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 xp1024.com
《孔子》


第一章 第一节

先师孔子去世以后,我也仿效其他弟子,在城北泗水畔的孔子墓附近结庐,服心丧三年,然后移居到这深山里,勉强糊口度日至今。时间过得真快,孔子离开我们不知不觉已三十三年了。这些年里,我一直尽量避免和世人交往,虽然远离孔子墓,我想这一辈子,也就是在有生之年,在这里侍奉先师。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想孔子之所想,就像现在还侍奉在他身边一样。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除了每天打发时光以外,别无所能,更想不到会有益于世。

是的,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也听说在我们服丧三年以后,高足弟子子贡又服丧三年,前后一共六年。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早就料到子贡会这样做的。三年服丧期满的那天早晨,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七十多人准备各奔东西、自谋出路,于是由统管行装的那个人打头,按顺序向子贡辞行。三年里,子贡独立承担服丧期的全部事务,要是没有他的资助,我们的服丧也实在无法坚持下来。

一进入子贡的房间,每个人都和他紧紧拥抱,然后大家又互相拥抱,泪水涟涟,依依惜别。我也在屋子里和大家告别。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孔子墓旁新修了一座茅庐,子贡那年四十六岁,他还要继续守墓三年。

我对子贡这样侍奉先师的虔诚大为感动,但这种做法并非我们这些人所应仿效的。再说能继续侍奉墓侧的,子路、颜回死后,就是子贡、也只有子贡一个人。

刚才我提到子路、颜回,这些师兄的名字至今没有湮灭。你们各位今天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呀!子路六十三岁、颜回刚刚四十一岁,就都先于先师去世了。

问我吗?我比颜回小五岁,但已经不知不觉地比颜回多活了三十年、比子路多活了八年,现在快到孔子先师去世的七十三岁了。马齿徒增,令人惭愧呀。不过,这也是天使所然,我打算这一生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思无邪地生活。

诚如各位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士般的日子,耕种些许薄田,生怕沾染上世俗的污脏,与世无争,我行我素。我想,心胸宽阔的孔子不会责备我的,我似乎听到孔子的声音:你就这样子过吧!其实孔子本来就很想过着我现在这样的日子,他简直想得不行!我,只有我一个人最了解孔子的这门心事。

但是,孔子没有这样做,也不可能这样做。为着使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能稍微变得好一点,为着社会上遭受不幸的人越来越少,哪怕少一个也好,他日夜苦心焦虑,努力弘扬自己的主张:“对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不能视而不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开这芸芸众生嘈杂喧嚣的人世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不和被称为‘人’的朋辈们一起生活,还能和其他什么一起生活呢?总不能与鸟兽为伍呀。”——孔子含带寂寞感的声音萦回在我的耳际。这是孔子的自言自语呵。

不过,孔子不会有律己的标准来要求像我这样连他的弟子都还不是的人,孔子有着极其宽厚的襟怀。“想进山就进山吧!”“洁身自好地生活吧!”“这样过就很好。”——进山以后,我已经好几次听到孔子这样宽宏亲切的声音了。

你们提出天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在的,孔子讲的那么多话,我们感到最难、最怕的就是这个“天命”。到底天是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说天何言哉,正是如此。天不开口。四季运行,周而复始,万物生长。然而天不开口说话。

孔子确实说过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我记得这是他结束亡命、游说的生活,回到鲁国时对等候他的众多弟子说的。总之,这是他晚年的言论。你们是对孔子的这句话不理解吧?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不做任何解释,让大家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深奥含义。

在给孔子服丧的后期,子贡领着大家一条一条地阐明孔子生前的言论所具有的生命力,并且采用准确的形式,把孔子原话记录下来,我也旁听过这种讨论会。刚刚开始这种聚会的时候,有好几个晚上,大家围绕着知天命、畏天命、何谓天、何谓命,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当时我尚未从伤悼孔子的悲哀中完全摆脱出来,虽然忝坐其中,但与争论孔子言论深刻含义的整个气氛相去甚远,所以现在也记不清楚争论的结果将天命归结到什么地方。

天命自然如此,天原本又是什么呢?孔子所认识的天又是什么样的呢?自从我住进这山村以来三十余年,每年都好几次思考“天”这个问题,而且进入孔子所说的“天命”这句话里去思考,可往往不着边际地兜了个圈子又折回到原地。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看来我只能谈谈自己的认识过程。啊,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暂不回答吧,这样不至于出差错。让我考虑一两个月,把我的想法归纳整理一下,再给大家讲述我对孔子关于天、天命论述的认识。

孔子去世三十三年了,听说你们这些优秀的年青人在他生前施教的讲学馆里从各个角度探讨孔子的教谕,这实在令人高兴,也令人放心。

我总觉得,孔子似乎前不久才离开我们,可是三十三年的岁月改变了一切。孔子晚年的弟子里,在老师殁后,有的应聘,仕于诸侯,有的隐逸,不求闻达,大家各奔前程。子贡守墓六年,如果继续留在鲁国国都,那么孔子的情形与现在也会有所不同,但子贡原是卫国人,而且那时年纪也将近五十,所以不得不回到祖国卫国去。

还有子夏、子张、子游等孔子晚年的弟子在服丧三年以后,曾经坚持过一阵先师的讲学馆,后来听说他们对“礼”的解释歧异,观点对立,分成几派。再后来,就逐渐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是这样的吗?子夏回到祖国卫国,子张、子游虽然他们的祖国陈、吴已经沦亡,还是回到各自的故乡去了。要说年轻的话,他们也就比我年轻十岁左右,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再说,这些孔子高足在黄河、淮水流域和中原各地宣讲孔子教谕,有力地传播了孔子学说。

尽管如此,在鲁国的讲学馆里,有关孔子的一切,都已经由孔子晚年的弟子移交到担负着今天这个时代重任的你们的肩上。孔子殁后,他的学说正在由他所不认识的一代人继承、发扬。这就使我完全放心了。

不是吗?你们正在搜集、整理孔子的全部言论,不让它有任何遗漏,然后还要正确理解、准确诠释——光听你们这么说,就知道这是一项艰巨浩大的工程。孔子生前,我侍奉在他身边,那时只是漫然度日,现在想起来。实在后悔莫及。

各位特地到这里来,我总得讲一讲你们想了解的一些事情。你们提了几个问题,今天我就选“孔子及其学生与我的关系”这个题目,虽然没有准备,这个题目还是能讲的。其他几个比较深的问题,让我做些准备,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讲。

也许你们都知道,我和其他弟子不同,我是半路上糊里糊涂地混入孔子学生队伍里去,然后留下来侍奉孔子的。孔子晚年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并不是受什么人的指使遣派,而是自己主动给孔子的学生打杂,只不过时时留心,一有闲暇,就尽量靠近孔子,好聆听他的教导。我要是说自己是孔子的学生,一定会被孔子见笑,其他学生也会面露窘色。

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我的身世谈起。现在太阳还很高,我准备天黑之前讲完,免得你们回去赶夜路。

我生在蔡国。我已经好几年没谈论我的祖国了。可一提起她来,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灰尘弥漫的土房屋的村庄,环绕四周的稀稀落落的桐树林,还有远处汪洋流淌的汝水,一股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据说,周武王弟蔡叔度为了统治殷代遗民,分封于颍水、汝水流域,始建蔡国。当时的国都不是我出生、成长的新蔡,而是汝水上游的上蔡。

不知道什么缘故,建立蔡国的蔡叔度在武王殁后,反叛周朝,结果惨遭失败,国破人亡。但是,他的儿子胡重建家园,使蔡国命脉勉强得以维系。想起来,蔡国从建国开始,就注定了动乱不安的历史命运。

蔡国定都上蔡的时候,赖以周朝的庇护,在中原诸侯各国中也曾显赫一时,不过这是周朝鼎盛时期的事,不久中原四周的吴、楚等大国的势力伸进中原,便开始了蔡国悲凄惨澹的历史。

要说是一部苦难史,中原诸侯各国都有着共同的历史命运,而蔡国的大部分苦难史则是和南边的邻国夷狄楚国的争端联结在一起。

蔡国定都上蔡历经十八代五百年,其间遭受楚国的压迫数不胜数,最严重的要算是十三代哀侯时,楚文王借故大肆讨伐。当时蔡国民不聊生的惨状,通过各种形式口承流传下来。继之十八代灵侯时,楚国又借故谋杀灵侯,以至国破家亡。两年后,平侯迁都新蔡,重建国家,但这也是楚国策划的阴谋。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虽然得以重建,却被迫沦为楚的属国。我们就是在听着这国家悲惨屈辱的历史中长大的。

总而言之,蔡国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时代宣告结束,开始了新蔡时代。平侯二年(公元前529),即我出生前十三年,蔡国迁都新蔡。

少年时代,我好几次听大人们讲旧都上蔡是如何如何地美好。虽然它的历史多灾多难,但能够成为五百年的王城之地,一定具有匆忙营建起来的新都新蔡所没有的独特的优点。但是,对于生在新蔡、长在新蔡的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大人们的絮语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大人们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沿汝水北上,第四天到达旧都上蔡,那的确是一座很大的村落,道路纵横交错,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本地人、外乡人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这是迁都新蔡以后,城里移居来的人新建的街市。

离村落不远,横卧着荒废的上蔡城邑,其实就是平原上的一座废墟。护城河已被填埋,城墙到处崩溃坍塌。这残垣断壁的城墙圈围着一片废墟。

我们登上城墙的一个缺口,颓坏倒塌的无人居住的土房连绵不断,掩没在杂草蒿莱之中,只有三五成群的柏树、银杏、槐树、柳树蓊郁茂盛,直指云霄。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大人们十分亲切熟悉的通衢大道已被荒草吞没,寻觅不到昔日的半点遗痕。一眼望去,废墟的面积将近新蔡城的两倍。

城墙的步廊相当宽阔,可以操练士兵。我们站在步廊上,凝视着这由一块块方形街面构成的旧都破败的残骸。这时,几群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列着各种阵形从废墟上空俯冲下来,斜切而去。只有它们还活着。那鸟群严整壮美的雄姿,至今还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因为见过旧都上蔡的废墟,我们这些生在新蔡的少年都觉得新都新蔡的城邑十分美好壮观,在那里生活感到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充实感。

现在把话题拉回来,多少年来,不知道是什么命运的捉弄,蔡国一直遭受楚国的欺凌。只有一次,那是迁都新蔡以后,蔡国和吴国结盟,也可能是慑于吴国的压力,也可能当时的局势使蔡国不得不如此而为之,总之,竟然和吴国联合伐楚,而且在柏举一战中大破楚军主力,横渡汉水,以胜利者的姿态踏进楚都郢。那是昭侯十三年,迁都以后二十三年的事。那一年我十一岁。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大破不共戴天的宿敌楚国的消息使蔡国举国上下欣喜若狂,沉浸在异样的兴奋之中。在与夷狄楚国的几百年关系里,只有这一次,我们西周王朝的家族、姬姓之国蔡国才解了心头之恨,多少出了一口气。

可是,过不多久,楚国开始疯狂地报复这一箭之仇。十二年后,即昭侯二十五年,楚国大军突然将新蔡城围得水泄不通,逼迫蔡国迁都楚国内地。对于这种不问可否的强制性决定,蔡国只能逆来顺受,俯首听命。在这国家陷于极度混乱的时候,吴国又乘机插手进来。

吴国抢在楚国之前,不宣而战,一夜之间重兵占领新蔡城邑,强迫蔡国迁都到遥远的吴国属地州来。这次迁都如此突然迅速,简直令人措手不及。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不言而喻,所谓迁都就是改封领地,而改封领地并非整个国家原封不动地迁移,有一半人无法迁居生活,只好作为遗民留在新蔡。

现在,我把楚军入侵蔡国迁都州来这一段历史稍微详细地讲一讲。上面已经说过,昭侯二十五年(公元前494),当漫长的寒冬刚刚过去,汝水渐暖的时候,楚军突然兵临城下,浩浩荡荡的战车铁桶般地包围了新蔡城。

楚军昼夜不停地构筑工事,从大门到数町筑起了宽一丈、高两丈的壁垒,把城内外的交通全部切断,同时战车兵团完全控制了东西南北所有的城门。

当时,蔡国的主力部队驻守在边疆,卫戍力量最为薄弱,所以面对楚军束手无策,只好任其为所欲为。

壁垒完成以后,楚军就地安营扎寨,开始向蔡国居民喊话劝降。有那么几天,害怕楚军攻城的一部分居民,每天早晨,分成男女两群,投向楚军营垒。但是,屈服于楚军淫威出城投降的居民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居民依然原地不动,坚守城内。

过了几天,街头巷尾流传着蔡国国君打算接受楚军要求,决定迁都楚国内地的消息。由于楚军的壁垒把郊外的人们完全阻隔于城外,整个城市出奇地宁静,洒落在街道上的春日阳光显得格外地虚无空荡。

入秋以后,迁都的流言终于变成了现实。街上张贴的布告明确写道:蔡国定于近日迁都江水(扬子江)以北、汝水以南的地区,全体居民即刻准备,不得有误。

整个城市一阵骚乱不安,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因为每个人都有许多事需要冷静地考虑。

接着,大家又对即将迁往的新都议论纷纷,可一谈到该准备些什么,怎么准备,谁又都一筹莫展,竦然不安。

人们在惶恐不宁的气氛中过了年,迎来了昭侯二十六年。霸占城外的民房农户做兵营的楚军依然包围着新蔡,但看不出有什么新的动静。过年以后,虽然又张贴了迁都的布告,街头却意外地平静,没有引起骚动,甚至春夏之间还流传过取消迁都啦、新都换了地方啦各种各样的消息。

到了夏末,贴出的布告正式宣布定于十一月迁都江水、汝水之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区,要求全体居民立即着手准备。这时,新蔡才乱成一团,而围城一年多的楚军也开始撤兵。

楚军一开始收兵,大家都感到迁都已是不可改变的了,而且时间迫在眉睫,但尽管如此,人们还只管东奔西窜,根本看不到迁都的任何准备。和前一次的上蔡迁往新蔡的国内迁都不同,这次是迁往异国,而且是楚国的内地,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濒临死亡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起万料不及的事件。,离迁都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吴国的军队和战车突然蜂拥而入,全副武装的士兵占领了城邑的各个城区,战车开进所有的广场,街头到处燃烧着吴兵点燃的通红的篝火,整座新蔡城笼罩在一片紧张恐怖的黑暗气氛之中。

有任何人指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逃出城邑,除了身上穿的,两手空空,跑到汝水河畔避难,堤上堤下、桐树林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群。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在这些人们中传播,一有新的消息——不管这消息来自何处,马上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去。

吴军入侵,无疑是对蔡楚相通、企图迁都楚国的惩治。这样,蔡国只好打消迁往楚地的念头,事实上也是这样决定的。这项决定对于百姓来说,似乎能稍稍宽松一下心头的郁结,其实并非如此,不迁往楚地,但不是说取消迁都,而是必须遵照吴国的旨意,迁到吴国某地去。迁往吴地也可以,然而有消息说,吴国指定的地点却是荒凉贫瘠的瘴疠之地。

正当这种风闻盛行的时候,似乎为了证实它的真实性,又传出了亲楚派公子驷死亡的消息。公子驷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但极端严重的事态正降临在被四方形护城河圈围的蔡国国都上却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当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漫漫长夜渐渐消退,晨曦从汝水流淌的河面泛泛溢出的拂晓时光,传来吴军已从城里撤走的消息,于是遇难的人们成群结队地返回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城邑。

这时,又传说蔡国的执政者已于昨夜在吴军的带领下出发前往吴国属地州来。州来就是吴国指定的、代替楚地的新的迁都地点。至于昭侯是否已去州来,还是仍在王城,看来谁也不知道。

回到城里一看,昨晚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幻梦,吴国的士兵和战车已经无影无踪,街道上残留着一堆堆篝火的遗迹。不大一会儿功夫,城市又恢复了平时模样。

下午,传来令人痛心的消息,说公子驷是奉其父昭侯之命和吴军交涉时被杀害的。到了晚上,昨晚的传闻得到证实,人们被正式通告,蔡国定于十一月初迁都州来,全体居民各自设法搬迁新都。当时离十一月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满抱怨。这个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两三天以后,又听说蔡国历代先君的坟墓将迁往州来,为此要在王城举行哭陵仪式,但是大家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不久,迁都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们在汝水河边的高地上望着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的队伍缓缓移动。蔡国和吴国的两支军队前后护卫着政府首脑一行,他们的后面紧跟着成群结队的人们,出王城、过城邑,来到汝水河畔,然后登上无数的战船,向上游驶去。

有那么几天,我们看着迁往州来的人群不断地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城邑,向汝水之津走去。后来,我又在汝水的堤坝上为我们的一门家族送行,无论是送行的人,还是上路的人,都没有动情地感慨,似乎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面对着令人心悸的灾变,依然保持着镇静和沉默。

我刚才说到一门家族,那个时候,一家一族,一般都从事烧陶、制造骨器之类的工作。我和双亲缘分浅薄,幼时相继失父丧母,但我的祖先世代都在王城里造币,有自己的作坊,祖父、父亲、叔父都终生埋头于这个工作。这样子推算起来,我想我的祖先就是殷民,虽然国家灭亡了,但保留着丰富的制造青铜器的精湛技术,好像我的父亲、祖父也是这么认为的。

也许由于我双亲早丧,所以没有继承这份手艺,而是在治水工地上打打小工,自己还想将来在这方面干出点名堂来,可偏偏就在这时,赶上迁都。不过,要是我们这个家族和殷人有着血缘关系,那可以说已经体验过亡国的滋味了。

当整天为迁居州来的人们送行感到厌倦的时候,留下不走的人就在这荒凉空荡的城里转来转去。从空房的数量来看,大概一半人搬迁,一半人留下,大体上说,认为到州来生活更加方便的人迁走,而担心背井离乡无法过日子的人留了下来。

刚才我说到迁居州来和留下不走两部分人各占一半,这只是指新蔡城里的人,城外广大地区依然居住着农民以及其他各种职业的人,他们都觉得离开本乡本土无法生活。所以,总的来看,留在蔡国不走的人要比搬迁的人多得多。

我们在废墟般的街头巷尾游逛着,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这里再也不是蔡国了,只是曾经有过蔡国而已。然后,被祖国抛弃、或者说被祖国遗忘的蔡国百姓将作为没有国籍的人今后还要在这块土地上设法生存下去。

这些蔡国遗民担心楚、吴军队又要入侵,为了自卫,必须集结在一起,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城东南,搬进空房居住。

但是,这座被遗弃的城邑却安然无恙。也许楚、吴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把这儿作为缓冲地带,当前双方都不得染指。的确,要是吴军进城,楚军必定进城对抗,反之,如果楚军进城,吴军也不会袖手旁观,这样,蔡国故土无疑将化作悲惨凄绝的生死决斗的战场。

幸运得很,可怕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半死不活的城邑度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死一般的城镇又开始复苏,空无一人的王宫宅第很快变成了市场,各种各样的店铺开张摆市,吴国商人、楚国商人进进出出,还有陈、郑、宋等邻近各国的人们,这些外来者看到我们蔡国人,都主动举手打招呼。

我们蔡国遗民也开始忙起来。要吃饭就得干活,活倒有的是,到王宫市场去,哪儿都要劳动力,劳力立即变成蔬菜和粮食。我们还到郊外农村运来蔬菜,换取其他国家的东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忙碌,似乎国家灭亡,城邑反倒繁荣起来。

我们是蔡国的遗民、蔡国的弃民,要说遗民、弃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许许多多。在这几年、几十年间灭亡的徐、州、肥、莱、萧、舒、庸、梁、邢、江、温、黄等国的百姓,每天不断地涌进新蔡这个不可思议的国际市场。

无论是战胜国的国民,还是战败国的国民,在这里,大家都平等相处。战胜国也许有一天也会遭到亡国之祸。吴、楚、晋等强国、大国的商人的确多少显示着某种自信,但国家之大小、国力之强弱,是执政者之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在这里,只能靠自己来维护自己。

的确如此,自己的祖国战胜了别国,并不因此就能保证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相反,自己的祖国战败沦亡,也并不因此自己就蒙受多大的灾难。本来这块土地就到处充斥着不幸,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宫市场是所有国家不幸庶民的集中地。这里有多少没有脚的人呀!他们的脚不是在战斗中失去,而是因为滞纳地租、滞纳贡物(粮食)被本国官吏砍掉的。没有人怜悯他们。要是同情他们,自己也就失去生活的信心。市场上摆着许多屩(麻鞋)和踊(假肢),踊的价格要比屦贵得多。

我们这些蔡国遗民居然又过上了心情舒畅的安宁生活。大约一个月以后,有关昭侯的新的传闻在遗民居住区广为流传,弄得满城风雨。原来导致迁都州来的那天夜晚的吴兵进城正是昭侯本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切都按照他事先的安排顺利进行。说起来,即使这样也不足为怪,本来蔡国就挟在楚、吴两大强国之间,亲楚还是亲吴,长期以来就是蔡国执政者头痛的难题。

如果传闻属实,亲吴的昭侯和亲楚的公子驷之间旷日持久的纷争在吴军蜂拥入侵的那天夜晚才得以最终解决。一切都是昭侯的预谋,他周密布置,引兵入城,命令大夫在混乱之中杀死公子驷。

在这种对昭侯的纷纭议论之中,多灾多难的昭侯二十六年过去,进入了昭侯二十七年的春天。漫长的寒冬结束以后,汝水上下船舸争流,渡口又开始繁忙热闹起来。这时,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是楚国正在建造一座新城,准备收容没有迁往州来的蔡国遗民,一旦新城竣工,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都得搬去。

虽然事出意外,但退一步想,也不是不可理解的。本来蔡国已向楚国保证迁都楚地,就在付诸实施的最后阶段,一夜之间,迁都地点被吴国抢走。这样一来,楚国把蔡国遗民集中迁居楚地,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的了。

这条非同小可的传闻使蔡国遗民惊恐万分,犹如自己的生活道路突然乌云密布。他们作为遗民只要还在蔡国故土上生活,就得不到任何国家的保护,不过也正由于没有任何国家的保护,还享受有一定的自由。要是被收容到楚地去,必然失去一切人身自由,成为当牛做马的奴隶,所有的年轻人都被征兵入伍,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当传闻还只是传闻的时候,虽然心情也感到黯然沉重,还总有点半信半疑,可是过了不久,这些传闻成了实实在在的事实。

一个月以后,一天深夜,我们被邻居叫起来,跑到屋外一看,只见附近的广场上燃起一堆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十几个说是从汝水中游农村逃过来的蔡国男女遗民。

据这些三更半夜的不速之客说,现在楚国士兵正在动员上蔡周围地区的渔民和农民,让他们迁居到指定的楚地去,说是给一年的准备时间,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楚国心血来潮,改变主意,也许今天就会把大家强迫赶去,所以他们慌慌张张地逃出来。

听了这些人的话,看来迁居楚地不是传闻,在边境地区已准备实施了。逃到这里来的人们,也并不认为这里安全,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先到蔡国遗民集居的新蔡城心里总踏实一些。

不知谁说了一句:“楚国大概想,国都被吴国抢走了,留下来的老百姓该是我楚国的了。”

又有人说:“话虽这么说,可叫人烦透了。”

但人们对此束手无策,这就是亡国遗民之为遗民的可悲之处。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到市场干活,听一个从郑国来的商人说,楚国军队驻屯在离这儿走三天远的村落里,很可能最近就要过来。于是,我决心立即离开新蔡城。要是我被楚军劫往楚地,那么我的一生就全毁了。

我到最近几乎每天都在市场碰面的一个宋国商人经营的店铺里,由店老板出面,介绍我入伙一个运输队,往宋国国都贩运物品。那个时候,年轻人都被征入伍,所以无论到哪里,只要是年轻人,就受欢迎。

就这样,我和十来个宋国人一起离开新蔡城,经陈国前往宋国,这种旅途生活说自在也自在,说艰苦也艰苦。我们把石料运到陈国国都,再从陈国把大水缸运往宋国国都,一路上,只要听说大兵来临,就躲到乡下、避于山中,有时还藏在船上。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旅行,所经之处,只见兵祸深重,山野枯槁、田园荒芜,有的村庄饥馑粮荒,有的村庄到处都是孤儿和残疾者,当然,人心也变得粗野暴戾起来。

从新蔡城到宋国国都商丘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说是到了宋国国都,其实并没有进城,只是在睢水支流的农村歇息一下,恢复长途跋涉的疲劳,然后再找其他力气活干。只要不挑挑拣拣,找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

生活在宋国,竟然没有异国之感,大家都说,宋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中殷代遗风犹存。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宋国建国的这块地方,古时候曾经是殷代都城,周灭殷取得天下的时候,殷王族中的一个人被分封于此地继承殷祀,于是就成立了宋国。

从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今天的宋国是古代殷朝留在中原上唯一的遗物。即使同是中原诸侯国,国情相异,能处乱世而理朝纲实在是不容易的。

一提到宋国人,大家往往含有戒心。殷人创造了高度的文化,对利害得失关系十分敏感,这一点宋人也是如此。在新蔡的王宫市场上,其他国家的人就对他们敬而远之。

不过,我和宋国商人总算还合得来,因此,他们让我参加贩运队,使我终于来到这宋国国都。这一切也许都应该说是我的血管里流动着殷人的血所注定的。

好了,这次就暂时讲到这里吧,让我整理一下下一次讲话的内容。无奈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有的地方记不确切,开场白长了一点,不过在我谈及我和先师孔子及其学生之间的关系之前,让你们知道我的祖国蔡国以及我这个小人物的经历,你们会更容易理解我以后所讲的故事。

刚才外面疾风骤落,天渐溽热。如果诸位漫步四周,一定心旷神怡。山村荒寂,但初夏晚风拂动山林,别有风味。

第一章 第二节

现在我就接着上次继续讲。抵达宋国国都以后半个月左右,我们十几个人到离这儿要走五天路程的北部农村去挖水渠。那是一个十分偏僻的村子,柳树很多,地上蒙着一层白沙。我们的工作就是挖三条水渠,引济水支流的水灌溉农田。这一带土壤含沙量很大,宜种柳树,到处绿树成荫。水渠半个月就挖完了,我和另外两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年轻人留下来,又帮忙了一阵春播忙。

活忙完以后,打算明天就返回宋国国都。这天傍晚,我们轻松地从地里往_回走。来到村口,村里一个人又给我们介绍新的工作,说是从卫国经曹国来了十几个有身份的人,今天已经进村,他们还要经宋国到陈国去,要我们负责他们一路上的一应杂事。我们觉这既不是累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

我们跟着他们,沿着白沙铺的小路,来到这个村子最大的一农户跟前。这是这些远方来客下榻的地方。

还没走进农户宽大的庭院,就听说这一行人到离这儿不远的山丘下散步去了,我们站在甬路上向他们张望。村南一带,鼓着几座大小山丘,整个山丘覆盖着沙子,连一棵树也不长,但山丘与山丘之间,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柳树,一派幽闲恬静的景象。

最靠跟前的大山丘脚下有几个人彳亍,一个身材修长的人缓缓地走在前头,五六个人随从般地跟在他后面,也缓缓地走着,他们不时停下来交谈些什么,然后又继续前行。

我们就在门外等他们回来,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我们不敢贸然闯进他们的房间。这时,他们中一个人发现了我们,便朝这边走来。

他来到我们跟前,也没问候致意,指着下榻的农户,让我们明天中午带着行装到这儿来。说完,转身回到山丘那边去。他年纪很轻,装束齐整、说话简练,那神态、做派与当地人迥然不同。

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些旅行者正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孔子,虽然离得很远。说起来是四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到我们跟前来的那个人是他们一行中最年轻的子贡,当时他二十九岁,比我大四岁。

这一阵子,我经常回忆起那初夏黄昏远远望见孔子的情景,而且总想知道当时孔子对身旁的子路、颜回、子贡等弟子们说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颜回、子路、孔子都早已过世,如果还有人健在的话,就是子贡,也许他可以告诉我,可惜我住在这深山寒村里,子贡音信渺茫。

现在还唠叨这些往事全无济于事。你们也许会问:当年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了解得到,为什么不问个明白呢?

说起来惭愧,我避居深山二十年以后,才知道当年孔子行走的山丘名叫葵丘,正好在孔子出生前一百年(公元前651年),以齐桓公为首,鲁、宋、郑、卫等当时争霸中原的各国诸侯聚首这个葵丘,缔结不改变黄河堤坝的盟约。这还是我从一个熟悉齐国掌故的朋友那里得到的知识。

孔子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段史实,正是为了向弟子们讲述这段历史,才选择葵丘脚下的农村住宿,才到葵丘山麓散步,我很想知道当时孔子对子路、颜回、子贡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据我所知,当时缔结盟约都采取以动物为牺牲,举行歃血的传统仪式,但葵丘会议并没有这种庄严肃穆的举动,只是把一纸盟约供奉在捆绑的动物身上。

孔子对这个盟约有什么评论呢?——我这么说,因为至今还非常想知道他的谈话内容。

孔子对被称为中原第一个霸主、其实也不过如此的齐桓公很不以然,但他对齐桓公主持缔结不以黄河水为武器的盟约还是坦率地表示敬佩。缔约之前,滔滔黄河水一定被利用于无数次的战争,每次都冲决农田、毁坏村庄,使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孔子五十五岁时离开鲁国,亡命、游说列国达十四年之久。且不说我在他亡命的第五个年头在葵丘见到他,就说这十四年中有一半左右的时间住在卫国,最近我常想,这莫不是为了让能够随心所欲地利用黄河水的卫国来恪守、也就是监督履行不改变黄河水道的盟约吗?当然,这完全是我的臆测,你们不可当真。

我不知道齐桓公是什么样的执政者,也不知道孔子对齐桓公怎么评价,不过在这里,我要向葵丘会议的齐桓公表示敬意。葵丘缔约二百年来,时代嬗变,盟约却严加遵守,黄河之水没有一次用于战争。尽管战乱连绵,国无宁日,但人世间还有可以信赖的东西存在。

孔子一行在村子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就向宋国出发。他们备有五辆马车,孔子乘坐一辆,随从卫国来的其他人分乘两辆,还有两辆装载行李杂物。一行十几人中,大部分是卫国人,他们准备把孔子送到宋国国都后再返回卫国。

孔子所到之处,都有人迎送,事先为他们妥善安排在当地有名望的人家里住宿,不过,除了孔子及其两三个主要弟子以外,其他人都得自己安排食宿。

我们临时被雇的三个人白天跟着他们赶路,一到准备过夜的村子,立即分头去邻村筹措粮食、燃料,回到住处后,又要生火烧水做饭,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路上,可以说根本没有机会在近处看见过孔子,也没有直接聆听过他的谈话。我们听说孔子并非凡人,而是特殊的人物,可是不知道他特殊在哪里,只晓得他好像是鲁国的大官、著名的学者。不单单孔子,就连其他人的真实情况也一无所知。

但是,几天来,我们居然和这一群来历神秘的人同行同住,而且还和其中的几个人有过一些事务性的对话。谈话最多的要数子贡。

在前往宋国国都的五天旅程里,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特殊人物。那是抵达宋国国都的前一天傍晚,突然雷雨交加,我们无法赶到前面的住地,只好到山脚下一家农民的空房避雨。这是一间残破陋屋,除了屋顶和土室外,其余都是残垣断壁。

每当巨雷滚过,闪电划破长空的瞬间,微微向前倾斜的辽阔的原野便从黑夜中浮现出来,一条大河——也许是济水支流——横在眼前,河的那边又是广袤的、丛林茂密的原野。

电火每闪动一下,河对岸的密林中就腾起一股浓烟,像一根黑柱。闪电、黑柱、闪电、黑柱……光怪陆离,反复不断,无数根黑柱矗立着。如同在密林上空撒下一道帘子,在闪电映照下忽明忽灭。

河那边一定发生了天变地动的灾难。

我和伙伴们在正房旁边堆放柴草的小屋避雨,因为雨水漏得厉害,便跑到其他人避雨的正房去。说是正房,也已经破烂残损,不过土室很大,雨水泼不进去。当我跑到正房的时候,目睹一幕异乎寻常的景象。

只见孔子端坐在正房里,子路、子贡、颜回、还有从卫国跟来的几个随从也都正襟危坐在他的后面。闪电清晰地映照出他们的身姿。我在土室边上呆呆地看着这群人异样的神态。

在这雷鸣电闪之夜,我生来第一次知道这人世间还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群人存在,我不知道他们的所思所为,只能认为他们面对凄厉的雷电骤雨,并不畏惧躲避,并不退缩奔逃,而是凛然地去迎接狂风暴雨。如果说我在这次旅行中为这一群陌生人所倾心,那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要是没有目击那天夜晚发生的景象,也许我在宋国或者陈国就已经离开孔子走了。那天夜里,我看到的景象是那么强烈、那么不可思议,因此也具有极度的新鲜感。我不善于表达,但是可以说当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冲动。我想,世间确实存在着自己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人类群体,他们的言行出乎意外的奇特,从中可以体会到,即使在这乱世——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这个现世中,也还有令人们思考的东西存在。

第二天傍晚,孔子一行抵达宋国国都,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临时改变原定在这几住宿的安排,连城也没进,匆匆忙忙从郊外直奔陈国而去。到这天深夜,才抵达一个小山村借宿。

早晨,从卫国跟随来的那些人显得神色慌张,他们在村子里送走孔子以后,就返回黄河边上的自己家园去了,而且说定要送孔子到陈国国都的五辆马车的车夫也中途变卦离去。这样,跟随孔子的只剩下子路、颜回、子贡这些弟子,还有我们三个临时被雇的人,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我们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可以隐约感觉到,现在孔子一行必须尽量避人耳目地穿过宋国。这时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国家都欢迎孔子。

一个月以后,孔子在陈国国都寄居安顿下来,我才从子贡那里听到那次宋国事件的始末。原来宋国的权势者桓魋妄图加害孔子,被卫国随从探知,孔子一行只好仓惶避开宋国国都,微服过宋,奔向陈国。

我还听子贡说,当孔子听到这次事件乃桓魋所为时,说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天赋予我拨乱之使命、授予我治世之能力,桓魋这样的人能奈我何!我非常喜欢孔子这句话。当然,第一次从子贡那儿听说时还不解其意,后来侍奉于孔子左右,才体会到蕴含其中的孔子之心。这句话说得多好!这才像孔子的话。只有孔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孔子在旅途中说过很多话,因为我一路上陪伴着他,对于我来说,这一句第一次听到的孔子的话具有特殊的意义。

哦,你们也知道“天生德于予”这句话?!而且已经收录进孔子言论集里去了!真叫人高兴。不过,你们是怎么把孔子的这些话收收集到手的呢?令人不可思议。你们很了不起。

话归原题。再说卫国随从离开以后,冷落零散的孔子一行在本地又雇了两辆马车,一辆由孔子乘坐,另一辆装载行李杂物,继续往陈国进发。子路、颜回、子贡三人跟在孔子的马车后面,我们临时被雇的三人跟在行李车后面。从宋国国都到陈国国都,平时最多只要几天,这一次却花了三倍的时间。

前不久,我和宋国商人一起长途贩运的时候,曾经从陈国走到宋国,然而不到两个月的功夫,这一带已经面目全非了。到处路毁桥断,许多村庄荡然无人,冷不防还会碰到成群结伙的士兵,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的。

就是说,时隐时现地流淌着无名大河及其几条支流的宋国到陈国之间桐林茂密的辽阔平原,已是一派兵燹劫后的令人伤心惨目的景象。但是,也许因为我置身在以孔子为中心的这一行人所形成的特殊气氛中,虽然在这一带走了很多冤枉路,却丝毫没有疲顿的感觉。每天一早出发,平原上大雾弥漫。我们往前走去,村庄、槐树、桐树、池塘、河面逐渐从浓雾中浮现出来。

吃中饭和途中休息,我们三个人一般都在稍微离开孔子一点的地方围坐一起,这时总有人招呼我们过去,这样,我们有时就和孔子坐在一起,觉得很愉快。我在这里说很愉快,那的确是十分愉快的。我们对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即使感到艰深难懂,也有一种愉快的感觉,这正是孔子一行与众不同的地方。

渐渐地,我不仅对孔子,而且对子路、颜回、子贡的性格以及他们对待孔子的态度也有所了解。有时孔子还就他们所议论的问题征求我们的看法,这时候,他总是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弟子一样一视同仁,这使我们感激万分,甚至认为对如此厚遇自己的人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黄昏时候,皓月中天,子贡就到附近的村落寻找住宿地,因为我对这一带的农村多少熟悉一点,他一般都带我去。

住宿地方找到以后,我们三个临时雇工就在前院生火烧饭,有时村里的妇女也来帮忙。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一行人简慢不得,于是晚饭后他们聚在一起,给孔子演唱当地的民歌。

这样生活了半个多月,我们这些临时雇工竟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孔子的学生,甚至希望孔子就这样接受我们做弟子那该多好。正是孔子一行的与众不同之处,才使我们产生这种想法。当时孔子应是六十岁,子路五十一岁、颜回三十岁、子贡二十九岁、我二十五岁,虽然年龄不同,但彼此毫不介意,这又是孔子一行特有的师生关系。

孔子经过十多天的跋涉,进入陈国国都,就去城东南郊外找一位远近闻名的贤大夫,受到他的接待。过了几天,旅途疲劳消除以后,我们三个临时雇工中,宋国的两个年轻人返回宋国去,我是蔡国遗民,无国可回,再加上我个人的愿望,就留在孔子身边继续打杂。从此侍奉左右,直到他辞世。

你们问我和孔子师生之间是怎么开始产生关系的,以上就算是简略的回答吧。

后来,孔子在陈国住了三年,到吴、楚兵争陈国,孔子避难楚地负函,在负函没住多久,又回到曾经寄居过的卫国。他在卫国住了四年。到鲁哀公十一年,被请回鲁国。孔子在外奔波十四年,晚年回国以后,在国都开始他教育家的生涯。

孔子一行,就是孔子、子路、颜回、子贡和我五个人。在陈国当食客,始终受到一位官居“司城”,掌管城门一切事宜的贤大夫的精心照顾,他性情温厚笃实,在陈国享有很高声誉。

我们被安排在他的府第旁边、由低矮的土墙隔成的一间间住宅里,附近有一口池塘,每到秋天,有候鸟飞来,这三年异国生活总的说来,还算过得四季悠然,轻松自得。

孔子的住宅气派相当可观,有一个庭院,四周配着几间房间可以聚会,二三十人的讲演会,随时都可以举行,还配备有厨师和佣人。

子路、颜回、子贡自不待言;我也每天早晨到孔子住宅干活,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不知何故,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商量、请教祭祀、天候、农事、甚至符咒等各种事情,大部分是男的,也有一些妇女。

子路、颜回、子贡三人分头接待,但还是不能全部圆满解答,于是只好请教孔子,再把孔子的回答通俗易懂地向提问者传达、解释。

我在孔子的公馆里打扫庭院、修整花木,里里外外的活计都一个人承担下来,一有空闲,就在旁边听孔子讲道,或者看子路等人如何工作,过着从未有过的充实的日子。

最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孔子对实际生活具有渊博的学问和精深的造诣,他有时亲自到提问者中间,手把手地指导农事,详细讲解祭祀,态度极其耐心诚恳。他说过自己鄙事多能。他的确精通各种杂事。

在陈国住了半年以后,孔子开始被请到王宫里,一个月两三次,有时陪陈湣公谈话,有时对官员们演讲。至于讲些什么,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每天晚饭后,我们都围着孔子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开始只有子路、颜回、子贡和我,后来几个陈国的年轻官员也参加进来,不过依然始终保持着亲切愉快的气氛。只要坐在那里,心情就十分舒畅、兴奋,真想就这么呆下去,永远不离开。

在这种交谈中,子路曾经问孔子如何事鬼神,即如何事死者的亡灵。孔子说,连活着的人都没能侍奉好,怎么能去侍奉死者的亡灵呢?于是子路又问,到底什么是死?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

有好几个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议论这个问题,对孔子的见解发表感想,阐述自己的生死观,然后又互相评论、表明态度。每当这种聚会结束,走出孔子公馆回到各自住宅的时候,夜空显得格外美丽,我甚至恍若沉浸在美梦之中。有时就子路、颜回、子贡和我四个人呆在房间里,这时候,年长的子路自然而然地主持议论。

“孔子为什么要选择这蕞尔小国陈国做栖身之地?他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子路提出这么一道令人头痛的难题。他见无人回答,又说道:“孔子本想拯救这个被楚、吴欺凌的小国,而且认为可以拯救得了,所以他出了卫国就直奔陈国来。但是,住了半年,他感觉到要拯救这个国家简直是异想天开。这个老朽不堪的部落小国,夹在楚、吴两强之间,总有一天要被其中的一个国家消灭掉的,恐怕谁也无能为力。这且不去说它,难办的是我们现在进得来、出不去。虽然这个国家随时都有毁灭之虞,但总不能抛弃不管,更何况受到人家的热诚关照。因此,孔子现在很苦恼,不知如何是好。”

子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看来他乐于想象孔子左右为难时的情景。我和这位孔子的高足弟子年龄相差很大,平时难得说上几句话,但从旁观之,这正是子路耿直乐观、胸襟开朗之处。这种时候,我总能听到子贡、颜回为进退维谷的老师辩护。

子贡说:“我是这么看的。孔子入陈,是想通过陈国和南边的大国楚国交往。他认为,要拯救这混乱的社会,只能依靠强国的力量。

“孔子最初想依靠北方的强国晋国,所以去年他准备渡过黄河,但是在黄河之津,听到晋发生政变的消息,只好放弃渡河的计划,这是众所周知的。孔子说‘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的确,孔子不能济黄,实为天命使然。那时,孔子想到能替代晋国的唯有楚国,于是进入在楚国保护伞下的陈国。现在孔子在陈国只是一心等待机会面见楚昭王。这就是他留在陈国的原因。”

子贡一说完,子路就学着孔子的口气,问低头不语的颜回:“回也,你的看法如何?”

颜回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似乎凝视着远方,慢条斯理地说:“恐怕一时半时还不会离开这里,说不定还要住好几年。”

他低头略一思忖,又抬起头来:“我想孔子很喜欢这个国家。比起卫国、齐国、甚至自己的故乡鲁国来,也许他更喜欢这个小小的陈国。”

“如果是这样,孔子到底喜欢陈国的哪些地方呢?这就很难说了。依我看,这个国家的百姓唱的歌大都很淫乱,而且喜好巫术,这是这里独特的风俗。但是尽管如此。……”

颜回顿住了,思虑片刻,接着说道:

“看来孔子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国,最近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孔子到底喜欢陈国的哪些地方呢?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孔子的内心,所以想来想去,也不知其所以然。”

颜回朝子路轻轻点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讲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颜回讲这么长的话。集师爱于一身的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弟子确实是具有独到见解的俊才。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能够在异国安然生活,全是仰仗当时陈国一位负有盛名的贤大夫。在陈国居住期间,有时连我都得到国家发给的衣物和赏赐的金钱,这一切都是贤大夫好心好意的照顾。

今天我在这里重提往事,可惜记不起这位贤大夫的姓名。受到人家无微不至的关怀,却没记住他的名字,这实在说不过去。那个时候,我们都称他为“司城”或者“大夫”,我想还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我和他没有见过面,只有两三次远远地对他俯首致意过,所以很自然地称他为“司城”、“大夫”。

不过,既然也是我的恩人,至少姓名应该记住,由于我的粗心大意而疏忽了,子贡、颜回要是知道,一定又会责怪我。

前些年,对了,大约十年以前,有人给我介绍认识一个来往于陈蔡之间的鲁国官吏,我托他打听这位恩人的姓名、政绩,以及晚年的境况。后来他从陈国回来说,这位温厚笃实的陈国权势者已经去世,生前官居“司城”,死后谥号“贞子”(端肃清廉的人),其姓名、经历、政绩毫无记载,无法查找。这正是春秋为之春秋、乱世之为乱世之处。国家是并不想灭亡的。

楚亡陈在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是孔子结束三年寄居生活,离开陈国十年以后的事。岁月荏苒,陈国灭亡已有三十多年了。

追授谥号是亡国之前的事,也就是说,我们离开陈国以后,我们的恩人又活了几年,他去世时陈国尚未灭亡。现在想起来,即使他再多活几年,恐怕也扭转不了亡国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死得适时。就是这么一个大夫,连姓名、经历、政绩,什么都没留下,至今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姑且称之为“司城贞子”。

司城贞子就介绍这些吧,现在从我的记忆里捡两三件在陈国生活的事讲一讲。

来到陈国的头一年,总觉得心神不定,惶惶然不可终日。过了年,即鲁哀公四年,陈湣公十一年,从我这个蔡国遗民来讲,就是蔡昭侯二十八年。我想,即使国都已远迁州来,半数百姓沦为遗民,汝水河畔的昔日繁华早已烟消云散,但国家尚未灭亡,昭侯应还在州来掌管国事。

春天过后,夏日的阳光骤然强烈炎热起来。这一天,我同往常一样到孔子公馆上工,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立即让我到孔子房间去。不知孔子何事召唤,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的屋里。孔子对我说:

“听到一个有关蔡国的消息,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听说今年二月,昭侯在州来被一个大夫射杀,而这个大夫又当场被诛,现在由公子朔继位,称成侯。”

孔子就说这几句话。大概他认为,我是蔡国人,蔡国发生的事情都应该让我知道,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立即从孔子屋里退出来,毕竟是蔡国人,当听到蔡国国君被臣下弑杀时,心里总不是滋味。蔡国迁都州来不仅仅是改封领地,而是一起不幸事件,它造成国家分裂、遗民无数,公子驷还为此死于非命。前面已经说过,这一切都应由昭侯负全部责任,因此导致了他最后为部下所杀的悲惨结局。不过,恐怕这也是一种报应吧。

只是公子朔于乱世之中继承昭侯王位谈何容易,作为蔡国遗民,我衷心祈愿他顺利地度过难关,重建国家。说实话,现在我对蔡国的关心不过如此而已。

昭侯事件发生以后一个月,紧接着又一条传闻、更确切地应该说是消息,在街头巷尾传播开来。

这条传闻和我多少有点关系,说是楚国最近特地在僻远的负函正在造一座城镇,准备专门收容未迁往州来的蔡国遗民居住。

最早是陈国官吏告诉我这条传闻,后来,去过负函的一些商人也带来同样的消息,我心里一阵感慨。因为我本来就有所预感,正是为了躲避这种险风恶浪,才从新蔡的王宫市场逃出来的。

可是,当告诉我这件事的商人们知道我是蔡国遗民时,都劝我尽早移居负函。他们说负函虽是楚地,在楚人统治之下,但现在住在那里的蔡国遗民很自由自在,充满着其他城镇所没有的明朗气氛和活力,他们正在为创造新生活紧张忙碌地工作。

与这些商人截然不同,子路、颜回、子贡等孔子的弟子对这件事的反应极其冷淡,负函是否要建造新的城镇,谁都漠不关心,也从不议论。想起来,也许情有可原,这三个人对自己的故乡似乎从来就毫不关心,这只能说明他们已经把故乡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准备在另外一个地方和老师一起认认真真地生活。

不知是幸乎不幸乎,我自己对负函是怎样一个城镇也不感兴趣。我入孔子门下虽然只有一年,但最近在孔子一门不为任何所左右的特有气氛的熏陶下,正逐渐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已毫无离开孔子之意,再说一旦离开,也不会有其他更理想的生活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从葵丘的村庄前往宋国的旅途中,那天夜晚把孔子及其弟子置身在电光石火中的惊雷骤雨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自然,入陈国以后,我作为孔子的一个学生,也仿效老师正襟危坐迎接过疾风、迅雷、暴雨。

有一次,我问颜回,应该以什么精神去对待“迅雷烈风”。

“孔子对任何问题都不加以诠释,就是让我衍自己去思考。所以我对‘迅雷烈风’的见解也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根据自我思考得出的结论,也可能是错误的。”颜回如此“声明”一番后,说道:

“认为疾风、迅雷、暴雨是上天的愤怒是最合情合理的。既然是上天的愤怒,人就要虚心以对之,所以我总是肃然端坐,胸襟坦荡地耐心倾听上天愤怒的声音,等待着它的愤怒的平息。”

我想颜回的解释是对的。从此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就采取这种态度对待狂风暴雨。我想象着孔子端坐在那里,我陪伴在他的身后,把小小的自我置身于自然界的怒吼之中,等待着上天的狂暴震怒,等待着这狂怒的渐渐平息,等待着这洗涤心灵的、神圣的时刻的来临。

第一章 第三节

“年轻人全跑了。”

说完,司城贞子立即告辞返回。他的确是陈国不可多得的杰出人物。

当晚,我们在颍水支流的岸边过夜。第二天,一个对这一带地形熟悉的年龄最大的随从给我们带路,溯河而上,走了小半日,涉水过河。野宿一夜,然后又走了七八天,虽然绕点弯路,终于抵达蔡国古都上蔡。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曾经来过上蔡一次,这次跟随孔子重访上蔡,看到古都荒芜黍离,心头禁不住伤感悲切。

令人肃然起敬。我站起来,又重新端坐好。子贡也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正襟危坐,低沉地“啊”了一声。

在孔子公馆举办的各种聚会上,我几次听到孔子的讲话,其中有的言论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犹新。例如对“信”的论述就是其一。他说:“人不能撒谎。要说真话、说实话。这是在这个地球上生活所必需的人与人之间的制约、默契。只有大家相互信任,社会秩序才得以维持。”

一天深夜,司城贞子匆忙来访,整个公馆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司城贞子对孔子说:

孔子的这段话触及到陈国的巨大缺陷,就拿喜好巫术这个陈国陋习来说,陈国人往往就不能真诚地信任别人。陈国的苦难经历与此不无关系。骨肉相残的同族争斗、接连不断的异国侵略,也可以说是陈国自己招引而来的。

这也是一种见解,要是孔子把一切都寄托在中原一霸楚昭王身上,那他在陈国怎么滞留也是不足为奇的。

所以,这些到陈国国都探望孔子的远方来客都是在卫国受过孔子亲切教诲的人,他们久盼孔子未归,才远途跋涉,专程前来聆听孔子教导的。

第二天,所有的随从都分头出去筹集粮食,到了傍晚,只有三个人带回一些,其他人都拖着疲倦的身子一无所获、空手而归。这一带的村庄也全剩下一个空壳。

特别关于“仁”,后来我有机会听过几次孔子和其众多高足弟子的议论,每一次都越讨论越深入。内容深奥难懂,像我这样的人就难以应对了。正因为如此,我十分珍视孔子在陈国发表的关于两个人之间道德规范的“仁”的言论,并且凡事以此为圭臬,实践至今。虽然不能尽如人意,但还是尽了自己的努力。

孔子进宫向湣公告别去了。我们二十来人一等他回来,便辞别陈国,一路往西而行。

“君子亦有穷乎?”

“我国将成为吴、楚两国决一胜负的战场,虽然并不情愿,但事到如今,无可奈何。

这句话孔子什么时候、在哪里、对谁说的?呵,你们也不知道。

这一年初秋,从鲁国来了一个人,看样子是代表鲁国的弟子而来的,三十岁上下,待人接物温和厚重、谦恭礼让,不逊于颜回。他就是后来在鲁国与我交往甚笃的冉求。

抢劫我们的。他们这样跑到陈国内地来打仗,还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回到祖国去呢?”

“局势紧迫、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于明日内离开陈国,避往楚地。我以为楚地最为安全。楚地辽阔,我看去为蔡国遗民建造的新城负函为好。驻守负函的叶公是楚国著名的大夫,可以信赖,请你们暂且到那儿避居一阵。

我虽不敏,也终于了解到孔子的学生非常之多,不仅鲁、卫而且遍及中原一带。我想,对孔子的崇拜正在形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在黄河南北的大地上。

这天夜里,我们在原野上宿营,不料遭到一伙吴国溃军的袭击,把马车、粮食、甚至连本来就不多的衣服、棉被等洗劫一空。

入夜,大家围坐一团。晚饭后,有几个人又唱起歌来。

司城贞子重整一下衣冠,站在孔子面前,继续说道:

孔子一行一下子冷落下来,失去了生气。我们在河间地带艰苦地往西走去。西行、西行,但困于陈国,怎能顺利西行!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搞不到一粒粮食,偶尔经过一两个荒村,翻箱倒柜,就是能找到吃的,也非常有限,大家每人一份,平均分配。这么点东西自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冉求在陈国逗留的时间很短,但他尽可能呆在孔子身边,把这几年堆积如山的问题一个一个地向老师请教。

对于平时关照过自己的人,子贡该致谢的致谢,该馈赠的馈赠,一切都安排得周到细致、有条不紊。

出了陈国国都,是一片辽阔的大平原。当晚,我们就在原野上的一个小村子过夜。这一天途经的所有村庄都荒芜人烟,不知是上面命令他们撤离的呢,还是自己逃离家园的,总之,所有的村落都如同蝉蜕,剩下一具空壳,令人惊栗。

如今中原一带的形势的确极其混乱,任何政治势力都对此束手无策,已经到了非从最根本的人生态度上加以整顿不可的地步。我确信,孔子正是从这个观点出发,提倡“仁”、“信”,而且恰好居住在陈国,于是打算从这个小国开始实践自己的主张。

孔子为了振作大家的精神,操起琴来。大家都默然无声地倾听着琴声。

孔子离开鲁国,踏上亡命、游说的旅途后,第一站就是卫国,而且一住就是四年,然后才奔向陈国。

我觉得,这是对孔子的赞叹、是对孔子的赞仰,听了孔子这句话,得到最大的满足,什么饥饿死亡,再也无所畏惧。

的声音洪亮有力,口气坚定,使大家吃了一惊。他又紧接着说:

一夜过后,第二天起来一看,除了三四个年纪大的随从外,其他人早已无影无踪,不辞而别、中途逃脱了。

不知是谁用低沉的声音合着琴声吟唱起来。一股难以言状的悲哀撕裂着疲惫不堪的这一群人的心胸。

我和子路、子贡、颜回一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时的孔子。

这时,突然——我是这样感觉的,子路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孔子跟前。孔子正用指甲弹拨乐器,琴声悠扬动听。

“吴国出动全部军队,从四面八方开始对我国发动进攻。我国已向同盟国楚国求援。这次吴王夫差调兵遣将,进攻陈国,绝非一时之计,而是企图一劳永逸,与楚国、楚昭王决一雌雄。楚昭王现率领全军向我国东部最大的据点城父进发。

一个没走的随从说,听说前头到处都是陈国的军队,大家害怕抓丁,连夜逃跑了。

不记得是到达村子的当天还是第二天傍晚,太阳已经坠落,余晖还在四周荡漾返照。我躺在桐花舒放的树下,子路、子贡、颜回都在离桐树不远的池畔或坐或卧地聚在一起。孔子也端坐在桐树底下,不知道什么人给他找来一块毛皮铺垫着。

我们就这样挪动着,大概离开陈国国都后八九天的样子,我们摇摇晃晃地到达一个村庄,大家实在支撑不住,一个个都倒下去动弹不得了。

“信”和“仁”两个字都是殷人创造、刻在甲骨上的,孔子的这句话至今犹与初闻一样,似重锤坠沉心底,感到充实舒畅。我说过,我的血管里也许流淌着殷人的血,所以我想,我能够侍奉高度评价殷代文化的孔子也绝非偶然。

“仁’这个字就是单人旁再配上‘二’。无论是父子、主从、旅途邂逅的陌生旅伴,只要两个人相识,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两个人必须相互遵循的道德规范,这就是‘仁’。换言之,就是‘谅解’,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这个‘仁’字也是殷代创造的。”

唱完以后,子路说道:“刚才我唱出了我们的悲哀。我们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为什么这样子在旷野上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呢?”

孔子对社会不平憎恨愤怒,遇见一个母亲带着生病的女儿,也未必敬鬼神而远之,而是和她一起在路旁向神灵祈祷。一有闲暇,就和年轻人一道共同思考、认真探索人生应该如何度过,而且每天傍晚,暮色苍茫之中,他都要到附近的桐树林独自低首散步。

这些客人,几乎全是卫国人,每到午后,孔子的公馆就要热闹一阵。

有两三次他们实在看不下去,就送给我们一些粮食,不过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也没有这种心绪,有的部队的战车上还装着许多伤兵。

在陈国迎来第二度春天的时候,我也开始想,孔子到底要在这个国家住多久?这都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还有,我发现孔子有许多像子路、子贡、颜回这样的弟子,似乎大部分住在鲁国,正日夜盼望孔子归来。

子路没好气地甩了一句,好像他在生气,也许他真的在生气。如果大家这样子不明不白地饿死在这里,那我们以前的所作所为算是什么呢?子路一定发火了。而且,孔子这样的人忍饥挨饿,这无论如何使他感到悲哀和气愤。

我们就在这种半饥半饱、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西走去,还不时和陈国军队相遇,他们有的从后面赶上来、超过去;有的和我们面对面擦肩而过。

“你们在陈国居住期间,我照顾不周,而且碰到这种不测风云,深表歉意。请你们一定多加保重,争取到强有力的支持,以成大志,拯救万民于水火,免遭涂炭之苦。”

颜回认为,尽管大家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但归根结底还是孔子喜欢陈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虽然这种说法未免漏洞百出,有点强词夺理,但也不能全盘否定。

“小人穷斯滥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小人穷困的时候就会紊乱,不能自己约束自己,而君子就不会紊乱。

这使我感动,子贡、还有子路又怎能不深受感动呢?子路对着孔子深深地俯首,然后使劲地扭转过身子,张开双手,开始缓慢地、富有节奏地摇摆起来。

孔子晚年在天下名士荟萃的鲁国国都创设讲学馆,有时也论述“仁”、“信”,但我总觉得还是在陈国讲得情绪激昂勃发,具有强烈感染听众心灵的巨大力量。如今想起当时被楚、吴两国相夹、受尽压迫侵略的陈国危难时局,就觉得孔子在陈国的侃侃直言犹如立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慷慨说“道”,无论说者、听者,无不具有紧迫险峻之感。

后来,孔子一行往负函进发。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次讲孔子在负函的一些情况。你们大概也都累了吧。

在陈国居住期间,子贡经常单独行动,来往于卫宋之间,神秘莫测,但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也只有他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第二天,子贡想法筹集到几天的粮食,大家才幸免挨饿。

“至于去负函该走哪条路,实在无法指点,路上的安全也难以保证,很可能和楚军遭遇,甚至还会撞上吴军营地,既然吴军开始行动,说明他们已经准备就绪。”

你说什么?你们收集的孔子言论里有“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句话?!就是说,和孔子一起厄难于陈蔡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出人头地。

那时,子路大概哭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一想起老师的这句话,饥饿算得了什么?!饿死又算得了什么?!子路感到高兴——不如说他深受感动,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

第一章 第四节

现在我接着讲。

在陈国边境的村子里,子路曾经逼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回答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是十分精彩的一幕。第二天,子贡筹措到几天的粮食,使大家绝处逢生,渡过难关。

大家商定,继续在这个村子里呆三四天,充分休整、消除疲劳以后,再越过国境,经蔡国旧土,奔向楚地负函。

来到这陈国边境,听不到任何战况消息,吴楚两军在何地开战,胜负如何,陈国夹在其间,处境怎样,一切都无从知道。我们在陈国国都住了四年,多有朋友知交,时常念及他们的安否,然而现在除了盼望早日偃兵停火以外,实在别无良策。

再说我们身体恢复以后,从陈国丘陵地带延伸到汝水横流的蔡国原野上的一个地方越过国境。其实这一带既没有国境特有的设施,也没有界标,却有一个大市场,许多农民在这里做买卖,无论买主、卖主都看不出是哪国人。这种不太正常的热闹情景是其它地方所没有的,显现出国境地区独特的气氛。

孔子居中,我们一行十来人拥簇着他穿过国境,来到汝水岸边,露宿一夜,翌日开始沿汝水而下,奔向蔡国古都上蔡。从这一摊开始,楚军盘问渐多。我们奉命来到上蔡地区检查站接受盘查,一告诉他们要到负函去,也就没有严加盘问,给我们指定了到新蔡路途上投宿的三个村子,并且让我们到新蔡后,去新蔡检查站听取如何前往负函的命令。

当我踏上汝水蜿蜒奔流的平原,就意味着踏上我的故乡蔡国的土地,自然而然地,我成了大家的领路人,检查站的盘问应对,都由我出面周旋。

然而,这儿已不再是我的国土、我的蔡国。我们没有进入上蔡城,残留在少年时代记忆中的废墟般的城邑、繁华热闹的新街市,它已变成楚国大军的兵营,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不仅仅上蔡地区,我们沿汝水而下,经过的几个村庄,因为居民迁往负函,也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土房,空荡荡令人生惧。

不过,有几个村子还设有一处小集市,多少有点人气,不能去负函的老弱病残集居在这里,这些村子也就成了来往旅客的住宿地。

有了这些村子,我们一路上不愁住、不愁吃。不过,我也不得不听着老人们满肚子的牢骚怨言;所以一行人当中就数我最忙。

大多数老人对现状不满,其实他们想干活,多少也能种点地;不干活,也有救济粮,不至于饿肚皮,看来处境不是那么惨,可是这些老人却唠唠叨叨地怀念过去,说过去好,那个时候的生活很舒服,现在简直叫人活不下去。不过我想,话又说回来,蔡国整个国家都灭亡了,多少还得忍耐着点、将就着点。

从陈国国境来到这里,这一路上我总觉得蔡国似乎没有亡,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这自然是一种大错觉。半个蔡国被吴国掠走,剩下的半个被搜刮一空以后,又被楚国掠走了。现在真正是一无所有。我竟迂阔得没有想到这些。

走了四天三夜,才到新蔡,我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亡国之民的悲切之中。可是回想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旅行对我来说又是一次难得宝贵的旅行,因为每天晚上——其实只有三天,干完活以后,我就到孔子的宿舍去,坐在土屋的门坎上,在溶溶月色中,和子路、子贡、颜回一起,听孔子讲述中原历史。

每回我一进去,孔子为了让我听得有头尾,总是把讲过的话扼要地重捋一遍,然后再继续讲下去。他说:

“我们住了三年的陈国,还有现在在这块土地上奔波的蔡国,原先都是周王朝庇护下的中原诸侯国,曾经显赫一时,历史十分古老,可惜时势不与,如今国运衰微、奄奄一息。陈国蔡国的覆灭,都是时代的必然,不是一个暴君的作恶多端而亡国,也不是一个明主所能挽救的。古时候,夏、殷的灭亡也是历史的必然。”

孔子在第一天晚上所讲的这番话,我总觉得是在安慰我这个蔡国人。

第二天晚上,孔子讲述中原文化。他说:

“夏、殷、周都创造了各具特色的高度文化,但是如果三者择一的话,我则选择以夏、殷两代文化为基础,在更高的层次上融汇贯通而产生的周朝文化。周朝初期以及全盛期的文化实在辉煌灿烂。”

孔子停顿片刻,似乎在归纳,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郁郁乎文哉”,其意大概是说西周国运兴隆、文化昌盛,欣欣向荣。倍给我们详细介绍了西周丰富多彩的文化。

听完之后,子路不由自主地重复孔子的“周监于二代……”接着,子贡、颜回也复述几遍,赞颂西周文化的这句话多么富有魅力,使我们感动不已。

第三天晚上,孔子讲述创造这光辉璀璨的西周文化的人物。说:

“不是别人,正是周公旦这位五百年前的人物。周公辅弼其兄武王讨殷,武王殁后,他巩固周室,成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崇拜周公旦,认识他巨大的历史作用,经常潜入到他的内心世界思考其丰功伟绩。周公第一个提出以礼作为治世的社会基础、取代殷朝神政的政治主张,像他这样的政治家,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到这里,孔子的声调都变了:

“这次奔波于陈蔡两国期间,对我来说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在陈国边境断粮挨饿,另一件是这一路上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这两件事可以说都是我的人生大事。”

孔子站起来,来回踱步,然后停下来,说道:

“关于周公,大概可以用这句话表达我的感想——‘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他说自己已经耄耋,好久没有在梦中和周公相会了。那一年孔子六十三岁。“甚矣吾衰也……”孔子的弟子们又重复着这句话。

接着,一阵沉默,只见颜回大张双手,像蝙蝠一样俯伏着贴在地面上。

后来才知道,当时颜回从孔子的讲述中领悟到何谓景仰,震撼于他的严峻,仿佛一针见血地痛触到自己的浅薄而感到无地自容,才蝙蝠似贴伏在地上。

今天我在这里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讲述往事,我自己也已经衰老不堪了,自我反省一下,真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孔丘!”

好久没有梦见先师孔子了。多么令人寂寞惆怅!

我虽然几次提醒自己,蔡国已经覆灭,而且在四天三夜的旅途中,自己也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可是人又是多么可悲,一旦来到生我养我的新蔡地区,总不免心情激动。

走了四天,离开汝水,拐入前往新蔡城的道路。一进村,检查站就盘问孔子的身份、履历、去负函的目的等等,而且让我们到指定的村子待命,听候通知。

他们指定的地方就是汝水河畔疏疏落落的村庄,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带树木蓊郁、运河潺湲,自然景色美好恬静,但现在也成了老弱病残的收容所。其它村庄已经不能称之为村庄,而是一片乱坟岗,空荡荡的土房像一座座坟墓,终日狂风呼啸、尘土飞扬,如啾啾鬼哭,令人恐惧。

和上蔡一样,新蔡的旧城区及其四周都有楚国大军驻扎,不许任何人靠近。

算起来,蔡国被迫迁都州来以后,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也有四年了。当初的王宫市场何等繁华热闹,从早到晚,各个民族的男女老少熙来攘往,无忧无虑,和睦相处,不论他们的国家强弱大小,大家都为着生活辛苦奔忙。这明朗、愉快、繁荣的市场如今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昔日不过是一场梦幻?!

到新蔡以后,我一天忙到晚,挤不出时间听孔子的高论。每天晚上,我都要转几家,探视病人、陪同孤苦伶仃的老人,有的还是我的远亲、有的是我的熟人的熟人,每晚都必须去看望他们。

过了六天,检查站传唤我们,我跑去一看,检查站通知说负函地方长官叶公已做好迎接的准备,盼望诸位早日大驾光临,现在随时都可以出发。

也许陈国的司城贞子早已派人驰告叶公,本来对孔子居陈四年期间的情况一无所知的叶公看来已经有所了解。

从新蔡到负函要走四天三夜,我们每到一地,都已经有人为我们安排好住宿。

孔子一行乘船渡过汝水,踏上一望无际的平原,天空无边无涯,翻飞着几朵洁白的云彩。

孔子一行,除了子路、子贡、颜回、我以外,还有三个年纪很大的雇工。他们是我们从陈国出发时雇来的,一路上也经过疲顿饥饿的折磨,而终于没有离开,命运的安排使他们如今除了继续跟随我们之外,别无选择。

渡过汝水,又走了小半天,就越过蔡楚国界。这一带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块湖泽,自古以来就传说把这几个湖泽用直线连接起来,就是蔡楚两国的国界。当然,这种传说本来就是楚国随心所欲编造出来的。

一进入楚国,映入眼帘的便是葱绿青翠的田畴,广袤无垠,一直绿到天涯,树木掩映的农村点缀有致。好久没有见到这肥沃丰饶的农业国土地了。

我们在村子里给孔子雇了一辆马车。我们发现这里的赶车人双膝跪坐着驾驭,觉得很新鲜。

赶车人扬鞭上路,我们鞍前马后,紧紧相随,在辽阔的平原上一路南下。傍晚时分,一条淮水支流拦住去路,对岸散布着几座村落,我们准备今晚在那里过夜。

不过,应该从上游的渡口过河,还是从下游的渡口过河,一时决定不下,大家只好原地休息,打算问问当地人。

离河岸不远,有两个农民正在地里干活,我和子路便过去打听。走到他们跟前,子路开口问路,一个农民并不回答,反问道:

“那个手执缰绳的是谁?”

原来这时孔子已经下车,正手执缰绳,打算抚问一路奔跑不息的马。

“孔丘老师。”子路回答。

“是鲁国的孔丘吗?”

“是的。”

“那他该知道渡口在哪里呀。”

看来这个人很难说话,子路转而问另一个正在翻地的农民。

“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人也反问道。听那口气大概是说问路至少也得先通个姓名呀。

“我名叫仲由。”

“是鲁国孔丘的弟子吗?”

“是的。”

“天下乃滔滔大河,冲决奔泻,其势不可挡,方向不可变。你跟着那个在国家统治者之间挑挑捡捡,八方奔走、四处活动的小器之人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不问世事的人一块种田。”

说完,一个人撒种——不知道是什么种子,另一个人洒上细土,又干起活来。

子路无可奈何地返回,把刚才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孔子,孔子说道:

“对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你们不可视而不见,无论如何不能逃离这芸芸众生拥挤嘈杂的现世。如果不和称之为人的朋辈一起生活,还能和其他什么共存呢?我们总不能与鸟兽同群啊!”

子路认为这两个农夫是隐士,孔子大概也这么想,可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是蔡国人,从他们的说话口音能听得出来是蔡国南部地区的人,说不定先前在蔡国还有相当的地位,现在不屑到负函去寄人篱下讨生活。

在旅途中,这样的事还碰到过一次。

那是第二天下午,我们渡过淮水,进入一个大村落。淮水两岸先前是一个独立的小国——息国,后来成了楚国北伐的牺牲品,被楚国一口吞掉。

我们这天在一户富裕的农民家里过夜,食宿都已安排就绪,还没黑,大家就三三两两地在宽大的院子里欣赏这一带独特的夏日黄昏的景色,空气泛着道道白光,也许是淮水河面的水光反射映照过来的。

小憩之后,我和两三个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到院子旁边的孔子宿舍去,准备明天的行装。

这时,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大声唱道:

“凤兮!凤兮!”

我打开窗户,听见一个声音从稀疏的树丛间的小径朝这边喊着。

“凤兮!凤兮!”

“太平盛世才出现的瑞鸟啊,为什么在这儿彷徨?!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

“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

停了一下,又唱起来:

“不要过问政治呵,有性命之虞!既然来到这么僻远的楚国,赶快结束流浪的生活吧。”

这时,孔子说道:“喊住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孔子大概是想说服他。我立刻跑到门外,孔子也紧跟着出来,只见他远远跑去,剩下一个背影,很快地连背影也消失了。

消息传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又是一个隐士!”

我可不认为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隐士。这个唱“凤兮凤兮”的人也是蔡国遗民,一定性格孤高乖僻,到了负函,心情一直很不舒畅,自己岂能在夷狄之辈手下干活,于是又出来了。

我们一两天内就要抵达的负函,该有多少这样貌似隐士的可悲的蔡国遗民啊!他们睥睨这个世道,冷眼相对这个世道。但是与此相反,也有许多人一味亲楚、亲楚,什么都是楚国的好,把父母之国——蔡国之心忘得一干二净。我做好了进入这个蔡国遗民集居地的精神准备,虽然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

话说回来,这两次“隐士事件”说明,孔子老师的名字都已经传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虽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也使我十分激动,更加深了对老师的景仰之情。

出新蔡第四天,我们到达负函郊外,被安排住在颇有气派的宅里,有食堂,也有聚会的地方,每个人都独门独户,和住在陈国时设备条件大致相同。在负函居留的这一段时间,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这一天,居室安顿完毕后,天还很亮,子路便立刻到负函的检查站去报到。入夜,孔子、子贡、颜回和我四个人在对着院子的走廊上聊天的时候,子路才匆忙赶回来。

他说在负函见到了叶公,叶公询问孔子老师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回答不上来。

叶公这样的人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子路大概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说:

“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子贡、颜回低头不语,他们都在思索,要是自己碰上,该怎么回答,但马上又想不出合适的答案来。这时,孔子对子路说道:

“子路呵,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呢?这样回答就好了。”

他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孔子停了停,继续说道:

“我正是这样一个人,既没有超出这些,也不在此之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总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且悠闲自得,不知老之至。”

一阵短暂——或许并不短暂——的沉默。“呵!”子路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接着子贡、颜回也都情不自禁地“呵”了起来,我本想附骥尾,但还是强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家才发现孔子已经起身回屋去了。子路、子贡、颜回刚刚清醒过来似的,反复念叨着孔子的这句话,我低声附和着。

接着,大家又讨论这“发愤”的“愤”应该是对背离为人之道的愤怒,这“乐以忘忧”的“乐”应该是指使人心宁静、温暖、开朗、舒畅的一切。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领会理解,恰如其分地加以解释。

年纪最大的子路主持讨论,他恰到好处地归纳整理。我一边听他们的热烈议论,一边仰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心里又一次深深感到,普天之下,能够谈论世上最美好事物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第二天清晨,这也是我们在负函的第一个早晨,孔子见到我,便说道:

“今天一天由你自己安排,这里有不少熟人、朋友,还有亲戚吧,到街上转一转,一定会碰见他们的。”

“好的。”

不过,我的亲戚、熟人大部分迁去州来,负函几乎没什么人。说在这儿能碰上什么熟人,叙叙阔别之情,那大概就是在王宫市场上结交的那些朋友,或者一起干活的伙伴。

这一天,我照孔子说的,在负函这个新城转了一圈。楚国能把不愿意搬去州来、死抱着蔡国不放的那些人统统赶到负函,这说明负函之大,能够容纳得下,而且不设城界,以便需要时随时都可以扩大。

新城——名符其实的一座新城。街道是新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子是新的,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胡同是新的,在大街小巷来往往的人也是新的——我觉得,除了把他们称为新的人以外,没他更合适贴切的称呼。

的确,他们曾经是蔡国人,但现在已完全变样,他们生在蔡国、长在蔡国,但已经把故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成了负函这座新城的新居民。

走在新城的街道上,望着络绎不绝的人们,我总觉得这些街道、这些人群与蔡国毫不相干,与楚国也毫不相干。或许实际上本就毫不相干。

我在街上走着,忽然想到比负函早三年呱呱坠地的州来城大概和这里也差不离吧。

国家的灭亡实在可悲。似乎亡国也分几个阶段,一个完整的国先是被圈成州来、负函这样几座小城,然后越割越小,最后完全消失、荡然无存。

蔡国灭亡之前,已经有许多国家遭此劫难,在它之后,也还会有许多国家难逃毁灭的厄运。

即使生逢乱世,人还是不能灰心绝望,必须有信心,而孔子曰夜想的正是如何力挽狂澜、拯救人心。

第一章 第五节

上面已经说过,孔子一行抵达负函郊外的当天,子路到检查站报到,不料被地方官叶公召见,询问了孔子的为人。

第二天,检查站又通知说,在叶公召见子路之后,昭王使臣驾到,命令叶公率十数骑于拂晓火速奔赴前线。叶公给孔子留下口信说:“归期未定,谅时间不长,回函后乞请赐教。切切。”

楚国现在正在陈国和宿敌吴国展开一场生死搏斗,以决胜负,作为楚国高官的叶公,自然随时都有可能奔赴战场,而和分布在陈国境内的第一线部队研究磋商战事更是频繁密切。所以,我们对叶公的突然离去丝毫不感到惊讶。

大约半个月以后,叶公回到负函,孔子才和他晤面。这期间,孔子到负函城去了几趟,转了转商业街和市场,向蔡国遗民了解情况,还仔细看了看农村、住宅区等地方。

但是,孔子在我这个蔡国人面前,只字不提对负函的感想,这正是他的心细之处。负函可褒可贬,但始终是个可悲的所在,孔子准确地看透了我这个亡国之民的内心。

尽管如此,孔子对这座在淮水上游拔地而起的新城市到底有什么看法,还是成了他的弟子们最关心的问题。

叶公从前线回来以后,经常召见孔子。孔子每一次都不是单独行动,总是带着子路、子贡、颜回三人或者其中一两人前往叶公馆拜访,但他每一次都特别邀请我一道去。大概因为我是蔡国遗民,对我另有考虑吧,他对我的态度是:愿意住在负函就留下,愿意在这儿就业也可以。

孔子第一次和叶公见面时候,子路、子贡、颜回和我都在座。叶公首先作了自我介绍:

“姓沈、名诸梁,字子高。现称叶公,叶是地名,自己是叶这个地方的长官,这是正职,现在还兼任负函地方的长官。”

然后,他笑着说,最近街头巷尾流传着有关他的一些流言蜚语,必须予以澄清:

“自己从小就很喜欢龙,喜欢得入迷,简直如痴如醉,至今犹甚,所以我的公馆的屋顶也配置龙的雕刻,日常使用的家具器物多刻画龙的图案。”

他叫侍从搬来几件刻画着龙的图案的器具让我们看,接着说道:

“可是那些市井之徒胡诌什么我叶公在各种器物上刻画龙,口口声声龙呀龙的,似乎喜欢得不得了。真龙知道了,十分佩服他的诚心,来到叶公家里,从窗户把头探进来,这下子把叶公吓得面如土色,一声也哼不出来,瘫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孔子忍俊不禁,我们也笑起来。叶公也笑了,说道:“好了,这件事就说到此为止。当官的就要被人们议论,真真假假,传得神乎其神,还要和老百姓搞好关系,真难当呵。你对政治的症结、为政的真谛到底有什么考虑?”

孔子重新坐好,略一思索,回答道:

“近者悦,远者来。要使近地的人都喜悦,使远方的人向慕来归。如果能实现这种政治,不是最理想的吗?!”

孔子说话语气温和、态度诚恳,我们觉得这是对叶公再合适不过的一番进言。

叶公低下头,沉思片刻,深情地说:

“近者悦,远者来。能够听到这样卓越的六字治国理论,实在是三生有幸,不胜惶恐之至。”

这六字治国理论是孔子几次走遍负函城后对叶公政治的赞颂,叶公当然不会不知道孔子的用意和期待,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记得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去叶公馆拜访的时候,孔子和叶公进行了一次饶有趣味的谈话,话题是怎么引起的,现在也记不得了。当时,叶公说:

“我的管辖地区里有这么一个憨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看不惯,觉得不能容忍,就跑到乡里来告发。”

听叶公那口气,他对这个正直的年轻人既不褒也不贬,但似乎对他怀有一种好感,或者是一种爱护之情。

孔子说道:“呵,是很正直,的确是个憨直的人。可正直归正直,如果涉及到父子伦理之间的问题,就难说了。”

孔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我的家乡里,父子相互包庇的事司空见惯。隐匿罪责、包庇人固然不可,但如果将此视为父子感情的自然体现,这也应该说正直的人啊。”

叶公似乎体会到孔子话里的含义,说道:

“像负函这样特殊的城镇,如不全面实行法治,必定会发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孔子道:“总之,百姓难管。但有你这样关心民瘼、为民做主的地方官,想必负函百姓幸运得很。”

叶公神色严肃地回答说:“不过,我要从根本上对这种治理重新加以考虑。我会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子路、子贡、颜回和我都一声不响地听着,也毫无我们插嘴的余地。这两个人虽然互相尊重对方,但都坚持自己的主张,寸步不让。

记不清是第几次,话题谈到楚国的执政者。楚昭王素以聪颖睿智著称,如今兵精将广、实力雄厚,俨然为中原霸王,因此,他的逸闻轶事也就丰富生动。

那天刚好从国都郢来了几个客人,叶公手下也有几个人在座,于是摆了一桌酒席,觥筹交错之间,一个客人谈起来:

“几年前,昭王患病。昭王左右的人占卦问卜,求问天意,说是触怒了黄河河神。于是大夫商议要在郊外筑坛祭祀,以平息神怒。昭王听到后说,‘夏、殷、周三个朝代,中原各诸侯奉天子之命祭祀,均是为了安抚封地内的山川诸神之心。长江、汉水、睢水、漳水四条河是楚国必须祭祀的,除此之外,就没有楚国祭祀的河流了。虽然缺少德望、身体不豫,但这绝不是受到了其他国家的河流——黄河河神的惩罚。’因此他不同意举行祓禊仪式。”

孔子听完后说道:“这很好。人首先必须修身,然后要自然而地顺应天道而生活。乱世之时,为人君者不能做危及国家之事,这是理所当然的呀!”

接着,又一个客人讲述楚昭王性格豪放的一件事。

“今年年初,昭王尚未亲征陈国城父、还留在国都郢的宫城里的时候,接连三天,赤红赤红的云朵像一群鸟在太阳的四周飘来荡去,令人恐惧。大家都以为是不祥的预兆,昭王也心神不安,于是派人询问周朝主管神祗的官员。得到的回答是,昭王即将大难临头,但如果现在举行祓禊,找一个臣僚作为替身,即可消灾弭祸。昭王环顾左右,说道:‘如果我没有重大过错,就不会受到天诛,如有为天地所不容之过失,只好受天的惩罚,岂能让我的股肱之臣代我受罪呢?!’于是他严禁举行一切祭祀和祈祷。”

这个故事使我们深受感动,子路、子贡都表示希望能够尽快拜谒昭王,颜回则希望听到昭王的声音,哪怕远远地聆听也好。

孔子沉默着,进入陈国如果是为了等待谒见楚昭王的机会,那不知不觉都快四年了。他听到这两则故事,一定思绪万千、感慨良深。

现在,孔子已经身在昭王统辖下的楚国,而且寄寓楚国高官叶公的门下,这样,谒见昭王的时期大概指日可待了。即使像我这样末席的人,也盼望着这一天尽快到来。

我们进入负函以后,在叶公的照顾安排下,生活基本安定就绪。这时,我们发现,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位于陈国境内的城父这个楚军基地的地名。

现在,楚、吴两国都将主力部队投入陈国这个主战场,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将有一场恶战。

城父是楚国在这次战役中的最大军事据点,一旦战斗开始,昭王将亲率主力部队在那里安营布阵,调兵遣将。那是生死决战之地,楚国人也就每天都要谈论城父。

但是,孔子、子路、颜回和我尽管在陈国住了三年,也没听说过城父这个地名,还是对军事具有特殊敏感性和才能的子贡知道城父这个地方,而且告诉我们,楚、陈两国已达成谅解,将城父作为楚国在陈国境内的兵营。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说穿了,城父是楚国埋在陈国的一个军事城市,是楚国的一块小小的地盘。

由此观之,怪不得楚国的大小官员、军人百姓每天都“城父”、“城父”地挂在嘴边。在漫长的战线上,散布着许许多多的军事据点,这些据点时而失守、时而夺回,有失有得,经常易手。但是城父似乎与这些据点不同,城父已经成了绝对不能失守,只能胜不能败的一个圣地,可以说,楚国人早已将这一点铭刻在心。

从陈国一直跟随我们的三个雇工中,有一个是城父人,不过从年龄来看,也就是出生在城父而已。我从这个雇工嘴里获得许多有关城父这个陈国古老的村庄的知识。

他用严厉的口吻说:“虽然现在我们这样子得到楚国的许多好处,可是说实在的,楚国这个国家言而无信。

“他们平白无故地把一个好端端的小国许国吞并掉,并且强迫许国的全部百姓迁到我们陈国来。他们看中了城父这个有着古老历史的村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蛮横无理地把城父附近的居民统统赶走,让许国人住进去。就这样,楚国硬是在陈国里塞进一个许国。这种根本不把许国、陈国放在眼里的横行霸道的行径,简直欺人太甚。

“我家祖祖辈辈都在城父务农,我祖父那一辈,楚国人没收正我们的房屋,祖父一家人两手空空地被赶出家门。

“许国迁往城父,是在陈惠公元年(公元前533),今年是陈湣公十三年(公元前489),应是四十五年前的事。陈国被如此摆布,居然一声不吭,因为对手是楚国,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事情还没有完,过了二十年,就是上一代平王的时候,楚国又把许国居民全部从城父地区赶出来,这回是自己大摇大摆地进去,建城池、筑堡垒,营造成今天这样规模巨大的军事要地。采取这种两步法,把别人的东西攫为己有,楚国可算是狡黠到家了。

“自从城父变成许国人的城镇,至今已有四十五年了,当地人再把这个城镇称为‘城父’,而称之为‘夷’或者‘夷邑’,就是本国土上的外国人城镇的意思。以前是许国人居住的‘夷’,现在是楚大军驻屯的‘夷’。那个地方至今还通称‘夷’或者‘夷邑’,既好叫又易懂,恰如其分。现在只有楚国使用‘城父’这个原来的称呼。”

这个陈国雇工给我们谈了城父的历史,听得出来,他对楚国十分反感,这是不是就说明他支持正与楚国决战沙场的吴国呢?也不是。他对吴国好像也有新仇旧恨。

“谁胜谁负,我都无所谓,只希望他们早日决出胜负,好早一天从我们陈国撤走。在别人的国土上摆战场争雄称霸,简直岂有此理!”

听他这一席话,我也觉得的确楚国欺人太甚,恐怕没有比这更令人气忿的了。如今我只有祈愿湣公、司城贞子在战乱中能够免遭横祸、保全性命。

八月中旬的一天深夜,叶公要召见孔子,于是子路、子贡、颜回和我前呼后拥着孔子急急忙忙地穿过负函万籁俱寂的街道,向叶馆奔去。路上,有时和迎面而来的军队相遇,这时,我们就一直避在路旁,让他们先过去。

星光闪烁,夜色十分美好。

到了叶公馆,只见叶公全身披挂。他对孔子说:

“军令如山,不能等到天明,今夜就要出征。这三更半夜,有劳驾亲临,乞请宥谅。

“现在吴国大军正集结在陈国国都南部颍水边上的大冥地区,大冥和我昭王布阵的城父之间,大部队移动只有两天的距离。因此,不管愿意不愿意,两军交锋迫在眉睫,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我受命加强后方。无论前线后方,作为军人,随时都有可能捐躯沙场。所以出征之前,不顾夜深,特地派使者请你们来,和你们告别。

“负函地区现在是后方,但不能保证不会变成前线。请你们随时注意和检查站商量,然后再采取必要的行动。你们在这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孔子俯首称谢,说道:

“对您的一番好意和关心,我感激不尽。我为了谒见昭王,远道而来,在负函受到您的很多关照,今后我还想继续叨扰,以便等待机会,谒见昭王,向他请教对治世的见解。

“不过,现在贵国正处在非常时期,举国上下都已投入对吴国的作战之中。随着战局的发展,我们甚至也有可能不辞而别,如有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请你们千万予以谅解。”

接着,孔子抬起头来,直视叶公,继续说道:

“衷心祝愿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然后,他深深低头,离席告辞。我们也一样向叶公告别。

第二天开始,平时宁静的负函嘈杂纷乱起来,到处都是好像从其他地方避难而来的楚国农民,大大小小的部队调动频繁,来去匆忙,不知道他们打何处来,往何处去,整个城镇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有时,整个身子横趴在马背上的骑兵从检查站进进出出。

叶公出征后十天左右,一天夜半时分,叶公派人让我们到公馆去。看来他已从前线回来了。

我们紧靠在一起心急火燎地往叶公馆奔去。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看不见一颗星星。

一进大门,只见右边的广场燃着几堆篝火。那火光映照不到的黑暗的地方,似乎藏有伏兵。

我们被带到左边广场的一堆篝火旁等候。这边广场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

一会儿,全身戎装的叶公走了出来。他站在我们面前说:

“十二日,昭王亲自从城父出征。十三日和十四日,在大冥地区与吴国军队交锋,一胜一负。十六日早晨,昭王为了布署下一场战役,率部离开前线,返回城父,当晚病发崩殂。”

孔子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公继续说道:

“昭王之后,已决定拥立惠王。但现在密不发丧,遗体从城父运往国都郢,现正在途中,一会儿将经过负函。

“我在这里接驾,并护送遗体到郢,然后在国都发表讣告,举行葬礼。”

说到这里,叶公缓了口气:

“你们不辞辛苦,远道前来负函,一直等待谒见昭王的机会,可惜终于未能如愿以偿,我想昭王本人也是万分遗憾的。一会儿昭王的遗体从这里经过,请你们向他作最后的告别吧。”

叶公说完,立即离去。不久,一个很面熟的检查站官员把我们带到离叶公馆相当远的路边,那里已经聚集着几群人,大都都默默等待着昭王的灵柩。

一会儿,大约一百名骑兵列队缓缓走过来,紧接着是护送昭王灵柩的步兵,我们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他告别。殿后的还是骑兵,我想可能是叶公率领的骑兵部队。

这天夜里,回到住所已是下半夜了,我们紧紧地围着孔子坐在廊子上,仰望着夜空。子路、子贡、颜回都觉得今晚无论如何必须和孔子交谈,甚至连我也不例外。

可以说,由于昭王病逝,我们失去了继续留在负函的最大的理由,可是离开楚国后,往何处去,应该往何处去,在孔子面前,谁也没有这种自信和把握。

后来大家在一起聊天才知道,那天夜晚,谁都想知道孔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于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走廊上——这种解释大概最合情合理。

孔子在走廊坐定以后,说道:

“现在,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已经成熟。向昭王灵柩告别以后,回到这里,这一路上,我萌生一个念头,考虑酝酿,现在已经完全成熟。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

他仰望着苍茫夜空,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语言,说道:

“归与!归与!

吾党之小子狂筒,

斐然成章,

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用缓慢的语调重复一遍,然后自己又用口语吟咏道:

“回去吧,呵,如今该回去了

我的乡党、我留在鲁国的年轻人

都富有理想、胸怀大志

他们能织出美妙无比的图案

但不知道如何剪裁”

接着,他说:“他们都需要我、都等着我。回去吧,呵,如今该回去了。我要为他们选择前进的道路。”

弟子们谁也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听着,因为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只好沉默。这时,孔子对子贡说道:

“尽快离开负函,返回陈国,如果没有危险,就进入陈国国都,见几个必须见的人,然后前往卫国,估计进入卫国国都得到年底,但尽量争取早一点。总而言之,现在马上着手准备离开负函。”

子路、子贡、颜回依然一声不响,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一时不知所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孔子已经不在,回屋去了。这时,子路叫喊般的大声说道:

“归与!归与!呵,这般朝气蓬勃,谁也比不过孔子!”

紧接着,子贡大声说道:

“归与!归与!呵,这般聪明睿智,这般气势刚烈,谁也比不过孔子!”

颜回也大声说道:

“归与!归与!呵,这般质朴率直!今天深夜,孔子走在死气沉沉的负函街道上,突然想到要回鲁国去,和弟子们见面。”

我没有说话,如果让我说的话,我则说:“今天晚上,孔子道出了子路、子贡、颜回三个人最想说而无法说出的心里话。”

归与!归与!——孔子一定是为这三人而说的。昭王的遽死或许对孔子的这种心情产生过某种影响,但谁也无法知晓。

孔子访问中原诸国之前,曾想会见晋国国君,到达黄河之津的时候,听到晋国发生政变的消息,只好放弃渡河。当时他曾感叹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当子贡告诉我这句话时,我感动于心。三年以后的今天,孔子一直等待谒见昭王,最后未能如愿,这恐怕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十月中旬,昭王葬礼结束后,叶公从国都返回负函。

当天,孔子率弟子到叶公馆向叶公辞行,然后直奔陈国。

我们取原路返回新蔡,从新蔡不走溯汝水而上这条路,而是向东,顺着高原地带北上。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但村庄与村庄之间蜿蜒着崎岖小道,因此,有时不免要绕一些弯路。有一个雇工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全靠他给我们带路。

这一带呈现出悠闲恬静的田园风光,毫无战争的痕迹,令我们产生此非楚地之感。

孔子在好几个村庄了解当地的历史掌故、风俗人情,搜集民歌、民谣,有的甚至还想住两三天采风。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子路手舞足蹈地唱道“归与!归与!”

在一个村子里,子路遇见一个年迈的隐士。那天,他独自到要走半天路程的一个地方办事,晚上就借宿在这个隐士家里。隐士招待他晚膳,还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介绍给他。俩人聊起来,子路才觉得这个老者像个真正的隐士。

这个老隐士说我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们现在也经常说这句话。的确,别人批评我们四肢不动、五谷不种,这是公允正确的。这正是我们的不足之处呀。

十月底,我们到达陈国国都郊外,政府首脑、达官贵人不知迁往何处,整个国都一片混乱,陷于瘫痪状态。

孔子想进城看看陈国国都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又是子路“归与!归与!”地唱个不停,打消了他的念头。

后来听说,那天城里楚吴两军短兵相接、白刃相交,正展开激烈的肉搏战,如果孔子一行进城,说不定会被卷入到残酷的厮杀中去。

“归与!归与!”

这铿锵的韵律一路上引导着我们奔向卫国。

完全出人意料之外,黄河以南辽阔平原上的农村破败荒芜,惨不忍睹。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不是临时避难他乡,而是弃乡出走。一定有什么原因使他们抛弃自己的家园,可是村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无法打听。

十二月初,再过三四天就要到达卫国国都,孔子宿在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等待子贡。这期问,他在村中老者的带领下,观看了晋楚交战的遗迹。

“归与!归与!”

子路着急地想尽早进入卫国国都,但孔子以等待子贡为由百般拖延,似乎这古战场有一股魅力强烈地吸引着他。

有一次,我们陪同孔子来到黄河边上的古战场,虽然堤坝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河流,但我们感觉到,汪洋恣肆的河水正浩浩荡荡地日夜奔流。

在黄河边上的小村子住了几天以后,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师生四人奔向阔别三四年的卫国国都,只有我一个人第一次到卫国来。现在对我来说,孔子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我们在黄河岸边辽阔的田野上行走着,明天就要抵达卫国国都了。此时此刻,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年——鲁哀公六年,实在是漫长的一年。

这次就讲到这里吧。我和孔子师生之间如何发生关系的,讲得辞不达意,你们可能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以后再作补充。

我还想说明一点,孔子访问中原列国历经四年,最后在黄河古战场思绪驰骋,流连忘返。说起来,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最近,由于偶然一点小事,我认识一位研究楚国历史的人,才知道当年楚晋黄河决战是怎么回事,双方投入全部兵力的战役就此一次。

鲁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楚庄王大破晋军于黄河之滨,晋军丢盔卸甲、连夜败退,血流漂杵、染红河水。

楚军大获全胜。当晚,一名楚将向楚庄王进言道:

“应在此地修筑营寨,收埋晋军尸首,以显赫武功昭示子孙万代。”

庄王回答说:“‘武’字意为‘止戈’。我身为武将,徒造尸山血海,至今尚未做过一件能真正体现‘武’字精神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楚庄王祭祀被战火亵渎的黄河河神后,撤兵战场,返回楚国。

当然,孔子不会不知道楚庄王的这段历史,他立在古战场上的时候,一定也很想把这件史实告诉大家,但终于没有讲述,让我们自己去了解,去思考。

第二章 第一节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今天还有几位是第一次光临寒舍,在这山村里,我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所以没什么好招待的,请大家原谅。

我所讲述的也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孔子去世都三十三年了,我本来就不是孔子的弟子,而是侍奉在他身边的杂役,所以有许多问题无法回答,这也请各位谅解。

你们上一次到这里来正是初夏,现在不觉已经入秋了,在这谁也看不上眼的深山寒村,秋天也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今天,一大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离这儿不远的溪流上空向东飞去。

我搬进这山村已有三十余年,刚开始的四五年,每到秋天,都能看见大群大群的候鸟从这里飞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销声匿迹了,隔了好几年,今天又突然看见候鸟飞过。

秋季日短。请大家和上一次一样,先自由提问,然后我再来讲述。

呵——进入正题之前,我先利用一点时间讲一讲最近了解到的蔡国的情况。以前我讲过蔡国的苦难史,讲过国都远迁州来后虚空的蔡国,也讲过楚国为收容蔡国遗民而建造的新城负函,现在我要讲一讲迁都州来后的蔡国的遭遇。

我刚才说这是最近了解到的情况,这“最近”就是前一次和大家见面后不到十天的时间,有一个宋国商人带领二十多人行商路过这个村子,我从他们那儿了解到我的故国蔡国的最后情况。

当时,有一个商人主动向我打招呼:

“你是哪国人?”

“蔡国。”

“蔡国早已不存在了。去年秋天,被楚国彻底毁灭了。”

这一群商人中,有人在州来亲眼看见蔡国是怎样灭亡的,不知道这个人是哪国人,他自己说从父辈起就住在州来。他用带着地方口音的蔡国话对我说道:

“蔡国迁到州来以后,一个灾难接着一个灾难,一个不幸接着一个不幸。不过,虽然国运如此维艰,却竟然维持了四十多年。昭侯在州来被一个大夫射死以后,又经历了成侯、声侯、元侯几代,但每一朝代的君主都病弱短命。最后是元侯之子齐即位,登基四年就为楚惠王所破,齐侯弃城亡命,不知去向,从此蔡国宗庙香火断绝,国破家亡,百姓、土地都被楚国掠走,整个蔡国洗劫一空。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去年的事。”

我相当自持地听完他的话。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蔡国为了得到当时的强国吴国的庇护,不得不改封领地,把国都迁往吴地州来,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但结果一切努力都讨诸东流,在四十多年后的去年(公元前477)秋天,被宿敌楚国完完全全消灭了。

我没有去过迁都州来后的蔡国,所以对亡国没有亲身感受。我的大多数家族已搬到州来居住,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呵,是吧?你们也已经知道蔡国灭亡了?!这可真是……人要是到了连自己的国家灭亡也无从知道的地步,那真是无可救药。

不管怎么说,蔡国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而现在还在这儿谈天说地的我也早已成了名符其实的蔡国遗民、亡国之民。

国家一个接一个地灭亡。孔子访问中原列国的后期,住在卫国的时候,曹国被邻国宋国灭亡;孔子逝世的第二年,我们受到四年关照的陈国也终于被楚国吞并。相比之下,与陈国毗邻的蔡国还多少存在得长一点。

蔡国迁都州来本来打算依靠吴国的保护,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至关紧要的吴国与越国一经交手,便一败涂地,灰飞烟灭。

想起来,蔡国在靠山吴国灭亡之后,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乱世之中,又挣扎着继续生存了二十多年,这恐怕是奇迹中的奇迹。

总之,我的祖国蔡国从建国以来,在她漫长的历史中,多次受到宿敌楚国的侵略,最后终于被彻底消灭。

国家一个接一个地灭亡。孔子想把曹国百姓、陈国百姓、蔡国百姓从亡国的不幸中拯救出来,但身处乱世,这种抱负又怎能实现!

其实,社会的不幸,不幸的人们充斥着人世间,不论他们的祖国是否存在还是灭亡。对于孔子来说,他历访中原诸国,是想竭尽全力拯救不幸的人们,哪怕一个人也好。但是,要铲除世间的不幸,拯救不幸的人们,谈何容易!最终只好借助英明君主(不管他是哪一派)的力量,别无他法。子路、子贡、颜回都认为,孔子历访中原诸国之前抱有这种想法。

上一次讲过,孔子历访中原诸国之前,曾两次住在卫国,每次都三四年。第一次他本想会见晋君,但在黄河渡口得知晋国发生政变的消息,只好取消晋国之行。孔子这种企图依靠特定的权势者的想法,一直贯穿于他的中原之行。

为了谒见楚昭王,孔子在陈国住了四年,还长途艰苦跋涉前往负函,可惜由于昭王病殁,未能如愿。我也正是在这个时期见到孔子,从此侍奉他一生。

有关我的祖国——蔡国的情况就补充这些,现在请各位提问题。

刚才有四个人提了以下四个问题:

“孔子的魅力在哪里?”

“何谓天?”

“您是否亲自聆听过孔子对天命的论述?”

“您的姓名有何缘由?”

前三个问题都涉及到孔子老师,应该如何回答,让我再考虑一下,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我的姓名,先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名字叫“蔫薑”就是“老生姜”、“干瘪的生姜”的意思,不怎么好听。但大家都这样叫我,也就通用了,自己没有什么反感,也并不觉得不方便。当然,父母亲曾经给我起过别的姓名,可是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一直侍奉在孔子身边,陪同他访问中原诸国,大家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别扭,心里不大痛快,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反而把父母起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点恐怕也是生来就是亡国之民特征吧。

访问中原诸国结束以后,孔子在卫国生活四年,然后回到家乡鲁国,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是用“蔫薑”这个名字,就是搬进这深山寒村里生活,我仍然使用这个称呼,村里人都感到很亲切。

刚才有人问“这个名字是谁起的”这个问题,其实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上一次我还说过,孔子一行从新蔡前往负函,在淮水支流的岸边遇到两个隐士般的农夫。后来,他们就给这两个人起名字,一个叫“桀溺”、一个叫“长沮”。桀溺就是“受磔刑的溺水者”、长沮就是“瘦高个泥人”的意思,名字起得十分辛辣而贴切。

还有,孔子在淮水岸边的旧息国的一个村子过夜时,一个状颇癫狂的人在孔子宿舍附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地唱歌。大家给他取名“接舆”,即“轿夫”,一定前来接轿的意思。这个名字也起得妙不可言。

这些名字究竟是谁想出来阿呢?大概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以后,没过多久,就有人取名,于是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叫起来。“长沮”、“桀溺”、“接舆”的命名者定然也是我的“蔫薑”的命名者无疑。

你们最近收集的资料里已经有“桀溺”、“长沮”、“接舆”的名字?!真令人惊叹。

我也想知道,到底谁是这些名字的命名者。子路、子贡、颜回都大有可能,恐怕孔子也得算一个,从他的言行来看,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什么?还有一个人?——你是说我吗?这么说,“蔫薑”有可能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这真没想到。

好吧,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让你们这些肩负着新时代的孔子研究家们去研究吧。

剩下的三个问题中,有两个关于天命的,暂不回答,先谈谈孔子老师为人的魅力。我实事求是地讲,一是一,二是二,因为从来没有谈过这个问题,这次能不能谈好,没有把握。

上一次,你们当中有人说,你们搜集的孔子言论中有“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句话,就是说,跟随孔子在陈国、蔡国遭受厄难的人,都与升官发迹无缘。从流浪徘徊于陈蔡荒野之时算起,已过去四十三、四年漫长的岁月。那一年,孔子六十三岁,我二十八岁,子路五十四岁,子贡三十二岁,颜回三十三岁。

我们当时都很年轻,如今想起来,虽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觉得最年轻的应该是孔子。

我们聚集在精神最年轻、最生气勃勃的孔子周围,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使我们跟着他在陈国共同生活了四年,每当硝烟弥漫、战火燃烧的时候,我们就在陈国、蔡国的原野上到处流浪,活像一个活动讲坛。我看,再没有比把我们一行称为活动讲坛更合适的了。

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的讲学馆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弟子的时候,一定想起早逝的子路、颜回,他们一辈子辛苦劬劳,而自己并没有为他们的成名做过任何事情,感到悲哀沉痛。然而,这也正是孔子无与伦比的善良慈祥的心灵呵。

无论寄居陈国,还是奔波于陈、蔡、负函,就子路、子贡、颜回和我四个人占有孔子这位老师。我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得天独厚、更奢侈的活动讲坛式的旅行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一本正经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要是听说今天早晨已经出现一个以道德治理国家的理想社会,即使当晚死去也心甘情愿。孔子的弟子们相信老师正是这样的人,所以对此毫不怀疑,而且自己也会仿效老师,当德治的国家诞生时,什么时候都死而瞑目。

现在看起来,孔子一行的确与众不同,然而当时毫无这种感觉,这是因为孔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并不会使别人觉得怪异。

一个人能达到这一点,他的精神和肉体必须精力充沛、富有朝气。当年孔子六十三岁,对善良丑恶、喜怒哀乐的反应十分敏感。可以说,我们这些人在孔子身边,从早到晚都受到这种精神的熏陶。

以前我说过,孔子对自己为人的评价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们跟随孔子,历尽艰辛,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到达负函。当天晚上,孔子说的这段话实在精彩之极,成为我在终生难忘的异国星空下的美好回忆。

许多人问过我:您认为孔子什么地方最富有魅力?什么地方最平凡无奇?每次我都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的答案总不能使所有的人心悦诚服。

今天在座的,恐怕哪一位都比我更了解孔子,知识都比我丰富。所以,我没有什么精神负担,轻松自在地讲述我个人的一些看法,错误请你们更正,遗漏的请你们补充。

我所感受到的。孔子的魅力在于他对人类的热爱,对正确事物倾注的热情,对拯救不幸的人们——哪怕一个人也好,所具有的执著的意志。

孔子及其弟子在各种场合高举的旗帜是:要培养和造就一批人,他们能为着创造一种使人活在世间富有价值的理想社会而不懈地努力。

孔子及其弟子是一个杰出的活动讲坛,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比拟。离开鲁国国都以后的十四年间,孔子足迹遍及中原,所到之处,阐述“仁”、“礼”的道理。追随孔子的这种旅途生活,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

无论是哪一国的执政者、权势者,一坐在孔子面前,似乎只能洗耳恭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真了不起啊!但孔子就有这样的本领。

我记得颜回总是这样评论孔子,可称为“礼赞之辞”,也只有颜回才能这样诚心诚意地景仰。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我越仰望越觉得高大耸立,越努力钻研,越觉得深广坚实,啃也啃不动。看着似在前面,又忽而转到背后。孔子谆谆善诱、亲切殷勤地引导我,用各种文史典籍丰富我的知识素养,并且用礼的实践教导我真切实在的东西,使我想停止前进也不可能。即使我竭尽知识,于孔子却九牛一毛,依然高高地耸立着。想向他靠拢,然而找不到途径。

这段话充分体现了颜回对孔子虔诚崇敬的态度,但他从中原旅行回到鲁国以后的第三年,在四十一岁的盛年与世长辞。一个不可多得的真诚的秀才就这样在贫病交加中夭折了。

“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这句哀切的话语已广为人知。孔子悲恸感伤的心情都融化在这一句情绪激烈的语言里,从中可以窥见孔子紊乱的姿态和内心。我要好好地珍惜“天丧予”这句话的含义。

几年前,我在鲁国国都遇见一个研究孔子的年青人,他用强烈的口气断言这句话不是孔子的话。他说,即使孔子如何喜爱自已的高足弟子,也绝不会为了一介门生之死而使用天毁我这样激烈的言辞。

的确,“天丧予”这句话含有望文生义所难以理解的情绪激烈的部分,今天在座的各位当中也许有人和那个年青人的想法一样。

但是,我,蔫薑却感觉到,正是这句显示着孔子方寸紊乱的感情激烈的话语里才蕴含着一颗真正的孔子的心。

孔子对其他人之死,对子路之死、对其他高足弟子之死,绝不会说“天丧予”,这是他对颜回一个人的痛切哀悼,他内心的哀恸用其他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

这个问题,一会儿还想听听各位的想法,我讲述“天”和“天命”的时候,也还要论及,届时希望听到搜集整理孔子这句话的朋友的坦率的意见。

我经常痛切地感到,孔子回到鲁国国都以后五年的晚年生活是他一生中最寂寞沉闷的时期。

孔子离开卫国,回到阔别十三、四年的鲁国,是在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那年他已经六十八岁。

孔子在鲁国国都的生活开始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寄寓着全部希望的唯一继承人哲嗣鲤(伯鱼)病卒。接着,第二年,颜回夭折。第四年,子路死于难。悲哀一次又一次地袭击着孔子,而似乎为了结束这种悲哀生涯的折磨,他把自己的死期放在子路遇难的翌年。

不言而喻,孔子完成的大业就是结束十三、四年的游说列国、返回鲁国之后。开设讲学馆,培养了大批肩负着下一代历史使命的优秀官员和学者。

退一步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孔子所从事的永不磨灭的大业是在他一生中最悲伤最寂寞的时期开始并且完成的,也就是说,支撑着孔子的是这段时期里的儿子伯鱼、高足弟子颜回以及子路之死。

孔子在鲁国所从事的事业以及他凄惨的晚境,以后再找时间讲。我想,孔子晚年连遭不幸,这应该和“天命”联系在一起看待。

在这里,我想谈谈子路之死,看看孔子和子路之间的关系。孔子对颜回之死恸哭道:“噫!天丧予!天丧予!”那他对自己十分喜爱的弟子子路之死也一定说过什么话。

正是如此。孔子对子路之死早有预见。这与“天丧予”相匹敌的、不轻易吐露出来的话语体现出孔子对自己最早的弟子子路的挚爱。

颜回逝世前后,子路住在卫国,在卫国大夫孔悝辖下任邑宰,就是村长那样的小官。这种工作对性格随和的子路来说可谓适得其所,他一定每天过得悠闲自得,无忧无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的领主孔悝突然被卷入卫国的内乱中去,一个流亡中的权势者蒯聩夺取了城池,把孔悝幽禁在城里。子路得此凶信,不顾手下人的劝阻,赶往城里救主。

他说:“食其食者,不避其难。我子路食孔悝之禄,今孔悝有难,我岂能见死不救?!”

子路赶到城里,城门紧闭,他叫开城门,进城后怒斥占领者,结果一群士兵拔刀拥上,将他砍翻在地。这时,子路大声喝道:

“等一等!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重新结好被砍断的冠缨,这时,士兵刀斧齐下,将他砍成肉酱。

子路死得壮烈,死得其所。

当子路的噩耗尚未传出时,孔子听到卫国发生内乱的消息,他立即挂念起两个弟子的安危。一个是子路,另一个是和子路一样在孔悝辖下任邑宰的子羔。当时,孔子说道:

“柴(子羔)也其来,由(子路)也死矣。”

果然不出所料,子羔没有进城,活着回来,子路却一去不复返了。

孔子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只有对子路的为人了解得完全透彻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预言,今天我还能深切感受到孔子当时说出这句话时的哀恸心情。

重结缨带而死于难的子路在九泉之下听到老师孔子的这句话,一定十分高兴,死而瞑目了。孔子对自己如此了解,自己将一生奉献给这样有知人之明的孔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刚才有人问:“您长期侍奉孔子老师,现在您对他最强烈的印象是什么?”这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颜回之死,子路之死,还有孔子之死,最令人悲伤的事情接连发生在这三年里,这是我最难熬的三年。

“呵,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孔子葬礼结束后,那一天我的万端感慨都浓缩在这句话里。

从此以后,我只在孔子墓侧服丧。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鲁国国都的城里和郊外的田野上徘徊、奔走。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把原野染得绯红。穿过一个村庄,又是辽阔的原野。我往前走,没有目标。我踽踽独行。

四周渐渐黑暗下来,原野一片苍茫,我来到一条大河边,坐在土堤上。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虽然没有直接听孔子说过,但子路、子贡、颜回经常用这句话,他们都能背诵出来,可见有一股强烈的感人力量。

孔子这句话不知道他是在陈国、蔡国的旅途中,还是居住在卫国时说的。总之,他是站在大河边上,望着奔腾不息的滔滔波浪,以博大的心胸发出的无限感慨。

孔子在陈国、蔡国旅行时,就曾在黄河、颍水、汝水、淮水等几条举世闻名的大河边上站立过,也许他就是从其中的某一条河边生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

在为孔子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我恍若夜游症患者一样信步而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坐在土堤上,望着汪洋波涛翻滚奔流。后来才知道,这条河是穿过鲁国国都北郊的泗水上游。河流两岸十分辽阔。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呆呆地望着河流,又茫然忆起孔子的这句话来,当时我下定决心,要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洁身自好地、胼手胝足地生活下去。

那个时候,我每年都失去一位父兄一般的人。我自幼父母见背,蔡国迁都州来以后,更失去许多亲朋好友,所以从小就习惯于这种生离死别,但在鲁国国都连续三年的大诀别却使我身心憔悴。然而,也正是此时此刻,我从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中受到激励,振作精神、坚定意志,决心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坚实地走下去。

颜回、子路、子贡以及在卫国国都认识的许多学堆对这句话各有各的理解,但有一点认识是相同的,就是这句话蕴含着孔子对人生的咏叹。

那一天,我从这句话里汲取到的却是“活下去的力量”。

我很想听听各位对这句话的理解,也愿意谈谈我的看法,既然刚才接触到这个问题,我就简略地介绍一下我的理解。

大河的流水与人类的长河一样,每时每刻都流动不停。流动着、流动着。在漫长的路程中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河水依然向前奔流,最后流入大海。

人类的长河也是如此,父亲这一代,儿子这一代,孙子这一代,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与河流一模一样。有兵燹战祸为害的时代,也有自然灾害肆虐的时候,但人类的长河依然汇集大大小小的支流,浩浩荡荡地奔向大海,决不回头。

那一天,我坐在土堤上,反复思索孔子的这句话,我终于心胸豁朗开来,重新充满信心。孔子在大川之滨的感慨,我的感受比任何人给我的解释都明白有力。

呵,如果颜回、子路,还有我的老师孔子还健在的话,那该多好!

如同百川归大海,人、人类的长河无疑也朝着大海——一个无与伦比的理想社会——流去。

这个问题以后还要谈,对于我的武断的看法,一定有许多不同意见,希望不客气地提出来。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次打算讲“天”和“天命”。

你们听,一群鸟儿拍动着翅膀飞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候鸟。这种生活使我对啾啾鸟啼、唧唧虫鸣变得敏感起来。

第二章 第二节

各位久等了。上一次我就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谈了一些看法,不知各位是否同意。今天再作一点补充,可能有些重复,请原谅。

“逝者如斯夫”。——孔子在这句话里寄寓着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呢?

“你们各自思考、探讨吧!”

孔子似乎向学生们提出了一道庞大的问题,也许他本想找机会给我们论述阐明,但万万没有料到,颜回、子路先于他离开人世,面自己也紧跟着撒手尘寰。

孔子那么多言论,还从来没有像这一句这样,对其中蕴藉着的深刻含义要让别人作这样那样的推测。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它的世界之中,各抒己见,展开热烈的讨论。

怪不得子路他们每当谈及这个话题时,总觉得自己的思路与孔子不同,学识疏浅,不肯信口开河、妄加评论,所以经常寡言沉默。

孔子葬礼结束的当晚,我看了看从那一夜就要开始蛰居服丧的庵庐后,像夜游症患者似的信步往外走去。

上一次说过,我出了都城,来到郊外,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走着,又穿过林子,在暮色苍茫之中走到一条大河边。这一切都是事后回忆起来的。出都城的时候,我的头脑还很清醒,后来除了自己站在夕阳余晖映照的原野上以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待到惊觉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昏黯的河畔长堤上。

我眺望着河流的尽头,自然而然浮想起“逝者如斯夫”来,有好长一阵子,我呆然枯坐,不知想些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想,后来渐渐地潜沉到孔子发出这种感慨时的内心世界里去了。

过去的一切如同这大河的流水,昼夜不停。人的一生、一个时代、人类所创造的历史也都奔流而去、奔流而去,永不停止。

这样每时每刻变化流逝的现象弥漫着难以言状的寂寞的氛围。河水奔流不息,注入大海,与此相同,人创造的人类历史也和人类自古梦寐以求的和平社会的实现注定地维系在一起,不可能不连结在一起。

我想,孔子发出的慨叹也正是出于这种心情吧。我思索着,体味着,不知走了多少时间。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踏着孔子的足迹走下去。走孔子走过的路,走子路、颜回走过的路,走子贡也即将走的路。

我从堤坝上站起来,暮霭沉沉,辽阔的平原沉浸在昏黯之中。

我没能成为先师所期望的那样的人。和子路、子贡、颜回这些具有强烈个性的优秀弟子比起来,我简直微不足道,毫无可取之处,不折不扣的蔫薑、“老生姜”。但是,亲切善良的孔子总是袒护着我,说“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于是,我在这山上耕耘着小块的土地,洁身自好地过日子。遇见不幸的人,我好心照拂他们,遇见饥馑的灾民,我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那天夜晚,我为在孔子墓侧服丧三年以后必定沦为天涯孤苦的自己设计了处于乱世之中的生活道路。

孔子去世之后的一段时期,他的许多弟子、学生把“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奉为代表孔子的人生观或者人生训诲,再夸大一点,甚至视为孔子划时代的观点。从外面看,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大概从三年服丧期满的那一年开始,有三年时间,不知道什么缘故,孔子的这句话突然引起许多人的关注。

就这件事我请教过许多人,他们一般都认为:一言以蔽之,孔子的这句话充满着孔子对自己老迈的哀叹和无所作为的一生的悲伤。

我想,大家都认为从这句话可以直接触摸到孔子作为一个“人”的思想,所以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这句话里有孔子的寂寞!这句话里有孔子的悲哀!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苦恼难过的孔子的形象。

但是,对这句话也可以作另外的解释,其内涵广博,可以容纳下各种各样的理解。

孔子是否有意识这样做,不得而知,但稍微变换一下角度,“逝者如斯夫”可以解释为对人生的咏叹,也可以视为严格的训诫,也可以成为描绘美丽河川长流不息的巨幅画卷。

几年前——孔子去世二十七八年以后,我遇见一群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认为“逝者如斯夫”这句话是孔子的严格的训诫,并且断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他们这样理解:

“人生是短暂的。人的一生瞬间即逝,如同流水。所以,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必须学习、工作、奋勉,不可片刻怠懈自我修养。”

“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确确实实博大精深,像大海一样可以容纳百川、包罗万象。它既是孔子对人生的自我感叹和悲伤,也是对人类本身寂寞的咏叹,或者是严格的人生训诫。无论哪一种解释,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孔子默不作声,大概也允许我们这样理解吧。

对“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的理解,就拉拉杂杂谈这么多吧。当年子路、子贡、颜回时常聚在一起议论这句话的情景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入神地听着,似有所悟,觉得富有魅力。当然,我也十分感兴趣到底是哪条河使孔子如此感慨,本应该向子贡、颜回打听,弄清楚这条河的名称,可惜我没有这样做,这正是我这个蔫薑的疏忽之处。

现在无法知道孔子当初站立在中原地方哪条大河的岸边。有人断定是黄河,我以为既有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这种可能性,要让我说,我希望是我的祖国蔡国的第一大河——汝水,但这是不可能的。孔子结束在陈国、蔡国的艰苦旅行后,沿着汝水又走了几天,那时他看到一个被毁灭的国家的荒凉破败所感受到的寂寞感要远比“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强烈得多。

当我放声吟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时候,有一种恢宏巨大、清朗澄洁的情感涌上心头。我想,这是孔子博大明亮之心的感应,是孔子坚信人、坚信人所创造的历史这宽广明彻的胸襟的感应。

至于说这是孔子对自己衰老的伤悲,大概孔子也会苦笑着表示也许如此的赞同吧。

孔子去世后,一晃就过去了三十三、四年,这期间,我虽在深山寒村生活,有时也怀着“逝者如斯夫”的心境立在奔流不息的河边。

我深切地感到,孔子的思想,子路、子贡、颜回以及其他许多弟子的思想,被你们这些年轻人继承,像大河流水一样,长流不息,并且不断扩大增长,奔向大海。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日子。孔子的思想在鲁国国都被各位继承、发展,探讨孔子言论的讲学集会都开到这深山里来了。

各位特地到这里来,我讲的可能对你们没有多大用处,但对我来说,度过了少有的充实而高兴的一天。最近才知道,子贡已于十年前过世了,他要是健在的话,该过七十五岁了。在陈国、蔡国一起忍饥挨饿、患难与共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马齿徒增,还苟活在深山里,实在惭愧得很。

现在转入“天命”这个问题。“天”、“天命”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对我来说,“逝者如斯夫”是难题,“天”、“天命”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刚才的提问里有“您是否亲自聆听过孔子对天命的论述”这个问题,我想从这个具体问题入手,谈谈对“天命”的看法。

我听说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的讲学馆里,对着众多弟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但他对“天命”二字未作任何解释,让大家自己去思考。除此以外,从未听过孔子在讲话中论及天命。我真想亲自聆听他的论述,但始终没有机会。

我听子贡说过好几次,孔子还居住在卫国的时候,曾想访问北方的强国——晋国,在子路、子贡、颜回的陪同下,来到黄河渡口,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晋国发生政变、两位贤大夫遇害的消息,孔子只好取消渡黄计划。他仰天感叹: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当时,只要别人一提到鼎鼎大名的黄河,我就会立刻想起“丘之不济此,命也夫”这句话来。

命也夫!这是与孔子的身分恰如其分的一句话,除了孔子以外,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说出来。孔子要渡过黄河,都已经到了渡口,终于未能渡黄,正是命运、天命的安排。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孔子应该会痛心疾首地呼喊“命也夫”的时候和他站在一起。

那就是在负函的路边向楚昭王灵柩告别的那天夜晚。对孔子来说,那是难以忍受的特殊的夜晚,他一生中就仅此一次。现在我十分清楚,孔子在陈国居住四年,又长途跋涉前往负函,都是为了谒见楚昭王,以最自然的形式谒见这位楚国君主。

孔子不远千里,来到异国,而负函在他眼里,又是异国中的异国。这异国之夜,楚昭王的遽死出其不意地摆在他的面前,把他多年的苦心积虑击成齑粉。

孔子在游说、亡命的旅程中,有两次,一次在黄河渡口,一次在负函,不得不面对天命无情的捉弄。

为了实现天赋予的使命,孔子决心奉献自己的一生,而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行进的时候,不止一次地遭逢不得不向天呼号“命也夫”的命运。这就是天命。天命实在不可思议。

现在,倘若让我下山到一个地方去看一看的话,我一定选择先前陪同孔子去过的负函。只有负函,我至今还想走一趟,再踏上那块土地。一提起负函,就不由地心酸。

前一次我到负函是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那时在陈蔡国境的荒野上流浪,不觉已经四十三年了。不知道负函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也许早已取消了负函这个地名,并入附近的村落,居民也分辨不出是楚国人还是蔡国人来。

这丝毫也不奇怪。几十个、几百个有名无名的中原小国一个接一个地灭亡,至今还在继续着,所以,即使负函消失了,也根本不足为怪。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夜间在被独特的黑暗笼罩的淮水北部大平原上的村庄里走一走。四十三年前的夏天,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以及我在一个漆黑的深夜,走过负函的村庄,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知道此事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特别的夜晚,孔子和他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齐心走在叶公统辖的负函这个异域的城镇里。这是一座“近者悦、远者来”的政治城镇,也是一座散发着人文气息的城镇。

这次我想一个人在负函的黑夜中走一走。其实,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四十三年前的那天异国之夜,天制造了昭王之死这个不测事变,并将其当作天命,随随便便地摔给我们。孔子镇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送别昭王的灵柩后,默默无言地回到自己的公馆。

那时,我紧贴在孔子的左边,和他并肩行走。这样紧挨着孔子照顾他,以前从未有过,后来也没有。那天夜晚,我担心孔子走着走着会突然倒下,当叶公一告诉我们昭王遽死的消息时,我就紧靠着孔子,生怕他发生意外。

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更半夜,天上没有一颗星。

孔子一定感到,不能谒见昭王,全是命中注定,所以他一言不发,一回到公馆,就坐在长廊上,仰望夜空,待我们聚齐后,便发出“归与!归与!”的行动宣言。这宣言,犹如震天撼地的鼙鼓,犹如千军万马的呐喊。而且孔子命令子贡立即打点行装、离开此地,现在看来,他这样做是为了不使我们灰心丧气,能够尽快振作精神。这些事情以前都说过,今天重提此事是为了和大家一起重新体会当时孔子的心境。

十年前,孔子离开鲁国国都,告别故乡山河,扔下众多学生,放弃政治家、教育家的地位声望,只带着三四个弟子,投入到中原一带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漩涡中去。

当时,孔子用意何在,我无法想象。看来是想火中取栗。另外,他在卫国居住四年,其心境如何,因为我当时尚未侍奉他,所以一无所知。

如果考虑到孔子住在陈国四年是为了等待机会谒见楚昭王,那么可以推断他住在卫国也是有所求才不得已而为之。孔子未入晋国之前,恐怕心里还存在有另一个国家君主的影子,但是不能如愿,只好转向晋国,可惜遇上“命也夫”,又不得不放弃入晋的打算,这才把被目为中原霸王的楚昭王视作理想人物。

他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楚昭王,而楚昭王的死亡使他的期望彻底破灭。

向楚昭王灵柩告别的负函之夜如此严峻冷酷,只有孔子那样具有坚毅强韧的性格的人才能经受得住。

结果,十四年的游说、亡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返回鲁国,重操教育的旧业。但是孔子随机应变的迅速与准确是任何人望尘莫及的。

这是与天命的搏斗!一想起那天夜晚,我就产生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孔子没有一句怨天尤人、没有一句灰心丧气的话。真是一个残忍无情到令人都会自戕的戏剧性的夜晚。

孔子走在一团漆黑的负函街道上,他迈的不是失败者的脚步,而是勇敢地直面天命,擂动战鼓,向自己的部队发布“归与!归与!”的号令。

我现在想在负函的夜路上走一走,就是要像当年的孔子一样,在黑暗中认真思索一番什么是天、什么是天命。首先是这几年我冥思苦想、似懂非懂的孔子的论述: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快到负函去。

以前就有人提过“天命”这个问题,问题太大太难,一时难以回答,就拖了下来。不过,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思考,进山以后,又反复思索,一直追溯到负函,才理出点头绪。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形成完整的看法,就这很难说。孔子晚年对着众多弟子说过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对这句话我是这么看的。

孔子五十岁的时候,自觉意识到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身边做起,逐步治理乱世乃是天赋的使命,并没有什么人委托他、命令他这样做,而是自我认识到人生在世,舍此别无他求。

但是,虽说是天赋的使命,未必时时处处都得到上苍的保佑,随时都会有艰难险阻,随时都有可能中途倒毙,因为我们是生活在浩瀚的大自然神意中的渺小的人,逢灾遇难、天时不利,更是家常便饭,无足大惊小怪。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对天赋使命的努力有丝毫的懈怠。正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不断积累自己做出的微薄努力,才能实现人类幸福和平的时代。

所谓知天命,大概就是这个含意。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彻底领悟到自己的事业乃是天赋的伟大使命;另一层是充分认识到既然这项事业置于大自然一丝不苟的运行之中,就随时都有可能遇到种种万难预料的困难。——把这两层意思合为一体,就是知天命之谓吧。

即便你从事的事业多么正确美好,谁也无法保证没有生命之虞,苦难也许不知不觉地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吉凶祸福与一个人的行善作恶毫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就把自己投进无穷无尽的上苍神意之中,成败由天,百折不挠地走自己坚信的路!何等地恢宏!除了孔子以后,谁还能有这样清醒的认识!

孔子在十四年的游说、亡命生活中,屡遭困厄。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说:苍天在上,怎么会忍饥挨饿,怎么会横遭死难呢?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他说过。

孔子说这话,也许是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也许是为了自勉自励,但他心里一定想着,既有饥饿,也有死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并非平坦笔直,而是曲折崎岖的险途。

这时,我凝视着孔子的脸庞,他心中的悲哀深深地感染着我。

第二章 第三节

休息了一阵子,现在接着刚才的“天命”继续讲。

先说明一下,附近村子有十来个人想昕听各位的高论,今天都挤到这小屋里,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这种聚会。其中有的人休息前就来了,事先没打招呼,这一点请大家原谅。

另外,今天在座的人里面,有一个和孔子有过一面之交,还有一个在鲁国的讲学馆里听过孔子的讲课。这两个人现在都年迈耳背、手脚不便,但既然认识孔子,在这样的聚会上,还是请他们坐在特别的位置上。村里来的人里面,大多是中老年,也有三两个年轻人,必要时也可以让他们发表意见。

这样子,我的这间陋屋到下午就显得有点乱哄哄的了。

现在就围绕“天命”这个问题,听听大家的高论,也谈谈我的看法。到天黑之前,时间还很充裕。刚才大家曾就孔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发表了各种感想和意见,其中不乏饶有兴趣的见解。我把这些归纳整理如下。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把知天命的时间定在五十岁。当孔子晚年回顾自己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时,一定觉得自己是在五十岁或者五十上下才第一次知道“天命”的。

孔子几乎半是被驱逐地离开鲁国,奔逃卫国,流浪中原,那是五十五岁时的事。在此之前,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齐国,除此以外一直住在鲁国。

问题是孔子知天命的五十岁上下他在自己的国家鲁国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个时期的孔子情况,大家做过调查,我也多少听孔子讲过一些,综合起来,可以窥见当时的面貌。

鲁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孔子五十一岁。这时,孔子作为教育家声望渐高,门生骤增。当年,孔子第一次仕宦,被任命为中都宰。

鲁定公十年,孔子五十二岁。由中都宰升为司空,主管土木建筑工作。

这一年初夏,鲁齐两国国君在夹谷相会议和,孔子辅佐鲁定公,出席会议。孔子在会上不屈服于大国齐国的压力,因势利导、收复失地,使会谈结果有利于鲁国。夹谷会谈中,孔子显示了他随机应变、雍容大度的外交手腕,在中原一带声名鹊起。

我本人对这个时期的孔子一无所知。但多次听说过他在夹谷会议上面对大国,不卑不亢,折冲尊俎、应付裕如的风度。而且每听一次,都深信其事,如身临其境。在那种国际外交场合,孔子是非分明、义正辞严,纵横卑闽、大展宏论,能与他唇枪舌剑、颉颃抗衡的实在寥寥无几。

这一年夹谷会议之后,孔子升为大司寇,执掌鲁国司法和公安的大权。

那么,孔子准备一展鸿图的鲁国当时又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当时,就是距今约五十年前的鲁国政局,现在各位正分头做详细的调查研究,今天我所讲的,只是众所周知的概况。

当时,鲁定公时代的鲁国,其最大的隐患就是所谓王侯家族的三桓氏——即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势力日益强盛,致使其母体鲁国急剧衰微。鲁国国力凋敝,国防虚弱,但三桓氏拥有辽阔的领地,在采邑修筑坚固的城堡,豢养私兵,各怀叵测之心。

孔子全面反对这种三卿擅权的寡头统治,企图恢复鲁国君王政治,为此,他强行实施几项政策,在鲁定公十二年,成功地拆毁了三桓氏中的两家城堡。

孔子的这些政策在一个时期里似乎给国家的政治机构吹进一股清新的革新的气息,但是由于旧势力的反扑,最后以失败告终。孔子不得不辞官而去,丧失了政治家、政府官吏的地位。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五十五岁。他离鲁奔卫,形同被逐。从者子路、子贡、颜回、冉求。从此孔子开始了十四年奔波、游说中原的旅途生活。

一句话,就是孔子在鲁国的政治活动取得过短暂的成功,最后遭受传统势力的反攻倒算终告失败,以至于连他本人也不得不亡命国外。

鲁哀公十一年,孔子结束十四年的流浪生活,回到阔别经久的故乡鲁国。时年六十八岁。他回首往事,顿有所悟,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

“天命”由“天”与“命”二字组成,关键是这两个字表达了什么样的内容和含义,孔子在五十岁的时候,到底感受了些什么?知悟了些什么?你们介绍说,孔子研究中目前有关“天命”的最多,居孔子研究之首。这我可以理解,因为是富有魅力的研究主题。

你们还说,看样子对天命的研究会一年比一年活跃。这我也可以理解,也许会成为孔子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

我自己在这深山里生活三十多年以来,每年总要考虑几次什么是“天”,什么是“天命”,而且往往在深夜,姿势跟现在一样,端坐在这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思索。

“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把知天命定在五十岁,刚才已经讲过他五十岁前后的经历。谈论孔子的天命,恐怕不能脱离他与三桓氏的对立、抗争,最后败北、亡命这些历史政治事件。

对于“天命”的内容,孔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一般有两种解释。

一种解释是:孔子在五十岁左右开始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天赋的使命。

意识到这种使命感,孔子的工作就是从自己的周围一点一滴地做起,改造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他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生育自己、培养自己、如今自己又在这块土地上担任政治家的鲁国拨乱反正,将其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来。正因为如此,孔子才肩负着天赋的使命,勇敢地和鲁国的旧势力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

尽管这项工作具有使命感,结果却是惨重的失败,孔子不得不亡命异国,流落中原。

十四年以后,孔子回到鲁国国都,抚今追昔,不禁感慨道:“五十而知天命。”

当时,萦回荡漾在他心胸的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这可以让人们做种种想象。

“那个时候,自己意识到天赋的使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从事那项工作。”

——这是怀念往昔、满怀激情的心绪。

“为什么命运不济,哪项工作总不能顺利进行,到头来一败涂地。天为何也不助我?!”

——这是往事不堪回首,将过去埋葬的悲哀心情。

看来,孔子当时的心情如何,非问他本人是无从知道的。

因此,对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这句话,不同的人会做出风格、气氛不尽相同的理解、解释。

在这儿,我想,如果请在座各位简短地谈一谈关于“孔子的天命”或者自已的“我的天命”的问题,不论是气势壮观还是心怀壮烈的,如果孔子在世的话,一定会颔首含笑,认真倾听的。

但是,在座的年轻人自不必说,就是遭逢乱世几十年的老年人,恐怕怎么请也不会有人出来讲演的。刚才在另一间屋子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天命论”,我和两三个人商量,请他们在会上正式谈一谈,但没有一个接受。

不过,有几个人的见解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把要点向大家介绍一下。

刚才有几位表示不同意介绍“我的天命论”,现在我隐去作者姓名,简略地介绍几篇。

其一,“知天命”,就是知道天赋予自己的使命。一个人,就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孔子到五十岁才知悟这一点,所以说“五十而知天命”。各个人根据自己不同的身分,感知、理解天命、天赋的使命感。知天命的时间因人而异。也有的人从事某项具有巨大价值的事情,但并不知天命的含义,处于一种不自觉的朦胧状态,等到年老以后,才认识到当初的工作具有天赋的使命。

孔子知天命是在五十岁,但愿我自己知天命不要等到太老。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命。尚未知悟。当我理解到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天赋予我的事业时,我将毫无保留地奉献上我的余年。现在有时虽然尽心尽力,但工作没有成果。这种时候,我总认为是天不作美。我自然受到天的训诫。但这些事现在不去考虑,等到我知天命以后再细细回顾吧。

其二,我生来就不是那种能够知悟天赋使命的上人。吉凶祸福皆由天,靠人不靠己。马马虎虎地工作,凑凑合合地活着。就是碰上凶灾病痛,也绝不怨天忧人。

但我每天早晨都要拜天。对天俯首参拜。并不是要祈祷什么、有求于什么,只是因为自己头顶浩瀚无涯的苍天,所以每天必须向天致意。这样子心情才会舒畅,至于为什么这样子心情舒畅,我也说不上来。

其三,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关键是这天命所包含的内容。我总觉得很可怕,令人无法接近。

这一年来,我苦思冥想,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个问题,最近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天,只能从上看。人,只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业坚持下去。说这就是天命,未免难以理解。首先自己要正直,以正直坦荡之心从事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业。但成功与否,无法预料。即使经过千辛万苦而失败,亦有所得。因为从事的是正确的事业。

有人会说,有谁知道你的事业是正确的呢?说这种话的真是愚蠢透顶的家伙。我要是说苍天在上,一切瞒不过天的眼睛,这种人就会说天不会说话,只能看着而已。真是愚不可及。天并不是仅仅看着而已,天虽不语,却在嘉许我们。

其四,“信天命尽人事”还是“尽人事听天命”,二者择一。最近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犹豫不决。愿闻诸位高见。

其五,——天降祸福皆安然受之。

——人生在世,只管勤奋努力,生老病死、贫贱富贵、成败利钝皆由天。

——安于天命。

——奋斗终生,将成败置之度外。

这四点是一切人的理想的生活方式,但可望而不可及。

上面介绍了几个人的“我的天命论”。刚才有一个本村的人问“你讲了许多别人的事情,在你自己的人生中是否遭逢过从心底发出‘命也夫,这样感叹的事情。如果有的话,请你谈一谈。”

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难以对付的要求,就是要我不要光讲别人,也要讲讲自己。既然有这个要求,我,蔫薑,当然总要讲点什么,不管讲得好不好。我这个人苟活于乱世也有七十多年,一生中也曾以各种形式与“天命”相逢。

回头看去,我一生中有两次转折点,也可以说我人生的两个阶段。有两件事决定了我生活道路的转变。

一件是我跟随孔子开始旅途生活的时候,在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那天夜晚,看见孔子凛然坐在破烂不堪的农家那宽大的正房里,子路等弟子围坐在他的背后。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侍奉孔子,不再离开他的身旁。

还有一件,就是孔子葬礼结束以后,我像一个夜游症患者似的在鲁国国都的郊外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坐在一条大河的堤坝上,脑海里涌现出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思考孔子亡后自己的生活道路。从那时起,我决心独自到大山深谷里安度余年。

我说到自己的余年,其实进山的时候我才四十二岁,是个年轻的隐遁者。光阴似箭,倏忽之间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岁月茫茫、往事如织,我的心底是否也沉淀着发出“啊,命也夫!”这样感叹的激烈凝重的情怀呢?

有!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我利用一点时间,谈谈我对天命的理解,以尽今天关于天命讨论会的主持人的职责。

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我搬进这偏僻的山村,是因为这村子里有我的一个熟人,他们全家都热心关照我,为我准备好住房,就是现在住的这间房子,还有周围的几分薄田。

这个熟人是我年轻时在宋国国都工作时结识的,他是个本事高强的水利技师,孔子逝后,我又在鲁国国都遇见他。他一听说我打算隐居到山村里,就把我当作他的替身似的,立即把我送到他的故乡,他的双亲的身旁。

现在我要讲的是发生在这位我的恩人、水利技师的父母亲家里的事。

我搬进这山村三十多年来,一直和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水利技师的家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和睦,我们像亲戚一样,关系密切。

当然,新老交替,现在住的都是年轻的后辈人了。现在的户主是送我进村的那位水利技师的堂弟,为人耿直朴实,他的妻子也是一副好脾气。两口子继承家业,住在宽敞的房子里。这一对中年夫妇热情厚道,把我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亲切细心地照顾我。

七年前,这一对夫妇生了个女孩。过了一周岁,母亲必定每天都抱着她到我这儿来。除了帮我打扫房间、做饭以外,让我看看她的宝贝女儿,这似乎成了她独自悄悄享受的乐趣。

那个女孩长得十分逗人可爱,母亲自然喜欢得如掌上明珠。我每次见到她,总想伸出手去抱一抱这可爱的幼小的生命,但她总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让我抱。

但是等到她快过两周岁生日的时候,有一天,这位年幼的客人又来到我家里,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地笑起来,那脸蛋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伸出白自嫩嫩的小手要我抱。

我第一次把这幼小的生命抱在怀里,又立即把她送还给母亲。那时,我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这小生命更美丽更温柔的了。

我从后门出去,到地里采了一束野花,插在小壶里,让小女孩拿着,算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六十多年来,我活在乱世之中,这一天是我第一次体味到善良和慈祥的滋味。

接下去是令人心酸的事情。小女孩从我家回去以后,当晚就发烧。病了几天,等到烧退,人也不成模样了。她手脚不能动弹,两眼无神。到底是什么天罚降落在这个天真幼稚、纯洁无瑕的、而且第一次向别人表示亲热的婴儿身上呢?

就这样躺了一个多月,幼小的生命终于夭折了。但是,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依旧晨去夕来、四季如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幼女的父母至今依然健在,我虽然年纪大了,还平平安安她活在世上。

不过,这天底下还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美丽的稚嫩的生命,花一样地开放着、欢笑着,探出身来……难道就为了这些要受到天的惩罚吗?

不知不觉已经五年过去了。

命也夫!

我最近经常在深更半夜仰面问天,又俯首喟叹:命也夫!静坐炉旁,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之中。

第二章 第四节

诸位,今天本想中间不休息,一口气讲下去,可是一谈到我亲身体验的天命的时候,突然间心乱如麻,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从何谈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只好半截停下来,实在有失礼仪,请大家包涵。

虽然刚刚入秋,可在深山里面,一近黄昏,就觉得寒气逼人。村里的年轻人刚才在土间生起了火,哪一位怕冷,就请到土间,那儿暖和一点。现在我继续就天命谈谈个人的看法。这一次打算一气呵成地谈完。

大约五年前,像亲戚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那家农户添了个逗人喜爱的女孩,两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母亲抱着到我家里来玩,小女孩高兴地笑逐颜开,如同一朵绽开的娇嫩的鲜花,而且从她母亲怀里伸出双手,让我亲昵搂抱。上一次已经说过,我苟活于乱世六十多年,这一天我才第一次觉得世上还有这样美好、这样亲切的东西存在。

但是,那天她回家以后,突然发起高烧,病了几天,等到烧退了,人也不成模样,手脚不能动弹,两眼无神、目光不定,躺了一个多月,不幸天折了。

究竟是什么缘故使这个美丽如花的令人怜爱的小生命在她第一次向别人表示好意的时候,就非要遭受不治之症这个残酷无情的天罚不可呢?——上一次我讲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实在抱歉得很,请诸位原谅。

其实,遭受天罚的何止夭折的女孩,自从失去爱女以后,她的母亲完全变成另一副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终日不言不笑、郁郁寡欢,就是到我家里来,也多是无精打采地站在窗旁,茫然望着远方,痴痴地、呆呆地,思念着死去的幼女。

天到底惩罚了谁?是那幼小的生命,还是她的母亲,或者是我?

时间荏苒,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我也好几次想念起那可爱的女孩。三更半夜,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喟然长叹。

命也夫!

我全身心沉浸在仰天俯地的慨叹之中,夜深人静,令人感到无比的凄凉寂寞。

这位失去了独生女的母亲,打从前年起,只要一听说路过这个村子的其他国家的逃难者里有失去父母的婴幼儿,就和照料他们的难民商量,把这些小孩子要过来,用自己的双手收养、哺育,现在她已经收养近十个小孩了。

白天,丈夫在地里劳作,早出晚归,妻子在家里照料小孩,我一有空闲,也帮忙照看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他们有的失去了父亲或者母亲,有的是双亲皆亡的孤儿。在兵荒马乱、战国乱世之时,他们遭逢不幸,孤苦伶仃,连自己出生在哪个国家都无从知道,然而这些身世不幸的孩子在鲁国边境的一个山村里,受到一位心地善良的妇女充满母性的哺育,一个个都健康活泼地成长。

有一次疾病流行,有几个小孩接连着染病发烧,这位慈祥仁厚的母亲便独自跑到很远的山崖上的寺庙里求神拜佛,祈祷孩子们早日痊愈,消灾弭难。

有时候大雪纷飞,我担心她一个人爬山越岭,山路崎岖,危险出事,就陪伴她前去。

——敬鬼神而远之。

我铭记孔子的这个教诲,但我想孔子决不会责怪这位被众多子女拖累的母亲,也不会责怪陪伴她的蔫薑,我甚至听到孔子在叮嘱我们:

小心雪深路滑。

现在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使我深感“命也夫”的,这幼女的夭折并非第一次。进山隐居三十年以来,有好几回或使我扺掌长叹,或使我悲伤于内,“命也夫”,活在转蓬乱世、兵燹战乱之时,恐怕不能幸免。

有一件事,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只要一提起“天命”二字,我就会想起这件事,莫如说这桩往事会不由自主地涌上我的心头。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虽然这个山村远离都市,偏僻荒远,但三十年间,也时常或多或少地受到战乱的波及影响。不过,以鲁国疆土之大,自然异国军队还不至于入侵到这荒山僻岭,但别国难民蜂拥而入,经过此地,继续往别处逃难。

大致算来,十年前,即鲁悼公三年,这个时期北上的难民最多。从春到夏,一些闻所未闻、恐怕除了一座城邑之外别无他有的蕞尔小国的难民,每天二三十群,络绎不绝,涌进村子,然后继续北上,不知道要逃往何方。

这些人多是数人一伙,一家一群,夫妇俩口,扶老携幼,仓仓惶惶。其中也有三十多人的大家族,格外显眼。

难民们没有足够的口粮,沿途忍饥挨饿,一个个面黄肌瘦、疲惫困顿,无论男女老少,都已头昏眼花,走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就在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充塞村头的那年夏天,不记得是谁说了一句:“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十来个有心人自愿凑在一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把村头的两三间破房子修葺了一下,又搬进去被褥卧具、锅碗瓢盆,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

整整一个夏天,收容所供给难民们饭食,对那些老弱病残者提供住宿,使他们身体稍微得到恢复,消除疲劳,以便能够继续北上。

我也参加赈济难民的工作。夏天那一阵子,大家轮班,一去就是好几天,有时忙得连休息也顾不上,从早干到晚,手忙脚乱。

到了夏末,难民明显减少,收容所一间房子就够用了,而且秋风一起,连这最后一间房子也关闭了,难民的季节宣告结束。

那是十月初的事。我和几位伙伴到收容所去,打算把最后一间房子打扫一下关闭起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正要准备回家,却下起豆粒大的雨点来。隐约听见远处雷声滚动。

因为数我年纪最大,还有三个妇女,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回去。大家打着雨具,先走了一步,留下三个男子。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最后打扫宽敞的土间。

我和三个妇女冒雨急匆匆往回赶,衣服差不多都被淋湿了,半道上,雷鸣电闪,惊天动地,我们只好钻进路旁的存放木材的小屋里躲避,等到雷停雨歇,才各自奔回家去。这时已经入夜了。

我心里想,留在收容所的三个男子打扫完土间后,关紧门户,等雷雨一过,也已经离开了吧。——可是,究竟是谁造的孽?!第二天早晨,人们在收容所前面的广场上发现三具遭到雷击的焦头烂额、惨不忍睹的尸体。

他们为了减轻其他国家许多难民的痛苦,整整一个夏天,都在舍己为人、奋不零身地努力工作,而且最后一天,还到收容所劳累了,一整天,把屋子拾掇干净,关好门窗,准备明年再接待难民。当他们干完活,傍晚回家的时候,竟在广场惨遭雷击。

难道这就是天命?!

他们为那么多的难民排忧解难,而最终天却赐给他们以死。连向苍天抗议、向苍天申诉的片刻都没有,就被狂烈的霹雳闪电劈穿,一个仰面朝天,两个匍匐倒地而死去。

而作为他们的伙伴,我,还有那三个妇女,就因为仅仅先走一步,幸免于难。

如果他们的死是天命,那么我们的生难道也是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想有必要重新思考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这句话的含义。

——五十岁的时候,自觉认识到天对自己的工作所赋予的崇高使命。

对这句话一般是这样理解的。我们刚才也都认为这种解释是正确的。

孔子在五十岁的时候,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里感觉到天赋的使命感。具体地说,从自己的身边一点一滴地做起,力图尽量减少充斥这人间社会的痛苦与不幸——基于这种理念的生活方式,孔子在五十岁的时候,才自觉意识到这是天赋的使命,并且决心一辈子坚持下去,矢志不移。

此外,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就是:

——无论做什么事,只要这件事是人之所为,成败与否,就难以预测。这并不意味着是否意识到天赋的使命感。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事之成败皆由天,别无他法。

所以,“五十而知天命”这句话包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自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天赋的使命;另一层是既然具有这种使命感,就要奋力而为,但能否成功,又是另一回事。可能成功,也可能由于意料不到的障碍而失败。总之,一切只能听从天的裁夺。

孔子把这些思想蕴藏在“五十而知天命”这句话里,这一点大家的认识也是一致的。

如果再通俗浅显地说,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正确、怎么富有意义,成功与否也只能听任天的裁夺。办一件事,也许会得到天的激励和援助,也许会遇到困难和阻力而寸步难行,这一切都由广大无比的上天来安排,不是我们这样渺小的人所能理解的。

但是,正因为身在其中,人必须经常提醒自己循规蹈矩地生活。虽然人并不知道天对自己是支持还是妨碍,但既然活在这个世上,无论如何也要自觉地端正生活方式,并为此不断努力。天一定嘉许这样的人。所谓“嘉许”,就是天赞赏这样的生活态度。

如果能得到天的嘉许,人不就以此心满意足了吗?倘若还不满足,天也有鞭长莫及之处。天下地上,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准确运行,万物茁壮成长、欣欣向荣。

天的承负十分沉重,过分强求,天也无能为力,人对天无论抱有什么样的希冀和期望都是非分的要求。

上面已经说过,孔子结束十四年中原流浪的生活,回到久经阔别的鲁国国都,时年已过五十,回首往事,多灾多难,不禁感慨万千。

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

当时孔子五十多岁,自己认为还是年轻的。他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天授予的神圣使命,因此要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并且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事与愿违,最后以失败告终,半被驱逐地离开鲁国,不得不在中原地区过着游说、流浪的生活。

现在想起来,“天”有“天”的想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可是当时孔子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对于孔子来说,既有五十岁过后回首往事的感慨,也有结束十四年中原流浪生活、终于重归故土的无限感叹。

这十四年的漫长旅途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想起来,就好似在漫长而又漫长的转台上演出了一出天命与自我殊死搏斗的戏剧。如此而已。这样看来,孔子回到久别的鲁国国都时发出的“五十而知天命”这句感慨,其实包罗着万千情绪,沉甸甸丰实厚重。

这句话概括了孔子步入五十岁以后到六十多岁这十几年的人生,渗透着孔子的忿懑与欣愉,仰首向天发出的强烈的挑战,还有深藏于心底从不示人的悲哀。所以,“五十而知天命”,是那样的广阔深邃,囊括了孔子的全部人生内涵。

如果让我从孔子的言论中挑选一句的话,我一定选择“五十而知天命”这一句。

如黄钟大吕之鸣,有凛然威严之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念起这句话,耳边就响起铮铮铿锵之声。

要达到知天命的境界实非易事,我们这样的凡人更是困难,但既然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正正经经地生活,自己的工作就要选择具有天赋予使命感的事业。

但是,选择了天赋予使命感的工作,也可能丝毫得不到上天的庇护——这一点必须铭记在心。岂止如此,说不定还会遇上困难、障碍,挡住去路,无法前进,而这样的坎坷曲折也许会时时遭逢——这一点必须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事情不过如此,也许还是无与伦比的雄伟事业,那么天一定在冥冥之中嘉许我们,只不过我们听不到天的声音,看不见天的形象罢了。

刚才有一位在鲁国国都研究孔子的年轻人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自己所收集的资料里有伯牛这个人物。他生病的时候,孔子前去探视,说‘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不知您是否知道伯牛这个人?如果知道的话,请介绍一下他的情况以及他与孔子的关系。”

伯牛这个人,据我所知,是孔子的弟子,懿德懿行、素有修养,可与颜回、闵子骞比肩。本名冉耕,字伯牛,比孔子小七八岁。

孔子回到鲁国已是六十八岁,当时伯牛恐怕也过六十了。

伯牛卧病在床,孔子前往探视,说“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我不记得是听谁说过这句话的,当时我想,伯牛听到这句话时,一定是情动五衷,感激涕零的。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孔子说“斯人”,伯牛则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斯人”是孔子对于他的最高的赞誉之词,孔子也决非只是出于礼仪才使用这个词的。

刚才我说伯牛听到孔子的话“感激涕零”,要说流泪,一定是孔子先哭的,他说“斯人”时,就已经憋不住,而说“有斯疾”时,更是老泪纵横了。孔子正是这样动感情的人。

这位年轻人又问道,孔子的这句话是他在伯牛床前说的呢,还是探病回来后说的呢?

这个我无法准确回答。如果我当时陪着孔子一起前往,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我想孔子是独自一人去的。探望患传染病的伯牛,孔子总是一个人去。

当时孔子想,年迈衰老、重病卧床的伯牛也一定希望得到别人的保佑。所以,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孔子该是避而远之,不会去探视的。

这一点正是体现了孔子无与伦比的慈爱之心,他一定考虑到,既不能伤害病人伯牛的感情,也不能伤害其他探病者的感情,这是孔子的过人之处,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敏锐细致的思虑。

孔子的“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句话,无疑是孔子握着伯牛的手的时候的感慨,而这种感慨早就蕴藏在他的心里。

过了几天乃至几十天,孔子和别人对坐谈天时,偶尔谈及伯牛,于是心血来潮,将深藏于心中的感慨用凝练简约的一句话自然传神地表达出来。

那时,孔子的心一定悲恸不己。为什么善良慈祥的孔子会痛心悲泣呢?

——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染上这绝症的确是命中注定,是天命使然呀!

我没有见过伯牛。也许本来也应该去探望他的,但是接连赶上鲤、颜回、子路之死,然后又是孔子去世,我在鲁国国都的生活接二连三地遭到这些残酷的打击,也就渐渐地把伯牛忘到脑后了。

当然,伯牛早已作古,我对他的晚年境遇一无所知。不过可以肯定地说,他是鲁国人。你们当中哪一位要是知道伯牛晚年情景的,希望告诉我一声。也许是受到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影响,我也想收集、整理孔子身边的一些史料,如果这些史料对你们的研究有所参考借鉴,我将十分乐意。

有村里人举手发言。这个山村里有一两个老者,年龄和我差不多。

——孔子去世以后,我们在鲁国国都的孔子讲学馆里,听过孔门高足讲课。说起来,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老师后来怎么样了?现在是否还健在?我们丝毫不知道。只记得有一位老师给我们讲述孔子的晚年,其中说到“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是谁说的呢?是孔子亲自说的呢,还是他的学生论述晚年的孔子时说的?这一点不清楚。

——还有一点,“六十”、“七十”这两句话和最近一直谈论、研究的“五十而知天命”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问题都很复杂,难以回答。幸亏在鲁国国都研究孔子的不少年轻人今天也在座,现在先听听他们的看法。

刚才年轻的孔子研究者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六十”、“七十”这两句话都是今天第一次听到,所以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感想。

“不过,几年前,在年轻人当中流行过与此相类似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句话,据说是孔子的话。问题是现在弄不清楚这些话子在何时何地说的。”

那么,作为这种聚会的主持人,而且从孔子历游中原到他晚年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人,我发表一点想法,虽然这个想法很不成熟,谈起来心里没有一点把握。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两句都讲得非常好。第一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到了六十岁,对别人什么话都能听得进去而不逆耳。第二句话的意思就是到了七十岁,凡是心里想做的事,做起来都合乎准则,不会偏颇失误。

多么充满信心。可是,敢于这样说的人一定为数不多。纵观漫长的历史,自古至今,能够十分自信地对自己这样断言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刚才有人问,孔子是这样的人吗?我敢说,孔子既是为数极少的“六十而耳顺”的豁达大度者之一,又是寥若晨星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之一。

要说明孔子六十、七十岁时的不同凡响之处,这两句话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当我谈论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与孔子非凡高尚的道德修养相提并论的时候,我就用这两句话来赞美孔子。

不仅仅到了六七十岁,孔子从年轻的时候起,无论办什么事,就从来没有离经叛道,误入歧途过。面且不管听什么人讲话,不管听什么样的话,从来就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对方的心情。

孔子正是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人。如果认为刚才这两句话是孔子说的,那又会怎样呢?

我认为,我所侍奉过的、我所熟悉的孔子是不会亲口谈论这一切的。

遗憾得很,子路、子贡、颜回都不在这儿,没有人可以商量。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这儿的话,只要一听到这句话,立即就能断定是孔子说的,还是他的弟子——而且能指出是谁——说的颂扬孔子的话。

这样看来,有关孔子六七十岁时的修养的这两句话,只好等下一次聚会时再做结论,你们年轻人把这个问题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刚才休息的时候,我收到五篇《我的天命观》,现在发表出来,算是今天聚会的总结。这些文章内容丰富,观点迥异。有村里老人的,也有鲁国国都来的年轻人的,他们都能准确精妙地理解天命、把握天命,我不能望其项背。

——无论怎么尽人事,也会由于不可知的原因,使事情的进展有时不能尽如人意。这就是天的作用,这就是天命。只要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的周围充满“天命”。我们不得不在“天命”的包围中生活,一生不得不和“天命”搏斗。

(这是年轻人的天命观)

——人之生死贫富皆由天命所致,非人力所能左右。长寿、富贵、显达可望而不可及。如时来运转,则无法推挡。如果这种理解过于简单浮浅,也可以这么说:长寿、富贵、显达显然可望而不可即,一旦来临,就是天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放置于我们之中的。在什么情况下置于我们之中呢?这就不可知了。也许是天的一时高兴。总之,所谓长寿、富贵、显达就是如此。

——人之所以成为人,所崇奉的就是自我信仰,就是将天之成败置于度外的奋斗。这是最高的人生观。不问成败,一切由天。人就是努力,人就是奋斗。人的一生就是朝着自己坚信的方向不断地努力奋斗。

(以上是两个五十多岁的村里人的天命观)

——人只要做合乎道德的事,天就会嘉许、就会称好。这就够了。只要得到天的嘉许,就心满意足了。一想到天在看着自己,就不觉得孤独。我没有父母、妻子、子女,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孑然一身,但一想到天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就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孤苦。

(这是一位行动不便的村里老人的天命观)

——在我所知道的孔子言论里,如果选择我所喜欢的一句话,就选择“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人既然生下来,就应该干一件引为自豪的事,但千万不可到处张扬,不动声色、默默地埋头苦干就行了。你看天就是这样,干着那么大的事业,从来就不大肆宣扬,而是谦逊得很,缄默不语。

——天默不作声地从上面注视着人的所作所为。人不声不响地干着自信正确的事情。天和人都不言不语。这就够了,这就行了,不需要任何语言。

——但是,愚蠢透顶的那些人还在到处争斗,互相残杀。

(这是村里一位老人的天命观)

第三章 第一节

已经深秋了,也许是为了迎接各位朋友的光临,从昨天夜里开始气温回升,今天天高气爽,深秋时节难得的一个小阳春天气,溪谷两旁想必层林尽染,红叶如丹。

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我的故国国都新蔡,这时节桐树等树木一定秋光烂漫、燃得火红,不过远不如终年云雾缭绕的这山间红叶那样如火如荼,美不胜收。

今天还是由我来主持聚会,上一次有几个村里的老者和大家一起长时间讨论“天”与“天命”的问题,本来以为一天就可以结束但总觉得言犹来尽,没有说透彻。我想大家也都有同感。话虽这么说,“天”、“天命”的讨论还是暂且告一个段落,以后如果需要,再随时应天命之召,大家以为如何?

上一次聚会结束的时候,有人提议下一次探讨“孔门高足”这个题目。这个问题和“天”不同,谈起来很有嚼头。现在就请一位监事开个头。

——最近三四年,研究孔门第一期高足子路、子贡、颜回的风气十分兴盛,这三个人跟随先师孔子在中原流浪十四年,回到鲁国后又侍奉晚年的孔子,其中颜回先于孔子去世。

子路随孔子回鲁国后不久,应召仕于卫国大夫孔悝,后在内乱中舍身取义。

子贡自告奋勇,担任孔子一行的厨师,孔子去世时,又主持葬礼一应事宜,后来在孔子墓旁结庐服丧六年之久。

有关这些孔门弟子的资料,现在正多方征集,对孔门、特别是对孔门高足的研究,更显得十分重要。非常幸运的是,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得到深谙孔门情况、并与孔子高足曾经长年同甘共苦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蔫薑大人的亲切指导。今天又有二十多人来到这里向蔫薑长者请教。

无论是孔子流浪中原时的遭遇,还是晚年在鲁国国都讲学时的情形,都可以得到蔫薑长者热情恳切的指教。不管怎么说,今天参加聚会的我们孔子研究会的所有成员都希望从今以后在蔫薑长者的指导下,正式开展孔门研究,并取得成果。

上一次我们提出想听一听蔫薑长者对子路、子贡、颜回的看法,这是从去年以来我们怀抱的最大希望。刚才我们两三个监事在一起商量,向蔫薑长者提出请求,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就满足我们的期望。

听了监事情恳意切的一番话,实在诚惶诚恐。我这个连孔门弟子都算不上的人对孔门高足的见解说不上对你们到底有多大的作用,但既然你们这样诚恳,我就不辜负大家的一片心意。

我的思绪又追寻那变得遥远又遥远,无限遥远的孔门高足,想拾回几则逸事趣闻,作为今天的话题。不过,希望有人提些问题,引我开个头。

——我直截了当地提两个问题:子路、子贡、颜回这三个高足,孔子对哪一个评价最高?孔子最喜欢哪一个?

这两个问题都很难回答,但又十分重要,这对于研究孔子其人、理解孔子的高尚人格,无法回避。

我跟随孔子在中原流浪的时候,就开始注意这个问题,有时脑子里也闪过这个念头。回到鲁国以后,就是子路、颜回还健在那阵子,仍然不时掠过心头。

就是在今天,虽然我们所要议论的孔子及其弟子都已离开人世,我的心未必就因此得以解脱,变得无牵无挂。

遥忆往事,当年先师孔子对子路、颜回倍加奖掖,但我总认为应该是子贡才能受此殊荣。在不同的时候,哪一位弟子受到大公无私、规矩方正如苍天的孔子的青睐,对于这位弟子来说,简直就是生命攸关的至关紧要的大事。

不过,在孔子去世后三十三年的今天,我对这个问题逐渐形成了一个成熟的看法,对孔子在自己身后选择哪一位弟子作为继承人,把后事托付给他,而不托付给别人的内心似乎也能悟到几分。但现在暂不说明,埋下一个伏笔。等今天聚会结束的时候再发表。

参加这个聚会的各位年轻人对先师孔子、对孔门高足都没有直接接触过,完全凭借史料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研究成果也许更加准确可靠。因此,我想先听听大家的孔门论及孔门高足论。这十分有助于我们对孔子的理解。

现在有几个人举手,请哪一位先发言。

——大约两年前,鲁国国都的孔子研究者中,有十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凑在一起,集中力量研究颜回。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因此我今天的发言可以说代表我们这一群人的观点。

我们认为,孔子评价最高的弟子是颜回,孔子最喜欢、并期望其大器玉成的还是颜回。

我想,无需我在这里引用孔子对颜回的评价、孔子和颜回的话、或者其他人对颜回的赞美之辞来证明我们观点的正确,虽然这些都是研究颜回的重要史料。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颜回去世。孔子悲恸至极,哀叹道:“噫,天丧予,天丧予。”这一件事,就足以说明一切。

“噫,天丧予”,伤悼一个人的死亡,没有任何语言比这句话更加震撼人心,它是那样地强烈,蕴含着孔子对颜回无比的信任和深后的爱情,令人肃然起敬。可见颜回之死使孔子万分悲恸,肝胆俱裂。

这句话决不是后人的编造,当时在场的人都亲耳听到。此外,还有一个动人的场面,体现出孔子在颜回弥留之际所承受的巨大悲痛。

据说颜回临终的时候,孔子悲从衷来,不能自己,呜咽泪下,这时,有一个人对孔子说:“您刚才哭出声来了。”孔子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在放声恸哭。他悲戚地说:“是吗?我刚才哭出声来了吗?可是,像我这样,不为颜回恸哭,又为谁哀恸呢?!”

简直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摧人泪下。因此,我们坦诚地相信,孔子对颜回所寄寓的信任和爱惜胜过其他任何人。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坚信不疑,在孔门三位高足弟子中,孔子评价最高、最寄予厚的就是颜回。颜回研究才刚刚开始,以后还要研究他的青少年时代以及家庭、社会环境对他各个阶段成长的影响等等,请在座各位加指教。

谢谢。今天我第一次听到鲁国的年轻人在研究颜回,感到非常高兴。但颜回本人要是知道这件事又会怎么想呢?他一定蜷缩一旁,低头缩肩,不言不语,只是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吁短叹。

最近我常常想,这世界上真正理解“羞怯”二字的真是凤毛麟角,而颜回恐怕就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个。所以当他知道有人在研究自己时,就满面含羞,蜷曲一团,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何况他第一次知道孔子在自己临终时说的“天丧予”这句话,感到非同小可。回想自己生前侍奉孔子的举止言谈、修身养性,都没有达到能使孔子说“天丧予”这样崇高的境界。因此觉得受之有愧。只有重死一次,于是眼睛四下寻觅,看有什么洞穴好钻进去。

我所认识的颜回就是这样的纯洁无瑕,这样的一尘不染,如天赐之赤子,是—位心灵高尚的俊彦、出类拨萃的英才。

下面哪一个接着发言?今天算是孔门高足研究的第二次聚会,大家畅所欲言,不拘一格。有几个人举手,就从右边开始按顺序发言吧。

——我也是鲁国国都孔子研究会的成员,年龄数我最大。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来,有幸见到蔫薑长者。听说长者高龄七十有二,还这样精神矍铄,令我惊叹不已。我也是一个老人,年龄还比长者小十岁,但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与长者的朝气蓬勃相比,简直望尘莫及。毕竟是直接聆听过孔子教导的人,身心都充满活力,坚强如钢。

既然我站起来了,就要说点什么,可是我这一辈子当的不过芝麻小官,对孔子的学习也刚刚起步,所以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听说上一次讨论过“天”和“天命”的问题,要是议论“天”,我多少能敷衍几句,但要谈颜回,实在难以应付。话虽如此,在孔子第一期、第二期的十个高足中,我还是喜欢颜回的。

为什么呢?首先他身分微贱,出身于贫穷的阶层,而且一辈子穷愁潦倒,郁郁而终。我看中他的正是这一点,听说他勤奋好学、博闻强记,是孔子门下真正的鸿儒俊杰,可惜夭折,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按照顺序,该轮到我了。孔门高足中,如果让我首推一人,我必定指名颜回无疑。刚才这位老者说颜回出身微贱,一生穷愁潦倒,我并不认为穷是好事。颜回不仅贫困艰辛、身分卑微,而且壮年而逝,令人惋惜。但是,像他这样受到孔子“天丧予”评价的人,毫无疑义是孔门第一人,永远不可磨灭。今后也许会发现更多的有关颜回的史料,我虽不才,愿意一生为研究颜回竭尽绵薄。好,现在请这位妇女发言。

——我也是孔子研究会的一员,经常听到大家的宏论高见,受益不浅。我的丈夫前几年年纪轻轻地病死,他生前热心于搜集孔子言论,为了判断这些言论的真伪,经常走访与孔子有交往的人,向他们请教,有时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去世以后,我也参加了孔子研究会。一个女流之辈,不会搞调查研究,但倾听大家议论风生,就觉得很满足。久而久之,不知不觉地对颜回发生兴趣,倾心于颜回了。

我的丈夫几次把颜回赞颂孔子老师的那一段诗一般的话念给我听,渐渐地我就记住了。每当我抑扬顿挫地朗诵这段话,就觉得心旷神怡,茅塞顿开。现在,我在这里朗诵一遍。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大意是说先生的道德文章越仰望越觉得高大耸立,越刻苦钻研越觉得深厚坚实。看似在前面,忽而又转到背后,先生诲人不倦,对我谆谆善诱,教我以文史古籍,丰富我的礼的教养。在先生身边学习,即使想中辍,也欲罢不能。但我才思衰竭,而先生依然高高地耸立着,想向他靠拢,却没有途径。

每当我朗诵这段话,总觉得自己在仰望着高大的孔子,整个身心都被他宽宏广阔的胸襟所包容。颜回说“先生高高地耸立着,想向他靠拢,却投有途径。”我的丈夫解释说,这好比登天,没有天梯,如何攀登?我也这么认为。

刚才大家对颜回发表了许多宝贵的意见,继续就颜回议论下去,当然也可以,不过我知道颜回是个十分羞怯的人,他知道人们老是在议论自己,一定羞得抬不起头来。是否颜回论暂告一个段落,有没有人对子路或者子贡发表点看法。

那个角落里有人举手,请发言。

——我加入孔子研究会将近五年,我专门研究子路,十分敬重子路,对子路一边倒。子路活到六十三岁,我也想活到这个岁数,还有将近二十年的岁月,我打算专心致志地研究子路。生逢乱世,生死存亡,本不介意,但一想到要研究子路,就自勉自励一定要活下去。

刚才讨论孔子在三个高足中选择哪一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我认为除了子路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承此重任,无论从年龄、从经历、从品德、从为人来看,都非子路莫属。

子路并不中道萎亡,而是尽一切努力生活下去,多活一天就可以多侍奉孔子一天,为使混乱不堪的世道向孔子所希望的方向转变多努力一天。但如果需要的话,舍生忘死、流血捐躯,也在所不惜。子路正是这样做的,他舍生取义,何等壮烈!

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子路也决不会像颜回那样,年纪轻轻就轻率地舍弃人生。其实对孔子来说,颜回这样四十多岁就寿终正寝,令他左右为难。所以才发出“噫,天丧予”的感叹,否则,这种憨直的话语不会出自他的口。

一个前程似锦的优秀弟子,不知道是什么作祟,在年富力强的中年死于贫病交加,孔子必定感到震惊和痛惜。

作为今天聚会的主持人,我想提醒大家一句:我们这个聚会不是讨论子路和颜回哪个优秀,请大家主要谈一谈对孔门第一高足子弟的研究近况以及今后的打算。

——对不起。一谈起子路,我就如痴如醉,什么也顾不得了,平时还能注意到,今天却忘乎所以,表示歉意。不过,我对子路怀有特殊的好感。再举一个例子:孔子是五十岁而知天命的,但颜回四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孔子就说“噫,天丧予”,我想,这一定是什么人为颜回编造出来的。

今天这个聚会上有许多颜回的支持者、信奉者,年老的、年轻的,加起来有十几个人吧。但这并不是说没有子路的支持者、信奉者,我所知道的就有七个人。而子贡的支持者就比较少,当然不是一个没有,今天有两个人,我之所以讲这些,是为了让蔫薑长者了解一些鲁国国都研究孔子的情况。

下面我向大家汇报一件有关子路研究的情况,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加入一队行商到过卫国国都,在柏树森森的郊外大平原上凭吊了当年子路正冠结带、亡于敌刃的小城。四周城墙犹存,只是东北角倾颓崩塌,一堆称为会盟台的小山包刚好堵在缺口处。这会盟台里边有一座公馆,就是子路阵亡之地。卫国国都也有一些研究孔子的人,有几个人带我参观了子路遗迹。卫国国都既有子路殉难之地,附近又有子路担任三年宰的蒲邑,所以子路在卫国人望甚高,研究子路之风也最盛。

孔子听到卫国发生内乱的时候,曾经说过“子羔会逃避兵灾活着回来,而子路恐怕会战死,不能生还”。这句话在我们这里没有引起重视,而在卫国却认为这是孔子最理解子路的内心独自,作为研究子路的核心论据。子路在祖国鲁国人望不高,而在壮怀激烈地结束生命的卫国却拥有许许多多的信奉者。

我的话到此结束,下面请研究子贡的两个人发言。

——的确,在今天的聚会上,“子贡派”只有两个人。大家一般认为,孔子最信任、能托以后事的,按顺序来说是颜回、子路、子贡。颜回众望所归,子路不负众望,他们两个人都有光彩照人的一面,有时都分不清谁居上首。

从这一点来看,子贡与他们大相径庭,既不是颜回式的,也是子路式的,缺少轰轰烈烈的经历和风雅妙趣的气质,总是独自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环视全场,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但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

尽管如此,我们一虽然今天只有两个人——认为,像子贡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观察思考的人是最可委以重任的人,他虽然不言不语、默默无声,但该做的事都认真去办,不大轰大嗡,大肆渲染,而是扎扎实实、雷厉风行、讲求效率、细致周到,而且从不求人帮忙,他认为外援帮不了大忙,一切都靠自己、自力更生。有的事情有别人帮忙要比单干干得好,即使这样,他也谢绝任何好意,自始至终亲自动手。——这就是子贡,这也是子贡令人敬畏的地方。

无论干什么事,子贡既不说“我干”,也不说“我干了”,而是不声不响地干完以后,又不声不响地离开,这就更显出他的了不起。

孔子一行之所以能够在中原各地流浪十四年,全靠子贡。要是没有子贡,只有子路、颜回两个人,简直不可想象,一定会被赶得走投无路、徘徊荒野,饥寒冻馁、狼狈不堪,能不能活着回到鲁国,谁也无法保证。在孔子一行历访各国的时候,子贡就派人做生意,在国家与国家之间做大宗买卖。不管喜欢不喜欢,不做生意,这一群人就要饿肚皮,根本不可能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在国际社会上自由自在地旅行,不过,好像还没有搜集到孔子有关这方面的言论。

有意思的是,不论子贡还是孔子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子贡做了这么了不起的工作,孔子连一点感谢的表示都没有,真令人惊讶。但仔细一想,世上的大事,譬如文明、文化,难道不都是由这些人、由这些人的相互配合,以极其宁静的、平凡的形式创造出来的吗?

刚才各位发表了感情充沛、内容丰富的意见,我听了以后也坐不住了,准备向大家讲讲我对孔子、子路、子贡、颜回的看法。可以说,子路、子贡、颜回三个人都是我的师兄,他们是孔门第一期高足弟子,又各具强烈的个性,到今天,我才渐渐地悟出他们的不同凡响之处。

在我正式发表意见之前,哪一位还有什么问题,请先提出来。

——我是研究颜回的,但是最近一两年也涉及子路和子贡。我正在编写他们的简历,可是进展十分困难。就拿生殁年来说吧,孔子倒是清楚的,这些弟子就是一笔糊涂帐,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年代来。颜回是个大秀才、大学问家、大道德家,不论认识与否,有口皆碑。看来他正是这样的人。有人说因为颜回读书过于勤奋,二十九岁就头发皆白,可是也有人说他一头黑发,浓密发亮。连头发的黑白都意见不一,要准确无误地追踪他一生的行状业绩,至为困难。颜回生于鲁国的下层社会这一点没有争议,但他随孔子历访中原各国之前的二十四年的情况几乎毫无所知。长大以后经常来往于齐、宋之间,为什么这样穿梭奔波,也不明其因。甚至连颜回的终年也无法断定,有四十岁、四十一岁、四十二岁三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正确,现在尚未发现确凿的史料。

子路生于鲁国国都郊外的卞邑,是孔子门生中年纪最大的,曾仕宦于鲁、卫,哀公十五年时,在卫国内乱中阵亡。在孔门三高足中,这是最确凿无误的史实。

最近一两年,有关子路的种种传说盛行于里闯小巷,比如盛传子路的母亲是感应雷电的精灵而受孕生下子路的,所以他性情耿直、豪放粗爽,言行一致,不假矫饰。

子贡的一生中不明点非常多,如云遮雾罩,从云雾间漏出些许透明点。子贡常对人说,他是卫国人,不知道出生在何地,比孔子小三十一岁。这些都是事实。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以能言善辩著称,曾仕于鲁、卫,主要在外交工作上享有盛名。

还应该为子贡大书特书一笔的是他颇通理财之道,一时曾有天下钱财皆归子贡之说。这并非无稽流言,最近有些人经过详细的调查,认为实有其事。孔子十四年历访中原各国的费用,孔子葬礼以及众多弟了三年服丧期间所需的一切开支,都由子贡一手筹措。

子贡卒年不详。孔子殁后二十多年,子贡在齐国结束了自己的生涯。目前子贡的研究进展最慢,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孔门研究将转到以研究子贡为中心上来。

在孔子流浪中原的活证人蔫薑长者发表高论之前,想让他先了解一些民间研究者对孔子对其弟子的研究现状。我对孔子高足的研究还未入门,今天所谈的自然是皮毛之见。

谢谢。大家做了这么多这么细的调查研究,我听完后十分感动,无论是颜回、子路、子贡,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引起大家的极大兴趣。他们一定低头正襟危坐,心绪激动,感慨万千,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虽然不是孔子正式弟子,不过是一个忝列末席的人,但现在活在世上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代表师兄们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跟随孔子在中原辗转流浪八年之久,和孔门弟子共同经历动荡不安、含辛茹苦的生活。我准备谈谈我所认识的孔门高足。虽说是孔门高足,他们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既有长处也有短处。有时长处转化为短处,有时短处转化为长处,所以要评价一个人是很困难的。

这几位师兄,似乎各自以短处来塑造自己的形象,所以谈论他们的缺点,就能了解各自独特的性格为人。

你们听,刚才有一群鸟从屋顶上空往南飞去。对不起,我到外面去看一看。

几群候鸟从村子上空飞过,这种壮观难得看见,你们也来看看吧!又是几群,排列着整齐的队形,从远处飞来。我刚搬进这村子的三四年间,每年春秋都看见大群大群的候鸟南来北往,可是以后二十多年,鸟影绝迹,今年鸟儿又飞回来了。多么令人高兴呀!这种大自然的景色在鲁国国都是看不到的。

记得第一次看到候鸟成群结队迁移是在淮水河边,所有的人都触景生情,感慨系之。大家久久地仰首望着天空,以至脖子都僵硬地扭不回来,还是子路教大家用双手搂着脖子扳过来。

岁月沧桑,四十年过去了,那次仰望候鸟的人们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重睹昔日风景。

第三章 第二节

刚才大家围绕着子路、颜回、子贡的主题踊跃发言,本来气氛十分热烈,由于我大谈候鸟东渡,使讨论走了样,感到抱歉。

现在我坦率地谈谈对这三位孔门高足的看法。

我于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孔子流浪中原的时候,投其门下,逐渐成为他的弟子,侍奉其身旁,直至他回到鲁国后去世。所以,我和回到鲁国后不久就去世的颜回有十二年、和在卫国捐躯的子路有十一年的交情。听说孔子亡后,子贡还活了二十一年,但我在孔子墓侧服丧三年以后,再也没见过他,我和他的交往大概有十六七年。

前面说过,我在孔子门下不过是一个打杂的仆人,不敢僭冒孔门弟子。但是子路、颜回已去世三十多年,如果今天我向他们提出以同门相待、呼之为师兄,我想他们只能倍感亲切,决不会瞠目相视的。

子路、颜回、子贡被大家称为孔子的“第一期高足”,是孔子所说的“从陈蔡者”,就是和孔子一起在陈国、蔡国原野的共患难者。我先谈最负众望的颜回。

我初逢颜回时,他三十岁,我二十五岁。虽然年龄只差五岁,但在人格与教养方面,两人之间却隔着汪洋大海般的差距。从此,到颜回四十一岁去世的十一年间,我视他俯之如深邃的大海、仰之如入云的高山。总之,颜回头脑聪颖、心地纯洁,心胸开阔、气度恢宏,是一个天生俊杰。

颜回对孔子尊如慈父,敬重崇拜,终生孜孜求索,笃学修养、努力不懈。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埋头学习,奋发不怠,以求得更多地理解孔子的思想精髓。这种精神是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

颜回把自己的尊师感情溶化在对孔子的赞诗里,刚才那位妇女已经背诵过,我再背诵一遍。每当此时,我的眼前便浮现出颜回紧张学习的动人形象。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孔门逸材颜回的精神多么美好壮烈。景仰老师就应该是这样的真心诚意。只要他醒着,就不知疲倦地勤奋学习、实践老师的教导,从不怕苦叫累。他时时刻刻以正确的纯洁的心灵境界严格要求自己。

遗憾得很,我对孔子如何评价颜回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听什么人讲过,颜回亡后不久,有一次鲁哀公问孔子,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如果颜回听到这句话,该死而瞑目了。

还有一件事,也是在颜回亡后,我听子路讲的。有一次,子路、颜回同在孔子身旁,孔子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回回答说:“愿无伐善,无施劳。”孔子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也论述了自己的理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有关颜回的许多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有这么一件:那时我还没有侍奉孔子。孔子在匡这个地方遭受暴徒的袭击,独自走散,大家心急如焚。等了好久,孔子才找到大家。孔子对颜回说:“吾以汝为死矣。”(颜回呀,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又见面了。)颜回回答说:“子在回何敢死。”(老师您还健在,我怎么敢去死呢?)

每当我想起这段故事,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孔子和颜回相对问安、互相关怀的画面。可以说,他们既是师生,又是父子,而且他们的对话内容无与伦比地美好深刻。现在我就仿佛看见孔子和颜回正进行精彩的对话。

还有一句话也令我情动于中、铭记在心,充分表达了孔子和颜回之问纯洁无瑕的师生关系。颜回亡后,子路等人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孔子说:“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虽然颜回视我如其父,但我不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为他操办葬礼。葬礼要简朴,不可铺张。)

这句话渗透着孔子对高足弟子颜回去世的巨大深沉的悲哀。颜回出身贫寒,对于他的死,就像亲生父亲一样,朴实无华地、静静地送他到原野。

尽管如此,孔子对颜回的评价是否最高,是否打算把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他,又是另当别论。如果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想孔子可能会这样回答:“当然我高度评价颜回,一个时代,像这样的俊杰实在寥若晨星。但如果谈到托付后事,那又是另一回事。我总觉得颜回太‘过’,过分聪明、过分纯洁、过分努力、过分用功。所以颜回不是可托之于后事的人,他是独自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的开拓者。”

孔子哀叹颜回之死“天丧予”,这并不是对失去接班人的悲观沮丧,而是对自己亡后,能够治理乱世、收拾残局的一个胜过自己的非凡的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的英年早逝的巨大哀恸绝望。

在其他人眼里,颜回总是顽强奋斗、勤敏好学、努力不怠,所以觉得他时而痛苦、时而艰辛、时而拘谨,缺少子路对苦乐毫不掩饰的自然率直、无忧无虑、豁达爽朗的飘然情趣。

不仅是我,其他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相比之下,待人接物还是子路随和亲切,热情周到。子路比颜回大二十岁,有的人认为俩人不好比较,但与子路接触,并没有年龄差距的感觉,也没有孔门最早的弟子的架子。子路式的这种立身处世法可以说是精湛出色,天衣无缝。

我认为,无论心里多么痛苦,颜回也绝不会形于颜色。虽然这是颜回的高明之处,但子路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我没有听到子路贬低颜回的只言片语,这一点子路也很了不起,我十分赞赏。从另一方面讲,颜回气质严谨庄重,也让别人说不出话来。

刚才监事告诉我,颜回研究会和“颜回派”提出几个问题,我很乐意回答,不过还是按原定计划继续谈谈我对子路、子贡的看法。

现在谈谈子路。一提起子路,我立即想起当年在陈蔡原野上流浪,饿得头昏眼花,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进入陈国边境地区一个小村子的情景。算起来是四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孔子居住三年的陈国一夜之间变成吴楚争霸的战场,孔子只好仓惶出走,奔向遥远的楚地负函。

孔子一行忍饥挨饿,艰苦跋涉,好容易走到陈国边境的一个小村庄。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口池塘边,四周桐花盛开。孔子独自端坐在不远的地方弹琴。这时,子路突然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孔子身旁,冷不丁没好气地问道:

“君子亦有穷乎?”

子路似乎憋着一肚子火,又问了一遍。

孔子停止了弹琴,把脸转向子路,声音洪亮有力,说道:“君子固穷。”接着又补充道:“小人穷斯滥矣!”

大家不由地肃然起敬,而最受感动的要算子路,孔子这两句话的强大生命力震撼了他的心灵。他激动地跑到广场中间,张开双手,富有节奏地缓缓舞蹈。除此以外,他觉得没有更合适的表达方式。

我喜欢这个时候的子路。正因为子路有这种时候,也才有以后的子路。他俊敏颖慧,充满激情,而且把纯真作为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子路办事多有失误,其中不少做法体现了他独特的思想,褒贬赞毁,一时难以判断。孔子对这些有的严厉批评,有的轻声规戒,始终包含着对弟子的关怀和爱护之情。这些失误也可以说是愉快的喜剧。

子路年轻的时候本来是一个市井无赖,跑来和孔子辩论,结果被孔子伟大的人格和高度的教养所征服。子路的失败并不是单纯的失败教训,一笑了之,其中蕴藏着许多孔子与子路深厚的师生友谊以及俩人不同的思想、人生观等宝贵的东西。

我想你们从各方面搜集了许多资料,找个时问请大家公开出来,我希望从中得到指教。

那么,子路、子贡、颜回这三个孔门第一期高足中,孔子最喜欢谁呢?无论是中原流浪,还是寓居陈蔡,我都时常思考这个问题,甚至现在有时还在考虑。经过这几年的思索,我认为孔子最喜欢的不是颜回,也不是子贡,而是子路。

如果问孔子有什么原因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子路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随时都得照看着他。”

还有,孔子把后事托付给谁呢?如果不是颜回,就只能是子路。孔子一定会这样说:“我反复考虑过,不能把后事托付给子路,说不定他还活不到那个时侯,为了正义的事业,他随时随地都会舍身取义。对于他来说,有几条命都不够。”

正因为子路是孔子的弟子,才活了那么长,如果没有孔子的保护,他独自到社会上闯荡,有几条命都不够。

这不仅是我的看法,恐怕也是孔子的子路观。实际上孔子稍不留心,子路就在异国为着“正义的事业”勇敢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孔子怎么可能把后事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呢?不仅不能托付,为着保护子路的生命安全,孔子反而无微不至地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似乎孔子很喜欢子路,我也喜欢子路。中原流浪后期,在卫国居留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我开始和子路有所接触,他对我很亲切和蔼,也把我看作孔门弟子。

孔子说过自己没能保护好子路这样的话,如果让我鹦鹉学舌,我则说:我未能保护好子路这位孔门最优秀的弟子,使他幸免于难。

以前说过,孔子听到子路和子羔供职的卫国发生内乱时,说道:“柴也其来,由也死矣。”正如孔子所预料的那样,子羔平安地回到鲁国,而子路终未生还。以孔子之力量,也未能保护子路的生命。从此,孔子开始了最寂寞的人生阶段。当他失去自己最钟爱的弟子以后,剩下的只有寂寞,第二年,便随着弟子而去。

下面谈谈对子贡的看法。参加今天聚会的确实只有两个“子贡派”,在孔门第一期弟子里,也许由于子贡最朴实无华,所以显得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其实,三个人中,我最了解子贡。我们一起在孔子墓旁服丧三年,好几次听他讲述孔子的道德文章,平淡质朴而言之有物。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子贡最为长寿,如今也已经作古了。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偏向子贡。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天近黄昏,暮色渐浓,等下一次再详谈,今天先谈谈我的子贡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子贡抛弃了一己的勤学修养,在人生的意义和使命就是侍奉孔子这个基点上重新树立起巨大的信念。他把人生几十年的生命意义与孔子结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肯定这种人生道路。恐怕子路本人也未必清楚。

最近五六年,我才开始发现子贡。我常常独自坐在炉旁,回忆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先师孔子的子贡的许多往事,他对信念始终如一、毫不动摇的严峻神色令我敬畏。

子贡一手管理孔门的全部财政。他擅于敛财,也许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但我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具有理财的才能。子贡为孔子举办盛大的葬礼,而且负责七十多人服丧三年的全部生活费用,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感受的事实。

我希望大家搜集资料,大力开展对子贡的研究。有关子贡的资料可以说就是研究孔子最可靠的资料。恰好我手头有一些子贡的资料,可以看出,他向孔子请教问题,从不搀杂个人的成分,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如实地记录孔子的言论。

“何谓君子”

“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何谓士”

“何为仁”

在这里,只有子贡的提问,没有本人的思想。偶尔似藏着自己的观点,其实是为了引出孔子的话语,所以他是忠实地祖述师说。

第三章 第三节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刚才休息的时候,大家提了两三个问题。监事希望今天的聚会继续下去,让我先回答这几个问题。我没有意见,如果回鲁国国都的人同意的话,我就把这几个问题归纳一下,算是今天的小结。不过,大家所提的问题都不好回答,以我蔫薑的贫乏知识,恐怕不一定使大家满意。

第一个问题罗列了二三十个孔门弟子的姓名,问我认识其中的哪些人,并对他们进行公正坦率的评价。

这里列举的孔门弟子有樊迟、子游、子张、冉有、宰我、南容、公冶长、子贱、仲弓、漆雕开、公西华、有若、原思、闵子骞、冉伯牛、澹台灭明、子夏、巫马期、牢、颜路、曾参、子羔、曾点、司马牛。

这些人的名字大部分我都听说过,也知道他们都是孔门高徒,但不少从未谋面,所以说不上对他们特别了解。认识的有一半左右,也仅仅认识而已,其中稍微了解一点、和自己多少有些来往的,又只有一半的一半。而我认为必须向大家介绍的,才两三个人。

除了子路、子贡、颜回,我觉得算是孔门俊才的还可以从这个名单中找出两三个。我打算查一查资料,下一次再谈。

在孔子殁后三十三年的今天,这份名单中的一些人大概和我一样,至今依然健在。他们与我不同,都是堂堂的孔门逸才。他们都是活材料,可以收集到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讲学的情形以及孔子弟子分成几个流派的动向。当然,大家工作做得很仔细,不会遗漏,这一份名单就使我深有感触。

第二个问题是让我选“孔门十哲”。提问者认为十哲的前三名应该是品德高尚的颜回、能言善辩的子贡、精于摄政的子路,其他七名应该选谁呢?这个问题很重要,但也不好回答,先让我考虑一下,下一次再谈。

第三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念一遍:“最近,我从废纸堆里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闵子骞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日,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大意是说:闵子骞在孔子一旁侍奉,非常公正端诚,他从不阿谀奉承、随声附和,而是沉稳凝练、老成持重。子路纯朴坦率、耿直刚毅,不容别人有过错失误,给人傲然冷俊之感,似乎就他一个人护卫孔子似的。冉有、子贡总是坐在末席,谦恭敦厚、温良亲切,总是眉开颜笑。孔子被众弟子拱围着,端坐中间,怡然自乐。但他心中还是有所忧虑,说道:‘像子路这样的人,很难寿终正寝呀。’这段话谁写的呢?我认为是孔子的一位高足弟子写的,不知蔫薑大人有何高见?还有,这段文章所表达的气氛是否真正体现了孔子和他弟子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份材料是否可靠的重要史料?”

提问者说这是从废纸堆里拾来的,但是我认为这是一份难得的、很有价值的重要史料,内容翔实、文字生动,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读了这段文字,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温和端正的闵子骞侍奉在孔子身旁;子路在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抱着双臂,对别人的言行挑剔指责、毫不客气;冉有、子贡坐在子路的对面,和霭稳重、颔首微笑;孔子坐在中间,满心喜悦,但喜中有忧,惦念着子路的事儿。这是鲁国讲学馆的一个场面,孔子盘腿端坐上席,弟子们围在左右两侧,有时中间还摆着打击乐器。

大家这样子围坐在孔子身旁,就会心潮澎湃、杂念俱消,身心得到洗涤。有时能听到孔子惊天地、泣鬼神的鸿言巨论,即使他什么也不说,我们在一旁想象着他现在思考些什么,就足以心满意足。这是孔子博大恢宏的人格感染着我们。

那么,这段文字的作者是谁呢?我认为是子贡。如果认真地分析一下这段文字的深刻含义,就会感受到子贡用心之良苦。孔子说子路“不能寿终正寝”,这对我们认识孔子十分重要,而在文中能写进这句话的,非子贡莫属。至于文中有子贡的名字,恐怕是笔录者加上去的。文中没有提到颜回,因为当时颜回已经去世。

顺便提一下被子贡称赞为“訚訚如也”的闵子骞这个人。他比我大二十岁左右,生性狷介,不卑屈于豪门权势,而且以孝道为本,在孔门弟子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对他深怀好感。

今天我就打算谈到这儿,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呵,那边有人举手,请说吧。

——刚才听了您的一席话,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闵子骞、子路、冉有、子贡等人围着孔子的动人情景。现在能否请您谈谈您参加这种聚会的亲身体会?

好。不过像我这样不敢妄称自己是孔门弟子的人,当时虽然也忝列末席,但次数不多,而且有时还临时有事中途退出,或者自己觉得不宜在场而回避。

自己觉得不宜在场的自卑感完全是我个人的感觉,孔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场,都对我特别关照。他有时还会说:“怎么样?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我也想听听蔫薑的想法,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聊聊吧。”

这时候,孔子是那样的亲切慈祥,我不由得充满感激之情,心想为了老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怪不得这么多弟子为孔子能够舍生忘死、毫无怨言,其道理就在这儿。

孔子一行回到鲁国国都的第二年,伯鱼、颜回、子路、孔子先后去世。在这巨大的不幸接踵而来之前,因为没有任何预兆,生活比较平静安宁。初春的一天,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等人在讲学馆面朝院子的房间里围坐在孔子身旁。那天颜回、子贡两人不在场,也许孔子心血来潮,要找几个身边人交换意见。

春天温煦明媚的阳光洒满宽广的院子,爬上讲学馆敞开的走廊边缘。曾点在走廊上悠悠然弹瑟自娱。我为了不打搅他们,坐在院子下面的末位。

当时是从中原回到鲁国的第二年,孔子六十九岁、子路六十岁、曾点五十上下、冉有四十上下、公西华三十上下、我三十四岁。大家不拘一式地随意坐好后,孔子说:“今天真是好天气,心情也很舒畅。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让你们当官摄政,你们首先要做什么事?想做什么事?”

和往常一样,子路总是打头炮。他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有千乘兵车的国家,挟在大国之问,遭受军队侵略,又连续发生饥馑等自然灾害。我如果出来治理,三年之间,必将使全国人民满怀勇气,各得其所。)

接着,冉有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也,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方圆六七十或五六十里的国家,三年之内,我让人民丰衣足食,并且发现该国君子,教人民以礼乐。)

公西华像一个脱颖而出的年轻才子,表示愿意参加宗庙仪式。

孔子问曾点:“点呵,你是怎么想的?”

曾点停止弹瑟,站起来:“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时节,携青年伴侣五六人,少年朋友六七人,濯于沂水边以除不祥,然后载歌载舞、乞求风调雨顺。乐哉游哉,踏歌而归。)

孔子听完后,紧接着说:“吾与点也。”

我也认为曾点的见解最深刻,自己也想身体力行。

等大家散去以后,孔子又自言自语道:“子路、冉有、公西华都谈了自己的抱负,都是很了不起的抱负。尽管曾点的抱负没有豪言壮语,我还是赞成他的。现在就想身体力行,亲自实践。多么美好啊!普天之下,庶民同乐。没有干旱的威胁,多么繁荣幸福啊!”

以上是我亲耳听到的孔子在一次聚会上的讲话。呵,又有人举手,请说吧。

——刚才我们听到一次很生动的介绍,了解到孔子师生怎样同心同德地探索问题。孔子无论作为教育家,还是作为思想家,都有独到之处。我们对这种聚会很感兴趣。没有孔子参加,就不可能有这样成功的聚会。我们这些人都在搜集孔子言论,诠释其含意,理解它的强大生命力,自然这是一种研究方法,但绝不是理想的方式。不言而喻,孔子的讲学决不是卖弄学问,也不是分享知识,更不是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孔子只是向大家提供素材,把自己、有时也把听讲人包含进去,让大家共同探讨问题的症结所在。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这样拼命地搜集孔子言论的研究方法有些问题,应该集中力量深入研究孔子的思想。否则,资料再多,也体会不到孔子闳肆四海的博大精深。

请稍停一会儿,外面天已经很黑了。你提的问题涉及到孔子研究中史料搜集的基本方针,我看把这个问题作为下一次聚会讨论的主题,大家认为怎么样?

像这样的聚会,披星戴月,夜风清爽,实在令人眷念。日月如梭,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请问,孔子是否在夜里举行过学问讨论会?

——是的。主要在流浪中原的时候,大家围坐一起,孔子居中,仰望着寥廓深沉的夜空,议论风生、各抒己见,全身心都感到舒畅爽快。

——请您简单地谈一谈这种“全身心舒畅爽快”的聚会的情形。什么时候?讨论什么问题?最后孔子做了什么结论?

——好。那时,我们跟随孔子在中原流浪,离开陈国国都前往楚国负函,就在负函过夜的那天晚上,孔子把我们叫到他的住处。他的宅第坐落在一个高地上,门前是宽阔的庭院,斜斜地伸下去,一直和平原溶成一片。一条大河横切过平原滚滚流去。辽阔的平原、波涛荡动的河流在溶溶月色下泛着银白色的光。繁星璀璨,苍穹深邃,夜色晴朗。

我们围着孔子,久久地仰望着闪烁生辉的北斗星,只听孔子自言自语道:“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孔子已经重复多遍,他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围之。

子路说了出来。北极星居其所居,其他无数的星星各得其所地围绕着它。

子路缓缓地站起来,伸开双臂,陶醉在自己脱口而出的激动之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现在只能用这种动作来表达兴奋的情绪。孔子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安静下来。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迎之。

子贡说。北极星居其所居,其他无数的星星必恭必敬地拱围着它。子路坐着伸出手臂,做着众星恭迎北极星的姿势。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捧之。

颜回说。北极星居其所居,其他无数的星星景仰它、捧迎它。颜回把身子转向孔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将孔子视为北极星似的,深深地向他俯首致意。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孔子说。子路、子贡、颜回都默默地琢磨孔子这句话的含义,一时不得要领。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孔子重复一遍,然后环视大家,说道:“也许我说得不对,也许我异想天开,但我觉得北极星居中,其他星辰都环绕着它运行。至于是否真的这样,不得而知,我只是这样感觉。”

大家被这种深刻精湛的思想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孔子见众人不语,又说道:“如果真正是‘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天体、这夜空每时每刻都在按照人类无法想象的巨大的规律准确地运行。”

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仰望天空。我白不必说,连子路、子贡、颜回也摸不透孔子这句话的含义。但我们知道,他正沉浸在我们从未考虑过、也无法触及的深邃的思想里,思索着人生问题。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说得好。就这么定下来。”子贡说道。颜回慢慢地复述一遍,然后两手捂着脸,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老师就在身边,我们要围绕着老师。有生之年都紧紧跟随老师。”颜回站起来,朝院子走去,朝平原、朝河流的方向走去,他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

与颜回的兴奋相比,子路却出乎意外地冷静。他说:“我们一直以孔子老师为中心,景仰他、拱向他,今后我们要更加虚怀若谷地遵循老师的教导。遵循就是行动,就是把老师的教导弘扬普及到中原各地。”

那天夜晚,孔子的学生们情绪昂奋。夜空清澄爽朗、星汉灿烂,负函这个人造小城市显示出举世无双的美丽。

第四章 第一节

今天又和孔子研究会的各位朋友见面,感到很高兴。这次聚会本应在春天举行,不巧碰上暴雨,没有开成。后来我又打算出门,时间定不下来,直拖到现在。从去年深秋算起,已经有半年了。

上一次大家提了几个问题,我准备午休以后再回答,现在先讨论新的议题。下面由监事来主持这次聚会。

——我是这次聚会的监事。今天参加聚会的有三十五人,全部都是孔子研究会的老会员。大家都带着一些问题,想请教蔫薑先生。由于时间关系,只好由几个代表发言,请蔫薑先生教示,然后大家展开讨论。好,孔子研究会正式开会,请发言。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这几年,我和几个情投意合的会员集中研究孔子晚年的弟子,搜集有关资料。最近,我们发现一份重要史料,不是孔子的言论。但无疑是孔子弟子——而且是高足弟子的言论,这个人的姓名现在还无法判断。我发表出来,请蔫薑先生指教。

“子不语怪力乱神。”

就是这七个字。这是一句完整的话,前后没有其他语言。这句话准确地表现教育家孔子最根本的态度和基本思想。不知蔫薑先生对此有何评论?

刚才你介绍了十分珍贵的研究孔子的史料,我提供不出任何新的参考材料。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孔子的确是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到孔子谈过怪、力、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短短的一句话极其准确地捕捉住孔子作为教育家最本质的东西。

有人提问要求逐字解释“怪、力、乱、神”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本来应由提供史料者来回答,既然我谈到这个问题,就借这个机会谈谈个人的看法。

无论在讲学馆还是在平时,孔子从来不谈怪、力、乱、神。

所谓“怪”,可以说包罗“怪异”、“怪诞”等所有令人奇怪的东西。妖魔、鬼怪、幽灵、鬼魂,都是“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人类对“怪”格外感兴趣,总爱谈鬼说怪。但是,孔子从来不谈“怪”,我们在孔子面前也从来不谈论这些事。

所谓“力”,我想指的是暴力、蛮勇、武勇。孔子避而不谈“力”,因为孔子历来反对用肉体的力量威慑他人以解决问题。

所谓“乱”,悖德、违背人伦、弑逆、叛乱等凡破坏秩序、伤风败俗的都叫“乱”。孔子不屑于谈这些事情。

所谓“神”,指的是死者的灵魂、天地的神灵,是以虔诚之心敬对的一切。孔子对此敬而远之,尽力回避自己的心灵为这些神灵的魔力和神秘所动。

由是观之,孔子作为一个人,始终站在冷静的立场,否定、远避人的非理性的产物。总之,无论什么对候,孔子从来不言及怪、力、乱、神。

以上是我的解释,难免差错。当然,发表史料的那位朋友也许和我的见解不同,我愿意聆听他的高见。

——刚才蔫薑先生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作了十分中肯的发言。大致上说,我们和蔫薑先生的解释基本一致,可是我们没有直接接受孔子的教导,所以对自己的解释缺少信心。

对我们来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因为参加聚会的,除我以外,还有两个人代表他们的伙伴。他们回到鲁国国都后,将立即把伙伴召集在一起,详细介绍蔫薑先生的论点。今后我们研究的主要课题就是探明这句话出自何人之口,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说的,希望得到各位的支持和合作。

——按照事先安排的顺序,由我发言。我是第二次参加这种聚会,前一次听到蔫薑先生对孔子作为杰出的教育家的思想的论述,如痴如醉,到三更半夜,才一个人沿着溪谷下山回去。半年以后,又参加这次聚会,我感到三生有幸。我是最早参加孔子研究会的,当然是一个老会员,但是,和蔫薑先生相比,我还年轻,我也要像先生那样继续努力研究孔子。

想起来,孔子研究会很有意思。比如“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这句话,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争论,有的人认为是孔子的言论,有的持否定态度,众说纷纭,开了几次讨论会,没有统一起来。今天我来这里的最大目的,是想就这个问题聆听蔫薑先生的高见。

首先,我把大家争论的主要分歧介绍一下,供先生参考。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孔子这么说。圣明天子诞生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瑞兆凤凰,但如今毫无这种迹象。圣明天子诞生的时候,黄河会出现背驮治理天下的大法图纸的龟和龙,但如今没有听说有这种迹象。看来,圣明天子不会出现,我也就灰心绝望了。

这句话的开头是“子曰”,对此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部分人认为既然“子曰”,这句话必定是孔子说的无疑;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虽是“子曰”,但“吾已矣夫”——“我也就灰心绝望”这样颓丧低沉的话,决不会出自孔子之口。

另外,还有一些人认为,虽然“吾已矣夫”这样的感叹难以出自孔子之口,但这句短短的话语中所蕴含的有关凤凰、河图的古典教养,以及这句话本身凝重的分量、高尚的品格,恐怕除了孔子,别人是说不出来的。

这样的难题,除了与孔子共同生活过几年的蔫薑先生以外,其他人难以判断。

我对大家讨论这句话很感兴趣,深切地感觉到大家为了准确无误地理解孔子的每一句言论,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和劳动。

我很早就听到“凤鸟不至”这句话,那是在孔子去世以后,大家在孔子墓旁服丧三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孔子去世那一年还是翌年,反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有一段时期,大家每天晚上都集中在子贡的屋子里,就怎样正确理解孔子言论展开热烈地讨论。我有时也去旁听,但因为我对孔子的去世过分悲伤,所以总是坐在远远的角落。就在这样的聚会上,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我认为,“凤鸟不至”这句话,应该说是孔子的言论,而且是孔子晚年的言论。孔子去世后不久,就在聚会上讨论这句话,这说明孔子晚年这句话就已经在一部分弟子当中流传开来。我不知道那个以子贡为首的研究会如何评价、讨论这句话,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个研究会只讨论孔子言论。这说明这句话确实是孔子言论。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有机会发表自己对这句话的心得体会,所以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那边有人举手要提问题。请先提吧。

——我先提两三个也许是十分幼稚的问题,请先生回答后再聆听关于“凤鸟不至”的高见。一个问题是,孔子对凤鸟、河图这些显而易见的传说持什么态度?

不言而喻,孔子丝毫不认为凤鸟、河图实有其物,虽然是出现圣明天子的瑞兆的传说,但并不因此轻蔑厌恶。因为这种传说本来就是产生于盼望圣明天子的梦想,不会毒害社会。也许孔子还会说,这是谁编的传说呀,编得这么好,很高雅、很美妙。

——再提一个问题,如果这句话出自孔子之口,究竟是孔子晚年什么时候说的?

如果“吾已矣夫”作为孔子的言论来理解,我们可以从戏谑的语气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寞感。以此推算,一定是在孔鲤、颜回、子路去世之后,只剩下孔子孑然一身时的凄凉的感叹,这句话就是在孔子去世那一年或者前一年说的。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就谈谈对“凤鸟不至”适句话的理解。首先说明一点,我始终认为这是孔子的话。刚才已经说过,我是在三年服丧期间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我觉得,在我所知道的孔子言论中,这句话最能体现孔子的风格,是地地道道的孔子的语言。我想象着孔子一板一眼地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态表情。他说完之后,闭着嘴,似乎问在场的人“你们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等待着大家发表意见。

我当时没有在场,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孔子又重复一遍“吾已矣夫”。当孔子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很满意时,往往多次重复。“吾已矣夫”的意思当然是说自己已经不行了,已经完了。但同样一句话,从孔子嘴里说出来就和别人说出来的气氛、内容不一样。我们说“吾已矣夫”,那一定表明自己已经灰心绝望,而孔子即使说这句话,也具有从容不迫的态度,“吾已矣夫”,自己也到了这步田地呀!虽然孔子从不认为自己会走投无路,但已经步入老年,从社会常识判断,也许会觉得到了穷途末路。这是孔子无可奈何的感叹。不过,这种以半是戏谑的心情环视四座的神态也非孔子莫属。我不能透彻地阐述这句话的含义,但应该说,孔子绝对没有——也不会有我们所说的“绝望”的心情。

话说回来,既然是人,孔子在其一生之中也有一二次陷于绝望的境地,但孔子并不认为是一种绝望,而是看作天命、看作上天对自己的考验,因此他仰首对天、坚忍痛苦。这一点正是孔子不同凡人之处。要是在这种时候,孔子也“吾已矣夫”,那么众多弟子将何去何从?要是这句话成为孔子的遗言,那弟子将无以适从、不知所措,孔子又怎么对得起散落中原各地的学生呢?!那样的话,子路、颜回、子贡,还有孔子晚年的学生,甚至我蔫薑都会改变孔子造就的生活态度,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说一句“吾已矣夫”,弃世而去,痛快倒是痛快,可是给后人造成多大的麻烦。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孔子都不会产生绝望的心情,即使口出此言,仍然保持着独特的从容不迫的态度。至今尚无任何瑞兆表明将有圣明天子降于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圣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没有任何指望,于是“难矣哉”,“吾已矣夫”。

我想象着孔子的脸上没有丝毫阴翳,反而明朗坦荡。现在虽然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圣明天子即将出现,光明的时代即将来临,而且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坚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光明灿烂的时代必将到来,唯一遗憾的是那时候自己已不在人间。这个信念在孔子心中坚如磐石、毫不动摇,使孔子始终坚定乐观、从容不迫。在世的时候,看不到理想的实现,虽然感到遗憾,这无关紧要,只要所憧憬的时代能够到来,自己以及继承自己遗志的众多学生的艰苦努力就决不是徒劳无益的。所以现在用不着急躁慌张。孔子最伟大的地方就是绝不轻视平时微小的努力,他非常乐观地预见到正是人类这种微小的努力的积累才会产生人类社会光辉的明天。

所以,“吾已矣夫”决非孔子的本意,如果说他心情沮丧,那是因为孔鲤、颜回、子路的去世对晚年的孔子打击太大,使他极度悲伤,而且衰老和死亡的阴影正步步逼近这个孤独的老人。天为什么对孔子这样残酷无情呀!

第四章 第二节

午休以后,大家精神爽快,现在讨论另一个问题。在进入正题以前,先让我回答上一次大家提出的几个问题。前一次,有人念了二十多人的名单,问我认识其中的哪些人,对他们的评价如何。我也说过,算来算去,我所熟知的只有二三人。

首先,我要说子游。子游姓言名偃,吴人。是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的弟子,比我小十岁。二十多岁时,就以诚实真挚的秀才而闻名遐迩。我有缘认识他,他的非凡的才能和高尚的人格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好感。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讲学馆里,当时他只有二十六七岁,孔子指名让他登坛讲演。他对着二十多个听众论述丧礼。

——“丧致乎哀而止。”

丧,即吊丧。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悲恸之情,就应该尽情渲泄,哭干泪水,极尽哀伤,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他的冷静沉着、诚实质朴、如凛冽之气,震人心弦。

还有这样一件事,子游二十七八岁的时候,由孔子推荐,当上武城小村落的宰(代理官职)。可见孔子对他评价之高。子游赴任不久,有一次回到鲁国国都,孔子问他:

“汝得人焉耳乎?”(你物色到精明能干的部下了吗?)

子游回答说:“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我启用一个名叫澹台灭明的人。他走路从不抄捷径、入岔路,非公务决不进我的房间。)

尽管子游年纪很轻,却能够如此知人善任,发现并使用优秀人才,孔子感到十分欣慰。这种融洽和睦的师生关系难以用笔墨形容。孔子了不起,子游也了不起。

后来,孔子到子游治下的武城去了一趟,所到之处,弦歌不绝于耳。孔子对子游莞尔笑道:“割鸡焉用牛刀。”治理武城这样的小村落,何必小题大做,运用礼乐呢?

孔子语含讥讽,但立刻又笑着说:“戏言!戏言!”

我理解孔子当时的心情,进入武城,耳闻弦歌丝竹,不禁心花怒放,对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代官说道:“何必如此大刀阔斧!”貌似揶揄,实为赞誉。孔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孔子去世那一年,我三十八岁、子游二十八岁,和他一起服丧三年以后分道扬镳。我进了深山寒村,他在鲁国国都的孔子讲学馆里教书讲学。后来,音信杳渺,不知去向。

子游离开鲁国国都以后,据说有一个时期,孔门学生中没有一个人在礼的研究方面可以与子游比肩而论的。是否真的这样,我没有资料,无从查考。光阴荏苒,岁月漫漫,这几年再没有听到他的下落行踪。

子游之外,还有谁呢?上一次聚会时,有人拿着一份史料,上面记载着闵子骞、冉有等人和子路、子贡围聚在孔子身旁的情景。闵子骞“訚訚如”、稳重安详,冉有“侃侃如”、和颜悦色。这是孔子流浪、游说中原列国以后不久的事情,寥寥数语,逼真生动地勾画出孔门师生的神态。

除了子游之外,我比较了解要算闵子骞、冉有这两位孔子的高足。以前曾经介绍过,闵子骞比我大二十多岁,我崇敬爱戴他不向权势卑躬屈膝的伟大人格,他在孔门弟子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克尽孝道。殁年不详,恐怕死得很早。

冉有比我大五岁,自从在陈国国都结识他以来,总是和蔼可亲,爽朗乐观,名符其实地“侃侃如”。他善断公务,理事有方,有政治家之才。但是,在春秋乱世,俊杰精英不能脱颖而出,施展大志,冉有也就默默无闻地死于草莽之间。

上一次聚会时,还有人让我选“孔门十哲”。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实在的,我蔫薑不堪此任。只有像你们这样对孔门的每个弟子都有研究,才能胜任这项工作。

话题扯远了,现在转入本题。哪一位有新的问题,请发言。

——作为这次聚会的监事,我先说两句。刚才休息的时候,下午准备发言的三个人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把问题归纳成一个共同的主题,这样讨论容易集中。最后我们把议题归结到“仁”上。

——仁是孔子思想的根源。不仅大家这么认为,我们也是这样认识的。但究竟什么是仁?至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孔子思想的核心“仁”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呢?

我们“仁研究会”的一个会员前些年就“孔子为人的魅力”这个题目对亲眼见过孔子的一部分人进行调查。现在我把调查结果给大家念一遍,和“仁”不一定密切相关,但可以看出孔子作为人的魅力之所在。

——能体恤民瘼。

——殷切慈祥,无与伦比。

——严于律己,规矩方正的生活态度。

——精神不与年龄俱老。

——敏锐清晰的头脑,博大精深的教养,举世无双。

——无论何时,人生态度严谨审慎,一丝不苟。

——折衷和解,无出其右。

——以正确的生活态度严格要求自己。

——努力,努力,再努力。

——古今无双的道德家。

——过失不重犯。

——对己严,对人宽。

——大海不弃涓滴,包涵万物。

——一生充满人性爱。

——威而不猛。

——不说违心话。

——救世济民,死而后已。

以上是调查的结果,都是对孔子的礼赞,不知蔫薑先生有何感想?

你们的研究十分出色。刚才的调查使我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回忆起先师的尊容,但是,其中缺少孔子悲伤的时候的神情。孔子在中原旅行的时候,一看到失去女儿的母亲悲恸万分,总是陪着她一起伤心,有时还泪水盈眶。每逢此时,我们总感觉到自己远远不及孔子。

其实,我没有资格谈“仁”,虽然在陈国国都听过几次孔子有关“仁”的谈话,可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很好地理解。现在才勉勉强强地认识到,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作为一个思想家、哲学家,他的伟大之处、非凡之处都在这个“仁”上。

我对“仁”开始感兴趣是在三年心丧的后期,参加子贡馆的研究会,只要是讨论“仁”的问题,我都尽量出席。不过,“仁”所包含的内容实在艰深精奥,我的认识一知半解、一鳞半爪,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浅薄得很。最近这几年,我一直考虑“仁”的问题,就像以前考虑天、天命一样。

我曾围绕着孔子先师有关“仁”的言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体味“仁”的精髓。有人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其实,孔子对天命和仁发表过许多见解,而且谈话的内容因人而异,就我所知的部分言论里,有的内容相左,分歧颇大,对准确理解“仁”的思想造成很大的困难。我独自在深山钻研“仁”,有的地方就觉得难以理解。所以我今天的回答,不过是我个人的体会,是零碎的。现在哪一位先提问题?

——我是孔子研究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还是“仁研究小组”的召集人。我提的问题是蔫薑先生直接听到孔子关于仁的论述吗?这是我今天参加聚会的最大目的。因为我们搜集到的有关仁的言论,有的是孔子与别人的对话,有的是座谈的记录,不敢断言就是孔子的言论。但是,要研究哲学家孔子的根本思想——“仁”,就必须占有确凿无误、真实可靠的资料。因此,如果蔫薑先生亲耳听到孔子或者子路、子贡、颜回这样的高足弟子的有关论述,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料。

我第一次听到孔子关于“仁”的论述是在我刚刚侍奉孔子不久,旅居陈国的第三年春天。那时,孔子时常对陈国的年轻官员讲解礼乐的仪式和程序,我也于工作之余,尽量参加旁听。当时孔子的言论中铭刻在心、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仁”字和“信”字。

“仁”字,人旁从二。无论是父子、主从、萍水相逢的旅伴,在两个人当中必然存在着双方都必须遵循的规矩,这就是“仁”,用其他语言来表达,就是“关照”、“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

“信”,人不能撒谎,必须说真话。大家既然都在同一个社会生活,相互之间就存在着制约和一种无形的契约。人们只有互相信任,才能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这样,人们的一言一语都是“信任”与“被信任”的关系。因此,“人”和“言”字合起来就成为“信”。

无论是“仁”字,还是“信”字,也许都是在五六百年前具有高速文化的殷代(公元前1600—1028)创造的,刻在甲骨上,以前我曾经说过,我是殷人的后裔。所以听孔子论述“仁”、“信”二字的由来,心里充满着骄傲。

服丧三年这一段时间,在子贡馆召开孔子言论研究会时,大家口口声声“仁、仁、仁”,似乎不谈“仁”,就没有资格当孔门弟子。在这种聚会上,我第一次受到“仁”的洗礼。我总觉得“仁”似是而非,难以捉摸。因此,我受到“仁”的洗礼的同时,又远离“仁”而去。可是,“仁”为什么难以理解呢?或者说,为什么要把它想象得那么复杂呢?

孔子在陈国国都这样说过:“大家都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别人悲伤的时候,你去安慰他。别人寂寞的时候,你去陪伴他。这就是‘仁’。‘二人’为‘仁’,‘仁’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为人之道,就是互相关照。对双亲要关照,对妹妹要关照,对邻居要关照,对陌生的同路人要关照。”

年代久远,孔子当时的语气神情已经忘却,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慈祥仁爱的感情至今还烙在我的心中。我依然十分清晰地铭记着孔子的一句话,这是四十六年前我在陈国国都亲耳听他论述“仁”的一句话。

——子贡问日:“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问道:“有没有一个字其价值可以终生奉行的呢?”孔子回答说:“这就是‘恕’吧!要替别人着想。自己不喜欢的,也不应该强加给别人。”)

在这里,孔子把“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归纳为一个“恕”字。

这是子贡和孔子的回答,出处可靠,是关于“仁”的重要资料。还有一句话,众人皆知,我认为也是重要的史料。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讲阿谀奉承的漂亮话,胁肩谄笑的逢迎者,恐怕都不是品德高尚的人。)

这句话朴素明白,浅显易懂。的确,巧言令色者,不可能追求人类最高的道德标准——“仁”。也就是说,真正的仁义道德者,决非巧言令色之徒。

孔子还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具有仁义道德的人才能喜欢应该喜欢的人、厌恶应该厌恶的人。)

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孔子的确言之有理。仁者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关照别人当作自己的生命。自然好恶分明、判若冰炭。

第四章 第三节

我刚才谈了对孔子关于“仁”的三句话的理解。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的这些话,只要老老实实地学习、钻研,其中的深刻道理不是不能理解的。但是,说实在的,我自认为可以理解的孔子关于“仁”的言论也是十分有限的。刚才休息的时候,忽然心头涌出几句孔子的话来,能否正确地理解这些话另当别论,但这些话语沁人胸间,烙在心坎上,至今不能消失。现在我随便捡几条出来,供大家参考。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我不记得怎么记住这句话的,如果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是从表面来论述“仁”,“刚毅木讷”则是从内心来阐述。至于这四个字是念做“刚、毅、木(朴)、讷”呢,还是“刚毅、木讷”?这不由我来决定。不过,可以断言,这种性格、这种品德的人与“巧言令色”者是迥然相异、格格不入的。孔子的意思是说,这样的人虽然还没有到达仁的境界,但本身就去仁不远了。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并不是遥远的、不可捉摸的理想,只要想施仁义,“仁”就在自己的身旁,“仁”就会来到自己的身旁。

我一直牢记着孔子的这句话,有时当我意气消沉的时候,就大声背诵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增强信心,提高勇气。只要自己与人为善,亲切诚恳地为贫穷的村民、为风尘仆仆的旅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就会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仁”就在眼前。“仁远乎哉”,是谁教给我的?我已经毫无印象。我总觉得,这短暂的话语里紧绷着一种张力。除了孔子以外,不会有任何人讲出这样强烈的动人的话来。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即使学了礼,又有什么用呢?同样,如果没有仁爱之心,即使学了乐,又有什么意思呢?也是毫无用处的。

这句话立意深刻,格调高尚,有凛然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定是孔子言论无疑。

以上是我所能理解的“仁”。但是,同样是孔子关于“仁”的论述,有许多我简直束手无策。孔子虽然讲的也是仁,但和我所理解的仁相距甚远,抓不住要点。于是,我认为孔子所说的“仁”里包含有“大仁”和“小仁”两种“仁”。我不知道如何区别“大仁”和“小仁”,只是觉得孔子根据不同的对象,选择“大仁”或者“小仁”,采取不同的说话方式。

像我这样,一辈子没有在社会上抛头露面,而是默默无闻地生活的人,孔子一定采取“仁即体谅”的见解,教导我们要时刻替别人着想。正如孔子所说,我们这些平平凡凡的百姓的生活态度就是要互相关心、体谅照顾,虽然这样子也许一生贫困,不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我们可以充满信心地认为,我们没有在这乱世之中白来一趟。

对于那些能够扭转乾坤、左右社会动向的人,孔子对“仁”的解释就完全不同,他指出“仁”具有维护和平的巨大力量和影响力。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服心丧的时候,有好几个夜晚在子贡的房间里讨论这句话,当时我旁听也就记住了。虽然我沉浸在悲哀之中,但孔子的这句话却印在脑子里,最近几年还时常想起。

苟志士(以仁为其大志者)、仁人(以仁为其生活信条者),决不能为了活命而牺牲“仁”,为了完成“仁”,要万死不辞。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要贡献自己的生命。这与我们的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体谅式”的“仁”大相径庭。仁人志士之“仁”是生死攸关之大事。他们的生存,不能牺牲仁道,不仅如此,在施行仁道的时候,如果需要,还要赴汤蹈火地去赴难。这种“仁”实在严峻可怕,其境界决非我们所能想象。虽然同样用“仁”这个字来表达,它所包含的内涵与我们所体会的大不相同。

一个是教导我们这些平民在生活中要互相帮助、同舟共济。一个是教导那些能够左右社会动向的人们,要把这个战乱不休的时代变成和平的时代,要拯救千千万万不幸的人民,“仁”的力量就是改天换地的原动力。所谓“左右社会动向”的人,上自最高执政者,下至县官村吏,有许多阶层,孔子区别不同层次、不同对象,对他们讲解“大仁”。

但是,无论是维系社会的“大仁”,还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小仁”,其核心恐怕都是对人类的爱,都是人必须具备的“真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讲解的就是所有的人在生活中都必须采取的“真心”——即“仁”的道理。

“仁”就讲到这里。最近几年,我经常半夜三更独自思索孔子关于“仁”的真正含意,但往往不得要领,有了一点体会,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当众发表,也不怕大家见笑。我知道我的体会十分浮浅,漏洞百出。现在请大家发表意见。

——蔫薑先生刚才对孔子关于“仁”的几句言论作了细致深刻地阐述,作为监事,我代表大家表示感谢。今天我们只讨论“仁”的问题,现在请按照排好的顺序发言吧。

——我是鲁国国都的孔子研究会成员,也是刚才有人提到的“仁研究会”的成员。今天蔫薑先生的高论为我们仁的研究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先生谈及的几条关于仁的言论,我们也已经搜集到手,但是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些是否孔子亲口所说,没有任何人能够鉴别。所以,我们需要有力的旁证来证明其真实性。当然,要取得这些旁证十分困难,有的也许不可能取得。在鲁国国都及其附近地区,除了蔫薑先生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先前曾在孔子身边的人。刚才聆听了先生的见解,我就可以断定这些话的的确确是孔子的言论。这样,我们收藏在资料室里的那些孔子言论资料就具有崭新的生命力。现在,我把孔子的七条言论重新整理一下。

“巧言令色,鲜矣仁。”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刚毅木讷近仁。”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还有一条,子贡问道:“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最后,我还想麻烦蔫薑先生一件事,请先生批阅我们“仁研究会”所搜集到的有关“仁”的孔子言论,孔子的弟子的言论、对话、座谈记录等各种资料。我的要求实在是非分之想,但如今天地之大,除了先生之外,又有谁能够承负如此重任呢?

——我也是孔子研究会和“仁研究会”的成员。我的研究主题是“智与仁”。不过,我的研究还不成系统,至今还没有发表过什么论文。今天有机会参加这种聚会,我想谈谈几点感想。

刚才听了蔫薑先生的高论,佩服之至。先生判断孔子言论的真伪,举出孔子独特的强烈、美妙、凛然之气、绷着一种张力这些特点,令人耳目一新,心神舒爽。这一定是先生独到的判断法,但是,遗憾的是,这种别具一格的判断法除了蔫薑先生以外,其他人都无法掌握。

孔子去世之后三十多年间,大大小小的各种研究会以及个人搜集到的许多孔子的言论、谈话、座谈会的部分记录等,其中有真有假,真伪难辨。我并不像刚才发言的那位朋友那样,对孔子研究的这种状况采取严厉的、无法容忍的态度。事实上,只搜集真正的孔子言论极为困难,总要混杂进各种各样的冒牌货。但是,经过漫长的岁月,犹如浊水澄清一样,杂质沉淀,孔子言论的清流就会汩汩向前奔腾而去。

现在,请允许我再利用一点时间简单地谈一谈我对“智与仁”研究的情况。大约十年前,我对孔子关于智与仁的言论开始感兴趣,并搜集、研究有关材料。当时,孔子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这句话成了我们的热门话题,在各种聚会上都对这句美妙无比、然而蕴含着纷繁复杂的深奥含义的话展开热烈的讨论。我想,孔子一定说过比较“智”与“仁”、“智者”与“仁者”两者差异的话,于是动手搜集。我把研究“智与仁”作为我一生的课题。这十年来,我忙忙碌碌、四处奔波,有时徒劳无益、一无所获,别人还风言风语地嘲笑我说“仁者疲”、“智者呆”。我搜集了一些资料,现在向大家发表。当然,我无法保证这些资料的可靠性,只是搜集、整理就花了我十年的时间,还没有开始研究。搜集资料是我的主要工作。

我搜集资料的第二年,就结识了孔子最喜爱的弟子之一——樊迟。说是结识,那是纸上相交,因为他早已作古。他生年不详。一说鲁人,一说齐人。而且,有人认为他是大贤人,也有人认为他是愚人中之愚人。姓樊,名须,字子迟,为孔子驭车。但不知道他是否原本就是车夫,还是偶尔为之。年龄小孔子三十六岁,一说小四十六岁。这位樊迟,喜欢每事问孔子。花了三年功夫搜集他的史料,终于在他工作过的旧址发现他与孔子关于“智与仁”对话的资料。我在鲁国国都的孔子研究会上首次公开,而且认为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的研究孔子的史料。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樊迟问道:智者用什么方法来治理人民呢?孔子回答说:尊重人民认为的正义,对于鬼神之类一切信仰问题,要敬而远之,不要过多地干与,这就是智者治理天下的态度。樊迟又问:那么仁者呢?孔子回答说:仁者要最先去解决最困难的问题,而且丝毫不考虑自己接受报酬、获得利益。

我发表这份资料的时候,天昏地暗、雷鸣电闪,天地人神为之动容,可见反响极大。从此以后,“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也就成了人们经常引用的名言。我本想就此罢手,但各地纷纷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孔子有关“智与仁”、“智者与仁者”的新资料,让我去看看。这些资料本来就是口口相承的,很难判断其可靠性、准确性。一接到这些报告,不管路途多远,我都要亲自跑去了解一番。所以,这几年我老在鲁国国都和郊区农村跑来跑去。苍天不负有心人,居然发现三条孔子言论,而且其中两条和樊迟有关。与先前发现的“敬鬼神而远之”那光彩夺目的一条相比,虽然这两条略显逊色,但毫无疑义,三条都是研究孔子的重要史料。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子曰,知人。”

在这短旬后面,还有子夏的解释。作为重要史料,我拿不准是否应该删去子夏的话,所以今天只谈“爱人”、“知人”这短短的、然而锋利如刀刃的四个字。

最近我又发现一条与樊迟有关的史料:“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樊迟向孔子问仁。孔子说,在家里的时候要注重礼貌、举止端庄,对工作要慎重严谨,与人交往要诚心以待,即使到夷狄之国,也不能丢掉。

我看到这份史料时,不禁热泪盈眶。孔子的一位高足弟子即将赴任当一名小地方官,一次又一次地向孔子请教“仁”,孔子对这位弟子耐心地讲解“仁”的道理。我们可以看见孔子那一颗深厚的仁爱之心。

第四章 第四节

今天天高气爽,充满夏天的气息。虽然现在昼长夜短,不过也不会天总亮着,很快就要暗下来。刚才大家围绕“仁”这个难题,充分发表意见,开了一个内容充实的讨论会。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关于“仁”的讨论就暂告一个段落,让逸话研究会的朋友们发言。

——我们这个团体的正式名称是“孔子逸话搜集研究会”,大约有十个人,主要搜集孔子的逸闻,就是孔子生活中独特的表现、独特的思考方式以及独特的逸事趣闻。那些内容深奥的孔子言论,由在座的各位朋友搜集研究,我们专门搜集带有人情味的趣闻。虽然会员只有十来个,如果加上地方的合作者,恐怕能达到三十人。我们还在孔子游说、访问过的中原各国寻找合作者,可是现在烽火连天、兵荒马乱,根本无法取得联系。

研究会成立以来,我们坚持搜集孔子的逸事趣闻,把其中反映孔子特殊、非凡的人格的部分抽出来,加以研究、理解。我想,孔子性格中的这一面,除了逸闻趣事外,用其他任何方法都无法理解。只是现在我们搜集到的趣闻都是孔子的独言独行,既不是对谈形式,也没有旁人在场,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这一点和大家研究孔子言论大不一样,孔子言论的自身价值,与谁的对话,在什么环境、场合下的见解,这些都很明确。另外,子路、子贡、颜回等门生在谈话时请教聆听、被褒被斥,这对判断孔子言论的真伪具有很大的作用。相比之下,孔子的逸事趣闻的可靠性就十分脆弱,所以缺乏宏大的气魄。

我们研究会的最近一件大事,就是在蔫薑先生主持的第一次讨论会上,发表了“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的孔子言论,使先生喜出望外。但是,就这一句话而言,我们所知道的不过这几个字,至于孔子对谁说的,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一无所知。只认为一定出于孔子之口,但没有人能够证实。虽然我们把它看作十分珍贵的历史资料,但没有证据证实我们的想法,所以感到很难办。就在这个时候,蔫薑先生给我们讲述他昔日陪伴孔子流浪陈国蔡国的艰辛苦难。而当我发表孔子这句话时,先生大为感动,肯定这是孔子对跟随自己流浪陈蔡的弟子充满感情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复述。

刚才的发言提到我的名字,我说几句。如果现在让我选择一句最珍惜的孔子言论,我一定选择“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句话。自从逸话研究会的朋友在第一次聚会上发表以后,我就对孔子这一句亲切的话语充满特殊的感情。

自然,这是孔子晚年说的话。颜回、子路相继去世,孔子回忆起流浪陈蔡时那些艰苦的日子,随行者为自己尽心尽力,毫无怨言,结果错过了出仕升迁的机会,这些难得的贤人英才,这样鞠躬尽瘁,最后却注定了不幸的命运。想到这些,孔子百感交集。他那寂寞孤凄的心情,亲切温暖的感情,我有着切身的感受。

每当我吟咏这句话,我就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心头充满孔子所给予的亲切感。当然,我也是“从陈蔡者”中的一员,但是为什么孔子,还有子路、子贡、颜回都把我从“从陈蔡者”中排除出去呢?

一定是孔子晚年的一位门生听到孔子这句话后,感动不已,流传下来。正如孔子所指出的那样,当年跟随孔子流浪陈蔡的弟子,没有一个就业、没有一个做官的,但大家都觉得能够侍奉孔子、一辈子就心满意足、幸运荣光。如今子路、子贡、颜回都已作古,只剩下我一个人闲居山村。我无法把孔子的这句话告诉这三位杰出的孔门弟子,实在遗憾。

——现在我利用这个机会发表研究会搜集到的二三句孔子言论,向蔫薑先生求教。

“孔子闻卫乱曰:柴(子羔)也其来,由也死矣。”这是孔子言论无疑,而且也正如孔子所预言的那样,子羔平安归来,子路为报卫大夫孔悝知遇之恩,冲入敌阵,白刃相搏,冠缨被砍断,君子死而冠不免,在系冠时被斫成肉酱,时年六十三岁。

历史上确有此事,柴生还,由殉义。从这一句话来看,孔子对柴和由的性格了如指掌,才做出这样的判断。但是,即使孔子心里这样想,嘴上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由也死矣”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孔子对这种事特别注意。由此看来,这句话并非孔子所说,似乎是别人在事件发生之后穿凿附会编造出来的,而且杜撰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甚至把孔子的内心情绪都细腻地反映出来。你们认为怎么样呢?

——谢谢。虽然不是孔子说的话,但传神入微地反映出孔子的内心想法。对这句话,我们准备特殊理解。还有这样一段小文章,我们也还没来得及整理:“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之。”

这一段小故事倒很像孔子所为。鲁国的权势者季康子赠送给孔子一种药,孔子恭恭敬敬地低头接过来后说,我对这种药的性能还一无所知。没有把药送进嘴里。

其实,这恐怕是当时在场的人编纂出来的。在这里,除了孔子,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孔子晚年,肯定实有其事,别人送的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自己先前没有用过,绝对不服。孔子就是具有这样彻底清醒的理性!这是我们望尘莫及的高明之处。

——就是说,这段小故事实有其事。还有一句话:“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这是孔子在黄河岸边发出的巨大感叹。每当我吟哦时,也不禁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但是,这句话是孔子在何时何地说的呢?

这句话交织着壮美与悲哀。五十年前,我开始跟随孔子。那时候,子贡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几次告诉我孔子在卫国国都居住四年之后,要渡过黄河到晋国去,可是在黄河渡口听到晋国发生政变的消息,大志未酬,不禁感慨喟叹。

——谢谢。有蔫薑、子贡两位先生的证言,我们又增加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我这里还有一份资料,请蔫薑先生鉴定。“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孔子到齐国去的时候,听到韶的音乐,竟然很长时间食肉没尝出肉的味道。而且还说道:真没想到,音乐会有这样令人陶醉的魅力。这份资料早就搜集到,但这是孔子对谁说的、又是谁归纳成这样一篇短文,没有任何证实的材料。

孔子三十五岁那一年,鲁昭公亡命齐国,孔子随后也入齐。这是孔子生涯中的一段重要历史,门生众所周知。孔子在齐国听到舜时代的音乐“韶”,赞叹不已,说是“尽善尽美”,使得他很长时间竟然吃肉没有尝出肉的味道来。所以他深为感动地说,做梦也没想到音乐会使人们忘却世间的一切。

孔子的这些逸闻趣事,究竟是孔子对谁说的、是谁记下来的,我认为都无关紧要,正因为没人作证,才算是逸闻趣事,才朴素、坦率、自然、真实。因此,可以说,这是一篇十分精彩的孔子身边琐事杂记。建议你们把这些小故事搜集起来,编一本孔子逸闻集,怎么样?

——非常感谢蔫薑先生这样详尽的解答,我们孔子逸闻搜集研究会今天才了解我们从事的工作的意义。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这个监事本来要宣布散会,但是有一个人强烈要求发言,时间不长,现在就请他说几句。

——我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听到孔子的逸闻,我手头也搜集有一份资料,乘这个机会公开发表出来,请大家评定一下是否孔子的逸闻。

这是我从几年前年迈去世的父亲那儿听来的,不知父亲又是从哪儿听来的。他一高兴起来,就常常朗咏:“孔子老先生是这么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说,我的学说行不通,这个世道让我讨厌。我就乘筏子到海上去。那时候,只有子路一个人能跟着我一起去呀。子路听到后,满心喜悦,手舞足蹈地跑到孔子跟前,表示随时都可以前往。孔子问他,你的勇敢精神虽然胜过我,可是你准备用什么编筏子呢?

这是孔子责备子路轻率的故事吗?顺便说一句,现在我们一家在鲁国国都近郊务农,两三代以前,我的祖辈住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打渔为生,惨淡经营。所以,“乘桴浮于海”这句话使我的父亲惊心动魄,热血沸腾。和刚才说的孔子的逸闻趣事比较,我认为这也可以算是一个。可是,我对逸话研究会的负责人说了两三次,他们连理也不理。我还把这份资料提交给总部设在鲁国国都的孔子研究会——就是这个聚会的主办单位,请他们判断。泥牛入海无消息,也毫无反应。

为什么这样冷淡呢?我想因为这句话里孔子半是嘲笑半是苛责子路,使得“子路派”无法忍受。世上有许多令人犯难的事,比如“子路派”、“颜回派”就是如此。

“孔子研究会”和“逸话研究会”都不把这份资料放在眼里,我要是再追下去,他们一定嗤之以鼻:纯属胡编乱造,大概哪儿少一根主心骨,还这么固执,真叫人又遗憾又伤心。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山涧溪流,树木村庄都笼罩在昏黑之中。大家也都累了。不过,刚才“乘桴浮于海”这段故事我很感兴趣,很受感动、几年前,一个齐国的孔子研究家来到这深山老林,他带来一份资料。我记得是这样几句话:“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何。子曰,君子居,何陋之有。”孔子想到未开化民族夷居住的遥远的海岛上的生活。一个朋友告诉他,那个地方很肮脏,没法住。孔子说:自己亲自到那儿住一段时间,就不会觉得肮脏,一定感到很愉快、很舒畅。孔子那豁然爽朗的气质、博大开阔的胸襟,犹如从遥远的大海吹来的清风,沁入我的肺腑。

孔子的两则逸闻都与海洋有关,看来,乘筏子浮游大海,移居到异族海岛上,都是孔子的本意。不过,恐怕先前谁也不知道孔子这样喜爱大海,今后大家又有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孔子与大海”。

今天的聚会讨论了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晚上,我的这间陋屋定然生色增辉。

第五章 第一节

五月聚会以后,不知不觉地过了近四个月。我以为今天金秋初临曲阜,可是一路上看到枫叶荻花、满山红遍,正是秋色浓郁的时候。

根据大多数人的要求,今天请蔫薑先生从“人”的角度阐述孔子。十天前,我派人征求过先生的意见。无庸赘言,孔子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伟人,但他具有什么样的性格呢?不是作为一个圣人,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孔子,其不同凡响之处,令人倾倒的魅力又在何处呢?如今除了蔫薑先生,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

正如监事所说,今天由我着重谈一谈对先师孔子的看法,做了一些准备,但能否谈好,没有把握。

上一次的聚会上,“仁研究会”列举了十六七条孔子的品格道德,我想基本上已经概括了他的为人。所以,今天谈的是我个人的孔子观。

孔子有一句名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现在还不清楚,这是何时何地、对谁说的。但只要是关心孔子的人,大抵都会背诵。这句话一经孔子研究会介绍,立即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各种各样的讨论会、研究会风行一时。

孔子用“水与山”、“动与静”这种大家都能理解的现象浅显易懂地对照说明“智与仁”这个深奥艰涩的主题,它的诗化、直观性一下子就抓住大家的心。

当我回忆遥远的昔日孔子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他既是一个智者,又是一个仁者。

孔子对我们谈论智者与仁者,总是分开来讲。但他讲智者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在谈自己;他讲仁者的时候,我又觉得他是在谈自己。他既是智者又是仁者。所以,孔子也作为智者而乐水、作为仁者而乐山;作为智者而行“动”,作为仁者而持“静”。他把天赋的生涯充分地、尽情地沉浸在智者与仁者的乐趣之中。

孔子去世已经三十多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每天夜晚都和孔子会面,也许大家觉得我这样说狂妄自傲,其实这是我最朴素最自然的心情。每天夜里,我和孔子相对而坐,有时思索、理解孔子言论的深邃含义,左思右想、不明其理,想累了,和衣就地而卧;有时和孔子就一个问题,或者孔子先前的言论彻夜热烈讨论。

每当我思考人生与社会的时候,仿佛听见孔子的声音时远时近地在耳边回响,在教导我、激励我。这样,我的每一个感想和体会,似乎都得到孔子的赞同,于是心安理得,自以为正确无误。这时,已是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我卧床闭目,只觉得满天繁星穿过屋顶纷纷坠落在我的头顶上。

人生在世,要使生活富有意义,必须坚定不移地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当然,如果能得到天赋予的使命感的支持,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天不能保佑一切,不能消除一切灾厄恶运。这是彼此不同的两个问题。懂得这个道理就叫“知天命”。

应该把自己选择的道路视为受到天赋使命的支持,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当然,尽管自己坚定不移,也可能不但得不到天的帮助,反而碰到意想不到的障碍,走投无路。这与有无使命感是两码事。

人生活在无边无涯的天底下。更准确地说,是天允许我们生活在天底下。既然如此,就要遵从天的心灵。天默默无言,但我们必须理解天心而后生。人类虚怀若谷,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就能亲自看见天的心灵。

关于这个问题,孔子只说过“天”、“命”、“天命”几个字,没有详加解释。细细想来,理所当然,这不能靠别人指点,只能自我思索、刻苦理解,否则就失去意义。

人生在天底下,活在天底下,应该表示感谢。向谁表示感谢呢?虚怀坦荡地想一想,只能是我们头顶上的这一片无限辽阔的青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人认为这是子夏说的,我以为是子夏从孔子那里听来的。因为我从这八个字里强烈地感受到孔子的气息的跃动。

死生、富贵,归根到底,就是天命。人对此无能为力。但是,为着生存必须奋斗,为着成功必须努力。天、命,就在其上。

孔子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前所未有的乱世已经近于绝望,但他认为,作为一个人,仍然必须循规蹈矩地生活。他把“天命”置于这种“乱世哲学”的根源,企图用“天命”解释一切现象。就是说,人的吉凶祸福与行善作恶、盛世乱世毫无关系,只不过在动乱的时候更加明显罢了。

刚才说过,人只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浩瀚苍天,成败由之,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这是生活在无法无天的乱世里唯一正确的人生态度。舍此之外,别无选择。孔子把宣传这种生活态度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人活在世上,就无法逃脱“天命”这个颇为莫名其妙的、说合理也合理、说悖谬也悖谬的法则的摆布,无法成为自由自在的人。

像孔子这样清醒的思想家,恐怕先前未曾有过。他始终认为,在混浊争斗的乱世,只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大家都要发疯。

现在想起来,孔子考虑的都是关于人的一切,人的幸福与不幸;生于乱世,如何才能得到幸福;如何防止人类的不幸;等等。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权利得到幸福。这是孔子思想的根本点。

所谓仁,就是为了让全人类幸福生活所必要的人与人的关系。“诚实”、“真心”、“人道”……叫法可以各种各样,其中心就是要人们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使大家都觉得活在世上有意义。这就是仁的思想。

政治家、官吏以及那些对社会多少有影响的人物与平民百姓不同,可以从上面左右老百姓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所以,即使同样是仁爱之心,应该扩大到整个社会。上层人物不能只把同情心赋予邻人,必须融进政治,扩大到社会中去。至于我们平民百姓,就是千方百计地替别人着想,尽量减轻别人的痛苦。然而,即使大家都有这种仁爱之心,也无法拯救乱世中的人们的不幸。两者比较,只要从政者有仁爱之心,施仁政,多少可以减轻一点人间的不幸。

孔子认为,“仁”并非所谓自我完成的终极——德,而是人在动乱时代所不可缺少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叫做“仁”。既有为政者的“大仁”,也有辗转沟壑之间的平民百姓的“小仁”。

“仁”的表现方式因人而异。贵妇人对流浪者的同情是仁爱的一种表现,村里的头人站在村民的立场上说话办事也是仁。有的人被称为“仁人”,我想这是自觉地实行仁道的人。政治家、官吏里也偶尔有以施仁政为己任者,虽属凤毛麟角,但毕竟存在,所以即使是乱世,也并非一无是处。

当然,孔子没有绝望过,这表现在他坚信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圣明天子出现”,战乱之后必将是充满光明的和平时代。正因为他具有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所以憧憬人类幸福生活的社会,坚信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并为此而努力。

据说,孔子去世前两年这样说过:“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我以前说过,孔子不可能说这样的话。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是孔子所言,那也是他一时高兴的戏言。

我虽然每天晚上都和孔子相会、交谈,但他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如果有人问我:“孔子作为一个人,什么地方给你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一定回答:“冷静至极。”

任何时候,孔子都没有忘乎所以,丧失自我。孔子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时隔三十多年,回想起来,他的非凡的冷静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这表现在他的一些言论里。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这是对弟子樊迟询问“知之政治”的回答:尊重百姓认为正确的东西,尊敬百姓对鬼神的信仰,但要慎重,不可涉之太深,这就是“知之政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对子路询问如何侍奉鬼神亡灵的回答:对活着的人都未能侍奉好,怎么能去侍奉亡灵呢?

“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对子路询问何谓死的回答:连何谓生都弄不清楚,怎么知道何谓死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之所慎,齐、战、疾。”这是别人观察孔子的语言。前者表现孔子从不谈论怪异、暴力、悖德、神秘的冷静庄严,后者表现孔子警惕斋戒、战争、疾病的细致、大胆、冷静,体现了他的非凡之处。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这则逸话有人在聚会上介绍过。只要自己对这种药毫无所知,不论哪一个权势者馈赠的,都不入口,十分形象地表现了孔子极其冷静的性格,令人肃然起敬。

谈到孔子的魅力,只要一接触到他那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宽阔胸襟和教养,就一辈子离不开他。子路、子贡、颜回,还有我以及众多弟子都是被孔子崇高的品德所吸引,围聚在他的身旁,再也离不开鲁国的讲学馆。

这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高尚品德又是什么呢?

首先是强烈与温和、严峻与宽容、温暖与冷酷这些截然相反的性格和谐地融为一体形成的魅力。在孔子身边,就会感受到这种独特的巨大的人格力量。

还有高山一样的教养、大海一样的才能,我们在其间无穷无尽地汲取养分,怎么能够离他而去呢?

当然,每个人对孔子魅力的感受都不尽相同。就我来说,最富魅力的是他对任何事情都采取豁出身子拼命干的认真态度。表面上上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其实为了自己坚信的事业,一旦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舍身取义。孔子是乱世时代出类拔萃的教育家,政治家。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吸取夏、殷两代王朝的经验教训,所制定的制度完美无缺,充满文化精神。我认周朝的文明、文化至高无上,以此作为楷模。

在周朝威信扫地的战乱时代,孔子敢发表这样的言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已经气力衰竭,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周公名旦,辅佐其兄周武王伐殷,武王殁后,他奠定了周王朝的基础。他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他抛弃殷朝的神政,以礼治天下。他早于孔子五百多年,但孔子一生敬仰他。这句话强烈地表达了孔子的仰慕之情。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黄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多么壮观!我来到河边,但听到晋国发生政变,使我不能渡河。这也是天命啊!

孔子离开鲁国以后,来到卫国,住了四年,没有得到做官的机会。于是想到黄河北岸的晋围。另谋出路,来到黄河边上;突然听说晋国内乱,两位贤大夫死于非命,只好放弃济黄。“美哉水,洋洋乎……”就是孔子无可奈何的悲叹。当然,当时子贡、颜回、子路都在场,但我只听子贡谈过几次。也许孔子只对子贡一个人说的,可惜他们都已作古,无法确认。

最后,我谈两则孔子逸话,然后稍事休息,再从另一个角度探讨孔子的为人。这两则逸话先前都说过,拾起来重温一遍。

一是孔子在陈、蔡国境流浪的时候,大家饥饿疲惫,子路不高兴地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回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句话气贯天地、力透乾坤,非孔子莫属。

另一则也是在中原流浪的时候,天命难违,孔子不得不放弃他的雄心壮志、夜里思念故国久别的弟子,不禁高声吟咏:“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回去吧,回去吧!鲁国国都的那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心比天高,对未来编织着美好的梦想,可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去实现。啊,回去吧,回去吧!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我十分幸运,这两次我都在场,亲自看到孔子心灵的巨大转变。

第五章 第二节

刚才有几位在外面散步,这个季节,山间空气清爽,沁人肺腑。

休息之前,谈了孔子作为人的魅力,现在换一个话题,谈谈今年夏天我到中原旅行的情况。六、七、八三个月,我和一群楚国商人在我年轻时跟随孔子流浪的地方跑了一圈。

五六年前,一个楚国商人旅途中病倒在这个村子里,住在我家里养病,我悉心照料。今年春天,他又到这儿来,对我说:“如果你想去以前的陈、蔡国看看,我可以带你去。”这对我来说,实在喜出望外,而且他热心周到,完全可以信得过,于是我答应了。

“从年龄来说,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

“哀公三年夏,我二十五岁,跟随孔子进入陈国国都。回想起四十六七年前的往事,感到在陈国国都的三年生活非常愉快,难以忘怀。就是后来因吴楚大战,仓惶出走,流浪陈、蔡荒野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美好的记忆。

“后来进入我的故国蔡国,当时蔡国已置于楚国的统治之下。我们从北往南走了好几天,在新蔡郊外渡过汝水,进入楚地,抵达楚国专为蔡国遗民建造的新城负函。

“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流浪不可呢?除了孔子之外,谁还能够知道呢?即使现在先师健在,恐怕也无法回答。虽说有司城贞子的建议,但又何必这样千辛万苦地奔往烽火连天的楚国呢?实在叫人无法理解。

“繁星灿烂的初夏夜晚,我们进入负函,承蒙叶公的关怀,在这似楚非楚、似蔡非蔡的城镇度过了三个月。这一段时间,简直像做梦一样,似乎就是为了谒见最有希望成为中原霸主的楚昭王。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但我们深更半夜伫立路旁等来的却是病殁于前线的昭王灵柩。

“往事依稀,阔别四十三四年后,旧地重游,感慨良深。首先,先前周朝在中原的三个亲缘诸侯国陈、蔡、曹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陈、蔡亡于楚,曹被邻国宋吞并。一般地说,即使国家沦亡,丧失独立,老百姓依然会在老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我在那儿没有这种感觉,犹如踏入异国他乡,映入眼帘的陌生的人们过着一种陌生的生活,就是汲水处,也是另一番景象。大抵这就是亡国的惨状吧。

“还有,先前星罗棋布的政治上基本享有自治权的城市充满自由和明朗的气氛,是来往旅客解乏休息的好去处。如今这些城市也已荡然无存,国与国之间,设立的国境线,武装士兵把守的哨所随处可见。

“考虑到旅途安全,我们这一次走大路,尽量沿着先前的路线,由鲁经宋入陈再前往蔡国。鲁、宋两个大国的首都机构健全,很有气派,而昔日陈、蔡的国都繁华早已去也,面目全非,成了楚国兵营,一片荒凉萧瑟。尤其是蔡国国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勾起我的回忆。然而亡国使我难以生成往昔的记忆。这一片土地已非昔日的蔡国,这儿的人们也不是昔日的蔡国人,这是楚国的大兵营,只有黄尘蔽日、满天翻滚,只有风沙弥漫中的粗犷剽悍的士兵。

“既然我的目的是旧地重游,所以不管是陈国还是蔡国,都住了几个晚上。当年孔子在他的陈国住所经常和当地的群众商量生活、工作中的问题,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有时还把年轻的地方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讲解“仁”、“礼”的道理。于是,我抵达陈国国都的第一天就去寻找眷念不已的孔馆。但是,现在那一带成了兵营,外人不许接近。的确,把兵营设在原先司城贞子宅邸旁边的官厅区,无论是地点还是建筑物本身,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所以,散落附近的子路、子贡、颜回,还有我的土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很关心,却无法探个究竟。还有,我本想一进城就祭扫那位曾经给予我们莫大关照的高洁的政治家司城贞子的坟墓,但是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也只好作罢。

“我们现在称他为司城贞子,其实“贞子”是陈国朝廷在他殁后赐予的谥号,以表彰其生前功绩。人们一般以谥号称呼他,就像生前称呼他的名字一样,所以这位重臣的坟墓无从寻找。这就是国破家亡的悲剧。司城贞子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杰出政治家,也许他在亡国之前就已经自裁殉国,连同坟墓尽行毁掉。

“我每天都到街上转悠,昔日的城廓、繁华的街道早已荡然无存。但是,一拐进胡同,猛然感觉到陈国独特的气息。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无疑都是陈国人。记得颜回说过,陈国人信巫好色。看来确是如此。我钻进一条胡同,又穿过一条胡同,犹如与兄弟姐妹久别重逢,格外亲切,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踏实的感觉。呵,这是陈国国都,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是陈国国都。我独自彳亍,有两三个地方,当地人用饮料招待我,我无拘无束地盘腿坐在土屋门口的铺垫上,听着他们满腹的怨言。

“——楚国人在这儿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不过,他们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再有二百年,整个楚国都要灭亡,他们很快就要从这儿滚蛋的。

“我问他们怎么知道二百年后楚国必亡呢?他们说,每次奏动神乐,请神降临,恭询神意,神都是这样回答的。

“——他们本来是边境地区没有开化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入主中原,可是竟然灭陈亡蔡,于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在这一带耀武扬威,虽然时间不长,他们也该知道叩谢苍天,然后撤到长江那边去。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依然故我,真如神谕的那样,会亡国灭种的。如果真是那样,又于心不忍,最好什么人现在警告他们一下。

“我在陈国国都逗留的五天里,有一个老人前来探访。他曾给孔馆送过水缸,听过几次孔子的讲演,很受感动。他说:“我的一生贯穿着孔子的‘礼’、‘仁’的思想,但是,孔子去世以后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大学者、大教育家,企图通过改革人的观念、人生观来拯救混乱不堪的现实社会。

“这个城镇里有不少人直接聆听过孔子的教导,他们成立了孔子研究会,回忆、搜集、整理、讨论孔子的言论,可惜没有坚持下来。这次适逢先生大驾来临,阔别重逢,我有一事相求:希望先生介绍一些鲁国国都孔子研究会的情况,同时我们想把我们搜集的一些资料赠送给他们。这些资料难免有舛误差错之处,但或许其中有珍贵的东西。近期内我们派年轻人把资料直接送去,请先生酌情处理。”

我表示回到鲁国后,一定不负厚望,妥善处理这些资料,同时自己也想早日拜读。

几天以后,我随楚国商人前往原先的蔡国国都新蔡,对于我来说,这是时隔四十四年重返故里。四十四年前,吴楚大战,殃及池鱼,我们逃出陈国国都,在陈蔡原野上流浪,所有的村庄只剩下一座空壳,使我们厄于饥饿之苦,还遭到吴国残兵败将的袭击。陈蔡断粮在孔子一生中是十分重要的事件。

相比之下,这次旅行宁静安闲,只见一望无际的农田,肥沃丰饶,绿茵茵的草原上,点缀着洁白的羊群。偶尔也碰见大大小小的楚国军队,他们都纪律严明,秋毫无犯。

我们这一群楚国商人拉着大约二十辆满载商品的马车,缓缓前进。太阳一落山,我们就进村歇息,晚上必定和当地的头面人物饮酒欢宴。这一路旅行我才知道,他们是楚国国籍的国际商人,在楚国刚刚占领的陈、蔡国都都拥有巨大的市场,经营各种商品,掌握着中原地区的经济大权,而且在鲁、宋国都设立有庞大的办事机构,似乎带有某种国家使命。

这样看来,楚国意欲征服四邻,把别人的领土划入自己的版图。这个陈、蔡等国做梦也想不到的大计谋正在逐步付诸实施。

附近村庄的一些姑娘为我们表演舞蹈,然后送我们越过名存实亡的陈蔡国境,楚国士兵只简单地问了问姓名和目的地,就放我们过去了。我们翻过国境线的山丘,进入上蔡地区,顺汝水而下。我想象着古都上蔡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总有些关心,但又觉得不便开口,也许这就是亡国之民的懦弱畏缩的心情吧。这一路上,我常常独自一人走进村庄里转悠,并在那里投宿。这是楚国商人好意的安排。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开始怀疑这一带先前是否是蔡国,因为这儿的男女老少除了极少数看上去还像点蔡国人外,其他一色楚人。不过,楚人也是许多种族混杂在一起,他们的容貌、姿势、语言都不一样。

第四天,我们进入新蔡城街。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蔫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故乡。”——我不由得说出声来。好像我不这么说,故乡就会跑掉似的。

现在的楚语也不是单一的语言,包含着许多被征服的小国语言。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住进市郊桐树茂密的宿舍。当晚找来几个蔡国的年轻人,大家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聊起来。这些年轻人的父母亲都是蔡国人,本人也在蔡国土生土长,但语言、服装已经楚国化,成了道道地地的楚国人。其中有三个姑娘?她们又是独唱又是合唱,唱的都是楚歌。

“你们为什么不唱蔡国的歌曲?”我问。

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好歌。没有我们想唱的歌。一开口,自然而然就是汝水对岸的歌。”

我说不出话来。蔡国的确已经灰飞烟灭,楚国的确已经取而代之。

进入新蔡第三天,我让当地人领我进入城内,因为以前孔子没有进过城,所以这一次算是我时隔半个世纪后钻过城门。

这是我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留给我无数亲切的回忆。当年那一幕异乎寻常的经历也难以忘怀——楚国军队突如其来的包围。解围时吴国军队犹如从天而降,蜂拥进城。市民连夜避难汝水河边。执政者迁都州来。荒凉冷落的王宫四周很快变成喧闹嘈杂的市场。丝毫没有阴暗的印象,抑郁的感觉。徐、州、肥、莱、萧、舒、庸、梁、邢、江、温、黄……亡国之民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国际市场,从事繁忙的交易活动。过了年一开春,我就出门旅行。于是幸运地开始追随孔子遍游中原。

亡国之民齐心协力,忘我工作,重新开始生活之路。如今,那个市场已成为中原最大的楚国国际市场,开展着活跃的贸易活动。如果让我给这个市场随意取个名字,我就称之为“楚国大熔炉”。这个“大熔炉”溶化了陈、蔡等许多国家。

我来到蔡国国都,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到一水之隔的楚国比我所知道的其他国家都实力雄厚,一定会对中原地区的和平事业做出巨大的贡献。

我曾经跟随孔子入楚。我们渡过汝水,踏上广袤的平原,越过国境线,一路南下,进入河流纵横交错的河间地带。我们第一个抵达的城市是楚国专为收容蔡国难民而建造的负函。现在想起来,建造负函市的设想实在不同寻常,只有楚国才能发此奇想,只有该市的最高官员叶公才会有此气魄。当时,昭王称霸中原呼声最高。孔子入楚,正是为了谒见昭王。

如今,孔子、昭王、叶公都已不在人世,我却即将随着楚国商人又一次渡过汝水,重访昔日的负函,实现这次旅行的最大心愿。我想独自伫立在负函之夜的黑暗里,就像当年黑夜为昭王送灵一样,思考只有在此时此地才能思考的问题。在繁星闪烁、漆黑如墨的神秘之夜,思索我长年不能充分理解、没有深刻领会的孔子言论。

第五章 第三节

小时候的感受,几乎荡然无存,唯一剩下的似乎是对鸟啼的敏感。我生在汝水畔、长在汝水边,从小对飞渡汝水的鸟鸣十分敏感。刚才听见飞鸟的啼叫,心想这是什么鸟儿呢,于是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翅膀拍动的响声里。其实,飞鸟还没有飞越汝水,而是即将飞过汝水,这种错觉也许是我耄耋的表现。现在继续讲我横渡汝水的情形。

进入新蔡的第四天早晨,楚国商人雇了几条大船。我们在汝水渡口上船后,顺流而下。到了下游,江面宽阔,向东拐去,渡船抵达对岸。

上岸后,商人们把货物搬到几辆马车上,堆得高高的,一路往负函进发。我们时而骑马、时而步行,在高低不平的田野、草原上向西走去,开始了四天三夜的旅行。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一个村庄,几个蔡国人模样的青年人照料我们食宿。这些年轻人只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蔡国人,对蔡国却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看上去就是一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的懒散厌世的楚国青年。

看着这些男女青年,我不禁感慨长叹,不仅感到蔡国已经完完全全从地上消失了,而且曾经在汝水流域存在过这个国家这件事也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这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过不多久我心中的蔡国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怀着这样的复杂的心情,在肥沃富饶的原野上、绿树葱笼的村庄里旧地重游。上路那一天,无论在新蔡,还是在汝水流域,都没看见候鸟,但在第一天过夜的正阳村,就看到大群的候鸟成群结队地掠过天空。以后在新安店、明港等村子过夜,又看见候鸟北去。

这一次走的路线与四十多年前的不同,上一次是顺着河间地带南下,沿途多水乡;这一次途经的正阳、新安店、明港等村子都在北边,是人马来往驿站,满载军用物资的马车络绎不绝,十分显眼。

第三天晚上在明港过夜,从明港到负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我们一边往南走,一边望着头上的候鸟往北飞,大概候鸟也惊奇地俯瞰着我们这一群南下的车队。

第四天进入负函的时候,已是夜色昏黑。这一次安排住宿可不像前几天那样轻松自在,能够一边解行装一边望飞鸟。地上一片漆黑,天空微光朦胧,远处的村庄闪着星星亮亮的灯光。该是街头路旁燃火照明的时候了。

“呵,负函,负函的村庄就要灯火通明了!”我不由得环视四周。周围自然没有孔子、子路、子贡、颜回。我真心希望他们也能看一看现在的负函。但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使我感到无比的寂寞。

负函,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心灵的故乡,是孔子精神寄托之所在。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一往情深。我独自伫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视着灯火闪烁的负函,心潮澎湃。

长长的车队缓缓地进入负函,我离开大伙儿独自行动,由当地人安排住进一家小旅馆,这时的服务员先前都是蔡国人,满口蔡国话,这使我感到十分亲切。

第二天我才惊奇地发现,现在的负函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光景,变成另一副模样。一道墙壁把城市圈围起来,而且城内又筑起一道墙,把城市分割成内城和外城。四十多年前,负函四周尽是残垣断壁,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平原上。四十多年后,负函变成了被高墙坚壁紧紧圈围起来的固若金汤的楚国城邑。

我花两三天时间,走遍负函新城的大街小巷。这已经不是当年孔子称赞叶公“近者悦、远者来”那座年轻的政治城镇了。当年我们的住房还残存在外城。当年叶公的宅邸依然气派威严,坐落在内城,由卫兵把守着,但丝毫没有叶公好龙那种悠然轻松的气氛,如果有什么从窗口探头出来的话,那决不是龙,而是持枪佩剑的士兵。

负函给我的印象是一座全身用甲胄武装起来的城邑。不论走到哪儿,到处都是兵营,全副武装的士兵来来往往,成为名符其实的军事基地。

我还到城外去仔细地转了转。被楚国征服的许多国家的百姓分片居住在这里,并且沿着离居住区最近的城墙开设市场。城外的市场比城内的大好几倍,虽然乱哄哄的,但活跃热闹。

看到这些,我不禁想到;过去的负函有过去的特色,今天的负函有今天的风格,这不也很好吗?

当年孔子没有机会谒见楚昭王,最后的结局是在凄凉的黑夜向昭王灵柩告别。现在楚惠王继承昭王遗志,正虎视眈眈地觊觎中原。本是为收容蔡国遗民而新造的城镇,如今变成了军事基地。

对于楚国来说,负函是侵入中原地区最理想的据点和要道,而且背负淮水三险,是最重要的战略要地。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的负函与叶公时代的负函性质全然不同。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既有蔡国人的后裔,也有陈国人的后裔,还有的看不出来是哪一国人,他们操着不纯正的楚话,这种特殊腔调的楚话可以说就是负函话。但是,当我夜深人静漫步在城外旷野上的时候,又唤起四十多年前那种静谧的感觉。我仰望苍穹,满天星斗,闪烁着美丽的冷光,时而疾驰而过,灿烂耀眼。

有时我还走出城门,游逛不夜城般的城外市场,并且穿过行人稀少的暗路,从这个市场走到另一个市场。这时,我总觉得辽阔的平原的夜空就架在自己的头顶上,离得很近很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重温四十多年前负函留给我的独特的感觉。

负函之夜,还是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我真想在这巨大的黑暗中独行、思考。这夜色使人不能不思考,孔子也许思考过天命,子路、子贡、颜回也许思考过人生的意义。而子路正是在这夜色之中,才下定危难关头舍生取义的决心。

白天走过的地方,一到晚上,总想再走一遍。城外的市场区简直就是外国人居住区,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引人怀疑。负函实际上已经成了被楚灭亡的国家的遗民居住地,他们在这儿做买卖、生活。大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既没有必要挺胸凸肚,也没有必要卑躬猥琐,即使想炫耀国家的威望,也无从谈起,祖国已不复存在。

到了负函才知道,对于亡国遗民来说,这个地方可以使精神得到某种慰藉。就拿我自己来说,这次旅行,从出鲁国国都到进入负函,一路上总觉得低人一等,正因为我的祖国蔡国先前是一个堂堂诸侯国,更使我处处感到亡国的悲哀。即使我踏上生我养我的蔡国土地,虽然有一种亲切感,但心情决不会舒畅。只有进入负函,才发现这儿充满着我从未体验过的自由轻松的空气。楚国对被征服国的人民采取了明智的统治政策。不言而喻,楚国的官员、士兵在管理、守卫着这座新城,但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亡国遗民自由的天堂。

负函的星空格外美丽,听说自古以来,以黄河流域的星空为最,但远不及负函星空之美。

我在负函城外漫步的时候,总想起孔子的“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

有时在路边店头,当地人给我水喝。我也是心平气和、一言不发,喝完后轻轻点点头致谢离去,气氛自然和谐。市场与市场之间的旷野上长着桐树、柏树、银杏,老木参天,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歇息。入夜,溶溶月光从树叶间筛撤在地面,人影疏稀,夜色温馨,正是散步的好去处。

不过,我喜欢没有月亮的黑夜,在市场与市场之间狭长的道路上,可以遥遥地听见从前后两个方向转来的嘈杂声。再没有比这儿更适合我夜间边散步边思考的地方了。四周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头顶垂着美丽的星空。而这黑暗泛着朦艨胧胧的灰白。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才能准确地表达这种白濛濛的黑暗,这种黑暗不是忧郁的,而是爽朗的。

我每天夜晚在负函城外绞尽脑汁,不断思考孔子晚年在鲁国讲学馆说过的一句话:“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这句话气魄宏大,深刻精辟,不可等闲视之,可以看作是孔子关于人的整体思想,它超越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样个别的、局部的人生观,而具有无限宏伟的主题。它告诉我们:无论人们进行怎样正确的努力,却难以保证得到幸福的生活方式。

我在负函的十天里,每天每晚都翻来覆去地思考。正如孔子所说:社会走上正确的道路,是天命;社会道德颓废,混乱不堪,也是天命。人没有回天之力。因此,人只能尽其微力,走自己坚信的正确的道路。认为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社会,这是无稽之谈。人只能在巨大的天命支配下,或者顺从或者反抗。人就是这样子。要不坚信天命,为此奉献自己的生命;要不不信天命,与天拼搏,最后战亡。

“虚心奉天”——这是我在负函城外经过几个夜晚的思索得出的结论。

此外,我还对长期以来阐释不清的几条孔子言论又进行一番思索,终于得出自己的看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赋予我道德、赋予我授道的素质,你桓魋能奈我何?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

文王已逝,那么传播、弘扬文化的不就是我吗?如果天要毁灭文化,文化就不会传到我这儿来。如果天不想毁灭文化,像匡人这样的人对我这个文化继承人又能怎么样呢?

真是痛快淋漓!

如何理解孔子的这两句话。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认为这样会傲慢自大的话决不会出自孔子之口;有的认为孔子即使有这种想法,也会克制自己,不至于脱口而出,孔子应该有这样的自制力。

我坚信这两句话出自孔子之口。像孔子这样的人,怎么会连这点自信心都没有呢?那天夜里在负函,我才意识到,立志拯救乱世的孔子坚信自己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旗手。但是他为人谨慎,不会形诸言行,示之于人。心里却确信自己是这乱世中唯一的文化泰斗。

我重访负函的时候,还想到另一件事:要是当年孔子见到昭王,那又会怎么样呢?

孔子在陈国国都住了四年,其目的是等待机会谒见昭王,由于陈国内乱,未能如愿,只好远走负函。当时我不明白孔子奔走负函的真正目的,只为自己踏上故国蔡国的土地高兴得忘乎所以。孔子在思考。当时,子路、子贡、颜回这些弟子又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孔子呢?可惜现在无从知道。但是,如果设想他们当时就已经知道孔子的内心想法,那实在震动人心。这种震动在我漫长的生涯中只有过一二次。

我直挺挺地站在负函城外的一棵柏树下,在黑暗中突然萌生这个念头。我浑身颤抖。我用与过去全然不同的眼光看待子路、子贡、颜回。我想了许多许多,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的态度思考从未想过的许多问题。

以前我认为,孔子会见昭王的目的是企图用自己的思想治理乱世;现在我才知道,也许孔子是把子路、颜回、子贡三人介绍给这位中原杰出的领袖。我想得如痴如醉,全身摇晃,不能自已。子路、颜回、子贡仕于昭王,成为昭王的左膀右臂——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理想。

第五章 第四节

大家请坐。休息的时间短了一些,下面继续谈我的负函之行。

我每天夜晚在负函的星空下思考孔子的言论。那种灵感的解释简直是天声坠落。孔子并不想让楚国执政者采用自己的主张,而是把自己的优秀弟子推荐给昭王,凭借昭王的力量,让他们登上巨大的政治舞台,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孔子一定是为了让自己的弟子在春秋战火之中从事富有意义的工作,使他们的生命更具有价值。

于是,我心目中的孔子及其弟子放射出从未有过的生气勃勃的光彩。他们离陈赴楚的目的也就洞若观火,那背后有着楚昭王巨大的影子。可是,孔子和昭王终于缘悭一面,这就是天,就是天命;道行也是天,道不行也是天,都是天的力量使然。

就这样,我总是伫立在负函城外的黑暗中思索,“星阑干”,群星灿烂,流星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我怀抱天声伫立。

子路、子贡、颜回围绕着孔子,各有各的特点,但三个人都十分了不起,是孔子亲自把三个配合得如此巧妙默契。他们如果分散开来,每个人的力量只有“十”,而配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力量就有“三十”,再加上互相协作,将会产生巨大无比的威力。

如果孔子是武将,一定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子路、子贡、颜回率领三个军团,驰骋沙场、称霸中原。一员主帅,三员猛将,其阵势威武壮观。这就是孔子的非凡之处,这就是孔子之为孔子之处。遗憾的是,孔子并非武夫,所以他把子路、子贡、颜回作为一个整体,将治理天下大事委托给他们。只要让这三个适得其所、人尽其才,就会同心协力,取得天下。而孔子认为,能够接受他们、了解他们、使用他们的,虽天下之大,唯有昭王。

于是,孔子密切注视昭王的一举一动,寻找机会把三个弟子推荐给他做幕僚。这一定是他日夜渴望的梦想。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孔子将全面隐退,把一切委托给他们。然而,由于昭王的遽逝,孔子的计划全盘落空,瞬即崩溃。在向昭王的灵柩告别以后,他步履坚定地回到宿舍,“归与!归与!’地指出了新的前进道路。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孔子以亲身经历向我们垂示了什么是天命。他朝思暮想渴望谒见楚昭王,但是天无情地捉弄他,使他面对昭王的灵柩。孔子以豪迈博大的胸襟应对天命的挑战,当机立断,回归故国,巧妙地摆脱危机。

就这样,孔子企图让子路、子贡、颜回登上政治舞台大显身手、实现中原和平的梦想没有得到天的许可。真可谓成也由天、败也由天。人力奈之若何!

昭王既去,中原对孔子已毫无意义,不过一个单纯的异域而已,只好“归与!归与!”了。

去年秋天,在孔子研究会的聚会上,大家就孔子将后事委托给哪一位弟子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各执己见,未能形成统一的见解。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我在负函城外反复思考后解开的一个疙瘩。

颜回亡时,孔子悲恸:“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本想把后事委托给子路、子贡、颜回三人,如果三人同心协力,就万事无误,但是三人之中的一人先期而去,这不能不令孔子徒唤奈何,悲从中来。天难道要抛弃我吗?!昭王之死、颜回之死,难道还有其他人像孔子这样被天所叛离吗?

孔子襟怀博大,对自己身边的人从不怀任何偏见,对三个高足弟子一视同仁、一律平等,无偏爱之心,对他们的长处、短处了如指掌。他叱责子路、照顾颜回、不理子贡,其实都是孔子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所以,他把后事完全托付给这三个人。孔子扶掖他们,孔子保护他们,孔子对他们满怀期望。正因为如此,他们受托后事也就顺理成章。

这次我在负函呆了一个月,大大超过预定时间。安排这次旅行的楚国商人说,呆十天一个月随你的便。这就是楚人的性格,说话办事痛快干脆。

于是,我在负函呆了一个月以后,又随另一帮楚国商人到宋、鲁国都去转了一圈。我们从北门进负函,这次北门不让进出,只好从南门出负函,一路南下,过淮水,转向东北,奔往新蔡。走这一条线,我又在四十多年后重渡淮水,过独木桥、涉浅滩,站在辽阔的岸边,望着流自天涯又流向天涯的悠久古老的大河。

四十多年前,我进出刚刚建立不久的负函都要渡过流经城南的淮水。后来,昭王死后,孔子乘轿、众人徒步渡过淮水,奔向鲁国。

往事历历,记忆犹新。孔子及其弟子都已成为故人,今天我代表他们一掬河水以祭天。

这次旅行承蒙楚国商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先渡过淮水,在河堤上为我送行。其中一个人说:“大约十天前,就不让从北门通行。只有军队进进出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一个月前,我们看见许多候鸟的那些街道——正阳、新安店、明港也在半个月以前变成了军队调动的专用线,不许平民百姓靠近。”他还说:“现在小道消息满天飞,说从中原中部直至宋国国都北边,就要发生一场大战。分散在中原各地区的军队正调兵遣将,火速向战场集中。所以,你进入中原地区以后,一定要听从带队的命令。千万不可单独行动,否则十分危险。”

我和送行的人一一告别,上路后又频频回头招手致谢,只有楚人的热情才使我对他们恋恋不舍。

并不是我受到楚国商人的关照就说楚国的好话,我觉得所有的楚国人都具有独特的民族意志和信念,对待被自己征服的国家的遗民也很有办法,把他们迁到自己国家里来居住,平等相待,创造一些优越的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比原先过得好。

孔子晚年在讲学馆授课之余,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至今难以忘怀:“我亲见平王、昭王、惠王三代楚君执政,这三个政治家各具特色,也是杰出的武将,由于受到其竞争对手、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吴国的巨大压力,长期以来,国运维艰,百姓磨难。如果现在这种被吴国欺凌压制的苦难局面继续下去,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反抗、不思改变,过不了多久,楚国就会失去它在中原发号施令的大国地位。

“相比之下,吴国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现在正以这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力的坚韧性迅速崛起,但在这强烈的生命力的背面,不能不渗透着生命力独具的暗淡阴翳。”

“如今楚惠王继承平王、昭王未竟的事业,备尝艰辛、努力奋斗,我衷心祝愿他执政成功,国运隆昌。希望他在与吴国抗争、冲破苦难的时代,顺利摆脱困境时顺乎天意,得到天助。”

孔子说这段话后不到一年,即鲁哀公十六年,不幸去世。因此,这段话成了孔子对楚国满怀善意的预言。

仅仅几年以后,楚的大敌吴国与越国交战,一败涂地,很快从地面上消失了。正如孔子所预言的那样,吴国以强大的生命力迅速兴起,又因生命力独具的阴暗遭受覆灭的报复。

吴国的灭亡是天赐予楚国的幸运。从此以后,楚在各方面重振雄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繁荣昌盛。

孔子的预言确非平庸之辈所能及。这就是强大的生命力和隐于其深处的命运的阴暗!昔日周王朝的一部分人远到南方,文身断发,为蛮人之长,建立吴国,最后如流星消失。

下面我再说几句对楚国的看法。楚民族集中在江水中游生活,其祖先建立过什么国家,现在毫无所知,他们的语言、风俗习惯与自古建国于中原的民族大不相同。所以,他们被中原各国视为异端,视为没有开化的野蛮人所建立的国家,至今还受到歧视。他们有时也自称是南方蛮夷之国。我似乎还记得叶公也说过类似的话。

尽管他们的祖先的确是南方蛮夷之国,但丝毫没有自卑自贱的语气,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比中原其他国家更加强盛,难以掩饰得意的心情。

中原各国中,只有我的祖国蔡国和楚国誓不两立。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楚国是蔡国不共戴天的仇敌,对它恨之入骨。楚是大国、强国,蔡是小国,弱国,不能平等相处,楚国征兵征粮,蔡国只好忍气吞声,任其宰割。后来,蔡国被吴国征服,被迫迁都州来,没有迁去州来的遗民又被楚国赶到负函,蔡国就这样被没有开化的蛮人的国家吴国和楚国残酷瓜分,凄惨亡国。

我跟随孔子来到负函,才多少了解到一些楚国、楚人的情况,于是才了解“近者悦,远者来”这句话。

当年我们受到叶公的热情款待,那时他比我大二十岁,比孔子小十五岁。我们离开负函以后,就失去联系。这一次我在负函,托楚国商人调查,大约五天以后,送来了调查结果:“叶公晚年在楚都任司马、令尹。于孔子殁年致仕,隐于叶县。殁年、墓址俱不可查。”这就是陈国国都的司城贞子、叶县的叶公的最后消息,不知所终,神秘而寂寞。

话扯远了,言归正传。我们在负函住了一个月以后,过淮水,准备走四天三夜,去新蔡。这一次楚国商人有五十多人,不过一路上不断减少,从宋国到鲁国这一段剩下不到十人,除了七八个老人坐车外,其他人步行。随身携带的物品和每人必备、以防万一的刀剑武器都装在车上。他们给我一支短枪,也可以当拐杖用,我把它放在马车座位上。四十多年后,重游旧地,心情、气氛大不一样。

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淮水南岸一个名叫息的大村子里的一户财主家的别房过夜。四十多年前,孔子就在这里遇见过隐士。出新蔡后第二天,孔子在淮水支流的支流一个小村子外,也遇见隐士。隐士说的那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正确。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各种往事纷至沓来。我凝视着黑暗,回想那个隐士对子路和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逆耳,却一矢中的。“大河的波涛不可阻挡”,现在还在冲决、吞食许许多多的国家和人民。不但与我有关的陈、蔡、曹国,与我无关的许多大小国家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国家与国家的纠纷,人与人的争斗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

我思考着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思考着中原各国的前途,一夜未眠。

第五章 第五第节

出了负函,第四天进入新蔡。过一夜,翌日去上蔡。带队的对我说,如果愿意留在新蔡,他们可以安排。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决定和大家一起行动。新蔡的确是生我养我的土地,但现在山川草木异色,亲戚朋友皆无,只有汝水依旧、昼夜不息。

“您这么大年纪,到哪儿去了呢?”

住进这山村已经三十二三年,把我当作父亲一样照料我的小俩口子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痛不欲生,后来收养许多难民的孩子,才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

有几个难民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留在村子里和他们一起干活。农闲的时候,我有时也去看望他们。因此,我们之间就像亲戚一样,他们经常到我家里来照料我。

上蔡不让进城。一个月以前,我从国境一带通过,这一次连国境一带都有军队调动,不许我们接近。我们只好从偏僻的后街进入先前的陈国国土。这一带就是孔子所说的“陈蔡之野”。我们避开城市,开辟一条新路,从北面的村子穿过,直奔陈国国都。

同声这么说,看来是事实无疑。

如今负函成了军事要地,这与叶公的初衷大相径庭,可是这座城市傍晚时分那种独特的宁静气氛永远留在许许多多失去祖国、而把负函当作故乡的人们的心中。

孔子多次说过,人既然生下来,不管世道多么混乱,都必须确保其最起码的幸福,使他们感到“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幸福的。”

第三天,一路上时常受到士兵的盘问。当他们知道我们是楚国商人时,立即放行,好像给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似的。不过,突如其来的盘查令人吃惊。这些士兵大部分是楚国人,也有一些亡于楚的国家的遗民。

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汝水支流的一个小村子里过夜。住房还没有安排好,我到宽阔的河边、土堤散步。望着汝水,顿生感慨——汝水长流不断、滔滔不绝,人生生死死、繁衍生息,国家盛衰兴亡、历史规律。汝水的波涛,永远不竭。许许多多的汝水支流,在新蔡附近汇成宽阔的大河,流入淮水。淮水直贯中国大地,在它的两岸演出过多少国家兴亡的史剧。这天晚上,除了老人安排休息外,年轻人轮流值班,旅行于荒郊野外,一切都要小心谨慎。

我午后从鲁国国都出发,路上碰见几个熟人,大家聊起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到山口时已是黄昏薄暮。沿谿谷上来时,又遇见几个村里人,便简单地“今年夏天过得好吗?以后再慢慢聊吧”的问候几句,急忙赶回来了。

“着什么急?!再歇一会儿。”我陷入沉思:“呵,我的故乡现在正灯火初明。”

这次旅行,收到不少礼品,大都放在鲁国国都的朋友家里,但带回来的还是不少,我分成两包,双肩背着,觉得越走越沉。快到坡顶的时候,听背后有人说:“老大爷,行李我替你背吧。”

第三天午后,我们涉水渡过淮水支流到达东岸,即从陈国进入宋国。傍晚,又乘船渡过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大河。船上,陪同我们的那位士兵说:“这条河再往下流不多远就潜入地下,上游很漂亮,两岸都是巨岩怪石,树林茂密,风景如画,是著名的溪谷。

“杞国就在这条河的上游,现在正和楚国的远征军激烈作战。大河两岸如今成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对于我来说,孔子是绝对的。孔子不会错。孔子决不会抛弃人。其典型的例子就葵丘会议。葵丘盟约现在仍然是中原各国必须遵循的金科玉律。如果没有这些誓约,流经中原的黄河两岸各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数百姓就要惨遭不幸,葬身鱼腹。

“因此,我们决定明天全体人员离开陈国国都,前往宋国。只要一进入宋国国都,那儿熟人多,情况熟悉,工作起来也方便,只是路上三四天的旅程比较辛苦。这一带很快就要成为战场,即使不是战场,也是作战区。明天开始,将有一名士兵陪同我们前往宋国,保证路上的安全,请大家务必一切行动听指挥。”

“啊,我回来了!”一股激情猛然袭上心头,流遍全身,不由得热泪盈眶。

第二天仍然留在村子里。到了傍晚,有消息说杞城起火,官员已纷纷弃城逃命,各散四方。

我无法入睡,半夜起来,走到河滩上,只见河上游方向,北边的天空烧得通红。一些人也跑到河滩上观望,大家议论说一定是楚军火烧杞城。

就这样,中原显赫一时的杞国,连同它引为自豪的坚城被南蛮楚国毁于一旦。

我望着自己住着的那个村子,五六十户人家中有五六家灯火明亮,而且灯火越来越多。大约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街道已经点灯,附近几家的人们像飞虫扑火似的朝亮灯的街道拥去。

虽然蔡国和其他中原诸侯国都有自尊,但与杞国不可同日而语。周武王时,由禹的子孙开国,至今天第十九代简公,杞国的历史宣告终结。从此以后,楚国凭借雄厚的国力登上中原的大舞台。虽然楚国已灭陈、蔡,将其置于自己的伞下,但那是强国消灭弱国,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进军中原的旗帜。这一次讨伐杞国,漂亮地干了一件其他中原国家谁都干不了的大事,给中原吹进一股新时代的气息,为楚国进军中原开辟了道路。

我们在村子过了两夜,到达宋国国都那一天,传来楚军进入杞国首都的消息,我的心情十分高兴。

渡过两条不知道名字的伏流河以后,本应该直奔宋国国都,却突然改变计划,沿河而下,进入一个村子,分散在农家过夜。我想可能是受到楚杞作战的影响。

我牢记孔子的教导。如果让我换一种说法,我则说:“无论如何不能从人的内心夺去‘呵,我的故乡现在灯火初明’这种宁静情绪的享受。”或者说:“不论世道多么混乱,都不能从人心夺走故乡。如果故乡被夺走了,必须有一种东西来补偿。这就是政治。”

沿汝水走了四天三夜才进入上蔡。这一带先前确实住过蔡国人,有着独特的风俗习惯,但现在寻觅不到丝毫痕迹。刚好一个月前,我沿汝水从上蔡去新蔡,也经过这一带。仅隔一个月,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显得更加冷淡疏远。

傍晚,我看着故乡灯火点点,心想乡亲们劳累一天,现在就要休息了。能够这样眺望着故乡灯火,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种幸福与身分的高低贵贱毫无关系,只要是人就应该享受的一种宁静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喜悦,不需要我进行任何努力,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点亮,我只是观看着,尽情享受着人类最奢侈的一种情绪。难道不是这样吗?父母、祖父、祖母、兄弟姐妹、叔叔、姨姨、邻居,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还有街道、小河、森林,一切的一切,都出来迎接我。我凝视故乡的灯火,就可以享受到世上最奢侈的情感。这是人与生俱来、终生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任何政治权力不能剥夺的最起码的权利。

“咱们走吧。”年轻人说。

这使我想起在宋国国都郊外农家的空房子里,孔子迎着狂风暴雨、雷鸣电闪而巍然不动的情景。现在我也像孔子那样,让“迅雷烈风”洗涤心灵,等待天地之心平静下来。

我把行李交给他:“对不起啦。”

这一带可以看见军队频繁移动。河堤上面,士兵来来往往;平原上,几支部队向北进发。这些士兵都是楚国人,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只有他们才能够上前线。这就是楚国的特点。如果孔子健在,看到这种情景,一定会说这“正合吾意”。

第四天,我已经归心似箭,便匆匆回到这寒村里来。

初夏聚会的时候,曾经就“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这一句话争论过。有人认为这是孔子晚年对时代绝望的表现。我认为孔子决不会对社会绝望,也不会说这句话,否则,将使师事于他的众多门生困惑不解。如果这句话真的出自孔子之口,也是他的戏言。

每个村子都有大池塘,池塘四周都栽种着大桐树。开花时节,一定繁华似锦。每到一个村子,我就想起当年子路手舞足蹈的情景。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借宿,几个老年人分配在村长的大房子里,其他人分散到各家各户。晚饭后,村里人为我们唱歌跳舞。没有想到,村民们唱的竟是四十多年前子路合着孔子的琴声唱的那支歌。

我百感交集,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河水。

这天傍晚,我们乘船渡过颍水,在离陈国国都还有半天路程的一个村子里借宿。

“等一会儿。再休息一会儿。”我又陷入沉思。

暴雨!惊雷!闪电!让我们就这样坐着,凝心静气,肃然倾听这天地的声音,虚心坦怀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复平静。

杞国是中原最古老的国家,也是中原最小的国家,它的执政者具有异乎寻常的自尊心,使我从小就对它十分关心,并怀有敬畏之心。

但是,二百年来,葵丘会议的协议未遭破坏。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创建一个幸福的、安定的、美好的社会与国家呢?为什么就不能建立一种和平的国家关系呢?为什么就不能造就这样一个时代呢?

孔子一定也这样想,所以他对叶公建造的负函非常关心,因为叶公为许许多多失去故乡的人重建故乡。

其实,这件事应该由楚昭王来完成,但天认为当时时机尚未成熟,留给惠王来成就这大业。惠王大功告成,亦可谓明主。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这三个月负函旅行的所见所闻向孔子汇报。这些事大部分很轻松愉快,孔子听了以后一定心情舒畅。

负函旅行的汇报就算到此结束。外面天色还亮,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大家对孔子有什么问题,请提出来。

人、人创造的历史里还多少残存着信义。孔子为了教诲弟子,才把他们带到葵丘的那座山头去,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追随孔子的。

葵丘会议决定不以黄河之水用于作战,是一次和平会议。但二百年来,中原一带并没有实现和平,战争频仍,烽火连天,朝灭一国,夕亡一城。周朝初期,中原有千余诸侯国,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个。我年轻的时候,有“十四大国”之称,即秦、晋、齐、楚、鲁、卫、燕、曹、宋、陈、蔡、郑、吴、越,而现在曹、陈、蔡、吴四大国已不复存在。先前的许多小国,如黄、梁、邢、江、六、蓼、庸、舒、萧、肥、州、徐、杞,有的是一城一国,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顺看大街往东直奔宋国。满街都是士兵,精悍俊敏、士气高昂,都是楚国的正规军,与昨天看见的士兵完全不一样,即使坐在路旁休息,也纪律严明,队伍整齐。

哦,外面下雨了。刚才我就看远方的闪电。请大家进屋吧,这间陋屋挡不住风雨。看来要下大雨,请大家进来,把窗户关上。好大的雷阵雨。真正的秋天来临了。

出了上蔡,向东继续前进,这一路要穿过陈国国都、宋国国都、曲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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