烈旖旎的美丽与疯狂。

她看见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如同昨夜秋雨中凋落的秋海棠,苍白地描绘着他已逝去的生命。

青青低下头,吻了吻他柔软灰白的唇,安静地半躺在他怀里,粉嫩的唇角,荡漾开一朵细小透明的花儿,水光潋滟,隐约难寻。

“你走了……我一个人……剩下我一个人……”

……

“下辈子,你来做妹妹吧。”

……

“我来疼你爱你,宠着你,溺着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决不让人伤你半分,我保证。”

……

“我们拉勾。”

她去勾他冰冷的小指,紧紧缠住,急切地想将体温传递给他。

“拉过勾勾,再不许反悔。”

……

“对不起。”

……

院子里,白海棠一朵朵相拥着开放。

青青拔了头上凤头钗,远远丢进小池塘里,“咕咚——”那钗便被淹没无踪,如同承贤的生命,终究要被时光湮没,到时,连她的记忆都变作一团模糊白雾。

承贤死了,她这样告诫自己。

她攫下一朵怒放中的白海棠,淡青色的汁染绿了指尖,像血,她几乎可以嗅到指尖浓重的血腥,像一场甜美安详的梦,梦中白云扰扰,苍穹如幕,眼前瑰丽坦途,径直走向怒放的死亡。

月牙白轻纱飘渺,白海棠如泣如诉,她如天边浮云,只需轻轻一触,便会散去。

勤政殿,横逸抬起头,便遇见一簇纯白花束,梨蕊白,梅花香,衬出花下人乌发蝉鬓,烟视如丝,一双如水明眸,一对青黛娥眉,两厢凄迷泪光,满地寂寞繁花。

她跨过门槛,走进殿内,白雾似的裙角扬起又落下。

她朝他笑,他放下笔,皱起眉,他不喜欢这样笑着的青青,她离得他这样远,他不能容忍,她在他掌控之外,拈花微笑。

“你杀了他?”她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不曾存在。

一切不过虚妄,你虚妄的挣扎与痛苦,都是镜花水月,空虚梦幻。

“你在质问朕?”

横逸眉头皱的更深,眸中已有怒光闪过,冷冷睨着她。

青青垂下眼睑,恍然间,自嘲地笑了笑,“你杀了他。”

她转身向外,不出三步,便如意料中的,被拉回横逸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哭闹,会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狠心,这样绝情,会害怕会战栗,会恐惧某一天与承贤遭遇同样的结局,然而她只是乖顺地依着他,柔柔靠在他肩上,轻轻说:“我能去送送他么?”

横逸捏紧了她的腰,低下头,发了狠地吻她。

青青挣扎,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咬出满口血腥,她挑衅地看着他,又凑上前去,将溢出的血一丝丝舔干净,如同一只吸血的妖。

她唇上残留着他的血,她笑笑说:“好诱人的味道。”

他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咸涩甘苦,“你在难过么?你在恨我么?因为他?”

青青发间的白海棠落在地板上,鬓边有乱发垂下,仿佛隔世的容颜,抓不住,捕不牢,“不相干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省了日常用度,我伤心做什么?伤心给谁看?”

“真话么?”他问。

“你说呢?”她答。

横逸亲吻她染血的嘴角,眯起眼,露出森寒目光,“好狠的心,若今日去的是朕,姐姐会伤心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可以试试。”

横逸捏住她下颌,脸上已现怒容,“胆子不小。”

“胆大又如何,还不是被您抓得死死的,我的皇帝陛下。”

她轻佻地吻了吻他脖颈上的齿印,转身离去。

月牙白的身影,烟雾般徐徐散开。

青青安静地回到左府,安静地继续她死水一样的生活,安静地收拾她本就不多的悲伤情绪,偶尔逗逗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看着他笑,她也觉得快乐。

青青送承贤最后一程,却在西陵遇到熟悉面孔。

赵四扬,青青认出他,在西陵的残兵老将里,他年轻桀骜的面容,突兀明丽。

送行的队伍只有孤零零几个人,纸钱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如同昨夜落花,凄凉萧索。

似乎有雨,追随着冷冷秋风扑打在脸上,青青拢了拢肩上灰黑大氅,扶着萍儿立于一旁,眼见着承贤棺椁被抬入陵寝,冰冷的,藏匿着无边黑暗的地。

承贤……

承贤的一生似乎都被遮掩在暗影下,阳光照耀在他的世界之外。苍白,无力,有时连反抗都觉多余。

就这样吧。

来生再会。

青青默默念叨。

汲着水的双目,流转的波光,遇见那人不经意的一瞥,惊鸿若影。

青青不知道为什么会微笑,她看见赵四扬疏朗的眉目在撞见她的眼泪时狠狠皱成一团,在担心她?或者处于男人与生俱来的强势,悲悯地观摩她的伤痛?

他皱着眉,眼睛里都是她的影。

原来还记得她。

奇异?或是担心?

她笑起来,大声地,狂乱地,在空寂的,飘着绵绵秋雨的西陵里。

她看见赵四扬眉心皱成的川字,看见他无可奈何的神色。

傻子,傻子一样。

她笑出了眼泪。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悄悄问一句,你怎么了?

一脸凝重的傻瓜上前来,冒冒失失地说:“请公主节哀。”

青青看着他,他从哪里看出她的哀呢?她分明在笑,秋雨纠缠着她清脆如铃的笑声,散落在泥泞大地,埋入帝陵冷凝的土壤。

青青揉了揉脸,毫无仪态,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平缓地说道:“你还认得我?”

“公主教诲,臣下不敢忘怀。”

他低着头,敛着声音,青青瞧不见他的脸,下意识地觉着他语带讥讽,再回首,却撞上他诚挚目光,坦荡磊落,由得青青看来,痴痴傻傻,懵懂无知。

但青青唇角嘲讽的笑渐渐僵住,仿佛是一息低叹,声如蚊蚋,“我不就是个恶毒女人,记着我做什么?报仇么?”

赵四扬欲言又止,他思索着如何解释,拿捏恰当,但前头安放棺椁的人已然安排妥帖,青青犹豫片刻,又提步往前,“赵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她进了墓室,静静站在承贤身边。

她将所有人摈退,唯独留下赵四扬一人。

他站在她身后,令她觉得安全。

傻子,傻子才不会伤害她。

她见过赵四扬澄澈的眼,如同一双明镜,倒映出她的影,刁钻、冷漠、自私、贪慕虚荣、自以为是、虚浮做作、放荡不堪、丑陋破败的灵魂与身体。

这样可怕的女人,居然还有人紧紧抓着不放。

可笑么?

她笑出声来,不知道有没有吓到身后的男人。

青青走到棺椁边,蹲下身子,抚着冰冷的棺椁,亲吻密封的棺盖。

“再见。”青青说。

她抬头,对赵四扬浅浅微笑。

天撼,地动,乾坤倒置,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

恐惧与震动一同到来,青青伸手去,想抓住什么,她不要,不要这样无依无靠,飘萍一般,至死无人相伴。

她抓住一只宽厚糙的手,她落进厚实温暖的怀抱。

青青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地里落下的石块。

要死了么?

青青依紧了身边的人。

死吧。

她听到赵四扬重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微笑,夜之花绚烂开放。

(有点扯?我觉得有点……砸我吧……我受得住。)

7

尘埃

太安静,太寂寞。

黑暗中,尘埃独舞。

到处都是孤独的颜色,漆黑如同她绝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着赵四扬宽阔厚实的膛,一语不发,安静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观音,赵四扬想着,忽略手臂与身体的疼痛,遥远的,慈悲的观音,永远捂不热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满灰尘,细微的动作,尘埃便落进眼里,伸手去揉眼睛,却发觉满手血腥。

秋日萧索,陵寝中寒气袭人,青青拉紧了厚实温暖的大氅,紧紧缩着身子,往赵四扬怀里靠。

赵四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青青的动作撞到他被石块砸伤的肋骨。

血留出来,润湿了他的布衣裳。

长久的沉默,她静静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闻着他血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满是灰尘。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干涸裂的河床,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舌尖尝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像拉面一样,白嫩的身体,没有休止地生长,长的令人厌烦作呕。

赵四扬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血都结成了痂,沉痛地覆盖在皮肤上。

像一只只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体也已干涸聚拢。紧紧地粘着她,携带着赵四扬身上浑浊的气息——汗水的味道与皂角干净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尸,我就宽恕你。

青青想,赵四扬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在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依靠他。

“陵寝太深了,三天之内都不可能挖开。”

青青的声音有些低,圆润如珠,来回在赵四扬撑起来的角落中滚动。

“会死的,会死。”

“不会,绝不会。”

赵四扬声线低哑,他与她离得太近,他说话时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喷薄在她侧脸。

温热的气息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贴着她,吻着她的眼角面颊。

青青闭上眼,兴许睡去后,会在梦中死去。

黑暗与寂静搅在一起,和出一锅黏稠的粥。

赵四扬藏匿在黑暗里,思索了许多事情。

他慢慢梳理着过往那些贫乏无味的岁月,比如他的出生,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早亡,与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诲,还有他所见的,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浮着刁钻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缘分许多种,同患难亦难得。

他叫赵四扬,赵四扬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头,仔细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很难听清。

赵四扬陡然一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

她在他怀中入睡,是否有甜蜜梦境。

他救了她,义无反顾。代价是一只被砸碎了骨头的手臂和断开的两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着眼,不曾真正睡去。赵四扬的手伸过来,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骂他傻子,却感到他明显地松下一口气。青青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活着。”

赵四扬尴尬起来,呐呐地“嗯”了一声。

青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见头顶传来他诚挚坚定的声音,“别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语调声线,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弯了嘴角,回应道:“你保证?”

他点头,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点头。

谁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来,“你听我说个故事。”

“等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饮我的血,食我的,好好等着石头扒开的一天,那么,你有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赵四扬被吓住的模样。

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没有也无妨。”她拔下发间金步摇,三尺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赵四扬受伤的手臂上,覆盖着狰狞的伤口,沾染上他的灼热的血。

她在地上磨着金步摇末端,发出艰涩凄厉的声响。

这声音一直伴随她婉转话语,说尽最后一分感怀。

“一会我说完了,你就用这簪子,扎进我的心口。”

“等我断气了,你就继续用它,在将我心上的伤口凿开,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这颗心,是不是已经腐烂发臭,连充饥都不能。”

她没顾得上赵四扬的震惊,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她压抑太久,需要彻底疯一次,就在死前,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来,唤我一声试试……”

她的声音是小小的蛊,偷偷种在他心上,悄然无声,回首时,已然盘错节。

他醇厚低哑的声音闯进她耳里,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模仿赵四扬的举止,略带些嘲笑与讥讽,却是满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在他伤口上,血淡了,划开来,糅杂着眼泪的苦涩。顺着裂开的皮,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极其恶毒的话语描绘自己,赵四扬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透过密云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气氛迷离暗昧,尘埃集结了他的情绪,她无助的眼睛在尘埃漩涡中越陷越深,他将要抓不住她。

可是这一切,青青无从知晓。待到故事完结,簪子也磨得锋利。

“我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能作壁上观。”

……

“我以为只要隐忍不发,大风大浪不过伏在我心上。”

……

“我以为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不长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实错的离谱。”

……

“我骨子里,就是贱。”

……

“青青。”

青青靠着他,他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腹腔,黑暗中失去颜色的血顺着伤口潺潺流出,将她与他黏在一处。

“青青。”他执着的,小心翼翼地唤她。

他抬起手,寻找她的脸,捂住她的湿润的双眼。

青青把簪子塞进他手里,他冰冷的手背被她握着。

她循循善诱,“你来,来……手要快,我怕疼。”

然而赵四扬太过虚弱,他连握紧发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什么死不死的。”

“公主出去之后,能不能帮着照顾我母亲?她老了,连纺纱的力气都没有。”

他快死了,青青愣了愣,一命换一命,他为她挡去了落下的石块,他奄奄一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簪子掉落,与地板碰撞出清脆突兀的声响。

青青冷笑:“行了吧,少在我面前扮圣人,若我有事,你即便出去也是死,兴许还会祸及满门,现下你舍身救了我,死后奖赏定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谁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赵四扬仿佛不曾听见,他的意志已然涣散,眼前是远在苏州的赵家老宅,树影婆娑的长廊,荷香四溢的池塘,炊烟袅袅的厨房……

他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青青的恐惧急剧扩散,她一口咬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发出疼痛呻吟。

他的血缓解了她对水的渴望,她舔了舔嘴唇,还想继续。

“你得活着,若你死了本便灭了你满门。”

青青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愿意赵四扬就这样死去,起码现在不要。

“你上过战场,应当知道如何包扎,你教我。”

赵四扬“呵呵”地笑出声来,继而又痛苦地捂住伤口,咳嗽着断断续续的说:“明明就是……是个黄毛丫头,还偏要装出大人模样……”

青青缄默,撕烂了裙角,一条条沾满尘埃的布帛攥在手心,索着往他腹伤口去。

后来,日夜没有了消息。

青青累极,真真靠在他怀里睡去。

她听见他低声轻吟,他的声音这样好听,仿佛是在安慰不断被梦靥侵袭的青青。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切不过繁华梦靥,梦醒皆散。

(第二卷完结)

【卷三:愁肠已断无由醉】

活着

耳边漂浮着嘈杂声响,不远处依稀传来石块落地的轰然与沉重。

青青感到赵四扬的身体稍稍一颤,在沉寂了又一个昼夜之后,恍然间又有了生气。

“我不想出去。”

青青开口,声音嘶哑绝望,一如耄耋老人般苍老枯槁。

“于我而言,活着是无期无尽的痛苦,没有道理,无可辩驳。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青青看见第一缕闪亮星光,犹如碾碎了的水晶,零零散散落在她手心。

她将离去,离开她任哭泣的地方,继续她的生活,继续做尊贵无比的子桑青青。

又有焦急呼唤顺着星光袭来,打散了包裹四周的静谧与黑暗。

离别在即,赵四扬突然抱紧了她,用尽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我也不知道。但唯一清楚的是,我若活着,每个月便有二两银子的俸禄,母亲便不必节衣缩食,家中年老仆役便不必担心有一天会无所依靠,等国丧过去,我便用积攒的钱娶一房媳妇儿,那二两银子也能让她衣食无忧,将来有了孩子,我活着,他们才能请师父读经书,我活着,他们才能活得更好。”

青青不曾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任他用未受伤的手臂揽紧了她,仿佛要将所有活着的气力渡给她。

青青这样顽固,“我不明白。”

赵四扬浑厚声线在耳边绕转,他低声说着,仿佛还依存着笑意,“你明白的。”

眼前巨大的石块被搬开,青青看见星光满布的绚烂苍穹,美得教人心疼。

“赵四扬你这个傻子,自以为是的傻子。”

青青终于看见那张熟悉的憔悴的脸,一旁侍从来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他在废墟上踉跄行走,远远的,他黑曜石一般闪烁的瞳仁中盈满了她的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跪在废墟上,伸手来将她抱出赵四扬撑起的狭窄空间。

前金丝绣成的龙在咆哮,他双手颤抖,却牢牢抱紧了她。

“青青你吓死我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青青在他眼中被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

青青紧紧拽着另一只手,另一只布满伤痕的手。

那些被簪子划出的痕迹丑陋而狰狞,那些被簪子凿出的血浓稠腥甜,在一番昼夜轮回中,滋养着她的生命。

青青说:“救他。”

衡逸看着青青紧抓着赵四扬不放的手,眼中一暗,诱哄似的说:“我们先回。”

青青不放手,衡逸抱着她往外走,她将赵四扬的手越拉越高,他糙的手指最终从她掌心滑落。

青青艰难地回过头去,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记忆。

赵四扬的手缓慢地落下,一点一点,慢得像渐渐消散的尘埃,终究远去。

星光流泻满地,青青看见赵四扬被星光渲染的脸,他俊朗的眉目,微笑着的唇。

他被定格在此刻,随同她饮下的血,镶嵌入她的记忆中,像一座无字碑,默然屹立。

衡逸抱着她,小心翼翼,全身紧绷。

丫鬟婆子一溜上来,马车显得狭小拥堵。有人为她擦脸净身,嬷嬷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干裂的唇,她又尝到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全然都是赵四扬的味道。

马车缓缓向前,她望着衡逸紧皱的眉头,虚弱地笑着。

马车外蛰伏了一夜的太阳即将破云而出。

仿佛是某个平凡安逸的清晨,一切都不曾发生,连赵四扬都不曾存在过。

恍恍惚惚又坠进无限下落的梦境,无底的深渊,死亡不再是一瞬之间,它被无尽地拉长,恐惧与狂乱折磨着她,她在梦中几近疯癫。

睁开眼,迎上一双猩红眼眸。

衡逸坐在床沿,细细瞧着她的脸,她眉头隐藏的一颗小痔,鼻梁上隐约可见的细小雀斑,额头上娟秀的美人尖,下颌一道小疤痕是幼时磕坏的伤疤,浮云般流散的长发,发尾变得枯黄分叉。

她的眼睛,清澈明晰,柔柔倒映着他痴迷模样。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在她额前眷恋流连。

“青青……青青……青青……”他低声呢喃,反反复复,缱绻缠绵。

青青的意志渐渐涣散,她又回到漆黑梦靥,无底的深渊,是衡逸无穷无尽的爱与欲 望,永无止尽。

衡逸突然抱紧了她,他强劲的臂力,几乎让她窒息。

“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青青沉默无言,静静看着明黄的床帐,晨光落进屋内,原来已经是泛着新生气息的一天。

转瞬之间,衡逸的眼神转了凛冽。

他抱着她,恨恨道:“他连死都要跟朕抢,他连死都不放过你。”

“朕不会让他好过的,到死也不能。”

“我做了一个梦,噩梦。”青青用撕裂了的嗓音诉说,卧寝里乍然明亮的日光,擦亮了伤疤,“我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你的脸。横逸,原来我早已无处可去。”

他的手抚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细致轮廓一再将他震撼。小德子压低了声音催他上朝,他低头吻着她,吞咽着失而复得的芬芳,然而思绪跳跃,长夜苦短,心火灼烧,是命运种下的偏差,教他弥足深陷,教他苦痛酸楚,教他快乐如斯。

他吻着她,所有的痛苦都令他兴奋。

青青回吻他,双手环住他脖颈。

横逸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狠狠压着她,吸吮着她干涩的唇瓣,将她细碎嘤咛一一吞下。

天荒地老他不信,海枯石烂他鄙夷。

他只求空虚怀抱牢牢禁锢的是她温暖妩媚的身体,他的寂寞空虚塞满她靡靡香氛。

小德子又大着胆子再催一遍,横逸放开她,蹙眉看着她绯红的面颊,长叹一声,又低头去,抵着她光洁额头。

“只能这样吻你,因我欲爱但忘言。”

咫尺间距,他湿热双唇微微阖动,侵扰着她的。一丝丝酥麻爬上唇角,青青稍稍抬了抬下颌,奉上殷红唇瓣。

他与她厮磨纠缠,不忍放手。

青青鼻尖缠绕着他的呼吸,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走吧,我就在这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横逸摩挲着她的唇,沉迷于末日来临般决绝的畸恋。

“别再有下一次,好吗?好吗?”

紫宸殿外跪满了捧着龙袍束带的娥太监,小德子在外急的跳脚,大政殿百官云集,切切杂杂,唾沫横飞。

横逸却如孩童般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问,“好吗……好吗……”

他的世界空寂无垠,然而每一个画面,每一盏灯影,每一颗露珠的倒影,每一捧海棠的落英,藏匿的都是青青淡薄了的悲喜,充盈的都是她浅笑时的光辉。

青青亲了亲他手背,努力微笑,“我保证,绝不再有。”

横逸笑起来,明朗且和煦,他低头使劲亲她一口,“朕去上朝了,姐姐好好休息,回头陪朕一同用膳。”

横逸走后,青青的笑容却暗下来。

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的后将纷繁热闹,他的女人将可以是这里的任何一个,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有的选择,青青没有。

她不能爱他。

她爱他,他便失去追逐的快乐,会厌倦,会烦恼,继而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然而,她却不能恨,不能怨,不能哭,不能闹,她是谁呢?

是他的亲姐姐,中寂寥女子,任何一个都能哀叹帝王无情,怨愤春闺冷寂。唯独她不行,她有什么资格?

她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永远地隐藏,永远立于暗处享受欲 望的痛苦折磨。

没有名分,没有对等身份,没有任何依存,唯有他少得可怜的爱情,教她如何舍得,舍得全抛一颗心?

不是不肯,是不能。

青青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无量寿佛慈悲脸孔,昏黄烛光下,一张暴虐自私的脸。

废了左手,伤了脾脏的赵四扬躺在西陵简陋房屋中,虽面色苍白,但呼吸仍在,赵四扬仍然活着。

恍然间忆起白香怯生生的模样,一双通红的杏眼,兔儿一般娇小可怜。

他在祠堂被罚跪一个彻夜,白香便是顶着这样一双眼,含着盈盈泪光,不发一语地陪了他一个晚上。

彼时白家落罪,她回到赵家老宅,见着了他,还是这样一双翡翠石一般通透的眼睛,哭着唤他。

他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说到底是他负了她,是他无能,无法将她所要所求一一奉上。

“我怕她当真被强,若我晚去一分,她便多一分危险。”

“难道不曾怀疑过,白香乃自甘堕落?”

“我相信她。”

“可是她骗了你。”

赵四扬起身来为她斟茶,“她有她的苦衷,是我造就了她的苦衷。”

青青推开他递来的陋茶盏,冷冷瞧着他,讥讽道:“所以我说你傻,若当日左安仁当真打死了你呢?”

“有些事情,即使是死,也需搏上一回。”

“兵部给事中赵四扬赵大人,您可真是个痴情种。”

赵四扬笑了笑,“噢”一声恍然大悟,“原来臣下升官了。”

青青道:“恭喜赵大人了,那一只手,不曾白费,升了官涨了俸禄,还不快快娶媳妇去?”

石头

赵四扬低头,躬身道:“公主说笑了,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说办就能办的?”

“赵大人中意哪家的姑娘,我帮你说去就是。”青青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可怜,却也还干净,瞧着倒不讨厌,“以大人的家世人品,还能有人不乐意?怕都是赶着要来呢!”

赵四扬侧脸浮着两道粉红的疤,是那日被碎石划出的痕迹,而今如枯木逢春,新鲜粉嫩。从来不必挂心,再深的伤口都有弥合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忘却的一天。“即便是勉强来了,那也是冲着公主的面子,何必呢?委屈人家一辈子。”

青青面带愠怒,挑起眉头,冷哼道:“是吗?我倒是忘了,赵大人是个认死理的,认准了一个,便非得等到不可,瞧瞧,这会子就等着驸马爷西归,娶他窝在心肝里疼着的小妾呢!”

赵四扬皱起眉来,那刀锋一般的眉拧在一处,下面一双星子似的眼,越发好看起来。青青有些走神,突然想起横逸逗她时说得混账话,“姐姐生气起来可是别有一番风韵,好看的紧。让人不由得就爱惹你生气。”时下,青青觉着这话也不是全然胡扯,她瞧着赵四扬的模样,恰是应正了这句。

青青全然忘了生气,本以为他怒在她刻薄白香,不料却听赵四扬秉着教训似的口吻说道:“公主即便是金枝玉叶,也不可如此诋毁左驸马。”

青青一时怒极,只冷冷睨着他,看得赵四扬避开脸去,才开口道:“本诋毁他又如何?是他来治本的罪,还是你赵四扬呢?”

“还有……那日本的秘密都教你听了去,你说,该如何呢……”

赵四扬一愣,随即又了然道:“赵四扬的命,任谁都可以拿去,只要公主有这个本事。”

“噢?好大的口气。当真吓坏了本呢!”青青眯起眼,怒极反笑,“且不说这个,赵大人还记得在西陵,是哪只手碰过我么!”

“臣下斗胆,愿废了这双手,以全公主名节。”

赵四扬抬头,坦然与她对视。

这番,竟是青青率先败下阵来,脱口而出便是:“好啊,你废,我瞧着呢!”

赵四扬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起身了,青青以为,他眼中若有什么,那定是浓重的厌恶,然而他取了刀再抬头,却遇上一双默然平和的眼睛,教她心头一紧,当真后悔,为逞一时口快,将自己逼得进退维谷。

再看他,“噌”地一声长刀出鞘,刀光映着他俊俏脸庞,又是分外妖娆。

他往里退了几步,嘱咐青青:“公主站远一些,当心血。”

青青被他这举动吓得一愣,片刻回过神来,却见他已经扬刀欲下,青青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掷过去,幸而离得不远,那茶盏恰好砸在赵四扬头上,继而清脆落地,片片碎。

青青气得发抖,赵四扬却不解地望着她,她终于觉得无力,“你真下得了手?这一刀下去,多半就得要了你的命。你可真是怪,我要你的命不肯,偏要这样变着法子折腾自己。”

赵四扬放下刀,正色道:“臣下听了公主的事,自会守口如瓶,且非臣自愿,罪不至死。然而臣下确实逾越了,这双手,应当任凭公主处置。”

青青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料定了她下不了狠心,还是当真如此石头一般顽固不化。

“赵四扬,你可真教人讨厌!”

“那……公主还要废了臣下的手么?”

青青瞪着他,恨恨道:“怎么不要?倒不是现在,你等着,本总得教人将你那双手一截一截切下来,足足砍上三百六十刀,用钝刀,请最好的行刑师傅,教你也尝一尝凌迟的滋味。”

青青撂下狠话,赵四扬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神色也松缓下来,隐约间,唇角仿佛还挂着笑,却低着头,不教青青瞧见。口中仍是一派正气:“臣下恭候公主大驾。”

青青一拂袖子,唤了萍儿嘉宝,起身欲走,赵四扬放了刀,上前来送,“赵四扬恭送殿下。”

临出门,青青却又回头,转了笑脸,问:“大人可有话要捎带给府里的人?”

赵四扬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语句,却又听他说:“不敢劳烦公主。”

青青狠狠瞪他一眼,终是转身去了,一口气堵在口,她倒是狠狠踩着随行仆役的背才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子,马抬前足,盖着黄毡子的马车便咕噜噜往前碾。

破陋小屋前,听见赵四扬含笑轻叹,“小姑娘……”

青青坐在马车里,抬手便掷了萍儿递上来的暖手帕子。“什么东西!”

萍儿换了条帕子,又捧过来,“公主跟那石头似的人见个什么气,您气坏了身子,他怕还是什么都闹不明白呢。”

青青咬牙,恨恨道:“关一斋说得好,真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萍儿劝道:“要说这样的人,也不是全然不好。最起码认定了便不改,忠心耿耿不是?他日开了窍,定是服服帖帖千依百顺的。”

青青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萍儿,直到她自觉失言,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

青青疑道:“你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萍儿道:“奴婢多嘴,请公主责罚。”

一小段沉默,青青又道,“你起来罢。”

萍儿忙谢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不是。”青青摆摆手,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你不说,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如今你这一题点,倒是有些意思了。”

萍儿与嘉宝交换眼色,却又一同缄默。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从西陵回到左府。

青青净了脸,换了衣裳,原本是自己个用膳,老夫人那却来人传话,招呼全家人都去老夫人园子里用晚膳。

青青打发了人去白香那把左安仁寻来,等他来了才起身一同去,面子总是要做足了的。

到了地方,一家人落座,左安忠新纳的一房也来了,由人扶着,慢悠悠走来。长得挺水灵的姑娘,刚来时见着青青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却也学会拿架子了。

众人依着礼数,一一见过。

媛依最后挨着左安忠坐下,一席家宴,大伙拉拉杂杂也便到了末尾。

忽而,老夫人拉着媛依说:“现下你有了身孕,是该好好补补,回头得多给你添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有了身子,不比寻常,万事都得小心着点。”

青青没仔细听那女人的反应,将目光转向左安忠,见他面色冷然,仿佛全然置身事外,不经意间发觉青青的眼神,便又越发不自在起来,到最后,竟是一言不合拂袖而去,风度全无。

老夫人的目光在青青与左安仁之间游走一圈,又落回左安仁身上,苦口婆心道:“安仁,你也懂事些,别老往白香那跑,多陪陪公主。”

左安仁呐呐应是。

青青觉着好笑,莫不是老夫人也盼着她为左家添丁,倒是个嫌命长的。

家宴散了,青青不与左安仁一道,他自然是去了白香那处,青青也乐的清静。

正走过回廊,突然瞧见迎面走来一人,待他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左安忠去而复返。

青青并无过多表情,只招呼一声“大哥”便领着一溜丫鬟仆役往自个院子走。然而左安忠却不让,也不怕当着一众下人,哑着嗓子对青青喊道:“我不是自愿的,是母亲下了药,我才……我才……”

青青一愣,随即蹙眉道:“大哥喝多了,长安,送大哥回去。”

后头一身布青衣的小个子上前来,扶住左安忠道:“大爷,奴才送您回去。”

左安忠甩开他,“你瞧见了,你瞧见了的,我舍不得她,我对她是真是实意,天地可鉴,我不曾变心……从不曾……”

青青的眼神冷下来,在冬夜里,竟透出几分肃杀,“这些事情,大哥不是该与大嫂说么?”

言罢,便绕开左安忠,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长安与左安忠拉拉扯扯,那声音也越发远了,一会子大约便回了媛依那处,软玉温香自在逍遥,还有谁记得死去的人。

青青冷笑,负心薄幸,总是男人。

第二日,青青便被府里刺目的丧白灼伤了眼。

媛依恸天的哭声绕着左府的天,一层层往上,诉尽平生不称意。

原是夜里,左安忠一绳绕房梁,了结了自己。

青青笑,原来他当真是往黄泉与燕儿说话去了。

她伸手捏了捏元恩的脸,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那厢,丞相与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泪眼婆娑。

可怜左丞相,丧子之痛还未缓过来,便要去忙皇帝的婚事。

日光渐盛,落在满身缟素的左府,这座腐朽暗的宅邸,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桃花

三月初,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还未开尽,京都便已染上娇羞颜色,世间仿佛大喜降落,人人欢欣鼓舞,满街鲜衣怒马,不知者拉着笑颜满满的路人问话,才了悟,原来是皇帝爷要大婚,如是过早地揭去了春寒,抖落出一派怒放的红。

青青支使寒烟折了一支洒金的垂枝碧桃,她接过来,端详一番,便又递给一旁守着的长平,凉凉道:“色杂,艳俗,再折上几只,回头送给驸马爷的几房姬妾。”

萍儿指着一株大白花碧桃道:“这一树开得烈。”

青青往前几步,站在大白花碧桃树前,稍稍嗅了嗅,“是不错,折一枝,单独送到白香屋里去。”

寒烟应是,又问道:“先前几支洒金的还要送么?”

“要,自然是要了。不然怎能独独显出白香来呢?”青青不知是否因了赵四扬的缘故,日来盯上了白香,但兴许不过是无聊罢了。

再沿着小道往前几步,眼前浮云遮眼,朦胧薄雾下,藏着的尽是妖娆面孔,一如暗云诡谲的睽熙,浮华表象,姹紫嫣红,却不知内里已烂出了脓包,腥臭弥漫。

程青岚,青青默默念叨。

其实大可不必想象,她会是何种模样,但凡进了睽熙的人,虽面目不同,但心都被溶进了同一个塑模,一般无二。

萍儿扶着她,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隆净寺,遇上这样好的桃花,殿下当真不为自己折一枝?”

青青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前,“谁说我不要?咱们要去寻最好的。”

一会进了寺庙,绕过大悲阁径直往里走,来到一处清静地,满院子开的是五色碧桃,那花仿佛历经屠杀,花枝被浸染作暗沉的红褐色,雪白花瓣上沾了血,丝丝缕缕地划开来,缠绕在白色花朵间,更有一半洁净一半血红花朵,壮烈怒放,飘然送来的清香馥郁之后,仍隐约藏着血的腥甜。

青青瞧着一喜,便吩咐寒烟嘉宝多折几支。

定心赏花,乱花迷眼,重重叠叠的花枝间,却隐出一人来。那一株红白各半的五色碧桃横过他的脸,却遮不住挺拔身姿。

他如今一身玄色绸衫,勃发英气中,更显露出几分风流气韵。

青青信手拈来一萼绛红桃花,低声自语:“今年的桃花倒真是别样红。”

赵四扬自然是从掩映的花枝中走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青青叫起后,沉默片刻,才率先开口道:“公主也来敬香?”

“不,我来赏花而已。”青青自顾自往前走,掠过一簇簇怒放中的桃花,赵四扬便也在后头跟着,丫鬟仆役都站在原地,不一会便离得远了,“倒是赵大人,春来赏花,好兴致。”

“臣下陪着母亲来寺里求个安心而已。”

青青今日一身绯色霓裳,拢着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女披,头上高高挽着双鬟望仙髻,耳际一双明珠,熠熠生辉,足上白底红莲花,莲华妩媚。

再看那飞扬神采,倨傲眉眼,一颦一笑,艳若桃李,一言一语,泠叮似水,细看去,却比满目春情更美上几分。

青青不言语,他自觉尴尬,便又指着眼下一支千瓣桃红道:“这支更好。”

青青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略有些惊异地望着他,“大人要为我折一枝?”

赵四扬笑笑,青青觉着一阵暖风拂过,心也熨帖下来。

他抬手便折了顶端一支,桃花红艳艳地绽满枝头,青青接过来,冰凉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手背,竟油然生出几许贪恋。

花枝垂下来,青青的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她瞧着枝头春日喧哗,默默不语。

那一垂首的温柔,便教桃花委顿了身姿。

赵四扬一时踌躇,最终试探地问道:“圣上大婚……你……”

“我?我如何?”

赵四扬皱起眉头,有些后悔,“不,没什么。”

青青低头去闻桃花靡靡香气,眼睛却是直直看着他,“赵大人在担心我?”

“是。”

青青佩服他的磊落,转身走进桃花密林中,一泓绯色剑影渐渐被桃花湮没,只远远听着她口中念来一诗,“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赵四扬一惊,却已寻不到她踪影,匆忙闯入桃花叠影,猛然撞见她薄雾似的笑靥,才放下心来,前一刻,他竟当真以为她是一树桃夭,便要如此,掩匿无踪。

“此诗乃乱臣贼子所作,怎可出自公主之口。”

青青混不在意,轻声笑道:“你紧张什么?谁又能奈我何?”

不等赵四扬开口,便又凑上前去,离得他极近,那般温热呼吸,那般摄人的兰香全然拂在他脸上,“你见过菊花春日开么,不可能的事又何必难过。只需好好瞧着春光明媚,瞧着桃花众人艳羡,待到秋日来,自然是我开花后百花杀,谁敢与我争?谁能与我争?”

“不过……我若为青帝,定不会亏待菊花,嗯?”

赵四扬被她懒懒扬起的尾音撩拨得耳目通红,最终却是道了别,逃跑一般匆匆走了。

独留青青,春日妩媚中,拈花微笑。

他一口气跑到隆净寺大门,兀自捂着脸躲在樟树下,小和尚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施主,令堂正寻您呢。”

赵四扬抬起头来,红彤彤的脸颊将小和尚吓得一愣,他抹一把脸,点点头,故作镇定,“有劳小师傅了。”

青青下山去,将手里的桃花递给萍儿,“回头将这一支在书房御赐的靛蓝色珐琅花瓶里。”

又道:“放窗户底下,让太阳照着。”

回了左府,小歇一会,睁眼便是日落西山,黄昏染血。

萍儿进来伺候,“里面来人了,说是圣上吩咐,令殿下大婚当日,定要穿红裳。”

青青闻言皱眉:“他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教我与新娘子抢风头么?”

萍儿道:“圣上也没说究竟穿什么红,奴婢挑了几件深浅不一的,您看着选一件吧。”

青青颔首,随即指了指嘉宝左手提着的绛红色莲花暗纹对襟大袖衫,又挑一件茜素红纺纱褶裥裙,“这么些颜色,首饰便去个半吧,再挑个简单的发髻。”

萍儿应是,青青摆摆手,一众女人便都退潮似的离开。

房间陡然大起来,空落落的装满寂寞。

总算挨到天明,总算……挨到横逸大婚这一日。

青青收拾妥帖,一早入,安心陪在太后身边,与众人拉扯闲谈,笑得嘴角酸痛。

仍是在笑,她在等待,等待横逸携新皇后前来,她必须,一定,笑出最妖娆的颜色。

如早春桃花,粉嫩鲜活,姹紫嫣红皆不见,只余碧桃枝头一簇傲然桃花,浅淡的香,勾了他的魂。

横逸看着她,还她了然微笑。

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接下来,他将拥有的,桃花一般柔韧婀娜的身体,鲜嫩得仿佛一使力便能掐出淡青色的汁。

他握紧了拳头,心跳急促。

青青默然,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人请苍天为鉴,拜高堂为证,尔后举案齐眉,结发不离。她的心结成了冰,坚硬锋利,又被他瞧新皇后的温柔眼神一锤子砸成碎块。

她分不清横逸对程青岚是真情或是假意,她只知道,她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永远。

又免不了自我嘲讽,原来她还存有少女春梦,旖旎芳香,却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喧哗吵闹,青青有些头疼,便辞了太后,先行回去。

行至门,却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小德子急匆匆赶来,俯首跪拜,“公主且多留一会,圣上有话要同公主说。”

萍儿放下车帘子,回身来等青青吩咐。

青青早已不耐,如今又被人拦了去路,心情越发烦躁起来,冷冷道:“难不成教我去瞧他洞房花烛?走!”

萍儿点头,吩咐车夫扬鞭。小德子见状,不要命似的冲出来拦在路中,又向左右侍卫吩咐,“都是泥塑的还是怎地?圣上要留人,你们竟还傻愣愣站着不动。”

末了又跪下,呼天抢地,“今儿要是留不住您,奴才也甭想留下自个这条命了。求公主大发慈悲,怜惜奴才这条残命吧。”

“萍儿姑姑,您也帮着奴才说句话呀。”

萍儿坐立不安,为难地看向面色铁青的人。

青青拍案而起,挑帘子下了马车,睨着匍匐在地的小德子,冷笑道:“德公公,圣上令我去何处说话呢?”

小德子连忙磕头,“奴才这就领公主去。”

青青堵着一口气,偏要步行去,萍儿与小德子再三劝过也不顶用。

她走得极快,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原来,又是西那处偏僻佛堂。

小德子在门口将萍儿拦下,“萍儿姑姑,咱们去叙会话来。”

青青点头,萍儿便随小德子去了。

起风了,三月天,一轮明月高照。

青青站在冰冷月光下,长廊倒映着寂寞孤影。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被满眼的红惊扰。

红,壮烈的,血腥的,囊括了一个女人所有缱绻旖旎的梦。

门合上,青青被席卷而来的红迷乱了眼,她熏熏然,竟有些醉,醉倒在这片烈焰之中。

我爱你,不畏烈焰焚身之苦。

永远。

8

红浪

大红的绸布掩住了佛祖**的眼。

盲,情 欲似盲眼囚徒。

佛祖的慈悲,穿不过世人磅礴的欲念。

红绸一层层落下,仿佛天火下陷,点燃了冷斗室,一簇簇上窜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烧干了她的泪。她已计较不得,辛酸不得,只能任烈火灼身,一寸寸陷下去,万丈深渊,狭窄牢笼,她已心甘情愿。

红艳艳的幔帐围拢来,造就一处明艳灼人的新房。抬脚走过,鲜红幔帐便一层层飘荡,仿佛已是红浪翻飞,四处氤氲着暧昧的香,一盏半人高的红铜小炉,丝丝袅袅缠绵无期的迷迭香,兜兜转转,皆是爱欲缠人,暖香迷醉。

黄梨花木雕花大床亦是端着绯红笑靥,松软褥子上一床苏绣软缎百子被,青青坐在床沿,一个个数过去,都是孩子的无忧笑脸——圆嘟嘟的脸蛋,弯月一般咧开的嘴,教人看着看着便欢喜起来。

龙凤火烛陡然爆裂出一朵潋滟烛花,红帐里忽明忽暗,倏然间一丛红布落下,牢牢盖住了视线。

那人无声无息便已至背后,将喜帕拢住她怔忪的眼。从身后揽住她的肩,隔着血红绸布,贴着她的脸,低声诱哄:“青青,予我一生,好么?”

青青道:“我已嫁,你已娶,何来一生?”

横逸一下掀开她的盖头,捧住她的脸,狠狠吻过去,“朕乃天下之主,朕说有便有,你不予,朕抢来就是。”

青青被他吻得往后仰,两人一同倒在层层叠叠的戏水鸳鸯上,然而横逸突然转了温柔,伏在她身上,贴紧了她的耳朵,兴奋而急切地唤,“娘子……”

青青仰着脸,眼泪溢出来,滑落到横逸的唇上。

他舔了舔,咸咸涩涩,甘苦夹杂,他便又唤一声,“娘子。”

青青转过脸来,狠狠抱着他,抓得他背脊上隐隐地疼。

他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心便软下来,伸手去轻轻拍她的背。

“横逸……”

“嗯?”

“我恨你……”

横逸痴痴笑起来,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两人还险些跌在地上,幸而他抬手撑住床沿,却又换做青青趴在他身上。

他朝青青笑,傻子一样不停地笑。

他穿着红彤彤的新郎服,扬着一张笑得红彤彤的脸。

青青瞧着可爱,眼泪还未干透,便低下头去吻他,方触到他的唇,另一方便已如开闸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手上使力,一下颠倒过来,压着青青,狠命地折磨她的唇。

青青被他吻得几近窒息,抬手推他,无非蚍蜉撼树,颓然白费。

小窗的缝隙中,疏漏了点滴月光,却似水银泄地,缓缓浮上一双纤细小腿,牛似的白滑,翡翠似的通透,触手时刻温软迷香,又教人再也放不开手。

他是受了牵引,得了蛊惑,一手扶着她纤长诱人的腿,一手握着她玲珑小巧的足裸。

青青迷离着一双眼,远远瞧着他,红唇轻启,低语,又似呢喃,“冷,横逸,我冷。”

他低头去,亲吻她白玉似的足裸,青青下意识地要挣脱,声音却变得绵绵无力,偏像一只女人的手,十指丹蔻,若有似无的挠着他的心,直教人觉着苏苏麻麻地痒起来,悄无声息地,便落进女人的身体里,兀自沉醉。

他的唇,贪婪流连于她曼妙的轮廓,湿热的吻沿着她小腿的线条一路往上,路遇屏障便一把撕烂了揉碎了远远抛开,留的地面一层散乱的罗衣亵裤,在被红帐染红了的月光里,恣意舒展着磅礴大雨般倾泻而下的无边欲 望。

横逸的唇停留在她敏感的大腿内侧,青青绵软无力地呼救成就了此刻欲念背后最动听的乐曲,他突然张口,狠狠咬在她腿处。

青青若池中引颈的白鹅,呜咽着发出既痛苦又欢愉的嘶鸣。

而横逸则满意地瞧着他留下的印记,那齿印红肿泥泞,还有一处渗出了血,缠着他留下的晶亮唾,缓缓顺着她白腻的肌肤流出,落在百子被上,染红了孩子如花笑脸。

就像,处 女的血。

他扯散了衣襟,又附上去,拔下青青的头钗,那三尺青丝便如幔帐曳地,落在她光裸的身体上,半遮半掩,欲语还羞,又平添一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蛊惑。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伤口边沿,却又状似无意地抚过她身下紧缩蓬门,“疼不疼?”

青青忍着心头欲念,仰起脸,一双潮湿的眼直直对着他,那些揉碎了的星光落在她眼底,又如月夜中一汪秋池,盈盈一水间皆是他的影,“你怎的总爱教我疼呢?”

横逸的吻落在她眉心上,“教你疼,你才能记住我。”

“青青,我总怕你忘了我。”

青青略微勾了勾唇,斜眼睨着他,慵懒却妖娆,举手投足描绘出万种风情,“怎么会?你教我快乐,我记着这快乐,便也记着你。”

横逸用牙齿轻轻磨着她细腻圆润的肩头,嘟囔道:“坏青青。”

青青转过身,修长双腿缠上他的腰,扬眉坏笑道:“那你是……好人?”

“你来唤我一声好哥哥听听。”

青青笑,他便低头揉弄她酥软滑腻的 房,听得她绵绵轻哼,又诱哄道:“好姑娘,叫我一声。”

他低头含住她前一抹娇羞,牙齿反复碾着蜜桃似的美丽。

青青禁不住,弓起背,却令他越发肆意起来。

青青抬脚踹他,横逸本无防备,还真被她踢下床去。青青嗔怪道:“可真是个小心眼的东西,就这样还巴望着作我兄长,半点风度没有!”

横逸觍颜大笑,又爬上来,与青青腻在一处,讨饶道:“姐姐可真是狠心,这都第二次了。也罢也罢,我本就是你夫君,还稀罕一句‘哥哥’?”

他扯下床帐,那红艳艳的帐子落下来,将月光隔开,余下些许红色微光,笼在青青光裸的身体上。

横逸撑开她的腿,如同撕裂一朵含苞的花,灼热的身体闯进青涩柔嫩的花蕊,蕴含着将那些美好一并毁灭的快感。

他撞在她心上,青青款摆腰肢,痛苦却心感满足。

横逸捧起她的臀,教她挪不开半分,那凶器在她体内搏杀,一场屠戮,勾引出酣畅淋漓的快乐。

青青展开一双玉臂,环住他的肩,将自己全然奉上。

横逸却突然停下,那一处酥麻难耐,教青青眉间深蹙,定睛瞧他,他亦是满心悸动,额上热汗涔涔,却隐忍不发。

他问,“青青,这里头,只有我去过么?”

青青抬头舔过他的唇,缓缓将腰肢往前送,轻笑道:“你问她,问问她,嗯?”

横逸忍耐不住,托着她的腰,狠狠一撞,她整个身子便向后倒去,跌在松软的被褥间,那泥泞不堪的地方被他双手捧着,永不疲倦地来回进出,青青闭上眼,随着心念,落一地撞碎了的凄惘呻吟。

佛祖被遮住了双眼,他们看不见,看不见重重帐幕中,大起大落的猛烈抽 送,看不见一双纠缠的赤 裸身体,看不见女人白晃晃的,看不见男人滚烫锋利的器具。

帐幕遮不住的,是男人重的喘息,女人绵长的吟唱。那声音穿越屏障,绕进佛祖耳里,曼妙妖娆,勾的佛祖也动了凡念。

一幕春色无边,一床红浪翻滚。

鸳鸯戏水,蜻蜓交尾,最原始,最快乐。

青青要记住今夜的快乐,即使某日,他已流失了爱欲,她仍记得他的好。

垂花

这韶光恁的贱,稍稍听一首曲,便是三四月,再转一个身,混混沌沌,已是半截入土,为哀!

软香红土,一寸光追琼楼,谁稀罕你庸庸碌碌到期颐年。

永康元年萧索干涩的秋天,青青被磨去了棱角。

有时会静静在窗下,目睹日光的盛极而衰,目睹夜幕的陡然降临。

有时思念,有时落笔,勾勒出色泽浓郁的画卷。

画不出所谓无暇,无人教她,墨怎么洒,笔该怎么下。

今日晚霞裂帛一般浮游天际,她的世界剩一片斑驳的影。

元恩在对面咿咿呀呀,南珍嬷嬷手里拿着响铃笑着逗他。

小元恩爬过漫长距离,终于一把抓住嬷嬷手中叮当作响的摇铃,笑呵呵流出一长串口水来。

青青笑,瞬时又暗下去。

垂花木格子窗里现出一人匆匆剪影,青青回过头,帘子已经被大力挑开,左安仁站在门口,焦急且局促地说:“圣上驾临,你快去准备准备。”

青青答一句,“知道了。”便又转过脸,倚着窗棱出神。

左安仁自然着急,提高了嗓子喊道:“你怎地这般散漫,莫要怠慢了圣上。”

“嬷嬷,挑件大气些的衣裳来。”又笑,却连看也不看左安仁一眼,“火急火燎又怎样?他从来看不上。”

一小会,青青换了衣裳出来,左安仁依然愣愣站着。

青青携了他的手,往外去。

“你话少些,多说多错。”

左安仁点头,“知道了。”

“一会我们往后站些,缓缓跟着就是,免得逾越。”

左安仁依旧点头。

二人走过长廊,转入正门,横逸已是一身浅金色常服遥遥立于门外,府门口乌压压跪了一大片人,青青只顾瞧他,下阶梯时晃了神,一脚踏空,险些跌落,当是左安仁伸手来牢牢扶住,青青顺势跌进他怀里,一时尴尬起来,低头细语,“多谢。”

左安仁扶着她安安稳稳下了台阶,因笑道:“先前说我太急,这会子却连路都走不稳。”

青青不愿与他争论,略低了头,这教旁人看了,却又是另一番景色。

那一低头的娇羞,似晚霞迷离,总让人心神一荡。

然而横逸此刻,却含了一心郁愤。

青青自然依礼跪拜,横逸却久久不喊起。

最后由旁人提醒,才懒懒叫一声:“都起吧。”

青青面目模糊,随众人谢恩,三呼万岁。

他从她身边走过,像陌生路人。

左安仁担忧地看着青青。

青青笑,无可奈何,他的脾气,凭何总要她来受。

左安仁被唤去前边陪驾,青青默默走在后头,遥看着满地繁花,都成秋日陪葬。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时有爽朗笑声传出,继而是一众人附和地谄媚地笑。

云层疏淡开来,露出湛蓝苍穹,广阔无边。

在左府里绕上一大圈,横逸便说疲累,丞相爷忙腾出东厢,引圣驾小歇。

青青不曾言语,只保持淡漠笑容。

人群又寂寥散开,规整平和。

青青不曾料想,待她去唤横逸,见到的,却是那般尴尬场景。

钻人心,噬人血。

屋子里氤氲着惑人的香。

白香跪在地上,衣衫凌乱,杏眼微红,却含着一池粼粼波光,横逸顶着内衬,懒懒起身来,将外袍罩在白香身上,仍细心拢了拢,擦了她的泪,朝她安慰似的笑。

那笑容灼伤了青青的眼,她一阵眩晕,禁不住后退。

横逸不曾正眼瞧过她,她苍白的脸色,她碎裂的心。

一眼都没有。

青青稳了心神,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妾告退。”

横逸微微“嗯”了一声,又将白香拉起来,温言道:“朕明日遣人来接你入。”

青青听到裂帛声,江南雪缎,脆生生撕裂,那声音妖娆妩媚,蛊惑人心。

院子里,大理菊开裂,花瓣一片片剥落,露出早已干涸颓败的蕊。

没有关系,这事情,天经地义。

她只需缓一缓,将眼泪吞下,从头来,还是青青。

横逸从里间走出,已是衣冠楚楚,青青屈膝行礼,“万岁在府里用膳么?”

横逸道:“朕这便回去了。”

青青低着头,狠狠低着头,“臣妾恭送陛下。”

横逸踏出的脚步又收回,凑近她耳边,说:“难怪小半年没在里见着姐姐,连朕遣人来都请不动,今儿只好朕亲自来瞧瞧,原来姐姐忙着同驸马恩爱,哪里还记得朕呢。”

青青抓着裙边,默然不语。

一众人三呼万岁,排山倒海似的声响,震耳欲聋。

天边乌云密布,随着圣驾远去,这一场隐蕴许久的雨终于落下,磅礴倾城。

左安仁急急忙忙上前问是何事,青青有些疲惫,只吩咐萍儿将人都领到自个院子里去,便径直走了。

左安仁进屋去一把将白香拉起,她身上还挂着横逸的外袍,明晃晃浅金色,衬得白香如一支带雨梨花,美得在人心上狠狠抓上一把。

白香猛然跪下,呜咽道:“大人,白香对不住您,如今唯有一死以谢大人恩德。”

左安仁将她扶起来,理了她的鬓发,心疼道:“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白香低头拭泪,“妾……妾如今浑浑噩噩……妾不知……妾不敢……”

左安仁道:“你直言便是,我怎地能教你受这样的委屈。”

“妾今日本好好待在房里,不料……不料嘉宝姑娘来传话,说是前头唤妾奉茶去,妾虽心疑,也只得应是……谁料却误闯了万岁午歇之处,妾欲走……怎地能出这样的差错……”她抬头去,一双盈盈妙目,眼波流转,凄惘无助,“妾万死!”

而左安仁此时已气得浑身发抖,只紧紧攥住了白香的手,恨恨道:“这样深的城府,这样恶毒的心思……定不能就这般如了她的意!”

花厅里,南珍嬷嬷已代青青将今日负责圣驾守卫安排的人一一审过。

青青听得烦,便道:“甭问了,管家杖毙,其他十六人拖下去杖责二十,赶出府去,永不录用。”

继而是一阵呼天抢地的求饶声,青青摆摆手,吩咐仆役们动作利索些。恰时左安仁拉着白香赶来,后头跟着白香随身丫鬟,于门厅便吼道:“怕是最该受罚的人不在其列!”

青青抬头,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左安仁笔直站着,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我什么意思,你那般聪明,怎的听不出来?”

青青接了萍儿递上的茶盏,低头品饮,随即缓缓放下,略抬了眼角,睨着左安仁义愤的脸,“我还真没明白呢!劳烦驸马爷解惑。”

左安仁被她这样一停一问,气势去了大半,但白香就在身后,总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不就是你,想借此除去香儿,又讨好了圣上,一石二鸟。”

青青笑,叹道:“原来你就这么点脑子。”

又朝左安仁勾了勾手,“你且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左安仁低头凑近了,却见掌风拂过,花厅里一记响亮耳光绕梁而上。

青青站起身来,冷冷瞧着被打懵了的左安仁,“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同本说话!”

左安仁缓过神来,便要往前冲,恰恰被侍卫拦下,强行带了出去。

屋子里便剩下白香主仆。

白香收了眼泪,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与青青坦然对视。

青青笑,“我真是小瞧了你呢。”

白香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公主过誉了。”

青青道:“以后入了,便该检点些,后掌凤印的,可是当年力主白尚书有罪的程将君长女。”

白香道:“谢公主提点,白香自然小心。”

青青道:“嗯?我这瞧着,现下便就疏漏了。见了本,不知跪拜?”

白香身后的丫头却道:“我家主子已是皇上的人,不必再行跪拜之礼。”

青青却不生气,含笑问道:“好个机灵的丫头,叫什么名?”

那丫头脆生生答道:“奴婢秋水。”

青青点头微笑,“秋水,好名字。人好名也好,只不过……要可惜了……”

“杖毙,就在前院里打,让我也听个响。”

白香的脸霎时一片青白,只狠狠咬着唇,攥紧了手帕。

那丫头求饶声还未出口,就已被人塞住了嘴,值得呜呜地流了满脸泪。

青青脸上还挂着笑,又转向白香,好奇问道:“你怎不为你家奴才求情呢?”

白香已然瞪红了眼,却依旧微笑,跪下,磕过头才答:“公主今日受了委屈,自然是要找人出气的,她撞在这节骨眼上,是她活该。秋水这样的子,带进里去,迟早也要闯祸,今日公主了解了她,是对妾有恩。”

青青道:“我倒有些欣赏起你来。不过,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般龌龊事,却也不能不罚,你既忙着进,我便教你先尝一尝里不见伤的惩戒办法。”

“南珍嬷嬷,你来吧,脱她一层皮,教她得个教训!”

青青转身往里屋走,听得身后白香压抑的呼痛声,疲累地抚额,“准备准备,明日进去。得同皇后说清楚,这样下作女人,可不是我弄进去的。”

有一个名字,青青不去想,也不能想。

苍冥

凤凰归巢,百雀引颈。秋冬残影,落花枯瘦。

琉璃瓦上日影跳跃,又见华光流泻,随檐崖坠下,依依拉扯开一层潋滟光幕。灵秀娟丽的楼宇一时间肃穆起来,沉寂着深秋肃杀。

坤宁换了新主人,缕缕幽魂依旧飘舞,在微醺午后,独唱凄惘。

落叶飘来荡去,无魂的主,不经意走过窗前,悄悄往里瞧上一眼,便醉倒在台前一抹青衣浅笑中。

枯叶最终陨落,无声悄然。

绛紫重衣的女人有一双凌厉的眼,飞眉入鬓,丹凤吊梢,单单看去,如男子一般凛冽英勃,却又配着细腻面庞,樱桃红唇,若傲霜之菊,满目萧索中,偏独藏一份柔媚。

“姐姐好不容易进一回,难不成就为个出生不洁的贱户婢子?”

青青垂下眼,低头抚弄腕间翡翠,轻声说,“娘娘指的,可是白才人?”

程青岚一怔,随即笑道:“是了,本倒忘了。刚进便封了才人,到底是姐姐府里出来的人,才得品貌都教圣上青眼相待。”

青青起身,“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程青岚忙将她扶起,宽慰道:“姐姐言重了,本既身为一之主,又怎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无?”

青青笑,程青岚亦然。

无双皮相,载着烂透了的心。

青青往慈宁去,萍儿忧心,问:“皇后的态度,多半是想置身事外了。”

“谁不想作壁上观?佛祖不染俗尘,全凭万年修行。”青青斜靠在肩舆上,桃红幔帐掩住唇角浅笑,“总有她容不下白香的一日,不过,时日漫漫无边,着实无聊,不如我来快推一手,掀一把惊天浪,搅得后朝堂人心惶惶,小鬼跳梁,佛祖众怒,但凡活着的,一个都不得安宁。至于白香,枉费她一番算计,全然画脂镂冰。”

“不过……”青青眼神一亮,慈宁已然近了,“还得求得母后当真作壁上观才行。”

日头朝升暮落,睽熙沉寂如死。

天翻地覆,潮汐倒涨,绝不低头。

慢慢来,她等得起,赌得起。

我当笑话听来的“我爱你”,现今当作诅咒还你。

头顶天色苍冥,残阳似血,暮霞如缎,是谁于无际苍穹之上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紫宸殿燃起了迷迭香,眼前影像跳跃,模糊的,袅袅升腾的白色的影。

又是这样相似的梦,梦境里一双乌溜溜的眼,一袭和煦如风的笑,她张开双手,舒展身姿,那白纱衣帛散开来,微张的襟口露出一小片莹白如雪的肌肤。

她张开口,阖动双唇,“我爱你……”

飘渺如云,若有似无。

他伸手去,她却化作了烟尘,转瞬不见。

他舌尖仍残留着她唇上的味道,花瓣一样甜蜜芬芳。

他睁开眼,只看见灰色的穹顶与暗红的梁柱。

横逸翻过身,负气似的扯散了罩袍,片刻依然觉着闷热难当,便将衣襟一把揉乱了,露出略有些瘦削的膛,淙淙暖香流过,惹来喉头干涩,便拍案喊道:“小德子。”

幔帐曳地,垂尾小铃玲珑轻响,素手穿花,有美飘然入梦。

抬眼望去,便见美人浅笑,环佩叮咚。细品来,花容月貌不足比,头上长乐髻,腰间玲珑索。翡翠青云肩,月牙白襟袍,素白拢纱腰裙,犹然百花丛中来,自有一番娇柔媚态。

“圣上渴了?”她提起裙角,便要去取水来,一步踏出,悄无声息。

横逸一手揽过眼前楚楚纤腰,白香惊呼,栽倒在他怀里,横逸手中捏着她侧腰,口中念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白香软软去推他,侧过脸,面颊晕开绯红花朵,嫣然若锦。

他本俯下身,欲攫下那一抹娇媚,却又停下,呐呐问:“若爱,便在乎,若不爱,便无心无妒,是么?”

白香坐正了身子,瞧着他晶亮却疑惑的眼,宛然微笑——真像个孩子,教人不由得心疼起来。

这微酸的心跳,是不是叫做怦然心动。

“是啊。女人生来心小,大度只说全然由得男人卖弄。若她当真心里有你,便忍不得与旁人分。”

横逸点点头,又似低语,“她怎还不来抢我呢?”

白香眼珠一转,便又娇笑道:“兴许是还未曾上心呢?毕竟,皇上万圣之尊,后无数,她……大约是觉着没甚了了。”

“是这样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她点头,他便笑,清朗如星,“年节近了,你要什么赏呢?抬你做婕妤好不好?”

白香跪地谢恩,横逸却捏起她下颌,笑笑说:“好生聪明的女人。”

她只觉得教那笑容浇了一身冰凉彻骨的水,连骨头都在颤抖。

慈宁。

太后问:“你又何苦同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计较,等皇帝兴头过了,她再如何,岂不随你?”

青青蹙眉,瘪瘪嘴,撒娇似的说道:“母后不知道呢,这日子,着实难打发。”

昼夜轮转,青春苦短。

夜来掌灯苦读,却无红袖添香。

青青放下笔,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嬷嬷是里的老人了,这事我想着,由嬷嬷出面最好不过。”

南珍嬷嬷道:“是,做到什么程度呢?”

“自然是小心翼翼,却又不慎让皇后的人知道,白香身后,有人撑着呢。”青青蹙眉动了动肩颈,萍儿便上前来伺候,“名目自然是出自左府,相爷可怜白尚书孤女,遣人中打点,处处照拂,阿弥陀佛,真是菩萨心肠!”

灯芯一晃,屋子里一明一灭,霎时冷起来。

“皇后不急,程家人也该着急了。”

年节方过,白香便被升作婕妤,正三品,入延福,太后默许,皇后宽仁,之后便是光膺圣眷,椒房独宠。

一时街头巷尾朝堂后皆有谈资,小女子一步扥天,横来竖往,了了几笔,又是一番秘闻轶事,风流野史。

青青对于横逸的欣然配合万分满意,恰时程将君与左相爷为得出兵蒙古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程将君自然主战,既然蒙古铁骑年年南下,不如主动出兵,左相爷却道粮饷不足,开战不吉。

青青乐的开怀,冬未散尽,便已裹上厚重大氅,往隆净寺探春去。

才至半道,便纷纷扬扬飘絮似的落雪,萍儿劝她回去,青青却抬头瞧着天空,灰蓝苍穹,落的却是干干净净的雪。

青青接过嘉宝递上来的拐杖,拉着萍儿说:“今日不乘车也不骑马,偏要自个一步步走上去。”

萍儿只得叹气,有时人总爱折腾,折腾自己,也折腾旁人。

待青青走入寺里,桃树枝头已有星点嫩绿,远远望过去,便于冰雪白霜中,窥见怦然欲出的勃勃生机。

酥软雪花落在睫毛上,瞬时又化作了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青青仿佛瞧见,残漏廊檐前,桃花新枝后,漫天大雪烽烟弥漫,仿佛大漠沙海,长河落日,坚毅不破一道丰碑。

他站在雪里,瞧见伞下微笑的青青,不知该如何回应,猛然间转开脸去,身子还立在雪里,一袭布白衣,痴傻莽撞。

青青接过萍儿手中娟秀小伞,八十四骨,紫竹柄,伞面画满了春日桃花,雪落下来,沾在桃花花蕊间,又是一番冰肌玉骨好颜色。

赵四扬终是抬头来,望见一汪春色,迎面来,步步近,粉面含春,雪中独美。

她举高了伞柄,将伞分与赵四扬一半,那一朵雪中桃花便舒展开来,柔柔笼住伞下男女。

春雪仍在簌簌地下,大地寂寥无声,偶有风过,仿佛也夹带了伞上桃花香,垂首时,有暗香盈袖,雪染冷香,隐隐攒动。

青青瞧着他一肩软雪,纤长睫毛上还挂着未曾来得及划去的雪片,不由得掩嘴一笑,“下雪天,白狗身上肿。”

赵四扬瞧了瞧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青青,也不作气,只接口道:“黄狗身上白。”

青青一愣,随即瞥见自个藏在墨黑大氅里的浅金色罩袍,板起脸来,“你好大的胆子!”话音刚落,赵四扬便朗声笑起来,青青也藏不住笑,随着他响亮声线,一同于伞下轻笑。

“大人来寺里敬香么?怎不见令堂?”

青青问,眼角眉梢还存着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时间桃花开遍,小百花碧桃,大白花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红,垂枝碧桃,寿星桃,紫叶桃,绿花桃,百种千种,万紫千红,嫣然百媚,如惊鸿照影,西湖潋滟。

不不不,桃花再美不过点缀,怎敌她轻颦双黛螺,含笑凌波眼。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满心满眼都是她,是了,偏就是她。

“不,我孤身来看桃花罢了。”

青青往那一片星点小绿看去,疑惑道:“桃花往何处去了?”

赵四扬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所以我在等。”

“大人等了多少时日?”

“不记得了。大约是一朝春秋,兴许已是许多年。”

他抬眼望着一色白雪,兀自沉静,仿佛青青已不在身边,他兀自沉醉,于春山春水春色间,收拢来,他等待多年,无处可寻的梦靥。

他这番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青青皱眉,嗔道:“我看你是教那桃花妖迷了心智。”

赵四扬回过头来,望着青青,笑笑说:“我想也是,扫地的小沙弥也这么说我。”

天边密云重重,一颗被闷死了的心,烂在无人遇见时。

“你在等我么?”

赵四扬瞠目,惶恐不安。

青青笑起来,得意道:“你是在等我。”

赵四扬张口欲驳,萍儿却近身来,踟蹰不言。

青青道:“你只管说便是。”

萍儿应是,道:“府里来人了,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青青挑眉,带着挑衅看着赵四扬,“白香……真是命苦呢。”

赵四扬皱眉看着她,青青本以为,他要为白香开脱,却听他开口,沉声道:“你可是,伤心了?”

青青莫名恼怒,一把推开他,恨恨道:“不关你事!”走几步,又回来,将伞柄狠狠塞进赵四扬手里,他宽厚糙的手掌,几乎可以将她的包裹起来。

“别等桃花了,等着还伞吧。”

便就一跺脚,跑开去。

赵四扬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于茫茫春雪中,默然微笑。

初春雪,桃花伞,美人泪,翩然影。

爱情

浓艳墙后,皑皑白雪前。

枯藤,老树,昏鸦。

断肠人家。

寒鸦的凄厉叫嚷,如同女人尖利血红的指尖,将雪后洁净无垢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深刻狰狞伤痕。

新鲜粉嫩的血尽情向外翻着,快乐像一张嬉笑的嘴。

手边的茶盏泯灭了最后一丝热气,恹恹伏下身子,匆匆做了告别。

青青微笑,漆黑眼睛里映着程青岚淡漠却高傲俯瞰的姿态,“娘娘只需愈发宽仁德让便是,外头的事情自有臣妾代劳。”

“如何宽仁?”程青岚问。

“婕妤娘娘一直想着替父亲翻案呢……娘娘何不帮她一把?”

程青岚一愣,随即了悟,勾起唇,划开森冷笑靥,“蚍蜉撼树,终究徒劳,白白赔上命,又是何苦?”

青青低头,轻声感叹,“娘娘菩萨心肠。”

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

不知疲倦的花,与女人鲜活明亮的容颜,终将被泥土掩埋。

从不奢求不可能得到的。

青青看着程青岚,看着她一身雍容凤袍,微笑,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继续笑着,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

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谁都深。

帝后之间的缝隙,她愿化作渺小尘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钻进去,仰头看,一片空茫。

帝后之间装的是天下,这天下没有她。

她是什么呢?

青青自觉**,却从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愿。

其实什么都不是。

斜阳拉长了影子的孤独,厚重大门吱呀呻吟,久久闭合不得,仿佛一双枯槁的手极力挽留,苟延残喘,绵绵不休——只因被风高高撩起的裙摆太妩媚,太妖娆。

掌灯。

夕阳灭了,天黑了,睽熙亮了。

三日后,万岁欲为白尚书翻案一事传出墙,朝堂间一时沸反盈天。

争吵,构陷,参奏,毫无结果。

横逸瞧着一摞一摞奏章疲惫抚额。

皇后一招以退为进,事情不再仅限于后重围,现下已有无数言官口诛笔伐,将白尚书一家骂了个通透。

兵部尚书白显言贪污坐狱,流放三千里。

当年事,原来当真构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惧东窗事发。

青青。

借刀杀人,好生犀利。

横逸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便袭上心来。

青青。

他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仿佛山长水阔万里之遥,一切犹同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却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过这般感触,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越出众,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点,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想要日日相见,盼望分离永不到来,白昼太长,夜晚太短,来不及拥抱缠绵,来不及说爱你永远。

他的痴他的狂,他所有犯过的错,不过是执着的一种。

青青。

青青不会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满了,满的溢出来,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只想爱一个人,不在乎她是谁。然而等他弥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来她是禁忌。

身边传来细小响动,横逸睁开眼,灯拖长了女人纤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汤来,笑容是一贯的清丽动人。

“圣上早些休息吧。”

横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糙,但胜在绵软,柔若无骨,他瞧着她手背上一道细小疤痕,笑笑说:“满朝堂都在议论你家的事。”

又问:“这疤怎来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横逸手背上,“那时父亲落了罪,妾带着弟弟妹妹,连烧水都不会,端不住锅,便不慎烫了手。”

横逸细细去抚那一道粉红痕迹,温热的触感熏着她,她忍不住想抽开手,却遇上横逸含笑的眼眸,他抬头看她,“还疼么?”

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来,待到他低头,才默默流下些许眼泪来,随即又拭干了眼角,那双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伤心难过或是感动抚慰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是笑着,像一尊玉雕,晶莹剔透,却是通体寒冰。

又听他低声呢喃,“青青为朕挡过一剑呢……”他笑起来,又是一派孩子气,“一定很疼,疼得一辈子都记得。”

白香的心沉下去,笑容却愈发美,这美丽,太过凄厉,总让人不忍卒读。

“你不怕么?这样多的人对付你。”

她回过神来,答:“妾不怕,万事先有圣上。”

横逸说:“不怕朕独独将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惊模样,反问道:“圣上又要先低头么?”

“不。”他皱眉,脱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叹息道,“可是朕心里苦得很。”

白香问:“您为何不能将她当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横逸想了想,便说:“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么?她听着,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给她什么?名分?地位?钱财?或是应对过后佳丽之后播出的闲暇时的爱,所谓独予她一人的爱?”

横逸皱眉瞪着她,她这才觉失言,忙跪下请罪。

横逸又摆出威严姿态,抬手道:“这回且饶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头谢恩,默默退出巧殿阁。

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未曾说出,比如,“你也要对她说,今生唯独爱你一人,其余不过点缀。”

比如,你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说过多少廉价的泛滥的我爱你。

比如,妾只疯这么一次,只允自己问这么一次。

她心中冷寂,原来男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孔,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苍穹自倨傲,冷月独徘徊。

她笑笑说,目的从不在此,何必徒增烦恼。

爱是什么呢?

是一轮高照的月,是一团熊熊的火,月变幻,火灼手,看上去美好罢了,但也只需看上去美好即可。

二月二,龙抬头。

午睡懒起,青青眯着眼问萍儿:“伞……还来了没有?”

萍儿摇头,答:“没有。”

青青又问:“桃花开了没有?”

萍儿仍是摇头,“还差着月份。”

青青转过身子,闭上眼,刚一小会,便又睁开,问:“人呢?”

萍儿脸上带着笑,说:“痴人傻等。”

这一回,青青却不再笑了,她蹙着眉,仿佛深思,脑中却一片空白。

渐渐回想起当日画面,他立于枯枝雪地间,远远站着。

她站在紫竹伞下,远远看着。

后来,便到了一处。

再后来呢?

青青起身,望着墙角一树委顿了的梅花出神,“去寺里。”

萍儿愣了愣,随即利落收拾起来。

雪化了,脚下是一丛一丛泥泞肮脏的雪水,从洁净到脏污,原来都是必然,如我生临此世,便注定被污染被撕裂被戳伤,没有理由,都是神定。

风很冷,赵四扬站在风里,手中拿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瞧见青青走来,他便笑,说:“伞还你。”

青青不接,萍儿自觉落在后头,青青说:“风这样大,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赵四扬问:“你冷么?”

青青仰起脸看他,眼泪便溢出来,一眨眼便又没了,恍恍惚惚,晶莹透亮,“嗯,很冷啊。”

赵四扬慌了神,忙说:“你别哭,早知道我该亲自送上府去,免你受寒受冻。”

青青走上台阶,“你不是书生许仙,我也不是千年白蛇,一把伞不过就是一把伞,给你了也不见得非得要回来。”

赵四扬道:“那你为何上山来?”

青青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佛堂,又回头来,瞧着一脸不自在的赵四扬,理所当然地说:“我自然是来拜神,怎么,大人不允么?”

赵四扬拿着伞,紧紧攥着伞柄,也跟进来,“我只见你来瞧桃花,不曾见过你拜佛求愿。”

青青绕着佛堂走上一圈,细细将那慈悲佛像一一看过,笑着说,“是啊,我不信。”

又道:“我只觉得佛祖可怜,世间人,大都贫困潦倒饥寒交迫或是痛苦不堪时才想倒尚有佛祖一说,可怜我佛,看尽世间苦难,却连七情六欲都不曾尝过一星半点。”

赵四扬疑惑,“你既不信,又来求佛?”

青青走近了,扬眉,浅淡笑容,艳若桃花,“啊,我方才说谎呢。”

赵四扬便笑起来,说:“原来你专程来瞧我。”

“是了,只怕我不来,有人还要日日等下去,倒成了隆净寺一景。”

赵四扬的笑容,温暖得像一轮朝阳。

不知不觉,青青便也随他弯了唇角,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微笑。

但似乎非常快乐,是的,快乐。

青青的世界里,多久不曾出现过快乐这个词,单纯的,透明的,带着儿时追逐嬉闹的声音,夹杂着某种看似痴傻的劲头,莫可名状的纯白的快乐。

赵四扬说:“你不要再伤心。”

青青说:“伤心与否不是我能决定。”

赵四扬说:“如果……如果他总让你伤心,便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他不值得,难道你值得?”青青习惯地扬起嘲讽的笑容与嘲讽的语调,但赵四扬防守严密刀枪不入。

“我不知道,但我愿守着这片桃花,等你。”

你一回头,便能看到我。

求你,一回头,先看见我。

赵四扬的手心里已然满是冷汗,他克制着,令自己不颤抖不畏惧,抖擞了胆子说出来,即便她是有夫之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女人,也要说出来,他不愿就此夭折辜负了爱情。

他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抑或是她的眼睛太美,佛像太肃穆,天气太冷,寒风太吵闹,其实只有一个理由,他爱她,便使所有的勇气与执着都有了出口。

而青青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幸福,被捧在手心的幸福,不是横逸居高临下的霸占似的欲望,是被细心呵护,被珍之重之的满足。

原来,原来爱是无所求,无所欲。

远远看你一眼,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青青说:“这太冷,下山逛逛吧。”

赵四扬自然点头,外头是大晴天,风依旧冷,他紧紧攥着伞柄,说好要还,却又舍不得,舍不得断了她再来的由头,虽然这借口在旁人听来不过笑话,但那又如何,此刻她在他身侧闲闲信步,并肩而行,没有人来打扰,一切静谧无声,不,仿佛有流水伴奏,美好得犹似末日前夕。

风吹动她鬓边发丝,他想伸手去,拂开她耳边乱发,却攥紧了拳头。

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多么怕一个不慎,便惊扰了她,唐突了她。

韶光流转,岁月静好。

爱与快乐,原来一切简单如斯。

9

贪欢

街市喧嚣吵闹,青青与赵四扬并肩走着,身旁人影攒动,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孔,影影绰绰的混乱间,却整齐划一地宣告着他们廉价的快乐。

青青瞧着台上人拙劣的戏法,忽而有小童莽撞,匆匆从两人之间穿过,青青被挤开,赵四扬忙伸手抓她,原先本是触到她手背,却又闪开去,最后只拉着她袖口,“人多,莫走散了。”

青青垂目不语,不过顺着袖子被拉起的弧度,一溜烟爬上他宽厚手掌,悄悄将手塞进他掌心。

糙而温暖。

人潮熙攘,青青被周遭嘈杂声响侵染,心中也变得喧闹起来,满满都是卑微而糙的快乐。

走几步,他的手心沁出汗来,染她一手湿湿黏黏,如潮汐如露水,横竖都是美好词汇。

前头迎来一座外搭的戏台,未曾洗尽帘布被风卷起来,连带着布上一大片脏污。

细心听,那咿咿呀呀缠绵着的,是高阁戏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戏子,一曲往昔怀,将听戏人的心丢进玉溪楼才揭坛的梨花春中,丝丝缕缕,醉梦浮生,挽就一世风流,缱绻情怀,全恋斜风细雨中,美人执伞,朦胧画卷,妙不可言。

一会罢了,又换白衣女人凄凉垂泪,撕心裂肺。

青青便问:“唱的是什么?”

赵四扬答:“窦娥冤。”

被过往人群掩盖,青青全然将身子依靠在赵四扬身侧,懒懒问:“可是沉冤昭雪了?”

赵四扬托着她,又紧张又安逸,“末了便该是六月雪了。”

“啊,还是看戏好,白脸曹,红脸关公,一出场便知谁奸谁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总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奸人该斩便斩,该剐便剐,阿弥陀佛,好人自有天助,最后大快人心,众人称羡。”

赵四扬瞧着她惫懒模样,皱眉道:“你该相信,世间总有天道存,人本善,又何苦重重设防?”

青青忽而黯然起来,抓紧了他的手,“有牡丹亭,桃花扇,又有马嵬驿,王宝钏,霍小玉,崔莺莺,数不尽,道不清,该信哪一出?”

“那都是旁人的故事,自有文人骚客吟风弄月惋惜凭吊,我只想与你一同看青空坠长星,闻十里稻花香,而今同你走在这吵闹市集中,已觉圆满,又何须同风月场上真真假假的故事作比?”

青青抬头望着赵四扬认真的脸,笑笑说:“好个爱说教的老夫子,处处教训起我来了。”

赵四扬捏了捏她手背,笑道:“本就是未经世的小姑娘,我同你说上几句,比的你那些闺怨小诗千万倍,如何,现下可觉茅塞顿开豁然憬悟?”

“你倒是贫起来了。”青青往泥人摊子上走,又道,“那戏文太老,等得了空,我也应时应景地写上那么一出。”

“哦?那你要写什么?”

自然是弱女子入为父伸冤,万岁英明睿智,终令冤情昭雪,奸臣朋党统统落罪,斩个干干净净。

青青凑近了,低声说:“高阳公主,成不成?瞧你,剃光了发,倒是个俊俏小沙弥。”

赵四扬面上通红,手足无措,青青这下已走到泥人摊子前,笑着朝他招手说:“要两个,一男一女。”

赵四扬奇道:“你还稀罕这东西?”

青青点头,笑语盈盈,“大人不曾听说过那情诗么?和一团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赵四扬的脸便越发红起来,匆匆付了钱,捡着两个破陋泥人,拉着青青急忙忙走了。

两人背影渐渐远去,最终隐匿为人潮中不可追寻的尘埃。

京都依旧繁华美丽,苍穹杳杳,日光淙淙。此时九州沧海,白衣青衫,广袖长袍,玉簪束发,团扇掩面。抬头看楼阁台榭,转相连注,山池玩好,穷尽雕丽。回首望长街华盖随风,车轴滚滚,烟柳伊春,落花逐水。

载轻寒、低鸣橹。十里杏花雨。

尽凭我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再见赵四扬便是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纷纷扰扰织就了一层绵绵雨幕。青青从里回来,带着笑问嘉宝,“戏文写得不错,你去好好谢谢那先生。”

嘉宝道:“奴婢晓得。”

萍儿接了青青解下的披风,“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青青笑道:“可不是,今日进去,无意间瞧见本奏章,沉甸甸一折子都在骂白家,狐媚惑主牝**司晨统统都来,可真是壮观。”

萍儿稍稍踟蹰,蹙眉道:“万岁岂不烦恼?”

青青不语,默默走进屋内,开了窗,瞧着一帘雨幕出了神。

仿佛有深思,仿佛有挣扎,其实什么都不曾想。

雨便是雨罢了,成不了冬日里皑皑的白雪,也积不成江河湖泊。

无非是点缀。

未几,南珍嬷嬷撑着伞从朦胧细雨间匆匆走来,进了屋,便问:“公主可要见他?”

青青一愣,“谁?”

南珍嬷嬷道:“赵大人。”瞧着青青面上一窒,便又补充道:“春雨里站了小半个时辰,问也不答,只说站一站罢了,可要请赵大人进府来?”

青青从窗边走来,接了南珍嬷嬷手上湿哒哒滴水的油纸伞,雨还在下,不眠不休,像女人的哭声,唱所谓如花美眷,所谓似水流年,永远一个音调,永远一种怨恨,好似嗡嗡绕耳的苍蝇,听得人厌烦无比。

青青问:“哪?”

南珍嬷嬷答道:“正门偏西的转角里。”

青青径自执了伞出门去,萍儿方要跨步跟上,便听青青头也不回地说:“谁都别跟来!”一转眼,声音便藏进了雨里,转成淅沥沥的欢乐雨声。

青青走在雨里,漫漫一身晶莹水珠,剔透玲珑。冷风灌入衣襟,通体寒凉,心却是热的,你知道有人在等着你,走过这条小径,跨过那道门槛,隔着似有似无的重叠雨幕,看不清细枝末节,只识得依稀轮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满足,你明白,总有他等着,空着怀抱等你来。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你总不在乎那些悲喜过往,因你拥一个未来,他许下的,美好又温暖的未来。

一旁守门的仆役恭顺询问,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劲拉着门环,终究窥见另一处缠绵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红漆大门隔开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见春意阑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梦浮华,他站在巷口,仰头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凑凑琢磨出她的轮廓。

裙角尽湿,冰凉凉湿漉漉的缎子冻着她的脚尖,其实不痛不痒,她朝他一步步走过去,却觉得每一步都耗尽心力,仿佛踟蹰又仿佛坚定无比,她缓缓走着,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他脸上滑落的痕迹。

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一刹那,他看见她。

一刹那,她静静微笑。

一刹那,失去与得到都成虚空。

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狼狈,却仍是他最爱的样貌,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将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颜刻进心里。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对木雕。”

青青不说话,青青收了收了伞,躲进他的庇护里。

“你看一看么?”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湿。”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却莫名地想要落泪,没有理由,不可追溯,不过是想哭而已。

雨点交杂,斜斜落入伞下,他身躯冰冷,她不动神色,但他清楚知晓她的眼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从她眼眶里流出,穿越了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他仿佛尝出了味道,此时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点溅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儿,她身上的绛紫色披风,她发髻上一簇细小绢花……一刀刀镌刻,连心都塑成她的模样。

他唤她,“青青。”温柔得心疼。

青青抬头来,“唔……”

他低头,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许仙与白蛇的定情物,那西湖上飘飘扬扬的雨落下来,浇不灭唇齿间依傍着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还在四海云游,观音佛祖还在西天里修心,没了小青,多出一对泥人一双木像。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欢喜,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又仿佛行尸走终于灌注了魂灵,该怎么形容,铺天盖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软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时间走得太快,太匆匆,就这般将此刻美好带离去。

剩下无际的相思离别,遗忘不知躲去哪里,甘苦交杂,快乐的越发快乐,甜美的越发甜美,深刻的越发深刻。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 魂噬骨,欲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青青丰盈的贴着他滚烫坚实的膛,赵四扬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歇。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青青依着他,傍着他,如缠树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闭着眼,催促时间,她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墙角隐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死劾

青青和赵四扬都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杨柳依依,波光荡漾,云霞翠轩,山间和风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刚好。

青青在池边喂鱼,一条条肥壮的红白锦鲤簇拥来,在脚下争食。

四月二十九,风和日丽。

南珍嬷嬷远远走来,站在桥边,久久不语。

“嬷嬷只管说就是了,该来的,躲不掉。”

“是。”南珍嬷嬷上前几步,垂首而立,“赵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坠在平静水面上,涟漪遂起,又激发鱼儿争斗,池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身后翠鸟歌唱,山水如画,好一派明媚春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细数左丞相一百零九条罪状,是……死劾。”

指尖一松,鱼食便落到池里,远远游来一只丹顶锦鲤王,四周鱼儿便自然散去。青青指着那丹顶锦鲤王,笑笑说:“你们瞧她雍容娇贵,却是饿不得,饱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囵吞下,也不管撑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里游荡,只能痴痴瞧着飞鸟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里的翎羽便满足。最终能离开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

午后的风懒洋洋走来,捧起了她鬓边细碎的发,柔柔飘过脸颊,酥痒而慵懒。

青青痴痴笑起来,眼睛望着墙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很远,很远,柔软的云,拼凑出那人微笑着的脸,无时无处,随她匆匆脚步,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一抬头,便可以瞧见他的笑,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绿水本无情,因风皱面。”撒尽了手中鱼食,一池锦鲤腾跃,丹顶锦鲤王却沉了下去。 风又来,腰上靛蓝色褶裥裙摇摆,“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时光转入静谧,青青却收敛了凄惘笑容,转身问萍儿,“去寻寻,可有颜色深一些的衣裳。”

萍儿应是,南珍嬷嬷却警醒起来,忙问道:“公主要做什么?”

青青擦了擦手,混不在意,“夜里,走一趟天牢。”

“殿下三思,那深牢大狱岂是说去就能去的,即便是去了,也多半见不着人,您又是何必。”

“唔,那便闯进去好了。”

南珍嬷嬷还想劝,青青却已离了池塘,走入小径,转眼便没了踪影。

南珍嬷嬷站在原地,暗自惊心,原来日月昭昭,乾坤朗朗,当真有妖魔作祟,教人疯魔,却又是不疯魔不成活。

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

青青不曾遇到阻拦,趁着夜色,一路通行,终是瞧见赵四扬憔悴面孔。

陋室里一张干稻草铺成的小床,一扇漏着清光的窄窗,蛇虫鼠蚁时时叨扰,腐朽恶臭刻刻绕鼻。

狱卒开了锁,牢门吱呀一声悲泣着展开,青青缓步走进去,萍儿被薰得捂住口鼻,青青却浑然不觉,令萍儿放了衣物吃食便出去。

而赵四扬背对着她坐在清冷月光里,今夜月色蒙昧,柔柔笼了他一肩,坚硬的棱角即时转了柔软,透出与月色辉映的孤独,一如绝壁孤松,云雾缭绕间,寻不到依伴。

他不愿回头,青青便走过去,揽了他的肩,磨蹭着他藏着胡渣的脸。

“不是说一辈子么?转眼就要到头,你可真是会占便宜。”

未曾察觉时,眼泪已经落下来,贴着赵四扬的脸,湿漉漉一片。

青青变得爱哭,变成易碎的小女人。

但也许,这是她本来面貌。

被逼出来的坚强勇敢,筑一座坚硬城池,城门紧闭,他在城外走过似水流年,她的城门终于洞开。

她又开始恐惧后悔,患得患失。

他开口,满嘴苦涩,愁肠百转,苦得要落下泪来,却只得短短一句“对不住”。

言罢,身心俱疲,仿佛瞬间老去,月光刷白了头发,黑夜揉皱了皮肤,心跳急速,呼吸艰难,如此这般,也好也好,一夜白头一同变老,皆是梦中所求。

青青说:“我想知道。”

赵四扬道:“我不能说。”

青青擦干了眼角,拉他起来,笑笑说,“吃饭吧。”

两人便在尘埃漫步的牢狱中对酌,青青为他斟酒布菜,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又贤惠又温婉,一时仿佛转换了时空,座下不过升斗小民,夜间妻子为丈夫暖酒添菜,偶尔闲聊几句,温馨美满。

但,一切不过是好像罢了。

赵四扬放了筷子,握着她冰冷的手,蹙眉道:“山西大营,兵士过冬的衣裳里塞的都是草纸。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我身为兵部给事中,责无旁贷。”

“嗯。”青青点了点头,不肯看他。

“青青……好好活着……”

青青抬起头,双眼猩红,一甩手挣开他,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却是含了泪,带了哽咽,“你以为你谁?这又是交代什么?求我帮你处理好身后事么?”

赵四扬却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温柔广袤的水域,静静映着她的脸,仿佛此刻凝望,便已涵盖了荒凉枯槁的一生。

“终我一生,不过是想寻那相伴之人,却不知一切艰难如斯。”

他叹息,怅然呼唤,“青青……”

青青扬起手,又颓然放下。

青青看着他,狠狠咬着下唇,将苍白唇瓣硬生生咬出一道血痕。

“我是不是错了?”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张开手,拥她入怀,却只能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仿佛无事发生,青青躬下身子收拾碗筷,这事她只瞧着丫鬟们做过,自然手拙,赵四扬伸手接过,他糙的掌心滑过她细腻的手背,瞬间又离开,灭却了情缘。

青青再不多说一句,转身,踩着万年如一的月色离去。

一袭黯然的影,披一身孤寂。

走出天牢,暗夜下,有人苦等。

独自走近那颀长身影,青青沉声敛容道:“多谢程将君通融。”

程皓然生得高大挺拔,面目俊秀,因出生名门,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卓尔不凡。他拱手行礼,道:“臣与赵大人乃旧识,此番相帮,自不在话下。”

青青面上冷然,唇角挂着凉薄笑意,“有人甘愿做你程家的马前卒,通融一番又如何?”

程皓然仍是恭谦,“四扬兄曾嘱咐臣,死后将他葬在隆净寺后院桃树林中。”

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揪上一把,酸疼酸疼,蓦地涌来大哭一场的冲动。身子僵直,青青却愈发挺直了背,转换出一贯的倨傲神色,睨着程皓然,挑眉道:“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让我守着那一掊土心怀感念?”

程皓然道:“三天前,圣上曾召赵四扬入密谈。”

青青眯起眼,皱眉道:“你是何意?”

程皓然答:“公主心下已有计较,又何须臣下言明?圣上要将左家连拔起,我本只想作壁上观,但无奈圣上处处相激,只好背水一战。”

青青已然愠怒,冷笑道:“是嘛?如此一来,程将君好大的委屈,也不怕圣上处理了左丞相,接下来就轮到你么?活该赵四扬那蠢人,做了你们争权夺利的垫脚石!”

程皓然却扬声反问:“当真只是为除去左丞相?”

闻言,青青反而欺近了,笑道:“将军觉得,是为的什么呢?”

程皓然不语,青青侧跨一步,与他擦肩而过。

“世上自作聪明的人,总是不久于世的,程将君珍重。”

横逸……

多久不曾想过这个名字了呢?

他在逼她,用赵四扬的命,逼她低头。

青青笑,低头又如何,谁不曾向现实低头,那胯 下之辱,受尽白眼,苦熬死守,若说出来,听得人双耳滴油,仍没说到结局,喂,倒底是大团圆,抑或楼台会?当中不重要,讲长话短说。

谁有耐心听你诉苦?

第二日阳光明媚,只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她描眉花眼,梳头簪花,换一身鲜嫩嫩绯色红装,腰间环佩叮当,脚下莲花妩媚。

又唤了左安仁,在她眼角描一朵妖娆新桃,笑说:“桃花虽尽,仍有人面在。”

左安仁只愣愣瞧着她,青青斜睨他一眼,更是万种风情,嗔道:“如何?你可是看呆了?”

左安仁放了笔,摇头说:“你莫要如此鄙贱了自己。”

“我知道了。”青青垂下眼睑,默默瞧着葱尖似的手,一会,又唤:“驸马。”

“怎么?”

青青瞧着他干干净净的脸,陡然升起的惋惜又落下去,于是摇头,起身离开。

睽熙就在眼前,青青在马车里微笑,微笑,微笑。

笑靥如花,如花笑靥。

廷杖

青青站在紫宸殿外,空寂的庭院,杨柳落花陪衬着她的笑,然而一瞬之间,黯淡而去的神采,却似一壶梨花春,无知无觉,悄无声息,便灌醉了路人一颗麻木的心。

日头沉下来,光华流转,青青在殿外一站多时,无人问津。最终一闭眼倒下去,他便出现了,牢牢接着她,手臂环过她的腰,皱眉望着她。

青青虚弱地笑了笑,从他怀里起来,低叹道:“我以为你不会出来。”

看着她苍白笑靥,他心上猛地一抽,抓紧了她的腰,沉声道:“朕一直站在角落里瞧着。”

青青说:“我知道。”

横逸扶她进了紫宸殿,“朕等了你这样久,不过想你多等朕几个时辰罢了。”

“我知道。”

横逸陡然间笑起来,细听去,竟有几分冷,“你不知道。”

门合上,小德子弓着身子倒退着出去。

鸦雀无声是恰当形容,袅袅沉香依旧妩媚,浅黄幔帐低眉顺眼。横逸斜倚在暖塌上,靠着矮几蹙眉批折。

格子窗花里残漏而下的日光,将尘埃照得纤细可见,青青抿着唇,静静盯着一朵一朵悄然盛放的微尘,等待横逸的苛责与恼怒。

果然,不多时,横逸便伸手从一摞奏章里抽出一本,头也不抬地递给青青,“你瞧瞧。”

青青接过,直接翻到落款处,看见赵四扬的名字后即刻合上,放回矮几,“这事我知道了。”

横逸低着头,让人瞧不见表情,只沉声问:“姐姐以为如何?当斩否?”

青青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心神,讥诮道:“死劾?不就是求个名节?皇上若当真杀了他,岂不是成全了他的名声?”

“呵——”他笑了笑,唇角尽是冷意,“姐姐看得好生透彻。”

青青攥紧了手,坦然道:“臣妾妄言,一切全凭圣上裁决。”

横逸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她,从那一双盈盈妙目中窥见内里的脆弱紧张,他面上还挂着笑,却是阒然无声。

青青周身冰冷,手心却沁出汗来,湿黏黏一片,如同她焦灼的心。

这一场角力,她毫无胜算。

他执朱笔,翻开赵四扬的折子,了了几笔批过,再看她眼中掩藏不住的急躁,又是轻描淡写的口吻:“姐姐说的是呢,不如就赏他八十大板,是死是活,自安天命。”

青青的心悬着,高高悬着,一纤细的丝,吊着沉甸甸一颗心,高挂在绝壁之上,摇摇晃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时时刻刻惊惧难言,只怕这一刻仍是幽魂似的飘来荡去,下一刻便到了崖底,摔为泥。

横逸眼里已有了真挚笑意,他突然快乐起来,唤了守候在外的小德子,却含笑望着青青,懒懒吩咐道:“去牢里提了赵四扬来,那八十大板就在院子里打!”

小德子问:“怎么个打法?”

横逸道:“用心打!”

用心打。

青青霎时惨白了脸色。自古廷杖有个不成文规矩,圣上吩咐杖责分三,一为打,二为用心打,三为狠狠打。

八十廷杖,用心打。

何苦再来,不如求个痛快,一刀下去碗大疤,如此……如此……

小德子领了圣谕退下,屋子里又静下来,青青的心却似翻江倒海,天地倒置,茫茫然不可收拾。

她看着他,看着他佯装无事地低头继续批折子,瞧见他好整以暇等待她狼狈痛苦的愉悦心情,她甚至窥探到他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这一刻,他们是仇人,不共戴天的世仇!

一炷香时间过去,青青却似老僧入定,周遭万事万物都成白云苍狗,心中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小德子带了人来,在院外喊:“禀圣上,人提来了。”

横逸合上奏折,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那眼底却是含了笑的,不经意间瞥过青青毫无血色的脸,笑意便更浓了,“打。”

噼噼啪啪的廷杖声落下,扒开那一声声教人心惊跳的击打,青青能够清晰地听见赵四扬强忍着的呻吟。

她看着横逸,看着他微笑的脸,她的心揪起来,又酸又疼,还要按耐着蠢蠢欲动的眼泪,装出一脸冷寂,一心漠然。她明白,哪怕一个哀痛的眼神,一滴凄然的眼泪,都将要了赵四扬的命。

外厅的墙壁上高高挂着年迈无力的尚方宝剑,青青盯着那周身金黄的长剑,脑中浮现横逸俊朗的轮廓,清晰而深刻,他的眼睛里,映着她溃烂的心,他一把抓紧,撕咬折磨,前方是雾蒙蒙一片,漆黑深邃。

青青攥紧了手,指尖扎入肌肤,疼痛却清醒。

她想杀了他,她要杀了他。

青青突然站起身来,提步便要往外厅去,去取那一把尚方宝剑,结果了他,也了解了她无期无尽的折磨。

横逸比她迅捷,一把将她捉住,往案上一带,便将她按倒在矮几上,那奏章哗啦啦掉了一地,窗外的廷杖声还在响,太监独有的哀婉声线拖得老长,“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没有人说话,青青侧耳听那太监数数,而横逸则狠狠盯着她,压着她仰躺着的柔软的身体,细细打量她脸上每一处细微变化。

“姐姐可是伤心了?”

他问,紧贴着她的鼻息,紧挨着她的唇。

青青不语,青青点头。

青青伸出手去,纤细的指尖触到紧闭的窗棱,她用力,将窗户抬高,从一角缝隙中窥见窗外明烈的阳光,窥见赵四扬紧抿着的唇角与汗涔涔的额头。

她笑,这笑容如此美妙,纯白干净好似人间四月天。

这笑刺痛了他的心,他陡然间暴戾难耐,他恨她,恨极了她,他要将这笑容抹去,从她的脸上,从他的心上。

他松了手,一掌挥去,她便被掴得落到榻上,头上点翠簪花叮咚一声砸在地板上,叮铃铃碎成好几块。

发髻散了一床,漫漫青丝遮掩了发红的面颊,青青捂着脸侧躺着,一动一动,仿佛死了一般。

“贱人!”

他扯散了衣襟,气冲冲将她的身体扳正,长发落了满肩,她无所谓的笑容,他看不真切。

“不要脸的东西,当街就亲热起来是吧?”

他开始扒她的衣裳,青青往后仰,最终轰然落在暖塌上,仿佛身死之前壮烈又凄惘的时刻。

她笑,听着裂帛声响彻耳际。

一切简单暴,他剥光她的衣服,他拉过她的腰肢,青青觉得冷,便环抱着光裸的襟,他却陡然发了狠,拉高她双手,用碎布反绑。

“怎么?现如今倒知道害羞了?亏我……亏得我还……简直是贱!”

青青仰躺着,看着晦暗不明的穹顶,莹白的身体全然展露,没有羞耻抑或愤怒可言,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托高她的臀瓣,狠狠扎进她的身体。

疼痛,扭曲,或是情 欲挣扎。

她脑中苍茫空白,她柔韧纤细的身躯默默承受着他一次比一次深入的撞 击。

那太监仍然拔高了嗓子喊:“四十三——”

“四十四——”

“四十五——”

她去看横逸满是暴怒的脸,却看见雾蒙蒙一片。

原来不知何时,泪盈了满眼,泪珠滑过面庞,悄无声息。

是痛,或是伤心?

她摇头,她分不清。

她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摆动,早已忘却了悲喜,只能全心全意想念着身体里痛到极致之后,猛然绽放的快乐。

眼泪……

眼泪润泽了干渴澎湃的情 欲。

他放缓了动作,低头吻她,于甜蜜唇齿间,低声呢喃,“你要朕如何,朕要如何才留得住你……”

青青瞧见日光下,赵四扬的坚毅面容,又被横逸撞得陡然后退。

原本整整齐齐的褥子被抓出一道道缠绵的痕,屋子里弥散着翻滚的惑人的香,“唔——”青青弓起要,摆荡腰肢,如水边杨柳,风姿绰约。

“六十七——”

“六十八——”

他扫开案几上零零落落的物件,将她翻过来放置在案几上,未等松懈,便猛然从身后进入,青青疼得周身痉挛,却愈发激起了他的欲念。

“青青……你逃不开的……合该是朕的人……一生一世……”

“七十七——”

“七十八——”

“七十九——”

“八十——”

青青裸着身子,用绑紧了的双手去抬窗棱,她看着赵四扬仍睁开的眼,压在心头的大石便落了地。

他还活着,这一刻,真好。

青青说:“横逸,你知不知道,我曾真心爱过你。”

白雾

青青说:“横逸,你知不知道,我曾真心爱过你。”

横逸一时怔忪,一时间,仿佛隔着重重叠叠的白雾,远远瞧着她眼角一朵半开的鲜嫩桃花,蕊间一滴晶莹泪珠,柔柔映着他的影,清澈如溪,囊括了一整个碧水清风的春天。

她环他的脖颈,笑,又妖娆又妩媚,其间仿佛有暖风轻抚,吹动媚眼如丝,撩拨潋滟水光。

青青道:“可是你呢?我想你念你时,是与皇后耳鬓厮磨?或是与妃嫔床笫细语?”

他取了披风,将她裹起来,两人一同倒在暖塌上,四周是散乱的笔墨奏章,皱巴巴的褥子衬起青红满布的皮囊,处处尽是颓靡盛放的欲念。

他从背后环着她,双手绕着她丰盈柔软的 房,若有若无的揉捏。脸贴着她的面颊,满足地喟叹。

青青枕着他的手臂,蜷曲着身体,将自己缩到最小,“我挣扎难过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哦,对了,同白香你侬我侬,羡煞情多?呵……我的伤心给谁看?想想便觉得矫情,我算什么?又凭什么在乎?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贱,贱骨头……唔……”

他支起身子,低头去缠她的唇,青青推他捶他,如何挣扎也抵不过他腕间禁锢,他狠狠地几乎凶悍地吻着她,几乎将她的呼吸全部吞没,牙关被他强硬地抵开,舌尖都是他霸道而温柔的勾引,她口起伏,一上一下触着他坚硬的膛,极力呼吸,呼吸间却只有他灼热的气息。

乌发满床,面颊绯红,青青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怔怔瞧着他,仿佛下一刻便有眼泪落下,盈盈似水,我见犹怜。

他低头,轻轻咬着她于挣扎时落出披风的雪白香肩,重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兽,正踌躇决断,伺机而动。

青青却哽咽起来,拉起披风,红着眼睛推他,“脾气发完了,你去找白香呀,去疼她爱她,升她做贵妃皇贵妃,明儿再做皇后啊,接着再给白家沉冤昭雪,加官进爵!你要做夫差、唐明皇,或是吕布、董卓都成,总之再不要来招惹我,其他一切,统统随你!”

横逸突然笑起来,亲了亲她脸颊,“姐姐生气起来,可真是口没遮拦的。”

青青避开他,他却越发高兴起来,又道:“姐姐喜欢横逸?”

青青赌气道:“我为何要如此糟践自己?”

横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又无赖似的觍颜道:“姐姐喜欢朕。”

“我哪里敢,圣上的心大得很,多少女人都装得下。连驸马府的都不放过。”

横逸叹道:“青青,那天的事,原本是没有的。”

青青问:“怎么说?”

横逸揉着她的,呼吸又沉重起来,“那日,朕心里闷得很,正睡着,忽然闻到一股子香,尔后便迷糊起来,如今想起来,那一年,母后曾在里严查过,是五石散。”

“嗯,唔……”青青躲开他的吻,咬着唇,恨恨道,“即便是那东西,你之后不也对她好得很么?”

他一把扯开青青身上包裹的披风,将她略带绯色的身体展露在暧昧迷离的空气中,青青觉得冷,便顺从地环了他的肩。

“啊……”

他俯下身子,一边含着她殷红的 尖一边含含糊糊答道:“朕本想着赐她一死……可她突然跪下,竟将朕与姐姐的事情说了个**不离十……又同朕说……女人,若总捧在手心里,是不懂得取悦君心的……”

他的湿热的舌尖缠绕在她玲珑小巧的肚脐上,一圈又一圈,像散开的涟漪,小小撩拨着女人春水一般荡漾着的心。

“朕问她,是从何知晓,她说是驸马酒后胡言。朕便更气了,气你与驸马竟相好如斯,这样的事情都敢一五一十同他说!”

“我没有。”她半眯着眼,葱管似的指尖挑开他已然松散的衣襟,掌心深入,索着他滚烫的膛,他瞧见她眼角桃花,媚惑如丝,她低下头去,轻咬他前突起,惹来他一声低吼,一如恼怒却不知如何发泄的兽。

她便又扬起天鹅似的脖颈,身下化作一条无骨的水蛇,悄无声息却牢牢缠住了他的腰,身子一路向上,一双酥软滑腻的 房紧紧贴着他,蹭着他,逗 弄着他,直至她攀上他的肩,含住他耳垂,在他敏感的耳廓处,吐气如兰,“那……万岁是信我呢?还是信她?”

他身下昂 扬的欲望正抵着她最柔软之处,她幽然小谷,早已泥泞不堪,两人却依旧僵直,横逸额上已有豆大汗珠,他抓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笑笑说:“那白香,自是谈不上信与不信,而姐姐这里,朕不敢信。”

“不过,那左安仁却是一定要死的。”说话间他已摆正了她的身子,将要侵入,青青却弯起膝盖挡在他腰前,挑了一髻青丝,缠绕指尖,媚眼瞧他,“皇上对白香可真是情深意切,到此却还护着她!臣妾这便先回去了,赶着与夫君话别呢!”

语毕,便当真起身去拾衣裳,横逸皱眉,大力将她拉回来,死死按在榻上,“姐姐想要如何?”

青青笑,舌尖扫过他略略发白的唇瓣,“赵四扬已让你打得半死不活,若圣上还将白香护得死死的,可真是,教人心里,狠狠嫉妒着。恨不得……恨不得活活撕碎了她!”

这番话说完,青青面上已带了狠的笑,而横逸虽身形一滞,片刻又回复过来,混不在意地笑笑说:“人交给你就是,紧着姐姐高兴。”

青青扬起腿,绕着他的腰,横逸自然顺水推舟,一个挺身,便再次侵入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

那白玉雕琢成的小腿抬高了,贝壳似的脚趾抵着他光裸的背脊,沿着脊梁骨的线条,一寸一寸往下,她笑容越发甜腻,横逸的呼吸便愈发重。

最终到了尾椎一处,她便绕着圈压下去,只听着横逸一声低吼,便暴凶猛地动作起来,双手死死地钳住了她的腰,低下头,狂乱地咬着着她殷桃一般嫣红诱人的唇,脑中除了占有还是占有,是要将她捏碎在掌心的强悍,是要将她吞咽入腹的占有。

青青心中有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么多年,她只懂得一种解脱的方法,那便是将自己的痛苦发泄在旁人身上。

弱强食,适者生存,从来天理,由不得你不信。

青青带了人去延福时,已是暮色四合,睽熙沉浸在白昼盛大糜烂的死亡中,美到了极致。

白香坐在亭子里抚琴,一曲春江花月夜,奏得哀怨婉转。

四周伺候的娥太监都识相地退下去,只余下青青从慈宁带来的老嬷嬷老太监。

青青站在院子里,听得频频皱眉,正欲打发了老太监去剪了她的琴弦,却听白香一面抚琴,一面笑语盈盈,“公主何不听完这一曲呢?”

青青已步入亭中,径直拾起八角石桌上捧果子的莲花青釉碟,“碰”一声砸在那落霞式梅花断七弦琴上,茶果哗啦啦滚了白香一身,她这才抬起头来,此番也不见了笑意,通篇冷然,站起来,一袭淡薄飘渺的雪色纱衣,不行礼不跪拜,扬眉怒目,倨傲相对,为这绚烂暮色更添几分壮烈色彩。

青青但笑,待娥铺了软垫子,才悠然坐在石凳上,抬头瞧着楼台殿宇之后,那渐渐黯淡了的霞光,犹如自语般说道:“人说日头将尽时,神鬼方出,气最重,你若此刻去了,也能找着些前辈带着你,免得黄泉路上走丢了,成了荒野孤魂,岂不可怜?”

白香一抖袖子,这才屈膝行了个万福,俯首间,暗香盈袖,仪态万千,“妾谢公主慈悲。”

“我有话问你。”青青笑道,“不过你得跪着,我不惯站在低处问话。”

白香道:“妾现仍是正三品婕妤,按理,不当跪。”

青青也不恼,朝一旁垂首而立的老婆子勾勾手,招呼道:“请婕妤娘娘跪下。”

几个老嬷嬷领了旨意,一人往白香腿弯处狠踢一脚,她顺势噗通跪下,仍要挣扎,便有另两个嬷嬷,一人踩着她的腿肚子,一人压着她的肩。自是教她动弹不了分毫。

青青适才满意,开口问道:“那事情,我本不曾告诉过左安仁,你又从何得知?”

白香抬起头来,眼底尽是灼烧的恨意,“公主所指何事?”

“啊?不肯说?”青青托腮想了想,才勉强说,“那……先掌嘴吧,打到开口说话为止。”

白香却即时开口,恨恨道:“无非是要了我的命,只管拿去便是,何必如此拖沓。”

青青道:“不,这怎么是拖沓。我今日也受了委屈,正无处诉,恰时便想到婕妤娘娘,这不,好不容易同圣上讨了个恩典,紧着我高兴来呢。则能怠慢了娘娘?”

青青看见白香瞬时灰白的眼色,满意地笑着,懒懒道:“打吧。”

噼里啪啦掴掌声便痛快响起来,待打到她双颊红肿,青青才喊停,又耐着子再问一遍。“说吧,也少受些苦,我这么看着都觉得疼。”

白香嘴角染血,视线黯然落在亭柱下,哽咽道:“驸马说的,本不是如此,但……我凑着公主言行,才冒险一睹,原来……当真如此。”

“不错,很聪明。可惜了左安仁,死期将近。”

白香道:“公主当真以为圣上要除掉左安仁是为你我?”

青青笑:“呵……我从不敢如此认为,你呢?”

白香摇摇头,“公主都不敢,妾自然是连想都不敢想了。”又问,“公主会救他么?”

青青蹙眉,面上惋惜,口中却道:“我啊……没有那个闲心呢!”

白香不语,青青便又叹道:“觊觎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本就是女人本。但最终伸不伸手,却决定了最后的命运。娘娘命该如此,何须不平?”

闻言,白香垂首,恍惚自语:“都说天家无情,如今,倒真是见识了。”

青青站起身来,走近了,用团扇扇柄挑起白香下颌,“本此来,是为告知婕妤娘娘,赵四扬已被施八十廷杖,也不知熬不熬得过今晚,娘娘与赵大人是旧识,自是不忍心教他孤身上路。”

白香倒是坦然,昂首与她相对,唇边含笑,嘲讽道:“是了,公主来送妾与赵大人一并上路么?”

青青颔首,复又摇头,“我怕他孤单,又怕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教他旧情复燃,总之,本现下犹豫得很,左右不是,婕妤娘娘,您聪慧多谋,给我出个两全的主意可好?”

白香霎时变了脸色,直直看着青青,呐呐说不出话来。

青青放了她的下颌,扔掉那柄小团扇,又往亭外走几步,背对着她,言语森冷骇人:“婕妤娘娘自己不说,那就不怪本帮你做主了。”

便对两旁太监嬷嬷吩咐道:“捡着那碎了的碟子,划花了她的脸,闷死了,埋进后院的合欢树下。”

“啊,对了。”青青回过头来,眼若寒星,笑如春风,“披发覆面、以糠塞口,阎王殿上也教她开不了口。”

她看着白香惊恐的眼,笑容愈发甜腻,“小心着点办,别惊了归巢倦鸟。”

晚霞沉寂,夜,轰然降临。

10



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与忐忑,青青安静等待,漫长孤寂的三天。

待到横逸松懈了些,她才求了程皓然,偷偷潜入天牢,去探奄奄一息的赵四扬。

天牢里暗可怖,薄雾似的浓稠的黑暗昏聩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湿冷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夹带着腐腥臭,薰得人几乎作呕。

里头传来那人沉闷压抑的声音,他缓缓吐着气息,哑着嗓子说:“劳烦狱卒大哥多点一盏灯来。”

青青止住了脚步,朝身后狱卒示意,她便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里,默默看着赵四扬蜡黄的满是胡渣的侧脸。

狱卒提了油灯递进去,赵四扬接过,道声谢,便置于身侧。

接着牢房中新添的灯盏,青青适才看清,那昏黄光晕下,一条化脓溃烂的腿,白森森的骨头被打折了露出来,一片淋淋的血模糊。

青青抓紧了衣襟,狠狠揪着心口,仿佛能借此转嫁心中无可比拟的疼痛。

赵四扬看着自己的腿,平静地,甚至连呻吟呼痛都不曾发出。

在四月末尾,残漏凄冷的夜里,他静静瞧着溃败的残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今夜无星无月,苍穹坠入广袤无垠的海面,伸展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孤灯的影子忽而晃动,像是死神在招手,来,来,睡吧,到我怀里安息。

黄泉路上铺满了血一般滚滚翻腾的曼珠沙华,一切美好甜蜜,接近死亡的甜蜜安详。

赵四扬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来的,未曾饮尽的酒,将碗片洗尽了,俯下身子,皱着眉,细细挂着残腿上的腐。

那被割下去,仿佛就会激起牢底蛇虫欢呼,一窝蜂吃个干干净净。

青青已不知该如何对待,只得咬着手背,躲藏在无光的角落,吞咽了眼泪,睁大眼睛望着赵四扬,将他此刻轮廓深深镌刻,他坚毅的面容,他从容的动作,他不惧死亡的无谓。

碗片并不锋利,一刀割下去,烂与好仍连在一处,他便扯着那一片腐,缓缓地,仔细地,一寸一寸割开。

血留出来,脓也留出来,统统沁入潮湿的稻草之中。枯草仿佛又逢春,茁壮生长起来,还开出一簇簇红白的绚烂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松一会,直起腰,仰头看着狭窄的窗,看着窗外暗紫色的广阔苍穹,怔怔出神。

青青无法确定,他想到了什么,她窥见他干裂了的唇边,一抹隐约美好的笑,仿佛刹那间,烟火盛放,姹紫嫣红都开遍,仰头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绚烂无边。

他微微叹息,又低下头,抓紧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于漆黑暗夜中,朝他阒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无比确定。

赵四扬又开始刮他腿上的腐,单调的摩擦声回荡在这样缠绵的夜色里。不多时,腐便刮得差不多了,他便将酒壶倒置,烈酒哗啦啦淋上去,顺着伤口流窜。

至始至终,青青不曾听到一丝呼喊闷哼。

隔着重重叠叠的黑暗,青青看见赵四扬镇静的脸孔,耳边唯有一阵一阵破瓷划开皮的声音,她看着他,死死咬着手背,满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

青青恶心着,痛恨着这个世界,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好人,但赵四扬出现了,他当是好人,但这个世界对不起好人。

青青最终是走了,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这么多年过来,青青从未有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赵四扬坐在肮脏腐臭的牢房里,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默默刮着腿上化脓发臭的腐。青青站在干净的角落里,穿着华丽衣袍,顶着娟丽皮囊,静静看着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觉得自己脏,她配不上赵四扬。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挨挤在一处猛然间涌来,就盼着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情。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里,但不过是横逸对左丞相的敲打,他为官多年,自然圆滑机敏,为保全命,急急递上了请辞折子,横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诿几次,便成定局,打发了钱粮,送他回湖州养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里,除却少了些熟悉面孔之外,再无过多改变,六月里荷花开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于流放途中。

无非是一声叹息,再想想,黄泉路上,左安仁与白香倒能双宿双栖了,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青青坐在秋千上,拿着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叹道:“啊……原来我是寡妇了。”

萍儿道:“公主节哀。”

青青摆摆手,混不在意,“该穿什么?素服?黑纱?白头花?”

萍儿点头,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过讲究。”

青青脚尖使力,秋千便又高高荡起来,最高处,她瞧见京都娟秀楼宇,整齐俨然。

夏日暖风经过荷塘,化作凉风习习,迎面而来,吹起裙角衣袂,撩起风姿绰约,“寡妇……听起来可真是风 骚得很……”

荷塘里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间炸开,细微声响,却震动了整个夏天。

嘉宝从外头急急赶来,“殿下,程将君府里来人传话,说是圣上下旨,放了赵大人,现经在程家西郊别院中落脚。”

秋千的速度慢下来,轻风柔柔捧起耳边碎发,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细细落在她纤细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头,身后站着的一众仆从却都瞧见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么?好大的人情呀,真得好好谢谢程将君。”

便当作,抵死缠绵吧。

六月末,某个平淡无奇的夜里,赵四扬被窗外婉转曲调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无尽意,绵绵无转还,他便也拢了外袍,一瘸一拐,随着那清溪似的小调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来哪方,婷婷玉立展娇容。”

缠绵声线幽幽飘来,携着少女似的清脆娇羞,行走间足下仿佛生出一缕缕柔韧丝缎,一圈圈缠住了他的脚,拉着他往唱歌人那处去,又是推推搡搡欲拒还迎。

“暖日和风香不尽,伸枝展叶碧无穷。”

他怔怔站着,离塘间唱歌女子不远不近,只瞧见蓝紫色苍穹平展如幕布一般,沉寂着夜色里的孤独。天边一弯眉月,仿佛少女唇角弯起的娇俏弧度,柔柔播散了一地清辉,又似一层轻薄透明的纱,不知何时落了满眼,分不清究竟是那白纱遮掩了视线,还是笼罩了天地万物。

他停在荷塘边沿,此情此景,美得教人不忍卒读。

月光被碾碎成一颗颗细小流星,坠落在含苞的小荷尖角之上,仿着赵飞燕掌中起舞。先开的白荷舒展腰肢,亭亭玉立,一如娇羞少女,面颊晕开点滴绯色,含笑相待。

时有晚风轻拂,越过丛丛荷花,吹散了露珠,吹弯了枝叶,勾起了她垂在肩后的妩媚青丝。

翠绿欲滴的枝枝蔓蔓间,一叶小舟摆荡不定,舟上一袭纤瘦白影,她回过头来,望见他欣喜若狂的脸,挽了兰花指,送去秋水凌波,却又低眉顺眼,呈上那一垂首的温柔,但听她轻声唱:“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

夜风沁染了一袖浅淡荷香,却醉了塘边掩不住微笑的男人。

又见她再挽了指花推过去,再勾回来,想看,却又藏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魅惑,白荷初绽的纯洁清澈,齐齐融汇在她身上,怎教人不动心?

听她绵绵唱完最后一句,“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

相视许久,他在岸上一站千年,却不过痴痴看着她,她眉眼含春,指尖玲珑,她唇角浅笑,鬓发轻扬,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他不禁开口唤她,却又是一声山长水远由来已久的喟叹,“青青……”

她侧身坐在小舟上,光裸的脚腕上以红绳系着一只银铃,抬足滑过涟漪阵阵的水面,那铃铛便叮铃铃地响,飘过静谧的夏夜,转进他澎湃欢喜的心里。

她转过脸来,朝他伸出手,盈盈一笑,“大人愿陪奴家摇舟赏荷么?”

赵四扬牵着她的手上船来,小船儿使了小儿,左右摇摆一道,船上男女便团抱在一处。青青顺势依进他怀里,周身仿佛软趴趴没了骨头,堪堪教他一握便碎。

赵四扬解了外袍拢在青青身上,“更深露重,莫害了风寒。”

青青闪身扯开那衣裳,轻踹他一脚,嗔道:“大人当真无趣得紧。”

赵四扬握住了她玲珑脚踝,置于温热掌心中细细摩挲,少顿,长叹一声道:“回去吧,夜深了。”

青青挣开他,起身抓紧了他松散的衣襟,此刻却是红了眼,咬着牙问:“你莫不是嫌弃我?”

他拂开她耳边乱发,心中一疼,却只能无奈道:“我配不上你。”

青青尽力忍耐,讥诮道:“我可没瞧出来。”

他坐在船上,仰头看着月华流转的高阔天空,长久地沉默,最终只余一声叹息,“青青,我的手废了。”

青青说:“我是个寡妇。”

他转过头来,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定定道:“我已是跛足。”

青青直直与他对视,仿佛要看进他心底里。

“那我便毁了这张脸来配你。”

她斩钉截铁,他怔忪无言。

夜风低吟浅唱,吹不散弯眉。

他的吻铺天盖地般落下,他含着她柔软甜蜜的唇瓣,低声呢喃,“青青……青青……”

“青青,若我不在,你可会去桃花树下等我?”

青青仰躺着,月光落进那双墨色瞳仁中,太满,满得溢出来,清冷月华化作了相思泪,她遮着眼睛,不愿他瞧见她软弱模样,“不,我记你在心里,一辈子。”

他拉开她横在眼前的手臂,低头细心亲吻她落下的泪,咸涩的味道缠着他的舌尖,绕进他陋荒凉的心里。

船沿上落下的纤纤十指被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嵌入,细细交缠,那紧握的十指,一如此刻船上赤 裸交缠的身体,男人的坚硬与女人的柔软在月下交揉,仿佛都腻到了一处,寻也寻不到缝隙,天生如此,合该缠绵至死。

他吻着她的唇,吮 吸着她口中丁香小舌,品味此刻芬芳甜腻,即便下一刻便是地狱,也早已无惧无畏。

她的身体在他身下舒展开来,她衣衫半落,敞开的衣襟处露出高高坟起的脯,她喘息着与他在唇齿间纠缠,手边却急切地拉扯他的衣裳,一刻也不愿放开。

厮磨间,赵四扬已耐不住这般若即若离的贴合,一把扯开了衣衫扔到小船儿另一头,青青从他唇上移开,推他一把,换她跨坐在他身上。

她细细抚着他身上伤口,却将他烧得更加难耐。

青青的手往下,触到他股间凹陷下去,丑陋狰狞的疤痕,她便低下头,一寸寸舔过去,他喉头一动,不住地唤:“青青,青青……”

青青摩挲着粉红鲜嫩的伤疤,又用脸贴着,满含怜惜地在他两股间磨蹭,“还疼么?”

他已不能言语,咬着牙,喉间发出野兽似的低吟,翻身将她压下,狠狠吻她樱桃一般鲜嫩甜蜜的唇。

他往下去,一寸寸膜拜她的无暇的身体。

一双玲珑锁骨,捧起了荷塘中暧昧迷香。一对妍丽 房,缀着染红了春日的蓓蕾,他低头品饮,尝到女人恬淡芬芳的香。

糙指腹滑过一具白玉雕琢的身体,他走过的痕迹,处处都是暖阳旭日,暖了她的心,暖了她的身体,融化了她的眼泪。

她已似一汪春水,湿热潮汐从她身体里流出,凄然召唤着熏然沉醉的男人。

青青扭动腰肢,仿佛一尾失了水的鱼,在情 欲海潮中,寻那一丝缝隙,一息出口。

他撑开她的身体,瞧着她一双雾蒙蒙的眼,低头吻她,将他满腔柔情全然渡给她。

他沉下身子,不期然闯入,青青高扬着脖颈,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掐着她的腰,发了狠进出,便又抬高她一条腿,侧着身子,不住抽 动。

荷花上的露珠儿落下,青青张口去接,舔了舔嘴唇,朝着大汗淋漓的赵四扬,痴痴地笑。

小船儿浮浮沉沉,在丛丛荷花掩映之中,摆荡了一夜。

结局一

【这只是结局之一】

荷花谢了满池,委顿的绿叶像无的魂,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飘来荡去。

记忆中斑驳的墙体仍爬满了碧绿的藤蔓,她的唇上蘸取了夏夜浅淡清甜的香,一整夜,他们腻在一处,一同看月影沉沉,一同观朝夕蔽天。沾染了满身荷香,朦胧了一肩晨露。

那时,赵四扬紧紧抱着她,揽着她的腰,揉着她的身体,她却丝毫觉不到疼痛,只是惋惜,拼了命要留住他,留住这琉璃般易碎的韶光。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他呓语一般轻吟,“青青,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青青迷糊地笑了笑,说:“好,走得远远的。”

颈间一阵温热,原来是他落下的泪,苦痛决绝。

荷花结成了莲藕,秋风扫尽了落叶。这一世,木已成舟。

“是我错。”

初秋的风缠绵着漫长无际的相思,一转眼便已从耳际逃窜,余下身后轻扬的衣袂,默默感怀那般潺潺流走的孤寂岁月。

程皓然站在别院荷塘边,远远看着一袭月牙白薄衫的纤瘦女人,一瞬间淹没了坚硬的棱角,脚步不自觉停下,大约是不忍心,不忍心打扰眼前静谧无声的安恬画卷。

赵四扬不曾与她道别,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拖着残腿,由得横逸御笔钦点,拉上了山西战场。

朝廷终于决定出兵蒙古,这一仗许胜不许败,自然是一批一批往前线送人,再又一批一批被踩烂在蒙古铁骑之下。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仿佛不曾经历过,时光永恒地停留在拥抱的那一刻,美好而温暖。

如果,梦不被打碎,是否能够永久地快乐下去。

青青终究转过身来,仍是无瑕面容,三分矜持,三分倨傲,三分羞赧,还有一份天家独享的跋扈,“叨扰了,程将君。”

程皓然适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公主驾临乃臣下之幸。”

青青颔首,开口问:“可是边关来了消息?”

程皓然陡然间生了恻隐之心,莫名踟蹰,瞧她苍白颜色,心有不忍,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思量一番,说出来仍是伤人字句,“是,赵兄卒于大同城外。”

短短一瞬间,天地失了颜色,雾蒙蒙一片灰。心似钝刀割,拉拉扯扯不眠不休地疼。

她又转过身去,对着萧索枯败的荷塘阒然伫立。

程皓然便也陪着她,他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那秋风冷涩,吹得人面上一片冰冷。

他似乎听见女人碎了心的呜咽,压抑着,细不可闻。

爱恨痴缠,红尘扰扰,全然随风而逝。人生种种,浮沉辗转,任你爱之恨之,最终不过白骨付黄泉,一掊土,一捧沙。

不须念怀,不须苦痛。

千般万般,一笔带过,仅仅风流逸事,市井杂谈,何劳挂碍。

九月,横逸支着头,侧躺在她身边,亲吻她光裸的背脊,低声呢喃,“青青,这世上朕有两件东西不能给你,其一为朕的命,若朕不在,谁来如朕一般爱你。其二为朕的皇位,若朕手中没了皇权,又如何留得住你?”

青青微笑,哭泣,青青闭着眼。

青青早已没有表情。

岁末年关,朝廷终于在山西战场赢了一番,左安良携着前线众将回京听赏。

青青待在府里过年,却是坐立不安。

晚膳用过不多时,便有小太监来报,圣上遇刺。

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横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横逸生死未卜,却独独使人来唤青青前去紫宸殿伺候。

青青挽了芙蓉髻,换了茜素红绕襟深衣,细细描了眉眼,再簪五凤挂珠钗,在铜镜前左右端详一番,勾唇轻笑,便驶来千万种风情,鬼魅般妖娆。

紫宸殿内药香俨俨,老太医跪在堂下结结巴巴,“圣上洪福天佑,若……若能熬过今晚,便无大碍……”

青青挑开厚重的幔帐,缓缓走近,侧坐在床沿,握了他冰冷的手在掌心暖着,狭长凤眼瞧着横逸苍白如纸的脸色,微微笑,轻声说:“横逸……我来了……”

横逸这才清明些许,扯着干涩嗓音,拼拼凑凑,才说完一句完整话语,“青青……朕怕……朕怕丢了你……”

青青低头亲吻他乌紫的唇,在他耳边说:“我不走,我在,永远在。”

横逸看着她,寒星般的眼眸里尽是祈求,“青青,朕不想先你一步走。”

青青的眼泪坠在他眼角,仿佛是他流下的眼泪。“我知道。”

小德子捧着一只景泰蓝八角粉盒来,青青揭开了,瞧见里头一颗小小药丸,便也不多说,一口咽下。

她陪着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茫茫然听见,他不住地叨念,“青青,我爱你……青青……”

岁月枯荣,红颜不再。

永康四年,隆净寺的桃花开得热闹。漫天漫地的粉嫩鲜红,如同豆蔻年华时娇羞少女,那一簇绯红轻笑。

隆净寺后院,一棵千瓣桃花下,一名陋汉子忙着挖土刨坑,忙活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擦了擦汗,将铁楸扔到一旁,嘴里骂骂咧咧,打开脚边揉得皱巴巴的包袱,将里头带着的男人衣裳、物件,一一扔了进去,再掩土埋好。

那汉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黝黑犷的脸孔,他又踏上前去,将那坑洞踩实了,细听去,他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念叨着:“赵四扬哎,老子跑了一千多里就为挖个坑把你埋了,这够意思了吧!”

桃花禁不起树下震动,簌簌落下来,便又被他踩进土里,装饰了眼前简陋墓。

他心底是不大喜欢赵四扬这人,神神秘秘,明明是个残废,却还跛着腿上战场。

记得最清楚的是年末,冰雪蔽天的夜里,一窝子男人围着篝火,拉拉杂杂,自然扯到女人,个个牛皮哄哄,突然有人问,那些个情情爱爱究竟是什么?一圈人轮下来,除了扯淡还是扯淡,终于到了赵四扬,他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此时却开了口,仰头看着裹尸布似的漆黑夜空,笑笑说:“爱情啊,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地震……

那一年轰然倒塌的地。

那一年他受过的伤,他折断的手臂。

那一年她说过的话,她隐忍的痛苦。

那一年,哪一年成为记忆中永远清晰明亮的画面,照亮苍茫岁月中枯槁颓败的一生。

他不爱搭理赵四扬,却一直记得他那时的笑容。

遥远的,干净的,一如某年某月某日,他在家乡遇见过的星空。

他擦了手,扛上铁楸下山去。

永康五年……

永康六年……

永康七年……

桃花开了又谢,不知疲倦的花。

【卷四:只恐夜深花睡去】

团扇

昨夜淅淅沥沥一场雨,点点打得荷叶团团响。曲调儿婉转又娉婷,似十三四采莲女光着小脚丫踏水面,唇上靡靡莲花香,一段儿越人歌缠缠绕绕诉人听,起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落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如此这般哀哀戚戚,千回百转,万种情思,都系君心。罢了垂首微微叹,泪眼问花,一曲吟至天欲晓,归去。

这般辰光,雨后新朝日,碧蓝天穹亮得泛光,透净似一面镜。照碧空之下,鸟雀儿飞,蝴蝶儿落,风轻风微风卷残红,满地繁华,尽。

可怜盛夏里,那一池荷花灼烁满庭芳,眼前却是已是惨淡韶光,萎顿一幕枯荷凋败色,墨绿荷叶片片老,一朵露珠儿也撑不住,晃悠悠落塘中——叮咚。唯剩一抹南山雾,水烟空。

程皓然官服未换,流星大步跨进院中,背脊刚直,凛凛风姿稳健,乍见面便知是富贵人家富贵人,自由一派天资,气韵非凡。

那浓黑的眉刀剑般凌厉,眉心紧锁,问回廊中垂首站立的年少小厮,“公主几时来的?”

小厮压低了声音,答:“回将军,公主殿下天亮便到了,只叫奴才们走远些,这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廊下离她坐处小亭五六十步远,只远远瞧见她单薄如纸的影,青绿色衫子,白纱裙,三千青丝纷纷扰,一碧玉簪,松松挽一个芙蓉髻,慵懒姿态由人去。耳边散落丝丝发,寥寥随清风飞转,漂游。身前即是萧萧瑟瑟一池浓秋意,青芜红蓼皆是惨淡光景,衬得那人入画中,烟云缥缈,紫雾香浓,匆匆一瞥,便心伤情怯,难忍,意难忘。应知花落如人,生死自有时,推手,随它去。

他确是不忍心打搅,美人凭栏,怎不叫人心动。但却又是惨淡愁云坠心间,非去吟诗作对赞美人好才情,而是带噩耗前去,徒惹她添心伤。怎忍得,亲手碾碎她旖旎春梦,落地成齑粉,血枯血涩。

最终还是要提步上前去,愈近,愈觉这背影凄苦,只怕知道了,点一点头,退三步,泪眼朦胧,惶惶然说不信,不信情郎命归西,提裙跳下荷塘去,黄泉路上,阎王殿里,去讨公道。命是无忧,但这堂堂延福公主在他别院里闹上这么一出,也是难交代的。

更何况,她是谁?这珠玉万金的身份。皇帝爷的心头,少一头发,他都难交差。

行至小亭中,程皓然躬身行礼,道一声:“臣下见过延福公主。”虽是尽力压低了声线,却仍是突兀,似洪钟高处响,震碎一地琉璃心肝。

她适才缓缓起身来,那白裙儿落地,随她身姿在地面上浮动,原来那白裙最下头还染了细细一圈桃花明艳色,红红开在雪色原野间,早早开,早早落。绣鞋上白莲花朵朵怒放,接着裙上桃红春色,隐约间,似有暗香浮动,沁鼻香。

耳中一对珠光圆润的弯月坠子,勾着耳垂上一小块福气团,微颤,犹似风动,不停歇。听她声音平息,应对说:“又来府上叨扰,程将军莫怪。实在是心心念念这一池菡萏,想在入秋前再看最后一眼。”

程皓然负手立于亭中,一袭官袍分毫不乱,面上轮廓刚硬爽利,眉目间英姿勃勃,一见便知是戎马战将,当世英豪,万千人骸骨中冲杀,自有一番豪壮气度,虎步龙行,英英玉立。

他亦不再作恭维之声,径直说:“公主,赵四扬上月初在大同战死,尸骨无存。”

是了,三个月前,蒙古人南下又来抢杀,山西全线开战。圣上日理万机,百忙之余却御笔钦点,令赵四扬为百夫长,拖着一条残腿上前线去。去做蒙古人铁蹄下踏烂的一团血,和着夏末黑沉沉的泥土,死了也无处葬,还要说,青山处处埋忠骨。

世人说红颜祸水,倒是不错。

全赖她贪恋那一时欢愉,好不容易得一人,不计胜负地爱她,容她,宠她,她便昏了头,蒙了心智,昏聩着飞蛾扑火似的追随去。却不知最后害他命,如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恋上人间温柔色,却是不知不觉吸光爱人气,死于她手。

醒时梦已深,那痛楚深邃,似一塘白荷瞬间枯败,沉沉如死,却又是生不如死。

碧水青山,处处凝魂,朱颜对镜,全是伤。

袅袅凉风起,吹皱了一池秋凉,吹卷了她晨雾般轻薄的裙角。那风来,那雾散。他越发将她面容瞧得清晰。她只留给他纤薄侧影,悄然浮动的风轻吻眼角,皎皎明月一般无暇面庞。犹见她身子一颤,咬唇,唇色苍白得发紫。

程皓然皱了眉,眉心一刀一刀深切,似为早谢荷花镌刻。

“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未逢泪盈盈,只望见她转过脸来,略略勾了唇角,浅浅笑,一二缕青丝拂过面颊,便又垂了首,伸手来,将碎发拨到耳后,未见她哭,未闻她泣,那芙蓉面上悲泣之色都无,不过吟一句词,感叹相逢苦短,如此而已。当真是铁石心肠,亏得赵四扬为她生生死死心甘情愿。

却还是要礼貌恭敬,道一句,“公主节哀。”

“将军费心了。”青青扶着石桌坐下,似乎全身力气都耗尽,长长舒一口气,恍然间白日下起了黄粱梦,赵四扬站在荷塘边,隔暧暧烟云,朝她微微笑,说沉沉爱意,说缱绻情谊,说天长日久,说来生再会,来生再会。

青青捏紧了手中小团扇,倚在桌边,撑着额,不可抑止地笑起来,笑声中透出彻骨的凉,寒森森更胜秋霜,一层结一层,一层覆着一层,冰凌子紧紧贴着心,透凉透凉。

她笑得他心中发寒,不禁上前探,瞥见她睫毛上凝了朝露,短短一瞬,却又不见踪影。似乎从未出现过。

他无可相慰,只得再说一遍,“请公主节哀。”

青青却是站起了身,望那碧空如洗,荷花如死,嗤笑,满满是恨,“分明交代好,且等等,定要天长地久。呵——说一句天长地久比死容易,人都死了,我还去找谁兑现我的天长地久?”那小团扇遮了半张脸,只余一双眼,寒星般深邃乌黑,真真切切映出他此刻容颜——惊诧。“上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下一句就要接此恨绵绵无绝期。谁理?没这个闲心。任他去。”

扇面上绘着黄鹂翠柳,一只雪球似的小狗儿柳树下嬉闹,热闹得紧。紫竹扇柄上素白的指头捏着,葱尖似的嫩。扇坠是红丝绦,袅袅婷婷如女儿腰,风中摆荡。忽而她撤了小团扇,菱花唇展露眼前,稍薄,含讽,道是无情却似有情,不真切。

她身后却是浓的化不开的悲痛,生生影藏在暗影之中,不与人说一字。

程皓然正想开口,或是邀她来年赏花,或是劝她逝者已矣,哀痛伤身。恰是萍儿已然急急忙忙跑过来,对他行了礼,便对青青道:“殿下,里来人了,请您即刻入去。”

团扇转一个圈,划过他眼前。

青青已站起身来,稍稍理一理发鬓,便又是一派从容气度。方才不过幻影,去时无踪无迹,片刻就要忘记,她隐忍的悲戚与泪光。

他见她笑,粉面含春。

娉婷福一个身,“这些日子匆忙来去,叨扰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程皓然便回礼,“公主言重了。”

青青小退几步,做谢,“今后将军不必为我留门,从此后,是再不会来了。”

程皓然默应,见她手中小团扇渐渐远了,原来是人已远,那烟云般凄惘的影,渐渐,又随风去了。那赵四扬,她来也是为他,去也是为他。双双情深不易,却无程皓然许多事。

荷塘中冷香凝绿,愁云惨淡,一池萧索秋意,便是她离别后的光景,恁地凄凉。

交错的痕迹,来了又去。

蓦地听他低声吟哦,“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清风任动生,娇香承意发。”

堪堪一把小团扇,惹那秋水横波,心微凉。

绝杀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此间生死离别,苦中苦,早已不是天涯海角难相聚,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酸楚倾泻来,蚀了心,一口一口,白蚁似的蛀空了血。

空留一副白嫩好皮囊,俗世红尘中漂泊。

一辆翠幄清油车,簪公主府徽记,马蹄匆匆往京都辉光殿宇去。

青青静静坐在车内,煞白的一张脸,却是木然,疼痛已教人没了触感。空落落一颗心,血脉尽断。

犹听她吩咐萍儿说:“回头备一份礼,照上回四驸马升迁左都御史的规格,三日内送去程将军府,敬谢他连日照拂。再呈二百两银子,托他送与赵四扬老母,往后若赵家有所求,统统报上来就是。”

萍儿默默记下了,应是。又忍不住出声劝慰,“公主,逝者已矣,节哀顺便。”

青青搭着百岁莲花引枕,斜依着身子,懒懒,凄然笑,似梨花吹雪,遍地茫茫白羽,漂游无踪迹。“伤心伤情又如何?躲在被子里哭一场,闹一场。明朝早起,还是死的死活的活。何曾因你满地伤心而变了天地?日子一样要过,无妨,且让它好好过。人生百岁,七十者稀,一转眼,一辈子也就这样混混沌沌走到头。无需着急,很快,很快。”

临别时依依,难舍难离。

倚他怀中,看盛夏灼灼光耀,良辰美景羡煞人。耳畔为他低吟,青青,且等等,一定有办法。

又吻着她眉心桃花钿,叮咛她,别后需珍重,天寒多加衣,放宽心去,学做逍遥人。若此后无相聚,切切将他忘记。

她多倔强,不肯,推开他,恨恨望他脉脉含情眼,指天誓日,今生今世,永不相忘。

谁料,一别已是生死界。

心念:去有日,来无年。此去今年。

萍儿却是落了泪,呜呜跪在车里哭,“殿下,奴婢知您心里头苦。可您别这样,您哪怕掉一滴泪也好,别这样硬撑着……这样的事,怎么挨得过……”

青青单手撑着身子,往前稍探,一手端着萍儿下颌,细细看她泪光满布的脸,轻笑道:“傻姑娘,这就要进里面圣,还哭,岂不是殿前失仪?倒时候问起罪来,我可不救你。”取了帕子递给她,见她囫囵擦一把,还抽抽噎噎,便问,“萍儿今年十几了?”

萍儿道:“十九了。”

青青随手将腕上玉镯子取了赐予她,调笑道:“都是老姑娘了,待这一阵子过去,我便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省的日日在面前碎嘴,烦得很。”

萍儿作势又要哭,青青一手指在她唇上,轻责,“还敢哭,明天就将你送给小德子。”

萍儿忙擦了眼泪,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头谢恩,“萍儿谢公主赏,萍儿愿一辈子跟着公主,伺候公主,不嫁人。”

已至门,外间车夫应对守门侍卫盘问。

青青坐起身来,拈来铜镜照素妆,好一张分毫无血色的脸,似江头疏雨轻烟,淡薄悠远无颜色。“你来,添一抹胭脂,簪一朵花。要比往日艳,比任何一天都热烈。”

萍儿连忙拉开妆奁,里头琳琅满目皆是巧物件。

红艳艳的胭脂雪地里晕开来,三月桃花似的好颜色。再一金步摇,再簪一朵碗口大红牡丹,耳坠换了簌簌流光的红宝石,新添螺黛,细细绘就了眉心蹙,凤眸凝。

挑了车帘子下去,缓步移,睽熙蔽日的烟霞中渐行渐远,去日无踪。

内侍领着到了紫宸殿,外间还在与大臣们议事,青青隔着一层布帘,坐内间里喝茶听外头吵吵嚷嚷,好生热闹。

今年秋试,三甲该如何定,殿阁大学张兆禧士与新晋首辅王茁争得面红耳赤。祖宗三代家底都拉出来遛弯子,听得人捧腹。最终还是皇帝爷听得厌烦,亲自定了人选,“朕看唐彦初才高行洁,远在众人之上,新科状元非他不可。”

堂下虽有人不服,但也不敢再争,纷纷说好,赞万岁英明,乾坤独断。

约莫着该散了,又有御史大人站出来,问:“启奏皇上,左家私吞军饷一案,臣等认为应判左成显腰斩,其余家眷充军为奴。”

衡逸从案几上高高一摞明黄折子里挑出一本来,起笔,“左安良还在前线力战蒙古,你们是一本接一本来参他老父,若真这么判了,岂不令将士寒心?”

御史大人坚持,“左成显罪无可恕,左安良定能体会圣上良苦用心。”

衡逸不置可否,已落了笔,合上折子,扔给御史,“斩便斩吧,那家眷之中,男子充军,女子便都放过,也要留些想念给左将军。”

“臣遵旨。”

衡逸摆摆手,疲累道:“都散了吧。”

这五六大臣适才齐声,“臣等告退。”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青青放下茶盏,恰逢衡逸已经挑了帘子进来,她徐徐见礼,他忙上前来,扶起她,窥见她面容芬芳桃李,绮罗粉黛似十里红莲潋滟开。一时心动心慌,久久难言。

紧紧捏她手,酥软仿若无骨。

揽住了腰肢在怀里,真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念美人,凄凄惘惘,西风凉,人堪瘦。

任他亲手摘了耳坠扔一旁,嘴唇细细吻着她圆润如珠的耳垂,暧暧轻声笑,“这些日子尽忙着山西战事,多久未见了?朕想想,得有一个多月了吧。说说,青青可有想我?”

一双手也不老实,上上下下在她身子上逡巡,青青无心打理,便也随他,只闷声说:“皇上宣我来,我便来。令我走,我便走。”

想与不想,她不肯答。

衡逸心底里冷笑,远远瞧着她青衣红妆,容颜依旧,但内里约莫是恨死了他。自然了,好情郎死在他手上,还不恨得要扒他的皮,饮他的血,不过面上仍装出一副恭顺柔弱,依着他,顺着他,可笑,谁教他是皇帝,人人都得跪下三呼万岁,青青也躲不过。

可他真是,爱煞了她敢恨不敢言的痛苦模样。

堪堪,令人生满心怜惜。

挑了她下颌,低了头去就她唇上胭脂红,丹桂香,靡靡焚尽了一颗心,可叹他心心念念,心心念念,却得来她与旁人郎情妾意难舍难分,真真教人恨!

忍不住咬下去,惹得她轻声呼痛,唇上殷殷血花开,丝丝酸楚缠绕舌尖。那念想撩起来,浑身似火,狂烈燃烧,不自觉压紧了她的身子,舌头伸进去,翻搅,搅乱得她乾坤倒置,眩晕难止。谁让你不解我一番情意,反要谋划着离我而去。该死!该死!

却又是舍不得,舍得天下人,唯独舍不得她。

“青青,青青……”

他含着她的唇,舔着她的伤,一遍一遍唤着她,仿佛是要唤醒她。

趁着他迷醉时,她推开他,兀自退到墙角,却又不再动了,一双眼,染了丝丝红,满是绝望地望着他,自顾自笑:“真是傻了,退什么,能往哪里退?”

手握成拳,指尖已经陷进掌心肌理,凌迟寸磔,天昏地灭。

但见他明黄色天子龙袍艳色耀目,那五爪金龙攀云而上,目光如炬,似乎下一刻便要从锦缎上一跃而出,吞食天地。

衡逸理一理襟袖,抬起头来望她,已是一番冷沉沉寒铁似的面孔,“知道就好,只怕姐姐妖魔掩住了心,偏要去做那万劫不复的蠢事。到时候,可不要怪朕狠心。”

青青却是扬了眉,冷蔑,“如何?赐我三尺白绫,还是一杯鸩酒?”

衡逸一步步上前来,伸手便掐住她脖颈,面上却是笑,狠狠吻过去,罢了微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怎就非得这样争锋相对?嘘——先别忙着生气,朕有好东西藏了许久,今日要给姐姐看。”

于是牵了她的手到外间去,案几上累累文书中抽出一张,摊开来,却是工笔描绘的亭台楼阁,山池殿宇,其间琼楼高危,九曲回廊,自不必说。

衡逸从后抱住她腰身,紧紧贴着,在耳畔邀宠,“公主府,就着原先的镇国公府邸建起来,不需多少时日即成。姐姐看着,喜欢么?这布局,朕可是亲自改的,好几个晚上熬到四更天,可真是累。”

说着说着自己笑出声来,“有什么办法,谁叫姐姐生在年头,最最忙的时刻。只好先赶紧着,到二月初,姐姐便有新宅子了,还有无极山的温泉直通下来。好不好?青青,朕好不好?”

青青背对他,不语,略略弯了腰,那纤长脖颈从荷花立领中路出一小段来,淡青色的脉络白皙肌肤下悄然涌动,一粒小痣生在颈后,醉心。

呼吸滚烫,拂着细碎发丝。吻下去,白皙颈项上烙下一个一个青红印记,靡靡,转眼倾城色。

耐不住,将她困在桌台与自己之间,手攀上腰际,已扯散了衣带,一件一件徐徐剥落。

听她喊,“不要……你放开……放开我……”这音调越发软了,乖乖化了一池春水,任侵扰。

她扭捏挣扎,正顺了他,一双手捧着她柔软滑腻的,纠缠间盈满了指缝,揉着,捏着,拉扯,听她尖叫,哭喊,入耳都成靡靡之音,勾引他,越发使了力,狠狠搓揉。

短衫散乱,襟口已然滑到肩头,里头雪塅子肚兜绣了烟雨朦朦白莲花,似有薰风来,惹人迷醉。

衡逸的手,顺着平滑小腹下去,钻进里头,听闻她喊“不”,指头已经进去,搅乱一池春水,不觉间露华湿,凄凄芳艳。

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将青青的脸转过来,哂笑,“青青,朕偏就是喜欢你喊不要,喊吧,继续喊,真喜欢得要命。”

裙子里空荡荡,软绵绵任凭他糟践。

未料得她猛然间甩手去,拂过他脸庞,好一个响亮的耳光。

双双皆惊诧,一时无人知应对。青青率先回过神来,跳下书案,光着脚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跑。才三两步就被抓回来,一把甩在地上,青青魔障了一般,继续爬起来要走,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记耳光,嘴角渗血,半边脸麻木。

衡逸目中尽是怒火,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恨恨问:“人都死了,还要给他守节是吧?不要脸的东西,这回倒装起贞洁烈妇来了。”

青青却是笑,似白莲出水,无尘垢,“尽管骂,尽管打,尽管来杀,尽管来夺。可你永远无法将他从我心中抹去,至死不休!”

“好好好,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朕当真不敢动你?”

青青仰起头,冷笑,“你敢么?你不敢,你舍不得。”

天光淡下去,残霞暗锦,栖霞坠地。她的脸庞,她的伤痛与决绝,染着红艳血滴,若雪后初晴梅花开,美得壮烈而旖旎。

谁忍割爱。

11

杀意

衡逸的眼神一黯,云密布转为狂风骤雨,渐变成狠诡谲的暴怒。

青青仍伏在地上,半裸着身子,纤长颈项上全然是他凌虐过的痕迹,似晚花残红深浅开,门缝中疏漏的落霞拢过来,抚着她白璧无瑕的身子,堪堪一朵夏末时分挣扎不离去的粉白莲花,一捧残红,谁忍怜?

那眼角还凝着深切的恨意,钻进了骨髓里,一只覆骨的蛆,日日啃食,不停休,这恨,一旦生,至死难休。

衡逸忽而轻笑,目中温柔如水,手上却是使上了十分力道,抓着她的臂膀一下将人提起来,白嫩嫩的皮在指间转为殷殷似血的红,让人瞧见了,心底里暴虐的心绪狂乱叫嚣,捏碎了它,毁了她,那便是无尚的快乐。

青青似乎早已麻木,没了痛感,依旧直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眼底喧天的仇恨翻滚,是滚滚不复去的黄河水,莽莽撞撞,不可向迩,带着滔天巨浪,倾覆乾坤。

衡逸的俊俏脸庞就在眼前,贴得越来越近,逼视,满含怜惜地抚上她的脸,轻轻擦去她唇角血迹,又含在口里尝一口,她的血,五石散一般蛊惑人心,他半眯着眼,似乎享受由相同血缘带来的深切诱惑。那双狭长凤眼,朦朦无底的黑暗,深渊一般裂开在眼前。

“呵呵——”是他笑,温热鼻息吻着她耳畔,“想逼朕杀了你,好让你们这对奸夫妇黄泉路上风流快活?青青未免太小看了朕。朕的心宽广得很,被贱人扔下的一块破布,朕也不介意用来擦鞋。”

青青亦是笑,回他,“圣上万金之体,可别让臣妾这般残花败柳的身子,脏了您的手。”

“别人玩过的,更有味道,你说是不是?青青,他怎么调教你的?你怎么伺候他的?也像在朕床上似的,像一条死鱼?啧啧,那可抓不住男人。”

说话间已经将青青拖到书案边,一伸手,哗啦啦拂开满桌家国天下事,明黄色桌布也落了半边,黄梨花木的桌台冷硬,衡逸将她推上去,伏趴在桌上,两只手用腰带反绑在身后,任她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太高了臀,等他临幸。扭动的身躯不过增添他乐趣,像是扭捏着无声邀请,彻彻底底的贱。

衡逸俯下身来,他的呼吸就喷勃在她耳边,低吟似的温柔语调,时不时咬着她耳垂,含着,啃着,是不是舌尖扫过来,她便是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青青……我的青青……知道么?我有多想你?想得浑身都痛。那相思之苦,噬人心。好青青,今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似情人耳语,几番缠绵,滴出水来的情爱,翻开皮相,内里却是沉沉恨意,心惊跳。

怎会变成今天这一番局面,爱着她,不甘。杀了她,又不舍。放过她,除非死。

青青咬着唇,咬出了血,侧过头,苦苦挣扎。

青青听见丝帛碎裂之声,嗤嗤——好生痛快,难怪古时倾国红艳爱煞了这声响。

青青听见男人满足的喟叹,他进来,那凶狠利器猛地闯进来,疼得她浑身都痉挛,然而他多么舒爽,急促地喘息着,重重地挤进来,再退出去,又来,再来,茫茫没个尽头。

书案被撞得前前后后摇动,冰冷的木头随着衡逸的动作碾压着她的,通身的冷彻。却还是止不住呻吟,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妖似的勾人。

“别……别……我疼……求你,求你不要……不要……”

桌角的明黄色流苏桌布终于落在地上,死一般的状态。

衡逸双手捧着她的臀瓣,握着那一团丝光柔滑的,耐不住发了狠抓捏。一道一道凄凄芳色浮现眼前,是无声的邀请,致命的诱惑。

他听她哭求,声音都瘫软,全然化作一池春水,任他摆弄。

心底里笑,无论先前有多恨,又有多强硬,到最后,压在身下抚弄一番,到底还是服软,嘤嘤哭泣,婉转承欢,叫她生便生,叫她死便死。上天入地都由他,一切一切全都由得他掌控,翻手云,覆手雨。生生死死都是他的人。

于是身下愈发用了猛力,来来回回,重重地顶着她,顶入她身体最深处。

欲裂,蓬勃撕咬的欲 望,男男女女身体里鬼魅似的叫嚣。

他手心热度灼人,顺着腰肢一路攀爬,最终攀上她一双酥软娇羞的 房。两只手足够掌控她,他重的呼吸闯进她耳中,那手掌宽大,碾压搓揉,狠狠,疼得她扬声求饶,而他却似魔魇入心,身后不停歇地抽弄,那里头温暖紧致得令人窒息。

她体内有勾连极致的快乐,他来来去去快疯癫,简直就要死在她身子里,这般,这般妖孽一般勾人魂魄的身子,世间几寻?想想更曾与那赵四扬缠绵床笫,这一时又是恨,腰间猛然大动起来,听她哭声连连,便越是恨意深深,恨不得就此弄死了她,揉烂了她,且看她再如何投他人怀抱。

是恨,却又是爱到了极致。抓一把流沙在掌心,越紧,落得越快。

他几乎要哭泣。

他的吻,细细绵绵落在她光 裸 的背脊上,一声一声低吟,“青青……青青……青青……你真好……”

那里头,绞死了他,缠着,一圈一圈,一处一处,咬得他要发狂。

都发泄在手上,捏着她上殷殷一抹朱砂,惹来她一声急促惊叫,便笑,“嘴里喊着不要不要,现下还不是喜欢的紧?是不是?青青,喜欢我这么弄你吗?嗯?”尾音长长拖坠,诱哄一般。身下画着弧,任她娇声吟,女儿娇媚,婉转低吟,唱的都是世间最撩人的词艳曲。

良辰美景不忍离。

事事都需归于平和,这桩云雨事,终究平息,而衡逸却留在她身体里,不肯退出。解了青青手腕上的绑缚,从身后抱住她,掌心仍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绵密酥软处。埋首在她颈间说:“青青,朕原想着,要一辈子对你好的。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青青,不要离开我。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不知道,连我自己也算不清。”

青青静静听着,却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凉意,冷透了脊骨,冷彻了腹,一身皆是落魄孤寂,厮杀拉锯,这一场男女之间的战争,何时能结束?

他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抓了地上一件薄衫套住她半 裸身躯。又将她放在桌上,正面转过来,轻轻抱着,吻着,含住她染血的唇瓣,啜饮。“过去的事便都算了,别再跟朕闹脾气了。青青,咱们还在一起,好好的,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问她,却又不必等她回答。

青青回答什么从来不重要。衡逸从来不在乎。

她说“不”,又有什么关系,迟早逼得她跪在地上求着他答应。

青青看着他,他一身锦绣龙袍,亮得扎眼。发间微乱,额上薄薄一层汗,再来便是衣领襟口,除却身下一小块衣袍沾染了方才靡靡芳泽,略有些湿之外,他依旧整整齐齐一派悠然,他来去自如,片叶不沾身,真真高洁,不染俗尘。再看青青自己,高挽的发髻早已不见,三尺青丝散落一肩,些许被汗水濡湿,黏在鬓旁。身上衣衫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那条白纱裙破破烂烂挂在腿间,裙子里空荡荡,晃晃悠悠,冷嗖嗖。

他却还要来说情话,身体欺进她腿间,面颊贴着她,若有似无的吻落下,他的唇微凉,似秋意浓浓,捂不热她寒凉的一颗心。“青青,青青……你可要些什么?只要你开口,朕都给你办来。朕最怕你什么都不说,朕最怕你什么都不要。”

青青闭着眼,靠着他,靠在他层层桎梏之中。

哭,也没有眼泪。

外头突然起声,是内侍尖利嗓音,喊道:“皇上,程将军有急报,在外求见。”

衡逸十分不悦,皱眉抱怨,“几时了?居然这时候来。”便对外头吩咐,“不见,有事明日早朝上奏。”

转而望见青青微红的眼圈,剪水双瞳之中全然倒映着他的影,唯独,全然,只有他。而她面颊仍有绯色红晕,娇羞如初春之夜,他心上一动,发痒。

青青一偏首,避开他热切的亲吻。推一推他,轻声说:“让我下去吧,身上不舒服。”

衡逸仍是缠着她,吻过一阵,才扶她下来。才三两步,她已是踉跄,转眼要摔倒在地上,他忙伸过手来揽她的腰,却不想她一下扑向前,取下墙上悬挂着的尚方宝剑,转身来,长剑出鞘,噌——一声划空而来,分裂了晚风,龙吟虎啸,直刺衡逸面门。

衡逸躲闪不及,那剑身已经架在肩上,冰冷的金属贴着脖颈,锋利剑刃下压着颤动的血脉,只需轻轻一使力,悄然划过,昨日万千,今日种种,便都完结。

青青持剑,冷眼相对。

衡逸高扬眉峰,嬉笑道:“姐姐,这玩笑开不得。万一让外人瞧见了,朕都保不住你。”

青青翻转手腕,那锋刃便压过来,在他颈项上留下一道血痕。

衡逸却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握紧了拳头,牢牢看着她,这一刻时光静谧,她与他,几乎要就此站成永恒。

暮色四合,宝幄香缨,熏炉象尺,夜寒灯晕。屋子里也暗下去,凄惶的光晕之中,谁都看不见谁的脸,就如同,谁也不曾看清过谁的心。

最终是衡逸叹息,“青青,你说朕舍不得,其实你也舍不得。”

青青的面容隐匿在一片晦暗之中,她其实满心恐惧。

外间,程皓然还未走,突然听闻殿内传来圣上召唤,“来人哪,救驾!”便想也不想就冲进去。

门外还有一点点光,仅仅那么一丝丝还未被云霞遮盖的光线,便已足够将她看清楚。

她举着锋芒慎人的尚方宝剑,一身被凌虐过后的凄绝颜色。

早间初始的白裙在腰间飘荡,裂一道长口,露出内里纤长滑腻的腿来。裙摆在足间飘荡,无依无靠地飘摇着。

最可怜一双玲珑小脚,羊脂白玉似的肌肤,堪堪长不过他手掌的大小,太妩媚,又太妖娆。

昼与夜交替之时,百鬼浮出,妖媚横行。

众生色相,乾坤颠倒。

他渐渐,不自觉,被这一双娟细纤足迷了心智。

悄然无声。

龙袍

天际冥冥,暮色淡,寒烟轻,应是落霞归。

风轻,心微动。

是那风,悄然吹过发尾,捧起那青丝,如云。

程皓然侧望而去,目睹她微红眼角隐含的沉痛的决绝。那一剑滑过帝王脖颈,甚至不会有丝毫犹豫。

那眉眼,那生死,全然是为了赵四扬。

赵四扬有什么好?

一时怔忪,竟忘了此刻两难处境。听得皇帝感念悲切,试图恐吓阻止,或是深情触动。“青青,你当真想要朕的命?你当真那样喜欢他?

浮生如梦,岁月飞沙走石间磨皱了脸,十年二十年,谁敢说仍旧迷恋。可他真真切切想过,死也要埋在一处。奈何桥上牵着她的手,许三生约,不悔。

怎知换来她森冷面孔,将他捧在手里的一颗心视若敝履。还要怎样对她好,才留得住,留得住那星点温柔。心似秋叶落,了了此生,已知时日近,追不回。却是满心苦,受不得,耐不得,往日情谊通通一笔抹去。“那朕是什么?朕算什么?”

衡逸问,清亮的眼瞳中是青青苦痛的脸,亦是他此生最爱的眉眼,那身影渐渐溢出水来,原来是眼泪滚烫,溅落在寒光闪烁的剑刃之上,那细微声响,几近敲碎青青的心。

继而分裂,被锋刃划破了身躯,追着白日之死,坠向沉郁无言的大地。

任谁都无声,沉默似鬼魅,暗夜之中,啃食人心。

渐渐都忘了,究竟为什么哭泣,一如早已记不清,究竟缘何深爱。

到此处,不堪行。

青青咬着唇,含着泪,手腕微颤,长剑便在衡逸脖颈间又留一道伤口,虽浅,却是潺潺涌血,一丝丝在剑身上化开来,血流如心伤,徐徐延绵。

从来没有一刻心碎心死心灭,疼痛是潜伏在心口的虫豸,一口一口蚕食,悄然不觉,腔已是空落落,什么都不留。

青青一身狼狈,却终于做一次上上君主,纵他生死,当真痛快。

眼见落日寸许下沉,黑夜来,末日将近。

衡逸问:“为什么?你告诉朕,究竟是为什么?”

青青说:“衡逸,我累了。爱谁?不爱谁?与我无关。我只想要一个结局,你不肯给,我便只有自己来取……一人生,一人死,你我之间才算完结……”

一旁程皓然已然蓄势待发,两人交换眼色,衡逸对着青青颓然轻笑,“青青,朕放手。”

青青摇头,眼中尽是冷蔑,“我不信。”

她的话还未说尽,程皓然就已从影中冲出,反拧她手腕,青青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何时动过刀剑。只得眼睁睁看着长剑铿锵落地,手臂被程皓然制在背后,挣扎间,不小心就被卸了腕子,疼得冷汗涔涔。

程皓然浑厚声线在背后响起,果然是官场上历练来,遇见这般场面,说话来仍是一派平和,“公主,多有得罪。”

小德子急急忙忙从外头冲进来,拿了帕子给衡逸捂伤口。哭哭啼啼喊着,“这……这……圣上,这血止不住啊,圣上宣太医吧……不然……”

衡逸燥得很,一只手按住伤口,一只手挥开小德子,转过背去,“都给朕把嘴巴闭紧了,不然一个都别想活!”

里头外头侍奉人吓得跪了一地,却是无人敢求饶。

青青早已没了力气,瘫坐在地,手腕之下软乎乎的悬着,她也不甚在意,略略回过头去,对程皓然低眉浅笑,“连累将军了。”

她不过稍稍勾了唇角,于他而言,却是心神懵懂,似初初春意时,朦朦细语间,不经意遭遇一束铃兰的绽放,怦然——他耳中清晰听见那声响,细微而又震慑人心。眼前缱绻容颜,仿佛隔着重重迷雾,遥望千山万山远,如一弯新月,藏身青灰云幕间。

可以遇而不可求。

他听见自己沉声低叹,“何苦……”

青青闭上眼,只余唇边一丝苦笑。

在心中默默告诫一万遍,切切要忍得,到最后还是忍不得,忍不了。不想争也不想闹,纠纠缠缠就此散,各有各一片伤怀。谁又负了谁?

她抬头望着衡逸的背影,僵直的背脊泄露他此刻的隐忍与挣扎,罢了,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笑一笑,做一个结,已是完满。

“弑君,按律当诛九族。程将军,这就押着我去宗人府罢。”

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见衡逸转过身,扔了染血的锦帕,对小德子吩咐:“传朕口谕,令内侍卫统领周奉先清查今日紫宸殿人,一律杀之。”

衡逸颈上伤口本就不深,现下已然止住了,便扔了帕子,步下殿中来,唤另一胖头内侍捧了件绛紫色披风来,裹住青青身上褴褛,整个人提起来揽在怀里,又对程皓然道:“程卿家先回吧,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程皓然目不斜视,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殿去。

青青仰着脸,在衡逸怀中挑衅地笑着,“原来你当真这样喜欢我,即便我要取你命,却还是舍不得杀我。呵——得圣上宠绻,青青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哪……”

她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涌出来,温热着坠在他手背,透着肌理,灼痛了他的心。

衡逸紧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眼看她一步步坠入深渊,身后广袤无垠的黑暗,初秋墓地一般的冷寂。荒芜,颓败,周身已无一丝生气。

他早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青略略推一推他,哽咽着嗓子说:“我右手腕子断了,得招太医。你松手,我浑身痛。”

衡逸连忙放开她,转而又招了人去宣太医。青青却趁着这空档,陡然间往桌角撞去。

程皓然方走出紫宸殿,就听见身后一声沉重闷响,继而是圣上惊呼,依旧叫的是她的名字。他竟想也不想便冲回殿内,见到的,是她额上半指长的伤口,正泉眼似的不断往外冒血。

那样好看的眉眼被血染了小半边,红红似火,死也如此旖旎壮烈。

衡逸乱了心神,只大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再而抱着她柔软的身体,两只手臂都在颤抖。他的心被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恐惧侵袭,蔽日的蒙昧,心上裂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满满的心绪都在下落,他中一块血正在被剥离,一丝一丝,连着筋骨,生生撕成两片。

“青青,青青————”他唤着她,企图以此留住她纤薄微弱的生命,“青青……朕到底该怎么做?你究竟要朕如何?”

他的泪落在她伤口上,化淡了猩红的血,那血泪融在一处,潺潺划过眼角。

青青抬手抚着他的脸,承受着他的泪,“你我之间,总归是该有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绝是三世宿仇,滔天的恨,熊熊燃烧,早已将点滴爱意燃成灰烬。

似乎又回到少年时,面对未知的命运,面云诡谲的深,苍白又无力,只能无奈看她离去,带走所有留恋过的记忆以及情意。

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上天不知道,世人不知道,他真真切切爱她。爱到已不知该如何对待,是错,是他错得离谱。早知今日,宁愿当初不曾陷落。

情真情痴,皆是深渊泥淖,如何脱身。

他求她,早已没了帝王威严,“姐姐……求你了……别离开我……姐姐,你说过的,绝不丢下衡逸孤身一人……你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青青甚为疲惫,极其渴睡,渐渐闭上眼,再听不见他是如何在耳边卑微祈求。

他终是低到尘埃里。

衡逸将青青抱进内间里,放在软榻上。

她额上的伤口颇深,血浸透了龙袍,留在襟口衣袖一大片血渍。

小德子再而赶上来,弓着腰求衡逸,“皇上,太医一会就要来了,您看您是不是去换件衣裳?顺道掩一掩伤口。再叫太医院的人瞧见了,恐怕……”

衡逸这才肯离了青青,行走间已经脱了外袍,扔在屏风上。

到了外间,却见程皓然折回,也没心思计较,加之殿内侍奉人已被他那道绞杀旨意吓得一个个慌慌张张,不中用,便道:“卿家先替朕在这照看着。”

程皓然遵旨应是。

皇帝方离了正殿,里间便有婢子叩头求饶。

是那人轻笑着,说凉薄语句,“反正都要一律斩杀,还怕什么?都起来,看看,本穿着如何?”

他挑开帘子往里望去,心有惊诧。

是她,不知何时起了身,不,其实是本不曾晕过去。她与他皆是心知肚明,唯独皇上关心则乱,她额上伤口并不深,决计是不会害了命。而他却是猜不透,她虚虚实实如迷一般,蛊惑妖媚,无端端教人沉醉,欲要一探究竟。

她披散着头发,立于镜前,身上穿着染血龙袍,徐徐行天子步。似从镜中瞧见他身影,转过脸来,扬起眉,那一眼凌厉如刀,气势如虹,丝毫不输天子气度。再看她,下一刻却又弯了唇角,斜眼过来,蜿蜒如九曲回廊,迂回曲折,久久才肯落于他身,媚眼如丝,凄惘迷离,妖似的女人,一眼就要勾人魂。

“若我是男儿,今日被踩在脚底下碾压的,便就是他了。”

他被那妩媚眼角迷了心神,片刻回过神来,才知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

只可惜,她已然转回脸,望着镜中人,血污中径自妖娆的面庞,低声叹,“可惜……生我不为男儿……”

奈何,怎奈何。命运总弄人。

他却是记住了,她闺名青青。

青青,借问江上柳,青青为谁春。多好的名字。

青青……

状元

青青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小女,依稀记得她有一张小巧瓜子脸,生得眉目清雅,也不过十五六,吓得满脸泪,不住地磕头,瑟瑟发抖。

那日她异常美,春雨坠梨花,细微处抖动的神经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丽,必是临迫死亡的华丽篇章。

她是被绞死,沉井抑或斩杀,过程无人知晓,但结局终究是成为睽熙落霞中一抹红,装点怨魂纷纷的城。

现下在身边的,不知是从哪个里调来的老女,小德子喊她云珊姑姑,大约也是老人了,德公公这样的大红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小娥没了踪迹,无人问津,人内侍埋首沉默,如同她从未曾出现在这世间。

人命如蝼蚁卑贱,骤然灭;人心如冷月幻化,转眼变。

青青安慰着自己,幸而她不是最最低贱的那一群人。

云珊姑姑为她系好了袴腰,略略整理,这一袭菖蒲紫繁复装便打理妥帖。回身望镜中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即便眼眸沉寂无光,但仍是一张繁华皮相,惹人怜。

终究是舍不得,不曾是贪恋生之多欢愉,仅仅惧怕死之永无期限。

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他膛上瞋目裂眦盘踞云上的蛟龙,一众人纷纷下跪行礼,他从身后来,伸手便揽住她腰身,下颌磕在她肩窝上,脸贴地紧紧,厮磨低语,婉言叹息。

青青从镜中望见他金冠束发,倜傥风流,一张年轻白皙的脸,俊俏堪比戏班子里顶顶红的白面小郎倌,更多一番雍容气度,不留心时微微一笑,便已勾走了豆蔻少女殷殷春芳心。天下何物不是唾手可得?却唯独要来抓最难最苦一处,纠纠缠缠夹杂不清,要当做闲暇消遣亦是不错,毕竟,哪来女儿家敢拂他的意。

偏又在耳畔轻笑,撒娇讨饶,“姐姐可是还在生朕的气?朕一下朝火急火燎地赶来瞧姐姐,却还是得一副冷面孔相对。好生委屈。”

青青不答话,其实也不需她答话。衡逸的吻细细碎碎落在鬓边耳际,绵密而温热,如暖风拂面,丝丝撩人的痒,痒得骨头都酥软。

他对她,也不知该不该算上千万般的好了。

在侍人统统低了头,生怕多看一眼,招来杀生之祸。怎知衡逸如此放肆,大约也是不会留着这屋子里的人了。从来他取人命只需一句话而已,轻巧到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青青留在紫宸殿偏殿里养伤已有月余,这事衡逸压得严严实实,太后只知青青害了风寒,在自己府中养病,无人知她住在离帝王寝最近的地方,一夜一夜挨过去。现下时日,已至初冬,万瓦霜凝,窗外透着微光,院中仍有残菊摇摇欲坠,暗夜弥留,然而梅花未动意先香,点点细蕊挂枝头。一个多月来,她从未走出过五十步长宽小院,真真似他禁 脔,目断魂销,待君采拮。

禁 脔一词,骨子里透着香艳。

青青下意识地去额上伤口,伤处深长,早已结了痂,现今黑红一道,丑陋狰狞。

衡逸忙抓下她的手,“不能抓,不然留了疤可不要到朕面前来哭。”又转过她的身子,细细去看那道伤,“忍一忍,就要好了。”

青青低眉垂目,“好不了了。”

衡逸知她何意,却故意避开去,佯装不懂,“还赌气?朕都已经赔过一千一万个不是。姐姐大人大量,就饶过朕这一次,可好?”

仿佛不过小儿女闹闹小脾气,他退一步,切切哄一哄便和好,如胶似漆更甚先前。那日生死相对云消雨散,点滴痕迹不留,他何止退一步?已是放低心,卑微姿态,千般忍耐,只怕要到拱手河山讨得她欢心笑。

鬼迷心窍。魅影蹁跹,入迷,转眼已被她一口吞了心,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融入她身体,这下断然是要,钻进她体内寻找。

望着她额上伤口,便想起那一日失去的惧怕。忍不住紧紧抱住了纤薄身躯,目光微澜,凌波似锦,长叹道:“青青,你当日吓得朕差点丢了魂,万幸万幸,你还在。”

仍是问出口,“你怎么就突然那般决绝?”

青青抬起脸,弯着唇角,笑如葳蕤生光,半露倾城芙蓉色,“你逼杀我心爱之人,我便也杀死你的,教你也尝一尝着断骨噬心之痛,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此一来,岂不公平?”

衡逸望着她含笑眼眸,被她口中沾着毒的话语蛰得后退。他不能置信,她竟恨他怨他到这个地步。

却也是无言,她手中利刃骤然出世,光影带血,直刺心房,他毫无防备,手足无措,唯有以沉默应对,以沉默遮掩,他的恐惧与逃避。

青青终于扳回一城,大胜之后,高呼痛快,傲气凛凛。

而衡逸恍然神伤,如入迷局,进退维谷。

屋子里极静,听得见落花声,最后一朵大理菊死灭,片片碎。

小德子在外间喊:“皇上,坤宁内侍成仲安来报喜,皇后娘娘有喜啦。”那声音多雀跃,只等打赏。

内堂仍是一片静默,潜伏着汹涌浪涛,激流澎湃,沉沉爱意不过表象,最真切内里血模糊,腐朽不堪,皆是一头凶兽,只恨不能将对方吞食。

青青挂上恭谨笑容,忽然间跪下,行大礼,“恭喜皇上,这就要为人父了。”

那笑容明丽如初冬暖日,在他看来却是两头灼烫的烙铁,他与她,双双皆是遍体鳞伤。

“青青,朕……”说什么呢?他本没有错。

青青起身来,始终微笑,替他扶正了金冠,又理好了衣襟,温良贤惠,“好了,高兴坏了不是?别傻站着了,快去坤宁看看,不然皇后闹起脾气可有你好受的。”

又道:“我也该回去,明早才好来给皇后娘娘道喜。”

他点点头,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从头至尾,本不曾明白过来。只瞧见她笑,那样好看,她说让他去坤宁,他便答应,恍然间已经出了紫宸殿,回首才发觉身旁早已没有她,也许,从来都没有她。

青青终于可以离开这犄角旮旯似的一方天地,临走突发善心,对云珊姑姑说:“你可愿意随我回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云珊却似得了天大的恩典,叩头拜谢,“奴婢谢公主天恩。”

青青令人交代小德子一声,便带着人走了,留下来的那一屋子人,大约都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自身已是浸了水的泥菩萨,无暇他顾。

马车出了门,缓缓走一段,就到泰安街,今日十五,街市人头攒动,比肩继踵,热闹非凡。马车走到临风楼却是被汹涌人潮挡住去路,再也往前不得一步。

车夫甩着马鞭大喝:“公主座驾,谁干阻拦?不要命了是不是?”

视威吓如无声,男男女女依旧围在临风楼下,殷殷热切,翘首以盼,真不知是否天仙今日下凡来,要这般架势,赶得上皇帝临朝。

云珊挑开车帘,问:“这是怎么回事?都围在酒楼门口做什么?”

车夫道:“临风楼今年中榜进士弄了个什么诗会,这些人都是进不去楼里,赶下头围观看热闹呢。”

青青禁不住好奇,“这诗会竟如此新鲜,连街市里的小贩都来看?”

车夫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些个姑娘家都是要来看新科状元的。”

青青道:“哦?新科状元如何?”

车夫想了想,才琢磨出个好词来,“听说长的奇好。”

青青忍不住笑出声来,“奇好?这个‘奇’字用得妙,我倒想看看,如何才叫生得奇好。”

才说罢,外头人声鼎沸,青青挑开车窗向上望去,二楼阁廊之上,一众风流文士摇扇谈诗,个个广袖绸衫,飘渺儒雅,有晋魏之古韵,王谢之风流。

要说谁能称得上奇好,却是一眼便知。

中心一人负手而立,望楼下澎湃人潮,唇边挂一双新月,时时含若有似无的笑,一点点,零星光辉,便教女儿家痴迷。

那眉眼自是不必说,大约潘安也就如此,但他比潘安多才,更比他仕途坦荡。

青青想着,这人自是称得上“奇好”的,可见全京城姑娘们又要多一个话题,状元爷才貌双全,当属良人。春闺梦里有了想念,做女儿的日子也不显得那般无聊。

小团扇半遮面,收敛了容颜,不经意间遇上那人如画一般致眉目,只顾着感叹,美人如玉,老天怎让七尺男儿生就如此相貌,祸害人间。却未曾觉察,他已念出诗句来,“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朝阳路断。”

青青放下帘子,听了这阕词,兀自气闷。“状元姓什名什?”

车外答:“唐彦初。”

转眼间却又笑了,自语道:“那脸面,可真是件稀罕物,世间少有。”

后头跟着好几辆车都堵在这里,届时已经有官兵来开路,人群散开,车轱辘滚滚叫唤,往前驶。

浮萍似的聚散,露水似的姻缘。

而夜深沉,镇国公府里,是另一人夜不能寐。

昏黄光晕中,挥笔泼墨,纸上单单一双眉眼,含春池一捧,秋水一汪,粼粼微波荡漾。似嗔似笑,似幻似真,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近看去,仿佛能映出他沉醉的脸。

眼是情媒,心是欲种。

中燃气零星火,吡啵。有燎原之势,不可向迩。

这双眼,这双眼。水样的情思,水样的身姿。

程皓然搁了笔,又揉皱了这双眼,扔得远远。

心思却是近的,装在腔里,怦怦直跳。

漏夜

又过些时日,待到伤口生了新,青青才备下了礼,邀着四姐姐一同进去,给皇后贺喜。

这日艳阳高照,融融落一肩暖辉。

伤疤上细细描出梅花一朵,初冬之际早早开放。隐约藏暗香盈盈,芳蕊催雪来。

进了坤宁,恰好遇上太医诊脉,太后与衡逸都陪着,一一询问清楚,好大的架势。衡逸坐在椅上饮茶,碍着众多人在,也不敢造次,却还是忍不住去瞧青青脸色,见她额上伤疤被胭脂掩住了,换做小小一簇殷红腊梅,更映衬得肌肤雪白,透明如纸。远远看着,便教人心思捏成一团斩不断的乱麻,既酸且涩,道明不明的意味,想在她眼中寻到些许愠怒,却是徒劳,她一直淡淡,偶尔才笑着附和一两句,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更是让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她当众来闹一场才好。

诊过了,太医说一切安好,陈太后又细细叮嘱了,更告诫坤宁人小心伺候,这怀着的可就是太子殿下,谁敢松懈,即刻杖责二十。

皇后恭谦,忙说不必如此,又推诿礼让,哄得陈太后欢心,再又是脉脉含情望着衡逸。

逼出一句话来,“皇后一定好好养着,若是皇子,定是大功一件。”

其下有妃嫔三四位,皆是掩嘴偷笑。

青青垂目注视着手腕上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沉默不语。

衡逸亦是不甚言语,一屋子女人说说笑笑,极其无趣。

最终还是陈太后怕累着了孕妇,打发众人说:“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是琉璃心肝,这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中听,却是没个完,哀家听得都乏了,更不必说皇后了。就这么散了吧,各回各处。皇上多陪陪皇后。”

衡逸应是。抬眼看青青,正是要与众人一同离去,便说,“朕还有折子未看完,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起身相送,轻声问:“在这用膳么?”

衡逸点头。

皇后便垂首含羞,“臣妾等着皇上。”

青青木然,青青已没有多余情感伤春悲秋,年少生命里充沛的汁早已干涸,荒烟袅袅,裂枯涩。

要走,却还是被人亲亲热热拉住手,抬眼看,是皇后程青岚笑盈盈挽留,“好多时日未见姐姐,留下来陪我说说心里话可好?”

青青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因衡逸转过了脸来看,便陡然间生了意气,还她妩媚轻笑,应承道:“我当然是想的,就怕扰了皇后娘娘休息,母后又要来教训。”

皇后便笑着顺势拉着青青进里屋去,衡逸仍站在门口张望,却是没有人理会。女人间暗涌的潮汐,又怎是他能明白。

支开了人,内堂中只剩青青与程青岚相对而坐。

笑是笑,相视自思量,各有各盘算。空气中氤氲着一层肃杀意味,密云聚拢来,沉沉如盖,重重压迫着心肺。

青青望着侧首一幅梅花霜降八面屏风,怔忪不语。

青青忍得,等着对手先开口。

程青岚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些天也不知为何,里的娥内侍突然间一并少了二三十。都传着鬼魅害人,本看着,全都是些无稽之谈。”

明明才十六岁的姑娘,却已是凤袍加身,逼紧了生生要做出一副雍然气度,她能有多深的心思?青青还以为程青岚是个看得开的女人,但到底还是陷进来,爱了他,便是斤斤计较,小心筹算,争风吃醋都来。可惜了,本以为是母仪天下的好人选,料不到有了身子,竟变回小女人。

青青不轻不重带过,“皇后娘娘说的是。”

程青岚不如以前沉稳,耐不住继续旁敲侧击,“这段日子,姐姐在紫宸殿住着可算舒心?”

到底还是泄露出去,青青心底里却是陡然间松懈下来,更觉痛快,好好好,让全天下都知道才好,大不了沉塘喂了那一条条鲜活肥嫩的锦鲤,浮生所欠止一死,身后事,谁还顾得?

这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疯狂在中驰骋,青青觉得畅快欢愉,恨不得程青岚下一刻就去太后那里大闹一场才好。

可惜,可惜对手亦是强劲,且立于高位,难敌过。

青青含笑问道:“娘娘想说什么?”

“姐姐可有中意之人?”

青青冷笑,论辈分,还轮不到程青岚为她张罗婚事。即便嫁了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与左安仁一般下场,何必害人。“娘娘安心养胎,其他不必心,皇上圣明,自有定夺。”

青青这话,已算得上挑衅,程青岚面上一凛,随即又缓和下来,好心好意婉言劝说:“也不是我来给姐姐添烦,只是母后时时惦念着,怕姐姐将来没个依归,受人欺负。”

青青却已是不耐,挑开了明说:“只需令皇上点头,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是要嫁的,何必问我?娘娘径直禀了皇上岂不利落?”

程青岚眼中已有怒色,硬生生忍下来,仍是笑,但眼底里结了厚厚一层霜,彻骨的寒凉与恨意渗透着交错,她对青青已起了杀意。这一桩丑事,传了出去,皇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子桑青青自己个放荡便是,何苦还要勾引当今圣上,枉顾人伦,做尽了龌龊事。天家的公主不就是如此,四公主府上如红楼,夜夜笙歌,日日人不同,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同那卖身的妓 女有什么分别。真是下 贱,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踏进坤宁来都嫌脏污了她的地方。

这就是了,莫说程青岚,但凡有人知晓了这一件秘辛,必定是要认为作女人的搔首弄姿敞开了双腿勾引,男人才受不住诱惑深陷。是她龌龊下 贱到了极点,合该早早浸猪笼,死了都嫌脏。

呵——女人,自古就是爱为难女人。

青青不愿多说,也知多说无益,道一声,“娘娘好生休息着,我这便先行告退了。”稳步退了出去。

程青岚若是要怨恨,尽情怨恨就是,青青从来不觉得,她这样的身份能平安终老。

出得门,四姐姐素敏的马车还在等,青青上车去,与她谈笑一番。拉拉扯扯便说道唐彦初,青青赞他生得潘安宋玉一般无暇样貌。素敏听了掩嘴笑,“我说呢,次次送拜帖去你府上,都不见来,原来是对来人不满意。这会子,中意了唐彦初?”

青青也不扭捏,径直说:“那日临风楼诗会惊鸿一瞥,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找个人陪着饮酒吃茶也好。”

素敏忍不得青青一脸正经的样子,打趣说:“瞧瞧,终于动春心了,我还当五妹妹你是坐莲观音呢。哪一次同姐妹们一处玩过?”

青青捏她一把,嬉闹着说:“你再说!早知道不求你。”

素敏怕她真生气起来,连忙拉住她的手,“你这丫头,这厢竟还害起羞来。好了好了,不闹你。要说你的眼光可是顶顶的好,我也正看中了他呢。”

连忙又笑道:“放心,我可懒得与你争。”

青青道:“那万谢了,我可斗不过你。”又从袖中抽出一块锦帕来,苏州白缎上绣着凤穿牡丹,丝丝透着隐晦暗语,边角还有梅花小篆,绣“月圆相邀”,“把这帕子交他就是。”

素敏取过来,细看之后才说:“就这样?连信都不写一封,谁好意思上门去?”

青青不以为然,轻笑道:“难道要我为了见他一面,绞尽脑汁吟诗作赋?我可没那个闲心。他若是有心来,莫说一面锦帕,就是一块抹布,那也是立刻提起脚狂奔而来。若是无心,写上一千一万封情信也是徒然。就这么办吧,来不来由他。”

素敏收好了传情物,笑容暧昧,“放心,美人当前,他敢不赴约?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十五月圆,唐彦初当真漏夜上门来。

多日前闹事相遇已是心痒心惊,这样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哪有不赴约的道理。

萍儿领着唐彦初从侧门进来时,青青正立于桌前,提笔临字。

他躬身唤一声:“公主。”

她却是连头也不回,浅淡口吻,应了,“状元爷来了。”

杨柳似的身段,夜风中徐徐摇摆。

月中天,旖旎情事方绵延。

薄媚

恰是千秋散后朦胧月,皎皎颜色,披一袭软烟罗,袅娜似雾,越窗而来,落在题字人白玉似的手上。雪白皓腕细窄玲珑,松松挂一只翡翠镯,更映出肌肤玉雪似的光泽。落笔时尾指微微向后弯一道弧,是如钩新月,笑着,染了点点桃花香色,转一个弯,裙角摆荡,蒙昧月夜中化作人身的妖,贴近来,勾人心。

夜风浅浅,携着窗外婆娑树影,摆荡起柔软腰肢,心口上软软依依,悱恻难息。

房门一声轻响,悄然,门已闭,隔绝了这一室幽幽良辰,美景羡煞人。

还是那风,穿过万紫千红,最终在她绯红如花的裙边流连,薄纱轻似雾,吹散了,吹化了,吹得妖媚地扬起又落下,半遮半掩,半明半昧,晦暗不清,缱绻如似,却还是将他的心勾的紧紧,隐约间似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都艰难。

临风楼上邂逅匆匆,惊鸿照影难相忘。

怀里还收着一方锦帕,袅袅染薄香,心已醉。

她依旧不言不语,只专注在桌前习字。他当她总要矜持一番,亦不恼不怒,更是觉着意兴方起。

熏风融融,勾起一尺素腰上环佩轻声脆响,听来似清流涓涓,水色空濛,映出岸上姹紫嫣红,却是统统敌不过,黯淡在她金翠愁红的衣衫中。

只看得见耳中明月珰……晓天明霞似的璀璨。

耐不住,等不得。提了步子,缓缓上前去。只隔了一步,从后望她所写所思。闻得到若有似无夏日香,眼前一朵一朵粉白菡萏怦然绽放,清灵却又是妖娆尽显,十里荷花,一川烟云,切切,水中月,镜中花,看不真切。

他明明看见纸上一笔笔娟秀字迹,却还是要明知故问,“公主写的是什么?”

青青停了笔,侧过脸看他,唐彦初这颠倒众生的一张脸,让人瞧一眼便是莫名欢喜。一双眼眸若寒星坠凡间,堪堪就要醉,醉死在一番倾国倾城容貌身姿里。

青青迎上他的眼,一时双双目光都缠住,焦灼推拉,你进我退,好生缠绵。

“怎么?状元爷不认得?”

似熏风,软软热热丝丝拂过,搅动人心酥痒难耐。

他便更是往前一步,从后圈住女儿家窈窕身姿,眼是紧紧束缚在她眸中。手却指着纸上梅花小篆,“这是什么字?念给我听可好?”

青青亦是媚笑着,如兰,轻轻呵一口气,缓缓说:“团扇……团扇……”

灯摇醉,半夜凉初透,心似春水,涟漪微澜。

唐彦初略略弓起背,便与她贴的更近些。说话时更似耳语,情意绵绵,漏夜低诉,手指再向下滑,指着第二句依然问,“其后呢?”

青青斜眼微嗔,覆上他清臒的手,“烦人!”

他便顺势翻过手背,将卿卿柔荑反握在手中,细细一寸一寸揉过,才知果真软弱无骨,多使一分力道就要碎,须得细心呵护,小心怜惜。如此,执起来放在口,捂着他的砰然心跳,仿佛穿过了腔,撒播一滴甘霖。周身无一处不熨帖,舒爽。

青青状似一惊,瞠目道:“好热烫的心,状元爷莫不是病了?”

他却是一笑,若三月春风和煦轻柔,“公主不知么?临风楼一别,小生便害了相思病,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那团扇美人。如今见到了,心都快跳出来。”

果然风流王孙,缱绻情话伴着缠绵目光,仿佛当真爱她如命,弥足深陷。

她指尖微凉,一点他轻薄唇瓣,“好甜的一张嘴,不知哄走了多少颗心。”

他的手已然袭上她柔软腰肢,真真细如杨柳丝,暧暧春风中辗转飘游,朦朦仿若无物。这样好的腰身,也不知,也不知在身下欢乐时,是何等的销魂噬骨,魅惑人心。

他低下头,双唇袭来,却停驻在不近不远的距离,近到说话时,开阖的唇瓣相互间若有似无的触碰,远到不能相依,一解情思。“我只对你一人说。”

这话,两人都知是假,却又不点破。继续藏身于暧昧的情念中,分明陌生人,却又亲昵过夫妻,耳鬓厮磨,情深不悔。

他低语,含着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念给我听,可好?”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嗯……”

手已经伸小衣里,肚兜儿系得紧,他便解开了盘花襟口,牙齿咬着系带,一拉,那鹅黄色锦缎便飘飘悠悠落在地上。男人滚烫的掌心缓缓向上,紧紧贴着,细细揉着,温柔抚慰,带引出她身体里凄惘迷茫的欲念。

“好听……再念一句可好?”

湿热的吻映着她纤长脖颈,青青的呼吸渐渐急促,受不住,这般柔软,滋滋都是温柔。吻得人心儿颤。

“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登徒子……呀……别去那……嗯……不要……”

他的手伸进裙底里撩拨搅弄,拨乱了春水潺潺,叫她动了情,身子愈发软,软得让人恨不得揉碎了在手心里。而她实在受不住,已然语不成调。他便替她念下去。“弦管,弦管,春草朝阳路断。”

他食指上习字留下的茧子坚硬,偏偏刮擦着她上朱砂,惹得娇喘阵阵,似水娇柔。

舌尖扫着她耳廓,哑声问:“公主喜欢么?”

青青咬着唇呜咽,不肯说。

他便在她身下软丘中寻觅,捏着她最紧要一处,听她惊呼,盈一掌春潮潺潺。低语盘问,“喜欢么?”

青青喘着气,一推他,“你这冤家。”

唐彦初却是笑,“我问你这团扇诗,可还中意。公主想到哪里去了?”

暖风醉人心,微醺,他俯首来才她唇上胭脂,碾转纠缠。

青青不由得往后倒,碰翻了桌上茶盏,茶香酽酽,浸透了一屋子浅淡芳香。

青青喘息着说:“你打翻了我的茶。”

他已捧高了她的臀,分开了腿,寻着路径,“好香,什么茶?”

青青说:“八十八夜……嗯……我要……”

“八十八夜……好漫长……”他挺腰深入禁地,缓缓研磨,徐徐,像是要她命。

青青杏眼微睁,媚色盈盈,圈住他脖颈,化了蛇一般的腰身,交缠媚笑,婀娜摆荡,勾得他再也耐不住,满心满眼似有火在烧,燃不尽的情 欲妖娆,吞了心智,只余下滔天蔽日的欲 念,要追随她脚步,随同她一并去那极乐地。

天家的女儿又如何?金枝玉叶又如何?还不是栽倒在他手里,做了身下奴,辗转承欢,尽显媚态。

不知何时双双滚到床榻上,身体仍是接连着,极致的快乐实在令人流连,不肯分离。

青青捧着眼前清白如玉的面孔,心已迷醉,“我真是喜欢死你这张脸。”

他却是沉沦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听不真切,后来,迷迷糊糊听闻她在耳边,吐气如兰,“打翻了我的八十八夜茶,便也罚你陪我八十八夜,如何?”

他当明白,贵人玩乐,何时当真?何时真心求过天长地久?

青青推到他,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腰间,这般入得更深,青青身子一紧,撩得唐彦初也忍不住呻吟。她成了主导,带他走过满目繁华,看过绚烂烟花,压迫着,在他身上尽情驰骋。

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

红狼翻飞,玉体横陈。

夜色朦朦,晓初寒。

欢乐去,最终仍残剩离别苦。最苦是夜半忽醒,琉璃火,未央天,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心中空茫茫一片,荒芜得寸草不生。

幸而,身侧温暖身躯仍在,仍有人陪着就好,不必管是谁,她只是被寂寞冻得周身寒凉。

青青翻过身,挨紧了外侧深睡中的男人。手环在他腰上,无隔阂地环抱着。脸贴在他宽阔背脊上厮磨,这才觉得安全。

唐彦初被她闹醒,拉起横在腰上的小手置于膛,迷蒙间,含着宠溺与难以察觉的眷恋,“怎么了?睡不着?”

身后人久久不语,呼吸声听得尤为真切。

忽而听见她低语:“你的腿伤可好全了?下雨天可还是疼得厉害?上个月我去太医院求了个方子,听说十分好,前线总兵的风湿症就是这方子吃得缓下来。明早我就吩咐人去熬,你可得乖乖吃药。不然再疼起来,我才懒得管。”

唐彦初听得一头雾水,他几时有腿伤让她惦记?一时未曾多想,只怕她是被噩梦靥住了,将要转身,却被她牢牢抵住,居然是哀求,无力得令人心酸心疼,“不,别转身,求你了,这样就好。”

她的眼泪灼烫了他的背,窗外忽而落起小雨,细细绵绵,檐花细滴。

“等你回来,我就去求母后赐婚。她若不答应,我便跟着你回家乡,好不好?”

她问:“好不好……”

问他,又不是问他。

唐彦初听自己恍然间答应了一声,“好。”她才贴着他渐渐睡了。

而他却是彻夜难眠,原来被当做孤单慰藉,说起来可笑。

一颗心从高处落下,有些难以言语的酸涩。

忍不住转身去看她,她眼角还有泪,面目却是安然,紧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微叹一口气,抬手拭去她睫毛上悬挂的泪珠。不知在她缱绻梦境中,是否圆满,千里花开一夜风。

寂寞庭寮,紫玉沉香。

镇国公府邸,亦是灯火未灭。

总管来传话,“大少爷,嘉宝姑娘到了。”

程皓然搁了笔,画的,还是那一双含情眉目,也仅仅只是眉目而已。

“领她进来罢。”

总管应了,不多时已带着嘉宝进屋来。退出去时紧紧关了门。

程皓然问:“又有什么新鲜事?”

嘉宝道:“今天夜里,状元爷歇在府里了。”

闻言,他身形一滞,片刻静默,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去领赏吧。”

嘉宝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他望着笔下那一双眼,突然间恼怒,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窗外荷花池里。

染了一手墨,也浑然未决。

恼恨消下去,他吹了灯歇觉,黑暗中,那笑容却是势在必得的。

12

雪月

青青与唐彦初往来的并不十分密切。全然不似唐彦初当初所想的如胶似漆,夜夜笙歌。青青想着他了,便会派人送帕子去,一样的凤穿牡丹,绣着约会时刻。后来渐渐,他忍不住日夜期盼起她的鸿雁传情,月下相邀。其实想深一层,他更似公主府名伶,随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那片刻的甜蜜缠绵令他上了瘾,就是被看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转眼间到了年关,青青已经搬去了新府邸。听人说那宅邸如何如何漂亮致,楼台水榭,山池碧水,比得过皇奇巧,而他却是还不曾见识过的。她已经大半月未曾邀他过府相会,像是已经忘了他,另结新欢。就要耐不住上门去寻她,一探究竟。恰巧遇上除夕夜,皇帝摆宴九十九桌,君臣同欢。他想着,这样的大日子里,总会见到她的,还能装作不经意,回眸轻笑,引她先来纠缠。

只可惜,不知是否病了,连除夕宴上都不见她踪影,大约……确实是病了,出了年节,还是亲自上门一趟,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心却是高高悬着,飘忽不定,也不知去了何处,心不在焉。

转眼看少年君主,亦是如此,面上虽是笑的,内里却也提不起兴致。

该来的人不曾到场,只想着这宴席早早结束才好。

衡逸却还是要去坤宁,按例歇在皇后处的。

大宴过半,皇后因身怀有孕,早早回了坤宁休息,程皓然却也是提早退场了。

坤宁里,老嬷嬷正在劝皇后娘娘息怒,万事已肚子里的小皇子为重。

程皓然由娥领着,入得殿内,便见程青岚轰隆一声砸了青釉茶盏。里头小娥吓得跪了一地,程青岚却冷笑说:“怕什么?过年了听个响,讨个吉利。指不定来年你们也爬上枝头了呢?”

小娥也不敢答话,一个劲地磕头认错。嘭嘭嘭,声响好似爆竹喜庆。

程青岚看也看得烦了,一挥手,统统赶下去,“都滚,大过节的,瞧着就晦气。”

一屋子娥内侍仿佛得了大赦,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退了出去。

程皓然兀自走进来,大喇喇坐在圆凳上。因需避嫌,老嬷嬷还留着,见程皓然要倒茶,便抢先提起了茶壶,忙替他斟上。

碧绿的茶叶浮起来,浅淡香气也浮起来,丝丝缕缕从水面升腾而起,似女子楚腰,袅娜多姿。

他啜一口茶,才缓缓说:“听说里有个才人也怀上了,你难不成是为这事生气?”

程青岚斜睨他一眼,由老嬷嬷扶着,也坐在对面暖榻,不屑道:“下贱人生出来的也是下贱种,能跳多高?我犯得着为这事生气?”

“那是谁惹了皇后娘娘除夕夜大怒,胆大泼天。”

外头内侍端了药膳来,程青岚闻着便想吐,忙以袖掩鼻,将人赶了出去。“这事你也知道。皇上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打发人去公主府里三催四催也请不来,便一杯复一杯灌酒,恨不得醉死了才好。呵——真不知道那妖有什么好?把皇上迷得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你说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身份再贱也无妨,可偏偏生得比谁都金贵,睽熙里陪着皇上长大,那里头谁知多少龌龊?再狐媚,却是死也进不来里的。”

程皓然望着茶盏里浮沉辗转的陈墨般颜色的叶片,怔忡不语。

又听得程青岚感叹,“亲姐弟间都是这般胡来,这里头,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事。”

继而问:“大哥麾下可有在外将领,人品家世衬得起做五驸马的?干脆将她远嫁,随了夫君去驻地,不在眼前杵着,便也就淡了。”

程皓然道:“你气她做什么?她再得圣上宠爱,却是什么都不能与你争的,何苦计较?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我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这孩子,若是平安生产,那便是我大政朝未来的天子圣君。你有了他,害怕什么?太这回就是叫我进来告诫你,世间男儿皆薄信,你素来出众不凡,与平常女子不同,切记抓紧了确确实实重要的东西,比如你皇后的位置,与你孩儿的太子位。切记切记,莫被小情谊遮住了眼,一子错,满盘皆输。要知道,你背后是一整个程家,能做将你送上高位的垫脚石,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催命符!皇上子烈,年少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料不得何时就要剪除外戚,第一个拿我程家开刀。永远记着,伴君如伴虎。说话做事谨慎再谨慎,莫要留下半点话柄与人。”

程青岚先是沉默,尔后不知体味一番,突然笑出声来,抬眼问他,“真是难为大哥学着太说‘世间男子皆薄信’了,我多嘴问一声,大哥呢?也是薄信人?”

程皓然懒洋洋坐着,饮茶细品,讳莫如深,“那倒要看是对谁了。”恍然间是谁的身影闪过脑海,模模糊糊,凝一层霜,透着寒冰,看不真切。

程青岚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掩嘴笑。“大哥这么说,却像是心里有人了。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就是。还怕人不答应?定是欢欢喜喜地叩头谢天恩了。”

程皓然瞟她一眼,轻笑,却是依旧缄默。心底里思量,能告诉你么?指不定当场气得晕过去。

话说到此,陡生牵挂。

新年里家家欢乐,人人喜庆,也不知她在府中过得如何。

险些忘了高兴,她与他做了只一墙之隔的邻居。指不定哪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母后还念着要将陈素心嫁给你呢。兴许过了年就下旨赐婚,看你还能逍遥多久。”

程皓然一愣,想了想,皱眉问:“是谁?陈素心是哪家的姑娘?”

程青岚不由得乐和,叹道:“啧啧,大哥好没良心。这要叫素心妹妹听了可不伤心死?是陈国舅嫡出的女儿。中秋宴上见过的,你怎么转头就忘。”

程皓然道:“谁记得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四妹,这婚事你得帮我推了。”

程青岚疑惑,“推了这个还是会有下一个,大哥,你是我程家长子嫡孙,就算太后不下旨,太也迟早为你在名门望族中寻一房妻子。你那中意的人,收了她做小就是,她若是不安分的人,太又岂会让她进门?大哥,你何时为这种事情计较过?”

“推掉她。”他坚持己见。

“夺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教训起我来条条在理,换了自己,却也是下不了狠心?妹妹送你四个字,当断则断。”

他依旧只说三个字,“推掉她。”

程青岚拗不过他,最终叹道:“应了你就是了。看你能拖到何时。”

程皓然拱手致谢,“大哥先谢过了。”

程青岚摆摆手,又低头望向略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化作暖意融融,“若是,这一胎不是男儿呢?”

程皓然冷硬声线在屋内响起,堪比得过眼下刀刃般凛冽的夜风。“那这里,一年之内都别想再添丁。四妹,你是皇后,这些事情,不都捏在你手里么?怕什么。”

程青岚微笑颔首。“也是,怕什么呢?谁也别想同我争!”

莲花鼎炉里的瑞脑香走向寂灭,程皓然也起告辞。又叮嘱程青岚几句,才转身出门。临走仿佛突然间忆及某事,随口一提,“这些日子,延福公主似乎与新科状元唐彦初走得十分近。”

程微澜一惊,随即露出极其狠的笑容,哂笑道:“还说为何连大年夜都不肯进来,原来是有了新欢。可怜皇上一片深情,到最后……却是要只余恨了。”继而朝程皓然颔首致谢,“还是大哥最疼我。”

她估算着,过了年,里就该准备丧事了。到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安慰陈太后,辛苦却是极其快乐的。

程皓然不过默然,点点头,离去了。

他却是心知肚明,该准备丧事的究竟是谁。

月明星稀,大地苍茫,正是斫人头颅好时节。

他乘马车回府,却发觉从巷子口直到公主府,每隔十步便是一只纸灯笼,白纸糊成,一丝装点也无。这倒不像是大年夜,像七月半,鬼门开,街巷里四处都是引路灯,只怕曹地府里的亲眷走错了路,识不得自家门。

他依稀理清了头绪,在公主府门前便下了车。

她家府门大敞着,往里望去,便见一人素衣胜雪,不染纤尘,纤薄的身子似在夜风中微颤,他心中一紧,担心她就此被吹散了,化了今晨离去的雪花,湮灭在寂寥山水中。

她踩着梯子站在高处,颤颤巍巍去挂廊檐下的最后一只灯笼。

下头丫鬟仆役围了一圈,只怕她不慎伤了哪里,这一屋子伺候的人,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萍儿在下头不住地劝,“公主,让奴婢替您挂吧,这……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还有仆役平安忙不迭点头,“我去我去,平安皮糙厚,摔几下也没事。公主,您下来吧。我替您挂。”

可是梯子上的人充耳不闻,青青斜着身子,伸长了手,还差些许,就快钩到了。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挂好了灯笼,青青往下看了看,离地一丈高,下头的人脸都隔得远远,掉下去怕是要摔断腿脚,适才觉得心惊,怯怯地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下退。

却是脚下一滑,听得众人惊呼,她急忙抱住扶梯,才险险避过。这下更是胆怯,左顾右盼,才找了落脚地。忽而听身侧传来沉稳男音,似战鼓轻擂,一字一句都敲在心上,“无妨,你大胆往下就是,我接着你。”

青青回头相顾,雪月凄霜之下,那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袍衫夜风中盈了一袖寒凉,也掩去了周身凛冽杀伐之气。冷月清辉落在他远山峰聚似的眉上,流入他深渊一般苍黑澈亮的瞳仁之中。

他在月下独立,在雪中凝笑。院中抽了蕊的红梅与天边披了薄纱的残月便都成了点缀,天地之中,唯剩他一人。

他却朝她伸出手,青青又听见他说,“下来罢,不会让你伤着。”

那月,那人,那时悄然绽放的腊梅花儿,通通美得令人心碎。

残雪

春红柳绿都谢尽,天地茫茫雪色空濛。

程皓然向她伸出手,他的笑容细看去那般温柔真挚。冬雪都融化在他眼底,丝丝化作春溪叮咚作响。

可是这陡然间的繁华美景令人恐惧。青青终究是转目避过,她扶着木梯,兀自颤颤巍巍却是平稳落地。

萍儿两忙迎上来,左右照看,“可是伤到哪了?”

青青摇头,“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情去,别一大帮子围在这,倒像真出了什么事似的。”

待到人群散去,青青才回身对程皓然礼貌笑道:“将军怎么来了?看时辰,酒宴还未散吧。”

程皓然负手在后,丝毫不觉尴尬,目光沉沉,落在她被冷风冻红的面颊上,似桃李芬芳,脉脉含情,彰显着一股子女儿家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咬一口。她今夜梳着贵妃髻,云鬓轻拢,乌黑发髻间簪着几团绒绒暖暖的狐狸毛,风过时雪花般簌簌颤动,似拂着他的心,微痒,萌动。“公主呢?为何不去?”

他思量着,她总是要想一个妥当借口敷衍过去,谁知青青径直干干脆脆说,“不想去。”

有些任,又有些跋扈,还有几分小孩子家赌气的意味,听着便让人生出几分怜爱来。

“新年夜家家团聚,一个人在府里,不觉得寂寞?”

萍儿递过来一只白灯笼,青青一支只手提着,任嘉宝为她披上一件猩红大氅,细碎绒毛围绕着尖尖下颌,更衬出一番玲珑可爱。

提着裙角步下阶梯去,一垂首时耳边一对白玉弯月不住晃动,一如他心上某一细长琴弦,新手乱拨,凄凄空吟。

“我这就要去迎人了。”

青青稍稍侧过身来,望着依旧伫立在廊下的程皓然,低眉浅笑,一时良辰动人,光影绰约,他在她眼中望见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快乐。这快乐却依旧是为了旁人,一个死去的人。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她爱得如此深切。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不过遇到了,成就一夕劫数,他是她的救赎。

他恍恍惚惚觉得,青青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赵四扬了。

一辈子呵——

青青将随侍婢女都打发在身后,对程皓然礼貌道:“青青送将军一程。”

他本应该说怎敢劳烦公主大驾,却突然间不想与她再做些表面功夫,不过微微颔首,走在她身侧,“我陪你一同去。”

青青点头同意,“也好。”

车巷中了无人烟,凄凄灯影孤照。恍然间,透出茕茕孑立的苦楚。

程皓然忽而笑问:“吃饺子了吗?”

青青略略回想,才说:“并没有什么味口。”

程皓然望着她白皙圆润的耳垂说:“新年夜若是不吃饺子,小心夜里月亮来割耳朵。”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掩着嘴说:“将军年方几何?竟还相信哄小孩子的故事。”

“这还是小时候太说来吓唬人的故事,可怜此后我年年除夕吃饺子吃得胀肚。”

她轻叹:“还是做孩子时最快乐。任是一点点小事情都欢喜得上天。”

程皓然道:“因为年幼时此心赤诚,愿意笃信世间一切。”

便又仰天轻叹,“寂寂无人的街道,寒夜跑马最是痛快。”

青青扬眉顾笑,眼似琉璃,清光流转,熠熠生辉,“锦衣夜行,雪夜狂奔。”

昨夜不眠不休下了整整一夜雪,此时地上已是厚厚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青青脚步有些踉跄,他想伸手去扶,她却挥手说,“不必。”

“你很怕我?”程皓然不收手,隔空在后圈着她纤细身躯,仍是不放心。

青青一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下雪影中,他双眸堪比星辰璀璨,满满,满满都是她消弭于素白雪色中的影。

青青不愿多做理会,继续深一脚浅一脚沿着高墙上悬挂的灯笼,往巷口走去。

见她避而不答,程皓然不知收束,继续追问,“抑或是,你对我心存芥蒂?”

青青适才还他冷冽笑容,萧索夜风中,能剜走人心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让我心存芥蒂。将军以为我有那样多的闲情逸致,随便什么人都去怨恨?我不过为着将军着想,青青是天煞孤星,克夫克子。您没瞧见,但凡跟我有几分瓜葛的男人,统统都到了地底下陪阎罗王喝酒去了。将军乃程家长子嫡孙,出将入相,鸿途坦荡,莫要也被我害死了才好。”

照这么说来,确也如此,左安仁死在流放途中,赵四扬战死沙场,就连她新欢唐彦初怕是也活不长了。“胜者为王败者寇。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本质相同。永远只有强者能存活于世。”

青青不愿细想程皓然所言所语,头也不回地嗤笑道:“天下在他手里,还有什么能逃得脱?将军,你们程家要争什么,斗什么,都别把算盘打到我身上,青青势单力薄,无力相帮。还请另觅佳选,莫要再在我身上空耗。”

“哦?原来雪夜相逢,鄙人竟还含着这样一层意思,若不是公主提点,我还想不到自己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青青眸中冷光乍现,却是盈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程将军突然间开窍,对青青情深种,爱得肝肠寸断,不能自拔?”

她料定他回绝,谁知他不过点点头,笑容真诚,“不错。正是如此。”

青青起手就要扇过去,谁知却被他当空抓住了手腕,她恨恨挣扎,却怎么也甩不开他紧锁在她腕间的宽大手掌,她咬唇,恨恨道:“我虽死了丈夫,却也不是谁人都能欺负的。你若再敢出言轻薄,本一定叫你身首异处。”

谁知他混不在意,抬手捏着她下颌,将被她紧咬着的下唇拨出来,低声道:“尽管来就是,我等着你。”

挣扎间手中的灯笼落了地,在雪中烈烈烧过一阵,便成灰烬灭与暗昧夜色中,唯有远处灯光依稀,映出程皓然刀削斧凿似的坚毅轮廓。他高大身影如羽翼一般将她笼罩,似压抑,又似守护。

他望住她粉白细嫩的面颊,丝丝浮动的狐皮毛随夜风舞动,来回亲吻她柔媚似水的肌肤。心中瞬间柔软的情念止不住倾泻而出,流入四肢百骸,细微末节都是跳动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程皓然俯身贴近,淡笑如云,“怎么办才好?你的嘴唇,我忍不住想要亲吻。”

青青大惊,抬脚狠狠踹他小腿,却似蚍蜉撼树,他依旧不懂如松。只得恶声恶气威胁恐吓,“你敢?本灭你九族!”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唇瓣,细细描绘了菱花似的形状。他的眼将她深锁,含笑轻言,“臣下不敢。”

“唔……”

他嘴上说着不敢,却已经撤下流连在她唇上的手指,往后圈住她纤细腰肢,手臂猛然间发力,将她往怀中一带,已低头印上一双缱绻似水的唇。

他膛滚烫而坚硬,不知是有意挑 逗或是无意为之,随着他手臂上的力道紧紧挤压着她酥软丰盈的身体,研磨,碾压,似有还无,或轻或重,他的体温渗透进过衣料,灼烫了她的心,点滴欲念便被如此燃放起来,如身后天空,羽箭般上窜的烟花,怦然绽放,绚烂如花,片片蹁跹,一树树姹紫嫣红,万千妖娆,似春日繁花似锦,芳菲锦簇,熨帖了京都寒冷刺骨的未央夜。

她唇上沾染遥远春早的桃李芬芳,丝丝缕缕浸透他口鼻。他箍紧了手中杨柳般纤细柔软的腰肢,片刻不肯松懈。一一将红唇芳泽舔食过尽,仍不餍足,舌头伸进去,想要挑开她牙关。可叹她执拗,紧咬牙关。置于她腰间的手便伸进大氅中,向下去,揉弄她线条迷人的臀。青青惊惶间忘了抵抗,他的舌头顺势而入,一番狠狠搅弄,缠着她,勾着她,相互推拒,抵触又似逢迎,厌憎又似沉湎,他深入嬉闹,扫过每一处,逡巡一般,惹她微颤,惹她迷离,却又沉醉于她柔媚入骨的喘息与低吟。青青已然在这霸道又强势的亲吻中迷失倾倒,目眩神迷几欲窒息。

他终于收束,却仍是舍不得,吮着她水光潋滟的殷红唇瓣。喘息不定,他亦然失了方寸。忽而在她唇上咬上一口,疼得她皱眉,“还记得吗?你本来就该是指给我的。气什么,我只不过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青青口起伏不定,不甘心,追上去狠咬他一口,“是吗?若这是那般,如今你已不知是哪一座山里的孤魂野鬼,或是早早投胎,做猪做狗,任人欺辱!”

“真狠。只不过……”他依旧将青青制得服服帖帖,紧紧抱在怀里,亲昵如情人一般,“只不过是只会咬人的猫儿罢了。”

“你呢?难不成你是百兽之王?不过表面风光,皇上收拾了左家,陈国舅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接下来,不就轮到你镇国公程家?我等着看皇后被废,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青青,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他把玩着手中白玉似的耳垂,沉沉低语,“先下手为强。管他大好河山,国泰民安,转眼间我可以拆得灰飞烟灭。”

青青望着他,满眼的不置信,“你疯了!就凭这一句话,便可治你谋反大罪,株连九族!”

程皓然抬起她下颌,细细度量她眼中零落的星光,反而问:“你可上奏万岁。你会吗?”

青青避无可避,他充满勃勃野心的瞳仁,她不得不注目,继而深陷泥潭,他是深渊无底,杀伐屠戮,浩气千里。

他一再逼问,未等青青回答,巷尾忽然传来响鞭开路,车行滚滚。

青青陡然一惊,奋力推开他,在深深寒夜之中,予他冷嘲讽的笑,扬眉挑衅,“还不走?留着命揭竿起义去吧。”

程皓然却是不疾不徐,站在迷离灯影之下,黑暗掩埋了森然杀意,他说,“青青,我这就替你杀了他,可好?”

青青突然间觉得害怕,丝丝的冷,脚下泥泞残雪透过鞋底传达至心,彻骨的寒凉与恐惧如黑夜一般紧紧包裹。

青青说:“天地轮换,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长跪

斑驳的雪影落下去又浮上来,浮浮沉沉如命运诡谲难测。这出是才子佳人,英雄末路,红颜枯骨,唱唱和和转眼就到了头。拨一个高音,灯光一灭一生,又是另一处折子戏。是名角儿姗姗迟来,镇台压场。台上台下静得出奇,一瓣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乐师们埋头苦干,筝弦锣鼓齐齐奏响,台上灯光璀璨,观众屏息以待,场面蔚为壮观。

又倒是戛然而止,停在眼前,待起音。

青青已经重重跪下去。

层层的松软的积雪被膝盖压得密密实实,一会变得跟石头似的又冷又硬。

她自知是有错的,她又惹了他不舒坦,这就是她大大的错了。

风灭了,烈烈的旗帜都像是霜打的茄子,歪着脖子瘫软着。万岁车架就在眼前,堪堪离得两步远,仿佛要径直碾压过来,将她截成了四瓣花。

御前侍卫二三十,统统高头大马骑着,威风凛凛。小德子也从马车里下来,预备接驾。

火把将街巷照得通透,程皓然早已没了踪影。

全世界唯独她一人跪着,像是不知廉耻的,无知无求的奴。匍匐,低矮佝偻的身躯,任人观赏,任人鱼。

一炷香的时间烧尽了,一点点也声响也没透得出来。人人都有一双明眼,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

他是要来给她下马威的,等一等就过去,还这能让她在这跪死了?青青是不信的,青青却已是木然无心。

膝下的雪团丝丝化了水,沁骨的冷,锥心的痛。这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月亮的影子都已经不见,他的声音才隔着厚重车帘传出来,懒懒,漫不经心,似乎是分毫不在意,“这满街的纸灯笼瞧着可真是晦气!”

那一排白纸糊的灯笼,凄凄暗夜中收束着星点灯火,似一只只漂游孤魂,寻不到回乡的路。

青青抬起头来,望着巷口幽深的黑暗。微酸,稍痛,她今日怕是接不到赵四扬的魂了,却又怕他回来,瞧见她跪在雪地里,恁地没骨气。

永不再回来了,生的,死的,光亮的,寂灭的,都不再回首相顾。

“都看着干什么?还不去拆喽?”公公的声音异常尖利,如一只梭,掷出去,划破了严密绩织的夜空。

零星的星辰闪烁,似细小伤口,留着血,美艳凄迷。

转眼间,灯笼都落了地,自个把自个烧成了灰烬。

火兀自燃过一遭,灭了。衡逸在暖的发腻的车里扬起里音调,这下,才是正场到了,细听,透着股冷,寒森森,“姐姐好大的架子,朕打发了人,三番四次请不来。朕还以为是病得起不来床,匆匆赶来一看,姐姐竟还冒着北风雪夜赏月,好兴致呀,怎么不邀朕一起呢?”

膝盖以下叫雪水浸得没了知觉,陡然间北风嗖嗖地刮,像一只一只鬼,咆哮着穿过耳际。

青青双手撑在雪地上,深深磕过了头,方说:“臣妾万死,请皇上重罚。”

重罚,能怎样重罚?难不成他真将她打发到天牢里去?彪悍男子住个三五天,出来也已经脱了形状。可他真也恨不得让她受一番苦,放出来才知谁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谁又是她生生世世少不了的。她越来越糊涂,越来越喜欢与他对着干。她的生死富贵都掌握在他手上,她本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的呀?怎么到最后变成这样一番局面?倒是他战战兢兢生怕将她得罪,生怕哪里又做得不好不对,惹她伤心,又是冷眼相对。

他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点威严都不剩了。

谁定的?他非得爱得如此下 贱不可?

青青听见哐啷一声闷响,里头砸了茶壶瓷器之类,滚滚又落进角落里。

夜里静静,听得见风声,还有马儿打着响鼻,不明所以。

“姐姐说笑了,嫡亲的姐弟,哪还计较那样多?”停一停,冷冷笑一声,冰凌子似的锥进人心里,“倒是这一排森森的灯笼,姐姐是要迎谁的魂呢?莫不成是驸马?真真伉俪情深,怕是姐姐心底里,还是怨朕狠心。”

青青叩首再拜,“臣妾不敢。”

他面上不疾不徐,心中却是辗转反侧,喧嚣澎湃。

而她虽是低处受辱,却心似寒冰,风雨不动。

他还是败。对着她,何时何地都是败。他是男人,到底是不愿意永永远远地让着她,宠着她,败给她。

他受不得了,最终要丢掉她,像丢掉一件老旧的衣衫,一张落下败笔的画纸。心底叹着可惜可惜,转眼间已经抛下,换新颜。

“今夜良辰美景,怎可辜负?姐姐便就好好待在这赏个尽兴。”又唤,“小德子。你就在这陪着公主,月亮不歇,你也别敢歇。”

小德子苦哈哈的一张脸,乖乖应是。

人的脸,栩栩如生的一只狗,笑也是,哭也是,活着也是,死了还是。他已被他的主子驯化得不二心,到死不变。

衡逸当了皇帝,皇帝爱得最持久的一种,仍是听他话的狗儿。

忽而,衡逸笑嘻嘻说:“姐姐,明天朕差人给你送药来。高丽来的人参王,好大一棵。一连跪上三个晚上都能补得回来。好姐姐,你就在这迎着姐夫,魂来了替朕捎句话,他千山万水飘回来不容易,朕这就杀了他老母亲到地底下陪他。”

青青垂目看着被火光染红的雪地,平缓说道:“谢皇上恩典。”

她心里装着的自始至终都是赵四扬,半点位置都不给他留。他当今天子,在她眼里,竟还抵不过一个迂腐至极,无用至极,愚蠢至极的赵四扬。他何苦这般折磨自己?折杀了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一番贵气,折损了堂堂天子威严。气极,狠狠踹车壁一脚,扬声发令,“走!”再一点点犹豫,也都被她的一声不吭磨得干干净净。

马车便掉了头,车轱辘滚滚向前去,得得的马蹄声也向前去,渐渐都听不见了。这一出戏到此算完,皇帝爷脸面都不露一下,已经将戏本唱的丰茂。谁都敌不过这般功力,炉火纯青。

可算是人去楼空,星点光亮都不留,黑漆漆的巷子,月亮没了影。

她仍跪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静的,像一尊汉白玉雕像。冷冽风霜满身,成就了一身冰肌玉骨,白璧无瑕。

浑浑噩噩的天地,忽然眼角一热,一双唇或是一只手,轻触她干涩的眼角。

“我还以为你会哭。”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脸上,这样近,紧紧相依,她便知道了,是他的唇,柔软且滚烫。

青青看不清眼前事物,也早已失了力气争执。她仍是安安静静地跪着,面对他,望着他,眼睛里装的却不是他。

程皓然长长叹一口气,接着一把将青青抱在怀里,抱孩子似的,离地三尺远。“回去!你还真这么跪到天明?”

青青觉得累,靠着她的肩膀,乖得像一只小猫。

“放下我吧。”

程皓然便吩咐小德子,“四周都没留下人盯着,你从侧门进去,自己寻一处僻静屋子休息着。”原来皇帝最亲近的德公公,是他的人。

他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这下放心了?”

青青将他抱得死紧,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地、夫君,却也不过是寻片刻安慰,猝然即逝,来不及安慰,来不及沉醉。

“放我下来。”

程皓然已经走到公主府门口,就要踹门进去,一巴掌拍她,“别闹。”

青青说:“你不放我,我一会还是要自己走出来跪着,跪到天明。”

他不明就里,诧异且犹疑地望着她,欲将出言阻止,她却莞尔,笑在层层迷雾中,袅袅轻烟弥散满眼,望不见她枯索颓败的面容。怎奈,蹙眉低笑,浅颦欢颜,苦中苦,最是心伤。

青青从他臂弯里滑下来,落了地,衣裙飘飘,似仙子,临波惊鸿。“我不明白你为何来,你也不明白我为何去。你雄心勃勃,发誓破天食日,而我,却不知活不活得到春暖花开日。程将军,我恳求你,别再来招惹我。青青势单力薄,不能将你如何。但你想过没有?一次无心撩动,赔上的,也许是他人的一声呢?”

她纤薄的,素白的影,孤孤单单在世上飘游。她身后浓重的苦楚与尖锐令他心生恐惧。他望着她的眼睛,浅笑时微微弯,犹如一双明月,皎皎皓皜。

她忽而垂首淡笑,略略自嘲,“不不不,你怎么会懂?你们怎么会懂呢?”

他木然怔忪,久久不言。

一切犹同生离死别的绝望,一切犹同爱恨缠绵的凄绝,她走过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风声肆虐,穿行其间。

青青脚步踉跄,摇摇晃晃走回去,跪在原处。

小德子仍站在那里,木头似的脸孔,无声无息。

青青只是想要一个结局,这一夜过了,叫自己死了这条心,顺天顺意地活下去。她要认命,她要逼自己认命。

谁爱过,谁恨过,谁伤心过,又是谁绝望过。通通再与她没有关系。

赵四扬也死了,死在她心里。

这么多年匆匆走来,谁都救不了她,她自己早已沦落,悬挂于半空之中,天地不容。

雪地上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不知从哪里拎了件斗篷出来,抖一抖,铺在地上,盘腿坐着了,双手撑在背后,仰天看星星。

感叹说:“今晚月色真是美。”

青青闭着眼,任他去闹。

又不知哪里伸出来一只手,悄悄碰一碰她肘弯,“跪里头来,这暖和。”

青青一瞥他温笑着的脸孔,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程皓然理所当然答:“奉旨赏月。”

“胡说八道,你奉的哪门子的旨意?”

程皓然道:“方才我就在墙里,明明白白听见皇上说,今晚良辰美景,令我等赏个尽兴。”

青青自知争不过他,也懒得去逞口舌之利。兀自跪着不理会就是。

程皓然亦不再多言,当真陪着她,在雪地里看了一夜星星月亮苍冥夜空。其实他大多数时候在看她,望着她苍白侧脸,细细琢磨着,却又没琢磨出个结果。

女人心,海底针,实在难懂。

青青却没能真跪到天明,三更时已经晕过去,倒地不起。

程皓然早早吩咐了手下人,寻了郎中在公主府里候着,人抱回去,即刻紧紧抱着暖着,诊脉开方,忙忙碌碌熬药。

程皓然望着她冻得乌青的嘴唇,直骂她活该。

不到三五刻,人已经醒过来,被塞在被褥里,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只巨大蚕蛹。

第一眼就看见程皓然端着药碗,愁眉苦脸说:“冥思苦想一整夜,我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青青又闭眼睡过去,这回却是真真病得厉害,风寒入体,日日夜夜头昏眼花,缠绵床榻,久久不见起色。

惊梦

掉落于狭窄陡峭的深井之中,呼喊与挣扎全然无用。方寸之地,靛蓝一隅,谁在枯井前恨极而笑,狰狞的面目犹如黑夜重重下压,心肺之中,止不住全然烟雾浓烈。

梦里,他终于丢掉她,拂袖而去。

而等待她的,却是在一口枯井中等待生命如柳絮纷飞枯竭。

睁开眼,却落入另一页浓墨重彩的梦中。

咫尺之间,程皓然的眼若星辰皎皎,泼墨顿点,黝黑深邃如一盏深渊似的井,黑夜之中,他的井中水波荡漾,满满是她初醒时蒙昧的样貌,风吹水,渐渐溢出井口,丝缎一般,是眼神目光,缠绕在她面庞。

“做梦了?梦见什么,吓出一头汗。”沉沉,如诗般温柔,是他浑厚声线耳畔轻响,似暮色中鼓楼轻击,处处都落在心上,微震,涟漪一般一圈圈散开。

青青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程皓然顺势伸手横过她腰后,整个人兜进怀里,接了萍儿递上来的温水,送到她唇边伺候着喝了。

青青浑身无力,软软似无骨,全然依着他。瞄见他唇角止不住的笑意,瞬时窘迫,面上微红,便惹得他越发得意起来。贴耳问:“还要么?”

青青点点头,又灌下去一杯,方才能开口,“梦见走过了奈何桥,喝光了孟婆汤,阎王爷提我去殿前审,未料到一抬头,就是将军的脸。”

“哦?原来我在青青这里,扮的是活阎王。”

青青皱眉,撑着身子离他远些,厉声道:“谁许你这么叫我?又是谁许你进的公主府?滚出去!”

程皓然听了,分明看轻她,丝毫不放在心上。转过头自顾自吩咐萍儿去端米粥来。萍儿望一眼青青,有些为难,却也还是福身应是,细步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青一时气闷,又没得多余气力,靠在程皓然怀里干瞪眼,恨得牙痒。

“刚醒来就斗气,当心气得再厥过去一回。”程皓然止不住笑,再接再厉,“忘了交待,唐彦初来过一趟,不让进便又吵又闹难打发,未免惹人猜忌,我只好令人教训一顿扔出巷口。再来圣上赏赐三棵高丽人参王,但你体弱,可经不起这般大补。万般无奈之下,程某也只得勉为其难代你吃下。”

还要低声闷笑,扬声问:“你说,我好不好?嗯?青青……”

青青睁开眼,那人嬉笑脸皮就在眼前,唇与唇之间若有似无的触碰叫人心惊,青青连忙抬手抵住他膛,企图制止他的继续侵扰,“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看他安然如初,半点不觉惊诧,仍是带着浓浓笑意,反问道:“你会么?青青,你说,你会吗?”

青青冷哼道:“你以为你是谁?胆大泼天的登徒子,定要阉了你进去做太监!”

程皓然道:“你不会。”

过了昨日,她怎会低下头去求皇上?他秉着这一点,亦然越发胆大,却又不全然如此。月老手中的红线缠了又缠,结了又揭,谁分得清楚最终连着的是谁。他却是要斗胆试一试,为着天牢外她半步不退的倔强,为着荷塘边她开了又落的情念,为着雪夜中千回百转的缠绵,为着她此时此刻望过来时既嗔且怒的眼神,是食髓知味,忍不得,耐不得,进退维谷,步步是错。

不若一并走下去,撞破这天地。

俯仰之间,昏暗无期,破碎的命运,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青青,你知道吗?是我的,迟早都是我的。从没有例外。”他抚弄着她苍白唇瓣,盟誓一般低吟。

青青几乎要被他迷蒙的眼神蛊惑,期待那是真真切切的沉沉爱意,暖流一般窜入她干枯冰冷的生命,却似惊梦,门响,萍儿端着白米粥进屋来。她的梦便醒了,短暂的,熏然的,如风化雾,转瞬即逝。

萍儿在帐外说:“程将军,里来人了,宣公主进去。”

程皓然接了热腾腾的药粥,里头人参枸杞红枣大杂烩,滋滋刺鼻的药味。先自己尝一口,皱眉,嫌弃又要装出一脸笑,憋屈着说:“真不错,尝尝,你家的厨子可真是好手艺。”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挑眉问:“真的?”

程皓然点头,“自然是千真万确。”

“那你再吃一口吧。”

程皓然犯了愁,却还是苦着脸吃一口,挤眉弄眼,“妙极!人间至美。”

青青掩着嘴闷笑,“喜欢就赐给你便是。萍儿,厨房里还剩着的,都给将军端过来。”又对程皓然道:“这药粥可不比高丽人参王差,将军千万不要嫌弃。”

程皓然手里还端着青花碗,身子却凑过来,吻一吻她上扬的嘴角,轻笑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初读时只觉荒唐至极,今日却咀嚼另一番滋味。为得美人欢心,便就是叫我饮砒霜亦是心甘如怡。你说是不是呢?青青……”

最后唤她姓名,低声呢喃,靡靡似弦筝夜梦之中轻轻奏响,柔软一如白云般飘渺久远的梦境。

青青的手抚上他线条刚毅的脸,若相爱已久,情意绵绵,细语,“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猜猜看。”他抬头,落入她眼底细密的网,“猜中了,把心送给你。”

“呵——我又不是妖,要你的心做什么?真真煮了吃?只怕这里头……”葱尖似的手指沿着他下咽的喉结一路往下,在他膛上流连,撩拨,她轻笑着,目睹他眼中喧嚣的情 欲,得寸进尺,“只怕这里头早教虫豸蛀空了,还能有一颗心等着我来咬?”

程皓然一把将她揽过来,紧紧贴着口,轻咬着她下唇,喃喃道:“想不想试试?咬一口,尝尝是不是还有血腥味儿?”

“你在我府上赖了一个多月,却是半点消息都不曾透出去,怎么办到的,嗯?”

他哼笑,“来套话?我更中意美人计。”

青青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心惊跳,“你——实在可怕。”

程皓然不置可否,讳莫如深。

嘉宝来,门外通报,“公主,里来人了,宣您即刻进去。”

目光交缠,双双凝滞。

这是一道永远也跨不过的坎。

青青微微叹息,细不可闻。撑着身子下床去,半道被他拉住了一个旋身落在膝头,恰恰与他一并高,转过脸便对上他深切难言的眼眸,看不清,青青觉得被蒙住了双眼,周身明亮,唯独双眼漆黑,茫茫人海中追寻,却忘了起初时,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青青望着他笑,“我也许回不来了,要劳烦将军在头七时为我点一盏灯,即便是死了,夜里也一样怕黑。”

他望着她淡笑面容,中柔肠百转,换不来她眼中一霎明媚,心口上微微疼,拉拉扯扯,一寸寸缠绵着的情丝,断不了,没个头,无边无际。

最终只是亲吻她发鬓,千言万语,不过叮咛,“万事需忍耐。”

青青抬眼看他,勾唇,妩媚如春,姹紫嫣红瞬时开遍,“即便我再恨他,却也还是姓子桑,天家血脉,容不得尔等唬弄!欲夺我子桑家天下的人,唯有死!”

她厉声威胁,他却依旧云淡风轻,哄孩子似的口吻说:“好,那我便不做皇帝。”

青青道:“你好大的胆子!”

程皓然笑说:“胆子不大,如何敢来惹你?”

不忘嘱咐,“天冷多加衣。莫再生病,幸苦我前后照应。”

青青越发迷惘,如入深巷,九曲回廊,弯折迂回,久久寻不到出口。

缠绵病榻足足一月,推开门,碧蓝苍穹之下已是另一番景象,有细草破土而出,茫茫大地众生繁华。

萍儿说,“春将来。”

青青摘一片嫩叶,置于鼻尖嗅闻,“雪欲走。”

风云诡谲,圣意难测,人人都道新科状元好风光,谁知还为上任,就已被抓出痛处,一贬再贬,最后竟落得个杀头抄家的下场。

年初,皇上在坤宁摔了娘娘最爱的景泰蓝花瓶,谁知到皇后娘娘却是笑着送走了皇帝爷。

衡逸正愁着对唐彦初无处下手,月中便有言官上奏,参唐彦初大不敬,继而似乎朝中有了默契,又有锦衣卫查实,唐彦初曾于酒醉后,抱怨圣上太过不讲情面,对待老臣太过严苛。这便够了,足够要他命。

背后那人,将一切算得准,半分不差。着实够可怕。可惜衡逸对待唐彦初太过专注,未曾留心,是谁导演了这一幕幕,走向决裂的戏码。

青青见到唐彦初,实在密不透风的蚕房,他身下都是血,染得雪白衣袍一片片脏污。

出淤泥而不染,是白莲,此刻已被衡逸一脚踩进泥泞之中,碾碎了,毁灭。

青青冷眼看着,唐彦初终于发现她,似得一丝曙光,一寸寸艰难地爬过来,人的身躯,扭捏如虫豸一般,缓缓蠕动,最终捉住她繁复绚丽的裙摆,紧紧,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浮木,“公主……你求求皇上……臣唐彦初对皇上忠心……忠心不二……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青青望见一张苍白枯槁的脸,那样好看的面容,美得绝世无双,却在一个冬天里瞬息凋零,化作落叶般枯索的面貌。

实在可惜,但,又能如何?

青青狠狠将裙摆从他手中抽出,惹得他茫然相顾,似乎不能置信。他以为她前来相救,却不知,却不知她是如此森冷面容。“公主……念在……念在你我一番情意……还请……救臣下一命……”

他不曾想到,她竟如此绝情,听闻她冷冷如阎罗一般回应,“一番情意?我与你哪来的情意?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竟还当了真?状元爷,省口气养着伤吧。此事已成定局,你已是残漏之身,又缘何能再官复原职?笑话!”

他这才想起来,是了,他进了蚕房,太监在身上下了刀子,从此后变了天,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是了。

身下还留着血,丝丝绵延,是恨,恨谁?皇上,不敢不敢。只能恨她,恨眼前这女人,薄情寡义,见死不救。却不知后头更有好戏上演,惊得人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他望见一双明黄色双龙戏珠缎靴,一时欣喜,忘了身下疼痛,在地上翻滚着,雀跃着往前爬,似一只狗,叫嚷着爬到衡逸脚下,“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衡逸在门边负手而立,笑着,眼睁睁看地上蓬头垢面的东西爬过来,没脸没皮地在他脚下哭求呻吟。他轻笑,鬼魅一般,“卿家这几日可还习惯?身上少了个物件,有什么不同?说说看,若说得好,朕便提你做个六品官,可好?”

13

蚕房

唐彦初一怔,尽力向上仰着头,不明所以地望着衡逸,“皇……皇上……臣冤枉啊……臣唐彦初冤枉啊……”

大约是早已经绝望过,不自省,反反复复口中只有冤枉冤枉,喊光了希望。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生命也弱下来,像一盏枯灯,燃到了尽头,微微泛着黄,如秋,枯索凋败。

衡逸用脚尖勾抬起唐彦初下颌,瞧着这张倾国倾城的脸面,蹙眉含笑,“啧啧——你可是朕钦点的状元,朕又怎么忍心看你如此落魄?唐卿家,告诉朕,你同朕的姐姐是什么关系?何时爬上公主府的床?何时又与她恩爱缠绵难舍难分了?嗯?”

唐彦初傻傻楞在当场,官场上的事,何时又与公主有了关联。不禁回头去,茫然地看着青青。

青青扭过头,不忍看他。上前去拉住衡逸,急急道:“你想知道?出去,我一五一十同你说就是。”

衡逸一把抓住她手腕,拖过来撵在怀里,死死摁着,不容她动弹分毫。转而测测望向唐彦初,一脚踩在他白皙的脸上,旋钮,如同踩扁一只蟑螂,疼得唐彦初在地上挣扎扭动,黑乎乎死沉沉若臭虫一般。

咬着青青的耳朵,恨恨道:“怎么?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的手爬上青青口,画一个圈儿往下,突然间一把抓住她丰盈柔软的 房,碾在手心里,用了十分力道揉搓,疼得青青不住挣扎,推也推不动他。衡逸像是入了魔,双眼皆是嗜血的红,恨不得这一刻就了结了她,也省去了日后长长久久割不断的牵连,省得再为她心碎心痛,生不如死。

“想男人想疯了是不是?连这样的窝囊废也要!倒是赵四扬好些,可也断了腿,在床上可累着姐姐了吧。嗯?是不是?这腰……可真是要人命!”衡逸的手滑到那一尺素腰之上,抓拢来,紧紧贴着紧绷如铁的小腹,在他灼烫的欲念之上碾压揉蹭,惹得五内俱焚,一团团火焰上窜,烧着口,焚风肆虐,血脉之中流转的体磅礴叫嚣,怎忍得她一次又一次背叛,一次又一次将他抛诸脑后!

他脚下已然发了狠,咬着牙,将唐彦初的下颌骨都踩碎。“姐姐,知道吗?朕想你想的浑身都疼。也亮出你勾引男人的本事来,让朕过过瘾,别次次都跟死鱼似的,干巴巴令人反胃。”

地上咯吱咯吱响着,是骨头片片碎裂,声声清脆。

衡逸吮着青青纤长白嫩的脖颈,似一只吸血的妖,就要将薄得透明的皮肤穿透,滋滋饮血。

空气中氤氲着怒号的血腥味,阵阵翻滚,逼得人几欲窒息。

他牵着她的手,隔着锦缎抚他磅礴的欲 望,呼吸急促且短暂,唐彦初还在呆呆看着,蚕房里晦暗得只余一灯如豆。他异常兴奋,片刻便松懈。撤开踩在唐彦初脸上的脚,在青青脖颈之间喘息着,低笑,鬼魅般妖异,“还是姐姐最好。可惜……可惜是一双破鞋,人家穿烂了的鞋子,沾满了男人的脚臭味,朕可受不了!”说完一把推开她,毫无怜惜,却还是嬉笑着,俯视一对奸 夫 妇,恨得牙痒,“可是朕玩腻了的东西,即便是扔了烧了,也没人能碰!今天朕把话说明白了,好姐姐,你不是想男人想得紧吗?朕已经处置了赵四扬与唐彦初,接下来还要找谁?朕一并杀了,朕倒要看看,京城之中,还有哪个不要脑袋的敢上你的床!”

不错不错,她不屑给他,不屑爱他,他便顺了她的意,偏偏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看着她枯萎死去。到死都是他的人,埋在哪里,还要任他高兴。

他是当今天子,手握生死,睥睨天下,谁敢同他争?

青青不过默默站起身来,理一理凌乱的衣襟,淡笑道:“随你,都随你。”

衡逸的戾气无处发,转而又狠踢一脚死狗一般流着血趴在地上的唐彦初,“这东西可怎么办?留着他这条残命呢?还是给一刀痛快?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姐姐说如何?”

唐彦初此番才明白过来,本以为高中状元,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还有美人荐枕席,软玉温香春宵苦短,好不快活!谁知一不小心做了他人生气时摔的碗,扔的杯,听一声脆响,转身就忘。

什么才子,什么状元,什么将军,什么宰相,无非是他们皇家的奴才、玩物,一条条会喊会叫的狗,高兴来赐你宅邸美人,厌恶时不生不息就要了命,最可怜叫你生不如死,连死都不成。

他心中熊熊燃起来卷天的恨意,那人是天子,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忠孝礼仪怎敢忘?只得将满腔恨意转向祸水红颜,是她,都因她,不守妇道,荒 放浪,引得他失了身份,做了下贱事,惹恼了皇上,才成……如此残漏之身。

都怪她,都怪她。

这贱 人!恨不得生生扒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犹不解恨!

唐彦初一时号哭起来,挣扎着爬到衡逸身边,抱着他的腿哭求,“圣上英明!都是她!都是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是她千方百计将臣勾引,臣一时迷惑,未能把持得住,才着了她的道!皇上……皇上……臣冤枉啊……都是她,天下第一的 妇!是他害苦我!”

衡逸享受着唐彦初在脚下,狗一样匍匐求饶。鄙笑着望向青青,“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一身软骨头,蠢笨得畜生一般!姐姐真是自甘下 贱!”

青青略微低头,侧过唐彦初投来的愤恨眼光,扶正了鬓边闪闪耀目的金步摇,才慢悠悠抬眼看向衡逸,四目相对,半分不退,“皇上说我不过破鞋一只,配个猪狗不如的,不是刚刚好?”

爱也无处爱,恨也无处恨,她每每如此,从不将他放在眼里。

衡逸气得双肩颤抖,抬手赏她一记爽利的耳刮子,又把方才端正的金步摇打歪了,那样大的力道,半张脸都是麻木,磕坏了嘴角,丝丝渗出些血来,好生凄凉的景象。

唐彦初看着,心中亦觉解恨,仿佛那一巴掌是自己甩在青青脸上,力道十足,爽脆刮辣,将中层层的恨意一并打完了,好舒爽!这 妇,合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衡逸的脸藏在重重光影之中,暗昧不明,看不清他此刻浓重的不可抑止的仇恨与悲切。完了,一本蛊惑人心的妖书,他终于翻到结尾,是最苦最痛的结局。往昔种种,似水无痕,再也追不回。

连回忆都是奢侈,她给他的,只有一点点,巧笑承欢,魅影蹁跹。

终是走到这一步,一切成空。

他沉着脸,紧紧将她锁住,口中却对她吼道:“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朕眼前!”

那一巴掌渐渐生效,青青的脸生生发痛,牵扯不出半点表情,只得木着一张脸,俯身行礼,按着规矩,一步步退了出去,丝毫不曾怠慢。

衡逸看着她退走,一切缓慢而悠长,似乎是做最后的道别,十里长亭,依依不舍。

但最终,她最终还是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消失在他纠缠不解的追逐之中。

到底,散了,统统都散了。

要跟自己说,就放她走。省得两厢折磨。

但心底里仍是不甘心,不甘心!

是舍不得,留不住,换不了的情。

扯了薄纱蒙住脸面,青青匆匆上了马车,不愿多看睽熙一眼,墙之上,落日沉沉,栖霞嫣然,美得壮烈且旖旎漫漫。

青青坐在马车里,半张脸被白纱遮盖,没得多余眼泪祭奠,心仍是飘游,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忽而方才布衣裳的车夫掀开帘子进来,青青一惊,细看了才认出来,是程皓然一身短打,贴了胡子,换做下人打扮。

唇边仍是疼痛不止,开不了口。

程皓然却是大喇喇坐下,兀自摘了布帽扔在角落里。看一看她,再看一看她,才叹一口气,决心靠近了她,不问她脸上的伤,心中的泪因何来,说起来,这里头的故事,最清楚是他,策划这一切的,不就是他。却还要装作男子汉大丈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情深似海,轻轻拦了她的肩,将纸片似的人儿抱进怀里来,沉稳声线在她耳畔蛊惑,“青青……哭一哭……哭出来便好……”

本来还要说,“以后万事有我,从今后,所有苦难都有我替你扛。”忽而听见青青平缓语调,低声问:“是你做的?年节里走漏了消息,月底就有人一本一本参他。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你说是不是?程将军?”

程皓然略微诧异,更是惊喜,松开来,拉下她面上薄纱,望着她唇角淤青,笑道:“我说我不是我,你信不信?”

青青拂开他抚着她侧脸的手,冷哼,“你说呢?”

他便低头来,宽阔的额头抵着她的,温热体温传过来,暖暖似融融春日。“好青青,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

青青咬牙,这无赖!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谋逆

相顾无言,沉默无声,四目相交,兜转之间全然你来我往满猜忌,谁的心迹先露,谁便是输,再来,一子错满盘皆输。谁肯善罢甘休。统统试了全力,暗中角斗,你死我活。

青青冷言道:“程皓然,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害死唐彦初后下一步将如何?真要力行你的宏图伟业狼子野心吗?本没那个耐同你绕圈子,直截了当说明白,否则,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谁料程皓然突然间袭上她的唇,是她说话时清冷面容蛊惑他蠢蠢欲动的心,是她嘴角伤痕靡靡凄艳,捕获了他丝丝上窜的欲念。再一刻也等不了。他温热的舌尖舔吮着她微凉唇瓣,野心勃勃地窜进去,一一扫过了,羽毛似的拂过齿间,惹来周身垂柳般的轻颤。她推他掐他,他都似无知无觉,一颗心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勾连,再放不下其他,顾不得许多。天地空无,只余她唇间甜蜜。

不知是否行过坑洼处,车身颠簸,青青紧咬的牙关不慎松懈,他便趁机夺门而入,在她唇舌间翻搅纠缠,不退不休,攻城掠地。他宽厚的手掌撑在青青脑后,五指深入浓密乌发之中,徐徐摩挲,丝线般勾着她的心,牵连出细微处瑟瑟战栗,他吞咽着她,滋扰着她,亦然吞咽了她的魂魄,一缕飘游不定的浮萍似的魂,一个不经心落到他心底里,扎了,生了叶,久久盘踞。

青青整个身子都软了,被他吻得化成了水,融融似梦,轻如纱。

车轱辘在底,和着尘埃闷闷地响,车架之中只听得见唇舌交缠的声音,细密而甜腻。

男人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沾满了焦灼心绪,不断深入,不断掠夺,停不下来,怎能停得下来。

他的掌心中升起灼灼烈焰,透过层层锦缎燔燃着她的肌肤。如握一双暖玉,忍不住反复摩挲,贴面亲吻,隔着纱绸抚她玲珑有致的身体,闭着眼感受如此这般漩涡一样致命的诱惑。

禁不住喟叹,长长久久浮在思念之上,享受片刻酴醾香梦,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的人儿,妙在不能言的美好。

可叹温柔短暂,他稍稍退开些,唇仍留恋在她粉白面颊之侧。低声笑,口震动,那尖锐的疼痛才汹涌而出,血渐渐溢了出来,染红衣襟,好一朵嫣红姹紫的花儿,恣意延伸的线条,烽烟般徐徐散开。

程皓然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青青的耳垂,沉沉笑道:“终于被逼急了?想要我的命?”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那只灿灿夺目的金步摇,簪子已有大半扎进他的膛里,沉甸甸的流苏割痛了她的手心,他的血丝丝顺着簪子流,脏了一只细白如玉的手。

青青看着他,不置信地看着他轻笑的脸,仿佛不过对待顽皮稚儿,宠溺之中微微含带些许责备,本不曾放在心上。青青瞪大了眼睛,努力摆出公主威仪,挺直了背脊,睨着他,厉声说:“本乃堂堂大政公主,天家血脉,容不得尔等鄙陋之人轻薄!你若再敢进一步,本定要将你满门抄斩!”

他望着她面上一本正经威吓,被他捏着的小手还在颤,只觉着好笑,但口一阵阵锥心的痛,搅得他心乱。忍不住笑,挑起她尖尖下颌,语声轻轻,似玉珠落地,哗啦啦一颗颗坠在她心上。“可惜,偏了半寸,舍不得?”

容不得她争辩,他已然将她抓过来,转一个圈落在他膝头,高度恰恰好,恰恰让他不必低头便覆上她润泽柔软的唇。她唇齿间流溢的芬芳令他迷醉,早已将口疼痛忘却,顾不得她的手还抓着簪子,随时随地可以拔出来狠狠送进他心房,亦顾不得她周身冰凉,僵直着动弹不得。

他是中了蛊,醉死在她眼中的荒凉里。

他低叹:“真想在这就要了你。”

青青勾唇,握在手里的簪子转了个圈再深入些许,疼得程皓然皱眉,额上早已是汗珠密布,她讥笑道:“真想在这里就了结了你。”

程皓然伸手来攥住她染血的手,抓得她发痛,低头来咬她耳垂,于耳畔沉声蛊惑,如魑魅游离,无酒自醉,“青青,你在害怕……害怕丢了心……是不是……”

青青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

程皓然道:“到此而言,你已经忘不掉我。”

青青欲将手抽出,却被他死抓着不放,无奈,只得与他四目交缠,互不退让。

车停了,到府门口,却无人敢来惊扰。

人人都以为是一双鸳鸯好梦,谁知是生死相对。

程皓然轻叹,“还请公主给左将军去一封信,言明废太子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且静太妃病重,已无法再庇护小王爷。”

“三儿他……”青青忽而抬头,警惕地望着程皓然,背脊一阵凉,他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雄狮,忍耐多年,伺机而动,着实可怕。

程皓然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青青说:“你究竟计划多久?”

程皓然道:“我程家历经数百年不衰,靠得并不只是忠君爱民。要在官场上安身立命,不败如山,需要顾及得实在太多。而自四妹入为后,我便知这是祸不是福,皇上年轻气盛,收拾了左丞相,总有一天要轮到基庞杂的程家,更何况,外戚专权乃历代大忌。无论四妹这一胎是男是女,皇上都不会放过程家。”

青青冷然道:“所以呢?将军决定先下手为强?”

程皓然十分平静,未有丝毫波动,无跃跃欲试的亢奋,也无唯恐失败的忧心,他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这般才最是可怕。“我只想保程家一家四百七十口平安,你子桑家的江山,我并没有兴趣。而你,青青,你难道没有这个念头?”

青青道:“我为何要让你做渔翁?”

程皓然笑,“不,青青,你才是渔翁。你想要什么,条件由你开。”

青青不信,“飞鸟尽,良弓藏,谁知到时候是否转眼就将我投入深井?”

程皓然捏着她的手松开来,淡笑道:“你看,你取我命如此容易。你取我的心,亦然如此。”

青青冷哼,不屑道:“我早已不是怀春少女,你这一套对我没有用处。我只有一个要求,皇后这一胎若是男孩,必不能留。他若留,我必不长久。那个位子,本是我三哥的,若要换,也要换他的儿子,承安王元夕。”

程皓然皱眉,不赞同,“心真是狠。”

青青道:“将军十三岁随父出征,历经大小战役三百余,杀人无数,却说我心狠?怎比得上将军,逼我去害亲生弟弟?只此一条,若不答应,只当你我从不认识。”

她这就要下车,还是被程皓然拉回来,牵扯了口上的伤,他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换不来她半点关怀,早知道她心狠如斯,又怎会有平常女儿家慈悲心?非也,她的心全然给了另一个人,死人,他争不过死人。

“你本不相信我,你以为,事已成,我一定将你丢开,任你被皇后凄厉折磨?”

青青道:“难道不是?若不是,你又何故突然示好?青青不过寡妇,无依无靠,你们兄妹便合计着趁此兜了寡妇心,从此一颗心都挂在英明神武的程将军身上,女人傻起来,还不任你予取予求?”

程皓然的眼睛陡然间黯淡下来,没得丝毫光亮,一片沉郁迷离,望不见底的漆黑深潭,酝酿着席卷天地的怒涛。但最终他不过一声叹,落寞孤影中恍然说:“原来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

青青早已不耐,没心思谈情说爱,一甩手,起身来,“你耐如何?”

程皓然却是抿唇不语,久久沉默,思绪翻飞,脑中一幕一幕闪回,杂乱无章。血已干涸,在衣上描画出一朵千瓣大理菊,美得炫目。

他收拾了心绪,缓缓说:“京畿防务属我管辖,而前线全赖左将军,若能联合他,则万无一失。可惜他并不信我。总不能领兵逼,留万世骂名。需要的是一个契机,蒙古人南下,兵荒马乱……”

青青忽然回想起衡逸微微笑着的面庞,藏在她怀里喃喃说,姐姐真好。

他又唤她,青青,青青,我爱你。

怎会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血相搏,互不放过。

是命运弄人,或是自作孽不可活。

青青不明白,越发的不明白,望着程皓然不断开合的嘴唇,一阵阵眩晕。这时连个可想念的人都没有。赵四扬若流星划过,太短暂太美好,来不及追问已碎裂。留她无依无靠,浮生凋零。

真真连个可想可念的人都没有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必须靠自己。这一身装甲,她心中的城池,不知能撑到何时。

“青青,青青——”

程皓然一连唤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望着他,却是透过他不知在思念谁。恍恍然被蒙住了眼,白茫茫的一片无际雪原,光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她问:“你说,我究竟为什么帮你呢?”

“就算是为了赵四扬。”程皓然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目睹她听见赵四扬三个字时猛然的震动与哀痛,突然间觉得自己如此卑鄙,如此不堪。

可是心中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她竟还是将赵四扬记得这样深,爱得这样深,赵四扬究竟有什么好?他又有哪一处比不得赵四扬的?

青青却是推开了他,摇头说:“不为任何人,就为我自己。就为,子桑青青。”

他望见她眼中的决绝,不似女人的气势。不禁拉住她,低声许诺,“我不会让皇后有动你的机会。也不会让自己有摈弃你的机会。”

程皓然的承诺,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明日便叫萍儿将信送到你府上。三儿要由我抚养,而我也会叮嘱左安良切切小心你与皇后,不可全信之,兵权绝不能放。”

程皓然捂着伤处,勉强扬了唇角,“随你。”

青青便要转身下车去,挑了帘子却突然说:“不要再提赵四扬,因为,你不配。”她背对他,在染血的黄昏里,凄迷的影落进他眼底,如此决裂芳菲的美。

他沉默不言,眼睁睁看着她毫无留恋地离去,却在空荡荡的马车里,就着最后一抹残阳余晖,描画出缀满霾的笑。

不配么?

人死了,在活人的心里倒成了万般好。

心口一阵阵绵延地痛着,她给的伤口,深入骨髓,永世难忘。

迷乱

许多时候,青青都不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生活成了漂浮的云,故事成了摆荡的絮,浮沉之间,青青已不是青青。

日头落了,又是一夜来,晚风徐徐,沁骨的凉沾着晚露丝丝拂过,乌青的发丝在耳畔舞蹈,翩翩似叶落无声。

三足莲花鼎炉里袅袅弥散出丝绸一般形态的香。嘉宝无声退到窗口,关上了青灰色苍穹的脸。

青青坐在床沿,身子懒懒靠着,昏黄光晕一圈圈涟漪般散开来,拂散在她脸上,描摹出皎皎月光一般的颜色。

散乱了一头及腰的长发,三千烦恼丝,雕琢思绪如烟,不可琢磨。

暖香靡靡,熏然欲睡。丝丝甜腻的香气氤氲在密闭的房间里,青青身子软下来,没得力道。疑心问:“今夜点的什么香?好怪的味道。”

嘉宝垂着眼,躲在绛紫色帐幕之后,低声答:“原先的用完了,今早南珍嬷嬷去太医院领的。说是凝神香,对睡眠有益处。”

里头久久不见回应,嘉宝握紧了拳头,紧张得冷汗涔涔,忍不住挑开帘子往里看,青青已然半躺在被褥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嘉宝长吁一口气,缓缓上前去为她拉好锦被,才吹灭了烛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夜深了,唯有白头翁在树影之间低吟,苍老如哭泣的魂魄。

梦中白云千万朵,她的世界里赵四扬从未失去。

他是她坚实堡垒中唯一的守护,身着铠甲,寒光猎猎,手执刀剑,杀伐果决。他微笑着,宠爱着,张开双臂用抱着,他的,唯一的青青。

后来的后来,场景又倒回那年的粉白俏丽的菡萏丛中,小船儿摆荡不停,他在她的身体中穿梭搜寻,他触到她的心,柔软而鲜嫩。

血是炽热的熔岩,爱是逆流的鱼儿,欲 望是滔天的洪水,不可向迩,无力阻绝。

她在这蔽日的欲 望中沉浮,最终臣服。

她的身体,柔软似雾,仿佛一触便散。

他的身躯强健而坚韧,沉沉压迫着她,每一寸紧紧相依,每一寸相互抚慰。汗水满身,渐渐又凉,他灼热的气息与温度将她温暖,严密地封堵了她所有感官,所有的,一切的爱恋与沉迷都系在他游走的掌心之上。

月光似轻纱朦胧,层层蒙蔽双眼。晦暗不明的空间,他的影仿佛从迷梦之中款款而来,庇护她身。

她欲伸手触碰,那一张熟悉却遥远的脸孔,她挚爱的面容陡然间水波般被打散。原来不知何时,双手被绑缚在床柱上,锦缎温柔,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男人的唇,温柔且滚烫,吻过她纤长颈项,一路逡巡,流连在酥软丰盈的 房。他的唇舌似蛊,在她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湿润的痕迹,最终一圈接一圈往内去,一点点,一点点,最终圈着微颤的 尖,他的吮吸轻咬令她惊叫挣扎。

青青的泪溢出来,却是沾湿了遮蔽双眼的锦缎。

她看不见,看不见。眼前蒙昧的青黑的影将她紧紧裹缚,教她如何能看清此时此刻,正拉扯着她殷红顶点的男人。她满心焦灼,不住挣扎,她的身体光洁如初生之日,扭动之时若一尾银鱼,失了水,流失了抚慰,停不了地求生欲 望催使着,辗转颠覆。

男人按住她扭转的身体,重的呼吸就在眼前——他伏在她上,他的唇,紧紧与她厮磨。

“乖,别动,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可是他不明白,不明白青青此刻巨大的哀痛从何处而来。

今夜靡靡甜香,侵蚀了她心中坚实城池,她的岁月从远处坍塌,乾坤倒置,一路狼籍。凄凄风雨之中,她只望见一个人,天与地之间,她心中唯独一人。

青青咬着唇,颤抖着,牵扯出多年未见的眼泪,尽是梗咽,“赵四扬……是你吗……是你来找我了么……”

潜伏在她身体之上的男人明显一震,随即是释然。他宽厚的手掌入她的发中,垫着她的后脑,捧起她的脸,将一双桃花般鲜嫩红润的唇送上,沉溺于唇齿间久久难熄的欲 望,半点松懈不得,只有深入,不断深入,翻搅着她平静的身体,撩起她沉睡的欲念。

另一只手片刻不停,游走于她光 裸无暇的背脊,一寸寸沿脊骨而下,按图索骥,抵达女人挺翘圆润的臀,忽而重重一捏,引来她惊诧躲避,他的舌便越发深入,深深吻着,吞噬着,仿佛想要一并将她整个人囫囵吞下腹中去。

他在她耳边喘息,糙的手指已然顺着她身下最最醉人的弧度,勾连而入,一指两指,深入浅出,撩拨出她口中呢喃呻吟,浅浅呼吸,深深低泣,娇柔婉转,勾得他的心阵阵狂乱。忍不得,忍不得,他想了多久?那样多的夜里长长久久地思念着,渴求着,她与她的身体。

他说:“青青,是我,是我。”

锦帕遮盖了她的眼,她仍沉迷在梦中,她哭泣,嘤嘤喊着,“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说:“好。我不走。”

青青说:“让我抱抱你。”

他便解开她的手,青青这般乖顺,也不去拉眼上白缎,只伸手攀附着男人坚实滚烫的肩膀,紧紧,似藤蔓一般缠住他,生怕一个不慎便到梦醒,睁开眼,人已去。

“我想你。”青青说。

他被这短短三个字摄走了魂魄,久久不能言语。腔中那颗强健跳动的心脏,陡然间骤停。

天与地都失了颜色,重重繁华迷雾中,深渊般虚无的梦想里,他眼中只有她,也只剩下她。

“青青……青青……”她呢喃着她的姓名,在这一刻迷乱之中,一举闯入她的身体。

那柔韧的,紧致的快意将他包裹,紧紧纠缠,缱绻难言。

这美好,欢愉如水四溢,他忍不住喟叹出声,闭着眼感受此刻不能言喻的美妙滋味。

“疼……”青青皱着眉,随着他抽动的节奏,纤长的手指抓着鲜红被褥,紧了又松,松开了复又抓紧,绵绵不休地折磨着,呼喊着,“不,不要……”

他小腹紧绷,刚硬如铁,身下利器长□,凶悍地进出着她柔软似水的身体。

他是在战场上搏杀的英雄,犷而英伟,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混混全然男儿气息,青青似水边垂柳,怎受得起他这般杀戮似的冲撞。她疼得紧缩,她那处愈发紧窄,紧得他半分进不得,仿佛就要在这当口绞死他,折磨死他。

再跻身入她双腿之间,架起她白玉似的小腿在肩上,俯下身去,狠狠往前,几乎要就此折断了她。

而青青承受不住,不停推举,娇声阻挠,“不,不,不要,我疼。赵四扬……我受不住……”

她的惊惧,是对他甜蜜的勾引。

他揉着她的,挤压揉搓成扭曲的模样。温热的唇在她牛似的肌肤上亲吻,留下一片又一片桃花般粉嫩鲜红的印迹。似三月春来,落一身桃花瓣,香气四溢。

她的身体在他温柔的亲吻中渐渐软化成水,一滩散落在他怀中,任他索求。

他便一举侵入,深深捣进她春水一般温暖的身体里,重重地,狠狠地,来回不停地要着她,爱着她。听她绵绵软软时有时无的呻吟,望见她一身蒙昧清虚的月光,迷醉不醒,难回头,已沉醉。

“青青,喜欢吗?嗯?心肝儿,喜欢吗?”他这么说着,突然往前重重一顶,眼前那白嫩嫩的两团小东西乱窜,撩得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忍不住手上发了狠,揉得她呜呜地哭,小脚儿一个劲乱蹬,却怎么也踢不开他。

只惹来他更深入更野的纠缠,身下湿湿黏黏一片,他入抽出,一并连带着甜得罚发腻的体,沾满了一大片锦缎。

他不肯饶她,依旧蛮横杀入,不休纠缠,贴耳诱骗,“说话,青青,喜欢吗?快说,快说……”那滚烫物件突然停下来,在她身体里旋转,搅弄,惹来春潮阵阵,从她最隐秘之处流泻而出。

青青耐不住,攀紧了他,迷乱中点头,胡乱答应,都依他,统统都依他,“喜欢……喜欢……求你……饶了我罢……”

连声音都甜得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他愈发激进,狂风般在她体内肆虐,阵阵汗水涌出,濡湿了她与他,两具交缠不休的身体。

膛上的伤口又裂开,鲜红的血从他口落下,坠在她紧缩的俏丽的 尖,红得越发鲜艳妍丽,靡靡似梦。

若茫茫雪原上开出一树深红腊梅花儿,触目惊醒的美,雕刻进心里。

她的身体这般好,这般好,好的教他停不了,停不了。

她哭喊着:“不要了……不要了……”

他的欲 望却益发高涨起来,仿佛此刻就要吞灭了她。

到了末尾,他还是不愿出来,久久与她接连着,而青青早已累得睡过去。他扯了她蒙眼的帕子,吻着她眼角未干的泪水,长长叹息,“青青……”

补完

恍恍惚惚,半梦半醒,世间繁华通通褪去,梦中大地万里无云。

可惜,最终还是要说可惜。好梦易醒,琉璃易碎。

在温暖宽阔的怀抱中缓缓转醒,是否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青青迷迷糊糊得觉得暖和,不禁往里钻了钻,猫儿似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他怀里寻到最舒适的位置,继而蹭一蹭,仍旧要睡。

而身边的男人似狼,梦中也警醒,略微动作便已醒来,浅笑着看她恬静睡颜,心中倏然柔软,垫在她腰下的手臂更紧了紧,将她围拢在前,静静抱着,大手怜爱地抚着锦缎般丝滑的背。

渐渐那停歇的欲念又起来,他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这小女人还没醒,嘟着嘴胡乱说着烦,模样煞是可爱。他便忍不住去就她红润的殷桃似的唇,辗转不休,缠得她呜呜地闹,就要喘不过气来。他笑着放过,一路吻下去,吻得她的身子都软了,化了,绵绵若一团云,被他握在手心里,抓捏出他中意的形状。

未等她彻彻底底醒过来,他便已经分开她的腿,碾压着摩挲着缓缓沉入。

青青迷蒙着双眼,亦随着他的深入而娇软地哼起来,没得调子的歌儿,江南梅雨季里最细软的一支柳叶儿,针尖似的雨滴中柔柔摆荡起来,下头悬着一颗心,是他,是程浩然砰然跳动的鲜活的心脏,在春日融融的眼泪中紧紧系在一起,同悲同喜,贪图刹那欢愉。

他的动作渐渐大起来,捣弄着她,一袭靡乱,不住地往后缩。他便箍紧了她的腰,一尺素腰,仿佛一折就断了,却是最最柔韧最最销魂一处,轻微摆荡,小小扭转,就已让他汗滴如雨,难舍难分,欲仙欲死。

双手撑在那小腰后头,往上一撑,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人儿便被这般抬起来,坐进他怀里。那一处正被他深深地顶着,如此加上她自身重量,便入得更深了,深得酸麻疼痛,青青忍不住娇声唤着,哭闹,推拒。

他就耐着子在耳边心肝宝贝的一句句哄着,待到她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头上,才开始发力,颠得她掉了泪,还是不肯停,她软乎乎的双随着他的力道来回蹭着他滚烫的膛,似潜心撩拨,极致的诱惑,教他怎能忍得住?

正欲醒,却被一双糙手掌蒙住了眼,继而是昨夜的锦帕遮蔽,那一炉香还未燃尽,袅袅飘着丝缎似的烟。青青浑身都没得力气,软软瘫在床上,任他在她体内狠狠地恣意地蹂躏。

青青觉得冷,伸出手唤着他,“抱着我……抱着我……”

他俯下身来,强壮的身躯紧紧覆住她,压迫着她,青青觉得暖,化作藤蔓,缠住他,攀附他,离不得他。

他最终松懈在她身体里,灼热的体烫着她,青青不住地喘息,陡然间抓紧了他的手臂,“不要走,不许走……”

他却只是亲吻她唇角,低声说:“别哭……”

青青靠着他,此刻静谧,她不由得睡去。而他却是静静看着她,许久不曾将目光移转。

他的心,不慎之间,已然遗落在这一样缠绵的夜里。

朝日撕裂了夜幕,红霞似血流,侵染过一整片天空。

青青在疏漏的阳光里醒来,长长的头发散了一枕。身上整齐套着睡衣,只是一层黏糊糊的汗,似乎是昨夜闷出来的,刚要起身,却发觉浑身酸疼不止,骨头都快散架。

外间嘉宝听见动静,踏着小碎步跳起帐子,上前扶着青青,问道:“公主可是要起了?”青青望着角落出神,恍恍惚惚想起些许残漏片段,忽而又不见了,只余下漫漫无际的黑夜与一双糙厚实的手掌。

青青只觉得头疼,昨夜梦见赵四扬,太迷蒙也太美好,可惜太短暂,片刻不肯停留。

青青吩咐嘉宝去准备沐浴。

脱了衣服才看见,身上片片桃花印记,舒展着凄迷的繁华。

青青沉进水里,思绪渐渐清明。

春梦了无痕,可真是了无痕么?

青青在水底里哭泣,无人目睹流落水中的眼泪。为何每每如此无力,每每要受此欺凌。

嘉宝进来时,恰好遇见青青从水中而出,微微红着眼,望着她,不明所以地笑着,笑得她周身寒凉。

青青由她扶着,从水中走出,任她伺候着擦干了身子,若不经意间问:“嘉宝喜欢程将军么?”

嘉宝的手抖起来,面上仍强撑着,受宠若惊,“奴婢卑贱之身,怎敢做此想?”

青青拨开湿嗒嗒的长发,笑说:“你若喜欢,我总有办法叫他收了你。”

嘉宝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奴婢不敢。”

“起来吧,我也不过说笑而已。”青青却是转身进了里屋,坐在镜子前,细细看了这张脸,只觉得厌烦。

嘉宝伺候着梳头,青青捏着玉簪,从铜镜中看那丫头紧张神色,眼中一凛,仍是笑,笑得如此和善,“今夜就让你们成事如何?”

未等嘉宝反应,便招来了底下几个老练嬷嬷,指着嘉宝说:“嘉宝丫头今晚上要出嫁,给她收拾收拾,人,切切给我看紧了。”

嘉宝却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三两下就被人押了下去。

青青把那玉簪子往地上一掷,只听见叮咚一声脆响,就已碎成两段。

又是笑,笑得人生寒,“这声响倒是好听。”

一时屋内无人敢动,只有南珍嬷嬷上前来,取过梳子为她梳头,“别气坏了身子,为着个奴才,不值得。”

青青拉开第二格抽屉,镶满了宝石的匕首便显露真身。细白的手指流连其中,轻轻抚,低叹:“嬷嬷说得对,确实不值得。”

指一指屋内的三足莲花鼎炉,“把这东西端出去砸了。”

几个仆妇动作利索,片刻青青已经听见响,又是声声婉转,酣畅淋漓。

撕扯

那夜起了风,来来去去,是月儿凄凄凉凉哭了一夜,掺杂着树叶沙沙响,婆娑的影一面一面一层一层,结霜似的朦朦难辨。

是此夜,是此月,是此役梦中袅娜如风的美人儿,裙角伴着管弦声舞。

凤栖流云长身鼎炉里,迷夜香方燃过一半,不期然已有情郎踏着月色而来。

密云之间疏漏的光华映出他眼中忽明忽灭的笑,似乎,仿佛,也许……他已掌握这女子千万种面貌。他手心里握着,拿捏着,她所有所有爱与痛恨,再一点点收拢,收拢她一颗柔软的全浑然是刺的心。

他挑开幔帐,却回过头来,面对晦暗不明的角落,弯着嘴角,轻笑,“还未过门,就张罗着给为夫添置妾室了?公主真乃世间女子之典范,程某若得公主为妻,真乃三生有幸。”

说话间已放下手来,任那幔帐徐徐落下,遮盖了内里红衣似血的嘉宝。

程皓然双手反剪在身后,虎步龙行,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角落走来。

途经半敞的窗台,一丝丝清辉坠下,才映得出他俊朗面容中隐匿着的肃然戾气,熊熊灼烧在暗影之中的,是他难耐的等待与期许。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似乎从未如此焦灼难耐,巧取豪夺,原来也是如此千难万险。

青青躲藏在光影之后,不言不语,怔怔望他。

“怎么不说话?”程皓然在青青身前站定,眉眼中意气飞扬,“还是未见着好戏,心里深感遗憾?无妨无妨,你若喜欢,我演给你看就是。”

青青仍是默默垂着头,更不看他,沉沉的寂寞之中,令他渐渐越发焦躁。全然理不清头绪,她的悲喜,统统都牵着他的心弦,不知不觉间已然深入骨髓。

程皓然仍强撑,“还是恨我恨得连话也不屑说了?我就这么令你讨厌?”

他大约是慌了,莽莽撞撞,后悔起昨日冲动,夜晚辗转难眠,总是熄不灭心中想念,想念她柔软鲜丽的身体,想念她眉间轻蹙的时光,想念她似莲花摇曳的唇瓣。

似得了魔障,画地为牢,沉湎于脑中反复重现的容颜。

“要我说,程某的功夫可比那满身女气的状元爷强个千万倍,怎么,却还是没让公主满意?”

他本以为说完这番挑衅言语,青青定是要抬起脸来恨恨驳他,说不定赏他一记响亮耳光,或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要去殿前告状。谁知她不过默然,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他心中慌乱,已无心他顾,急忙忙一把捞起来按进怀里,捧她的脸,触手却得一片冰凉,他进退维谷,许久之后方才艰难开口,“怎么了?哭什么?”

青青却异常安静,她抬眼望他,雾蒙蒙的星眸里细细勾勒出他深蹙的眉心,笑,似有又似无,飘然似昨夜梦境,真真假假,磅礴情念之中苦苦挣扎,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害怕什么呢?”她轻声问着,纤细若春雨一般的语调绕进耳里,却听得他心中一紧,潮汐酸涩卷着浪儿催上心头,苦苦似黄莲心。“我这点小计谋,在你眼里是不是如跳梁小丑?多谢你,未在开始揭穿,一路陪我演到现在,真是辛苦了。喝茶吗?上好的雨前龙井,这就捧来酬谢程大将军。”

说着已脱出他怀抱去,急慌慌不知往何处去。终究是被他圈进来,缓缓柔柔依傍。

“谁欺负你了?别哭,青青,别哭了,你这一哭,我……”他便也乱了,满心都是不可言说的痛,五味杂陈。

“我累了……”青青乖顺地依着他宽阔肩膀,她的发散落在他指间,吻过他掌心繁杂纹路,落一地寂寞繁花。

他听着她浅淡言语,却没来由地闷痛着,寻不到出路,仿佛就要如此困死在她的眼瞳中。

青青低声叹息,“我本是准备好,要等你来大闹一番,管你如何神通广大,威逼利诱,我受不住这份气,定要闹个天翻地覆,让你程皓然不死也丢掉半条命。谁教你有这样天大的胆子,居然……居然敢对我……”

她说不下去,恨恨瞪他,这一眼睨过来,到程皓然那里,却又是转了圈儿,变作了桃花落英似的风情。他的心又飘忽起来,心心念念着又变成了另一番事物。

昨天夜里,那一夜谢君恩,真真恨不得要死在她身上。

“但却是——我即便执起了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都练个通透,也一样不是你们的对手。口口声声说着爱,说着怜惜,却不过脱光了往床上一扔,玩耍得畅快了,便就心肝宝贝似的喊着,生怕惹急了再不为你乖乖张开双腿。一股新鲜劲头过了,就似穿厌了的旧衣裳扔在箱子里,何日突然间想起,才恩赐似的拿出来抖一抖灰。哈,还要我千恩万谢,感激不敬么?”

程皓然道:“原来你将我对你的情,想得如此不堪。”

青青轻笑,不以为然,“这就先忙着委屈了?若真如此下去,恐怕到头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是我。你?自然天大地大天涯芳草去逍遥。”

程皓然哑然失笑,“你到底要如何才肯信我一分?”

青青摇头,“要我信你,真是可笑,我为何要信你?凭着昨夜春风一度?我告诉你,本床上的男人多了去,不在乎这一个半个。黑灯瞎火,谁记得谁是谁?梦一醒就忘,管你是天子诸侯,或是贩夫走卒?给我快乐的就是我的亲亲相公。”

她浑身是刺,扎伤他,也伤自己。

程皓然伸手来紧紧抓住她手腕,几乎就要捏碎了她。一瞬之间,忽而转了森冷笑颜,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冷声说:“继续,我等着,倒要看看你能将自己贬低到何种程度。是,昨夜是我逾矩,可你怎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打算如何?你早早就在心里给我定下了罪,认死了我就是那十恶不赦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怎从不想想,我程皓然何苦要来讨好你,天天厚着脸皮百般讨好,却都换来你冷言冷语。就为了你那一封信?笑话,我程皓然要做什么,没得左安良一样能成。我从未想过与你做贵族门栏里醉生梦死的男女,我真真切切筹划着要娶你过门,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你……你……子桑青青你的心怎么能狠成那样?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

青青笑着,泪已经干得透彻,眼角丝丝地疼,满是猩红的血丝,晚霞残云似地凄艳。“你问我有没有心?程皓然……你竟问我有没有心?”她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着,眼中含着盈盈凄楚的水光,泠泠轻漪摇荡着他的神魂,“你眼见着没有吗?有的,有的,不过是给了个已故的人,实实在在,青青是未亡人,心中葬着的,是他,独独只有他。大约你又要笑我,赵四扬有什么好?不过是蠢人一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没个来由地遇上了,运气好得很,正是我伤心时,便就是天雷勾地火?不不不,现下我想想,分明爱得不是他,只是深深念着那时的自己,赵四扬好,真真的好,好在早早就死了,没得时间没得机会变坏。要不,将军也就这么去了吧,青青肯定记着您一辈子!”

程皓然长叹,无可言说,只牢牢锁住她凄惘容颜,心头被人划上一刀,嗞嗞得往外冒着血。“你就这样恨我?恨不得我死?”

他一句句暗影之中撕心裂肺地问,青青恍恍然答,“我恨你做什么?你是谁呢?我呢?我又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好啊,金枝玉叶,矜贵得很哪?到头来呢?还不是被你们捏在手里,捏死了捏碎了,吭都吭不了一声!我恨,我恨我为何没得通天之力,能一路杀来,杀,杀,杀,杀光你们所有!”

程皓然不服,不肯让,他一步步逼近,宁愿就此逼死她,“是,你的心给了赵四扬,身子给了皇上。而我?我不过比赵四扬晚一步,你就要如此待我?视我如洪水猛兽,抑或是鬼怪妖魔?连一个青睐眼神都不肯施舍。”

青青早已无力挣扎,他眼中的绝望与压迫是她的噩梦,她没得再争下去的勇气,争,用什么去争,争得又是什么?

“是不是……是不是我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呐呐的,仿佛是在问他,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是否死亡才是真的救赎。

她也许本不该存活于世,从降生起就是一个错误,始终错误,永远错误。

程皓然不知所措,他不知何处行差踏错,令她坚固城墙瞬间坍塌,柔软似初生,哭泣,吵闹,瑰丽的碎梦中寻觅母亲的怀抱,青青的眼泪似串珠掉落,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面貌,一时间怔忪无言,任她纤细指尖拉扯着他襟上布帛,变得疯癫,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真真要杀,杀,杀,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死么,死啊,一起死好了!”

程皓然不耐,将她抓进怀里,抱紧了,一点缝隙不留。青青却还是疯狂地不休地挣扎,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撕拉一声竟将他口衣襟撕开一大片,泪珠子一连串砸在他膛上,一颗颗滚落,亦然灼烫着他急速跳动的心脏。“青青,我不逼你了,再不逼你了。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偷偷地看着你,好不好?”

他捧着她的脸,眼见她泪眼朦胧,心都要被这一串串眼泪珠子砸碎。

青青确突然踮起脚,一口咬在程皓然颈项上,隔着温热的柔软的皮肤,几乎就要咬破那匆忙流动的血管。

程皓然疼得皱眉,却还是任她,环抱她,温暖她。

可是青青最终松了口,扬眉看他,满是挑衅,那花朵似的唇上还沾着他的血,鲜艳的,充满妖异色彩的新鲜血,像一只吸血的妖。

“不好,一点也不好。”青青说。

【卷五:君问归期未有期】

天雷

他因她唇上妖异色彩倾倒迷乱,再也忍耐不得,大手托了她的后脑,将一双梦境中辗转思念的口唇奉上,碾转轻咬,闭着眼,沉下心,细细体味她唇上桃花似的芬芳,蜜糖似的甜腻。是情难自禁,被她唇齿间小小的妖孽蛊惑,一口一口吃下去,纠缠着她柔软滑腻的舌尖,将所有暗藏玄机的角落一一品过。

却仍是不餍足,一双手急急扯散了腰带,从襟口伸进去,紧紧贴着牛子似的好皮子满身游走,不紧不慢地揉着,缓缓带过,却又要重游旧地,最终剥光了那身扰人的衣料,握住一双丰盈可爱的玉儿,贴着她颈项间满足喟叹。

青青为他这番揉弄,却也是早已没了骨头,周身都化了水,教他捧在手心里,捏圆撮扁,狎昵拥吻,任他,统统都任他。

程皓然连着那一堆子散落无状的衣裳将青青高高抛起,惹得她惊呼惊叫,还是稳稳落尽臂弯里,打横抱着疯笑着一圈圈转向床榻,连轻薄的幔帐都纠缠着青青脚腕上挂着的亵裤。青青吓得抓紧他,迭声喊,“别转了,我头晕得很……”

程皓然却是不理,到底了,双双滚落在床榻上,嘉宝丫头不知何时松了绑缚逃出去,就剩下他与她,他却是压在她身上,柔软的布料贴磨着她微颤的 尖,一双眼亮晶晶,胜过今夜天边渺茫的星辰。

程皓然在青青上狠狠捏上一把,听她喊疼,才贴着她的耳说:“你这丫头,就是欠收拾!”

“你滚开!”青青锤他一拳,蹭着他膛上柔软的毛发。欲将手抽回,却被他一把反握住,放在嘴边惩罚似的咬上一口,“还嘴硬!一会可别哭着喊着求我饶你。”

青青瞪他一眼,“你好生放肆!放开我!”含着情,春风般的容颜,如胶似漆的勾缠。勾得他心痒难耐,叹一句,“真要命。”支起身子来脱身上累赘,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膛,再俯下身子,重重压着她,那滚烫坚硬的肌重重揉蹭着她娇软柔滑的两团,听闻她细细地唤一声,似杨柳绿烟波里朦胧袅娜的风情,只一声,已是醉死人的魅惑,颠倒众生。细白的小手来推他,“疼,你要压坏我。”

他却已是忍耐多时,一心躁动,糙的手掌在她光 裸的身躯上四处逡巡,贴紧了,细细咬着她的小小的耳垂,坏笑道:“何止要压坏你,一会还要玩坏你。”

青青一听羞得不行,挣扎着躲他,无奈这男人身似泰山,分明撼不动半分。这得猫儿似的咬他一口,不轻不重,不痒不痛,却是最最撩拨人心的舔 弄,再道一句,“你就只会欺负我。好生无耻。”软绵绵的语调,似嗔还怨,分明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勾引,他一时浑身都酥了。

真怕,真就怕一会刹不住手,真真弄死了这,这——“妖孽!看本将军如何收拾你。”

青青眯着眼看他,“还要怎么收拾?不就那么一套?将军要砍奴家的头不成?”

程皓然笑,拉她的手,去触他早已刚硬如铁的小腹,女儿家的手生得万般好,柔若无骨,纤细滑软,任他包裹着按在那炽热硬挺的东西上。紧紧,紧紧握着,这般好的触感,竟令他忍不住在她小小手心上摩擦。

青青仍是羞,埋首在他前,忍不住要抽回手来,可他哪里允她这时撤了,死死按住了,在耳边重地喘息着,喟叹,“宝贝儿,一会就用这东西收拾你。教你生教你死,让你求着我把你忘死里弄。”

说着已是俯下头来,含了一只粉生生的儿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吮吸吞咽,仿佛回到孩提时,缠着母亲亲昵。一只手又是在她酥软的上按揉,大力地野地揉捏着,留下一道道粉嫩鲜红的痕迹,靡靡离乱。

青青早已是乱了心神,随他所到之处扬起汹涌情 潮。止不住弓起了腰,迎向他温热的口唇,齿缝里丝丝渗出些令他癫狂的哭求呻吟,一寸寸要将他逼疯。手上的力道也愈发重了,惹得她一句句喊疼,他便又心疼起来,怜惜她身子弱,去吻她桃花似的唇瓣,一声声心肝宝贝地哄着,令她神思松懈下来。那手便一路向下,蛇信子似的灵活,分开了一双纤长白嫩的腿,盘在腰上。手指也跟着钻进那一处小隙缝里,谁知早已经春潮阵阵,他一路往前挑弄,惹得她身子颤动,一双腿似藤蔓般缠紧他,倒像是她急不可耐。

他一阵好笑,往上去亲吻她湿漉漉的眼,那乌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他的影,茫然无措地望着他,像个孩子,真是招人疼。忍不住又亲亲她,笑着说:“瞧瞧,真是水做的人儿。弄湿了我一手。乖孩子,想要了?”

青青仍是嘴硬,“谁要你!”

程皓然们笑,指头在她最紧要的小核上一按,便听她惊叫,“不要,不要……”

他身下炽热一处抵着她,缓缓厮磨着,沉声说:“且忍一忍,一会就好。”

青青睁大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摇头欲躲,“不要,太大了,要疼死我。”

程皓然听着,忍不住发笑,亦然是越发傲了,青青这一句讨饶,无异于最甜蜜的夸赞,教他一心满满是欢喜,还要忍着别大笑出声,面上仍是严肃,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脚踝,先将小人儿抓回到怀里,现下跑了可不成,“乖,一定让你快活。”

青青仍是摇头说不,“一定疼死我。”

他却不耐烦同她啰嗦,找准了位置便挺了腰,一寸寸挤进去。里头紧得要命,一层层包裹,疯了似的往外推柜,却也又是紧紧地缠绕着,吸附着他勃发的欲念,几乎要咬断他。

程皓然一巴掌拍在青青臀上,皱着眉,忍着一头汗,嘱咐她说:“青青,放松点,这下要疼死的人可是我了。”又不敢冒进,怕真真弄伤她,只得暗自忍耐,却是最最难受,一边喘着气,一边揉搓着眼前一对染香的娇气的,那红艳艳的小果儿挺立,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忍着,这就来干你了。”

青青不依,挂在他肩上哼哼唧唧,胡乱地说着:“你要弄死我的。”

“心肝儿,这就来干死你。”程皓然霎时大动起来,强健的腰肢不断向前挺弄,那里头九曲回廊似的繁复,又似处子一般紧致,真真销魂窟,要人命。想慢些都不行,迟早要死在这身子上。

青青的声音都让他捣碎了,断断续续哼着,“说的什么话……好无耻……”

程皓然觍颜笑着,一双大手端着她纤细腰肢,不许她半分退后,那腰细若无物,真就怕一用力便折断了去,却还是忍不住发了狠劲地往前送,“哪有男人到了床上还能不无耻?那是什么东西?上了你还要做出一篇诗词来?”

又伸手在那泥泞处一抹,无赖笑道:“瞧瞧,你不也喜欢我这般无耻着?”

更是掰开她的腿,挺身重重一顶,深进那心里,令她哭叫,令她求饶,却还是不肯饶她,霸道地顶着,来来回回都顶在那一处,正如他口里说的,就是要这么干死了她。

青青却是一边哭着,怨恨着,一边又是缠紧了他的腰,深怕失了此刻,不上不下地挂着,更要命。

“还说不要?干死你这小妖孽!”他在她身体里翻搅出汹涌情潮,每一次都撞得她小身子乱颤,这百千回过去,青青早已经没了气力,任他驰骋,只映着一寝春色,咬着唇细细绵绵地唱着,江南烟雨中的呢哝小调,唱得他的心都灌满了梨花春,醉得飘悠。

一双儿在他手心里揉拧得变了形,他深深捣进来,尽情享用着她紧致温暖的身体。贴耳蛊惑,“心肝儿,还疼不疼?被**的舒服么?”

青青偏过头去,细声说:“疼死了。”

“小骗子,明明被我得水流了一地。还嘴硬。”说着便狠狠往里挤进来,只顶在最深处,不肯动了,左右旋着圈,要折磨死她。

青青哭着蹬腿,要踢开他,却都是颓然,“走开走开……”

程皓然一只手按住她,她便是动弹不得,抽抽嗒嗒服了软,“大人,饶了奴家吧。”

程皓然不休问道:“说,喜欢么?想要我天天都这么干你么?”

青青那里头火燎火燎地烧着,又是痒,浑身都难受,也顾不得面子里子,只消此刻痛快了就好,忙不迭点头,“好相公,青青求着你天天都这么弄我,弄死我。”

他得了令,即时更加奋力地抽 起来,带出淋淋春水,沾湿了一大片红彤彤的床褥子。怕她冷,俯下身去,换了姿势,紧紧地重重地压着她,两人的身体契合着,皮肤相互抚,牵扯出一阵阵令他心酸的温情。久久长叹道:“心肝儿,记着以后就这么叫,叫相公,天天都这么叫。”

青青迷迷糊糊点头答应。他却又不依不饶,“来,再叫一声。”

青青怪得很,娇滴滴唤一句:“相公——”

他听着,猛然间抽刺,令她飘然欲死。

又命令她,“再叫一声。”犹然一辈子听不够似的。

青青便叫一声“相公”,他再狠狠入一次。一下接一下,死过了好几遭。直到大汗淋漓,留了种还是不愿退开,赖在她身体里,就这么吻着她的眼泪,抓了被子紧紧将她包住,两个人便都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14

晚秋

早间迷迷糊糊睁开眼,觉着又困又累,恰好男人的膛温暖坚实,便又蹭一蹭,挪了个舒服的位置,还要睡。只是忘了下面仍是湿乎乎的难受,过了一夜,两人身子仍是连在一处,他从后抱着她,膛贴着她瘦削的背脊,那物件便也顶在里头,本就嚣张得很,瞧她睡的可怜样子,也不忍心折腾,但却教她这么一动,又硬起来,滚烫地在她身体里叫嚣壮大。

青青有些难受,小屁股不由得左右晃动,想要将那 长坚硬的物件甩脱出来,但却是适得其反,倒令他益发地大了,顶得她疼,还是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来,扭过头去看,程皓然倒是一脸隐忍的笑意,又亲亲她微微泛红的眼睛,连心都是软的,棉絮一般柔和安逸,“刚醒来就闹我。别乱动,当心一会又整得你哭鼻子。”一手来按住她不安分的臀,轻轻摩挲,腰往前一挺,更霸道地了进去。

青青含含糊糊带着哭腔说不要,他也心疼,一双手从后头伸过来,捧着一对柔软挺翘的 房,缓缓地搓揉按压,更问,“还疼得厉害?”

“嗯,定是肿了,里头烧得厉害。都怪你。”青青是好梦方醒,人更显得娇气,那声音娇滴滴得要拧出水来,听得人心都化了,骨头也一截截软下来,酥,浑身都酥。

他笑,含着她的耳垂低声道:“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兄弟太烫人了罢。”

青青被他揉得晃了神,觉着舒服,神智也渐渐迷糊起来,闭着眼,怕是又睡过去。他从枕上一从瀑布似的青丝中寻出她粉白细致的小脸来,一只手捧着,贴着唇一处一处吻过去,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脸上,青青偏着头,叫唤着痒痒,却还是被融化在这样温暖迷蒙的亲昵中。

这一时,下头连着的地方已经是满满地胀了起来,青青那处又酸又软,已然是不得控地涌出写暖潮来,拥着他,覆着他,简直舒服得要长长舒一口气。他试了一试,缓缓地前后滑动起来,青青却是一惊,怕得说话都哆嗦,“你又要来?我还疼得厉害。”

他揉着她亲着她,一句一句哄着,虽说是心疼,但也忍不住了,手臂勾起一条细长的腿来挂在腰侧,就从后头一下一下耐着子折磨她,听她哭着喊疼,一晚上过去下边还是紧得要人命,挤压得要他喘不过起来。也顾不上许多了,发了劲,快速而大力地捣弄起来。怪就怪这滋味太妙,她生得太好,生生要缠死了他。

青青亦是渐渐动了情,依依呀呀唱调子似的哼起来,令他听得舒心,动作也更猛健些,大腿夹着她翻个身,炽热的欲 望深深在里头埋着,连带着旋了个圈儿,教青青猫儿似的软绵绵叫唤,“嗯——我难受……”

程皓然掐着她的腰,从后头重重地进去,更俯下身来贴住她,咬她的耳,哄着,“心肝儿,叫声好听的。”

青青浑身软得没了骨头,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间,娇声唤:“相公饶了奴家吧。”

他沉下腰去,重重地入,糙的手掌捏着一双被他撞得前后晃动的饱满的团子,一时又拉扯着殷红欲滴的 尖,将她身子里每一寸都伺候到了。哄着她说:“听好了,以后就是我的人,再敢说些要生要死的话,等着我怎么治你。”

青青没得力气回话,任他吻着,舌尖双双勾缠着,魂都要掉在这芬芳氤氲的小嘴里。

程皓然在她身上喘着气说:“我的人,谁都别想动!”

青青软软地应承他,他终于放了心,泄在她里头。完了仍是压着她,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吻着她濡湿的发鬓,沉声道:“青青,那药别吃了,给我生个孩子。”

虽是问,口吻却是千万分的强硬。

青青靠着他,心底里也有些软了,问:“你怎知道我吃药?”

程皓然道:“我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青青道:“你就不怕他知道么?”

程皓然笑着,指尖穿过她细软的长发,“你府里早已经是天罗地网的,保准一只公蚊子都飞不进来。听话,别扯远了,应我一声,其他的事情都由我来办。你乖乖跟着我就好,别再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青红了眼,闷声说:“你就会欺负我!”

程皓然更拥紧了她,低声细语,“我也就只欺负你一个。”

青青说:“我只怕万一。”

程皓然调笑道:“我也怕万一,只等你给我生个儿子才放心,不然公主何等的风流?弄不好转身就忘了我是谁。”

青青不言语,他便抬起她下颌,定定望住她,“以后千难万险的,你答应我,一定信我。”

青青陷入他固执坚定地目光中,未回过神时,已然点头应承,更望见他畅快欣然的笑容,若冬日暖阳,将她一颗心晒得暖烘烘。不自禁收手去环住他的腰,指尖在他背后勃然坚硬的肌上滑动,一路经过三五道狰狞凶恶的伤疤,有一道大约是刀伤,从左肩到腰侧一路横切过来,青青便就是这般抚着,也是心惊跳,“好多伤。”

他却是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程家长孙,没有军功怎么服众?自然是比旁人拼命些。”

青青咬唇不语,也不知是生的什么气。程皓然伸手来拨开她齿下苍白的唇瓣,指腹轻轻摩挲,叹息着,“青青这可是心疼我?”

青青不肯答他,可程皓然心底里却也是万分欢喜的。许多种无奈,却参杂千万种欢喜,心心念念都是她,顶顶的没良心的东西。

“还不去上朝。”青青撇开眼,瓦声瓦气说。

程皓然止不住唇角笑意,把她柔软的身子往怀里更紧了紧,把被褥拉严实了,闹气小孩子脾气,“偏不去,叫人去报个假,咱们一块在被窝里说说话。”

“朝廷白养了你了。”

“还心疼朝廷的俸禄?不然我将你拴在裤腰带上,咱们一起上朝去。”

“无赖。”

“还就无赖了,我钻自己老婆被窝里无赖,谁还敢管?”

可这两三天过去,又有大事,只听说陈太后要为青青再寻一门亲事,太后发了话,衡逸也不敢多言,只闷声应着,却不下手去办,死死压在那里,就想着这么敷衍过去。但太后不知受了谁撺掇,这回子丝毫面子也不给了,跟着慈宁里的太妃们一块子张罗,京城子弟列了好长一串名单,选秀似的整日里品评估算,合着生辰八字,一说这个长得太风流,又说那个生得太死板。大约后里这段日子都闲得发慌,恰好遇上选驸马这等的好事情,当然是人人都要参一脚的。

青青却是不甚在意,那日过去,程皓然也不再来,平日里偶尔在里遇上了,不过点头似陌生人。青青心里有些慌又有些闷,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愿意多想,统统扔在一边。

再过小半个月,也没听见里选出了正经驸马爷,人人都喜欢看热闹,真到拿主意的时候又都畏缩起来,生怕担了责任。

又遇上衡逸两三回,却都是相顾无言了,互相都恨着,厌憎着,却仍是理不清的头绪缠在心头,难难难。

只是未想到唐彦初不死,转身成了紫宸殿正当红的唐公公,见着青青,面上虽是恭敬,但那眼底里皆是藏不住的怨毒,若是旁侧无人,大约就要扑上来掐死了她。看着青青背脊一阵阵发寒,他是真真化成了肩上的厉鬼,不知什么时候就狠狠来咬上一口,毒气冲天。

青青害怕,去寻程皓然身影,却听见新鲜事,寒心。

这阵子程家闹得厉害,说是程皓然迷上了城中青楼名妓,名声响当当的花魁霜晚秋,赞是倾国倾城,又是温柔妩媚,琴棋书画歌舞唱弹哪有一门不?最难得是拿捏住了天下男人心,一颦一笑,已是捕获人心。秦楼楚馆轶闻自是不少,也不乏为着霜晚秋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但程皓然这回闹得尤其大,扬言说定要将霜晚秋娶回家去。程家长辈们自然是不肯,可这回程皓然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在家里挨了一顿好打,程皓然他爹早早死在战场上,家中只有个老太君,虽是女子,却是丝毫不手软,令人将他抓了,光着膀子在庭院里打了二十棍,背脊上皮开绽,到头来死不悔改,转眼就住进了霜晚秋迎客香闺。

程皓然放言说,若不让他娶了霜晚秋,绝不回程家,就让程家断子绝孙好了。——这传说是程大将军原话,青青听着好笑,笑过了又有几分凉,丝丝疼得厉害。

正寻思着,程皓然莫不是真要为了霜晚秋同程家闹翻了?这下里却来了消息,驸马定好了,就是程家长孙程皓然。

陈太后说着,本是要定给外甥女的,可自家女儿还没着落,难得这么好的人选,还是留了私心,指给自个嫡亲的女儿。

青青乍听一惊,见衡逸亦是默然无言,心底里更是迷糊,隐约间总觉得这事情虽面上看着乱七八糟一团,但里头,明明白白的就一条线,一筋。

可谁知,程皓然那厮不知好歹,居然来殿前抗婚,把皇家的面子驳了个干净。人人都说霜晚秋是转世的狐狸,魅人的功夫好生厉害,连程将军都给降了,好生猛。

嫁娶

嘉宝丫头莫名就没了,谁也没再见过,却也没人开口问上一句。兴许是人人心知肚明但讳莫如深,青青便是如此,她没去问程皓然,只觉得问也是多余。世事本就如此,没有闲情逸致散播怜惜。

外头春日暖融融,照着屋子里一片碎裂的辉煌。兴许是这段日子以来事情太多,吵吵闹闹无休无止,压得心累,青青午间困得很,歪在春榻上看书,一会子就睡了过去。做过了些许短暂而轻薄的梦,幻象之中光怪陆离,看不清面庞,影影绰绰皆是雾一般袅娜。

直到身上被暖出了汗,才醒过来,望见程皓然正支着头,侧躺在身旁,痴痴望住她。青青面皮薄,不由得生出几分羞赧,垂下眼睑,转而去看幔帐下漂浮的纱。

程皓然挑起她的一髻发,缠绕在指间把玩,低笑着说:“怎么?怨我了?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确是干干净净为你守着身子,没让人碰过。”

青青听着好笑,伸手环过他腰身,往后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背,“可还疼得厉害?上过药了没有?”

他原本有些紧张,只怕她生起气来再不理他,现下经她这么一问,倒是开心得很,翻过身来压住她,舔着她香软的颈项,呢喃说:“自然是疼得厉害,药也还没功夫擦,只等着你来伺候我。”

青青想着往后躲,却更是让他顺手拉开了衣襟,酥软娇嫩的 房在衣衫里弹跳乱颤,看得人心潮澎湃,春心荡漾。他这段日子人忍得发慌,现下自然是埋首在她前尽情舔 弄一番,吸得她一双饱满的白玉似的儿亮晶晶,瞧着就让人馋,更听见她绵软无力的呻 吟,越发快活起来,任她衣服还好端端的挂在身上,扯落了白绸裤就撑开了裙子侵身而入,双双都是一声满足而又隐忍的叹息。

他积累了数日的情念便在此刻爆发,仿佛又回到战场上,手执利刃,却是在她身体里奋力冲杀,要吞下她,杀死她,从此便只乖乖躺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哭救讨饶。

窄小的春榻已被他晃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听来好暧昧,青青不由得扭着腰想躲,怎奈这更似撩 拨,挑起他中情潮汹涌,其下刺杀的越发激进,青青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身体拍打的声音,一声声参杂着春榻绵长的呻吟,坦然地昭示着屋内逍遥云雨事。

声响越来越大,青青吓得忙不迭锤他,“别闹了,白日宣,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谁敢?”他口中说着不在乎,却还是将她抱起来,下了春榻,一双细白的小腿盘在腰上,湖水绿的裙子正遮着连接那处,丝丝地春潮渗出来,将裙纱湿透,尽是半遮半掩的暧昧迷离。

他一手托着她的臀,紧紧贴着下腹,一手揽着她的背,将她挂在身上,便就如此带着她一步一步在屋子里绕着圈儿散步,那灼烫的事物在她身体里翻搅转动,摩擦出无休无止的快意,这欲望磅礴无期,渐渐将她湮没,灭顶之灾。

青青哼得嗓子都哑了,一个劲地求他慢些,程皓然却是入得异常爽快,这极致的快 感,若食髓知味,先前不晓得也便罢了,如今尝到滋味,怎还能放得开。末了仍不愿离开,抱孩子似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这如春花般娇媚的人儿,即便是在臂弯里搂着也是一桩赏心乐事。

心怜她身子弱,经不起他孟浪痴缠。便就如此缓缓吻着她,贴耳来说:“今日皇上召了我,一说何必抗婚,给个旨意在娶你之前先收了霜姑娘就是。”

青青听着,闷不吭声,手却是爬上了他后背,在伤口上狠狠拧上一把,惹得他龇牙咧嘴地喊疼,“吃醋了吧?下手可真是狠,这下估计后头又流血了。”

“活该!”青青啐他一口,却还是从他怀里爬起来,往梳妆小屉里取出了瓶白玉凝血膏来,将身上散乱的衣襟扯拢了,便来褪他的衣衫,“方才出了汗,一会要坏事。”

程皓然脱气衣服来倒是十分迅捷,大喇喇把袍子甩到一边,露出壮诱人的膛来,看得青青脸红。

要说程皓然这人平日看着一本正经,私底下却是个泼皮无赖,大约也是待在青青面前如此,放荡得很。这厢抓了她的手来,放肆一吻,笑嘻嘻说:“还是娘子心疼我。”

青青不与他计较,见着白绸子中衣上已是森森的红,不由得心惊,小心扯开了,翻出背脊上触目惊心的伤来,何止是血痕,许多出乌青地积着血,光是看着就替他觉着疼。青青大着胆子抹药,自知是没个轻重的,他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还疼?”

程皓然明明绷紧了脸,却还要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来安慰她,“公主亲亲我便不疼了。”

青青吻了吻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轻声问:“好些吗?”

他心中陡然间一酸,险些要涌出些泪水来,忙伸开长臂揽她进怀里,抚弄着她苍白可怜的面庞,笑着,定定道:“今后无论遇上什么,你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死了咱们也埋在一处。连盗墓的看了都知道,咱们俩生前是夫妻,死后仍相爱。”

青青心中苦涩,过后却又是甜,甜如蜜,从心底里欢喜,从此后有了依靠,连死都不孤单,好,真好,原来被悉心爱着宠着是这般滋味,让人舍不得时光匆匆,却又恨不得一夜白头。

青青问:“真没让别的什么人看你的伤?”

程皓然笑,“你呀,就是个小醋坛子。放心吧,你相公我自从遇上了你,可是洁身自好得很。除了太,哪个女人都不多看一眼。”

青青道:“这句话我确是万万不敢信的,莫说世家公子王孙大臣,就是平头百姓,但凡有几个小钱的,哪一个不寻思着张罗几门妾室偏房,我想信你,却又不敢信你。”

“现下哪怕我对你说个一天一夜,你大约也是放不下心的。我只有一句话,前朝的乌王八大奸臣严嵩不也只有一个妻室?他能做到,凭什么我程皓然却是不行?人不能因噎废食,青青,且想前看。”

青青后来也记不清是如何对应他,只默默记着要寻个郎中来瞧瞧他的伤势,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身侧早已是空了,他大约又要赶着回霜姑娘那做戏,但愿,真是做戏吧。

接下来却是好几个月没见着人影,六月里程皓然热热闹闹地迎了霜晚秋过门,这事拂了皇家的面子,待程家那样的世家大族看来,也是极其丢人的,亦没有多少人前去观礼,老太君自始至终黑着一张脸,府中下人更是战战兢兢,青青隔着门望去,对面喧嚣吵闹,唯有程皓然一身红衣,英姿勃发,意气轩然,面上始终挂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分不清是真是假。

按说洞房花烛应是乐而忘返,谁知夜间新郎官翻墙过来,因时酒喝得多,醉得不醒人世,爬墙时从高墙上落下来,摔了个扎扎实实,新郎袍子也刮坏了,从腰部往下长长一道口子,好不狼狈。

入得屋内,一并丫鬟婆子伺候着,却还是神志不清,口里一句句喊着“青青,青青”声音大得人耳子听着都疼,还要来耍流氓,当着三四个黄花丫头的面扒衣服,直喊着,“青青,我快热死啦。”

青青面子上哪里挂得住,一脚踹他,又觉着好笑,把丫鬟们都遣了出去,亲自绞了帕子给他擦脸,这下子细看了才知道,原来是摔个倒栽葱,脑门子上凸起来好大一块汤圆大小的包,不小心碰一下,这男人却娇得不行,哇啦啦直叫唤,耸拉着肩膀委委屈屈说:“青青,我好痛。”

“活该!”

他还不死心,拉着青青的袖子不放,“摔得我好痛啊,青青……要不你给我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青青被他这憨样子逗得一阵笑,伺候着为他换了干净衣裳,总算没再有先前熏死人的酒味。忍不住欺负他,在那亮闪闪的大包上敲上一敲,看他抱着头直躲,窝囊模样真是可爱。“谁这么黑心肝的骗小孩子?都摔成这样了,哪能吹一吹就好?”

程皓然捂着伤处,委委屈屈地嘟囔道:“太就这么说。”

青青在他额上亲一口,他的头说:“收拾干净,该睡觉了。晚了有大狼来叼不听话的小孩子。”

程皓然便高高兴兴地缠着她上了床,喝醉了倒是比平日里老实许多,除却更黏人了些,其他倒还好,咕哝一句,“娘子,千万别气我。”罢了不一会便睡过去。不过他那处铁杵似的顶着她的臀,青青也不敢乱动,怕惹醒了他又是好一番折腾,便就这样凑合着睡了。

对面新房里是独坐到天明,或是红烛双泪垂,她亦是没得闲心去管。

公主

程皓然这一觉睡得死,任青青叫了好几回都不肯醒,无奈只好偷偷打发了人去对面镇国公府里交代一声,那霜姑娘却也大方灵慧,吩咐下人去朝廷了报了假,连给太请安都没去,只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十二万分地配合着演好这出戏。当下人人都以为程将军只顾与美人枕畔缠绵,连早朝都称病缺席。

谁知这人日上三竿还在公主府里睡得不省人事,青青早早就起了,闲得发慌,便倚在春榻上捧着绣框儿垂首仔仔细细随着布帛上描好的花样一针一线绣边花。

临近晌午,日光碎裂如冰,落在她身上,又全然化了水,柔柔随着她纤巧轮廓潺潺流动,荡漾着细小而娇柔的光华,于蔚蓝透明的苍穹下旋身流转,几乎静止的画面却堪堪比得过惊鸿仙子踏水而来的惊艳。

察觉他痴缠不绝的目光,青青指上捏着尖细的绣花针,略略抬起头来,遇上他惺忪的睡眼,止不住唇角轻弯,笑靥似莲花初绽,悄然点亮一池碧水凌波,映得他满眼皆是璀璨日光,短促却又似久远的美好光景。“终于醒了?”

他侧躺着,一只手懒懒支着头,傻傻望着她笑。头上发髻早已是散了,乌黑亮的头发落在前,衬着蜜色搪瓷一般的皮肤,倒真似一幅美人图,让人浮想联翩。他招招手,唤她,“过来。”

青青笑着移步到床边,未想他猛然间长臂一收,她便稳稳落进他怀里,“别……小心针……”

他抓着她的纤白细弱的小手在掌中捏玩,又放进口中轻咬,嬉笑道:“绣的什么?”

青青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晕出绯色云霞,低眉,浅笑,柔缓如山涧中丝带般蜿蜒的溪流,晶莹剔透,玲珑婉转,“香囊……这个……若有人问起来,可不许你说是旁人送的……”

程皓然一阵傻乐,在她粉白的面颊上啄了好几下,仍是止不住愉悦心情,轻飘飘从心中而出,溢满一室菡萏盛放的琉璃光彩,“真乖,要为夫回赠些什么给你才好?”

“别尽在我这‘为夫、为夫’的乱叫,昨天夜里,将军娶得可不是我。”

程皓然刮她的鼻子,仍是笑,“好大一股酸味儿,真还怨着我呢?”

青青靠在他怀里,指尖抚着他口上豌豆大的疤痕,心中莫名泛着一缕缕艰涩,“前几天还有点发热,让你好好养着伤,偏就是不肯听!”未等他出声,便有些凄惘地叹道,“我害你受许多苦……”

程皓然道:“谁说的?都是我自找的,不干你事。”

青青指着那伤口说:“这还是我捅的。”

“是呀,你好厉害,巾帼英雄呢!”继而亲昵地捏一捏她脸颊,玩笑说,“在民间,哪个娶媳妇不受点苦头的。行了青青,别瞎想。以后对我好点就成。”

青青道:“还要对你如何好的?胡闹一晚上都没将你赶门去。”

“哪呢?哪胡闹了?我分明是安安生生地睡到现在。”

青青拍他头上那至今未消的肿块,“这不就是?也不知你怎么摔出这样馒头大的包来。脑子可还清楚?别是摔傻了罢。”

程皓然道:“哪里来的馒头,我倒是知道一处,香的很。”说话间已伸手探进青青小衣内,抓着那又软又滑的儿揉弄起来,“这馒头滋味好,且让我尝一尝。”

青青忙不迭推他,“这又是闹的什么,大白天的……唔……别这样……冤家……”

只听得青青气若游丝,饱满乱颤的在他手里变了形状,软绵绵香得醉人。他那里五内俱焚,一张嘴在她口上下游走,末了又含进口里,在齿间啃咬,弄得她魂都要丢到天边去。“你却是不知,我这段日子如虫上脑,日日想着的都是如何如何与你相欢。金銮殿上都晃了神,只想这把你压在那黄灿灿的椅子上狠干一回。让你皇家的祖宗爷爷们都看着,我是怎么他们家宝贝女儿。”

青青在他腰上拧一把,嗔道:“尽爱说这些子荤话。”

程皓然生着老茧的指头已经入她裙底去,沿着娟巧形状来回撩动,方入了一指已是紧得教人窒息,他便想着若此刻入的是自己,那可真是销了魂魄。又道:“你怕是天生的狐媚子,专吸男人魄。”

青青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程皓然着她白玉似的小腿一路往上,更是在腿处揉弄,揉得她一颗心儿怦怦乱跳,险些喘不过气来,听他仍是逗弄道:“我可不单是胆子大。”不知何时脱了衣裳,说话间抬起身来,露出那小臂长的绛紫色事物来,搁在青青手心上热得烫人。

青青收拢了手指,一紧一松,令他哑低吼。枕畔三千青丝铺了一床,红的唇黑的发,鲜艳耀目的色彩相互碰撞,交叠着催生出更加狂野的欲 望。他低咒一声,按着她纤长的脖子,低头含住一对鲜嫩的似开似合的樱唇,大口大口地吃着。挑开了牙关,大舌头伸进去,缠着她勾着她,怎么也要不够,分不开。

恰时已抱她面对面做在怀里,对准那处砰然勃发的欲 念,磨蹭着,试探着,一寸寸顶进去,才入得些许,已觉无处可逃,那里头层层丝绒般的景色包裹着他,缠绕着他,却让他寸步难行。已然逼出一层薄汗来,却只入了一半,听她嘤嘤唤着难受,却又扭动着杨柳似的腰肢来就他,摇摇摆摆扭扭捏捏,似在风中摇曳,引得春风无限,姹紫嫣红。再待她一双被他揉得沉甸甸,满是凄迷颜色,艳丽灼人。渐渐才流出许多汁,引得他真正进了桃花源,其中美妙,如坠天堂。便也顾不得了,猛然间大力抽 送起来。顶得她的小身子在腿上一起一伏,前两团雪白的似兔儿似的上下乱颤,更是靡靡乱眼。衔气一颗在口中啜弄,惹得青青仰头抱紧了他,他这方力道越发大了,中了魔一般在她身体里驰骋,若万马奔腾,踢踏有声,啪啪击打着娇俏的臀瓣,留一抹抹桃花颜色。

一会子又转了向,也不知他如何做得到,转眼间青青已弓着腰翘起臀来,软趴趴地伏在床上,那高高抬起的地方正被他深入着,顶弄着,以牲畜交 媾的方式。抽了百千来回,新换的床褥子便又乱成一团,屋子里处处浮荡着爱欲靡靡香氛。一滴滴汗从他壮的膛上落下,坠在她弯曲的背脊上,化开了,弥散了全身。

“不要了……求你了……”

“心肝儿,忍忍,再一回……最后一回……”‘

“不要……好累……”青青已是香汗淋漓,任他在丰满娇软的双上又掐又揉。又要过了三四回,生生就要缠死在床上。

方歇了,已是暮色浮出之时。青青被他抱在怀里,分开腿,躺在他膛上喘气。羽扇似的睫毛上还挂着星点泪珠儿,教人看了满心怜惜。他便吻着她,轻拍她后背,稍稍消减的情念还任她包裹着,顶着她那小肚子里,满满一肚子他的宝贝。“以后……多给我绣几个物件,走到哪带着,也有个想念……”

青青细细哼一声,他便当她答应了,抱着温存一会便起身穿衣。

他半个家都快搬进公主府,兀自擦了身,从衣橱里挑出一件靛蓝色的袍子穿上,虽说头发仍是散着的,但已然长身玉立,犹然若松柏之姿。

青青累极,仍迷糊睡着。

吩咐人打了热水来,他便亲自绞了帕子来为她净身,拭干了她额上汗珠,瞧着她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好生惹人怜爱,便又俯下身来缠她一回,吻得小嘴儿红艳艳地撩人,亦不敢多看,只怕方才消减的欲念又起来,真真弄伤她。

又翻开腿来看,她腿心里还留着他的东西,一缕缕血丝随着,红白交缠,令他看得心疼,擦净了便取了药来,手指勾着往里送。她大约是正睡着,见他来闹,只觉着烦,蹬腿要踢他,身子里却是紧,夹住了,让他又是一阵心痒。她那里仍是粉生生的颜色,三春桃花一般诱人,上了药,浮着些许清雅淡香,他便忍不住亲吻□,不一会便把她弄得醒了,光着身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面颊上一阵红,让人瞧了真想咬上一口。

青青被他看着,支支吾吾半晌才说:“我帮你束发吧。”

他便含笑点头,抓了件衣裳裹住她,“好。”

青青只着一件薄衫,缓步引他在铜镜前坐了。一手执着牛角梳,一手捧着他的发,细缓地理顺了,再抓拢到一髻来,在头顶绕定了。

他从镜中看她,望见温良而清婉的笑靥。

她从镜中撇他一眼,亦是巧遇他欣然安逸的笑容。

她却又专注地为他赞一支雕竹玉簪,低眉可又是浅笑着,若莲花般清逸,又胜过晚霞娇媚。

他伸手来抱住她的腰,头依着她平坦的小腹,低声叹:“真好。”

青青将他落下的碎发细细修整好,抚着他英秀的面容,轻声说:“年年如今日,岁岁似今朝。”

“青青……”

外间突然起了声,下人在报,“大人,里来了消息,皇后娘娘方诞下公主。”

青青与程皓然皆是一愣,随即青青便叫了人进来,伺候她穿衣梳洗,“我得去里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程皓然却是苦笑道:“阿弥陀佛,这才是最好。”

青青指着一桌子珠光闪闪的首饰问:“哪个好?”

程皓然捡了一支九凤鎏金大朱钗来,“进去,还是这个吧。”

青青由着他把朱钗歪了,却也不改,笑道:“其实你最好。”

翠翘

马车驶进睽熙里,青青一整日都未进食,勉强在车内又萍儿伺候着吃了些许糕点,又觉得积食品,腹中难受。原本想着先去慈宁见陈太后,但问过回报的太监,言说太后娘娘早早去了坤宁照看皇后,这便不情不愿地往坤宁去了。

虽说生的是公主,但也是衡逸第一个孩子,按理说应是热热闹闹地喜庆着,可入了坤宁,竟没见着人笑。陈太后在花厅里坐着喝茶,青青行过礼,才要开口问,老嬷嬷就抱了公主来,太后垂着眼略略看过一番,便挥手叫人抱走,既不说娶名也不说嘉赏。青青想着,皇后还不知要难受几何,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在别人眼里却被嫌弃,不轻不重地放着,就似青青,她方出生那些日子大约母亲也是不喜的,只不过人太小,恩恩怨怨都不记得,忘得快也是一桩好事。

青青道:“皇上呢?”

陈太后眼皮也不抬一下,本是心心念念地盼着得个长子嫡孙,皇家血脉有了延续。谁知得的是个女儿,空欢喜一场,心里头自是不好受,“谁知到宿在哪里了?打发了人去报喜,也只说句皇后辛苦便了事。”

青青心里有些凉,在太后侧下坐了,茶是上好的,却也没心情品,“皇后娘娘如何?要不儿臣去瞧瞧……”

陈太后拉了她的手,摇头道:“血房不吉,你一个待嫁的新娘子进去做什么?那里头正哭着呢,孩子也不愿多看。要我说,这只怪自己不争气,怨孩子做什么?”

青青道:“到底还是年纪小,过几年便知道深浅。”

花厅与产房就隔着两道帘子,两边话都传得清清楚楚,太后要在这说,便就是要与青青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地提点皇后了。

“刚进那会,哀家瞧着她也算大气,为人宽和进退得当,怎知两三年过去,竟是越发回去了,骄纵任,飞扬跋扈,有了身子还要处处霸着皇帝,后里头全然被她整治得不像样子。哀家老了,对小辈们的事情也不爱处处管着,可也不要忘了规矩礼法!”太后声音冷如冰锥,青青听着那门帘里头哭声却是渐渐止住了,大约皇后顶死了也要撑起些骨气来。

自古女人总是爱为难女人。

青青道:“母后莫气,皇后娘娘的心都系在皇上那了,其他难免薄待些。经了教训,以后自然晓得该如何应对。”

陈太后道:“我儿不知,今日若不是小公主命大,早因了她娘亲一场哭闹去了。”

青青听得惊心,心下已猜到几分,前些日子听说程家又把五姑娘翠翘送进里来,皇后要闹,大约也是因着这个,气不过,闹了起来。按说这都是后惯用的法子,两辈人一同伺候一个皇帝的都有,更何况是姐妹,皇后实在太想不开,这事闹起来又能如何?还真想着皇帝守着一个女人过。

青青想着,心也渐渐冷下来,只觉得做女人尤其可怜,丈夫靠不得,娘家人也一样势力眼,见缝针。“皇上幸了翠翘?”

太后点头,“可不就是。要不然怎么闹成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形同泼妇!”

太后这话说得实在狠,青青倒是有些可怜起皇后了。“皇上还是该来看看的。”

“那也要请得动他。皇上在翠翘那,谁也请不来。按说这做妹妹的当劝着皇上过来,没想居然霸着不肯放人,程家养的都是什么样的女儿。”又望着青青沉郁的面色道,“把你嫁过去也是给他家老太君面子,我儿命苦,哀家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却没劝着皇上饶过左安仁命。”

太后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青青忙出言宽慰道:“母后怎又说起这个?儿臣现下好得很,都亏了母后与皇上照拂。”

“也罢也罢,伤心事提它做甚?今日也晚了,你就在慈宁歇下吧,我们母女也好好说会子话。你呀,都多久没进来,真不知道忙什么。”

青青请罪,“是儿臣不孝,只念着皇后有孕,母后定然忙碌,便没敢来打扰。今后一定时常进来陪着母后。”

正要走,便见里间打帘子出来个圆脸娥,细声说:“太后娘娘,公主千岁,皇后娘娘说想留公主说会话。”

太后道:“有什么话何苦急在这一时,养好了身子自是能说个痛快。”

小娥吓得不敢说话,里头也没个声响的,青青也不好同皇后撇开脸来,只好换了笑脸来,“女儿就同皇后娘娘聊几句,不消半个时辰就回慈宁去。”

太后大约是怕她在这受气,留了季嬷嬷在坤宁,才放心走了。

青青掀开帘子进去,却见皇后散着一头长发,红着眼瞪住她。只觉得无奈,她现下不愿同皇后结怨,就算是为了程皓然,再过不多久她便要嫁进程家,同皇后这么僵着,到底是不好的。

皇后恨恨睨着青青道:“你这般眼神看我是为何?可怜我?还是笑话我?”

一旁娥端了圆凳来,青青也懒得坐,只站着,居高临下看她,“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

皇后半躺着,应是狠狠哭过,气息奄奄,“人人都在笑我痴心妄想,你说,我可真是痴心妄想?”

青青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答:“我不知道。”

皇后便陡然间笑起来,哭哭笑笑,已似癫狂,“你以为你能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跟我一样?不不不,比本凄凉一万倍,本至少还有这皇后的身份可以靠,你呢?你靠什么?千万别同我说,我大哥那样冷情冷心的男人你也信!他真是因着喜欢你才娶你?少做梦了。你跟皇上之间的事情,他比我清楚,还是多亏他提点,我才知道你与新科状元偷欢,一状告到皇上那里,本想着能治死你,谁知道死的却是那倒霉的男人。你以为,皇上哪来那样好的借口杀他,自然都是我大哥手底下的人上的折子。你可真是……祸水呢……”

她说着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双眼似铜铃般臌胀,死死盯着青青。“你们这门亲事,还是我与大哥一同谋算着得来,你知大哥如何说?他说,娶了你,皇上定然放他外职,唯此他才能重新拿回兵权。你也不过棋子而已,得意个什么?”

青青面上并无过多起色,往床边略走几步,俯下身为她掖好被角,淡然笑道:“娘娘说的我都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娘娘还是保重身体吧,听人说月子里受了寒,一辈子都要烙下病的。娘娘身居皇后之位,稳如泰山,去同那没品级的女人计较什么?以后百子千孙的,还怕没有好日子?”

程青岚久久望她,心有疑虑,不解道:“我真是越发看不透你。”

青青温婉笑道:“你是他妹妹,我自然要对你好。”

程青岚嗤笑一声,全然不以为然,“你倒是对他情深种了。指望就这么几句话我便信你?”

青青道:“你信与不信,同我有什么关系?。”

皇后道:“本最恨你这一点。”

青青笑:“娘娘且继续恨这罢。”

便就行了礼,缓缓退出坤宁去。外夜色朦胧,晚风和煦,正是盛夏时节,光影明媚。

晚些时候,青青又觉着腹中饥饿,便再进了一碗莲子羹。不多时胃里泛着酸水,囫囵吐了个光。

萍儿忙着要去请太医,被青青一把拉住,千叮万嘱了切切不可泄露出去,待回府之后再做计较。青青本以为会是一夜难眠,不想睡得十分安逸,早期时窗外鸟语花香,心情豁然开朗,再小心多加一件衣,早饭也不敢吃寒凉之物,待再同太后问过安,便兴然出去了。

心里头惴惴不安,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不知不觉已有笑意染眉间,衬着活泼夏日,如风奔放。

翠翘拢着头发,生怕塔楼上风大,吹乱了飞凤髻。这已是站了小半个时辰,皇上仍在栏后负手站立,远远望着,也不知看得是什么,痴痴如醉。

翠翘亦探出头去,往下望寻,见着的却只是都是平常景物,唯见一辆翠幄轻油车慢悠悠驶出门去,仍是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衡逸勾唇轻笑,连风都忍不住驻足留观,“无他,池尔。”

翠翘娇声道:“皇上哄臣妾呢,里日日都一样,哪能看得那般入神?”

衡逸回过身来,抚着翠翘娇柔面庞,笑道:“是人太美。”

翠翘一时娇羞,埋首在他前,不肯依。

衡逸抱她入怀,低声呢喃,“青青,朕好想你。”

翠翘心中却是认为皇上这一声“青青”唤的是四姐姐程青岚,又闷声吃起醋来。衡逸倒是耐着子哄她,比对着皇后要好过千万遍。

翠翘方进那会,皇上对她不曾上心。但一日皇上喝醉,却拉着她的手说,你的眼睛好漂亮。

翠翘却记得,四姐姐与太后都夸过她这双眼睛生得好,像皇上。

小产

这几日程皓然还得在家陪着霜晚秋,演那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的戏码,便也不往公主府来了,青青这方倒是有几分独守空闺的凄凉。

反胃的迹象已经好过许多,但仍是放不下心来,遣人不声不响地去城中请了个有名的郎中过府来。也未言明是为公主看病,只说是府里有脸面的大丫头病了,主子心疼,特请了大夫来瞧。

青青换一身简单常服,隔帘伸出手去,心中却是急的很,碍着面子,也催不得,片刻功夫却是忐忑难安。

郎中四五十上下,长脸白须,捋着胡子摇头晃脑故作深沉,“姑娘怕是肠胃受了寒,待老夫开个方子,用两天药即可。”

青青一愣,随即脱口问道:“竟不是喜脉?”

那老郎中大约是惊住了,哪有姑娘家这般急着问是否怀孕的,面色一僵,尴尬答道:“确实不是,老夫行医三十载,是否喜脉还是瞧得出来的。”

青青心中一阵乱,说不清道明的滋味四处漫溢。

萍儿瞧着尘埃落定,便起身引郎中去账房领银钱,南珍嬷嬷也上前来,正欲劝解。却听青青忽而喊道:“等等。”

郎中转过身来,望着帘后一袭朦胧的影,婷婷站起身来,声如清铃,婉转多情,“敢问大夫贵姓?”

郎中答:“免贵姓张。”

青青缓缓伸过手来,挑开帘子,飘然而出,“原来是张大夫,可容本与张大夫多说几句?”

郎中连忙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紧张得说话也不利索,“草民拜见公主千岁。”

青青笑容宽和,颔首道:“何须多礼,今日亏得张大夫。”

郎中忙推辞,“草民不敢。”

青青问:“张大夫家中可有人在里听差?”

郎中答:“有一侄女在留芳殿听差。”

青青道:“哦?淑妃的里?这倒是好。有假没有?”

郎中答:“有的,月末就可见上一面。”

“这可真是好。”转头吩咐南珍嬷嬷,“劳嬷嬷去账房提一百两现银来。”

众人俱是一惊,不知她欲意为何,南珍嬷嬷领了旨意,便也匆匆去办。

老郎中被弓得久了,已有些发颤,耳边声似清溪,泠泠美妙,听她好言好语说着:“本这厢要劳张大夫办件小事,要自自然然,不让人看出丝毫破绽来。一百两银子当是让您放下心,大胆去办,事成之后,本再令人送一百两到贵府。您看如何?”

她虽这么问着,却是容不得人不应,不应,怕是走不出这府邸。郎中忙不迭点头,“草民但听公主吩咐。”

“如此甚好。”

坤宁仍是云诡谲,莫名的,里的人都紧张起来,天边密密实实地压着一层层暗云,满楼风声呼啸,眼见着便有一场大雨要落,惴惴难安。

内寝幔帐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过。程青岚半倚在床榻上,由着面如冠玉风华绝代的唐公公伺候用药,听她轻笑,“恭喜公公升作秉笔大太监了。”

唐彦初捏勺的手有一丝丝抖,垂目错过程青岚含笑眼眸,末了仍是牵起嘴角来,笑,若春风含情,“娘娘说笑了,奴才再怎么得道,还是娘娘的奴才,听凭娘娘差遣。”

程青岚抬起手来,虚挡唐彦初手中的莲花白彩釉碗,“苦的很。”

唐彦初便笑着将碗勺递给跪在一旁的娥,径自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来,细细为她擦去嘴角残汁,狭长凤眼之中光华璀璨,温柔婉转,若潘安再生,宋玉转世。一时令程青岚都看得痴了,久久才回过神来。

真真可惜了,这一世风华,万金难求。程青岚如此想着,却未料得竟脱口而出,二人俱是一愣,转而又是莫可言说的落寞。

外头起了脚步声,唐彦初起身来站到一旁,轻声道:“娘娘,您要的人奴才给您领来了。”

程青岚微微颔首,“进来罢。”

须臾已有一双环髻小女穿一身暗蓝衣裙挑了帘子进来,跪在门边。

唐彦初看程青岚一眼,再将目光转到那小女脸上,问道:“你可是张素娥?”

小女叩头答道:“回大人,奴婢是叫张素娥。”

唐彦初继续问:“是你同坤宁的红珊儿说,延福公主怀孕了?”

张素娥急的哭,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皇后娘娘,唐公公饶了奴婢吧。”

“问你话,只管答是与不是。”

张素娥想了许久,才说:“是……是奴婢说的。”

唐彦初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奴婢的大伯是郎中,前些天案例得了假回家去,正遇上大伯喝醉了酒,便说……说他为公主诊过脉,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公主还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嘱咐着千万不能透露一个字。”

程青岚冷叱道:“真让她弄出个孽种来!都已经两个月,莫不是你的?”

唐彦初满脸不屑,只道:“奴才那时早已是残漏之身,又何德何能令公主有孕?”

“那是谁的种?”

唐彦初疑道:“莫不是程将军?”

程青岚闻言一笑,笃定道:“绝无可能。大哥娶她不过权宜之计,不然谁会稀罕这般残花败柳?再说,他与霜晚秋早年相识,情真意切的,应付霜晚秋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去理会她?”

其实两人心中早有了答案,但谁敢开口?

程青岚愈想愈觉得龌龊,愤然道:“绝计不能让她带着这孽种进我程家的门。”

唐彦初却是冷笑道:“若生出来真是个怪物便也罢了,但若是个平常孩子,若是个男孩,皇上千万般地宠着她,难保不会做出什么逆天的事。”

“如何?还敢把她领进后里来不成?”

唐彦初摇摇头,讳莫如深,“虽不能明明白白地入主后,但这里头偷梁换柱假凤虚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到时候恐怕天下江山都要留给他们母子二人,若不早早决断,只恐夜长梦多……”

程青岚面色发白,紧紧咬着唇,思量许久,终是下了决心,“不能留,决不能留!”

转眼便是小公主满月之时,青青入得里去,迎上程青岚笑藏寒霜的面容,温婉笑着说恭喜恭喜,拉着程青岚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话,席上亦是嘘寒问暖,太后的冷嘲热讽也统统替程青岚挡过去,让程皓然看在眼里,只觉得青青为他改变许多,又乖巧又贴心,想念着,却又不敢多看,只好低下头兀自傻笑。

宴后,女人们团着一块儿说话,娘抱了小公主来,程青岚仍是不大上心,太后也不理,只好青青抱了,在怀里细声细气地哄着,还跟娘学着该如何抱才好,逗得小公主笑,青青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尽是母的温良,看得人心都暖了。

程皓然远远望过来,中大动,只想这一时便冲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就好。

宴散之时,程皓然从青青身旁经过,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青青便领会得,垂首微笑,瞧得他又是一阵心动,仿佛目睹优昙一朵,于午夜砰然盛放。

是时,趁着人影交错,萍儿悄然从背后走来,在青青耳边细语,“查出来了,末尾那碗燕窝里头参了东西。”

青青点头,“残羹收好了?”

萍儿道:“公主放心。”

青青满意地笑,“小德子是他的人,约莫明天就会来坤宁暗地里查这些东西,找个机会,不声不响地递进他手里。”

萍儿道:“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青青玩笑道:“萍儿这般伶俐,到时不怕我舍不得放你嫁人,做一辈子老姑娘?”

萍儿面薄,一跺脚便转身去了。

送了太后,青青便上马车回府去。马车上摇摇晃晃,才出门,突然车身一震,像是有重物砸落在车身,才想着挑开帘子一探究竟,便见一团黑色的人影窜进来,一转眼,天旋地转,已经落尽他强健温暖的怀抱。

瞧他笑嘻嘻的模样,青青忍不住锤他一拳,微嗔道:“你这是做得什么事?险些将我心都吓出来。”

“真的?我瞧瞧还在不在。”这人无赖,说话间就探进她衣襟来抚弄揉搓,青青的呼吸有些乱,却还是定了定神,推他,“你别闹,像什么样子!手挪开,程皓然……”

他自然以为她说说而已,更是要低头来吻她喋喋不休的两瓣唇,却被青青在半路上截住,那火热的亲吻便落在她手心,酥酥地痒着。青青面色有些冷,“不许再碰我。”

程皓然有些委屈,瞧她那发怒的样子也不敢再招惹下去,手却不肯抽出来,在温暖的衣衫里藏着,不轻不重地捏着她丰盈的 房,闷不吭气,半晌才喃喃念道:“八月为何还不来?八月二十一我便迎你过门,看你到时还敢说不。”

青青靠着他,安静地笑,“过了门也不行。”

程皓然着了急,忙问:“又听了什么话?竟想这个法子来罚我。”

青青道:“真是不行,先前这几个月得好好养着。”

程皓然一愣,没回过神来,“养什么?你怎生又病了?”

青青忍不住笑,骂道:“傻子。”

“到底说的是什么?”

青青面上泛着红,撇过脸来不看他,“还能是什么?这段日子吃什么吐什么,快要折腾死我。跟他爹一个德,就爱欺负我。”

程皓然傻愣愣的,半晌惊觉,止不住地笑,停不下来,青青看不过眼去,伸手捏他的脸,他仍是不停地笑,连车夫听得都觉背脊发寒。

青青忍无可忍,“别笑了,再笑我可跳车了。”

程皓然当了真,牢牢抓住她,又怕紧了,忙松开些,看了她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真的?”

青青推他,“算了,我骗你的。”

程皓然大笑着将她抱进怀里,狠狠亲上一口,“瞧你那别扭样,真想咬一口来吃。青青,你刚才是说的,咱们有孩子了?是这个意思吧?”

“你说呢?”青青望着他上扬的嘴角,突然忍不住掉了眼,吓得他忙不迭地告饶,连姑都喊出来,惹她笑,捧着他的脸说,“傻瓜。”

“青青……”他唤她。

“嗯?”

“多谢你。”

“又说傻话。”

青青红着眼,突然觉得心上一抽一抽地疼,她越发地分不清了,再分不清了。却更加害怕,恐惧着未来,不可捉的未来里,难以逆转地失去。

“回头我得给咱们的儿子找个好名字……”程皓然在青青头顶兀自说着,渐渐发觉怀里的人儿微微发着颤,低头来看,她已是面色苍白,疼得满脸是汗,他吓得手足无措,抱着她不住问,青青这时只是抓着他说,“万万不能声张,先回府去,回府再说……”

她的身体渗出血来,红艳艳烧痛了他的眼,他却前所未有地无力,只能盼着马车快点,再快点,他的青青,只求上天留下他的青青。

大喜之后,大悲之前,这光景竟是生不如死。

青青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泪,过往景象绚烂燃烧,血不是真的,怀孕不是真的,小产不是真的,甚至眼泪也不一定是真的,但,但这疼痛不假,它徐徐延绵随同流动不息的血,漫入每一处。

115

分裂

荷花坠露,一夜之间芬芳开遍。

血的气息在荷香中渐渐消弭淡去,只余下烈焰似的颜色,若春日疯长的芒草,在他掌心灼灼燃烧。

他心中前一刻翻滚地,喷涌的巨大喜悦正如身后坠落的夕阳,渐渐湮灭在黄昏暮色不能逆转地沦陷中。

青青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轻软,他甚至可以听见血流动的声音,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流出她的身体,却令他痛不欲生。

可怜她至始至终安慰他,“你放心,我没事。”

方下车,程皓然便大喊着唤人去请大夫,恰时门口侍奉青青的丫鬟婆子一溜迎了上来,南珍嬷嬷吓得白了脸,扶着人进去,忙说:“不必请人,公主早早请了大夫来住在府上,她可是……殿下可是千万分的看重这个孩子……怎会……怎还是躲不过……”

这话又让程皓然心上一紧,险些要抱不住她——是他的错,她今日所受之苦,皆是他的大意轻率所致,恨不得以身代之,恨不得以死谢罪。

闷不透风的内堂中,大夫诊了脉,连连摇头叹息,跟着身后三四丫鬟也捂着嘴抹眼泪。血流了一身,刚换下的梨花白裙裾上尽是赃物,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刺伤了他的眼,他霎时惊恐,望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青青,不住地往后退。

他不相信,命运弄人,竟将她逼到这般地步。

青青,青青,语笑嫣然的青青,沉默不言的青青,他心中,无法抹去的青青,此刻竟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

他听见青青微弱的呻吟,隐约在郎中苍老的声线之后,“这是食了淡竹叶哪!唉……孩子是保不住了,青姑娘的身子也需仔细调理个一年半载才好。待老夫开方子罢。”

南珍嬷嬷连忙抹了抹眼泪,引老郎中去外间,“老身代小女青青谢过张大夫了。劳烦您老人家多日照看,老身感激不敬。”

老郎中捋着胡子,连连摇头,叹道:“青姑娘菩萨心肠的好人,竟会遇上这样的伤心事,真是……那孩子的爹呢?几时回来?这要让他知道了,怕又是一番难过。”

南珍嬷嬷为难地看了程皓然一眼,便又速速转开眼去,敷衍了老郎中几句,便领着他出了门。

青青闭眼躺在晦暗不明的床帐之后,本事觉得难过,但瞧着她们一个个的,演得比她更彩投入,便又觉着好笑,这事到此,已成了一半。

正思虑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忽而身上一暖,是他坐在床沿,俯下身子将她环抱,他滚烫的膛贴着她的,在静谧灰暗的空间里,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声声坠进她耳里,似战鼓擂响,震耳欲聋。

青青突然间摇摆不定,分不清究竟是对是错。

可叹木已成舟,即便再回昨日,青青仍旧是如此选择。

“青青……”他唤她一声,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酝酿许多句安慰,到此,都成无用。他望着她苍白面容,千万相思,竟是无语凝噎。

青青迟疑许久,方才开口,却是木讷地,痴痴问:“怎么……就这么没有了?分明在马车上我们还说得好好的……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要回去给孩子找个好名字……怎么一转眼……一转眼就没了……”

她入戏太深,说到最后,已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仿佛当真有一团血教人生生剜去,余下一块血模糊的伤口,腐烂化脓,血流如注。

他手臂不由得一紧,将她弥散着浓重血腥的汗湿的身体紧紧拥住,“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其他……其他都不必想。”

尔后又似抚慰,低喃细语,“无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但青青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与她,身虽紧贴,心却相距遥远,难以触碰,“是不是我错了?如果不是我树敌太多,谁会害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不,不是,青青你听我说……”

“是我太不小心,我以为自己做到万无一失,谁知仍是走漏了消息。可我不明白,这个孩子,他有什么错呢?他有什么错……”她已近乎崩溃的边缘。

“青青,我程皓然就此起誓,是谁下的毒手,程皓然有生之年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他的眼泪滚烫,一滴滴坠在她面颊,渐渐与她的化作了一团,齐齐流落枕边。

再后来她力竭,他亦心累,双双坠进此夜冗杂的悲伤里,成眠。

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青青梦中总是不断奔跑,从睽熙到公主府,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向前奔跑,疲力竭。

醒来时他在身旁,高大的身子扒着床边睡着,衣衫不解,面容憔悴,下颌已生出许多淡青色的胡渣,睡梦中也皱着眉头,青青突然心疼起这个男人,她从不曾全抛一颗心对他,即便是最亲密时,她对他,始终放不下戒心。

青青这一辈子,大约永远学不会如何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她亲吻他紧锁的眉心,却不知为何红了双眼。

横在腰上的手臂往内一收,他已醒来,微笑着看她。“你应该多休息。”

青青弯起手肘,强撑着要起来,“你回去吧,窝在我这也不方便,我得起来,身上难受得很,叫人来换件衣裳。”

“我来。”他略略活动一番,浑身都像生了锈,咯吱咯吱地骨头磨着骨头,“你身上可还难受?”

他伸了伸胳膊,从衣柜里抱出一大团女儿家的衣衫来扔在小圆桌上,一件一件的捡,还是看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到底该是怎么穿的?可怜我只在行脱,没研究过怎么套上。”

青青忍住笑,略装出几分疲态来,程皓然看在眼里,便不再故作轻松,两人相互看着,却又无话可说。

他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就当,就当做从不曾拥有,亦不在乎失去。

“青青……”

他欲开口,恰时萍儿已掀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丫头,前来伺候晨起洗漱。

青青靠着床栏,“你先回去罢,我得净身。”

程皓然走近她,蹲下身来握她的手置于脸侧,“我看着你用过药再回去。”

“你很累了。”

他亲吻她的手心,叮嘱她,“一定要乖乖吃药,早早地好起来。婚礼的事情大大小小都由着旁人来办,你只需一门心思地养好身体就好。”

青青轻笑,指尖轻点他额头,“啰嗦。”

他说:“青青,对不起,是我没有将你保护周全。”

青青沉默,唯以沉默相对。

坤宁里,程青岚面对程皓然肃然铁青的脸色,手足无措,“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程皓然甩手坐在桌边,一手捏着青玉酒杯,抬眼睨着她惊惶的神情,“我再问一句,昨天夜里那碗燕窝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如此狠毒,连她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程青岚却是陡然间轻松起来,不屑道:“昨晚上闹起来了?啧啧,真可惜,没能亲眼看看她捂着肚子呼天抢地的落魄样,平日里仗着有皇上太后护着,里外可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这回总算吃到苦头。怎么?公主千岁哭着求着让你来本这里讨公道?就为了她肚子里的小孽种?”

那句“小孽种”深深刺中他,程皓然眉间云积聚,而程青岚仍沉浸在胜利与杀戮的快乐之中,自顾自说下去,“大哥好生厉害,将那小贱人哄得千依百顺,她怕是还以为寻到有情郎?哼,却不知是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不不不,破鞋!娼 妇都不如的东西!”

砰地一声,程皓然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程青岚一惊,转过脸来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怎么?听不下去了?大哥莫不是对那小娼妇动了真心?昨天夜里也为了那孽种一顿子好哭?”

程皓然扔了杯子,心底里压着火,沉声道:“八月她过府之后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大嫂,你若再敢一声声地诋毁她,便不要怪我不顾兄妹之情!而你口中的小孽种,正是我程家血脉,是我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你们早已是暗通款曲,我就说呢,那下作东西怎耐得住寂寞?定是开门迎客一般迎来送往的。好哥哥,你又怎知那孩子定是你的?说不定是守门的奴才、带刀的侍卫,呵呵——哪天无意间路过的乞丐也说不定……”

“你够了没有!他倏然起身,颀长的身躯立在她面前,无声地压迫,“堂堂一国之母,竟满嘴脏污,传了出去,又是你头顶一条罪状!”

程青岚望着他愤怒的眼,忽而生出几许后怕,却仍是强撑着顶回去,“怎么?大哥要为了她同本翻脸?是你的又如何?是你的本不让他活,他就别想出世!怪就怪他投胎时不长眼,落到子桑青青肚子里,活该!”

程皓然怒极反笑,手捏成拳,背在身后,步步迫近,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不错,不错,程青岚,你好大的本事啊!要谁生就生,要谁死便死。但程青岚,大哥明白告诉你,程家能将你捧上皇后的位置,也自然有办法把你拉下马。程家的女儿可不止你一个,比你会讨皇上太后欢心的,多了去。翠翘不就比你做得好?肚子不争气,人便安分些,想着如何讨好了皇上,赶紧地再怀一个,不然……不然这皇后位可是摇摇欲坠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岚儿,若你再敢打她的主意,当心大哥数倍奉还。”

言罢,即刻拂袖而去。唯留下怔忪的程青岚在坤宁清冷的日光里,久久不语。

午后时光总令人昏昏欲睡,青青靠在躺椅上喝茶吃杏子,听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声情并茂地学着坤宁里一段争执,唇上微微浮着笑,招呼萍儿好好打赏,又玩笑道:“好萍儿,这回立了大功,我定要替你寻个一等一的男人来配。”

萍儿红着脸说:“也亏得皇后上套。”

青青捻着颗杏子塞进嘴里,“自以为了不得,称霸后,但真斗起来,却仍是小孩子心,这般三两下好戏便唱罢了?真真没个趣味。”

萍儿道:“殿下还有法子?”

青青笑道:“皇后娘娘不是放了个小丫头在咱府里么?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也不少了,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然倒真养闲人了,咱可没皇后娘娘那般阔气。”

假象

一切因何而起,一切又因何结束。

岁月似流水无情,渐渐将残剩的记忆都侵蚀殆尽。

永康四年,或者是永康五年,青青突然间记不清了。她在水光潋滟的亭台之间再度将他遇见。他穿一身银灰的衫,舞榭歌台,青山绿水,万物繁华,统统是他身后模糊隐约的背景。

他提笔作画,他低头微笑,他的脸在青青眼里分明还是少年时轮廓,干净却又羸弱的白衣少年,马蹄声声,衣袂蹁跹,看尽长安花。

青青——千山万水,她仿佛又听见他略带稚气地任地呼唤。

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时为八月,青青即将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礼。

她已是千万个小心,但凡进来,都要小心避过他。

终究仍是躲不过,这一生狭路相逢。

萍儿道:“公主,需绕开么?”

青青叹口气,无奈,“按礼也该请过安才成。走吧。”

其实他早已瞧见她,在夏日苍翠树荫里,她一身素白装,簪一朵粉红茉莉,僾然似碧草间开出的细小花束,朦朦睡梦中,娇羞绽放的美好。于他,浅笑低眉已是惊心动魄。

青青,青青——你去了哪里。

白底绣鞋上用金线描了一汪莲花。她踏上台阶来,柔软轻薄的裙边徐徐在脚边飘荡。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声响,她腰上的铃儿叮咚,仿佛挂一道山泉,泠泠伴风而唱。

她屈膝行礼,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知晓她就在眼前,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似荷塘中悄然开放的莲花,花瓣一片片徐徐拨开,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丑陋的心。

衡逸沉默不语,青青便恭恭敬敬说告退。

她又留给他背影,始终只是寂寥而决绝的背影而已。他提笔的手禁不住一抖,画中人的眼角染了墨,像一颗永不干涸的泪。

翠翘站在一旁,不禁惋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画。皇上还不知何时再能起兴子为臣妾画一幅。”

按说她这话说得大胆,即便是有了瑕疵,却仍是御笔亲赐,岂容得她挑拣?但衡逸不过轻笑,怔怔望着拈花微笑的画中人,低叹:“这画你不要也好,朕自个收着。”

翠翘拉着他的手迭声撒娇,“谁说臣妾不要了?早早许了要给臣妾,皇上可不许食言。”

青青越发地不自在,正欲离开,却听翠翘疑惑道:“皇上容臣妾斗胆说一句,这画看着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可真不像臣妾。倒是……倒是与公主像了个七八分。不如……皇上就将此画赠与公主,如何?”

翠翘一派天真地望着青青,反令她无所适从。她看一眼那画,又匆匆撇开眼去,惊惶在心中蔓延,难以收束。

衡逸却不知从何处惹了怒气,扔掉画笔,冷声道:“胡说八道。”

翠翘一时委屈得不行,自她进起,皇上何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却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厉声呵斥,令她情何以堪。她红着眼睛,怔怔望他,等着他如往常低声来哄,谁料他不过摆摆手,不耐道:“你且回去。”

“皇上……”串珠似的眼泪坠下来,连青青都看得心疼。而衡逸抬头吩咐小德子,“送程贵人回去。”

翠翘不敢造次,万分委屈地道一声:“臣妾告退。”便乖乖跟着小德子往郁芳里去。

亭子里一时少去许多人,荷塘边小荷才露尖尖角,她能听见露水从花瓣落进池水的声音,明亮而清晰。

青青说:“臣妾也告退了。”

衡逸心中毛躁,盯着那副画说:“程贵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青应承一声,再等一等,他仍旧无言,便已退后一步。

他突然撕了画,未干的墨染黑了袖口。青青低垂着头,默默对自己说,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已出了凉亭,而他突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冰冷的玉镯子靠在他手背上,他突然觉得,先前的气恼与烦躁都随着这细微的触碰散去,他心惊,他已是如此想念她。

“青青……”他开口,却是欲诉已望言。

青青推他,一一企图掰开他紧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他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须臾又散去,不过一阵风的时间。

衡逸低低道:“朕画的是谁?朕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转过身,跪在他面前,他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映照他暌违已久的眷恋。

青青说:“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甚至于抛弃所有尊严与希望,皇上,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衡逸望着她,抚着她的脸,恍然似梦,“朕还是喜欢你叫朕衡逸,青青,你再唤朕一声。”

青青不语,他拉她起来,紧紧按在怀里,“青青,朕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每一天都狠痛苦,很难受。青青,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

青青不语,眼睁睁望着远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隔得那么远,可她偏就是确定那是他——程皓然或偶然经过或有心探看,但他确确实实离开。青青闭上眼,天渐渐灰。

她在奢望些什么呢?难道要他冲上来将她抢走,最后双双殉情?她何时生出这般小女儿心?

她觉得可笑,便渐渐笑出声来,令衡逸听得发寒。

又笑出了泪,衡逸不知何时跌跌撞撞逃开。

她等啊等,终于等来衡逸的忏悔温柔,却似春天的棉衣,秋天的扇,通通不过徒增累赘。

而未来如此的不确定,不确定地令人恐惧。

她与程皓然是否真的有未来可以期盼,或是,又是一场不能终局的游戏。

天地广阔,只余下她一人,笑南风无畏。

可他终究是回来,细细拍去她膝上的尘。

青青呆呆望着他,模样有点傻。

他扯着袖子擦她哭得花猫似的脸,一阵笑,“多大人了,还在地上撒泼。就要成亲了,再哭不吉利的。”

青青吸了吸鼻子,呐呐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程皓然理着她的衣襟,将她鬓边散发挂到耳后,“就不能再回来?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一个人乱伤心。身子还没好全,又想让我担心?嗯?就这么不听话!”

青青道:“你怎又进来?”

程皓然道:“刚下朝,替太带句话给皇后。”

青青便不说话了,低头走路。

“我知道你想什么,这件事上,青青,我只能再跟你说对不起了。我不能对她如何,说到底,她是我亲妹妹。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青青,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青青看着他,突然很想问,那她流失的孩子算什么呢?誓言总是虚妄,但何为真实?谁也说不清楚。“知道了。”

程皓然亦沉默,只是越发抓紧了她的手,似乎一眨眼,她便要从眼前消失。

“青青,我……”

青青说:“我都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程皓然拉住她,抬起她尖细的下颌,逼迫她看他,“青青,我们就要成亲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青青只是牵起嘴角笑,“但愿吧。”

他觉得无力,前所未有的累。

青青突然问:“霜晚秋姑娘美么?”

程皓然哑然,一时答不上话来。

青青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有多美呢?真是倾国倾城?你喜欢她么?有多喜欢?”

程皓然抓住她双肩,他有些怒了,“青青你什么意思?”

青青忽然靠在他膛上,长久地叹息,“我很害怕。程皓然,我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同霜晚秋枕边夜话的时候一起嘲笑我傻,无脑,不自量力?是不是刚才仍在坤宁里,同皇后算计着如何整死我,杀死我?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过河的卒,说弃就弃?是不是,眼前所有的一切,好与坏,爱与恨,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程皓然愤然的目光牢牢将她锁住,她无处可逃,“青青,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你……我已经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对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青青道:“程皓然,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一块啊,无论你如何粉饰太平,她确确实实从我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血,你知那是什么感觉?是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你不知道,你也许只觉得这是你皇后妹妹的一次小小的失误,他本不足挂齿。于你而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想生多少个不行?若不是子桑青青还有小小用处,你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子又何须来迁就我?但于我而言,今后无论还有多少个,都不再会是他。所以,你所有的情非得已,所有的无可奈何,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借口,我从来不是宽容的女人,也装不来旁人的贤惠大度,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皇后势不两立,那天晚上我已立誓,有生之年,定要她血债血偿。你若想保护她,最好现在就除掉我,不然,玉石俱焚。”

程皓然已然红了眼,“你要我如何呢,青青。你要我提着刀冲进坤宁取了她命么?孩子是你身上的,但也是我的啊。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么?你为何仍要说这些话来伤我?”

青青甩开他,冷冷道:“你是如何伤心的?夜夜在霜晚秋怀里哭?真是……好个情深意重,又是好个深情不悔啊!”

程皓然道:“青青,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青青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越发觉得你的霜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了?程皓然,我告诉你,本从来就是如此,任、霸道、跋扈、嚣张,月底进了府,我更要将她削成人棍,种在你家庭院里,看看能不能开出一朵美人花来。”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着恶毒,而程皓然眉心的郁却忽而散开去,抓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何必呢?青青,不敢说以前,最起码认得你之后,我再没有过别的女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

青青在他怀里勾了勾唇,带着哭腔,委屈道:“是我不相信自己。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能再拿到兵权么?你与霜晚秋不是早年相识情深不移么?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你。”

“你去过坤宁了?”

青青不说话,但他已领会。

二度

荷花渐渐委顿了身姿,风也渐渐有了凉意。

对面镇国公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仿佛回到当年初嫁时,十里红妆,万人称羡。

青青依门遥望,喃喃道:“好大的阵仗……”

南珍嬷嬷捧着件靛蓝色披风来,搭在她肩上,“公主真要嫁过去?”

青青望着对面高挂的大红灯笼,轻笑道:“都这个时候了,难不成还有假?”

南珍嬷嬷道:“我只怕你所托非人,徒增伤心。”

青青似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何谓良人?谁又知何谓良人?年幼时美梦翩翩,时时坚信,此一生,总会遇到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尔后相依相偎,厮守到老。但从十五岁等到二十五岁,十年间,遇见的人不过是偶然经过,谁能真正陪你走过一生?到头来,死时还是孤身一人,地狱天堂,碧落黄泉,踽踽独行。也许到了三十五岁,他仍不会出现,也许等到他出现之时,我已是满身枷锁。太多太多的也许,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下去。就这样吧,一年又一年,转眼便过去。爱情——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

南珍嬷嬷在身后叹气,青青却是笑,自嘲,“嬷嬷,其实我越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只好化身飘萍,且随波逐流一番罢。”

菡萏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碎裂。

青青听见花瓣坠落的声音,在碧水之中浮沉辗转,飘游而去。

青青的脸躲藏在红艳的盖头之下,模模糊糊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她嫁给左安仁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今似二世为人,恍如隔世。

由喜娘引着进了新房,仍是南珍嬷嬷在一旁守着,外头喧天地热闹着,青青听见程皓然爽朗的笑声,大约是跟人斗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谁都不推搪。

程皓然的声音不变,新房门却突然被推开,青青只瞧得见那双飞凤绣鞋,步步倨傲,后头跟着她贴身的丫鬟婆子,阵仗不小。一进门,便挥退了一溜通红满身的喜娘,只剩下南珍嬷嬷守在青青身旁。

青青的脸躲藏在喜帕之下,重重遮掩,无人知晓其全貌。

皇后开门见山,直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赢家,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你等着,咱们一块瞧瞧,你往后的日子能如何好过。”

良久,才听青青装模作样说:“娘娘的话好深奥,臣妾恐一时不能领会。”

皇后冷哼:“你——本没有怀孕是不是?那个张姓女和郎中都是你支使的,你的目的,不过是要离间我们兄妹。”

青青合握于膝头的手明显一紧,似乎是被刺中要点,踌躇半晌,才故作镇定道:“你只管自说自话。”

皇后道:“我的话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你以为你已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中有你的眼线,你这公主府里一样有本的人。你便等着,好好想想今夜要如何同大哥圆谎罢。”

语毕便欲拂袖而去,青青不顾一身累赘,掀开了盖头便来追,“娘娘且慢,有话好说,何必撕破脸皮,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做。”

皇后却是冷笑,睨她道:“你出手时不曾心软,本又缘何要对你心慈手软?”

旋即不再多说,领着一路伺候下人摔门走了。

青青却是笑着,慢悠悠盖上喜帕,耐心地坐在床沿,等她的如意郎君。

外间三百桌,酒菜正酣,新郎官却突然被叫走了,在皇后未嫁时所住香闺,漏深谈。

程皓然道:“那郎中分明不知公主身份,直唤她青姑娘。皇后休要胡说,我决不信你。”

皇后道:“我自然有证人。”便叫人领了那叫晓月的丫鬟来,跪在堂前,哭哭啼啼一一说了,程皓然听得身心俱疲,却仍是咬死了说不信,“这丫鬟是你的人,自然随你差遣,你令她说什么,她难道敢多言?”

皇后恨得咬牙,只道:“大哥定是让那狐狸迷了心智,真不知她有什么好,残花败柳之身,却叫你么一个个的……罢了,本已令人去寻那郎中,一并对质就是。到时由不得你不信!”

程皓然却扬手招来管家,低声吩咐,“令于二领一对人去。”

皇后冷笑:“大哥不信我。”

程皓然只端起茶盏来,在唇边搁一搁又放下,沉默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于二已押着那郎中从侧门潜进来。

皇后一一问过,那郎中却佯装不知,只道本不知青姑娘就是延福公主。更反咬一口道:“老夫真是不知,那青姑娘是顶顶好的心肠,夫人怎能逼老夫平白害了好人。”

程皓然顿时警醒,起身问道:“张老此话何意?”

老郎中左右看了看,犹豫半晌才开口道:“老夫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晓得家中突然潜进贼人来,提着刀逼老夫背一套说辞。这位大人,青姑娘丢了孩子已是可怜之极,若再由得人无中生有地诬陷,那岂不是要伤心死?老夫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是念过几本书,违心之事万万做不得。”

未等程皓然反应,皇后已站出来厉声喝道:“胡沁!你分明前后收了她二百两银子,昨儿个问你,你还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今日却变了另一番说辞,定是她在背后指使!”

郎中道:“夫人道老夫收了青姑娘二百两银子,老夫家中贫寒,倾尽家产也不过十余两银钱,若有这二百两银子,定是早早收拾家资回乡去,何苦还在城中行医?”

程皓然问于二:“可在他家搜出银钱?”

于二道:“不曾。”

皇后道:“谁知到他藏到什么地方?”

程皓然已然忍无可忍,不耐道:“今日大喜,皇后观过礼便回罢,晚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不置信更是不甘,恨恨望他,“大哥,你本不曾相信我。”

“四妹,适可而止吧。”

“不,本偏不知何为适可而止!走,咱们这就去找她当面对质,本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皓然一把将她拉住,怒道:“你敢!你要闹回你的坤宁去闹,休要坏了我的大喜之日。”

皇后挣扎着甩开他,已然红了眼,停不住,“本乃一国之母,万金之躯,天底下除了皇上,谁敢拦本!”

语毕夺门欲走,那老旧木门却突然间开了,门外一袭耀眼的红,衬着夜色也浓烈起来。

青青径自摘了喜帕,头戴凤冠,身穿喜服,缓缓抬脚跨进门来,程皓然开口欲言,却让青青抢了先,“娘娘有什么要问的,这便问吧。”

吵吵嚷嚷,皇后说:“你还装什么?”程皓然说:“青青,你先回去。”

青青更不理会,兀自走近屋内,挑了一张红木大椅坐下,凤冠上的珍珠儿一个劲乱颤,晃得人眼花,她指着躲在角落里掉泪的粉衫小丫头,略略有些惊讶,“这丫头我认得,在外房做事,常为大丫鬟们跑跑腿的,因她生得水灵,见过几面,我便认得了。”

程皓然无奈道:“她既是外房的丫头,又怎知那般私密之事。四妹,到此为止,从前的事,大哥不同你计较。”

皇后抓起小桌上的白瓷茶盏便砸过去,程皓然亦不躲,任热水泼了一身。“你迟早死在这妖孽手里!”

青青不动,默然观赏他们兄妹阋墙。

而程皓然回望青青,笑容苦涩,“那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人无尤。”

“没用的东西!”转眼看青青自顾自坐着一派安然,心中便更起妒恨,狠狠瞪那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啐道:“下贱东西,好大的胆子,敢糊弄本。”

谁料那小丫鬟似受了惊吓,手脚并用爬到她脚边,头磕得咚咚响,不一会那地上便染了血,好生可怜,听她苦苦哀求,“娘娘饶了奴婢罢,是奴婢没用,求娘娘饶过奴婢一命!”

她心知又中那人计谋,只恨自己太愚,一次次败给她,紧紧握着拳,尖利的指甲扎进手心里,鲜血漫漫,似藤蔓绕身,如铁索桎梏。“这般下做的事情,你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青青却看向程皓然,淡然道:“将军可否容妾身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程皓然犹豫片刻,仍是点点头应了。一屋子丫鬟仆役也跟着退了出去,只余下程青岚与青青,沉默相对。

程青岚十分警惕,死死盯住青青,冷然道:“你耐如何?”

青青却是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呢,有个计划。先夺了最最疼你的哥哥,再收拢了你的家人,至于皇上母后,那自然不必用心,招招手便来。我取不了你的皇后位,但有人可以,就用你的好妹妹翠翘吧,刚进的姑娘可是什么都不懂的,正好拿来练手。呀,你自然要问,我处心积虑的做这么多是为的什么?”她手中捏着红艳似血的喜帕,在指尖绕圈,“知道吗?你成亲那天我有多嫉妒,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把你们的,一口一口咬下来吞进肚里。皇后娘娘,我就是……嫉妒你呀……”

“你疯了!”

青青道:“到时疯的是谁,咱们等着瞧。”

皇后道:“你以为本真拿你没办法?”

青青嗤笑,“臣妾哪里敢?皇后娘娘自然有翻云覆雨的大本事,生了女儿一样独霸后,汉朝卫皇后都不如您。”

皇后怒极反笑,“你跟皇上的龌龊事,若公之于众,太后能容得下你?”

青青眼中已有闪躲,仍是驳她,“娘娘尽管去说,看看谁能信,谁敢信。”

皇后道:“本既然要说,自然有证据在手里。记不记得你那座上宾唐彦初?哦,不,现下是秉笔大太监唐公公,活生生的证据摆在里,不用实在可惜。你说是不是?姐姐。”

青青已露惊惶之色,被皇后瞧见,暗自得意。

青青却咬死了不退,“母后只当你疯了。”

皇后已重新振奋,勾唇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出门去,也懒得同程皓然招呼,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去了。

程皓然见青青出来,欲言又止,却听她提着喜帕说:“将军只管喝酒就是,这帕子妾身自个摘了,礼已乱,谁管他许多。”

“青青……”

“将军不必说,妾身也累了,这就回去休息。将军今夜痛饮也好,宿在霜姑娘那处也罢,都随你。只一条,甭来烦我!”

对质

程皓然最终十分窝囊地抱着酒坛子在门外坐了一宿,待青青收拾妥帖出门去时,他仍靠在门槛上呼呼大睡,被青青踹醒了,才迷迷糊糊摇摇晃晃站起来,“娘子莫再生气。”

“还真在外头睡了一整晚,病着了如何是好?”青青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招呼下人把他扶进屋里,“太后里来了人,宣我即刻进。”

程皓然陡然间清明起来,蹙眉问:“这是何意?”

青青微叹,低声道:“我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休要胡说,今日日落之时你若未归,我便是领百十家丁也要冲进里救你。”

青青忍不住笑,点着他的鼻尖说:“才不许我胡说,自己却是满口胡言。你放心,我至多削发为尼,避走他乡,母后舍不得取我命。”

程皓然仍穿着大红吉服,此刻已皱得不成样子,他似乎已十分疲惫,但伸手一把将青青带进怀里,抚着她颈后柔软细小的发,吻着她的发顶,“无论如何,你一定挺过这一关。程皓然许你的将来,拼了命亦要双手奉上。”

青青止不住闷笑,揶揄道:“变作姑子你也喜欢?”

程皓然咬她的耳垂,“阿弥陀佛,姑子更有另一番风情。记得需早早回来,娘子还欠着为夫洞房花烛夜。”

青青却道:“我若真入山寺中,皓然,你答应我,万万不可来寻。”

程皓然瞠目瞪眼,“敢!哪家庵堂敢收你,看本将军不掀了他的屋顶!”

青青最终只不过莞尔,那笑容飘忽不定,若春日午后,暖风捧起的透明薄纱,飞扬蜷曲,挑动心弦。

似乎是渐行渐远,又似乎从未离开。

他的心,未曾如此辗转难安。

如她所料,慈宁闲安堂里里外外都封死了,除却几个心腹太监,百米之内皆无人烟。

锣鼓敲得响当当,太后、衡逸、皇后一个个粉墨登场,嬉笑怒骂,风雷齐动,好不热闹。

身后的门方合上,截断清晨初露的光,青青正觉得好笑,便听见太后在前,厉喝一声:“跪下!”

青青一声不吭便跪。斜眼瞥见衡逸抬脚欲来,却又停住,踟蹰不前。

陈太后大约已是怒到极点,好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中,半晌才拂袖道:“你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哀家是说不出口,你……你……”

青青抬眼看衡逸,“你认了?”

衡逸不语,青青目睹他眼中跳跃的火焰,似乎已是跃跃欲试,等待了千万年的澎湃,这一刻几乎将要爆发,逼近疯狂呐喊。

青青面前忽而起了风,衣袍摩擦的细琐声响陡然间逼近,耳边碎发拂过面庞,侧脸微微有些发热,是陈太后疾走而来,赐她一记响亮耳光。

“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勾引!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你——哀家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青青抚着脸,缓缓站起身来,望着盛怒中的陈太后,宛然轻笑,“说得也是,我七岁那年,您就合该让三哥掐死我才对。也省得今日,青青惹您心烦,又让您丢尽了颜面。”

“你竟还有理了?哀家骂错你了不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的姑娘,现下真真成了荡妇!你——你将皇家颜面至于何处?你是要天下人皆笑我子桑家逆轮 乱?你这是把哀家往死路上逼啊,你教哀家如何面对子桑家列祖列宗!你教哀家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先皇陛下!”

青青道:“女儿生来本就是无事逗乐的小物件,如今坏了,不听使唤了,母后也不必如此伤心难过,横竖您女儿儿子多了去了,何必在乎这一个两个的。是,您说得不错,正是女儿天生下贱,正是青青不知廉耻地勾引自己嫡亲的弟弟,次次进都是趁着赶着做那龌龊事呢。母后今日便赐死了女儿罢,从此除了母后与皇后娘娘,再无第三人知晓。皇家的颜面也保全了,皇后娘娘也解了恨,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太后已然红了眼,指着她,颤着声音,哽咽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去,你自己选吧。”

青青垂眼看着脚尖上繁复的流云花纹,怔怔出神,“青青自知罪无可恕,请母后赐毒酒一杯,即刻上路。但青青有一句话定要交代,母后,今日之事,青青死后自是不能言语,母后不会说,皇上亦不会,但……皇后娘娘呢?母后,斩草除,这一点,您比我懂得。”

程青岚心中一紧,恨恨望住她,那眼神仿佛欲就此将她撕碎,“临死前还这般胡言乱语,公主就不怕下地狱拔舌头吗?”

“住嘴!”陈太后高声叱责,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心头的,怎容得他人如此诋毁,又唤了慈宁的大太监来,“张福贵,把皇后娘娘领去花厅里好生伺候着,若留不住皇后,看哀家如何处置你!”

程青岚大闹,不肯离去,待三四个老嬷嬷拉拉扯扯才带出了门去,临走口中仍高喊着,“子桑青青,你好毒辣的心肠,竟是要玉石俱焚!也好,黄泉路上有你做伴不孤单,阎王殿前咱们再算总账!”

衡逸自始至终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面容淡漠得好似从不相识。

而青青,似乎乐不可支,掩着嘴痴痴地笑,笑得是程青岚的愚蠢,笑得更是自己的落魄。

太监端了毒酒来,青青举杯,笑饮砒霜,忽而念及今日临走之时程皓然所说之话,想想却只余苦笑一捧,谁知谁究竟是真是假,许多时候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青青,却是真的累了。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在此给您磕头了,青青走后,您多多保重,愿您福寿无疆。”

语毕便举杯欲饮,陈太后亦不忍,含泪闭目。

谁料衡逸此刻出声,一手握住青青手腕,打趣道:“怎么只有一杯酒?衡逸分明与姐姐说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一杯酒怎够?还劳母后再赐一杯,衡逸也在此拜别母后。”

陈皇后不置信地望着衡逸,气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骂道:“你这是要逼哀家!你身为一国之主,竟如此意气用事!哀家要赐死什么人用不着你同意。来人,送皇上回紫宸殿去。”

衡逸摔了青青手中瓷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孩儿不孝,朕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在眼前。朕无法承受失去青青的痛苦。母后,是朕,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一手造成,是朕强要了姐姐,也是朕逼死了左安仁,朕甚至想过李代桃僵,将姐姐藏在后之中。朕从不惧怕这一切,也送不觉得羞耻,朕爱她,朕没有错,她更没有。请母后饶过姐姐吧。”

陈皇后哀痛难当,几欲昏厥,半晌才缓过神来,“饶过她当如何?继续让你们秽乱廷,双宿双栖?你让哀家如何同你父皇交待,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衡逸突然牵住青青的手,紧紧攥着,他手心的汗沾染着她的,统统腻在一处,像是这一世无论如何分不开的情谊。“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朕定是要与青青在一处,死了,也只有青青能埋在朕身旁。”

陈太后捂着口,喘不过起来,衡逸连忙唤人去招太医,屋子里忙忙碌碌都是脚步声,青青却突然度到衡逸身边,靠在他肩头,低声喟叹,“这又是我造的孽,死后,我大约是要去无间地狱受烈火灼身之苦。”

衡逸握她的手,“不怕,无间地狱朕也陪着你。”

青青道:“真的?”

衡逸答,“真的。”

青青笑说:“你骗我的。你知道吗?我宁愿就此死去,也好过将来,遇见最最残酷的结局。”

衡逸道:“朕要为你在中建一座城,只有你。朕不要天下人,朕要你,只要你。”

青青眼中泛着泪光,青青说“我不信。衡逸,我那么那么爱你,我的爱太浓烈,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可你是皇帝,那些纯粹的爱意最终会被你不断充盈的后一点点烧毁。说起来矫情,对你,不是不爱,而是太爱。衡逸,我身处孤岛,早已身心疲惫。”

“你为什么……”

“衡逸,爱人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朕可以,朕可以不碰任何人,朕可以让后变成一座庵堂,青青——朕求你,求求你,不要总是这样,从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

青青摇头,紧紧抱住他,“你知道,这不可能。”

衡逸抓得她的手微微发痛,他嘶哑着嗓子,沉声说:“青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要记住,我爱你。”

衡逸的话,如同魔咒,如影随形。

青青回到镇国公府,程皓然已在府门前等待多时,一见青青车架便立马迎了上来,“让我瞧瞧,人可还周全。”

青青扶着他的手,小心下了马车,“我没事。”

程皓然觉着青青有些怪异,不禁问:“如何?可是受了委屈?”

青青不语,默默行路。

程皓然却道:“山西战场大胜,左安良三日后便可进京。”

青青陡然间神情一凛,回头望着程皓然冷冷地笑,“皇后娘娘病了,大约,撑不过两三日,夫君要早早准备才是。”

程皓然捏着青青肩膀的手蓦地一收,疼得人要掉泪,“青青——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四妹不过是个孩子。”

青青忍着泪,偏头,妩媚地笑,“孩子呵,听起来好生可怜。怎么?将军要替天行道,处置了青青么?”

他不言语,松了手,与她擦肩而过。

空旷的庭院里,唯独留下青青一人,笑暖风多情,空余恨。

全文完

青青并不快乐,程青岚悄然无声地被淹没在睽熙重叠的黑暗中,兴许连一丝游离的魂魄都不曾留下。

青青觉得害怕,苍穹之下,无处藏身,无人可信。

青青指尖的血渍越积越多,脏了未成的牡丹图。

程皓然推门而入,望见青青盯着手指怔怔发呆的模样,一股燥气去了大半,无奈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她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含含糊糊说:“又想什么呢?扎了手都不知道。”

青青伸手去抚他俊朗的脸,笑,又似含着恨意,莫可追寻,“你来做什么?找人么?寻不着霜姑娘,心里慌了?”

程皓然有些踟蹰,静静看着她嘴角浮起的笑,忽而心酸,仿佛漏下一拍,又仿佛已然面对不能挽回的失去,他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青青扔了针线,吻着他,妖魅一般细语,“埋在院里第三棵杏树下,你若现在去挖,妾身约莫着,大约能挖出个干净的,久了可就被蛇虫鼠蚁咬得不成样子了。呀,早早为你备好了铁铲在门外,夫君,你说妾身是不是贤惠得紧哪?”

程皓然瞠目,无言可对。

青青道:“真是对不住,今日我心里顶顶的不痛快,便随便寻了个人活埋了玩玩,相公不会当真生我的气吧?”

程皓然莫可奈何,叹息道:“你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青青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捂着脸,放肆地哭,这便急了程皓然,忙不迭起身来将她抱进怀里,一句句切切哄着。

缓了一缓,青青才断断续续说道:“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许他出任何纰漏,先下手为强,谁都别想同我争!”

“真……真的?”

青青不语,这大约是老天替她做抉择,逼得她无处可逃。

及至深秋,左安良携前线众将回京听赏,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衡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程皓然领八千禁军封守睽熙,京城云诡谲,人心惶惶,茶肆之中人声鼎沸,俱说,日头偏西,要变天啦。

青青待在镇国公府中悉心养胎,瞧着肚子一天天大,便也不觉得日子寡淡。先前死去的人都入了土,程皓然令人将霜晚秋的尸体刨出来寻了块安静地葬了,他只说是为孩子积福,青青不过一笑置之,无心计较。

期间里半点消息没有,青青好几次想进去瞧瞧衡逸都被程皓然拦下。直至那夜雨声淙淙,青青心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便掀开被子将程皓然一脚踹醒,“我要进去。”

程皓然睡眼惺忪,只当她坏脾气耍子,便伸手又想将她抓进被子里,但青青却固执得很,穿着单衣便径自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忙忙碌碌地寻衣裳。

他从身后抱住她,生怕她着凉,打横了抱在怀里,喃喃道:“这大半夜的起来做什么?觉都不让睡了,我儿子一会肯定在你肚子里头哭呢。”

青青任他抱着坐在他怀里,他口中虽抱怨,手上却不停歇,捧着她白玉似的小脚在手心搓热了,才套上罗袜。

青青说:“我心里乱得很,无论如何,我得进去瞧瞧他。”

程皓然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无论何时何地,绝不离开我十步距离。”

青青道:“我去瞧皇上你也跟着?”

程皓然放她下地,自个招了丫鬟来伺候穿衣,“等我点齐人马再进。”

待到程皓然铠甲着身,刀剑在侧,才领了一百八十禁卫浩浩荡荡往内去。

但才入门,便听得丧钟大响,嚎哭声砰然撕裂裹尸布一般的暗黑苍穹。青青禁不住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幸而被程皓然拦腰抱住,她回不过神来,眼睛尽是惊惶,痴痴地望着程皓然,渴求一丝清明,“他……当真就这么走了?”

他说:“青青,你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青青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一世的纠缠,似乎就如此戛然而止,连最后一次相逢也渺茫无踪。

她陡然间失去双眼,青青的世界一片漆黑。

是长舒一口气的松懈,亦然是无疾而终的闷痛。

此时此刻才是,青青终于可以不惧怕失去地爱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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