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尔 - xp1024.com
《昆古尼尔》


对历史背景的赘语(建议略过)

书虽然扑街,但是该回答的疑问还需要一一解答,话说输人不输阵,扑街也该扑得有型有款。

本篇是为了让诸位看官形成一个基本的历史框架,建议直接跳过,反正有没有前传还不一定。

事情是这样的:本书描述的世界并非真正的架空,所谓“旧世界”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个。开始一切正常——全球化高度发展,形成几个以合作为主的地域性政治经济体统领世界,和平利用核能、积极寻找替代不可再生资源的途径、大规模改造陆地板块原貌、以永久性条约体系为框架展开全球合作、空间技术的空前发展……总之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光景。接下来,人类经过对自身规定性的深刻反思(无厌的贪欲和好奇心等等),计划将事关种族存殁的重大决定权、转交给更为理性的存在形式——实际上是个以终极AI为主、基因改造后的特种决策人员为辅的综合机制。事实证明这伙人是比较胜任的,所以大家过了一段舒心日子……然后考虑到这样写没市场,在作者协助下,这个成功的决策机制逐渐误入歧途,为缓解人类出现的种群退化迹象,决定秘密开展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戏剧性场景就此开始。

话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作者看来,所谓“科技力”并非一种实在的物质力量,它所代表的东西仅仅是“理性主义和实证主义的世界观”,也就是实验科学的衍生物,一种思想方法而已。科技之所以是解放生产力的良药,完全得益于它正确揭示了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至少是规律的一部分。同时,科技高度发达带来了某种“惰性”,人在规律面前无能为力,哲学教科书中明确声称,“规律不可创造,违背规律只有被历史所淘汰”,那么,人能想象的最伟大的创造性活动应属“创造规律本身”。换句话说,也就是对“必然”说不,从而踏入上帝的领域(就是乏味的逆天行为)。经过一番诡异的论证,人类推选出来的决策者认为,既然找不到对人类构成威胁的敌人,再没有什么比设立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伟大目标、更有利于恢复种群活力……所以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制造危机气氛(阴谋论者从此得到数不尽的素材,嘎嘎),试图营造更具挑战性的社会结构。

斗转星移,通过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发现,决策者们获得某种“历史性契机”(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由此展开的一系列操作、使原本不可能达成的逆天目标真正具有了可行性。希望本身使决策者开始脑残,在强烈企图心的支配下逐渐丧失理性和中立的态度,事态的失控变得不可避免……又是一番诡异的操作(不能说啊……汗),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人类第一次获得了意识对物质的胜利——改变了宇宙常数,增加了一种“中观作用力”——魔法力量闪亮登场。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创举获得成功,世界末日却毫无悬念地到来了:

逆天之后,出现一个不能解释的逻辑悖论——“必然”和“或然”界限被打破,再没有“完全确定”的范畴,自然界的神圣属性荡然无存,人类所熟知的整个宗教学、逻辑学和哲学体系完全失去效用。社会的上层建筑由内而外遭到瓦解,思想混乱使高度发达的物质资料生产部们沦为战争的附庸,旧世界从此宣告终结,随之而来的、只有无意义的相互残杀。刚开始,新生事物的力量总要比旧事物小得多,魔法力量并不能真正“战胜”科技力量,硬碰硬可以说毫无胜算。所幸最早掌握魔力的、正是决策团体本身,也就给后台操作创造了契机——挑拨离间然后坐收渔利,等别人打得元气大伤,再出来收拾残局。虽说有小规模科技力和魔法力的对抗发生,但“科魔大战”指的不是“火球和炮弹对轰”……就生产力水平而言,即便参考浩劫后魔法主导的地面世界、显然还赶不上过去科技昌明的年代。总之,经过一番诡异的操作(无语),魔法力量最终取得了不对称战争的胜利……

正常状态下,历史发展免不了出现反复,虽然逆天壮举获得成功,逆天的主体(人类种群)却几乎付出物种灭绝的代价。大战之后满目疮痍的世界留给了魔法力量所在的阵营,拒不接受新概念的科技残余逃到月球,开始了双方的长期对抗。《昆古尼尔》小说所描述的、是新时代草创期密布荆棘的道路。用不到一千年时间,地表世界基本消弭了灭种之危,然后就轮到解决不同阵营之间(地表世界、地下世界和月球世界)的矛盾啦……一切才刚刚开始。

如果耐心看完以上的介绍还没有发疯,也许有人要问(谜之音),是不是需要写到四百万字以上?答案是否定的。

虽说表达过去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全貌是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只讲述主要元素和“时代精神”,完全可以借助十到十五个相互关联的短篇故事来完成,总字数并不夸张。当然,这还是一张空头支票,综合考量作者的人品、才学、身体状况、经济能力、创作热情、扑街程度……等一系列指标后,进行一次成本核算,结论是,写前传纯属吃饱了撑的。不管怎样,如果遥远将来真有如此这般的机会,尝试写几个短篇也无伤大雅、无可厚非、无所事事、无忧无虑……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无知者无畏。

聊以自勉。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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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07



六个人的力量加起来,气闸只上升了一条窄缝。(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将军双眼布满红丝,盯住压弯的撬棍,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糅合了疲惫和深切的悲悯,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行了。”

“长官,您的命令?”军官睁着剩下的一只蓝眼睛,斜绕过前额的绷带浸透血水,混合了冷汗,沿黑乎乎的面颊划出几道浅纹。

将军苦涩地想到,对了,自己是个大人物。即使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还有人指望他用一个命令、跟必然来临的死亡讨价还价一番。

“没用。”他嘟哝着,像鱼类无声开合的嘴唇,只吐出一串带回声的气泡。“让孩子们跪下……还有时间祷告。”

军官艰难地拖着一条腿,往地面啐一口含血的唾沫。将军又老又虚弱,死期将至、却又如蒙大赦,正领着六个士兵跪成一圈,垂首默诵经文。军官轻触自己腰间的老古董——.45口径,塑钢混合结构,外表朴实无华,取下弹夹,只有一枚子弹。军官曾一万次擦拭这枚子弹,用对妻子都没有过的细腻,在弹头刻下一个十字。开始还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毕竟,动能武器的辉煌年代早已逝去,人和人的厮杀必须适应文明进步的要求,即便要杀,也该确保顷刻毙命;可一见他擦拭老枪的专注神情,连最挑剔的人也会稍稍远离、自动保持沉默。最后一次端详子弹上的十字——看来好像一个走样的笑——军官打开保险,大力拉扯套筒,把微笑的子弹推进枪膛。

今天他会用这颗子弹击穿某人的颅骨。

他咧开嘴笑笑,或者应该留给自己消受?反正双方都死有余辜。

将军在祷告,目光却在士兵和军官脸上徘徊。六个兵人人面带稚气,恐惧通过表情和动作表露无遗;军官至多三十岁,皱纹如同戈壁风蚀的刮痕,周身负伤,心力交瘁,杀气腾腾。将军无惧于死,却被军官流露出的憎厌表情深深震动。

那是罪人的神情。罪无可恕,又不甘于就死,像吞噬自己触手的章鱼,没有眼睑的双目只散发死气。

“后退!让我来!”

士兵们眼看军官用匕首锯齿状的一面剖开伤腿,从一堆破裂的硅胶骨片中取出代替胫骨的金属圆筒,少量血肉碎屑伴随电解液汩汩流出。首先尖叫的不是当事人,几名士兵陆续转身,发疯似的逃走了。将军毫不动容,转眼将手中步枪一分为三。两人一言不发,步枪的高能电池和义肢的金属圆筒相互连接,军官现在只能跪坐着,把圆筒塞进气闸底部的缝隙。接通回路时,两人都没有后退,似乎期待一次小规模爆炸能提前结束所有煎熬。圆筒中的气体瞬间产生高压,向上奋力推动沉重的气闸,两股机械力彼此抗衡,随着一声闷响,闸门不情愿地滑动了。

敌人毫无防备,将军和军官却无法作出任何动作。

窗外灰蓝色星球一如既往还在转动,他们有五年没能亲眼目睹这景象,陆地的轮廓已然无法辨认,大气中迅疾流动的铅灰色云朵一再提醒他们、曾对养育自己的大地和海洋犯下何等罪行。反抗暴政,逃离家园,军官和将军都曾以为、自己所做的是为伸张正义。弱者有权选择武器,直到这武器酿成大祸,受害者的复仇竟显得面目狰狞,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敌人停止抽泣,迎着惊诧的目光站直身体。

眼前的少女至多有十六岁,尖瘦脸庞还挂着泪痕,眼睛却放射骇人的憎恨。她右手前指,吐出一串铿锵字句,将军手中的步枪应声化作一团飞溅的闪光。焦糊味和惨叫唤醒了军官的杀意,不管敌人看来如何脆弱,这些人只需几个音节就能放倒一名老兵!扳动击锤,军官用剩下一只眼睛瞄准对方眉心。少女平静的姿态让扳机扣动的瞬间格外漫长,黄铜弹壳冒着轻烟被猛烈抛飞,只需三十分之一秒,弹头就要凿穿对方血肉!

下一刻,以亿计的高温高压,把厮杀的双方连同飞行的子弹、一齐化为电离后的摇曳云团。三十八万公里之外,地面上的居民有幸目睹这场冲突的尾声:悬挂在夏日夜空中的暗淡圆月,表面绽开一朵升腾的火花,将自身十分之一的物质抛入无尽虚空,妖艳光芒持续了大约一刻钟。

后来,水手们把这一年称作“风浪号角之年”,从此潮汐涨落变得扑朔迷离。

除了更多天灾人祸,新纪元的第一缕曙光仍旧如期而至。

来不及为湮没于昨天的故事树碑立传,混乱和希望已经急着书写新的历史。

时光飞逝,旅程由此开始。

第一章 塔

惨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一角,正用它半圆形的一面反射微光,其余丑陋的部分恰巧潜伏在浓云中,只投下一团枝枝蔓蔓、破碎凌乱的影子。www.65txt.com

“……他们通过漫长梯级向上登攀,所用时日超过九十次日出,长梯直通天际,凡六万万九千级。抵达月亮时正逢满月,向上观望,唯见茫茫大地,尽没于银辉中……”

学徒合起小书,皮面上的烫金字已磨损至不能辨认。他勉力睁开眼睛,向窄窗外看去。穹隆密布阴云,扣在略微隆起的山川河谷间,疏落几缕云气在下方不远处快速变换,勾勒出高空疾风的轮廓;一只云鹏缓缓掠过窄窗上方,张开六十尺宽的扁平口器,吞下一片潮湿的卷云。它雾状的左翼迎上通天塔光滑的表面,立刻搅成一团,直到飘离塔身一段距离,才重新愈合如初。云鹏吐出含着冰晶的雾,转身向月亮游去(注:文中的“尺”一律为市尺;1市尺约合0.33米)。

学徒蜷缩进睡椅深处,壁炉“噼啪”作响,发出阵阵催眠的热气,令他显得更加慵倦。小而温暖的房间,弥漫着陈旧书页的霉味儿,壁炉前方的小桌上,堆满了零散的笔记和一卷卷发黄的卷轴。

“……蒂芬尼……”

女孩干涩的嘴唇留下新鲜草莓的味道,冰凉的一吻让十四岁的杰罗姆·森特头晕目眩。他青紫色的唇片嗡动着,骨节结冰,泪水化成蒸汽。女孩模糊地笑了,把濒死的杰罗姆拥入怀中,一团淡蓝色火苗舔过他的鬓发,燃烧起来。

学徒狂乱地挣扎起身,炉火点燃了小桌上的纸张,不慌不忙地阴燃着。学徒脸色惨白,直盯着火苗发呆。他黑色瞳孔空虚地大张着,旧长袍裹着僵硬的身体,胸口剧烈起伏。

门被“砰”地撞开,一只小狗似的生物两步蹦到小桌前,吐出一串快速清晰的咒语。小桌上方数尺方圆的空气向一点坍塌,火苗随着向上飞舞的纸张骤然熄灭了。

“火警!四次,一个月!你混蛋!”

学徒定一定神,把一杯水泼进壁炉里,冒出一股青烟。不理会汪汪乱叫的家伙,开始收拾飘散的笔记。

“汪汪,你坏蛋!”小狗似的活物叫骂几声,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在意,栗色的大眼睛里涌出眼泪来。“火警,汪汪受责罚!你坏蛋!”

学徒把书页胡乱堆起来,泄气地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家伙。

“好好,我坏蛋,汪汪是好蛋,别哭啦!”

汪汪舔舔眼睛,发出小狗特有的“呜呜”声。学徒只得搜索周身,从暗袋里取出些脱水的红色花瓣来。汪汪马上兴致勃勃地嗅着,摇动黄褐色尾巴不停兜圈子。学徒留下汪汪,举步离开小室,一面走,一面回忆刚才的迷梦。

通天塔十五尺厚的外壳抵挡着凛冽强风,有时高空吹拂的气流仍能撼动它的塔身,塔里的生物每年都会感到三五次较强的晃动。学徒曾在一扇透镜组成的窄窗目睹过这类事:夹在两层云幕之间可见的塔身,上下延伸至莫名远方;随着一团半透明、有如奔马的气团冲击塔的腹部,整座塔像一条蠕动的蚯蚓,由下至上波浪般流淌起来——然后学徒发现自己仰躺在地板上,数着眼前飞舞的星星。

如果气流足够有力,学徒自嘲地想,当自己被抛进虚空冻死之前,最后想到的会是什么呢?他无意识地碰碰嘴唇,眉头紧皱一下,把脸放进竖起兜帽织成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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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苏·塞洛普冷冷地吐出这个词,并让它悬空一会儿,接着说,“只是一种自然力宣泄之形式。比狂风复杂一些,比物质燃烧更加危险,但实质上没有不可理解的部分。仅仅在三百年前,无知的人们还有烧死巫师的习惯;可笑的是,魔力远比他们信奉的人格神合理的多——至少它不包括荒谬、无以言说的内容……”

半圆形厅堂像塔里其他结构一样,包含着精巧紧凑的建筑风格:讲坛设在厅堂最低处,学员的阶梯形座位碗一样向上罗列成陡峭的斜面,足以盛下三百个无所事事、昏昏欲睡的家伙。事实上,学徒从未见过这里就坐的人数超过四十,这几年更是空旷寂寥,只剩几个毛头小子低声谈笑。他沿着环形梯级向下徐行,苏·塞洛普继续大放厥词。

“……除了物质和能量,存在的形式还有数种已被获知……魔力是物、能转换的方式之一,它……唯一高于一般存在的就是其多样性……”

学徒对苏·塞洛普表现出的自信满满感到脸上发烧,他在十年里学到的一切归结为一点,即“存身之道,谨慎谦虚”;从只会用火花点燃长袍的菜鸟,到住在塔顶的法师之主,鲜有几个自夸高明的狂徒——这类人的寿命一般在学会六级法术之前已经结束了。苏·塞洛普是个例外,下一次升位仪式之后,他将成为有称号的正式施法者,唯一与他竞争这一殊荣的,正是学徒自己。

苏·塞洛普察觉到对手的脚步声,挂上一个恰如其分的友好笑容,却懒得隐藏眼中的敌意。

“导师的命令。”学徒直截了当地说。“你和我,到第四层的‘绿荫’。”

苏·塞洛普稳健地点头,挑起一边眉毛,“还有四周……我们难道不该去探探老头子们的口风吗?你知道,他们很可能会网开一面,毕竟你我是这五年来唯一的毕业生……”

学徒安静地注视他片刻,在对方感到尴尬之前垂下目光。“导师们会有安排的,要做的只是服从。”

苏·塞洛普见他转身走开,流露出一个鄙夷和警惕混合的表情。他自信这个应声虫绝非自己的对手,但对方一样通过重重考验才有今天,任何大意都可能带来悔恨。

两人保持五、六步的距离,缓缓向塔顶方向走着,当进入第四层,刚好迎来一道曙光。第四层和两人居住的第五层大不相同,从气闷的走廊到曲折黑暗的阶梯,第五层鲜有阳光,居民是高等学徒和刚入学的小子们;第四层则是导师的住宅区,巨型环状透镜组使这一层充分享受阳光和美景,四处种植着绿色植物过滤了原本浑浊的空气;栖息在花木间的鸟类争奇斗艳,大多是导师们的魔宠;高塔和外界联络的中枢——四座传送门——全部分布在这一层。再向上,第三层属于通天塔法师公会掌权人物的私宅和实验室,闲人免进;第二层是法师之主,伟大的塞巴斯蒂安的领域;至于第一层的情况,只有法师中的权贵略知一二。

学徒和苏·塞洛普同时停下来,面向一排横向伸延的巨大透镜,被镜子反射的景象夺去注视的焦点:

初升的太阳沿一个薄薄的剖面被挤压成椭圆形,懒散地发着光。剖面的面积难于计算,三角形、半透明、铺满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阳光透过它时似乎被榨干了活气,呈现出日暮时分的黯淡色泽。剖面被气流推开一段距离,与之相连的其他部分慢慢浮现出来。一座漂浮的城市,像一艘不成比例的单桅帆船,下方探出几座倒置的尖塔,群鸟如同追随海船的鱼潮穿梭其间。风和光同时作用于三角形巨帆,使整座城市贴近到危险的距离,几乎能看清由细小窗口探出来的、睡眼惺忪的人类脸孔。

虽然镜窗常常反映光怪陆离的画面,不过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驻足观看被认为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毕竟,地上的王国没有那个宣称对通天塔领有主权,既然身处一座“不存在”的建筑中,对这里发生的怪事也就没必要太过当真。

学徒瞥一眼苏·塞洛普,他正装作整理长袍,一脸若无其事。无须具备惊人的洞察力,学徒心里明白,只为从第五层的地洞里探出头来,对方就有足够理由在仪式上下杀手了——虽然他不知道,通天塔的法师公会在整个施法者世界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很快,此行的目的地显现在不远处。

“绿荫”是条曲折的回廊,方形支架毫无粉饰,四面爬满喜光的蔓生植物,只有丝缕阳光透过不断争夺光热的绿叶射进来,很快这些缝隙也被爬行的叶片遮住。即便如此,总有新的空隙容许光线通过,回廊看上去在斑驳光照下不断变化。如果不惧蚊虫叮咬,倒是个会面的幽静地点。

学徒与苏·塞洛普一并走进回廊入口,只行了十几步,就发现两个人影在等待他们。

“您好……大师。”苏·塞洛普从法师袍子的式样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学徒却打量着这位大师的面纱,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此人——通天塔里有“大师”称号的人并不多。

两个人影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学徒识趣地垂首肃立,两眼盯住自己的旧靴子。这类好笑的规矩让他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那时克瑞恩的法师公会几乎有三百名会员,学徒的死亡率维持在百分之七,导师们比皇帝更加专横自负,杰罗姆·森特还不曾掌握过流转的能量,以及命运。

苏·塞洛普不安地把重心从两脚之间来回挪动,他的灰色袍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对方鞭子似的目光使他惊惧和恼怒。学徒沉默地承受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默记一段四十句的“沉默术”咒文,他感到一些丝线般的事物掠过自己的前额,试探地轻叩一下,马上痉挛地退走了。杰罗姆霎时明了了对方的身份,一阵深切的厌恶油然而生。这时,苏·塞洛普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四人之间紧绷的弦一下子断裂了。

“够了!”

最先开口的是“大师”,他身旁的人影变换一下姿势,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气息立刻退回到一双细小的眼睛之后。

“看着我。”

“大师”的声音在空气中凝聚成一线,直接刺向学徒的耳膜,使他确信这一命令是对自己发出的。

学徒顺从地抬起目光,与“大师”对视。

面纱上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瞳孔呈现出扁圆形,令人想起某种夜行动物;学徒感到自己正凝视两道无底山涧,铺满地衣和潮湿的雾气,向下拉扯着他。“大师”发现学徒的浅层记忆里不过是些常用的咒语,便收回令人不快的目光,冷淡地说:“我的弟子,朗茨,会参与这次的升位仪式——作为你们共同的对手。”

“大师,您的意思是……”苏·塞洛普难以置信地问。

“住口!谁允许你说话的?!”这做作的声音让学徒打了个寒颤,一道阳光斜射向地面,“大师”身边的那个矮小的学徒向后缩了缩,他满脸都是淡淡的瘢痕,细小的三角形眼睛目光闪烁,流露出无法掩饰的乖戾神情。

苏·塞洛普厌恶地看一眼,却没有再说话。学徒扫一眼“大师”领口处的紫蔷薇别针,然后把目光自然地滑向地面,一切都清楚了。

“你们可以退下了。”

学徒向“大师”鞠躬,退行几步,转身向出口走去。

等到离开“绿荫”,苏·塞洛普铁青着脸,开口说:“还有比这更可恨的羞辱吗?今天他们令我的家族蒙羞!”

“如果朗茨先生在仪式中保持这样可观的气度,”学徒温和地说,“蒙羞还是次要的。我至少会多准备一个‘心智护盾’,以防万一。”

苏·塞洛普了解地点点头。“我忘了你来自科瑞恩的‘静水学院’,真的有学徒被当成法术触媒吗?”

“更糟。”学徒想想说,“你不会想知道细节。”

苏·塞洛普撇撇嘴。“在罗森,导师和学徒致少还保持着贵族之间的客套。虚伪,但是客套。”

“一位‘大法师’的弟子,”学徒认真地说,“无论多么无礼,都必须得到重视。别忘了准备一个‘心智护盾’……以防万一。”

苏·塞洛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向自己导师在第四层的住所走去。学徒无奈地看着他,希望自己的警告已经盖过了对方敏感的自尊,否则升位仪式将变得非常精彩。

别在灰袍衬里的一枚别针发出三次短促的震动,学徒受到自己导师的召唤。转过几个拱门,穿越一片青草地,沿着向下的甬道前进了二十步,学徒侧身没入墙壁左侧一道暗门中。现在他置身于一条与甬道平行,没有一扇镜窗的石板路上,摇曳的紫色灯火把影子投向石灰石墙壁。他对自己导师的怪僻十分了解,虽然厌恶阳光和白昼,又要把实验室放在第四层,理由是“没有光的地方阴影也无处容身”。他只好赞成这种见解,对住第五层的居民来说,黑暗的确是个安静的好邻居。

暗门无声滑向一边,面前出现一间四方形小室,四壁装饰着落地镜子。学徒向其中一面走去,看着自己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惨白的脸色活像溺毙不久的尸体,黑发黑眼和皮肤形成强烈对比,流露出倦怠、虚弱的意味。直到一步跨过镜面,他才驱散对自身形象的不快。

桃花心木画框,天鹅绒坐垫,六百本精制皮面书册陈列在两个枣红色书柜中,壁炉旁的矮脚桌上摆着陈年佳酿,朱利安·索尔正从水晶杯里啜饮鲜红酒浆。他伸出右手食指,用一个绿玉指环按压眉骨,浓黑的长发和络腮胡子融为一体,只露出深陷的双目闪闪发光。

“你看起来糟透了,杰罗姆。”

“而您则容光焕发,先生。”

朱利安·索尔斟满酒杯,示意学徒坐下。

杰罗姆倚进柔软的长椅中,对淡淡的龙涎香味皱了皱眉。

“过敏症又犯了?我确信你需要经常散步,一些新鲜空气,还有这个……”

一只酒杯平稳地滑向学徒,学徒注视着它琥珀色的内容物不断旋转,伸手接过酒杯,却没有饮用。

“胃病,这类良药不适合我。”

朱利安·索尔不以为意,向他微微举杯,一饮而尽。

“见过那两位了?你怎么看?”

学徒沉吟一下,把杯子放在一旁。

“一个读心者和他的霍格人导师,协会如果对我们的工作有不同见解,为什么没有书面通知?通天塔公会虽然不是最有实力的施法者社团,但也不会接受两个非人属成员。协会安插它的打手,是要羞辱我们,还是羞辱这个公会呢?”

朱利安改变一下坐姿,把脸孔完全从阴影里摆脱出来,清晰地说:“没必要这么刻薄,你我都清楚,有能力越过‘界限’的施法者少有纯种人类,如果协会决定再擢升你一个级别,你才是这些人中的异类。”

学徒露出倦怠的神情,说:“我不想争论,但他们的态度令人不快,如果我必须继续扮演我的角色,至少我要远离那些诡异的生物,或者随时打探一切的读心者。”

朱利安暧昧地停顿一下,轻轻敲打杯沿。“他们不是派来对付你我的,明晚是“暮月”,这两人将配属于‘蓝色闪光’,一小队施法者要清理第三层,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吧?”

杰罗姆皱眉。“第三层?守门的大法师去度假了?”

“差不多,”朱利安啜一口酒,眼光投向炉火。“鲁格大师不太走运。二十小时以前‘门’被几个客人强行打开,我想想……一位恶魔领主和他的魅魔女伴,加上两个机械生物莱曼人,和一团发疯的‘孢子云’。鲁格明智地选择逃走,可惜忘了给自己的传送仗充能——一位大法师——你知道的,习惯把这类琐事交给助手去办。他的助手……叫什么来着?”

“维斯莱。”

“维斯莱。几乎一上来就中了魅魔的即死咒语,而老鲁格则被均匀的一分为二,没来得及反击。可耻的死法。”

杰罗姆感觉胃里的土豆泥开始搅动,于是把酒杯里的液体倒进嘴里,温醇的酒浆暂时麻痹了知觉。“这几位客人足够拆掉第三层了。”

“足够了。”朱利安点点头,“客人们突破第六道屏障时打开了‘篱笆’,所以我们有活干了。”

“你是指‘时间结界’?上次给它充能好像是一周前。”

“花了我们三天时间,如果客人提前几天拜访,你我就不会完整地哀悼别人了。”

学徒低声说:“鲁格是个老好人。”

“我只希望进去时不要遇上他被撕碎的场面,记住,”朱利安认真地说,“晚上别吃任何食物,你胃不好。”

杰罗姆对朱利安表现出的冷酷习以为常,毕竟,两年中他们见识了太多“不走运”的同僚,即使协会在埃拉莫霍山的前线堡垒,看来也比通天塔安全一些。

“还想来一杯吗?”朱利安微笑着说。“为一份看守空间裂隙的绝望工作干杯。”

“好吧。”

******

杰罗姆从疯狂的头痛中回过神来。他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这儿了。壁炉早已熄灭,四周只有冷空气和他作伴,墙上的露水让他感到关节发冷,似乎三十岁以前风湿病就会光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为健康着想,应该马上让朱利安把他弄出这鬼地方,而不是继续扮演一个二十四岁无助的学徒。

杰罗姆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昨天的醇酒使他暂时摆脱了梦魇。这些时刻纠缠他、不断重放的梦,应当就是自己那笔“交易”的代价了。时间还早,杰罗姆瞄一眼窄窗,阳光普照,月亮只剩一个水母般的影子。经常在附近徘徊的那只云鹏正栖息在一片卷云上,享受日光浴。

当他出现在半圆形厅堂中时,苏·塞洛普冲他点点头,带着几个学生参加实践课程去了。杰罗姆感到好笑,昨天这个时候两人还是搭不上话的对手关系,此时却成了暂时的同盟。

事实上,杰罗姆有些羡慕对方。活在一个有条不紊的世界里,在通天塔接受人人艳羡的教育,若干年后成为一位“大师”;然后风光地返回故乡,继承一块土地,生下有封号的后代,在平静中死去……杰罗姆知道自己很早就没指望这样生活了,几小时后,一群怒气冲冲的异界生物很可能结束他的任何设想;此时他还得装做自信满满地,对眼前的小子们讲授纯属胡扯的“神秘”知识。无论如何,得知生活的真相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而他已没有再选一次的机会了。

吩咐学生自习后,杰罗姆从袍子里取出一部手掌大小的书册,解开搭扣,小册子展开成一本大书摊放在膝头,记满了歇伦字母和简约的图示。这是杰罗姆的魔法书,十年前由朱利安交到他手中,片刻不曾离身。他必须从中选出最合适的法术来记忆,今晚的对手不会心慈手软,给他犯错误的机会。

两个“高等刀剑防御”,两个“法术吸收”,一个“高等加速”,他用自己大部分法术位置记忆了防御法术,再记下一项高级法术“预言术”,最终设想一遍可能遇到的紧急情况。学徒的脑像最精确的机器,填满符号与意象,很快,法术位用完了。他陷入深沉的冥想状态,只需四个小时,魔力就能通过轻柔的耳语和微妙的手势撼动物质和精神。

今晚月亮只露出一个侧面,杰罗姆和朱利安穿过一道伪装成墙壁的秘门,发现六个人已经整装待发。霍格人“大师”和他的读心者学徒。两名“蓝色闪光”成员,费尔和克里夫,是杰罗姆在协会的旧识。第三层的大法师,协会安插在通天塔的眼线之一“冷金”先生。加上一座六尺多高(两米多),有着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

杰罗姆瞄一眼读心者,他卷曲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细小的三角形眼睛嵌在布满瘢痕的脸上,正提防地左右观望,见到杰罗姆时表情比见鬼还难看。霍格人“大师”一付要死不活的样子,只露出双眼打量他一下。杰罗姆虚伪地向“大师”和“冷金”先生鞠躬,虽然按照协会的标准,杰罗姆与他们属于不同编制。“冷金”先生不客气地接受了,“大师”则生硬地回了一礼。几人之间没有什么寒暄,其他人似乎有意和读心者师徒保持一定距离,气氛有些尴尬。事实上,谁也不愿意接近这些声名狼藉的人物——每次协会授意剪除内部成员,都由这类人操刀。

朱利安直截地说:“要小心,当然这无须提醒;朗茨负责侦查恶魔的意图,把对方的动向通知杰罗姆。我,‘冷金’先生和‘大师’,负责主要攻击手段,莱曼人保护朗茨和杰罗姆,克里夫和费尔支援吃紧的一方。请注意,‘命令者’的指令是绝对的,所有人服从杰罗姆的调度。战斗全程的纪录会上交协会进行评定,先生们,请务必坚守各自的位置。”

“大师”取出六枚“细语戒指”,银质指环刻有精美的镂空,散发出淡淡的魔法气息。杰罗姆,朱利安,“冷金”,克里夫和费尔戴上它,“大师”用一个字激活了戒指,然后把戒指放在自己的前额处,马上“融入”颅骨,消失不见了。

朱利安默想一个歇伦字母,杰罗姆读出它,证明六人之间已经建立了直觉的联系。杰罗姆想到,协会严禁读心者佩戴这类装置,以防加强他们入侵心智的能力,自己等于是朗茨和众人的中介,不由得有些踌躇。朱利安用目光提醒他,他已经处于“联系”之中,不该分神。

杰罗姆扫视一眼四周,向莱曼人下令,“请开门。”

莱曼人揭开刻满符文的金属板,露出内里巨大的空洞。几个人依次进入,眼前是看门人的房间,再向内则是“客房”,一道不断闪烁的空间裂隙就是“门”。朱利安最先步入“客房”,其他人开始对自身施加防御性法术。

随着朱利安的信号,杰罗姆等人进入“客房”。“客房”呈圆形,是一片空旷的环带结构,直径约500尺,也是塔里最大的独立空间,地面刻满歇伦字母,中央是空间裂隙。从中心向外,环绕着十五道圆环,每一环代表一道法术激活的掩体,只需一个字,环形装置就会竖起能量壁,足以抵消由内向外施加的打击或者七八道法术。此时的情景十分诡异:

由中心向外的六道防御环已经被摧毁,两个巨大的莱曼人正用拳头捣毁第七环。他们银色的躯体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型,头颅一侧配有一只水晶状视觉装置,另一边画着一只流泪的眼睛。

紧随其后,火红皮肤的恶魔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长着堪称英俊的面目,深陷的双眼像两块火炭,一对长角缠绕金链,披挂蚀刻精美的全套钢甲,看来充满邪恶的魅力。斜倚在恶魔身旁,魅魔的链甲配合腰背曲线,用闪光的半月形金属妆点,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身材;被黑发半掩的脸孔如梦境般完美,足以迷惑任何心智软弱的类人生物。

此时,时间结界的效力使所有动作定格在一瞬间,越过恶魔肩头,鲁格大师凄惨的遗骸,正仰躺在第三道环带附近。被利器割裂的腰部诡异地扭曲着,手中攥着一张魔力用尽的“禁锢术”卷轴。杰罗姆没见到“孢子云”的影子,一大团吞噬活体的翻滚黑雾是不应该消失不见的,提醒各人注意后,朱利安,“冷金”和“大师”分散站立在前排,费尔和克里夫取出法仗,留在左后方待命;杰罗姆在队伍后方找一个视线良好的位置,莱曼人和读心者站在一旁。

杰罗姆发出进攻的口令,静止不动的四名敌人随着结界失效开始动作起来。

读心者伸展开心灵感应网,跨过150尺距离,试图侵入恶魔的意识,第一次试探被毫无悬念地弹开了。

两个莱曼人不分先后地击中第七道防壁,掀起一阵噼啪作响的火花;“冷金”直接掷出火球,恶魔把熊熊燃烧的瞳孔转向“冷金”,火球与目光相遇,如同强风中的烛火,一下熄灭了;魅魔略微扬首,对朱利安送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微笑,附赠一道致命咒语“死亡问候”。

第七道防壁抵消了莱曼人的重击和魅魔的法术,朱利安送出的冰箭却顺利穿过它,楔进恶魔小腹;“大师”念出一段十四个单音组成的咒语,配合复杂的手势,直到恶魔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怒吼,施法过程才最终完成——黄绿色的浓雾瞬间淹没了恶魔和莱曼人,浓密的酸性气体与莱曼人的躯体接触,发出“嘶嘶”的声响。

站在前排的三个法师从容施法,此起彼伏的吟唱带来大量火,电,冰的魔法形态,轮番在敌阵中炸开。雾中的敌人停止施法,集中全力推倒了三重防壁,从酸雾中脱身出来:莱曼人原本闪亮的外壳呈现出斑斑锈迹,关节也发出脆响;魅魔周身环绕魔法构成的炫目光环,看来毫发未伤;恶魔大步跨出酸雾笼罩,身穿的铠甲已变成暗灰色,红色皮肤却只蒙上一层水汽,完全不惧烧蚀金属的酸液。

读心者侵入心灵的尝试再次失败,却捕捉到一些零散的意识。杰罗姆马上感到头皮发麻,强忍住不快,接到读心者送来的消息。

——恶魔正在使用一枚“破魔之戒”!

杰罗姆向诸人发出强烈警告,一直站在一边观望的克里夫和费尔同时激活法仗,二十枚拖着尾焰的魔法飞弹不分先后击中恶魔前胸,把钢甲凿出无数细小凹痕;刚刚射出火箭的“冷金”和“大师”来不及再次施法,只好后退一段距离;朱利安一次激活剩下的五道防壁,向恶魔举手掷出一排利刃般的冰锥,一个莱曼人迅速趋前,用身体挡住这致命的一击,冰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莱曼人胸前划开一条细缝。转眼间,主攻的法师一起使用了法术,处于短暂的失神状态。

恶魔在蝗群般的飞弹中立稳身躯,右手食指前伸,用尖锐的古代摩曼语高喊:“死!”

杰罗姆大声呼喊:“趴下!”

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斜跨一步,用身体遮住读心者和杰罗姆。一声爆响,无数钢钉由恶魔右手呈扇形飞射,五道防壁吸收了大部分攻势,闪动一下,几乎同时熄灭了;余下几十枚纷纷落空,其中只有两枚奏效:一枚穿透“冷金”的“刀剑防御”法术,刺入右胸数寸,在肺腔里化为一串水银;一枚直接透过费尔左目,被颅骨拦在脑中。

朱利安来不及庆幸,就对上了魅魔手中绽开的军刀;“大师”毫无仪态地爬起身,面纱跌落,露出一张“只有”两只眼睛的可怖脸孔,褶皱状的发声器官集中在灰色皮肤覆盖的颈部。

读心者传来一个慌乱的意象,杰罗姆把目光投向正前——伤痕累累的两个莱曼人已经冲过倒塌的防壁,把挣扎哀号的“冷金”踏为肉泥;克里夫发出的飞弹激怒了恶魔,抽出五尺长的佩剑,恶魔两步就冲到他面前;同时,朱利安用手中的金属法仗挡住了魅魔三次重击,法仗由中央一折为二。

杰罗姆向红眼睛的莱曼人下令,“支援朱利安!”

莱曼人大步向魅魔逼近,同时,杰罗姆通过戒指对“大师”下了一道命令。

“大师”犹豫一秒钟,不顾两个快速接近的莱曼人,向攻击克里夫的恶魔发出冰箭。

杰罗姆用四秒钟激活了脑中的“预言术”,一时间四周危急的战况化为缓慢旋转的灰白图像,攻防双方的优劣形势展开为一条曲折的道路,各种可能的结局化作大大小小的岔路向前延伸。大多数岔路在恶魔的刀剑下嘎然而止。前方密布阴云,置身于流转的因果链条中,杰罗姆感到不断加剧的无助。一旦法术的保护效力用尽,他就会陷入大量可能性编织的迷宫中,最终死于脑溢血。冒险向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深进几步,杰罗姆感觉一股巨力正向外挤压自己的眼球,他放弃了紧张的计算,全凭本能地跨进一条岔路,一个微弱的希望展现在眼前。杰罗姆最后估量一遍成功的几率,转身返回出发的时间点,“预言术”的效力到此为止。

当他从法术中回过神来,红眼睛的莱曼人刚刚接住魅魔的军刀。“大师”惊恐地面对两个庞然大物,朱利安丢下断裂的法仗,试图离开魅魔军刀的范围。恶魔用佩剑的剑脊挡住了冰箭,克里夫趁机施展一道“次级刀剑防御”。

杰罗姆向朱利安和“大师”发出最后两道命令,然后开始施法。

流畅的低语配合精确的手势,坚硬的金属地板立刻铺上一层淡红色轻雾,轻雾下方隐现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处于法阵范围内的物体将被完全随机地传送到法阵中任意一点。即将被两个莱曼人挤扁的“大师”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魅魔左后方不远处。“大师”依照命令向魅魔发出五颗魔法飞弹,红眼睛的莱曼人在魅魔失去平衡的瞬间击碎了她的脊柱。杰罗姆和克里夫对掉了位置,恶魔发出一声叫喊,两个莱曼人转而向学徒冲来。

恶魔的长剑直搠向杰罗姆前胸,学徒向右斜退一步,避开一下直刺,几乎感到银色莱曼人飞奔时震动地面的脚步声。

没来的及收回剑刃,恶魔和学徒就被传送至第七层防壁内侧。耳边传来读心者的惨叫,他被传送到两个莱曼人附近,几乎被对方的铁拳击中;“大师”和克里夫,加上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马上赶去支援。

这时,朱利安依照杰罗姆最后的命令,完成了一道九级法术“自由术”,一团翻滚的黑雾出现在鲁格大师的残骸附近。

恶魔善用诡计,在通过空间裂隙到达敌方领域之前,通常会放出一些生猛的怪物作为先头部队,试探裂隙另一面的防御。杰罗姆一开始猜测,“孢子云”应该最先穿过裂隙,遭遇了执勤的鲁格大师,并最终被鲁格施展的“禁锢术”封入一处亚空间;恶魔利用鲁格施法完成的瞬间偷袭得手,一举杀死了一名大法师。他利用“预言术”证明了这一猜测,想借助被释放的“孢子云”与恶魔斗个两败俱伤。抱歉的是,并非所有的步骤都会像“预言术”揭示的那样发展,“预言”只提供了某种可能性,任何微小的变动都会改变其结局。接下来的情形打破了学徒的计划:

恶魔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收回佩剑,快速释放一道“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孢子云”失去了最近的目标,以惊人的高速转而向杰罗姆扑来。它云雾状的身体头部张开,形成一个蠕动的口袋,内部电芒闪闪——对这种长相怪异、食欲旺盛的生物来说,消化杰罗姆这样的开胃菜不会超过半分钟。学徒无法兼顾等待偷袭的恶魔,只好从袍子里取出一缕捆成一束的绒毛,默念四个单音,向前方猛吹一口气,这时“口袋”的袋口已经吞下了他的头!

一股强风一下子把“孢子云”吹成一只膨胀的气球,将它猛推向空间裂隙附近,寸许长的绒毛布满了二十尺方圆的空间,缓慢下落。在飞舞的绒毛中,学徒马上发现了隐形的恶魔——确切地说是感觉到——恶魔的拳头重重锤在他左肩。这时读心者正狼狈地爬行,三个莱曼人战做一团,铁拳交击,发出阵阵闷响,“大师”和克里夫交替放出魔法飞弹助阵。

若不是环绕周身的“高等刀剑防御”,杰罗姆已经滚了几圈;恶魔缓缓现身,取长剑在手,一剑斜斩学徒头颈。“高等刀剑防御”使剑刃急剧减速,冒起一股加热的青烟,恶魔感到剑柄传来的热量——剑身好像插入了浓稠的岩浆。学徒稍微后退,精确地避开这一剑。

“命令者,你意外的强大!”恶魔带着一丝惊诧,用古摩曼语说道。

“都结束了,阁下。您为什么不选择体面的返回故乡呢?”

恶魔意识到学徒说的是摩曼语,他扫视一眼战场,一个银色莱曼人已经被捣毁,另一个在围攻之下也已严重受损,朱利安正警惕地注视他,一张“解离术”卷轴已经展开。显然,胜利的天平再一次向对方倾斜。

“……而且拥有超越年龄的睿智,”恶魔的表情软化下来,做作地说,“我没有与你继续战斗的理由,你的卓越技巧赢得了敌人的敬重。我将回到‘门’的另一侧,让我们结束这可笑的争执吧!”

杰罗姆微微躬身,后退半步,眼睛没离开对方的右手。

恶魔把长剑送入剑鞘,向学徒深深鞠躬,当他直起身时,轻触那枚“破魔之戒”。

杰罗姆感到包围自己的防御魔法被一扫而空,恶魔在说话的间隙摩擦戒指,准备了一道“解除魔法”。

用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取剑,恶魔照原样斜斩对方头颈,长剑和剑鞘摩擦的声音一响,学徒颈侧的皮肤已经触到微凉的金属!

下一刻,学徒消失在剑锋下。甚至超过恶魔的反射速度,一把短剑没入他左肋甲胄的连接处,深入内脏,伤口还来不及冒出鲜血。

恶魔在剧痛中向右前方斜退,长剑徒劳地挥舞;再一阵绞痛,短剑又给他添了道新伤——一样深,一样致命。恶魔强健的身躯还有余力,他不甘心就这么给一个人类打败,长着利爪的左手一下捉住对方后颈,就要发力捏碎那柔软的骨头。

第三剑瓦解了他的意志。短剑竖着楔进去,切开波浪形伤口,深且致命。被这恶毒的连击摧垮,恶魔黄绿色鲜血向地板标射,随着他失控地转动,画出一条螺旋轨迹。一对敌手好像跳了段狐步舞,只不过舞曲终结时,看不到彬彬有礼的谢幕。

恶魔丢下武器,抽搐着倒地,最后见到的景象夺走了他全部焦点,印入垂死的脑中:

一把只有一肘长的青铜短剑,护手被铸成一只奇怪的生物——它上肢已经折断,正展开蒙着翼膜的肉翅,抬头发出濒死的呼喊。暗淡的剑锋一动,恶魔的世界陷入黑暗中。

在恶魔摩擦戒指时,杰罗姆已经默念出完整的“高等加速术”咒语,对方破除魔法,发动突袭前的瞬间,“高等加速术”把杰罗姆的行动速度提升至极限,短剑从左袖的皮鞘抽出,三次刺入恶魔肋骨之间同一位置。直到对手倒地,咽喉被剑锋划破,这场狡诈的较量刚好持续了七秒钟。事实上,施法时机的掌握只需片刻偏差,学徒的下场将与鲁格大师毫无二致。

杰罗姆在尸体上拭净剑锋,取下恶魔食指上的“破魔之戒”,短剑被送回皮鞘。此时朱利安把“解离术”攻击的目标转向回游的“孢子云”,“孢子云”瞬间化为齑粉。

最后的敌人在魔法飞弹和莱曼人的铁拳下轰然倒塌,读心者喘息着跪倒在残骸边。用尽了最后一条法术,“大师”和克里夫接近虚脱。战场一片狼藉,胜利一方同样付出了沉重代价。

“如果他说话算数,”朱利安看着恶魔微微**的尸体问,“你会放他离开吗?”

杰罗姆没有正视朱利安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等待还在运转的传送阵,把自己抛向某个地方。

第二章 迷宫

——试过深呼吸吗?真正的深、深、深呼吸。(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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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恶作剧地笑起来,青涩的唇片在杰罗姆·森特的耳边若即若离。

——深深地、深深地吸气……让气体充满你的肺……就这样,别把它们吐出来。现在想像一件最开心的事。

除了这一刻?杰罗姆微微摇头。

——摒住呼吸,想像我在你身边。

阳光给女孩的短发加上一道金边,灵动的眼波短暂凝注片刻,那瞳孔深处蜿蜒着一棵死树。

——如果你能一直摒住呼吸,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女孩空洞地微笑。巨浪拍击堤岸,高塔中的法师饮尽一杯苦艾酒,流动的雨云倾洒泪水,世界揭开面纱,露出一轮荒凉的、钢铁月亮。

杰罗姆绝望地喘息着,一滴淡青色眼泪跌碎在他唇边。

——你骗我。

******

学徒冷汗淋漓地惊醒,墙壁,炉火,凌乱的纸张,一切都完整地包裹着破碎的他。汪汪竖起一只耳朵,用毛茸茸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背,栗色眼睛望着他。

杰罗姆平定一下呼吸,取出一块银色怀表,水晶表盖下七个飞转的指针,显示他刚刚入睡一又四分之一小时。

从睡椅中爬起来,学徒在小桌的书堆里抽出一张表格,记下几笔。一条陡峭的斜线降到了最低点,学徒焦躁地发现,二十天里自己第七次被恶梦惊醒。再端详一会儿,表格被折成方形,丢进炉火中。

******

“四月以来你曾经睡过觉吗?”

杰罗姆疲惫地看一眼朱利安·索尔,“现在是几月?”

朱利安喝下杯中的龙舌兰酒,沉默几秒说:“先不谈这个。协会给你一道直接命令——两周休假。”

“三天后的升位仪式呢?”杰罗姆奇怪地问。

“忘了它。”朱利安说,“你不得不缺席升位仪式。”

“这么说,为了一次休假,我必须在第五层多待两年零一个月?”

“得了吧,森特!”朱利安冷淡地说,“你会为了换换住处,在一场闹剧中宰掉那个读心者,或者任何人吗?协会认为学徒的身份不引人注目,更有利于你在通天塔长期潜伏。”

“长期潜伏?”杰罗姆厌烦地重复着。“协会应当直接寄一张处罚通知来——如果我有幸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的话。”

朱利安啜一口酒说:“这就是答案,打开它。”

一只黑色小盒子凭空出现,缓缓落在杰罗姆手中。杰罗姆注视它一会,把目光转向朱利安。

“没猜错的话,这表示一次提升?”

“越级升迁,老爷!原谅我没能鼓掌致贺。”朱利安伸出手指,小盒子应声打开,一枚光华内敛的别针显现出来。

这类别针外形制成各种生物,种类与在协会的级别和职务有关,负责外勤的“蓝色闪光”,别针会制成各种传说中的动物;而内勤机构的别针大多制作成植物,霍格人“大师”就来自协会的内务组织。由于内含微量魔法气息,可以通过特定的小法术探知佩戴者的位置和身份,别针在法术中显示为闪光的彩色亮点,闪烁频率取决于佩戴人的心跳次数,色彩和体温对应。杰罗姆戴上它,在施展搜寻法术的人眼中,将成为一个蓝色的闪耀光斑。

“北海巨妖?真是……特别的品位。”杰罗姆恍惚地细看别针。

林立的峭壁之间,一艘巨船被狂风送上浪尖,北海巨妖从风浪中探出头来,用尾巴轻轻击碎船的龙骨,小黑点似的海员跌进血盆大口中,落水者随着沉船掀起的漩涡卷入海底。北海巨妖长满藤壶的身体蜷曲起来,没入风暴肆虐的海面之下。豆荚大小的别针像个微小的舞台,不断上演着海妖袭击船只的活剧。

“烈风海峡。小时候去过两次,抹香鲸的鲸歌很动听。”学徒失神地说。

“这个级别在协会已经不低了。不过……”朱利安忧虑地看着他,“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

“你有话要说吧?”恢复了神志的杰罗姆沉吟着问。

朱利安少有地放下酒杯,整理思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我一再提醒你,下面的选择必须基于自愿……”

“我自愿加入协会,是这样。”

“那时你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我的朋友很多在十六岁当了父亲。”

“大多数不称职。成年礼不能说明任何事——你甚至错过了它。”

“我有足够的理智作决定。”

“承认吧!当时你几乎还是个小笨蛋呢!”

“而你大可以有话直说。”

朱利安阴暗的眼神犹豫不定,有些陌生易碎的东西闪动着,让杰罗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朱利安小心选择词句,“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后,你曾经有任何时候,对这决定……感到后悔吗?”

——“后悔”是完全无关的说法,除非有一个词,足以形容活着目睹世界的湮灭。

“从不。”杰罗姆露出一个让朱利安心悸的笑,他眼睛里的光像废墟上的余烬。“回报是公平的,有失有得。”

朱利安凝望他片刻,恢复了从容、冷酷的本色,“协会在把你推上绝路。如果事情按这样发展,一年后他们就会派你去埃拉莫霍山,面对恶魔的十万大军。是时候收敛锋芒了,和你同级的‘命令者’都是些五十岁的老家伙——如果你不介意活那么久的话。”

“我让你有负罪感吗?”杰罗姆半真半假地说。

朱利安惊讶地挑起眉毛,“就是这种不留情面的性情!”他身体前倾,嘲弄地笑着,“你像个完美的靶子,吸引了协会所有阴谋家的注意力,而一个人,是不可能战胜所有人的。”

“看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看情况吧。”

两人默契地微笑起来。

“回家去吗?”朱利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许。我真有些想念西罗克的海岸了。”

******

葱绿的丘陵,常青藤缠绕的回廊,坡地上成排的葡萄架。杰罗姆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这些过往的幻象,他已经没有资格追忆往昔了。

“把它弄出去,你个溺尸鬼!”

波伊德大声吼叫,打破了杰罗姆的阴郁遐想。汪汪正把一烧杯溶液倒进肚里,对波伊德露出两颗尖牙。

波伊德布满皱纹的脸拧成一团,拐杖敲打地面,却不敢接近呲牙咧嘴的汪汪。杰罗姆装作研究一个坩埚,没有理他。汪汪开始不停打嗝,追逐自己的尾巴;波伊德用拐杖捅捅它,被一口咬住裤脚,吓得大叫起来。

坐在一堆炼金仪器,飞转的齿轮和燃烧、放电装置中间,杰罗姆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清空了房间后,他没有前往第四层的传送门,而是继续向下至第六层,在一个脏乱的街区找到了波伊德。仆人、杂役、厨师,加上数不清的邪门人物,第六层品流复杂,却比其他几层热闹得多。由于没有透镜组成的窄窗,第六层难辨日夜,随时能在细缝暗角处找到一张张苍白脸孔。唯一比人多的是老鼠,所以野猫在街巷、餐桌上也随处可见——杰罗姆对于“在这里消磨假期”的想法有点举棋不定。

“这狗疯了!救命啊!”波伊德拖着汪汪,一瘸一拐地绕圈走。

——聒噪的家伙。

学徒实在受不了他们。

买下这间破败的实验室,杰罗姆雇了波伊德照料房间——他曾在第五层学习炼金术,因为贪杯过度很快被丢进第六层,转眼过了几十年。杰罗姆听到器皿破碎和液体溅洒声,一下回过头来。扭打正欢的两位见到他溺尸鬼般的脸色,很快安静下来,各干各的去了。

一张泛黄的纸条摊开在桌上,杰罗姆盯着看了两小时。

这是一张古旧的复合药剂成分指南,即使依据杰罗姆肤浅的炼金术知识,很多成分也透出不协调的感觉。由于几种诡异的材料缺乏具体说明,无法代入算式配平,学徒几乎放弃了进一步调制的打算。

波伊德猛灌一轮甜酒,暂时失去知觉,酒瓶滚倒在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从头痛中醒来,学徒正趴在水槽边呻吟。他用拐杖敲打学徒的脑袋,把他从恶梦中唤醒。

杰罗姆跌坐在地板上,脸颊惨白,配上一对黑眼圈,活像死灵法师实验室里的人偶。波伊德挠挠灰发,把一瓶劣酒递给他。

“你比昨天下葬的老盖普还难看些。”

全身无力,杰罗姆挥挥手说:“拿开,酒精对我没用。”

波伊德盯着学徒手里的纸条,想了一会,露出古怪的表情。“这药方你怎么找到的?”

杰罗姆眼神空洞,连说话的心情也没了。

“五层的图书馆,‘E’开头的一排,最后一竖列,夹在‘晨昏的炼金师’中间——没错吧?”

“然后呢?”学徒挤出几个字,波伊德今天特别多话,他只好敷衍两句。

“图书馆的灰有一寸厚,除了老不死的管理员,谁还会没事往那跑?别说你是无意中发现的。”

“无意中发现的……”

“这本书放在错误的书架上。”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波伊德不依不饶,让杰罗姆腻味透了,有点生气地说:“‘嗯’的意思是我是个怪物,在别人跑去第四层鬼混时,代替‘老不死的’林奇先生照看图书馆;我每天就和灰尘作伴,还比大部分作者更了解他们的书——满意了?”

波伊德迟疑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他在地板上坐下来,把僵直的右腿平放开。“睡得不好……对吧?还有很多利于睡眠的配方,没必要用到这一个……”

“你当我没试过吗?现在嘴里只剩下药味。”杰罗姆难受地直摇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让我安静坐一会……”一想起刚才的迷梦,他不禁打个冷战。

“先别急,想知道药方的来历吗?”波伊德看他点点头,接着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不到二十,从科瑞恩南部的小城市来到这鬼地方,伊恩·杰斯伯格是我的导师。一个老混蛋……不,他那时也只有三十岁。”

“嗯。”

“开始一切都还好,直到……”灌一口劣酒,波伊德好像喝下了冰水,时间从前额的褶皱间划过。“直到我们开始酿酒。不是这种烂货,不是任何一种……它叫‘晨雾’。杰斯伯格从霍格人手中得来的主要配方,至于他拿什么交换……我不想知道。那时只有罗森出产真正的好酒,三层蒸馏器,盆地里的大片葡萄园,反复蒸馏的原汁……这都不算什么。‘晨雾’比任何你能想像的液体都奇特——紫色里混一点绿,像活着似的在瓶子里滚动,木塞子一拔开,一股腻人的雾气就在瓶口升腾……”

波伊德一面说,一面深深吸气,“在一间这样的实验室里,我第一次尝到它……要命的经验……”

“果酒?”杰罗姆开始有些好奇。

“原料很复杂。它的味道无法形容,当你急于再尝一口时,就成了它的俘虏。”波伊德低沉地说。

杰罗姆皱眉。“上瘾吗?”

波伊德盯着天花板出神,“不是你想的那样。‘晨雾’不会使人烂醉如泥,胡言乱语,或者躺着傻笑,腾云驾雾……不是这样。它让你‘清醒’——如果‘清醒’也让人着迷的话。”

波伊德爬起来,瘸着腿来回踱步。“经过两天两夜不断工作,我俩一起喝下一杯酒液——就用这大小的烧杯盛着,”他神经质地举起一支泛黄的小烧杯,对着里面少许清水咽了口唾沫,“那天我们都精疲力竭,他等不及找动物做实验,就抽签决定,由一人先尝,另一人做记录。我永远忘不了杰斯伯格喝下它之后的表情——先是深深皱眉,似乎液体没有预想的效果,然后他马上又喝了一杯,我们说好只饮用小半杯的!我试图拦住他,但他眼睛放光,表情平静。那表情让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真傻!真傻!”

杰罗姆不由得站起来,摁住撕扯头发的波伊德。波伊德表情难分悲喜,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右手的拐杖上。“等他喝到第三杯,我忍不住也取了小半杯,我们沉默地喝完,然后彼此对视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泪滚下来,却没有痛苦的表情;我还没有意识到,好像我的手自己又取了一杯。是的,这没完,再也不会了!”波伊德含糊地说,“第一次获得的液体只有两升,我们马上就喝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学徒困惑地问。

“我一万次地问过自己,直到摆脱它很久以后,才渐渐想明白原因。”波伊德呻吟着说,“‘晨雾’可以极大提高感官的灵敏度,只要喝下它,整个世界一下子展开在你面前——整个世界!杰斯伯格第一次几乎饮用了一升半,他的目光是散开的,就像个堕落的瘾君子。但是我知道,他正在清醒地观察一切;酒液把正常人集中的注意力加强了十几倍,同时也分散成独立的几‘束’——就像同时拥有十个天才的脑子一块工作。许多一直不能解决的难题,在喝下‘晨雾’后突然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亢奋中,人会误以为能够掌握一切!”

如果波伊德没有沉入想像中,就会发现杰罗姆的目光里包含一些同情和嘲弄之间的感情,复杂地相互交缠,只是一言不发。

“可笑的是,当扭动旋柄却没有液体流出时,除了焦渴,世界已经不重要了。”波伊德干涩地笑起来,“算一算,我们紧接着干了二十个小时,三天没有休息。我看到杰斯伯格放大的瞳孔,我想自己也是一样,应该是古柯叶在起作用了,完全感觉不到疲劳。我们像猫头鹰一样在黑暗里调配原料,只为了缓解巨大的……空虚……

“之后的事情一片混乱,对‘晨雾’的渴望占据一切,也让他被公会降级。我们搬到第六层,建了这座实验室。再往后,糟糕的情形出现了——连续几天不睡觉,杰斯伯格几乎像一具骷髅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长久失眠让我们开始健忘,渐渐的,调制材料变得不可能。终于有一天,他几乎被弱毒性的原浆杀死。我们被迫停下来,回头看看已经崩溃的生活。

“离开‘晨雾’后,三五天连续失眠成了常事,这滋味……唉!我们只能相互提醒、回忆、扭打,试图求助于原有的知识……虽然我们不是最优秀的炼金师,但有着最急迫的需求。你手中的药方,就是最终的产物了。如果你希望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应该换一个方法。”

“药方无效吗?”杰罗姆泄气地问。

“不,”波伊德迟疑一下,“那几天我睡得像个孩子,无梦的昏睡。”

学徒两眼发光,让波伊德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么说奏效了?”

“不。”波伊德马上说,“不一定。杰斯伯格死于痛风引起的肾衰竭。缓慢的死法……”

“我知道痛风,”学徒打断他说,“痛苦的,缓慢的,这无所谓。你确定和药方有直接联系吗?”

“也许是。也许由于‘晨雾’,我不能肯定。”

“多久发作的?”

“五年,或者七年?别这样看我!我真的不能确定!”

杰罗姆板着脸计算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五年,足够了。”

波伊德一下抓住对方的手臂,急切地说:“这不对!他死时让我毁掉药方的,我傻了,才把它夹在书页里,放进错误的书架!如果我知道还有人能得到它,当时我会烧掉整个图书馆!”

“他死了,你还活着。”

“我没再用了!相信我,这不过是个稍长些的死刑!”

学徒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你自己。你的生活也只是一个死刑。”

波伊德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后退几步,脸色变得像头发一样、透着死气的灰。拐杖承受不住压力,一下折断了,他跪倒在地上,模糊中看到学徒冷酷的脸。

这张脸闪动一下,转而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小巷里。

******

抱着一包未提纯的材料,杰罗姆从街角的肉店出来,转入对面的铁匠铺。配方里包含的动物内脏令人恶心,而重金属的份量看来足够要命了,但想起每天所受的煎熬,肾衰竭的下场可以晚点担心。

在他等待铁匠融化一块铅时,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透过门口胆怯地望着他。他刚走出铁匠铺十几步远,小女孩就对他伸出了脏乎乎的小手。

第六层随处可见乞讨的小孩,但杰罗姆第一次遇到敢于向他伸手的情况——暗巷里的流氓都会本能的远离这个苍白的学徒。

杰罗姆抱着一大包材料,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弯腰把包裹放在地上。他解开灰色长袍的前襟,摸出一枚银币抛给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了解银币的价值,露出羞怯的笑,想帮他拿行李。学徒不习惯别人的好意,连忙尴尬地抱起包裹。

趁他起身的瞬间,小女孩在长袍领口摸了一把,留下一个黑色的手印。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小女孩转身跑开了。

杰罗姆哭笑不得,只好看着对方消失在街口。

没走出几步,学徒猛地抛下包裹,摸向自己的领口。果然,“北海巨妖”的别针被偷走了。

杰罗姆脸色阴沉,马上触发一道小法术。

穿过黑暗、曲折的巷道,别针蕴藏的魔法气息接触到人类体温,发出闪烁的蓝光,正捏在一双小手中飞跑。确定了对方的去向,他从容施展一个法印,把包裹罩在一圈生满倒钩的半圆结界里——结界险恶的外形足够阻止不开眼的小贼了。然后,他走向一排伸向远方的金属圆管处,随着简洁的咒语,整个身体融入金属管之间,化作一道电芒,瞬间移动了三百尺。

蓝色火花在三百尺外重新集结**形,学徒从暗处盘结的管道边现身,四周的空气弥漫着电离后的新鲜气息。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止不住脚步,一下撞进他怀里。

杰罗姆牢牢抓住她细瘦的手臂,小女孩吓得不轻,不停颤抖。夺过别针,杰罗姆却为难起来——自己拿她毫无办法,总不能吓唬不懂事的孩子吧!

突然,他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一把金色长剑凭空出现,由斜上方向下疾斩。杰罗姆愤怒地发现,剑刃所取的对象竟是怀里的女孩。他向后跌退,侧身把小女孩推向一边。金剑由疾斩毫无可能地静止一瞬间,然后流畅地转化为匹刺。他几乎可以想像,这隐形的强敌一足后错,一只手向上扬起以平衡态势的情景。

杰罗姆后背着地,以右肩为支点,沿弧线蹴出一脚。长剑优美地起伏一下,握剑的手腕避开踢击,斜刺的剑势再次微微后撤,划个半圆,割向他腿侧。

借着扭腰带来的螺旋力量,杰罗姆摆脱了仰躺的劣势,他在双足离地的一瞬团身翻滚,闪开了纠缠不放的长剑。长剑止住攻势,握剑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杰罗姆面对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性,嵌金边的银灰色斗篷罩在消瘦的肩膊上,在领口用细金链连接;修长肢体裹着灰衣,布满蛇一样的亮蓝纹饰;蝴蝶状上竖的衣领,中间是一张金闪闪的面具,一半雕刻笑脸,一半却交错着数条尖利的棱线,构成半张几何图案。那人正把剑收到前胸,向学徒鞠躬。

学徒回敬一道“彩球术”咒语,桔子大小的彩球使男人全身一震,发出爬虫类一般的“嘶嘶”声,上身微晃,却没有后退。等他从被麻痹的危险中解脱出来,面前的学徒已经抽出短剑,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两人相互打量,逐分逐寸的彼此接近。长剑缓慢前伸,短剑则不断调整角度。直到长剑剑锋与短剑相交,两人从剑刃传来微妙信息中选择自己的态势:

长剑轻颤,不可思议的分出三道尖锋,越过横持的短剑,奔向杰罗姆前胸。

短剑从容上挑,两道剑刃粘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刚一接触,双方都在小心试探。长剑游鱼般灵活多变,每一剑都令人捉摸不定,角度十分刁钻;短剑变化幅度却极小,似乎总围绕着一个点作长短不一的圆周运动,剑刃带着充沛的力量,阻止了敌人的每次尝试。交换过十多剑,男人突然加快节奏,金色长剑伴随大量假动作,不停冲击对方窄小的防御圈。

三尺许的直线距离变成一场拉锯战。长剑跳动、折转、旋转、后撤再倏然突前,但只要进入短剑的防御范围,两把剑刃就像磁石般绞缠在一处。每一次狡猾的突刺和假动作都被瓦解、拦截,两指宽扁平的短剑变成一面盾牌,通过惊人的反应速度与准确判断,化解了所有攻势。男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全部脱困的尝试,都在最初半秒被识破,透过短剑和对方全身构成的复杂杠杆,被套进不断收紧的、无形的网中。

一分钟后,短剑取得了完整的控制权,每次微妙的拖动都使面具下的男人穷于应付。他所不知道的是,学徒的内心正激烈翻腾,矛盾和疑惑让他只能投入一半心神应付战斗。

面临失败,男人决定使用一个还不能充分掌握的技巧,长剑在对方的短截和下压中一下子抽出。两人同时失去了对抗的焦点,重心前移,武装的上肢擎着闪光的刀剑,像两座必然相撞的尖山一样相对倾覆。男人无暇琢磨学徒复杂的眼神,他双肩猛烈后缩,两脚微分,足跟离地,剑尖向斜下方追刺,斗篷被这牵动全身的一剑激得向后飘飞。男人足尖、双膝、后颈和剑锋形成一个流转的“S”形,恰似一条昂首吐信的眼镜蛇。

长剑闪电般贯向学徒咽喉,由于这一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即使遭受致命打击,在惯性作用下剑刃还会完成杀敌的使命。男人把自己投入死地,却把最困难的选择留给了敌人:同归于尽或束手待毙。事实上,意识到这些的敌人已经选择了后者——在这样的速度面前,任何思考都是致命的。

学徒的腰像折断了似的后仰,失去平衡的刹那右脚蹬踏对方左膝。

下一刻,学徒左手支地,腰身弯成一个仰面的半圆形,长剑脱手,插入他鼻尖前方的地面不断晃动,稍微抬头就能触到冰凉的剑脊。男人向右后方滚倒,一时站不起来。

表面上学徒化解了对方的搏命招数,但他在前俯的态势中强迫腰身后仰,肌肉几乎被这一动作撕裂;而本能的一脚击中的不是对方支撑足,他甚至感到男人在中招的瞬间有意把重心压向右腿!

接下来,昏暗的小巷中只剩下被抑制的呻吟和喘息。

一声尖叫打破了沉默,金属交击爆出一团火花。学徒看到男人手中的金色匕首和一张惊恐的小脸——匕首打在小女孩刚刚蜷缩的位置上,刺中一条金属管道。杰罗姆强忍痛楚,用短剑支撑着爬起来。男人手握匕首,他的膝盖显然没被揣碎,瘸着腿又一次刺空。小女孩沿墙边尖叫着爬行。

杰罗姆开始怀疑对方的动机,如果他们在合演一出骗局,自己就成了真正的白痴;可一旦自己判断错误,付出的代价将是一条无辜的性命……他只能作最坏打算,一咬牙,短剑和匕首交击一下。

学徒牵动了腰伤,疼得直喘气;男人用一条腿蹦跳着,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挥舞双手保持平衡。再一次火花四溅的交锋,两个一流剑客彼此推搡,大呼小叫,被疼痛鞭子似的抽打。他们旋转和扭动,不时靠在墙边咬牙切齿,空着的一只手揪住对方领口和衣袖,看起来跟酒馆里的无赖差不多。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毕竟还保留一些高手风范,谩骂和吐口水的行为尚未发生。

男人拨开学徒僵硬的砍劈,短剑撞在一侧管子上,冒起些许火星。正在这决定性的一刻,一双小手从后面搂住学徒,狠狠触动了腰伤。

稚嫩的声音在杰罗姆耳边响起。“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随着一阵奇异的扭动,这双手变得有力起来,幼嫩的声线变得成熟动听,“保护小女孩是英雄的天职嘛!”

男人有些遗憾地用匕首抵住学徒咽喉,杰罗姆只好保持着毫无防备的姿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变形咒’一直都好好用啊!”女人向他的耳边吹一口气,“‘蓝色闪光’的英雄哥哥,我再给你一句话的功夫,只有一句呦!”

杰罗姆认真地想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雷霆与我同在。”

男人的目光转向对方的短剑——一把正顶在金属管上的青铜短剑。

蓝色电芒越过短剑,越过金属管道,在不远处重新集结成形。金色匕首差一点刺中了说话的女人。短剑“咣当”一声掉在原地,胜券在握的两人被电流激得惊叫起来。

利用“电传送”脱身的杰罗姆,由于把短剑当作导体留在了原地,两手空空的站在五十尺外。

男人迟疑地后退一步,他对击败眼前的敌手已经不抱希望,逃走的时候到了。

杰罗姆盯着利用“变形咒”耍了自己的女人,在暗淡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窈窕的影子。他痛下决心,再也不会把性命系在这类蠢事上,同时竖起左手中指:

“破魔之戒”完成充能,在狭窄、没有掩体的巷道中发出强光,一个字就能激活足以冲破厚甲的密集钢钉,而他选择的距离刚好断绝了对方逃跑或反击的可能。

忽然,学徒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不只两个!毫无征兆的,对面黑暗中现出五、六个高矮不同的身形!

人影憧憧之中,一个焦躁、略带点神经质的嗓音吟唱起咒文来。学徒警惕地分辩着前几个长音,然后取消了使用戒指的念头。对方正在完成一道“水晶堤岸”咒语,通天塔的大法师可施展这一级别防御法术的不超过三个。自己或许能在法术完成前重创几名敌人,但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招惹对面一帮煞星等于自杀;倒不如接受对方这曲折的停战要求——他们大可以直接进攻一个负伤、落单的敌人。

正想到“落单”时,杰罗姆周遭电芒大作,一阵蓝光闪过,朱利安·索尔,“大师”和读心者,加上克里夫和一名没见过的男性人类,通过“蓝色闪光”组织的绝技“电传送”同时出现在他左右,学徒一边声势大壮。朱利安挖苦地说:“一点也不奇怪,你总出现在麻烦的当口。”

学徒看着对方完成了咒语,一道透明窄墙把两伙人分割开来;墙的存在只有短短两分钟,但除非有专用的魔法攻城器械,几乎不可能在此之前穿过它。读心者草率地施展了“电传送”,但马上被挡在窄墙这一边。

杰罗姆松一口气。“需要我亲吻你的靴子吗?”

朱利安冷淡地说:“协会不会为一个‘命令者’出动大批人马,那一边的朋友两小时前刚刺杀了通天塔的公会首领,‘伟大的’塞巴斯蒂安先生。”

杰罗姆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面的人影已经架起一道简陋的临时传送门,一阵魔法波动后,只余下传送门的残骸在烟尘中挺立。

“我们实际上已经跟丢了他们,直到意外发现你别针的信号,才来碰碰运气。”

“他们怎么做到的?第六层以上都有限制传送的干扰装置,如果从第六层渗透,又是如何穿过层层把守的三、四、五层呢?”

“很遗憾,我们不知道。”

杰罗姆第一次听到朱利安承认失败,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利安趁别人检查窄墙的机会,快速轻声说:“情况严峻,恶魔议会才是背后的力量!塞巴斯蒂安曾与协会达成某种……谅解,通天塔是协会支持的最有力的世俗公会之一。现在恶魔的渗透已经超过了第四层,我看塔里的情况早就失去控制了。”

学徒考虑一下说:“根据633年的协定,恶魔议会和协会不能直接控制世俗组织……这样一来,只要杀死知情的领导人,他们就能扶持一个新傀儡,从而改变通天塔的阵营。”

“不仅如此。”朱利安脸色凝重,“通天塔的空间裂隙是战略关键,刺杀只是恶魔的示威,表明他们有能力掌握主动。更糟的是,他们是对的——风向变了。所以协会才派来霍格人和读心者,希望找出潜藏的敌人。战争迫在眉睫!”

听到这番话,杰罗姆沉默不语,朱利安从他紧锁的眉头看出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杰罗姆深深叹息,“希望我猜得不对。”

朱利安无奈地说:“森特,我们其实早得到警告了……”

“而我马上被安排休假。”

“回避制度,你明白的。”

“回避谁?”

朱利安不客气地说:“回避那个唯利是图的佣兵头子,那个你从来不提却永远不会忘的家伙。”

猜想被证实,杰罗姆涌起一阵酸涩感觉。他和神秘男人战斗的时候,已经明白知道这结果。“眼镜蛇突击”是那人的绝技,而他曾经几百次和使用类似技巧的伙伴切磋技艺。

“杜松将军的人。”杰罗姆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如果有人能不依靠战斗就打败杰罗姆,杜松可能是唯一的答案。学徒无法和曾经的上司、自己的剑术导师兵戎相见。

“杜松和协会十年的合同上周到期,他在最后一分钟宣布放弃中立,加入恶魔一方。”朱利安严肃地说,“他是个刽子手、投机者,但他的确掌握强大实力——强大到足以改变恶魔和我们的力量对比。他在替你做决定,袭击你表示他不会顾念旧情……希望你也不会。”

学徒表情阴郁,越过失效的“水晶堤岸”,向敌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意外的,学徒的短剑就在传送门边,一张信笺被剑刃插在墙上:

“G:

你他妈的真让我恶心!

对敌人手软!

妇人之仁!

不靠一点小聪明,你早死了一千次!

失望的D”

杰罗姆看完信,额头的阴霾完全消失了。他爽快的把信交给读心者,恢复了开玩笑的心情,对朱利安说:“我的假期不会被取消吧?”

“相反,假期‘无限期’延长,等待命令。”

“协会不是正缺人手吗?”

“缺人总比出现变节者强。”不顾霍格人的侧目,朱利安露骨地说。

“不可思议的官僚作风!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另一边!”

读心者师徒对这段问答怒目而视,杰罗姆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和朱利安径直走开了。

朱利安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解地问:“被人追杀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杜松不是来杀我的,”杰罗姆平静地说,“他给我上了一课。最后一课。现在你的处境更危险,通天塔内部敌暗我明,协会的成员几乎都在这了,你应该找个洞藏起来,以免在协会势力认输之前给人干掉。”他停住脚步,露出一个好像是笑的表情,“你和杜松一向合不来,没准他会对你‘特别照顾’也说不定。而我,办妥一些琐事后就要去享受假期了。”

朱利安不置可否地听着,两人在一个路口各走各的,很快消失在两个方向上。

第三章 漫长假期I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强大的共和国,包括三片大陆和整个海洋,所有国民都过着富足的生活……”

“他们被饿死的!他们是白痴!”

“……伟大的智者凭借潮汐雕刻海岸,引来寒风削平高山,融化坚冰灌溉沙漠成良田……”

“撒谎!”

“……人们通过十万只魔镜管理国家,他们都有一双手和一张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当人们想要在月亮上建立宫殿,他们就对魔镜大喊,‘我们要把月亮变成宫殿’,于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月亮不再发光……”

“骗人!骗人!”

“……月神的死激怒了海洋,巨浪冲破堤岸,洪水退去后,只留下瘟疫和灾荒。人们对魔镜大喊‘给我们食物’,魔镜却交给他们犁和锄头。人们使用自己的嘴,却忘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双手,他们高声呼喊,人数却愈发少了……”

“国王呢?国王呢?”

“……这时,一个哑巴发现了一顶金灿灿的王冠,环绕着常青藤和一条蝮蛇。他戴上王冠,蝮蛇在他耳边低语,他就成了地上第一个国王。国王打碎魔镜,让荆棘刺破人们的嘴唇,用鞭子教他们使用双手——青绿色的苦麦战胜了严寒和干旱,活过冬天的人们和着眼泪吃下第一炉面包。国王死后,王冠和蝮蛇被遗忘了,但是这一群沉默的人重新繁衍壮大,他们的子孙运用强有力的双手,建立的国家被称为‘罗森’。”

杰罗姆“啪”的一声合起小书,对面的小女孩无聊地摇荡着双腿,打了个呵欠。

坐公共马车不是他的主意。

杰罗姆第一百次埋怨地想,要是协会没有这么多该死的规章,自己就可以躺在天鹅绒座位上胡思乱想地消磨时光了。问题是,协会不会支付豪华马车的开销。

所以他现在口干舌燥,只想快些看见东罗克高耸的城墙和角楼。对面的小恶魔正转动眼珠,想尽办法折腾他。

“再听点什么好呢?”小姑娘不耐烦地乱翻,想从这本老掉牙的儿童读物上找出些不该有的来。“就这个‘野蛮人的罪恶’好了!”

杰罗姆哼哼两声,装作快要睡着地倚在车厢一侧。小姑娘发出这年纪小孩特有的恐怖尖叫,见他不为所动,开始唱起歌来:

“白色的笨蛋学徒——

有一双白色、白色的长袜;

白色的漂亮姑娘呀——

日夜地把他牵挂。

爬上那白色阳台,

让咱俩说那知心的话:

从早到晚的我呀——

老想着白色、白色的长——袜。”

学徒不敢想像,这些下流小调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自己在这样年纪时,连“长——袜”什么样都不知道。听着荒诞的歌曲,他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儿童尖锐的嗓音,变得缥缈起来:

“……蒲公英,飘啊飘;

小男孩,快睡觉;

收苞谷,打猪草;

七月天,要起早……”

杰罗姆枕着母亲丰腴的手臂,奶水甜甜地腻着他,滋润他,摇动他。绵延的荒地被一把野火点燃,蒲公英死了,冒出一片苦麦的海洋,这海洋由绿变黄,麦浪把他抛起又丢下。欢叫,四面传来鸣虫的欢叫。他被一口温热的乳汁呛醒,抬头看到蒂芬尼干枯的脸。

杰罗姆缓慢地睁开眼睛。

入秋以来,梦境变得和缓许多,不再有血淋淋的意象,或者高空坠落之类的情形。相反的,他开始梦到故乡的麦田,儿时的场景;当然,总少不了蒂芬尼的影子,在每一个梦的角落闪现,被嫁接到任何陌生或熟悉的形象之上。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但总像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心被撕扯的生疼。

学徒取出一个小瓶子,铅灰色液体浓浓地盘踞其中,水银一样沿玻璃内壁滑动。

想起波伊德对他的警告,学徒犹豫片刻,喝下几毫升。生腥味使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再一次的,杰罗姆陷入死一般深沉的睡眠。

再醒来时,最后一抹阳光射进车厢里,对面的小恶魔已经睡熟,他松一口气,这才发现马车在缓缓前进,蹄铁和东罗克砾石街道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

“你不下车吗?”杰罗姆看着工人搬运旅客的行李,心不在焉地问。

小姑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乐意坐马车,要你管!”

学徒接过递来的行李,拉开布满透气小孔的箱口,汪汪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爬出来。这段旅程它只能呆在行李车厢,虽然它会自己打开木箱透气,但显然很不舒服。

“汪汪,马车讨厌!”汪汪嘟哝着说。

看到小姑娘瞪大的眼睛,杰罗姆暗暗踢了汪汪一脚。

“它,它,它……”

“它是一只狗,我知道。”学徒把一个颈圈套在汪汪脖子上,面不改色地说,“怎么了?好像它会说话似的。”

“可是它……”

不等对方说完,杰罗姆已经领着汪汪匆忙跑掉了。

******

贾斯汀·费舍长满胡茬的下巴恰到好处地卡在啤酒杯上,他半睁着两眼,不时打个酒嗝,看起来和酒馆里其他醉客如出一辙。但是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醉——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正像灌木丛里的狮子似的、盯住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横放在大腿上的短刀也没有他的眼神锐利。

——一群穷鬼。

他暗骂一声。从午饭时开始,这家热闹的小店尽是招待些个三流角色,没有他等待中的合适对象。费舍吐出嘴里的嚼烟,摸摸口袋里的几枚铜币,他决定小睡片刻,再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忽然,盯着前门的费舍警觉起来。一个牵着条杂种狗的家伙出现在门边,先是对酒馆里的气味皱了皱眉,才迟疑地踏进来。那人惨白的脸色像极了溺死不久的尸首,费舍在穆伦河战役中见惯了淹死的人,对方的脸色勾起他一段不快的记忆。

——这下好了。

贾斯汀·费舍老练地打量这人:身量中等,穿着灰色的旧长袍,一副病殃殃的表情;肩上的小牛皮挎包可是上等货,里头沉甸甸的,看来份量不轻。

正在庆幸自己的运气,费舍被酒精麻醉的脑子里,一根弦蓦地紧绷起来: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家伙有些不对劲!

费舍一动不动,眼珠子盯住来人。

那人一只脚踏进门口,冷电似的眼神环视一圈:先扫一眼三三两两的客人,眼光特别留意一下客人的鞋子,费舍马上把自己那双旧军靴往后挪了挪,希望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接着,那人用眼角余光估量着能藏人的暗角、挂毯后边和门窗、粗木柱的位置,似乎用眼光试探一下木板窗的强度;紧接着才把另一只脚跨进来,一面走,一面有意无意地往费舍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看过来。

费舍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线,座位周围的黑暗让他稍微感到一些安慰。直到对方的目光转向别处,他才发现那人走的是缓速行军的“标准步”,步幅比最优秀的斥候还要精确——费舍在军队里学过的第一课,就是三种不同的行军步伐。他重新考虑一下动用短刀的念头,对方那不时紧握的右手显然惯用刀剑,暗算一个有钱的平民是一回事,对付一个老练的军人就不那么保险了。

酒保疑惑地打量着来客,直到对方取出一枚细小的别针,才微微点头,打开背后酒窖的门。费舍自信已经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一个往来于罗森东部边境地区的走私贩子,不少退役军人在干着这一行当。等那人走下楼梯,门被再次关上,费舍又等了十分钟,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向吧台。

“冰麦酒,记在我帐上。”

酒保冷淡地说:“费舍,我这可不是借高利贷的。”

费舍把最后几个硬币抛起又接住,“和你比放债的简直是圣徒!”呷一口酒,他左右观望着说,“你那瓶‘冠军’葡萄酒还在吧?”

酒保吃惊地看他一眼,“你刚干掉一个税务官?还是喝太多了?”

“税务官只配舔我的靴子!”他扯下脖子上的银链,一只雕琢精美的圆形徽章挂在链子尽头,刻着一把常青藤和蝮蛇缠绕的短剑。“多少?”

酒保犹豫地说:“你喝多了,回去睡一会儿吧!”

“多少?”费舍不依不饶地问。

“这年头禁卫军不吃香了,禁卫团长的脑袋在城墙上挂了五个多月。”

“这他妈的是纯银!”

“我不知道,一时脱不了手,谁会喜欢这类小玩意呢?”

“少放屁了!你当我是白痴吗?!”

“好吧,好吧!”酒保试探地说,“一口价,九十!”

“一百,加上酒。”费舍一边说,一边向酒窖的门边走去。

酒保一下拦住他,“现在不成,你过一小时来。”

费舍冷冷地说:“怎么,国王和你老妈在里头?”

酒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说了不行!阿兵哥,你该识趣点!”

费舍露出野兽般的瞳光,酒保却没有丝毫退让。费舍从酒保的态度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在没有惹起更多注意以前,他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你耍我,这一杯你请了!”

他敛起吧台上的铜币,一口喝干了麦酒,把禁卫徽章塞进口袋里,扬长而去。

走出酒馆前门,费舍有意撞在两个流氓身上。两人立刻大声喝骂,待到看清他壮硕高大的身躯,抽出的刀子又收了回去。费舍跌跌撞撞地扶住一张椅子,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两个流氓见有机可乘,向前踢了他几脚。费舍好像醉得利害,一边呻吟,一边滚下几级阶梯。门口认识他的几个客人对两个流氓说了几句,两人立刻停止追击,心虚地谩骂两声,看着这个杀手摇晃着走远了。

******

杰罗姆大叹倒霉。

他一到协会在东罗克的联系站,一个不讨好的任务就交到他手中:

东罗克以西十五公里,有一片巨大的枫树林,坐落在几座高山环抱的山谷中,地势险峻,少有人烟。不幸的是,“红森林术士会”是协会暗中支持的组织之一。术士会的协会成员已经三周没有消息了,他被授命用假身份前往,探明情况。

协会果然不会闲置他这样有用的资源,杰罗姆盼望等待自己的,只是一般疏忽造成的延误,“红森林”并不是什么观光胜地,它最著名的部分要数关于鬼魂出没的传言了。

没想到假期还要奉命公干,不过看到任务级别上大写的“E”,杰罗姆也就无话可说了。毕竟,“C”以上的任务才会动用一个“命令者”,现在的任务强度是给新手的标准。

穿过酒窖的秘门,小酒馆里的污浊气息让他眉头大皱,学徒憎恨各种刺激性的、若有若无的、难闻的、过于芬芳的,以及任何他不喜欢的气味——简单地说,他只适合呼吸新鲜空气。酒保示意他走后门,穿过一个甬道,木门外是月色昏沉的街巷。

杰罗姆无暇欣赏难得的圆月,即使月亮完全反光时,地面上的夜晚还是暗淡沉寂。他走出一条街,突然感到脊背发冷。

——不对劲。

杰罗姆毫不怀疑自己的直觉,一百次虚惊可能导致心脏病,但一次疏忽,就要有刀刃插进后背了。

他稳步前进,汪汪不时回头嗅嗅,用嘴拉扯他的袍角。犬类的直觉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行至一个拐角,汪汪突然挣脱了绳索,追向一只横过大街的黑猫。杰罗姆跟着拐进小巷,很快传来动物的撕咬声。一个鬼祟的人形踩着一道拉长的影子,尾随进入巷口。

******

贾斯汀·费舍蹲在墙角处,飞快地向内探头,然后马上收回目光。半秒钟的时间里,他狼一样的眼珠看到那条杂种狗正对着一个窄洞汪汪叫,穿长袍的家伙向后拉扯狗脖子上的绳子,反而被那条狗扯得前进几步。他还发现西面墙上的厚木门上了两道锁,小花园一侧的野草长势喜人,对方的袍角有些开线了。

费舍把短刀咬住。他开始蛇一样滑向墙角,任何见过他的人都无法想像,他这样的彪形大汉怎么能挤进一道一尺半的影子里。

只一刀,穿长袍的男人就转过脸来,看到腰间剩余的刀柄;杂种狗绕着主人的尸体转圈——费舍这么想着。他总喜欢事前设想最好的结局,虽然这样很幼稚,但他实在忍不住。他一面潜行,一面幻想着皮包里的一袋银币。

二十尺。他又把银币换成了金子,外加一叠簇新的“波波皇后”下流卡片。

十尺。他打开挎包,两袋子钻石和祖母绿对着他,眼花缭乱的。

五尺。整个曼尼亚选侯的金库向他开放,里边有三十个混血美女对他微笑着勾手指。

然后,当他取刀在手,却发现对面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惊讶了。

贾斯汀·费舍感到手腕被一只铁钳夹住,折向一个错误的方向,然后整个人流畅地翻了个跟头,短刀沿着弧线划过天上圆月,飞进草丛中。这时他自己刚刚才后背着地,倒没怎么疼痛。右边足踝好像理所应当似的,带动全身水平翻转,右手被前胸压住,左手向后拧至脱臼,两根手指由后勾住眉骨。他自然地抬起头来,只感到脖子可能需要静养两天,同时背上坐下来一个人。

整套动作被异常顺利地完成了。

“好吧,我承认他不怎么样。”

费舍努力向上看,他头一次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

他活该被人宰掉,至少这说明那些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一条隐形的狗伸出舌头舔舔他的鼻尖,向他喷出一股热气。背上的人又说话了。

“汪汪,把那边的徽章捡过来……啊……我们逮到一个禁卫军!戏剧化。”

背上的人把徽章转过一面,小声读道:“胜利归于罗森,荣耀属于你。贾斯汀·J·费舍。”

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

费舍感到背上一轻,眉骨也从钳制中解脱出来,他觉得全身大小伤口一起作痛。突然右边肋骨被踢了一脚,不由得仰面侧翻过来。

一张背向月光的脸伸过来,找宝似的盯着他看。那人看得很仔细,黑暗中只见一双闪闪生辉的眼睛。

费舍迷糊起来,他感到八岁的自己被人摔倒在地,一圈围观的少年禁卫发出幸灾乐祸的喝彩声,一张脸背向阳光盯着他。他含混地说:“你耍诈……”

眼睛突然强烈地眨了眨,说:“别笨了,J,动手时不能胡思乱想!”

费舍被唬住了,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比这条破败的小巷更亲切,没有什么比正对他的目光更可信赖。有些莫名的记忆荒草一样,透过层层的大理石地面疯长着,向上盘旋,盘旋,盘旋。

对方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层雾,目光同样被时间牵引,流动着复杂的感情。那人用手背拭净了脸颊,然后笑了笑,一拳把他打晕了。

当贾斯汀·费舍再醒来的时候,左手被牢牢固定在胸前。颈子上挂着他的徽章,一张纸折成三角形,摆在床边的矮几上:

“东罗克长途贸易公会,招聘护卫。

推荐人:G·S”

******

杰罗姆原本有些伤感。

对他这样挥别了过去的人,小小感动一下不容易——生活对只懂向前看的家伙特别吝啬。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对面的小姑娘正在威逼利诱,蹲在地上盯着汪汪。

很不幸,他再次遇到上一趟旅程的同伴——长途贸易公会一名干事的女儿,号称“马车上长大”的盖瑞小姐。

“别害怕,姐姐疼你……说句话来听听好呗?”

小恶魔露出一个让杰罗姆抓狂的笑,“姐姐特别通知了爸爸,你俩以后坐马车,姐姐都会陪着你的,再也不用挤行李车了……我好吧?”

汪汪感激地叫了两声。

“你好聪明!听得懂我的话吗?听得懂就说‘听懂’啊!说‘谢谢’也行啊……”

杰罗姆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长途贸易公会”是协会的“友情合作伙伴”,如果自己不想自掏旅费的话,那以后每趟旅行……都要和这个要命的小恶魔同车……

想到这里,他只好取出怀里的小瓶子,咬牙喝下五十毫升液体。

……………………

“终点站:‘红森林’到了,请小心下车,带好随身物品,欢迎再次乘坐。为您提供服务的是:‘罗森及科瑞恩地区长途贸易公会’的客运马车。想运货?请找‘长途贸易公会’!发货人免费乘坐行李车箱!”

盖瑞小姐依依不舍地挥动一块手帕,随着马车渐渐远去。

杰罗姆睡眠过度,头晕晕地站在荒凉的车站,开始担心眼前的任务了。

沿小径前行,地面由砖石变成沙砾,再变成微微扬尘的土路。杰罗姆大约四年没踏上这种天然地面,这时才感到自己惨白的脸色,应当和通天塔密闭的环境有关。阳光从近处山坡的枫树枝叶间倾洒下来,杰罗姆畏光的眼睛总算没受太多刺激,清新空气也减轻了路途的单调。

汪汪跟在他脚边,突然不安地低叫起来。

“汪汪嗅到活物!气味好奇怪!”

杰罗姆眯起眼睛,一团体积巨大的烟气在前方的树冠上空翻滚。他加快脚步,安静地穿过起伏的小山坡,眼前的奇景让他一时合不拢嘴:

两条配备了鞍座的飞龙正在酣战,纠缠的利爪和尖牙在对方身上留下不少伤痕。缠斗片刻,飞龙拉开彼此的距离,沿一个完美的圆圈相对飞行。这时,杰罗姆才发现鞍座上各自伏着一个骑士。低空飞旋的骑士手持法仗,蜉蝣一般的魔法飞弹“噼啪”作响着击中对方,骑士和飞龙发出嘶喊,战斗进行到关键时刻。

一只飞龙突然加速,顺着短弧线截住对方,龙翼一下子扫中了另一边的骑士。那人惨叫一声,一只脚别在脚蹬里,全身腾空,两手胡乱扑腾。胜败已分,两条飞龙分别降落在下方小片空地上。

杰罗姆上前几步,正好看见胜利的骑士攀下龙背。全身穿着轻便的皮甲,骑士身量不高,头戴镶嵌水晶护目镜的银盔。见到有外人在场,骑士警觉地手握法仗,打量着学徒。杰罗姆吃惊地发现,刚才彼此激战的两头飞龙,此时竟相互舔拭伤口,不时低叫两声。

“你是谁?”骑士在头盔里含糊地问。

“我来看望我的表哥,红森林的见习术士,列维·波顿。”

“你是列维的表弟?”骑士放低法仗,“哪一个?”

这时战败的骑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头盔已经取下,露出一张黑乎乎的脸。“是你吗?维斯莱?你看起来……气色真不错!”

杰罗姆还没说话,就被一下抱住,全身像块石头一样僵硬起来。

“咳咳,抱歉,我不是维斯莱,我从‘东罗克魔力专修学院’来……”

“怎么不早说?看我这脑子!”满脸风尘的骑士抓住他双肩,端详着说,“啊……哈瑞!你比上次看起来长高了不少嘛?”

“你的幽默感却一点也没变——哈瑞患了感冒,我是杰罗姆,‘G’打头的那个……”

对方面不改色,“我就说嘛!杰米,你怎么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呢?多让人难为情啊!让我为你们介绍……”

另一个骑士取下头盔,杰罗姆眼前一亮,只见火红色的卷发左高右低,像发育不良的树冠;一张清水脸上布满灰尘,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她至多有十七岁,身材成长良好,和杰罗姆站在一起,简直是朝阳和落日的鲜明对比。

“少废话!列维!你输了,跪下受死吧!”

“我投降还不行吗?”

“投降?哼哼,先跪下再说!”

杰罗姆有些迟疑地看着两人,还以为他们半真半假的决斗是一场实战演练。

列维竟真的跪下来,膝行几步,无耻地张开手臂,“饶我一命吧,女王陛下!”

杰罗姆尴尬地转过脸去,考虑是否先回避一下;汪汪用耳朵捂住眼睛,发出一阵难为情的“呜呜”声。

局面很快失去了控制,跪在地上的列维开始毛手毛脚,女骑士赏他几个耳光,却被他突然搂住了腰。随着一阵短促而响亮的咒语,无耻的列维被一道“气爆术”抛出十几尺,生死不知。

出于完全的反射动作,杰罗姆同时发动了一道“震慑律令”,当他回过神来,女骑士已经给定在原地。

杰罗姆惊讶地看到列维从地上爬起来,他本以为自己要向协会呈交一份死亡鉴定书呢。“你真是……皮糙肉厚啊!”他发自真心地赞叹一声。

“干得好!”列维吐出嘴里的草叶,“这下我们胜利在望了!”

越过满脑子疑问的杰罗姆,他摩擦着下巴,端详起被定住的女孩来。“你看,多好的身材!可惜性格这么差……”

“亲爱的表哥,不介意过来一下吧?”杰罗姆走到女孩背后挺远的地方,向他招手说。

列维不解地走过来,“怎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杰罗姆的拳头已经抽在他腹部,考虑到对方表现出惊人的耐受力,杰罗姆丝毫没留情面,打得列维抽搐起来。

“清醒了?”杰罗姆冷冰冰地问。

“杰米,这是怎么回事?”列维果然很快恢复过来,迷糊地说。

“叫我‘长官’。我从来都不知道协会还招募花痴作会员。”他使劲摇摇头,“现在,立正!报告情况。”

列维磨蹭地站起来,嘟哝着说:“报告长官,红森林术士会的首领莉莉安女士一个月前表示即将退休,两位术士长——葛鲁普和辛格先生——发生了点口角,现在两伙人正在争夺森林的控制权。报告完毕,长官!”

“而你,”杰罗姆不动声色地说,“已经有三周停止汇报情况。解释一下。”

列维委屈地说:“汇报情况的事由我的导师——协会的高等术士——比绍普先生负责。他现在……出了点状况……一时说不清。我建议先押送俘虏去见辛格先生,到时候事情就清楚了。长官!”

“叫我‘杰米’。你年纪稍大些,别介意我公事公办——亲爱的‘表哥’。”

看到杰罗姆惨白的笑容,列维只好苦笑两声,心中暗骂——这些婊子养的“命令者”!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着,走到两条飞龙边上。杰罗姆直接地说:“我不太适应飞行。”列维于是发出几声尖啸,飞龙一前一后飞走了。

“你不介意……吧?”

看到杰罗姆指向站在原处的女孩,列维过一小会儿才明白,“乐意效劳!”他怪笑着走过去,对直瞪着他的姑娘做了个鬼脸,就要拦腰把她掂在肩上。女孩把眼光转向杰罗姆,露出一个示弱的表情。

杰罗姆叹口气说:“还是我来吧……还挺沉……算我倒霉。”

一刻钟后。

“一场激战!没错!列维·波顿英勇地展开‘近身攻势’,冒着对方炮火的摧残……最终俘虏了红森林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怪物——维维安·巴里摩尔小姐!”列维单膝跪地,口沫横飞,加上肢体动作地配合,连气喘吁吁的杰罗姆也得承认,他是块演戏剧的料子。“等待您的命令!请不要吝惜我年轻的生命,让我直闯敌巢,粉碎他们罪恶的图谋吧!”

中年术士长辛格先生以手加额,羞愧地别过脸去。“请原谅这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表哥他一向这么……**澎湃,我习惯了。”杰罗姆一边拭汗,一边礼貌地点头。

辛格松口气,右手在半空中划一个圈,僵硬的巴里摩尔小姐立时活动起来。

“侄女,你还好吧?”

没等他说完,女孩冲到列维跟前,举手就是一巴掌,把列维打得一个趔趄;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跌坐在地上,“……脚麻了……”

杰罗姆不忍心看辛格的表情,装作观赏墙上的飞龙画像。他等到对方安顿好局面,才无辜地转过脸来。“您有一幅237年的镶嵌画珍品,我却看不出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实在惭愧。”

辛格干笑两声,“老古董罢了。”然后回头说,“你两个先出去。维维安,别再打他!懂了?”

过一会儿屋里只剩下辛格和杰罗姆面面相觑。

“这么说,你来自……”

“‘东罗克魔力专修学院’,七年级,先生。”

“破地方,我知道。”辛格盯住杰罗姆,神色不善地说。

“您的意思是?”杰罗姆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脸上却不动声色。

辛格扳着手指说:“我侄女不懂事,这我承认。不过三流学院来的菜鸟她随便能对付一打。况且,”辛格冷淡地瞟一眼杰罗姆,“术士天生抵抗魔法,她被定身足有十分钟以上,如果校长的学徒能把七级法术用到这份上,我们还怎么混?啊?!”辛格声色俱厉地质问,突然摆出一个施法动作来。

杰罗姆脸上色变,短剑一下子抽出,反握胸前,左手悬在半空,双眼紧张地辨别对方法术类型;辛格却没有进一步表示,而是了解地点点头,“‘西波古典防御’,战斗法师专用的套路,没几个白痴敢练这种玩命的打法——你看来不好惹啊,小子!”

杰罗姆见对方收回架势,想起杜松将军对自己说过的话——“卑鄙是活人的专利”——不由得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他飞快打量一下四周,辛格冷笑地看着,却没有任何戒备。杰罗姆慢慢收回短剑,放弃了对抗——在一无所知的环境中战斗是不入流的愚行。

“开诚布公地说,你是协会的人。”

“您不觉得知道太多是件不幸的事吗?辛格先生。”

“年轻人,你唯一缺乏的就是风度!让我们坐下来谈谈。”

杰罗姆不由得暗暗叹息,他感到自己还远不够干练,在真正的老狐狸面前只剩下自卑的份。

“莉莉安在老糊涂之前,表示要把位置让给我,”辛格先生自信满满地说,“红森林是块了不起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自夸——罗森最大的浅层煤矿就在这里。根据我们和省长达成的‘协议’,土地所有权完全掌握在术士会手中。开采带来的收益相当可观,足够支付日常开销和飞龙的驯养。”

“我听说罗森要增设一支飞龙骑兵纵队,来对付科瑞恩的皇家狮鹫……”

“那是另一笔生意,”辛格露出狡猾的微笑。“另一笔!莉莉安在你们的阴谋家面前屈服了,协会通过红森林给恶魔出了不少难题,但是,这笔买卖不划算!”

杰罗姆不禁佩服对方的生意眼光,“加入另一边似乎好不到哪去吧?”

辛格点头说:“没错。协会是旧世界的遗留物,恶魔却是完全的破坏狂,术士会毕竟由人类组成,我们不太倾向于另一边。”

“那么还有些什么障碍呢?”

“有趣的是,”辛格往前欠身,“获利最多的是那些中立组织。像搞情报的‘占星家学会’和大宗贷款的‘贵金属联盟’。我们不反对继续与贵方合作,但是急需一些实质性的承诺。你知道,自从被协会养肥了的杜松先生改变旗帜,事情已经变得相当微妙了……”

杰罗姆不担心协会的前途,但辛格的无所不知让他深感不安,他估计通过自己上交的报告,这狡猾的老狐狸将最终获得大量好处。“既然如此,请容我考虑一下‘另一方面’的情形再说。”

“如果你指的是葛鲁普‘那方面’,悉听尊便。”

杰罗姆没想到辛格毫不介意,他只得向对方鞠躬告辞了。

一见到门廊里扭打的列维和维维安,辛格立刻换上沉痛的表情,“快住手!你们难道没有羞耻心吗?至少在客人面前为术士会保留一点体面!”

辛格接着对列维说:“把这封信交给格鲁普术士长,注意礼貌!”然后假惺惺地对杰罗姆笑笑,“你跟着去吧,回去之前来见我,我这有些……小礼物,送给你们学院校长。老交情,呵呵……”

杰罗姆见对方连行贿的细节都想好了,唯有叹服领受。

梳洗停当的维维安·巴里摩尔小姐趋前带路,不时好奇地回头打量杰罗姆;杰罗姆这才发现对方的红发已经用两只铜环束成发髻,白生生的脸庞煞是可人,身上也换了一件紧凑的猎装;列维正失魂落魄地跟着她款摆的腰肢,让人怀疑他会不小心遗落了一对眼珠子。

“你们不是表兄弟吗,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维维安转过身来倒着走,眼光怀疑地游过僵尸似的杰罗姆和流口水的列维。两人立刻规规矩矩地聊起来。

“咳咳,好久不见,最近忙些什么呀?”

“就是打打架,最近情况有些别扭……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样?”

“我?我……刚经过一场考试,情形不太乐观,导师让我回家反省,就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

维维安忍不住笑起来,“没错,继续聊吧,无聊的大叔们!”

看她跑开一段,列维恢复了流口水的架势。杰罗姆难受地说:“至于这样吗?”

列维怪物似的看着他,“你多大了?”

“二十四?我不确定。”

“天!我都二十五了!你以为我还能像十五岁一样不慌不忙地偷窥吗?当术士是这辈子最失败的决定!协会的老不死只会叫你做这做那,才不管别人的生活多没情趣呢!别理我,让我看!”

杰罗姆冷淡地说:“施法者最好的年华只能献给魔法,‘情趣’是庸人的生活。”

“哼哼!高谈阔论才是施法者的生活,可别叫上我,我宁愿多看两眼!”

前方一道留有开口的尖木栅组成屏障,把术士居住的山谷分成两部分,双方两名术士谈笑正欢,见到维维安,吓得跳起来,作出正殊死搏斗的姿势。维维安露出个甜笑,咒语闪过,两人飞出一段距离,没了声息。

“这样不会死人吗?”杰罗姆看得眼都直了。

“还早呐,”列维深有感触地说,“最多昏迷一会儿,术士对魔法攻击不太敏感。你们法师可就不一样了……嘿嘿!”

杰罗姆冷冷地瞥他一眼,列维立刻闭上了嘴。

三人很快到达目的地,走进一幢原来是小会堂的建筑。

连续的半圆形拱柱三个一组,向前延伸至光线昏暗的墙壁处。三三两两的术士交头接耳,正对着走进来的三人议论纷纷。一个身穿紫袍,须发皆白的老人端坐在窗口,背后站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术士,正给他揉捏肩膀。杰罗姆跟着列维走近几步,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不由得心中叫绝。

老头子纯白的长须理的一丝不乱,脸上几道皱纹不仅没有衰老的感觉,反而使人肃然起敬;他淡蓝色的眼睛射出平静的光芒,眉头深锁,光鲜的紫袍和兜帽显然是量身定做的极品,灰色手杖斜倚在身旁。杰罗姆相信这是他见过最有魅力的老家伙,辛格先生若和他站在一起,就是完全的奸商模样了。

“请走近一步,客人。我的视力大不如前了。”

杰罗姆感到他压倒性的气势,像面对着一座休眠火山,教人一面赞叹,一面敬畏。列维刚掏出信,奇怪地发现杰罗姆倒成了主角,一个沉默的术士接过信,把他拦在五步之外。

杰罗姆前进一步,向老人深深鞠躬,对方微微颔首,眼光凝住在学徒身上。身边的术士递过辛格的信,他看也不看说:“烧成灰。”

咒语响彻不大的礼堂,信件像一朵盛放的鲜花,在沸腾的火焰中冉冉上升,转瞬化为灰烬,火焰随之熄灭,只留下空气中化不开的凝重和肃穆。

杰罗姆感到十几双眼睛冷然注视自己,却都赶不上对面那双锋芒内敛,光华灿烂的眸子。他把心一横,沉着地垂手肃立,十秒钟后,老人叹息一声。“表明你的来意吧,年轻的法师。”

杰罗姆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询问地指向术士长葛鲁普。老人安静地说:“这里每一位术士都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在他们面前我没有秘密。”

杰罗姆心中赞叹,深吸一口气,说出一席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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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半夜发现这一章少传了几百字,影响剧情的完整性……补上。无话可说中。

第四章 漫长假期II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杰罗姆不卑不亢地说:“我作为‘红森林术士会’一位强有力的盟友之代表前来,传达我方的关切——虽然贵方正面临全新的契机和挑战,但目睹诸位的鼎盛人才,显然有把握应对任何变数。(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我方由此强烈感到,假如失去贵方的真诚合作,对双方都将造成巨大的遗憾。请容许我代为转达诸位的意图,以消除不必要的‘善意揣测’。”

葛鲁普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废话报以微笑,淡淡地说:“好意收到了。请给这位先生搬一张椅子来。”他身后的美貌女子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对会堂中的术士们说,“让两位绅士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们一定会恪守谈判的礼节,不是吗?”

杰罗姆连忙施礼,表示肯定。

术士们向葛鲁普默然鞠躬,有序地退出会堂,转眼只剩下一老一少。杰罗姆识趣地等待对方先发言。

“辛格先生对你说的话我能猜出几分。”

杰罗姆只好点头说:“辛格先生的要求很直率。”

“他有些出众的才能,善于在谈话中争取主动;我虽然与他立场分歧,但我不否认,他或者我都有领导术士会的能力。差别在于,他的‘直率’看情况变动,而我的不会。”

杰罗姆暗赞一声,葛鲁普一开始就指出辛格是见风使舵的人物,那么无论他说过什么,可信度都将大打折扣。最厉害的是,葛鲁普对辛格的判断十分准确,杰罗姆只有表示赞同。

“协会不是慈善组织,这一点我也很清楚。过去红森林的术士一直充当协会在埃拉莫霍山的飞行兵,我有不少同僚长期驻扎在那里,很多人有去无回。我们虽然不是自愿前往,但协会也为我们提供了若干魔法研究的便利。”

“平等的互利关系。”

葛鲁普意味深长地说:“‘互利关系’我承认,但‘平等’——狮子和鬣狗不会平等相处。协会从来不在意它‘盟友’的感受,我们时刻受到严密监控……更令人不快的是,来自内部的严密监控!”

“世事总难顺遂人意,您知道这样的机制已经存在了……”

“太久了。”葛鲁普放缓语速,清晰地说,“我要求:协会同意在红森林术士会设立表决机构,同时,具有决定权的三方,分别是协会的代表,术士会的领导层,以及全体术士的统一意见。其他细节我们都可以适当让步。”

杰罗姆恍然大悟,辛格放心让他来找葛鲁普,显然不是有信心在竞争中取胜,而是因为葛鲁普的条件根本无法接受。老头子的目的是闹独立,因为知道行不通,只好退后一步,要求进行表决。协会一向的作风是秘密安插自己的成员,再间接影响组织动向。表决机构等于把协会会员身份曝光,置于监控之中;同时让术士会在表决时占据优势,这样的条件几乎一上来就断了谈判的可能。

杰罗姆估量着对方的决心,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两人目光相互较量,迂回试探,无声地彼此猜测和揣摩。杰罗姆最终不敌身经百战的葛鲁普,败下阵来,苦笑着说:“您的‘直率’让我们很为难,接下来的谈话就不会这么平和了吧?”显然,不能利诱,就只有威胁了。

葛鲁普露出痛苦的神情,“有节操的术士站在我这边,而钱是买不来忠诚的。”

“就是说,您有把握运用暴力手段战胜辛格先生。”

老人深深吸气,“为了让术士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一部分命运,我可以摒弃种族的偏见。”

杰罗姆冷笑,“就是说,您不介意加入恶魔的阵营,为了自由而出卖自己的同类。”

葛鲁普被对方的冷酷解说激怒了,眼中寒光闪烁:“同类?哪些是?协会掌握在‘高智种’手中,霍格人为它提供旧世界的知识,读心者到处株杀异己,自然人——比如你——不过是协会的走狗!而术士……术士是……一群不同的人……我们没有‘同类’!”

杰罗姆看到老人沉痛的表情,不由得心中一痛——你错了,术士至少还拥有彼此,“我”才真正的“没有同类”!

“这不是一场谈判,对吧?您早把它安排成了决裂前的摊牌。”

“不全是。我不得不坚持我的立场,这一点令人遗憾。但是,”葛鲁普眼光闪闪地说,“情势先于我做了决定。”

“请说明。”

“三周前,一小股恶魔的力量‘袭击’了术士会几个成员。包括一位高等术士比绍普先生,以及两位术士学员,列维和默顿。除了你的‘表哥’之外,”老头子讽刺地说,“其余两人都陷入了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不幸境地。”

杰罗姆不由得想到列维那不可思议的皮糙肉厚,一阵荒谬感让他有些想笑。

“直说吧,协会的眼线几乎被一举剪除。恶魔的实力已经不能被忽视了,而必定还有几个术士是他们的人。”葛鲁普说,“几天前,恶魔的代表直接与我接触,他们告知我愿意答应刚才的条件。我直觉地感到,对方已经和辛格先生谈过了,而我的条件比辛格先生的更容易接受。”

杰罗姆了解地点点头,辛格贪得无厌,而恶魔只想在地上世界占据一个摆放传送门的位置,自然对术士会的“自治”要求毫不介意。这也是辛格对协会示好的原因——他根本就已经失去了恶魔的欢心。

“所以,”葛鲁普最后下结论,“协会不接受的,有人会接受。是否能够放低标准,全看协会的决定了。”

杰罗姆综合衡量形势,简单地计算一下,说:“未必如此。”

“怎么说?”

“还有一位关键人物,”杰罗姆微笑,“莉莉安女士还是红森林的主人,目前还是。”

************

杰罗姆和葛鲁普一起出现在会堂门口,一群术士正不安地分散在四周,见他们安静走出来,压低的谈话声很快减弱和终止了。杰罗姆看到,汪汪正趴在角落里,维维安用一根细绳逗着它玩;列维被三名术士夹在中间,只能不断地左顾右盼,样子十分可怜。

葛鲁普环视一眼,沉声说:“诸位,我要请求你们的谅解——虽然表明了我们的立场,但我们必须聆听对方代表的中肯意见——他要求,会见红森林的主人,莉莉安女士,再作出相应的表态。这一要求,显然是无法忽视的。所以,现在请你们中的几位随我越过屏障,邀请辛格术士长共同前往。”

趁老头子挑人的空当,杰罗姆走到维维安身边,露出异样的眼光,却没说话。

维维安被他看得脸红,皱着眉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杰罗姆叹口气说:“我只是……没见过喜欢小狗的女孩,它很少跟人这么亲近……你带了什么在身上吗?它喜欢花瓣。”

维维安习惯了被人恭维,忍住微笑说:“哪有?它可能跑累了。刚才我见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过样子很可爱啊!它经常离开主人乱跑吗?”

“我不是它的主人,”杰罗姆说,“那家伙不知去向,我领养它。”

维维安抚摸汪汪的头,汪汪发出舒适的叫声,一下子翻过来,仰面朝天。维维安脸更红了,不知所措地看看杰罗姆。

杰罗姆惋惜地说:“还好它喜欢你……”

“啊?”维维安不解地看着他。

“自从我的导师被它咬伤,夜里做实验时眼睛都会发光……狂犬病?还是变狼狂?这是一个问题。”

听他一番话,维维安不住色变。等他说完,不由得收起淑女的套路,一下跳起来,“你!你……变态!”换了其他人,一定是两声咒语,一阵惨叫。抱歉的是维维安吃过杰罗姆的亏,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咬咬嘴唇,负气跑了。杰罗姆目送她消失在人堆里,眼光闪烁地四下看看。

等到确定没人注意,杰罗姆抱起委屈的汪汪,“我有说错你吗?谁供你食住?”

“汪(你)!”

“谁领你到处旅游?”

“汪(你呀)!”

“谁让你干这干那?”

“汪(就是你)!”

杰罗姆小声说:“不准喜欢其他人!只能听我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懂了没?”

汪汪惨兮兮地点头。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汪汪轻叫两声,用只有学徒能听到的声音说:“汪汪去找紫鸢花的味道,汪汪找到两个男的,汪汪记住他们的样子!”

“好孩子,现在紧跟着我,不准随地大小便!”

杰罗姆放下汪汪,一回头,就和那个跟葛鲁普关系暧昧的美貌术士面面相觑,维维安躲在远处偷看,显然是找了长辈来教训杰罗姆这个变态。不幸的是,美女术士听到杰罗姆威胁汪汪,双方目光一触,她就打了个寒颤。

杰罗姆好奇地问:“有事吗?”

“没、没事……”不等说完就赶紧走了。

************

葛鲁普和辛格的见面果然耐人寻味。

老头子不温不火地赞赏辛格“务实”,辛格热情洋溢地回敬他“深得人心”。两人的尔虞我诈令杰罗姆这后起之秀看得眼花缭乱,受益匪浅。当他们联手吹捧杰罗姆,老少三人站在一处,形成一幅温情洋溢的画卷。大批剑拔弩张的护卫人员一时唏嘘不已,彼此也客气了许多。

寒暄过后,杰罗姆看看两边加起来五十多人的场面,只好主动开口,“原谅我不了解术士的礼仪,不过太多人一起行动,似乎容易招来误会,对莉莉安女士也有些缺乏敬重吧……”

老头子和辛格对视一眼,好像同时想到了什么要事,默契地点点头。

一会儿时间,只剩下两位术士长和杰罗姆,加上破例跟随的汪汪,慢慢走向莉莉安女士在山坡上的住宅。三个男人一字排开,之间的距离在夜色中刚好隐隐相望,彼此一言不发。众人面前的虚伪矫饰此时变成了深切的戒备。杰罗姆站在正中,时刻感到两边袭来的异样气氛,只求这段不长的路快些到头,以免死的不明不白。

所幸两位术士长保持克制,直到三人进入房间内的宽敞客厅,杰罗姆还好端端站着。

“我好像没见到一个佣人?”

辛格不安地说:“老妖怪性情孤僻。”

杰罗姆吃惊地发现,辛格开始偷偷咬手指,葛鲁普装作端详房间主人的巨幅画像,握手杖的右手却紧张到露出了青筋。他顺着老头子目光看去,禁不住颤抖一下:

蓝色衬里的画像活脱脱就是一个三十岁的维维安!除了惊人的肖似,维维安和画中人比起来,好像未蜕变前的毛虫和起舞的蝴蝶一样,反差明显。

画中人手持渡鸦权杖,露出一个暧昧的甜笑,和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配合,怎么看都好像心怀叵测。雪白的颈子露出一大截,整个人被衬托的高贵典雅。原本应该发出赞叹的看客们,此时却都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一旦把目光从优美的细节上收回,改看整体时,所有人就会强烈感到画像马上要向前欠身,手中的权杖将自然地落到你头上,砸你个眼冒金星!

杰罗姆感到十分别扭,像所有男人一样,把注视的焦点向下移动——低胸套装果然养眼。他很快发现,胸肌上微微着笔,勾勒出一小点暗疮。这一发现让他一下子脸上发烧——一个细节就使整幅画像生动起来,令人泛起偷窥的罪恶感。他摇摇头,看到画像右下角的签名:

莉莉安·巴里摩尔,自画像,31。

杰罗姆看了一会儿,已经是头晕眼花,瞟一眼老头子,只见冷汗正顺着额发滴下来。杰罗姆唯有苦笑,谁要娶了这么一个恶趣味的女人,下半辈子自虐就简单的很了。

“请问,”两位术士长听到人声几乎跳起来,这才发现说话的是杰罗姆,不由得怒目而视。

杰罗姆尴尬地说:“……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铃声!”

“铃声!”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突然铃声大作。三双眼睛集中到刻满浮雕的会客室门上。酣睡中的汪汪也被惊醒。

铃声继续。门一动不动。

就在他们即将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一头黑皮肤上生有白斑的宠物猪辛苦地走出来,看到门口的四位,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尖叫。

汪汪立刻狂吠起来。

一时间猪嘶狗叫,三个人一起色变。杰罗姆伸手抱起汪汪,汪汪在他耳边狂叫几声,他立刻眉头紧皱。术士长辛格关切地对猪说:“露席雅小姐,你没事吧?”

杰罗姆来不及选择合适的表情,只见猪连续哼哼了几声,杰罗姆竟然理解了它的意思。

“你们怎么来了?”猪问。

“我们来求见莉莉安女士。”格鲁普回答。

猪再次发话,对着杰罗姆哼哼几声,类似一个喝醉了、舌头又刚咬到的人说话的方式。杰罗姆听到猪说:“这个溺尸鬼是哪来的?怎么还有一条狗?!”

辛格恭敬地说:“他是协会派来的代表,我们来听取女士的意见,决定术士会今后的归属。”

猪严肃地走过来,幸好杰罗姆没有发笑的习惯。他像一位真正的贵族,在别人家里做客的时候,偶然发现女主人没藏好的低俗小说,不仅不会揭破,反而理所应当似的帮人家往里掖一掖。此时杰罗姆双足并拢,腰身笔直,向黑色的猪微微鞠躬。两位术士长露出无法言说的表情,猪点点头说:“你的别针呢?”

杰罗姆取下别针,猪示意他放在自己背上,然后转身走进会客室。

不一会,传来一个慵懒的呵欠,“亲爱的葛鲁普,你的痔疮好些了吧?”

老头子脸色发白,表情抽搐一下,“承蒙关心,一时还死不了。”

旁边的辛格现出兔死狐悲的神色。

杰罗姆面无表情,用手按揉额头,嘴唇微动。

声音又说:“辛格术士长,最近我手头拮据,你帮我把客厅里的一对曼尼亚花瓶卖了。老规矩,一成佣金,不能再多了!”

辛格先生干咳着说:“马上照办。”

“先生们,你们打搅一个老太婆,不只是为了好玩吧?”

“我们需要您的意见,处理和‘传统盟友’之间的关系。”葛鲁普有些不快,话里有话地说。

“谁?我们什么时候有过‘盟友’了?是不是辛格把地契卖给贵金属联盟了?我就知道……”

“容我冒昧,女士……”杰罗姆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

“‘命令者’,你长得怎么样?”声音打断他的话,突然问。

杰罗姆无话可说,所幸叫露席雅的猪哼哼几声。“原来如此。协会的眼光果然特别。你来是为了……”

“继续双方的‘传统友谊’,女士。协会十分重视和贵会的联系,同时……”

没等他大放厥词,声音就不耐烦地打断说:“这种事你们自己决定不来吗?葛鲁普,你穿什么颜色?”

“……紫色……”

“你知道我喜欢绿色!如果你这么在乎我的意见,我建议你先去换一身衣服!”

辛格在事情不可开交前大声说:“女士,如果三周前您明确表示谁将掌管术士会,现在情况就会明朗的多。”

“哈!我懂了……你们还没开始吗?”

“开始?”辛格不解地问。

“开始决斗啊!难道你们想通过一次午餐会分出胜负吗?”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先生们,原谅我没有为诸位的绅士风度掉下泪来,不过你们谨慎得让我反胃!等等,你们想听我的意见?那么听着:

“上一任术士会的会长,也就是我的叔父,在离任时对我说,‘侄女,你们怎么还不动手?’我说,‘叔叔,难道您想让我宰了露席亚那个贱人吗?’抱歉,小宝贝,不是说你。”三人听到也叫这个名字的猪不满的叫声,心中百感交集。

“当时我说,‘我父亲是曼尼亚的选侯,我是个骄傲的贵族呀!怎么能毫无风度的使用武力?’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父亲的父亲就是这么对待我和你父亲的!你以为我会主动接受这么一个乏味的地方?!’所以我和那个贱人抽签决定施法次序,接下来的战斗毁了旧矿场一半的建筑。

“现在好了,这里有三位绅士,任何谈不拢的问题都可以武力解决!不用为我爱惜地方,一切损失由胜出者承担,我正想搬回老家过冬呢!”

说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叹口气。

杰罗姆说:“令人难堪!”

葛鲁普说:“太荒唐了!”

辛格说:“的确如此!”

然后,三位绅士各自退往客厅一角,宽敞的房间显得肃杀起来,汪汪吓得躲进楼梯底下。

杰罗姆双手负后,短剑出鞘了一半;辛格两眼直转,指节捏得噼啪作响;葛鲁普手杖斜指,仗顶的宝石闪闪发光。

“格鲁普先生,您不准备重新考虑一下您的建议吗?”杰罗姆面无表情地说。在他看来,葛鲁普显然比辛格有信用,最好能让他降低标准,接受协会势力存在的事实,那么辛格马上要面对两个敌人了。

“别听他的!我们完全可以达成共识,我的条件都可以商量!”辛格感到严重威胁,急忙向杰罗姆表明立场。

葛鲁普估量着形势,对峙的三人一对一胜负难料,二对一却毫无悬念,只好说:“如果我赢了,我保证不加入恶魔。”

“‘表决机构’呢?”杰罗姆趁人之危,短剑完全出鞘,反握在右手肘后。

“他做不了主!他自称是‘民主’的楷模!而我至少不会许下没法兑现的承诺!”辛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脸上却直冒冷汗。

葛鲁普咬牙切齿地说:“协会一票,全体术士一票,我放弃我的表决权!这是我最后的条件,你看着办吧!”

杰罗姆触到了对方的底线,明白不能再加价了,同时他也放弃了对葛鲁普的指望,协会不会同意曝光自己的成员,而偶数表决毫无价值——术士会总要和协会唱反调的,到时候只好僵持不下。

“辛格先生,你认为呢?”

辛格信心大增,连忙说:“我降低三成为协会训练飞龙骑兵的价格,开矿的收入两成归你们!”

三个人面对面逆时针转动,左右防备着偷袭。葛鲁普一面移动,一面愤怒地叫起来:“你在出卖不属于你的东西!”

杰罗姆无耻地说:“红森林的收入我们要一半!”

辛格呆滞地停下脚步,其他两人连忙站定,直盯着他。

“一半……”辛格抬头看着杰罗姆,“好……”

葛鲁普气得狂笑起来,只听辛格说:“……好……好浑蛋的小子!老家伙!我支持你上位投奔恶魔,等你死了再轮到我!开矿的收入两成归我个人!”

“一成!但是表决机构不能撤销!”葛鲁普恶狠狠地说。

“成交!先宰了这小子再商量!”

杰罗姆弄巧成拙,看到两个术士同仇敌忾,被迫激活了“破魔之戒”,只等他们前进一步,就是血肉横飞的局面。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的敌人不是我,现在动手会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别理他!小心暗算!”辛格手结法印,摆出施法的态势。

杰罗姆亮出“破魔之戒”,两人见多识广,立即变了脸色。

“我无须撒谎,现在听我讲。”杰罗姆垂下左手,快速轻声说,“刚进山谷时,我派出魔宠寻找紫鸢花的气味——恶魔的仆人常拿它作为原料,用于召唤仪式——结果找到了两名术士。刚才我的魔宠在女士的宠物身上发现了相同的味道。”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巧合。”格鲁普放低手杖,戒备地说。

“然后,女士取走我的别针辨别身份。而我的别针具有魔力,可以显示持有人的心率和体温,刚才我暗中施法,发现了新的证据——你们可曾见过体温像家禽一样高、每分钟心跳三十次的人类?”

葛鲁普向房门看去,面色惨变。辛格和他交换一下目光。

杰罗姆紧接着说:“现在不要贸然行动,该发生的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怎么不早说?!”辛格瞪着杰罗姆,压低声线问。

“就像你们对术士会有责任,”杰罗姆严肃地看着他,“我必须把协会的利益摆在首位,如果能借刚才的形势达成协议,我会马上告知你们。可惜我要价太狠了。”

“你仍可能在说谎!”葛鲁普自己都没信心地说。

“辛格先生,你是否知道通天塔的会长已经被杜松将军的刺客团暗杀?”

辛格深吸一口气,“看来我们正面临一场战争。”

“已经两分钟了!”杰罗姆催促地说,“决定吧,相信我还是先和我厮杀?我已经准备好战斗——不论敌人是谁!”

两个术士吃惊地看着杰罗姆,他神情亢奋,气势如虹,旺盛的斗志使他像变了一个人,显露出职业军人上战场前的精神状态。

葛鲁普一跺脚,“唉!我信你!”

辛格左右看看,伸出手说:“放下分歧,结成同盟!”

三只手相互交叠,他们彼此一点头,杰罗姆说:“我来诱敌。”

葛鲁普看看辛格,“我主攻!”

辛格说:“那我辅助断后。”

分工确定,三人开始各自施展防御法术。杰罗姆对自己施加“轻灵术”和“高等刀剑防御”,辛格施展了“集体加速术”和“集体隐形”,葛鲁普则念出一段“高级法术反转”的咒语。三人都是斩轮老手,片刻准备停当,屋里的空气都被强力魔法所扭曲。

葛鲁普掷出一只小型火球,一触到房门,房门就像蜡做的,无声化成灰烬。杰罗姆拔剑在手,跃入房中,马上发现会客室里共有三个人:

两个术士打扮的男人正紧张地盯着门口,可能就是汪汪找到的两个恶魔仆从;一个女性身穿黑袍,露出血红色的脸部皮肤,显然是名混血恶魔。三名敌人无法看穿隐形的杰罗姆,却全都刀剑出鞘,做好了战斗准备。

没等杰罗姆站稳脚步,角落里迎面扑出一只长翅膀的小恶魔。它伸出利爪,俯冲向杰罗姆,被对方闪电挥出的短剑划伤。猫头鹰大小的小恶魔飞到半空,尖叫着说:“溺尸鬼在那里!”它一开口,杰罗姆就听出刚才的黑色宠物猪是它利用变形咒装扮的。纯种恶魔能识破隐形,杰罗姆的伪装瞒不过它,索性快速前冲,一剑刺向最前面的术士。

短剑瞬间冒出轻烟,对方的“刀剑防御”让杰罗姆吃了苦头,剑柄变得炙热烫手。由于短剑采取迎风面最小的刺击,一截剑尖还是插入敌人前胸半寸,血腥味和肌肉烧灼的“咝咝”声产生了令人胆寒的效果。杰罗姆无意识地盯住敌人扭曲的脸孔,剑尖成直角旋转,伤口顺从地绽开一朵血花。杰罗姆蓄满力,右腿抵住失去抵抗的敌人腹部,挺身把他踢翻在地。

旁边的术士掷出一团银色磷粉,杰罗姆和随后进入房间的两名术士长在磷粉中现出形迹。

大呼小叫的小恶魔被辛格发出的冰箭击落,葛鲁普则对站着的术士厉声说:“奇德尔!”术士认出他的声音,吓得全身一颤,本能地回答,“术士长……”

没等他说完,葛鲁普手杖射出闪电,把他平抛出去,打得失去了知觉。同时,辛格施展“冰爪术”,小恶魔在他冰冷的紧扼下停止挣扎。

片刻工夫,房间里只剩下混血恶魔一人。她双手交握,紧闭双眼,全身颤动。葛鲁普踏前一步,准备释放闪电,杰罗姆向侧后迂回,辛格大声说:“留活口!”

下一刻,混血恶魔双目睁大,发出一阵悲鸣。

房间里一切玻璃制品同时粉碎,三秒钟的时间里,抛光的木制家具边缘泛黄、发黑,像瞬间老化了十几年;躺在地上的两名术士张开不断枯萎的嘴唇,发出最后的尖叫,然后变成两具狰狞的干尸。

辛格双眼一黑,跪倒在地板上。葛鲁普施法被打断,用手杖支撑身体,眼球布满血点。

恶魔继续释放强烈的崩解力量,她的叫声愈发凄厉,四周的空气以她为中心向内坍塌,整座建筑似乎都在解体。突然,恶魔胸前突出一截剑尖,她不由得停止尖叫,吐出一口鲜血。

辛格和葛鲁普艰难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整座房间完好无损,除了两个恶魔仆从瞪大双眼停止了呼吸,刚刚天地色变的恐怖法术好像全没发生过。

杰罗姆抽出短剑,转到跪倒的恶魔面前。恶魔一边咳血,一边无力地笑起来,“‘命令者’,你识破了我的幻象,现在我要永远离开这幻象组成的世界了……请你与我分享临终的平静……唯一的……平静……”她向杰罗姆伸出一只手。

杰罗姆木然伸手与她相握,将死的恶魔触发最后一道法术,不同种族的两人建立起神经的联系,恶魔的濒死体验向杰罗姆敞开。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秒,恶魔纷乱的意识渐渐熄灭,杰罗姆放开依旧温热的血红色的手,他的别针通过这只手交还给他。

“搞什么鬼?”辛格疑惑地问。

“绅士的礼节。”杰罗姆面无表情。“事情清楚了,恶魔派来一个混血读心者,暗算成功后窃取了女士的记忆——制造逼真致命的集体幻觉是读心者的惯用伎俩。问题是,你们多久没‘真正’见过女士本人了?”

葛鲁普算算说:“一个半月?”

“一个月零一天。”辛格肯定地说。

“看来通天塔不是第一个遇袭的公会,这场战争早就开始了……甚至在杜松变节以前。我必须尽快通知协会!”

葛鲁普和辛格相互注视片刻,葛鲁普说:“我们……显然没有想像中那么明智。”

辛格低头默想片刻,“维维安?”

葛鲁普看着他说:“如果你这样认为,就这么办吧。”

辛格对杰罗姆郑重地说:“维维安·巴里摩尔小姐会接替女士的位置,红森林和协会的关系一切照旧。我和葛鲁普术士长会尽力完成份内的工作,维持术士会的正常秩序。”

杰罗姆向两人鞠躬,攥着灼伤的右手,感到一阵萧索和疲惫。

************

走出小酒馆的大门,杰罗姆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习惯了“待命——执行命令——待命”的生活。当协会的联络官告知他“短期内不再有任务”时,他发了好一会呆。

杰罗姆下意识地打开挎包:除了一些诡异的小玩意,叫得出名字的东西只有一卷粗铁丝,两瓶睡眠药剂,小开本备忘录,外加刚拿到的“活动经费”——数额刚好满足他这样不懂世道艰难、也不会花钱找乐的家伙。

一个被压抑很久的想法变得现实起来——去找她!

杰罗姆茫然地想,找到之后呢?自己像半空的挎包一样毫无建树,走过腥风血雨,再也没有微笑和倾诉的冲动。他坐在黄昏的街头,看着风把一张纸吹到面前。

“悬赏捉拿!

市民们,现悬赏1000银苏特(税前),奖励捕获大盗‘金面人’者,不计生死,验明正身后即可领取赏金!隶农可立即获得自由人身份,赏金与其保护人均分。以国王的名义,一切罪行定获清偿!

东罗克治安厅

675年2月”

杰罗姆歪歪头,只剩半张的告示画满了淫秽的涂鸦,下方的画像被加上几笔,变得十分可笑。杰罗姆吃惊地发现,“金面人”就是不久前与自己交手的神秘男子!从告示的时间看,悬赏是半年前张贴的,而他清楚地知道,一般治安官可不是杜松门徒的对手。

他站起身,收拾下凌乱的思绪,决定按照这条线索寻找杜松的踪迹。他直觉地感到两人的道路恩怨缠结,还会相交许多次。

************

马车在去往罗森边陲重镇、冶铁发达的“高炉堡”途中。通过协会的准确情报,“金面人”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高炉堡”执政官的宅邸密室里——据称此人谋财害命,杀害了执政官本人,脑袋上的赏金已增加到3000银苏特。

“你受伤了?”看到杰罗姆缠着纱布的右手,盖瑞小姐好奇地问。

杰罗姆不置可否,两眼盯着窗外。

“嘿嘿,和他是不是很像?”汪汪趴在她的座位上,和她看一本崭新的《死灵法师年鉴》。盖瑞小姐指着一个人偶的图片,怪笑地偷看杰罗姆。

“哪来的?”杰罗姆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是内部刊物,只有相关人员有权观看吧?”

“我捡的,乘客经常丢三落四。”

杰罗姆望着窗外掠过的乡间景致,风力磨坊坐落在一望无际的抛荒土地上,水井覆盖木板杂物,看不见一缕炊烟。

“给我看看好吧?这几天总在路上跑,没看过有趣的东西。”

盖瑞小姐不置可否,和汪汪笑成一团。

杰罗姆想看得要命,不由得起了坏主意。

“好笑吗?”

“你说好笑吗,汪汪?”

汪汪叫了两声,盖瑞小姐满意地拍拍它。“汪汪说好好笑!”

杰罗姆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其实第一页更好笑,听说在推销棺木……”

翻到第一页的盖瑞小姐突然笑不出来了,乖乖把书递给杰罗姆。第一页上写着,“内部读物,除本会会员外,禁止翻阅!如果读到此警告,本书将在一分钟内焚毁,请您注意防火,谢谢合作。”

杰罗姆“刷”地撕掉这一页,抛出疾驶的马车外,“他们还在用这类老掉牙的方法,科瑞恩的死灵法师已经开始用密码写书了——除了广告,整本都是费解的符号;还有‘占星家学会’,出版了施加诅咒的命理书,所有非法读者都会染上三天霉运。小气鬼。”

杰罗姆兴致勃勃地翻看,不时点点头,翻到中间的插页时,只见上面写着:“本会会员可以略过此页;非会员请注意:抱歉打断您的阅读兴趣,现在您已经不幸罹患严重的夜盲症,为期五天,请不要单独在晚间外出。如果这一声明对您造成了麻烦和困扰,请直接联系本会分支机构。为表达对您的歉意,夜盲状态的解救方法参见第二页注释,或等待五天后自愈。”

杰罗姆遗憾地想到,“第二页”不就是撕掉的“第一页”背面吗?看到窗外西垂的落日,他对汪汪说:“汪汪,我可能有些事拜托你……”

……………………

“真的没事吗?”盖瑞小姐担心地问。

“小意思。”杰罗姆紧拉着汪汪脖子上的绳索,跌跌撞撞地走进“高炉堡”漫长的黑夜里。

第五章 漫长假期III

杰罗姆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醒来,回忆昨晚寻找旅店的苦况,他决定不再乱翻别人的东西了。www.65txt.com早餐是苦麦面包和一杯绿草茶,让他想起朱利安鄙视的目光:好俭省啊,我的大人!杰罗姆撇撇嘴,心想,要是朱利安尝尝消化不良的滋味,就会收敛起这些冷嘲热讽了。

白天行动令杰罗姆很不习惯,他的眼睛被光线刺得生疼,眼前的广场像阳光下的盐滩,反射着令人头晕的强光。直到进入帐篷,他才感觉好过了些。现在是工作日的大早上,算命的帐篷里一个人也没有。

揭开一道帘幕,占星师正趴在水晶球后面打瞌睡。杰罗姆轻咳两声,那人迷迷糊糊地说:“天黑了?怎么会?”

“我来寻求一些信息,”杰罗姆轻声说,“请问值班的占星师在吗?”

“我就是,请坐,请坐!”占星师揉着眼睛,脸上印着一圈压痕,取出一付纸牌说,“请问您的星座是?”

“不知道。”

占星师了解地放下纸牌,换成一只刻满符号的圆盘。“那么,您还记得自己准确的诞生日期吗?最好精确到小时……”

“不知道。”杰罗姆不耐烦地说。

占星师挠挠头,从一堆诡异的道具里翻出一面黑耀石磨制的照不出人影的镜子来。他轻柔地叹息一声,眼睛里放射出莫名的光芒,配合小睡时印在脸上的痕迹,产生出惊人的喜剧效果。“追寻真相的人呐……请面对这面遥远东方来的魔镜……回答我提出的问题……真相就会向你显现。”

杰罗姆把钱袋放到桌上,直截了当地说:“你唯一该使用的道具,就是这个水晶球。我是来打听消息的,不是提供消息。”

占星师看一眼一袋子银币,把魔镜丢进道具箱,“怎么不早说?害我浪费感情。客人您了解规则吗?”

“请介绍一下。”杰罗姆只听朱利安提起过占星师的情报网,却是头一次使用。据说每个占星师都能透过水晶球,与幕后的神秘存在联系。占星师等于一个信息流出的管道,一旦断开连接,其本人却不会记得任何相关消息。这种机制使“占星家学会”成为最神秘的情报来源,也让占星家聚敛了大量财富。

“接下来我将施展一道法术,把这间帐篷和外界相隔离。法术价值三银苏特,意味着整个询问过程的开始;然后,根据您问题的性质和级别,请您依照我的提示进行询问。这一阶段按分钟收费,每五分钟一银苏特,即使没有获得您想要的消息,计时费用也不再退还;最后,提问的价码由情报的级别决定,这一部分需要大量现金,但如果没得到您想要的信息,则免收费用。以上过程不含商业欺诈,由‘贵金属联盟’施行信誉担保。如有疑义,可以通过本地‘占星家学会’分会进行质询。您听明白了吗?”

“懂了。”杰罗姆面不改色,却暗中头疼。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能还不够二十分钟的询问,对面的家伙简直是一帮强盗!如果想得到精确的消息,只怕今晚就得为食宿费用发愁了。

“顺便说一句,”占星师抱歉地笑笑,“占星师人身不可侵犯,如有胁迫、伤害、杀害占星师者,除依据罗森王国相关法律制裁外,还将受到‘占星家学会’的悬赏缉拿。一名被害占星师的悬赏金额,与王国法典规定的、杀害伯爵需付出之‘偿命金’相等。”

杰罗姆哭笑不得,一个占星师的性命等于九万银苏特,而一个王国中层官吏一年的薪饷不超过六百银苏特,难怪有人说,占星家学会的金库可以支持王国整个行政系统运行十年。

“开始吧。”

占星师抽去桌布,露出下面刻在桌上的复杂法阵,水晶球的台座与其中一个圆形重合,他指着另一个圆形说,“请您把所需金额的钱币放入这个圆内,您的缴费将直接传送到我们的相关人员手中。”

杰罗姆老实的投入三枚银币,占星师念诵咒语,广场上的嘈杂人声很快安静下来,帐篷变成一个隔绝的小空间。杰罗姆又投入一枚银币,占星师眼睛紧闭,双手放在水晶球上,呼吸变得急促。再睁开双眼时,杰罗姆感到正面对着另一个人。

“请提问。”占星师公式化地说。

“我想获得关于被通缉的强盗‘金面人’的消息。”

占星师眼光闪烁一会儿,“‘金面人’,职业强盗。因多起抢劫案和一宗杀害王国地方官案件被通缉,赏金3000银苏特。您询问的是否此人?”

“没错。”

“有关此人的信息均属高价值情报,请进一步提问。”

“我想知道他现在的藏匿地点。”

占星师计算一会说:“情报已确认准确,价值3500银苏特。”

杰罗姆立刻苦笑起来,占星师果然不会做赔本生意。“模糊一点的也行,我哪来这么多现金?”

占星师再计算一下,“您需要相关情报级别的明细价目表吗?”

“请讲。”

“第一级:详细藏匿地点,附加相关地图,配给向导指引和免费往返马车票。价值3500银币。

第二级:大致藏匿位置,误差不超过五公里,无向导指引,不报销往返车费。价值1300银币。

第三级:仅提供藏匿地点所在的行政区域名称,赠送占星家精美年历一份。价值600银币。

第四级:提供象征性情报一份,无其他服务项目。价值1银币。”

杰罗姆听得两眼发直,没想到对方的要价完全超出了他贫乏的想像力,他有遭遇了抢劫的感觉。

“我这有一银币,把‘象征性情报’说来听听。”

占星师看着他不情愿地投入一枚银币,接着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好的吧。”杰罗姆期待地说。

“好消息是,您来高炉堡是正确的决定。”

“嗯嗯,坏消息呢?”

占星师抱歉地说:“坏消息是您一定想不到‘金面人’藏在什么地方。”

“谢谢你的安慰,我觉得好多了。”杰罗姆冷淡地说。

看到他准备离开,占星师突然说:“请稍等片刻,这里有一个比我权限更高的人,也许可以解答您的提问。”

杰罗姆半信半疑,取出怀表看看,五分钟时间已经到头。他狠狠心又投入一枚银币,心想既然来了,空手而回损失更大,不如等等看是否有转机再说。

接下来的事出乎他的预料。

占星师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转眼被汗水浸透,眼睛折射出深邃难测的流光。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发出细缓悠长的叹息。世界暂停住奔流的脚步,本该飞逝的盘旋不去,阴郁地凝视着此刻。面对面的两人定格成旧历史书的插画,边角泛黄卷曲,弥漫着伤感和从容的气氛。杰罗姆看一眼怀表,指针静止在某个瞬间,这下他觉得自己投入的硬币值回票价了。

“……我是‘广识者’埃尼克……”占星师双眼饱含风霜,用非人的低沉嗓音发言,“……旧世界的缅怀者,理性是我的父亲。我比最早的人类年轻许多,却比任何活人都要年长。我信誉卓著,因为我从不撒谎;我有许多名字,但你可以叫我‘艾文’。”

“这怎么收费?”杰罗姆恶俗地问。

“唉……你的品位令我感到惭愧。既然时间在我面前止步,我只需要关于永恒的回报。”

“高尚的很。不过我没什么可以对你讲。”杰罗姆冷冷地说。

“艾文”越过占星师的瞳孔注视杰罗姆。“你认识我,虽然我们素未谋面;我了解你,甚于你了解自己。你占有着一个秘密,连我也要心动的秘密。假如你愿意与我分享,占星家的门将永远为你开放。”

“我等不到‘永远’,这你知道。”杰罗姆小声说。

“对你的情形,我无能为力。”艾文惋惜地说,“但是,朽坏不能否定存在本身……”

杰罗姆被他声音里的同情触怒了:“但是‘湮灭’能!你懂得什么关于‘湮灭’吗?收起你那一套废话吧!我宁愿沿着一条小径走进地狱……如果地狱愿意收容我……离我远些!我还没到乞求怜悯的地步呢!”

“很抱歉,但是我没有怜悯你的能力。”艾文低回地说,“对不能自足的存在,比如你,比如我,怜悯是远远不够的。”

“时间可没在我面前止步,”杰罗姆讽刺地说,“你自然可以‘慢慢’说教,我总得做点什么,免得感觉不到时光飞逝!”

艾文竟然欢快地笑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时间并不重要,一切只取决于两件事:立场和尺度。你只看到尺度对你的局限,却还不曾找到与之对应的立场。在我的立场上,除了时间,还有许多尺度限定了我。”

杰罗姆似懂非懂,沉默了一小会,说:“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现在的你不会,”艾文赞同地说,“但我仍然愿意帮你一个忙,作为你回答的报酬。”

“我不懂,既然我选择了沉默,哪来的什么回答呢?”

艾文温和地说:“别忘了,‘改变’塑造了人。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的你,总会把秘密告诉我。我拥有无限的耐心,你却面临着有限的抉择。现在,我要去见下一次的你,也许一切都会清楚了。”

说完这句话,占星师深邃的瞳光缓缓熄灭,怀表“嘀嗒”地走起来。

“‘占星家学会’感谢您的赞助!”占星师恢复了公式化的声调,“以下是您需要的信息,请准备纸笔:‘金面人’的藏匿处,位于高炉堡西南角的贵族居住区内——请留意最高的建筑。本情报误差不超过五公里,在此预祝您达成心愿,欢迎再次惠顾!打听消息?就找‘占星家学会’!老客户享受八折优惠,更有精美赠品!”

杰罗姆看看备忘录上记下的消息,对省下一千多银币还感到难以置信。

占星师恢复了神志,一边擦汗,一边抱怨:“什么嘛!秋天还出这么多汗,不如去蒸气浴室打工呢……先别走,这是你的‘客户凭证’,下次凭证八折,遗失不补!”

******

贵族区可不是好进的。

杰罗姆束手无策地看着两个卫兵,这二人刚把一位“闲散人员”修理了一顿,这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聊起天来。听说高明的盗贼能借助一条长索爬过高墙,杰罗姆仰视面前的厚石墙,墙头插满尖锐的铁蒺藜,要想望到顶,必须把脖子向后折,直到头晕眼花。

杰罗姆找个无人的角落,正要施展“隐形术”,忽然隔墙听到整齐的号令声——巡逻士兵,听脚步不少于二十人——杰罗姆不再抱有侥幸的希望了,“隐形术”能把他弄进去,却未必能让他活着出来。

——先找个熟悉地形的人,再想办法混进去。

打定主意,杰罗姆转过守备森严的大门,向夹在高炉堡外城墙和贵族区内城墙间的街道走去。

高炉堡的设计者显然有些短视,没考虑到贵族们无止境的扩张欲望和洁癖。贵族区的规模不断增加,把原属于平民的集市和住宅挤压成一个狭长地带。新建的内墙使这条布满二层楼房的街道仅够通行,除了正午,阳光也只能照在二楼阳台上;杰罗姆总算摆脱了日盲的困扰,为了在夜盲之前做好准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热情短刀”是个品流复杂的地方。杰罗姆依照一贯的经验,找到这家生意兴隆的酒店,再向酒保施加点影响,很快得到了需要的情报。

“贵族区?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想……对了!看见那小子了?”酒保指着角落一张桌子底下说,“趴在那里的那个。没人比他更熟悉贵族区的情况了。”

“嗯……一个夜盗——干这行的喜欢穿一身便于潜行的深色衣服。”杰罗姆老练地总结说。

“是吗?我还以为那只是好久没洗造成的……”酒保怪怪地看着他。

“不对……看他体格应该受过良好训练,”杰罗姆想尽量表现得专业些,沉吟着说,“右手有使用刀剑留下的磨蚀痕迹,显然曾是个卫兵。你看,趴倒的样子很专业,应该上过战场……现在当兵的真不像话,打过几次仗,见过几个死人就吵着精神崩溃啦,什么人间地狱,醉到不省人事……”

酒保吃惊地看着他,“怎么想到的?真有一套!不过伙计,你有点钻牛角尖。任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这人的来历。”

杰罗姆小小失算,面不改色地说:“猜错了?那他是干什么的?”

酒保指指墙上悬挂的一套重型盔甲——杰罗姆刚刚还夸奖过那精良的做工——神秘兮兮地说:“这套好家伙就是刚才那小子抵押给我的,一位爵爷!没错!以前住在贵族区,是个‘铁面骑士’,有一阵子风光。后来欠了一屁股债,连马也卖了,天天就是玩命喝酒。自从上上个月到我这,清醒的时间总共没有三五天……要跟他讲话非等到明天这时候不可。”

听完酒保的话,杰罗姆感到这人的利用价值大大提升。他走到桌边,一股混合了酒精和发酵食物的气味让他立即止步。忍住强烈的反感,杰罗姆用脚踢了踢,果然毫无声息,酒保的判断是对的。

“找个人把他弄干净。两间二楼的客房,相邻的。”

酒保为难地说:“我到哪找人去?”

“叫殡葬师来,照死人的规矩办妥。我要他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杰罗姆抛下几枚银币说。

酒保打个寒战,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小心地问:“你不是来找‘材料’的吧?”

杰罗姆过一小会才听懂,“我不是死灵法师,对人偶不感兴趣,更不想惹麻烦。等他醒了你别乱说话,我得多住几天。”

“随便你。”酒保撇撇嘴说,“反正他烂在这对我也没好处。多嘴问一句,你现在要到哪去?”

“退掉原来的旅店,我还有条狗。对了,你认识最好的首饰匠吗?”

“嗯,你找叫‘粉蔷薇’的店,就在不远处,我指给你……”

第二天吃早饭时,杰罗姆见到殡葬师疲惫地走出隔壁房间,为一个银币的报酬劳碌了一整晚。临走还摇摇头说:“不可思议,比死人还老实!”杰罗姆心想,任何人被灌下两倍剂量的睡眠药剂,不老实才怪。

推门进入隔壁的房间,那酒鬼果然被收拾的焕然一新,一身崭新的寿衣至少比原来那套像样多了。胡子被刮干净,露出一张憔悴但堪称英俊的脸,让不怀好意的杰罗姆小吃一惊。

酒鬼的个人物品被整齐地摆在桌上:带有像框的廉价项链,杰罗姆不客气地打开看看,里面是“波波皇后”本人的下流小画像;一套旧色子,掂量一下,看来灌了铅;六七枚铜币好好地摞在一处。

杰罗姆耐心为零,咒语响过,一道极度弱化的闪电正中酒鬼的左胸。一阵呻吟后,那人平静下来,打量着他。

“就是你吗?唉……原来长得这么一般……”看了一会,酒鬼异常清醒地说。

“什么意思?”

“啊?难道……我还没死吗?你不是来接我的死神吧?”

“别傻了,我刚救了你的命!”杰罗姆不假思索编出一段谎话,“昨天你喝醉了,被一个樱桃卡住了喉咙,有一阵子以为你完了,殡葬师给你‘修整’了一下。幸好我发现你还有呼吸……”

“樱桃?我讨厌水果……怎么会这样?再说我哪来的钱给殡葬师?”酒鬼露出混乱的表情。

“我付的。”杰罗姆叹口气,“你不记得了?昨天你说你是‘铁面骑士’,我以前在‘严霜骑士’服过役。咱俩谈了几句,玩了几局‘双六’,你赢了三个银币——就是用的这几枚色子……”

杰罗姆别有深意地亮出灌了铅的色子,酒鬼的脸色不自然起来。

“除了‘修整’的费用,这里还剩两枚。”把银币塞进他手里,杰罗姆关心地说,“你还好吧?吃点什么吗?”

“我……唉……脑袋发晕,什么都不记得了……抱歉让你破费……”

“无所谓,你赢的钱。我只是帮个‘小忙’,救了你一命而已。”

酒鬼苦笑,杰罗姆看起来可不像乐于助人的样。

“你等着,我叫点吃的。”等他再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木托盘。“喝了它,对宿醉有好处。”

酒鬼迟疑地看着杯子里的草药,在杰罗姆友好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喝下去。虽然难过地直皱眉,精神却好了许多。“谢谢你的好意,不知道……”

“艾萨克,不记得了?能知道你的全名吗?昨天你显然有些……呵呵,你知道……”

酒鬼抱歉地说:“霍华德·诺顿,叫我霍华德好了。”

“霍华德,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能支付一些报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杰罗姆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霍华德·诺顿早料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不由得看看自己身穿的寿衣:“我再没什么值得介意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不是吗?”

杰罗姆直视他的眼睛,“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的?算了,别告诉我。我只想到贵族区找个人,他可能不太友好,过程也许有些曲折……”

“要动用武力吧?”

“说实话,也许是。”

“可我惹的麻烦够多了……”

“我需要个向导,不是打手,而且我保证,事情会尽量和平解决。我可以预付你一半报酬——二十银币,你只要替我指点路途,没别的。”

“唉……你是个猎头人?还是杀手?”霍华德疲倦地看着对方。

“你不想知道。”杰罗姆愈加不耐烦,对方比他预料中难缠许多。

“事实上,我想。”霍华德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可能把一个什么人带进去……抱歉老兄,即使我不住在那,也不愿意看到不幸的事发生。”

杰罗姆被迫重新估计对方的人品,不过他早准备好了最坏的情形。

看起来,‘艾萨克’下了一个决心,“你保证守秘密?”

“我保证。”霍华德举起右手,用宣读骑士誓言的姿势说。

“认识吗?”一块比手掌略小的徽章被亮出来,做工精致,闪烁着暗淡的冷光。

“‘法眼厅’?!你是……一个密探!”霍华德马上明白了,这些国王的眼线有诛杀大臣的权柄,通常佩戴面罩,着黑袍,是‘血腥统治’时期的遗物。

“我们名声不佳,这我承认,不过我是来‘秘密’追捕一个职业强盗,‘金面人’。”杰罗姆很快收起徽章,这样的假货没法蒙混太久,真正的“法眼厅”标志虽不及协会的别针精巧,却也有一套辨别真伪的手段。

“我见过这人的画像。”

“所以,报酬照旧,别打赏金的念头。如果事情败漏,我不会替你说话。公事公办。”杰罗姆露出生硬的表情,表演得丝丝入扣,霍华德看来完全相信了他。

“好吧,我想办法弄你进去,不过我没法帮太多忙——好一阵子没摸过剑了。”

“你只管带路,别的我来担心。”杰罗姆暗中松口气,“现在,这二十银币拿去,你得打扮一下了。”

******

守门的卫兵认出了霍华德·诺顿爵士,迟疑地行了个礼。

“抱歉先生……我以为您已经搬出这里了……”

霍华德看来衣冠楚楚,杰罗姆正充当他的扈从。“你说的没错,我来找买下我房子的先生——有些地产手续不全,我把文件带来了——”

看到‘文件’,卫兵放松戒备说:“您可以进去待到黄昏,您的扈从……”

“请别担心他,他会像影子一样跟随我。”

卫兵犹豫片刻,看到霍华德不耐烦的神情,再看看杰罗姆奄奄待毙的模样,不情愿地让出路来。

直到通过沉重的铁闸门,杰罗姆才开始庆幸自己的谨慎。闸门两侧的尖木栅随时可以筑起简陋的防线,遥遥相望的角楼驻扎了弓箭手,三股正在巡视的士兵加起来有几十人,各自擎着尖锐的长矛。他奇怪地想道,高炉堡最近没传来什么大新闻,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状况呢?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霍华德小声说:“钟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围绕钟楼的是公共场所,住宅分散在三个方向上。”

杰罗姆观察形势,记忆卫兵的巡逻路线,随口问他:“这里的气氛怎么这么紧张?最近有事发生吗?”

霍华德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叹口气说:“我本来不想再回忆这些,等我们进入钟楼下的神殿,没人注意时再说。”

两人装模做样地绕个圈子,越过小花园,进入神殿。这里供奉着‘沉默者’洛克马农,也是罗森王国唯一合法的神祗。自从十年前王储“罗森·里福斯第四”假借神名进行的叛乱被镇压,神职人员的地位一落千丈,罗森也成了别国口中的“无信仰国家”,公开场合谈论宗教都可能招来“法眼厅”的制裁。

一名枯瘦的祭司向霍华德点头致意,两人显然相互熟识,却一句话也没说。祭司打开一道窄门,露出内里的密闭房间。厚实的木门外罩金属板,用大铁钉镶嵌,看来隔音效果极好。杰罗姆狐疑地看向霍华德,只听对方说:“沉思房间。难道你没来过吗?”门一关,两人就进入了不虞偷听的密室。

杰罗姆记起自己的身份,冷冷地说:“这房间让我想起阴谋家的工作地点。你不会正有什么秘密向我揭发吧?”

“正相反,先生,你说实话的时候到了。”霍华德平静地看着他。

杰罗姆靠向墙壁,快速扫视不大的房间,突然遭遇埋伏的可能实在不大。“你是叛军的人?”

霍华德低沉地说:“不。但你也不是法眼厅的密探。”

杰罗姆没说话,霍华德接着说:“我对密探没好感,这类人毁了我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谴责他们——我曾经被迫成为他们的一员——也令我的姓氏被玷污。”

杰罗姆看着他的眼睛,感到他每句话都是真的,只好在对面坐下,冷淡地说:“好吧,我编了个高明的谎话,可惜遇到错误的对象。你的意见呢?”

霍华德对他的镇定露出一个微笑:“我仍然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不论你一开始的说法有几成是真,但你见到我时,我的确滑到了最低点,是你把我唤醒的——在我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才意识到曾经充满羞耻的生活是我拥有的一切。所以朋友,请允许我继续帮助你,只要你不介意更直率些。”

杰罗姆大叹倒霉,自己怎么就不能耍弄一些头脑简单的人呢?他露出一个和解的笑。“说实话,我的真名叫约翰,是个赏金猎人。追捕的事没骗你,我的确亟需你的帮助。赏金可以分你两成,你怎么说?”

霍华德真诚地说:“我相信你,也的确需要一笔钱,请容许我说明理由。”

杰罗姆作出“请讲”的姿势,霍华德开始陈述自己的故事。

“我曾是个称职的‘铁面骑士’,打过几场硬仗,科瑞恩那一边的‘勇猛狮鹫骑士团’几次秘密派人招募我。由于是家族的次子,我没继承任何封地,一切都是在战场上拼杀换来的。对我的过去,我不想再多说。几个月前我决定结婚,告别戎马生涯。这时部队接到了秘密指令,挑选最精锐的骑士执行特殊任务,我加入的小组有十二个人,一个表情阴沉的男人是我们的指挥官。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法眼厅’的密探头子,来挑选战士安插到王国另一支边防军中,我有很多朋友在部队换防时转到那支队伍。他声称在边防军中有人违背骑士规条,投向了科瑞恩,这在我们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大罪。虽然对密探感到不齿,但我还是服从了安排。”

霍华德的表情开始沉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反复琢磨过无数遍。

“经过周密的计划,我成功打入边防军的小圈子,他们之中有几个我认识了一辈子的朋友,虽然目的并不卑劣,但背叛他们的信任令我夜不能寐。一天夜里,我的朋友——原谅我隐去他的名字——邀请我参加一个聚会,他甚至还是我的邻居。我毫不怀疑这次聚会的性质,所以只是轻装前往。聚会在废弃的哨站举行,我们常在那里喝酒谈天。参加的共有九个人,他们……包括我的朋友,开始谈论‘血腥统治’时期的人物,后来又表示对非法信仰的同情。我体面地提醒他们,即使对自己人也要顾及谈话的尺度。忽然,他们一齐逼视着我,我的朋友有些失控地质问我的信仰,我感到他咄咄逼人的态度里包含着羞愧的成分。”

霍华德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耐心地劝说他别再喝酒,而我不会把他们的话当真。突然,我的朋友提及了我未婚妻的名字,说早就在‘真理会’这个激进组织中见过她……当时,我不记得自己在何种感情的支配下,不顾一切地反问,‘难道你们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投向敌人吗?难道你们不知道,王国的密探一直在看着你们吗?’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沉默过后,我的朋友问我,‘我们认识了多少年,霍华德?’我只有无声地看着他。然后他对其他人说,‘这个密探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救过我的命,我曾救过他的命,请你们为我做见证,一对最好的朋友是在一场公平决斗中践行信仰的!’

“几个人中的一个,把照明用的风灯挂在一颗枯树上,从坐毯底下抽出两把剑来,剑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们都有些失控了,他是因为被出卖的愤恨,我则想报复他对我未婚妻的侮辱。选出里来的证人手持利刃,先默然交给我武器,然后才转向我的朋友。‘决定这么干吗?’他问。‘就这样吧。’我的朋友一边说,一边解开大氅。这时证人一剑刺进他胸腹之间,大氅马上被冒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霍华德平静地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打一个寒战。“‘国王万岁!’证人喊出了密探规定的暗号,站到我身边。这时我来不及在意剩下的人,只见我的朋友眼球突出,嘴唇微动,向我说了句什么。等我清醒过来,证人已经在几把长剑下受了伤。我无意识地挥剑,二对六的战斗结局很明显,长剑在多次交击下崩了口,我多处负伤,几把剑还在不停攻来。就在这时,暗处飞出的弩箭射伤了与我们战斗的几人,密探的同伴很快瓦解了对方的抵抗,他们被毫无尊严地割断喉咙。我脑中一片空白,证人把匕首交到我手中,‘你来结果这个支持王储的乱党!’他指着我那还没断气的朋友说。我的朋友……他重复地说着一个词,‘艾米莉’,我认识他的妻子像认识他一样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宰了那证人,密探骗了我,他们并没有投敌,只是做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一动不动地瞪着那人,直到弩箭都对准了我。”

霍华德为自己表现出的懦弱悔痛万分,他停了一会才说:“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有人用剑柄打晕了我……不,我故意等他们打晕我,好给自己活下来的借口……密探撤销了我的军籍,声称我欠了高利贷,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但是,艾米莉不应该受惩罚,她什么也不知道,却被无辜流放到城堡外的农场!我需要钱赎买她的隶农身份,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度想用死来逃避这罪责,现在是面对的时候了。”

杰罗姆面无表情地听完,他被这段长篇大论唬住了。

——你唯一该埋怨的是你那乏味的价值观!

杰罗姆忍住嘲讽的欲望,低着头说:“令人震惊!请原谅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同情,你的遭遇简直让我喘不过气来。”

霍华德长舒了一口气,解脱地说:“感谢你倾听我的经历,这样的耻辱是一个人难以承受的……现在我感到好多了,虽然我的软弱不值得被谅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你不该为此放弃生活。那么此地的紧张气氛也与之有关了?”

“没错,我的朋友。对王储余党的清查才刚开始,据传逃到曼尼亚候国的王储近期将返回罗森,我私下以为,有不少骑士正盼望加入他。”

“形势更复杂了,我们必须尽快解决问题。”杰罗姆向对方伸出一只手,“我,约翰·金斯利,发誓对霍华德·诺顿保持坦诚,洛克马农为我作证。”

霍华德有些激动,“可是我……我已经失去了荣誉……不值得被信任……”

“我并不是不说谎的圣人,你不会欺骗我,我知道。”杰罗姆本着脸,盼望这煽情的一幕赶紧过去,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霍华德伸手与他相握,“我,霍华德·诺顿,发誓对约翰·金斯利保持坦诚,洛克马农为我作证!”他颤抖着说完,看起来对自己又恢复了几成信心。

屋里的气氛大为融洽,杰罗姆对心怀感激的霍华德虚情假意一番,骗得他死心塌地。这时想起朱利安·索尔的金玉良言,“欺骗是情感的艺术,动之以情比单纯依靠狡诈见效更快。”不由得后悔怎么不早用这招。

霍华德跟着杰罗姆登上钟楼,老旧的木楼梯蒙着一层灰,除了祭司定期上来照管大钟的齿轮,这里没留下别的痕迹。杰罗姆透过钟楼四面的窗口向下观望,除了巡逻的士兵,居民都躲在家里,神殿四周的小广场空无一人。这时,大钟敲响五次,震得灰尘四溅。杰罗姆奇怪地问,“这钟使用什么动力?”

霍华德想想说:“不清楚。神殿的建造时间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传言,洛克马农神像是后来铸造的。百多年前这里是旧城遗址的中心,那时科瑞恩控制这座城市,在废墟上建造了大部分建筑:图书馆、老城区的半圆市集,拱顶会堂……直到罗森在半个世纪以前占领此地,竖起城墙,才有了‘高炉堡’的称谓。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祭司,他是库芬人,以前曾做过我的历史教师。”

两人重新回到神殿内,向祭司询问钟楼的历史。祭司思索片刻说:“神殿建筑的时间早于523年克瑞恩在此建城,属于古代城市废墟的一部分。罗森的军队攻占城市以后,神殿里供奉着科瑞恩的异端神祗。钟楼的机械部分当时运转良好,我们只修复了朽坏的楼梯。至于钟的动力,十多年前几个工程师来调查过一段时间,说是水力驱动,古代工艺的产物。”

杰罗姆和霍华德再次回到楼顶,从齿轮和传动杆之间,找到一口向下的竖井。所有活动的机械部件,似乎都从深入竖井的金属铰链处获得动力。杰罗姆点燃一团裹了重物的油布,抛入竖井。过了一会,传来“噗通”一声,火苗倏然熄灭了。

两人面面相觑,竖井下面竟是一条暗河。

第六章 变局

估计一下深度,霍华德说:“我先下去看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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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摇头,“不急,你先向祭司借一盏挂灯,一条长索,最好能找把防身的家伙,我在这等你。”

霍华德再回来的时候,杰罗姆已经取出几枚银币。咒语响起,银币散发出温和的白光,把黄昏的钟楼照得雪亮。

“你是个法师?”

“会点路上用的小把戏。”杰罗姆把施展了“光亮术”的五枚银币装入皮质钱袋中,挂灯通过长索被送入竖井。直到杰罗姆确信下方的空气足够呼吸,两人先后踩着铰链的凹进处被缓缓送到底部。

暗河水流湍急,带浆片的巨大圆轮为大钟提供了不绝的动力。两侧几尺宽的通道异常湿滑,石质地面凸凹不平,刻着大量莫名的文字。在霍华德警惕地注视望不到尽头的通道时,杰罗姆眼中只剩下挂灯的灯光还勉强可以分辨,如果没有更强的光源,他几乎就是半瞎了。杰罗姆取出一枚放光的银币,在白昼般的光亮中端详地面,地上的文字属于古代语言,似乎在不断重复两句话。杰罗姆放弃了翻译的尝试,他在通天塔的古代语言课上缺席太久了。

“我们走。”

两人小心地踩在地面上,一不留神就可能跌进水中,被冲到下游不知哪里去。霍华德提着挂灯,紧跟在杰罗姆身后。走出百多步,左手边出现一条岔路。

“怎么办?”霍华德小声问。

杰罗姆向内观望,岔路狭窄曲折,强光只能照亮一小段距离,其余部分浸没在黑暗中。他作出“向左”的手势,当先进入通道里。潮湿的通道中传来滴水声,完全看不到活物,安静的异乎寻常。霍华德拽一下杰罗姆,指指一侧墙上的痕迹,看起来是有人用利器在墙上刻下的。

杰罗姆对痕迹的形状再熟悉不过了——献给“伤痕女士”的印记,杜松每到一处新地方都会留下些类似的东西,不少佣兵信仰这位神祗。

杰罗姆放慢脚步,在通道每一个拐角小心探看。如果不是夜盲症的困扰,他绝少使用“光亮术”之类会暴露行踪的法术,他的眼睛更适合黑暗环境。终于,在一个湿滑的转角处,杰罗姆发现了第一个陷阱。

一条细绳横过离地面不足一尺的高度,为减弱反光被漆成黑色,一端的固定装置是钉入石壁的铁钉,另一端连着一个诡异的圆筒。若不是硬币发出持续的强光,在火光闪烁下他们极可能一脚踩上去。

“干什么用的?”霍华德好奇地问。

杰罗姆不愿承认这方面的无知,胡乱说:“圆筒看来是莱曼人的工艺,会把天花板炸开一个洞。”

“天花板?我们头上盖着一座城市呐!咦?上面是什么……”

杰罗姆已经跨出半步,听到霍华德的话,脑子里闪电般冒出一个念头,重心后移,硬把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他仔细观察细绳后面的地板,青色石砖似乎比周围的地面稍高,颜色也有微小差异。杰罗姆向天花板看去,只见黑乎乎的一片。

发光的银币被向上抛,翻滚上升的光源把两人的影子胡乱投向墙壁,像一些怪兽在张牙舞爪。只看一眼,两人马上变了脸色。布满尖刀的木板正悬在通道顶端,刀刃散发蓝光,即使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是涂了毒。

杰罗姆几乎肯定细绳只是转移注意的诱饵,如果自己是金面人,绝不会低估能追到这里来的敌人,后方的浮石陷阱才是致命杀招。

他小声对霍华德说:“陷阱布置巧妙,说明敌人的巢穴可能就在附近。获知敌人的数量之前,我会收起硬币,你在前面带路。一定要注意脚下!”

两人交换位置,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霍华德借助灯光又发现一处陷阱,他们被迫停下来。

杰罗姆用了好一会,才看到几条细绳交错封住前方的通路,细绳连着陷阱后方并排的五个铃铛,除非变成老鼠,体形较大的生物不可能安静地通过。他们后退一段,杰罗姆说:“就是这了。如果我是金面人,前一个陷阱干不掉敌人,有防备的敌人就很难再中埋伏,干脆用发声机关作最后的防御。不知道前面是不是另有逃路,我们还不能硬闯。”

“不硬闯,怎么过得去?”

杰罗姆思索一会说:“只好冒险了。我先过去拆除陷阱,如果被发现,你就硬闯过来。”

霍华德疑惑地看着他,“你虽然比我个头小些,可是也钻不过去吧?”

杰罗姆从挎包里取出一卷粗铁丝,拉长后让霍华德小心地穿过细绳间的空隙。然后他默念咒语,在霍华德惊恐的表情中化作电芒,出现在陷阱另一面。

杰罗姆倚住墙壁,眼前一片漆黑,仔细分辨着周围每一点声响,“电传送”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在他听来简直像打雷。过了一会毫无动静,他慢慢滑坐到地上,掏出钱袋,打开一道细缝。

借着这点光线,杰罗姆勉强确定了铃铛的位置。他沉默着准备一道“寒冰之触”,五个铃铛无声地结成了冰块。杰罗姆微微触及细绳,完全没有声音。他用短剑把冻结的铃铛割下来放好,对面的霍华德早就掏出匕首,慢慢爬过来。

狭窄的通道变成一个宽敞的空间,除了偶尔滴落的水珠,四周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唯一的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霍华德熄灭挂灯,缓缓向前探路,杰罗姆完全失去了视力,拽着他的衣角默然跟随。

拐过一个弯,前方现出些许亮光,一道木门半掩着,里面似乎是个房间。霍华德贴着墙壁,到门缝边向内偷窥。

房间不大,却不像周围那样潮湿,银烛台上插着点燃的蜡烛,除了几只木箱和一张床,屋里没有其他陈设,更是空无一人。霍华德吃惊地发现,一只木箱敞开着,里面堆满了珠宝首饰和银器。刚想推开木门,杰罗姆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这场景让他想起摆着奶酪的老鼠夹子。

由于受到过金面人的隐形偷袭,杰罗姆知道在某些情况下,眼睛是不可靠的。看到木门敞开的部分还不够侧身挤进去,他估计在潮湿环境中,木材会变形膨胀,推动木门很可能发出巨响,等于通知了敌人;同时观察四周,这里不该是一条死路——金面人这样的老手不会把自己的巢穴建在没有退路的地方。

因为视线只有几尺远,即使附近有暗门,也很难被发现,杰罗姆一咬牙,寒声说:“踢门!我要扔个火球进去!”

霍华德对他的多疑无话可说,咒语声中,木门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吱呀”怪响,被一脚踹开。没等霍华德后退到安全距离,一股巨力一下子击中他的前胸,把他推到墙边撞晕了。

这隐形的敌手用两秒钟冲到杰罗姆面前,而一道“火球术”无论在哪个高阶施法者手中,至少需要三秒才能激活。所以,当他看到一团黑色物体迎面飞来,来不及惊讶,全凭本能地挥出一剑。

他击中的是杰罗姆的钱袋。

杰罗姆这几天大量花钱,袋子里只剩三十几枚银币,当然包括施展过“光亮术”的五枚。这一剑像撕开了遮挡阳光的乌云,挥剑者马上暂时失明。

杰罗姆原本就没记忆“火球术”,总不能凭空施展,刚才的咒语完全是骗术。当钱袋被割裂,他已经用左臂护住双眼,后退拔剑,紧贴在墙壁上。在强光中,杰罗姆的眼睛同样不能适应,但比起意外中招的对方来,他的情形无疑有利一些。

对峙双方一时都不敢移动,只听着“叮叮当当”的银币落地声;通道沐浴在强烈白光照耀下,两人安静地等待视力恢复的瞬间。

两番使诈,杰罗姆总算占据了有利形势,他一点点向前挪动脚趾,短剑前伸。等到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稍微可以视物,他观察着地上银币分布状况,大致推测出对方的位置,不再犹豫,向空气中斜斩一剑。

金属交击。对方从空气流动的方式估计出短剑的来势,挥剑格挡。

短剑和对方的兵器相交,立即纠缠住不放,发出一阵金属拖拽的尖锐声音。一轮缠斗下来,杰罗姆竟然占不到多少便宜——无论面临怎样的刁钻攻势,那人总能想出化解的手段,显然精通盲眼战斗!交换了二十多剑,杰罗姆已经确定对方就是曾经交手的金面人;而经过上次战斗,金面人对杰罗姆的风格有了一定准备,应付起来从容多了。

虽然对方的隐形状态随着交手开始,已经变成若隐若现,但是过于明亮的环境反而使杰罗姆不敢仔细分辨。这样一来,看不见对手的杰罗姆,和同样看不见对手的金面人,从对抗陷入了胶着。杰罗姆期待“隐形术”完全失效,到时候对方的“盲战”技能再不能阻挡他的短剑;金面人一面应对杰罗姆的攻势,一面向后退却,等到视力恢复,就可以挟制晕倒的霍华德,争取谈判筹码。

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杰罗姆改变了出剑的角度,短剑开始围绕着对方兜圈子,他在狭窄的通道中游鱼般盘旋,很快争得主动,引得对方失去了方向感。

金面人的“隐形术”已经失效大半,杰罗姆好像和闪烁的影子作战。他抓住机会,一剑刺向对方左肋。金面人的视力也恢复了一点,刚好挡住这一剑,上身后撤,左腿自然向后平衡体态。这下杰罗姆的目的达到了:金面人被倒地的霍华德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整个人向一侧仰跌;短剑剑锋凌厉地向下斜刺,很块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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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诺顿从昏迷中醒来,嘴里泛着生腥味,只看见旅店窗口射进来的暗淡月光。他猛地爬起身,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他担心着杰罗姆的情况,很快摇摇头,如果杰罗姆输掉了战斗,自己就没有再睁眼的机会了。

霍华德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嗅到一股硫磺的味道——原来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他推门走出房间,还是在“热情短刀”,酒保正趴在吧台上,看来是午夜时分了,店里只剩几个烂醉的熟客。霍华德苦笑着想到,自己刚刚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即使“约翰·金斯利”从此消失,他也会永远记得,对方从什么样的泥潭中把他拉上来过。

“请问,我怎么回来的?”

酒保无精打采地看着他,“飞回来呗,难道你以为能梦游走回来不成?”

“我在认真地问你,先生!”

“我不也是!”酒保怪认真地看着他,“你们从一个下水道的盖子底下‘砰’地冒出来,吵醒了半座城的人。明天治安官来问你的时候,最好你能记得点什么。可别和我扯上关系!”

“我的朋友……他现在在哪?”

“死灵法师?我怎么知道?”

霍华德叹口气,转身向房间走去,只听到酒保说:“他让你等到天亮,然后去看医生了。”

霍华德一下转过身来,“他受伤了?哪个医生?”

“你俩交情不错嘛!邪门。”酒保奇怪地说,“没大事,看来就是脸色不好,死灵法师都这样。医生倒是不清楚,我指给他好几个,看他能敲醒哪个喽!”

“他有夜盲症,怎么会晚上乱跑?”霍华德自言自语地说。

“我借给他两盏风灯……等等,你们不会是……什么吧?”酒保越想越像,不自觉地偷笑,眼神也古怪起来,“这年头,连这调调都搞这么大……嘿嘿!”

霍华德没注意对方的表情,回到房间坐立不安地熬了一夜。太阳渐渐升上半空,杰罗姆拖着脚步回到旅店,推开自己的房门,吓了一跳。

霍华德正围着桌子转圈,看他进来,两步奔到面前,一把抓住他肩膀。

杰罗姆反感地推开他,“你不是惦记着赏金吧?没戏了!”

霍华德看他一脸不耐烦,反而笑了,“你没事就好!赎身的钱我会再想办法。”

杰罗姆狐疑地看着他,“你脑子没问题吧?头疼不疼?”

“我还好,就是担心你的安全……你又救了我一命,我不知道能不能报答你……”

杰罗姆差点笑出声来,露出个奇怪的表情说:“报答免了,你以后出门小心点,有人要杀你。”

“金面人?”

“脑子怪好用的,就是他。”杰罗姆在椅子上坐下,灌进半杯水。

“昨晚究竟怎么回事?”

杰罗姆苦笑着说:“我有一个长的和一个短的回答,你想听哪个?”

霍华德考虑一会说:“短的。”

“我跟金面人动手,快打赢的时候中了他的暗算,让他给跑了。当时到处起火爆炸,我只好试着找到他用来逃生的暗门。最后,你和我就从一个下水道出口被轰出来了。”

“长的又怎么样呢?”

杰罗姆难受地看着他,“这么狼狈的事情,回忆一遍就够难堪了,你怎么好意思再问一遍?”

霍华德挠挠头,“可是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当时我是给撞晕的吧?怎么这么久才醒过来?”

看着一脸不解的霍华德,杰罗姆冷淡地说:“撞晕?我倒希望是,不用背着你到处摸索找路了。你是被一道‘气爆术’打晕的,我快得手时,金面人也用它招待我,好险避过。看来是借助魔法物品,戒指、项链之类的东西。他要不耍诈,哪是我的对手?”杰罗姆马上忘了,自己才是最喜欢耍诈的人。

霍华德一时想不到其他疑问,不好意思地说:“那你还要继续追吗?”

杰罗姆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命没了,要钱还有用吗?我只想睡觉时不用担心被人干掉,你最好也有些觉悟吧!”

霍华德叹口气说:“那你睡吧,我先回房间了。”

“等等,这些钱你拿去,办完事剩下的逃命用吧。”杰罗姆转过脸去,免得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霍华德接住一只钱袋,里面装着四十枚金币,根据一比二十的兑换率,相当于800银币了。

杰罗姆接着说:“走的时候我捡的贼脏,你不要赏给乞丐。什么都别说,我头疼。”

霍华德等了一会,什么都没说地走开了。杰罗姆松口气,收拾一下行李,等到处乱逛的汪汪回来,他就要离开高炉堡。

他有一种预感,很快将有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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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没?有大事发生了!”盖瑞小姐总是一副早熟的样子,杰罗姆懒得理她。

见对方没在意,盖瑞小姐转而对汪汪说:“想知道吗,汪汪?”

汪汪吐出舌头,叫两声。

“别急,我这就告诉你,就是……”她凑到汪汪的耳边说了几句,汪汪冲杰罗姆大叫起来,“打仗了!汪汪!科瑞恩打下了万松堡!”

“怎么会?!”

“怎么会?!”

杰罗姆和盖瑞小姐同时惊叫起来,当然是为了不同的理由。来不及在意扭成一团的汪汪和盖瑞小姐,杰罗姆陷入沉思。

罗森的军队二百年里第一次吃了败仗,还丢了西面国界上最重要的城池!杰罗姆不断告诫自己,这些事已经与他无关,他不再是少年禁卫,曾经的生活已离他远去……青铜短剑、闪亮银徽,一张娃娃脸浮现出坚毅和幼稚的神情,“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那时他还不了解这些词句的含义……曾被淡忘的誓言一遍遍冲击着他的心。

杰罗姆焦躁地揉搓面颊,直到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他拉开背后的小窗,对车夫说:“改道去龙崖堡!”

“这是公共马车,不提供‘改道’服务!”

“五枚金币,少废话!”

马车绕个半圈,在王国驿道上扬起一轮飞尘,向夕阳映照下的穆伦河东岸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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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走向的穆伦河勾勒出罗森王国西部边界的轮廓,它北接静海,南端汇入风暴海,串起大大小小的湖泊,流经两座雪山,中部河曲地区沃野千里;三座“不可攻陷”的堡垒临河而建:最北边的“高炉堡”建立城墙只有五十多年。中段的“龙崖堡”贸易繁荣,有专卖权的大商会都在此设立商栈。南端“万松堡”建立最早,经历过无数惨烈征伐,有“白骨之城”的称谓。三座堡垒遥遥相望,构成罗森西部边界的防御链条,“万松堡”失陷后,“龙崖堡”就成了敌人进军的直接障碍,如果对方没有耐心等待来年开春,这座堡垒将很快面临严酷的局面。

杰罗姆只比信差早到了一步。

看看手里的假身份文件,杰罗姆暗地里抹一把冷汗,再晚十分钟,他就会被城门处的检查站扣住了。省长的专使刚送来加急文书,命令“龙崖堡”即刻进入紧急状态,夜晚实行宵禁,出入检查采取最严格标准,治安官对自由人实施拘禁和使用武器的限制放宽,任何被怀疑从事间谍活动者将依照军事条例处置。

传令官宣读完毕,围观的人群立即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杰罗姆的心直沉下去,两件事已经可以肯定:攻下“万松堡”的敌军会在入冬以前对“龙崖堡”发起进攻;王国的常备军短期内不会前来增援。

杰罗姆领着汪汪,穿过车站前的旅店区。原本人流不息的热闹街区,到处可以看到形色匆匆的市民和忙着给门窗钉木板的商户。他来到一家标志着“果品零售”的店铺门口,找到了收拾行李的店老板。

“对不起,我们关门了!”

杰罗姆直接取出协会的别针,那人看看他说:“首饰匠早出城了,我们这里不经营副业。”

杰罗姆吃惊地问:“抱歉,这家店最近转手过吗?”

店主懊恼地说:“店铺刚盘给我三个月,还没开始赚钱,就遇上这种倒霉的情况……”

杰罗姆立刻一个头两个大,协会的联络站竟然被转让给普通市民,让他到哪里获得信息、地图和必要装备呢?更糟糕的是,天色已半黑,得不到新的假身份,夜晚来旅店盘查的卫兵会很快给他套上铁索。他好像掉进河里的咸水鱼,马上要在陌生环境中挣扎求生了。

经过一番权衡,杰罗姆打听着找到城内最大的“刀剑市场”。王国的边陲重镇,总设有几个这一类的地方,向出得起价钱的对象租售暴力。平日里的买家大多是商人,也有些无聊的市民花钱恐吓仇家,而匿名客户大多指派些暗害、偷盗之类的任务。在这里把自己推销出去,就能以佣兵的身份躲过检查,还能合法持有刀剑,杰罗姆一时想不到其他方法解脱困境,只有来碰碰运气了。

“市场”建在城市东北角,占地很广,门面装潢的像一家斗士学院:铁闸门和架在污水沟上的短木桥,组成了一个微缩城堡的样子;墙壁贴满各色广告,正有个瘦瘦的男人用刷子清理它们,附近两条街见不到一个行人。与“市场”相邻的建筑,左边是治安官办公室,右边是王国监狱,杰罗姆看到这种组合,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忍不住傻笑起来。

“哼!”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杰罗姆通过地上的影子,估计身后的男人至少有五尺七寸(约一米九)高。一回头,他刚巧从对方巨大的腰带扣上照出自己的脸。

“小子,你有病。”男人肯定地说。

“我同意,是有些小问题。”杰罗姆无辜地眨眨眼。

一张岩石般的黝黑面孔俯视着他,“来干嘛?找人报复踢你屁股的小流氓?”

“对不起,我不是买家,我是来应征的佣兵。”

男人别扭地看着他,额头现出一条青筋,“你挺幽默,不过你病得不轻。”

“眼睛会骗人,老手都知道这一点。”杰罗姆冷淡地说。

男人思考一小会儿,看来在“一拳打扁他”和“谨慎地打扁他”之间游移不定。突然,男人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原来如此,欢迎欢迎!我叫‘老实杰克’,让我请你进去喝两杯吧!”

现在轮到杰罗姆怀疑自己的眼光了,他被“老实”杰克半拉着穿过前门,汪汪挣开绳索,小心地和他们保持距离。看门人见到“老实杰克”,什么也没问就放他们进去了,等杰罗姆被扔到一张高脚凳上,才有机会观察一下周围环境。

看起来,这里和一般酒馆没什么差别,杰罗姆正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四周投过来不少同情的目光,让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看看谁来了!这不是老杰克吗?我还以为你他妈的正风流快活呢!”说话人从一张桌子旁边走过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体形比“老实杰克”还要夸张。他在杰罗姆右边坐下,杰罗姆看看早占了左手位置的“老实杰克”,自己好像给挤在两座肉山之间了。

“我的朋友罗梅洛,你什么时候从牢里放出来的?我都没赶上你的欢迎会!”

“少来这套,你个王八蛋……让我请你喝一杯!答应我件事,老家伙,下次你找替死鬼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免得我连自己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能文雅点,我的朋友?这是我兄弟‘冷酷小强’,你怎么不请他喝一杯?”杰罗姆来不及分辩,“老实杰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他立即感到眼前一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罗梅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笑,他强健的胸肌后面好像有个风箱在鼓风,“你兄弟?他们通常像蟑螂一样活泼,却总熬不过一个晚上!来吧,小子,想喝点什么?”

杰罗姆咳嗽着说:“橙汁……”

屋里的人沉默两秒,爆发出一阵不可能更嘈杂的声音。吧台前的三个人却都沉默着,直到发笑的人们意识到诡异的气氛,全都住嘴为止。

“一杯马尿,”罗梅洛对酒保说,“不加料。”

酒保马上盛满了杯子,推到杰罗姆面前,罗梅洛照顾的在里头吐一口痰。

“喝下去!”

“老实杰克”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说:“别这样吧,至少等我走了……”

“你别废话!”罗梅洛两眼一瞪,顺着他的语气趾高气扬地说,“你兄弟就是我兄弟!难道我兄弟喝什么需要由他妈的别人决定吗?!喝!”

杰罗姆总算明白自己的立场了,两个亡命之徒有些矛盾,却拿一个可怜虫挡在中间。这类把戏常在盗贼团伙中出现,两边都不想示弱,却又顾忌动手带来的危险,一个倒霉的家伙就成了发泄怨气的靶子。

“抱歉先生,我胃不好,不能喝酒。”

“老实杰克”和罗梅洛一起盯着他看。“老实杰克”沉吟着说:“这样吧,罗梅洛,我打赌你不能用手臂上的肌肉打晕我兄弟。”

“少放屁!我说这小子马上就得趴下!”

“可不能用拳头,我兄弟身体不好。”

“看着吧!我只要一鼓起肌肉,他的脑袋就会像鸡蛋一样流出浆来!”

听到这里,屋里的人都把椅子往前挪挪,想看看杰罗姆的下场。

这时门口突然有人说:“我打赌你们两个都不是‘冷酷小强’的对手。十个银苏特。”

那人把几枚银币撒在吧台上,从暗处走到灯光下。

男性人类,中等身材。他穿着剪裁合适的蓝色尖领剑术衫,紧窄的长裤使两条长腿显得更加突出;褐色头发随意披在两肩,鼻梁高挺,蓝灰色眼睛流露出固执、略带点蛮不讲理的神情。不知怎么,他总让人联想起某种猫科动物,腰带上的长剑随时吸引眼球,每个人都不自觉地稍微远离这人,似乎剑鞘里正藏着一条毒蛇。

“波,你这段时间到哪去了?”“老实杰克”让出座位,小心地问。

叫“波”的男人似乎嫌他把座位弄脏了,微微皱眉说:“别管我,接着来。我想看看你俩的下场。”他拉过一张椅子,交叠双腿坐下来,酒保马上递过一杯杂果酒。

罗梅洛显然对波的话不以为然,他示威地鼓起上身肌肉,引起一片赞叹声,同时向波射出凌厉的眼色。

波舔舔杯沿,没说话。“老实杰克”退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让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波和罗梅洛身上,自己则打量起杰罗姆来。

杰罗姆一看到波,就开始小心地退向墙角。他检查一遍脑中的法术,又摸摸左袖里的短剑,这才准备停当,和波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波看着杰罗姆,嘴上说:“罗梅洛,你的对手在那边。少跟我挤眉弄眼,我不介意宰了你。”

罗梅洛发出一声怒吼,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转过脸对杰罗姆说:“把屁股挪到这里来!小子,你死期到了!”

杰罗姆说:“先生,我没开罪你吧?这里有些钱,你能不能放过我?”

罗梅洛怪笑一声,“当然好!过来过来,让我们握握手!”

杰罗姆真的走过来,罗梅洛一把抓住他的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就要捏碎他的指骨。然后,罗梅洛的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成了黑,谁都看得出来,他吃了个暗亏。

杰罗姆叹口气说:“谢谢你不跟我计较,先生。你不是有事要办吗?改天赏个脸,我请你喝酒。”

罗梅洛收起冻伤的右手,死撑着冷哼一声,“等我有空再说!”

波对正要离开的罗梅洛说:“你赌输了,不过我不和你认真,屋里人的酒钱记在你账上。现在滚吧。”

波看也不看咬牙切齿的罗梅洛,指指对面的座位。杰罗姆发现“老实杰克”早不见踪影,剩下的人开始喝酒聊天,只好在波对面坐下。

“喝点什么?反正有人请客。”

“方便的话,”杰罗姆对酒保说,“鲜榨橙汁,加点盐,谢谢。”

酒保摸出一个橙子,塞进榨汁机里。波端详着杰罗姆,摇摇头说:“原来你是个有礼貌的人,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很粗鲁。”

“多谢夸奖,看人说话罢了。不过,最近我学到一点教训——缺乏真诚的合作是可悲的,你认为呢?”

波迟疑地看着他,“我说是放屁。有把柄捏在别人手里的不是你吧?”

“小声点!咱俩可是‘刚见面’,你这么说会让人怀疑的!”

波对他的虚伪嗤之以鼻,“去你的,谁敢管我的事?谁敢偷听我说话?你说是不是?”

酒保把一杯橙汁放到桌上,迷糊地说:“什么?客人您对酒不满意?我这有些窖藏好酒……”

“行了,也给我来一杯橙汁,加点糖。”

看酒保走开,杰罗姆接着说:“你在这挺吃的开嘛,能不能给我弄个假身份?”

“你不是有……”波看到杰罗姆目露凶光,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你说了算,老爷。”

“谢了,你不会吃亏的,公平买卖。”

“希望如此。”波面无表情地说,“这里的老板好说话,你就装作是‘萤火虫佣兵团’的新人——这队伍在北部省份名气不小,最近开罪了当地的领主,到龙崖堡碰运气。不过,我可不当保姆,干起架来你得多出力。”

“我有分寸,又不是没干过佣兵。你准备到哪去?”

波眨眨眼,杰罗姆识趣地说:“当我没问。只是最近可能需要你帮忙,我到哪能联络你?”

“开仗之前,你能在这找到我,跟酒保说一声就行。一旦形势不利,我就会到科瑞恩那边的佣兵队伍找机会。”

商量完毕,波带着杰罗姆去见“萤火虫佣兵团”的团长。两人在一间六个人住的佣兵宿舍停下来,杰罗姆拉拉他衣袖,小声问:“他们怎么住这?你不是说队伍名气不小吗?”

波耸耸肩说:“你演英雄习惯了,我才找个‘名声好’的队伍给你,你见过这种队伍发横财吗?”

杰罗姆暗自怀恨,表面上只好逆来顺受。波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去,里面几双眼睛一齐看过来。

“老家伙,我带来你要的人了。”

在烟雾缭绕中,杰罗姆第一次见到威瑟林·范·高登先生,他们的见面有些不快。

威瑟林大约四十出头,半白的灰发剪到极短,脸上写着有些人几辈子见不着的沧桑变幻,一道伤疤竖着划过左脸,幸亏和脸上的皱褶配合良好;老家伙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只是淡蓝色眼睛里的锐气已经磨蚀殆尽,此时正叼着一只烟斗吞云吐雾。杰罗姆一上来就打了个喷嚏,由于呼吸困难,只得不客气地坐下来,掐着喉咙咳嗽。

波无情地说:“这是约翰,短兵器好手,兼职施法者。长得不怎么样,打起来不含糊。你说要个没人喜欢的好汉,这就是。”

威瑟林不紧不慢地说:“乔,把窗户打开,让约翰透透气。”

杰罗姆感激地把头伸出窗外,正好见到对面的厕所,这令他对“萤火虫佣兵团”的现状有了个直接认识。

波看到威瑟林没有挑肥拣瘦,马上摆出公事公办的表情,“中介费五个银苏特。我知道你们都是直来直去的好家伙,就不多要了。这人先用着,不行了通知我,毕竟是一分钱一分货。”他倒不缺这几个硬币,不过是落足戏份,让杰罗姆看起来更适合落魄佣兵的角色。

拿到仔细数出来的中介费,波自动消失,留下杰罗姆面对自己的新同伙。除了威瑟林,屋里还有四个人,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为他开窗的“乔”。身材壮硕的光头,前额纹着一圈青色藤蔓,表情沉着,看来是个好手。

“你是哪儿人,约翰?”威瑟林打量着脸色苍白的杰罗姆,把烟斗摁灭。

“东罗克,先生。以前在东部军区的部队服役,打过几场仗,让蛮人的毒箭射伤,长官就打发我回家了。近来日子不好过,加入过几支队伍,不过有些事我实在做不来。”杰罗姆看威瑟林性情直率,也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演得声情并茂。

威瑟林点点头,对他的坦白表示欣赏,“走到这一步,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萤火虫佣兵团’的规矩不多,只要认真做人,善待队友,其他都好说。明天就有个差事,你跟着来吧。”

杰罗姆知道威瑟林想称称自己的份量,他对这支惨淡经营的小团队竟能接到任务感到吃惊,看来平安混日子的想法破灭了。这时听到门外传来狗叫声,汪汪坐在门口,不知从哪里闲逛回来。

“我的狗。不爱叫,很听话,让它呆在外面就好了。”

威瑟林说:“还是放在屋里吧,邻居们脾气都太火爆,小心有人踢它一脚。”

他的随和让杰罗姆感到不解,怎么看这位大叔也不像一般佣兵。王国常备军的军官打骂士兵也是常事,对利益结合的佣兵队伍来说,随时都得防备队友的暗算,软弱的指挥官只怕早被自己人宰了。

想归想,长途奔波带来的疲倦产生了效果,杰罗姆在仅剩的一张窄床上安顿下来,很快就睡熟了。

第七章 孤城

“我知道,我知道……市民们,你们都是文明人,请冷静些……”治安官被一堆前来投诉的人淹没了,他看来刚满二十,还没学会打官腔和推卸责任,徒劳的劝阻不能减弱抗议的声浪:

“刚有个扒手问我要十块钱,我说没有,他就改行做了强盗……你们还管不管市民的死活?!”

“我在市政厅门口被抢了个精光!把你的裤子借我穿穿……”

“王国打败仗都是因为有这么无能的官僚!”

“你们都在吃屎吗?!味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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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官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精干的官员,他赭石色胸甲上画出一只狞笑的豺狼,关键是,他本人比画像更具威慑力。(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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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暴民!竟敢擅闯王国的行政机构!基吉尔,别跟他们废话!你腰带上还挂着榔头呢!以国王的名义,我宣布——你们被控非法集会、聚众闹事和通敌叛国罪!”

“先生——”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一个市民胆怯地问,“我们只是抱怨一下,‘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不是有些过份?”

“有道理,”“豺狼先生”通情达理地说,“基吉尔,别傻站着!让他们把姓名职业住址全写下来,然后拿给那些当兵的……我估计军事条例更适合处置这类情况!”

人群很快消散了,基吉尔刚找到纸笔,对着空荡荡的大门不知所措。

看完这出闹剧,杰罗姆难过地发现,自己免不了要和一堆麻烦惹上干系。威瑟林先生显然不清楚,这时候把自己的队伍和城市治安联系起来会造成多大灾难。

“豺狼先生”一边用匕首修整胡须,一边含混地说:“嗯嗯,这很好,你的人负责巡逻商店区。商人?不不,商人都逃到东部省份去了,那里只剩盗贼团伙和强盗集团。重武器?当然!需要攻城锤吗?我给你锯一个……”

威瑟林先生交涉完毕,转身向杰罗姆他们站着的地方走过来。

“就这样,咱们的任务是巡视商店区。”他冷静地说,“必须保障商人的合法权益,武器主要用来自卫……不过,很多盗贼都是迫于生计,别把事做绝了……我相信你们的判断力。最后,”他停顿一下,“每天的固定酬劳是五个银币,每抓获一名强盗,奖励五个银币。乔,你和约翰一组,照顾一下他,帮他熟悉熟悉状况。”

杰罗姆直想溜之大吉,危机四伏的巷战可没什么吸引力,尤其当他必须为敌人着想时,不出现伤亡简直是奇迹!

乔沉默地点头,六个人分成三组,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一看到商店区南门的情况,杰罗姆直接激活了“高等刀剑防御”,他想起“攻城锤”的建议——威瑟林应该要一个。

五名强盗蹲在胡乱搭成的路障前,大呼小叫地开了赌局。杰罗姆认出“刀剑市场”里的一个佣兵,现在也改作强盗了;路障足有两人高,用几十扇木门和拆下来的墙板作材料,堆的像座小山,可以想像他们已经砸开了大部分商铺。乔亮出一把长柄战锤,全由金属打造,竖起来比杰罗姆稍短些。

杰罗姆拔出短剑说:“长兵器在后,我先上。”

乔摇摇头,“威瑟林要求先交涉。威瑟林的命令必须执行。你看我的。”说完就直接走过去。

杰罗姆没见过这种战术,只好站在一边看。五个强盗发现有人,没拿正眼看乔,继续赌博。

乔说:“投降吧。”

强盗说:“十五!”

乔又说:“投降吧。”

强盗说:“二十!”

乔最后说:“投降吧。”

几个强盗一起瞪着他:“去死吧你!”

战锤翻飞,一个强盗眼看要被敲成肉泥时,锤头不可能地微微后收,正放进那人左臂弯里。“你干……”强盗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柔和地挑飞了。他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考虑是否调整一下姿势,结果掉下来的时候脑袋着地,半天没爬起来。

剩下的四个强盗直到确信自己没看错,才变了脸色,拔出两把长剑,一支钉头锤和一把匕首。市场里的佣兵带头说:“包围他!捅死他!”四个人扇形逼近乔。

乔抡起手臂使战锤升到顶点,和身体拉成一直线,然后逐渐加速,做了个大角度的钟摆运动,把持长剑的强盗轻轻挑飞。紧接着弓步倒退,身体轻盈地转动四分之一圈,战锤正好又升到顶点。

持钉头锤的强盗惨叫着被接下来的打击送上半空,他比前两个同伴更活泼,四肢舞动着,竟然无惊无险地臀部着地,一时无话可说。

当乔的身体转过二分之一圈,两个还站着的歹徒已经开始随着他转动了。战锤划圆的半径缩短,一个强盗丢下长剑,参加了前几人的行列,飞行途中甚至有些惬意地闭上眼睛,一头撞在木头路障边缘。

只剩下改行的佣兵了。他眼见战锤又一次摆动,一咬牙,整个人腾身前扑,想在锤子光顾之前抢进对方兵器难及的死角。杰罗姆感叹地想,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自己在这种劣势中也只好选择前扑或后退。

事实证明,前扑是行不通的。强盗佣兵被螺旋加速的战锤先一步截住,乔为了履行“手下留情”的指示,锤头翻转,用面积较大的侧面托住他,让他完成了向上飘飞的动作。他脚步移动,留下的足迹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杰罗姆出生前两年,分布在罗森北部白山山脉和朔风平原的最后一支“山岳蛮族”被武力征服,从此罗森占据了整个半岛上的土地,把东部的“域外蛮族”阻挡在国境之外。蛮人被征服前也从事农耕,种植燕麦和玉米,每到收获之后,总要把割下来的秸秆铺满田地,等风雪覆盖后的来年发酵成肥料。他们一边唱歌,一边用干草叉抛起秸秆,后来演化成一种丰收仪式。被征服的蛮人沦为隶农,这种仪式渐渐变为王国境内流行的四步环舞,杰罗姆曾在被烧禁的历史书上见过相关记载。乔显然是个归附的蛮人,他的整套动作充满韵律感和肃穆感,全由往复的圆圈构成,符合蛮族“物灵循环”的世界观,是献给其神祗“大地之母”的礼节。

看到乔的身手,杰罗姆只有重新估计“萤火虫佣兵团”的实力。敢于揽下最棘手的工作,威瑟林看来并没有发疯。

“好身手!”杰罗姆由衷赞叹。

乔生硬地撇撇嘴,算是笑了一下。

杰罗姆对坐着发呆的强盗说:“里面有多少人?谁作主?”

强盗迷糊地说:“五十?一百?没数过啊……作主的是‘剥皮理查’……”

乔不快地说:“放债的。正坏蛋。逮他坐监。”

杰罗姆可不想招惹放高利贷的,“这样吧,我潜进去和他谈谈,看能不能有个商量,你先在这等一会。如果我一小时不出来,你就自己决定去留,好不好?”

乔为难地说:“威瑟林要我照顾你。威瑟林的命令必须执行。”

杰罗姆说:“我也是一名团员啊!要是打起来需要照顾,你们雇我还有意思吗?”

乔怎么可能说得过他,想想也有道理,就点点头,盘腿坐下。

杰罗姆爬过障碍,施展一道“进阶隐形术”。不像一般“隐形术”,一旦攻击或实施动作立刻现身,“进阶隐形术”能保持隐形状态到法术时效过去,即使攻击敌人也只会稍微露出形迹,“金面人”在偷袭中使用的就是类似法术。

借助隐形效果,杰罗姆从商店区的屋顶上小心地前进,下方门户大开的店早被劫掠一空,三三两两的匪徒喝得醉醺醺,随处可见械斗和发酒疯的家伙,整个区域陷入危险的半疯狂状态。他顺着商店区的中轴线向里走,眼前出现一座装潢气派的三层建筑,显然是“贵金属联盟”的分支机构,门口站着几个清醒的守卫。“剥皮理查”应该就在里头。

杰罗姆找个刁钻的角度丢出一块石头,砸在守卫的脑袋上。那人差点蹦起来,四下看看,还以为对面的守卫在向他挑衅。趁他们展开争执,杰罗姆险险溜进大门,里面的黑暗环境让他稍微松口气。

第一层的主体是座大厅,除了一票打手什么也没有。刚登上第二层,杰罗姆就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已经两个小时了!那婊子不是在拖时间吧?你们根本就在耍弄我!”一个焦躁的男声说。

“镇静,理查德。恐惧不是你这种人的亲密伙伴吗?即使吓得尿了裤子,至少请你保持起码的体面,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嚷嚷!”这把男声让杰罗姆感到有些耳熟。

“坐在刀尖上的不是你!如果西部军区的指挥官派来援军,我的脑袋就得摆在城墙上示众!叛国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个声音神经质地笑起来:“让我透漏一点内幕给你。是省长,而不是军区指挥派来特使宣布紧急状态,这说明军区的兵力已经按计划被抽空了——如果有援军,就会有一队护送将官的轻骑兵前来接管城市全权了!现在闭上嘴,你只管给城里的卫戎部队添麻烦,别担心你搞不明白的事。”

杰罗姆心里吃惊,这个人对王国的战时部署十分了解,自己也是从这一点推测没有援军的。

仔细分辨,声音从楼梯转角处的门里发出。杰罗姆考虑片刻,隐形效果就快到头,自己只记了一个“进阶隐形术”,马上就得防备被人发现。探头看到走廊里没人,他小心找个暗角缩起来,心里盘算对策。说话人的身份虽不清楚,但卖国通敌的事竟然不在密室里商量,这人的自负也算罕有;如果他的能力和狂妄相当,自己就该加倍谨慎。

只听屋里的人再次开口。

“……那个女人靠得住吗?都这么久了!还是让我亲自动手,从没有哪张嘴硬得过我的拳头!”

“第五遍,还是第六遍?你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别自视过高,”另一个声音暴躁地说,“你只是个放债的人渣,理查德!我见过数不清的硬汉在朵玛面前求死不能,如果你真想看,我说你会给活活吓死!”

理查德被那人鄙夷的声音激怒了,叫嚷着说:“去你妈的!佐尔!我出来称霸时你还是个小崽子呢!只要一句话,我的人就会把你活着剥皮!那个婊子会见识到真正的厉害手段!”

屋里的声音突然消失,叫“佐尔”的男人没有说话,理查德也没了声息。杰罗姆等一会,实在忍不住想偷看一眼。他偷偷摸摸地溜到门边,从钥匙孔往里窥视,只一眼,就给吓了一跳。

“理查德”正浮在半空,四肢向后弯折到极限,眼睛突出,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叫“佐尔”的家伙正施展某种法术,杰罗姆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或者这种施法方式。这时,法术接近完成,佐尔露出一个令人发毛的笑容,并拢的五指瞬间张开,“剥皮理查”身上的皮肤从前额开始,像一件旧绒线衫似的给扯下来,下面的脂肪层和新鲜筋肉红白分明,失去眼睑的眼球布满红丝……虽然见过不少血淋淋的惨事,杰罗姆还是庆幸自己没吃早饭。

“现在,‘剥皮理查’先生,”佐尔阴鹜地对半空中起伏的肉团说,“你总算名实相符了。如果还想多受点活罪,我可以帮你止血……点点头就行。”

这低沉的说话方式一下勾起了杰罗姆的回忆,屋里的法师就是在通天塔施展“水晶堤岸”的人!杰罗姆只听过他念诵咒语的声音,难怪一时想不起来。看到这里,他检查一下自己的状态:“进阶隐形术”和“高等刀剑防御”已经失效,脑子里剩下的法术都蓄势待发;调整一下呼吸和情绪,杰罗姆摩擦“破魔之戒”,准备好一道“钢钉齐射”,然后伸手敲门。

“杜松将军在家吗?他订的猪肉饼已经好了。”

没有回应。

杰罗姆一咬牙,就要把面前的墙壁射成蜂窝。

这时门里传来尖锐的笑声,“这么久,不是烤糊了吧?进来!”

杰罗姆推门进去,准备好的“钢钉齐射”被悄悄取消。佐尔从容转身,半空中血肉模糊的一团随着他调整了角度,伸出原来是手的部分,作出“欢迎”的姿势。胆子稍小一点的,这时已经吓晕了。

杰罗姆意外地说:“抱歉,我不知道有人送来了一大份。”

“无所谓,这一份太嫩了。”佐尔发现是他,用冷酷的表情掩饰自己的吃惊。

杰罗姆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您还有事要办吧?别管我,我有时间等。”

佐尔猜不透对方的意图,眼睛却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杰罗姆知道,在他看来,自己如果不是疯子,就一定带来了协会的大队人马。

“不知为什么,你们总是来的很迟,这令你们的老客户都失去了信心。”佐尔面对他坐下来,两人距离大约十五尺。浴血的人形耸肩摊手,作出失望的动作。

杰罗姆赞同地说:“官僚机制。即使人家踢爆了前门,还要开会决定是否提出抗议。”

佐尔在通天塔亲眼见过杰罗姆的厉害,露出一个放肆的笑,脸上却透着深深的戒惧。“说得好!为什么不考虑换个雇主呢?猪肉饼可不属于专卖产品,很多地方都一样生产的!”

“抱歉,官僚机制还有个问题。一旦作出决定,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要执行到底。虽然不受欢迎,但猪肉饼必须在变质以前推销出去。”杰罗姆决定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右手支撑脸颊,压低声音,冷漠地注视佐尔。

空中的血人双手掐腰,看来怒气冲冲。佐尔冷冷地回瞪着他,“这么说,没有谈判的余地喽?”

“请原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杰罗姆数着手指说,“你们杀了本地的协会联络官,密谋颠覆世俗国家,干预中立组织的事务……你们在‘万松堡’扮演的角色,已经构成了战争的条件,我有说错吗?”

“优秀的情报来源!你们有人专门收集过时的消息吧!”佐尔嘲弄的腔调听起来像是给自己准备的,他开始感到不安了。

杰罗姆听到对方没有否认,一颗心直沉下去。恶魔已经公开参与地上王国间的战争,即使援军到来,龙崖堡的形势同样不容乐观。他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消息传递给自己人。还有,怎么活下去。

“话说回来,”杰罗姆放松表情,疲惫地笑笑,“这些毕竟是别人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对组织的利益太投入了?”

佐尔戒备地盯住他,考虑这次态度转变是否意味着突然袭击;他的心神全用来应付杰罗姆,控制理查德的法术有所削弱,血人开始发出呻吟声。

“你看,”杰罗姆说,“我在杜松手下干了五年,打过数不清的硬仗,那时我们几乎被曼森伯爵的部队全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对他忠心耿耿,他曾对你提起我的名字吗?”

佐尔半心半意地说:“很少。都是从团里的老兵那听来的。”

杰罗姆轻轻叹息,“他曾对你说过‘伤痕女士’的故事吗?”

“……当然。他老了,喜欢重复同一句话很多遍。”佐尔逐渐对杰罗姆的镇静感到心慌,他无意识地扭转手指,“剥皮理查”像块浸满血的抹布,被拧出不少液体,汇成细细的液线,在空中回转盘旋。

杰罗姆视如不见,加重语气说:“你还不了解杜松的为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当他说‘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从那双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他看来陷入了追忆,手指交叉,青筋毕露,不断相互摩擦。佐尔想到杜松平日的言行,不由得打个冷战。

“你不太讨他喜欢。”杰罗姆紧接着说,“他有时会用吓人的眼光盯着你看,那眼光像是抵在背上的刀刃。”

佐尔目露凶光,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怎么看出来的?”

杰罗姆指指空中的理查德。“他最恨别人使用这种手段——虽然他用的更频繁,但是总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依我看,他只是不愿放弃比别人更高明的表象。”

听到这里,佐尔慢慢放松下来,“不论我怎么做,他总是有话说。即使我愿意听他说教,他还要不断挖苦我,冷言冷语听了让人发疯!”

“的确是。不过手下人还会为他效死,换了五年前,我愿意为他去死。”杰罗姆平静地说,“那些老故事、偶尔的称赞、还有战斗中的掩护……总之是老一套。他会在战斗的间隙展示伤疤,劝人改变信仰,我还记得他最后的说教,‘好将军必须学会关怀下属,自己人的剑永远更靠近后背。’然后我问他是否会梦到阵亡的同伴……”杰罗姆露出迷茫的神情,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佐尔很想知道下文,禁不住问道:“他怎么说?”

杰罗姆眼光凝聚,紧盯住对方。“他只是露出笑容……”

当说到“只是”这个词,杰罗姆左手的戒指无声发动,一道“解除魔法”瞬间扫清了房间里所有魔法效果。空中的血人凄厉惨叫,鲜血和体液“哗”地洒了一地,躯体随之下坠;佐尔正盯着杰罗姆的眼睛,环绕周身的“高等刀剑防御”被一扫而空,只露出半个惊愕的神情,对方飞掷出的短剑已经贯穿前胸,把他钉在椅背上!

这时,杰罗姆刚刚说到“笑”这个词,血人的躯体轰然坠地,像塞满果酱的脆皮点心,喷出一股粘液。

杰罗姆向后翻倒,用椅子挡住身体。对这个级别的巫师来说,准备一些临死反扑的招数几乎成为惯例,他可不想被一个将死的施法者拉去垫背。

事实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佐尔瘫倒在椅子上,下肢微颤,两行眼泪滑下来。一道“死亡律令”正待发出,杰罗姆难受地放弃了施法,强迫自己正视对方。他看着佐尔濒死的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死者不在乎被铭记,活人才会感到痛苦’。我很抱歉……”

高亢的杀戮欲望得到宣泄,留给杰罗姆的只剩下空虚和恐惧。屋里的空气浓重到无法呼吸,他用狂乱的眼神盯住正咽气的人,从此漫漫长夜陪伴他的梦魇中,又多了一个身影。

一阵含混的呼声传来,比起速死的一个,另一个只能在血泊中蠕动,用鲜血迷蒙的眼球看他。

脑中响起警告,对方至少还有一名同伙!杰罗姆很想放任自己被丑恶的现实裹挟,但军人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他带着对自身的憎恶结束了理查德的痛苦,然后收起短剑,搜索叫“朵玛”的女人。

二楼没剩下什么。

杰罗姆登上三楼,走廊中没有一个守卫,佐尔像所有强大的法师一样,过于相信自己。仔细倾听,压抑的呼喊穿透铁门,从一座小单间里传出来,敌人应该就在门后。杰罗姆施展一道“敲击术”,铁门的锁变形失效,他一脚踹开门,径直走进去。

背对他的刑讯官转过身。

朵玛是个女性半恶魔,除了红色皮肤和淡黄瞳仁,她身上没有突出的尖角或利爪獠牙,外表更接近于人类;特别明亮的眼睛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异力——又一个混血读心者。

后面绑在刑架上的人类眼光呆滞,看起来皮肉无缺,读心者的目光一离开,就停止尖叫,半死地垂下了头。

朵玛眼光闪烁,平静地注视他,“佐尔死了。”

杰罗姆点头,“说点我想听的。在我改主意之前,你可以活着离开。”

朵玛露出轻蔑的笑容,“你不能威胁我。痛苦对我毫无价值,我不能被说服,也无法收买,死只是个简单的解脱,我对这疯狂的世界毫不留恋。如果你清醒的话,现在就该拔你的剑。”

“今天死的人够多了。”杰罗姆努力不去想放走一个读心者的后果,他前额布满阴霾,内心在幽暗的思绪中绞成一团。“你走吧。”

朵玛了解地看着他,“协会的外勤工作充满刺激,对吧?”

“别来这一套,婊子!”杰罗姆面容扭曲,“你没资格嘲笑我!”

“你对走狗的生涯感到厌倦了,可是没有回头的途径,因为,天呐!你是个有良知的刽子手!多么奢侈的小秘密!这让你感觉自己还有希望过‘正常’的生活吗?你以为自己还能和同类毫无戒备地交谈吗?”

杰罗姆一下子安静了,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同类。女士,把你的颈子亮出来。”

朵玛咯咯笑起来,“抱歉打乱了你的计划,希望杀死我让你有愉快的一天!”她扯破领口的衣物,一步步向杰罗姆逼近,直到短剑的锋尖刺破她小腹的皮肤。两张脸气息可闻,半恶魔鲜红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别那么吝啬……给我一个吻吧!”

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绝望,读心者的脑释放着致命的负面情感,给相互纠缠的两个形体罩上一层斑斓的静电光环。无数凄惨的景象轰击着杰罗姆的神经,刑架上的男人再次呻吟起来。

杰罗姆眼神迷茫,短剑缓缓刺穿了对方。随着剑锋的深进,半恶魔发出解脱的叹息。“都过去了……明天不属于我们……”她在杰罗姆的唇边留下一个灼热的吻,慢慢闭上了眼睛。

杰罗姆不记得上一次痛哭失声是什么时候。他对自己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最后一次。

******

“怎么可能?”威瑟林难以置信地说,“他自己干的?没看错?”

乔郑重点头,“他自己进去。乔等了一小时才去找他。他自己干的。”

威瑟林数数四周被定住的匪徒。“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三。唉……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这个人是谁?”

杰罗姆坐在一道倒塌的横梁上,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被审问的男子失去知觉,躺在他旁边。

乔担忧地看着他,“乔没把事做好。乔应该紧跟着他。”

两个“萤火虫佣兵团”的团员从楼上下来,脸色像涂了白油漆。“长官,你该去看看……里面有些……不好形容的状况。”

威瑟林吩咐团员把匪徒全都捆起来,再把地上躺着的男人放到一张拼凑起来的担架上,这才上楼查看。等他回来的时候,阴沉的脸色十分吓人。

“乔,你跟我上来,我们得处理一些……麻烦。库伯,如果这里的人都恢复过来,我们很难控制局面,十分钟后你去通知治安官到这儿来,带些人手。贝尔和尤里,你们把这一层的匪徒集中起来,照看一下他们俩,”威瑟林指指杰罗姆和晕倒的男人,有些欲言又止,轻声说,“伙计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楼上发生的事!任何人!你们从一开始就跟随我,应该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几个团员沉默地点头。

等治安官带着六个手下到来,只见到一楼的大量歹徒,楼上三具尸体已经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了。

“先生们!”治安官对匪徒们怪声怪气地说,“牢里的空间差不多满了,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把屁股洗干净准备进去蹲几天;二,到城墙上服苦役,为期两到三周……”

匪徒们议论了一会,牢里的环境的确糟糕透顶,但是军队的苦役时限可长可短,很容易被强征入伍,扔到前线送死。治安官看到大部分人更乐意坐牢,幸灾乐祸地说:“欢迎欢迎!不过,本地的法官逃到乡下别墅去了,在河对面的杂种围困城市之前都不会露面……所以,诸位的刑期只好延长到明年夏天——如果本城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

匪徒们不满地叫嚷,有些人正在挣脱绳索,治安官的手下纷纷取出武器。治安官息事宁人地举起手,“既然现在情况特殊,根据王国法律相关条款,我作为本城治安厅的全权代表,可以代为收取‘赎罪金’。诸位每人交纳十五枚银苏特,便可自行离去!”

匪徒们再议论一会,推举出一位谈判代表,表示“赎罪金”的价码太高,是不是可以往下降点儿。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敲定每人缴纳十枚银苏特,现金不足可用等价实物代替。这样,从商人那里搜括来的财物被细心地分成两份,较大的部分交给代表王国治安厅的“豺狼先生”,匪徒们也没白来一趟。治安官命令架起一个临时收费站,匪徒们秩序井然,交纳了足够金额后就作为守法公民离开了。

闹了两个小时,“豺狼先生”才抽空关照一下连午饭也没吃的佣兵们。“今天的活干完了。你们虽然给本城的治安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不过合同依旧有效。”他大方的数出五十枚银币,“别客气,我这人讲信用!”

威瑟林还给他二十枚,“感谢你的慷慨,不过我们只有六个人,按合同收费。”

“随便你。还有,这两天‘市民们’都会烂在酒馆里,等有状况我再联络你们。”

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威瑟林暗中松口气。他吩咐团员们抬着担架先走,一个人来到杰罗姆面前。

“约翰……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

杰罗姆把目光从地面移开,这才发现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他想想说:“我知道。这份工作不适合我。现在我要去寄封信,我的行李不多,马上就会离开了。”

“这不是我想说的,”威瑟林马上表明态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知道‘萤火虫佣兵团’的来历——我很清楚你现在的感受。”

杰罗姆用力挤压眉心,“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谢谢你的好意,先生,你会因此惹上大麻烦。”

“如果怕麻烦,就不会有‘萤火虫佣兵团’。”威瑟林在杰罗姆旁边坐下来,疲倦地揉捏手腕,“我们惹上过数不清的麻烦,有不少同伴为此搭上性命……事情总不尽人意,这我承认;大部分时候,有信仰的人都要面对失望。不过——”他望着杰罗姆说,“再深的黑夜里,萤火虫总会发光!”

杰罗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威瑟林的表情就像在说“每天早上太阳都会升起来”一样肯定,如果有人对朱利安说这样的话,准得被好好奚落一顿。

威瑟林微笑,“你一定在想,‘这人是个笨蛋吗?’”

“这倒没有。不过我的确有些吃惊,先生,你清楚我的问题吗?”

“我只知道,你像我年轻时一样不断地问自己,‘发疯的是我,还是这婊子养的世界?’”

杰罗姆只好承认,威瑟林的眼光很准确。

“团里每一位成员,都问过自己这类问题。我们是一些犯过错,又不想一直犯错的人。每个团员都有自己的过去,你只有去问他们自己。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你看我过去是干什么的?”

杰罗姆沉吟地说:“一般的佣兵团体纪律松散,只为钱出力。有些退役的军官会带着自己的下属从事这行业,老兵组成的队伍有良好纪律和训练,不过大多受雇于商业行会和权贵……”

“是啊,这类队伍不会在‘刀市’等人出价!”威瑟林拍拍他肩膀,杰罗姆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军营里,感觉熟悉又陌生。“你一定不相信,我曾是名‘灰袍法官’,团里的成员大多做过我的助手。”

“圣裁官?!”杰罗姆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个人见人怕的职位!

王国的密探虽然因为设立私刑臭名昭著,但逮捕高官显贵后,只能交给圣裁官审判。他们都有显赫家世,不属于王国的司法系统,只在处理敏感的非常状况时才会开设法庭。任职者平日兼管宫廷绿化,又被称为“苗圃官长”。对这种邪门的组合,官方的解释是“圣裁官有义务除去王国土地上的杂草”,实际原因则是为了防止贿赂,同时可以减轻这个职位带来的恐怖感。杰罗姆曾经的上司、禁卫团长先生,见到国王的园丁都要毕恭毕敬,成为少年禁卫取笑的谈资。威瑟林是怎么沦落到今天的,杰罗姆只有百思不解。

“让我猜猜……你在想,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对吧?”

杰罗姆苦笑着说:“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这是种职业习惯吗?”

“唉,是这样。”威瑟林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威严的审判者,他温和地说,“我曾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实践正义和公正——年轻人的狂妄。但是很多外表最光鲜的东西,内里却极丑恶。我用了三年放弃当初的理想,只盼能少做不得已的错事;又用三年忏悔自己的罪恶,同时造成了更多惨剧……有一天我问自己,我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追悔?这时……由于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就离开王宫,组建这支队伍。取名叫‘萤火虫’是因为,只有在黑暗中,我们微弱的光才有价值。”

杰罗姆感到在他平静的叙述背后,还有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过威瑟林在不了解他为人的情况下,能讲到这里已经很不一般了。杰罗姆觉得欺骗如此坦诚的人未免有些过份,“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是个好人……甚至也不叫这个名字。”

“这当然。退役的伤兵很难对付一大群职业打手。还有,恶魔和她的仆人。”威瑟林用只有杰罗姆能听到的声音说。

“您以前见过恶魔?”

“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我曾审理过几件与之相关的案件,那场面太惨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介意收留一个能战胜恶魔的剑客。如果我的眼光不错,你会像个忠诚的士兵一样履行职责。”

杰罗姆不由地笑起来,他太熟悉这些指挥官拉拢下属的手腕了,他自己就曾这么做过。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长官!”

“很高兴与你共事。”威瑟林和他交换了一个矜持的微笑,“楼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保密!王国的密探早就成立了针对‘恶魔崇拜’专门的监视机构,他们能从一丁点传言中嗅出味道来,边境城市尤其危险!”

“明白了,长官!”

“别这么拘束,你会发现我很容易相处。暂时我还是称呼你‘约翰’吧。”

杰罗姆识相地说:“我的真名叫杰罗姆·森特。至于我的职业,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了。”

“对一个开始而言,”威瑟林理解地说,“这已经不错了。现在我们要清理所有的痕迹,来吧,你的施法技能会让过程更简单些。”

杰罗姆很高兴有个发号施令的长官,他自己都不明白,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能够如何改变一个人。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总比为他人的生命负责轻松许多。

第八章 转机(一)

烤红薯。www.65txt.com

杰罗姆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愁眉苦脸的,他可是第一次吃到秋天的红薯——来历可疑,不过看起来很诱人。剥开红薯焦黑的外皮,里面是富有层次的桔黄色,冒着热气和甜香。他刚刚加固了一百尺长的一段防御工事,手上都磨起了血泡,捧着灼热的红薯,一边吃一边发出奇怪的呵气声,表情介于难受和高兴之间。

库伯苦着脸说:“好吃吗?我的也给你吧。”

“不了,再吃一个我就得闹肚子。”杰罗姆吃完自己的红薯,拍拍手说,“饱了!”

其他人对视一眼,一起叹口气。这个人干完一头牛的工作,吃掉一只鸽子的食物,竟然好像一切正常似的!

“我又不是农民,干嘛让我吃红薯?”贝尔别扭地盯着烤红薯,自言自语地说。“烤火鸡还差不多!”

威瑟林被一口红薯烫伤了舌头,皱着眉说:“城外的补给来的更迟了,又不知道敌军的动向,情势不容乐观呐!”

乔两口吃掉自己的一份,看起来没什么感觉。

“红薯算是好的,”杰罗姆用专家的口气说,“一旦补给线被截断,完成了合围,就只能吃储备的熏肉和香肠。”

“我倒希望城市被包围……”贝尔想到熏肉和香肠,两眼发直地说。

威瑟林狠狠瞪他一眼,“小声点!等你被丢到禁闭室,只能吃豌豆汤了!”

“熏肉和香肠是给当兵的准备的。城里应该储备了不少战备粮,为了防止坏血病,每年都有大量新鲜番茄被装进罐子里保存起来……”杰罗姆望着河对岸的森林,心想敌人的斥候肯定在观察他们。

库伯对杰罗姆说:“你以前在城里驻守过吗?”

“只一年,在首都军区下属的堡垒。”杰罗姆怀念地说,“长官带我们熟悉城防,每天都无所事事,不少人跑去城外的村镇胡混。有一个月我们只能吃战备粮,肉里的盐粒可真要命……每人定量供水,偷喝水会被处分。到了年末总算要返回驻地了,他们竟然用一年前的番茄招待我们!”

“还能吃吗?”贝尔奇怪的问。

威瑟林说:“处理过的。先捣成酱,再用沸水煮开,滤掉汁封存,能用好长时间。我也吃过这玩意儿……唉,的确有些难以下咽。”

杰罗姆说:“是啊,反正这些难吃的东西快变质了,每年换防时都让新来的部队大吃一顿,好再换新的。不拿我们当人看。”

乔板着脸说:“农民只能喝菜汤。红薯都要留给军队。”

几个人脸色不自然起来,只好谈论天气。

威瑟林说:“快下雨了。”

贝尔摇醒打瞌睡的尤里,他们随着城外修筑工事的百十人的队伍慢慢返回住处。“萤火虫佣兵团”已经从“刀剑市场”的佣兵宿舍搬到了靠近城门的旅店,这里被军队征用,住满了前来支援城防的市民。

一开门,就见到汪汪拽着一个人的裤脚,拼命向后拉。

“嘿!丁纳!”库伯一把揪住对方的后领,把他从二楼窗口拉开。“他又犯病了!”

威瑟林无奈地用皮条把丁纳拴住,丁纳胡乱挥手,用牙撕扯皮条。

“这样总会出事,应该把他送出城去。”尤里担忧地说。

“没办法,我找不到能托付的人,”威瑟林叹息着说,“逃命的时候谁会愿意带走一个疯……一个病人。”

杰罗姆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丁纳就是他从半恶魔手上救出来的人,可惜脑子受到严重损伤,清醒时一言不发,发病时到处乱跑,这个名字是他唯一说过的东西。汪汪每天留下来照顾病人,团员们都喜欢这懂事的家伙。杰罗姆感到有点纳闷,不知为什么,汪汪原来的主人离开通天塔时竟没有带上它。

窗外吹进一股潮湿的空气,雨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转眼天空就被灰云填满了。正午刚过,好像黄昏已经提前到来。

“我出去一下。”杰罗姆走出房间,撑起块油布,穿过几条街,在“豪放的种马”找到波。这家伙正坐在牌桌一角,一名穿得很少的妓女趴在他大腿上,其余三个赌徒都紧张地看着他。

杰罗姆没等人来轰他出去,主动加入了轮盘赌的客人,他一边拧干头发,一边心不在焉地投注。

“红六。”

轮盘在投注的银币落地声中开始旋转。

“又赢了。”波厌烦地抛下牌,“你们的脑子像块多汁的海绵,除了水就是洞。难道,”他扫视着屋里的赌客,“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痛快地输两局?”

目光过处,客人们纷纷低下头,好像看他一眼就会招来横祸似的。

杰罗姆心中冷笑,但愿不用和他合作太久,自己早晚会给他的嚣张拖累死。

等赌场的气氛从细声细气回复到大声叫骂,杰罗姆才坐到他对面。

波正和腿上的女人闹得不可开交,杰罗姆扫兴地说:“让好朋友单独待会儿,小姐,麻烦弄两杯果汁。”

波在妓女耳边说了几句,等她走开,才眯着眼打量杰罗姆,“你是……让我想想……托米?还是萨姆?”

杰罗姆让他猜了一会,一言不发。

“去你的,你就不能在我表示轻蔑时配合一下?”波意兴索然地说。

“我还有事做,没功夫和你瞎玩。”

“我忘了。正义英雄们刚修路回来,午饭吃的是烤红薯。这年头,到处都不景气。”

“你的事我正在办。”杰罗姆对波的废话腻味透顶,“‘贵金属联盟’在龙崖堡的分会被人端了……”

“据我所知,”波眼中寒光闪烁,“是他妈的被你给端了吧?”

“如果你不能对我态度好些,我只好找个角落独自伤心了。难道我会对一个好朋友说,‘你的脑袋马上就要和你分开一阵子’吗?”杰罗姆上身前俯,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表情,专注地观察波。

波和他对视一会儿,妥协了。“不管怎么说,这两天我就得拿到钱。你的承诺一样也没兑现……”

“兑现了一半。”杰罗姆打断他,“你还坐着,在喘气。要是你觉得钱比什么都重要,当我是放屁好了。”

波有些难受地挪动一下屁股,“别这么咄咄逼人,我们可是好朋友吧?”

“最好的那一种。”杰罗姆的语气让波打个冷战。“现在,你有机会报答我的友情了。”

波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最无耻的人了,或者自己就是最无耻的人之一;现在他明白,无论哪一方面,自己和眼前的混蛋都有一定距离。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再不会了。”

******

午夜时分,一伙暴徒袭击了龙崖堡行政官官邸。

驻守的小股部队,恰巧由于食物中毒直接向对方投降。更巧的是,巡逻附近城墙的士兵在执勤时当了逃兵,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发现。暴徒们很快把官邸洗劫一空,然后消失无踪。行政官早把家眷仆人送出城外,本人则只受了点惊吓,第二天无奈地住进兵营寻求庇护。除了被狠狠责骂的“豺狼先生”之外,这件事也让行政官决心整顿城内的安全。他下令招收五十名好手扩大治安官队伍,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不少参与袭击官邸的歹徒,现在可以穿着制服在街上游逛了。

就在暴徒们满载而归不久,天色还没现出曙光,杰罗姆趴在一张大型餐桌上研究得来的文件复本。

波点点战利品,把一条勋带别在身上,“原来这东西份量不轻……呸,奖章都是铜的,烂货。”

杰罗姆从一张粗糙的地形图上标出一个个箭头,表情越发沉重。

波不时瞥一眼,“我该马上逃走吗?还是再等两天?”

“文件是三天前的,现在只能推测敌军大致的位置。”杰罗姆考虑一会,改动了几处说,“你可以再等三、四天,毕竟这么容易赚钱的机会不多见。”

“这么说,”波放下银烛台,看着杰罗姆,“你决定为国捐躯喽?”

杰罗姆当然不会误以为对方在关心他,“我会被蛋黄酱呛死。为国捐躯轮不到我。”

“那为什么?这里还有更值钱的秘密?”

“除了钱和女人,你的脑子还有其他内容吗?”

波冷淡地说:“要你管,我愿意。”

杰罗姆眉头紧锁,盯着一份加了密的文件。这类军用密语更新很快,他了解的那些都是十年前的旧货了。原始文件上有御用的火漆印,文件肯定属于关键性情报。“你有没有见过红色封皮的小开本书籍?大约有手掌大小,通常做成字典或短诗集。”

“我的眼睛看不到这些。对了,要是三天后我还拿不到钱……”

“你就得好好考虑逃走的时间了。”杰罗姆不客气地说。

波考虑到现在翻脸的后果,装作不介意地耸耸肩。

“现在的问题是,”杰罗姆自言自语地说,“我完全找不到援军的动向。这怎么可能?”

“看来老不死的国王要放弃穆伦河防线啦。”

“哈!如果你去做国王的幕僚,罗森被打回半岛上去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没出意外的话,现在被围困的就不会是龙崖堡,而是对方的军队。我必须开始联络自己人,事情变得很不对劲。”

“随便你。我要找个可靠的人,把东西偷运出城。”

杰罗姆最后研究一遍地图,伸个懒腰,匆忙返回住处。没等他躺一小时,屋里的人就被敲门声唤醒。

“抱歉,先生们……我是来传达……治安官的邀请……”威瑟林开门,发现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基吉尔——“豺狼先生”的下属。

等他听明白对方的来意,不由得看看夜不归宿的杰罗姆。

“……就是这样,希望你们能来协助我们维持治安……城里除了军营,没有多少安全的地方了!”

威瑟林表示吃完早饭就出发,等他走后,屋里的人纷纷起床洗漱。威瑟林对杰罗姆打个眼色,两人单独出门,到了旅店门外的小巷里。

威瑟林严肃地说:“这件事不会对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吧?”

杰罗姆想了半天,才醒悟地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昨晚我去找个朋友,想办法把丁纳送出城去。商量了一会儿,后来去见了几个人,就是这样。如果去见走私者可能影响队伍的声誉,下次我会通过其他途径解决问题。”

威瑟林只好相信他。吃过早饭,“萤火虫佣兵团”来到治安厅,不少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一见到他们,“豺狼先生”就大步走过来。

“倒霉的一天!不过招募人手总是好事,先生们,不介意加入王国的执法者队伍吧?除了法定节假日,每年还有四周休假,待遇从优,奖金还不计入税收范围……多好的差事!当然了,现在情况特殊,不过总比被强征入伍好些。”

威瑟林考虑到队伍的食宿花销,有些犹豫地签了一份三个月短期合同,一转眼,几个人就成了王国的治安官。这倒方便了杰罗姆,从此到处巡逻,随时可以溜去办自己的事,再不用努力挖堑壕。最好的是,佣兵团再次搬家,终于住进双人房间,杰罗姆和库伯作伴,用不着忍受拥挤和烟草气味了。

杰罗姆利用波的关系,给协会在东罗克的联络站寄去一封加急快信,通过“长途贸易公会”训练的信天翁传递,简要说明了最近的状况。信用一道法术封住,任何不明白正确破解方法的人试图拆封,只会得到一团纸灰。现在的他只好等待回应,自己能做的差不多都做完了。

转机(二)

(继续)

两天后。www.65txt.com

“对……对不起!老爷!我真的没有了……”一个倒霉的市民被两名流氓勒索,鼻血溅了一身,颤抖着求饶。突然,他发现巷口出现一名闲逛的治安官,那人腰里别着榔头,眼睛在地面上扫来扫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救命啊!长官!”市民抓住机会,在流氓的拳头中间大喊起来。

治安官好像听到了他的呼救,向暗巷里犹豫地探看,几秒钟后才小心走进来。等看清对方的长相,流氓和市民都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

治安官铁青着脸,原本惨白的面色,映着地上污水坑的反光,现出碧绿的色调;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放射骇人的瞳光,不算高大的身躯不断逼近,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把流氓和市民惊恐的目光完全淹没。

“刚才呼救的是谁?”

两个流氓一起指指鼻血横流的市民。

市民在对方剥皮拆骨的注视下倒吸一口凉气,“对、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治安官不耐烦地问:“你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

市民顾不得害怕,指指两个流氓。

治安官把注视的焦点扯到流氓身上,定一定神。两人连腿都软了,想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报仇?抢劫?还是随便玩玩?”治安官的眼睛片刻没离开他们。

“抢劫……大人。”一个流氓老实地说。

“原来如此。”治安官皱起眉头,好像想起些事,“你不是……波的人吗?叫什么来着?”

“我叫哈默……他是……罗洁……”

“怎么不早说?”治安官脸上的表情融化了,好像一缕和风驱散了严寒,冷峻的脸色被以假乱真的温和善意取代,三个观众看得两眼发直,一时顾不得害怕。

“别愣着,接着来。”治安官说。

“对不起,大人。我们刚才是闹着玩……”罗洁壮着胆子胡扯。

“好好,快跟这一位道个歉,下次闹着玩别叫这么大声。”

“不好意思,伙计,下次请你喝酒。”罗洁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

“我没事,我挺好的,真的!”市民赶快表示不用介意。

“你看,和和气气多好!”治安官拍拍市民的肩膀,“需要看医生吗?带的钱够不够?”

“我这有……借给你用。”罗洁红着脸说。

治安官玩腻了,挠挠头说:“别忘了替我问候波,就说……嗯,明天我请他喝果汁。”

看着三个人老实地走了,治安官森特先生叹口气,由于没实现的空头许诺,下次见面波很可能就会跟他翻脸。

“好兴致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杰罗姆不敢相信地回头;朱利安·索尔从扁酒壶里喝一口烈酒,浓黑的须发修剪得当,看起来仪表堂堂。

“你怎么来了?塔里的情况怎么样?不会只剩你一个了吧?”

朱利安扯扯达到脚背的长袍,看一眼巷子里肮脏的环境,冷漠地说:“大人,你的地盘上就没有更适合招待贵客的地方吗?”

十分钟后。

“豪放的种马”开放一个小单间,让杰罗姆和朱利安能好好谈一谈,除了桌上的好酒,屋里只剩下燃烧的蜡烛陪伴他们。

朱利安喝下一瓶苦麦酒,才抽出时间回答问题。“塔里的情形不太好也不太坏,双方都有损伤。”

“具体点,谁死了?”杰罗姆有些希望听到读心者的名字,他对这个人总感到放心不下。

“不是你想听到的那一个。”朱利安太了解杰罗姆的心思,“我们可怜的克里夫被一个恶魔仆从用钢水化成一团,你们俩好像认识了不短时间吧?那场面的确壮观。”

杰罗姆默然举杯,为死者饮下一杯苦麦酒,微凉的液体散发醇香,杰罗姆感到自己吞下了一团火。

“他死得其所……”

“别用这个词。就是别用。”杰罗姆难受地说,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发下的誓言。

朱利安停顿一下说:“战斗很激烈,虽然有伤亡,但对方的主力几乎被一网打尽,剩下的成不了气候。我们辗转接到你的来信,综合考量现有的情报,协会已经在昨天中午照会对方。战争开始了。”

两人沉默着,杰罗姆想到半恶魔临死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朱利安打破沉默说:“别太沮丧。协会已经审查通过了你的材料,认为你投敌的可能小于三成。照现在的情形,小规模冲突会不断发生,希望不要出现623年的乱局。”

623年,协会和恶魔议会爆发了规模巨大的混战。双方从荒无人烟的埃拉莫霍山山麓,打到烈风海峡东岸的沙漠地带,牵动了支持两股势力的世俗公会,并引起各王国政局动荡。当时罗森的教会势力处于全盛时期,一多半的恶魔目击案例都在这十年里发生,到处都是烧死异端的火刑柱。直到633年协议休战,恶魔才退回埃拉莫霍山的巨大石灰岩洞穴深处。直到今天,人类世界对恶魔的记忆,只剩下宗教迫害时期的诡异故事。

“那么,”杰罗姆询问地说,“你这次来……”

“协会不久前从占星家那里重金购买了关键情报,同时也证实了你的担忧。”朱利安喝一口酒,思索一下说,“罗森穆伦河军区的兵力已经在三个月以前秘密调回首都军区,整编后归军区指挥调配。据说,十年前逃到曼尼亚候国的王储已经从陆路返回,老国王位子不保,顾不上增援前线了。”

“就为了‘据说’?他可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还不了解贵族的思考方式。”朱利安眼睛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嗓音低沉地说,“权力对人的侵蚀,不是切身体会则很难想像。有一点可以肯定,身居高位者,在死亡和失去权柄之间,很可能会选择前者。我从不对你多说,就是因为这些事只有自己体会才能弄清楚。”

“如果龙崖堡没希望守住,你怎么会被派来送死?”

“关键在于,王储回国的消息纯属造谣。协会正在联系曼尼亚的‘查林曼丹造化师’澄清谣言——当年收留王储的就是他们。如果‘造化师’肯卖给协会一个人情,科瑞恩度过穆伦河的那点部队,最好的选择就是退守万松堡。如果两国交涉成功,罗森可能通过赎金的形式收回万松堡的领土。”

“看来是个危险的方案。”

朱利安满不在乎地说:“没这么悬。大家都是明白人,关键时刻总会达成默契,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商量。”

杰罗姆放下一半心事,“打不起来最好,我要收拾行李离开,这样的假期还是少过为妙。”

“走不了了!”朱利安冷笑,“拜你所赐,我也要跟着出生入死了!”

“不会吧?我都还在休假呢!真该要求特别补助!”

“你准备一下,”朱利安恨恨地盯着他,“三天后出发去万松堡。”

杰罗姆一个头有两个大,“我没听错吧?”

朱利安掐着眉毛说:“协会相信了你的说辞,科瑞恩的军队中有恶魔相助。一句‘深入调查’,咱俩幸存的机会比轮盘赌高不到哪去。我早跟你说过,别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下好了,协会的老不死等着看我们的死亡鉴定书呢!”

杰罗姆突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两个身份可疑的家伙,被派往敌军占领的城市,调查不知道在哪的对手,还得担心议和不成、两国交兵时被流矢射死……接过递来的任务说明,“任务级别”一行鲜红的“A”着实刺眼。

朱利安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无论如何,森特,”他露出罕有的真挚表情,“很高兴认识你。”

……………………

******

转机(三)

大商会果然消息灵通。(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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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尼亚选候的使者到达罗森里亚三个小时后,“贵金属联盟”就派人返回龙崖堡修缮损坏的分会会址。破破烂烂的商店区一天就恢复了生气,赶着查看损失的商人比返回龙崖堡的难民还早一步到达。杰罗姆牵着汪汪,一手拽着呆滞的丁纳,很快找到了“贵金属联盟”当地的负责人。既然他是从这里找到丁纳,希望“贵金属联盟”的人会认识这可怜的家伙。

“辛吉斯先生!”

杰罗姆松口气,两个职员把丁纳、或者说“辛吉斯先生”送进里面的房间,接待他的洛根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

“一位大有前途的青年……总会会长相当欣赏他的才干,几次委以重任,没想到……抱歉,先生。”洛根严肃地打量杰罗姆,“我并非暗示什么,不过您还记得辛吉斯先生怎么会陷入这种状况吗?”

杰罗姆直接地说:“容我冒昧,能知道您在贵会中的级别吗?”

洛根并没有不快的表情,而是以商人的实用态度说:“龙崖堡的分会由我全权负责。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为您引见比我级别更高的负责人。”

“不必了,请原谅我的过份谨慎。”杰罗姆亮出协会的别针,洛根验明无误后,做出了“请走这边”的手势,杰罗姆跟随他进入二楼一间办公室。

“绿草茶?抱歉没有含酒精的饮品,这方面规定很严格。”

“谢谢。”杰罗姆接过茶杯,“很遗憾,辛吉斯先生曾被严刑逼供,这应当是造成精神损伤的直接原因。”

“的确令人遗憾。”洛根不动声色地说。

“我并非推卸责任,在我几天前到来时,这间建筑、包括辛吉斯本人,已经掌握在‘理查德’先生手中了。”

“高利贷者。虽然我们从未自诩清白,不过商业信誉不允许我们过份提高贷款利率。由于相互间的竞争,这位先生对我们的不满由来已久。”

杰罗姆心中冷笑,“贵金属联盟”不过是合法的高利贷者,如果倒卖假发能获得两倍利润,他们会把自己的母亲剔成光头。“这当然,贵会的信誉向来卓著。”

“不过,”洛根温和地说,“就辛吉斯的情形看,协会的‘读心者’似乎摆脱不了嫌疑吧?”

杰罗姆没能蒙混过去,只好实话实说。“很久以前,‘读心者’就不是协会的招牌了。虽然协会拥有一定数量的纯种,不过另一边的势力通过种间杂交抵销了这类优势。”

洛根对他露骨的表达只有干咳两声,“是这样没错。”

“对方期望从辛吉斯先生身上获得某种重要信息……”洛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罗姆适可而止地说,“不过,既然属于贵会的私密,我们没有理由再讨论这个问题。”

洛根眼睛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说:“其实这类事早在预料之中。我们从不怀疑协会的信用,更不会无端破坏与协会的良好关系,此事到此为止,对您的善意我们会作出适当回应。”

“多妙的巧合!我本人恰好有一件小事需要借重贵会的协助。”

洛根脸上的神情可以理解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叹口气,从书桌里取出两张现金支付单来。“当然,高炉堡分会已经告知了我们各地的分支机构,您需要的款项可以凭借这两张支付单,在所有‘贵金属联盟’的分会变现。”

杰罗姆仔细察看两张凭证,数额较大的一张为3000金泰兰托,约合60000银苏特;另一张为500金泰兰托,合10000银苏特。加起来的70000银币,足够买下一个牛羊成群的牧场了。

“我们的估价师对您提供的‘材料’进行了精确估价。除去自然磨损的部分,以及百分之四的‘风险费’,百分之一的‘服务费’,按照您的吩咐,最终金额的百分之十五被单独列支。这些是25泰兰托现金,支付总额为70500银苏特。”洛根递过一只精巧的丝绒钱袋,里面是25枚簇新的金币。

“感谢您的敬业精神,”杰罗姆在一张“收讫证明”上签名,再用协会的别针印下一道火漆印,一切都办妥了。“期待下次再与您合作。”

******

波端详着手里的现金支付单,对3000金泰兰托的数额不断叹气,杰罗姆喝着鲜果汁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你的主子还有贵金属杂种们,都是一路货。”

杰罗姆不置可否,“这就是‘合法的销赃渠道’,风险和收益总要取得平衡。别太难过,你还有大好青春可以挥霍,再去抢些回来好了。”

波不眨眼地看着杰罗姆,“这次就算花钱长见识,现在我要去好好数数自己的家当,没事就别联络了。”

“别这么冷淡嘛!过不多久可能还有事拜托你。”

“好好,只要你有命从万松堡回来,我请你到我的果园喝果汁。”波恶毒地笑起来,心里却实在没把握;杰罗姆的厉害他深有体会,万松堡之行虽然凶险,却未必能置他于死地。

“你最好替我多做祷告,”杰罗姆阴险地说,“咱俩的关系可非同一般,我的脑袋就是你的脑袋,这样的交情,我死了你怎么活的下去?”

波暗中咬牙切齿,却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自己以后的日子只怕摆脱不了眼前这个煞星了。杰罗姆同样暗自戒备,波这类亡命之徒,失去理智反咬一口丝毫不会犹豫,和他周旋必须掌握合适的尺度。

两人各怀鬼胎,说一番废话就分手了。

杰罗姆回到治安官的住处,向威瑟林解释了丁纳的去向,同时表示自己必须暂时离队。

“……就是这样,我不想说谎,请对大家说我必须回家看望一位亲戚,明天就要准备出发。”

威瑟林表情凝重,“我不能干涉你的自由,但是,在你必须作出一些选择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我说过的话,多考虑一下将来。因为,”他停顿了好一会,才缓慢地说,“人一转眼就会老,就得面对自己的错误。在我年轻时有人说过同样的话,我直到追悔莫及才想起来,所以……唉,你自己决定吧!”

杰罗姆知道威瑟林相当不看好自己的前景,这让他有说不出的酸涩感觉。“我懂了。我会多想想再作决定。长官,请接受我的敬意。”他右拳放在心脏位置,向威瑟林行了个军礼。

威瑟林只是紧握他肩膀,现出一个宽慰的笑。杰罗姆直觉地感到,威瑟林的笑容只是为了让他好过些。他这才认真考虑一下对方的建议,自己四处漂流的生活——如果能称之为“生活”的话——的确看不到什么转机:致命的战斗、不间断的使用暴力,以及对待他人充满猜忌和狡诈的态度,这一切都在磨蚀他重新接受有价值的生活的信心;杰罗姆好久没试过坦诚的谈话了,更不要说找人分享漫长夜晚中的曲折梦境,生活原有的大部分色彩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迂回、断续的朦胧片断,提醒他曾拥有和已经失去的一切。

由于想不起能向谁倾诉,他只好推测,正常人在这种时刻会感到哭泣的冲动。杰罗姆沿着石板路步行,数着路面上石材的接缝。他决定,为了保持心智健全,在数到第三十条接缝时,自己会大哭一场。

五,六……

——够合理了。又孤独又无助,没必要向自己掩饰这一点。

九,十……

——我发誓不再流泪的。不过,因为软弱流泪和简单的宣泄不同。没错。

十四,十五……

——被人看见可不好,毕竟光天化日的,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十八,十九……

——其实没必要这么敏感,朱利安还好好的,也没见他精神崩溃过。

二十一,二十二……

——人嘛,难免有低潮的时候,喝两杯就过去了,死不了的。

二十四,二十五……

——自己什么没见过,早麻木了,哭一场解决不了问题。

二十七,二十八……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再走两步怎么办?!

二十九……

——三十这个数不吉利,还是偶数,能被三和十整除,或者五和六,以及二和十五……多没廉耻!早知道选个奇数,最好是七十一,八十八也行……八十八是奇数吗?

杰罗姆站在路中间,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小会酝酿,他深吸一口气,双眼紧闭,就此跨出一大步。

——不管了!听天由命吧!

路边捡拾垃圾的大叔眼看他一脚迈进缺了盖的下水道出口,大声喊道:“哎!你……”

晚了。

朱利安·索尔再见到他时,森特先生已经确定自己的腿没断,只是把手肘和膝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顿。

转机(四)

(继续)

朱利安急切地问:“谁下的手?我是说,一共几个人?”

“至多两个。(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要是没猜错的话,他们是晚上干的……”

朱利安很快冷静下来,疑惑地问:“陷阱?具体位置呢?是谁的地盘?”

“算了吧,我是不小心踩中的,城里太乱了,街道环境都没人管……疼……”

朱利安了解地说:“原来是这样。明天出发,你自己看着办。我要出去喝两杯。”

杰罗姆叫住朱利安,努力一会,难以启齿地说:“能问你个问题吗?”

朱利安简单地说:“只要不是管我借钱。”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过,特别难以忍受的情况?”

“你没有吗?谁没有?我当然也会。”

“具体点,比如说呢?”

朱利安想想说:“上次……不,上上次的那个女人,埃米——宽恕这俗气的名字——就是塔里的草药学老师,简直不可思议!我以为她是天生冷感的那种,结果是个需索无度的荡妇……”

杰罗姆冷淡地说:“我不想知道。你能不能认真地回答?我是说,更抽象的‘难以忍受’。像是苦闷,彷徨之类的?”

朱利安挑起一边眉毛,习惯性地准备讥讽两句,但见到对方凄惨的模样,只好认真地说:“你想要哪种回答?轻松还是沉重?”

杰罗姆说:“先说说轻松的。”

朱利安说:“这一类情形通常导致罕见的行为。人在苦闷彷徨时,很容易通过放纵感官得到解脱,比如喝得烂醉、连续胡搞很久……你不知道,很多这类感情都有良好的催情效果,能比正常状态坚持的更久……”

“换一个。”

“沉重的?”朱利安表情难分真假,理一理络腮胡子,在桌沿上坐下来。“如果你觉得就快精神崩溃,我不会表示同情。这算不了什么,真的。你最好的选择就是习惯它。”

“为什么这么说?”

朱利安沉默几秒,“森特,你说过你不后悔的。别急着表态,我想说的是……”他深吸一口气,直到杰罗姆完全进入状态,等着听他长篇大论为止。“这是原则问题,取决于你对待事情的态度。如果你没准备好和一般的‘好生活’告别,那你永远都不能摆脱认为自己选错了的阴影。既然没有回头路,就只有走下去,并且从这一选择中汲取力量——没有不迷惑的人,这就是生活。好比用一个小瓶子去装海水,然后从瓶子里寻找漂亮的海星。假如你只能尝试二十次,那么当你意识到自己必须慎重时,很可能只剩下不多的机会。这时候,每一次尝试都会增加矛盾和困惑,是的,海星总是不出现,因为海洋不会因为你只有小瓶子而变得慷慨些;或者,世界不会因为你只有二十次机会而停止运转。”

朱利安淡淡地说:“你就是个小瓶子,越快意识到这一点,你就越早地把注意力从对海星的期待,转移到观察海水上。海水里不止有海星,还有很多小东西,甚至一无所有也是正常的。既然你只有二十次,还有什么比认真对待每一次更重要?选了就得好好干,争取苦中作乐,别像个懦夫似的,为没办法的事情后悔不迭。”

听了这番话,杰罗姆感到豁然开朗,他忽然想起艾文说过的“立场和尺度”,很多事都变得像大雨冲刷过的堤坝,更加清晰起来。

“这倒好,”朱利安看他的表情由暗转明,伸出手说,“浪费了我苦中作乐的大好时光,十个银币,少废话。”

杰罗姆不情愿地掏给他,下次还是找别人聊天吧!

第九章 神秘之旅I(一)

——这怎么可能?!

杰罗姆·森特不断问自己。(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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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站在湍急的水流前,整个地形在他面前垂下五十尺高,泛着绿泡泡的污水形成瀑布,跌入下面的巨型池塘;椭圆形池塘中间有三座垃圾堆成的小山,形成一个嘲弄的臃肿的人脸,正对着他傻笑。

杰罗姆快速回忆一遍自己认识的各种神祗,他用一秒钟向所有这些祷告,“虽然我不会游泳,但是也请保佑我,至少别掉在下面那堆垃圾上!”听着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他缓缓张开双手,试图翻个空心跟头,尽量减少入水的角度;不幸的是,脚下一滑,森特先生开始长声惨叫。

******

十小时以前。

“我是‘静水学院’的五级元素魔法导师,这位是我的学徒。”朱利安·索尔今天第十七次说这番话,杰罗姆建议,下次介绍时加上一句:“我的学徒是哑巴,请不要跟他说话。”

朱利安看起来还相当有礼貌。虽然他们经过十二小时旅程,先偷越国境到科瑞恩,再辗转绕个圈子,从穆伦河南部入海口附近、由敌军架起的浮桥处回到罗森境内——漂在急流上的浮桥看起来每一刻都在断裂和重组——他们还是活着抵达了万松堡,并且不间断地被盘问了无数次。

站在全副武装的一队士兵中间,朱利安只好表现得逆来顺受,有问必答了。

“对,是‘静水学院’;不不,不是在南部,也不是北部……抱歉,小地方;它实际上坐落在岛上,霍桑岛,出产科瑞恩唯一一种巨鳌螃蟹……对了!不不,我不认识你姨妈……抱歉,我们学院不允许随便外出……没错,不尽人情的规定……”

杰罗姆趁着朱利安被盘问,抽空倚在城门门楼一侧的木头格窗上小睡片刻。右腿还火辣辣的疼,手肘也没消肿,短剑早留在科瑞恩境内的联络站了,随着他们的动向,联络官会通过包裹寄还给他。

“先生,不好意思……”一位士兵腼腆地敲敲窗格,科瑞恩人好听的口音和罗森的粗口形成鲜明对比,“我不是有意打搅你,不过你堵住箭孔了,就是这个稍大的洞。长官命令我看管这个洞,如果你们没通过审查——女神慈悲——我就得向你们射箭,你堵着我没法瞄准要害……”

杰罗姆惭愧地想,如果自己能活过这一次,一定好好学习科瑞恩的南方口音,这种说话方式在骂人的时候也有音乐般的韵律。

朱利安口干舌燥,并最终蒙混过去,两人遂以“考察古代遗迹”名义进入万松堡。杰罗姆不太明白,打仗的时候怎么还会允许这种可笑的借口存在?

“咱们怎么办?先找个旅店……”

“你闭嘴。”朱利安押韵地说,“现在你越多说话,咱们暴露的机会越大,别显得那么没有文化。没听过一句谚语吗?‘就像科瑞恩人中的罗森人一样’。”

“啊?”

“想像一下,你这样没品位的人被我这样优雅的人士所包围,还有比这更醒目的吗?”

杰罗姆想到自己被几百个朱利安包围,顿时冷汗淋漓。

“现在开始,你说话的音节严格限制在两个以内,最后一个字必须是闭口音,说话之前先想好,不押韵不要开口,懂了?”

杰罗姆想表示同意,却搞不懂怎么用押韵的闭口音在两个音节内传达自己的意思,只好一个人慢慢想。朱利安见目的达到,也就乐得清静,领着他前往临时指挥部——原来的市政厅——领取暂时通行证。

战争的气氛好像仅止于城门外,一队巡逻的士兵松松垮垮地分散在街道上,长矛斜倚在墙上,右手一律拿着钢盔,像极了沿街乞讨的样。杰罗姆深感不解,没听说过这种规矩啊!过了一会,一位靓丽的少女提着装面包的篮子款款走过,科瑞恩的绅士们马上行注目礼,钢盔收到胸前,算是脱帽致敬。

杰罗姆看得感慨万分,若不是科瑞恩推行普及的魔法教育,这样的军队在没有强大施法者援助下,怎么抵挡罗森的虎狼之师?他们又是凭什么攻陷万松堡这座坚城?

市政厅两侧的市集仍然人流如织,罗森的商人从不错过好机会。科瑞恩的占领军带来了他们的货币,银币称“莫格”,金币称“索缪伦”;在兑换中,银苏特和金泰兰托由于是罗森官方限价,铸造时稍微不足值,同标准金银价格间的微小差异叫“灯油税”,得名于洛克马农神像前的长明灯,是缴纳给教会的供奉。教会势力因为支持政变一蹶不振后,这笔款项就进了国王的腰包。所以,罗森的货币对他国足值的金银铸币占了一定便宜,国际贸易中大商会称这种情况为“强权的利润”,属于不等值交换。不过鉴于罗森王室的霸道作风,大家已经习惯了忽略币值差异,按照官方提供的兑换率进行买卖。

市集上除了能用作武器的,被限制交易的货物并不多。杰罗姆无聊地数数,等朱利安出来,数到203时,一片乌云遮住阳光,凉风带来河上的湿气,眼看就要下雨了。

正想找地方避雨,一个脖子上挂着托架的女人冲他走过来。

“先生,免费算命!”托架上摆着一排精巧的锡制花朵,有风信子,桃金娘和蔷薇。“只要两个银币,赠送锡花!”

杰罗姆心想你不如明抢算了!由于不会押韵,他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女人是库芬人,长着醒目的鼻子,鼻翼收拢,鼻尖微微下弯,笑起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就这么说定了!请付钱吧!”

杰罗姆刚想狡辩,发现有个士兵正往这面看,马上痛快地掏出两枚银“莫格”——他本想带些回去作纪念,银币上“三面神”塞维丽雅笑得让人想入非非。

“让我看看……您的命运曾遇到一些挫折,直到今天过去扭曲的投影还常常浮现——也许您没意识到……”女人诡异地打量他,细心选择词汇。

杰罗姆可有可无地听着,这类话他闭着眼能说三小时,保证没有雷同内容。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锡花上,风信子当然不错,就是有些不显眼;桃金娘像一盏盏小灯笼,不过琐碎了些,还有不好深究的隐喻;蔷薇开得煞是可人,虽然锡的质地不足以表现花朵的微妙细节,不过做工也堪称精致。一想到自己的两枚银币,他不由得左右为难,选哪个都觉得吃亏。

“……不过,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如果得不到期盼的珍宝,请不要过份沮丧,您身边总还有被忽略的美好景色……”

杰罗姆发现锡花变得模糊起来,甚至蒙上了一层朦胧光晕。难道是被雷击的先兆?杰罗姆想起通天塔的实验室,自己还曾经给小子们讲解微型闪电模型。他放弃了胡思乱想,自己不属于优秀的导体,被雷劈也先劈那边全套锁甲的阿兵哥。

“……不管事情变得多么绝望,请相信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如果失去了前进的欲望,您还剩下些什么呢?”

——不对啊?这人是算命还是诅咒啊?

杰罗姆想提提抗议,一个抬头的简单动作一下子陷入了白日梦,被分割成无限多个小环节,漫长的好像从婚礼到葬礼,不断拉长到让他不耐烦。

“……其实没必要对结果太认真,您既然选了这条不可能更特别的道路,结果什么的就不在考虑之内了,认真享受过程吧……反正人固有一死,怎么死,还有死后的事,哪用得着现在白担心……”

——我说你有完没完了?!

杰罗姆感到很不痛快,这个女人老往他不愿多提的部分下嘴,着实可恶!他发现四周的景致并未停顿下来,反而不断地加速流逝,直至融入一团狂舞的色光之中,城市破落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一阵风吹过,他站立的地方现出一片紫色的作物来……

女人之后又说了几十年的话,他终于把目光从锡花移到对方的下巴上。左右的世界早沉寂许久,阳光从头顶射下来,在地面上形成黑白分明的一条界限,他都能听到月亮滑过中天的响声。

“……好了,谢谢您的银币,这朵花就交给您保管……”

——总算完了。

杰罗姆松口气,活动下站了数不清岁月的双腿,考虑是不是掐死对方。等他终于抬起头,雨丝淅淅沥沥地萦绕着,女人早走远了,消失在两个卖蜂糖的小贩之间。

“走吧,”朱利安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两张油纸,正面寥寥几行字和火漆印,表明持有人可以出现在城内非军事区域;背面是一张马戏团的宣传画,小丑站在火圈边上,一个算命的女人把他往火里推。

算命的女人!

杰罗姆想不起自己从哪见过这个女人,只觉得好像似乎不一定没见过,总之去看看是件刻不容缓的无聊事……他指指宣传画。

“这个?当兵的初来乍到,像样的公文用纸正在运送途中。没办法,只有挑些结实的先用着。”朱利安不耐烦地解释说。

杰罗姆又指指那画。朱利安两眼一瞪,没好气地说:“你哑巴了?我可没有读心者的本事!”

“押韵……”杰罗姆总算找到一种合法的表达方式。

朱利安心情被他破坏殆尽,“好了!哪有人注意你?别再作出这种不识趣的举动!”

“我是说,既然不知道从何开始,不如跟着直觉前进,马戏团不错,我早想去看看,你说呢?”

“哼哼,原来如此……早学会忙里偷闲就不用赶来受罪了。不过,马戏团是小孩子去的地方,作为有任务在身的成年人,我要到更雅致的场所寻找线索。”

杰罗姆对朱利安完全死心了,“我自己去。不过你要小心,现在‘雅致的场所’忙着接待风流的科瑞恩帅哥,军队可是传播‘各种’疾病的好去处。”

朱利安对他的警告嗤之以鼻,“你再过二十年也没我一半的经验!”说完就走了。

神秘之旅I(二)

(继续)

杰罗姆拿着自己的通行证,到城镇中心的喷泉边去看马车路线图,一路上奇怪地发现,街道边上铺着一层燃烧过的灰烬,好像曾发生过一场大火。(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等他找到马戏团所在的“琼森文艺广场”时,大路两旁已经点起了风灯。不少成双成对的男女坐在树荫下幽会,一名科瑞恩吟游诗人弹奏五弦琴,旋律悠扬,十分动听。

杰罗姆感到这场面实在荒谬,万松堡的占领军不仅不实施宵禁,还把科瑞恩著名的**传播到罗森。被占领土上的居民忽然发现没有了密探的监视、盗匪横行和凶残的治安官,别说反抗对方的占领了,他们反倒希望占领军能待到来年春天——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厉害手段!

马戏团的圆顶帐篷立在广场一角,售票位置没有工作人员,他只好直接进去。里面冷冷清清,打扫场地的老头正抱着扫帚打瞌睡;圆形场地洒满细纱,演杂耍的一个都没出现。

杰罗姆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望着帐篷的支柱发呆,自从开始使用睡眠药剂,他就很少再受恶梦困扰。每天从死一样的昏睡中醒来,他总得盯着天花板好久,才能摆脱令人不快的陌生感觉——似乎昨晚的睡眠把他的生活分成了毫不相关的两截;他开始不断确认周身的细小物品是否不见了,丢失东西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胡思乱想中,帐篷里渐渐热闹起来。

小丑戴着好笑的红鼻子表演走钢丝,撑着把破伞左右摇晃;四个修长的人影在空中反复摆动、交换位置和互相抛接;蒙着动物皮毛的古怪演员不停翻跟头;驯兽师指挥一条可爱的小狗钻火圈……

——那不是汪汪吗?它明明还留在科瑞恩的联络站……

越看越像,杰罗姆不由地站起来——倒霉的小东西尾巴着火,绕着场地疯跑,玩杂耍的人们哄堂大笑,没有一个上去帮帮它。小东西跑累了,火焰烧到脖子上,像一圈鬃毛似的蓬松着。它踱到杰罗姆脚边,扬起脸说:“你有一个值钱的秘密,我愿意用这个魔盒与你交换——它用途有限,却能解救你于危难之中……”

“成交。”杰罗姆快速地说,“这秘密我只说给你一个……”

玩杂耍的人们失望地叹息,把他们的耳朵收回口袋里,依次离开了帐篷,转眼就只剩下他和小东西。杰罗姆咬着嘴唇说:“……其实……我更喜欢养猫……”

小东西大声悲鸣,天塌地陷,杰罗姆发现自己从座位上滑下来,发了一场奇怪的梦。扫地的老头用扫把捅捅他,“你没事吧?没看到门口的告示吗?”

杰罗姆擦去唇边的口水——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习惯——头晕脑胀地问:“什么?我睡着了?这是哪?”

“告示上写着‘暂停营业’!马戏团被困在这鬼地方一个月,打起仗来谁还看马戏?团员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年轻人,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呀……”

杰罗姆难受极了,喉咙干渴两眼发黑,好像刚从灼热的沙漠急行军回来。他想抽出手帕擦擦脸,挎包里却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一个黑盒子。或者说,“魔盒”。

不重不轻,搞不清什么质地,八角形的一整个,完全没有开口。杰罗姆站着直发愣,不知道应当丢掉还是再研究一下。

事情变得越发不对劲,诡异的气氛从进入万松堡开始就笼罩在他头上,怪事接连发生,难道自己已经中了别人的暗算?

他不由得回忆起一个离奇的故事:据一些老兵说,穆伦河战役接近尾声时,来不及撤退到河对岸的一股敌军被罗森的优势兵力包围在河滩上。对方几百名精兵挡住了主攻方向上数次冲击,最后由于寡不敌众决定投降。受降的将官到达敌营,对方主动缴械,然后列队等待被押送回战俘营。直到队伍将要出发,科瑞恩军人才提出要按照自己的礼节举行一个仪式,向女神塞维丽雅表示,并非由于怯懦而投降。这种可笑的要求在缴械后提出,自然引来一阵嘲笑,罗森的弓弩手已经准备射击,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要从战俘变成阵亡人员。这时河滩上刮起大风,罗森士兵被裹着沙粒的风吹得闭上了眼睛,等他们再睁开眼,河滩上只剩一个科瑞恩幻术师——他成功地拖延了时间,让主力得以顺利撤退。

接下来故事变得版本众多,有人坚称,幻术师被射成刺猬一样,收尸的却只找到一只果子狸;当然,还有号称幻术师变成乌鸦飞走的;其余的人则赌咒说,所有的箭都只射中空气——这个制造幻象的家伙根本就是一个幻象……虽然说话的人都醉醺醺了,不过科瑞恩赫赫有名的法师部队却不是胡编乱造。杰罗姆现在真有点心虚,只要传言有两成可信,自己中了埋伏的想法就很有把握了。

走出马戏团帐篷,干渴的喉咙亟需清水,恰巧一个卖乌梅汁的经过,停在离他十几尺的地方拿眼瞟他。杰罗姆头皮发麻,忍住买一杯的欲望,急步离开“琼森文艺广场”。一路上专挑灯光难及的暗角陋巷拐进拐出,前进一段,他却感到更加不安,似乎总有人正远远追踪。随着道路向上伸延,行人稀少起来,等他再拐进一条小巷,除了脚步声回响,左右已然空无一人。

放缓呼吸的频率,杰罗姆用指尖轻轻滑过粗糙的墙壁,把感官的灵敏度提升到最高。眼睛有时会提供错误的信息,虽然看不到敌人的踪迹,但换成自己,偷袭强敌之前也会施展“隐形术”。直觉告诉他,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哈哈……”

虽然早有准备,杰罗姆还是感到寒毛直竖,有人发出一声忽远忽近的怪笑,自己竟然听不出具体位置!

“嘿嘿……”又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四周阴森的环境显得更加诡异,小巷深处似乎有怪物张开大嘴等他送上门来,空气浓稠得像刚煮好的玉米浓汤,就是味道闻起来有些不妙。

听到敌人的笑声,杰罗姆很快确定两件事:对方没有殊死搏斗的准备,否则这种举动完全多余;同时,敌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协会的“命令者”面前故弄玄虚与自杀无异。

他倒不急于施展像“真视术”这种能破解隐形的法术,施法者间的战斗关键在于时机掌握。技艺精湛的施法者不常使用强大的高级法术,最受青睐的反而是那些发动快、能打断对方施法过程的廉价小法术,往往两三个回合的较量下来,经验不足的一方连一次完整的施法步骤也不能完成。杰罗姆估计,一旦自己动用破解隐形的法术,战斗也就同时打响了;他越是沉着,对方就越发不敢轻易下手。

想到这里,杰罗姆整理一下长袍,把装有施法材料的挎包调整到最方便的角度,然后就这么慢慢向前走。身边不时传来怪叫和窃笑,他毫不理会,不多久笑声就显得很勉强了。小巷眼看就要到头,眼前透着亮光的出口连着一条大街,如果敌人攻击的决心很强,现在就是现身的时候。

高亢的咒语打破了僵局,杰罗姆分辨前几个音节,听出是一道“解除魔法”。他把目光凝注在唯一的出口处,随着咒语完成,两条身影倏然显现出来。

杰罗姆打量着两个堵住去路的男性法师。他们都不超过三十岁,一个又高又瘦,表情倨傲;一个挂着俗气的笑容,体形匀称,正向他浅浅鞠躬。

“请原谅我们冒昧的出场,”鞠躬的法师轻松地笑着,“能让我们稍微检查下你的通行证吗?”

“你们的确足够冒昧,不介意自我介绍一下吧?”

法师敛起笑容说:“我们是科瑞恩‘勇猛狮鹫骑士团’的施法者,你和你的导师在入城后并未按照预定路线前往古代寺庙遗迹考察,而你刚刚离开的马戏团,由于从事间谍活动已经被勒令解散。简单地说,先生,你必须随同返回接受审查。”

杰罗姆暗叫倒霉,自己怎么一上来就被卷入这种麻烦?

“这样说来,两位是来拘捕我的喽?”

说话的法师冷笑,“如果不反抗,我们只是来邀请一位朋友回去坐坐;否则的话,‘拘捕’这个词也可以说明我们的态度了。”

“就不能通融一下吗?我也是科瑞恩的施法者,咱们还是同行呢……”

“听过一句谚语吗?”法师表情奇怪地问,“‘就像科瑞恩人中的罗森人一样’……你怎么不挑个更合适的身份?”

杰罗姆只好承认,自己的伪装失败透顶。

对方摆出施法姿态,神情倨傲的法师倚在墙边,双手抱胸。

“为了骑士团的荣耀,我们不想以多欺少,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反抗,将会以‘间谍罪’的罪名被就地格杀!”

杰罗姆马上说:“我投降。我的导师会证明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我们的两位同僚已经请他到指挥所作客了……”法师话里有话地威胁说。

杰罗姆放下心来,“你说谎的本事有待提高,”他面容冷酷,双目放射异光,对面两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想对付他,你们需要一打施法者。”

谈话到此为止,咒语响起,对面的法师开始施法。

看他手势,杰罗姆马上认出正在施展的法术是“火焰箭”,刚才的“解除魔法”已经扫清了这一区域的法术效果,无保护的血肉之躯挨上一箭,立刻要身受重伤。他等对方施法完成前一秒才动手,五颗魔法飞弹几乎瞬间横跨十几尺距离敲在对方胸腹间。

法师呼吸的节奏被“魔法飞弹”打断,最后两个音节不了了之,“火焰箭”伴随中断的咒语半路夭折。倚在墙上的法师直起腰,这场决斗开局不利,对方在时机掌握上显示出丰富经验。

这时,法师回复一下呼吸,转而施展“钢盾术”,施法完成后“魔法飞弹”将不能再伤他分毫。

杰罗姆用半秒钟判断对方的意图,然后从容施展“诅咒术”,两人一前一后完成施法,在“钢盾术”保护下的法师感到一阵头晕恶心,“诅咒术”削弱了他对各类魔法效果的抵抗能力。

一旁观战的同伴马上要加入战斗,他嘶哑地说:“别插手!我还没输呢!”重新开始施法,这一次他选择使用“闪电术”,三秒后一道闪电将从他的指尖射出,把拦在面前的所有障碍灼烧贯穿。连他的同伴都在不住后退,闪电在力量衰竭前可能被墙壁反弹数次,在狭窄的巷子里没有人会绝对安全。

杰罗姆见时机成熟,施展“彩球术”提前命中对方,由于抵御法术的能力被“诅咒术”大幅削弱,原本不容易成功的麻痹效果一下子把施法中的法师定在原地,四肢僵硬,“闪电术”也被迫中止。他用三记最常见的小法术轻易收拾了对方,还站着的法师来不及援救同伴,直接发出“魔法飞弹”。杰罗姆处于两次施法的间隙,只好结实地挨了几下,长袍被颇具冲击力的飞弹击穿几个小洞。

他懊恼地看看自己的袍子,直接向前走过去。还站着的法师在他不断逼近下错误地施展“隐形术”,没等他完成动作,杰罗姆左手散发强烈的负能量,摁在他前额处。“瘫痪术”马上见效,第二个法师也加入了同伴的行列,瘫倒在原地。

危机才刚开始,他完全肯定朱利安已经收拾了去抓捕他的法师。由于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对方才派来两个级别不高的成员,用不了多久,真正的好手就会在全城展开搜捕,没有多少地方能称得上安全。

他想起高炉堡庞大的下水道系统,穆伦河沿岸城市都存在不少古代遗迹,也许自己能到下水道里躲躲。杰罗姆留下两个瘫痪的敌人,加快脚步消失在小巷尽头。

******

神秘之旅I(三)

(继续)

吕西安·爱恩斯特里十分不满自己的待遇。(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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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加入“勇猛狮鹫骑士团”可不是为了“光荣与梦想”,骑士团的地位崇高,和平时期也能提供丰厚报偿、以及不少“特权”。虽说他长得不怎么英俊潇洒,可是爱慕虚荣的娘们还是会主动投怀送抱,日子久了他还嫌对方太过热情;团员的收入和地产在纳税时享受优惠,服役超过十五年还能获得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贵族的爵位——对他这样出身微贱的农家小子的确十分划算。

吕西安计算周密,加入骑士团至少能令他少奋斗十年,没想到两个月后自己已经处身穆伦河前线,还得对一帮不学无术的贵族法师陪笑脸,驻扎在首都的额外优遇现在被棘手的任务取代。刚才又有人报告说,派去拘捕可疑人员的团员仍未归队,今天已经有四个笨蛋下落不明了——他身为驻守法师的协调官,马上就得挨一顿臭骂。

“啊——这不是爱恩斯特里先生吗?”保兰登子爵令人生厌地拉长声音,“难道‘又’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这个月已经发生了太多遗憾的事,马戏团的在逃人员还没被关回笼子里,又来了两个内奸……我怎么遇不上这样的好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勇气呢?请允许我正式通知你,”他作做地微微欠身,幸灾乐祸地说,“团长大人马上要接见你,请别忘了保持肃静。”

吕西安热情洋溢地应对着,“您的壮志雄心当然不亚于您卓越的法术才能,在为国效力的同时,我十分盼望能替您分担一些重责,至少在承受巨大压力这方面,能稍微与您看齐——如果这谦卑的请求没有逾越我的本分的话。”

作为科瑞恩御前法师会会长之子,保兰登听惯了阿谀之词,但他也只能承认吕西安不遗余力的吹捧相当受用。等吕西安再出来的时候,脸色真有些发绿了。

“阁下,”吕西安小心地措辞,“我不敢相信接到的命令,但是军令如山,我必须首先请求您的谅解与支持……”

保兰登早知道,团长命令他在吕西安的指挥下进入城市下水道去追捕逃逸的敌人,却装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等着看对方难过的表情。

“团长命令,”吕西安摆出接到圣旨的姿态,朗声说,“包括你我在内,五名驻守法师组成小队调查城市西南部下水道系统,全队由我统一指挥……”他一面说,一面观察保兰登的表情,等命令宣读完毕,吕西安态度马上变得无比恭顺,“当然了,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在下都不敢自称比您更胜一筹,团长的命令显然是在考验您过人的胆识和胸襟——这样一来,不知道……”

保兰登可恶地装了一小会,才醒悟过来,“什么呀?不就是要求我服从你的指挥吗?即使完全出于对我叔叔的信任,我也会勉为其难……难道我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吗?”

吕西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仗着家世和团长叔叔的关系轻易进入骑士团,自己却得付出二十几年大好时光才被破格录用,现在团长摆明了给自己难堪,谁能驾驭得了保兰登这等目空一切的狂徒?他倒不太担心追捕的过程,对方能在一群法师面前挺上几回合已经了不起了,反正有功劳都是别人的,倒霉事才轮到自己背,只要不出大乱子已经算是好结果。

不出所料。保兰登从头至尾指手画脚,吕西安和其他三人只能乖乖听命行事,直到进入庞大的下水道,保兰登由于忙着观赏古代遗迹,才让吕西安抽空行使一下队长的权力。

“这写的什么?”保兰登指着地面上的文字问。

“我看看……似乎是‘永固防水地砖,地下室的不二选择’……”吕西安可是古代语言课的优等生,虽然这类知识已经少有实用价值,但是频繁的考古挖掘工作还需要专业人员参与,课程也是法师教育的必修内容。

“广告?你们在课上就学这种玩艺?哈哈哈……”保兰登不分场合地大笑,吕西安想提醒他这样容易暴露队伍的行踪,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下去,附和着笑了几声。

“您说的丝毫没错!学校教育牺牲了学生的创造力和打破藩篱的勇气,您这样的超卓人物自然不在此列。”他令人作呕的奉承话让旁边的法师肉麻到稍微离远一些,吕西安面不改色,心想好好利用这浅薄的家伙,自己说不定还能少走些弯路。

一队人用温吞的速度前进,经常半途停下,陪着子爵阁下东拉西扯一番。吕西安表现出与人周旋的出众才能,把保兰登捧得忘乎所以,同时悄悄命令其他人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在可能藏人的岔路释放“死云术”,用魔法气体把敌人逼出来,或者直接干掉。

用不多久,几支“死云法杖”就用尽了能量,记忆了“死云术”的法师遂动用自己的法术位来释放,走出几公里,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一名法师念诵咒语,黄绿色毒气马上充满了一条岔路,任何活物都别想安稳地藏在里头。不过这一次又浪费了感情,法师抱歉地说:“‘死云术’都用完了。”

吕西安估量着下水道快接近河道的出口了,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坏,敌人必定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吩咐各人小心,三名法师当先探路,他陪同子爵远远跟在后头。

没走多远,前面的法师突然叫喊起来,“看到了!敌人……”

叫喊被咒语吟唱和惨叫打断,吕西安变了脸色,不客气地命令子爵马上后退到安全距离。保兰登满不在乎地说:“你别担心,我先施展防护法术再上去,虽然以多敌少不光彩,不过对方只怕来不及等我动手。”

吕西安一想也对,好事轮不到自己上,太过热心只会增添麻烦;倒不如识趣地把机会让给子爵阁下表现表现,如果手脚利落,应该还有补上几下的时间。他给自己施展了“钢盾术”和“法术偏转”,这样打断施法的手段对他就不太好用了;保兰登装模做样半天,才勉强成功施展了一道“次级刀剑防御”,看得出来这是他熟练掌握的少数几个法术之一,虽然用在法师的对决中显得多余,吕西安还是不失时机地露出敬佩的目光,让不太自信的子爵感到自己毕竟水平不低。

也就是几十秒刚过,不远处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吕西安赶到时,三个法师都站着,两个已经动弹不得,还剩一个脸色发青,中了对方的不知名法术。他心里一凉,三对一竟然会出现这种结果,自己实在过份轻敌。眼前是一堵厚墙,下水道已经到达了尽头,但一条和主要通道成直角的狭窄走廊却继续延伸,对方就躲在转角后;他估计那人是利用地形,先快速施法,再缩回转角后面减少暴露的时间。自己的三个同僚虽然不是笨蛋,但受过的教育完全是面对面的公平决斗,实战经验乏善可陈。

吕西安紧张注视着拐角,快速地问:“中的什么法术?”

还能动弹的一人只是乱打手势,吕西安明白了,他至少受到一次“沉默术”的成功打击,现在已经出不了声。

“你还等什么?”保兰登气势汹汹,“让我先过去结果他,你在这殿后!”

“住嘴。后退。等我命令。”

保兰登吃惊地看着吕西安,对方狼一样的眼睛直冒绿光,让他不自觉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大声说话。

吕西安脑子一转,就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对方不肯现身,若不是法术用尽,就一定是等他先施展“解除魔法”;如果他这样做了,能否解救同伴先不论,自己毫无疑问会遭到致命法术的袭击;退一步讲,即使施法成功,自己周围的防御法术也随之消散,对方趁他的施法间隙抛个火球出来,这边就没几个活人了。

想清楚情况,他沉声说:“保兰登,马上施展‘死云术’,把敌人呛死!”

子爵阁下一愣,自己并没有记忆“死云术”,自己甚至都没学会过这一招……他刚想叫嚷,吕西安就捂住他的嘴。

等了几秒,那一边毫无反应,吕西安明白,如果那人还没走,自己就遇上真正的老手了。

他一狠心,决定使用一个非常手段。

第十章 神秘之旅II(一)

森特先生现在十分头疼。(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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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主通路被人堵死,自己脑袋里的法术用去了一半,对方可能还有无穷的后援,找不到补充给养和休息、记忆法术的安全场所——再过不久,自己就得面对法术用尽、手无寸铁的尴尬局面,到时候投降都没有把握成功。他至今没敢痛下杀手,主要是考虑自己的退路少得可怜,最好还是留些妥协的余地。

“保兰登,马上施展‘死云术’,把敌人呛死!”

杰罗姆听到对方的威胁,直等着分辨咒语的真伪,过了一会没动静,难道对方像自己一样拥有“沉默施法”的技能?没等他心慌一会,就发现真的什么也没发生,禁不住松一口气。如果换换位置,自己就会说“拿‘死云法杖’来!”到时候拐角后的人立刻要乖乖现身——做戏也没演够十分,虚张声势反而暴露了对方的心虚,这一失误使杰罗姆立即判断出,敌人的筹码全在桌上了。

他想飞快地探头看看,然后又打消了念头,如果对方失去理智,往附近投个火球,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按兵不动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比耐心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对方有同伴受制,进退两难,只要他们施展“解除魔法”,马上就会面对凄惨的局面。

——就这么办。先等等,能不冒险最好。

******

森特先生的多疑帮了吕西安。

相比之下,吕西安·爱恩斯特里可是个投机分子。自从他母亲在偏僻的小村子里为一个混账男人空等了一辈子,他就告诫自己,风险越大,才能换来越大的收益;有一千条退路当然好,可是现实太残酷了,选择少的屈指可数。既然这样,做决断就要快、要狠,必要的时候,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失败者没资格辩解,成功者不需要辩解!

——去他的!我要马上行动!

他对子爵小声说:“大声说话,不要停!”

“说、说什么好?”保兰登委屈地问。

“我不管!我只要半分钟!”吕西安脸上的乖张神情把子爵吓得不轻,只有事到临头,各人的真面目才暴露无遗;保兰登一辈子生长在家族的荣光和重压下,恪守着贵族信条——“你觉得自己了不起,别人就认为你了不起”——可他除了对自己的懦弱有信心,这没来由的优越感在不断面临的失败中早就相当勉强了。现在子爵阁下只能对出身卑微的吕西安言听计从,对方表现出的乖戾冷狠直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

“咳咳……这,这就是说,你是个胆小鬼,没错!你是个胆小鬼!你就是!”子爵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不自信,“我,荣耀的狮鹫骑士,科瑞恩御前法师会会长、的儿子,现在要声讨你的懦弱……”

吕西安这时已经架起倚在墙边的同伴,小声说:“我先保护你后退!”对方感激地勾着他肩膀,退到十多尺外。这时,吕西安嘴唇微动,眼睛放射蛊惑人心的光芒。一道“控制术”简单地攫取了对方的心智。

“好了,现在你要做的是……冲上去!为了骑士的荣耀,光荣的献身吧!别顾惜自己,你只要和那人同归于尽就好了!”

无法出声的法师眼中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身体却只能服从命令,他转身飞快地跑上前去,越过吃惊的保兰登,冲向不远处的转角。

吕西安追了几步,几乎抓著了对方的衣角,他在子爵身边猛然止住脚步,咬着牙说:“他太冲动了!我们快去掩护他!兄弟们的血不能白流!”

没等他演完,法师就消失在转角处,碰撞和扭打声一下打破了僵局。吕西安心里明白,不论由谁下手,这个好兄弟都是个死人了。

******

——这怎么回事?!

森特先生对失去理智不陌生,不过像这么玩命的总是少数。法师的身体并不强壮,即使在近身战斗中,杰罗姆要对付他也不是难事。不过对方在手臂被拧转超过200度的情形下,还能口吐白沫地还击,这就有点太投入了吧?

——“控制术”?还是“强力魅惑术”?

他马上猜得极接近事实,不过即使像自己这么没道义的人,要拿同伴做替死鬼也会经过慎重考虑,不是万不得已绝不敢乱来。他一边纠缠住对方的上肢,同时脚下勾绊对方支撑足,一边下了格杀敌人的决心。

——这样的对手留着就是祸害!连自己人都害,看来没有退路了!

正想着,两个人出现在拐角边。他趁法师失去平衡的瞬间略微推开对方,一脚蹴在那要害部位。当法师昏晕过去,身体即将瘫倒时,被杰罗姆当成盾牌支撑起来。

杰罗姆只看一眼,就肯定那个眼冒凶光的家伙即是祸首——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

——就是他?!怎么这么像?

吕西安·爱恩斯特里平生第一次对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感触。虽然他的伪装很细致,但实际上,所有包围在身边的庸碌之辈都被他视同牲畜;他承认自己看事情很深入,越深入就越没有幻想的余地——他眼中的世界无所谓美丑,只是横亘着、绵延着、前后相继的无价值的物质集合。虽然像别人一样庸俗,他还是免不了认为,自己具有稍微不同的属性。“我在急流中挣扎,同时也在观察着急流;我盲目而生,却非盲目而死!”

对方那透着犹豫的冷峻眼神竟让他泛起一阵暖意。

——那人像漂在破碎的飞沫上,又像站在岸边俯视着急流……眼睛里既清晰又迷茫的光,难道不是我一直向往的东西吗?

他难过地张开嘴,用走调的声音说:“还等什么?!快动手!”

保兰登一时只知道执行命令,连紧张都忘了,听到“动手”的指示,立刻动用了最熟悉的法术。一道“火焰箭”从未如此顺利地脱手而出,在昏迷的法师背脊上开了个洞。

三个人都愣住了。

保兰登脑中一片空白,杰罗姆却向吕西安送来一个大有深意的眼光。

杰罗姆好像在问:“这样不是更好吗?”

吕西安犹豫片刻,才用冷酷的目光回敬他。“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他俩不约而同地开始移动。杰罗姆撑着刚断气的法师,慢慢向后退去;吕西安眼神复杂地跟着他前进,两人保持二十尺距离,一路上目光交锋,胜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直到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头,杰罗姆听到身后隐约有水声传来。

他慢慢抛开法师温热的尸体,对峙的双方直接面对彼此。

——要使诈吗?我还有“破魔之戒”……还是先说话,分散他注意?

杰罗姆对这些选择都有点犹豫,他难得遇到相当的对手。

——难道就这样开打?会变成硬碰硬……

吕西安也转着其它的念头,但很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接下来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吕西安·爱恩斯特里对敌人微微鞠躬。“……狭路相逢,多令人遗憾!无论女神对谁施以青睐,今天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请接受我的挑战!”

杰罗姆·森特注视他每一次微小的动作,看来不像耍诈。他轻轻还礼,沉声说:“我接受。按照规矩,挑战者应该先动手。”

吕西安失笑说:“我记得刚好相反……就让我们数到三吧,陌生人!”

神秘之旅II(二)

再没有多说的必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两人同时开始行动。

“一!”

他们调整脚步,让自己处在最合适的平衡状态。吕西安站姿扎实沉稳,杰罗姆则像时刻准备移动。

“二!”

吕西安双手结成法印,食指指尖并拢;杰罗姆两手掌心相对,看似环抱一个椭圆。

“三!”

话音未落,吕西安先开始施法。杰罗姆听了两个音,就放弃观察对方的法术——吕西安的咒语和手势都和标准相去甚远,显然是为了在高等施法者的“法术观察”技能面前赚得优势。如果音节动作变形严重,施法极可能完全失败,掩饰法术种类是一项只有专家才敢尝试的冒险。杰罗姆手势瞬间改变,吐出一道“沉默律令”,吕西安身上仍生效的“法术偏转”拦住了这个六级法术,“法术偏转”的能量也只剩一小半。

这时,吕西安施法完毕,“诅咒术”直接击中对方,杰罗姆感到头晕眼花,对法术效果的抵抗也有所下降。他明白这类法术紧接着就是强大的状态魔法——死亡一指、石化术以及定身和沉默等等——用于增加后续法术的成功率。自己原来就喜欢这种组合,现在自食其果,感觉实在不妙。

他来不及考虑对策,吕西安又开始下一回合的施法。杰罗姆试图使用“解除魔法”,对方的五颗“魔法飞弹”已经敲在他身上,施法被迫中断。杰罗姆马上决定跳出一般套路,对方有备而来,自己必须使用决定性的招数。

第三回合的较量中,吕西安尝试直接瓦解对方的抵抗。他冒险念诵一道“石化术”,即使像他这样的法师,使用施法时间将近五秒的法术也必须很有把握——被打断的可能太大了。

杰罗姆这一次成功猜到对手的意图,他对自己施展“隐形术”,两秒后,吕西安只能放弃施法——对手现在消失不见了。两人僵持了一会,选择被交还给吕西安,是施法破解隐形,还是等待对方自己露出形迹,两个选择要面对不同的风险。

走廊里悄无声息,吕西安早先施展的“法术偏转”和“钢盾术”先后到达了有效时限,随着“噼啪”两声轻响就此消失。两人几乎同时开始动作,吕西安飞速补充一道“钢盾术”,杰罗姆如果急于使用“魔法飞弹”只会无功而返,同时也抵销了施展“隐形术”带来的有利形势;杰罗姆没上当,他没有响应对手的逻辑,而是花三秒钟使用了“唤起尸体”——倒地的法师缓缓站了起来。

死亡的生物缺乏主见,谁施法就听谁的,这对必须和自己同伴作战的敌人构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杰罗姆记得杜松对他的说教,“再利的剑,掌握在发抖的手中也杀不了人”,换句话说,只要夺走敌人的勇气也就战胜了敌人。“唤起尸体”能起多大作用,要看对方的心智是否坚毅,杰罗姆一向缺乏对公认道德准则的崇敬,自然不反对使用这种阴损招数;他总要记忆一个“唤起尸体”,并且带着罪恶的好奇心观看这戏剧化的一幕。

吕西安比杰罗姆还要缺乏良知,他倒没有心理上的愧疚,不过僵尸笨拙的攻击能打碎一块铁板,对缺乏保护的血肉之躯仍是种不小的威胁。战斗的局面发生逆转,僵尸狂抓猛咬,吕西安不断闪避,再没有机会顾及旁观的杰罗姆。

纠缠中,僵尸猛力一击打中墙壁,右手发出骨折的声响;吕西安勉强避开,没想到僵尸的右臂鞭子一样向外抽送,直接命中他胸颈之间,令他的后脑狠撞在墙上。这一下伤得不轻。

杰罗姆抽空处理自己身上的淤伤,他前后挨了十几颗魔法飞弹,长袍正面已经破烂不堪;看到吕西安倒地,僵尸和他扭作一团,杰罗姆觉得这样结束战斗实在不光彩。他抽出贯入僵尸神经系统的小部分魔力,僵尸马上栽倒在地上,吕西安狼狈地爬起来,血从头部的严重外伤流进领口。

“就这样吧。”杰罗姆冷冷地说,“没必要再继续了。”

吕西安睁着模糊的双眼,喘着气说:“你赢了,不光彩的胜利也是胜利。不过你还能赢几次?我们有很多人和很多时间,你跑不了,你知道。”

“省省吧。现在我要走了,在你们抓到我之前,威胁不会起作用。”杰罗姆估计一下对方的伤势,他知道以现在的处境自己没资格装好人,不过又实在难以下手,他衡量形势,转身迈出第一步。

——如果你够明智,就不要考虑偷袭我。

杰罗姆数着自己的步数,再多离开一段距离,大多数攻击性法术的射程就到头了,如果吕西安不动手,杰罗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头。

——他会不会再回来?如果是我处在这种绝境,会不会放过敌人?

吕西安发现杰罗姆没做任何承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受了不轻的伤,有不少快速致命的法术能马上杀死自己,如果……如果自己先下手……也许能早一步控制局面。再不作决定,等对方反悔就没机会了!

杰罗姆再跨出一步,真的感到后悔了。

——只要他下定决心,并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如果他真的不动手?我还能怎么办?怎么办?

吕西安内心也在翻腾,如果换换位置……不,他才不会背对着敌人……即使一个受伤的法师,仍能发起致命的攻击!如果换了是他,一开始就会放任僵尸把对手干掉!

——不是你给我机会,而是我懂得把握机会!难道要把我的性命交给别人掌控?!

再一步,背后响起了嘶哑的咒语。这一刻杰罗姆的感受错综复杂,愤怒、惋惜、解脱、愧疚……来不及品尝其中滋味,他一转身,一道蓄势待发的“死亡律令”已经抽空了敌人的生命力。眼看对方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倒,杰罗姆丝毫不感到轻松。自己本可以真的放过他,却选了一种让双方都难受的做法,他这才明白,不存在所谓“正当的杀戮”,杀人者必须付出些什么。

吕西安·爱恩斯特里在死前的瞬间,回想起被自己抛在家乡的妻子和儿子……他已经来不及内疚,就像来不及原谅抛下他的父亲一样。然后,纷乱的世界在他眼前归于寂静,急流带走了他。

杰罗姆正想上前确认一下,急骤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听了一小会,他确信至少有一队穿着重甲的士兵。

走廊狭窄,“破魔之戒”也难以发挥全部威力,自己只剩五、六个法术,短剑又不在身上……考虑到这种情势,他明白唯一的办法是快些逃跑。

湿漉漉的石砖似乎没有尽头,杰罗姆认为,自己正沿着向西的通道奔向穆伦河畔的城墙,如果有暗河或者出水口,说不定能绝处逢生。他在黑暗中有规律地喘息,努力回想受训的日子。

“跑快些,婊子养的!再快些!”

教官的鞭子带起一阵破风声,他背负着等于一套钢甲的重量跑得飞快——那时他还穿不上一套钢甲。

“调匀呼吸!把你们该死的嘴张开,给我唱!”

杰罗姆忘了自己应该保持沉默,他一边飞跑,一边唱起单调的军歌,歌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石头墙壁之间,每到一处停顿,就要大声呼喊“嘿!罗森!”这类折磨持续到最后,歌声就被呼喊完全取代了。

直到一个急弯出现在眼前,杰罗姆几乎撞在墙壁上。他扶着墙喘一会,把头转向右手边:一个骤然下降的巨大水池出现在眼前,几个出水口向里倾注冒泡的污水,上方射下无数天光,整个空间沐浴在淡绿色水雾中。刚才开始,他的耳朵已经熟悉了的流水声,原来是从这里传来的。

——大约五十尺高……

杰罗姆看着下面三座垃圾山,池塘好像一张嘲笑的脸,污水围着垃圾打转,形成无数小漩涡,让他猜不透水深。

——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向所有认识的神祗祷告,脚步声传来,敌人已经很近了。“虽然我不会游泳,但是也请保佑我,至少别掉在下面那堆垃圾上!”他从来不信这一套,现在也只能自我安慰一下。正想做个小角度的入水,脚下一滑,杰罗姆惨叫着滚了下去。

******

“报告情况。”科瑞恩“勇猛狮鹫骑士团”的团长大人脸色阴沉,他刚失去一名得力助手,身边只剩些不成器的家伙,看来以后有起事来必须亲历亲为了。

“你不正看着嘛?”副官没敢说出这话,而是老实地说,“没有敌人的踪迹,长官!”

团长再看一眼下面的污水池,他烦透了这些古代遗迹,各种不法之徒经常在里面出没,自己就曾经逮捕过不少。“射箭!”

副官叫来弩弓手,对着下方一通乱射,不用对付棘手的敌人,他实在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团长冷冷地说:“你带几个人下去看看,找不到出路再上来向我汇报。”

副官难过地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

神秘之旅II(三)

杰罗姆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虽然擦伤了几处,还喝下一口污水,不过没受到严重损伤已经很幸运了,刚跳下来的凶险经历还让他胆战心惊。www.65txt.com

表面平静的一潭死水内部却暗流汹涌,他栽进去不足两秒,就被强大的水流裹着,推到一排铁栅栏边上。杰罗姆奋力抓住一根粗铁杆,刚爬出水面吸一口气,又被冲下来的一段朽木挤到铁栏另一面,手一松,转眼漂出去几十尺。

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慌乱中不断挣扎,一条锁链救了他的命。等他用最后的气力爬上岸,才看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条地下河流和他在高炉堡见过的如出一辙,不过清水换成了污水,而救命的铁链连着一个绞盘,似乎是控制水闸起落的开关的一部分。他湿淋淋地看着天花板,心想难道真有什么力量在保佑自己?

还好挎包没被冲走,杰罗姆检查一下,发现施法材料都完了,装睡眠药剂的瓶子被打碎,不过其他零碎物品还好好的。他沿着河岸走下去,很快就面对一条死路——黑漆漆的金属闸门封死了一切离开的可能,水流从河底一道窄缝涌出去,人却没可能通过。杰罗姆从头至尾检查一遍,自己竟然无路可走……这下除非能逆着水流回到池子里,否则可就十分不妙了!

他顺着绞盘和锁链仔细搜索,绞盘稍微锈蚀,不过看来还能扳动。转动几圈,什么也没发生,杰罗姆开始重新考虑对策。这么重的铁闸,一定需要很多杠杆和滑轮的组合,才能用人力升起来。巧妙的设计经过漫长岁月,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失灵也是合理的。先找到传动装置,再想办法也不迟。

施展一道“光亮术”,杰罗姆很快发现墙上有一部分和四周的质地不同,敲上去传来空洞的声响,应该是块活板。他反复试验了几种开启方式,墙壁纹丝不动,不由得大声咒骂着,使劲敲在活板边缘——随着“咣当”一声巨响,整块板沿墙壁掉下来,差点砸在他脚上,背后布满齿轮的复杂结构显现出来。

杰罗姆对自己的敬佩又加深不少,看来没什么困难是他无法克服的,禁不住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傻笑了两声。看着看着,一个意外发现令他的表情僵住了。

一道鲜红色箭头指着众多齿轮之间的八角形空缺,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别得意了,快点拿出来吧!”

他盯着看了足有五分钟,才叹口气,取出挎包里的“魔盒”,分毫不差地嵌进去,传来一声啮合的轻响——整个结构被补充完全。

杰罗姆再次转动绞盘,这一次尽头的铁闸应声而起,他把绞盘奋力扭转几圈,柔和的光线马上照亮了半个通道。等他面对着漫天夕阳,已经处在万松堡高墙之外,穆伦河倒映着空中的晚霞,看来美不胜收。

——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杰罗姆被巨大的荒谬感占据了,似乎有人先为他想好了退路,难道是……这怎么可能?他摇摇头,先往上游走一段距离,在一处河滩上洗干净衣服,然后整个人浸入河水中,摒住呼吸,思考如何应付现在的局面。

这时天色已晚,月亮正巧现出不反光的一面,像一只水母伸展着短短的触手停在深蓝色天幕中间。四周一片漆黑,杰罗姆想起自己接近十小时没有进食了,经过紧张的逃亡,体力消耗严重,先找一处安全的地点获得补给才是最重要的。他自嘲地想,自己竟然会怀念起土豆泥和南瓜汤,本来吃饭对他只是一种例行公事——胃病的困扰令他盼望能彻底摆脱这种麻烦。

穿上没晾干的破长袍,杰罗姆沿河岸向上游步行,走了差不多一小时,背后的万松堡已经变成一块黑影,前面出现点点火光,看来有个小村落正等着招待他。

杰罗姆踏着夜色进入村子,他看见村里唯一的酒馆透出亮光,马厩里却系着五匹战马,这下情况复杂了。五人一队,应该是科瑞恩巡视周边的斥候,自己现在精疲力竭,很难对付这么多人。刚想折回去重新设法,一阵头晕让他站在原地好一会……等恢复过来,杰罗姆知道再透支体力肯定会出事,他们应该来不及接到追捕自己的命令,就连会不会有这样的命令都很难说。自我安慰一番,杰罗姆慢慢推开前门走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利安·索尔坐在拼起来的四张桌子一角,五个科瑞恩轻装骑兵喝得杯盏狼藉,趴在桌边不省人事。索尔先生正在和女招待打情骂俏,酒保像认识他十几年一样大声陪笑,气氛十分融洽。

看到狼狈的杰罗姆,朱利安小吃一惊,挖苦地说:“这一位就是我刚提到的倒霉蛋——年纪轻轻就哑巴了,不过打打杂还是挺有用的。快过来,别堵在门上。”这没良心的家伙继续对女招待献殷勤,杰罗姆像不存在一样自动吃喝完毕,就拿眼看他。

过了一会,朱利安受不了那异样的眼光,打个呵欠说:“太晚了……劳烦你把我的伙伴们安顿一下,再多开一个房间,让我的学徒住下。”

酒保热情地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您就放心休息去吧!这有我呢!”

见朱利安和女招待眉来眼去的,杰罗姆大声咳嗽起来。朱利安没办法,只好独自回到二楼的客房。一进房门,杰罗姆就直冷笑,朱利安冷淡地坐下,掏出扁酒壶喝酒。

“您倒是过的挺不错嘛!”杰罗姆忍不住酸溜溜地说。

“别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朱利安不以为然,“还是跟我学的呢。”

杰罗姆落在下风,郁闷地坐下。“怎么逃出来的?”

朱利安从容地喝完最后一口酒,“我从来不关心‘逃跑’这种事。你的脑袋如果不是光用在打打杀杀上,也不会来的这么迟。”他看着空酒壶,有点惋惜地装进怀里。“两个好朋友邀请我作客,我说‘没问题,不过地点由我作主’,他们被我‘说服’,就护送我出了城门。你看,虽然有一点波折,不过事情还蛮顺利的。”

“那我们的任务……”

“你还不死心?!”朱利安一时吃惊过度,罕有地大声质问,“我看错你了?还是你转了死性,想加入协会那些老不死的行列过过瘾?”

杰罗姆沉默。

朱利安感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但要他道歉是想也不用想的事。过了一会,他不带感情地说:“在你跑去看杂耍时,我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杰罗姆疑惑地看着他。朱利安继续说:“过去我帮万松堡的盗贼头子一个大忙,这回他还我个人情——看来你又不幸言中。”

“恶魔?”

“鬼知道。”朱利安耸耸肩,“他保证自己的情报绝对准确——看你怎么理解盗贼的信用了。他声称,对方发动奇袭时,守军根本不在战斗位置,而是赶去扑救城内的大火。想想吧,什么样的火灾需要动用卫戎部队?”

“如果是故意纵火……”杰罗姆沉吟片刻,想起自己在城里见到的灰烬,“至少要用到九级法术,才能达成最好的效果。”

“只要策划周密,几个小蟊贼也能办成。”朱利安一直给他泼冷水,现在却有些犹豫,“不过,幸存的市民看到两个红色的高大身影在火焰中消失;第二天情况很不妙,火场从正中向外,用鲜红色涂料画出巨大的环形法阵,中间躺着两具烧焦的尸体,周围有大量枯萎的紫鸢花——换了当年,见过这情景的人都会给绑上火刑架。”

“就是说,两名仆从,两个祭品,两只恶魔。”杰罗姆总结道。

“别忘了,‘置换仪式’才用到祭品,这仪式招来的可不是小角色!据说,”朱利安强调一下消息的来源,“占领军把‘沉默者’的神庙划为军事禁区,却没派出一个士兵把守;每天通过无人驾驭的骡车向内运送三对黑色雄山羊,等骡车出来的时候,山羊已经不见了……虽然没有物证,不过传言精确到这一步,也可以作为间接证据了。我看,老头子们可以接受这种说法。”

杰罗姆叹口气说:“先不提这些,楼下的几位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朱利安拍拍脑袋,“待会我还要去探望一下他们,确保明天不会出什么乱子。”

杰罗姆不高兴地看着他,“你不是要送几位好朋友回家团聚吧?”

朱利安古怪地上下打量他,“怎么?觉得良心不安?你在协会有十年了……我有说错吗?如果还放不下无聊的内疚感,最好早一点自己消失,免得拖我后腿。”

杰罗姆知道朱利安是为他好,他也习惯了对方的冷酷作风,自己某些时候表现出的优柔寡断的确不适应现在的生活方式。“还是放过他们吧,还有利用价值。”

“什么价值?”朱利安这回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杰罗姆平静地说:“他们可以护送我们回到万松堡。”

朱利安考虑了五分钟,才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森特,如果一个人不在乎可能获得的资源,却死心塌地为别人卖命,为的是什么?”

杰罗姆没有回答。这理由已经不是言语可以说清。他只知道,自己能存活到现在,完全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或者说,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一切。

******

神秘之旅II(四)

第二天中午,醒过酒来的科瑞恩斥候,发现战马和武器全部消失;昨天骗得他们团团转的家伙,连酒钱都没付就没影了!他们到客房寻找线索,却从床底下发现了两个自己人——从身上的名牌看,都是“勇猛狮鹫骑士团”的法师,现在神志不清,似乎被下了药。www.65txt.com这下他们只有自认倒霉,借一辆马车,拉着同伴到达万松堡。守门的士兵发现这二人就是昨天出城的两位,于是派了四个工兵抬着他们去找驻地的长官。没想到有去无回,直到黄昏工兵也没回来报告。

杰罗姆和朱利安早趁机脱身,他们击倒工兵,把人捆起来,丢进下水道里藏好,这时“变形咒”的时限刚好到头。不出一刻钟,杰罗姆就在朱利安的介绍下,认识了“侠盗联盟”公会的首领,宾翰先生。他大约三十出头,脸上挂着土里土气的笑容,说起话来有浓重的北方口音,让人觉得他能不换气地讲上半天;如果把他放在人群中,就像一粒沙掉进了沙堆,马上就会消失不见。朱利安曾提醒杰罗姆,面对这个人时一定看管好财物——长期的扒手生涯让他患有严重的强迫症,必须经常进行盗窃来缓解紧张情绪。

“你们想到神庙去?我算算,嗯嗯,已经有六个倒霉蛋在那一区域失踪了,占领军没放话,高明的很。除了开始的三五天,这段时间再没有不开眼的敢靠近那里……咦?这东西怪好看的……”

杰罗姆发现自己的别针出现在对方手里,只好礼貌地请他交出来。

“抱歉抱歉,老毛病!想进去不难,不过你们能不能出来就不好讲了。想听听传闻吗?有不少胡说八道……”

朱利安表示不必了,宾翰先生像没看见似的接着说:“上次啊,有个叫宾利的,不不,他跟我没关系……这小子想抹黑进去看看,就顺着泡泡街的下水道一直往前走,走到离神庙最近的一个盖子下边。这时候他听见头顶上有说话声,两个人好像发生了点不痛快,正吵架呢。他就偷偷地掀开一条缝往外看,正见着两个倒霉蛋站在不远处。一个说,‘谁叫你拉着我来,这下我们可回不去了!’另一个说,‘我脸麻了,你能不能打我一巴掌?’那人正在气头上,下手重了点,打得对方直哼哼。就这么着,两个人对着拉扯起来。他看得好笑,这两个家伙好像给钉在地下似的,就只上身能动,四条手臂这么乱扑腾……”宾翰先生形象地挥舞手臂,两个听众只好后退一步。“看着看着,那俩人就没劲儿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挺奇怪,就小声喊了喊,‘那边的,你们还好吧?’……你猜怎么着?”

杰罗姆摇摇头,他和朱利安在宾翰先生面前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宾翰先生露出恐怖的表情,咬着指甲说:“那俩人转过脸来看他,脖子发出下雨天关上木门的响声;两张脸就跟烂木头似的,竖着裂开几条缝,里边都能看见骨头……再仔细瞧瞧,原来他们都给‘种’在地里头,下面哪是腿啊,根本就变成了两条树根!渗出来的血都干透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一不小心让盖子夹了一下,现在手上还疼呢……”

杰罗姆看到朱利安的脸色,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宾翰的说法不太令人振奋,最好还是多加小心。

三个人从泡泡街的下水道出发,很快到达了宾翰发现“树人”的那个出口——井盖下方有一滩凝固的黑血。宾翰拍拍两人的肩膀,惋惜地叹口气,很快消失了。杰罗姆和朱利安站在原地,把能施展的防御法术全都用上;然后,他们戴上两枚“细语戒指”,用于协调作战。朱利安默想一个歇伦字母,杰罗姆读出它,两人建立起精神层面的联系;最后给自己加上“进阶隐形术”——虽然纯种恶魔能识破隐形,不过两个恶魔仆从并没有这种本领。眼前就是一场激战,争取片刻时间,可能就是生死胜败的差别。

偷偷掀开盖子,杰罗姆冒出头来,扫视一圈:“树人”倒没见着,眼前神庙的正门画满了诡异的线条,原本纯白色大理石建筑现在变得红白交杂,涂料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整个场面看来倒像走进了屠宰场。

杰罗姆和朱利安相互提醒,免得踩到对方,他们盖好铁盖,轻手轻脚地摸到庙门口。杰罗姆先向里张望,看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神庙内部被一层红色肉膜笼罩,祭坛上的长明灯换成了大量动物内脏,两个人类背对着他,正跪在祭坛前膜拜。洛克马农神像的脑袋被砍下来,身体则用鲜血浇灌成红黑色,胸前刻着不少古代文字。

这时,一只乌鸦在门栏上叫起来,偷偷摸摸的两位吓了一跳,庙里的人也回过头来。

其中一个说:“你听到了没?”

另一个说:“听到什么?那些小蟊贼都吓坏了,不会再来。”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那些人’还没出现……”

“主人不是布置了陷阱吗?另一边的人如果来了,马上就会被察觉到,别神经兮兮的。”

听到这番话,杰罗姆吓出一身冷汗,看来对方早有准备,布下了报警的装置。可他们已经来到门口,按常理推测,如果有这样的装置,应该早被触发了,为什么现在却毫无动静?他思考一会,协会的成员有什么共同特征,可以用来和一般人进行区分呢?

——这些人都没有良心。

朱利安传来一个意见,杰罗姆马上严厉地回敬他。

——现在不能胡思乱想!

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摸一摸领口——别针没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还没被发现的原因。虽然协会几次改变别针的振动频率,但是恶魔的奸细效率极高,总有办法得到最新情报。想到这里,朱利安马上回应他。

——我的也没了。宾翰。

——好险……先照顾里面两个。

两人不再迟疑,杰罗姆已经取短剑在手;尽管科瑞恩斥候的兵刃形制与罗森不同,但是没有防身兵器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于是顺手拿了一把。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左边的敌人,等进入偷袭的最佳距离,右面的敌人已经发出一声窒息的低吟。杰罗姆的目标被同伴的呻吟惊动,就在他由跪姿改为站姿的瞬间,短剑由下至上,斜插入他肋骨间,这名恶魔仆从只喘了一口气,就被剑刃传来的凛冽寒气击毙。杰罗姆使用短剑发出的“寒冰之触”在敌人体内达到最大杀伤力,这种时刻没有仁慈的余地。同时,朱利安已经把另一名仆从悬空起来,那人的颈子像新鲜豆芽一样被折断。

杰罗姆无声地施展一道“灵视术”,目光像实体般快速搜索剩下的房间,拐一个弯,在正殿后的走廊左右探视;终于,从拆掉大门的沉思房间内,他发现了两个六尺多高、背生肉翅的高等深渊恶魔。

第十一章 呼喊与细语(一)

恶魔。(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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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作恶梦中的生物,杰罗姆八岁以前,描绘其形象的人还可能受到鞭笞和流放。在之后的生命中,他见过许多外型各异的这类生物,它们却没在他的恶梦中出现过哪怕一次。直到许久以后,杰罗姆才明白,人的恶梦只能由人来构成。

人才是人的恶梦。

******

——找到了。沉思房间。两个都在。

朱利安传来准备就绪的想法,当先进入走廊。杰罗姆紧跟着他,两人的隐形状态由于发动进攻已经变成若隐若现;还差几步,杰罗姆已经能够感觉出空气中的硫磺味,恶魔正用古摩曼语交谈。

杰罗姆很清楚,大部分法术对恶魔都不太有效,除非先使用“诅咒术”、“降低抗性”之类的法术,否则魔法很难起到决定性作用,这时刀剑比咒语更容易得手。他们只能连续使用致命杀招,希望运气和暗算能让胜利的天平向他们稍微倾斜。

朱利安默然发动,一道“闪电术”角度刁钻地斜飞进沉思房间,激烈的吼叫马上沸腾起来;闪电在力量衰竭之前,至少反射了四次,两个恶魔即使拥有强大的抵抗力,也在没有防备的突袭中受了伤。

等他们冲出沉思房间,朱利安已经退到杰罗姆身后,“破魔之戒”放射出无数钢钉,直接重创了当先的恶魔——他只来得及张开一侧肉翅,缺乏掩护的身体和臂膀被贯穿数次;后面的恶魔用肉翅把自己裹住,即使强大的钢钉阵列,也只能在比盾牌还坚实的翅膀前停下来。

杰罗姆向斜后方退却,朱利安手中的“叹息法杖”已经射出一片扇形光幕,光幕中的生物马上要接受体质和意志的考验——不够强壮的将受到足以致命的寒冷伤害;如果对方的体质能够对抗这一威胁,他们眼前还会出现致命的幻影,只要心智稍有动摇,仍将难逃一死。这种高度致命的武器由协会为“蓝色闪光”专门配备,用于扭转战局和震慑敌人,整个作用过程将在一秒内完成。

果然,身受重伤的恶魔在哀号中结成冰块,直接被法杖杀死。另一个没受多少伤害的恶魔,则成功通过了考验,毫发无损。

整个突袭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两名强敌一死一伤,再次证明了快速的、毫无预兆的猛烈打击,在作战中能起到的效用。不过他们的好运气似乎到头了,杰罗姆来不及动手,恶魔突然跃起,从他们头顶掠过。

尖利的爪子离他的头皮只有一丁点距离。杰罗姆只差一点就要终身佩戴一顶假发——实际上,更可能出现的情形是他的颅骨被整个贯穿和粉碎。

恶魔堵住了后方的去路,然后直接抛出一团绿雾。

墙上的烛火一下子熄灭,蜡烛融化以前,铜制烛台已经露出了酸蚀的痕迹。恶魔鲜红色皮肤有如一副密闭的甲胄,双层眼睑和弱酸性的体液使他完全不受绿雾影响,站在弥漫的液滴中,只露出两道星火跃然的瞳光。

杰罗姆和朱利安只是人类。如果没有环绕周身的“防护强酸”保护,顷刻间就会冒出烟来。杰罗姆没剩下其他选择——恶魔已经开始施展“解除魔法”——生死一发之间,他前俯,短剑加速到极致,标刺对方下腹部。

肉翅毫无悬念地挡住了这一击,咒语已经完成,“解除魔法”把他们身上大部分防御法术剥离干净。

同时,朱利安施展“骤风术”,酸雾被推出走廊,消散在正殿中;杰罗姆还是闻到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发梢和双肩蒙上一层湿气,脸颊火辣辣的疼。

恶魔收回肉翅,向杰罗姆扑来。第一次短兵相接,利爪从他肩膀划开三道血槽,短剑割开了红色手腕上一段血管,红色和黄绿色鲜血交织涌现。

双方来不及意识到疼痛,恶魔发起了第二次进攻。

双翼贝壳状合拢,两爪交叉,坚硬的角质指尖十字形撕扯杰罗姆前胸;杰罗姆完全消失在肉翅包裹之下,短剑和指爪交击声传来,一条弧形血线从恶魔双翅间向上飘飞。恶魔痛叫,杰罗姆左胸被刺出一个小洞,在张开的双翼中间向后滚翻,血从伤口汩汩流出。

恶魔按住右臂被割裂的韧带,发出怒吼。

朱利安双手平放在杰罗姆肩膀,“沸血术”麻痹了痛觉,伤口周边肌肉猛烈收缩,血流顿止。杰罗姆双眼充血,力量提升一倍,全身散发出芬芳的肾上腺素气息;他狂暴地前冲、挥剑,恶魔左臂少了一根手指。

两个近身交战的对手完全失去理智,肉翅带起的强风呼啸而过,穿越狭窄的门扉,发出凄厉啸叫;短剑施加一串闪电般的连续攻势,恶魔节节败退,伤口外翻,周身腾起泛着硫磺味的血雾。有几次,对方的指爪已经挑破皮肤,却无法更进一步,造成严重伤损;短剑差不多斩中恶魔面部,又在翅膀的挥击下被迫收回。

正在难解难分时,朱利安手中射出的火箭掠过杰罗姆耳畔,无比精准地命中恶魔颈侧;杰罗姆挂着汗珠的鬓发被火箭的热力烘干,恶魔的颈动脉却炸开一片血火交织的惨景。

战斗接近了尾声。

半跪的恶魔在对方无情的攻击中哀号不止,短剑和魔法展开单方面的屠戮,新的伤口被剑刃剖割,然后总有恶毒的火焰烧灼它们,直到抵抗被完全瓦解。杰罗姆用短剑贯穿恶魔咽喉,发出哭泣般的单调呼喊,他张开嘴剧烈喘息,鲜血混合着唾液和汗水沿下巴滚下来。朱利安迟疑地准备一道“震慑律令”——“沸血术”可能带来癫痫发作,或者彻底的疯狂。

杰罗姆异样的眼光令他感到恐怖——不含喜怒的冰冷瞪视,一个陌生的存在透过这双眼睛注视朱利安。法术蓄势待发,握剑的手却颤抖了,杰罗姆跪倒在尸体旁,伤口裂开,意识接近崩溃……他只觉得自己被架着,走过无光的甬道,一片嘈杂传来,黑暗覆盖了他。

******

“喝了它。你的好日子到了!”

团长脸色如常,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他。苦涩的根茎熬成浓汤,每一口都让胃肠翻腾不已,只三两口,脸颊就失去了知觉。“好好干,别手软。大人物正看着呢!”

紧张地咬咬嘴唇,他感到手中的短剑被冷汗浸透,身边的少年禁卫都在默念“沉默者”的祷文,不少人无法控制地抖起来。

一个团员晕倒了,他从队列中大声说话。

“贾斯汀,霍克,出列。把他抬回营房去。”

命令被马上执行,这让他感到肩负的重压。接下来这个大队里每一个人都要按照他的指示和敌人拼命。至少在战斗结束前,他必须保有清醒的头脑,并且活着。

阳光从未如此刺眼,三人一列,少年禁卫们排成方队,急行军离开行营。片刻功夫,就遇上了回营的禁卫军第三团——他们满身血污,表情轻松,短剑和徽章挂在脖子上。

他看见第三团团长,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闷蛋们打扫战场来了!伙计们,注意——致敬!”

队伍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笑骂,有人冲他们作出下流的姿势,口哨声此起彼伏。

少年禁卫像一个个哑巴。没有他的命令,他们的舌头都得老实呆着。同样的,只要他一声令下,对方会马上后悔自己的轻率。

队尾的伤兵里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走路,一条膀子吊在胸前。那是“琉璃人”桑度曼,他认识这人有两年了,性情温和,喜欢谈天说地,就是每次出征都要挂彩。桑度曼慢慢抬起头来,向他流露出一个惋惜的眼光。他想起对方最后一次聊天时说的话。

“你们快要上战场了,第一次不过是聚歼残敌,下手要够狠,才能赚来王储的欢心。不过,保持队形最重要,没有谁生来习惯杀人。这是一次考验,会把不胜任的送到地方去守边……”桑度曼长久没有说话,眼望着篝火出神。“……第一次最难,往后就因人而异。有的人没什么感觉,大部分人很快就会习惯,还有的……永远也没法好好睡觉了。”

他不担心将来,担负的使命会给他无穷力量,荣誉与他同在。

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会像个罗森军人那样从容赴死。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断对自己说。但是现实还是出乎预料。他迷惑和迟疑,却照常下令排成两行,左右看齐。

“保持队列——中速前进!”他的声音稳定如常,内心却转着不该有的念头。

——这些人看来很久没吃饱过了,他们根本就不懂阵形,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第一排——注意间距!”他左右看看,一千铁骑把小股敌人围在中间,他们担负收口的位置。随着包围的紧缩,眼前敌人变得清晰起来。除了惊恐和憎恨,他看不出敌人还有什么斗志,有的已经跪下祷告,还有一个尿了裤子……

“剑出鞘——预备!”闪着寒光的短剑排成一直线,后排的团员自动保持一剑一步的距离,三百五十人只发出铿锵的足音。敌人在这支年轻的队伍面前唯有颤抖。他们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看起来像刚出炉的苦麦面包,散发着罗森独有的冷酷特质。

“现在——”他拉长声音,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几次说不出那个词。第一排的少年禁卫已经接近敌人的长兵器攻击圈,磨尖的草叉握在手中,敌人留着热汗和眼泪,发出绝望的声响。他知道,如果再不能开口,自己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突击!”

一声令下,第一排士兵发起进攻。这时他们已经前进到令人胆寒的距离,被这股气势震慑,敌人稍一接触,就像镰刀下的野草一层层倒下。

血腥味带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看到自己人翻飞的短剑,割开面颊、咽喉、胸腔、小腹……大多数人都在呜咽——长官没有允许他们呐喊——强烈的感情被更强烈的军令控制着,有条不紊地施以杀戮。敌人倒下了,沾血的短剑还在拼杀,后排的战士面对着血肉横飞的一道堤坝,呼喊化成失血的嘴唇和五指,时刻等待投入战斗。

“第二排——”他完全无视一名冲杀过来的敌人,把全副心神放在阵形变换的关键时刻。“前进一步!”

身边的士兵一剑斩翻了敌人,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这时简单的疑虑已经被厮杀带来的酣畅感取代,他抹一把脸,给士兵一记耳光。

“回你的位置!赛林格!你的人太靠前了!马上向内一步!”罗森的将官没学过“后撤”和“退却”的指令,他只能用“向内”或者“回收”来表示;同时,这支不满员的大队没有配备号兵,将官必须扯着嗓子下达命令。

队伍变成一条薄薄的平面,第一排士兵扩大间距,后方雪亮的剑锋立刻显露出来。两排士兵几乎合成一线,他在这时发出命令:

“第一排——原地不动!第二排——前进一步!”

堤坝变成了血的浪涛,两排士兵交替进攻,敌人的队伍被半月形压扁,两翼开始加快攻击节奏。他离开队伍的最右侧,不断调整进攻的次序,伤兵被替换下来,整个场面完全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不到一刻钟,拼死反抗的人们就被精确地分割包围,沦为剑下亡魂。

最后一名幸存的敌人被押到他面前,士兵作出请求说话的姿势。

他点点头,对方用童稚的声音说:“长官,这是最后一名敌人。请您亲手将他献给我们的神!”

包括周围的骑兵,所有战士发出一声低吼。他举起尚未动用过的短剑,抓住敌人后脑的短发。那人还很年轻,至多比他大上两三岁,胡乱抹擦过的脸完全麻木了,双目毫无生气,直直地看着天。

掌旗官得到首肯,大声宣读敌人的罪状,最后加上一句“沉默者作证,正义必将得以实践!”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人温暖的血肉掌握在他手中,马上就要被割断喉咙。

这一刻不需要正义。

所有目光投向他和祭品。战士们发出一声低吼。

金属和肉体接触,传来令人惊悚的触感,颈血被一只钢盔接住,用来染红罗森的战旗。披着血染的旗帜,内心却一片冰凉——死者的体温还环绕着他,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独自安睡。

一名传令官骑马前来。“禁卫少年团副团长,王储命令你立刻觐见!”

迷茫地抬起头,周围一张张带着稚气的脸孔变得如此陌生。

那年他刚满十四岁。

******

呼喊与细语(二)

杰罗姆从意外清晰的梦中苏醒。(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很少回忆过去,不是由于年轻人的活力,而是因为过去的片断已经成了对他的惩罚。蒂芬尼没在梦中出现,这令他说不出的失落不安。

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他躺在宾翰提供的安全住所内——小房间不足十五尺长,宽度只够放下一张床和矮桌——其实就坐落在市郊一间仓库的隔板后面。大量积压货物提供了完美的掩护,虽然设有几个透气孔,但是刚进来的人仍需要适应狭窄的空间。

——这时候朱利安已经回到通天塔了吧?

他无聊地胡思乱想,朱利安才不会住进这种小窝棚里;他当天就由“侠盗联盟”的向导引路,从下水道离城,向协会汇报情况去了。转眼五天过去,自己总算从上次玩命的经历中恢复过来,不知道万松堡归属的谈判进展如何,他可不想再涉足下水道了。

正在这时,木板门被叩响。连续三次敲击,令杰罗姆一下坐起来——约定的敲门方式不是这样——他下意识地去摸短剑,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衬衣,手边没有武器。

“森特先生,”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我是协会的联络官,前来传达最新命令。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对我施展侦测法术,我的别针正戴在身上。”

杰罗姆不敢大意,随着法术被激活,门的另一侧现出一朵蓝色百合标志。他有些意外,对方竟然是协会的内勤人员——从不离开协会总部,只负责接待和文案工作,除了每年一次的例会,杰罗姆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

“请进。”杰罗姆坐在床沿,看着门被拉开,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姑娘。他打量对方几眼,心想协会的老不死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体面,总是说来就来。

联络官小姐看到衣衫不整的杰罗姆,丝毫没有异样表情,微笑着说:“抱歉打搅您休息。‘执行委员会’发出直接命令,邀请您前往协会总部,现在就请跟我来吧。”

杰罗姆把挎包带上,跟着她通过木门,进入一间用蓝色发光水晶照明的小房间——他只听说过这种邀请方式,使用最高级的定向传送法术,可以在没有传送门的情况下实现空间转移——过程本身牵扯复杂的计算,需要不少高阶施法者协同完成,通常只有头面人物才能享受如此礼遇。

“这里是总部的贵宾休息室,”联络官流利地说,“您可以在这里修整一下,二十分钟之内不会有人打扰。衣柜里有为您定做的全套衣饰,茶点摆在桌上,旁边的这扇门通往洗漱间。如果您还有其他要求,可以按铃通知我。”联络官向他行礼,退出了房间,留下杰罗姆独自一人。

杰罗姆对这一套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协会不是慈善机构,在这里待遇和责任总会达成某种平衡。额外的优遇意味着额外的任务,就算“执行委员会”马上把他送去埃拉莫霍山前线,看起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对着镜子收拾整齐,他穿上衣柜里的长袍。亚麻质料清爽结实,肩宽腰围分毫不差,细密的手工几乎看不出针脚;只要拉动缝进衬里的皮质束带,袍子就会变得相当贴身,不会在隐蔽行动或激烈打斗时造成困扰。为了照顾他敏感的嗅觉,衣物都没经过薰香,只散发出阳光照射的温暖气息。坐在藤织长椅上,杰罗姆喝完为他准备的绿草茶,按铃唤来了联络官。

跟随对方穿越一条走廊,协会总部的壮观景色展现在面前:

一座巨型双环结构飘浮在永恒的夜空中,星星停止闪烁,镶嵌在无垠的黑色背景上发着冷光。内环围绕一颗桔红火球缓缓旋转,六条轮辐似的长臂和外环相接,长度超过一公里,内部是直径200尺的巨大空间。内外环和六条长臂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扇落地窗,从他们所在的外环的窗口看去,整个被称为“星轮”的结构布满点点灯光,每一扇闪光的窗口,都给外部的虚空增添一丝生气。

“星轮”是古代文明唯一还在运转的遗物,瑰丽的结构令人呼吸顿止;直线和圆环简洁的外形蕴含无法言喻的肃穆与神秘,配合周围冷寂的空间,象征着生命和死亡之间的脆弱界限。虽然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景象,杰罗姆还是安静地注视片刻,火球散发的桔红色光芒把他的影子映在光滑的墙壁上,面前无限伸延的主通路沐浴在流动的光辉中。

联络官陪着他看了一会,杰罗姆收回目光,说:“抱歉,我有点走神了,请带路吧。”

“您的自制力令人敬佩,我见过不少在这景象前晕倒的例子。”联络官小姐不失时机地奉承两句,杰罗姆不客气地点点头。

他们在漫长空寂的主通路走了十分钟,一路上只遇见一个霍格人。雌雄同体的霍格人灰色皮肤上布满细纹,脸部只有眼睛是最明显的器官,发声器集中在咽喉——他在观察一道墙上的划痕,咒语响起,这部分墙壁再次回复光滑。杰罗姆看到他袍子领口的紫蔷薇别针,这名霍格人从属于名为“背景辐射”的内务小组,霍格人“大师”就来自这一机构,他们负责管理各种高度专业的事务,同时为协会训练读心者。霍格人用扁圆形的瞳孔好奇地打量杰罗姆,由于很少外出公干,一般会员难得见到这些沉默寡言的生物。

再走几分钟,就来到挺立的传送装置跟前。杰罗姆和联络官步入传送阵,一阵闪光过后,他们就进入了协会的中枢地带——“执行委员会”所在的区域。

“接下来请穿过这道走廊,如果顺利的话,您会在两分钟后抵达目的地。委员会的成员将在圆形会议室等待您的到来。”联络官说完,就作出“请走这边”的姿势,杰罗姆进入面前的走廊,背后的门应声关闭。

考虑着联络官说的那句“如果顺利的话”,杰罗姆低着头走了几步,等他停下来回头看时,进来的门扉已经消失了。走廊一眼望不到头,发亮的天花板是唯一光源,两边只有令人压抑的空白墙壁,完全找不到可供辨认的标志物。杰罗姆估计这条走道是“迷宫术”的产物,“如果顺利的话”,他会在两分钟之内通过暗中实施的各种检查,确保他没有其他企图;如果不顺利,他自嘲地想,至少会有两个完整的战斗单位前来招待自己。

事实上,整整一刻钟之后,对面才现出一扇门来。杰罗姆松口气,看来他给暗藏的法师和读心者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进入会议室,背后的门自动关闭。杰罗姆面对围坐在圆桌一端的三个老家伙。几道目光直直望过来,集中在他身上。

中间清瘦的老人开口说:“森特先生,对破格提拔你为四级‘命令者’的建议,我曾提出过反对意见,毕竟在你这样的年纪担此重任,可能使协会的人事制度产生不安定的因素。”

左手边的老人说:“不论如何,事实证明你无愧于协会所给予的信任。接下来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不妨直接提出来,供委员会集体商讨。”

右边的老头子说:“委员会内部有不小的声音,建议再擢升你一个级别,然后送你到‘石灰岩要塞’驻守。希望你能抓住这次机会,为协会的事业作出更大贡献。”

杰罗姆不太习惯谈话时直奔主题,不过事关自己的去向,也只好有话直说:“请原谅我的直率。破格提升的确令人受宠若惊,但是,相对于职务变动,完成任务的能力并不能马上获得相应提高。我只有指挥不完整战斗单位的经验,对于协会在‘石灰岩要塞’的复杂作战需求,唯恐不能胜任。”

中间的老人说:“循序渐进是好事,你有这样的自知令人欣慰。”

左边的老人说:“过份谨慎未必能确保不出意外,适当地打破陈规有助于增加组织的活力。”

右边的老人说:“经验是培养出来的,畏首畏尾只能一事无成。”

中间的说:“出现这样的先例会使局面不可收拾,你们忘了623年的教训吗?”

左边的说:“事情没必要总作最坏的设想,抱有期望不等于缺乏远见。”

右边的说:“不论如何,我们的人手吃紧是事实,将要开始的频繁冲突会带来大量减员——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考验了,我坚持增加前线指挥的数量。”

中间说:“事情还没发展到这一步,希望你能保持克制!”

左边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必须早作打算;不过训练高级指挥人才耗费巨大,我们应当适当考虑保留一支后备队——当然,我也不反对做一些合理的让步……”

右边说:“现在不是高瞻远瞩的时候!敌人已经发起了两次挑衅,‘克制’不能让他们滚回地洞里去!”

中:“难道不是‘远见卓识’在几世纪的时间里维系了协会的正常运转吗?每次打破常规几乎都带来了灾难性后果!”

左:“先生们,前线距离我们有几千公里,请别把这么重的硝烟味道带进决策机构!”

右:“除了你的稳固位置之外,我看不出老掉牙的规矩还能给这个老掉牙的组织带来什么好消息!”

“我有听错吗?真的是这样吗?别忘了支付你养老金的也是这‘老掉牙的规矩’!”

“两位……两位!保持谈话的和谐气氛有助于解决实际问题……”

“哈!和谐气氛?从我儿子的儿子出生起这里就没人提起过这种说法了!”

……………………

杰罗姆站着看。

这下他总算见识了协会的办事效率,做一个简单的人事调动,竟引发了激烈争吵和攻击谩骂。如果所有委员都在这间屋里,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武装冲突……那场面实在超出他贫乏的想像力。

官僚组织!

看来自己的命运取决于哪一边的口水先用尽了。

经过半小时的“磋商”,三个面红耳赤的老家伙达成了部分共识——先让他执行一些“敏感任务”,看看表现再作决定。换句话说,今天的会议除了气氛热烈,没产生多少实效。杰罗姆估量着所谓的“敏感任务”,可能就是协调一下各公会的关系,或者护送重要人物之类的——不必动用武力当然是件好事,自己又不担心马上去前线送死,结局还是蛮理想的。

呼喊与细语(三)

(继续)

他心情轻松地出来,联络官已经准备好了传送门。www.65txt.com应他的要求,杰罗姆出现在龙崖堡的“刀剑市场”后门,联络官把一个大提箱交给他。

“这是科瑞恩联络站寄还给您的物品,我们已经做了‘延时处理’,希望您对我们的工作感到满意。”她说完就走了。

杰罗姆打开箱子,一个弱化的“时间结界”随之终止——改换过振动频率的别针装在小盒子里,留在联络站的短剑被悉心打磨和擦拭干净,汪汪看起来也没有变质,带着沐浴后的蓬松毛发跳出来。杰罗姆对协会工作人员的尽职印象深刻。

“汪汪!箱子讨厌!”汪汪就不那么领情了。虽然在“时间结界”作用下它只感到被装进去一小会,但是这种待遇显然有歧视动物的嫌疑——就没听说哪个人被装箱运送过。

“别抱怨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杰罗姆不理会眼泪汪汪的家伙,先到“长途贸易公会”发了封快信,告知好客的宾翰先生不必担心,然后进入“刀市”去找波。

波虽然心中暗恨,却拿他没有办法。杰罗姆提出要到波新买的农场去看看,很快,距离龙崖堡一小时车程的农场,就出现在车厢的窗口外。

眼前是一片果园,种植各种蔬菜作物的小片农地疏落分布在庄园周围,绵羊和奶牛看来都很健壮。这一片还算肥沃的土地上,牧羊人、挤奶工、酿酒师和园丁一应俱全,大部分是和土地“搭配销售”的依附民,有些自由人原本在这里过活的,也随着土地易主留下来。

他们的马车一进门,就有仆人杂役前后侍奉。杰罗姆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说,波竟然不征收依附民的人头税,一上来就给长期到河边取水的居民打了一口深井,节日里还免费开放磨坊和榨汁作坊,农民们都以为遇上了罕见的大好人,还有不开眼的盼望庄园主大人给刚生下来的婴儿命名……杰罗姆只好从新估计波的阴险程度,他在地产上花了近九万银苏特,现在故作姿态,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图谋。

喝着鲜榨的果汁,杰罗姆有意无意地套他的话。波十分警觉,满嘴胡言乱语对付过去。天色已晚,杰罗姆就住在庄园的客房。没有了睡眠药剂,睡觉成了件难事,他听着汪汪的鼾声,数着垂下来的金色流苏,一点合眼的勇气都没有。

实在穷极无聊,杰罗姆穿上长袍,鬼鬼祟祟跑去窥探人家的隐私。按照他的观点,既然波这小子不是好人,又肯定在密谋着什么,万一听到对自己不利的消息也好早作防备……反正他做起事来不讲原则,给自己找上一千条理由也是信手拈来。

加好“进阶隐形术”和“轻灵术”,杰罗姆悄无声息地来到墙根底下——卧房里没人。他绕着二层小楼转一圈,二楼书房的窗口似乎有隐约的灯光。他马上给自己补充了“高等刀剑防御”,等施展完才想到又不是去跟人动手,看来长期执行危机四伏的任务养成了一些“职业习惯”。隐形状态随着施法动作变成若隐若现,他又没记第二个类似的法术,只好希望夜色能提供足够的掩护,然后就小心地爬上去。

不等他靠近窗口,里面传来不止两个人的说话声。

波的声音说:“计划不能变。”

另一个沙哑的男声说:“时间太紧了,而且情报来源不知道是不是可靠……”

“这你不用担心,”一把阴柔的嗓音说,“最近目标一定会出现,你只要配合行动就好了。”

波说:“两名乘客丝毫不能受伤——清理干净其他无关人员。这次的风险几条命都赔不起,你的人必须分毫不差地照做!”

“不用你提醒,”沙哑的声音说,“我还没活够呢!‘东西’如果脱不了手……”

第三个人说:“别打探你不该知道的事!我们有很多门路……总之会先付你一半佣金,事成再付另一半,你只管卖力,其他不归你管!”

等他们开始商量细节,杰罗姆已经没兴趣听下去,既然和自己无关,就不该做出挡人财路的无聊举动。他感到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现在的姿势有些吃力,为了不牵动伤处,他开始小心地往下滑。

滑到一半,突然感觉还有人在附近。摒住呼吸,慢慢转过头张望,杰罗姆终于在旁边的矮树下发现了一个家伙。这人身穿黑衣,正轻手轻脚地向上爬,完全没注意早到一步的杰罗姆。

情况变得有些复杂,他现在反而不敢乱动了。新来的把树冠弄得沙沙响,上方微弱的谈话声忽然消失了。杰罗姆暗自着急,这人的匿踪技能和胆量不成比例,自己难保不会被连累。听着屋里三个人好一阵子没了声息,他决定冒险逃走再说。

新来的找个树枝的分叉处把自己安顿下来,杰罗姆看到伸出来的连射十字弓,这人是探子还是杀手应该留给屋里的人慢慢审问,再不走就不妙了。他空出左手,把体重完全交给右手和双腿,悬在二楼镂空的阳台边缘;一道“气爆术”直接命中对方所在的横枝,那人在树枝断裂声中大声惨叫,两道拉长的影子同时攫住了这倒霉的家伙,十字弓胡乱发射一箭就被踢到一边,波和另一个精瘦的男人很快制服了这人。

杰罗姆已经越过阳台,爬上二楼楼顶。他从屋顶烟囱后面的斜坡上往下窥视,第三个男人也出来了。暗淡的月光下他长着一张拉长的、布满胡须的脸,一道刀疤斜掠过左眼角直至嘴唇,拥有战士的强健体魄,眼睛不断戒备地向四周扫射。这人脸上几乎就写着他的身份——一位职业强盗。

杰罗姆等了十分钟,底下的人都**了。他生怕还有埋伏,就蹲在烟囱后面又等了十分钟,然后才无惊无险地回到宿处。

第二天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带着汪汪到处乱逛,吃完午餐才回到龙崖堡。正想去看看威瑟林他们,朱利安忽然出现,还带着一张密码写成的任务通知。杰罗姆不知道别的会员是否会如此频繁地被打搅,看来自己表现出的过度功利心令协会想当然地把他当成奴隶使用。朱利安冷淡地说:“我本想直接把通知寄给你,不过事情很难在信里说清,不得已才自己跑一趟。这次的任务相当‘敏感’,就是说一旦你搞砸了,将会成为协会的替死鬼——这也是给一位前程远大的会员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吧!我估计你在六十岁之前就能进入协会的决策层。”

听完这些酸溜溜的嘲讽,杰罗姆知道朱利安十分不满他最近的举动,只好一言不发地等对方说话。

“通知命令你马上前往‘金湾角’的‘灰帆码头’,用假身份迎接两位从曼尼亚渡过静海而来的贵客。一位年轻的造化师和一位王族贵女——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他从酒壶里喝一口酒,说,“这二位携带一样‘重要物品’,将由陆路越过罗森南部边界前往诺林自由贸易区,你的任务是确保二人的安全,以及这件‘重要物品’不落入他人手中。”

“听起来还挺简单的。”杰罗姆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千篇一律的任务被加上“敏感”这个词。

“因为我还没说完。”朱利安冷笑,“你必须同时确保这件‘重要物品’无法送达目的地,如果事情败漏,协会将不承认你的会员身份。所以,你得做个称职的保姆,还得从被保护的对象手中把东西抢过来,最好能嫁祸给别的什么笨蛋。一旦失败,就会触怒罗森王室和曼尼亚选候,想想吧,还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吗?”

“你得承认,这有点别扭。”杰罗姆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这样刁难他。“我好像没可能完整地回来了。”

“别指望我的同情,任务指定由一人完成,免得使失败带来的后果无法收拾。”朱利安皱眉说,“等你成功返回,‘石灰岩要塞’正准备欢迎你呢!”

杰罗姆难受地问:“我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去送死吗?”

朱利安想想说:“这我倒是有点眉目。记得协会在白山山脉岩洞中的那些‘盟友’吗?”

“流亡的莱曼人?上次在塔里还见过一位。”杰罗姆想起有着红宝石眼睛的莱曼人,他的怀表还是对方赠送的礼物。

“他们被排挤出恶魔的地洞,流亡到地面。不过想在地面生存就得依赖协会大发慈悲——协会不做亏本生意,这些倒霉蛋最近境况不佳,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

“他们不是想回到地下去吧?”

“别傻了!只要露出点苗头,马上就会给消灭干净!协会以前是怎么对待‘自己人’的,你不是不清楚。”朱利安想起过去的光景,额头上现出一道深刻的横纹,“他们只想把一颗‘石枞树’的种子送回去,爱管闲事又不怕得罪人的组织不多,只能求助于‘查林曼丹造化师’——恶魔都得小心处理和‘造化师’的关系。况且,携带种子的造化师还有个王族密友跟着,明抢等于打自己耳光。”

“如果种子送到地下,无疑会落到曼森伯爵手里,给他拿来扩张势力,协会顾忌的就是这点吧?”杰罗姆在杜松手下时被曼森的军队追杀了两年,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后怕。一提起这位名声显赫的恶魔将军,他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所以说,协会只好派一个没良心的家伙暗中搅局——”朱利安斜眼看他,“找不到你这样合适的人选了。别犹豫,尽量把事做绝,要不然你可就不太好收场了……”

杰罗姆这回真的左右为难,他实在不想在别人最困难的时候暗下毒手,但是协会的命令不容置疑,只能在无耻地行事和代人受过之间作选择。

“一路上只怕会很热闹。”

朱利安奇怪地说:“竟然有人打种子的主意?这玩意又不能直接换成钱,而且风险不嫌太大了吗?”

杰罗姆想到波昨晚的密谋,苦笑着说:“挑起事端是协会的专长,制造些假消息就能吸引各大盗贼公会的注意了。看来有不止一伙人等着拦路抢劫呢……我惨了。”

陪着他叹一会气,朱利安说:“‘灰帆码头’的联络人叫‘A·C·盖博’,他会安排你作为长途贸易公会的职业保镖跟着马车前进,假身份文件我带来了。别忘了,找个笨蛋作替死鬼,这样才好脱身。”

杰罗姆只希望自己不要变成别人的替死鬼。但愿运气能解决理智解决不了的问题。

第十二章 围困(一)

“霍华德·诺顿?”杰罗姆反复读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的眼睛没看错。(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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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A·C·盖博探头过来,他身穿海魂衫,红头巾扎起栗色长发,一只眼睛戴着黑眼罩——就一个海盗来说——打扮得相当得体。“新来的,人还算老实,不过有点怪怪的……有几次……我说不上来……他看我的眼神不正常……”

杰罗姆冷淡地瞥他一眼,心想,这是因为你的装束太入时了。长途贸易公会不管水路运输,虽然盖博经常出入“灰帆”这类海盗码头,但他像一些老水手一样不会游泳;同时,还患有轻微的恐水症,以及严重晕船。

一天前,杰罗姆乘着客船“独角鲸号”由龙崖堡顺流而下到金湾角,通过穆伦河入海的船闸时,上下颠簸让他止不住地呕吐,但等见到盖博先生,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适应能力还相当不错——A·C·盖博乘小舢板来接他半途离船,来不及做自我介绍,就把胆汁吐了出来——那一幕令杰罗姆不好意思提及自己晕船的事实。

“这人我认识,最好能让他换下一班。”杰罗姆可不想再见这麻烦的家伙。

盖博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样可不太好,我们人手本来就吃紧,又接到消息说路上可能不太平,再减少必要随行人员,照顾五辆马车可就不够用了!”

杰罗姆感到霍华德的霉运还没到头,看来他注定要再受点打击;既然自己需要一个替死鬼,不如就顺从这安排,再骗他一次吧!

“那好,我过一会去跟他叙叙旧,你只管按原来的说辞介绍我就行。跟你的人打打招呼,等一下表现得亲热点。”

“随你的便。”盖博先生说,“只要你能在出乱子之前提醒我,好让我有时间逃命就成了。”

杰罗姆用自己都觉得心虚的口气说:“别这么悲观,这一次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愿不会……”盖博听到这丧气话都只好苦笑一下。

两个人先后走进保镖住的房间,杰罗姆装着没注意屋里的霍华德。

“伙计们,这是海德,以前在往东的路线上跑;我向总会提出增加人手,这不,他就给调来了。阿诺德,你以前不是也在那吗?认识海德吗?”

叫阿诺德的壮汉看到盖博夸张的眼色,醒悟过来说:“原来是你啊!海德老兄,近来过的怎么样……”他打量着换上旅行外套和结实长裤的杰罗姆,好像刚从哪座坟墓里爬出来,脸色惨白,弱不禁风。

几个人寒暄片刻,杰罗姆这才抬头看见狐疑的霍华德,脸色马上不自然起来。等他躲躲闪闪半天以后,霍华德才逮到机会,在马厩里堵住他。

“你怎么来了?”霍华德问,“你的表情好像有事发生……”

杰罗姆愁眉苦脸地说:“还能有什么事?我本想到这躲一躲,没想到……”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霍华德也变了脸色,“金面人?你不是说他不是你的对手吗?”

杰罗姆心想你也太轻信了吧?

“这家伙竟然咬住我不放,我只有一个人,他却领着一群人,被追了好一阵子,靠着一些老熟人才躲到现在。咱俩在一块更危险,你还是想办法先逃走……没钱我先借给你,我要能拖住他一段时间,至少你能逃远些……”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神情,杰罗姆实在盼望霍华德能接受独自逃生的建议——这样他会毫不费力地找他当替死鬼。

霍华德半天没出声,经过一会迟疑,最后说:“我……还是不走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些,如果他追来,逃跑也能相互照应。话说回来,”他疲惫地按压额头,“我厌倦了总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杰罗姆的打算再次落空,他实在不喜欢霍华德的个性——关键时刻软弱的一面占上风,平日里又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做好人对他显然是种负担,也让旁观者看得不痛快。

“这也好,你平时应该多加小心,最好不要单独外出。”再商量一会,杰罗姆就回自己房间休息。明天清晨,曼尼亚来的船只将抵达“灰帆”,到时候再也别想安心睡觉了。

******

“费丽萨公主号”由于秋季西北风的帮助,提前两个半小时到达金湾角。因为可能早起,杰罗姆没使用新调配的睡眠药剂,等他一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两位贵客已经登上宽大的豪华马车,一个库芬男仆前来通知他们提前出发。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保镖们在马车上吃完了早餐。

五天路程不算太长,但即使最乐观的估计,前面的路途看来也会非常凶险。十小时后,他们抵达王国驿道上的第一个小镇。旅客们始终没露面,男仆负责传达对方的古怪要求——客人暂时不会离开马车,卸下马匹后会在车上过夜。盖博只好留下两个保镖守在马车边,其他人进入镇上的旅店轮流休息。

杰罗姆半夜出来值班,霍华德不停打瞌睡,他却在寒冷的夜风中异常清醒。正准备偷看一下里面,空气中传来一股异香,另一侧的车门被打开,两位乘客一前一后走下来。

杰罗姆从车厢和御者座位之间的缝隙望过去,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左边的女子穿着波浪滚边的湖绿色束腰长裙,褐色头发编成发辫垂在腰间,看起来身姿绰约;右边的一位身穿罗森军官的小礼服——无沿扁帽,手工精致的黑色呢料上装,小翻领和两排雪亮的铜纽扣,下身是长至足踝的马裤和短靴——搀扶着旁边的女子,右手提一盏散发黯淡紫光的风灯。他们沿着碎石路走出小镇,消失在河边的夜色里。

这两位半夜打扮停当出来乱逛,杰罗姆觉得实在有些好笑。他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前方的河滩上隐约见到紫色灯光在摇晃。不一会,响起笑声和溅水声,他找块石头坐下来看——这些贵族玩得还真幼稚。再等片刻,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那盏紫色风灯忽然大放光明,一点灯火像活了似的飞上半空,划出一道道连续的光带,不断有闪光的粉末落下来;借着增强的光线,杰罗姆发现河边除了两个人影,还有些外形古怪的小动物,正在浅水中嬉戏。远远看去,发亮的、形状各异的眼睛像出现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间或响起的画眉般的叫声掺杂着“咯咯”声响,听起来实在不太协调;还有些在较深的河水中游弋,突然跃出水面,张开蜻蜓似的翅膀彼此追逐一会。比起这些怪模怪样的生物,接下来的一只就惊人的多——鸭子般的长相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它看来不太合群,独自到深水中游逛,不时抛起一条河里的小鱼再张嘴接住。等它吃饱了,就发出恰似人类咳嗽的声音——显然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河豚一样鼓胀起来,全身的绒毛瞬间被火焰包裹,强烈地照亮了大片河面。河里的活物一时到处乱窜,场面十分热闹。

杰罗姆想不通,两位乘客是怎么把一个动物园塞进马车里面,或者说,怎么能凭空放出这么多小东西。不过“查林曼丹造化师”的声名一半来源于这类奇妙的召唤生物——没听说什么人敢于和造化师做对,即使最老练的施法者,也不愿面对一群随时可能放电喷火的小怪物。

闹了一小时,河边的活物们好像忽然就消失了。等杰罗姆从困倦中抬起头来,只剩下空中飞舞的紫色火光,正回到风灯似的罩子里。看看怀表,时间到了半夜三点,杰罗姆这才想起自己不应该坐着发呆,趁两人离开马车的功夫,搜索种子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两名乘客沿原路返回,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马车走到中午,就发生了意外状况。

盖博长吁短叹地看着断裂的车轴——保镖们乘坐的两辆车有一辆在行进中轮轴断裂,瘫痪在道路中间。费了好大力气,在马匹的帮助下才把车体拖到路旁,这下只剩四辆车能继续前进了。客人乘坐的一辆车当然不能再挤上去两个人,客人的行李在库芬男仆的车厢里放着;重新安排一下行李和人员,保镖和男仆共用两辆车,行李车厢勉强腾出个小空间,还能再乘一人。杰罗姆主动要求坐行李车,当然不是为了喜欢闷热的环境。重新上路后,由于车顶都堆放了一些物品,前进速度比以前更慢,到达时间可能要比原计划稍晚。

杰罗姆一遍遍诅咒该死的任务,窝在行李车厢偷偷搜查客人的两只大箱子。浑身冒汗地试了半天,他那点开锁技能即使配合协会发给的万能钥匙,仍旧没法解开箱子上的锁。热得全身滚烫,杰罗姆差点使用“敲击术”把锁砸烂,所幸这时车队抵达了王国驿站,他才能出来透一口气。

驿站长忙着招待乱哄哄的保镖,男仆挑了几样新鲜蔬果送进马车,杰罗姆这时开始盼望强盗快点出现,否则单凭鬼鬼祟祟,任务肯定没法完成。

正当他翘首盼望时,不远处出现了一票人马。

围困(二)

正当他翘首盼望时,不远处出现了一票人马。www.65txt.com马跑得口吐白沫,两肋被马刺夹得鲜血淋淋,二十几名粗壮骑士跃下来,长裤都被马匹的汗水浸透了。驿站的空间很快紧张起来,新来的客人大声呼喝,赶紧把炖肉和干酪摆上来!杰罗姆帮着驿站长牵马,悄悄瞄一眼他们的鞍袋——绳索,备用匕首,外伤药膏——这些人实在缺乏想像力,或者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屑于掩饰身份。

杰罗姆满意地回到屋里等出事,看情形马上就能达到目的:新来的壮汉占据了有利位置,把五名车夫、库芬男仆和九个保镖(不包括森特先生)围在远离大门的方向上。他们大吃大喝,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凶狠,炖肉中的骨头都被嚼碎了咽下去……杰罗姆吃着自己的胡萝卜,不禁钦佩他们的好胃口,他坐在门栏上,随时准备无声消失。

盖博和手下戒备地扫视这些人:他们在入秋以后最燥热的一天身穿厚皮甲,浑身散发鞣制失败的皮革的臭味,生铁质地的护腕和护腿黝黑、毫不反光,各式长剑胡乱挂在肩带上——式样繁多到令人怀疑是被缴获的战利品。更别提他们布满疮疤的脸孔,以及毫不掩饰的满眼凶光了。这伙人好像是从东部边界“域外蛮族”的荒原上、跨过几百公里被扔到这儿来的,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屋里的气氛随着不断减少的食物更加紧张,驿站长捧着干酪到处跑,额头上的冷汗却不是由于闷热;保镖们加紧吃喝,右手都放在桌子下面。两伙人正和食物较劲,保镖们两口喝干面前的肉汤,把硬邦邦的苦麦面包大块吞下,不时有人掐着喉咙找水喝;强盗则完全不顾仪态,从锅里拽出连着肉的骨头,一双双眼睛直盯着对方看。两边都在用餐过程中满头大汗,肉汁溅在半已出鞘的刀剑上,除了墙上明晃晃的金属反光,就只有大量咀嚼声传来。屋里的人都明白,吃完饭,两伙人就得活动一下。

“新鲜干酪……还有哪位、哪位客人想来点?”驿站长看到杯盘狼藉的场面,擦着汗问。

强盗中最高大的一位走出来,“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把整块干酪切成两半。从新鲜干酪布满小孔的表面渗出不少水珠,看起来和这位湿淋淋的先生有些相似。

“别吃了!把你们的屁股提起来!”听不出哪里口音,有可能只是因为过度粗暴造成的语言障碍,他说话就像反刍动物在吃草。

听到头目发话,所有强盗同时站起来,飞快地戴上一个黑脸罩。

“黑、黑头套佣兵团!”驿站长吓得挤进墙角,保镖们一起色变,满屋子都是刀剑出鞘声。杰罗姆看到用布口袋挖出三个洞制成的黑色头套,戴上它们的强盗们,脑袋上好像长出了一个或者一对别致的小突起——口袋的角总会凸出来一点——那可爱的模样让他一时忍不住笑。

强盗首领一声令下,分出五个人包围了杰罗姆,这下他可笑不出了。“我投降!别、别、别伤害我!”杰罗姆半举着手,马上表明立场,“我只是个打杂的!”

强盗首领大吼一声,对保镖们嚎叫着。“留下宝石和女人!跪下爬出去!”

旁边的强壮手下凑到他耳边说:“伊素格命令不留活口!”

“呃啊!我又没说跪下就能不死,你他妈的把嘴闭上!”

谈判的可能到此为止。杰罗姆实在搞不懂,做强盗的为什么不能有点风度?一转眼,双方短兵相接,杰罗姆对五个强盗说:“我知道宝石在哪,能不能待会再杀我?”

他们刚要动手,听到这话为难起来。

一个强盗说:“杀了再找!”

另一个强盗说:“不能饶了他!”

第三个强盗说:“他没说饶命啊!只说‘待会再杀’。”

几个人七嘴八舌商量一会儿,总算达成一致。“把宝石交出来,要么你就得被砍死!”

“这么说,”杰罗姆眨眨眼,“如果交出宝石,我就不会被砍死了?”

“嗯……这倒也不是……”

等他们理清头绪,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二十多人围攻墙脚上的九个保镖,再里面躲着车夫、男仆和驿站长。保镖们半圆形分散,不断抵挡冲上来的强盗。强盗过于自信,甚至没带任何弩箭,以为凭数量就能获得胜利,事实却推翻了这种乐观的估计。

九个保镖显现出惊人实力,A·C·盖博手中的细剑半分钟里刺中六个敌人,五个关节中剑,马上丧失了战斗力;其余的保镖在一对多的战斗中勇猛异常,阿诺德用尖刺拳套打碎几张脸颊,霍华德从背上解下盾牌,不仅在战斗中毫发未伤,还用盾牌边缘撞晕了两个人。一阵短促的拼杀过后,只剩下强盗首领和几个悍匪还立在自己的脚上,其他人都已经倒下惨叫起来。

杰罗姆没料到长途贸易公会的保镖还真不赖,脑子里不由得转起其他念头。

“别傻站着!你们不上去帮忙吗?”他关心地对五名强盗说。

“呃……还是不了。”强盗们达成一致,“我们快跑吧!”

“往哪跑?”杰罗姆露出轻蔑的神情,扳着手指说,“人能跑得过快马吗?即使骑着马,追上来的人也能用弩箭轻易宰了你们。所以说,先把马厩烧掉,再上马车挟持人质……请你们专业点好不好?”说完他就大叫起来,“白痴们,快投降吧!拦路抢劫可是死罪!城墙上正缺脑袋来装饰呢!”

听到“死罪”,这几位马上行动起来:两个摸出火绒往马厩方向跑,剩下三人奔向停在外面的豪华马车。杰罗姆紧跟着来到马车边,等离开自己人的视线,才小声说:“过来把行李车砸了!里边有两个箱子装着黄金呢!”

几个强盗生来就没用过脑子,一遇到紧急情况,除了服从命令就只会逃跑,这时他说什么就干什么;两扇车门同时破裂,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目的达成,杰罗姆立刻翻脸:先扭住身边的强盗,把他持剑的右手拧脱臼,再流畅地用剑柄砸在他后脑。另两个站在豪华马车门口,慌乱地对望一眼才冲过来。杰罗姆嘴里喊道:“用我的生命保卫女士的名节!来吧,恶棍们!”这两人哪是他的对手,没等听完就趴下一个,杰罗姆一记膝撞,把另一位顶得神志不清;他抛开长剑,用自己的短剑在左臂上忍痛割一刀——对方的剑不干净,破伤风可没什么吸引力。他抓住对方两手,脸对脸地撑着强盗的身体,滚到马车边。

鲜血在他着力挤压下冒出来,他一边“搏斗”,一边呼喊:“快进去!别往外看!”演了一会,强盗从膝撞中恢复过来,狠狠挣扎起来。这类贴身战没什么诀窍,杰罗姆也只能闭嘴咬牙,连续用前额猛击对方脸面。血花四溅,车里人吓得没了声息。杰罗姆把昏晕的强盗堵在车门口,快步往行李车跑去。一跨进车厢,就把右手脱臼的那一位拉进来,他小心而迅速地处理一下伤口,免得血迹留下令人生疑的证据。砸碎两道锁,打开箱子快速翻找:一只箱子盛满衣物,他连续按压两次,就确定东西不在里面;另一只箱子里堆着书本和小玩意,杰罗姆努力沉住气,用没沾血的右手有条不紊地检查着——书本里没有,装饰品和首饰体积又太小,除了一尊石膏小雕像之外,大部分空间被蓬松的羽毛枕头占据,以保护易碎物品。杰罗姆打碎小雕像,徒劳地翻找着碎片——还是没有!这下麻烦大了!

他来不及担忧,就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放火的两人?不,脚步声太轻……听起来像个女人……

判断来人的身份后,杰罗姆即刻把晕倒的家伙压在自己身上,在脖子上抓出几条血印,让对方左手紧扣自己咽喉,呼出肺里全部气体。准备停当,他扮作垂死挣扎,等车门处人影一闪,就发出窒息的呻吟声。

目睹车厢里“危急”的局面,那人发出一声抑制住的喊叫,然后举起手里的铜香炉。杰罗姆感到空气正离开自己的肺,又不敢把眼睛完全睁开,只能不断地膝盖用力,让死鱼一样的强盗看起来生动些。直等到脸色发青,对方才闭着眼砸下来。强盗后脑又挨了一下重击。杰罗姆松口气,用力拨开强盗的身体,半坐起来。经过一番蹩脚的表演,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先生,请别乱动……”对方用羞怯的声音说,“让我检查伤口……”

等感到她手指温暖、轻颤的接触,杰罗姆才有机会仔细观察眼前的女子:

年纪不超过二十,褐色发辫直垂到杰罗姆胸前——她就是昨晚见过的女乘客。曲线柔和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长得不像背影看来那么惹人遐思;由于惊吓和碰触陌生人造成的羞赧,略带雀斑的脸上露出两团红晕,像秋天枝梢上挂着露水的苹果,散发出强烈而温醇的生命力;眼睛的颜色和发色相同,正泪汪汪地强忍住抽泣,让人不由得想轻声安慰两句。

杰罗姆老实坐着,不敢再增添对方的困扰。他发现伤口在温暖的触碰下马上愈合,整个过程没有魔法的参与,似乎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眼前的女子无疑是个造化师。

等伤处的皮肤回复光滑,她才发现自己正处在半跪的姿势,相互间的距离近至气息可闻,马上尴尬地全身发抖。杰罗姆张开嘴,嗯啊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的……同伴……没事吧?”

女孩这才双手合拢,发出一声惊呼。“我可真蠢!我忘了嗅盐瓶!”她从凌乱的行李箱中翻出个小瓶子,喘着气说,“拜托你到马车那儿去!我的同伴晕倒了,请用这瓶嗅盐……”

杰罗姆说:“我知道。你先跟着我,事情还没完……”

“先生,”对方用不连贯、但清晰的声调说,“这里最需要帮助的人不是我和我的同伴,请别为我担心!”杰罗姆迟疑地看她挽起衣袖,检查倒地的强盗,然后熟练地复位关节,撕下裙子上的布料,包扎强盗头上的伤口。

“咳咳,这人好像刚要掐死我……”

女孩一边收拾伤口,一边皱眉看着他,还有些雾蒙蒙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羞涩,只剩下医生对病人的专注神情。“见死不救的事不能原谅,请现在就腾出地方,去照看我的朋友。”

杰罗姆不想说废话,在自己大声嘲笑对方之前,就爬起来挤出行李车厢。豪华马车门口的强盗已经被平放在地上,头部仓促地包扎过。女孩无分敌我的高尚情操令他十分反胃,刚开始对可爱异性产生的好感没了一大半。钻进宽敞的马车,里面堆满角枕软垫,穿着马裤的家伙就倒在地上。杰罗姆把嗅盐瓶凑近些,心想唯一比胆小男人更可耻的、就数吓晕过去的男人了。见对方没反应,杰罗姆一把撕开衣领,不客气地送出两记耳光。等他发觉对方胸前柔软的过了份,晕倒的一位已经睁圆了眼睛。

灰色瞳仁让他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

——灰眼睛……一个“高智种”?!朱利安说“造化师和王族贵女”……如果造化师是那一位,这一位不就是“王族贵女”吗?

想到这里,他反倒像喝下一升冰水,冷静地和那人对视。错已铸成,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装傻。

“醒了?”杰罗姆皱眉说,“我还以为你被强盗打晕……这不挺精神的!”他顺势站起来,向对方伸出手。“起来吧,强盗都被制服了。”一旦翻脸,也只能死不认账——冒犯王族是重罪,极可能被流放到北方的严寒地带。

躺着的人脸色阴晴不定,杰罗姆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脸上却是一副不明白兼不耐烦的神情。只见对方咬着嘴唇,尖尖的下颌紧绷着,灰眼睛里露出恼怒和羞愤,杰罗姆眼前几乎出现幻觉:白山苦役营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呼啸寒风正向他招手。

对方停了一会,表情松懈下来,整理好衣襟自己爬起来。

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杰罗姆吓得不轻,本想说两句冷话把戏演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车厢,摇摇头就往外走。只听对方说:“山上冷,多带点衣服再上路也不迟。”

他全身一哆嗦,僵在原地脑袋嗡嗡直响。

看到他的模样,对方立刻明白了。“我就知道!”那人走过来,一双眼上下打量他。“演技80分,反应速度满分,就是胆量不及格——典型的鼠辈!”

杰罗姆估计自己此刻的表现也就20分左右,如果这个易装癖不是王族,自己早给她两巴掌了……现在他可是一筹莫展,无话可说。

对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胸口说:“你完蛋了!哼哼……想不想杀我灭口呢?”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恶作剧的光。

杰罗姆从惊惧中反应过来,事情若真的无法挽回,怕也没有用。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拨开对方手指,眼神叵测地盯着她看:“我不敢。我是个鼠辈。”一边说,一边靠近一步。

对方后背顶在车厢壁上,眼珠子一转,泼辣地说:“好一位英雄!现在又想对我施暴吗?”

“你也太自恋了!看你这身打扮!”杰罗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嘲笑的言语不由得脱口而出。别说是贵族,即使一般人家的女儿也不敢把“灭口”、“施暴”这样的词挂在嘴边吧!

对方表情不变,目光稳稳攫住杰罗姆,只是伸手把脑后挽住的发髻解开。乌黑的长发仿佛“哗”的一声倾泻下来,车厢里暗淡的光线照在她脸上,英气勃勃的小伙子立时变成一位绝代佳人。

五官纤巧精致,高度和谐,毫无瑕疵。杰罗姆一口气没喘匀,只觉得对方尖削的眉梢弥漫着剑兰的幽香,眼睛有如不生波澜的一泓深潭,唇线更是清晰夺目,让人禁不住设想唇齿轻启时可能伴随的动人声调。

女子在对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微弱叹息,低声自语着《诗抄》中的断句。“纵使这内心柔弱……”

杰罗姆在塔里的图书馆见过《诗抄》前两卷,这一句属于名叫“海螺”的小诗。“……纵使这内心柔弱,人只见我斑斓的彩壳。”他略微琢磨其中的含义,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脸上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迷迷糊糊地问:“啊?”

美女没好气地推开他,下令道:“打自己两耳光!”

杰罗姆马上照办,打完还现出傻笑。“嘿嘿,打得好!”

她意兴索然地别过头,冷冷地说:“恶心……滚出去。”

杰罗姆倒退着走出来,把车门关好,一阵风吹过,背脊感到一片冰凉。

——妈的!这该死的任务还能怎么办?!

******

围困(三)

A·C·盖博奇怪地瞧着杰罗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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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不安地来回踱步,一会看看远处的大路,一会盯着客人的马车发呆。二十七名强盗全部被擒,唯一没受伤的是去烧马厩的二位——保镖赶到时,他们还在用力敲打燧石,却连个小火星也没点着。

造化师累得不行,已经回到车里休息,不过在她的帮助下一个人也没死,强盗们倒是挺领情的。美女一直没露面,据说她有点晕血,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现在还不能出发吗?”杰罗姆焦躁地问。

盖博说:“怎么走?谁能制住这么多亡命徒?我派了阿诺德去送信,如果当地的治安官不管,就只能等公会的后援。两天之内,我们哪也去不了。”

杰罗姆说:“两天以后我们哪也去不了才是真的!别说我没提醒你,这群白痴肯定是来探路的。一旦我们的实力见了底,下面的对手就不会再给机会了!”

盖博扯掉眼罩,底下的眼珠子看来好端端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这群人不能杀也不能放,你让我怎么办?”

“有多少长程兵器?”

“四把轻十字弓,两张硬弓,箭只倒还不少。”

“不够。咱们得连起马车,把正门堵住,所有人退到二楼不靠窗的房间去。储备清水,一旦敌人放火就只能和他们拼命。现在开始,必须小心饮食,厨房里还有两条活鱼,投进水井养着,防备有人下毒。”

“不会这么夸张吧?难道他们敢带一支军队来?”

“他们不需要军队,空旷的平地上暗算这么明显的目标,让我来,一小队人足够了。一楼可能遭到致命毒气的攻击,所以才上二楼;如果有高等巫师,火球术可以从所有窗口扔进来,随时要准备灭火;注意隐形的敌人,把面粉洒满走道,尽量防止被偷袭……”他从自己可能使用的进攻方式开始分析,说着说着就懊恼地摇头,“任何防御都挡不住敌人的优势,只要准备充分,他们的攻击手段完全无法抵挡!不能在这等死,最好的办法是到最近的小镇,那时敌人就不敢乱来了!”

“连夜赶路需要走四小时。”盖博算算说,“一旦中伏,我们被消灭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如果押着强盗一起走,天亮都到不了。”杰罗姆悲观地说,“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办,只有听天由命了!”

两人无奈地对望一眼,这时驿站长的喊声传来。“吃饭了!”

饭没吃到一半,门外就响起“嗒嗒”的马蹄声,出去查看的保镖一声惊叫,回来的时候架着神志不清的阿诺德。

“他给打伤了!快叫女医生来!”

杰罗姆看一眼说:“这是‘感染术’,施法者水平不低。他的症状已经很深,但一时还死不了。盖博,你得让外面值守的人和客人马上进来。就现在。”他小声对桌边的霍华德说,“马上去把强盗们看管好!只要有人乱动,打晕再说!”

“如果遇上了巫师,他怎么能活着回来?”盖博迟疑地问。

“打击士气的做法。回来的如果是尸体,我们就会下决心死战,让他活着我们还得分出人手照料。没多少时间了,很快就有敌袭!”

各人不再多说,马上行动起来。盖博叫回了守卫,好不容易劝得美女同意进入驿站;其他人三个一组,轮流从水井传递清水,注入能找到的所有容器中;杰罗姆找来人手快速把驿马解下,让四辆马车首尾相接堵住门口,再用长凳和饭桌胡乱加固了前门和一楼的窗格,确保没人能通过。等事情做完,整座驿站已经变成个封闭的空间,一楼只剩霍华德和另一名保镖看管强盗,剩下的人全部集中到二楼正中的三间客房。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不是说‘很快’有敌袭吗?”一个车夫嘟哝着说。

杰罗姆心中的忧虑有增无减。他和盖博来到楼梯口,低声商量对策。

盖博说:“现在只能空等……他们怎么还不出现?”

“我们遇到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手了。”杰罗姆按着额头说,“他们料定我们会全力准备防御,消耗了大量体力;天入黑已经五个多小时,让我们等,是为了以逸待劳。人在紧张状态各方面损耗都很大,等过了下半夜,这根绷紧的弦就只能松懈下来。到时我们又困又累,警惕性最差,敌人的突袭会在破晓前最黑暗时发动。”

“那就先休息。你和我一人看一边。”

“让霍华德回来睡一会吧。”

“一楼的强盗呢?”

“他们现在连眼都睁不开。”杰罗姆说,“我随身携带强效安眠药,刚才在他们的食水里下了三倍剂量,掌掴都不会醒。”

盖博对他的精确计算只能耸耸肩,大家勉强闭上眼后,他俩就到自己那一面去守夜。杰罗姆面对正门上方的一列窗口,下面就是王国驿道。他曾几十次经历相似的情景,在杜松手下当兵时,几乎没多少安稳睡觉的机会,虽然那时恶梦就困扰着他,但主要原因还是害怕敌人暗夜偷营。每当守夜时,他的精神就自动一分为二,一半是永不松懈的哨兵,一半却胡思乱想,寂寞得发疯。这时他总要强烈思念蒂芬尼,脑子绕着模糊的往事打转,让自己像个裂了缝的水壶,一点点在夜色中渗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耳边除了阿诺德的呻吟——他呆在美女和造化师的房间里——只听到造化师安慰的低语。

杰罗姆想到造化师,只觉得她心地不错,可惜行善太过,有些怪怪的。至于屋里的美女,不知道她究竟太自恋、还是太自虐呢?总之令人头疼,而且十分不可爱。

胡思乱想的功夫,眼角余光发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

如果他没有几小时盯住一个地方呆看,决不会对这道影子产生怀疑。看起来不过是稍稍延长的、一棵朽树的主干投向地面的黑影,此时正悄无声息地在地上爬行。略微考虑一下光源和树干的位置,杰罗姆断定,藏在影子里的是一个高明的游荡者。

他细心注视对方的去向,影子延长到可能引起怀疑的程度,就悄然停下;有大约十分之一秒的功夫,像水银一般脱离原来的位置,融入对面马厩杂乱的投影中,再不能分辨。

——斥候?先拿你开刀。

他打定主意,向楼梯对面的窗口走去。

******

——最后一匹。这些菜鸟别想跑掉。

游荡者取出一只四根尖刺构成的铁蒺藜,用带着厚皮手套的左手掂着,送进固定马鞍的粗皮带内侧。一旦有白痴骑上这匹马,尖刺就会扎破皮肤,注入毒质,让发狂的坐骑把骑士扔下来跺两脚。

——如果伊素格的胆量有诡诈的一半,这时驿站里就没有活人了!哪用得着做这种手脚?

他暗暗抱怨首领的过度谨慎,虽然规模巨大的游荡者公会由杀手和密探组成,但伊素格残暴猜忌的瞪视能令任何亡命之徒精神崩溃。想到发布命令时首领的表情,他在周遭舒心的黑暗中忍不住紧缩一会。

突然,头顶上传来重物落地声。

——有人从二楼跳下来?!

手中的十字弓随着他融入一团黑影,他把眼睛睁开一线,均匀地放慢呼吸,只听到马匹偶尔发出嘶鸣。

一分钟过去,没动静。

他有些迟疑,难道不是一个人?这时,一阵急促的跑动声迅速远去,显然是只大个的啮齿动物。他松一口气,从影子里摆脱出来,把湿热的十字弓换换手。

握柄从右手交到左手的瞬间,一个人从马厩的房檐上翻下来,没等落地,一把翻滚的短剑就钉进他左肩。十字弓在波浪般的痉挛中坠地,一开始是惊诧而非疼痛攫住他;等对方握上剑柄,痛觉才开始发生作用。

一双散开的深黑色眼睛慢慢凝聚起来,杰罗姆从“灵视”中回复,默念一个字,伤口流出的血结成了冰凌。游荡者被抽空似的低叫几声,左半身传来的寒意麻痹了他。

“说句话,就能保住一条手臂。”

游荡者抽搐着说:“开口我就死……手臂……没用了……”

杰罗姆想想也是,就把剑刃连着冰结的血肉抽出来,任由对方瘫倒在地。

他搜索敌人的装备,在皮囊里发现剩余的三枚铁蒺藜,目光马上投向马匹。为了便于逃跑,二十匹驿马都没解下马鞍,看来敌人思虑周全,不会留下活口。

“你可以走了。”他捡起对方的十字弓,冷冷地说。

“如果……要射死我,就别等……转身再动手……”

杰罗姆斜着眼看他,“我不必。一群好兄弟被你的忠诚感动,马上会送你回家团聚,希望他们手脚利落点。现在你有十秒钟。”

被这注定发生的暗淡前景折磨,游荡者露出绝望的神情——他的好兄弟会用一个漫长、漫长的欢送仪式款待他,看过上次那个倒霉蛋之后,他有两个月没敢吃肉。杰罗姆冷笑着数数,他对盗贼虽没有偏见,却毫不相信这些人中可能出现宁死不屈的家伙。

果然,十个数数完,对方没动弹。

“所以?”

“你们死定了,我……就算开口也帮不上忙……”

“我能让人把你和强盗关在一起,你只要全讲出来。全部。请相信,我们也还没活够。你的兄弟不一定是赢家。”

看着杰罗姆镇定的表情,他想一会说:“有一个流亡的死灵法师……”

第十三章 长夜(一)

杰罗姆打开怀表,紧张地记下几个刻度。(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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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三点了!刚才开始你已经看了五次!”盖博不耐烦地说,“难道你还想知道自己完蛋的准确时间吗?”

“还有十七分二十四秒……二十二。”杰罗姆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会在十五分钟后动手。”

“怎么看出来的?”一个保镖问。

杰罗姆最后确认计算结果。“这块怀表是个简单的天文钟,它能显现月球的运行轨迹。今天是‘暮月’,月亮几乎完全用不规则的一面对着我们,就算是法师的迷信吧,施法者相信这一刻会带来魔力的完全释放——尤其是死灵法师,他们每年最重要的三个仪式全在‘暮月’时举行。”

“真太妙了!我可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盖博担忧地盯着窗外,所有能拿刀剑的人都守在二楼几个重要位置。一想到要和专研死亡的施法者动手,大家都心里发毛。

“他由我对付。”杰罗姆简单地说,“你们注意对方的游荡者就行了。别忘了,兵力对比接近四比一,尽量先用远程兵器干掉一些人,注意地上的面粉——潜行的刺客能一刀放倒一个战士。”

“你只要担心死灵法师,”霍华德小声说,“我会盯着你后面。”

杰罗姆心想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表面上却报以默契的目光,看对方冲他郑重点头,即使环境严酷,也觉得十分讽刺。

“快看!”有人指着窗外喊道。

敌人终于按捺不住,正门外出现了壮观的集体潜行场面。

月亮现在几乎没在反光,接近驿道的空旷地面上隐隐约约全是黑影。影子们单独看好像很正常,可同时出现这么多,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杰罗姆不熟悉游荡者的技巧,他面对的大多是法师和战士,但是就连他,现在也能分辨出下面来人潜行技巧的高低:为了让自己看来更自然和不露痕迹,他们一致往原有的稀疏影子里集中。一棵枯树五尺宽的阴影里,很快挤满了人,原本平整的边缘变得臃肿不堪;还有人被一脚踢出来,变成一堆孤零零的黑影,四处寻找角落藏身。他们滚来滚去,彼此推挤,大片地面好像被狂风中婆娑枝叶的投影填满。由于人数众多,在跨过驿道两旁的道沟时,不少倒霉的家伙被绊倒,传来一片压低的咒骂声。

一名保镖忍不住向个现身的游荡者射击,那人应声倒地。

影子们齐刷刷停止运动,好像正在交换意见。片刻之后,他们纷纷放弃潜行,大喊着冲过来。平地里冒出来的四十多人蜂拥而至,十字弓立刻又射倒四人,处于安装弹药的间隙;两张强弓不断发出劲箭,让不少没装备盾牌的就此爬不起来。两轮齐射后,敌人分散隐蔽,紧贴在射击的死角,还有的试图再次潜藏,不时有冷箭从下往上射来,不过全没命中。这时,窗口向外投掷了点燃的酒瓶——燃料是一小桶驿站长窖藏的、没勾兑的葡萄酒原汁,让他心疼的直流眼泪——敌人就不只是心疼了。半桶煤油泼下去帮助燃烧,不一会,窗口边的人就不敢再往外探头,敌人又有几个化作火人,烧伤的为数更多。

等逃离火场的敌人再次集结,短兵相接的时候到了。

驿站四面都有攀爬的身影,敌人占据屋顶后抛出绳索,每个窗口都成了进攻的途径。窗格破裂声接连响起,身穿黑衣的游荡者跳进走廊,拔出短剑匕首;当先的几位被保镖们不客气地踹出窗外,连带着绳子上的同伙一起跌下二楼;再过一会,敌人就取得了白刃战的优势——游荡者精通协调作战,总有一个诱敌,一个甚至更多侧翼偷袭。八名保镖虽然身手过硬,但是当游荡者占据了窗口的位置,全部冲上二楼,在差不多一对三的劣势下只能不断后退,以防把后背卖给潜行的敌人。

呼哨、响指、咂舌声此起彼伏,敌人相互打着暗号,传递真伪难分的情报;战斗变成了诡异的舞蹈,敌人跳跃、翻滚,相互支撑着发起进攻。每一次突然的蹲伏,都带来弩箭和飞刀的致命突袭;加上一两个黑暗中无声潜伏的敌手,随时准备用短狠一击瓦解斗志。保镖们像是对着水面作战,每一次愤怒的痛击只敲中虚无,但对方总会在他们挥剑时立刻进行报复。

一个保镖被敌人的飞刀掷中左膝,霍华德拖着他向后溃退,盾牌发出冰雹敲击般的密集脆响,盖博只能喊出收缩防御的口令。

游荡者发出非人的交谈,似乎是连串鸟鸣马嘶的集合,不论这些声音手势是否真有意义,至少听起来足够骇人。他们已经汇入两条主走廊,把战斗的锋面缩减到四人并排。溃退演化为胶着,保镖全集中在一条走廊,八个面对面的敌手交换伤害,不断有倒地的游荡者被队伍后方的同伴替换;保镖一方同样人人挂伤,但他门没有可替换的人手,只能奋起余力,作最后抵抗。

另一条走廊,手持长程兵器的车夫和男仆控制不住地颤抖,驿站长不知道跑哪去了,若不是站在旁边的杰罗姆,他们早就四散奔逃。对抗发展到这一步,待敌人再推进一段完成包抄,局面将无可挽回。杰罗姆把吓傻的人全集中到两间客房,命令里面把门顶住。他自己施展“高等刀剑防御”和“高等加速”,对绕过楼梯口冲上来的小股敌人亮出了短剑。

当先的游荡者只看到一团强风裹着三五把利刃,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掠过他和他的同伴;对望一眼,才发觉各自脸上嵌着一道皮肉翻卷的创口,还来不及感到锥心剧痛。

利刃绕走道滚动一周,六个游荡者全部受创,伤处统一在头脸位置,痛叫和愤怒的吼声随同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利刃再次穿插游走,淬毒的匕首和短剑没能组织起有效的还击,片刻之后,它们的主人各自挨了一剑——六道新伤差不多还在原处,被痛击的前额和脸颊牵扯大量神经,鲜血翻涌模糊了视线——愤怒在退却,他们已经尝到施加给别人的、恐惧的滋味。

狭窄的空间再次被破风声笼罩,喊叫不能延缓又一轮痛苦伤害,对肉体的打击同时戳穿心防,让恐惧决堤……不住翻飞的利刃还在创造新的、崩溃的借口,战斗的呼号变成啜泣和求告……等一名敌人开始尖叫,这六个面目全非的游荡者已经被彻底摧垮,发着喊,一路奔向自己人的阵地。

臣服于恐惧的人绕过拐角,出现在游荡者主力的后方,被自己引发的混乱吞没——弩箭在惊恐中触发,向浴血的同伴射击,背后遭袭让胜券在握的敌人无比震惊。

队尾的游荡者见到了杰罗姆·森特本人。

脸色惨白,双眼燃烧两团寒火,不反光的短剑与他的步伐一样凝重——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跳动的心上。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使用这种打法,五个精神崩溃的敌人令其他佣兵看得脸色发青。杜松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嘴角溢血,胃里的内容物全都被吐出来。

——没有下一次,G,我保证。

杜松冷冷的威胁仿佛还在回荡。

——如果你再来这套,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

杰罗姆踏着敌人的鲜血前进,每一步都在和内心的兽性抗衡。面对着几十个游荡者,他明白,最危险的敌人是他自己。

杜松说:

——你得对敌人守规矩。只杀敌,不辱敌,这是一条线。跨过去,你的胜利就属于牲畜,你就是个婊子养的。谁也不能对别人胡来,你他妈的给我记清楚!

杰罗姆反复对自己说,宽恕我,现在我必须为别人的生命负责。

“盖博,带你的人后退!”

说完,利刃和强风再次肆虐,暗中发射的飞刀和弩箭遭遇翻飞的利刃,冒着火星弹开;潜藏的游荡者一出手就对上连串痛苦的剖割,捂着脸跌回黑暗里;直接遭受打击的敌人被恐慌推动,先是三五个,然后是一小群,盲目地彼此践踏,黑暗中被乱舞的刀剑刺伤。恐惧在人群中扩散,被更高的声浪加强,游荡者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保镖们不住后退,任凭人流涌向楼梯。敌人像冲破堤岸的水流,从楼梯口向下倾泻,除了乱射的弩箭,游荡者全被驱赶到一楼。打开房门,保镖用能搬动的家具堵住楼梯,直到无法通行。

战斗告一段落,双方都在重新考虑眼前的乱局。保镖们一边裹伤,一边向杰罗姆投来惊异的眼光。弱不禁风的外表和惊人的作战技巧,总让人感到不太协调。

“好家伙!他们派你来对抗一支军队吗?”盖博像看怪物似的瞪着杰罗姆,“还是说,后头有更糟糕的敌人?”

杰罗姆喘着粗气打断他,“小声点……你会影响他们的士气!”

“如果还有士气的话!幸亏我不用担心以后,反正咱们也撑不了多久。”

“别放弃!咱们还有机会,等敌人……不对,这是什么声音?”

保镖们停止包扎伤口,被越来越清晰的漏气声吸引住,盖博冒险点一盏灯,只见到楼梯口冒上来的绿雾。

“他们要爬上来了!”一个保镖惊慌地大喊。

杰罗姆睁着眼,心里想,不是这样……千万不要!

“盖博,把灯弄亮些。”

打开灯上的风门,跳跃的火光下,木地板正透着丝丝绿烟。

“好了。现在不要惊慌。”杰罗姆镇定地说,“马上把所有人集中到马厩那一边,房顶不结实,一次只能下去三个人。别多想,一到平地就开始跑!”

“往哪跑?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霍华德焦急地问,“一起跑还是分散开?”

杰罗姆只想大叫,我怎么知道?!嘴里说:“随便你,哪边人少往哪跑!”

不一会,二楼的人们就统统站在窗边,面面相觑,谁都出不了声。

长夜(二)

(继续)

不一会,二楼的人们就统统站在窗边,面面相觑,谁都出不了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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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驿站包裹在翻腾的雾气中,绿雾从一切缝隙中挤出来,向低矮的平地流窜,所到之处草木枯死,蒸腾出一股水汽。

“‘广域死云术’。施法准备就得十二小时,敌人早就安排好了。”杰罗姆明知故问,向脸色不佳的美女说,“你们究竟有什么值钱的玩意?!我可不想为了点财物搭上性命!”

美女恼怒地说:“你闭嘴!等雾散了……我们马上离开!”

“哈!天才得很!你准备自己拖着马车走,还是步行被人追?”

看到马厩里大量的水汽,美女也无话可说。没有马,他们等于被人打断了腿,一群人在旷野上逃亡只是说笑。

“可是,一楼的几十人……都还没出来吧?”霍华德奇怪地说,“他们怎么能在雾里呼吸?”

杰罗姆实在佩服他的想像力,没好气地说:“这会他们都不用担心呼吸的事了。”

“你是说,他们把几十个自己人全宰了?!”

杰罗姆没理他,又对美女说:“有什么财宝就赶紧拿出来,敌人如果得到了东西,我们说不定能活着离开。”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美女不负责任地一扭头,转身走了。杰罗姆正要追上去进一步纠缠,造化师脸涨得通红,泪汪汪地说:“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不过,东西不能交给敌人!”

“你最好把东西看紧——如果它比别人的性命还重要。”杰罗姆试探着说。

造化师按按随身的小手袋,眼看就要哭出来,扁着嘴不说话。杰罗姆发现这个小动作,立刻打起了坏主意。

“别傻站着,把盛水的容器搬到窗边,每人预备一块毛巾。敌人如果对二楼使用‘死云术’,我们最好能先做准备。”

“湿毛巾有用吗?我怎么觉得……”

霍华德又在一边多嘴,杰罗姆马上说:“当然没用!所以我们现在练习憋气,五分钟!”

霍华德只好闭嘴干活。杰罗姆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照顾地对造化师说:“你到房里休息一会,等差不多了我去叫你。”

“先生,”造化师皱着眉,看来不太高兴,“我也能帮忙,毕竟这些事是由我引起的……”

“这不太好吧?”杰罗姆假惺惺地说,“你是个女孩子,看来也没干过粗活……”

造化师坚持说:“我以前照看过许多大型动物,干体力活不算什么。”

杰罗姆想,你也太没心计了!女孩子说这种话不怕没人要吗?

“既然这样……看到刚搬出来的大浴盆了吗?对,就是它。先用碱把它刷干净,再注满水,然后把所有抹布洗净晾干……别忘了把地板擦擦,打上蜡……好好干,等会我来检查成果。”

鼓励她几句,杰罗姆加入传递清水的行列。造化师竟然是个家务好手,干起活来干净利落,让周围的男士又惭愧又仰慕。趁人不备,她摆在一旁的小手袋转眼到了杰罗姆手里,打开一看,里面黑洞洞的,份量还不轻。袋子的手感奇特,看不出用什么材料制成。

当他伸手进去,正在给浴盆注水的造化师发现了这一不轨行为;水桶应声跌进盆里,她发出一声尖叫。“别……”

警告迟了一步。

袋子张嘴吞没了小偷的右手,然后狠狠咬住,里面好像还有一条舌头舔舔那只手,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怪叫。

杰罗姆半天才明白,自己解决过数不清的恶魔、巫师和刺客之后,给一只口袋当场捉住,打破了从无失手的纪录;脸上浮现出震惊造成的红晕,让他看起来顺眼许多。

“别用力!”造化师在裙服上擦着手,“你吓坏它了,它可能真的咬下去!”她慢慢对手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袋子逐渐松开嘴,让这个贼把右手拽出来。“先生,你试图搜索女士的私人物品……”造化师抿着嘴发出质问,“作为一位绅士,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乱糟糟的说话声很快安静下来,杰罗姆环视包围自己的各种眼神——惊异、鄙夷还有困惑。不论如何,他那份面不改色的镇定,使别人在他面前像矮了一截似的。等气氛足够凝重,脸上写满绝望,森特先生哑着嗓子说:“我有两个女儿——两岁和八个月大——不能只为自己考虑。我承认我很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决不是!我就想说一句——她们现在正指望着我,我愿意为再见她们一面付出任何代价!”他显得有些混乱,双拳紧握,禁不住全身轻颤。“请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为了什么目标,觉得自己的死、还有对家人的不负责任是值得的!就是说……该死!我不想为一件不明白的事仓促和她们道别……现在我顾不得羞耻了,小姐,我没资格求你原谅……可是,请容我问一句,为什么十几条性命还比不上一件死物?!”

造化师瞠目结舌,眼泪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止不住滚下来,众人摇头叹息,有家室的已经开始把目光转向受害人。霍华德为了不让他感到过份内疚,把一只手放到他右肩,用力握了握。“别太自责……你对我说过,我们都有自己的枷锁。”

似乎对他人的同情感到不知所措,杰罗姆压低目光,偷偷观察着更加不知所措的造化师。盖博叹口气,出来缓解僵局。“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干活!我们不能指望敌人手下留情,现在只有靠自己了!”

等尴尬的气氛稍微缓解,杰罗姆发现美女站在走道尽头,向他勾勾手指。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在美貌面前十分缺乏自尊。

“有事吗?”

“薇斯帕,就是我,想对你道歉。”她直率地说,“我可能误会你了,毕竟,称职的父亲应该得到更多尊重。”

杰罗姆简短地说:“没什么可道歉的。开始虽然是误会,后来的事是我自找。”

“就算扯平了,”她暧昧地微笑,眼睛迷茫地忽闪着。“真奇怪,我总觉得你好像到过罗森里亚……没有吗?”

等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没听错,杰罗姆脸上好似盛开一朵寒风中的五月菊——绽放和凋谢一先一后,虽谈不上从容,可也不全是喜不自胜的样儿——这一会的微妙表情着实难以描摹。

“怎么可能……不不,我是说,呃,我得好好想想,看我这记性……”

薇斯帕嘴角微妙的弧度扩大一丁点,目光盯住地面,玩弄着衣角说:“我的朋友露丽,她有点倔——可爱极了——不过有时也会造成困扰……你从没去过首都吗?难道是我的错觉?”

“我……抱歉,你刚才说……”

“我说,”薇斯帕微微把灰眼睛眯起来,慵倦地叹息道,“为什么那些公子哥不能显得稳重些?浅颜色的桌布总是容易招惹灰尘,我比较喜欢带横竖条文的细棉布,你说呢?”

“棉布当然好,好得很……不过它们能用来作桌布吗?我想想……棉布……”

“别想了,我才不是真想这么说!”薇斯帕禁不住露齿一笑,牙齿的反光让杰罗姆眼花缭乱。“怎么不说说你女儿?”

“谁?我女儿……是、是有这么回事……咳咳,你看,我都忘了时间。现在哪是闲聊的时候……”

“我懂了。”她敛起笑容,清澈的目光直看进对方心里,“闲聊让你感到愧疚吗?”

“愧疚?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妻子呢?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什么……”

“你的戒指戴错手指了,而且样式很老土。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妮基吗?她现在怎么样?”

“她还好……”

“抱歉,我把名字搞混了。”薇斯帕很快地说,“难道你女儿和妻子用同一个名字?你妻子跟你的姓吗?”

“我不知道……问这干嘛……”

“因为,姓名说明不了你是谁。”她停了好一会,等待对方从忙乱中恢复,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对视为止。“我挺欣赏你,这是实话。表演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有的人在舞台上演别人,生活中作自己;有的人在生活中演别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个舞台。我一直很好奇,这第二种人什么时候才是他自己呢?还是他被扮演的角色分成了好多个不同的自己?你怎么看?”

森特先生一时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才缓慢地开口。“我想,这些人如果不是天生的演员,就一定活在两道悬崖之间。”杰罗姆小心斟酌着每个字,再不敢轻视对方。“他们有时找不到自己,因为自己这个角色曾经演砸过,不如扮演别人来的轻松。但是,等到夜不能寐,观众都已入睡,就只能一遍遍回忆演砸的部分。这时他们是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薇斯帕轻拨一下额发,倦怠地笑了。“总算没有胡乱搪塞我,刚才的事就算扯平了。”

“怎么算‘扯平’,你可让我窘了好一阵。”杰罗姆暗暗自责,若不是被美色迷惑,自己怎么会落入这么幼稚的圈套?对陌生人吐露心声,对他的职业来说和自杀只有一步之遥。

“别介意,你还是个称职的演员。”薇斯帕轻声说,“我刚才演的是我最恨的角色,她对男人有一套,不过她什么也不是。我就想说一句:别欺负露丽,她不会演戏。”

杰罗姆无话可说,只能注视对方望不见底的灰色瞳仁,闪烁着平静的、夺目的光。

“咳咳!”盖博故意弄出点声响,杰罗姆只好把眼移开,心里却有恋恋不舍的感觉。

“你最好来看看,”盖博说,“事情有点不妙。”

长夜(三)

(继续)

“你最好来看看,”盖博说,“事情有点不妙。(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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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几乎忘记自己正站在一屋子毒气和死人上头,等他回到楼梯口,现实的困难还在眼前——或者说,现实的困难已经爬到接近二楼的高度。

胡乱堆放的家具被一股巨力撕扯,不断有东西从下面向上挺进,木头像陷进流沙坑,支离破碎后迅速减少。杰罗姆听见缝隙里传来短促的出气声,站在左右的人随着地板一起震动,大部分都捡起了武器。

“是什么?”有人用变形的音调说话。

“僵尸。”杰罗姆毫不留情地说,“大量僵尸。长得不体面,动作又慢又笨,但是力气大,从不害怕。别站着不动,尽量攻击头部,能坚持到雾散,就有机会逃生!”

“我不干了!你们搞的烂摊子!我不是战士……”

杰罗姆对吓坏的人说:“趁现在,你可以选。要么从窗口跳下去,加入僵尸的行列;要么鼓起勇气,尽量死的夸张点。结果差不多,我就不提建议了。如果你再乱说话,我得被迫对你不客气。”他转脸对盖博说,“换上弩箭,收集敌人抛下的武器,让不能战斗的负责装箭;僵尸只懂往前冲,到后面去把能找到的东西堆成掩体。坚持就有机会,开始吧!”

大部分人都在构筑掩体,杰罗姆检查一遍头脑中的法术:震慑和定身对僵尸没用,除了两个“寒冰之触”,伤害型法术非常有限,唯一一道“驱散术”刚好能对付大量僵尸,不过考虑到一楼的尸体数量——二十几个强盗、几十名游荡者——只好留到最后关头再用。手中的短剑让他大为镇定,虽然自己也在流着冷汗,但总得有人站出来,让大家在绝境中保持勇气。

最后的障碍被冲破,楼梯口出现驿站长的脑袋——嘴喷绿雾,尖锐的木条穿透脸颊,拖着一条断腿——后面的僵尸也满身伤痕,跟他如出一辙,可以想像枉死前的剧烈挣扎。

弩箭和强弓一起发射,僵尸被射倒一片,其中的一半继续在地上爬行。

“瞄准眼睛!”盖博大声呼喊,“把装好的弩箭递上来!”

三轮齐射后,十多只僵尸再也爬不起来。更多的却挂着箭涌上二楼。保镖们退至墙角,向左侧走廊转移。翻过木板门和桌椅搭建的半人高的掩体,弩箭再次击倒几只,随后僵尸对掩体展开疯狂冲击,保镖和车夫用刀剑还击,一时活人的呼喝与死者的低鸣响成一片。

激烈的战斗持续五分钟,突然一只身穿铠甲的僵尸从掩体前山积的尸堆里挺立起来,正是强盗头子本人,一头栽进奋战的人群,接连重创几人。杰罗姆挥剑将它斩首,大声命令后退,短剑上下翻飞,为其他人争取后撤机会。盖博眼看他被尸群包围,带着四个还能作战的保镖拼死冲杀,却被流动的僵尸队伍逼退。周围全是手爪和利齿,杰罗姆陷入空前危机,身负多处淤伤,每一剑都像斩中一堵肉墙。他聚集全身力量,一脚揣碎正前方僵尸的胸骨,把正面的尸群拉倒一片。向前两步,不顾再度合围的大群僵尸,他开始念诵“驱散术”咒语。后背挨了两下大力锤击,耳边传来僵尸口中的臭气,杰罗姆用两秒钟完成了施法动作,三十尺范围内的僵尸瞬间瘫倒,恢复成尸体模样。

眼前剩余的二十多只僵尸,跨过铺满尸体的走廊,不知疲倦地继续进攻。杰罗姆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刚刚两次重击带来的伤害让他一时喘不过气。

一双沾血的手从肋下穿过,竭力向后拖动。杰罗姆被拉出二十多步,才看到霍华德浸透汗水的脸。僵尸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但是能够战斗的人员只剩五个,人人带着不轻的伤,即使不停后退,无法走动的伤员也会拖累其他人……杰罗姆焦急地扫视周围,除了喘粗气的保镖,其他人都在拿弩箭乱射,但是准头实在不敢恭维。造化师露丽伸手在他后背,伤处马上感到血液流动的热力,薇斯帕从其他伤员身边抽身过来,把一块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

——湿毛巾。

杰罗姆一扭头,见到旁边半已注水的木头浴盆,里面的清水已经染成血红色。

“霍华德……立刻把木盆打破,让水流出来……”

费力地说完,杰罗姆支撑起身体。霍华德毫不犹豫地抄起剑,木盆底部破碎,地面马上被水流浸泡。这时僵尸越过最后几具尸体,距离众人只剩一小段空地,鲜活的恐惧使人们大声叫嚷……杰罗姆施展“寒冰之触”,浸水的地板蒙上一层薄冰;水流还在倾泻,薄冰遇水变得极度湿滑,踩上这段地板的僵尸纷纷跌倒。不必多说,冰面上乱爬的僵尸很快被射成刺猬一般,零星几只还能活动的,成了最后一轮齐射的靶子。

经过浴血搏杀,众人总算从尸群的威胁下幸存,重伤者包括三个保镖和两名车夫,其他人伤势较轻,但都已精疲力竭。

“雾散了!雾散了!”

还能挪动的人们大多跑到窗边,兴奋地大喊;杰罗姆坐在地板上,品尝着透支体力造成的疲乏,调整呼吸节奏,争取尽快恢复一点力气;露丽轻声饮泣,在刚停止呼吸的阿诺德脸上蒙一块灰布。

盖博解下随身匕首,塞进死者还未僵硬的五指,嘴唇嗡动。“好兄弟,愿你平安穿越山涧和峡谷,在洛克马农的花园恒久安息……”

杰罗姆在生者的喜悦和哀伤前完全麻木了,他见识过太多雷同的死亡,不论在生时如何如何,死对每个人……绝大多数人、是公平的。想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无法形容的表情,恍惚中看到一条横跨生死的索桥,在自己面前无限伸延,脚下矗立着亿万座霜结的墓碑,伴随死寂目送他。

“你脸色很吓人。”薇斯帕递来一杯水,注视她洋溢着活力的面颊和嘴唇让杰罗姆感到自己还有心跳。对方在他无礼的凝视下神色不变,水杯悬在半空,看样子正打算改变落点。“原来还有心情看风景,我刚以为你需要更多帮助。”

杰罗姆轻声说:“连一秒钟也不愿施舍吗?我心里冷,就想分你一些活气。让你朋友来帮帮我,看她也一样。”

薇斯帕眼光闪闪地说:“我只能泼水在你脸上,她会让你吃苦头。”

“我倒忘了,”杰罗姆不满地说,“我们拼命的时候她跑哪去了?法师总会记两个应急的法术吧?难道我表现的太镇定,她就懒得动弹了?”

薇斯帕寒着脸,“打仗不是你们男人的专利吗?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是罗森的军人吧?隔着好远我就能闻出血腥味!”

“打仗不是我自己选的,”杰罗姆站起身,脸色不善地盯着她,“‘我们这种人’因为有个当兵的老爹,生下来就不能平安过活,吃奶的年纪就被送进兵营挨鞭子。任何人都可以说什么闻不惯血腥味,你怎么也好意思附和?别忘了,你们可是喝血长大的!”

薇斯帕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嘴唇嗡动却发不出声,两人谁都不愿退让,杰罗姆眼看就要被掌掴。薇斯帕双眼圆睁,紧咬下唇,鼻尖上都溢出汗来。旁边的闲人早躲远了,谁也不敢得罪“高智种”。她突然张开嘴,把一杯水灌下去,捂着胸口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霍华德走过来说:“你傻了?!留着命去服苦役吗?”

杰罗姆面无表情,“无所谓。咱们都得被人干掉,她想整我也没机会。”说完还冷冷一笑,后领子里都流下汗来。

霍华德苦笑说:“我都把死灵法师忘了。真的没机会吗?”

杰罗姆本着脸说:“没。你看现在几点。”

霍华德看看他手里的怀表,“六点一刻……怎么可能?!”他望一眼窗外,一层浓云笼罩下,天幕全然看不见星星或者破晓的迹象,黑暗像有形质的实物,还在往窗口中扩散。“怎么会?”

“‘广域黑暗术’,”杰罗姆别扭地皱眉,“奇怪,这人总喜欢规模巨大的玩意。接下来,只怕就轮到下一种攻击组合了……”

“我不想听……还是告诉我。”

杰罗姆看到周围的人都等着,就慢慢说:“‘黑暗术’不是高深的技巧,但却十分有效,过份依赖视觉的人,处于无光环境会感到严重无助。死灵法师再用‘迷乱术’或者‘沸血术’攻击部分敌人,肯定会引发自相残杀。前者影响复数目标,后者只针对个体。所以,全部能战斗的人员,”他转脸对盖博说,“把刀剑交出来集中看管,弩箭卸下弹药。准备绳索,应对‘突发事件’。”

霍华德把长剑插进一只木桶,其他人也各自交出武器。盖博刚想把细剑放进去,就见到杰罗姆揭开阿诺德的蒙布。

“干什么?”他上前一步,冷冷地问。

杰罗姆平静地望着他。“不能留下可用的尸体。我只要破坏尸体的脑,用一根钢针从鼻腔向上刺,表面上看不出……”

“你不信神吧?”盖博打断他说,“看得出来。他是我的兄弟,我要把他‘完整’带回家。你应该把短剑交出来。”

“我经过耐受‘沸血术’的训练,‘迷乱术’对我不起作用。”杰罗姆感到对方的敌意在增加,尽量平静地解释着。“死灵师虽然是施法者,但可能跟随着人偶护卫,为了以防万一,我的武器不能离身。”

“这么说,在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你还全副武装,而且,‘敌人’一直都没出现……”

“难道我做过什么惹人怀疑的举动吗?我没有搭上性命作战吗?我不是护卫之一吗?”

“你……”盖博使劲摇摇头,“你在强盗出现时干什么去了?你刚才从女士的包里找什么?如果……如果你没来,我的兄弟也许就不会死!总会的命令让我跟你合作,可是你们这些……”

短剑出鞘让盖博闭上嘴,细剑也进入匹刺前的准备动作,一通乱响,木桶里的兵器又回到主人手里,霍华德紧张地抄起剑,向他直打眼色。

杰罗姆深深体会到无条件的信任对于合作的重要性,即使在品流复杂的杜松佣兵团,同伴间的关系还需要努力维系。协会冰冷的条例和报复机制起了类似的作用,但除了朱利安,他在协会谁也不信,“信任”不是他学到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嘲笑轻易付出真诚的人。看到保镖们团结一致,杰罗姆不由得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冷酷、严峻的永夜。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走到木桶边,把短剑投进去。

“我没有其他武器。”短剑离开他时,心脏不争气地跳动两下,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放开了浮木。“我明白你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很抱歉。但我还要建议,请把遗体的手脚捆起来——用两股绳索——为了能把他完整地送回家。”

“照他说的做,”盖博咬牙说,“把武器丢进木桶,人员集中起来,重伤者移到角落里安置。”说完,他把自己的细剑交给另一个保镖,手拿绳索去捆绑尸体。

杰罗姆感到众人在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也许是出于惭愧:他不止一次地带领大家从致命的困境逃脱,如果守在一楼,现在已经没有指责他的必要;但在他看来,这一切都由自己待人的冷漠态度造成——他人是自己的镜子——冷漠被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现在被清晰地感受到。

当大家各怀心事时,黑暗弥漫的很快,脚下的地板已经看不清楚,人像站在多雾的沼泽地。

保镖们都在盯着插满武器的木桶。这种时刻离开武器是明智的吗?人人都在盼望黎明到来,好打破杰罗姆的糟糕预见。不幸的是,直到黑暗吞没了彼此,灯光和火把只能照亮一小块空间,黑夜竟比刚才还要深,还要诡异。

黑暗中,他们听到楼梯“咯吱”脆响,两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登上来。

有人说:“讨厌,你们还没死绝吗?我费了多大力气,竟然这么不领情……只好再送你们一程……呵呵,拿好兵器,尽力砍杀吧!”

第一声尖叫在黑暗中炸开。

第十四章 旅程(一)

杰罗姆还是不相信,哪有人能发出这种尖叫?“迷乱术”专门攻击心智不坚者,一般人中招的几率有一半稍多,看来一群人里总有些孬种。www.65txt.com幸好尖叫的家伙没引起太大混乱,那人只是拉拉扯扯,倒没有暴力倾向。其他人咬牙苦忍,都默不作声。

听了一会,死灵法师也受不了了。

“停!停!不至于这么没用吧?亏你还长得高大威猛……”

大家一听,都在琢磨尖叫的是谁,杰罗姆却听出对方话里的含义:死灵师有一双夜眼!自己虽然也喜欢弱光环境,可是全然无光时同样睁目如盲。对方能够视物,战斗就变得极不对称……

——不行!得冒险扑上去!

打定主意,他就仔细倾听对方的位置。幸好对方不断说话,声音感情充沛,极富表现力,杰罗姆很快在尖叫中分辨出来。他心中冷笑,看你这回往哪跑!

大踏步向前,黑暗中连踩两个人的脚,等他确定前方再没有自己人,“破魔之戒”已经轰然爆发,对面的木石结构走廊被威力十足的“钢钉齐射”轻易洞穿,两面墙壁同时透了风。

感到流动的空气轻轻吹拂,杰罗姆长出一口气。

——这下好了!死灵法师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果然头脑简单……

没等他得意一会,一记重拳让他肠子打结,跪在地上全力呕吐,顾不得保持风度了。

尖叫的一位好像嗓子喊哑,突然住嘴,一时间只听到森特先生的干呕声。

死灵师好像刚从惊吓中回复,发出连串无意义的咒骂,大声喊出咒语。弥漫的黑暗散开成半圆形,像只碗把三个身影罩住。死灵师激活手中的水晶,光芒映照下,杰罗姆一边吐,一边抽空抬头看。

死灵师脸色惨白,枯瘦的手掌皮包骨头,脸上带着恼恨的神情,正狠狠盯着他;身边的家伙全身漆黑钢甲,脸部藏在全罩式头盔里,手持巨盾——盾牌上满是凹痕和水银液滴;杰罗姆只能安慰自己,这一次失手不算冤枉。对方有一个死亡骑士人偶,只怕正面较量自己也不是人偶的对手。

死灵师借着光亮检查了人偶被洞穿的几个部位,盾牌为了保护主人,不能完全遮蔽自己,死亡骑士持盾的手臂不住乱颤,似乎控制中枢受到部分破坏。再一阵抽搐,死亡骑士的盾牌“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把木地板砸开一道缺口。

“你这家伙!我的小黑被你打坏了!”死灵师大声斥责,“我花了两年才造成的!你拿什么赔我?!”说着说着就用手杖敲击对方的脑袋。“小黑,把他这玩意打碎来看看!”

没等他说完,背后墙一样的黑暗中冲进一个人——A·C·盖博判断形势,瞬间刺出两剑,死灵法师的胸腹之间,马上要出现两个对穿窟窿。

就在这时,死亡骑士不可能地以左足为轴,扭身挥拳,再次保护了主人——盖博先生也跪在地上呕吐起来。杰罗姆发现,小黑的左腿膝关节已经严重变形,人偶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轰然跪倒,披甲的身体响起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死灵法师趋前检查人偶的伤势,发出一阵悲鸣:“小黑,你没事吧?没关系,等我拿这两个家伙身上的‘零件’修好你……”

眼看有机可乘,杰罗姆突然前扑,捉住对方的足踝,“寒冰之触”已经发动,他几乎能听到骨髓结出冰晶的声响。

死灵法师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两人面面相觑一会,他才醒悟过来。

“原来……你是想害我!多么险恶的用心!”他活动一下冻住的腿脚,喃喃地说,“幸好这条腿刚走完三百公里,也该换了。”

杰罗姆一时找不到话说,自己今晚连续失手,没想到死灵法师的腿脚竟然属于可更换部件!对方的咒语马上展开报复,“弱能术”让他全身脱力,胸口空荡荡的,一口气没喘上来。

“还有别人吗?痛快点一起上!真令人费解,他们就是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死有这么可怕吗?非得挣扎半天……不识趣……”

死灵师一挥手,黑暗向后退缩,“碗”的直径扩大,把剩下的人都包裹进来。

死灵师点点数,“……十四、十五,嗯,还真不少……难道我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喂!你们怎么活到现在的?”

剩下的人眼看两个主力趴在地上,斗志全消,只剩祷告的力气。死灵师嘴里废话,从身边取出一些粉末来。

“我不折磨你们。虽然有人声称死灵法师喜欢虐待人,但是传言大多不准确,我们还是很有同情心的。你们要好好对别人澄清呦……不对,死了就开不了口……没办法,只好随它去……”

“死亡术”的咒语响起,杰罗姆奋起余力,在施法快完成时猛撞死灵师的小腹。咒语被打断的同时,死亡骑士伸手摁住了杰罗姆的脑袋,额角和地面发出摩擦声。盖博手中的细剑趁机插入敌人甲胄的接合部位,没等他反应过来,死亡骑士的右手已经抽在他脸侧。如果不是这条手臂在控制中枢受损时无法发挥全力,拍击的力量足够击毙一头成年黑熊。眼冒金星扑倒在地,盖博的脑袋也落入死亡骑士的掌握,稍一发力,他只觉得眼珠都要跌出眼眶,耳鸣带来的尖锐噪声就快把鼓膜戳破。

“你……干的好事!”死灵师脸色发青,望着杰罗姆说,“我只记了一个‘死亡术’,这下只好用‘酸雾术’烧死他们!如果肯配合我工作,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残忍的场面?这样吧,过一会我要用你的皮来作画,只要你好好看完,我就破例让你活着——不过没有皮……嘿嘿……”

“请住手,先生……”

所有人都盯着站出来的造化师露丽,她擦擦眼泪,抽噎着说:“……请放开他们……今天你杀害的性命已经太多了……”

死灵师瞳孔收紧,脸上的筋肉抽搐着,往空气里嗅嗅。“伊素格果然没骗我,是有个死对头还在喘气……”他收起造作的表情,整张脸忽然被一道道皱褶填满。“如果你不在这堆杂碎中间,我干嘛替活人卖命?”他脸容扭曲,不知是哭是笑,学着露丽的语气尖声说,“……今天你杀害的性命已经太多了……请住手吧!”

声音里包含的怨毒让所有人全身发颤,露丽面无血色,身体一阵摇晃,背后的薇斯帕支撑住她。“坚强些!别让这种人得逞!”

死灵师抽吸着笑起来,“感情不错嘛!我会叫你们一直也不分开……制成最精致的人偶,留着慢慢用……”

露丽擦干眼泪,努力抑制声音里的颤抖。“请你把他们放开,我不会再多说了。”

“这样啊……如果我放过他们,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盖博面容浴血,含糊地叫骂着。“懦夫!你的胆量只够要挟不懂反抗的人……像个男人一样和我较量!”骂声在小黑加强握力时变成一阵痛叫。

杰罗姆才懒得白费力气,心想充英雄的骂人都要小心措辞,还是当歹徒痛快。他无力地拉扯死亡骑士披着钢甲的手背,嘴里含混地说:“饶了我吧,大爷!我还有两个女儿……她们还指望我呢……”自己人听到他的求告,都难受地转过脸去。

死灵师眉毛也不动一下,小黑一发力,森特先生就住嘴了。

“这个废物也值得你救吗?”死灵法师冷笑,“我倒是挺喜欢他的个性,没办法的时候就该识趣点……你只要不反抗,我可以让这些白痴活着……”

“先生,你搞错了。”露丽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从没伤害过别人,但是你必须为自己的亵渎行为付出代价!”

死灵法师眼珠乱转,嘴角下弯,却发出一串怪笑。“那就死吧!反正你的尸首跑不了!”

咒语响起,死灵师和造化师同时开始施法。露丽面前出现一道圆形法阵,杰罗姆曾见过的、长得像鸭子的怪物出现在法阵正中。

死灵师发出一道即死法术“死亡一指”,枯瘦的右手食指缓缓指向对方的心脏部位,即使强壮的战士,也可能无法抵抗这一强力法术,露丽眼看要被瞬间杀死。器皿破碎声传来,造化师周身环绕紫色光带,“死亡一指”被“小型法术偏转”化解——施法者是一只长着透明翅膀、身长不足一尺的小精灵,似乎是从打碎的玻璃瓶里突然冒出来。

一轮施法结束,死灵师没能拿下对方,造化师身边出现了两个小生物。小精灵不断对主人施展各种防御法术,接下来是一道“防护火焰”;鸭子似的怪物使劲咳嗽两声,等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它,才鼓起全身绒毛,像狂欢节的焰火一样熊熊燃烧,一步步逼近死灵法师。

死灵师补充一道“火焰护盾”,鸭子放射的热量不能伤害对方,只好示威地叫两声,收起火焰外壳,回到主人身边。这时,第三个小怪物从法阵中现身:它长着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上去像一团软泥,张嘴吐出一道绿色液线,把死灵法师的长袍整个溶化掉。

半裸的死灵师顾不得羞耻,赶紧施展“防护强酸”,死灰色皮肤已经被酸液灼伤。若不是杰罗姆的脑袋还在别人掌握中,现在就要不断摇头——不管施展多少防御法术,造化师召唤的生物毕竟越来越多,正确的方法是尽快施展“隐形术”逃命、或者利用人质要挟对方……

——不对啊,我不就是人质吗?

想到这里,他瞧瞧另一边的盖博,无声施展“电传送”。

蓝光闪动,森特先生顺着死亡骑士的钢甲向上流动,重新出现时骑在对方的肩膀上,手臂用力,小黑的脖子应声扭转180度。杰罗姆害怕人偶的控制中枢在胸腔内,随手拔出盖博的细剑,从甲胄的领口刺进去,还搅拌了两圈。直到盖博的脑袋被松开,他才擦擦脸上的灰尘,坐在盔甲上观战。

死灵法师已经慌了手脚,连杰罗姆逃脱也没注意到。召唤生物又增添两个新成员:蜂鸟般的怪物放射电流,另一只猫头鹰似的则正在施展“音爆术”。

——小气的家伙……明明有这么多帮手,整天眼泪汪汪装可怜,这次我才不帮你!

小怪物们越生猛,杰罗姆的不满就越严重,原本只要他施展“解除魔法”,死灵师马上就得被火烧电灼转眼完蛋,可他硬是袖手旁观,还不时发出夸张的赞叹声,让对面的露丽脸色非常尴尬。

鸭子突然放出“火球术”把屋顶掀开一片,破碎的砖瓦接连落在死灵师头上,气浪使四周的观众掩面后退。死灵法师被对方的气势震慑,随着“火焰护盾”的解体,终于支撑不住,嘴里大声喊道:“别再走近了!我要宰掉人质!”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

杰罗姆心想,你早干什么去了!非等到脸面无存才认输?看来把事做绝不仅需要恬不知耻,还得准备承受众怒……一想起自己的任务,杰罗姆不由得一阵心烦,自己也在截断别人的退路这个事实,令他第一次产生了反对协会决议的念头。相比之下,自己和眼前的混蛋差不了多少。

“我还会回来的!你等着!”死灵师冻得直哆嗦,依然态度强硬。“这两个白痴得跟我走!等我、我离开半小时,再把他们扔在半路……对!就这么办!”

他显然没受过这方面的系统训练,连谈判的基本原则都没搞清楚。杰罗姆想着自己的心事,居高临下地发现对方有些谢顶。

其他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死灵法师被异样的眼光看得发毛,一步步后退到小黑身边。“小黑,还能站起来吗?”声音发颤,原来的威风没剩下半点。

“你死期到了。”满脸血污的盖博沉声说,“转过来,面对面动手!”

死灵法师又惊又怕,转身只见对方的拳头。饱含愤怒的重拳直接把脖颈摧折,屋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感到抱歉。

杰罗姆在他倒地时全身一震——这种死法太可耻了,自己也会落得同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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