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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的女人》


正文 作者序

作者序

是我在1965年春夏天开始写的,当时我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

学给一年级新生教英语已有八个月,我便利用一些空白的试卷作稿纸把全书完成了。

至于这一书名,则要追溯到一年之前。记得有天我注视着糖果橱窗里一排排的杏仁

蛋白糊做的小猎时想到了它。也许那是在伍尔沃俾那放满了米老鼠蛋糕的橱窗前面,

无论如何,当时我心中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吃人的形象。那时我对

装饰有糖做的新郎新娘形象的结婚蛋糕特别感兴趣。作者在酝酿

一书时才二十三岁;写成时也才二十四岁,因此本书中那些自我放纵希奇古怪的内

容也许无不与作者的年轻有关,不过我还是倾向于认为这些情节主要来自她所处的

社会环境。

并非我的第一部小说。我的第一部小说是在多伦多供出租的

一个用来存放扫帚的小房间里写成的,当时加拿大仅有的三家出版商都认为该书太

灰暗而拒绝采用。那本书结尾时女主角犹豫着是否该把男主人公从屋顶上推下去。

这样的结尾在1963年太超前,但放到今天也许太优柔寡断了。

我在1965年11月完成,把手稿送到一个对我以前的作品表示

兴趣的出版商那里。一开始他回了封信,语气颇为肯定,但之后便没了下文。我当

时正忙于准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没有时间顾得上去追问。但一年半之后我进行了

查询,结果发现出版商把手稿给弄丢了。那时我的诗歌已获奖,多少也算有了点小

名气,因此出版商便约我出去吃饭。“你这本书我们要出,”他说,但却避开了我

的眼睛。“你看过了吗?”我问。“还没有,不过我正准备要看呢,”他说。或许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纯粹出于尴尬的原因而出版的书。

1969年,在写成四年之后,终获出版,它恰好碰上了北美女

权主义运动的兴起。有人立刻声称这本书是女权主义运动的产物。我自己却以为,

与其说它是女权主义,还不如说它是原女权主义的作品。因为当我在1965年着手写

作时,根本没有什么妇女解放运动,我并没有什么远见卓识,尽管我也同当时许多

人一样,锁起房门,读过贝蒂·弗里顿和西蒙·德·波伏瓦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

本书女主角所面临的选择在全书结尾与开始时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不是重新选择一

个前途渺茫的职业,就是结婚嫁人,以此作为摆脱它的途径。但这些就是六十年代

初期加拿大妇女的选择,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于也是如此。要是认为一切

已经有所改变,那是不对的。事实上,本书的基调似乎更适合于现在,而不是过去,

例如1971年,那时人们相信社会变革的速度将会很快,但我们如今所见却并非如此。

女权主义运动的目标并没有实现,那些宣称后女权主义时代已经到来的人不是犯了

个可悲的错误,就是厌倦于对这一问题作全面的思考。

自问世以来,它在北美已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出版。维拉戈出

版社此次在英国出版此书,作者表示感谢。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79年于爱丁堡

正文 1

我星期五早上起身时知道自己一切都很正常,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觉得自己比平时更为沉着。我走出卧室去厨房里拿早餐,看到思俾丽正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她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去参加的那个晚会实在糟糕透了。她一口咬定出席晚会的那帮人全是些口腔科的学生,惹得她满心烦躁。她只好一个劲地喝酒,灌醉了心里才好受些。

“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有多烦人,”她说,“同二十个人谈话,说来说去都脱不了人口腔里面的事。在我谈起我有回牙龈发炎时,他们大为起劲,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老天有眼,大多数男人眼睛望着的总算不光光是你的牙齿,总还有些别的东西吧。”

她酒还没全醒,我心中不由一阵高兴--这使我感到自己身心真是十分健全--我给她倒了一杯番茄汁,又给她调了一份碱性汽水,一边听她唠叨,一边随口附和着。

“好像我上班还没受够似的,”她说。恩斯丽在一家电动牙刷公司里当检验师,专门检查电动牙刷的质量,是个临时性的工作。她希望能开一家小画廊,即使赚不了多少钱也无所谓,她只是希望同画家交朋友。她告诉我去年她感兴趣的是演员,她也结识了一些演员朋友。“那些人绝对有种不正常的固着心态,我想他们上衣口袋里准是成天揣着弯头镜,每回上厕所总要张嘴检查一下自己的牙齿,就怕患上龋齿,”她若有所思地举手拢了拢自己那一头红色偏褐的长发,“想想看,你能同这样的人接吻吗?事前他一定会叫你把嘴巴张大点。心眼死得像个木头撅子。”

“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说,又替她倒了杯水,“你不好换个话题同他们谈谈吗?”

恩斯丽眉头一挑;她那天早上还没有画眉,因此眉毛几乎看不出来。“我才不呢,”她说,“我假装听得挺入迷。我自然决不让人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那些专业人员要是知道你也不是外行的话,准会一肚子气。喏,就同彼得一样。”

恩斯丽总喜欢顺便挖苦彼得几句,尤其在她心情不好时更是如此。我不去计较,也就没有吭声。“你上班之前最好吃点东西,”我说,“肚子里有点东西垫底就会舒服些。”

“天啊,”恩斯丽说,“我真受不了,又要整天地跟机器啊牙齿啊打交道。上个月还算有桩有趣的事儿,那回那个女的因为牙刷掉毛,把它退了回来,结果我们发现她一直在用阿贾克斯清洗剂洗牙刷。从那之后每天都乏味得很。”

我一面忙着安慰恩斯丽,一面觉得自己在操行上要胜她几分,心中不免暗暗得意,结果要不是她提醒,我都没觉察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电动牙刷公司上班时间不严格,你多晚去都无所谓,但我那家公司就不同了。我来不及吃鸡蛋了,只能匆匆喝下一杯牛奶,再加一碗冷麦片算数。我知道这一来等不到吃午饭,我就会饿的。

我又三口两口地咽下一片面包,恩斯丽在一旁看着,一声不出,像是要呕吐的样子,接着我抓起提包冲了出去,房门就让恩斯丽替我关了。

我们的房间在一所大宅子的顶层,位于一个社会层次较高的旧居民区,我们住的房间从前大概是供仆人住的。这就是说,进了大门之后要到我们房间得走两道楼梯,上面的那道楼梯又窄又滑,下面那道很宽,铺了地毯,而且还压着毯棍,只是已经松动了。我上班得穿高跟鞋,走不快,只得扶着楼梯扶手侧着身子下楼。那天早上我平平安安地经过了上一道楼梯边沿墙挂的那排拓荒时代人们使用的黄铜暖床器,尽量不让放在二楼楼梯平台上的那个手摇纺车的轴条勾住衣服,接着又飞快地跑下第一道楼梯,沿墙挂着一面镶在玻璃镜框里的破旧的团旗,还有一排椭圆形的像框,里面是祖先的遗像。楼下大厅里没见到人,我松了一口气。楼下一边摆着橡胶榕,一边是一张放有淡褐色茶垫和黄铜圆盘子的桌子,我小心地从中穿过,向大门走去。从右边绒窗帘后面传出房东的女儿弹钢琴的声音,她每天早上都要苦练一番。我以为自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

但没等我走到门口,外面有人悄悄把门推开了,我明白自己中了埋伏。那是楼下房东太太,她戴着副一尘不染的园艺手套,握着一把小铲子,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花园里忙着埋什么死人呢。

“早上好,麦卡宾小姐,”她说。

“早上好,一我笑着同她点点头。我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恩斯而也是如此。

看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患有一种人们所谓的记忆阻隔症。我越过她的肩膀朝街上望去,但她站在过道当中,并不让路。

“我昨天晚上没在家,”她说,“去参加了个会议。”她说话总是爱绕弯子。

我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又笑了笑,指望她会明白我正赶着要上班。“孩于告诉我又着火了。”

“哦,那不能算是着火,”我说。那个孩子一听提到了她,趁机离开了钢琴,走到厅前铺着绒地毯的过道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这女孩大约十五岁,个子粗粗笨笨的,目下她正在一所私立女子学校读书,穿着规定的绿色上衣,配着长到膝盖的袜子。我敢肯定她各方面全都正常,但是她长着那么粗壮的个头,头上还斜戴着个蝴蝶结,显得一副蠢相。

住在楼下的房东太太脱下一只手套,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发髻。“啊,”她柔声说,“这孩子说是屋子里全是烟。”

“没什么事,”我说,这回没笑。“不过是在烧猪排而已。”

“哦,是这么回事,”她说。“那么,请您务必跟杜斯小姐打个招呼,下次别再弄出这么多的烟来,这孩子有些受不了。”她把矛头针对恩斯丽一个人,好像是认为她就像恶龙一般,鼻子里能喷出烟来。但她从来不在客厅里拦住恩斯丽同她交涉,有事总是找我谈。我想也许她觉得恩斯丽不怎么讲理,而我呢还像是个体面的女子。这也许同我们的衣着有关,恩斯丽说我挑衣服总像是给自己选择伪装和保护色似的,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呢,就喜欢穿霓虹灯那样的粉红色。

我自然没能赶上车,在我穿过草地时,就看见汽车喷着一阵烟驶过桥去了。我站在树底下等下一班车,我们那条街有好多树,都长得很高。这时,恩斯丽跑出门来,同我一起等车。她化妆换衣速度极快,我就没有那种本事,三下两下就能收拾好。大概是化了妆的缘故吧(不过也难说,恩斯丽这个人你总摸不透她),她气色显得好多了。她把一头红发挽在头顶上,这是她上班梳的发式,平时呢就让头发随便披散下来。她穿的是件橙色偏粉红的背心裙,我觉得她臀围那里嫌紧了些。今天一定是又热又潮湿,我已经感到有几分闷热,就像捂在塑料袋里那样。也许我也应该穿背心裙。

“我在厅里给她截住了,”我说,“是烟的事。”

“那老太婆,”恩斯丽说,“就会多管闲事。”恩斯丽同我不一样,她不是从小城市来的,不耐烦别人多打探自己的私事。另一方面呢,她对这种事也并不害怕,她根本不会顾及有什么后果的。

“她还不算怎么老,”我说,尽管明知她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我还是朝那个拉上了窗帘的窗户看了一眼,“更何况看到烟的是她女儿,不是她本人,她出去开会去了。”

“大概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吧,”恩斯丽说,“要不就是帝国妇女互助会。

我敢说她根本就没有去开什么会,她只是躲在那该死的绒窗帘后面,让我们以为她出去开会了,我们就会干自己的事情。她巴不得我们在家里放肆地胡闹一番呢。”

“嘿,恩斯丽,”我说,“你真是疑心病太重了。”恩斯丽深信,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房东太太一定上楼到我们房间里来过,看了后肯定大为震惊,憋了一肚子的气,她甚至还怀疑房东太太查看我们的信件,虽说还不至于私自拆开偷看。不过,往往有这样的事,就是来找我们的客人还没按门铃,她倒先把门打开了。她一定认为自己有权采取预防措施:在我们商谈租房条件时,她话里有话地谈起以前那些房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那天真的心灵受到污染,两位年轻的小姐总要比两个青年男子要靠得住些。

“我是尽力而为,”她说这话时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她隐隐约约地向我们透露,她丈夫(他的油画像就挂在钢琴上方)留下的钱不该只有那么些。“你们自然注意到了吧,出入你们的套间非得经过客厅不可。”她一再强调房子的缺点,而不是其优越之处,似乎是想劝阻我们不要租她这房子。我告诉她我们已经注意到这点了。

恩斯丽没吱声。我们事先商定由我来谈判,她呢就坐在一旁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来,只要她愿意,她是能装得极其出色的--她长着一张红里泛白的圆圆的娃娃脸,鼻子不算太高,一对蓝眼睛可以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那天,我甚至还让她戴上了手套。

房东太太又摇了摇头。“要不是为了孩子,”她说,“我就要把房子卖了。但我希望孩子成长的环境能好些。”

我说对此我能够理解,她说这个地区光景自然不如从前了,因为有些大宅子维护费用太高,户主只好把房子卖给外来的移民了(她的嘴角微微朝下撇了撇),那些人把房子隔成小间出租。“幸好我们这条街还没有这种事,”她说,“我跟孩子讲得一清二楚,告诉她哪条街能去,哪条街不能去。”我回答说这个办法不错。在签订租约之前她似乎挺随和的。租金这么低,公共汽车站又近在咫尺,在这个城市里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房子。

“此外,”我又对恩斯丽说,“人家也有权对烟提出意见来,房子要是着了火怎么办?况且对别的事她从来没有多嘴。”

“别的什么事啊?我们从来没有惹过别的事情。”

“晤……”我说。我怀疑房东太太已经注意到我们带回家的那些瓶装酒,尽管我总是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普通杂货的样子。的确,她并没有明确禁止我们做什么事(那未免太露骨,有违她的准则,她凡事不露声色,只是稍微暗示一下而已),但这反而使我感到拘束,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不能做似的。

汽车来了,恩斯丽又说,“夜深人静时,我听见她蹑手蹑脚在楼梯那边上上下下的。”

在汽车上我们没交谈;我不喜欢在汽车上说话,我宁可看看那些广告。此外,除了房东太太之外,我和恩斯丽共同的话题并不很多。我只是在决定要搬来后才刚刚同她认识的,她跟我的一个朋友相熟,她想找个人同住,我也在找伙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或许我当初该用电脑来找室友,不过总的说来这样的安排还不错。我跟她相处得还好,彼此都在习惯上象征性地作了些调整以适应对方,在我们之间几乎不存在女人间常有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敌意。我们的住所从来算不上真正干净,不过我们也不让灰尘积成了团,我和恩斯丽达成了一种默契,如果早餐时我洗碗碟,晚餐时就由她来洗;如果我扫了起居室,她就负责擦厨房桌子。这是一种有来有往的安排,我俩都知道只要缺了一个环节,一切就会垮台。自然我们有各自的卧室,卧室里的事则完全由个人负责。,例如在恩斯丽房间里地板上就有些叫人难以放心的地方,她那里丢满了穿过的衣服,衣服上东一处西一处放了好几个烟灰缸,就像是走路用的垫脚石,尽管我认为这有引起火灾的隐患,但也从来绝口不提。我们就这样互相克制--我说互相克制,因为我有些事情她一定也看不惯--彼此没有多少摩擦,维持着一种相当平稳的关系。

地铁站到了,我买了包花生米。我肚子已经饿了。我拿些给恩斯丽,她不要,这样我就在进城的路上全吃掉了。

我们在南边终点前的一站下了车,又一起走了一个街区;我们的办公室在同一个地段。

“啊,对了,”在我转到我那条街去时恩斯丽说道,“你可有三块钱?我们的威士忌没有了。”我在钱包里掏了一番,摸出钱交给了她,不过心里却有点不平。

我们费用分摊,但消费就难说了。我十岁时写了篇有关戒酒的作文参加联合基督教会主日学校的比赛,作文中我附加上酒后驾车出事的照片,肝脏生病的插图,还有酒精损害血液循环系统的图表。我想,正是这个缘故,我平时只喝一杯酒,每当我拿起第二杯酒时,心中总会浮起用彩色蜡笔画的警示形象,嘴里也会渗出圣餐中葡萄汁温湿的味道。这使我在同彼得一起时处于不利的地位,他老要我陪他一块儿多喝几杯。

在我疾步走向办公楼时,心中不由对恩斯丽的工作羡慕起来。尽管我的工资较高,工作也比较有趣,但她的工作却不像我的这样固定呆板,她对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心中有数。她的办公地点是幢闪闪发亮的装空调的新大楼,而我的办公室是在暗暗的砖楼里,开着窄窄的窗户。她工作的性质也不同寻常。在聚会时人们一听她自我介绍她负责检验电动牙刷的质量,个个都喷喷称奇,她总是回答:“在这种时候拿学士学位的还有什么别的好干呢?”而我工作的性质就比较平常。我也想她那种工作其实我来做更为合适。从我们住在一起的情况来看,我深信在动手这方面,我要比恩斯丽强。

我进办公室时已迟到了三刻钟。没人说什么,但人人都注意到了。

正文 2

2办公室里更加潮湿。我小心翼翼地在同事的办公桌中间穿过,走到自己那个角落里。刚在打字机前坐下,我就觉得大腿给椅子的黑色人造革蒙面粘住了。一看原来空气调节系统又出了毛病,其实这个系统正常不正常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那不过是在天花板当中装的一个风扇,开动起来也就是把空气搅上一气,就像用汤匙搅汤那样。不过眼看着风扇的叶片一动也不动,我那些同事的士气显然大受影响:这给人一个印象,似乎一切都停顿下来了。人本来就懒洋洋的,这一来索性什么也不想做了。大家倚在办公桌前,有气无力地眨巴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办公室里每到星期五情况总是糟糕的。

我刚有气无力地在湿漉漉的打字机上打了几个字,负责食品配制的维哲斯太太就从后门走进来,立定之后朝四周看了看。她同平时一样,梳着贝蒂?格拉勃尔那种发式,脚穿前面开洞的浅口便鞋,身上是件背心裙,肩膀上依稀可见垫肩留下的痕迹。“喂,玛丽安,”她说,“你来得正好。我在检查罐头米饭布丁的质量,得有个人先来品尝一下,今天上午这些女士好像都不很饿。”

说着她麻利地转身朝厨房走去,搞食物配制的人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头。我从粘乎乎的椅子上站起身,那感觉就像是个志愿兵,被上级从同伴当中挑出来上火线一样。不过,转而一想,我恰好肚子没填饱,再来份早餐完全不在话下。

在那间一尘不染的小厨房里,她一边在三个玻璃碗中舀上同样分量的罐头米饭布丁,一边对我解释:“你是搞调查的,玛丽安,也许你能帮我们的忙。我们定不下来,究竟是同一餐饭有三种口味好呢,还是每餐换一种口味?或者能不能两两搭配一下--例如,这一餐是香草加检子,下一餐就换成香草加卡拉梅尔奶糖味。我们自然希望抽样调查尽量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因为进餐时与之相关的条件影响很大--例如蔬菜,还有桌布的颜色都有关系。”

我尝了尝香草口味的。

“你给颜色怎样打分?”她急忙问,拿起铅笔准备记录,“是自然呢,或者略有人工痕迹,还是极不自然?”

“您想不想在里面加葡萄干?”我说,一边去尝卡拉梅尔型的。我不想得罪她。

“加葡萄干太冒险,”她说,“好多人不喜欢葡萄干。”

我放下卡拉梅尔型,再去试橙子味的。“您是准备让人趁热吃的吧?”我问,“或者是不是要加上点奶油?”

“哎,原先的计划是作为快餐供应的,”她说,“厂家自然希望吃凉的。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在后来加上奶油,就是说我们对此毫无意见,不过,从营养的角度上看并没有必要,已经加维生素强化了,但眼下我们只是检测一下味道。”

“我看最好还是一餐换一个口味。”

“要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进行调查就好了,不过还需要收集一下一个家庭的意见……”

她若有所思地用铅笔轻轻敲着不锈钢水槽的边沿。

“不错,哎,”我说,“我得回去了。”为他们出谋划策并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有时我也弄不清自己的职责范围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去汽车修理店调查活塞垫圈的质量啦,站在街头向那些满腹狐疑的老太太分发椒盐卷饼啦这类差事也派到了我头上。我受雇于西摩调研所,对自己的职责很清楚--那就是负责给事务所修改调查问卷,把心理学家准备的那些晦涩难懂或者过分含糊的文字化成简单的问题,既让提问的人理解,也让回答的人明白。像“你将视觉反应的价值置于百分位的何处?”这样的问题是完全不行的。我毕业后找到了这份工作,当时觉得很幸运--那要比许多人强多了--不过四个月过去了,我的职责范围仍然有模糊不清之处。

有时我觉得上面正在培养我接手高一级的职务,但我对西摩调研所的组织结构并不十分清楚,我也想象不出那究竟会是什么样。整个公司占三层楼,其构成就像是个冰淇淋三明治:上面和下面一层都是脆皮子,我们这个部门便是松软的中间层。

我们楼上是主管人员和心理学家,大家称他们为楼上的先生,因为那里都是男子,他们负责同客户洽谈。我曾经朝他们办公室里瞥过几眼,只见里面铺着地毯,摆放着昂贵的家具,墙上挂着丝网印刷的七位现代派大师的作品。我们楼下是机器--油印机啦,对信息进行统计、整理和制表用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牌计算机啦;我也到楼下去过,那儿像工厂似的,机器嗡嗡直响,操作人员手上沾着墨水,似乎加班加点,一脸疲倦的模样。我们的部门将这两者联系起来,我们的任务是照管人力资源,即市场调研人员。市场调查是一种家庭作坊式的小行业,同手工织袜公司差不多,我们的调研人员全是家庭主妇,她们在业余时间工作,计件取酬。虽然挣的钱并不多,但她们乐意有机会走出家门。回答问题的人没有报酬,我常纳闷他们怎么会愿意参加这种活动。也许是相信了宣传文字里的话,就是说他们能为改进家庭用品的质量出一把力,就像科学家那样。或者是他们喜欢有个人讲讲话,不过我看大多数人还是因为有人征求他们的意见,心中感到有点得意。

由于我们部门工作的对象主要是家庭主妇,因此办公室里除了那个倒霉的勤杂工以外,清一色都是女性。我们办公室是一大间,色调同一般的机构一样以绿色为主。房间一头用毛玻璃隔了一小间,那是部门主管波格太太的办公地点。房间另一头是几张木桌子,一些中老年妇女坐在桌前辨读调研员写来的材料,用彩色蜡笔在填好的答卷上画叉打勾,她们手边是剪刀、胶水、一叠叠的纸张,看起来就像一群老年人在上幼儿园。我们其余的人就坐在中间,办公桌五花八门。我们还有一间挂着印花布窗帘的挺舒适的房间,供自带午饭的人用餐,其中有冲茶和咖啡的机器,不过有些同事自带了咖啡壶。我们还有间粉红色的洗手间,镜子上挂着告示,提醒大家不要让头发和茶叶堵住水槽。

那么,在西摩调研所我有可能得到怎样的机会呢?一来,我不可能成为楼上的一员,二来,我也不会到楼下管机器或者像房间那头的妇女那样整天辨读答卷,因为那意味着降级。可以想象的便是成为波格太太或者她的助手那样的人物,但就我所知那为时会很长,说不定我还不想要呢。

上面交代我修改钢丝清洁球的问卷,说是马上就要,我刚完稿,就看见会计格罗特太太走进门来。她是来同波格太太谈事情的,但走出去时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她个头不高,为人拘谨,头发是冰箱金属托盘的颜色。

“啊,麦卡宾小姐,”她说话的声音很难听,“你来了四个月了,有资格参加养老金计划了。”

“养老金计划?”我刚来公司时是跟我谈起过养老金计划的事,不过我把它全给忘了。

“我参加养老金计划是不是太早了一点?我是说,您瞧我是不是年纪太轻了?”

“哎,早一点参加也好,对吗?”格罗特太太说。她的眼睛在无框眼镜后面忽闪忽闪的,有机会在我工资单上多扣一笔钱,她是求之不得呢。

“我想养老金计划还是不参加了吧,”我说,“多谢您了。”

“哦,不过,这可是强制性的,”她口气中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

“强制性的?那就是说我非得参加不可了?”

“不错,哦,要是大家都不肯出钱的话,有谁还领得到养老金呢,对吗?我把需要的文件都拿来了,你只要在这儿签个字就行。”

我签了字,等格罗特太太走后,我的心情突然消沉了下来;这桩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却搅得我心烦意乱。倒不仅仅是因为觉得窝囊,非得接受一些自己既不感兴趣又不曾参与制订的规则(那一点你在学校里早就给调教好了),而是我对签下自己的名宇感到一种迷信的恐惧。如今,我的名字已经签到了那份神秘莫测的文件上,看来它会把我同今后的某种生活强行连到一起,而我对那样的生活至今仍然无法想象。我仿佛看到未来的某个时刻自己的形象,人早已定型,在西摩调研所工作了无数个年头,如今得到了回报。养老金。我又仿佛看到一个冷冷的房间,只好靠插在墙上的电热器取暖。也许我还会像我一个终身未嫁的姨奶奶一样,也得戴上助听器。我会整天自言自语,小孩子会朝我扔雪球。我告诉自己别犯傻,也许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世界已经炸飞了。我提醒自己,要是不乐意,我明天就可以离开此地,重新找个工作,不过这些想法并不能使我得到安慰。我想自己的签名会归人到某个档案中,这份档案会被存放在文件柜里,文件柜呢又会给锁到某个储藏室里去。

十点半钟,我很高兴喝咖啡的时间到了。我明白我其实应该放弃休息,算作是对早上迟到的事作出补偿,但是我需要时间来散散心。

我们部门有三个人同我年龄相仿,我平时就是同她们一起去喝咖啡。有时恩斯丽对其他搞牙刷测试的同事不耐烦了,也会从她办公室里过来参加到我们当中来。

这倒不是说她对我的这几位同事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她把她们三人统称为办公室处女。除了将头发染成金黄色之外,她们彼此之间并不十分相像,打字员艾米枯黄色的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负责公关之类工作的露苗头发染成淡金黄色,梳理得十分优雅;波格太太的助理米丽来自澳大利亚,她留一头短发,被太阳晒成黄铜色。这三个人不止一次地在喝咖啡吃酥皮点心时反复声称自己还是处女--米丽对此持女童子军那种稳重讲求实际的态度(“我想从长远的观点看,还是等到结婚时好,对吗?少惹些麻烦。”),露茜则是担心外界的飞短流长:“别人会议论些什么呢?”),持这种想法的人似乎认为每个卧室里都装着窃听器,外界时刻监听着其中的动静;艾米呢,老是担心自己身体有毛病(这一点办公室里人人都知道),她总说谈起那事她就恶心,也许她的确会如此。她们都热中于旅游:米丽在英国居住过,露茜到纽约去过两次,艾米呢,想去佛罗里达。她们要等旅游够了之后再结婚成家。

“你们听说了吗,魁北克的通便剂调查项目取消了?”大家刚在饭店里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米丽就说。这家饭店很蹩脚,但就在街对面,离我们最近。“这件事工作量本来够大的--到家里进行产品测试,单问卷就有整整三十二面。”米丽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

“依我说这真是求之不得呢,”艾米对此嗤之以鼻,“真不明白对那东西怎么会凑得出三十二页的问题的。”她又埋头顾自刮起大拇指上的指甲油来。艾米身上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衣服上拖着线头,嘴唇上的唇膏也脱了皮,肩上和背上掉了些金黄色的头发和头皮屑;她每到一处,总要留下零碎的痕迹来。

我看到恩斯丽走了过来,便向她招了招手。她挤进我们的座位里,同大家打了个招呼,把掉下来的一络头发用发夹别了。几位办公室处女也招呼了她,但并不显得怎么热情。“以前就做过这种调查,”米丽说,她在这公司年份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最长的,“倒还管用。因为据研究凡是愿意回答三页以上的问题的人都多少离不开通便剂,我的意思是,那些人是会把问卷答完的。”

“做过什么调查?”恩斯丽问。

“我敢打赌,这桌子准没有擦,”露茜说,她故意放大了声音,好让那个女侍者听见,她老是跟那个侍者作对。后者戴了副伍尔沃斯商店里买来的廉价耳环,气鼓鼓地沉着脸,显然不是办公室处女这一类人。

“魁北克的通便剂调查,”我暗暗告诉恩斯丽。

女侍者走了过来,她怒气冲冲地擦干净了桌子,问了我们要点的东西。露茜在说到烤酥皮点心时故意挑剔了一番--她毫不通融地指定酥皮饼上不要葡萄干。

“上回她给我端来了有葡萄干的,”她告诉我们,“我同她说我最讨厌葡萄干,我从来就不吃那东西,哼。”

“干吗只是魁北克呢?”恩斯丽问,鼻孔里喷出一口烟,“有什么心理上的原因吧?”恩斯丽在大学里学的是心理。

“嘿,我也不懂,”米丽说,“大概是那边的人容易便秘吧。他们马铃薯不是吃得多吗?”

“马铃薯真那么容易让人便秘吗?”艾米问,她身子从桌子对面凑向前来。她把几络头发从额头上往后捋了捋,立刻就扬起了一阵轻雾,一些小小的粉尘从她头上轻轻飘落下来。

“那不能只怪马铃薯,”恩斯丽说,“那一定是一种集体的过失情结,或许是语言问题负担过重;他们精神上一定极其压抑。”

其余几个人不满地望着她,看得出来,她们觉得她是在卖弄自己。“今天真是热得要命,”米丽说,“办公室就像个火炉一样。”

“你们办公室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我问恩斯丽,想缓和一下气氛。

恩斯丽把烟掐灭了。“有啊,我们那边确实有件滑稽事儿,”她说,“有个女人想要害死她丈夫,把他的电动牙刷给短路了,我们办公室里一个小伙子得出庭作证,说明在正常情况下牙刷是不会短路的。他要我当他的特别助理陪他一起去,不过那家伙真令人讨厌。看得出来,他在床上也叫人恶心。”

我怀疑这故事是恩斯丽胡编出来的,不过她的蓝眼睛睁得滚圆。三位办公室的处女扭动起身子来。恩斯丽有办法随口扯起她遇上的这个那个男人,让她们感到不自在。

幸而我们要的东西送上来了。“那婊子又给我拿来了葡萄干的,”露茜大声抱怨,用她长长的指甲把葡萄干一个个挑出来,放在盘子边上。她的指甲修得十分漂亮,涂成虹彩的颜色。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向米丽说起养老金计划的事。“我不知道那是强制性的,”

我说。“我想不通干吗要付钱给他们那个计划,好让格罗特太太那样的老太婆退休后刮我们的皮。”

“是呀,我当初也想不通,”米丽说,口气并不热情。“慢慢就会好的。哎,我就希望他们把空调给修理好。”

正文 3

3吃过午饭之后,我忙于处理在全国范围进行速食布了沙司调查的问卷,由于油印部门工作人员把一张问卷印到反面去了,因此这问卷没有按时处理好。我正在用口水给信封封口贴邮票,波格太太从她的办公处走了过来。

“玛丽安,”她说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来坎卢普斯的道奇太太得换人了,她怀孕了。”波格太大微微皱了皱眉,她把怀孕看作是对公司的不忠。

“那太糟糕了,”我说。就在我办公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国地图,上面按着一些红图钉,就像出了麻疹似的,这意味着调研人员的增减似乎已成为我份内的事。我爬到桌子上,找到坎卢普斯那个地方,把写有道奇字样的小纸旗连同图钉拿了下来。

“乘你还在上面,”波格太太说,“能不能请你把勃朗特利弗的艾利斯太太也取下来?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安排,她工作一向很出色,但她来信说有个女人手拿切向刀要赶她出门,害得她在台阶上摔了一交,结果把腿摔断了。啊,请把这个新的加上去--夏洛特敦的戈蒂埃太太,我自然希望她会比前面那一个干得好,夏洛特敦那里总是很难开展工作。”

我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只见波格太太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顿时警觉起来。波格太太在待人接物时态度热情和蔼,她同调研人员打交道是最为拿手的,尤其当她有求于你时则更是万分亲切。“玛丽安,”她说,“我们有个小小的问题,下星期要进行一次啤酒的调研,是电话调查,这你是知道的。楼上决定本周末我们先来一次预测,他们对问卷不怎么放心。哦,我们可以请皮尔契太太来干,她做事是靠得住的。不过,这个周末连放三天假,我们不想请她来了。你不会到别处去,对吗?”

“非得在这个周末不可吗?”我这问题多少像是废话。

“哎,我们非得在星期二拿出结果来,你只要采访七八个人就够了。”

我早上迟到,在她面前也就硬不起来了。“好吧,”我说,“我明天去。”

“自然,这会作加班算,”波格太太临走前说,我倒有点怀疑她这是不是话中带刺,她说话口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你听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粘好了信封,从米丽那里把有关啤酒的问卷拿了来,先把问题浏览了一下,看看可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开头几个选择题都是老套子,在这之后便是检测人们对电台里播送的一则广告的反应,这则广告是首短歌,一家大公司为推出一种新牌号的啤酒发动了这阵广告攻势。有一题是调研员请被采访人拿起电话拨个号码,这时他就可以听到那首歌,然后就有一系列的问题,请对方回答他是否喜欢这个广告,他认为这会不会影响他的购买习惯,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按照那个号码拨了电话。因为正式的调研活动要下星期才开始,也许他们还没有把录音接上去,我不想到时候出洋相。

电话铃先响了一阵,接着是一阵嗡嗡声和喀哒声,随后一个深沉的男低音在电吉他之类的乐器伴奏声中唱了起来:麋鹿,麋鹿,来自密密的松林之中,叮咚,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粗犷而爽口……接着,在背景音乐的伴奏下,响起了一个同歌手一样深沉的劝导声:任何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在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度假之时--无论是打猎、钓鱼,或者只是按照老派的方式轻松轻松,都需要喝上一杯口味健康称心,具有真正男子汉风味的啤酒。只要清清凉凉饮上一大口麋鹿啤酒,你立即就会认识到这正是你梦寐以求的啤酒,它带给你妙不可言的真正享受。请痛饮麋鹿啤酒吧,它立刻就会把荒野的风味带到你的生活当中。

接着歌手又唱道:叮咯,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粗犷而爽口麋鹿,麋鹿,麋鹿,麋鹿,啤酒!!!

在乐声达到高潮之后,录音戛然而止。一切都无可挑剔。

我记起为供杂志和标语使用的几幅这种啤酒的广告,标签上画着一对鹿角,鹿角下面是一杆枪和一支钓鱼竿。这个配乐广告便突出了这一主题,我觉得这种处理虽然算不上别具新意,但“只是按照老派的方式轻松轻松”这句话耐人寻味,我十分喜欢。大多数喝啤酒的都是些塌肩膀,挺着大肚子的男子,这句话很容易使他们隐隐觉得自己与图画中那个身穿格子呢上装喜好户外活动的男子属于同一类型,在一幅画中那个人脚踩野鹿,另一幅画的是他正用抄网把落在他网里的鲑鱼捞起来。

我正在看最后一页,电话铃响了。是彼得打来的。我从他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有点麻烦事。“喂,玛丽安,今晚没法去吃饭了。”

“啊?”我回答,希望他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有些失望,我本来盼着同彼得一块去吃饭,好让自己快活起来。何况我肚子也饿了,整整一天我只是以一些零食充饥,我原指望吃上一顿营养丰富的晚餐。这一来我又得边看电视边吃盒装便餐了,恩斯丽和我在匆忙之中经常如此。“出了什么事啦?”

“我知道你是会理解的,特里格,”他的声音哽住了,“特里格要结婚了。”

“哦,”我说。我本想说“真是太糟糕了”,但这话分量似乎太轻,这就像把全国性的灾难仅仅看成是个小小的不幸,对此略表同情是无济于事的。“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给他以支持。

“天哪,不要,”他说,“那反而会更加糟糕。我们明天见,好吗?”

他把电话挂上之后,我把此事的后果斟酌了一番。最明显的后果便是明天晚上同彼得见面时一定得倍加小心。特里格是彼得最老的朋友之一,他其实是彼得那群老朋友当中最后一名单身汉。结婚就像传染病一样,就在我认识他之前,他的两个朋友屈服了,在那之后四个月里又有两个人几乎没打招呼也走上了同一条路。在夏季单身汉酒会上他和特里格发觉人越来越少,有一回其他几个人向妻子告了假来参加他们的酒会,事后彼得沉着脸告诉我说整个晚上的气氛很有几分勉强,以往单身汉特有的那分逍遥那分自在已经不见了。他和特里格就像两个落水的人一样拼命抓住对方,都需要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心里才踏实些。如今特里格也下了水,他再也没了依靠。自然还有其他一些学法律的学生,但他们大多数人也都成了家。此外,他们只是在彼得大学毕业之后的朋友,那同早年的同窗学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我有些同情他,但我明白我得加倍小心才是。按照前两个朋友结婚时的规律,他在两三杯酒下肚之后,会将我看成是使特里格晕头转向的那个女人的化身。我不敢问他那个女子是怎么做到这点的:他也许会认为我想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话题岔开。

就在我思前想后的时候,露茜走到我桌子前面。“能不能请您替我写封信给这位女士?”她问。“我头痛得要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她一只线条优雅的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递过一块卡纸片来,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亲爱的先生:早餐燕麦玉米片是不错的,但我发现在葡萄干中夹着这个东西。

拉蒙纳?鲍德温(太太)信纸下端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只压扁了的苍蝇。

“这是加葡萄干的早餐燕麦玉米片调查,”露茜轻声细语地说。她是在博取我的同情。

“哦,好吧,”我说,“你有她的地址吗?”

我起了几份草稿:亲爱的鲍德温太太:对您在燕麦玉米片中发现的东西我们极为抱歉,但这类小小的错误是难免的。亲爱的鲍德温太太: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们可以保证,包装中的食物经过了严格的消毒。亲爱的鲍德温太大:谢谢您提醒我们注意这一事件,我们一向欢迎顾客给我们指出任何错误。

我知道,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把苍蝇这两个字明白说出来。

电话又响了,这次的声音出乎我的意料。

“克拉拉!”我嚷道,猛然意识到自己把她给疏忽了。“你好吗?

“谢谢你,很糟糕啊,”克拉拉说,“你能不能来吃晚饭,一天到晚见不到外人,真把我给憋死了。”

“好的,”我热情地说,这倒不完全是假客套,因为那总比吃盒装电视便餐强。

“什么时候来?”

“嗅,这个嘛,”克拉拉说,“随便什么时候都成,时间的概念在我们这边是不大讲究的。”她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恼。

既然答应了她,我心中飞快地把这事的方方面面估量了一番:她请我去,是把我当作一个消遣的对象,可以同我扯些知心话,这一来我就得准备洗耳恭听克拉拉的种种问题,对这一角色我并不喜欢。“我把恩斯丽也带来,好吗?”我说。“我是说,要是她有空的话。”我向自己解释说,这样可以让恩斯丽好好吃上一顿饭,对她健康有好处,她只是休息时喝了杯咖啡,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有她同去可以减轻我的一点压力,她可以跟克拉拉聊聊儿童心理的问题。

“好啊,干吗不呢?”克拉拉说。“俗话不是说,多多益善嘛。”

我给恩斯丽办公室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她晚饭可有安排,她告诉我有两个人请她吃饭,都被她拒绝了。一个就是准备在牙刷谋杀案件中作证的那个人,另一个是昨天晚上遇到的一位牙科学生。对后者她很不客气,她说她是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出去了。她说就是他昨晚骗她说会有艺术家来参加晚会。

“那么你晚上有空了?”我问,想把事情搞清楚。

“对,有空,”恩斯丽说,“除非又冒出别的什么事来。”

“那么和我一起去克拉拉那里吃饭,好不好?”我原担心她会一口回绝,想不到她倒心平气和地同意了。我和她约好在地铁站会面。

我在五点钟离开办公室,到那个凉快的粉红色洗手间去了一趟。我想动身去克拉拉家之前找个清净的地方花几分钟时间略略化妆一下。但艾米、露茜和米丽三个人都在里面补妆,六只眼睛对着镜子眨巴着。

“晚上要出去吗,玛丽安?”露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和我同用一条电话线,自然知道彼得的事。

“是的,”我回答,不想多作解释。她们显然巴望我能多告诉她们一些事儿,那种好奇很使我不自在。

正文 4

4下班已经很晚,我在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中沿人行道向地铁车站走去,天气热烘烘的,空气中浮着厚厚的烟尘,使人感到像在水底下游泳一样。我老远就看见电话柱旁闪着恩斯丽的身影,我走上前去,她转身同我一起加人到下班的公司职员的人流之中,沿着窄窄的楼梯,下到十分阴凉的地下站台里。我们动作麻利,占到了座位,不过是坐在车厢的两侧。我透过摇摇晃晃的人体,尽量去看外面的那些广告。

到站之后,我们下了车,穿过一道道画着彩粉画的走廊,觉得空气不像刚才那么潮湿了。

克拉拉的家还要往北再走几个街区。我们默不出声地走着;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养老金计划的事告诉她,但想想还是算了。恩斯丽是不会理解我怎么会为此感到烦恼的:她一定认为我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公司,重新找个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

接着我又想到了彼得遇到的麻烦;要是我把这事告诉恩斯丽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好笑。到末了我只是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玛丽安,”她说,“你把我当成病人了。”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高兴,就没有回话。

我们登上一个小小的斜坡,这个城市的地势从湖畔略略往上倾斜,形成了一系列不大的起伏,不过要是你站定下来,又会觉得脚下是一片平地。正因地势稍高,我们才会觉得空气清凉了一些。这地方也比较安静,我想,根据克拉拉目前的条件,她能够住在这个地方,远离闷热而喧闹的市中心,也是够幸运的。不过她自己却认为这有点像是从市中心给赶了出来:他们原先住在大学附近一套公寓里,后来因为面积太小而不得不搬到北边来,这地方还算不上是旅行车随处可见的真正现代化平房郊区。街道本身是古老的,但不如我们那条街漂亮:房子都是半独立式的,又长又窄,带有木质门廊,后花园十分窄小。

“天哪,真热,”恩斯丽说,我们转上了通往克拉拉房子的小道。屋前那块草坪小得跟门前擦脚垫差不多,草显然有好些时候没修剪了。台阶上丢了个娃娃,脑袋同身体几乎要脱离关系了,在婴儿车里有个大的玩具熊,里面填充的材料也翻了出来。我敲了敲门,几分钟后,乔在网格门后面出现了,他一脸倦容,头都没梳,一面还在扣衬衫扣子。

“嗨,乔,”我说,“我们来了。克拉拉感觉怎样?”

“晦,有进步,”他说,站到一边给我们让路进门。“克拉拉在后面院子里。”

我们穿过整座房子;房子的结构就是常见的那种格式,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餐室,用滑动门隔开,再往后是厨房。屋里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着各种物件,我们只好在其中跨过或者绕过去。后门廊的台阶更不好走,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瓶子,有啤酒瓶、牛奶瓶、葡萄酒和威士忌酒瓶,还有婴儿奶瓶。我们好不容易走了下去,只见克拉拉坐在后院里钢架圆藤椅上。她把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抱着最小的孩子--她有孕在身,没法将孩子搂紧在怀里。克拉拉身体很瘦,怀孕时肚子总是特别显眼。如今她已经怀胎七个月,那模样就像是一条蟒蛇吞了一个大西瓜似的。

对比之下,她那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脑袋显得很小,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嗨,”我们走下台阶时她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恩斯丽,真高兴又同你见面。天哪,这天气真热。”

我们应了一声,由于没有椅子,便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恩斯丽和我都把鞋脱了,克拉拉本来就光着脚。我们发觉很难进行交谈,因为那娃娃嘴里不住地哼哼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有好一会儿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克拉拉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似乎是向我求救,但现在看来我是无能为力的了。

我也觉得她本来就没有指望我能帮什么忙,她只是要我来亲眼看看这一切,或者说她实在是大无聊了,我的在场可以稍微给她一点消遣。

娃娃不闹了,又格格笑了起来。恩斯丽摘着地上的草叶子。

“玛丽安,”克拉拉终于开了口,“能不能把艾兰抱一会儿?这孩子不肯下地,我的臂膀都快累断了。”

“我来抱,”想不到恩斯丽竟然自告奋勇。

克拉拉用力把婴儿从身上抱起,递给了恩斯丽,口中一边说:“好了,你这个小粘人虫,我有时觉得她就同章鱼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吸盘。”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那模样活像是棵怪模怪样的植物,在圆滚滚的躯干上长出四条白色的细根,上面开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附近的树上有只知了在叫着,那一成不变的声音传来,就像阳光那样热辣辣的刺耳。

恩斯丽笨手笨脚地抱着那小娃娃,好奇地望着她的面孔。我觉得她们的两张脸真是像极了。孩子盯着恩斯丽看,她蓝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同恩斯丽一模一样,那粉红色的嘴唇里流了些口水出来。

克拉拉抬起头睁开双眼。“要不要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来喝?”她问,记起了我们是客人。

“哦,不必了,我们很好,”我忙说,一想到她吃力地站起身来的样子,我就有些紧张。“要我去替你拿什么东西吗?”能多少帮点儿忙,我心里会好受些。

“乔马上就会出来,”她说,像是进行解释。“哎,同我聊聊吧,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我坐在那里,尽力想可有什么事能让克拉拉开开心,但我能想到的话题,诸如办公室里的事情啦,我最近去的地方啦,或者公寓里的布置啦,都只会使克拉拉想到自己的无奈。她如今行动不便,整天待在家里忙着一些非做不可的琐碎事情,像是给禁闭起来了一样。

“你还和那个小伙子来住吗?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有一回他开车来接过你。”

“你是指彼得吗?”

“幄,他们可热络呢,”恩斯丽插嘴说,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那小伙子把她紧紧攥在手掌心里了。”她盘腿坐着,这会儿把娃娃放在腿上,点起一根香烟来。

“听起来很有希望啊,”克拉拉说,仍然苦着脸儿。“哦,有件事告诉你,你知道吗?伦?斯兰克回来了。他前几天来过。”

“真的?他几时来的?”我有些不痛快,他没来看我。

“大概一星期之前吧。他说想给你挂电话,可是没有你的号码。”

“那他可以查问一下呀,”我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想见见他。他情况如何?

打算回来待多久?”

“你们说的是谁呀?”恩斯丽问。

“哦,那个人你是不会感兴趣的,”我立刻回答,在我心目中,恩斯雨同他可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是我们大学时的老同学。”

“他到英国去了,在那里搞电视,”克拉拉说。“具体做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反正挺不错就是,不过他专会祸害女人,老是引诱女孩子上当。他说女孩子一超过十七岁年纪就太大了。”

“哦,是那种人,”恩斯丽说。“最讨人嫌了。”她把香烟按在草地上掐灭了。

“喂,我有点猜得出他回来的原因,”克拉拉说,仿佛有了点生气。“一定是同哪个姑娘惹下了麻烦,他那时候不也为这种事走的吗?”

“唉,”我说,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恩斯丽轻轻嚷了一声,把孩子放到了草地上。“把我身上尿湿了,”她口气中老大不高兴。“唉,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是吗?”克拉拉说。孩子大哭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递给了克拉拉。我愿意帮忙,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克拉拉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哄着她:“嘿,你这小丫头,真是个水龙头,瞧你,把妈妈的朋友给尿湿了,对吗?恩斯丽,那是洗得掉的。天气这么热,我们不想给你包上橡皮尿布,是吗,你这臭烘烘的小喷泉?都说女人天性之中就有母爱,别相信这一套,”她板着脸朝我们说,“屎一把尿一把的小东西,我就不相信哪个做父母的会真心喜欢。”

乔在后门廊出现了,他裤带上掖着条洗碗布权充围裙。“开饭前有谁要啤酒吗?”

恩斯丽和我连忙说要,克拉拉说:“亲爱的,请给我来点味美思酒。最近我只能喝这种酒,我这该死的胃啊,一喝别的东西就作呕。乔,请你把艾兰抱进房,给她换一换裤子,好吗?”

乔走下台阶,抱起了孩子。“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亚瑟上哪儿去了?”

“嗅,天哪,这小鬼这会儿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乔走进屋后,克拉拉问;这似乎是个不言自明的修辞性疑问句。“我看他想办法把后门打开了。这小鬼头。亚瑟!快来啊,亲爱的,”她懒洋洋地叫着。

这个窄窄的花园的尽头有根晾衣绳,上面的衣服几乎拖到地面上,这时,只见两只脏脏的小手把衣服拨了开来,克拉拉的大儿子出来了。他就跟妹妹一样,身上除了尿布之外,没有别的衣服。他很不放心地偷偷瞧着我们,犹豫着不敢出来。

“这边来,心肝,让妈妈瞧一瞧你在捣什么鬼,”克拉拉说。“手别去碰干净床单呀,”她又加上一句,口气并不显得有什么把握。

亚瑟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小光脚每一步都抬得高高的,草儿一定挠得他脚心发痒。他身上的尿布松了,只是勉强挂在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肚脐凸凸的。他皱着眉头,板着脸蛋。乔端着茶盘走来了。“我把那小家伙放在洗衣篮子里了,”他说,“她在玩衣服夹子呢。”

亚瑟走到我们跟前,站到他母亲椅子旁边,仍然皱着眉头。克拉拉说,“你这小鬼,干吗老摆出这副怪模样来啊?”她手伸到他屁股后面,摸了摸他的尿布。

“我说呢,”她叹了口气,”他怎么一声不出的呢。老公啊,你儿子又撒下烂污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尿布里没有。”

乔把饮料递给大家,然后跪下身来问亚瑟,’拉在哪儿了?领爸爸看,”他口气沉着,但又十分和气。亚瑟直直地盯住他爸爸看,弄不清是该哭呢还是该笑。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迈向花园的一端,在一丛积满灰尘的红色菊花旁边蹲了下来,望着地上一摊东西直出神。

“好孩子,”乔说,走回房子里去。

“这孩子真是个野人,就爱在园子里大便,”克拉拉对我们说。“他自以为在施肥呢。要是我们不清扫的话;这儿准会成为个大粪堆。真不知道下了雪他该怎么办,”她闭起了眼睛。“我们训练他坐便桶已经有段时间了,尽管有些书上说这还嫌太早了一点,我们给他买了个塑料痰盂。他根本弄不清那是干吗用的,常常把它套在头上到处玩儿。我想他一定以为那是个安全头盔呢。”

我们一边啜着啤酒一边看着,乔穿过花园,拿了一张折起的报纸走了回来。

“等这个生下来,我要服药了,”克拉拉说。

乔终于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到饭厅里,围着一张粗笨的桌子坐下用餐。小的那个已经喂饱,放到了前门廊那边的婴儿车里,亚瑟呢,坐在高脚椅上,每当克拉拉用汤匙舀着食物往他嘴里送时,他总是扭来扭去地想避开。饭是面条和一些干瘪的肉丸,都是现成配好的,再加上莴苣。甜食呢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是新出品的米饭布了罐头,省掉不少时间,”克拉拉以辩解的口吻说。

“加上奶油还不错,亚瑟就喜欢这个东西。”

“不错,”我说,“过不多久就可以买到橙汁的和卡拉梅尔口味的了。”

“哦?”克拉拉边说边熟练地截住亚瑟嘴里流下来的一长条布了,把它塞回到他的嘴里。恩斯丽拿出香烟,让乔给她点着了。“告诉我,”她同他说,“你可认识她们那个朋友,叫伦纳德?斯兰克的那一位。她们神秘兮兮的不肯多讲呢。”

用餐时乔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撤掉盘子啦,照应厨房里的事啦,看来有点晕乎乎的了。“哦,不错,那个人我记得,”他说,“不过他其实是克拉拉的朋友。”

他匆匆忙忙地吃下布了,问克拉拉还要什么东西,不过克拉拉没听见他的话,亚瑟刚才把饭碗扔到地上了。

“那么你觉得他那个人怎样?”恩斯丽问,似乎他看人是绝对没有错的。

乔双眼望着墙壁动起脑筋来。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伦。“他是不大讲究道德的,”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乔是个哲学讲师。

“哦,你这话可不大公平,”我说。伦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不道德的行为。

乔朝我皱了皱眉头。他同恩斯丽并不熟,总是以为所有没出嫁的女孩子都容易受骗上当,需要有人保护。有好几次他都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这说那的,这会儿他又着重谈了自己的这一看法。一那种人……还是少同他来往为好,一他板着脸说。

恩斯丽笑了一下,喷出一口烟,她一点也不在意。

“这倒使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最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

饭后乔收拾桌子,我们便坐到那间乱糟糟的起居室里。我提出要帮忙,但乔说他一个人行了,我不如去陪克拉拉说说话好。克拉拉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当中,她闭起了双眼,我又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坐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中央那件十分精巧的石膏装饰,从前那可能是装吊灯用的,同时心中不由回想起克拉拉高中时的模样来,她个子很高,但身体却不大好,体育课老是免修。每当我们身穿蓝色运动服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边上看着,同学们个个汗流泱背,姿势又谈不上优美,在她眼里,一定觉得很奇怪,有几分滑稽可笑吧。

十几岁的孩子大多爱吃油炸马铃薯条,班上同学中有的是大块头,人人都羡慕她的身材,在大家心目中,她几乎就是香水广告中朦胧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到大学里,她的身体好了些,但由于她一头留得长长的金发,因此越发像个中世纪时代的人,那时我看到她,总会联想起壁毯上那些坐在玫瑰园里的古典美人。自然她的思想完全是两码事,但我对人的看法总会受到外貌的影响。

她在那年五月大学二年级快结束时同乔?贝茨结了婚,当初我认为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乔那时是研究生,比她大将近七岁,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背微微有点驼,对克拉拉老是像个保护人似的。他们结婚之前互相倾慕,彼此理想化到令人好笑的程度,大家都说乔有一天准会脱下大衣铺在烂泥地上让克拉拉走过,或者跪倒在地亲吻克拉拉的胶鞋。孩子的出世都不在他们计划之中,第一次怀孕时克拉拉万分惊喜,说是真没想到她竟然也要生孩子了;到怀第二胎时她就有些惊慌失措,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出世,她苦恼得不知所措,干脆躺倒在地,一切听天由命。她常把孩子比作附在船底的藤壶,粘在岩石上的笠贝这类东西。

我望着她,心中不由觉得既尴尬又同情,我怎么才能帮他们一把呢?也许我可以提出,什么时候过来把房子打扫一下。在这方面克拉拉一向就不大行,她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实际事务,例如用钱啊,准时上课啊等问题都无法应付。我们同住在一起时,她常常会手足无措地在房里发呆,不是鞋子少了一只就是找不到干净衣服换,每到这时,我只好帮她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物中东翻西找。她这种杂乱无章的习惯和恩斯丽不一样,恩斯丽往往是主动采取行动,要是她心里不痛快,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房间里搞得一塌糊涂,而克拉拉则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她只是一筹莫展地看着房间越来越乱,既没有办法整理,又不知如何摆脱。她生孩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她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受自己的指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望着她孕妇服上那鲜艳的花卉图案,那些格式化的花瓣和卷须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活了起来。

我们很早便离开了,走前亚瑟哭着嚷着被乔抱上了床,乔说是他在起居室门背后“闯了祸”。

“不是什么祸,”克拉拉睁开眼睛说道。“这孩子就爱在门背后撒尿。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小子就是鬼,我看他长大之后准会去干一些秘密工作,当特工或者外交官什么的。”

乔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的胳膊上还夹了一堆脏衣服。“你们过几天一定得再来,”

他说,“克拉拉没有几个朋友可以谈谈心的。”

正文 5

5我们在黄昏时分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只听见蟋蟀鸣叫,还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有些房屋窗户洞开着,我们可以看到电视屏幕闪着蓝光),还可以闻到柏油晒热发出的气味。我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不透气,就像皮肤外面给裹了一层湿漉漉的生面一样。我有些担心思斯丽不高兴,她问声不响,表明了她的态度。

“这顿饭还不错,”我说,同恩斯丽比,克拉拉毕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总得说她的好话;“乔倒学会了做一手好菜。”

“她怎么看得下去的?”恩斯丽的口气比平时激烈得多。“她只是躺在那里,所有的活儿都让男的做!她就是让人把自己当成个宝贝来服侍。”

“暧,她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我说,“再说她身体一向就不好。

“她身体不好?”恩斯丽气冲冲地说,“她好得很呢,身体不好的是她丈夫。

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老了许多,还不到四个月呢。她把他给榨干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呢?”我说。恩斯丽说这话,我有些不痛快,她不能理解克拉拉的处境。

“嗯,她应该做点事情,即使是形式也好。她学位还没有拿到,对吧?把这段时间用起来不是很好吗?很多妇女都是在怀孕时读到学位的。”

我记得可怜的克拉拉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也曾作出过这样的决定,她原以为只是暂时中断一下学业。老二生下后她怨天怨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也算得小心了。”她一向反对服避孕药,认为那可能对人的脾气有副作用,但渐渐地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她读了本法国小说(是英译本),还有一本与秘鲁考古探险有关的书,也谈起过上夜校的事。最近她常常牢骚满腹地说起要“当个好主妇”。

“恩斯丽,”我说,“你不老是说学位并不能真正说明什么问题吗?”

“学位本身当然没有什么了不得,”恩俾丽说,“问题是它的象征意义。她应该振作起来。”

我们回到住所后,我想起了伦,我想这会儿给他打电话还不迟。电话通了,他在家,互相问好之后,我说想同他见见面。

“好极了,”他说,“时间和地点由你决定。找个凉快些的地方。这天气真热死人,我记得从前夏天并不是这样。”

“谁叫你回来的,”我说,暗示我知道他回来的原因,好让他接口说下去。

“回来保险些,”他说,口气中很有些得意。“那边的人就是得寸进尺。”他已经带上了些英国口音。“顺便说一句,克拉拉告诉我你又找了个新伙伴同住。”

“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说。恩斯丽已经到厅里来了,她背朝着我坐在沙发上。“哦,你是说年纪太大,跟你一样,对吗?”他老同我开玩笑,说我年纪太大。

我笑了。“明天晚上见,好吗?”我说,我突然想,带彼得来同伦见见面,这岂不是给他消愁解闷的最好方式。“八点半左右,在公园大饭店。我带个朋友来同你见面。

“啊哈,”伦说,“是克拉拉跟我说的那个人吧。你这是当真吗?”

“哦,不,不是她,”我让他别乱猜。

我挂上电话后恩斯丽问道:“你是跟伦?斯兰克说话吧?”

我说正是。

“他长得怎样?”她漫不经心地问。

我没法不告诉她。“哦,一般罢了,说不上漂亮,一头金黄色的卷发,戴一副角质架眼镜。怎么啦?”

“我只是问问罢了。”她站起身,走到厨房里。“要喝杯酒吗?”她大声问。

“谢谢,不要,”我说,“请给我一杯水就行。”我走进厅里,到窗前的座位上坐下了,那里微微有点儿风。

她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和一杯水进来,把水递给了我,然后坐到了地板上。

“玛丽安,”她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她口气十分严肃,我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啦?”

“我要生个孩子,”她不动声色地说。

我飞快地吞下一口水。我无法想象恩斯丽会失算到如此地步。“我不信。”

她笑了。“哎,这并不是说我已经怀孕了,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怀个孩子。”

我的心放下了,但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说你准备结婚?”我问,连带想起了特里格遭遇的不幸。我尽力猜想恩斯丽会对哪个男人感兴趣,但想象不出来,自从我跟她相识以来她对婚姻一向是斩钉截铁地持反对态度的。

“我早知道你会问这句话,”她口气里既得意,又掺杂着几分轻蔑。“不,我可不打算结婚。大多数孩子的问题是,既有母亲又有父亲实在是太多了。你总不能说克拉拉和乔他们那种家庭给孩子的成长提供了十分理想的条件吧。想想看,在孩子眼里,母亲和父亲两种形象乱成了一团,他们的心理已经不很正常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父亲的原因。”

“不过乔可是太棒啦,”我嚷道,“他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包下来了,要不是他,克拉拉该怎么办呢?”

“的确如此,”恩斯丽说,“她就得自己来应付。她是可以应付的,那样对孩子的抚育就不会这么乱七八糟的了。如今把家庭毁了的就是丈夫,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连奶都不给孩子喂。”

“孩子长牙了啊,”我驳斥她,“大多数人都在孩子出牙时给他们断奶。”

“胡说,”恩斯丽沉下脸说,“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乔的主意。在南美洲人们给孩子喂奶的时间要长得多,北美的男子不喜欢表现母子亲情这种最自然的方式,因为这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为局外人。像现在这样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奶瓶喂孩子。

如果不给女人这些干扰的话,不用别人讲,她就会尽可能自动延长孩子的哺乳期,我肯定会这样做的。”

我觉得我们谈的似乎有点不得要领;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们却在大谈理论。

我决定对她来一次人身攻击:“恩斯丽,你对养育婴儿可说一窍不通。你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我听你说过小孩子又是脏又是吵。”

恩斯丽回答说:“不喜欢别人的孩子并不等于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无法否认这一点。我给搞糟了,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为什么反对她的计划。最糟糕的是她很可能真的那样干。她一认准目标,就会全力以赴取得成功,尽管在我看来,她的有些想法并不合理,这件事就是如此。我决定就事论事跟她谈一谈。

“好吧,”我说,“就算你说得不错。不过,恩斯丽,你干吗想要生孩子呢?

有了孩子你怎么办呢?”

她很不高兴地朝我看了一眼。“每个女人至少应该生一个孩子。”这句话的口吻就像收音机里的广告,说每个女人至少应该有个电吹风一样。“这甚至比性生活更为重要,它会使你内心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恩斯丽喜欢看人类学家写的有关原始文化的平装本图书,她堆在地板上的衣服当中就塞了好几本。她那个大学要学生选这门课。

“不过干吗在现在呢?”我问,想尽力找出些反对的理由。“开画廊的事怎么办?还有结交画家朋友呢?”我把这些事提出来引诱她,就像在驴子面前晃动胡萝卜一样。

恩斯丽朝我瞪大了眼睛。“生孩子跟开画廊又有什么关系?你总是采取这种非此即被的思维方式,这件事情不能割裂开来看。至于为什么选现在,嗯,对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好些时候了。人总会感到生活中需要有个目标,你说是吗?那么,年轻时把孩子生下来不是挺好的吗?你可以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享受一下做母亲的欢乐啊。

此外,医学上证明,二十至三十岁的母亲生下的孩子往往最为健康。”

“你准备自己带吗?”我问。一边朝起居室四处望了一眼,心中已经在估算要给这些家具打包、运输得花多少时间、金钱和精力。这儿大件的东西大多是我的:那张厚实的圆咖啡桌来自我老家一个亲戚的阁楼,来客人时我们用的那张胡桃木垂板桌也是别人送的,单人沙发和长沙发都是我从救世军那里拣来,叫人重新换了皮面。属于恩斯丽的东西有那张特大的西德?巴拉的电影海报和颜色鲜艳的纸花,还有烟灰缸和印有几何图案的塑料吹气垫子。彼得老说我们起居室风格不统一。我从来没有想要在这里长住,但这会儿想到有可能不得不搬家,这个地方倒显得十分安定,叫我有些割舍不下。两张桌子的腿都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很难想象有一天这里会发生变化:让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张圆咖啡桌从那条窄窄的楼梯上搬下去,把西德?巴拉那张画给取下来,露出石灰墙上的裂纹,再把那些塑料垫子放掉气送到卡车上运走。我想,楼下房东太太很可能认为恩斯丽的怀孕是一种违约行为,从而上法庭告她。

恩斯丽板起了脸,“当然我自己带。花了这么多的心思,到头来自己不带,那有什么意思?”

“总之一句话,”我喝下了杯里的水说,“你决定横下心来生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并且亲自把他带大。”

“哦,真不耐烦做这种说明。干吗使用那个可怕的资产阶级的词儿呢?生产本来就是合法的,不是吗?玛丽安,你就是假正经,这也正是这个社会的通病。”

“好吧,就算我是假正经好了,”我说,心中暗暗有些不高兴,我想一般人哪里会像我这样开明随和。“不过既然社会是这样,你不是太自私了吗?孩子将来不是会为此受苦吗?你又怎么抚养他,怎样面对别人的偏见等等的问题呢?”

“要是没有人带头闯一闯,社会怎么能发展呢?”她说,口气庄重得像是个社会改革家,“我只会把真相和盘托出。我知道到处都会遇到麻烦,但我确信,甚至就在此地,也是会有人对此持宽容态度的。我的意思是,这同自己不小心无意之中怀上孩子是不同的。”

我们坐着,有好几分钟没有开口。看来关键的一点已经确定下来了。“好吧,”

我最后说,“你显然一切都考虑好了。不过父亲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我知道在实践中这只是小事一桩,但你总需要一个啊,哦,即使是短短几天也得有个人呀。你总不能像植物那样开花结子吧。”

“嗯,”她说,显然很是重视我这番话,“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人遗传上不能有什么毛病、相貌也得在中上水平。要是有个人能理解我的用心,同我好好配合,不会啰嗦同我结婚什么的就好了。”

听她这番话,像是农民在讨论给母牛配种似的,我心中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想好对象了吗?那个牙科学生怎么样?”

“老天,他不成,”她说,“他没有下巴。”

“那么要出庭给电动牙刷谋杀案作证的那个人呢?”

她皱起眉头。“那人好像不怎么聪明。我自然希望找个画家,不过这在遗传上太冒险,如今这些搞艺术的个个都服迷幻药,染色体一定都分裂了。我想到可以把去年那个弗雷迪找来,他是决计不会有意见的,不过他太胖了一点,到了下午又是一脸的胡子茬。我可不想要个肥孩子。”

“有胡子茬的也不行,”我凑着她的话说。

恩斯丽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呢,”她说,“不过,要是人们能多关心一下儿女会从双亲身上继承到哪些品质,那么他们就会慎重得多了。大家知道人类的素质可说每况愈下,其原因就是人们不负责任,将一些不好的基因一代代往下传。从医学的观点分析,过去进行的自然选择如今不起作用了。”

我越听越糊涂。我明知恩斯丽不对,但她的话听起来振振有词的。我想还是去睡觉算了,免得被她牵住鼻子、弄得我是非也分不清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坐到床上。背倚着墙思考起来。起初我想能不能有办法挡住她,接着想想也就算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又跟我有何相干?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很快就会觉悟到这个想法太荒唐。我要做的只是根据需要作些调整就是,大不了到非搬家不可的时候,再找个同住的搭档就行。可是,就这样对恩斯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合适吗?我可不想对朋友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

我钻进被窝,心里很不踏实。

正文 6

6闹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在梦中我一低头,只见自己的两只脚就要像果冻似地融掉了,我连忙套上一双胶皮靴,结果发现手指尖儿变得透明。我正想到镜子跟前去瞧一瞧自己的脸会不会有问题,这时我醒了。平时我是不大记得自己做的梦的。

恩斯丽还在睡,这样我就独自煮好了蛋,喝了番茄汁和咖啡。然后穿上一套适合去从事调查工作的服装,即上班穿的裙子,上身是件长袖衬衫,脚上穿双低跟皮鞋。我想还是早点开始好,不过也不能太早,因为男人在休息比总想多睡一会儿,去早了人还没起床。我拿出市区的地图研究了一番,我知道对有些地段将要进行正式调查,先把那些区域排除在外。接着我吃了几片烤面包,又喝了一杯咖啡,同时把准备要去的几条路线想好了。

我只需要找上七八个每周喝点啤酒的男子(至少达到某一平均值),只要他们肯回答那些问题就行。因为这个周末时间长,要找到这些人就要比平常困难些。根据我的经验,对这类回答调查问卷的事,男人通常不像妇女那么愿意配合。我住所附近的街道是不能包括在内的,因为楼下房东太太很可能听到风声,说是我在向邻居打听他们究竟喝多少啤酒。此外,我还觉得这一带的人喝的恐怕是威士忌而不是啤酒,还有些寡妇根本就不喝酒。再往西去是些寄宿舍,那地区也应予以排除,我曾经去那里进行过一次土豆片口味调查,结果发现那些房东太太态度十分恶劣。她们大概认为我是政府派来的,装作搞调研,实际上是来刺探她们是否如实申报房客的实际人数,以便提高她们的税额。我也考虑过大学附近的学生联谊会的房子,但这一调查对被访问人的年龄有限制,因此只能作罢了。

我乘公共汽车到地铁站,下车后先在报销单上把车费记上作“交通费”,然后穿过马路,先下坡走到地铁站对面公园里。公园里是一片平地,没有树木,一角有个垒球场,但并没有人在打球。其余都是草地,草都发黄了,踩上去窸窸窸窸乱响。

今天又跟昨天一样没风,很是闷热。天上没云,但并不晴朗,空气中湿度很大,到处像是弥漫着看不见的水蒸气,因此远处物体的颜色和轮廓都模模糊糊的。

公园的尽头是条隆起的柏油小道,我走了上去。它通往一条全是住宅的街道,街道两边紧紧挤在一起的房子不高大,显得有些破旧,都是些鞋盒子样的二层楼建筑,窗户和屋檐下面镶着木框。有些房子的木边框新近油漆过,这反而把历经日晒雨淋的木板贴面的正墙衬托得更破旧。这样的地区,过去几十年里一直走下坡路,只是在近三五年中才又有了起色。有些人从郊区搬来,把这些房子买下之后重新油漆,把它们漆成一片很不自然的白色,又铺上石板小道,在水泥花盆里种上常绿植物,大门边上装起古色古香的驿车灯。这些油漆一新的房子在其他那些房子旁边显得有几分轻浮,它们似乎故意以一种不负责任的轻松心情扭过头去,回避现代的种种问题,对破烂的环境和拘谨的气候不理不睬。我决定不到这些重新装修过的屋子里去,住在那里面的人不会是我要找的那种类型,他们是喝马提尼酒的。

要是你明知你非得走到一排大门紧闭的房子前面,去敲门求人的话,你总会觉得那些大门有几分可畏。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挺起身子,脸上尽可能摆出一副公务在身却又和蔼的笑容,练习了好一会儿,又走过了一个街区,这才鼓起勇气准备开始。在这个街区的尽头有一幢看来还比较新的公寓房,我决心选它作目标,这样的房子里面不会很热,有可能找到各种各样愿意接受采访的人。

我按了门铃。有个人影在临街窗户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后面看了我一眼,接着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五官轮廓分明的女人,她穿着一条带胸兜的印花裙,脸上一点也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搽。脚上是一双系带的黑色皮鞋,鞋跟很厚,不由使我想到“畸形”这个词儿,同时也使我联想起百货商店地下室里的廉价商品部。

“早上好,我是西摩调研所的,”我强作笑容说。“我们在进行一点调研工作,不知能不能劳驾您先生回答几个问题?”

“你是来搞推销的吗?”她看了看我手上的铅笔和表格,问道。

“哦,不!同推销毫无关系。我们公司是搞市场调研的,只是问一些问题。这有助于改进商品的质量,”我怯怯地加上一句,心想这里看来是不行的了。

“是什么东西?”她问,因为疑心嘴角抿紧了。

“嗯,其实就是啤酒,”我说,口气尽量显得甜丝丝的,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像蜜糖那么可爱。

她的脸色变了,我想她就要一口回绝,将我拒之门外了。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让到一边说道:“进来吧。”冰冷的口气使我想起了冷麦片粥。

我走进一尘不染的铺了地砖的门道,闻到了家具蜡和漂白粉的气味,那个女人走进里面一扇门里,随手把门带上了。传来一阵低语声,随后门又打开了,一个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女人。尽管天气这么热,那个男子还是穿着一件黑上装。

“哎,小姐,”他对我说,“我不打算责怪你,因为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只是天真无知,被人利用来干这可恶的差事。不过请你把这几份东西带给你的雇主,说不定那些人的心还没有环到顽固不化的地步呢。宣传饮酒,鼓动人喝得酩酊大醉是罪过的,是对上帝犯罪。”

我接过他递来的几张布道条文,不过觉得自己作为西摩调研所的雇员,有必要为公司说句话:“是这样,我们公司并不是卖啤酒的。”

“这没有什么两样,”他严厉地说,“完全是一码事。‘主说,凡是不站在我一边的人就是在反对我。’不要再替那些给人类带来苦难和堕落的贩子的墓穴涂脂抹粉了。”他正要转身,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小姐,这些东西你也可以看看。自然你从来不会让酒来沾污你的嘴唇,不过没有哪个人是纯洁无瑕,在诱惑面前万无一失的。也许善的种子不会落在路边,更不会掉在石子地面上。”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那男人嘴向两边咧了咧笑了。他妻子一直在旁边颇有几分得意地望着这场小小的布道,这时迈上前来替我打开了大门。

我走了出去,出于条件反射,我差一点儿要想跟他俩握手道别,就像走出教堂的大门一样。

这个开头很糟糕。我朝下面一家走去,一边望着手上的布道条文。有一份告诫人们“戒酒”,另一份有个动人的标题:“饮酒与魔鬼”。我想那人一定是个牧师,不过肯定不是圣公会的,也不大像是联合基督教会的,大概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教派的吧。

隔壁没人在家,接下来那家开门的是个嘴边满是巧克力污痕的小孩,他告诉我爸爸还没起床。一到下面那家门口,我立刻就知道终于找对了地方。大门敞开着,在我按门铃后不久走出来一个男子,他中等身材,身体壮实,几乎可以算得上胖。

他打开了网格门,我发现他脚上只有袜子,没有穿鞋,身上是一件汗衫和百慕大短裤。他脸上红彤彤的。

我说明了来意,给他看了那张上面画有每周啤酒平均消费量的图表,消费量分成11类,从0到10,用数字标明。公司这样设计,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意用一大堆话来说明自己消费多少啤酒。这个人挑了第9类,这是第二格。几乎没有人会选第10类,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是喝得最多的。

等把这点手续完成之后,那人说:“到厅里来坐一会儿吧。天这样热,你在外面跑,一定是够累的。我妻子刚刚出去买东西了。”他随便加上一句。

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把电视声音拧小了。我看见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有半瓶啤酒,那也是麋鹿啤酒的竞争对手之一。他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一面用手帕擦额头,一面回答开头的几个问题,那副神气就像专家对他那一行中的问题下结论一般。在听了电话广告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搔了搔那毛茸茸的胸脯,然后便热情洋溢地大加赞赏,干广告这一行的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反应吗?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我记下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公司规定要这样做,以避免对同一人重复进行调查。随后我站起身来谢了谢他,却不料他猛然起身朝我凑过来,醉醺醺的带着一丝淫笑:“嘿,像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妞,干吗到处乱跑向男人打听他们喝了多少啤酒啊?”他边说边喷唾沫星子,“你该待在家里让哪个大个子男人好好服侍呀。”

我把两张劝戒酒的布道文塞到他朝我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心里,转身逃了出来。

接下来我又草草地调查了四个人,没碰到什么问题。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问卷需要加上“无电话……调查结束”这一栏以及“不收听广播”这项,而喜欢广告中那种欢乐气氛的人对“叮咚”两个字不赞成,认为太“轻挑”,或者正如有个人说的,“太低级趣味”。第五位调查对象是个瘦高个儿,头微微有些秃,他什么话都怕说,要他开口简直就像要用钳子去给他拔牙那样难。我每问他一个问题,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只见他喉结一上一下的,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听了那段广告之后,他有好几分钟一言不发,我问他:“您觉得这广告怎样?是‘很喜欢’,或者‘还可以’,或者‘不大喜欢’?”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是的”两个字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只要再调查两个人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决定跳过几幢房子到那个方方的公寓楼去。进门还是采用老办法,即把所有的门铃同时按一遍,看哪个人会上当把门打开。

屋子里很凉快,我沿着一道不长的楼梯走上楼,楼梯上的地毯刚开始变薄。我敲了敲第一个房门,门上是6号,我觉得有点儿怪,因为按照它的位置应该是1号。

敲门后没人应声,我又用力敲了一下。等了一会,正准备试下一家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男孩子,估计大概十五岁上下。

他用一个手指揉着眼睛,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穿衬衫,瘦骨伶什的,肋骨突了出来,就像中世纪木刻中那些皮包骨的人像。他胸前的皮肤几乎没有颜色,并不是白的。而有点接近旧床单那种暗黄色。他光着脚,身上只穿一条卡其短裤。

一头直直的黑头发乱糟糟的,从额头上披下来遮到了眼睛上,他的目光显得固执而悲凉,像是故意摆出这副神情似的。

我们彼此望着对方,他显然并不想开口,而我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带的那些问卷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而且我还隐约觉得它们反而有点碍事。最后,我终于开口道:“你好,你父亲在家吗?”边说边觉得很不自然。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他早死了,一他说。

“啊,”我站在门前,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这里同外面闷热的天气反差太大,我有点头晕了。时间像是转换成慢镜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我也没法离开或者走动,他还是站在门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钟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也许不像外表上那么年轻。他眼睛周围有些黑晕,眼角边也出现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你真只有十五岁吗广我问,似乎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二十六了,”他苦着脸说。

我真的吓了一跳,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加速器的开关,我飞快地把自我介绍背了出来,告诉他我来自西摩调研所不是来推销货物只是为改进产品质量而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即平均每周喝多少啤酒,我边说边寻思他这样的人总不至于滴酒不沾,而只是被链子锁在地牢里,靠看守扔给他的几块面包皮再加上几杯水为--为生吧。他虽然愁容满面,却显得很感兴趣,就像有的人竟然会对死狗感兴趣一样。因此我把那张每周平均消费量的卡片拿给他看,请他选择自己的等级。

他看了有一分钟,又把它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反面没有字),闭上眼睛,然后说,“第6类。”

那就是说每周喝七到十瓶啤酒,这一水平足以使他来填写问卷了,我把这点告诉了他。“那就进来吧,”他说。我迈过门槛,心里感到有点不安,木头房门在我身后砰的关了起来。

里面是一间四方形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是通往卧室的过道。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百叶窗帘上的塑料页片关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我勉强可以看出墙面是白的,没有挂画。地上铺着十分讲究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图案是褐红色、绿色和紫色的涡旋和花朵,我觉得这要比我们那位房东太太家客厅里铺的更好看,那还是她祖父的遗物呢。一面靠墙是整排的书架,就是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那种。除此之外,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三张其大无比的单人沙发,它们填充得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了些年头了,其中一张是红色长毛绒的,一张是旧的蓝绿色织锦缎的,还有一张是紫色的,已经泛白了,每张沙发旁边都有一盏落地灯。房间里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纸片啦,笔记本啦,书本啦什么的,有些书封面朝上打开着,有些书中间插了铅笔和纸条当作书签用。

“你独个儿住吗?”我问。

他还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我。“这要看你所谓的‘独个儿’是什么意思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明白了,”我礼貌地回答。我走进房间,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地上的那些东西,尽量保持兴致勃勃的神情。我朝那张紫色的沙发走过去,因为只有那上面空着,没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那张沙发你不能坐,”他在我背后说,口气当中有点儿不高兴,“那是特雷弗的座位。他不喜欢别人坐。”

“哦,那么红色的可以坐吗?”

“嗯,那是费什的,他不会在意你坐他的沙发,至少我想他是不会在意的。不过上面放着他的论文,你会弄乱掉的。”那上面本来就乱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坐一会儿怎么就会更糟糕,不过我没有做声。我怀疑费什和特雷弗是不是这个孩子想象出来的人物,另外他告诉我的年龄也可能只是撒谎。在房里的光线下看,他的面孔像是个十岁的男孩。他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垂着肩膀,两手交叉在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么你的沙发是绿色的那张了?”

“不错,”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两个礼拜没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东西都整理归类好了。”

我很想走过去瞧一眼他整理归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又想到自己的任务。

“那么坐在哪里呢?”

“坐在地板上,”他说,一要不就到厨房里,或者我的卧室里去。”

“哦,不要到卧室里去,”我连忙说。我又跨过那些纸张回到原地,朝角落那里的厨房探头望了望。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厨房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放着垃圾袋,其余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锅子水壶什么的,有些是干净的,有些还没有洗。

“厨房里看来也没空的地方了,”他说。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书籍纸张清理出一块地方来,就像人们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别去动这些东西,”他说。“有的不是我的。你会把它们弄乱掉的。

我们还是到卧室里去吧。”他没精打采地穿过客厅,走进一扇打开着的房门里,我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白墙壁,光线也同厅里一样暗,百叶窗帘也合上了。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熨衣板,上面还有个熨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副象棋,几个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机,还有个纸板箱,看来是放脏衣服用的,我进门时他把它踢到柜子里去了,再就是一张窄窄的床。他拉过一条灰色的军用毛毯,遮住那皱巴巴的床单,自己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倚在墙角落里。他打开了床上方那盏看书用的灯,从后面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烟后又放回裤袋里。

他点起了烟,窝着双手抽了起来,那模样活像是一个饿着肚子的菩萨在给自己烧香上供。

“开始吧,”他说。

我坐在床边上(屋子里没有椅子),拿出问卷边问边填。我每问一个问题,他总是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闭起双眼,然后才作出回答。在这之后,他又睁开眼睛看着我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你几乎觉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问到电话广告时,他走到厨房里电话前去拨打那个号码,我觉得他在那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只见他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嘴巴咧了开来,几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实只应该听一次,”我告诉他,有点儿不高兴。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听筒。“等你走后我能不能再多听几遍?”他问道,那怯生生的讨好口气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块饼干似的。

“可以,”我说,“不过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吗?”我不想让他占住线路,影响对别人的调查。

我们又回到他的卧室里,照原样坐了下来。“我现在把那个广告逐句给你重复一遍,每念一句请您告诉我您会想起什么东西来,”我说。这是问卷中自由联想的那个部分,用来测试某些关键词语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首先是‘具有真正男子汉风味’这句话,你会想到什么?”

他头朝后一仰,又闭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边说边想,“帆布运动鞋,地下更衣室和下体弹力护身。”

采访员应当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于是我便照此办理了。我想何不把这次调研塞到那正式调查的档案里,让某个用水笔给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许威默尔太太啦,或者是根特里奇太太啦--看了觉得不那么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后准会大声念给别人听,听的人肯定会说答案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话题足够让大家在喝咖啡时谈论三四次。

“‘清清凉凉饮上一大口’这句怎样?”

“想不起什么来。幄,等一下。那是一只鸟,白白的,从高处直往下掉,在冬天,给枪弹打中了心脏,羽毛飞飞扬扬地四处乱飘……这倒像心理医生给你做的那种文字游戏,”他说,眼睛睁了开来,“我一向都挺喜欢做这种游戏,它要比带图画的那种好。”

我说:“我想它们道理是一样的。‘口味健康称心’这一句怎样?”

他考虑了几分钟。“那使人觉得烧心,”他说,“嗅,不,这样说不对。”他额头皱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沮丧的样子。“我知道这种格式,在(十日谈”中有一个,格林②的童话中也有两三个。

说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给杀了,或者是情人杀了丈夫,把心挖了出来炖汤或者做成馅饼后,放在银盘子里端上桌,另一个人就吃了下去。不过那同健康也扯不大上,对吗?莎士比亚,”他的声音不那么激动了,“莎士比亚也写过类似的东西。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③当中就有这样一个场面,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人们还有争论,或者……”

“谢谢你,”我忙着记录。这时我已得出结论,这个人患有某种类型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镇静,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我其实例并不害怕--他看来并不像是暴力型的--但这些问题肯定会使他紧张。他在精神上也许到了某种危险的边缘,一两个词儿很可能使他失控。这种类型的人就像我想象的那样,记得恩斯丽告诉我一些病例,一点小事例如用词不慎就可能刺激他们。

“那么,‘叮咚,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这一句呢?”

他又考虑了好久。“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说,“根本就不通。头两个词让我想起一个人长着个玻璃脑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响,就像玻璃碗琴那样。但醉醺醺几个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依我看这句话对你没多大用处。”

“说得好,”我说,一边寻思要是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来处理这段东西,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有最后一个,就是‘荒野的风味’这句话。”

“哦,”他说,口气开始热情起来,“这一句很简单,我听到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关于狗儿啦马儿啦的彩色电影。‘荒野的风味’显然是条狗,是狼跟爱斯基摩雪橇犬的杂交种,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从火中,一次是从水里,还有一次是从坏人手里,如今很可能是白种猎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后被一个心狠手辣的猎手用点二二口径的枪给打死了,主人痛哭失声,将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里。森林和湖泊的全景镜头。日落。画面淡出。”

“很好,”我说,一边飞快地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一时间,只听见铅笔在纸上沙沙直响,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哦,还有件讨厌的事我不得不问,就是要请您打个分,这五句话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还是‘一般’呢,或者干脆是‘很糟’?”

“这我可没法说,”他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我只喝威士忌。这几句话对威士忌一句都不适合。”

我大为吃惊,便对他说:“可你刚才在卡片上选了第6类,就是说每周喝七至十瓶啤酒。”

“是你要我选个数字的呀,”他不紧不慢地说,飞是我的幸运数字。我连房门上的号码也叫他们给改了,你瞧,其实这里应该是1号。此外,我还觉得无聊,正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就是说我对你的采访完全不算数了,”我板起面孔说,一时间我忘记了其实这本来只是预测。

“哎,你不挺喜欢的吗?”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你完全明白你手上其他那些答卷都乏味得很。你得承认我今天着实让你快乐了一番。”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我胸中升起。我一直以为他精神上有毛病,对他满怀同情,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骗我的。我可以立刻站起来转身走开,以此来表明我的愤懑,或者干脆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我朝他皱起了眉头,一边盘算到底采取哪一种做法,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人说话。

他往前探着身子,紧张地听了听:然后又往后倚在墙上。“只不过是费什和特雷弗,跟我同住的,”他说,“另外两个讨嫌的人。特雷弗最让人心烦,他看到我没穿衬衫,屋里又来了个漂亮姑娘,一定是大惊小怪的。”

厨房里响起装杂货的牛皮纸袋的声音,有个低沉的嗓音在说:“天哪,外面真是热得要命。”

“我想我该走了,”我说。要是另外两个人也同这位一样,我想我是没法对付的。我把答卷收拢,刚刚站起身,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喂,邓肯,要不要来杯啤酒?”同时,一个毛茸茸的满是胡须的脑袋从门道里探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么说你还是喝啤酒的了?”

“对,确实如此。对不起,我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多谈一会儿。其他那些话都无聊透顶,反正我要说的都已经对你说了。费什,”他对那胡子说,“这是位金发女郎。”我勉强笑了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是金黄色。

在那个脑袋上面又出现了另一个脑袋,那人白净脸皮,淡淡的头发,脑门已经微秃。眼睛是碧蓝的,鼻子长得笔直。他一见到我,下巴就耷拉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我对床上那位说,口气虽然冷淡,但仍彬彬有礼,“感谢您的大力支持。”

在我向门口走去时,他的脸上真的露出了笑容,那两个人忙不迭地往后退去,好让出路来,只听见床上那个人嚷道:“嘿,干吗干这种晦气工作呀?我本以为只有身体发胖,穿着邋遢的家庭妇女才干这种事儿呢。”

“哦,”我回答说,尽可能不失体面,也不想向他解释我在公司里的实际职务--嗯,我的职位比这高得多,“人总得吃饭啊,再说,如今拿个学士学位又能找到什么好活儿呢?”

走出大门后我望了望那份答卷。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面,我对他的提问所作的记录几乎无法辨认,只见纸上一团灰蒙蒙的笔迹而已。

正文 7

7严格地说,我的调研还有一份半没有完成,不过我手头上的材料已经足够写出必需的报告,并对问卷作出修改来了。除此以外,我还想在同彼得见面之前洗个澡换身衣服,我本来没料到采访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我回到住所,把问卷朝床上一扔。然后到处寻找恩斯丽,她不在家。我拿了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穿上浴衣走下楼去。我们这套房间没有浴室,这也是租金便宜的原因之一。也许浴室是房子造好以后才加上去的,造房子的人或者认为佣人根本不需要浴室。反正我们洗澡得去二楼,有时候这就很不方便。恩斯雨洗过澡后澡盆上总留着一圈肥皂污渍,楼下房东太太认为这简直是玷污了她这个圣洁的殿堂。

她总是把除臭剂、清洗液、刷子和海绵放在醒目的地方,但这对恩斯丽丝毫不起作用,倒是我觉得有些不安。有时候,等恩斯丽洗澡后,我就下楼去把澡盆擦洗干净。

我本想在澡盆里泡一会儿,可是我刚刚把下午满身的灰尘和公共汽车上的油烟冲洗干净,就听到房东太太在门外窸窸窸窸地清喉咙。这是说她想要进来,她是从来不敲门开口问一声的。我只好赶紧起来,上楼后穿好衣服,喝了一杯咖啡便出门到彼得那里去。下楼梯时,只觉得沿墙挂着的老式银版拍摄的旧照片上那些祖先正盯着我看,他们穿着便领子服装,瞪着黯淡无光的眼睛,嘴巴冷冷地紧闭着。

我们常常到外面去吃饭,要是不出去呢,我就步行去彼得那里,顺便在那些老居住区常见的破旧小店里买些东西到他那里去煮。自然他本可以开他的大众车来接我,不过老让他接送他不大乐意,此外我也不想让房东太太看见,免得她瞎猜。我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要出去吃饭,彼得根本没提这事,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到小店里买了点东西。他昨晚喝了酒,胃口也许不会很好,晚饭还是简单些好。

彼得住的那地方不算很近,但是乘公交车去又反而不方便。它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地段的南面,在大学以东,那个地方已经破烂不堪,几乎像是贫民窟,几年之内就要全部拆除,重建高楼。其实那里已经建好几幢楼了,不过彼得住的那幢还未完工。那幢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是临时住在里边的,租金只有大楼建成之后的三分之一。他通过熟人租到了这个房子,这个人是他在代理一桩合同纠纷案官司时认识的。彼得目前还是见习律师,收入不是很高--例如,要是按照价目表付租金的话,他就住不起这套房子--不过他那个事务所不大,他在里面的升迁非常快。

整个夏天我去他那儿时,总得先穿过一堆堆大块混凝土构件才能走到前厅门口,房子里面地上又都是些防水布盖着的物件,上面落满了灰尘。上楼时有时还得跨过石灰槽、梯子和一捆捆的水管;电梯还没有开通。有几回我还被工人拦住不让上去,他们不认识彼得,坚持说上面没有人住。为此,我还得同他们为伍兰德先生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争论不休,有一次,我干脆带他们上七楼,让他们亲眼瞧一瞧彼得本人。我知道星期六下午五点钟是不会有人干活的,说不定这个周末他们会连体三天。

通常情况下,他们干活似乎不紧不慢的,这一点很合彼得的心意。还有过一次罢工或者停工待料的事儿,工地上停了下来。彼得就巴不得它停工,房子建得越慢,他享受低租金的时间也就越长。

大楼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最后的修缮了。所有的窗户已经装上,工人用白色肥皂在玻璃上涂画了几笔,提醒人们留神不要跨过去撞上玻璃。玻璃大门在几个星期之前已经装上,彼得给我准备了一套钥匙,这倒是少不了的,因为给来客开门的闭路通话系统还没有接通。大楼内部还未装修,铺地面砖,油漆墙壁,装镜子和灯具等这些将会使房子显得光洁豪华、面貌焕然一新的工作还在进行之中。

仍然可以见到粗糙的灰色水泥地面和未抹涂料的墙体,很多插座上外露的电线像松动的神经挂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不去碰那脏脏的扶手,心中寻思一提到周末,我就会联想起新楼里面锯板和泥灰的气味。在我走过的楼层中,只见那些门道--将来的一套套房间的门道都洞开,大门还未装上。我得爬好几道楼梯,等到达彼得那层时,已经气喘嘘嘘。要是有电梯就好了。

彼得的套房自然已经基本完工了,如果地面未铺好,没有通电,租金再低他也是决计不肯住的。他那位熟人把他的房间用作其他套房的样板,偶尔有人表示有意在完工后承租,他就打个电话给彼得,让那人在彼得回来之前来参观。这对彼得倒没有很大的不方便,因为他不常在家,别人来参观也无所谓。

我打开房门进去,先把买的东西放进小厨房的冰箱里。从没啦设啦的水声听得出来彼得正在洗淋浴,他常常这样。我走到厅里朝窗外望去。这个套房离市区不算太远,没法看到湖面或者城市的全景。这里看下去,只见窄窄的后院镶嵌在肮脏的小街之中,而且这里位置还是高,看不清下面的人究竟在干什么。彼得厅里还没有多少东西,除了一张现代款式的丹麦长沙发和一张与之配套的单人沙发以及一套音响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说他不着急,要买就得买好的,他才不愿意买些不称心的蹩脚货来占地方呢。他这想法固然不错,不过最好还是再添置些东西,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两件家具,房间显得空落落的。

我在等人时总会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于是便到处走走,我踱进卧室,站在窗前朝外看,不过这里看出去的景色也是大同小异。彼得告诉我,他的卧室已基本上布置就绪,不过在有些人眼里这里的家具也许还是少了些。他在地上铺了一张大大的羊皮,床也很宽,线条简单,但却坚固结实,虽然是二手货,质量却很好,他的床上总是料理得整整齐齐的。此外还有一张深色木料的方书桌,线条也很简单,桌旁有一张办公室里常见的皮转椅,也是二手货,他说坐在上面做事十分舒服。书桌上有张台灯,吸墨台和五颜六色的各种钢笔铅笔,还有个相框,里面嵌着彼得的毕业照。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有个小书架,下面放的是他的法律书籍,上面放着他宝贝的平装本侦探小说,中间一排便是其他的书籍和杂志。书架一边有个配挂板,上面挂着彼得收集的武器,包括两杆步枪,一把手枪和几把叫人不寒而栗的刀。他把那些刀的名字告诉过我,但我一点都记不住。我从没看到彼得用过这些东西,话说回来,在城市里他又有多少机会来用它们呢?显然他以前常跟老朋友一起去打猎。彼得的几台照相机也挂在那儿,相机镜头都套着皮套。在衣橱门上有一面大穿衣镜,彼得所有的衣服就放在橱里。

彼得一定听到了我走动的声音,他在浴室里问道:“是玛丽安吗?”

“嘿,”我大声回答,“是我。”

“哎,你自己调点东西喝。也替我调一杯杜松子酒,好吗?我马上就好。”

彼得放东西的地方我都知道,他在碗柜的一格里放满了酒,冰格里总有冰块。

我走到厨房里认真地调好了酒,没忘记在酒里放上一片彼得喜欢的柠檬。我用了比平时长的时间来调酒,因为我得量好分量。

淋浴龙头关掉了,接着又传来了脚步声,我掉过头,发现彼得站在浴室门口,身上披了一条精致的藏青色浴巾,浑身水淋淋的。

“嘿,你的酒在厨房的台子上,”我说。

他没有做声,走上前来,拿过我手上的杯子,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随手把杯子放到我身后的桌子上。接着他双手搂住了我。

“你把我弄湿了,”我柔声说。我用手搂住了他的腰,我刚握过冰冷的酒杯,手冰凉冰凉的,但他不在乎。他才冲过淋浴,身上暖和而又富有弹性。

他吻着我的耳朵说:“来,到浴室里来吧。”

我抬头望了望彼得的塑料浴帘,银色底子,上面是粉红色的曲颈天鹅,三只一群在淡淡的睡莲叶片中间游动。这完全不合彼得的口味,他是匆忙买下来的,因为他一冲淋浴,水就满地流淌,他没有时间慢慢挑选,这个帘子还算是最素净的。我不明白他干吗非要到浴盆里去。我不大喜欢这个主意,我宁可上床去,浴盆大小,又硬又硌人,很不舒服,不过我没有表示反对。我觉得因为特里格结婚的事儿,得对他体贴些。不过我还是把沐浴足垫放到了浴盆里,这样可以感觉柔软一些。

我原以为彼得会垂头丧气的,但是尽管他今天跟平时不很一样,他并不垂头丧气。我弄不大懂为什么要到浴盆里去。我回想起前两次他朋友不幸结婚时的事来。

在第一次之后,是在他卧室里的羊皮上;第二次之后呢,他开车开了四个小时,在田野里一块粗毛毯上,那回我不住地想到农民和母牛,心里很不自在。我想这一回也是同样的性质,尽管表现方式有所不同。也许这只是为了强调自己充满青春的活力,可以随心所欲吧;朋友的婚姻不免使他联想婚后那种一成不变的乏味的生活,洗涤槽里的袜子啦,锅子里煎咸肉剩下来的油啦,想起来就讨厌,他以此表示一种反叛的心理。彼得这几次的表现使我隐隐感到他所以喜欢这样干,是因为他从什么书上读到过,但我永远没法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书。我猜想,田野是出自某本介绍男子野外活动的杂志中的狩猎故事,我记得他那天穿的是花格呢上装。羊皮呢,我想是同某些男人看的画册有关,充满那种画册的无非是豪华的顶层公寓中男欢女爱的情景。可是浴盆又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来自他读的某个有关谋杀的小说吧,他把那类书称为瞩消遣文学”;不过这不是说有人死在浴盆里吗?还得是个女人。那一来封面设计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可以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浴盆里,头发披散在水面上,在敏感部位加上点儿水,一块肥皂,一个橡皮鸭子或者一摊血迹来遮掩一下,以便应付审查。她躺在又白又凉的浴盆中,已经断气,肉体冰冷,只有两只眼睛朝你瞪得大大的,这个浴盆成了她的棺材。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这么一幅画面来:设想我们俩都睡着了,不知怎的水龙头打开了,水暖暖的,我们全无知觉,水慢慢往上涨,越来越高,最后我们溺死在其中。等到他那个熟人又带人来看房子时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只见满地是水,一男一女两具裸尸紧紧拥抱在一起。“是自杀,”大家准会说,“殉情。”在夏天的深夜,在这座既供单身房客,又有豪华双卧室的布兰特维公寓楼里,人们可以看到我们俩的鬼魂身披浴巾,在厅堂里游荡……我望着天鹅,望得累了,便转眼去看那银色的弧形淋浴喷头。彼得的头发有一种干净的肥皂气味,这不仅仅是在他刚刚淋浴过后,平时他身上也总带有肥皂味。

闻到这种气味,我就会联想起牙医的椅子和药品,但在他身上我却觉得很好闻。他从来不用那种甜腻腻的剃胡霜或者其他代替香水的男性化妆品。

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见那上面一排排的汗毛。他的胳膊就像浴室一样,干净,洁白而清新,很少有男人的皮肤像他的那么光滑。他的头伏在我肩膀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可以在心目中想象他的样子。他正如克拉拉所说的,长得“很好看”,也许这就是我当初迷上他的原因。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别英俊,或者有什么异常之处,而是他五官虽似平常,但却极其端正,就像香烟广告上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年轻的面孔。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这么光滑,有个疣子或者黑痣什么的能触摸得到,那反而会让人放心。

我们是在我毕业那天一个露天茶会上认识的,他也同我的朋友相熟,我们一起在树荫底下吃冰淇淋。他的态度很有些一本正经,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谈起准备找个职业,口气满有把握,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他后来告诉我,他喜欢我的就因为我具有独立的见解和判断力,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女子决不会企图对他的生活横加干涉。他最近就遇上他所谓的“另一种类型”的姑娘,搞得很不愉快。我们俩就按照这种想法行事,我觉得挺配我胃口。我们彼此采取一种相互信任的态度,这样我们就相处得很好。自然我得顺着他的脾气,但所有男人无不如此,好在他为人还直率,要猜出他的心事并不很难。整个夏天我同他来往,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们只有在周末才见面,感情就一直很热烈。

不过我第一次去他寓所那回,我几乎下决心要跟他一刀两断。那天他不停地让我听音乐喝白兰地,以为这才显得他有手腕,会应酬,我呢也听他摆布,上了他的床。我们把白兰地杯子放在书桌上,彼得为了显本事,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只杯子,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真该死,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也许有点不够策略。想不到彼得却打开灯,拿来了扫帚和钵箕,像鸽子啄食那样认真仔细地拣起大一点的碎片,把玻璃碎屑打扫干净。这一来情调给完全破坏了。我们很快就气鼓鼓地道别,在那之后我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自然现在情况要好多了。

彼得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把我的胳膊在浴盆边上压得怪疼的。我眉头皱了皱,轻轻地把手臂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

“你那边情况怎样?”他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嘴贴在我肩膀上,他老是问我这句话。

“挺不错的,”我低声回答。他怎么看不出来呢?有时我真该说“糟透了”,不为别的,就看他有何反应,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不会相信的。我伸出手去抚摸他湿湿的头发,搔搔他的后脖,适度来几下,他挺喜欢的。

他也许想用浴缸来表现他的个性吧,我试图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是苦行主义吗?与古代人为惩罚自己而穿马毛衬衣、坐钉板等苦刑属于同样性质,让自己的皮肉受苦。但彼得显然不是这样,他是喜欢舒服的生活的;更何况,他在上面,皮肉吃苦的并不是他。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一种鲁莽的行为,就像不脱衣服跳进游泳池里,或者在聚会时把东西放在头顶上一样,但这也不适用于彼得。使我聊以自慰的是他的那帮老朋友个个都成了家,要不下一回他还可能会把我们塞到衣柜里,或者在厨房的水槽里摆出什么古怪姿势来呢。

要不--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他是想以此来表现我的个性。在我面前出现这种新的可能性:难道他真的把我同卫生间里的那些东西等同视之吗?他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用手指绕弄着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是穿和服准保很好看。”他咬了咬我的肩膀,我认为这一动作说明他无忧无虑,极其轻松。彼得一般是不咬人的。

我也咬了咬他的肩膀作为回报,接着,我看了一眼淋浴总开关,它仍然开着,我便伸出右脚--我的脚挺机灵的--打开了冷水龙头。

正文 8

8八点半钟时,我们出去同伦见面。彼得刚才的心情似乎并不坏,但这会儿却有点怪了,我还从未见到过他这副模样,因此在车上我也不想多说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路面,拐弯时也不减速,嘴里还低声嘀咕着埋怨其他开车的人,他连安全带也没系上。

当我告诉他等会儿一起去同伦见见面时,他起初有些不大高兴,尽管我说“你肯定会喜欢他”,他也不起劲。

“那人是谁呀?”他有些疑心地问。换了个人的话,我会以为是有点醋意呢,彼得不是那种好吃醋的人。

“是个老朋友,”我说,“大学同学,刚从英国回来,现在大概在搞电视制片之类的事儿吧。”我明白伦在那一行里其实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但彼得很注重人的职位。既然我领彼得去看伦是想让他开心,那么我自然希望这个夜晚大家高高兴兴的。

“哦,”彼得说,“搞工艺美术的,也许有点古怪吧。”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冰冻豌豆和熏肉,这种塑料包装的食物你不必拆袋,煮上三分钟就可以食用了,彼得不想出去吃饭。

“哦,不,”我说,急忙为伦辩护,“恰恰相反。”

彼得把盘子推到一边,任性地说:“你就不能自己烧一两个菜吗?”

我很生气,我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一向喜欢烹饪,正因为怕彼得会认为他的生活受到了干扰,我才克制着不在他那儿烧煮。再说呢,他一向喜欢熏肉,那东西营养又极好。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强自忍住了,彼得心里毕竟不痛快。我开口问他:“婚礼怎么样?”

彼得哼了一声,身子一仰靠到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木然地望着另一头的墙壁。接着他又站起身,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打算在厨房里踱几个来回,可是地方太窄,他只好又坐下来。

“天哪,”他说,“特里格真可怜。他的气色糟透了,他怎么就这样轻易上钩了呢?”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在他的话中,特里格听来就像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高贵而自由;又像是最后一条恐龙,被命运和其他一些次等的生物给毁了;还像最后一只渡渡鸟,由于反应太迟钝而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接着他对新娘大肆攻击,说她掠夺成性,居心不良,把可怜的特里格吸到那家务琐事的一片混沌之中(这倒使我把新娘想象成吸尘器的模样),最后他又悲悲切切地谈到自己孤苦伶仃的未来才算住口,他所谓的孤苦伶什是指只剩下了他一个单身汉。

我把最后一口冰冻豌豆咽了下去,同样或者类似的讲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两次了,我明白自己不能对此发表意见。要是我表示赞同,那只会使他更加沮丧,要是我提出不同看法的话,他会疑心我站到了新娘一边。记得第一回时我高高兴兴的,还以一种达观的口气来劝慰他。“哦,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说,“说不定到头来还是桩好事呢。毕竟不能说她欺骗了小娃娃,他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我是二十六岁,”彼得没好气地说。

因此这一次我干脆就不开口,心想今晚让彼得把这番牢骚早点发泄出来未必不是件好事。我站起身来端给他一点冰淇淋,他把这看作是对他表示同情的举动,他搂住我的腰,心事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

“天哪,玛丽安,”他说,“幸亏你理解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多数女人都不理解这一点,你的脑子真清楚。”

我倚到他身上,抚摸他的头发,他吃着冰淇淋。

我们在公园大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下了车,我们的车常常停在那儿。沿街走去时,我挽住了彼得的胳膊,他低头朝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我很高兴他不再像刚才开车时那样气鼓鼓的了--他又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正打算用我的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手,忽然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准会抽回胳膊,再用他的这只手来按我的另一只手,这就像孩子在下课时做游戏了。于是,我只是深情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我们到了公园大饭店,彼得为我打开了玻璃门,他一向都是如此。在这类事情上,彼得是十分注意的,他也为我开车门。有时我不禁想他也许会喀的一声立正致敬呢。

在等电梯时,我在电梯门边的落地镜中看了看我们俩的形象,彼得身穿一套颜色比较素净的夏装,绿色偏褐,剪裁得体,更衬托出他瘦削精干的身材,他身上其他物件也都十分相配。

“不知伦来了没有,”我对他说,眼睛斜过去望着镜子,一边朝镜中的他说话,觉得自己差不多同他一样高。

电梯来了,彼得对戴白手套开电梯的女侍者说“劳驾,顶层”,电梯平稳地升了上去。公园大饭店其实是个旅馆,但在顶层有个酒吧,那是彼得最喜欢的去处之一,他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喝杯酒,正因如此,我才约伦在这里会面。在这么高的地方你会对垂直高度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在城市里是不大容易体会到的。酒吧照明很好,不像许多类似的场所昏昏暗暗的,活像是在下水道里面。这里又很干净,几乎从来没有烂醉如泥的人,也没有乐队或者歌手,因此你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听得见。这儿的座位也很舒服,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使人想起十八世纪,酒吧里的侍者都认识彼得。恩斯丽有回告诉我说一天她来这里时,有人威胁说要跨过围廊的外墙跳楼自杀,不过那很可能也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我们走了进去,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伦,他坐在一张黑色的桌子旁。我们走上前去,我把彼得介绍给他,他们握了握手,彼得的态度有点生硬,而伦却十分热情。侍者立刻就过来了,彼得又点了两份杜松子酒。

“玛丽安,见到你真高兴,”伦说,他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吻了吻我的面颊。

我想他这个习惯一定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因为他以前从来不这样。他胖了一些。

“英国怎么样?”我问。彼得一脸不痛快,我希望他多谈些,好让彼得快活起来。

“还行吧,不过人太多。每回出门,总可以撞上一两个这边过去的人。因此也根本不用到那边去了,那地方挤满了讨厌的旅游者。不过,”他转过头来对彼得说,“我还是挺舍不得离开的,我在那儿有份好工作,其他方面也不坏。不过,等那些女人一追起你来,你可就得小心了。她们总想要同你结婚,你只好打了就跑,先下手为强,趁她们没逮住你时就开溜。”他笑了,露出一口又白又亮的牙齿。

可以看出,彼得脸上由阴转晴了。“玛丽安跟我说你在搞电视,”他说。

“不错,”伦说,一边望着自己方方的指甲,他的两只手大得不成比例,“眼下我没事儿干,不过我想在这儿找个事应该不会困难。有我这种经历的人还是需要的。搞搞新闻报道之类的事。我倒很想在这个国家搞个好好的时事评论节目,我是说真正一流水准的。不过这里官僚习气太重,要做点事不知要费多少手脚。”

彼得来了兴致,他也许认为,有心搞新闻报道的人脾气是不会古怪的。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掉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姑娘。我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事,只听见彼得说:“哦,是恩斯丽,你没跟我说她也要来啊。”我再定睛一看,果然是恩斯丽。

“嘿,玛丽安,”她气喘嘘嘘的,捏着嗓子说,“你没告诉我这是个酒吧呀,真希望他们不要看我的出生证才好。”

伦和彼得都站起身来,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恩斯丽介绍给伦,她在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一脸迷惑不解,他见过恩斯丽,但并不喜欢她,因为那回她跟他大侃了一通解放“本我”的理论,使他疑心她持有他所谓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激进”观点。彼得在政治上是保守派。她那回还把他的某个看法斥之为“老生常谈”,使彼得大为生气,他回敬说她的某一说法“粗野无礼”。我想他这会儿一定看出她别有用心而来,但眼下还无从得知她究竟有何意图,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先不想拆她的台,他需要证据。

侍者又来了,伦问恩斯丽要喝点什么。她犹豫了一番,然后怯生生地说:“嗯,请来一杯姜味汽水,行吗?”

伦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玛丽安,我听说你有了个新伙伴与你同住,可你没告诉我她是这么年轻啊。”

“我对她留心着,”我没好气地说,“准备给家里这边的年轻人呢。”我心中对恩斯丽恼火透了。她使我陷入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她这不是在骗人吗?我可以拆穿她的把戏,告诉伦她其实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已经大学毕业;或者默不作声,那就等于帮她行骗了。我十分清楚她的企图,她把伦看作是可以猎取的目标,这是先来进行侦查的.因为她预感到我是不乐意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的。

侍者端来了姜味汽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向她要出生证明看。不过我转而一想,凡是有经验的侍者都知道,作这种打扮的姑娘尽管显得十分年轻,但如果不到十八岁,是决不敢进酒吧要姜味汽水的。他们怀疑的往往是那些穿得老气的少年人,而恩斯丽打扮得一点不老气。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棉布夏装,白底上打着粉红和淡蓝格子,领圈是花边,我是第一回看见她穿这件衣服。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粉红的蝴蝶结,一只手腕上戴了叮当响的带有小饰物的银手镯。她只淡淡化了一层妆,眼圈仔细上了眼影(不过非得要仔细观察才看得出来),使她圆圆的蓝眼睛大了一倍,至于她那椭圆的长指甲便只能忍痛牺牲了,她把指甲几乎咬到了肉根,边缘凹凸不平,就像是中学生那样。我看得出来,她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伦在同她谈着,问她问题,引她开口。她小口啜饮着汽水,羞答答地回上一句半句话。

有彼得在一旁听着,她显然不敢多说。伦问起她的工作时,她总算说了句真话。

“我在一家电动牙刷公司工作,”脸上一片飞红,像是害臊得不得了。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说,“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吸一口新鲜空气。”其实我是想考虑一下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不顾同学情分,眼看伦受骗上当吧。恩斯丽一定对此有些预感,她在我站起来时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

到了外面,我双臂搁在护墙的顶部(那大概有我脖子那么高)朝市区望去。一道发光的车流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一直到一片黑影之前才拐弯绕过,那儿是公园。

还有另一道车流与之直角相交,一直向左右延伸,到远处才消失在黑暗中。我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多管闲事?我完全明白,要是我插手干预,那么这就意味我同恩斯丽之间那种彼此心照的默契从此被打破,她肯定会在彼得的问题上对我进行报复,她做这种事可是好手。

东部天际远远可以看见闪电,要下雷阵雨了。“很好,”我大声说,“这一来空气可以清爽一些了。”既然我还没有考虑好该采取什么措施,我得注意保持清醒,兔得不留神说出什么话来。我在回廊里踱了两三趟,觉得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路竟然有点不稳了。

侍者一定又来过了,我发现我的位置上又上了一杯杜松子酒。彼得和伦正聊得起劲,几乎没有注意到我回来。恩斯丽默默地坐着,双眼低垂,晃动着姜汁汽水杯里的冰块。我把她这副最新的形象仔细观察了一番,她不由使我想起圣诞节时商店里摆放的那种胖乎乎的大娃娃,那种娃娃眼睛雪亮,白里泛红的胶皮皮肤可以用水洗,还有一头亮闪闪的人造头发。

我又竖起耳朵想听听彼得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他正在跟伦谈件往事,似乎是与打猎有关的。我知道彼得常去打猎,尤其是跟他那帮老朋友一起去,但是他从来没有同我谈多少这方面的事。只是有一回他说他们只打乌鸦、旱獭和其他一些有害的小动物。

“这样我便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正好打中了心脏。其余的都吓跑了。我把那只兔子拣了起来,特里格说,你会开膛吧,只要破开肚子,用力一抖,那些内脏就全掉出来了。’我抽出刀子,那是呱呱叫的德国刀,把肚子破开,拎起后腿啪的用力一摔,这下可不得了,弄得到处都是血和内脏,溅得我满头满脸,弄得一塌糊涂,树枝上也挂了免肠子,老天,周围的树上弄得一片血红……”

他停住口笑了,伦也咧嘴笑了笑。彼得的声音完全变了,我简直听不出这是他在说话。我心中突然闪现了那张“戒酒”的条文,我告诫自己,彼得是喝多了,我不能让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受到损害。

“天哪,真滑稽。好在特里格和我都带着旧照相机,我们把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全都拍了下来。干你这行的一定熟悉照相机,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接着他们谈论起日本产的镜头来。彼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话也越说越快,我的思路简直有点跟不上了,我于是不再去听他说,而是专心想象起森林中的那番景象来。我仿佛坐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幻灯片,只见亮亮的屏幕上绿的,棕色的,红的,真是五颜六色,天空是蓝色的。彼得身穿格子衬衫,肩上挎着猎枪,背对着我站着。他身边围着一群我从没见过的老朋友,阳光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把他们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咧开嘴巴狂笑,个个脸上溅着鲜血。我看不见那只兔子。

我将胳膊支在黑色桌面上,身于朝前探去。我希望彼得掉转头来同我说话,我要听见他正常的声音,但是他不肯。我看着漆黑的桌面上那另外三个人的影子,他们的一举一动映在雪亮的桌面上,就像在一个水池里一样。桌面上只看见他们下巴,除了恩斯丽的眼睛之外,看不见另两人的眼睛,恩斯丽正垂着眼帘望着自己的酒杯。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惊奇地发现在我手边落下了一大滴湿湿的东西。我用手指去抹了抹,把它涂了开来,突然我意识到这是眼泪,不由大吃一惊。那么我一定是在哭!

我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就像吞下了一只蝌蚪似的,这会儿,我心中的委屈终于突破了防线。我支撑不住,要当众闹笑话了,这是万万不行的。

我尽可能不惹人注意,悄悄从座位上溜了出来,我穿过房间,向更衣间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其他桌子。在肯定了里面没有别人之后(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走进一个粉红色的豪华小隔间,锁上房门,在里面哭了几分钟。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过,我觉得这有些荒唐。“别过分激动,”我轻声对自己说,“别出洋相。”手边就有一卷又白又软的卫生纸,无奈地挂在那里等人使用。我撕下一条捋了捋鼻子。

一双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注意地从我那个小隔间的门底下观察着。我敢肯定,那是恩斯丽的。

“玛丽安,”她叫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哎,”我说,口气尽量显得平静如常,“找好目标了吗?”

“那还说不定,”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先得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自然你是不会多嘴的。”

“我想不会吧,”我说,“不过这似乎有点不够朋友。这就像是用胶水粘小鸟,或者打着电筒叉鱼这类事儿。”

“我又不会拿他怎样,”她对我的比喻很不以为然,“对他毫无坏处。”她取下了那个粉红的蝴蝶结,梳了梳头。“你怎么啦?我看见你刚才在掉眼泪。”

“没什么,”我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也许是湿度太大了吧。”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我们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彼得正连珠炮似地在跟伦谈论拍摄自己的照片的不同方法,诸如借助镜子啦,利用自拍装置,在按过快门之后再跑到自己位置上去啦,或者利用长快线打开快门以及气压型快线打开闪光灯啦。伦也插话谈了谈如何对准焦距的事,但在我坐下来几分钟后,他朝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神情很有些特别,似乎对我有些不满。接着他又同彼得谈下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看他,又看看彼得。彼得一边说,一边冲我笑了笑。他尽管温情脉脉,但仍保持一段距离,这下我想我算明白了。他是把我当作舞台上的道具,虽然不说话,但却靠得住,是个平面的轮廓。他并不是故意冷落我,我也许是多心了(刚才我很可笑地跑掉,是不是为了这缘故呢?),其实他是依靠我在表演呢!伦那样瞧我,是因为他觉得我故意让自己采取低姿态。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其中的关系要比我先前说的严重多了。伦一向就不赞成别人结婚成家,对他喜欢的人更是如此。其实他对真相并不了解,他是弄错了。

突然我又感到一阵惊慌,我抓住了桌子边沿。这间方形的房间布置优雅大方,四周是带环的窗帘,铺了色彩淡雅的地毯,还挂着水晶灯座,但是它掩盖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低低的谈话声中也蕴藏着不易觉察的危险。“坚持住,”我自言自语道,“不要动。”我望了望门和窗户,估算着距离。我非得出去不行。

电灯一下熄灭了,然后又亮了起来。“先生们,打烊时间到了。”传来一阵把椅子推回原处的声音。

我们乘电梯下了楼。在我们走出电梯时,伦说,“时间还早,一起再上我那儿喝一杯,好吗?你还可以瞧瞧我的望远倍率镜呢。”彼得回答说,“好极了,我们去吧。”

我们从玻璃门走了出去。我挽住彼得的手臂走在前面。恩斯丽故意落在后面一段路,好让伦陪她一起走。

大街上空气凉快一些了,起了一点风。我放开彼得的胳膊,猛的跑了起来。

正文 9

9我沿着人行道奔跑着。一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在动,不觉十分惊奇,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跑起来的,但是我仍没有停下来。

其余三个人都大吃一惊,一开始简直是不知所措了。然后彼得才吼道:“玛丽安!真见鬼,你这是往哪儿跑呀?”

我听得出他怒气冲冲的声音,这一过失是不可原谅的,因为这是当着别人的面。

我没有回答,只是边跑边掉头往后看。彼得和伦也跟在我后面跑了起来。接着他们停止了追赶,我听见彼得说:“我去把车开到前面去截她,你跟在她后面,别让她跑到主干道上去。”听到这话我很有些失望,我心中一定是希望彼得在后面追我,而现在吃力地在后面奔跑的却是伦。我掉头向前,恰好一个老头慢吞吞地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我险些同他撞个满怀。我又回头望去。方才恩斯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跟哪个走好,这会儿只见她快步朝彼得走的方向赶去,那个红白相间的人影晃动着绕过了街角。

我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但我已领先了一大截,因此脚步放慢一点也就不碍事了。我把一路上经过的每根灯柱都看成是个路标,眼看一个又一个的灯柱被我甩在身后,这似乎给了我一种成就感。由于此时正是酒吧打烊的时刻,路上人还不少,我经过他们身边时朝他们咧咧嘴,有时还挥挥手,看到他们满面惊诧的样子,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快步飞奔使我兴奋极了,这就像小孩玩捉人游戏一般。伦在后面时不时地叫嚷:“喂,玛丽安,快别跑了?”

接着彼得的汽车拐过我前方的街角驶到了大街上,他一定是绕过这个街区转过来的。我想,没关系,他没法拦住我,他得驶到路对面那个车道去才行。

汽车沿着路的另一边朝我驶来,但车流中间有个空档,彼得的车猛的朝前一冲,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一来车子开到了我的身边,放慢了速度。我看到恩斯丽从车后窗里朝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圆圆的脸就像个月亮似的。

猛然间这再也不是追人游戏了。汽车的轮廓就像坦克似的来势汹汹。彼得并没有跑着追赶我,而是像披挂上阵似的驾着汽车追了上来,这一情况也叫我寒心,尽管他这样做是完全符合逻辑的。汽车马上就会停住,车门就要打开……我往哪儿跑呢?

这时候我已经穿过了商场和饭店那个地段,来到了离大街有一段距离的房屋前,我知道这一片古旧的大房子大多数已不用作住宅,而是改为牙医诊所和制衣车间。

有一个锻铁门敞开着,我一下溜了进去,跑到了石子小道上。

那里面一定是某种不对外开放的俱乐部,屋子前门上方有个遮阳篷,窗户里灯火通明。我犹豫了一下,只听见伦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啪嗒啪嗒地响着,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我可不能给逮住,我心中明白这是私人住宅。我转身跳过了小道边上矮矮的树篱,穿过草坪,飞快地跑进暗影里。我似乎看到伦匆匆冲上小道,迎面撞见了从房子里出来的一群怒气冲冲的会员,我把他们想象成是一些身穿晚礼服的中年妇女,一时间感到一阵内疚。伦是我的朋友啊,可是他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为此他得付出代价来。

在房屋旁的暗影中我停住脚考虑起来。伦在后面追我,我身体一侧是房子,另外两面黑黝黝的有东西挡着。那是一道砖墙,同前面的那扇锻铁门相连。看来房子四周都被这道墙围住了,我别无出路,只好爬墙过去。

我拨开长刺的灌木走过去。墙只有我肩膀高,我脱下鞋子,先将它们扔过墙头,然后踩着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砖缝爬了上去。什么东西被扯破了,我只觉得耳朵里血液怦怦直响。

我闭起眼睛,跪在墙头上,只觉得一阵头晕,接着便往后栽倒下去。

我觉得底下有人把我接住了,随后又把我放到地上摇晃我。这是彼得,他一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走到这条小巷里来截我,他猜到我是会翻墙而过的。“真见鬼,你这是怎么啦?”他厉声说。在路灯的亮光下,他脸上既生气又惊慌。“你没事吧?”

我倚在他身上,举起双手去摸他的脖子。终于被彼得截住被他抱住了,我又听到了他正常的声音,知道这确实是他,我感到无比的轻松,我不由自主地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事,”我说,“当然没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把鞋穿上,”彼得说,一面把鞋递给了我。他虽然恼火,但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伦也爬过了墙,砰的一声跳了下来。他累得大口直喘气。“截住她了?好的。

我们快走,不然那些家伙就要叫警察了。”

汽车就在边上。彼得打开前门,让我钻了进去,伦到后排问恩斯丽一起坐。他只说了一句:“真想不到你这么神经质。”恩斯丽一声不出。我们从路边退了出来,绕过街角,伦在引路。我倒很想回家,不过我不想今晚再给彼得惹什么麻烦了。我挺直了腰板坐着,双手交叉放在前面。

我们在伦住的那幢房子旁边停了车,在夜色中,我只觉得那是幢快要倒塌的破旧的红砖建筑,室外有太平梯。没有电梯,装有黑色木扶栏的楼梯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直响。我们像出席什么宴会似的两个一排上了楼。

这个套房就是个小小的单间,一边有个厨房,另一边是浴室。里里乱糟糟的,地板上散放着几个手提箱,书籍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显然伦搬来后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床就在房门左边,兼作长沙发用,我踢掉自己的鞋子,缩到了床上。刚才跑得太猛了,这会歇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肌肉累得发疼。

伦给彼得、我和他自己倒了三大杯白兰地,又在厨房里翻腾找了一气,总算给恩斯丽弄来了一点可乐,随手又打开了唱机。然后他跟彼得摆弄起几个照相机来,他们旋上各种不同的镜头,眼睛凑上去看,讨论曝光时间的问题。我觉得很泄气,我心中很是懊悔,但没有机会表达出来。我想,要是我能跟彼得单独待在一块就好了,他是会原谅我的。

恩斯而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看得出来,她决心要扮演一个不大开口的文静小女孩的角色,因为这是最为保险的办法。她坐在一张圆藤椅里,这张藤椅就同克拉拉家后园里那张一样,只是它上面放了个蛋黄色的灯芯绒椅垫。我用过这种椅垫,它用橡皮筋套在椅子上,要是你动得太厉害的话,它会滑到椅子外面,它还会裹住你的身子。不过恩斯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端着可口可乐,安安静静地直望着杯中褐色的饮料出神。她脸上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厌倦,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那份耐心就像沼泽中的扑蝇草,那空心的瓶状叶片里有一半盛满了液体,专引诱昆虫飞进来,等它们掉到瓶中淹死后再被消化掉。

我倚着墙,一点点地啜饮着白兰地,男人们的说话声和音乐像海浪般一阵阵向我涌来。我想,肯定是由于我的身体顶住了墙吧,那张床也给往外推出了一点儿。

情况是这样:我原先只是四处张望,后来不知不觉低下头来,发现在床铺和墙壁之间有条黑洞洞的缝隙,那里凉飕飕的,看来挺舒服。

我想,那底下一定很安静,也不至于这样闷热。我把酒杯搁在床边放电话的茶几上,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会注意到我的。

一分钟过后我已经侧身从床铺和墙壁之间的狭缝中溜了下去,没人看得到我了,不过卡在里面一点也不舒服。我想,这可不行。还是索性钻到床底下去好,那就会像个帐篷一样。我并没想到缩回去,我只是以整个身体作为杠杆,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床稍稍望外顶了顶,再把垂下来的床单往上一掀钻了进去,就像把信塞到邮箱里一样。底下空间很小,床板距地面非常之低,只容我直挺挺的平躺在地板上,接着,我又一点一点地把床移回到紧靠墙的位置。

床底下挤得要命。此外,地板上积了大团大团的灰尘,就像是发了霉的面包(我气鼓鼓地想,伦真懒得像口猪!床底下根本没扫过。但转而一想,他刚搬进来没多久,有些灰尘一定是以前的住户留下来的)。但是,我四周都围着床单,光线透过床单照进来,黄橙橙的半明不暗,床底下又凉快又没人打扰,这一切都使人觉得很舒服。在床垫底下,刺耳的音乐,断断续续的笑声和嗡嗡的说话声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尽管床底下地方狭窄,又布满了灰尘,但我还是觉得很快活,这总比坐在房里热烘烘的灯光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噪音要好得多。尽管我只比屋里其他几个人矮了两三英尺,我却开始把他们看成是在“上面”,我自己是在地下,我给自己掘了个小窝,我觉得很安逸。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想那是彼得在说话,他大声问:“嘿,玛丽安哪儿去了?”另一个男人回答:“也许上厕所去了吧。”我暗自笑了。别人都不知道我藏身何处,这可真叫人高兴。

只是时间一长,蟋缩在床底下就不好受了。我只觉得脖子生疼,又想把身子伸伸直,接着又想要打喷嚏。我只希望他们赶快发现我不见了,忙着来找我。我自己也有点记不清楚干吗要钻到伦的床底下来。这真太可笑了,等我爬出去时,一定是满身尘土了。

不过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回头了。要是乖乖地从床单底下爬出来,像个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象由那样身后拖着一条灰迹,那未免太丢面子了。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我就要待在这儿,他们不拉我,我就不出去。

想到彼得让我问在床底下不闻不问,而他自己在上面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大谈什么曝光时间,我心里越来越气,这使我把过去四个月的事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

整个夏天我们的关系在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着,尽管对此没有明显的感觉,我们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处于静止的状态。恩斯丽曾经警告我说彼得要把我完全抓在他手掌心里了,她建议我应该“扩大一点活动范围”,这是她用的词儿。这对她来讲没什么,但我心中总认为,在这种问题上脚踏两只船未免有点不道德。不过这也使我处于一种没有着落的状态之中。彼得和我都避而不谈将来,因为我们知道这没有必要,因为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关系。不过,这会儿我心中忽然认为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不然就没法说明我刚才在酒吧的更衣室里怎么会失声痛哭,然后又怎么会在外面拼命奔跑了。我是在逃避现实。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我得面对它,我得对自己下一步的打算作出决定来。

有人使劲往床上一坐,把我压了一下,我叫了一声,呛得满嘴灰尘。

“真见鬼,”那人边嚷嚷边站起身来,“床底下有人。”

接着是一阵低低的说话声,然后只听见彼得拉直嗓门叫唤,“玛丽安,是你在床底下吗?”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大叫。

“不错,”我平静地回答,我决心对这整件事采取一种超脱的态度。

“哎,你最好还是出来吧,”他小心地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乱发脾气把自己锁在衣橱里的小孩了,想耐心哄得我出来。

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忿忿不平。我打算回答:“我不想出来”,但转而一想这一来彼得很可能再也受不了,而且伦很可能会说:“哦,由她去,让她在床底下待一夜也没什么。天哪,我是不在乎的。对这种事就这个办法。不管她为什么恼火,用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冷静下来。”想到这里,我连忙回答:“我出不来,我给卡住了。”

我想动弹一下,不行,真的给卡住了。

在上面他们又在商量对策。“我们把床抬起来,”彼得大声说,“这样你就可以出来了,听见了吗?”我听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指挥着,看来这成为他们在技术上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了。我听见鞋子来回走动,他们站好了位置,抓住了床垫。接着彼得叫道“起来?”床给抬高了。我往后倒退着爬了出来,活像掀开石头时藏身在底下的龙虾那样。

彼得扶我站起身来,我满头满脸,浑身上下都是灰。他俩边笑边替我掸干净。

“天晓得,你怎么跑到床底下去了?”彼得问。他们努力集中注意力,慢吞吞地拂掉我身上大团的灰尘,由此可见,我躲在床底下的这段时间里,他俩又灌了不少的白兰地。

“床底下要安静些,”我气鼓鼓地说。

“你该早跟我说你给卡住了?”他以一种既往不咎的豪爽气概说,“那一来我就早把你给弄出来了,瞧你这副怪模样。”他笑眯眯的,口气十分得意。

“哦,一我说,“我不想打扰你。一这时候,我意识到在我心中翻腾的情感,那是愤怒。

我火辣辣的口气一定刺痛了心满意足的彼得,他后退了一步,眼睛似乎冷冷地在估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抓住我的上臂,就像是我乱穿马路而给逮住了似的,一面朝伦掉过头去。“我们真的该走了,”他说。“今天真是非常愉快,希望过几天再见面。我想请您看看我那个三脚架。”房间另一头恩斯丽也从那张铺有灯芯绒椅垫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从彼得的手上挣脱出来,冷冷地说:“我不坐你的车,我自己走回去。”一边打开了门。

“见鬼,随你的便吧,”彼得说。但他随即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把恩斯丽撇在后边。在我冲下那狭狭的楼梯时,我听见伦说:“恩斯丽,再来喝一杯吧,好吗?

等下我送你回家;那两个恋人之间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恩斯丽呢,则心慌意乱地回绝说:“哦,我想我不应该……”

一走到街上,我就感觉好多了,我逃脱了出来,但究竟逃脱了什么,或者要逃到哪里去,我并不清楚。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干吗要这样做,至少我已经付诸行动了。我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某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方才已经发生了那阵疯狂的行为,已经在别人面前作出了连我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的令人尴尬的表演,在这之后,是不可能和解的了。不过在我走出来时,我对彼得一点也不生气了。说来荒唐,我突然想起,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平静了,在今天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吵过嘴,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吵的。

我掉转头朝后望,彼得不在后面。我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经过了一排排的老公寓房子,朝最近的大街走过去,在那儿我可以搭公共汽车。时间这么晚(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一定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起来。

风越来越大,天也凉了下来,闪电似乎越来越近了。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夏衣。我也不清楚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叫出租车,于是我停住脚数了数钱,结果发现真的不够。

我朝北走了大概十分钟,那些已经打烊的店铺里仍然亮着冷漠的灯光,走过这个商业区之后,我猛然发现彼得的车驶到我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彼得走下汽车,站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等候我。我坚定地朝前走着,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这会儿再没有奔跑的必要了,我同他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跨上一步,站到我跟前。“能否赏光允许我送您回家?”

他以坚不可摧的礼貌态度说,“我决不想看到您给淋成落汤鸡。”就在此时,几滴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他干吗要这样?很可能这跟他打开车门一样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完全可以出于礼仪接受他的帮助,那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如果我上了他的车到底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呢?我认真打量了他一下,他显然喝得过头了一些,但他的神智完全是清醒的。的确,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但他的身体仍然站得笔直。

“嗯,”我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不想坐车,不过还是谢谢你。”

“哎,算了,玛丽安,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他不耐烦地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由他拉到车子跟前,被他硬塞到前座。我想我并不很情愿,但我也不想让自己淋得浑身湿透。

他坐了进来,砰的一声关上他那边的车门,接着发动了引擎。“现在你跟我说一说吧,你今天这样任性胡闹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气呼呼地问。

车转过了街角,雨下起来了,风夹着雨点打在汽车的防风玻璃上。瓢泼大雨带狂风(这是我的一个姨婆的说法)随时都会下起来。

“我又没有求你送我,”我说,不想直接回答他的话。我深信我不是胡闹,但我也不无痛苦地意识到在一个外人眼里,我的一举一动的确很像是任性胡闹。这件事我不想多谈,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直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方,尽管车窗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快活过,真见鬼,你干吗要扫我的兴呢?”他没有答理我,自顾自地说道。外面突然响了个炸雷。

“我大概并没有怎么扫你的兴吧,”我说,“你不是自己玩得够痛快的吗?”

“哦,原来如此。我们冷淡你了。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不感兴趣,我们只顾自己说话,把你撇在一边了。好吧,我们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劳驾你同我们一起外出了。”

我觉得他这话很不公平。说到底,伦本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不知道,伦是我的朋友,”我说,我的声音战抖起来。“他刚从英国回来,难道我就不该同他谈上一两句话吗?”我一边说一边明白问题其实并不在伦身上。

“恩斯丽的表现就很得体,你怎么就不行呢?你的麻烦是,”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故意否定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

他对恩斯丽的赞许深深地刺痛了我。“哦,去他妈的女性气质吧,”我嚷道,“女性气质同这件事毫无关系。你故意用这种粗暴无礼的话来刺人,没什么稀奇的。”

我知道彼得最受不了别人怪他没有教养,不懂礼貌。那等于是把他和除臭剂广告上的人物相提并论了。

他朝我头上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像瞄准似的眯起眼睛。然后他咬紧牙关,狠劲地踩下油门。这时大雨己像瓢泼一样。车前面已经看不清路,只见一片汪洋。在我向他反击时,车子正在下坡的路上,猛然一加速,车轮打滑,汽车转了十五度,往后摇摇晃晃地撞到斜坡上人家的草地里,颠簸着停了下来。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我撞到贮物箱上给弹了回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送命。“你疯了?”我大声叫道,“你是要把我们全给撞死呀。”我虽然用了“我们”一词,但指的还只是自己。

彼得将车窗旋下,探出头去。他随即笑了起来。“我把他们的树篱给修剪了一下,”他说,又踩了踩油门。车轮转了一阵,把草地上的泥翻了上来,留下了两个深深的坑(这是我后来看到的),在传动装置吱吱嘎嘎的响声中,我们越过了草地的边沿回到了路上。

我又怕又气,再加上冷,浑身战抖起来。“你先把我拖到你车里,”我哆嗦着说,“因为你问心有愧,就死死逼问我,然后你又想害死我?”

彼得还在笑。他头就探出去短短一会儿,已经淋得湿透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从脸上流下来。“等这家人明天早上起床,会看到花园里面有点改动了。”

他格格笑着,似乎觉得故意毁环别人的财产是件极其有趣的事。

“你好像觉得故意毁坏别人的财产很有趣啊,”我挖苦他说。

“嗓,别这样杀风景,”他兴致勃勃地说。他显然觉得方才出色地表明他力气过人,因此十分得意。他竟然把汽车后轮干的事算成自己的功劳,真是不像话。

“彼得,你干吗不能正经点呢?你真像孩子那样不懂事。”

对此他故意不予理睬。

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到了,”他说。

我抓住了门把手,我想,我是准备再说一句什么,让他没法回答,然后就冲到屋子里去。但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等雨小一点再下去吧。”

他转了转点火钥匙,挡风玻璃上滴答滴答来回摆动的雨刷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雷电一定就在我们头顶上,眩目的电光不停地闪烁,每一个枝权形的闪电之后,就响起一声霹雳,就像整个森林里的树木都给劈开砍倒了似的。在雷电的间隙中,我们听见雨点叭嗒叭嗒地打在车上,不断有细细的水珠透过关紧的车窗缝隙渗进来。

“我不放你步行回家还是对的,”彼得用的是作出了某一英明而正确的决定的男子的口吻。对此我没法表示异议。

在一次较长的闪电的亮光中,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在观察我,他的脸在暗影中显得很怪,那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汽车前灯照在野兽的眼睛上一样。他紧张地注视着我,令人隐隐感到不安。接着他朝我靠过来说,“别动,你头上有团灰。”

他的手在我的头上抚弄,动作虽然笨拙,但却小心翼翼地拣出粘在我头发里的一团灰。

我突然浑身瘫软,没了一点力气。我的前额靠在他额头上,闭上了眼睛。他的皮肤冷冷湿湿的,呼吸中可以闻出白兰地的气味。

“睁开眼睛来,”他说。我睁开了眼,我们俩的额头仍然靠在一起,在下一个闪电亮光中我发现我们俩眸子对着眸子。

“你有八只眼睛呢,”我柔声说。我俩都笑了,他把我拉过去吻我,我双手搂住了他的背。我们就这样在大雷雨中静静地待了一段时候。我只感到自己累得要命,我的身体老是在发抖。“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他以一种不咎既往的理解态度抚摸着我的头发,还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玛丽安。”我能够感到他喉结抽动了一下。这会儿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他的身体还是我自己的在发抖,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想……我想……我们还是结婚,好吗?”

我从他身边往后一缩。

在很近的地方亮起一道眩目的蓝色闪电,把车里照得雪亮。

就在这刹那间,我们互相注视着,我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椭圆形的小小影像。

正文 10

10等我星期天上午(其实已经将近中午了)醒来时,我的心中起初是一片空白,似乎有人像用汤匙掏甜瓜瓢那样把我的脑袋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个外壳。我朝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番,觉得似乎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衣服有些丢在地板上,有些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就像是某个扎成真人大小穿着女式服装的稻草人挨了炸弹,衣服碎片散落得满地都是,我的嘴里就像塞了团棉花一样。我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里。

由于窗户开着,厨房里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恩俾丽早已起来了,她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蜷缩在身子底下,身体前倾,一心在研究摊在面前的什么东西,她的头发技到了肩头上。从背后看去,她就像是倚在岩石上的一条穿着一件邋遢的绿色毛巾布长裙的美人鱼。她旁边桌子上便是早餐的残余--香蕉皮像是软塌塌的海星,一些碎蛋壳,还有些棕色的烤面包屑,乱七八糟地就像漂到海滩上的木头。

我走到冰箱前,取出番茄汁。“早啊,”我朝恩斯丽的背影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下鸡蛋。

她回过头来。“啊,”她说。

“你回来时没事吧?”我问,“雷暴雨够大的。”我倒了一大杯番茄汁,大口喝了下去。

“那当然,”她说,“我让他给我叫了出租车,刚好在下雨前到家,我先吸了一支烟,又喝了份双料威士忌,然后就上床睡觉了。老天,我真是累坏了。老摆出那副模样坐着真是够费劲的。你走之后我又不知道该如何脱身。那人就像条其大无比的乌贼鱼,不过我还是成功了。我就装作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在这个阶段,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

我望了望放在一只炉芯上的煎锅,还是热气腾腾的。“你这煮鸡蛋的水不用了吧?”我打开了灶具。

“哎,你怎么了?我很为你担心。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怎么的。我说出来你别见怪,你昨晚就像个傻瓜。”

“我们订婚了,一我有点不情愿地告诉她,我知道她是不会赞成的。我把鸡蛋放进锅里,它立刻就裂开了。蛋是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太冷了。

恩斯丽扬了扬她那算不上有多性感的眉毛,看来她对此并不惊奇。“嗯,我要是你的话就到美国去嫁人,在那里离婚非常容易。我是说,你对他并不真正了解,是吗?话说回来,”她来了兴致,“彼得马上就会挣大钱了,在你生了孩子后,即使不离婚,你同他分居,他也付得起钱。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心急,我想你对这事太轻率了些。”

“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说,“我也许一直想嫁给彼得。”她听了这话不做声了,就像是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我看了看煮着的鸡蛋,它周围伸出一些白色的半凝固的触须,就像爆开的牡蛎那样。我想大概是好了,便把它捞了出来。随后着手烧咖啡,同时在油布桌巾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来。这一来我看清恩斯丽在忙什么了。她把厨房墙上的日历拿了下来(日历上有个穿着老式衣裙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下边还有一篮子樱桃和一条白色的小狗,每年我一个远房表兄都给我寄一本来,他在老家开加油站),用铅笔在上面做着一些奇怪的记号。

“你在做什么呀?”我问。我在盘子边上把蛋磕破,大拇指给粘住了。蛋还没煮熟,我把它倒在盘子里搅了一搅。

“我正在考虑自己该采取什么策略,”她若无其事地说。

“说真的,恩斯丽,你的手段未免太狠了,”我看着那一排排的黑色数目字说道。

“要生孩子总得有个男人做父亲啊,”她气哼哼地回答,那口气就像是我企图将面包从全世界的孤儿寡妇的口中夺走一样,而她这时候就是这种孤儿寡妇的化身。

“好好,就算是吧,可干吗非要找伦不可呢?我看这会给他惹麻烦的,说到底,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情况又不太好,我不想看到他伤心。不是还有许多别的男人吗?”

“目前没有,至少像他那种条件的还没有,”她解释道,“我倒是喜欢在春天生孩子,春天,或者初夏,那样举办生日宴会就可以在后园里,不必在室内,也就不会太吵闹了……”

“你对他家族方面的情况了解吗?”我一面用汤匙把最后一口鸡蛋舀起来,一面讽刺了她一下。

“那当然啦,”恩斯丽兴致勃勃地回答,“就在他和我纠缠之前我们稍稍谈了几句。他父亲上过大学,据我所知,他的家族里也没有低能儿,他也没有什么过敏病史。我本来还想弄清他的血型会不会是Rh阴性,不过看来没这个必要,你说是吗?

他是搞电视的,那就是说他身上一定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他祖父母那一辈我打听不出来,不过对遗传的事不能太挑剔,否则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了。何况,基因也是靠不住的,”她接着说,“有些天才人物的孩子就一点也不聪明。”

她在日历上断然打了个句子,朝它皱起了眉头。她那副模样就像个将军在策划一场大战似的,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恩斯丽,你真需要一张你卧室的蓝图,”我说,“哦,不,你需要一张等高线地图,或者空中摄影图,然后你就可以在上面画上小箭头啦,虚线啦什么的,然后再在交会点打上叉叉。”

“别耍贫嘴,”她说,她屏着气在算计着。

“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明天吗?”

“等一下,”她还在算。“不,暂时还不成。至少还得一个月。哦,我得算好第一回,或者第二回就成功。”

“第一回?”

“对,”她说,“我已经算好了。不过也可能有问题,哦,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心理状况。我看得出来,要是我太心急的话,他这种人是会被吓跑的。我得慢慢来,让他自觉自愿地上钩。因为要是让他得了手,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就会啰啰嗦嗦地来耍一套老花头,说什么也许我们最好就从此分手啊,不要把这事太当真啊,我们俩都还是自由的呀之类的话。在这之后你就见不到他的踪影了,真有什么事要找他也找不着,他还会怪我不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或者说对他提出什么要求等等。不过要是他还没有得手的话,我准保他会随叫随到。”

我俩都想着这番话,有好一会儿没出声。

“地点也是一个问题,”她又说,“应该搞得像是纯属偶然,一时情不自禁,我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等等。”她微微一笑。“事先作出安排,例如在汽车旅馆会面什么的,都不行。因此非得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这儿。”

“这儿?”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坚定地说,从她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没有做声,想到要在房东太太家里,在她画框里那些祖先的眼皮底下让伦纳德?俾兰克上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乎像是亵读神明似的。

恩斯丽拿着日历,哼着曲子回到自己房里去了。我坐在一边考虑着伦的事。一想到自己眼看着他被迷魂汤灌着一步步走向深渊,而我却不出一声,我良心上很有些不安。自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自作自受,对有幸被恩斯丽选中的人(这似乎算不上有多大面子,因为那只是个无名的父亲),恩斯丽似乎没有其他的要求。

我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寻思,要是伦纳德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的男子,那我倒不必担心了。但我肯定他这个人性格十分复杂,对一切极其敏感。的确,他色迷迷地喜欢追女人,但是他并不像乔所说的那样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他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表现出颠倒了的道德观。他开口就说人生在世无非是性和金钱,但要是有人把他的这番高论付诸实践,他就会气得破口大骂。他可说是将愤世嫉俗和理想主义集于一身,正因如此,他才喜欢去“腐蚀”(这是他的说法)人世未深的年轻女孩,而不是更为成熟的女性。他的理想主义使他对被人们视为纯洁而难以染指的少女情有独钟。但一旦得手之后,他那刻薄的品性又使他把对方视为堕落,因此加以抛弃。他会冷嘲热讽地评论道:“原来她跟其余的女人是一路货。”对那些他认为确实无法俘获的女人,例如朋友的妻子,他却是忠心耿耿。他对她们信任到不切实际的程度,就因为他尽管愤世嫉俗,却决不肯让自己在她们身上进行试验,她们不仅是无懈可击,而且对他来说年纪也太大了些。例如他就将克拉拉视若天神。

对为数不多的几个他喜欢的人,他有时会极其温柔,甚至到了过分感情用事的程度。

尽管如此,女人们都说他有讨厌女人的毛病,而男人们则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也许他两者兼而有之吧。

不过,我也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让恩斯丽按照其设想对他利用一番也不见得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伤害,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所以我还是少管闲事,由他去吧,也许自会有那么几位带着角质架眼镜,冷静果断的女士充当他的保护神呢。想到这里,我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那点咖啡渣,回到房间里去更衣。穿好衣服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克拉拉,把我订婚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恩斯丽方才的反应使我有些失望。

从克拉拉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她挺高兴,不过她的回答却有些模棱两可。

“啊,很好,”她说,“乔一定会高兴的,他最近一直说到你也该有个家了。”听了这话我有点不舒服,我毕竟不是三十五岁,并没有到不顾一切地想要结婚的地步。

听她的口气我好像只是走了一着保险的棋子似的。不过我转而想道,男女之间的事儿,外人是很难理解的。接下来谈的事都与她消化不良有关。

我在洗早餐碗碟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跟开门一样,也是楼下房东太太精心设计的一个花招,那就是在诸如星期天下午这种往往比较杂乱无章的时刻,她常常不给我们打声招呼就让客人进门,毫无疑问这是要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我们不是头上还戴着发卷啦,就是头发乱乱地垂着还没有梳好,或者身上还穿着睡袍,总之十分狼狈。

“嗨?”一个声音在楼梯半当中响了起来。那是彼得,他已经在使用无须通知随时上门的特权了。

“哦,是你,”我回答,使口气显得随便而不失热情,“我刚在洗盘子。”他在楼梯口一露面,我就说,其实这完全是废话。我把没洗好的几个盘子留在水槽里,在围裙上擦干了手。

他走进厨房来。“好家伙,”他说,“我今天早晨醒来时那份难受劲呀,就没法提了,我昨晚一定醉得可以,一定灌多了。早上我嘴里那味儿呀,就像是臭网球鞋似的。”他的口气既自豪又表示了歉意。

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对方。要是哪个准备反悔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酒精头上去。不过我们俩都没有退缩。最后,彼得朝我笑了一笑,尽管有点不自然,但兴致却很好。

我有些担心地说,“哦,那真糟。你喝得确实不少,要来一杯咖啡吗?”

“好的,”他说,走上前来在我面颊上吻了一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厨房里的椅子上。“哦,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没先给你打个电话--我只是想见见你。”

“没关系。”我说。看他那样子,确实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穿得挺随便,不过彼得的衣着是不可能真正做到随便的。他这种大大咧咧的打扮也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他没有修面但显得很潇洒,脚上袜子跟身上运动衫图案的色彩也相配。我打开炉子煮咖啡。

“啊?”他踉恩斯丽方才一样应了一声,但着重点却完全不同,听他的口气就像是他刚买了一部新车似的。我朝他温柔地一笑,笑容像是上了一层电镀。这就是说,我很想表示自己的一番柔情,但我的嘴却有些生硬,笑容虽然灿烂,但笑得很艰难。

我倒了两杯咖啡,把牛奶拿了出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他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宇。

“你是知道的,”他说,“我总以为自己是根本不会--不会考虑昨晚那件事的。“我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

“我想我是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个问题。”

我也是如此。

“不过我想特里格的事你讲得不错。也许我心中一直有这种意图,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男人迟早总得成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彼得突然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厨房中的他可说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而成为这个混沌状态中的救星,社会稳定的柱石。西摩事务所保险库里某个地方某只看不见的手正把我的签字给抹掉了。

“如今事情定下来了,我觉得我会快乐得多。一个人总不能永远在外面胡混,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对我的业务也大有好处,当事人喜欢自己的律师是个有妻室的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单身就会惹人疑心,别人会认为这人有点不正常或者怎么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还有,玛丽安,你有个长处我得提一提,我明白你是完全靠得住的。大多数女子都很浮躁,而你却十分通情达理。你或许不知道,我心中一直想,要是结婚的话第一个条件就是得找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怎样通情达理。我谦逊地垂下眼睛,看着桌上一点面包屑,我刚才擦桌子时没注意漏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答一句“你也很通情达理啊”似乎不大妥当。

“我也很高兴,”我说,“我们把咖啡端到厅里去喝吧。”

他跟在我身后走到厅里,我们把杯子放在圆咖啡桌上,坐到长沙发上去。

“这个房间我挺喜欢的,”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说,“很有家的气息。”他伸手拢住了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希望这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我们彼此间有点尴尬起来,我们再也不能依照以前的那种关系的模式,以前的那种默契来行事。在新型的默契达成之前,我们都不十分清楚该怎么办,该谈些什么。

彼得独自格格笑了起来。

“什么事那样好笑啊?”我问。

“幄,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刚才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发现车底下缠了三棵小灌木。我就特地开车到那片草地去看了看。那树篱上让我们开了个小缺口。”他还在为那件事得意呢。“你这大傻瓜,”我深情地说。我感到自己胸中本能地荡漾起一种占有欲。那么,这个人儿就是属于我的了。我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他问,声音几乎有些沙哑。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想回答“土拨鼠日怎么样?”平时他一本正经地问起有关我的事情时,我总以这种玩笑的态度避而不答。这会儿,我却听见自己以软绵绵的口气说(那声音我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还是由你来定吧。这些大事还是由你来作主好。”我对自己的表现不胜惊骇,我以前从来没有以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他说话,可笑的是我这样说倒是出于真意。

正文 11

11彼得没多久就走了,他说他得再去睡一会儿,他建议我也去睡一会。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累。我精神兴奋,精力充沛。我也不愿意没事找事,在家里一刻不停地翻寻东西来打发时光。我从小时候起,每到星期天下午临近傍晚时分,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很没劲儿,今天下午,我心中更有一种特别的空虚感。

我洗好碗碟,把刀叉汤匙分门别类地放回到抽屉里,不过我也明白不用多久,它们又会给拖得乱七八糟的。烤面包机刚刚用过,我一面拨弄它的开关,一面扫了一眼厅里那几本翻熟了的杂志,几个标题似乎分外醒目,它们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意义,例如“是否应该领养孩子?”“你是否真的陷人情网了?二十个自测的问题”与“蜜月期的紧张”等等。电话铃响了,我急忙跳起来接,不料是有人拨错了号。恩俾丽还在她的房间里,我想我或许可以同她谈谈,但不知怎的,我觉得那也不会有多大用处。我希望能做点什么有结果、有成绩的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心里也不甚了然。最后我决定晚上去洗衣房洗衣服。

楼下房东太太的洗衣设备我们自然是不会去用的,我们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洗衣机。她是决不会让晾晒的衣物这类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来玷污后院那一片精心保养的草地的。她们母女俩的衣服似乎从来就不脏,也许是上了一层透明的塑料保护膜吧。我们俩都没去过她的地下室。也没听她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很可能在她的那套礼仪规范之中,洗衣服这类事尽管人人心知肚明,但有身份的人却是不屑谈论的。

因此,当脏衣服堆成了小山,五斗柜里已经找不到可供替换的干净衣服时,我们就到自助洗衣房去。或者说,通常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去,我没法拖得像恩斯丽那样久。星期天晚上比周末其他时间去都好,这时候很少有老先生在花园里扎绑玫瑰枝条,给花儿喷杀虫药;也很少有头戴花花绿绿的草帽手戴白手套的老太太驾着车或者坐在别人开的车里到别的老太太家里去喝茶。最近的一家洗衣房离我们有一站地铁的路程,星期六很糟糕,因为公共汽车上挤满了去商店购物的人,还有戴着帽子和手套的老太太(不过不像去人家家里作客那么讲究),星期六晚上呢最多的是去看电影的年轻人。我喜欢星期天晚上,那时候车上人少,我不喜欢让别人盯着你看个不停,我的洗衣袋委实太引人注目了。

那天晚上我不想待在家里,一心想要出门。我拿出一份冰冻食品,加热后吃了下去,然后换上一身出门洗衣时穿的服装--牛仔裤和长袖运动衫,脚上是一双花格子呢的运动鞋,这双鞋是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时买下的,除了洗衣之外从没在其他场合穿过,再看了看钱包,带足了二角五分的硬币。我正往洗衣袋里塞衣服的时候,恩斯丽走了进来。这大半天她都关着房门躲在房里,天知道是在搞什么巫术:诸如是泡点什么春药啦,照伦纳德的模样做些小蜡人,再在蜡人身上某些部位插上几个发夹啦等等。这会儿,她本能地觉得我要出门去,便走出来了。

“喂,去洗衣服?”她精心装出一副随便问问的样子。

“不,”我说,“我把彼得斩成了小块,把他放到洗衣袋里带出门,找个山洼洼把他埋掉。”

她一定不欣赏我的这句玩笑话,因此没有笑。“顺便给我带两件衣物去,好吗?

只是些最要紧的东西。”

“好吧,”我让步了,“拿过来吧。”每回都是这样,恩斯丽所以自己不必去洗衣服,这也是一个原因。

她去拿衣服了,几分钟后,她双手抱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内衣走了来。

“恩斯丽,只是最要紧的东西啊。”

“这都是最要紧的,”她板着脸说,可是我坚持说我没法把这么多的东西塞到袋子里去,她才拿回了一半。

“多谢了,这真是救了我一命,”她说,“待会儿见。”

我把袋子拖下楼梯,然后拎起来甩到肩膀上,踉踉跄跄地跨出了大门,房东太太刚好从客厅进口丝绒门帘静静地走了出来,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这是对我们竟然胆敢把这些脏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不满。我心中默默地对她引了这句话:我们都是不洁的。

我一上公共汽车,就把那一大包衣服竖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希望从远处看去像个小孩子,免得招引那些反对在礼拜天干活的卫道士恼火。我记得有个星期天碰到这么一件事,那天我正要下车,一位穿着一身黑绸子衣服,头戴淡紫色帽子的老太太一把抓住了我。使她恼火的不仅是我没有遵守摩西十诫第四条,还因为我这一身穿着太不像话,她心中一定在说:耶稣是决不会宽恕我穿这种花格子呢的跑鞋的。

然后我的目光落到车窗上方的一幅彩色广告上,上面是个穿着紧身褡的年轻女子在跳跃,她身上一共有六条腿。尽管我不想吹毛求疵,但我还是得说这样的广告使我不大舒服,这种广告太不含蓄了。汽车开过了几个街区,我一路上琢磨着,不知什么样的人才会受它的吸引去买那种商品,不知他们有没有对它进行过调研。我想,女性的形象对女人来说并不太具有吸引力,那主要是针对男人的,但男人一般不会去买紧身褡。不过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个身段优美的年轻女子,也许顾客会以为买了这件东西就等于讨回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苗条身材。汽车又驶过几个街区,我想起不知在哪儿读到过一句名言,说是紧身褡对穿戴讲究的女子永远是必不可少的,那么,“永远”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余下那段路程中,我又想到了中年发胖的问题,我什么时候会发胖呢?也许我已经发胖了。我想,对这种事儿你得分外小心才是,它往往在你不知不觉之时就开始了。

洗衣房就在街上地铁站人口处那边,我走进去站到一台大大的洗衣机前,突然想起忘了带肥皂粉。

“哦,真见鬼!”我出声地说道。

正在往我旁边那台洗衣机里塞衣服的人朝我转过身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用我的吧,”他边说边把肥皂粉盒子递了过来。

“谢谢,这儿要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就好了,他们其实应该想到这一点。”然后我认出了这个人来了,原来他就是我作啤酒广告调研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我手上拿着肥皂粉站在那里,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忘记带肥皂粉了呢?这事我刚才并没有说出口啊。

他朝我更为专注地看了一会。“啊,”他说,“我认出来了,一开始我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你。你没穿得那么一本正经的,看起来倒有点像是--挺露的。”他又俯下身去摆弄衣服。

挺露的。什么意思,是好还是环?我飞快地把浑身上下检查了一下,线缝没有裂开,拉链也都拉上了。然后我赶忙往洗衣机里塞衣服,把深色衣服和浅色的分别放进两台机器里。我想要赶在他之前把衣服放好,这样他就没法看我在做什么了,不过他还是抢先了一步,恰好看到我把恩斯丽几件带花边的内衣塞进洗衣机里去。

“这是你的东西吗?”他颇感兴趣地问。

“不是,”我说,脸上一片飞红。

“我说呢,看上去就不像是你的。”

这话算是恭维呢还是侮辱?照他说话那种平淡的口气来看,那只是句评论罢了。

我不无幽默地想,作为评论,那倒是够精确的。

我关上那两台洗衣机的厚玻璃门,把硬币塞进机器上收银机的窄缝里,过了一小会儿,机器发出了我熟悉的泼拉泼拉的声音,这说明一切正常,然后我走到洗衣房里那一排椅子前面,坐到其中一张上。我意识到只能在这儿干等了,星期天在这一带是没什么可干的。可以去看部长电影,可我带的钱不够,我连小说也忘记带了。

我出门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呀?平时我是不大会这样丢三忘四的。

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公共洗衣房唯一的问题是,”他说,“在洗衣桶里总会发现别人的阴毛。我这倒不是过分挑剔,对细菌之类的东西我是不大在乎的,不过这总叫人觉得恶心。你要不要吃点巧克力?”

我朝四周望了望,看是不是有人听到我们讲话,洗衣房里没有别人。“谢谢你,不要,一我说。

“我也并不怎么喜欢巧克力,但是我正在戒烟。”他撕开了一块巧克力的包装纸,慢慢吃了起来。我们俩都瞅着那一排闪闪发亮的白色洗衣机,尤其是那三个像舷窗或者水族馆鱼缸那样的厚玻璃窗,我们的衣服正在里面一圈圈地转着,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形状,一会儿绞在一起,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在肥皂泡沫中显现出来。他把那块巧克力吃完,舔了舔手指,又把包装锡纸摩平,整整齐齐折好之后放进口袋里,接着又拿出一根香烟来。

“我倒是挺喜欢看这东西的,”他说,“我瞅着洗衣机,就像别人看电视一样,这对人有一种镇定作用,因为你总会知道结果如何,不必费神去想它。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对洗的内容稍稍作点改动,要是我看厌了,我就会在里面加上一双绿袜子或者其他一些有颜色的东西。”他说话的声音平板单调,身子蜷缩着往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头缩到那件黑运动衫的领口里,就像乌龟把头缩在壳里那样。“我常常来,有时候只是为了不待在公寓里。只要有东西熨烫就很好。我喜欢把皱纹去掉,将衣服熨得笔平,这使你手上有事可做。要是没东西熨呢,喏,我就到这儿来,再搞点东西去熨熨。”

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也许是在自言自语吧。我的身子也俯向前去,这样便可以瞧见他的脸了。洗衣房里是偏蓝的日光灯,那种光线似乎显不出什么色调跟暗影,在这种灯光下,他的皮肤显得更苍白了。“我在家里待不住,是房间的问题。

夏天时热得像火炉,光线又暗,房里那么热,你连熨斗都不想用了。房间本来就不大,天一热就显得更挤,同别人的距离显得太近了。我待在自己房里,关上门,可还是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我能够猜出他们的一举一动。费什总喜欢坐在他那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连写作时也是那样,然后呢他就把写的东西撕得粉碎,说写得不行,在这之后他就一连好几天瞪着地上那些纸片发呆。有一回他手脚并用,爬在地板上,想用透明胶带把那些碎纸片粘起来,自然没有成功,这一来他就大发脾气,说是我们两个偷掉了他的一些纸片,好利用他的观点写文章拿去先发表。特雷弗呢,要是不到暑期班上课的话便会在家里烹饪,烧上十二道的菜,弄得房间里更热,我呢宁可吃罐头鲑鱼也不去惹这个麻烦,再不呢,他就在家里练十五世纪的意大利书法,涡卷啦,花体啦什么的,不住手地搞这些十五世纪的东西,他连一小点一小划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猜想这是蛮有趣的,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总不是办法,至少在我看是如此,我想他其实也有同感。情况是这样,他们一遍一遍翻来复去地干同样的事,但总是没有进展,最后还是一事无成。自然我也不比他们强,简直是同样的糟。那该死的学期论文我老是写不出来。有一回我去动物园,见到笼子里关了一只动物,它整天发了疯似地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一圈一圈地沿着同样的8字形路线转。我记得它的爪子触在笼子底部发出一种很滑稽的金属声音。据说动物关到笼子里以后都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这是精神错乱的表现,在这以后你就是把它们放出来,它们还是照老样子兜圈子。那些材料你整天读啊读啊读个不停,等你读到第二十篇文章的时候,你简直就不知道它究竟在讲什么了,到那时你就会想某年,某月,某星期中出了多少书,真是多得叫人受不了。这时候,”他总算朝我这边看过来,但他的目光却很怪,那副迷离的样子,似乎看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体内的某一块地方,“文字就渐渐变得没有意义了。”

洗衣机开始甩干的程序,衣服转得越来越快,接着又进水了,衣服又转了起来。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么,你们全是学生了?”我说。

“那当然,”他苦着脸说,“你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研究生,英语专业的,三个人都是。真好像这个城里人人都是搞英语的了,我们这个小天地可说完全自成一统,其他什么人一概不见。那天你这个外人闯了进来,这可是极其稀罕的事。”

“我总认为念研究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这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只是想搭一搭腔罢了,不过,我这话一出口,立刻就觉得很有点中学生那种装腔作势的成分。

“令人振奋,”他冷冷一笑,“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当你是个既聪明又用功的本科生时,别人都跟你说,念研究生吧。他们给你弄了点钱,你就成为研究生了;你以为,这一来我可以把真理追求到手了。可是你根本就追求不到,你往牛角尖里越钻越深,越来越陷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里去,最后除了那一大团乱七八糟的逗点和支离破碎的脚注之外你什么都记不住。过不多久就会糟糕到这种地步:你陷在当中没法脱身,你会纳闷自己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要是在美国,我还可以找个借口说我这是为了逃兵役,但在这里,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理由。除此之外,你在搞的所有那些东西早就有人搞过了,资料早就给挖掘得差不多了,你只好在桶底剩下来的一点残渣里面打滚。大学已经念了九年,我们这些倒霉鬼也够可怜的,为了找点新材料,只有翻来复去地查手稿,或者拼命钻研罗斯金宴会邀请信和戏票票根的最佳版本,要不就找出个把文学上的无名小卒,拼命挤出一点什么意义来唬弄人。

费什那老家伙这会儿正在写论文,他原想搞Dh.劳伦斯的子宫象征,但导师告诉他这个题目已经有人做过。这一来他没办法了,只好另选一个难得多的题目,如今他越写越没了头绪,搞得一团糟。”他停了下来。

“哦,是什么题目?”我问,想逗他说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他连提都不提,除非喝醉了才开口,但那时谁也弄不清他讲的是什么。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不停地撕了又撕,他看来看去,自己都弄不清写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题目是什么呢?”我简直觉得有点难以想象。

“我还没到那个阶段。我也说不清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到那时会怎样还说不定呢。我现在尽量不去想它。这会儿我算是在写一篇欠下来的学期论文,那还是前年欠下的。我一天写一个句子,那是说,得在心情好的日子才行。”洗衣机喀的一声开始了甩干程序,他脸色铁青,朝它们望去。

“那么你的学期论文写的是什么题目呢?”我觉得很好奇,我想,使我感到奇怪的既有他讲的话,还有他神情的变化。反正我不希望他就此住口。

“你是不会真正感兴趣的,”他说,“拉斐尔前派的色情作品。我还试着想写一写比尔兹利。”

“哦。”我俩都不做声了,心中都在想要写好这样的题目看来希望不大。“也许,”我犹犹豫豫地跟他说,“你本不该搞这一行的,要是换个事儿做做,心情可能就不会这样糟糕了。”

他又冷笑了一声,接着咳嗽起来o“我该戒烟才是,”他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到了这个地步,要再改就很难了。你内心也起了变化,人人都知道,你学位太高,学得太专,其他行当的人不会雇佣你。我去掘沟也没人要,我会把下水道掘坏,用锹把地底下阴曹地府的那些老古董,像供水管啦、阀门啦、排污管啦什么的挖出来……那可不成,我只好一辈子钻在书堆里做苦力了。”

我没答腔。我看着他,不由想象着,要是他到西摩事务所这种地方来工作会是什么样儿,我甚至想象他这样能不能到楼上搞商业情报;不行。他肯定干不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我最后问,因为关于研究生的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那当然,我们三个都是外地来的;没几个本地人,不是吗?正因如此我们才租了那套公寓,天地良心我们是负担不起的。但是这里又没有研究生宿舍。只有那座新建的镶嵌着纹章、围墙像修道院似的仿英国式房子可以租给研究生,但是校方又不让我住进去,不过就算住进去了,恐怕也是跟与特雷弗同住一样糟糕。特雷弗是蒙特利尔人,家在威士蒙特这样的高级住宅区,很有钱,可是战后他们也从商了。

这个家族现在拥有一家生产椰子饼干的工厂,这事我们在公寓里从来不提。不过这也挺别扭的,因为公寓里不断有大堆的椰子饼干,你得把它吃了,同时又要装作不知道它的来路,我不喜欢椰子。费什来自温哥华,他老是牵挂大海。他常去到处是垃圾的湖畔散步,看看海鸥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葡萄抽皮,想以此获得些安慰,但那没有用。他们俩原先说话都带着家乡的口音,可如今一点都听不出来了。你只要在这个要绞尽你的脑汁的学堂里待上一段时候,就听不出你从哪儿来的了。”

“你是哪儿人啊?”

“你是决计没有听说过的,”他草草回答。

洗衣机喀的一声停了下来,我们推着铁丝网小车过去,把衣服转移到烘干机里去。然后我们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会儿只有烘干机嗡嗡作响,衣服在里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再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又点起一支香烟来。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脚步一拖一拖地拐了进来,看了我们一眼,又一拖一拖地走出去了。他也许想来找个地方睡觉。

“问题是,”他总算又开了口,“都产生了一种用性。你总是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儿进展,你陷入到了种种事务的泥潭里,没法动弹。上个星期我在公寓里放了把火,可以说是有点故意的,就为想瞧瞧他们会怎么办。或许是我也想瞧瞧自己会怎么办。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很想找点新鲜事干干,眼看着火苗窜起来,冒出缕缕青烟是很有趣的。可是他们只是把火扑灭,然后就像两只动物似的乱窜,发疯似地绕着8字圈子,边嚷嚷说我怎么‘发病’了,为啥要放火,也许是我内心太紧张,承受不了啦,最好上心理医生那里查一查。那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我很清楚心理检查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用。那种事情再也骗不了我,我了解得太清楚了。我已经是过来人了,对这种事情有了免疫力。在公寓里放火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倒是搞得我如今稍稍动弹一下特雷弗就会又叫唤又跳脚。费什呢,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本大学一年级的心理学课本,在上面查找我的病情。他们认为我疯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依我看他们才是疯了,”他又加上一句。

“也许,”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是搬出去住好。”

他歪着嘴笑了笑。

“搬到哪里去呢?我没钱动不了。何况他们也照应了我,就这么回事。”他的身子越发弓了起来,脖子缩到了肩膀里。

我从侧面看过去,只见他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眼圈黑黑的陷了下去。

我心中暗想,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那一番畅快的自白,换成是我恐怕是没法做到的。

我觉得这未免太鲁莽冲动,就像生鸡蛋要挣破蛋壳的束缚一样:这隐含着一种危险,就是蛋黄蛋白会四处横流,搞得一团糟。他又点起一根香烟塞在嘴里,看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事后回想起来,我很奇怪自己竟然那样超脱。下午的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我的心境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波纹,在这个白色洗衣房里我处于一种支配的地位。我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伸出胳膊,拢住他那可怜地缩成一团的身躯,轻轻地摇晃他,给他一些安慰。可是,在他身上有些地方与他孩子气的外表截然相反,它使人想起一个未老先衰的人,那种老态龙钟的心境是无法给予安慰的。我又记起他在啤酒调研中玩的那套把戏,由此推想这一切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胡编乱造。自然可能他说的是真话,但也不能排除他算计好了企图引起我的同情和安慰,我的殷勤反会引得他暗中窃笑,他更可以缩回到自己的运动衫里,拒绝别人的接触和抚慰。

在他身上一定有一种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特殊功能,就像长了第三只眼睛或者触角一样。他尽管别转了头,看不见我,但我还是听见他冷冷地低声说:“我看得出来,你很有点欣赏我这种神经质的表现,我知道这容易挑动别人的同情心,我是训练有素的,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有毛病的人。我唤起她们身上隐藏着的弗罗伦斯?南丁格尔的本能。不过,请当心,”这时他朝我掉过头来,狡黠地斜眼望着我,“你很可能把事情搞糟了。饥饿与爱相比是更基本的需要。要知道,弗罗伦斯?南丁格尔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平静的心态一下给搅乱了,我只觉得浑身上下起着鸡皮疙瘩。他有什么可以责怪我的呢?难道我心中的想法被他看出来了?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

嗡嗡作响的烘干机停了下来,我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向他道谢:“谢谢你的肥皂粉。”

他也站起身来,似乎又回到了对我漠然置之的状态。“没关系,”他回答。

我们并排站着,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塞到袋子里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收拾好了之后便扛起袋子一起向门口走去,我稍稍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我停了一停,但他并没有要替我开门的意思,我便自己把门打开了。

走出洗衣房后我们同时转过身来,两人几乎撞到了一起。我们面对面站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接着两人同时张嘴要说话,又立刻住了口。接着,似乎有人拉了开关一样,我们都把袋子扔在人行道上,往前迈上一步,拥抱着接起吻来,究竟是我吻他呢还是他吻我,我也搞不清楚,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他的嘴里一股烟味,除了这种烟味以外,我只感到他又干又瘦,似乎抱在我怀里的那个身子和贴住我的脸颊的那张面孔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躯体,它只是在铁丝衣架上面糊了一层卫生纸或者羊皮纸而已,我记得根本谈不上什么激情。

我们又几乎在同时停了下来,彼此后退一步,又互相注视了一小会儿。然后提起衣服袋,扛到肩膀上,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说来好笑,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就像我有一年过生日得到的一个奖品,那是个底部装有磁铁的玩具,两只塑料小狗猛然凑在一起亲热,又猛然地向后一退老远。

我记不清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情况了,只记得在公共汽车上我久久凝视着车上的一幅广告,上面是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护士。她脸上一副健康能干的样子,手上拿着个瓶子朝你微笑,广告上的一行字是:”给予生命之礼物。”

正文 12

12我就这样待在家里。

我坐在床上,关上了门,窗户打开着。今天是劳工节,像昨天一样阳光明媚,天气凉爽。一大早不用上班,我倒觉得有些怪。现在这个时候,城外公路上汽车将会越来越多,人们去避暑别墅度罢周末,这会儿都纷纷赶回来,想抢在交通高峰期前到家。到五点钟前后,车流会越走越慢,公路上阳光照在几英里长的汽车上,只见金属车体闪闪发亮,挂在低挡上的发动机轰轰作响,坐在车上的孩子个个没精打采。但这儿就像平常那样安静。

恩斯丽在厨房里,今天几乎没有见到她。我可以听见她在厅里走动的声音,还听到她时断时续地哼着歌儿。我不太乐意打开房门,我们两人的地位已经产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是什么,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我知道自己会感到难以同她谈心。

星期五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自那天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过现在我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我原先认为自己太冲动。现在回想起来,我所采取的行动还是十分理智的。先前只是我的潜意识占了上风,潜意识自有它的一套逻辑。我所干的一切也许同我真正的性格不是十分一致,但其后果也会那么不相符合吗?结婚的决定是有点突然,但现在我静下心来想一想,我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十分明智的做法。

自然,从我在高中大学读书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人人都是如此。我想要两个或者四个孩子,三这个数目我不喜欢,我也不赞成只生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容易给惯坏。对婚姻问题我从来没有像恩斯丽的那种怪念头。她的原则是反对结婚,但人不能靠原则生活,得作出调整。彼得说得不错,你总不能永远在外面混。人不结婚的话到了中年是很有些可笑的,不是一肚子牢骚,就是头脑稀里糊涂,这样的人在我办公室里有的是,我对此十分清楚。可是尽管我心底里有这种想法,我却没有预料它会来得这样快,也没预料到它会是这样的形式。当然我和彼得的关系早就非同一般,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

我们结婚之后是不会变得像克拉拉他们那个样子的。他们两人实际生活能力都比较差,对日常的事务一窍不通,婚后也不懂得把家弄得像个家的样子。其实很多方面都是一些根基本很机械的事儿,例如家具啊,一日三餐啊,打扫整理等等。彼得和我应该可以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自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我们考虑。说到这一点,彼得可是个理想的人选。他讨人喜欢,肯定会事业有成,他也很爱干净,作为共同生活的伴侣,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我可以想象出办公室里那些人听到这件事之后脸上的表情。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们,我还得在那儿工作一段时间。彼得还在实习期,我们需要钱。也许一开始我们只能租公寓住,但将来我们一定能有自己的房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到时候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地花些时间,将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想这时候该做点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坐在这里胡思乱想。首先,我得把有关啤酒调研的答卷整理一下,写出调查报告来,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打好字交上去,把这桩事了结。

然后我也许得洗洗头,我的房间也需要打扫一番。五斗柜也该整理一下,把多出来的东西扔掉,衣橱里有几件连衣裙我不常穿,老挂在那儿反而占地方,还是送给救世军去吧。还有好些仿金人造首饰,就是圣诞节亲戚送的那种,例如做成卷毛狗或者花束形状的别针,上面嵌着小小的玻璃作为花瓣或者眼睛。还有一个硬纸盒,里面放满了书(大多是教科书)、家信和两个有了一些年代的娃娃,我心中明白那些信是再也不会去看的了,娃娃我没扔掉,只是感情上觉得有些割舍不下。那个旧一点的娃娃身子是布做的,里面塞的是木屑(我曾经用剪刀剪开过,因此我知道这一点),它的手、足和头都是硬硬的木头,手指和足趾差不多都给咬掉了,黑黑的头发短短的,几缕卷曲的头发连在纱布网上,由于脱胶,布网已经要跟脑壳脱离关系了。娃娃的五官已经模糊不清,但仍可看见它张开的嘴里毡制的红舌头和两只瓷牙齿,我记得就是这两样东西我当年最最喜欢。它身上穿的是旧布裙子。当年我晚上总要在它前面放点儿吃的东西,第二天一早,看到那些东西原封未动,心中很有些失望。另一个娃娃比较新,它的长头发可以用水洗,身子是橡胶的。这是我有一年圣诞节要来的,因为我可以给它洗澡。这两个娃娃现在都没有什么可爱了,我可以将它们同其他一些没用的东西一起扔掉。

我仍然没时间考虑洗衣房里遇见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也没法解释自己那番举动。那或许是一种失误,就像遗忘症似的一时间身不由己吧。不过我不大可能再遇见他,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反正他跟彼得可说毫无关系。

在我打扫好房间之后,我该给家里写封信了。爸爸妈妈接到信后会很高兴的,他们肯定一直在盼望这件事呢。他们会希望彼得同我能尽快回家度周末。我也还从来没有见过彼得的父母呢。

阳光照在我卧室的地板上,我马上就要从床上起来。房里很安静,我不能就这样把整个下午消磨掉,尽管背倚着阴凉的墙壁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两条腿在床边上晃晃荡荡地是很舒服的。这有点像是坐在橡皮筏子上,眼望晴朗的天空而随波逐流。

我得好好计划一下,事情多着呢。

正文 13

13玛丽安没精打采地坐在办公桌前,在记录电话内容的拍纸本上信手乱涂着。她画了一支箭,上面插着许多错综复杂的羽毛,接着又画了一整排的交叉线。她手头的任务是准备一份调查表,那是有关不锈钢剃须刀片的。她已经修改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让调研员拿出新的刀片来交换被采访人剃须刀里的旧刀片。改到这里她停下笔来,心中不由想到,这一定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就是说某个剃须刀片公司的董事长家里有个祖传下来的神奇刀片,它非但能够永远保持锋利无比,而且在每用过十三次之后便可以满足使用者的任何欲望……不过这位董事长没有小心收藏他这个宝贝。有一天他在浴室里用过之后,忘记把它放回到丝绒盒子中了。谁知有个女佣热心帮倒忙,把……(故事到这里并不是很清楚,但却十分复杂。反正那个刀片通过某种渠道到了一家旧货店里,给一名不知就里的顾客买走了,然后呢……)。

那天董事长又急需一笔钱,他每隔三小时就刮一次脸,以便尽早达到十三次,结果刮得脸上全是口子,又红又痛。结果使他大吃一惊,急得要死……反正他知道了真相,气得叫人把那个女佣扔进满是些废的刀片的垃圾桶里,立刻在全城进行拉网式的搜索,让一些中年女私人侦探化装成西摩调研所的调研人员,每一个面颊上有点胡须影子的人,无论男女,都逃不过她们训练有素的锐利的双眼。她们嚷嚷着“刀片以旧换新”,不顾一切地想把那件无价之宝找回来……玛丽安叹了口气,在那乱成一团的线条的一角画了个小蜘蛛,然后转身去摆弄她的打字机。。她把以下这段话按照原稿打了出来:“我们很想检验一下您刀片的状况。把您现在刀架上用的刀片给我,好吗?我这儿用新的跟您交换。”她在“把”

字前面加上“请”字,像这样的问题,文字上再修饰也还是叫人觉得蹊跷,不过至少可以使它显得比较礼貌一点。

办公室里一片嘈杂。情况就是这样,不是吵吵嚷嚷的呢,就是静得没一点儿声响,总的说来,她宁可吵闹一点。因为这一来她磨磨洋工也没人注意,人人都跑来跑去地嚷嚷着,也就没有时间闲逛过来,偷偷在她身边瞟上一眼,看她忙那么久究竟是在干什么了。她以往对这种场面还有一种参与感,有一两回她甚至也忘形地跟着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乱嚷,惊奇地发觉这倒十分有趣。但是自从她订婚之后,她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儿(她同彼得讨论过这件事,彼得说在婚礼举行后要是她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上班,至少可以再干一段时间,不过这在经济上并无必要。他说,要是你连妻子都供养不起就结婚,那未免太不公平,不过她决定婚后不再工作了),她就可以靠在椅子上,以一种超脱的心情观察这种闹哄哄的场面。事实上,她发觉现在就是她想要参加也不成了。同事们近来老是夸她,说她无论在多紧急的情况之下都能镇静自若。大家在忙乱了一阵后喝茶休息时常常会说:“哎,谢天谢地,瞧玛丽安,她从不会忘乎所以地瞎忙,对吗,亲爱的?”她们边说边喘着气,用面巾纸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想,她们这样跑来跑去,活像动物园里的一群犰狳。提到秋狳,她又想起在洗衣房里遇见的那个人,她后来又到洗衣房去过几次,暗暗希望在那儿再遇到他,但他一次也没有露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那个人显然不是很正常,很可能他早就钻进哪条阴沟里不见了……她看到艾米朝文件柜冲过去,手忙脚乱地翻找文件。这一回出毛病的是全国卫生巾的调研,西海岸那一带出了件令人十分尴尬的差错。按事先的设想这应该是所谓的“三波式的”调研,第一波是通过邮寄的方式发出大量的信件,然后从回信中确定符合条件并愿意配合访问的对象,接下来第二和第三波呢就可以进行比较深入的面对面的访谈。玛丽安希望,这一调研能以私下交谈的方式进行。这事本身,尤其是准备向调研对象提的几个问题使她大为惊讶,她觉得不很妥当。但露茜有次在喝咖啡时指出,这些问题在当今这个年代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出格之处,因为卫生巾完全是一种正当的商品,你在超级商场里可以买得到。有些第一流的杂志中还整版整版地刊登卫生巾的广告,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读到这种广告,再不用依照维多利亚时代的习惯拼命加以压制,这不是一件好事吗?米丽说这种看法自然是挺开明的,但这类的调研也确实很伤脑筋,不仅你上门访问的对象不大愿意配合,最棘手的还是找不到人来从事这项工作,不少调研员都比较老派,这在小城市中尤其如此。有的人宁愿辞职也不肯干这种事(雇佣家庭主妇最麻烦的就是这一点,她们并不真正急需钱用,常常在干了一段之后就嫌无聊,觉得厌烦,或者因为怀孕就辞职不干,你只好重新找人,从头对她们进行培训),最好的办法呢就是准备一封信给每个人寄去,在信里告诉大家必须竭尽全力干好此事,因为这对提高妇女的地位很有帮助--玛丽安暗暗想道,这种做法正是看准了妇女的弱点来投其所好,因为在一般人心目当中,每个真正的女性内心都蕴藏着一种热心助人的本能,她们干起事来既手脚麻利,又不计较个人的得失。

这一回出了件糟糕的事。在西海岸那一带负责从各地电话簿上挑选妇女姓名,以便发动第一波邮件攻势的那个人(是谁负责的呢?是福姆利弗的利奇太太呢还是瓦特鲁斯的哈契尔太太?没人记得清楚,艾米说有关的档案不知给放到哪里去了)做事不够细心。照理说应该会有大量回信的,但填表寄回的却寥寥无几。米丽跟露茜这会儿正坐在玛丽安对面那张办公桌旁,仔细阅读那些回信,看看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哼,有些信显然是发给男人了,”米丽没好气地说。“这一封回信人名叫莱斯利?安德鲁斯先生,上面只写了‘滑稽’两个字。”

“叫我弄不懂的是在有些妇女的回信中,所有的格子都在‘不’字上打了勾,真不明白她们使用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露茜气鼓鼓地说。

“嘿,这位女士已经八十多岁了。”

“我这里一封说她连续七年不停地怀孕生孩子。”

“哦,可怕,真太可怜了,”艾米听得目瞪口呆,“她这不是同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

“我敢肯定,利奇太太--或者哈契尔太太,不管是谁--那笨蛋准把信又发给印第安人居留地了。我特地跟她打过招呼,叫她别往那里寄。天知道那里的女人用的是什么东西,”她冷笑了一声。

“用苔藓,”米丽把握十足地说。西部那一带出现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又数了数那一叠表格。“我们只好再搞一次,客户准会气死。我们已经干的那些都是白费劲,还有期限呢,我想都不敢想了。”

玛丽安看了看钟,已经快到用午餐的时候了。她在纸上画了一大串的月亮,先是上弦月,接着是满月,再后边是下弦月,最后则空无一物,说明没月亮了。在这之后她又在一个弯弯的月牙中间加上了一颗星星。然后她又对了对表,这只表是彼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表与办公室里的钟相差两分钟,她上紧发条,接着又打好了另一个问题。她觉得肚子一阵饥饿感,心想是不是由于她看了时间才感觉这么饿的。

她站起身,把转椅往上绕了两圈使座位升高了一点,又坐下来打了一个问题。她只觉得累,真是累坏了,很不想再来搞这种咬文嚼字的玩意儿。到末了,她觉得再也没法就这样坐在打字机前面,于是便开口说:“走,吃饭去吧。”

“嗯……”米丽犹豫了一下,望了望钟。她还幻想自己也许能理出点头绪来。

“好,走吧,”露茜说,“真要逼得我发疯了,我得住手了。”她朝挂衣架那边走去,艾米也跟在她后边。米丽看到别人都披上了大衣,才有点勉强地放下了手中的表格。

街上风很冷,她们都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戴着手套的手按住脖子下面的衣襟,两个两个并排夹在其他赶去用午餐的人们中间。天还没有下雪,鞋底踏在人行道上咯咯直响。她们这天走的路比平时远一点,露前提议换换口味,到一家比较贵的饭馆里去试试。大家为了卫生巾的事忙乱了一个上午,胃口也好了起来,于是便同意了。

“嗅,”冷风夹着灰砂迎面扑来,艾米叫道。“天气大干燥了,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皮肤干得要命,身上都蜕皮了。”天一下雨,她就大叫脚疼,一出太阳她就眼睛发酸、头痛、脸上长雀斑,还要头晕。天气不冷不热、灰蒙蒙的时候呢,她又会大叫全身潮热,还会咳嗽。

“用冷霜效果很好,”米丽说,“我奶奶也是皮肤发干,她就用冷霜。”

“但是听说冷霜会使人出疹子,”艾米对此半信半疑。

那家饭馆装修成英国风格,一色的皮垫座椅,都锋式的横梁。没等多久就有一名身穿黑绸衣服的女侍者将她们领到座位上,她们脱去大衣,安顿下来。玛丽安这才注意到露茜穿的是新衣服,那是一件气派十足的暗紫色紧身衫,上面有压花的图案,领口那里配了一枚银别针。玛丽安心想,无怪她今天要到这儿来呢。

露茜那双长睫毛的眼睛朝饭店四下扫了一遍,其他用餐的大多是些肥头肥脑表情死板的生意人,他们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下肚,再灌下一两杯酒,也来不及品尝菜肴的滋味,尽快地完事后好赶紧回去赚钱。在办公室里这些人也是尽快处理生意上的事,以便下班后在交通高峰时间赶回家去同妻子一起用晚餐。露茜的眼影也抹成紫色的,好同衣服相配,用的唇膏也带有淡淡的紫色,她总是打扮得很有风度。

近两个月来,她午餐时经常光顾那些昂贵的餐馆(玛丽安有点纳闷她哪里来那么多的钱),就像一个带彩色羽毛、玻璃珠、旋转金属片和许多钩子的鱼饵似的,老在那些有钱的男子经常出没的地方招摇过市。那些放了许多盆栽绿色观叶植物的豪华餐馆和鸡尾酒吧便是她频频亮相的去处,在这种场合总可以遇上一些条件适合的单身男子吧,其中说不定就有急煎煎希望解决终身大事的呢。不过那些条件相当的男子至今还没有哪个来上钩,有的可能是去了其他场合,有的呢或许是中意于一些不同的对象--不是比较简单朴素,甚至有点黯淡无光的那类女子呢,就是打扮得更为豪华的女性,靠露茜那点收入她是没法达到那种水平的。这家餐馆跟其他一些类似的去处可说是大同小异,里面坐的都是一些肥头肥脑的生意人,他们没有时间来欣赏什么紫色的衣裙,任凭露茜在这些人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任她柔情蜜意地东张西望,结果都是白费劲。

女侍者过来了。米丽要了牛排腰子馅饼,这东西又好吃又充饥。艾米点的是农家鲜奶酪拌生菜,顺便把她的三种药丸一起吃下去,这三种粉红、白色和橙色的药就摆在桌上她的杯子旁边。而露茜呢,则大惊小怪地忙了一阵,又三番两次地改变主意,最后要了个荷包蛋。玛丽安对自己大为吃惊,刚才她还饿得要命,急着想要吃午饭,但这会儿却一点饥饿感都没有了,她只要了个奶酪三明治。

“彼得怎样?”露茜问,她刚才拨弄了一番荷包蛋,埋怨它煎得又老又硬。她对彼得很感兴趣,彼得近来老在玛丽安上班时来电话,告诉她自己白天的工作以及晚间的安排,玛丽安不在办公室时他就请露前留个口信,因为电话是玛丽安和露茜合用的。露茜觉得彼得说话彬彬有礼,声音十分动听。

玛丽安看着米丽吃牛排腰子馅饼,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把馅饼一口口地吃了下去,就像往箱子里塞东西那样。“好,”等她吃好之后她总会说。其实她倒是应该说:“全都收拾停当了。”在这之后她的嘴巴就会像箱子盖似地合上了。

“还不错,”玛丽安回答。她跟彼得约定暂时不要在上班时把订婚的事告诉她们。因此她一直忍住了没做声,但露茜刚刚问的那句话使她有点猝不及防,她再也憋不住了。她向自己暗暗解释道,也应该让她们知道世上还有些给人带来希望的好事啊。“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讲,”她说,“不过你们听了后暂时不要传出去。”她停了停,等到三颗埋头吃饭的脑袋都抬了起来,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住她时,她才开口说,“我们订婚了。”

她容光焕发地朝大家微笑,看到她们充满期望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的暗影。

露茜扔下了手中的叉子,惊愕地说了声“不!”紧接着又加上一句“真是妙极了!”

米丽说,“太好了。”艾米忙不迭地又吞下一片药丸。

接下来大家便七嘴八舌地问开了,玛丽安从从容容地-一作答,就像给一群小孩子分糖果似的,一回给一个,决不说得太多,因为说多了会让她们受不了。她原先估计,在宣布这一消息之后,至少在她心中会升腾起一种兴高采烈的胜利感,但这种感觉顷刻间就消失了。等大家激动的情绪安定下来后,话题就变得同剃须刀片调研表格那样平常而不着边际,诸如打听婚礼的准备啦,将来的住房啦,打算采购什么瓷器和玻璃器皿啦,置办一些什么样的服装啦等等。

露茜终于问道:“我总以为他铁了心不结婚的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弄到手的呀?”

三张脸突然一起朝她掉转过来,等她回答,那副急切的神情很令人同情,玛丽安避开了她们的注视,低头看着盘子上的刀叉。“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说,摆出做新娘的人常有的谦恭姿态。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这会儿她有点懊悔把这事告诉了她们,这等于以自己的成功来撩逗她们,又没法向她们传授什么经验。

她们刚回到办公室,彼得就来电话了。露茜话筒递给玛丽安,轻声说“是那个人!”由于电话另一头是个不久就要当新郎的男子,她的口气很有一点敬畏的感觉。

玛丽安呢,在拿起话筒讲话时,分明感到三颗金黄头发的脑袋转了过来,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

彼得的声音听来有点像是不大耐烦。“喂,亲爱的,你好吗?听着,我今晚确实没法出去了。突然接了个案子,一桩大事,我得做些准备才行。”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怪她企图打扰他的工作那样,她对此很是生气。她本来就没指望在周末之前同他见面,是他前天打电话来,约她今晚去吃饭的。在那之后,她这才一心准备出去。她很有些不客气地回答:“那没关系,亲爱的。不过这种事要是早一点安排妥当就好了。”

“我跟你说这是突然冒出来的啊,”他气呼呼地说。

“哎,你不必这么气势汹汹的啊。”

“我没有,”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是巴不得同你见面呢,但是你得理解……”接下来便是一阵解释和让步。唉,玛丽安想,我们反正得学会妥协让步的,那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吧。她最后问:“那么明天怎么样?”

“哎,亲爱的,”他说,“我现在真说不准。这要看公事办得怎样,这种事情你是挺清楚的。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为了边上那几个听众的缘故,玛丽安甜甜地说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只觉得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她一定得注意同彼得说话的口气,跟他来往一定得更小心一些,显然他在办公室里也受到很大的压力……“看来我是得了贫血症了,”她自言自语地朝打字机转过身去。

在她改好了剃须刀片的调查表之后,她又着手修改一份产品测试说明,这种产品是一种新型的脱水狗食。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乔?贝茨打来的,她隐约预感到他会打电话来。她装出热情的口气同乔打了招呼,她心中有数,这一阶段她没有好好尽到朋友的责任,尽管克拉拉想要见她,她还是避不接受乔要她去吃饭的邀请。

克拉拉的预产期早就到了,先是超过了一个星期,接着是两个星期,眼见自己身子像南瓜似的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克拉拉在打电话给她时口气苦恼得要命。“我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可是要玛丽安上门,再同克拉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研究她的肚子,猜测里面那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无法做到。上一次她回电话时只好说两句其实并不好笑的笑话来缓和气氛,例如“也许他有三个脑袋吧”

以及“说不定根本不是个胎儿,只是种寄生物,就像树上的瘤子;要不就是肚脐那儿患了象皮病,再不就是个特大的囊肿吧……”之类。在那一晚以后,她自我辩解说要是这时候上门去看克拉拉,反而对她没有好处,还是不去的好。由于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她一阵冲动对朋友关心起来,那天她离开前要乔有事随时通知她,甚至豪气十足地提出必要时由她来照顾其他两个孩子。这会儿她听见乔的声音说:“谢天谢地总算完事了。又是个姑娘,十磅七盎司重,她是昨晚半夜两点钟进医院的,我们倒有点担心别生在出租车上。”

“哦,那真是太好了,”玛丽安大声说,在说了几句表示祝贺的话以后,她又向乔问了克拉拉的病房号和探望时间,顺手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告诉克拉拉我明天去看她,”她说。她想这一来克拉拉像放了气的气球似的又会恢复到正常的体态,她跟她交谈就会比较自在了,她再不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长着小脑袋而身体却臃肿不堪的怪物。那副模样直使她想起蚁后,那庞大的身躯是整个族群的母体,简直不像个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在她那身子里好像隐藏着好几个她一无所知的人儿。

她一阵冲动,决定去买些玫瑰送给克拉拉,欢迎她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之中,如今她那个瘦弱的身躯已经完全归她自己,再也没有谁来与她争夺了。

她把话筒放回原处,身子向后倚在椅子上。时钟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同时听见的就是喀嗒喀嗒的打字声和高跟鞋踩在硬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她能够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她似乎看到时光缠绕住她的双足,将她的身体从椅子上抬了起来,载着她慢慢地,迂回曲折地向着某个遥远的日子流去,这就像水往低处流一般无法避免。你说那个日子遥远吗?也不见得,他们已经定了下来,是在三月下旬吧,那将意味这一段生活即将告一段落,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老家那边呢,准备工作已经在着手进行了,两边的亲人已经打起精神在筹划安排,一切都考虑到了,她没有什么事了。她就随波逐流,由着它将她带到该去的地方。这会儿,今天这一天还没过去,它就像岸上用作路标的树那样等你经过它的面前;这棵树同其他的树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它的位置之外,你无法把它同其他的村区别开来,它的作用也就是测量航行过的距离罢了。她希望赶紧把它抛到身后。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她把狗食调查表打完了。

下午快下班时,波格太太从她的格子间里踱了出来。她双眉扬得老高,显然十分震惊,但目光却平静如常。

“今天真是糟透了,”她对大家开口说,把管理层一些小麻烦公之于众,这也是她笼络人心的手腕之一,“不仅是西部地区那件事,那个可恶的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又出来捣蛋了。”

“又是那个臭男人吧?”露茜说,厌恶地皱皱鼻子,她的鼻子上淡淡地扑了层乳白色的粉。

“正是他,”波格太太说,“真是烦死人了。”她绞着双手,女性表示无计可施时常常如此。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烦。“这个人看来已经转移了阵地,他采取行动的地点挪到了郊区,就是在埃托比科克那里。今天下午我接到埃托比科克两位女士的电话投诉。自然那也许是个温文有礼的普通人,一点没有恶意,但这对公司的形象真是太糟糕了。”

“他干了些什么呀?”玛丽安问,她还是第一回听说起这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人。

“哦,”露茜说,“那是个下流男人,这种男人专给女人打电话,说上一些下流话。他去年就干过这种事。”

“糟糕的是,”波格太太双手仍然在胸前合抱着,愁容满面地说,“他告诉那些女士他是本公司的雇员。他说话的口吻显然学得很像,一本正经地装作在办例行公事。他说他正在对内衣进行调研,我想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听起来一定还煞有介事,扯扯牌子啦、式样啦、尺寸啦之类的事儿。随后他的问题越来越涉及个人的私事,弄得女士们听不下去,只好把电话挂断。她们自然要打电话到公司来投诉。有时她们把公司大骂一通,责怪我们不规矩,我都来不及向她们解释这个人并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我们的公司是决计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要是她们能逮住他不让他乱说就好了,这个人太不像话,不过看来是不大可能找到他的。”

“不知道他干吗要做这种事儿?”玛丽安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哦,他很可能也属于那种色魔吧,”露茜说,她那紫色的身躯稍稍抖了一抖。

波格太太又拧紧了眉毛,摇了摇头。“可是投诉的人都说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很亲切。一点反常之处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谈吐中充满了智慧。一点也不像是那种打匿名电话骚扰你的无赖。”

“也许这一切证明有的色魔是一些挺不错的十分正常的人,”在波格太太回到她的小间里去之后,玛丽安跟露茜说。

她披上外衣,随着人流走出办公室,来到厅里,又随大家走进电梯下楼,一路上她还在想着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她心中描摹着他那聪明的面容,他那彬彬有礼而又极其专注的态度,这就有点像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或者承办丧事的人一样。她倒很想知道他究竟问了哪些涉及个人私事的问题,心中暗想要是他打电话给她的话,她又该如何回答(嗅,你一定是那位内衣男子吧,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儿……我想我有几个朋友你一定也很熟)。她觉得他身上一定西装笔挺,系着一条比较老派的领带,就是深棕色斜条纹的那种,脚上皮鞋擦得锃亮。也许他本来好好的,就是公共汽车上那些紧身褡广告搅得他神魂颠倒,所以他也是社会的牺牲品。

是社会把那些身材苗条,满面笑容的胶皮贴面的女模特儿弄在他面前,哄骗他,其实是强迫他接受它们软绵绵的诱惑,但又拒不给他一个实物。他到商店柜台上去买广告上的衣物时,到手的只是一件空空的衣服,那里面的人儿不见了。他很失望,但他没有干生气,没有空发火,而是不出一声,老练地忍了下来,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于是决定对他一心崇拜的穿内衣的女性形象进行系统的搜寻,利用社会上四通八达的通讯设施来干这事自然是最方便不过的了。这是件公平的交易,社会欠了他的情。

当她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说不定这事是彼得干的吧。也许他从办公室溜出来,钻到附近的电话亭里,拨打埃托比科克家庭主妇的电话。这是他的一种抗议方式吧,抗议什么呢?是调研本身?还是埃托比科克的家庭主妇?对橡胶进行硫化处理?或者是因为这个残忍的世界把那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案件压到他身上,使他没法和她一块出去吃饭,他无计可施,只能以这种方式进行报复?公司的名字,调研的正式程序他都知道,这自然都是从她那里听说的!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为人,是他内心世界的暴露,是近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彼得的原形。也许这才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自我,它一直隐藏在一重重的表面之下,尽管她费尽心机进行猜测,有时还自以为找到了,但她明白她其实没有真正找到:他就是那个专门刺探女人内衣的男子。

正文 14

14玛丽安的脑袋从楼梯口像潜望镜似地慢慢升上来,首先映人她眼帘的是两条光腿。站在那个小厅里低头望着她的是恩斯丽;她还没有打扮停当,她脸上还像平时那样漠然,只有仔细观察,你才可以发觉她神色之中微微夹杂了几分惊奇和不快。

“嗨,”她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吃饭的呢。”她紧紧盯着玛丽安手上那一袋食品,眼神中颇为不满。

玛丽安先没做声,等她一步步走上楼之后才回答说:“我原先是不打算回来的,现在计划改变了。彼得办公室里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她走进厨房,把纸袋放在桌上。恩斯丽也跟在她身后进来了,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玛丽安,”她突然冒出一句,“今晚非得把它给办了?”

“什么事?”玛丽安一边把盒装牛奶放到冰箱里,一边含含糊糊地问,她并没有认真注意她的话。

“嗨,就那件事,伦纳德啊。”

玛丽安一门心思只在想自己的事儿,一时没有领会恩斯丽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哦,是那件事,”她说。她若有所思地脱掉了大衣。

最近两个月,她没有怎么留意恩斯丽的(或者是伦纳德的?)行动计划究竟有何进展,她决定不去插手此事。但是不管她愿不愿意,恩斯丽却不会放过她,她总要把自己的分析啦、苦恼啦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从这里面她也可以推断出大致的情况。说到底,你可以不插手,但你总不能把耳朵堵起来呀。事情似乎并未按照恩斯丽的计划发展,看来她是做得有点过头了。第一回见面时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天真无瑕的清纯女孩的形象,并且老谋深算地拒不和伦接近,这都使伦不敢轻举妄动。

他担心任何过分突兀,过分咄咄逼人的举动都会把她吓跑,对这样的女孩只能以一种体贴入微,小心温存的方式去接近。结果呢,他开头只是请她出去吃了几回午餐,后来进展到每隔一段适当的时间就请她出去吃晚饭,最后发展到一起去影院看外国片,有一回看电影时他壮起胆子握住了她的手。有一天下午,他甚至还请她到家里去喝茶。后来恩斯丽不止一次赌神发咒地说他那回举止真是规矩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由于她打出牌子不喝酒,因此她都找不到借口让他把她灌醉。在交谈时他真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耐心地跟她讲这讲那,把拍电视的事告诉她听,使她大开眼界,还反复表示,他只是把她当作个小妹妹看待,一点坏念头也没有,听得她几乎要嚷出声来。她呢,连同他顶嘴都不成,她既然脸上装得这么天真无瑕,自然也不能让人觉得她胸中城府很深。这真是有点作茧自缚的味道;她把自己塑造成那个形象,如今只好硬撑下去。要是有一点儿主动的表示,要是一不小心漏出一两句略为显得聪明机智的谈吐,把戏就会戳穿,她这出哑剧就演不下去了。因此她私底下又是担心又是生气,伦这种过分小心的策略搅得她心痒难熬,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至关重要的日历一张张翻过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

“要是今晚再办不成的话,”恩斯丽说,“我就没辙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得去另找一个,糟糕的是浪费了这么许多时间。”她皱起了眉头,不过她眉毛太淡,几乎看不出来。

“那么在哪里……?”玛丽安问,她有点明白恩斯丽干吗会对她今天突然回家不高兴了。

“嗯,他显然是不会请我去他那里看照相机镜头的,”恩斯丽任性地说,“无论如何,要是我对什么都表示同意的话,他立刻会疑心起来。不过我们要出去吃饭,我想在饭后也许可以请他来喝杯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出去避一避?”玛丽安很不痛快地问。

“哦,那真再好也没有了。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乎的,即使有一大帮子人在隔壁房里,或者钻在床底下都无所谓,我想他也不会大惊小怪,只不过,呶,他会认为我应该在乎这类事。我得让他一步一步地把我弄到床上去。”

“嗯,我明白了。”玛丽安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办法去说三道四,指摘对方的不是了。“不过到哪里去好呢?”

恩斯丽立刻喜形于色,她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其余细节只是次要的了。“嗅,你能不能给彼得打个电话,就说你要过去?他应该不会在意的,你们已经订婚了。”

玛丽安思忖了一下。以前,具体是哪一段日子她目下记不清楚了,这倒是可以的,就是他不乐意也无关紧要。但这些天来,尤其在今天下午他来过那次电话以后,那就不大妥当了。即使她只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躲在客厅里看书,他心里也会暗暗怪她老是来粘住他,对他不放心,干扰了他的工作。就是她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也没用。她也不想在彼得面前多提这件事:自那次以后彼得同伦几乎没再见过面,而且他这会儿已经不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以一个订了婚的成熟男性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样对往来的朋友和事物的看法也会作出相应的改变,但他仍可能采取保护朋友的立场,这样,即使不是对恩斯丽,至少也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这会为他提供了攻击的材料。“我想还是不去的好,”她说,“他正忙得要命呢。”她真的无处可去。克拉拉在医院里。天又太冷,没法坐在公园里或者到马路上闲逛来消磨时光。也许可以到哪个办公室处女家里去……“我看电影去,”她最后说。

恩斯丽松了口气,笑了。“太好了,”她说,一边走进自己房间去打扮。几分钟后她又探头出来问:“我能不能用用那瓶威士忌?说不定他要喝,我就说酒是你的,你是不会在意的。”

”没问题,用吧,”玛丽安说。威士忌其实属于两人共有,她知道恩斯丽是会在下回买酒时跟她结清的。再说即使她把这忘了,半瓶威士忌能办成这样一件大事,这点牺牲也无所谓。事情虽然不是她的,但像这样拖下去,议来议去老没有个结果,真是够难受的。她站在厨房里,倚着长长的台面,望着洗碗槽出神,洗碗槽里有一片蛋壳,四个玻璃杯,杯中有一些浑浊的液体,还有一只锅子,那是刚刚煮过通心粉和奶酪的。她决心不去洗那些碟子,不过还是把蛋壳捞了起来扔到垃圾桶里,这也算是象征性地清理一下吧。她一向不喜欢把残渣碎片随手乱丢。

恩斯丽穿着衬衫和无袖连衣裙套装走了出来,她耳朵上戴的耳环形状是小雏菊,眉线眼影画得格外精心。玛丽安同她说:“呶,电影不是通宵的,我十二点半左右得回来。”她想,你总不能叫我睡到马路边上去吧。

“我看到那时候局面完全可以得到控制了,”恩斯丽斩钉截铁地说,“要是还不成,我们两个也不会在房里了。我会先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然后自己再跳楼。

不过为以防万一。你回来时,要是见到哪扇门关着的话请先敲一下,别闯进来。”

玛丽安心想这句话有点不大对头,要是见到哪扇门关着?“哎,”她说,“我得说说清楚,别到我的房间里去。”

“哎,你的房间更干净,”恩斯丽振振有辞地回答,“再说要是我在情绪冲动之下,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了,我总不能打断他。告诉他说你走错房间了’,是吧?”

“你说得不错,”玛丽安说,一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给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我只怕爬到自己床上去,却发现已经有人睡在那里了。”

“这样吧,”恩斯丽说,“要是真的用了你的房间,我就在门把手上挂条领带,好吗?”

“谁的领带啊?”玛丽安问。她知道恩斯丽喜欢收集东西,在她房间里地板上就可以见到相片啦,信件啦,干花啦什么的;不过没听说她也收集领带。

“嘿,当然是他的啦,”恩斯丽说。

玛丽安心里一阵烦乱,眼前似乎看到了一间战利品陈列室,依稀可见墙上钉着一些带犄角的鹿头。“干吗不干脆用他的头皮呢?”她问。伦纳德毕竟还算是她的朋友啊。

她简单地弄了点饭吃,然后独自泡茶喝。恩斯丽已经出去了,她在家磨蹭着,等钟点差不多了再出门看夜场电影去,在这段时间里她又把这事左思右想了一番。

就在她赶往附近的影剧院区的路上她还在考虑这件事。有时候,她在心底里会隐约掠过一丝想法,那就是她好歹应该给伦提个醒,可她又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去做,更重要的是,她也看不出自己干吗要这样做。她知道在伦的眼里,恩斯丽既年轻,又天真,就像个啥事也不懂的小雏儿,他决不会轻易相信恩斯丽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强人,正在算计他,实际上就是把他用作免费人工授精的替身,根本不把他当人看待,丝毫也不顾及这对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且,恩斯丽一直极其小心,眼下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让伦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有好几次玛丽安想到在夜深人静时给他挂个电话,用尼龙袜把话筒口掩起来再轻声说“当心!”但那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他根本猜不出要他当心什么。寄匿名信呢……他会以为那是某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干的好事,或者是他从前的某个女朋友吃醋,想要跟他捣蛋,存心坏他的好事,结果这只会使他越发起劲地追求他的目标。除此之外,自从她订婚以来,她与恩斯丽之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互不干扰对方的大事。尽管非常明显的是,两人根据自己的道德原则都不赞成对方所采取的行动。要是她同伦说了些什么的话,她确信恩斯丽完全能够成功地进行反击,至少搞得你不得安生。算了,只能让伦听天由命了,毫无疑问,他是会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去的。况且,使玛丽安更觉糊涂的是,她记不清当年究竟是把基督徒扔给了狮子呢,还是把狮子扔给了基督徒。正如有个星期天恩斯丽问她的,她究竟是站在创造生命的力量的一边呢,还是站在它的对立面?

此外还不能把楼下房东太太给忘掉。伦纳德来的时候,即使她没有站在窗前张望或者躲在丝绒窗帘后面偷看,她根据脚步声也肯定会知道有个男人上了楼。她的心灵就像个专制的王国,行为准则就同万有引力一样是毫无通融的余地的,按照她的观点,上楼的人必须下来,晚上最好不要超过十一点半。这一点尽管她从来没有挑明,但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玛丽安希望恩斯丽别把这一点忘了,在完事之后赶快把他弄走,至迟不要超过半夜十二点;万一没办法,不得不留他过夜,那也不能让他弄出什么声音来,等第二天一早再想办法。至于是什么办法,她也不清楚,或许得把他塞进洗衣袋里偷偷扛出去吧,反正不能让他大模大样地走下楼梯。自然,实在没法的话,她们可以另找房子住,但她不愿意闹得沸沸扬扬的。

玛丽安在离洗衣房不远的那个地铁站下了车。附近街道两边门对门有两家电影院,两家她都先去转了转。一家上映的是部配有字幕的外国片,外面的广告上用了一些从报纸上复印下来的评论,这些不带彩色的文字印得并不怎么清晰,其中耸人听闻地用了不少诸如“成人”与“成熟”之类的字眼,这部电影曾经得过好几项奖。

另一家上映的是一部没花多少钱制作的美国西部片,彩色广告上画着一些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还有几个快要断气的印第安人。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去追随剧情的起伏,欣赏大段大段的特写镜头;在那些艺术性很高的镜头中演员脸部肌肉抽搐,连毛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是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段时间,暂时把有些烦恼的事儿忘掉就成,这样她便选择了西部片。她买了票走进去,电影已经开映了,观众不多,有一半座位空着,她摸黑找了个座位。

她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头倚在椅背上,膝盖顶住了前面的座位,微微闭上了眼睛。这个姿势有点不大雅观,反正在暗处没人瞧见,她左右两侧都没有人。她注意挑选这样的座位,为的是不想让哪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来找麻烦。她记得在念小学时就碰到过一次,那时她根本不知道电影院里会有这类事。手摸摸你膝盖呀,或者抖抖索索地碰碰你呀,倒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只要默不出声地避开就行了),只是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因为这些动作并无恶意。对这些在黑暗中乱摸的人来说,跟别人身体上有点接触是极其要紧的,即使是稍微碰一下也行。

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画面,头戴宽边帽的大汉骑在高头大马上占据了整个银幕,随着镜头的切换,大树啊,仙人掌啊一会儿凸现在前景之中,一会儿隐没在背景里面,除此之外只见烟雾腾腾,灰沙翻滚,骏马奔驰。她并不打算弄懂那些神秘兮兮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把故事的情节搞清楚。她知道一定是有坏人要干坏事,好人就出来跟它们斗,很可能是先下手为强,把钱搞到手(还有印第安人,反正他们跟野牛一样多,人人都可以自由取用),但银幕上究竟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蛋她就不去操心了。至少这还不是那种描写精神错乱的新式西部片。她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配角,心想这些人一定没多少事干,不知他们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会不会有人幻想有朝一日成为大明星。

这是在夜里,银幕上一片朦胧的紫蓝色,这种夜色只有在彩色电影中才可以见到。有个人蹑手蹑脚穿过草地向另一个人逼近,四周一片静寂,只听见草的飒飒声和人工摹仿的蟋蟀叫声。这时,在她身后,就在她左边,传来轻轻的喀嗒一响,接着又是什么硬的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人开了枪,随后又打了起来,天亮了。

她又听见了喀嗒的声音。

她朝左面转过头去,银幕上阳光明媚,在模模糊糊的反射光中,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看出和她隔着两个座位的那个人的模样,原来就是洗衣房里的那个人。他懒懒地蜷缩在座位上,眼光呆呆地朝前望着。他一手拿着个袋子,每隔半分钟左右,他的另一只手就要从那只袋子里拿点东西塞到嘴里,接着就是喀嗒一声,随后又有东西扔到地上。他一定是在吃什么带壳的东西,但肯定不是花生。花生没这么大响声。她观察着他的侧影,看到他的鼻子,一只眼睛和弓起的肩膀的暗影。

她又掉头朝前看,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在这里和他不期而遇,她心底里暗暗有点高兴。但这种高兴又有点不近情理,因为她并不想跟他讲话,事实上,她巴不得他还没有发现她,过一会儿也不会看见她没有伙伴是独自坐在电影院里。他似乎给电影迷住了,他一心注意着电影,还有就是他吃的东西--那东西发出这种烦得要死的喀嗒声,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她不做声,他很可能不会注意到她。但是她心中又隐隐不安地感到他一定认出了她,而且早在她认出他之前就知道她坐在他旁边。她望着银幕上那茫茫大片的草原发呆,在她身边,还是每隔一会儿就喀嗒一响,听得她烦透了。

银幕上人和马在渡河,还有一个衣衫槛楼的金发女郎,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左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左手似乎不听她大脑的指挥,自动想要伸出去碰碰他的肩膀,她心里肯定不想这么做。她死劲命令手指抓住椅子把手。“那绝对不成,”她默默地警告自己,“他很可能会嚷起来的。”但是,由于她没有再去看他,她也害怕万一她真的伸出手去,她摸到的只是个空空的椅子,除了座位上那考究的软皮套之外,什么也没有。

电影的音量突然大起来,一群印第安人从埋伏处冲了出来,响起一阵喊杀声。

等进攻被击退之后,又可以听见别的声响了,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他那边发出的轻轻的喀嗒声了,原本它是像时钟那样有规律的。她猛地朝左边转过头去,只见座位上空空如也。那么,他是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来;也许坐在那个座位上的是另外一个人。

银幕上,一个身材无比魁伟的牧人虔诚地吻着那个金发女郎的嘴唇。“汉克,你这是……?”她低声说。过不多久,太阳就会下山了。

这时,就在她耳朵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她可以感到那呼出的气吹动了她的头发。

那声音说:“是南瓜子。”

她心底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南瓜子,”她心中暗暗回答说,“自然是这东西,干吗不呢?”但她的身躯却是猛地一惊,刹那间僵住了。等这一阵肉体上的紧张过去,她能够回过头去时,她才发现身后并没有半个人影。

电影已经到了结尾阶段,她坐在那里,几乎认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看来我也同大家一样,终于快要发疯了,”她想,“真是讨厌。不过那也算是一种新的体验吧。”但就在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族旗飞舞的镜头,又响起一阵尖锐得刺耳的音乐,随后灯光亮了。她花了些时间到他方才(可能)坐过的那个座位底下去看了看,是有一堆白色的瓜子壳。这就像那些原始人用的路标,一堆石头啊,用几根树枝做成的记号啊,或者在树皮上刻下的凹痕啊,它指明了路途,或者表示前面的情况。她盯着这堆瓜子壳瞧了几分钟,几个看电影的人从她身边稀稀拉拉地经过走到过道里去,她还是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她走出影院时一边想,无论如何,这个人这口总算留下了一些看得见的痕迹了。

她又尽可能慢慢地踱回住所去,她不想在别人还没完事的时候去打岔。从外面看,房子里没有灯光,但是在她走进大门,打开厅里的电灯时,从餐厅里无声无息地出来了一个人截住了她。是房东太太,尽管她头上夹满了卷发夹,身上穿着紫色维耶勒法兰绒的睡衣,她还是努力显得无比的庄重。

“麦卡宾小姐,”她说,眉头紧锁着,“我真是放心不下。今晚早些时候我亲耳听见,一个男人跟着杜俾小姐上了楼,那人肯定到现在还没下来,我是不会听错的。自然,我不是说--我知道你们二位都是正派人,不过,我女儿……”

玛丽安看了一眼手表。“哦,我不知道啊,”她半信半疑地回答,“我看不至于有这种事吧。恐怕你搞错了,现在已经一点多钟了,要是恩斯丽没出门的话,通常她早就睡了。-“对啦,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说,听不到楼上有人说话……我并不是说……一这老太婆,一直在偷听,她倒真有干劲,玛丽安想。“那么她一定是睡了,”

她笑眯眯地说,“来的人可能是怕吵了您,轻手轻脚地下楼了。不过我明天早上替您把这件事跟她说一说。”她极力装出笑脸,好让房东太太放心,接着她飞快地上了楼。

她一边上楼一边寻思,恩斯丽这个粉刷得雪白的诱人葬身的墓穴,如今我又替她刷了一层白漆。不过别忘记邻居眼中一根小刺和你自己眼中有根大梁,等等。现在的问题是,明天一大早不管那家伙身上还剩下几块骨头,我们怎么在那精明的老太婆眼皮底下把他弄下楼去呢?

她看到那瓶威士忌摆在厨房桌子上,已经喝掉了四分之三。她自己的房间门关着,门把手上一条绿蓝条纹的领带神气地悬挂着。

这意味她得到恩斯丽的床上,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床单、衣物、毛毯和平装小说中间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睡觉。

“真是见鬼!”她甩掉大衣,自言自语地说。

正文 15

15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玛丽安在医院走廊里走着,寻找克拉拉的病房。她中午没有休息,只是叫饭店送来一个奶酪莴苣三明治当午饭,这东西装在硬纸盒子里,不过是两片稀松的面包夹着一薄片奶酪和几片绿不绿白不白的菜叶,这样她就可以提前一小时下班了。她赶路再加上买玫瑰什么的已经用掉了半个小时了。探访的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她心中纳闷,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她和克拉拉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可谈的。

病房的门都开着,她站在门前,几乎得跨进房间才能看清房号。每间房里都传出女人尖细的交谈声。她终于在走廊尽头处找到了克拉拉的房间。

克拉拉躺在高高的铺着白布床单的病床上,病床一头支起,使她处于半躺半坐的姿势。她身穿绒布的病号服,那一头浅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玛丽安只觉得她床单下面的身体瘦得有些怪。

“嗨,来啦,”她说,“终于来看看老妈妈了,对吗?”

玛丽安连忙把带来的花塞过去,这一来就省得为自己最近的行为向她道歉了。

克拉拉用她那纤弱的手指解开了羊角状的绿色包装纸。“真漂亮,”她说,“我得叫那个混帐护士弄点儿干净水养起来,要是你不注意的话,她很可能给你把这些花儿插在便盆里。”

在挑选花儿的时候,玛丽安犹豫了一阵,不知是挑深红的好呢,还是挑橙色的或者白色的好,这会儿她倒有点懊悔挑了白色的。从某种角度上讲,白玫瑰放在克拉拉身边几乎太相配了一点,换另一种角度呢,白色又根本不妥当。

“把帘子拉上一点,”克拉拉低声说。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女人,说话显然很容易被别人听见。

玛丽安把厚帆布帘子拉了起来,帘子用圆环连接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棒上,挂在床上就像一个椭圆形大光轮,接着她在供来客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道:“哎,感觉怎样?”

“哦,真是妙极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血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够邋遢的,不过我得承认那非常有意思。尤其在那小家伙探出头来的时候更叫你着迷,你终于知道这么些天你肚子里怀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等着看它,等得兴奋得不得了,这就像你小时候拿到圣诞礼物时,你心痒难熬地急着想打开它一样。在我怀孕时我有时候巴不得能像鸟儿一样,把孩子从蛋里孵化出来,不过这样分娩也的确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她拈起一支白玫瑰嗅了嗅。“你将来的确也该试试。”

玛丽安很有些纳闷,对这种事她的口气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像是在向她介绍如何能使馅饼皮变得更松软或者某种新牌号的洗衣粉那样。自然这事早在她的计划之中,迟早会来,彼得说话当中已经隐约提到生孩子的事了。不过在这间躺着好几个盖着白床单的妇女的病房里面,这种可能性突然似乎就近在眼前,让她有点受不了。

此外还有恩斯丽的事。“别催我呀,”她笑着说。

“自然会痛得要命,”克拉拉沾沾自喜地说,“为胎儿着想,医院里在不到你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不会给你用止痛药。不过说起痛来,也很好笑,事后你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这会儿我只觉得好极了,我老在想,会不会像许多女人那样患上产后抑郁症,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我大概是要等到起床回家之后再抑郁去了。就这样躺在这儿真是不错,我真的感觉好极了。”她身子倚在枕头上朝上挪了挪。

玛丽安只是坐在一边朝她微笑,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克拉拉的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隔膜,就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窗似的。“你准备给她起什么名字啊?”她问,她好不容易才算没有大声嚷出来,因为她生怕隔了这层玻璃克拉拉听不清她的话。

“我们还没有决定。倒是有点想叫她维维安?林思,把我奶奶和乔的奶奶的名字连在一起用,乔又想给她起名克拉拉,不过我对自己这个名字并不怎么喜欢。丈夫对生男生女一点都不在乎,这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有许多男人就不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乔毕竟已经有了个儿子了,要不他也许不会这样高兴了。”

玛丽安望着克拉拉头上方的墙壁,心想这跟办公室是同一种颜色。她几乎觉得从帘子外头会响起打字的声音来,不过没有,你只听见那另外三个女人跟来看望她们的人压低嗓子在讲话。当她走进病房时,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产妇,就是粉红花边宽松上衣的那个,正坐在床上按号码涂颜色画一张画。或许除了玫瑰花之外,她也该带点东西让克拉拉有事可做,整天这么躺着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要不要我带几本书来给你看看?”她问,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这口气听起来不是有点像有的妇女联谊会会员吗?那些联谊会的活动内容中就包括抽空到医院探望病人。

“哦,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恐怕我真的没法专心看书,至少这一两天里不行。我不是睡觉呢,就是,”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听那几个人说话。不知是不是医院里这种气氛的关系,她们谈的不外乎是流产啊,毛病啦什么的。你听着听着就会觉得不舒服,什么乳腺癌啦,输卵管破裂啦,怀了四胞胎三四天就流产一个啦,你就会怀疑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会轮到自己身上。这是真事,摩斯太太,就是那边角落里病床上的那位大个儿,就遇到这类事。老天哪,她们谈起这些来一点也没当回事,似乎这些倒霉事儿都跟立了大功得奖差不多。大家忙着把这些东西抖露出来,互相比较,不厌其烦地介绍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她们真的自豪得很呢。简直是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痛苦,连我也禁不住讲了自己患过几次毛病,像是要跟她们比赛似的。真不懂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心理。

“哦,依我看,有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病态,”玛丽安说。克拉拉的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玛丽安觉得很有些奇怪。在克拉拉怀孕后期,即像棵植物的那个阶段,玛丽安几乎忘掉了她还是个有头脑,能思考的人那时她只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就像个有知觉的海绵,因为大部分时间她的一切都被那个块根似的大肚子吸进去了。真想不到还能听到她作出这样的观察和评论。这很可能是一种条件反射,但自然间歇斯底里无关,她看来完全正常,或许只是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的缘故吧。

“嗯,乔自然不在其中,”克拉拉开心地说,“要是他有点儿不正常的话,那我就真的没辙了。他照顾孩子,洗洗涮涮的样样都行,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留给他处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他会把家里弄得好好的,就同我在家时一样。

不过我们那个亚瑟有点儿小麻烦。现在他大小便完全没问题了,每次都会用他那个塑料痰盂,问题是他老要把大便四处乱藏。他把大便捏成小团团,藏到碗柜,五斗橱底下的抽屉这类地方,你得时刻当心他才成。有回我在冰箱里找到几团大便,乔告诉我他在浴室窗台上窗帘后面也发现好几块,都发硬了。他看到我们把那些团团扔掉很不高兴。真不懂他干吗要那样,这小家伙长大了也许会当个银行家。”

“你说会不会同新生的小家伙有关系?”玛丽安问,“也许有点吃醋吧。”

“那也说不定,”克拉拉安详地笑了。她手上捏了朵白玫瑰转过来转过去。

“好,我的事谈得够多的了,”她边说边在床上转了转身,面孔正对着玛丽安,“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谈谈你订婚的事呢。自然,尽管我们和彼得不怎么熟,乔和我都为你高兴。”

玛丽安说,“等你出院休整一段之后,我们一定要约个时间聚一聚。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

“要说长相,他真是没说的,不过,你总要在结婚以后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了解男人,那时你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些讨厌的习惯什么的。我记得我第一回发觉乔毕竟不是圣人的时候,真是伤心极了。我也记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事了,也许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吧,例如他对奥黛丽?赫本崇拜得不得了,要不就是他私底下集邮。”

“什么?”玛丽安问,她没听懂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个词儿有点儿古怪。

“收集邮票。自然也算不上是真集邮,只不过是把邮票从信封上撕下来罢了,反正得去适应它。现在,”她说,“我觉得他还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圣人。”

玛丽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克拉拉对乔的态度既自鸣得意,又令人尴尬,就像过期的妇女杂志上的爱情故事那样感情用事。她也感到克拉拉想以某种委婉的方式替她出主意,这一点更使她觉得尴尬。可怜的克拉拉,她还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呢?瞧瞧她自己婚后那乱成一团的生活吧,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彼得跟她将会以实际得多的方式来开始新的生活。要是克拉拉在结婚之前就和乔睡过,她后来的日子就不会这么一筹莫展了。

“我看乔是个顶呱呱的丈夫,”她豁达地说。

克拉拉冷笑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嘿,去你的。你这不是故意刺我痛处吗。

你才不会这样想呢,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们俩是得过且过,生活乱成一团,要是换了你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里,你准会发疯,你没法理解像我们这样怎么就过得下去,一点也没有互相埋怨。”她的口气一点儿也不气恼。

玛丽安连忙否认,她觉得克拉拉硬要这样把话挑明,未免不大公平,可是门口一个护士探进头来,她看了好一会儿,说明探访病人的时间到了。

“你要是想看看婴儿的话,”玛丽安站起身来时克拉拉说,“不妨找人问问婴儿室在哪里。到那里可以隔着玻璃窗看孩子,初生婴儿样子都差不多,要是你问护士,她们会告诉你哪个是我的。不过换了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看的,红红的脸上全是皱纹,就同李子干差不多。”

“那么我就过些时再看吧,一玛丽安说。

当她走出门时她心中突然想到,克拉拉态度中有些地方表明了她并不完全放心,尤其是有一两次她担忧地微微蹙了蹙眉头,至于她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不知道,也没法站住脚细细加以推敲。她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涵洞或者洞穴里逃了出来。她很高兴自己同克拉拉不一样。

现在就可以着手把剩下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了。她要在附近找一家饭店赶快吃点东西,吃过饭后交通高峰期也差不多过去了,她就可以赶回家拿几件衣服。那么究竟拿点什么好卿或者就拿两件衬衫吧,她又想带条百褶裙去也好,那会让他忙一阵子的,何况她正好有条裙子需要熨烫,不过她转而一想不行,熨那东西太复杂了。

她感到接下来的事情会同这天下午一样曲折离奇。下午先是彼得打电话来谈出去吃晚餐的事,他们商量了很久--她觉得太长了些--才把到哪家饭店定了下来。

费那么大精神,可她却不得不回电话给彼得说:”亲爱的,真抱歉,我这里突然冒出来些非干不可的事情,看来我们只好推迟到明天了,好吗?”他自然很不痛快,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自己就这么来着。

当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事情却完全不同,她今天是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说:“我是邓肯。”

“谁”

“洗衣房里那个人。”

“哦,对了。”这会儿她听出他的声音来了,不过他的语气似乎比以往更为神经质。

“对不起,我那天在电影院里把你吓着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想知道我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我的确十分好奇,”她说,一边掉头望了望钟,然后又看了一眼波格太太格子里打开的门。今天下午她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

“是南瓜子。你是知道的,我正在戒烟,我发觉嚼那东西很有用,把瓜子嗑开嘴里会觉得很痛快。我是在宠物商店里买的,其实那是用来喂鸟的。”

“哦,”她趁他换气时应了一声。

“那电影糟透了。”

玛丽安心想,不知楼下电话接线小姐会不会在听他们讲话,大家都知道她常会偷听别人讲话的。如果真是在偷听的话,她会如何想呢?这时她一定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业务电话。“邓肯……先生,”她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还在上班,公司里是不能花太多时间接外面的电话的,当然我是指朋友打来的这类电话。”

“哦,”他说。那口气很有点灰心,但他并没有打算进行解释。

她想象着他这会儿的样子,他一定是愁眉苦脸,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手握听筒等着听她说话。她不清楚他干吗要打电话给他。也许是需要她,需要同她谈谈心。

“不过我是很愿意同你谈谈的,”她鼓励了他一下,“换个方便一点的时间,好吗?”

“嗯,”他说,“其实我是有事求你,就是现在。我是说我需要--我需要的是弄些衣服来熨烫。我非得有一些东西来熨烫才行,这里的东西我全熨过了,连洗碗布都熨过,不知道我能不能到你那里去一趟,给你熨点衣服。”

波格太太的眼睛这会儿肯定在盯着她看了。“哦,当然可以,”她爽快地回答。

话一出口,她立刻就觉得不妥,尽管其中缘由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但她明白要是让彼得或者思俾丽遇见这个人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谁知道家里现在乱成什么样呢?早上她蹑手蹑脚出门时挂着伦的领带的那扇门还没有开,伦仍然陷在那罪恶的温柔乡之中。这一整天恩斯丽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这不是预示一切顺利呢就是表明情况极其糟糕。即使伦设法平安地溜出了门,房东太太憋了一肚子恶气,很可能冲着上门熨衣服的那个无辜的小子发作出来,把他当作男人的代表臭骂一通。

“还是我拿点衣服到你那儿去吧,”她说。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呢,这样我就可以用自己的熨斗了。我用惯了自己的,用别人的总觉得不顺手。不过请你快点来,我正等着呢,心里真是急得要命。”

“好的,等我一下班就来,”她说,既是安慰他,又说给办公室里同事听听,让别人以为她是要去看牙医呢。“七点左右吧。”她刚挂上电话,才想起这一来她又没法同彼得一起出去吃晚餐了,不过他们反正随时都可以会面,而这边呢却是件急事。

等她同彼得把事情安排停当之后,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努力摆脱城市里所有这些电话线的缠绕。这些电话线能抓善缠,它就像蛇一样有办法把你紧紧缠住,叫你不得脱身。

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装着一盘盘食物的橡皮轮子小车,向她迎面走来。尽管玛丽安一心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但她还是注意到了护士白色的衣服,忽然悟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她收住脚步,朝四周看了看,闹不清这里是哪儿,但有一点是明白的,这儿不通大门。她只顾思前想后的,一定是没到底层就下了电梯。这个走廊跟楼上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房门都关着而已。她看了看房号,是273。那么,很简单,她是在M楼走出电梯的。

她转身往回走,想要记起电梯究竟在什么地方,她记得自己似乎拐了几个弯。

那个护士不见了。从走廊另一头又有个人朝她走来,是个身穿绿色罩衣,戴着白口罩的男子。这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医院里特有的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那人一定是个医生。她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个细细的黑色听诊器。他走到她跟前时,她定睛看了看他。尽管他戴着口罩,但她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但麻烦的是她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地方使她有些眼熟。不过他目不斜视地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接着打开右边一扇门走了进去。从他的背影她发现他脑袋后面微微有点秃顶了。

“嗯,反正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哪个是秃顶的,”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正文 16

16尽管她记不得他住处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但她认路却完全不成问题。她已经有好久没到这个地区来了,真的,自从那天上门访问过后就没有来过。她的脚几乎是自动地转过街角朝那个方向走去,似乎是依着本能追随着某个人的踪迹。这种本能与视觉和嗅觉无关,它只是一阵隐隐约约的方向感。再说这条路也并不复杂,只要穿过篮球场,爬上柏油路面的斜坡,再走过一两个街区就到了。不过,由于今天沿途只有些半明不暗的路灯照明,不像上次是在灼热的阳光之下,她觉得路似乎长了些。她脚步迈得很快,因为她的腿已经觉得很冷,篮球场的草地上结着一层白霜。

当上班没事面前只摊着一张白纸时,或者在俯下身子拣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时,她也有几次想到了这套公寓,不过她从来没觉得它在城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浮现在她眼前的只是公寓内部那些房间的情景,至于建筑物本身她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一幢方方的普通建筑,没有什么特色,这会儿要在街上把它找出来倒费了一些工夫。

她按了按六号的门铃,一等自动门锁嗡嗡响起来,她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邓肯已经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他迟疑不决地望着她,他的头发披到了眼睛上,在半明不暗的光线里只见他的眼珠闪闪发亮。他嘴上衔着个香烟头,已经快要烧到他的嘴唇了。

“东西带来了?”他问。

她一言不发,只是把扶在腋下的一个小布包递给了他,他往边上靠了靠,让她进门。

“没有多少东西,”他把衣物-一取出来。总共就是两件新近才洗过的棉衬衫,一个枕头套,几条供客人用的绣着花卉的毛巾,这还是一个姨婆送的,由于老放在橱里床单那一格的最底下,因此给压得皱巴巴的。

“对不起,”她说,“我就这点东西。”

“哎,总比啥都没有好,”他勉勉强强地说,接着转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玛丽安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跟他进去,或者说她既然已把衣服送来,就应该回去了。“我能看看吗?”她问,希望不要把这看作是侵犯他的隐私。她并不愿意立刻就回自己的住处去。回去也无事可做,何况她为此还把同彼得的约会取消了。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走进门道。厅里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散落在地上的纸更多了些。那三只沙发还在老地方,有一块板倚在红色长毛绒沙发扶手上,只有蓝色沙发旁边一盏灯亮着,玛丽安推想另外那两个人都不在家。

邓肯的房间也跟她上次来时差不多。熨衣板放在房间当中,象棋棋子分两排放好,黑白格子的棋盘这会儿放在一堆书上。床上放着几件带着衣架的刚熨好的白衬衫。邓肯把衬衫挂进衣橱里,随手又把熨斗的插头插上。玛丽安脱去大衣,在床上坐了下来。

地板上有几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他把烟头扔到其中的一个里面,等熨斗热起来;他每隔一会儿就在熨衣板上试试温度,等差不多后便着手熨起她的衬衫来,在领口处他慢慢地移动着熨斗,干得十分专注认真。玛丽安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他显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眼看别人在熨自己的衣服,她觉得很有些奇怪。

早先在她披上大衣,挟着小包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恩斯丽以一种特别的神情看了她一眼。“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她问,这点东西太少了,不值得去洗衣房。

“哦,只是出去一下。”

“要是彼得打电话来,我怎么说?”

“他不会来电话的,真要来的话就说我出去了。”她边说边匆匆走下楼梯,她不想把邓肯的事告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她担心那是会打破力量的平衡的。

不过恩斯丽这会儿也没有时间多管闲事,她只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罢了,她正为自己计划有可能大获全胜而兴高采烈,另外还有件事她称之为“真是侥幸”。

玛丽安回家时,发觉恩俾丽在厅里看一本有关婴儿护理的平装书,便问道:“喂,你今天一大早是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弄出去的?”

恩斯丽笑了。“运气真是好得没法说,”她说,“我以为那老不死的一定会躲在楼梯底下拦截我们呢,我真是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原打算索性编两句谎话来蒙混一下,比如说他是来修理电话什么的……”

“她昨晚想要套出我的话来呐,”玛丽安插嘴说,“她完全清楚有个男人在楼上。”

“哎,不知怎么的,她倒是出门去了。我站在厅里窗口看着她走的,真正是运气,想不到吧?我从没想到她会出门去,而且一大早就出去了。当然我今天没去上班,那时候我正抽着烟四处转悠,一看见她出去,我立刻把伦从床上拉起来,把衣服往他身上一套,就推他下楼出门了,他还迷迷糊糊的没醒透呢。他喝了太多的酒,醉得厉害,那瓶酒差不多被他喝光了,全是他一个人喝的。我想他对到底出了些什么事还稀里糊涂的呢。”她咧开小红嘴唇笑了。

“恩斯丽,你真罪过。”

“怎么啦?他看起来开心得很呢。不过今儿我们出去吃早饭的时候,他着急得要命,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然后又老是说些宽心的话,似乎是要安慰我什么的,真弄得我有些尴尬。后来,等他酒意慢慢退去,变得越来越清醒时,他就恨不得马上就从我身边逃开。现在呢,”她双手抱在胸前说,“结果值不值得,我们就得等着瞧了。”

“嗯,好吧,”玛丽安说,“能不能请你把我的床整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房东太太出门不是个好兆头。这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要是说她藏身在钢琴或者丝绒帘子后面,等他们跑下楼梯,自以为即将安全跨出大门时突然跳出来,那还差不多。

他在熨第二件衬衫了,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神贯注于摊在熨衣板上皱巴巴的白衬衫,小心翼翼地认真研究着它,仿佛那就是一份极易损坏的古代文稿,他正为破译它而动着脑筋。原先她总以为他个子很矮,这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没什么向,或者是因为她见到他时他大多坐着,但她现在觉得,要是他不是那样缩头缩脑弓着肩膀的话,他的个头其实挺高的。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产生了一种想跟他说话的冲动。她想要打破他对正在熨烫的衣物的迷恋,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去,她不想当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起提包,走进浴室里去梳一梳头。这倒不是因为她头发乱了,按照恩斯丽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替代行为。松鼠看到面包皮,觉得有危险不敢上前,或者根本就拿不到,它就会搔搔自己,这也是一种替代行为。她想跟他交谈,但担心如果现在开口同他说话,那很可能使熨烫衣服所产生的治疗作用失效。

浴室根一般,一团团的湿毛巾放在毛巾架上,陶瓷洁具边沿和水箱上放了一些剃须用具和男性化妆品。脸盆上方的镜子打破了,只有木镜框边沿还残留着一些碎镜片玻璃。她想在一块碎镜片上照一照,但玻璃太小,没法使用。

她回到房里时他已经在熨枕头套了,他显得轻松多了。刚才熨衬衫时他得找准地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来,这会儿只要直来直去地推着熨斗就行了。她走进房间时,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你一定会奇怪镜子怎么破成这样了吧?”他问。

“嗯……”

“是我打破的,上星期我用炒菜锅砸破的。”

“哦,”她说。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浴室时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对这我真是烦透了。所以我到厨房里抓起炒锅朝它砰的一下,他们两个气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气,他那时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个蛋给毁了,弄得蛋里面全是玻璃渣。不过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干吗不高兴,大家完全理解,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自怜动作,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好镜子。但从那以后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尤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这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我从记事时候起就不断从那些替补母亲身边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

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么东西),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让我戒烟,你是个孤儿的话,就会遇到这类事儿。

他们还引经据典来开导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tS.艾略特的诗句,费什呢从(牛津大词典》上找句子。”

“那么你怎么修面呢?”玛丽安问,她很难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该怎么应付。

她边说边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修面。她从没有注意看他脸上有没有胡子碴。

“什么?”

“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

他把毛巾折了起来,然后抬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来所有这一切你都深信不疑的了。”

“嗯……所有一切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于我干吗把镜子砸破啦,我在镜子里的像啦这些事儿。其实我打破它,只是因为我想要砸碎点什么。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对我的鼓动太大了,我没法拒绝这种诱惑。至于对特雷弗那些深刻的分析呢,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真是假。也许事情的真相是我一心设想他想要把自己看作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并不是孤儿,我算是有父母的人,他们都在家里。你能相信吗?”

“我该相信吗?”她不清楚他这些话是否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也许这又是用来迷惑人的吧。要是她回答错了,上了他的当,她会给弄得不知所措,立即陷人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

“悉听尊便吧。不过,真相是,当然,”他为加强语气,手举熨外挥了挥,眼睛一边望着手的舞动,“我不是我的父母亲生的,我小时候被人掉了包,我父母亲尽管有些疑心,但一直不知道真相。”他闭起双眼,淡淡一笑。“他们老是说我的耳朵长得太大了,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是人,我是从地下来的……”他张开双眼,又熨烫起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熨衣板上了。他的熨斗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上,痛得叫了一声。“真该死,”他说。他放下熨斗,把手指塞到嘴巴里。

玛丽安一阵冲动,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烫伤,叫他敷些奶油或者小苏打止痛,不过她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她坐着没动弹,也没有做声。

这当儿他若有所求地望着她,但脸上带有一丝敌意。“你难道不想给我一点儿安慰吗?”他问。

“依我看,”她说,“你并不真正需要别人的安慰。”

“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有人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他闷闷不乐地说,“烫得真是很痛。”说着他又拿起了熨斗。

他把最后一条毛巾熨好后折起,拔掉了插头,然后说:“总算忙了一阵,幸亏有了这些衣服,不过还是不够。我得再想点事情做做,好让自己放松放松。要知道,我熨绣衣服的癖好并不很大,算不上是上了瘾,这个习惯也根本用不到戒掉,我也就常常熨一些寻寻开心。”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一回是前天上午开始的,我把学期论文掉到厨房里一汪水里弄湿了,只好把它拿起来熨干。论文已经打好,叫我再把那些啰啰哆嗦嗦的东西重打一遍,我可受不了,那一来我是会重起炉灶的。熨出来效果还不坏,字并没有化开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已经熨过了,因为有一张上面有些地方烫焦了。不过导师总不好拒绝接受吧,要是说你论文熨过了,我们不受’,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样我就把它交了上去,在这之后我来了劲,就把家里干净的东西都熨了一遍,后来我又去洗衣房洗了些脏衣服,正是因为那样我才会坐在电影院里看那场蹩脚电影的,我是在等衣服呢,因为老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看得腻了。这个兆头可不太好,要是我连洗衣房都腻烦了,那么在我对其他事情感到腻烦的时候干什么好呢?后来我把洗好的东西都熨掉,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东西来熨了。”

“后来你就给我打电话,”玛丽安说。她有点不高兴,因为他不住地自言自语,谈的又总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哦,对了,是你。我打电话给你。至少我是打电话给你公司,那个名字我记得,我想接电话的是交换台的小姐,不管她是谁,我就把你的模样讲了一番。我说你跟通常所见的调研员不大一样,她们就猜出是你。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并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原以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似乎使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低头望着地板,一边猛吸嘴里的烟头。

她觉得这么默默地待着很有些难受。“你怎么会这样喜欢熨绣衣服的呢?”她问,“我意思是,除了放松自己这类原因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干吗非要熨衣服呢?比如,你完全可以去打打保龄球什么的呀。”

他两条瘦腿缩到了床上,双臂抱住了膝盖。“熨东西又好玩又简单,”他说,“为了那些写不完的论文,我陷在词汇当中脱不了身。顺便告诉你,我现在还在写另一篇论文,题目是‘特罗洛普的施虐受虐狂模式’。熨衣服呢,哦,你把皱巴巴的东西理得平平的烫服帖。老天作证,并不是因为我爱整洁,而是平展展的表面确实令人愉快……”他改换了一下姿势,这会儿注视着她。“趁熨外还热,你干吗不把这件衬衫给我稍微熨一熨呢?”他说,“只要把领子和袖口熨两下就可以了,看来你有几个地方没熨好。”

“你是说我身上这件衬衫?”

“对,就说它,”他说。他放下了拢住膝盖的胳膊,站起身来。“哦,你可以穿我的晨衣,放心,我是不会偷看的。”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团灰色的衣服递给了她,自己转过身去。

玛丽安接过了那团灰色的晨衣,站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她明白,要是照他的话去做,她心中会感到既不安又愚蠢;但如果在这个当口跟他说:“谢谢你,我看不要了吧,”那只会使她觉得更愚蠢,因为他这个建议显然没有恶意。过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地解开了钮扣,把那件晨衣披到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把手都遮住了,下摆拖到了地上。

“哦,你拿去吧,”她说。

她看着他摆弄手上的熨斗,心里有点不安。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更是至关重要,那就像有一只危险的手紧贴你的身体缓缓移动着,这件衣服刚刚还贴肉穿在她身上呢。不过她想,就是他把它熨出一个洞也不要紧,我还有其他衣服可以穿。

“好啦,”他说,“全烫好了。”他又一次拔下插头,将这件衬衫挂在熨衣板窄的一头那里。他似乎忘了她还得穿上它。接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走到床边,爬上来躺到她身边,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两只胳膊枕在脑袋下面。

“天哪,”他说,“这么多的事情让人分心,你是怎么做得下去的呢?这就像学期论文一样,你把那劳什子写出来了,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只是得了个分数,然后就把它扔进垃圾里去。你心里完全明白,明年又会有个钻故纸堆的再来把同样的事儿从头来一遍。这就跟磨坊,跟把东西熨平完全一样,你把衣服熨平了,穿上一两天后又变得皱巴巴的了。”

“那么你可以再来熨啊,对吗?”玛丽安以一种抚慰的口气说,“要是衣服不皱,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也许我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儿做做,换换口味,”他说,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从生产到消费;你会寻思,也许不能把它仅仅看作是将一种形式的垃圾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垃圾的问题。人的心灵是最不容易商业化的,但是在这方面他们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图书馆里一叠叠旧书和那些废旧汽车处理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不过使我烦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最后结论的,你永远没法完成它。我有个伟大的计划,就是让叶子永远长在树上,每年要更换新叶子简直是浪费。说起这事,我也认为,根本没有理由非得让树叶长成绿色,我要让树叶变成白的,黑树干配自树叶。雪还没有下,我等不及了,这个城市夏天时节绿树太多了,多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秋天一来树叶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边全是落叶。我家乡是个矿区,虽然没什么风景,但至少没有树,我就喜欢那样,很多人是不会喜欢的。这全是那些熔炼厂造成的,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晚上喷出来的烟都是火红的一片,化学烟尘把好几英里内的树木都熏死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只见光秃秃的岩石,连草都不长,还有呢就是矿渣堆,积在石头上的水由于化学物质的缘故也变成黄褐色。无论你种什么东西都不会活,每年这个时候,我常常出城坐在岩石上,等着下雪…。

玛丽安坐在床边上,朝他的脸微微俯过去,她并没有认真倾听他那单调的说话声。她注视着他纸一般薄的皮肤底下的脑袋的轮廓,不由暗自纳闷像他这么瘦的人精力怎么仍然那么充沛。她这会儿不想去碰他了,他眼窝深陷,随着颚骨的张合,耳朵前面也棱角分明地动个不停,这一切甚至让她有点反感。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凝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记不起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会闯进他的卧室里来的。“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跟方才完全不同了,“你这方面有点同我一样。”他伸手拉住晨衣的肩部,把她往下拖。她听凭自己往后倒。

他突然改变了那催眠似的平淡声调,接着她又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跟旁人没有两样,这使她起先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挺直身子向后缩,进行反抗,但是他的两条胳膊抱住了她,她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在她心中暗暗怀疑他抚摸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晨衣,这件衣服只是碰巧披在她身上罢了。

”她把脸向后移,低头望着他,他的眼睛闭着。她吻了吻他的鼻尖。“我想有件事得告诉你,”她柔声说,“我是订了婚的。”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切地记起彼得的模样,但想到他的名字她感到有点内疚。

他的黑眼睛睁了开来,茫然地望着她。“那么,那是你的问题,”他说。“就像我告诉你说我那篇有关拉斐尔前派色情作品的论文得了个优一样--有趣是很有趣,但那毫不相干的。对吗?”

“嗯,不过不能这样说,”她说。眼前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个与良心有关的问题。“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我不应该到这里来。”

“可是你已经来了,”他笑了,“其实,我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这使我觉得安全多了。因为,说真的,”他认真起来,“我并不想让你以为这一切具有什么意义。对别人也许有,对我决没有,”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只是洗衣房的另一个替身罢了。”

玛丽安不清楚她是否应该觉得感情受了冒犯,但转而觉得心中并没有什么不痛快,她反而觉得有点宽慰。“那么,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的替身,”她说。

“我在这方面就很不错。我是很灵活的。我是个万能的替身。”他伸手到她头的上方,把灯关了。

过了没多久,传来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哦,讨厌,”他的声音从他晨衣里传了出来,“他们回来了。”他推她站起身,打开了电灯,又连忙把那件晨衣朝她身上一裹,从床上滑了下来。他用双手把头发从额头上往下抹抹平,再拉直身上的套衫。他在房间中央站了一站,气呼呼地朝卧室过道那里看了看,便冲到房间另一头,一把抓过棋盘扔到床上,坐到她对面,又飞快地把倒下的棋子扶了起来。

“嗨,”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朝走进房门的那个人打招呼,玛丽安因为自己衣衫不整,不敢回过头去。“我们在下棋呢。”

“哦,很好,”一个声音半信半疑地说。

“干吗这样大惊小怪的?”等那个人走进浴室关上门后,玛丽安说,“根本没有必要慌张,要知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话,那就只怪他们不该这样闯进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特别内疚。

“哦,我跟你说过,”他一面定睛望着棋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棋子,一面说。

“他们自以为是我的父母。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儿的。他们会认为你在教我学坏,不能把实际情况让他们知道。”他从棋盘那头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又干又冷。

正文 17

17玛丽安低头望着银光闪闪的汤匙里自己的映像,像是颠倒的,身躯很大,到了匙柄那里就缩得像个针头那么小。她把汤匙微微倾斜了一下,她的额头大得吓人,接着又缩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静。

她满怀柔情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彼得,桌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碗碟和面包篓子,彼得也对她笑着。桌子边上点着蜡烛,烛光透过灯罩,现出一片橙红,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棱有角,线条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颚显得更为有力,他的五官也不那么光滑了。她心中想,一点不假,无论是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特别英俊。他身上是一套庄重体面的冬装--黑色的套装,配上质地讲究的深色领带,比起他几件时下流行的西服来,这身穿着虽然不那么时髦,但却十分高雅。恩斯丽有一回称他“包装得呱呱叫”,但这会儿玛丽安觉得他这种品味挺讨人喜欢。他既懂得如何根据不同场合选择衣服,又能别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装总是不行,不是肩膀上落满了头皮屑,就是背后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在这种多多少少也算是公开的场合跟他在一起,让别人看到他属于她,她不由感到一阵阵骄傲,她把手伸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侍者拿着酒瓶过来了,彼得品尝了一下,点了点头,侍者倒好酒后,退后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这又是彼得的一个长处,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毫不费力地就决定下来。在过去一个多月中,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让他为自己点菜。这使她省掉了麻烦,她菜单拿在手上,总是犹豫不决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点什么。但彼得立即就会把两个人要的东西点好,他比较喜欢牛排和烤牛肉,对小牛小羊杂碎这类特别的东西不是怎么感兴趣,对鱼则全无好感。今晚他们要的是煎里脊小牛排。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先在彼得的住处待了一阵才出门,两个人都说自己饿坏了。

他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又讨论起出门前谈的事情来,刚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时,他们俩议论起儿童教育问题来。彼得只是在理论上发挥了一番,泛泛地谈了儿童的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特定的实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其实就是他们将来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这么重要。彼得认为要是孩子有过失就应该予以处罚,甚至可以进行体罚。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来出气,重要的是应该说到做到。玛丽安担心这会对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后果。

“亲爱的,你不懂这类事情,”彼得说,“你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种恶果我见得多了,法庭上全是这类少年犯,很多人出身都很好。这个问题很复杂。”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玛丽安心中深信自己没有错,彼得说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听了有些不高兴。“那么,对他们不是应该给予理解吗?要是……”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骑着摩托车乱闯,有的染上了毒瘾,还有的为了逃避服兵役从美国溜过来,给这些人以理解?你试试看。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走到他们身边去过,有的人身上还长了虱子。玛丽安,你以为良好的愿望就能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是吗?根本不行,他们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他们到处乱逛乱砸东西,就因为他们存心如此。这与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该教训的时候却没有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欠了他们的情。”

“说不定是,”玛丽安一本正经地说,“在不该教训的时候却有人狠狠地教训了他们,要知道,小孩子对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嗅,我完全赞成应该公正行事,”彼得说,“那么,对财产被他们毁坏了的人来说,又谈得上什么公正呢?”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们,别驾车乱闯,把人家的树篱碾得一塌糊涂。”

彼得开心地格格笑了起来。她对那件事提出批评,而他呢为此对她发笑,这已经成为测量他们新关系中的一个基准点。但是玛丽安平静的心境却被自己的这句话打破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彼得,试图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头望着酒杯,也许是在欣赏在白色桌布衬托之下显得分外鲜艳的红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后倚了倚,这会儿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她心中奇怪像这样一家饭店光线干吗搞得这样暗,也许就是想让人们在吃饭时彼此看不清对方吧。她想,归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对吃的人是一种享受,但观看起来就不那么雅观了。而且在太近的距离观察自己的伴侣很可能驱散这家饭店企图保持,或者企图创造的浪漫的光环。她仔细察看起自己手边餐刀的刀刃来。

侍者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动作嫡熟轻巧,就像只猫在地毯上那样悄无声息,他把菜摆在她面前,木盘上是一块里脊肉,四周围着几条成肉片,滋滋直往外冒油。他们俩都喜欢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饪时间上他们是不会有争议的。玛丽安真是饿坏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她又切又嚼,一边把牛排送进感激不尽的胃里,一边又在思索这番对话,试图弄清自己所说的“公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那应该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细一想,就是这一概念在她心目当中也并不怎么清楚。那是否指以眼还眼呢?要是你已经丢了一只眼睛,再去把别人的眼睛打坏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么赔偿又怎样?在诸如撞坏汽车这类事故中这似乎是金钱的问题,甚至当你感情上受到伤害时也能获得金钱上的赔偿。有一回在电车上她看见一个母亲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为孩子先咬了她。她边沉思边咀嚼着一块嚼不动的肉,把它囫囵吞下去了。

她认定彼得今天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个很棘手的案子,需要进行大量繁杂的调查研究。他查阅了许多判例,结果发现它们全对自己这一方不利。因此他方才说话才那么不近人情:因为纷乱复杂的工作使他心烦意乱,他希望简单一些。

不过,他应该认识到,要是法律不那么复杂的话,他也没钱可赚了。

她抬起头来,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视她,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去四分之三,而她呢,喝掉的还不到一半。“专心思考呢?”他柔声说。“算不上,只是走了神罢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盘子上。

近来他注视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以前在夏天时,她老觉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说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后他总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时候他就睡着了。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常常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脸,仿佛是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出她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事儿。她弄不清他这样注视她时,究竟是在寻觅些什么,这使她很难受。

当他们俩筋疲力尽地并排躺在床上时,她常常会睁开双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也许是希望乘她不备时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的表情来吧。然后他会轻轻抚摸她的皮肤,没有一点激情,几乎同医生给人看病差不多,似乎这样也可以发现他眼睛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尽力想要把她印在脑海里。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那里接受医生的检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抚摸了。

她用叉子在装生菜的木碗里左挑右拣,想要找块番茄。她想,也许他弄到一本婚姻手册之类的东西了吧,可能理由就在于此。她满怀柔情地想,彼得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有什么新的问题,他就出去买本有关的书籍,从书本中寻找答案。她想起了他房间里的书架,夹在上下两格法学书籍和侦探小说中间的那一格,就是一些有关照相机的书籍和杂志,他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储物箱中总放着汽车手册。因此,在结婚之前,他去买一本婚姻指导的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想起这种带有浅显易懂的图解的东西,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生菜里挑了一个黑橄榄吃了下去。一定是这样,他是在掂量她,就像是买了一架新照相机,先要把机子的工作原理摸一摸,看看那里面复杂的齿轮组合和小小的机械构造,查查它有什么地方容易发生问题,弄清它的各种用途,总之,是要明白它的发条好不好。他是想要摸清她内心的真实动机呢。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话……她暗自笑了,她想,我来编点事儿骗他一下。

他快要吃完了。她看着他手执刀叉,利索地切着牛排,每一刀都用力均匀,恰到好处。他真能干,切下来的肉整整齐齐,很是好看。可是动刀子切割这一行为本身就含有暴力的意味,而在她心中总没法将彼得和暴力两个字联系起来。这就像麋鹿啤酒广告一样,如今这些广告到处都是,地铁车厢里啊,大广告牌上啊,杂志上啊随处可见。由于她在广告推出前曾经做过一些调研工作,她觉得自己对它也要负一点责任;这倒不是说这个广告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在小溪中蹚水用网兜网鲑鱼的那个人穿戴得太整洁了: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刚刚梳过,只有几缕头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前额上表示外面有风。那条鱼也显得不真实,它身上没有粘液,没有牙齿,看来也不像有气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属玩具。杀死糜鹿的那个猎人站在那里摆出姿势给人照相,他完全像是个城里人模样,头发上没有小树枝,手上没有血迹。当然广告中不可能出现一些丑恶的令人不快的画面,例如,总不能让那只鹿的舌头搭拉出来吧。

她不由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她曾经不经意地把第一版浏览了一下。上面报道一个男孩疯狂地开枪打死了九个人,后来被警察制服。那孩子是从楼上的窗户里往外开的枪。这会儿她记起那张照片来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被两个穿深色衣服的警察挟住,眼神冷漠而警觉。瞧他那样子,并不像是会拨出拳头来打人或者朝人捅刀子。在他使用暴力时,他选择了间接的形式,就是借助某种特定的工具,手指轻轻一拨,并不触及打击的对象,他自己则站在远处观看炸得血肉横飞的场面。这是心灵的暴力,几乎同魔术一样,你只要动个念头,它就发生了。

看着彼得把牛排整整齐齐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她不由想到了她的一本烹饪书封面上画的一条牛的图案,牛身上打着格子,加上标签,说明你用的肉来自牛身躯的哪个部分。她想,他们现在吃的是牛背上的肉,用虚线标出来的那部分。她眼前似乎看到了屠宰培训班里的景象,在一个大房间里,一排排身穿雪白的大褂学习屠宰的人,手上拿着幼儿用的剪刀,坐在桌子旁边,从一叠叠硬纸板画的牛身上把牛排、助条和用来烤的肉剪下来。她记得书上画的那头牛有眼睛,有角,有乳房,它很自然地站着,身上画的那些线条对它没有一点影响。她想,也许经过多年的悉心研究之后,人们能够培育成一种牛,身上天生就量好了尺寸,画好了线条吧。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那份已经吃掉一半的牛排,忽然意识到这是厚厚的一块肌肉。

它血红血红的,来自一条活牛的身上。这条牛能动能吃,最后被宰杀,它像人们在等候电车那样排队站着,随后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就死掉了。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事,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在超级市场里,肉都用塑料薄膜包得严严的,上面粘贴着名称和价格的标签,买肉就像买花生酱或者豆子罐头一样。就连你到肉店去买的时候,店主也手脚麻利地把肉包扎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这当儿肉就在她的面前,没有包装,生生的带着血,而她一直在吃着,用它来填饱肚子。

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只是希望彼得不会注意到这事。

“真是好笑,”她暗自譬喻道,“人人都吃牛肉,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要活着就得进食,肉食富含蛋白质和矿物质,对身体有好处。”她又拿起又子,挑起一块肉,举到嘴边,又把它放下了。

彼得抬起头,笑了。“老天,我真饿坏了,”他说,“吃下这牛排真是挺舒服的,一顿好饭总会使你觉得生活更有意思。”

她点点头,也朝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盘子上,“亲爱的,怎么回事?你没有吃完。”

“是的,”她说,“我像是吃不下了,一定是够了。”她装出无可奈何的口气,以表明她胃口太小,这么大一块牛排实在没法对付。彼得笑了,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着,很得意自己有这么好的胃口。“天哪,”她心想,“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要不然我是会饿死的。”

她坐在那里,沮丧地把餐巾在手上绞来绞去,看着彼得把最后一块牛排送到嘴里去。

正文 18

18玛丽安坐在厨房里桌子边,闷闷不乐地吃着一罐花生酱,一边翻着她最大的那本烹饪书。在吃里脊肉后的第二天,她也没法把猪排吃下去了。自那以后的几个星期中,她一直在进行试验。她发现,不仅是明显从牛身上割下来的东西无法下咽,连猪,羊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也不知她哪个器官出了毛病,拒不接受所有露出一点骨头、腱子和肌肉纤维痕迹的食品,反正她决不是存心为之。碾碎后重新加工的食品,例如热狗和汉堡包,或者羊肉饼与猪肉香肠,只要她不仔细地去看的话就可以接受,鱼也不在被禁之列。她还不敢去试一试鸡肉,她一向喜欢吃鸡,但那东西一副骨架看着就叫人不舒服。此外,她又想到鸡皮一定会使她联想起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为了保证多种蛋白质营养,她近来一直吃煎蛋、花生和大量的奶酪。但她心中总暗暗担忧着,随着她翻阅烹好书(她目下翻到了“生菜”那一部分),这种担忧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这种拒食现象是种恶性的疾病,它是会发展的,慢慢地,她能够食用的范围会越来越小,眼下能被她接受的东西会一件件地被排除出去。

“我要变成素食主义者了,”她满怀忧愁地想道,“也加入到那些怪人的行列中去,得到保健专柜那边吃午饭去了。”她厌恶地读着一栏题为《如何用酸奶做菜》的文章,这本书的女主编乐滋滋地建议:“在酸奶上洒些碎胡桃仁,喝起来就别有风味。”

电话响了,她等铃响了两次后才起身去接。她不大愿意跟人说话,好不容易她才放下手中的文章站起身来,那一篇文章介绍的是莴苣、水田芥和各种芳草做的辣调料。

“玛丽安?”是伦纳德?斯兰克的声音,“是你吗?”

“是的,伦,”她说,“你好吗?”她有好久没有见到他,或者同他说话了。

他口气很急。“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我是说恩斯丽在不在?”

“不在,她还没有下班回来,她说她要去买些东西。”现在是圣诞节前购物旺季,似乎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各家商店都要到九点钟才打烊。“等她回来我叫她回电话。”

“不,不,”他连忙说,“我要找的是你。我能到你这边来吗?”

彼得今晚还在忙那件案子,因此事实上她是有空的,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拒绝他。“当然可以,伦,”她说。话一出口,就无法反悔了,她放下电话时想道,真傻,干吗要答应他呢。

几个星期以来,恩斯丽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她从一开始就肯定自己怀孕了,全副心思都在注意自己身体上可有什么征象,就像科学家紧张地注视着某个至关重要的试管,等待着至关重要的变化发生。她花了好多时间待在厨房里,想试着看看自己是不是特别想要吃某种食品,又尝了好多东西,看它们味道有没有改变。她把结果一件件向玛丽安报告,照她的说法,茶变得更苦了,鸡蛋呢,有了硫磺味儿。玛丽安房间里的穿衣镜比她的大,她就站在玛丽安的床上,侧着身子瞧自己的肚子形状是不是有所改变。她在住所转悠时,嘴里老是哼着歌子,一刻也不停,真叫人觉得难以忍受。终于,一天早晨,她在厨房水槽那里恶心呕吐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总算等到了该去看妇产科医生的时间了,就在昨天,她跳跳蹦蹦地走上楼来,笑容满面地挥着手上的信封,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玛丽安向她表示祝贺,要是早几个月的话,她脸上也许就不会这么自然。那时她就得考虑如何应付这事带来的问题了,例如恩斯丽要住到哪里去--房东太太一旦发现她肚子大了肯定不允许她再住下去;还有她是否需要另找一个人来同住,如果要找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思斯丽?要是不找的话,同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单身母亲住在一起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压力,她受得了吗?但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她可以真心实意地为恩斯丽感到高兴。反正她自己就要结婚,她已经是局外人了。

正因为不想牵扯进去,她对伦的电话很有些不高兴。从他说话的口气当中,她猜恩斯丽已经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但是从他的话中她听不出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她决定尽量不采取主动的姿态。当然,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长了耳朵,这是无法避免的--其实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要说他扮演过什么角色的话,那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了。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听听而已。她觉得自己无法对付这种情况,心里老大不痛快:伦要是想找人说话,他该去找恩斯丽,她才能为他提供答案。

玛丽安又咽下一汤匙花生酱,那东西老粘在上颚上,她不大喜欢。为了打发时间,她翻到了虾蟹贝类那一章,读到的那部分是谈把虾背上那条黑线除掉的事(她边读边想,如今还有谁买真正的虾啊?),接下来谈到的是有关甲鱼的问题,近来她对此倒颇感兴趣,但究竟是哪方面的兴趣呢?她自己也闹不清楚。书上说买来甲鱼后先要把它放在硬纸盒或者其他什么笼子里养上个把星期,好好地对待它,喂它汉堡包,让它把肚子里的龌龊排泄掉。它渐渐对你产生了信任,也许还会像条小狗似的跟在你身后在厨房里慢慢转游,等到这时,你就把它放到一大锅冷水里(开始时它肯定在里面高高兴兴的游来游去),然后放到炉火上去炖。这整个过程使她想起了早期基督教烈士临死前所受的酷刑。在全国各地,以准备食物的名义,各家厨房里有多少这类惨不忍睹的事情啊!但避免此类事情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以一些现成的鱼肉制品来代替,它们或是以塑料薄膜包裹,或是装在硬纸盒中。这是替代,或者仅仅是伪装吧?反正,如果需要杀生的话,那也由别人高效率地在事前代你做好了。

楼下门铃响了,玛丽安竖起耳朵听着,除非有必要,她不想冲下楼去。她先听见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接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房东太太早在提防着呢。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烹调书,把汤匙舔了一下扔到水槽里,再旋上花生酱的瓶盖子。

“嗨,”见到伦的头从楼梯口露出来,她向他打了个招呼。他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像是生了病似的。“进来坐吧,”因为现在才六点半,她接着问,“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倒是很想给他弄点吃的,即使是咸肉番茄三明治也行。自从她进食遇到麻烦之后,她发觉在看别人吃东西时,她会有一种反常的快感。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不饿。不过要是方便的话,请给我拿点喝的东西。”他走进客厅,沉甸甸地往长沙发上一坐,似乎他的身体是个重重的麻袋,他再也拿不动了。

“我这里只有啤酒,行吗?”她走进厨房,打开两瓶啤酒,拿到厅里来。对像伦这样的好朋友,她就不必客套,再去拿杯子了。

“谢谢,”他说。他举起那方形的棕色酒瓶,瓶底朝天,噘起嘴唇,凑到瓶口喝了起来。奇怪的是,一时间他嘴巴的模样倒真有点像个孩子。镳老天,我真需要这东西,问他说,把酒瓶放到小几上。“我想她一定跟你讲了吧?”

玛丽安回话前先喝了一小口啤酒。这是麋鹿牌的,她出于好奇买了几瓶,她觉得口味同其他牌子的啤酒没有什么两样。

“你是说她怀孕的事吧,”她以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道,“她当然告诉我了。”

伦苦恼地哼了一声。他脱下了角质架眼镜,一只手捂住了双眼。“老天,一想起来我就恶心,”他说。“她告诉我时,我真的大吃一惊。老天,我只是打电话约她出去喝咖啡,自从那晚之后她总有点像是躲着我,我想她一定是给吓坏了。谁知她在电话里说起这事,对我真是当头一棒。整个下午我什么事都没法做。我没等她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上了,我不知道她对此会如何作想,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她是那么小,玛丽安,我是说换了大多数女人的话,你会想,见鬼,活该,反正她们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这并不是说我以前碰到过这种事儿。她那么年轻,该死的是,我根本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回来喝咖啡,我正好有点不大舒服,见到桌上有瓶威士忌,我就喝了起来。当然我不否认我是想诱她上钩,不过,哦,我并没有想要那样的事,我是说我并没有想会这么快,我是说我本不会这么粗心大意。真是糟透了,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安默默地望着他,那么,恩斯丽没有能够向他说明自己的动机。她暗自纳闷,为伦着想,是由她来替他解开这个乱成一团的荒唐的秘密呢,还是等恩斯丽自己去说,按理说这是她的责任。

“我是说我不能同她结婚,”伦愁眉苦脸地说,“当丈夫已经是够糟的了,我年纪太轻,不适宜现在就成家,要叫我当丈夫做父亲,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他格地笑了一声,又瓶底朝上举起酒瓶。“一想起生孩子这件事,”他说,声调变得又高又烦乱,“我心里就害怕,真叫人作呕。自己会有个孩子,这种想法我简直受不了,”他的声音发抖了。

“哎,听着,其实又不是你要生孩子,”玛丽安实事求是地说。

伦朝她转过头来,他的面孔一副怪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这会儿他脸上没了边框的眼镜,眼睛显得没神,而他平时能说会道,为人机灵,老有点色迷迷的。

这会儿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这么大的变化真使她有点不好受。“玛丽安,”

他说,“千万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劝劝她?只要她同意人工流产,费用由我出。”

他咽了一下口水,她看着他的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苦恼过。

“恐怕不行,”她柔声说,“是这样,关键是她想要怀上孩子。”

“她什么?”

“她是故意这样的。她想要怀孕。”

“真是荒唐!”他说,“没有哪个想要怀孕,没有人故意要惹上这种事。”

玛丽安笑了;他这会儿显得头脑简单,她觉得他这尴尬模样有些可爱。她感到自己似乎应该把他抱在膝上,对他说:“听着,伦纳德,现在是到了该把一些大人之间的事儿告诉你的时候了。”

“你是会大吃一惊的,”她说,“不少人都会这样。听着,这是现在的时髦做法,恩斯丽书读得不少,她在大学里就喜欢人类学,她深信一个女人要是没生过孩子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女性。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后你再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了。她不想要丈夫,她要的只是孩子。因此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伦觉得这番话难以置信,他戴上眼镜,瞪着她看了一会,又把眼镜摘了下来。

他又喝了口啤酒,以后才开腔。“那么她也是大学生了,其实我早该知道的。那么,”

他刻薄地说,“这就是让女子受教育的结果了,弄得她们一脑袋的荒唐念头。”

“哦,这我倒不知道,”玛丽安话中带刺地回敬他,“不过好像有些男人受了教育以后也没多大长进。”

伦面孔绷紧了。“这话是冲我来的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你肯定没有告诉过我。这算什么朋友啊。”

“哎,我从来不敢对你的生活横加指点,”玛丽安恼火地说,“如今既然你知道了真相,又何必动气呢?什么事你都不用多管。她自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好好的。

恩斯丽很能干,完全会照顾自己。”

伦纳德原本绝望的神情似乎不见了,他一下子光起火来。“这小婊子,”他低声骂道,“把我弄到这鬼玩意儿当中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嘘,”玛丽安说,“她来了,镇静点。”她走到过道里去等恩斯丽。

“嗨,等一下,看我买了些什么,”恩斯丽蹦蹦跳跳地走上楼,一边大声打招呼。她一阵风似的走进厨房,把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脱下大衣,气喘吁吁地说道:“真是挤得要命,除了吃的东西--我这会儿得为两个人吃了,对吗--哦,我维生素药丸也买好了,还有给小宝宝衣服的纸样,马上就给你瞧。”她先拿出了一本编结书,接着是几球婴儿毛线。

“那么你准备是个男孩了,”玛丽安说。

恩斯丽睁大眼睛。“那当然,我是说,我想男孩比较好些……”

“哎,在你采取什么必要的步骤之前,也许还是同那位要当父亲的商量一下为好。他这会儿就在厅里,你没有听听他的意见,他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呢。哦,”玛丽安故意尖刻地说,“说不定他想要个女孩呢。”

恩斯丽把披到前额上的一缕棕色头发往后一捋。“哦,伦在这儿,对吗?”她说,口气分外冷静,“不错,电话里听得出来,他是有点不高兴。”她走到厅里去。

玛丽安弄不清他们两人当中究竟是谁更需要她的帮助,也不知道如果非要她作出选择的话,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好。她跟在恩斯丽身后走了进去,心里只是想如果事情闹大了的话,她干脆抽身离开,但怎么走呢,她也不明白。

“你好,伦,”恩斯丽轻松地向他打招呼,“你没有听我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伦不肯朝她看。“谢谢,玛丽安已经告诉我了。”

恩斯丽有点气恼地噘起了嘴唇,她显然是想把这事亲口告诉他。

“哎,某个人有这个责任啊,”玛丽安说,她像个教士似的稍稍抿了抿嘴唇。

“他苦恼得要命。”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的,”恩斯丽说,“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想想看,我要做母亲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伦憋在胸中的怒气渐渐升了上来。“哼,对这该死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他脱口而出。“原来你是一直在利用我。我真蠢,总以为你天真可爱,谁知道你早已大学毕业。哦,女人总是一路货,你根本就对我没什么兴趣。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

“那么,你从我这里要的又是什么呢?”恩斯丽和颜悦色地说,“反正我要的就是这一点东西。其余的你留着吧。你尽管可以放宽心,我是不会去打官司要你负起做父亲的责任的。”

伦早已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过他离恩斯丽有段距离,不至于出什么意外。“放宽心?哈,哼,才不会呢,你把我扯了进来。你叫我心理上脱不了关系,我现在总不会忘记自己有了孩子,这真卑鄙,全因为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下面这句话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勾引了我!”他朝她挥舞着啤酒瓶子。“现在弄得我心里一天到晚都是生孩子的事。受精啦,妊娠期啦什么的。你知道那对我会怎样吗?真恶心,那样湿漉漉的……”

“别说这种蠢话,”恩斯丽说,“那是极其自然,十分美好的。母亲与她腹中婴儿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亲密的关系。”她倚在过道那里,凝视着窗户。“相互之间最平衡的……”

“真恶心!”伦打断了她的话。

恩斯丽气鼓鼓地朝他转过身去。“你这是典型的子宫妒忌症状。见鬼,你以为你是哪儿来的啊?要知道,你不是火星上掉下来的,是你母亲在园子里卷心菜底下拣到的吗?这倒是条好新闻,可惜不是。你也同所有的人一样,蜷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面待了九个月,然后……”

伦的面孔皱成一副怪模样。“别说了!”他嚷道,“别跟我提这事了,我受不了啦,你真要叫我呕吐了。别靠近我!”恩斯丽朝他迈进一步,他尖声嚷道,“你是不洁的!”

玛丽安相信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坐在长沙发的扶手上,双手掩住了脸。

“是她逼我干的,是我母亲,”他低声说。“我们早餐时吃鸡蛋,我敲破我的蛋,我敢赌咒有个还没有出壳的小鸡在里面。我不想去碰它,可是她没看见,她没看见里面的东西,她只是说,别发傻,依我看这同其他的蛋完全一样,可是它不一样,不一样,她逼我吃了下去。我知道,我吃出了那小小的嘴和爪子,还有别的东西……”

他剧烈地战抖起来。“可怕,可怕,我受不了啦,”他呜咽着,肩膀一阵阵抽搐。

玛丽安尴尬得脸都红了,但恩斯丽却像母亲似地轻轻叫了一声,赶到沙发那边去。她在伦身边坐下,双手搂住他,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过去,这样他身子半倚在她怀里,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好了,好了,”她安慰他说。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俩的脸,就像个幔子,或者就像一张网似的,玛丽安心里想。她轻轻晃动身体,说:“好了,好了。反正那绝对不会是只小鸡,那会是个可爱的小娃娃,一个小宝宝。”

玛丽安走出厨房,她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举止就像是一对小孩子。她想,激素这东西真妙,恩斯丽的心灵上已经像是添了层脂肪。过不多久,她准会发胖起来。

伦心底里原来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这是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出来过的。他就像个白色的虫子,猛然从地下的洞里给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痛苦而盲目地扭动着身体。使她大为奇怪的是,就这么一点点小事,竟然把他吓成了这副模样。

她原以为他身上有着一层又厚又硬的外壳,轻易刺不透,看来她估计过高了。这就像他们以前常在家里玩的那种游戏,你合拢两只巴掌,压住鸡蛋的两头,任你用多大力气它都不会破,它的力学构造分布均匀,你的劲其实都使在自己身上。可是,你只要稍稍变换个角度,把压力调整一下,鸡蛋就会啪的一声碎了开来,蛋黄蛋清流得你浑身都是。

这会儿,伦那脆弱的心理调节状态已经被打乱,他正处于被打碎的状态之中。

她想,不知他多年以来是怎么避开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得意洋洋地以猎艳老手自居,难道他真就想不到有可能让对方怀上孩子吗?要是事情真是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是他不小心让思俾丽怀了孕,那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以非故意伤害为由,来开脱自己的责任,从而不了了之,使自己能安然逃脱呢?恩俾丽是无法预见他的反应的。

不过造成这一危机的原因还全在她身上。她现在对他怎么办呢?她应该如何处置呢?

嗅,算了,她想,反正这是他们两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何必牵扯进去?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了门。

但是,第二天早上在她敲开煮得嫩嫩的鸡蛋,看到蛋黄时,她仿佛觉得它像是一只黄色的眼睛,正以谴责的眼光富有深意地瞪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就像是受惊的海葵一般地紧紧闭上了。她喉咙里的肌肉收得紧紧的说,这是活的东西,是一条生命。她把盘子推开。她现在心中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在单子上划去了一样东西。

正文 19

19“有果冻的、鲤鱼的、花生酱和蜂蜜的,还有鸡蛋色拉的,”格罗特太太几乎将食物盘猛地推到了玛丽安的鼻子底下,这倒不是她故意要这么粗鲁,而是因为玛丽安坐在长沙发上,格罗特太太站着,她身上穿着硬硬的紧身胸衣,每天坐办公桌,浑身的肌肉已经习惯了那种僵僵的架势,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时间也实在难以往前俯到玛丽安这边来。

玛丽安往一个软软的花布靠垫上一靠,说道:“谢谢,果冻的吧,”她边说边拿了一块。

这是办公室的圣诞聚会,地点就在女士们的餐室里,正如根德里奇太太说的,在这里大家可以“更舒服一些”。的确,挤在这么小小的房间里,还是觉得挺亲热的,但大家心底里却都有几分不痛快。今年的圣诞节是星期三,就是说星期五大家就得回来上班,就差这一天,否则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连着一个长假了。玛丽安断定,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格罗特太太颇有几分高兴,她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破天荒地拿着三明治在房间里到处分发。玛丽安一边看着她那直僵僵的身子在房里到处走动,一边想,她这是要仔细看看大家有多么不痛快呢。

办公室聚会似乎就是吃吃东西,谈的无非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啦,哪里可以买到便宜货啦之类的事。食品是大家自己带来的,事先约好每人做一样东西。玛丽安也被指派做巧克力小蛋糕,那东西其实是她到面包铺买的,只是把纸包换掉了,近来她自己不大想做饭。食物都堆放在餐室一头的桌子上,东西太多了,色拉啦、三明治啦、花色面包啦、甜食啦、饼干啦、糕饼啦,肯定吃不了。不过因为东西是各人带来的,每样东西都得尝一点儿,不吃的话带的人肯定会不高兴。时不时地可以听到有人嚷嚷:“哦,多萝西,我真要尝尝你的橙子菠萝甜饼!”或者“利娜,你做的美味水果松糕看起来就叫人流口水!”说话人边说边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前,往手上的纸碟子里添东西。

玛丽安猜想以前并不是这样。年纪大一些的同事还记得,从前的圣诞聚会是全公司一起搞的,当时公司比现在小多了,如今这些听来已经像是老话了。波格太太含含糊糊地说道,多年以前,楼上的先生们也下来一起玩,他们还喝酒。但公司发展很快,到如今人这么多,没有谁能认识所有的人,聚会呢也变得难以控制了。漫无目标的经理人员追起手上沾满墨水的复印部的小姑娘来,压抑在心底的色欲和不满不合时宜地表露出来,手上拿着纸杯子的上了些年纪的女士觉得有些受不了,甚至很有些震惊。如今,为了照顾到全公司人员的积极性,各部门分别举行聚会,根德里奇太太中午过后不久就说这样更舒服,就我们女士在一起,对此大家含糊地低声表示同意。

玛丽安坐在两个办公室处女之间,第三个处女则倚在长沙发扶手上。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三人都挤在一块儿,这起到一种自我保护的作用。她们没法像旁人那样,可以炫耀一下自己孩子的机灵,或者讨论家中的装修和家具这类重大的话题,再不呢就比较比较彼此丈夫的情况,详细地向女伴描述他的怪脾气或者讲习惯。她们关心的是其他的事,尽管艾米也偶尔在别人的谈论中插上几句话,谈谈自己的身体上的毛病。玛丽安明白她杂在她们中间,地位有些暧昧--她们都知道她不久就会结婚,因此认为她再不能真正算作是单身女子,再不会理解她们的问题了。但是尽管她们对她的态度稍稍有些冷淡,她还是宁可同她们坐在一起,不想加人到其他那些圈子里去。房间里走动的人很少,除了端食物盘的人以外,大多数人都东一群西一堆地坐着,时不时地换个座位,加入到别的圈子里去。只有波格太太不停地四处转悠,时而在这里和蔼可亲地笑一笑,时而在那里插上一两句话或者递上一块饼干,这是她的责任。

因为今天早些时候的那件麻烦事儿,她现在分外卖力。自十月以来,公司一直在准备对速食番茄汁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品尝调研活动,但因为总觉得计划不够完善,日子一天天拖了下来,最后定在今天早晨出去开展调查。公司派出的人空前的多,几乎所有能上阵的都出去了,对那些全无准备的家庭主妇进行调研。

这些人就像推销香烟的女郎那样,脖子上套着一个硬纸食物盘(玛丽安私底下同露茜说,还不如把她们漂得雪白,然后穿上羽毛服和网眼长统袜呢),手上拿的是分别装有罐头番茄汁和速食番茄汁粉的小纸杯,还有小水壶。她们先让主妇尝一尝真番茄汁,然后当着她们的面用水把番茄汁粉调和起来,再请她们品尝,主妇们看到这么简单快捷,一定会万分惊奇,很可能会连声赞叹。设计的广告词上是这么说的:“轻轻一搅,立刻就好广如果他们在十月份把这事做了的话,那也许会大为成功。

糟糕的是,接连五天,尽管天空布满了乌云,但就是没有下雪。偏偏在今天上午十点钟下起雪来,而且并不是飞飞扬扬地飘些雪花,也不是下一阵歇一阵,而是大风大雪满天飞舞。波格太太想让楼上经理们同意往后推迟,但是未获批准。“人又不是机器,”她对着电话大声嚷,好让那个小间外面的同事都听得见,尽管她的门关着,“这样的天气怎么出门啊?”可是截止期到了,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再不能往下拖延了,况且今天如果不去的话就要再往后推迟三天,因为接下来是圣诞假期。因此波格太太这班人马嘴上尽管嘀咕,还是被赶到风雪里去。

上午余下的那段时间里,办公室就像是灾区救济中心,倒霉的调研员不断地打电话进来。她们的汽车虽然有防冻设备,却没有雪地防滑轮胎,如今在大风雪里行动困难,有的陷在积雪里动弹不得,车门一打开就砰的一下夹住了手,行李箱盖一打开又砸在头上。纸杯子分量轻,大风一吹就飞到车道跟树篱上,把里面的番茄汁洒到雪地上和调研员身上。有的调研员好不容易走到人家门口,番茄汁还泼到了主妇身上。有个调研员脖子上套的纸盘给风刮到了半空中,就像个风筝似的;另一个人呢把盘子捂在大衣里,结果盘子打翻,风把那些汁液吹得她满身都是。从十一点钟起,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只见大家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上全是红色的污迹。

在对公众进行了这番科学而高效的实地调研之后,总算松了口气。有的人一声不吭,有的人解释一通,还有的人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波格太太还得去应付楼上铺着大地毯的办公室里的那些怒气冲冲的领导阶层,他们坚持说什么大风大雪全是楼下这些人编造出来的。这会儿她在吃东西的同事当中走来走去,脸上仍然留着方才那番争吵的痕迹。在她装出一副紧张而烦恼的样子时,她其实心里很镇静;现在,她硬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显得有点尴尬。玛丽安不由想,这就像一个头戴印花帽子的女士,方才还觉得自己腿上有个小动物在爬,这当儿却要站起来在联谊会上风度十足地致感谢词。

玛丽安原来心不在焉地同时听着几群人的说话,这会儿她决定不再听下去,就让房间里那一片嗡嗡声像耳边风那样过去算了。她吃掉了果冻三明治,站起身去拿一块糕点。桌上那么多吃的东西,糕饼上都是烘得黄黄的酥皮和糖霜糖浆,这些闪闪发亮的可口食物,无非都是结得硬硬的油和糖做的,她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她拿了块松糕回到座位上。方才跟艾米说话的露茜这时转过头来同米丽交谈起来,玛丽安坐下之后发现她们谈得正起劲。

“哎,她们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见露茜说,“你总不好同别人说能不能请先去洗个澡,我是说那未免有点失礼。”

“伦敦也真脏,”米丽满怀同情地说,“你晚上见到男人,他们白衬衫的领子都是黑的,乌黑,全是烟尘的缘故。”

“对啦,事情就是这样,而且越来越糟,结果到后来他们都不好意思请朋友进门……”

“说的是谁啊?”玛丽安问。

“哦,是在英国跟我一个朋友同住的女子,她就是不肯洗澡。其他方面都好好的,就是不肯洗澡,好久好久连头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别人也不想同她说,因为在其他方面她似乎完全正常,但显然她内心一定有毛病。”

一听到“毛病”这个词儿,艾米那苍白狭长的脸立刻转了过来,这个故事又对她讲了一遍。

“那么,后来怎样的呢?”米丽一边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糖霜,一边问。

“哎,”露茜优雅地小口咬着一小块酥饼,说道,“说来真有点可怕,哦,她衣服老是不换,起码穿了三四个月,这气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听的人无不惊诧地低声叫唤,“啊.真可怕。”她接着又说:一嗯,至少也有两个月吧。同住的人正打算同她摊牌,请她无论如何去洗一洗,要不就干脆搬出去。

我是说,请她走。可是奇怪的是,一天她回家之后就从头到脚把身上衣服全脱下来,点起一把火烧掉,自己去洗澡梳理,从此以后一切正常了,就这么回事。”

“嗯,这真有点怪,”艾米的口气里有点失望,她原本希望听到那女的得了什么重病,最好是动手术什么的。

“自然,你们知道,他们那边的人都邋遢得多,”米而俨然是一副见多识广的口气。

“但她是这边过去的,”露茜嚷道,“我是说她出身不错,从小就受到好好的教育,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浴室,他们一直都很讲究清洁。”

“也许这只是我们大家都多少会经历的一个阶段,”米丽以一种豁达的口吻说,“她可能只是不够成熟,离家那么远……”

“我看她是有毛病,”露茜说,她准备吃圣诞蛋糕,正把葡萄干从上面剔掉。

玛丽安心里翻来复去地想着“不够成熟”这个说法,就像是在海边拣到一块有趣的卵石,翻来复去地把玩一样。这个词儿叫她想到了一穗青玉米,或者其他蔬菜水果这类东西。你先是青青的,慢慢发黄,这就叫成熟了。为成熟的身材设计的衣裙。换个说法,也就是胖的。

她朝房间里其他同事望去,只见大家嘴巴一张一合的,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东西。在这里,她们跟其他在下午时分聚餐的妇女没有什么不同。平时上班,大家一副办公的模样,似乎与她们工作的对象,那些家庭妇女存在着天壤之别,但这会儿这种区别不见了。她们本也可能穿着家常便服,头上戴着卷发夹子。现在呢,大家身上都穿着为成熟身材缝制的衣裙。她们都成熟了,有人很快地熟过了头,有人已经开始干瘪起来。她觉得大家头上似乎都长了一根茎,吊在一条看不见的藤上,各人处于不同的生长或者腐败的阶段……按照这种看法的话,坐在她身边苗条瘦长的露茜只是处于早期的阶段,她精心保养那头金发就像个花等,在那底下一个青色的小骨朵正在慢慢形成呢……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同事的身体,又带着几分挑剔的眼光,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她们就同办公室里桌子啊,电话啊,椅子啊这些东西一样,只是具有某种形状的客观存在,占去了房里一定的空间。但这会儿她看见根德里奇太太脖子后面紧身胸衣上方鼓起了一嘟肥肉,大腿部胖得像火腿,脖子上全是皱褶,宽宽的面颊上毛孔看得清清楚楚;她搁起二郎腿坐着,一条胖腿后部可以看到静脉曲张的斑痕。她咀嚼时腮帮子像是凝固似的,身上的羊毛衫套住圆滚滚的肩膀,就像是茶壶的保暖套子。其他人呢实质上也大同小异,只是在程度和质地上有所差别罢了,例如烫发的发型啦,乳房以及腰身和臀部圆滚滚的线条啦,柔软的肌肤在身体内部全靠骨骼的支撑,在外面呢靠的就是衣服和化妆。这是一群多古怪的生物啊,他们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同外部世界进行交换,有的东西进去,有的东西出来,话啦、马铃薯条啦、饱嗝啦、油脂啦、头发啦、小娃娃啦、牛奶啦、排泄物啦、饼干啦、呕吐啦、咖啡啦、番茄汁啦、血啦、茶啦、糖果啦、烈性酒啦、眼泪啦、垃圾啦……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头脑中思绪万千,她想到这些同事们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她们的肉体几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将来某一天,她会--不,她已经跟大家一样了。她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她的身体也没什么两样,同那些肉体混在一起,窒息着这个满是香水味的鲜花点缀的房间里的空气。这些女人构成了一片厚厚的马尾藻的海洋,她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身子。把精神集中到自己身上,就像海里的章鱼缩回触角似的。她需要某个坚实清晰的东西,需要一个男人。她希望彼得这时能在她身边,她可以伸出手抓住他,不让自己被吸到海底去。

露茜戴着一个金手镯,玛丽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出神,似乎是要把这个坚硬的金圈圈当作保护套在身上,把自己和周围那些游移模糊的形体隔离开来。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静悄悄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一看,原来波格太太站在房间一头桌子边上,举起了一只手。

一今天我们大家都聚在一块儿轻松轻松,”她和蔼可亲地笑着,”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向诸位宣布一件大喜的事儿。最近我得到一条内幕消息,有一位同事即将结婚了。让我们大家都视玛丽安?麦卡宾婚姻美满,万事如意。”

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喷喷的咂嘴声和兴奋的嗡嗡声,接着全场起立,一个个走上前来向她祝贺,湿湿的嘴唇铺天盖地而来,扑着粉的脸上还可以见到巧克力的碎屑;又是亲吻,又是提问题,忙得不亦乐乎。玛丽安站了起来,但立刻就被挤到了根德里奇太太那无比丰硕的胸脯上。她挣脱开来,贴到墙上,脸涨得通红,与其说是害羞呢,还不如说是气愤。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是她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个打的小报告,一定是米丽。

她不断说着“谢谢”,“九月”和“三月”,回答大家的问题,这三个词就够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太好了!”、“妙极了!”三位办公室处女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笑着。波格太太也站在边上,根据她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她突如其来地宣布这个消息,事先只字不提,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这是向玛丽安表明要她辞职,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公室里大家都知道,波格太太喜欢用的是未婚的女子,或是早已过了生育期的中年妇女,这样就免去了怀孕的麻烦,玛丽安刚来上班时就有个打字员因为结婚而被迫辞职。有人听见她说过,新婚的人往往不是很稳定。会计部的格罗特太太也远远站在一边,只见她抿紧嘴唇尴尬地笑着。玛丽安想,我敢断定她这会儿心里一定不好受,再也没法把我弄到养老金计划里去了。

从大楼里出来走到街上冰凉的空气中,那感觉就像是把一个暖气烧得过分的闷热的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样。风停了,雪花轻轻地飘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商店橱窗里以及头顶上的圣诞花边彩饰和星星射出来的灯光照在雪花上,看来就像是一个人工照明的大瀑布溅出来的水花那样闪闪发亮。地上的雪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多,行人践踏之后,只是黑糊糊的,又湿又脏。玛丽安上班时还没有下雪,所以她没有穿靴子。等她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尽管她脚上温湿的,但她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在这次茶会之后,她只感到无法直接回到自己住所里去。恩斯丽一定会进来,手上编织着婴儿衣衫,还有那棵银蓝相间的塑料圣诞树,那是放在桌子上的。礼物都还没有包扎,全摊在她床上,她的手提箱也还没有整理好,明天一早她要乘汽车回家一趟,利用这两天的假期去看看父母和其他亲戚。她偶然想起他们时,只觉得故乡和亲人似乎与她无关了。家乡和亲人在天边某个地方等着她,还是老样子,灰蒙蒙的庞然大物,就像是某个消失了的文明废墟,只留下一些历经风吹雨打的岩石。礼物是她在上个周末买的,商店里挤得要命,柜台前面一片嚷嚷声,可是她现在却什么人也不想送,更不用提接受别人的圣诞礼物了,为了一些她并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的东西你还得一个个连声道谢。尽管她向自己解释(从小人们就这样告诉她),重要的是情分而不是礼品的价值,但是不起作用。她觉得这反而更糟,因为每件礼品上都附着个写着“爱”字的小标签。对这样赠送的爱她现在觉得既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这种古老的习俗未免有点虚伪,只有助于保持一点怀旧的情思,就像是死人的照片一样。

她沿着街直往西走去,不过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方向。街道两旁全是商店,灯火通明的橱窗里人体服装模型被布置成优雅的姿势。这会儿她走过了最后一家商店,来到了暗处。在她走近街角时,猛然意识到前面就是公园。她穿过马路,随着车流朝南走去。左侧就是博物馆,屋顶的石像在眩目的桔红色泛光灯照耀下凸现出来,如今这种灯似乎越来越多地用于晚间照明了。

彼得也是个问题,她不知道买什么礼物送他才好。她明白,衣服是不行的,他的衣服总是要自己去挑选。除了衣服还能送什么呢?要是买些家庭日常用品的话,那倒像是给自己的礼物。最后她买了一本昂贵的有关照相机的专业书。她对此一窍不通,但售货员向她极力推荐,她只希望这本书他还没有。她很高兴他还有些业余爱好,这样在将来退休之后不至于得心力衰竭。她走到了大学的林荫道上,附近篱笆和校园里的树长得很大,枝条在街中心互相交错,像是搭起了拱门。这里人行道上走的人不多,雪也比较深,有些地方没到她的脚踝,她的脚冻得发病。就在她有点纳闷自己干吗老是往前走的时候,她不觉又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园里。

在暗暗的夜色中,公园隐隐约约显得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是个岛屿,汽车以逆时针的方向绕着公园行驶。在公园的另一头是大学校舍,那地方在半年之前她还自以为十分熟悉,但这会儿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她觉得它似乎对她隐隐怀着敌意。

她意识到这种敌意其实来自她自己心中,她只是朦朦胧胧地在嫉妒它。她巴不得在她离开之后,学校就烟消云散,但它仍然屹立在那里,一切如常,对少了她这么一个学生漠不关心。她也知道,当初多了她这么一个学生,学校其实也同样毫不在意。

她在深及脚踝的软软的雪中继续往公园里面走去。时不时可以见到纵横交错的脚印,脚印上又盖上了雪花。但大部分地方平坦洁白,没有被人踩过。光秃秃的树干竖在雪地里,看起来就像积了七英尺深的雪,那些树干呢,就像是插在糖霜里的黑黑的蜡烛。

她走近那圆圆的水泥池,夏天那里有喷泉,但这会儿水早已放掉,池子里也积了雪。她停住脚,听到城市中远远传来的喧闹声,这种声音就像是围绕着她在旋转似的,她觉得十分安全。“你得好好留心,”她自言自语道,“你总不想落到澡也不洗的地步吧。”在公司餐室里,她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心态十分危险,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愚蠢。公司聚会毕竟只是聚会。从现在起到举办婚礼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总是免不了的,她得去操心一些细节,跟人打交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在这以后也就一切如常了。她几乎准备回去包扎礼物了,她甚至觉得饿得要命,心想就是半头牛也吃得下去,管他是不是画好了虚线呢。不过,她还是想再站这么一会儿,看着雪花飞飞扬扬飘到这个岛上,在这份令人心明眼亮的寂静之中……瞩哈罗,”有个声音说。

玛丽安倒没有怎么惊惶失措,她转过头去,有个人坐在冬青树暗影底下一条长凳上的另一头。她朝他走过去。

弓着背坐在那里的是邓肯,他手上夹着根烟。他一定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她脱下手套同他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又冷又湿。

她挨着他在满是积雪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扔掉手上的香烟,朝她转过身来。

她解开他大衣的扣子,头钻到里面去,闻到一阵温布和陈香烟的气味。他双手搂住了她的背。

他穿着一件粗毛线衣,她的手抚摸着它,似乎是毛皮一样。她能感觉到衣服里面他干瘦的身躯,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像是饥荒年代挨饿的动物。他温湿的脸钻到了她头发底下衣领围巾里面,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公园这个白色的圆圈外面的城市和时间几乎已经不再存在。玛丽安感到她的身子渐渐麻木了,她的脚再也不疼了。她的脸往那毛茸茸的衣服里钻得更深,外面雪还在下着。她觉得自己没法站起身来……“你这么久才来,”他终于静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身子抖动起来。“我得走了,”她说。

她脖子上感受到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正文 20

20玛丽安慢慢沿着过道走来,脚步随着店堂里那优雅的音乐声移动。“豆子,”

她说。她找到了贴有“素食”标签的那种,拿了两罐扔到手推购物车里。

音乐变成细声细气的华尔兹舞曲,她沿着过道走着,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那张购物单上。她对这些音乐很有些讨厌,因为她懂得店家播放它的原因。据认为音乐会使顾客心醉神迷,忘乎所以,结果放松了戒备,恨不得什么都想买一点。每回她来到超级市场,听到隐藏在暗处的喇叭播出轻快活泼的音乐时,都会想起她读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如果给母牛播放悦耳的音乐,牛的产乳量就会增加。可是明白店家的动机并不能保证她不受感染。最近这段时间,如果她稍一放松戒备,她就会像患梦游症似的,推着小车,两眼发直,身子微微摇晃着,见到商品架上标签鲜艳的货物,就双手发痒,恨不得一把拿下来。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她出门之前拟好了一份购物清单,用黑体字写得一清二楚,希望自己能照单选购,凡是不在清单上的物品,无论它的价格多诱人,包装多漂亮,她一律不加理睬。有时她购买欲特别强,这时她便再加上一重保险,那就是带好铅笔,每买一件东西,便在清单上勾掉一项,以此来抵挡商家的诱惑。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商家总是胜利者,他们是不会失手的,你反正总得买东西吧。办公室里的调研活动使她懂得,在两种不同牌号的商品,例如两种牌子的肥皂或者两种番茄汁之间进行挑选,这其中其实并没有多少理性的成分。产品本身,其实都大同小异。那么,你如何进行挑选呢?你只能在那迷人的音乐声中,随便抓一个完事。据说对这些商品标签作出反应的是人身上的某一个器官,你只是让它去作出反应罢了,那究竟是什么器官呢?也许是脑垂体吧。

哪一种洗衣粉包装上说明其效力的图文最好呢?她真的在意哪一种番茄汁包装上的番茄最性感吗?尽管她并不很清楚,她心底里还是在意的,因为她毕竟还是作出了选择,她的选择与某个铺着大地毯的办公室里的策划人的希望和预测简直分毫不差。最近一段时期,她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像个旁观者一样,以一种心不在焉的好奇心情,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面条,”她望着购物清单说。一抬头,发觉自己险些同一个身穿破旧的麝鼠皮大衣的胖女人撞个满怀。“哦,真糟糕,又有一种新牌子的面条上市了。”对面条她可以说是很在行了,有好几个下午她都在商店里卖意大利食品的那个货架前,将五花八门的各种牌号的面制品研究了个够。她望着那一叠叠的面条,都是同样的彩色塑料包装,然后闭上眼睛伸出手去拿,碰到哪包是哪包。

“莴苣、萝卜、胡萝卜、洋葱、番茄、荷兰芹,”她拿着清单照本宣科。这些东西不用费劲,至少从外表就可以看出好坏来。不过也有些蔬菜装在袋子里或者用橡皮筋扎成一束束的,其中就掺夹着一些质量差的了。这个季节的番茄都是温室里栽培的,淡而无味,商店里都用硬纸盒和塑料盒装着,每盒四个。她推着小车往蔬菜部走去,那里墙上挂着一个磨得光光滑滑的带有乡村风味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果蔬园”。

她懒洋洋地挑选着蔬菜。她本来是很喜欢吃蔬菜色拉的,但现在吃得太多,有点厌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只兔子,整天嚼着成堆的菜叶子。她多想能再吃些肉,啃啃美味的肉骨头啊!圣诞节晚餐时也很麻烦。“玛丽安,你怎么不吃啊?”母亲看到她盘子里的火鸡动都没动,便急着问她。她回答说肚子不饿,说是刚才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吃了许多越桔酱、土豆泥和肉馅饼。母亲将她胃口失常归结为兴奋过度所致。她也曾想是不是就说自己皈依了一种新的宗教,例如瑜伽功或者杜科波尔派什么的,不能吃肉。但转而一想不行,她父母可怜巴巴地一心指望婚礼在老家的教堂里举行呢。他们现在似乎离她那么遥远,要估计他们的反应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据她看来,他们对她的婚事与其说是大喜过望呢,还不如说是一种如愿以偿的轻松心情。他们心底里本来有些担心女儿在大学里会不会染上一脑袋的怪念头(这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是看得出来),如今这份担心似乎终于烟消云散了。他们也许担心女儿将来会当个中学教师,成为老处女,或者吸毒成瘾,或者当上女主管,或者会在外形上有什么惊人的改变,例如练出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声音粗粗的,体毛又浓又长。她可以想象得出两个老人边喝茶边忧虑重重地谈论着女儿时的样子。但如今,他们那宽慰的眼神表明,他们觉得女儿到底还是走了正路。他们还没有见到彼得,但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X因子罢了。不过他们也还是想要见他的,他们不住地催她下个周末带他一起回来。那两天天很冷,她在老家探访亲戚,回答别人的问题,她总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真正回家。

“手巾纸,”她说。她厌恶地瞧了瞧那些不同牌号和颜色的纸--用来擦鼻子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再瞧那些印花手纸,印着花卉、涡旋或者圆点图案。要不多久说不定还会有烫金印刷的呢,看来厂家不是要把这东西装潢成上厕所用的手纸,而是别有用途,例如包装圣诞礼物什么的。凡是人身上的每一点不是那么好说出口的小事他们都想方设法加以利用。纯白有什么不好的呢?至少看起来还是干干净净的呢。

母亲和姑姑姨母她们感兴趣的自然是婚纱、请客这类事儿。这时,在耳边响着的电小提琴的乐声中,她已记不清她们究竟作出怎样的决定了。在她面前有两种口味的米饭布了罐头,她也不知道究竟选哪一种好了--米饭布丁她没有问题,反正口味都是人工合成的。

她看了看表,她得赶快了。幸而这时喇叭里播放了探戈舞曲。她赶紧推着车走到羹汤罐头的货架那里,不再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在超级市场里待得太久很危险。

总有一天她会给关在里面。人家打烊她都不知道,到第二天一早售货员会发现她神志不清地倚在货架上,叫也叫不醒,四周围着一圈购货小车,车上堆着满满的货品……她朝收银处走去。商店又在搞一个促销竞赛活动,中奖的可以免费去夏威夷旅游三天。正面橱窗上贴了一张大海报,上面有个身穿草裙、戴花环的半裸女郎,海报旁边有一张小标签,上面写着:“菠萝罐头,三听65分”。收银员脖子上套了个纸花环,嘴唇涂着橙色的口红,正在嚼口香糖。玛丽安望着她的嘴,下巴不停地动,看得让人昏昏欲睡。她隆起的双颊涂得红红的,化妆很浓,嘴唇上有些蜕皮,几颗啮齿动物一般的黄牙不住地咀嚼着,像是自动机器。收银员将她购买的货款算了出来。

橙色的嘴巴张开了。“五元二毛九,”她说,“请在收据反面签上您姓名和住址就可以了。”

“谢谢,不用了,一玛丽安回答,”我不想到夏威夷去。一女收银员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对不起,还有优待券没给我呢,”玛丽安说。

在她拎起购物袋,通过装有电子探测器的大门走到暮色中满是雪泥的大街上时,她不禁想,这种优待券也是店家的又一花招。有一阶段,她根本不要这东西,她明白这又是店家暗中赚钱的手段。不过他们反正在赚钱,而且赚得更多,她也就接受下来,回去之后把这些票券丢在厨房抽屉里。但是,现在恩斯丽正在收集优待券好换辆童车。这一来她每回就都要向收银员索要了。这点小事她总得帮一下恩斯丽。

硬纸板海报上那位戴着花环的夏威夷女郎笑眯眯地目送她脚步沉重地朝地铁站走去。

鲜花。她们都想知道她准备拿什么花。玛丽安本人喜欢百合,露茜建议捧一大束香水月季和满天星。恩斯丽则对此抱轻蔑的态度。“嗯,既然新郎是彼得,我看你非得照传统方式办事了,”她说。“可是人们对婚礼上鲜花的态度完全是假道学。

没人承认鲜花真是生殖的象征。捧一大朵葵花或者一把麦穗怎么样?或者一大捧蘑菇和仙人掌也行,这些东西生殖力都很旺盛,你说对吗?”彼得对这种事情不想多管。你要是一本正经问他呢,他总会一片柔情地说:“这种事儿就由你决定吧。”

近来她跟彼得见面越来越多,但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这会儿她既然已经被套住了,他颇有几分骄傲地要在别人面前显示显示。他说他希望她能好好认识他的几个朋友,最近常带她出席一些同他业务有关的鸡尾酒会,也带她去跟相熟的朋友吃饭或者参加他们的晚会,有一回甚至带她去跟些律师一起用午餐,那回她自始至终只是坐在那里微笑,一句话也没有说。总的来说,他的那些朋友都衣着考究,其成就指日可待,他们都结了婚,那些做妻子的也衣着考究,其成就也是指日可待。他们都急煎煎的表示关心,对她彬彬有礼。玛丽安觉得很难想象,这些时髦阔气的男子,就是彼得回首往事时经常提起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狩猎伙伴和痛饮啤酒的好汉,但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确如此。恩斯丽私下称呼这些人是“卖肥皂的”,因为有一回彼得来接玛丽安时同来的一个人在肥皂公司工作。玛丽安在这方面最担心的是把他们的名字搞混掉。

为了彼得的缘故,她很愿意同他们友好相处。不过,她觉得这种交游未免太多了一些,她想,也应该让彼得好好认识认识她的朋友了。因此,她决定请克拉拉和乔来吃顿饭。再说,最近她没有跟他们多联系,心里正有些内疚呢。不过,她又想,在结了婚的朋友眼里,你要是没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就会抱怨说你把他们给忘了,其实呢,他们自己一天到晚忙这忙那,根本想不到给你挂个电话来。彼得却有点不乐意,因为克拉拉家中他去过一次,见到过她家厅里的样子。

她的邀请一发出,马上就意识到准备什么菜会是个大问题。她总不能让他们吃牛奶、花生酱加维生素丸,或者农家奶酪色拉,也不能买鱼,因为彼得不喜欢吃鱼,可是她又没法用肉来招待他们,因为要是他们看见她一点也不吃,那又会怎么想呢?

她是肯定说不清的;如果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那怎么能指望别人能理解呢?在过去一个月当中,又有几样她本来能吃的东西被排除在她的食谱以外,其中有汉堡包,那是彼得有一回告诉她一个笑话惹起的,彼得说他有个朋友出于好玩,把一点汉堡包送去化验一下,结果发现其中有碾碎的老鼠毛;还有猪肉,因为有天喝咖啡休息时,艾米谈起她认识的一位女士得了旋毛虫病(她提起这个词儿的时候一脸的敬畏,那神情几乎就像上教堂似的),她说:“她在饭店里吃的肉,红红的还带着血丝,我在饭店里从来不敢吃那样的东西,想想看,那些小虫子钻在肉里面,医生也弄不出来。’羊肉也一样,那是邓肯有回跟她提到“眩晕”这个词的词源引起的,他说这个词来自“多头”,那是羊脑里寄生的一种大白虫,羊得了这种病就会失去平衡。甚至连热狗也不行,她的胃会照此类推,指出里面很可能会掺那种东西做馅,还是不吃为好。上饭店时她可以先点一份色拉,别人就不会多问了,但请客人吃饭可不行。她总不能以净素的烘豆子来待客吧。

她决定用蘑菇肉丸烧一个焙盘菜,那是她母亲的拿手好戏,一个大杂烩,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把电灯关掉,点上蜡烛,”她想,“先用雪利酒把他们灌得半醉,这样就没人注意了。”她可以给自己上小小的一份菜,把蘑菇吃掉,肉丸子呢,反正同时还要上色拉,那就可以把肉丸藏到莴苣叶底下去。这个办法算不上漂亮,但她也只能如此了。

她这会儿正赶着切萝卜,准备做色拉,谢天谢地,有几件事她可以不用担心。

首先,焙盘菜已经在昨天晚上弄好了,这会儿只要放进烤箱就行了;其次,克拉拉和乔不会来得很早,他们先得把几个孩子弄上床睡觉;最后呢,色拉她还是能吃的。

因为自己身体拒不接受某些食品,她感到越来越恼火。她试图跟自己讲道理,告诉自己这纯粹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怪癖,哄骗自己的身体回心转意,但是它完全不为所动。要是强迫进食的话,她的身体就会造起反来。这样的事在饭店里就有过一回,她不想再来一次。自然,彼得那天倒是十分体贴,他立刻驾车送她回家,扶她上楼,就像她自己不会走路似的,他坚持认为她这是患了胃流感。但他也很有些狼狈并且有些不快(这不难理解)。从那之后她决定顺着自己的身体,一切按它的要求办,她甚至还买了些维生素丸,以保持体内蛋白质和矿物质的平衡。搞得营养不良可不上算。“重要的是,”她告诫自己,“不要惊惶失措。”有好几次,她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后,得出了结论说,她身体采取的这一立场完全基于道德的理由,它只是拒不接受任何曾经有生命的或者仍然是活生生的东西(例如去掉一半外壳的牡蛎)。

但是她每天都渺茫地指望自己的身体会回心转意。

她用半瓣大蒜擦了擦木碗,再放进切好的洋葱圈,萝卜和番茄片,然后撕下莴苣叶子。到最后关头,她突然想到再加上些胡萝卜丁子,使这份菜色彩丰富些。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胡萝卜,又到处找削皮器,最后总算在面包盒子里找到了,然后她抓住胡萝卜缨于削起皮来。

她望着一缕缕卷曲的橘红色胡萝卜皮从她手上的削皮器底下冒出来,忽然想到了胡萝卜的事。她想,这原先是根,它在泥土中生长,长出叶子,然后人们将它挖了出来,说不定它也会叫痛呢,只是声音太低,人们听不见罢了。但是它并没有死,它仍然活着,就是现在它也是活的……她仿佛觉得胡萝卜在她手中扭动起来,她啪的一下把它扔到桌上。“哦,天哪,”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别把这也算进去。”

等到大家都走了,玛丽安端着盘子走进厨房,将吃剩下的东西刮到垃圾桶里,把盘子放进清洗槽。彼得临走前吻她面颊时半真半假地说:“亲爱的,我们将来决不会跟他们一样。”请他们来吃饭未免有些失策。克拉拉和乔找不到人临时替他们照顾小孩,只好把他们全带来了,好不容易把三个小的弄上了楼,再哄他们睡觉,两个就放在玛丽安床上,还有一个在恩斯丽床上。结果孩子又哭又闹,还拉了大便,这里厕所在下一层楼,不大方便。克拉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抱到厅里,哄得他们安静下来,给他们换尿布,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道歉的。谈话是没法谈的了,玛丽安来来回回乱转,给她递尿布的别针啦什么的,做出帮忙的样儿,不过她心中暗暗纳闷,是不是该到楼下浴室里把房东太太准备的那些除臭剂拿一瓶来用用,她那样做的话该不会得罪人吧。乔忙着四处张罗,一边吹口哨,一边给克拉拉递尿布。

克拉拉朝着彼得那个方向打招呼说:“小孩子就是这样,只是大便而已,完全正常,我们人人都要大便,”她边说边摇着膝上最小的那个,“只不过,有的人不会这么不顾时间乱来,对吗,你这个小粪球?”

彼得看到这种情况,早就过去打开了窗子,房间里冷得要命。玛丽安百般无奈地给大家端来了雪利酒,彼得对她朋友的印象显然很糟,但她又不知如何补救。她心中不觉暗暗希望克拉拉别这样毫无顾忌,克拉拉并不否认孩子身上臭烘烘的,但她也不采取任何措施进行掩饰,她承认有这回事,几乎对此予以肯定,像是希望别人会对此大加欣赏似的。

总算将尿布换好,哄得他们不哭了,再将两个安置在长沙发上,另一个就放在地上的婴儿篮里,大家才坐下来吃饭。玛丽安希望这下大家可以聊聊了。她一心想着如何把她盘子里的肉丸子藏起来,并且不想扮演主持人的角色,因为她根本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来。“克拉拉同我说你爱好集邮,”她壮起胆子说了一句,但不知怎么的乔没听见,反正他没有答腔。彼得好奇地朝她瞥了一眼。她只是坐着,手上摆弄着一个小面包,觉得就像是说了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笑话,没有人笑似的。

彼得和乔谈论起世界形势来,不过一觉得两人话不投机,彼得就很知趣地扯起别的事情来了。他说在大学里他也选修过哲学课,但总弄不清柏拉图的思想,不知乔能不能给他说说。乔回答说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专攻的是康德,他顺便向彼得请教了有关遗产税的一个专业问题。他说,他同克拉拉两人都加入了一个合作性的殡葬团体。

“这我倒没听你说过,”玛丽安低声对克拉拉说,一面又给自己添了些面条。

她总觉得她盘子里的把戏早就被人看穿,大家都注意着它呢,藏在莴苣叶底下的肉丸鼓鼓的,就像X光底下人体骨骼那样一清二楚,她悔不该点了两支蜡烛,早知道点一支就好了。

“是有这事,”克拉拉随口回答,“乔是不相信对遗体进行防腐处理的。”

玛丽安担心彼得会觉得这想法有点过激。她心中暗暗感叹,乔理想主义的色彩太浓,而彼得讲究的是实际。这一点从他们系的领带上也看得出来,彼得的领带是涡旋花纹的,深绿色,既高雅又实用;乔的呢,简直算不上是什么好好的领带,只是个意思罢了。他们自己一定也意识到了这方面的差别,她注意到他们分别看了一眼对方的领带,很可能心中都暗想那样的领带白送他都不要。

她着手收集杯子,放到清洗槽里。晚餐的气氛不好,她很有些心烦。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就像课间休息玩捉迷藏,她当“捉人的”没当好一样。“哦,算了,”

她心想,“他跟伦还谈得来。”其实这根本没什么要紧,克拉拉和乔都是她过去的朋友,不必要求彼得来迁就她过去的一切吧,重要的是未来。她微微抖了抖,自从彼得打开窗子之后,房间里还冷冷的。她身上会带着紫红丝绒和家具蜡的气味,在她身后会响起衣裙窸窸窸窸的声音和人们的咳嗽声,她转过身来,会看见一群人正望着她,他们会走上前来,走进过道,接着大把的白色小纸片会迎面飞扬,像雪花似的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

她吞下一个维生素丸,又打开冰箱倒了杯牛奶。不是她就是恩斯丽总得把冰箱收拾一下了,最近半个月里,她们原有的一套轮流清理的安排有点不正常了。为了请客,她已经把客厅打扫过,但她明白清洗槽里那些碗碟她是不打算洗的了。这意味着恩俾丽饭后也会把她用过的碗碟丢在里面,碗碟会越积越多,到了最后所有干净的碗碟全都用完,那时候她们吃饭需要一个就会把最上面那个洗一洗,其余的呢还是随它去。至于冰箱呢,不但需要除霜,而且里面架子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剩下一点食品的小瓶子啦,铝箔包装或者牛皮纸袋装着的食物啦……过不多久准会发臭。她只希望无论如何气味别在屋子里散开来,至少别传到楼下去。也许在它变得天健康有害时,她已经结婚了。

吃饭时恩斯丽不在家,她去接受产前知识辅导了,每星期五晚上她都要去。玛丽安正在折叠桌布时,听到她上楼梯走进自己房里去了。没过多久,只听见她战抖的声音喊道:“玛丽安,能不能请你过来一趟?”

她走进恩斯丽的房间,只见恩斯丽躺在床上,她绕过乱七八糟地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向床前走去。恩斯丽一脸万分苦恼的神情。“出了什么事啦?”她问。

“哦,玛丽安,”她的声音直颤,“真是太糟糕了。我今晚又去产前辅导班了,第一个讲座讲的是母乳喂养的益处,我边织毛线边听课,心情好得不得了,现在还有个母乳喂养协会呢。可第二讲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个--心理专家,他大谈特谈什么父亲形象的重要性。”她几乎要掉泪,玛丽安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东找西寻,找出一块脏兮兮的面巾纸,这只是以防万一。她有点担心,不过恩斯丽这个人是不大会哭的。

“那人说儿童成长过程中,家庭里应该有个坚强的父亲形象,”她平静下来后又继续说。“这对孩子有益处,使他们身心能够正常发育,对男孩子尤其重要。”

“哎,这些东西你以前知道一些,不是吗?”玛丽安问。

“哦,不行,玛丽安,他今天说的要严重得多。他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数据资料,这个问题已经在科学上得到了证实。”她哽住了一下。“要是我生了男孩,那他将来肯定会……会变成一个同性恋?”一提到这种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兴趣的男人,恩斯丽那大大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玛丽安把面巾纸递给她,她挥挥手拒绝了。

接着她坐起身来,把头发往后一捋。

“天无绝人之路吧,”她说,下巴雄赳赳地抬得很高。

正文 21

21在迈上宽宽的石头台阶,再穿过那沉重的大门时,他们手拉着手,但是在通过旋转栅门时只好把手放开了。一走进前厅,再手拉手的似乎就不大合适了。博物馆前厅高高的金色马赛克镶嵌的圆穹顶J使它带有一种类似教堂的气氛,在这种环境中,任何肉体的接触甚至就是勾着对方的手指,似乎都不妥当。穿蓝制服的白发警卫在收下她的钱时朝他们皱了皱眉头,这一下倒勾起她小学读书时的回忆来,她模糊记得有两次学校组织全天外出学习参观,他们乘公共汽车到市里参观时也遇到这样的情况,说不定皱眉头跟门票价格有关吧。

“来,”邓肯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我带你去看我最喜欢的东西。”

他们爬上螺旋式楼梯,绕着那个与周围环境不大相称的图腾柱转了一圈又一圈,爬到了最高一层,头顶上便是弧度匀称的天花板。玛丽安有很久没有到博物馆的这一部分来了,这倒使她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她在某个不怎么愉快的梦中--例如割除扁桃腺之后从麻醉中醒来--见到过。她在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在地下室那一层开设的一个课程(是地质学,因为要不选宗教知识的话只能修这个课,从此之后她对岩石标本就十分反感),偶尔她也到一楼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不过再没有爬上这些大理石楼梯,来到这个形状像碗一样的空间里。这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冬天的阳光从高处狭窄的窗户里照下来,半明不暗的,可以看见光柱中灰尘的微粒。

他们站在栏杆前朝下面看去,只见一群小学生挨个儿走进旋转栅门,到圆形大厅的一头去搬帆布折叠椅。从高处望下去,他们的身体显得很矮。在这个厚重的封闭空间之内,孩子们的笑语声也不那么清脆响亮了,这使人觉得他们的距离似乎比实际距离要远一些。

“但愿他们别上这儿来才好,”邓肯说,他从大理石栏杆前掉头走开,拉了拉她的衣袖,随后又拽着她拐到一个小展室里去。镶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们在一排排玻璃展柜前慢慢走过。

最近三个星期当中,她常同邓肯见面,这倒不是像从前那样偶然碰到,而是事先有约。他告诉她,他又在写一篇学期论文,题目叫做“弥尔顿作品中的单音节词”,他说这将是从一个激进的角度来进行深人的文体分析。他提笔才写了半句“意义极为重大的是……”,就搁浅了,这两个半星期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洗衣房去过了,但是没用,他常觉得需要想办法来调剂调剂。

“你干吗不去找英语专业的女研究生呢?”她有一回问他,那时她在商店橱窗里看到他们俩的面孔,她只觉得太不相称了,她那模样就像是受雇来陪他出去散步似的。

“那就算不上是调剂了,”他说,“她们也全在写学期论文,我们得互相讨论。

除此以外,”他又沉着脸说,“她们又没有什么胸脯,要不,”他停了一停,作了些修正,“有的就是胸脯太大。”

玛丽安想,她这是所谓的被人“利用”,不过她对此倒毫不在意,因为她至少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只要她对这类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数,她倒还有几分喜欢。

自然,按照一般人的说法,邓肯是在对她作不合理的“要求”,起码是占用了她的时间和精力。不过,他至少没有以某种难以捉摸的回报方式让她觉得害怕。他一心只顾自己,这在某种特别的意义上倒使她很放心。因此,当他一边轻轻吻她的面颊,一边低声说“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的时候,她一点也不会感到难受,因为她并不需要回答他。换了彼得就不同了,每当他这样吻她的时候,他总要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并且等她回答,她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她隐隐觉得自己也在利用邓肯,尽管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最近这段时间,她做什么事情目的都不明确。准备婚事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想到自己终于开始为婚事作准备,这种感觉很有些奇怪。再过两个星期,在彼得举办了一个晚会后的下一天她要回家,然后,再过两个、或者三个星期就将举行婚礼),这段时间只是花费在等待上,耐心地等待,任凭时光把自己载往何方,其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只是等待着未来某件大事的来临,而这件事的起因却是过去的某个事件。

而当她同邓肯在一块的时候,她却感到现在这个时间的存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过去的问题,自然更不会牵涉到未来。

叫她恼火的是,邓肯对她的婚事毫不关心。在她谈起与婚姻有关的一些具体安排时,他只是听着。每当她说她觉得某个主意不错的时候,他只是咧嘴笑笑,然后耸耸肩膀,不痛不痒地说他觉得那个办法不好,不过她似乎安排得很不错,反正这事与他无关。然后他又会岔到他自己身上,他念念不忘这个复杂的话题。他似乎也不关心她将来同他分手之后她会怎样,只有一次他在说话时顺便提到她结婚之后的事,他意思是将来得再找个伴儿。他这样冷漠,她倒是觉得很安心,不过她并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来到了东方部,这里收藏着许多浅色的花瓶和上了釉彩的瓷盘和漆盘。玛丽安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上面有许多金色的男女神仙,屏风中央是个满面春风的又胖又大的菩萨。玛丽安觉得那笑容和波格太太有几分相像,她也是这么安详而莫测高深地微笑着,以一种神圣的意志统率着一支家庭妇女组成的大军,这些妇女的形象在她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不知是怎么回事,每当他来电话,语无伦次地急着约她见面时,她都很高兴。

他们得找一些很少人去的地方会面,积雪未融的公园啦,美术馆啦,偶尔也去酒吧(不过决不到公园饭店去)。这就是说,他们难得几回的拥抱,也完全是兴之所至,偷偷摸摸的,而且天气那么冷,穿着厚厚的冬衣,拥抱也很不方便。今天上午她上班时他又来了电话,建议或者说要求同她在博物馆会面,他说:“我非常想去博物馆。”她借口要去看牙医,提前溜了出来。这也无关紧要了--反正再有一个星期她就要离开,已经有人在受训接手她的工作了。

博物馆是个好去处,彼得是决不会来的。她就害怕彼得和邓肯会劈面撞上。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怕的,首先呢,她对自己解释说,彼得根本没有理由生气,这事同他毫无关系,显然完全不存在情敌争风吃醋这类蠢事;其次呢,即使他们撞上了,她也可以告诉彼得邓肯是她大学同学什么的。她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她真正有些担心的是它有一种破坏性,倒不是她跟彼得的关系有可能遭到破坏,而是那两个男人中间有一个会被对方毁掉,尽管谁会被谁毁掉,或者为什么会这样,她也说不上来。她常常奇怪,自己竟然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然而,正因如此,她不能让他到自己的住所来,那样太冒险。她上他那儿去过几次,不过每次总有他的同伴在场,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两个人都在,他们疑神疑鬼的,还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来,弄得大家很难堪。那会使邓肯越发紧张,他们只有马上出门去。

“他们干吗讨厌我呢?”她问。他们停住脚,观看着一领花纹极其复杂的中国铠甲。

“你是说谁啊?”

“他们两个,瞧他们那模样,仿佛是以为我会把你一口吞掉似的。”

“哎,其实他们并不是讨厌你。说真的,他们还说看起来你是个好姑娘,还问我干吗不请你什么时候到我们那里吃饭,好让他们可以真正熟悉你。我没有告诉他们,”他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说你快要结婚了。因此他们是想好好观察你一番,看你是否适合加入到我们这个家庭当中来。他们是为我担心,他们要保护我,他们就是这样得到感情的营养,他们认为我太年轻,不想让我被人带坏。”

“难道我这样危险吗?他们要保护你不受什么伤害呢?”

“哦,是这样,你不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你又是个女孩子。”

“那么,他们是第一回见到女孩子吗?”她怒气冲冲地问。

邓肯想了一会儿。“我看是这样,没有真正接触过。嗅,我不知道,你对父母的事情知道些什么呢?你总会认为他们生活在某种极其单纯的状态之中。不过在我的印象里,特雷弗相信某种中世纪的贞洁观,喏,也就是斯宾塞的那套东西。费什呢,嗯,我估计他在理论上认为没问题,他老是谈这事,我还没告诉你他的论文主题呢,那是研究两性关系的。不过他总是坚持不能乱来,有了合适的对象,到时候就会像触电一样。我想他这是从‘某个令人销魂的夜晚’或是D.劳伦斯的作品这类东西里看来的。老天,他已经等得够长的了,他快三十岁了……”

玛丽安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她心中立刻想自己熟人当中有哪个大龄未婚女子也许刚好和费什相配,米丽行不行?或者露茜怎样?

他们继续往前走,拐了个弯,到了一个满是玻璃展柜的房间里。这当儿她已经不辨东西了。这些走廊和大厅,拐来揭去的就像个迷宫,她完全迷失了方向。博物馆的这一部分似乎没有别的人。

“你认识路吗?”她不无担心地问。

“认识,”他说,“马上就到了。”

他们又穿过拱门走进另一个展厅,里面很空倒处是一片灰色,同他们刚才经过的东方部形成鲜明的对照,东方部几个展厅展品很多,金光闪闪的。玛丽安从墙上的壁画看出,这是古埃及部。

“我偶尔来这儿,”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来思考不朽的问题,这是我最喜欢的木乃伊外箱。”

玛丽安低头看着玻璃柜中漆成金色的脸,它那程式化的眼睛周围画着深蓝色的线条,睁得大大的凝视着她,显得既安详又空灵。在身躯的前部齐胸处,画了一只翅膀展开的鸟儿,鸟儿身上的每根羽毛都描绘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鸟儿在大腿部位和脚上还各有一个。其他的图案都比较小:有几个桔红色的太阳,一些头戴王冠的描金人像,他们不是坐在宝座上就是乘坐着小船渡河,除此之外,还反复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那样子就像是眼睛。

“这个女人真美,”玛丽安说,不过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真心话。在玻璃底下那个躯体显得很特别,有些像是落水的人浮在水面上,那金色的皮肤微微起着波澜……“依我看这是个男人,”邓肯说。他又向旁边那个木乃伊箱子走去。“有时候我想我真希望能长生不老。那一来你就再不用担心时间问题了。啊,沧桑变化啊,我真不明白怎么超越时间的努力都无法使它停住脚步……”

她走过去瞧他看的东西,那又是个木乃伊的外箱,箱子打开着,因此可以看见里面那干瘪的躯体。原先裹在它头上的发了黄的麻布已经解开,只看见头骨上干瘪的灰色皮肤和几缕黑发,奇怪的是那一口牙齿倒是完整无缺。“保存得相当好;”

邓肯说,他说话的口气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并不外行,“现在的人再也做不到了,有些靠整治死人赚钱的家伙说是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只是吹牛。”

玛丽安身子有些发抖,她转身走开了。使她迷惑不解的倒不是木乃伊--她不喜欢看这种东西,而是邓肯的表现,她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对它如此着迷。她心里突然掠过一种想法,就是如果她这时伸手去触摸他,他说不定立刻就会垮下去。“你有病态,”她说。

“死有什么不对的?”邓肯回答,他的声音在这空落落的房间里突然高了起来,“它根本不存在什么病态不病态的问题,人人都有这一天,不是吗?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但喜欢死亡却并不自然,”她朝他转过身,反唇相讥道。他咧嘴笑了笑。

“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他说,“我早就提醒过你。走,我带你去瞧我的子宫象征。我过两天就要带费什来看看。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声称他要给《维多利亚时代研究》杂志写一篇短文,题目就叫‘比特理克斯?波特的子宫象征’。得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他领她走到远在房间那一头的角落里。由于光线一下子变得很暗,她起初没能看清玻璃柜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就像一堆瓦砾似的。稍后她才看出原来是一具骷髅,它的身上有些地方还有皮肤,只见它侧身躺着,双膝朝前弯曲。在它身边有几个陶罐和一条项链。这个骨架很小,看来像是个孩子。

“这比金字塔还古老,”邓肯说,“埋在沙漠里沙子底下保存下来了。等我真正厌烦了这个地方,我要去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说不定图书馆就行,不过这个城市太潮湿,东西都会烂掉。”

玛丽安身子往前俯在玻璃展柜上,她觉得这个发育不良的躯体显得极其可怜,它肋骨突出,腿骨极细,肩肿骨也未长好,看上去就像是某个欠发达国家或者集中营里的人的相片。她当然不想把它抱在怀里,但她对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怜悯之情。

在她直起身来走开,抬头看邓肯时,她看到他正向她伸出胳膊,她不由微微打了个冷颤。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消瘦的身躯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她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别担心,”他说,“我是不会从坟墓里回来的。”他的手沿着她面颊的弧线划了划,低头对她苦笑着。“麻烦的是,我没法专心关注外表,尤其跟人们在一起时更是如此,比如像我伸手触摸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在你只想到外表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很真实,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你一想到这外表下面的时候……”

他俯下来吻她,她将脸别转到一边,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穿着冬衣),闭起了眼睛。她只觉得他的身体比平时更为瘦弱,她不敢把他搂得过紧。

她听到镶木地板嘎吱嘎吱响,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灰色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打量他们。原来是个穿蓝制服的警卫,他站在他们身后,伸手拍了拍邓肯的肩膀。

“很抱歉,先生,”他说,口气虽然有礼,但却毫不通融,“嗯……嗯……在木乃伊展厅里不准接吻。”

“啊,”邓肯说,“对不起。”

他们穿过了迷宫样的展厅,来到了主楼梯上。迎面遇见一队小学生拿着折叠椅从对面的展厅里走出来。他们就混在这些兴高采烈,笑声不断的孩子们中间,走下了大理石楼梯。

邓肯提议去喝咖啡,他们来到了博物馆的咖啡厅,在算不上很干净的方桌旁坐了下来。他们周围是一群群显得很不自然的、郁郁不乐的学生。长期以来,在玛丽安心里,去饭店喝咖啡总是同办公室上午休息的时间密不可分,她老是觉得三位办公室处女是不是会突然出现在桌子对面,在邓肯身边坐下。

邓肯搅了搅自己的咖啡。“要加奶油吗?”他问。

”谢谢,不要,”她回答说,但转而一想,奶油营养不错,她还是加了一些。

“听我说,我想要是我们上床的话,倒是挺不错的,”邓肯把汤匙放在桌上,很随便地说。

玛丽安只觉得心里格登一跳。她一直觉得,不必为和邓肯的关系(这到底算得上什么关系呢?)感到有什么内疚,其前提就是按照她的尺度,他们之间完全是一种纯洁的交往。近来她觉得这种纯洁的交往同衣着之间有着一种并不完全明确的关系,这里的界线是靠衣领和长袖来划分的。她在自我辩解时总是想象自己正在同彼得谈话。彼得会酸溜溜地问她:“听说你老跟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研究生往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对此她会回答:“彼得,别说傻话,那完全是纯洁的。无论如何,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

或者是过一个半月,一个月。

“邓肯,别说傻话了,”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

“那是你的事,”他说,“它跟我全无关系。我是觉得那个主意对我来说是挺不错的。”

“为什么呢?”她禁不住笑了。他竟然丝毫不把她的看法当一回事,这种态度叫她既好笑又吃惊。

“嗯,自然这对你来说无所谓好不好的。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说,你这个人并不怎么撩动我,搞得我心痒难熬。不过我觉得你会知道怎样挑起我的情欲,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头脑。你沉着冷静,不像有些女子。我想,我要是在两性问题上能够克服这件麻烦的话,那倒是很好的。”他倒了一些糖在桌子上,用无名指在上面画着一些道道。

“什么麻烦?”

“哎,也许我身上潜伏着同性恋的倾向,”他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说,“也说不定是潜伏着异性恋的倾向。反正我总是没法发挥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真的。自然我也试了好几次,但后来我又想那完全是白费劲,于是就作罢了。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等达到某种极限以后我只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在本该写学期论文的时候却想到性的问题,但是每当我真的同哪个半推半就的妙人儿单独待在一起,或者在树篱底下那种地方同哪个女人厮混的时候(人人都明白这是干那事的好机会),就在关键的当口,我又想到了学期论文。我知道这是注意力交替分散。要知道,这两件事从本质上说,都是分散注意力的行为,可是我的注意力到底从什么事情上岔开去了呢?说来说去,这些女人都太死抠书本了,因为她们书读得还不够多。要是她们书读得多一些,她们就会明白所有那些场面别人都已经做过。我是说adnauseum(令人作呕地)。真不明白,她们的观念怎么就这么陈旧?

她们一副娇柔无力的样子,动作柔软,充满了激情,她们真十分卖力。我呢,心中就会想,嗅,天哪,这又是在拙劣地摹仿着哪个人呢,不管那人是谁,反正只是拙劣地摹仿,想到这,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更糟糕的是,我还会失声大笑起来。这一来就弄得她们歇斯底里大发作。”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头上的糖。

“那么,你怎么以为换了我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了呢?”她有点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颇有专业水平,几乎像个护士长那么庄重老练。她想,像这样的情况,需要来个脚登结实的皮鞋,袖口浆得笔挺的专业人士,她应该随身携带一皮包的针头来作皮下注射用。

“哎,”他说,“说不定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既然已经告诉你这事了,你就不会歇斯底里了。”

他们默不出声地坐着,玛丽安心里在琢磨他刚才那番话。她想,他对她的要求不带一点点情意,这简直是一种侮辱。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呢?相反,她只感到应该想法给他一些帮助和治疗,例如把把他的脉搏。

“嗯……”她斟酌着说。她又想会不会有别人在偷听。她朝咖啡厅四处看了一眼,发现门边桌子旁坐着个蓄胡子的大个儿男子正朝她这边看。她想那或许是个人类学教授吧,可她突然认出这正是和邓肯同住的伙伴。同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金发男子背对她坐着,那一定是另一个伙伴了。

“那边有你的一个亲人呢,”她说。

“你要我去吗?”她问。

“我?那当然,没问题。干吗不呢?”

”那么去告诉他,”她说,“我很高兴去。”彼得正在忙一个案子,恩斯丽晚上要去产前辅导班n他走过去把这件事传达了。不一会儿,他的两个同伴站起身走出去了,邓肯懒洋洋地返回座位坐了下来。“特雷弗说那真是太好了,”他向她汇报说,“他要赶回去在烤箱里烤几样东西,家常菜而已,他要我们再付一个钟头回去。

玛丽安刚咧嘴要笑,却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她猛然记起有好些东西她都不吃。

“你看他会准备些什么啊?”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邓肯耸耸肩膀。“哦,我不知道,他喜欢把东西串在扦子上烤,怎么啦?”

“是这样,有好些东西我不能吃,我是说,有好久我都不吃了,例如肉啊,鸡蛋啊,还有几种蔬菜。”

邓肯看来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嗯,好的,”他说,“不过特雷弗是很为他一手做菜的手艺自豪的。我是说我倒无所谓,天天吃汉堡包也行,可你要是盘子里什么东西都不吃,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

一要是我吃下去之后又全部吐了出来,岂不是对他更大的侮辱?”她忧心忡忡地说,“也许我还是不去为好。”

“哦,别这样,我们来想想办法,”他的口气中带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好奇。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但是我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想,也许我可以说我是在节食。

“哦,”邓肯说,“也许你这是代表了现代青年对现存体制的一种反叛心理,尽管传统上没听说有谁对消化机制造反的。不过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向认为吃饭是件很可笑的事儿,要是有可能我也最好不吃饭,不过大家都说不吃饭就没法活下去了。”

他们站起身,披上大衣。

“就我个人来说,”在出门时他又说,“我倒希望能用在主动脉注射营养液的办法来代替吃饭。可借认不得会做这种事情的医生,我相信这是不难做到的……”

正文 22

22在他们走进公寓楼的门厅时,玛丽安先脱去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在里面把她的订婚戒指在手指上转了半圈。她想,他那两个同伴虽然误解了他俩的关系,但对她的关心却很使她感动,因此,让他们注意到自己手上那只标志订了婚的钻石戒指,未免有些失礼。她又干脆把戒指取了下来,但随即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来着?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干吗怕他们知道呢?”又把戒指套到手指上。接着她又想:“不过我再也不会同他们见面了,何必在这时候多件事儿呢?”于是又重新取下来,为防止丢失,把戒指放进装硬币的钱包里。

这时他们已经上了楼,来到了住所的门前,邓肯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特雷弗已经开了门。只见他系着围裙,身上一股调味品的香气。

“我听见有人在外面,就想是你们来了,”他说,“快请进来。不过,饭大概还得过几分钟才好。很高兴你能够来,哦……”他淡蓝色的眼睛望着玛丽安,露出探询的神色。

“这是玛丽安,”邓肯说。

“嗅,不错,”特雷弗说,“我们这才算是第一回正式见面。”他笑了,两边面颊上各现出一个酒窝。“你今晚只能随便吃点了,全是家常饭菜。”他皱了皱眉头,鼻子嗅了嗅,接着急得尖叫一声,侧着身子冲到厨房里去。

玛丽安脱下靴子,放在门外报纸上,邓肯接过她的大衣,拿到他房间里。她走进厅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她不想坐特雷弗的紫色沙发,也不想坐邓肯那张绿色的,免得邓肯从房间里出来要找地方坐,也不想坐到散在地上那些文稿中间去,因为那很可能把他们哪个的论文给弄乱掉。费什呢坐在他那张红沙发上,两边的扶手上搁着石板,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肘子边上有个杯子,里面的饮料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邓肯沙发的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怀里。

特雷弗柔声哼着歌曲从厨房里出来,他手上托着个盘子,上面有几个水晶雪利酒杯,他递了一只给玛丽安。“谢谢,你真客气,”她说,“这酒杯真漂亮。”

“对,很有品味,是吧?一这是我家里的,收藏了好些年了。这年头,有品味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太少了,”他说,一边凝视着她的右耳,仿佛从她耳朵里能看到那久远得无法追忆的历史飞快地随风而逝,“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我想我们都应该尽力保存一些好东西,你说对吗?”

看到雪利酒端来了,费什放下了笔。他也专心地望着玛丽安,不过不是望她的脸,而是她的肚皮,大约是在肚脐上下那块地方。这使她很不自在,为了岔开他的注意,她问道:“邓肯同我说你在写研究比特理克斯?波特的论文,这真太有意思了。”

“嗯?哦,不错。我正在考虑呢,不过我已经在钻研刘易斯?卡洛尔了,那真是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十九世纪的东西眼下热门得很,”他头往后仰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从他那浓浓的黑胡子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一连串语音单调的说话声,“自然,人人都知道,《爱丽丝》这本书表现了性本体危机,这种老生常谈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我打算再深入一步进行挖掘。你仔细研读一下,我们会看到,这个小女孩来到了地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兔子窝里,其实就是回复到出生以前的境界,她试图来确定自己的职责,”他舔了舔嘴唇,“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是的,这是够清楚的。这些模式出现了。模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与性有关的职责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似乎全都无法接受。我是说她确实受到了阻拦。当她照顾的婴儿变成猪的时候,她拒绝了母性,她对王后那个统治一切的女性角色和她那阉割人似的喊声‘把他的头砍掉!’也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在公爵夫人聪明地不动声色地以同性恋的姿态向她献殷勤时(有时候你真会奇怪老刘易斯怎么样样都知道),她既懵然不知又不感兴趣。就在这事之后,你会回忆起她去和嘲笑人的乌龟讲话,钻在它的壳里,受到它自我怜悯的保护,那完全是个代表少年期之前的角色。然后还有那些意味极其深长的场面,意味极其深长,有一个便是她的脖子变得很长,别人说她是毒蛇,对鸡蛋怀有敌意,你会记得,对这个很具破坏性的阴茎形象她极其愤怒地予以拒绝。还有呢她对那个态度专横的毛虫也持否定的态度,那只毛虫不过六英寸高,却不可一世地蹲在蘑菇上,那个滚圆的蘑菇绝对是女性的象征,不过它有办法使你变得比真人小或者大,我觉得它特别有意思。自然,还有对时间的迷恋,这种迷恋显然是周而复始的,而不是线性发展的。反正她进行了种种尝试,但却不肯尽心投入其中,因此在全书结尾你不能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可以称之为成熟的境界。不过,在(镜中世界》一书中她就要好得多,你是知道的,在……”

可以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门嗤笑的声音,玛丽安跳了起来,站在过道里的一定是邓肯:她没有注意他走进来。

费什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皮,朝邓肯皱起眉头,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特雷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又在跟你罗嗦那些可怕的象征什么的了,是吧?我就不赞成这样的文艺批评,依我看文体要重要得多,费什受维也纳学派影响太多,尤其他一喝酒更是这样。

他是一肚子坏水。此外,他又完全过时了,”他刻薄地说,“对《爱丽丝》这本书最新的研究也就是将它看成是一本很有趣的儿童读物。饭就要好了,邓肯,请你帮我把桌子整理一下,好吗?”

费什深深陷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他们支起了两张折叠式小方桌,小心翼翼地把桌子腿放在一堆堆纸的空隙中间,万不得已时就把纸张挪动一下。之后特雷弗在两张桌子上铺上白桌布,邓肯着手摆放银餐具和碗碟。费什把石板上他那只雪利酒杯拿起来,咕嘟一声把剩下的那点酒喝干,看到手边还有一杯酒,他也拿起来喝掉了。

“好,”特雷弗嚷道,“开饭啦!”

玛丽安站起身来,特雷弗的双眼闪闪发亮,由于兴奋,他雪白的双颊中央现出两朵红晕。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散了下来,松松地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点起桌子上的蜡烛,又把厅里几盏落地灯-一关掉。最后,他把费什面前那块板拿掉了。

“你坐这儿,啊,玛丽安,”他说,随即又跑到厨房里去了。她照他的吩咐,坐到了小方桌边的椅子上。她觉得离桌子太远,想靠前一些,可是不行,桌子腿挡住了。她把桌上的菜看了一下,头道是小虾做的开胃品,那没问题。她忧心忡忡地想不知下面会给她上些什么菜,他显然准备了不少东西,桌子上放满了银餐具。那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银盐瓶上装饰着华丽的花环图案,在两支蜡烛之间还有鲜花,那是真正的菊花,优雅地放在长方形的银碟上,看着这些,她心中很是好奇。

特雷弗回来了,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大家开始吃饭。邓肯坐在对面,费什呢,在她左面,那个位置不是下首呢就是上首席位。她很高兴用蜡烛照明,因为必要时她处理起饭菜来方便些。要是情况真正不妙的话,到底应该如何应付她心中还是完全无数,看来邓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只是机械地吃着,边咀嚼边望着蜡烛火焰发呆,这使他有点像是斗鸡眼。

“你的这些银器真漂亮,”她对特雷弗说。

“是的,一点不错,”他笑了,“是家里祖传的。瓷器也是,我觉得这些东西太美了,如今大家都用丹麦制造的东西,一点花纹也没有,比起它们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玛丽安仔细欣赏上面的图案,花卉图案中掺杂着许多荷叶边,凹凸纹路和涡卷花纹。“太美了,”她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特雷弗满面笑容,这话显然使他很受用。“哦,一点也不麻烦。我觉得吃顿好饭是非常重要的,干吗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饭呢?沙司是我自己做的,你喜不喜欢?”没等她回答他又接着说,“那些瓶装的调料都是一模一样,我可受不了,我可以到湖滨菜场上买到真正的辣根,不过在这个城市里不容易买到新鲜的虾……”他朝一侧扬起脑袋,听着什么,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屋角,冲进厨房去了。

自从就座后一直闷声不响的费什这会儿开口了。他边吃边说,吞咽和说话一进一出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形成了一种节奏,玛丽安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样。他呢似乎完全有办法自动地进行这种转换,她想,幸亏是这样,因为,要是他停住嘴想想什么的话,那就很可能给噎住或者给呛着。要是把虾卡在气管里,尤其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后,那岂不痛得要命?她着了迷似地望着他,也不必有所掩饰,因为他的眼睛大都闭着。只见他的叉子自动地往嘴里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她觉得难以想象,也许他跟蝙蝠一样能够感知从叉子上反射回来的超声波吧,要不就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胡子起着昆虫触角一样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说,就连特雷弗忙着把小虾开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汤的时候他也没停下。不过他用叉子在汤里舀了一下之后发觉不大对劲,这才睁开眼睛换了一把汤匙。

“现在再来谈谈我提出的论文选题,”他开始说。“也许导师不会同意,这里的人相当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写出来投到哪本杂志去发表,人的思想决不会白白浪费掉,反正如今你没东西发表就完蛋,要是这里不让干,我就到美国去干。

我心中的选题名叫‘马尔萨斯与创造性隐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马尔萨斯只是我打算探讨的象征。其实就是探讨一种关系,一方面是现代,喏,近二三百年来,尤其是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呢评论家对诗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结果导致了诗人写作上的变化,这两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某种关系。哦,我可以把它扩展到所有的创造性艺术的领域,一点问题也没有。这将是跨学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专业界线,把经济学、生物学和文学批评融为一体。如今人们的知识面太窄太窄了,太专业了,结果使你对许多问题视而不见。自然,我得收集些统计资料,制一些图表,因此直到现在我只是在思考,可以说在打基础,只是初步的研究,对古代和现代作家的作品进行必要的审读……”

他们一面吃汤,一面喝雪利酒,费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点把酒打翻。

玛丽安这会儿处在交叉火力之下,因为特雷弗过来一坐下就隔着桌子同她讲话,告诉她汤的做法,这种汤看上去清清的,带着淡淡的香味。他告诉她,这是在文火上慢慢地燉,费了不少功夫,把精华一点一点地熬出来。由于在座的几个人当中就只有他还算是望着她,作为回报,她觉得也应该望着他的脸才是。邓肯自顾自吃饭,对别人漠不关心,费什和特雷弗两个人同时在说着话,但看来他俩对此并不在意,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还能应付,她眼睛望着特雷弗,不时地点头微笑,耳朵却在听着费什讲话。费什说的是:“你瞧,随着婴儿死亡率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减少,出生率也就会作出相应的补偿。人是与天地周而复始的节奏,即天道保持和谐的,大地会说,生吧,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记不记得……”

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阵风似的把桌上盛汤的盘子收拾掉。他的声音和动作越来越快,一会儿冲进厨房,一会儿跳出来,就像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鸟一样。玛丽安朝费什望了一眼,他显然有几次没有把汤送进嘴里,只见他的胡须上黏答答的沾满了食物,那模样就像是坐在高脚凳上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汤汁的婴儿,玛丽安恨不得有人来给他围上个围嘴才好。

特雷弗拿了一叠干净的盘子走进来,接着又出去了。她听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着,费什还在讲着:“结果呢,诗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产者一样;不妨说,是诗神缨斯,或者就算是太阳神阿波罗吧,在他心中播下诗的种子,‘灵感’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进去;这一来诗人也就怀上了他的作品。诗歌也有一个胚胎发育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很长,等它发育成熟,即将问世的时候,诗人也同产妇分娩一样极其痛苦。因此,艺术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只是对自然的模仿,是对人类延续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们如今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响起了一阵丝丝声,特雷弗戏剧性地出现在过道里,他双手各拿着一件燃着蓝色火苗的宝剑样的东西,只有玛丽安一个人看着他。

“哦,天哪,”她大为赞叹。“真是太精彩了!”

“是吗?我就喜欢这样倒上酒之后再点着,自然,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是有点法国风味,不像希腊菜那么刺眼……”

他熟练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东西拨到她盘子里,她一看大多是肉。这下她无路可退了,她得想个办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诉她在这个城市里要买点新鲜的龙蒿叶可真不容易。

“听着,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各种价值观都是反对生育的,大家都在说,要控制生育啦,我们必须注意的不是原子弹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没有战争作为大量减少人口的手段这一点外,全是马尔萨斯的观点。在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出浪漫主义的兴起……”

另一道菜是米饭,中间搀了点其他东西,有烧肉的那种香香的沙司,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盘子传了过来。玛丽安诚惶诚恐地拿了一点那种深绿色的蔬菜放到嘴里去,就像要给某个容易动气的神灵上供似的。结果是可以接受。

“……与人口增加同步发生,这很说明问题,人口增长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但它几乎达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诗人再也没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亲的形象混为一谈,像分娩一样使作品-一问世。他得变成另外的东西,这种强调个人表达,注意,是表达,就是要往外传送,强调自发行为,强调即兴创作到底又是什么呢?

二十世纪不仅有……”

特雷弗又到厨房里去了,玛丽安望着她盘子里那几块肉直发愁。她想把肉藏到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会被人发现。她倒愿意把向塞进提包里,可是包在那边沙发上。或许她能够把这些东西偷偷从领口塞到她衬衫里面或者藏到袖子里去吧……“……在其实是一阵精力得到发挥因而极度兴奋之中把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画家,我们也有具有类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脚在桌子下面伸过去,轻轻踢了踢邓肯的小腿。他吃了一惊,随即朝她掉过头来。有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她是谁,然后,他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她。

她把一块肉上的沙司刮去,用两个指头捏住肉,在蜡烛上方朝他扔过去。他接住之后,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块肉来。

“……不再像是分娩;不,长时间沉思孕育作品已经成为往事。现在艺术选择摹仿的自然行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为,是交尾的动作……”

玛丽安又扔过去一块肉,邓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干脆同他换个盘子岂不更简单,转而一想不行,特雷弗会看得出来,他走开之前邓肯已经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们如今需要的是一场大灾难,”费什继续说道。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在教堂里吟诵圣歌那样,看来他是把声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个高潮,“一场大灾难。再来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地球上抹掉,把我们现在所谓的文明忘个精光,然后生育才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后我们可以回到部落时期,还有古老的神灵,包括那乌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专司生育、成长和死亡的女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维纳斯,一个专司温暖、植物生长和动物繁衍的生气勃勃的维纳斯,一个大肚皮、充满了活力和发展前景的维纳斯,她会分娩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一个从大海中诞生的维纳斯……”

费什决定要站起来,也许是想把最后几个词儿讲得更生动有力一些吧。他两手支在桌子上使劲一撑,谁知折叠桌的两条腿一歪并拢了,他的盘子一下滑到了他的怀里。这时候玛丽安恰好扔了一块肉给邓肯,这一来从侧面打到他的脸上弹了出来,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学期论文中间。

特雷弗两手各端一小盘色拉,跨进过道里,这两件事刚好被他撞见,他的下巴耷拉下来。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邓肯开口说,“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东西了。”

他双眼宁静地望着天花板,头发里可以看见有一丝灰中夹白的沙司。“我想成为一个变形虫。”

邓肯先前说过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点新鲜空气。

幸运的是,尽管有些东西洒掉了,特雷弗的盘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后,费什安静了下来,他只是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特雷弗很有风度地闭口不提刚才的事儿。不过在吃接下来那几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烧桃子、椰子饼干,饮咖啡和喝酒时,他对玛丽安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这会儿他们走在街上,只听见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他们谈起费什把他洗手指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柠檬也吃掉的事来。“特雷弗当然不喜欢他这样,”邓肯说,“我跟他说过,要是他不高兴看到费什吃,那他就别在里面放柠檬片。可是尽管他说没有人怎么欣赏他搞的这一套,他还是一定要照那套规矩办。我平时也会把我那片柠檬吃了的,不过今天有客,我才没有吃。”

“真的很……有意思,”玛丽安说。她心里正纳闷怎么整个晚上他们连提都没有提她,也没有问她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邀请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现在,她心想他们很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听自己高谈阔论。

邓肯冷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我在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吧。”

“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说。

“不,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样。更何况换了别人,他们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能这么为我操心吗?要知道,他们只要不是钻在他们的嗜好里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对我的确不错。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大惊小怪地担心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这个问题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他们应该使我更容易成为变形虫。”

“你干吗对变形虫这么感兴趣?”

“哦,变形虫永远不会死,”他说,飞没有一定的形状,灵活多变。做人太复杂了。”

他们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顶上,下面就是篮球场。邓肯在路边一个雪堆上坐下来,点起了一支烟,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由于他并没有搂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搂住了他。

“问题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希望有点东西总还是真实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一两件东西吧。我是说,约翰逊博士反驳万物皆空的理论时,他的办法就是用脚去踢石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两个同住的伙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导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脚也许还不是真的呢。”

他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你也许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上床的话,我就有数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毛织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时候我纳闷是不是一直到最里面,连你这个人也是羊毛织的。要是你不是这么回事,那就好了……”

玛丽安觉得自己无法对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织的。“好吧,要是我们真的上床,”她边想边说,“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儿也不行,”邓肯说,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兴奋。

“看来只有到旅馆里去,”她说,“装作是夫妇俩。”

“旅馆里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个样子就不像结过婚的人,我去酒吧,他们还问我满不满十六岁呢。”

“你不是有出生证吗?”

“是有的,可是让我给丢了。”他掉转头,吻了吻她的鼻子。“看来我们只有到那种并不需要是夫妇才能去的旅馆里去。”

“你是说……你是要我……扮成个妓女?”

“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不行,”她说,有点恼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种事。”

“可能我也不行,”他的声音很沮丧,“我又不会开车,根本没法去汽车旅馆。

好了,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又点起一根烟,“哦,你肯定会把我带坏,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又得说,”他说,口气中又带着一丝苦涩,“看来我是腐蚀不了的。”

玛丽安抬头朝篮球场那边望去。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显得冷冰冰的。天已经下起雪来,是那种细细的粉状的雪粒,篮球场一片雪白,没有人踩的足迹。突然,她涌起一阵渴望,她想冲到篮球场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乱七八糟的脚印来。不过她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儿,她还是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向地铁站走去。

她站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还往前走吗?”她问。

邓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里。他的脸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显得黄黄的。“不了,”他说,“再见,也许吧。”他转过身去,影子几乎毫无声息地逐渐消失在靛蓝的夜色之中。

在玛丽安走进地铁站光线柔和明亮的长方形门厅时,她拿出硬币包,从一堆角币分币中间把订婚戒指找了出来。

正文 23

23玛丽安闲着眼睛伏在床上,彼得在她光背脊上后腰处放了个烟灰缸,他躺在她身旁,边抽烟边喝完了手上的双份威士忌。厅里的立体声音响正在播放轻快的音乐。

尽管她尽力不让自己紧锁双眉,她心里却在发愁。这天早上她的身体下令拒绝接受罐头米饭布丁,这东西好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吃得好好的。原先,她有这样东西作后盾,还觉得挺宽心的,因为它能提供大部分的营养,并且像营养学家维哲斯太太所说,是经过强化处理的。但就在她往布了上倒奶油的时候,她突然间觉得像是看见了一个个小小的茧子,其中包含着小小的生命。

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她一直想说服自己她并没有什么问题,这种小毛病就像风疹一样,很快就会消失的。但现在她再也无法逃避它了。她想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谈一谈。她已经跟邓肯谈过,不过没用,他似乎认为这很正常,但真正使她烦恼的是她觉得这很可能并不正常。正因如此,她不敢告诉彼得。因为他很可能认为她有点变态或者有神经官能症。这一来对结婚的事他自然就会另作考虑了,他可能会提议将婚礼推迟,等她病好了再说。要是这事出在他身上,她也会这样说的。那么,结婚以后再也瞒不住了,她怎么办呢?她无法想象。说不定可以各吃各的饭吧。

早上她正在一面喝咖啡,一面望着没有吃掉的米饭布了发呆,身穿暗绿色睡袍的恩斯丽走了进来。近来她不再边哼歌曲边织毛衣了。她倒是读了不少书,她说,她这是尽力要设法把问题消除在萌芽状态。

她把她的加了铁质的酵母、麦芽、橙汁、她的专用通便剂以及强化营养的谷类食物聚拢来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

“恩斯丽,”玛丽安问,“你看我这个人正常不正常?”

“正常并不意味着跟大多数人一样,”恩斯丽含含混混地说,“没有哪个人是正常的。”她打开一本平装本的书读了起来,一边还用红铅笔在书上划线。

反正恩斯丽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要是在两个月之前的话,她准会说是玛丽安的性生活出了问题,那岂不荒唐可笑。要不她也许会说这跟童年时期某一精神上的创伤有关,譬如在色拉里吃到一条蜈蚣啦,或者像伦吃小鸡那样啦,但玛丽安心中完全记不得她有过这样的事。她向来不挑食,从小父母亲就培养她什么都吃,一般人都说像橄榄啦、芦笋啦、蛤蜊啦这些东西你一开始吃可能会不习惯,吃一段时候后才会喜欢,但是她从来不是这样。不过最近恩斯丽倒经常谈起行为主义。她说如果有酗酒、同性恋这类毛病的人想要得到根治的话,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是有办法把他们治好的,他们给病人看与其毛病有关的各种图像,然后给他们服用使呼吸暂停的药物。

“他们说无论某种行为的根源是什么,是行为本身成了问题,”恩斯丽跟她说过,“自然还有一些小障碍。要是促使它产生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那么人就很可能会把嗜好转移到其他方面,例如从酗酒转为吸毒,或者就自杀。我需要的是预防而不是治疗。如果伦真有治病的打算,即使他们能把他治好,”她沉着脸说,“他仍然会责怪我,说首先是我使他染上了病。”

玛丽安想,行为主义对她的情况不会有多大用处。像她这种没有一点积极征象的毛病,你如何来施加影响呢?如果她一味贪吃,那倒好办了。医生总不能先给她看不吃东西的图像,然后让她暂停呼吸吧。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能不能同其他什么人谈一谈。办公室里三位处女一定会大感兴趣,她们会要你一五一十全讲出来,不过她认为她们也不能给她什么建设性的建议。除此之外,要是她告诉了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个,另外那两个也会知道,不用多久,她们的熟人个个都会知道,说不定也会传到彼得耳朵里去。其他的朋友都不在本地,不是在别的城市,就是出国去了,写信的话呢似乎太过分了。房东太太呢……那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会像个亲戚一样,会表示同情,但是却不能理解。大家都会觉得这真是不像话,因为吃饭本是人身体的自然功能,玛丽安竟然会在这方面出了毛病。

她决定到克拉拉那儿去,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克拉拉肯定没法给她提什么具体的建议,但至少她会认真倾听她的话。玛丽安先打电话,知道她不会出门,便提前下班了。

她一进门只见克拉拉正在和第二个孩子在围栏里玩,最小的那个在婴儿提篮里睡觉,提篮就放在餐厅里桌子上,到处不见亚瑟的踪影。

“很高兴你能来,”她说,“乔到学校去了。我马上就出来沏茶。艾兰不喜欢待在围栏里,”她解释说,“我是想让她习惯习惯。”

“我来沏茶吧,”玛丽安说,她总觉得克拉拉像个残疾人,吃饭都要别人端给她。“你就别动了。”

她东寻西找了好一会儿,才算在洗衣篓子里找出茶叶、柠檬和一些饼干,她把茶沏好之后放在茶盘上端过来摆在地板上,隔着栏杆,她把茶递给了克拉拉。

“嗯,”等到玛丽安在地毯上坐好,两人处在同样高度以后,克拉拉开口问,“事情怎么样?这些天准备婚礼,一定是够忙的吧。”

她坐在地上,小孩咬着她衬衫上的扣子,瞧着她的样子,玛丽安三年来头一回对克拉拉有了羡慕的感觉。无论是好是坏,克拉拉的未来就在眼前明摆着,从现在就可以看出她今后的生活道路。她倒不是想同克拉拉交换个位置,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她要走哪一条路,以便使自己作好准备。她害怕的是某天一大早醒来,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克拉拉,”她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正常吗?”克拉拉是她的老朋友,她的看法不会是毫无价值的。克拉拉想了一想。“嗯,我看你挺正常的,”她说,把文兰嘴里的扣子拿掉。“依我说你倒是正常得有点反常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怎么回事啊?”

玛丽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自己正是这样想的。不过,要是她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话,怎么又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呢?

“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她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什么事啊?不行,你这小猪秽,这是妈妈的。”

“有些东西我没法下咽,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不知道克拉拉是不是认真在听她讲话。

“我明白了,”克拉拉说,“我一向就不吃肝。”

“不过这些东西我一向都是吃的,并不是我讨厌它们的味道,而是整个……”

这很难解释清楚。

“我看这是快当新娘的人神经过分紧张的缘故,”克拉拉说,“我结婚前整个礼拜天天一大早都要呕吐,乔也一样,”她又加上一句,“这都会过去的。你是不是想要知道一些与……性生活有关的事儿呢?”她小心翼翼地问,看到她这么谨慎,玛丽安直觉得好笑。

“不,谢谢,不必了,”她说。尽管她明白克拉拉的解释并不正确,她心里觉得好过多了。

唱片又从中间开始播放了,她睁开眼睛,从她躺的地方,她看到彼得书桌上台灯光下有只绿色的塑料航空母舰。彼得又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用组件来组装船舶模型。他说这可以使人精神松弛。装这艘船的时候她也在一边帮忙,她一边大声朗读说明书,一边把零件递给他。

她从枕头上转过头来,朝彼得笑了笑,彼得也朝她笑着,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只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彼得、”她问,“我这个人正常吗?”

他哈哈一笑,拍拍她的屁股,说道:“亲爱的,虽然我经验有限,但我得说你正常得不得了。”她叹了口气;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可以再喝一杯,”彼得说,他要她替他去拿东西,总是这样说话。烟灰缸从她背上拿了下来,她翻转身坐了起来,顺手把床单拉起裹在身上。勺项便请你把唱片翻转过来,好人儿。”

玛丽安把唱片翻转过来,尽管她身上裹着床单,窗上也有软百叶窗帘,她身上没穿衣服,站在厅里觉得不大自在。然后她走到厨房里,替彼得斟好了酒。她觉得很饿,她晚饭只吃了一点东西。她把蛋糕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是她下午从克拉拉家回来时顺便在路上买的。前一天是情人节,彼得送了一束玫瑰给她,她觉得有些内疚,她想也应该送点东西给他,但是不知道买什么好。这个蛋糕算不上是真正的礼物,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它做成心形,上面是粉红的糖霜,也许不怎么新鲜了,不过她看中了它的形状。

她找出两个碟子,两把叉子和两块纸巾,然后切开了蛋糕。想不到蛋糕里面也是粉红色的,她又了一块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她舌头上只觉得蛋糕松松的全是小孔,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小的肺炸开来一样。她打了个寒颤,把蛋糕吐在纸巾里,又把碟子里的东西统统刮到垃圾桶里,在这之后,她用床单边角擦了擦嘴。

她端着彼得的酒和碟子走进卧室。“我给你拿来一块蛋糕,瞩她说。这是个试验,并不是针对彼得,而是对她自己。要是彼得也没法吃的话,那就说明她完全正常。

“你真好,”他接过碟子和酒杯,把它们放在地板上。

“你不想吃?”霎时间,她觉得有了希望。

“等一会儿,”他说,“等一会儿。”他把她身上的床单拉开。“亲爱的,你有点冷了吧,来,过来暖和一下。”他嘴里满是威士忌和烟味。他把她拉在他身上,窸窸作响的白床单把他们的身体包住了,她鼻子里只闻到她熟悉的他身上肥皂的清香,音乐轻快的乐声在她耳边不停地响着。

过不多久,玛丽安又伏在床上,腰部放了烟灰缸,不过这回她眼睛睁着。她看着彼得吃蛋糕。“真把我的胃口激起来了,”他咧嘴笑着对她说。看来他并不觉得蛋糕有什么不对劲的:他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正文 24

24突然间到了彼得举行最后一次晚会的日子。那天整整一个下午玛丽安都在理发厅里,彼得说她最好把头发做一做。他还暗示她是不是去买件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照他的说法,她的那些衣服都太“黯淡”;她也照办了。她买了件红色的短连衣裙,上面有闪光亮片装饰。她倒是觉得她穿这个不大相配,可是女营业员却说非常好看。

“亲爱的,就像是为您定做的一样,”她一口咬定说,口气不容置疑。

衣服要留在店里作一点小小的修改,她从理发厅回来时顺路取来了。这会儿她手上拿着装衣服的那个粉红和银色相间的硬纸盒,穿过马路往住所走去;路上很滑,她尽量维持脑袋的平衡,就像个玩手技的杂耍演员小心翼翼地在摆弄一个容易弄破的金黄色泡泡一样。将近黄昏了,天气很冷,甚至就是在露天,她也可以闻到喷在头上的发胶那甜腻腻的气味,理发师用它把她头上的每一络头发都固定住了。她请他不要用得太多,但理发师是不会照你的意思办的。他们把你的头当成蛋糕,在上面仔细地加上糖衣,做出花样来。

她平时都是自己做头发,因此她去向露茜打听了哪一家理发厅比较好,露茜在这方面肯定是内行,不过也许她这着棋走得不对。露茜的面孔和外形离不了人工的打扮修饰,用在她身上的指甲油啦、脂粉啦,还有复杂的发型啦,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她准会像是给剥去一层皮或者砍掉一条腿一样。而玛丽安一向认为在自己身上用这些东西纯属多余,弄不好还会像在身上挂了破布或者标语牌那样。

她一走进理发厅粉红色的大厅,立刻就有一种被动的感觉,好像是被送进医院动手术似的;大厅里所有的东西不是粉红就是淡紫色的,她原以为女性喜欢的这类装饰无足轻重,想不到竟然也同时显得有这么大的功用。她同一个淡紫头发的年轻女子查对了一下自己的预订时间;尽管这个女子戴着假睫毛,涂着荧光指甲油,但叫人心烦的是,她仍然同护士没有两样,她挺利索地把她引到正在等候顾客的工作人员那里去。

为她洗头的女子身穿粉红色大褂,腋下汗渍渍的,她训练有素的双手却很有劲。

玛丽安往后倚在手术台上,闭起了双眼。那女子先给她头上倒了香波,在搓洗一番之后再漂洗干净。她想其实他们还不如给病人上麻醉药的好,在他们身上进行这些必要的处理时让他们睡觉。她不喜欢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肉,放在桌上任人摆布。

接着他们把她拴在了椅子上--倒不是真正的拴,但是她头发湿透,脖子上围了白布,总不能站起身跑到外面寒冷的大街上去吧。大夫着手工作了,那是一个身上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身上一股古龙香水气味,手指细长敏捷,脚上是一双尖头皮鞋。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把发夹递给他,在雕着金丝花边的椭圆镜子中可以看到自己披着白布的形象,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放满了闪闪发亮的工具和一个个的药瓶,看着这些,她不觉着了迷。她看不见他在她身后究竟在做什么,她只是很奇怪地感到自己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

等到所有的大小发夹、发卷、别针全都安好,她头上挂满了这种东西,看起来就像个刺猬。她又被带到吹风机底下,随即开关便打开了。她掉头朝两边望去,只见一排妇女就像是一条传送带,大家坐在一模一样的淡紫色椅子上,头上都顶着一个嗡嗡作响的一模一样的蘑菇状的机器。这一排怪里怪气的生物,长着各式各样的腿,手上拿着杂志,头只是一个半圆的金属罩。

死气沉沉,一点活力也没有。难道这就是她也得经受的吗?这简直就是个简单的植物和机械的结合体,一个电蘑菇。

她别无它法,只能咬紧牙关忍耐一下,顺手从手肘旁一叠杂志中抽了一本电影明星画报。封底上有个乳房高耸的金发女郎对她说道:“妙龄女郎,前途无量!若要取得真正的成功,请使你的胸脯挺起来……”

在一名护士宣布她头发已经吹干之后,她又被带到大夫的椅子上去拆线,这回令她觉得有点怪的是并没有把她用轮椅推到手术台上去。她从一排头发尚未吹干,仍然在烘烤着的顾客前面经过,随即她头上的东西给取了下来,在刷梳了一番之后,大夫笑眯眯地在她脑袋后面举起一面小镜子,让她看头发的式样。她一看便发现她原来直溜溜的头发如今已经给绕成了许多死板的小卷,显得很有些古怪,不仅如此,理发师还在她两颊边上各做了一个往前伸出的发卷,就像是象牙一样。

“嗯,”她朝镜子皱起眉头,狐疑不决地说,“这对我是不是……嗯……太过分了一点。”她觉得这使她有点像是个应召女郎了。

“啊,你梳这种发型太妙了,”他说话的口气尽管还像意大利人那样热情奔放,但脸上显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洋洋得意了,“你该试试新的式样。不要胆怯,嗯?”

他滑头地朝她笑着,露出数目多得出奇的一大排白牙和两只金牙;他嘴里一股漱口剂的薄荷味。

她想是不是请他把他的某些得意之作梳平,但想想还是算了,部分原因是她有点胆怯;这里的环境,那些专用的器具,还有他像牙医那样充满了自信,使她有点怕。他是干这一行的,一定懂得怎样才好看;此外呢她觉得自己内心也不想这样做。

归根到底,她已经跨出了这一大步,是她自觉自愿迈进这扇像巧克力蛋糕盒子那样金碧辉煌的大门的,结果当然会如此,她还是接受为好。“彼得也许会喜欢的,”

她心想,“再说,这跟新衣服正好相配。”

她仍然有点迷迷糊糊的,便一下走进了附近一家大百货商店里,想从那儿地下层抄近路到地铁站。她快步穿过家用器具部,经过的柜台上放着炒锅和焙盘,还有各种型号的吸尘器和自动洗衣机。看到这些东西,她有几分不安地回想起同事们送礼物和母亲来信的事。前一天是她最后一天在公司上班,想不到那些同事给她搞了个送礼会,茶巾啦、勺子啦、系着蝴蝶结的围裙啦应有尽有,还少不了各种各样的主意。母亲呢,最近来了好几封信,一封比一封催得紧,要她赶紧把瓷器、玻璃器皿和银器的式样定下来告诉她,好让别人准备礼物。她已经为此去逛了好几家商店,但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明天她就要乘汽车回家,嗯,她等一会儿要把这事定下来。

她绕过了一个放满了塑料花的柜台,沿着一条像是通往某一出口的主要通道走去。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一个底座上,起劲地显示一种新式的带苹果去核装置的食品刨。他手脚不停地同时又拍又磨,手上先举起一把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丝,接着又举起一个中间挖了一个洞的苹果。一群手提购物袋的妇女默默地瞧着,地下层的光线不好,她们厚厚的大衣和套鞋显得灰蒙蒙的,但眼睛里却露出精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玛丽安在这群人旁边站了一会儿。小个子男人换了个配件,又用萝卜做出了一朵花。有几个妇女朝她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心中一定认为,梳着这种发型的女子太浅薄,决不会真正对食品刨感兴趣。这些妇女身上那些裘皮大衣已经穿了多年,日晒风吹之下已经沾上了污迹,衣服的袖口和钮扣四周都磨薄了,手提包上也有了道道划痕,她们紧闭的嘴唇往下挂着,眼神中对一切都精打细算。更有甚者,尽管看不见,你总感到她们身上弥漫着旧沙发和破油地毡的底色,那就像气味一样,使她们和这个出售廉价物品的地下层显得十分和谐,而她在其中则显然格格不人。那么,她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成为这种中低收入的家庭妇女中的一员呢?不管怎样,彼得将来的收人可以保证她不必去操心食品刨子。在这些妇女面前,她觉得自己倒有点半瓶子醋的味道。

小个子男人三下两下又把一个马铃薯刨成了泥。玛丽安对此失去了兴趣,便转身再去寻找地铁的黄色标志。

她打开住所大门时,迎面传来一阵女人的谈笑声。门厅里地上铺了几张报纸,是给人放靴子用的,她脱下了自己的高统靴,放到了那里。报纸上还有好些靴子,不少都是厚底靴,有的皮靴口还滚着黑色毛皮。在她经过客厅门口时,她瞥见了好些穿着连衣裙,戴着帽子和项链的人影。房东太太正在举行茶会,一定是帝国妇女互助会,要不就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的会员,她女儿身穿带有花边领的褐色绒裙,正在给大家送点心。

玛丽安尽可能轻手轻脚地上楼梯。出于某种原因,她还没有对房东太太谈起要搬走的事。其实她早在两三个星期之前就应该通知房东了,这样拖延下来很可能意味她得为未及时退租而多付一个月的房租。也许恩斯而想重找个伴儿再住下去,不过她对此颇感怀疑。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那是不可能的了。

当她登上第二道楼梯时她听见恩斯丽在厅里说话。她从来没有听见她的口吻像这么严厉,这么生气,这么咄咄逼人,恩俾丽通常难得发脾气。接着她又听到另一个人打断了恩斯丽的话,那是伦纳德?斯兰克的声音。

“哦,糟糕,一玛丽安想。楼上那两个似乎在吵嘴,她完全不想牵扯进去。她正想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但思俾丽一定是听到了她上楼的脚步声,她的脑袋猛然从厅里伸出来,接着是一堆乱蓬蓬的红头发,然后又是她整个身躯,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玛丽安!”她带着哭腔命令道,“你得进来跟伦谈一谈,你得让他讲道理!

我喜欢你的发型,”说到最后她又随口敷衍了一句。

玛丽安跟着她走进厅里,觉得自己就像个带轮子的木头儿童玩具,被人用小绳子一路拖进门。不过她也不知道,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其他方面,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加以拒绝。伦站在.房间当中,神情比恩斯丽更为激动。

玛丽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没脱大衣,似乎这层衣服也可起一些缓冲作用。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气鼓鼓的脸上带着求助的神色。

接着,伦几乎是在大声叫嚷:“老天爷!以前的事还没完,这会儿她又要我同她结婚了?”

“嗯,你究意怎么啦?你总不希望你儿子将来是个同性恋,是吧?一恩俾丽质问道。

“活见鬼,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儿子!我不想要,是你自己想要的,你该把它处理掉,一定会有那种药丸……”

“你这是胡扯,别说荒唐话,问题是我当然要这个孩子,不过他应该在最好的条件中成长,你有责任当他的父亲,一个父亲的形象,”恩斯丽这会儿试图以一种稍稍耐心而冷静的方式来劝解他。

伦在房间里踱了过来。“要花多少钱?我给你买一个,什么都成,可就是别想叫我同你结婚,见鬼。别同我扯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反正不负任何责任。全是你干的好事,你故意让我喝醉酒,你勾引了我,实际上你把我拉上……”

“我记得情况并非如此,”恩斯丽说,“我当时的头脑比你要清醒得多,”她毫不留情地据理力争,“反正你脑子里想着自己是在勾引我,归根到底,你的动机是很重要的,对吗?如果你是诱奸了我,无意之中使我怀上了孩子,那你怎么办?

你自然要负责,不是吗?因此,你的责任是逃脱不了的。”

伦的面孔气歪了,他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但却像个贫血病人那样软弱无力。

“你同其他那些女人一样,完完全全是诡辩,”他声音气得直发抖,“你在颠倒黑白,让我们摆事实讲道理,好吗,亲爱的?我实际上并没有诱奸你,是……”

“那不要紧,”恩斯丽提高了嗓门,“你脑子里想着自己是……“老天爷,你就不能讲点真话吗?”伦纳德又嚷嚷起来。

玛丽安坐在旁边没做声,只是轮番看着这两个人,她想他们完全失去了自制,表现得真是十分反常。这会儿她开口说:“请你们声音小一点,好吗?楼下房东太太会听到的。”

“呸,房东太太,操她的蛋!”伦大声吼道。

想不到他竟然骂出这样一句既下作又滑稽的粗话来,恩斯丽和玛丽安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伦气急败坏地望着她俩,他忍无可忍了。这个女人对他竟然如此侮辱,在让他受了这些罪之后,还来当面讥笑他!他一把从沙发背上抓起大衣,大步朝楼梯走去。

“你跟你那套该死的生殖崇拜见鬼去吧?”他一边嚷一边冲下楼去。

眼见这位父亲形象跑了,恩斯丽立刻又摆出一副哀求的神情追了上去。“哎,伦,回来,让我们再好好谈谈,”她恳求着。玛丽安也跟着走下楼梯,这倒不是说她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帮上一点忙,而是出于一种朦胧的随大流的本能。既然大家都往悬崖下面跳,她也不妨跟着下去。

楼梯平台上那台纺车挡住了伦的去路,他一时脱身不得,只是一边拉扯一边大声咒骂。等到他抽身往下一道楼梯走去的时候,恩斯丽已经赶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一有点什么不道德的苗头,楼下的那些女士们就像蜘蛛感受到网上的振动那么警觉,大家连忙跑出客厅,拥到楼梯口朝上望,个个脸上既是惊慌,又有些幸灾乐祸。那个女孩子也夹在人群中,手上还捧着一盘蛋糕,只见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滚圆。身穿黑绸衣衫戴着珍珠项链的房东太太为了不失身份,只是缩在人群后面。

伦先掉转头看了看恩斯丽,然后又往楼下看去。已经没有了退路。他被敌人包围住了;别无它法,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

不仅如此,他这会儿有了听众。他的眼珠就像条疯狂的矮脚小狗似的骨碌骨碌地转了几转。“见鬼去吧,你们这些长着尖爪披着鳞甲的不要脸的吸血的婊子!统统见鬼去!你们骨子里都是一类货色!”他高声叫道,玛丽安觉得,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抑扬顿挫的,挺有水平。

他从恩斯丽手中挣脱出来。“你别想套住我!”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冲下楼去,大衣像披风一样飘了起来,聚在楼梯口那一群穿着印花布和丝绒衣服的女士吓得慌忙让路,他冲出大门,砰的一声把门带上,震得墙上那些发黄的祖先画像镜框格格直响。

恩斯丽跟玛丽安转身上楼去,客厅里女士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又是叫唤又是议论。接着房东太太的说话声盖住了这阵嘈杂,只听见她镇静自若地宽慰大家说:“这个年轻人显然是酩酊大醉了。”

等到她们回到厅里,恩斯丽开口说:“好,我看就这么回事了。”口气既简洁明快又实事求是。

玛丽安没弄清她究竟是指伦纳德呢还是房东太太。“什么事啊?”她问。

恩斯丽把头发拢到肩膀后面,又把衬衫拉直。“看来他是劝不动的了,不过也好,我想他也不是个当父亲的理想人选。很简单,我只好另找一个了。”

“不错,我看也只能如此,一玛丽安含含糊糊地回答。恩斯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她脚步坚定,说明她决心已下。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尽管前景看来并不美妙。看来她对下一步棋已经胸有成竹,但玛丽安根本不想去猜测那究竟会是怎么回事。再说猜测也毫无用处。无论它会采取何种形式,她是没法子阻挡的。

正文 25

25她走进厨房,脱下大衣,接着吃了个维生素丸,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她应该往肚子里填点东西了。

她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冰冻格里结了厚厚一层霜,连门都关不严了。

里面有两个制冰块的小盘,还有三个模样蹊跷的硬纸盒子。其他几个格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几个放在碟子上的大口瓶,瓶口上倒扣了一只碗,还有蜡纸包和牛皮纸袋。在最里面的那些东西放了有多长时间,她都懒得去多想了,有几样东西肯定已经发臭了。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是一块黄奶酪,她把它从架子上拿了出来,奶酪底部长了薄薄的一层绿霉。她把它放回原处,关上了冰箱门,她想她反正并不饿。

“或者就喝杯茶吧,”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看了看碗柜里放碟子的那一格,里面空无一物。那就是说杯子全用掉了,她得再去洗一个,她走到水槽跟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水槽里全是没洗的碗碟,可以见到一叠叠的盘子,酒杯里积着黄黄的混水,碗里剩下的残渣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有个盛奶酪通心粉的深平底锅里面长出一块块蓝蓝的霉斑。钵子里有一汪水,水里面有只放甜食的玻璃盘,盘子上长了一层灰灰的看上去滑溜溜的东西,叫人想起池塘里的藻类。茶杯也全在壶里,一只只套在一起,边上都有一圈茶痕、咖啡痕或者牛奶结的疤痕。连水槽白色的釉面上也积上了棕色的污垢。她不想去动它们,生怕还会发现什么叫人恶心的东西,天知道也许底下会长什么肉毒细菌呢。“真不像话,”她说。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拧开水龙头,用清洗液把所有的东西冲洗干净,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番,她已经伸出手去,但接着又停住了。说不定那些霉菌跟她同样有生存的权利呢。这种想法叫人心烦。

她信步走进卧室,现在就梳妆打扮还为时过早,但她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来消磨这段时间。于是她把连衣裙从硬纸盒子里拿出来挂上,然后她披上晨衣,又把浴巾、肥皂这类东西全拿上,她要下楼到房东太太的领地里去,很可能会面对面撞上她。不过她想,我干脆完全否认同刚才那乱七八糟的场面有任何牵连,让她去同恩斯丽算账好了。

浴盆里在放水的时候她先刷牙,她在脸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地把牙齿检查了一遍,看看牙齿有没有问题。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她连没有吃东西也会这样。她想,你一手拿着牙刷,嘴里全是泡沫,还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往喉咙里看,这也真不容易。她发现眉毛的右面长了个小粉刺。她想,这肯定是由于我饮食不正常,干扰了身体的新陈代谢或者化学平衡这类事情。她看着看着,觉得那个小红点仿佛移动了一寸左右的距离。她寻思,看东西有点眼花了,得去找医生把眼睛检查一下,她边想边把嘴里的水吐在水槽里。

她把订婚戒指脱下来放在肥皂缸里。戒指稍为大了一点,彼得倒是说应该按照实际大小做,不过克拉拉却表示反对,她说过几年手指会渐渐变粗,尤其是怀上孩子之后更是如此。因此她每逢洗澡洗手就担心戒指会掉到下水道里去,那一来彼得准会气得要命:他很喜欢这枚戒指。在这之后她沿着老式浴盆高的一头爬了进去,将整个身子泡到了热水里。

她在身上擦上肥皂,水使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十分舒服。她一点不用着忙,可以在澡盆里躺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温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头就靠在浴盆高起的一头,这样刚做好的头发就不会弄乱了。她眼睛朝下望去,可以见到那凹进去的白色浴盆和半透明的水,她的身体半隐半现地露在水面上,从头到脚形成一系列的曲线和低凹的地方,往下便是半浸在水中的腿,最后便是露在水面上的脚趾。

脚的后面呢,就是放在钢丝架子上的肥皂缸,再过去就是水龙头。

水龙头有两个,一热一冷,每个都有一个银色的球形底座,另有第三个在中间,那便是出水嘴。她仔细地看着这三个银球,发现每个球上都匍伏着一个很奇形怪状的粉红色物体。她坐起身来看那到底是什么,浴盆里的水激起了一阵波纹。她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原来是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映在圆球上显得十分古怪。

她身子一动,球上的映像也跟着动了起来。三个像并不完全一样:外边的两个都有点向中间那个倾斜。她想,同时看到自己三个唤像,这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她忽前忽后地晃动身子,瞧着银球上身体的不同部位随着一起缩小放大。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来洗澡的了,她朝龙头伸出一只手去,想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有多大。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定是房东太太想进来,她最好还是快点起来吧。她把身子残留的肥皂沫冲洗干净。她低下头,看到水面上漂着肥皂和污垢在钙质高的硬水中积起的一层白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并不真正是她自己。她突然间害怕自己会化为乌有,就像泡在一汪脏水里的硬纸板一层层地剥落掉一样。

她匆匆拔起塞子把水放掉,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站在那冰冷的地砖上干燥的地方,她觉得安全多了。她又把订婚戒指套到了手指上,刹那间,她感到这硬硬的指环像是个护身符,可以保护她不致分崩离析。

但是在她上楼时,她心里仍然觉得很慌。这个晚会叫她害怕,彼得的朋友尽管都不错,但他们对她并不真正了解。在这么多陌生的眼光注视下她会不知所措,她害怕自己举止失当,举手投足不合礼节,害怕自己感情失控,话越说越多(这是最糟糕的),害怕自己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还害怕自己会哭出来。她闷闷不乐地想起挂在衣橱里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我该怎么办呢?她不断地想着,在床上坐了下来。

她就这么坐在床上,把身上带流苏的晨衣上一条系带的顶端放在嘴里懒洋洋地咀嚼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阵阵袭来,这种感觉在她心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究竟多长她也记不清。她心事重重,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得作准备了。

她一直没有扔掉的两个娃娃在梳妆台上茫然地望着她。她看过去,先觉得她们的脸一片模糊,接着又重现清楚起来,表情似乎有点不怀好意。这两个家伙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旁边望她,一点儿主意也不替她出,想到这她心里就来气。不过这会儿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只有深色的,就是掉漆的那个真正在看她,那个金发娃娃也许根本没有在看她,她橡皮脸上的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盯着她身子后头的什么地方。

她放下了晨衣的系带,又把手指塞到嘴里,咬起指甲来。也许这时她们两个约好了同她在开玩笑吧。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在她们俩中间,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仿佛附到了她们身上,同时附在这两个娃娃身上在朝她自己看:她湿湿的身子上披着一件皱巴巴的晨衣,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个金发娃娃注意到她刚做了头发,也看到她指甲上咬得全是牙印,而那个深色的娃娃呢看到的要更为深刻些,那是一些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这两个互相重叠的形象正渐渐向两边分开,越来越远,原先把它们提合在一起的就是镜子当中的那个影子,无论那算是什么东西,它很快就会变得空空如也。它们以其不同的看法想要把她一分为二。

她再也没法待在那里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过道里,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那一头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喀嗒一声。她屏住了呼吸。

“喂,”是个气鼓鼓的声音。

“邓肯吗?”她不敢确定,“是我呀。”

“哦。”接着又不做声了。

“邓肯,今晚有个聚会,你来好吗?是在彼得那里。我知道现在才请你是太晚了些,不过……”

“嗯,只是我们准备要去参加英语专业研究生的一个交流观点的晚会,”他说,“三个人全去。”

“哦,也许你可以迟一会儿来,你把他们全带来也行。”

嗯,说不定……”

“邓肯,请你务必要来,参加晚会的人我都不熟悉,我需要你来,”她的语气十分迫切,这在她是很不寻常的。

“不,你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说,“不过我们也可能来。另外那个聚会很没意思,谈的无非是答辩之类的事)上,看看你要嫁给什么样的人物倒也挺有趣的。”

“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接着把时间地点告诉了他。

把话筒放下之后,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因此,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些熟人参加晚会。那一来她就不会紧张,一切便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她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她花了半个小时来打电话,找到了够多的朋友来出席晚会。克拉拉和乔会来,只是他们先得找个人临时来照顾孩子,加上另外三个,这就是五个人了,还有办公室里的三位处女。她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不肯爽快答应,她想一定是她邀请得迟了,她们不高兴。于是她想了个法子不由她们不上钩,她告诉她们事先没有向她们发出邀请,是因为她以为来客大多数是结了婚的人,结果她发现其中还有几位单身汉,因此能不能请她们赏光也一起来?她加上一句说,单身男子对全是夫妇俩参加的晚会会觉得无聊。这样一来就有了八个人了。随后她又想到了恩斯丽,请她一块儿去,想不到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平时她对这样的晚会是没有兴趣的。

尽管玛丽安也想到了伦纳德?斯兰克,不过她想还是不请他为好。

她的问题解决了,这会儿可以梳妆打扮了。她费了好些劲才把同新衣服配套的紧身褡穿上,看来她并没有怎么瘦,最近她面条吃了不少。她原先并没有想要买紧身褡,但是卖衣服给她的女售货员(她自己紧身褡穿得好好的)坚持说她还是应该买一件,并且拿出一件型号合适胸前镶着缎子和蝴蝶结的给她。“亲爱的,您自然很苗条,并不真正需要它,不过您这件衣服腰身很紧,如果不穿的话人家一下就看出来了,那总是不大好,对吗?”她扬起了用眉笔描画的眉毛。照她的口气这到像是个有关风化的问题了。“对,那可不成,”她连忙说,“我还是买吧。”

等她把红连衣裙套到身上,她发现自己够不着后面的拉链。她敲了敲恩斯丽的房门。“请你帮我把拉链拉上,好吗?”她说。

恩斯丽身上穿着衬裙,她也在化妆,但是只画好了一只眼睛的眼线,眉毛还没有描,这使她的脸显得很不匀称。她替玛丽安拉上拉链,勾上了顶部的小勾子,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件衣服很漂亮,”她说,“你戴什么来配它呀?”

“配它?”

“对呀,这件衣服颜色很鲜艳,得配上一副厚重的好耳环或者其他首饰才压得住。你有没有合用的啊?”

“我也不知道,”玛丽安说。她跑回自己房间,捧来了一个装着一些耳环的抽屉,这些饰品都是她的亲戚送的,无非是一些各种式样的人造珍珠串啦,色彩柔和的贝壳啦,以及镶玻璃的金属花卉和可爱的小动物啦。

恩斯丽在其中挑了一会儿。“不行,”她以行家的口吻断然宣布说,“这些东西都不行,幸好我倒是有一副可以用。”说着她便在几个抽屉里东翻西找了一番,又把东西全倒在了梳妆台上,最后终于找出一对又大又重的金色耳环,她把它套到玛丽安耳朵上旋紧了螺丝。“这副好,”她说,“你笑一笑看。”

玛丽安勉强地笑了笑。

恩斯丽摇摇头。“你的头发倒是做得不错,”她说,“不过脸上可不行,看来还是我来替你化妆算了。你自己是弄不好的,你只是像平时那样随便画两下,结果呢,弄得像是个小孩穿着她妈妈的衣服化了妆玩儿。”

她把玛丽安接到了椅子上,椅子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穿过的衣服,都算不上干净了,然后在她脖子上围了条毛巾。“我先给你涂指甲,那要过一会儿才得干,”她说着便用指甲挫挫起来,“你咬指甲来着,对吗?”她又说。等指甲上涂好一层亮亮的米色指甲油之后,她便叫玛丽安小心地伸开手指等它干透。然后她就给玛丽安脸上化妆,她美容的工具和材料多得很,放满了整个梳妆台。

接下来那段时间,玛丽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恩斯丽先是在她皮肤上涂了一些新奇的东西,接着又为她整治眼睛和眉毛。看到恩斯丽这么内行这么麻利地摆弄她的面孔,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这使她想起私立学校演戏时那些做母亲的在后台为早熟的女儿化妆的事来,至于是不是会有细菌交叉感染,这想法只是飞快地在她心头问了闪。

最后恩斯丽用口红刷在她嘴唇上涂了好几层亮亮的唇膏。“行了,”她说,手上举着一面镜子让玛丽安照,“这样好多了,不过小心点,睫毛胶还没有全干。”

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上眼影涂得像古埃及人那么浓,眼线又粗又黑,轮廓分明,玛丽安简直认不出那就是自己了。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这张人工描画的面孔就会开裂或者脱皮。“谢谢你,”她狐疑不决地说。

“你笑一笑看,”恩斯丽说。

玛丽安笑了笑。

恩斯丽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应该更加投入一些,眼皮要垂下来一点儿。”

玛丽安觉得困窘: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她对着镜子试验着,看究竟调动脸上的哪些肌肉才能达到所需的效果,试了几下,眼皮总算垂了下来,不过还是有点像眯眼睛。这时,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秒钟后,房东太太喘着粗气来到了门道里。

玛丽安拉掉脖子上的毛巾站起身来。她这会儿刚把眼皮垂下,一时间倒没法回复原状睁开了好好地看人。在这种情况下,待人接物需要像平常那样采取一种讲求实际的礼貌态度,但她身穿这件红衣服,脸上又抹成这样,看来是没法做到的了。

房东太太看到玛丽安的这身打扮--露着胳膊,裙子也有点暴露,脸上又化着浓妆,不由呆了一呆,不过她其实是冲恩斯丽来的。恩斯丽呢,光脚穿着衬裙,棕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只有一只眼睛上涂了眼影。

“杜斯小姐,”房东太太开口说,她仍然穿着招待客人时穿的衣裙,戴着珍珠项链,极力显得态度凛然,“我直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跟您讲,我刚才太生气了。

我不想闹得不愉快。我总是尽量避兔吵吵嚷嚷的搞得大家不愉快,不过这会儿我想您还是得搬出去了。”她根本谈不上冷静:她说话时声音颤抖。玛丽安注意到她紧紧捏着一条绣花手帕。“喝酒已经是够糟的了,我明白那些酒瓶子全是您的,我敢肯定麦卡宾小姐从来不喝酒,至少不乱喝”--她又朝玛丽安身上瞧了一眼,似乎信心不是那么坚定了,不过她没有改口--“自然,您把酒带进门时都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见。房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不多管,我为人并不苛刻,就我来说,别人在自己房间里的事我不会多管。我完全清楚那个年轻人在这里过夜来着,你骗不了我,不过我还是装着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还故意出门去了,免得大家尴尬。至少我女儿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气愤地指责着,几乎嚷了起来,“把你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不像样的朋友拖出来,闹得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孩子作出这么个坏榜样…。

恩斯丽气呼呼地瞪着她,那只眼眶画得黑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么,”

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两只光脚岔得远远地站着,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老是怀疑你假正经,这会儿我明白了。你是个资产阶级的骗子,你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念,你一天到晚只是担心邻居会怎么说,这就是你那宝贵的名誉。哼,在我看那很不道德。我要告诉你,我就要生孩子了,我自然不想让孩子在你这个房子里长大,免得让他学得像你这样的不老实。你自己才是个坏榜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你这样反对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巴不得搬出去呢,越快越好,我可不想让我宝宝出生前受到你恶劣的影响。”

房东太太的脸变得雪白。“嗅,”她有气无力地说,捏住了珍珠项链,“生孩子!哦,哦,哦!”她转过身,气得嘴里一叠声地直叫唤。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

“看来你得搬家了,”玛丽安说。她觉得很安心,这一新的麻烦局面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这会儿既然房东太太已经摊牌了,她简直弄不明白她平时怎么会这么怕她,要杀她的威风也真是太容易了。

“当然,”恩斯丽镇静地说,她又坐下来给另一只眼睛画眼线。

楼下门铃响了。

“一定是彼得,”玛丽安说,“这么快。”她没有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得同他先去准备一下,要是你能顺便搭车一块儿去多好,可惜我们大概是没法等了。”

“没关系,”恩斯丽说,她原本看不出什么眉毛,但在额头上画了几笔之后,一条修长美丽,弯曲得恰到好处的眉毛就出现了,“我等会儿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如果外面太冷,对胎儿不利的话,我会叫出租车的,反正又不很远。”

玛丽安走进厨房,她大衣还在那里呢。我真得吃点东西才好,她自言自语地说,空腹喝酒不好。她听见彼得上楼的脚步声,随手又拿出一个维生素丸,这种儿子是棕色的,椭圆形,两头尖尖的,像个硬壳的种子。不知道这里面的药粉究竟是用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她一边吞下药丸,一边想着。

正文 26

26彼得用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把门锁绊上,这样客人随时都可以进来。然后他俩走进门,穿过一大片铺着地砖的门厅,往楼梯走去。电梯还没有调试好,彼得说下个周末就可以使用了。供员工上下的电梯早已在运行,但这会儿工人将它锁上了。

这幢公寓楼差不多全完工了。玛丽安每回来都可以发现一些小小的变化。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原材料,水管啦、粗糙的板材啦、水泥块啦都慢慢地消失了,在不知不觉之中,它们都被消化吸收到亮晶晶的墙面和地面里面去了,他们走过的地方都装修得差不多了。墙壁和方形的柱子已经漆成深深的橙色再带点粉红,电灯已经安好,为了晚上这次聚会,彼得把门厅里的灯全打开了,那冷冷的光辉把各处照得通亮。她上次来的时候柱子上还是空的,如今已经装上了落地镜,这使得门厅显得很宽敞,比实际上大了许多。但地毯、家具(她估计是仿真皮沙发)以及那必不可少的绕在木板上生长的喜林芋还没有送到。这些东西就是最后一批装饰了,尽管带有人造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给这个光线冰冷,各处都显得坚硬的地方带来一丝柔和的色彩。

玛丽安倚在彼得的胳膊上,一起走上楼梯。在每一层楼的过道里,玛丽安都看见套房外面放着巨大的木箱和蒙着帆布的长方形物件,这一定是在安装炉灶和冰箱之类的厨房设施。很快这里就会有人搬进来住了,大家就会把暖气开得足足的。目前呢,这幢大楼里除了彼得的房间之外,其余的地方都同外面一样冷。

“亲爱的,”当他们爬到五楼,在楼梯平台上站下喘口气时,玛丽安以一种随便的口气开口说,“有件事要跟你讲一讲,我又请了几个朋友,希望你别在意。”

一路上在汽车里她一直在想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事先不让彼得知道,等他们上了门再说总不好,不过她倒真是很想对他只字不提,等人来了再由她设法周旋。

在忙乱之中,她就不必向他解释她怎么会想到邀请这些人了,她不想解释,她也没法解释,她很怕彼得问这问那的。平时有事,她总能估算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茫无头绪了。他成了一个未知数,在她说了这件事之后,他也许会勃然大怒,但也许会开怀大笑,这两种可能都是存在的。她朝旁边迈了一步,另一只手紧握住栏杆,她完全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可是他光是低头朝她微笑着,只有眉心稍为有点皱,说明他心里有点儿恼火。

“真的吗,亲爱的?嗯,人越多越热闹。不过希望你请得别太多,要不我们的酒就不够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请了客人来,却没有酒喝。”

玛丽安的心放下了。他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这样讲的。

他这番回答正如她所预见的那么得体,她真是太高兴了,不禁按了按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拢住了她的腰,他们又爬上楼梯。“不多,”她说,“就六个人吧。”

其实是九个人,不过既然他这么彬彬有礼,她也作个礼貌的姿态,把数目减掉三个。

“有我认识的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嗯……克拉拉和乔,”她说,她刚才的那阵高兴劲儿开始消退了,“还有恩斯丽。不过其他的你就不认识了,算不上真正……”

“天哪,天哪,”他开玩笑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许多朋友我不认识,对我保密,是吗?我得特别下点功夫跟他们结识,这样就可以探听出你生活里所有的秘密了。”他和蔼地吻吻她的耳朵。

“好的,”玛丽安说,她勉强地显出高兴的神情,“你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傻瓜,她对自己暗暗生气,傻瓜,傻瓜。她怎么就这样蠢呢?她能够预见到会有怎么样的事。办公室处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她们,尤其是艾米最多只是会让彼得有点不以为然罢了,对克拉拉和乔他也不会怎么苛求。但其他那几个呢?邓肯总不会拆她的台脚吧--不过这也说不定。他也许会含沙射影地说点什么东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好玩,或者只是出于好奇。不过,她可以在他来的时候,把他拉到一边,嘱咐他别这样。但同他住在一起的两个朋友却不好办,她想他们俩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她可以想象出特雷弗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模样,他准会吃惊得大声嚷嚷,对着邓肯说:“亲爱的,我们原以为……”然后便不再讲下去,这种无声的静默,意味深长,要比真相更危险。彼得一定会气坏了,他会觉得这几个人未经许可闯进了他的私宅,他是根本不会理解的,那样的话结果会怎样呢?她干吗偏偏要邀请他们呢?这真是个可怕的错误,她有什么法子让他们不要来呢?

他们登上七楼,沿着过道走到彼得住房的门口。他在门外摊开几张报纸,好让来客放套鞋和靴子,玛丽安脱下靴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边。“但愿来的人会学我们的样,”彼得说,“我才清扫过地板,希望别弄得全是脚印。”一大片报纸上就这两双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着,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诱饵,等着别人的鞋来上钩。

一进房门,彼得替她脱去大衣,他双手搁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吻着她脖子后面。“晤,晤,”他说,“新换了香水啦。”其实那是恩斯丽的,她给她用了这种异国风味的香水,说是这才跟她的耳环相配。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挂到门边的壁橱里。“亲爱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室里去,”他说,“再到厨房里来帮我一把。准备菜肴女士们要拿手得多。”

她穿过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家具,就是一张与原有的沙发配套的现代派丹麦单人沙发,厅里大部分还是空荡荡的。这至少意味来客没有固定的座位,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让大家坐下。照老规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会坐到地板上去的。不过邓肯倒是很可能会坐地板,她想象着他盘腿坐在这个家具很少的房间中央,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脸的惊讶,闷闷不乐地瞪着某个“卖肥皂的”,或者那些现代派丹麦沙发的腿发呆。而其他客人呢,围着他站着,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只是留心着不踩到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张咖啡桌或者一件什么有趣的摆设,那种木头纸片糊起来的活动雕塑似的。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别来,可是电话在厨房里,彼得在那儿呢。

彼得的卧室总是那么整洁。书籍和枪都放得好好的;四只轮船模型放在两排书两端作为书挡。有两台照相机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闪光灯,在银色的反射镜里已经装上了蓝色的闪光灯泡。在一本摊开的杂志边上还有好些蓝色的灯泡。玛丽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说门边上的壁橱挂不下所有来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这件大衣平摊着放在床上,起着很大的作用,它是一个标识,用来启发客人,说明外套脱下来之后应该放在何处。

她转过头,看到橱门上穿衣镜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对她的这番打扮又惊又喜。

“亲爱的,你这样棒极了,”他从楼梯上来接她的时候说。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平时也能这样打扮。他还叫她转身让他看看背后,结果也十分满意。这会儿她倒很想知道自己这样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这个字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定义和含意。它应该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朝自己笑了笑,不,这样不行,她又换个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觉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转头,从眼角里观察自己的侧影,麻烦的是她很难得到一个总体的印象,因为她的注意力都被各种各样的细节吸引过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习惯的东西--指甲啦、重重的耳环啦、发型啦,以及恩斯丽在她脸上描的画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样东西。这些东西都附在她的肌肤之上,是她的肌肤将它们凑合在一起,那么,在这外表之下到底是什么呢?她把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向镜子那边伸了过去。她的身上只有这一部分没有尼龙、皮革或者化妆品的包装,然而在镜子当中这两条胳膊也显得很不真实,就像是白里泛红的橡胶或者塑料,其中没有骨头,可以随意弯曲……她发觉自己又像早先那样惶恐不安,觉得很是恼火,于是她打开橱门,把镜子朝墙转过去,橱里彼得的衣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衣服她经常看到,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这么站在衣橱前面,一只手搭在橱门边上,望着暗暗的橱子里出神……衣服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她能认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见彼得穿过,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装不包括在内,因为这时候在他身上穿着。这里有他仲夏的套装,边上是平时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兰绒长裤,再旁边是从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底下,每只鞋里面都插着他专用的鞋植子。看着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升腾起一种近似于气愤的感觉。整整齐齐挂在这里的这些衣服,却默默地给人一种看不见的权威感,这是怎么回事?转而一想,她觉得这倒更像是恐惧。她伸出手去摸摸这些衣服,又突然缩了回来,她怕这些衣服上还带着人的体温。

“亲爱的,你在哪儿呀?”彼得在厨房里叫道。

“来了,亲爱的,”她大声回答。她匆匆关上橱门,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额前有缕头发松了,她轻轻拍了拍,将它拢在原处,朝彼得那里走去,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那精心准备的外表受到损害。

厨房桌子上放满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这一定是他为了这个晚会特地去买的。嗯,反正他们结婚之后可以用。长台面上放着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颜六色的酒瓶,有威士忌、黑麦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停当了,他正在用干净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后再擦一遍。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她问。

“亲爱的,你把这些东西装一装盘,好吗?来,我来给你斟上一杯掺水威士忌,我们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显然没有浪费时间,长台面上他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去了一半。

她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

“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说。“我想再加块冰,好吗?”她看到酒杯边沿留下了自己油腻腻的唇印,觉得有点不舒服。

“冰箱里有的是冰块,”他说,从他口气中听得出,他很高兴她不喜欢喝这么凶的酒。

冰块盛在一个大碗里面。另外还有满满两塑料袋备用。冰箱里其他地方全被酒瓶占满了,最底下一格叠着啤酒瓶,在冰冻格边上的那个格子里高高的绿色瓶子是姜味汽水,矮矮的无色玻璃瓶是开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尘不染,里面的东西排放得整整齐齐,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阵愧疚。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着把薯条、花生、橄榄和开胃用蘑菇放到碗里和大盘子里,为了不把指甲油弄脏,她只是用指尖拿这些东西。在她快要放好时,彼得走到她身后,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链拉下一半来,接着又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后面可以感觉出他呼出的气息。

“真遗憾,没时间到床上去玩一会儿了,”他说,“不过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乱糟糟的。哎,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他又把另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

“彼得,”她说,“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他,不过只是一种开玩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不过这一次,她身子一动不动,等待着看他如何反应。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环。“别说傻话了,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这声调表明他觉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吗?我尤其爱你穿这件红裙子,你平时应该多穿红衣服。”他放开了她,她也把瓶里最后一个腌蘑菇放到了盘子里。

“亲爱的,进来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叫她。他已经在卧室里了。她洗了洗手,擦干之后便走到他那里去。他把台灯打开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摆弄一台相机。他抬起头来,满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他说,“将来回过头来看看,一定很有意思。这是我们俩举办的第一个真正的晚会,要知道,这可是件大事。哦,我倒想起来了,你有没有找好了为婚礼拍照的摄影师?”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家里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来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说道。他又摆弄起测光计来。

她情意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望着桌子上蓝色的闪光灯泡和闪光枪那银色的四面镜这些物件。他正在参阅一本杂志,打开的那一页上的标题是“室内闪光”。在一栏文字旁边是一幅广告,上面有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海边,搂着一只矮脚小狗。

广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远值得珍视”。

她走到窗前,朝楼下看去。只见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灯的亮光也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她一只手上握着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块碰在酒杯上叮当叮当地响。

“亲爱的,”彼得说,“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不过趁客人没来,我先来给你照几张相,好吗?这里面的胶卷还剩下几张,等一下我换个新胶卷来拍晚会。红衣服在幻灯片上效果很好,我冲洗时也搞几张黑白的。”

“彼得,”她犹豫地说,“这样不大……”这个建议使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不放心。

“哎,你就别客气了,”他说。“你就站到那几杆枪的旁边,稍为倚着墙一点儿,好吗?”他把台灯转了个向,让灯光照在她脸上,接着把那黑色的小测光计朝她伸过去。她背靠在墙上。

他举起相机,眼睛凑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对准了她调镜头。“好,”他说。“别这么紧张,好吗?放松一点儿。肩膀不要弓,对,挺起胸来,亲爱的,别愁眉苦脸的,放自然些,对,对,笑一笑……她只觉得身子发僵,冷冰冰的。她没法动弹,就那么站在那里,瞪着照相机的圆镜头发呆,甚至脸上的肌肉也不能动。她想对他说别按快门,可是她没法动……有人敲门。

“哦,糟糕,”彼得说。他把相机放到桌子上。“人来了。好,待会儿再拍吧,亲爱的。”他走了出去。

玛丽安慢慢从墙角走出来。她呼吸急促,伸出手去强迫自己摸一摸相机。

“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这只不过是台照相机罢了。”

正文 27

27第一批客人是三位办公室处女。露茜最早到,五分钟后,艾米和米丽几乎同时到达。她们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面:每个人似乎都有点不快,因为请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玛丽安向她们介绍了彼得,又把她们领进卧室,让她们把大衣放到床上她大衣旁边。她们个个都用一种特别的口气称赞玛丽安穿红衣服好看。每个人都在镜子前面把自己打量一番,又精心整理了一下衣着,挺直身子,然后才到厅里来。

露茜又涂了一下口红,艾米匆匆忙忙地在头上抓了两把。

她们小心翼翼地在现代派的丹麦沙发上坐下,彼得给她们端来了饮料。露茜身穿紫色绒衣裙,眼皮涂成银灰色,又装上假睫毛;艾米穿的是粉红的雪纺绸,式样有点像是高中学生的校服。她头发上喷了发胶,一络络显得不大自然,另外她的衬裙也露了出来。米丽是一身淡蓝的缎子衣裙,不过有些地方鼓鼓囊囊的,显得很怪;她带着一个全是闪光亮片的小提包,三个人当中她说话的语气最紧张。

“我很高兴你们全能来,”玛丽安说。其实这时她心中一点也不高兴。她们太兴奋了,她们每人都巴不得能发生奇迹,有一个彼得那样的男人从门口进来,跪下一条腿向自己求婚。她们见到了费什和特雷弗(邓肯就不用提了)会怎么样呢?此外,不用提邓肯,费什和特雷弗见到她们又会怎么样呢?她心想这三男三女准会尖声叫着嚷着,纷纷往外跑,这三个女的会冲出房门,那三个男的呢,说不定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她想:我这是干了什么啦?不过,她几乎不再去想那三个研究生的事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威士忌也喝了好些,那三个人似乎越来越遥远,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来了。

彼得的客人带着妻子陆陆续续来了。彼得在音响上放了张唱片,房间里人声嘈杂,也拥挤起来。每次有人敲门,三位办公室处女总会朝门口掉转头去,每当她们看到一个衣着考究的丈夫旁边站着一位志得意满、光彩夺目的妻子时,她们总显得很失望,只好回过头来喝点酒,神色很不自然地交谈几句。艾米在抚弄着她戴的一只莱茵石耳环,米丽呢,在拉扯着提包上一个松动的闪光片。

玛丽安微笑着,手脚麻利地把做妻子的引进卧室。床上的大衣堆得越来越高。

彼得给大家端来了酒,自己也喝了不少。花生、马铃薯条和其他食品在大家手中传递着,又从手上送到了嘴里。起居室里的人已经渐渐按照习惯分成了两大块,做妻子的聚在放长沙发的这一边,男人都在音响那一边,在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办公室处女坐错了地方,她们闷闷不乐地听着妻子们的交谈。玛丽安心中又感到一阵懊悔。但是,她想她现在没有工夫去招呼她们,她正在给大家递腌蘑菇。

她很奇怪,恩斯丽怎么还不来。

门又开了,克拉拉和乔走了进来,在他们后面跟着伦纳德?斯兰克。玛丽安的心格登一跳,一只蘑菇从她手上端的盘子里掉了下来,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到音响底下不见了。她连忙把盘子放下来,彼得已经在同他们打招呼,兴高采烈地握住伦的手。他几杯酒下肚之后,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只听见他说:“嘿,你好吗?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老天,我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呢。”伦呢,只是一个趔趄,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他。

玛丽安一把抓住了克拉拉的衣袖,把她拉进卧室里。“他怎么也来了?”她有点不客气地问。

克拉拉脱下大衣。“我们把他带来的,希望你别在意。我想你也不会在意的,你们毕竟是老朋友嘛,我想还是把他带来好,我们不想让他一个人随便乱走。你一定看出来了,他的情况糟糕得很。临时照看孩子的人刚到我们家他就来了,那模样真有点可怕,他显然遇到了大麻烦。他断断续续地跟我们讲起同某个女人发生了问题,听那口气挺严重的,他说他害怕回到自己住所去。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要拿他怎么样吗?真可怜,没办法,我们准备让他临时睡在二楼后面那个房间里,那其实是亚瑟的房间,不过我想伦是不会在乎同他挤一挤的。我们都很替他担心,他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来好好照应他,给他以家庭的温暖,他似乎根本没法应付……”

“他有没有说那个女子是谁?”玛丽安连忙问。

“自然没有啦,”克拉拉说,扬起了眉毛,“他一般是不会提那个名字的。”

“我给你拿点饮料来,”玛丽安说,她觉得自己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克拉拉和乔自然不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带他来的。她也很奇怪他竟然会来,他一定知道在晚会上很可能会遇见恩俾丽,不过也许这当儿他已经六神无主,根本不会去关心这事了。最使她担心的是恩斯丽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她很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来。

她们回到厅里时,玛丽安发现伦纳德已经处在办公室处女的包围之中,她们看到他单身一人,便立刻采取了行动。这会儿他被逼到中间地带背靠着墙,一边一个人,第三个就劈面站在他跟前,他根本逃脱不了。他一只手撑住墙,不让自己跌倒,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啤酒杯。她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们三人的脸上转来转去,似乎他不想将某个人看得太长。他脸色一片灰白,脸有些浮肿,就像个生面团,这会儿他脸上的神情是既怀疑,又厌烦而惊慌。不过看来这三位女士也从他口里硬挤出了几句话,因为玛丽安听见露茜嚷道:“电视!真是太妙了!”另外两人呢只是不自在地格格直笑。伦纳德不顾一切地灌下一大口啤酒。

玛丽安正在分发橄榄,看见乔离开那堆男士向她走来。“你好,”他对她说,“谢谢你今晚请我们来,克拉拉很少有机会出门。”

他们俩都掉头朝克拉拉望去,她这会儿在长沙发那边,同一位太大在交谈。

“是这样,我很替她担心,”乔继续说。“我想这对她要比对大多数女子困难得多,我想,对所有进过大学的女子都是这样。她有思想,有头脑,教她的教授很器重她的看法,他们都把她看成是个思想活跃的人。但她结婚之后,她的内核遭到了破坏……”

“你说什么?”玛丽安问。

“她的内核,也就是她人格的中心,她精神的支柱,你也可以说是她心目中自身的形象。”

“嗅,是这样,一玛丽安说。

“事实是,她作为女性的职责同她的内核是互相冲突的,作为女性,责任要求她以一种被动的方式……”

刹那间,玛丽安似乎看到在乔头顶上方的空气中,飘着一个大大的圆蛋糕,上面装饰着奶油裱花和糖汁樱桃。

“因此她就让自己的丈夫接管了她的内核。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的内核结毁掉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酒。“我在自己女学生身上也看到同样的情况,但是对她们提出警告也无济于事。”

玛丽安掉转头去看克拉拉;她身穿简单的米色哗叽衣裙,披着一头淡黄的长发,正站在那里说话。她想,不知乔有没有告诉克拉拉说她的内核给毁坏了;她想起了苹果里的虫子。她看到克拉拉做了一个手势来加强语气,那位太太似乎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当然,认识到这一点也还是没有用,”乔还在说。“不管你是否认识到它,事情照样发生。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让女子进大学,这一来她们将来就不会感到自己精神生活上有什么缺憾了。例如,我向克拉拉提出,她应该出去干点儿什么,比方晚上去修个课程,她呢,只是挺滑稽地对着我瞧。”

玛丽安抬头怜爱地望着乔,由于她已经喝了些酒,脸色红扑扑的,所以也看不大出她已经动了感情。她想起乔穿着内衣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样子,他洗碗碟,从信封上毛毛糙糙地把邮票撕下来,一边却在认真思索着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她纳闷他把邮票撕下来以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她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告诉他克拉拉的内核并没有真正被毁掉,让他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想给他一点什么东西。于是便把手上的盘子朝他递过去说:“吃颗橄榄吧。”

乔身后的门打开了,恩斯丽走了进来。“对不起,”玛丽安对乔说。她把橄揽放在音响上,赶到恩斯丽身边,她得事先把这事告诉她。

“嗨,”恩斯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到要整理……”

玛丽安连忙把她引进卧室,只希望伦没有看到她。她恰好看到那三个处女把他围得紧紧的。

“恩斯丽,”她们一走进卧室,她就说,“伦在这里,恐怕他喝醉了。”

恩斯丽把大衣脱了下来。她打扮得光彩夺目。衣裙是青绿色的,眼影和鞋子都与之相配;她的头发亮亮的,在头顶上盘了起来。由于多种激素的作用吧,她的皮肤很有光泽,还看不大出她有身孕。

她先在镜子前把自己研究了一番,才开口说:“是吗?”她瞪大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回答,“说真的,玛丽安,这对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下午那次交锋过后,我们彼此对各自的立场已经有了充分了解,我相信我们不会采取什么幼稚的举动。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可是,”玛丽安说,“克拉拉告诉我,他却烦躁得很呢。他显然是到他们家里去了。他进门时我看见了他,那副模样真太糟糕了。希望你不要说什么招惹他发作起来。”

“我根本不想同他说话,”恩斯丽轻快地回答。

厅里那无形的界线一侧的男士们这会儿声音已经大了起来。有人在说荤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女士的音高和声量也放大了,这样在一大批男中音和低音的嘈杂声中又响起了尖利的女高音。恩斯丽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出所料,几位男士离开他们的圈子,赶上前来请人介绍。他们的妻子警惕性一向很高,这时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赶过来,不让他们凑上去。恩斯丽茫然地微笑着。

玛丽安走进厨房去给恩斯丽取饮料,顺便也给自己再拿一杯来。原先井然有序的厨房已经乱了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杯子瓶子东一只西一只的,水槽里满是半融的冰块和食物的碎屑。一只杯子打破了,碎玻璃片和橄榄核乱七八糟地扔在一边,长台面、方桌和冰箱上面全是酒瓶,有的空了,有的还剩下半瓶酒,地板上不知泼了些什么东西。不过还有几只干净的杯子,玛丽安替恩斯丽斟了一杯酒。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听见卧室里有人在说话。

“你电话里的声音够迷人的了,不过你的相貌更英俊。”这是露茜的声音。

玛丽安朝卧室里看了一眼。露首和彼得在里面,露茜抬起那双涂着银色眼影的眼睛,望着彼得,彼得手持相机站着,像个傻小子那样满面笑容地望着她。那么露茜已经放弃了对伦纳德的围攻了,她一定认识到那不会有什么结果,在这方面,三个人当中就数她最精明。不过,看到她竟然想在彼得身上打主意,这真令人感慨,说真的,真令人同情。彼得其实已经跟结了婚差不多,她目标找错了。

玛丽安一边暗自发笑,一边后退了一步,可是彼得已经看到了她,他心里一发虚,立刻万分热情地挥动相机朝她招呼。“晦,亲爱的,晚会开始得不错,该拍些照片了?”露茜也微笑着朝门道这边转过头来,她的眼皮就像遮光窗帘那样抬了起来。

“这是你的酒,恩斯丽,一玛丽安穿过那些男客,把杯子递给了她。

“谢谢,”恩斯丽说。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过酒杯,玛丽安觉得苗头有点不对。

她顺着恩斯丽的目光望过去,伦在房间那头朝她们看,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米丽和艾米还在朝他发动攻势,让他动弹不得。米丽站到了他的前面,她那宽宽的裙子挡住了一大块地方,艾米呢,就像个篮球后卫那样在旁边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不过有一边没有人。玛丽安回过头来,恰好看见恩斯丽朝那边嫣然一笑。

有人敲门。我得赶快去开,玛丽安想,彼得在卧室里忙着呢。

她打开门,原来是特雷弗,满脸不知所措的神情。另外两个朋友站在他后面,此外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宽松的海力斯粗花呢上衣,戴着太阳镜,套着黑色长统袜,像是个女人。“请问,”特雷弗问道,“有个彼得?伍兰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

玛丽安心里格登一跳;她已经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哦,不过厅里吵吵闹闹乱成一片,也许彼得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们。

“嗅,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她说。“快请进,顺便说一声,我就是玛丽安。”

“呢,哈哈哈,一点不错,”特雷弗纵声大笑。“我真蠢,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亲爱的,你真漂亮,你穿红色衣服就是好看。”

特雷弗和费什,还有另外一个人从她身边跨进门来,邓肯还站在门外。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外面走廊里,随手把门在后面带上了。

他头发几乎披到了眼睛上,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没有跟我说这是个化妆舞会,”他终于开口说。“见鬼,你扮的是什么角色呀?”

玛丽安失望地垂下双肩。这样看来,她的打扮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只是头一回看见我化妆罢了,”她软弱无力地说。

邓肯冷笑了一声。“我最喜欢你这副耳环,”他说,“你是从哪里觅来的?”

“哦,别说这话了,”她有点不耐烦地说,“进去喝点什么吧。”他很有些讨嫌,他想要她怎么打扮?穿上粗布衣服仟悔吗?她打开了门。

房间里谈笑声和音乐声传到了走廊里。接着突然雪白的亮光一闪,有人得意洋洋地大叫:“哈哈,给我当场逮住啦!”

“那是彼得,”玛丽安说,“他一定在照相。”

邓肯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进去,”他说。

“但是你得进去。你得见见彼得,我真的很希望你见见他。”她突然觉得要紧的是他得跟她进去。

“不,不了,”他说,“我不能进去。我看得出来,那样是会很糟糕的。我们当中有个人肯定会像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很可能就是我。不管怎样,里面太吵,我受不了。”

“请进来吧,”她说,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但他已经转过身,飞快地沿走廊跑去。

“你到哪里去?”她伤心地在后面喊。

“去洗衣房!”他掉转头来大声回答。“再见,祝你婚姻幸福,”他又加上一句。在他拐过屋角时她看到他呲牙咧嘴地笑着。随后,她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

刹那间她想去追他,跟他一块儿走,她肯定再也没法面对房间里那么多的人了。

但是,她告诫自己,“我得回去。”她穿过门道,回到房间里。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费什?史迈斯穿着毛衣的宽宽的后背。他身上是一件随便得叫人吃惊的条纹高领套衫。站在他旁边的特雷弗倒是穿着两件套西装加上衬衫和领带,打扮得无可挑剔。他俩正在同那个穿黑袜子的人在讲什么死亡象征的问题。

她灵巧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免得他们追问她邓肯怎么没进来。

她不觉走到了身穿青绿色衣服的恩斯丽身后,不一会儿便发觉站在恩斯丽那丰满匀称的身体另一边的便是伦纳德?斯兰克。她看不见他的脸,那是被恩斯丽的头发遮住了,不过她认得出那是他的胳膊和手。他手上拿着那个啤酒杯,她注意到杯子里的啤酒又斟满了。恩斯丽急切地同他低声说着什么。

她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不行,真见鬼!你别想套得住我……”

“好吧。”玛丽安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恩斯丽已经扬起手,使劲把酒杯往地上一摔。玛丽安吓得往后跳了开去。

玻璃杯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交谈立刻终止了,就像电插头给人拔掉了一样。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小提琴在低声叹息,显得很不协调,这时候恩斯丽开口说话了。“伦和我要向诸位宣布个好消息,”她两眼闪闪发光,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她故意放慢了节奏。“我们就要有个孩子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哦,天哪,玛丽安想,她这是强迫进行摊牌了。

可以听到长沙发那边发出几声叫喊。有人在冷笑,彼得的一个朋友说道:“伦,好小子,真棒。”这会儿玛丽安可以看见伦的面孔了。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下唇在抖动着。

“你这该死的婊子!”他沙哑着嗓子咒骂。

房里又安静下来。有个太太急忙开口讲些其他事情,但没人搭腔,也就只好住嘴了。玛丽安望着伦,她以为他要打恩斯丽,但想不到他竟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牙齿。他朝大家转过身去。

“各位听着,一点没错,”他说,“今儿趁各位朋友在场,我们现在就来举行受洗仪式,给肚子里的孩子受洗。我现在以我的名字替他命名。”他边说边飞快地伸手抓住恩斯丽的肩膀,举起啤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慢慢地朝她的头顶上浇了下去。

太太们全高兴得失声喊叫起来;先生们大声吼着“哈!”,在最后一滴泡沫到了恩斯丽头上那时候,彼得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一边忙着往相机上装闪光灯。“就这样别动,”他嚷嚷道,立刻拍了个镜头。“太妙了!这张照片一定棒极了。嘿,这晚会真的棒极了!”

有几个人很不高兴地朝他看了看,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去注意。大家都立刻散开去交谈起来,房间里仍然响着柔美的小提琴的声音。恩斯丽浑身湿淋淋地站着,脚下硬木地板上是一汪满是泡沫的啤酒。她的面孔变了形:霎时间她得决定是否值得哭出声来。伦已经放开了她。他垂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从他的神情来看,他对自己方才所干的事情似乎并不十分清楚,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更是懵然无知。

恩斯丽转过身向浴室走去。几位太太喉咙里咕里咕嗜地发出安慰的声音,赶上前来抢风头,做出要帮忙的样子。但是有个人已经比她们抢先一步,这就是费什?史迈斯。他把高领羊毛套衫一把脱下,露出了一身肌肉,还有大片黑色的汗毛。

“对不起,”他对她说,“您得当心别着凉,对吧?尤其像你现在这种情况,着凉可不行。”他用套衫替她擦了起来。他关切地瞧着她,眼眶也有些润湿了。

恩斯丽的头发一缕缕地披在肩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她抬头朝他笑着说:“我们是第一回见面吧?”她睫毛上温湿的,不知是啤酒呢还是泪珠。

“我想我已经了解您的情况了,”他说,一面用条纹套衫的衣袖轻轻拍着她的肚子,他的口气中饱含着象征的意味。

已经很晚了。想不到的是晚会仍然在继续,早先恩斯丽和伦引起的那场风波已经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有人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和啤酒清扫掉了,起居室里又响起一片谈话声,音乐照样在播放着,大家边喝边谈,好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不过厨房里却是一片狼藉,那样子仿佛就像发了洪水似的。玛丽安在一大堆脏杯碟中东翻西找,想要找出一个干净杯子来;她方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外面什么地方了,再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她想另拿个杯子来喝点饮料。

干净杯子全用掉了。她拣起一个脏杯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上一小杯威士忌。她心里觉得很放松,有一种无牵无挂的浮动感,就像躺在池塘里水面上一样。她走到门道里,倚在那里向房里望去。

“我应付得还行,应付得还行,”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使她很有几分诧异,但更使她十分开心。客人们都在那里(她眼光扫了一下,发现只缺了恩斯丽和费什,哦,还有伦,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少,大家的举动跟出席别的晚会没有两样;她自己也是如此。这些人都在支持着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浮动,不用担心沉下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使她很踏实。她心底不由对他们大家,对他们清晰的体形和面容充满了温情。她平时都看不大清他们的模样,这会儿,仿佛有一盏聚光灯照着似的,她把他们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于对那些太太以及一只手正在做手势的特雷弗,还有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都产生了好感。

身穿一身亮闪闪的淡蓝衣裙的米丽在那边笑着,艾咪并不知道自己的衬裙边沿露了出来,还在四处走动……彼得也包括在内,他手上还捧着相机,时不时举起镜头照相。他这副模样使她想起了家庭电影的广告,一家之主的父亲花去一卷一卷的胶片,拍摄的无非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镜头,人们笑着举杯祝酒,孩子们庆祝生日晚会……有什么题材能比这更好呢?

那么,这就是他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她快乐地想着,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

隐藏在他的外表之下的这个真正的彼得,并没有什么奇怪,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这个可以朝夕相伴,开开心心地过家常日子的男人。这个在家庭电影中常见的典型角色。是我唤醒了他的内在本性,她想,是我挑起了他的热情。她喝下一口威士忌。

这可是一番长长的找寻。她透过时间的走廊,一个个房间追寻过去,这都是一些长长的走廊,大大的房间。一切似乎都放慢下来。

她沿着走廊边走边想,要是彼得真是那样,他到四十五岁时会不会挺着个啤酒肚呢?他在星期六会不会马马虎虎套件衣服,穿着皱巴巴的工装裤到地下室他那小车间里干活去呢?这一形象很令人安心,他会有业余爱好,他会舒舒服服的,他会像别人一样。

她打开右面一个房门走了进去。彼得在里面;他四十五岁,头顶已经有点秃了,但仍然可以认得出这是彼得。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站在烤肉架旁边,手上拿着一个长叉子。围着厨师的围裙。她仔细地在花园里寻找自己,但是她不在那里,这一结果使她大为扫兴。

不,她想,一定是走错了地方,肯定还有其他的房间。现在她又看到在花园另一边的树篱上还有一扇门。她穿过草地朝那里走去,在经过那个纹丝不动的人影身后时,她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砍肉的大刀;她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又回到了彼得的起居室里,手上拿着酒杯,倚在门框上,房间里还是那些客人,还是那么吵闹。只不过这会儿那些人显得更清楚,轮廓更为分明,距离更远,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一长排太太们穿着大衣,从卧室里走出来,趔趔趄趄地走出门,跟在丈夫后面,一边互相道别。那个身穿红衣服毫无立体感的小女子是谁?她的姿势就像邮购目录上的纸做的女人,微笑着转过来转过去,在大片白白的背景上折腾……不可能这样,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她又跑到下一扇门前,猛地将门拉开。

彼得在里面;他身上是一套考究的深色冬装,手上拿着相机,不过这会儿她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再没有别的门了,她伸手到背后去摸门把手,不敢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只见他举起相机瞄准了她;他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牙齿。接着一道眩目的亮光在她眼前一闪。

“别这样!”她一声尖叫,用手臂遮住了脸。

“怎么啦,亲爱的?”她抬起头来。彼得站在她面前。真的是他。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她说。

“你不胜酒力了,对吗,亲爱的,”他说,口气中既是怜爱又有些着恼。“我整个晚上一直在拍照,你该习惯这件事的。”

“那张相片是照的我吗?”她问,温顺地朝他笑了笑。她觉得这就像一个有点破损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的那种笑容,广告牌上的纸已经一片片翘起,有的已经脱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属底板……“不是,照的是房间那一头的特里格。没关系,等下再给你照。不过,亲爱的,你最好不要再喝了,你都站不大稳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开了。

那么,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她得趁早脱身,要不就太迟了。她转过身,把酒杯放到厨房桌子上,绝望突然使她的心灵狡黠起来。这都取决于她能不能找到邓肯,他是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她朝厨房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拿起她的酒杯,把里面的酒倒到水槽里。她得留神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她拿起电话,拨了邓肯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她放下话筒。厅里又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只听见彼得哈哈大笑。她不该穿红色的衣服,它太引人注目了。

她侧身走进卧室。我得留神别把什么给忘了,她跟自己说;我再不能回来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在猜想不知他们结婚之后卧室里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象出各种各样的布置和色调。这会儿她明白了。卧室就会是这样,一成不变。她在床上的衣服堆里寻找自己的大衣,刹那间她都记不起它究竟是什么样儿,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它,把它套到身上;她故意避开镜子。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了。她朝自己手腕上一看,没有手表。对了,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家里了,因为恩斯丽说她的手表同服装的整体效果不大相配。

在厅里一片闹哄哄的谈笑声中,传出了彼得的声音。“请大家注意,我们来照张集体照,大家一起来。”

她得赶快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厅里溜出去。她得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才行。

她又脱下大衣,把它团成一团挟在左臂底下,她指望这身衣裙能够有效地保护她,使她混在人堆里不扎眼。她紧靠着墙,挤在人丛中向房门走去,尽量躲在人们的身体和衣裙背后。彼得在房里另一头忙着安排各人的位置。

她打开门溜了出去,急忙披上大衣,又在报纸上一大排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找出了自己的套鞋,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向楼梯奔去。这时候她可不能让彼得逮住,只要他发现了大喝一声,她就会像个木头人似地站住,僵在那里没法动弹,没法改变。

她在六楼楼梯平台站住脚,套上了套鞋之后,又往下奔去,为了避免失脚,她一路上都扶着栏杆。紧身胸衣的金属支架和橡皮筋箍住了躯干,身上都觉得麻木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她得集中注意力……她想,我也许是醉了。可笑的是我并不觉得醉;傻瓜,你完全明白人喝醉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对毛细血管有害处。不过更重要的是跑出去。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门厅里。尽管并没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她觉得自己听见一种声音;声音很微弱,就像是玻璃发出的,它像吊灯的叮当声那样给人以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那是这个闪闪发光的空间里电流的高速振荡声……她走出大门,来到雪地里,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尽管衣裙挡挡绊绊的,她还是尽可能快地跑着,只听见积雪被她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眼睛紧盯着人行道,在冬天连平坦的地方也靠不住,她决不能摔倒。彼得这时候也许就跟在后面呢,在这空无一人的寒冷的街道上,他也许静悄悄地在后面追赶着,时机一到就下手,就像他在厅里静悄悄地盯在客人身后抢镜头那样。这个黑色的射手隐藏在伪装的后面,一直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她,等她走到靶心当中来,这是个手上拿着致命武器的杀人狂。

她在一块冰上滑了滑,几乎摔倒下来。等她站稳脚跟,她回过头去望了望,街上空空的。

“别紧张,”她说,“镇静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一呼出来几乎就凝成了霜。她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起初她只是盲目地往前奔跑,但这会儿她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只要走到洗衣房,”她告诉自己,“你就安全了。”

正文 28

28她并没有想到,邓肯可能不在洗衣房里。她到达目的地,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等她气喘吁吁地拉开玻璃门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她几乎无法相信竟然会这样。她站在一长排白色的洗衣机前面,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原先一心想要找到邓肯,至于在这之后该怎么办,她根本没有考虑。

然后她看到远远那一头有张椅子升起一缕烟。一定是他在那儿。她往前走了过去。

他没精打采地坐着,椅背上只露出个头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面前那台洗衣机的圆窗。洗衣机里没有衣服。她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抬头。

“邓肯,”她叫他。他没有回答。

她脱下手套,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腕。他跳了起来。

“是我,”她说。

他看看她,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深地陷在眼窝里,眼神也显得更为迷茫,在日光灯底下,他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嗅,你来了。是红衣女郎本人。几点钟了?”

“不知道,”她说,“我没有戴表。”

“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应该在晚会上啊。”

“我在那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说。“我非得出来找你。”

“为什么呢?”

她想不出什么言之成理的理由。“就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又抽了一口烟。“听着,你应该回去。这是你的责任,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需要你。”

“不,你比他更需要我。”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一点不假。顷刻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是高尚。

他露齿微笑。“不,我不需要。你以为需要挽救我,但我并不需要。我不喜欢当业余社会工作者的试验品。”他的眼睛又朝洗衣机转过去。

玛丽安捏着她一只皮手套上的指头。“不过我并不想挽救你,”她说。她意识到他曾经引她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

“那么看来是你想要我来挽救你了,对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呀?我想你一定处理好了。你是知道的,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干。”听他的口气,他倒有点高兴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哦,不要再谈什么挽救不挽救的了,”玛丽安绝望地说。“我们找个地方去好吗?”她想要出去。这个白白的房间里一排排的洗衣机,到处弥漫着肥皂和漂白粉的气味,连说话都不方便。

“这里有什么不好呢?”他说。“我倒是挺喜欢这儿。”

玛丽安真恨不得用力将他摇一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哦,”他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今晚我们找个地方待在一起,过了今晚就再也不可能了。”他又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嗯,你是知道的,我那儿没法去。”

“我那里也不行。”话一出口她就想到干吗不行呢,反正她就要搬家了。不过思斯丽很可能会回来,还有彼得……“我们可以待在这儿,可能这样倒更有趣。我们也许可以钻到哪台洗衣机里,你这件红衣服呢就挂在圆窗外面,免得那个下流的老头来……”

“哦,别胡说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

他也站了起来。“好吧,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看来这一次我是可以弄清真相的了。我们去哪儿?”

“看来,”她说,“我们还是得去找家旅馆了。”她对如何做到这一点心里并不怎么清楚,只是一门心思地确信非得这样不可。只有这条路了。

邓肯调皮地笑了。“你是说让我告诉别人我们是夫妻?”他说。“你戴着这副耳环,没人会相信的,别人会说你在腐蚀未成年人。”

“我不在乎,”她说。她举手要把耳环旋下来。

“哎,这会儿别动它,”邓肯说。“你会把效果给破坏了。”

等他们走到外面街上,她猛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啊,坏了,一她站定了说。

“什么事?”

“我没带钱!”她当然没有想到晚会需要用钱。她只在大衣口袋里塞了个晚上出门用的小提包。方才她一鼓作气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跑来,起劲地同邓肯说这说那的,这会儿她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浑身无力,瘫软下来。她只想哭。

“我这里大概会有一点,”邓肯说。“我平时身上总带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拿着。”玛丽安合起了手,先放到她手里的是一块巧克力,然后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巧克力的锡纸,几个白色的南瓜籽壳,一个空香烟盒子,一团打了好些结的脏脏的小绳儿,一个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一团包在纸里的口香糖,还有一条鞋带。“不是这个口袋,”他说。他又掏起另一个口袋来,一大把硬币,还有几张揉皱的纸币掉到人行道上。他把它们拣了起来数了数。

“嗯,钱是不算多,”他说,“但也够我们开销了。不过在这一带可不行,这里是高消费区。我们得再往城里走。看起来不可能是豪华彩色巨片,只能是地下室里放的电影了。”他把钱和那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回口袋里。

地铁站已经关门,入口处的铁栅栏已经拉上了。

“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吧,”玛丽安说。

“不,站在车站上等车太冷了。”

他们揭过下一个街角,沿着宽阔的大街往南走去,街上空荡荡的,商店的橱窗里灯火通明。路上车不多,行人就更少。她想,时间一定很晚了。她企图想象一下晚会的情况--晚会结束了吗?彼得有没有发现她已经溜掉了?不过她所能想起的只是一片乱哄哄的谈笑声,一些支离破碎的面孔和闪光灯那雪白的亮光。

她拉住邓肯的手。他没有戴手套,这样她便握着他的手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低下头来看看她,脸上几乎带着点敌意,不过他没有把手抽开。他们俩都没开口。

越来越冷了,她的脚趾都冻得隐隐作痛了。

他们走了又走,像是有好几个钟头似的;那是条下坡路,坡度不大,可以一直通到冰冻的湖面那里,不过他们离湖还有一大段路。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街区,都是些高高的办公楼,还有就是汽车销售商店门口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挂着一串串彩色灯泡和小旗子;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看来我们走错路了,”过了一会儿邓肯说。“我们应该再往前去。”

他们走到一条岔路上去,路又暗又窄,人行道上满是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摔跤,路的尽头是一条大街,街上闪烁着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广告。“这地方倒还比较像,”

邓肯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她问,她意识到自己口气当中有几分伤心的意味。

处在这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她没法作出什么决定来。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作主。

钱毕竟是他的。

“见鬼,我也不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对付的,”他说。“我这是第一回。”

“我也是,”她忙着为自己辩解。“我是说像这样的情况是第一回。”

“这一定有一种公认的程式,”他说,“不过我们可以边走边准备一下。我们从北往南一个一个来。”他把这条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样子越往前就越糟糕。”

“哦,可别太邋遢,”她苦着脸说,“有臭虫就糟了。”

“啊,我不知道,有臭虫也许会更有意思呢。反正我们只能将就点了。”

他在一座窄窄的红砖房子前面停住脚;这座房子一边是个礼服租赁商店,橱窗里有个神情坚定的新娘,另一边是个积满了灰尘的花店。房子门口挂着个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皇家梅西旅社”,底下还画着一个纹章。“你在这儿等着,”邓肯说。他走上台阶。

很快他就下来了。“门上锁了,”他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下一个看来比较有希望。它更破旧些,窗户上希腊涡卷形的檐口给油烟熏得黑黑的。招牌上用红字写着“安大略塔楼”,第一个字母O已经不见了,还有一行字是“房价低廉”。旅馆门开着。

“我也到门厅里去,”她说。她的脚冻得要命,再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害怕:邓肯应付得头头是道,她至少也该在道义上给他以支持。

她站在破破烂烂的地席上,尽量想给人一个正派庄重的印象,但是戴着这样一副耳环,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值夜班的是个满面皱纹的干瘪的小个子男人,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邓肯走上前去,他们低声谈了一会儿,然后邓肯走了回来,搀着她往外走去。

等出了门她问:“他说什么呀?”

“他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真是放肆,”她说。她很生气,觉得道理完全在自己这边。

邓肯冷笑了一声。“好了,”他说,“别委屈了,这就是说我们得找一个那样的地方才行。”

他们又拐了个弯,朝东走到一条模样有些令人生疑的街道上。路边先是几幢虽然破旧但式样却颇为雅致的房子,再往前有栋房子更为破旧,但式样根本谈不上雅致。它也同其他房屋一样,正面的墙砖已经破了,不同的是它涂着粉红色的灰泥,上面写着:“床位,每夜4元”,“房内备有电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旅馆”,“全城最低价”。这是座长长的建筑。再往前他们看到啤酒酒吧“男士”和“女士及男伴”的标识,另外似乎还有个小酒店;不过这时候它们一定已经关门了。

“我想这地方就对了,”邓肯说。

他们走了进去。值夜班的打着呵欠,把钥匙拿了下来。“挺晚的了,老兄,对吗?”他说。“快要到四点钟了。”

“晚来总比不来好,”邓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又把硬币撒得一地。

他弯下腰捡硬币时,夜班职员朝玛丽安望着,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种倦倦的色迷迷的神情。她垂下眼睛,闷闷不乐地想,既然我自己的打扮和行为都这样了,那怎么能指望别人会把我看成是个正经女人呢?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上了铺着条窄地毯的楼梯。

他们找到的这个房间只不过像个大橱那么大小,里面有张铁床,一张椅背笔直的靠背椅,一个梳妆台,上面的油漆已经起翘,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有台小小的投币电视机用螺栓固定在屋角,每开一次得塞进两毛五的硬币。梳妆台上放着两条叠好的浅蓝夹粉红的旧毛巾。正对着床的窗户很窄,它外面挂着个蓝色的霓虹灯,灯光一闪一闪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在房门后面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豆腐干大小的浴室。

进来后邓肯随手闩上了门。“好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说。“你肯定是知道的。”

玛丽安先脱掉套鞋,接着把鞋也脱了。她的脚趾冻得发痛。她抬起头,只看见他那张憔淬的面孔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他大衣领子朝上翻起,头发给风刮得乱糟糟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鼻子给冻得通红。她看着他,只见他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块纸巾,擦了擦鼻子。

天哪,她想,我到这儿干什么来啦?我究竟是怎么会到这地方来的呀?彼得会怎么说呢?她走到窗前,茫然地朝外望去。

“好家伙,”在她身后邓肯兴致勃勃地张口说。她转过身。原来他发现了一样新东西,那是一个大烟灰缸,就在梳妆台上毛巾旁边。“货真价实的东西啊。”烟灰缸做成贝壳式样,粉红陶瓷,边上做成扇形。“上面写着伯克瀑布赠品,”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接着他又把它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底部,一些烟灰洒落到地板上。

“日本货,”他说。

玛丽安感到一阵绝望。非得采取点行动不可。“喂,”她说,“看在老天份上,把你那个该死的烟灰缸放下,把衣服脱掉,到那张床上去!”

邓肯就像挨骂的小孩那样垂下了头。“嗯,好的,”他说。

他一下就把衣服脱光了,似乎他衣服上的某个地方藏有拉链,或者说只有一条长拉链,一下子就拉开了,好像脱了一层皮似的。他把衣服扔到椅子上,三下两下就跳到床上躺下,把床单拉到了下巴上,眼睛牢牢盯着她,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好奇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

她紧闭嘴唇,下定决心脱衣服。旁边有个人把头伸在床单外面,像青蛙似地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你是把长统袜随便往下一扒呢,还是一点点慢慢往下退呢,总是别扭得很。她又伸手到背后去摸拉链,可是够不大着。

“替我把拉链拉下来,”她生硬地说。他照办了。

她把衣服扔到椅背上,使劲解开紧身褡。

“嘿,”他说。“真的紧身褡!我在广告里见过这东西,不过从来没有见到过真的,我老是奇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让我看看吗?”

她递给了他。他在床上坐起身接过去,把它摊开来,又把支架弯起,翻来覆去地认真看着。“天哪,简直是中世纪的东西,”他说。“你怎么受得了的?你天天用它吗?”听他的口气那似乎是一件令人不快但却必不可少的外科手术用的装置,例如矫形用的支架或者疝带之类的东西。

“不,”她说。她身上只剩下村裙,不知该怎么办。在灯光底下,她不愿意再脱(她想这也未免有点假正经),但是他似乎正津津有味地在欣赏紧身褡,她不想打断他。另一方面,房里很冷,她有点发抖了。

她牙齿格格作响,坚定地向床边走去。采取这一行动需要坚韧的毅力。她再也没有半点犹豫,决心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往前走,”她命令自己。

邓肯把紧身褡一扔,像乌龟缩进壳里那样一下缩到了床单里面。“哦,别,别,一他说,“你要是不到那里面去把你脸上涂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洗掉,我就不让你上床。搞婚外情这事也许挺有趣,不过要是把我脸上弄得像块花花绿绿的墙纸的话,我可不干。”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等她多多少少洗了一洗回来之后,她关掉电灯,上床钻到他身边。一会儿谁都没开口。

“那么我该伸出男子汉的胳膊搂紧你了,”在黑暗中邓肯说。

她把手伸到他冷冷的背脊底下。

他来摸她的头,嗅着她的脖子。“你身上的气味真好笑,”他说。

半小时过后邓肯说:“没用。我一定是腐蚀不了的。我得抽支烟。”他从床上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摸到了自己的衣服,掏了一阵找到香烟之后又回到床上来。这会儿她隐约可以辨出他的五官,在香烟的火光中那只陶瓷烟灰缸闪闪发亮。他坐在床头,身子倚在铁床架上。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他说。“一半是因为我不喜欢看不见你的脸,不过要是我能看见你的脸的话情况可能会更糟。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东西趴在一大堆肉上一样。倒不是说你胖,一他加上一句,“你并不胖,只是我总觉得太多的肉,叫我喘不过气来。”他把盖住他的那一半床单扔到床上。“这样好点儿,”他说,用拿香烟的那只手遮住了脸。

玛丽安在床上他身边跪了起来,把床单像披巾似的裹住身子。街上照进来的蓝蓝的灯光把房里映得半明不暗的,在白床单的映衬下,她看不大清他那又长又白的身体的轮廓。隔壁房间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房里响起一阵水流在下水道里的哗哗声,接着又嘶嘶两声之后就静了下来。

她捏紧了拳头抓住床单。她觉得十分紧张,在感到不耐烦的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感情,她领悟到这是冷酷无情的力量。她觉得最重要的便是在这一时刻激发起他的热情,他的一些反应,尽管她无法估计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从来没有觉得其他事情有这么重要过,然而,她却没法做到这一点。她望着在黑暗中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轮廓,在她转动眼睛想要看清它时它也在移动,似乎了无生气,一片虚空,没有体温,没有气味,没有厚度,没有声音。这种冰冷的孤寂感要比恐惧更糟糕。在这里意志再坚强,再花多大力气也是白费。她觉得没法让自己再伸手去触摸他,也没法让自己移开身子。

烟头的亮光熄灭了,得的一声瓷烟灰缸放到了地板上。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在黑暗中窃笑,但究竟是何种表情呢,是嘲讽,憎厌,或者甚至是善意,她猜不出来。

“躺下来,”他说。

她躺了下来,还是紧紧裹着床单,双膝弯曲着。

他用胳膊拢住了她。“别这样,”他说,“你得把腿伸直。像胎儿蜷在母亲肚子里那样根本不行,老天知道,我采取这种姿势时间够长的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子,几乎像是熨斗一样,让她躺直了。

“要知道,这事不是由你随便给的,”他说。“你得让我慢慢来。”

他渐渐朝她身上挤过来。她能够感到他的气呼在她脖子的一侧,凉凉的带着浓浓的烟味,接着他的脸贴到她脸上,凉凉的直往她肉里钻;像一个动物凸出的口鼻部,满带着好奇,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

正文 29

29他们坐在从旅馆拐弯过来的一个肮脏的咖啡店里。邓肯在数钱,看看还剩多少用作早餐的开销。玛丽安解开了大衣扣子,但用手紧紧按在脖子那儿。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红衣服,因为它显然属于昨天晚会的一部分,恩俾丽的耳环呢,她放在口袋里面。

他们坐在一张绿色的树纹纸贴面的桌子旁,桌子上乱糟糟的,既有脏的杯碟,又有面包屑,泼出来的饮料,奶油的污迹,这些都是前面的旅客留下来的东西。那些人勇气可嘉,他们一大早赶来吃早餐时,桌面上还干干净净,没有人用过。那些快乐的旅行者离开时总会留下一大堆这样的垃圾,他们知道这地方今后再也不会来了。玛丽安满心厌恶地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早饭的事她打算尽量随便一些,她不想让自己的胃出洋相。她想,我就要咖啡跟烤面包片,或者加点果酱就行,那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侍者走过来收拾桌子,她在他们面前分别扔下一份破旧的菜单。玛丽安打开了她的那份,找到“早餐”这一栏。

昨晚的一切问题似乎已经得到了解决,连她想象中看到的睁着双眼追赶她的彼得的面孔也随着白昼的到来而模糊了。这并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它只是使她把问题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晚上一切都被浓浓的睡意掩盖住了。等她醒来时,只听见水管中水流的哗哗直响,走廊上又有人在大声说话,但是她记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她静静地躺着,试图集中精力思索一下,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望着水迹斑驳的天花板出神,可是没有用。接着邓肯的脑袋从枕头底下钻了出来,晚上他为了安全都是把枕头盖在头上睡觉。他呆呆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完全认不得她,也弄不清自己干吗会到这个房间里来。然后他说:“我们起来吧。”她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嘴唇,但在她重新坐直以后他只是舔了舔嘴唇,似乎她这个举动使他想起该吃东西了。他说:“我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你这模样真糟糕,”他又加上一句。

“你自己那副模样也算不上好看吧,”她回答说。他的眼圈黑黑的,头发乱得就像老鸦窝。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浴室里摇摇晃晃地挂着一面镜面发黄的镜子,她到跟前照了一照,只见自己脸色苍白憔悴,皮肤干燥得奇怪,邓肯说得不错,她的模样的确很糟。

那几件衣服她并不想再穿,但是没有办法。他们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房间地方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很有些尴尬。在早晨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房间显得更破旧了。他们偷偷地走下楼梯。

她隔着桌子朝他望去,只见他又弓起肩膀,在大衣里缩成一团。他又点上一根香烟,这会儿正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那双眼睛没有朝她看,显得十分遥远。在她的印象中,他那饱受饥渴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只是一些岩石,胸部肋骨突出,瘦得难以形容,就像洗衣板一样。但有关这一切的记忆也很快淡漠了,就像其他柔软的东西给你的印象那样转瞬即逝。不管她做出过什么决定,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现在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作出过什么决定。这可能是种幻觉,就像照在他们身上的蓝色灯光那样。不过,她想,他生活中的某件事总算完成了,她倦倦地觉得自己还算有点本事;这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但是对她来说,一切并没有结束,没有定局。

彼得还在,他并没有消失,他就同桌子上的面包屑一样,完全是真实的,她得采取相应的措施。她得回家去,早上那班车赶不上了,她可以乘下午的车,在这之前她得和彼得谈一谈,解释一下。或者干脆不作解释。没有真正的理由好解释的,因为解释就牵涉到因与果的问题,而这件事既非因,也非果。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处于因果链之外。突然她想起自己还没有收拾行装。

她看看菜单。“咸肉鸡蛋,嫩老随意,”她读道。“本店精制鲜嫩大香肠。”

她想到了猪和鸡。她连忙转眼去看“烤面包片”那一栏。她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在动,便合上了菜单。

“你要什么?”邓肯问。

“什么也不要,我一点也吃不下,”她说,“我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连楼子汁也不行。”事情终于发展到这一地步了。她的身体拒绝接受任何东西,圈子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了一个小圆点,一切食物都被排除在外了……她看着菜单封面上的油迹,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几乎要呜咽起来。

“真的吗?哦,”邓肯立刻接过话头说,“那么可以把钱全用在我一人身上啦。”

女侍者再过来的时候,他点了一份火腿鸡蛋。东西一端上桌,他就当着她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有同她打招呼,没有说半句话。她满心苦恼地望着他,看他用叉子把蛋扎破,里面的蛋黄流得盘子里到处都是,她把头掉转过去。她直觉得想要呕吐。

“嗯,”付过账后他们出门走到街上他说,“为这一切谢谢你。我得回去了,还有学期论文要写呢。”

玛丽安想到冷冰冰的公共汽车,里面满是汽油味和污浊的香烟味,又想到厨房水槽里那些碟子。搭公共汽车问题倒不大,只要汽车沿着公路一开动,轮胎沙拉沙拉地响起来,里面人会越来越多,也会渐渐暖和的。但是隐藏在那些脏碟子脏杯子中间的生活方式呢?太令人反感了。她不能回去。

“邓肯,”她说,“请别走。”

“怎么?还有事吗?”

“我不能回去。”

他朝她皱起眉头。“你指望我干什么呢?”他问。“你不该指望我做什么。我想缩回到自己的壳子里面去。目前我这点所谓的真实已经足够了。”

“并不需要你干什么,你能不能只是……”

“不,”他说,“我不想干什么。你不再是我解闷的方式,你太真实了。你心里有烦恼,想要找个人谈谈。这会惹得我为你担心啦什么的,我没有时间那么做。”

她低下头,看着他们站在积雪给踩得脏脏的人行道上的两双脚。“我真的没法回去。”

他越发注意地望着她。“你是要吐吗?”他问。“可别这样。”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她没有什么理由要他来陪她。没有理由,这样下去又有什么用?

“好吧,”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好吗?”

她满心感激地点点头。

他们朝北走去。“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到我的住所去,”他说。“他们会大惊小怪的。”

“我知道。”

“那么你说到哪里去?”他问。

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她用手捂住耳朵。“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有点歇斯底里了,“我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回去好……”

“哎,你这是怎么了,”他温和地说,“别这个样子。我们去散一会儿步吧。”

他把她捂在耳朵上的双手拉下来。瞩好吧,”她顺着他的意思说。

他们手牵手往前走去,邓肯拉着她的手一前一后地不住甩动。他方才吃早饭时还沉着脸,这会儿似乎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他们往坡上走,离湖滨越来越远。人行道上全是些星期六出门采购的身穿毛皮大衣的妇女,她们目标明确,一个个皱着眉头,眼睛冷冷地看着别人,像破冰船似的在雪泥里坚韧不拔地跋涉着,两手拿着购物袋帮助保持身体的平衡。玛丽安和邓肯尽量绕开她们,遇到直向他们冲过来的,就把手分开。街上汽车冒着烟驶过,溅起点点的泥水。灰暗的天空中掉下一片片的烟灰,厚厚湿湿的,就像雪花那样。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在默不作声地走了二十分钟之后,邓肯开口说。

“这里就像鱼缸里挤满了一些快要死的蚂蚁一样。我们去坐一段地铁,你能行吗?”

她点点头。她想,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在最近的那个铺着淡蓝色瓷砖的楼道走了下去;地铁里到处可以闻见湿毛衣和樟脑丸的气味。过不多久,他们又乘电梯来到地面上。

“我们坐有轨电车吧,”邓肯说。看来他对去什么地方心中完全有数,玛丽安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他带路。一切由他作主。

电车上没座位了,他们只好站着。玛丽安一只手拉住了金属杆,弯下身来朝窗外看去。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头上戴着钉有金色大闪光片的绿橙相间的针织羊毛帽,活像个茶壶套,越过帽顶她看见车窗外边掠过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象,起初是商店,接着是住房,后来过了一座桥,在这之后又经过好些住房。她不知道这究竟在城里的哪一部分。

邓肯伸手拉住了她头上方的绳子。电车渐渐停住了,他们挤到后门那里跳下了车。

“现在得走路了,”邓肯说。他拐到一条小路上。这里的房屋比玛丽安住的地区的要小一点,也比较新一点,但看来仍然是暗暗高高的。好些房子前面有带方形柱子的木门廊,漆已经发灰或者白里泛黄。草地上的雪比较干净。他们走过时,有个老头正用铲子在小路上铲雪。四周一片沉静,铲子那喀嚓喀嚓的声音听起来大得出奇。这里的猫出奇地多。玛丽安想,等春天雪融化了,这街上的气味一定怪难闻的:雪一化泥上露了出来;水仙花抽芽;受潮的木头和去年的树叶都在腐烂;猫冬天在雪地里到处挖洞排泄,自以为既干净又隐蔽,雪一化就糟糕了。那时老人们只好拿着铲子从灰色大门里走出来,吱吱咯咯地踩着草地,把污物掩埋起来。春季大扫除,这也带有一种目的感。

他们走到街对面,走下一个很陡的坡道。突然邓肯拔脚飞跑起来,他拖着玛丽安,就像拉着雪橇一样。

“别跑!”她嚷道,她声音那么大,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跑不动!”她觉得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窗户里的窗帘都令人不安地晃动着,似乎每幢房子里都有人板着脸在观看。

“不!”邓肯回过头来朝她大叫道。一我们这是在逃啊!快点吧!”

她腋下有条线缝绷裂了。她似乎看到身上的红色连衣裙在空中破裂开来,一块块碎片就像羽毛似的落在她身后。他们。经跑下了人行道,在路当中朝着一个栅栏摇摇晃晃地滑过去,栅栏上有个黄黑格子的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二字。她担心他们会穿过木栅栏,然后以一种慢动作从后面哪个看不见的边缘翻出去,就像电影里面汽车从悬崖上翻下那样,但邓肯在最后关头一拐弯从栅栏尽头绕了过去,他们来到了一条铺着煤渣的小道上,小道两边是高高的陡坡。前面很快就到山脚下的步行桥,邓肯收住了脚步,玛丽安脚下一滑,撞到了他身上。

她的肺痛得要命,由于呼吸急促,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他们靠在步行桥一侧的水泥矮墙上,玛丽安双臂搁在墙的顶上喘气。她朝外望去,与她眼睛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全是树木的顶部,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尖端已经变成淡淡的红色和黄色,枝头长满了叶芽。

“我们还没有到地方,”邓肯说。他拉拉她的胳膊说,“我们下去吧。”他领着她走到桥的尽头,桥的一侧有条人踩出来的小路,泥泞的路上全是些脚印。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侧着脚一步一步地走着,就像小孩学走楼梯一样。步行桥底下冰凌融化的水滴在他们身上。

他们来到下面的平地上,玛丽安问:“到了吗?”

“还没有,”邓肯说。他又离开桥朝前走。玛丽安只希望能找个地方坐一坐。

他们来到了把这个城市分割成几个部分的沟壑里,但究竟是在哪一道沟里,她不清楚。从她家起居室窗户朝外看,也可以见到一条深沟,她也曾经到那条沟附近去散步,但是这一条沟她却完全认不得。这条沟又窄又深,周边长着树木,这些树木看起来就像把积雪挡在了陡坡上。远处沟边上有小孩在玩耍,玛丽安可以看见他们鲜艳的红蓝衣服,隐约听见他们的笑声。

他俩一前一后沿着上了冻的雪地上一条小道往前走。这条路有人走过,不过走的人并不多。时不时她注意到一些足迹,她认为那是马的蹄印。邓肯呢,她只看见他弓起的背和在雪地上不停地搬动的两只脚。

她很希望他能转过身来,好让她看见他的脸;这会儿只看见他毫无表情的后背,这使她有点不安。

“我们马上就可以坐下来了,”他像是在回答她的话。

她没有看到什么地方可以坐的。他们这会儿穿过了一片长着高高的杂草的田野,干枯的草秆擦着他们身上。这些草中有一枝黄、川续断、牛膝,还有一种干瘪了的不知名的灰色植物。牛膝长着一撮撮棕色的刺果,川续断的稳子在日晒雨淋之下变成了银白色。除此之外,地面上便只是一大片草梗和枝条,显得十分单调。再往前,两边便是沟壁,在沟顶上有房子了,一排房子很悬乎地建在沟边上,由于风雨侵蚀的缘故,沟壁上到处可以见到剥落的痕迹。小溪钻到地底下不见了。

玛丽安掉头往后面看了看。深沟拐了个弯;她走过时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前面又出现了一座桥,这座桥大一些。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我喜欢冬天到这儿来,”过了一会儿邓肯开口说。“以前我只是在夏天来过。

这儿长满了树木和野草,到处都是厚厚的叶子,三尺之外你就看不见路了,有的藤有毒。而且人又多。喝醉酒的老头在桥底下睡觉,小孩到这边来玩耍。附近有个赛马训练场,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马道。我以前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比较凉快。不过下了雪就更好。把那些垃圾都遮盖起来了。喏,现在有人往这里面填垃圾,先是从小溪那边开始的,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喜欢把东西到处乱扔,旧轮胎啦、罐头啦……把风景都破坏了……”她看不见他的嘴,这番话就像是空中传来似的;他说话的声音很急促,嗡嗡的叫人听不清楚,似乎积雪把。声音吸收掉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这里草稀少一些。邓肯离开了小路,踩着结了冰的积雪往前走,玛丽安跟在他后面。他一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了一个小山丘上。

“到了,”邓肯说,他停住脚,转过身来伸手把她拉上来。

玛丽安大口喘着气,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们是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上。

再往前路突然断了。在他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近似圆形的深坑,圆坑的边上是一圈圈的路,螺旋形的通往坑底,坑底是一大片积雪覆盖的平地。正对他们站的地方,隔着圆坑,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吧,是一排工棚样的黑色建筑。似乎早已关闭,没人住了。

“那是什么?”她问。

“只是一家制砖厂,”邓肯回答。“底下都是粘土,工人开着蒸汽挖土机沿着这条路下去把土挖上来。”

“我还是第一回听说在沟里有这样的东西,”她说。在城市里有这么深的一个大坑,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大家总以为城里最深的地方就数这些沟子了。这使她有点怀疑坑底那白白的一片究竟是不是结结实实的土地;它看来像是薄薄的一层冰,底下很可能是空的,总之不大安全,要是你走在上面的话,很可能会陷到里面去。

“嗅,沟里藏着不少好东西。附近还有个监狱呢。”

邓肯坐在崖边,两条腿漫不经心地晃动着,他又随手掏出一支香烟来。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们身下的泥土不够结实。这种东西很容易坍塌。他们俩都瞅着从地面上挖下去的这个大深坑。

“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玛丽安说。她说话时注意地听着:她的声音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很快就消失了。

邓肯没有回答。他不声不响地抽完了香烟,然后站起身,沿着坑边缘走了几步,到了一片没有草的平地上,躺倒在雪地里。他摊开双手双脚,仰望着天空,显得十分平静。玛丽安走过去也躺了下来。

“你会着凉的,”他说,“不过要是你乐意你就躺下吧。”

她躺在离他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在这儿靠得太近似乎不大合适。头顶上天空是一片浅灰色,虽然太阳给云遮住了,但漫射的光线还是把整个天空照亮了。

在一片寂静中邓肯开口说:“那么你怎么不能回去呢?我是说,你不是就要结婚成家了吗?我本来以为你是挺能干的呢。”

“我是准备要结婚,”她苦恼地说。“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别人会说这自然是你心中的想法。”

“这我明白,一她不耐烦地说:她又不是个白痴。“但我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它呢?”

“应该说,你问我这个问题,”邓肯的声音说,“显然是找错了人。别人都说我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面。不过至少我的幻想在某种程度上全是我自己的东西,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有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你似乎不大喜欢你作出的选择。”

“也许我该去心理医生那里看一下,”她闷闷不乐地说。

“哦,别去,别去找他们。他们只是想对你进行调节。”

“可是我正需要进行一些调节,一点也不错。老是这样情绪不稳定,总不是个事啊。”她也想到什么也不吃活活饿死也不行。她意识到她真正需要的就是基本的安全。这几个月来她都以为自己正朝着这一方向前进,但实际上她没有丝毫进展。

她什么也没能做到。目前看来,唯一靠得住的收获就是邓肯,这是她实实在在拥有的。

她突然之间想要确定一下他是不是还在她身边,他会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沉入到那白白的地面底下。她需要证实一下。

“你觉得昨晚怎么样?”她问。他对此一直只字未提。

“觉得什么怎样?哦,你是说那件事,”他沉默了几分钟。她认真地等他回答,似乎是在等什么神灵的启示一般。但是在他终于开口时,他说的却是:“我喜欢这地方,尤其是冬天这样的时候,这同绝对零度十分接近。它使我感到更通人情。比较而言,我是不会喜欢热带岛屿的,那些地方肉的成分太多,我会老是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一棵会走路的蔬菜或者是个巨大的两栖动物。不过在雪地上你离一无所有的状态可算是最近了。”

玛丽安被他搞糊涂了,这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你希望我说那事令我终生难忘,是吗?”他问道。“它使我从我的壳子里解脱出来,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是吗?”

“嗯……”

“你肯定希望是这样,我早就看得出来你会如此。我喜欢别的人加入到我的幻想生活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一般我也很愿意参加到他们的幻想生活中去。那件事很不错,就像平时一样。”

要理解这番话的含意太容易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么说她并不是第一个。

她原先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身穿浆得雪白的工作服的护士角色,以给自己最后一点安慰,这会儿也完全垮掉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连生气也没有精力。那么她是完全上了他的当了。她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她瞪着茫茫的天空,想着这一切,但是,几分钟之后,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很可能他这番话跟他以前说的不少事情一样,也是胡编出来哄她的。

她坐了起来,掸掉衣袖上的雪。该采取一些行动了。“好吧,你尽管开玩笑好了,”她说。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不是相信他的话。“现在我得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他咧着嘴冲她一笑。“别来问我,这是你的事。不过看来你的确是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了:在真空状态中自寻烦恼最终是会令人厌倦的。是你自己走进了这个死胡同里,你创造了它,你得自己想办法走出来。”他站起身来。

玛丽安也站了起来。本来她心境已经平静下来,这会儿她感到一阵绝望又向她袭来,它就像服用了某种毒品之后那样慢慢渗透到你的肉体里。“邓肯,”她说,“你是不是能同我一起回去,跟彼得讲一下?我觉得自己没法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不会理解的……”

“哦,不行,”他说,“你这样做可不行。这事与我无关。那样一来会造成灾难性的结果,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指对我来说。”他双臂抱在胸前,抓住了自己的手肘。

“求你了,”她说。她知道他会拒绝。

“不,”他说,“那不行。”他转过身,低头看着雪地上他们的身体留下来的印痕。然后他踩到上面去,先是踩自己的,接着又踩上她留下的那个,用脚把积雪搅得一团糟。“你过来,”他说,“我把回去的路指给你看。”他领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先往上然后又折下去的路上。底下是条宽大的高速公路,道路婉蜒向上,远处又有一座桥,桥上行驶着地铁的车辆。这座桥她认出来了,现在她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你陪我一起走到那边也不行吗?”她问。

“不行。我还要在这儿待一会儿。不过你是得走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掉转身走了。

汽车在身边飞快地驶过。她朝着桥的方向沿着山坡吃力地往上走,半路上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她几乎期望他化成蒸汽,消失在白茫茫的沟壑之中,可他仍然在那里,只见白色的雪地上映出他黑黑的身影,蹲在深坑的边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深坑发呆。

正文 30

30玛丽安一回到家,就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想把皱巴巴的连衣裙脱下来。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猜得出是谁打来的。

“喂?”她问。

彼得的声音充满了怒气。“玛丽安,见鬼,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电话。”

可以听得出来,他的酒还没有全醒。

“哦,”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出去了一趟。出去走走。”

他按捺不住了。“见鬼,你怎么私自跑了?你把我这个晚会全搅乱了。我正要找你同大家一起照相,但你却溜掉了。自然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我不好大惊小怪,不过等他们一走,我就到处找你。你的朋友露茜和我开着车在城里到处找,你的住所我们去了六七次,我们都急坏了。见鬼,她人倒真不错,一点不怕麻烦,总算还有几个女人不是一心只顾自己……”

我知道准会是这样,玛丽安想到了露茜那银色的眼皮,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醋意。

不过,她还是大声回答说:“彼得,请别生气,我只是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结果碰上了一件事,情况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一切都好好的。”

“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不该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瞎逛,说不定会遭人强奸的。要是你非要那样不可,天知道你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见鬼,你总得替别人想想啊。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去哪儿了,你父母挂长途电话来,你没有乘公共汽车回去,他们都快急疯了,你叫我怎么跟他们讲?”

哦,对了,她想,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嗯,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她说。

“可你上哪里去了?一发现你不在,我就悄悄地向别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你。我得告诉你,你那白马王子式的朋友,见鬼,是不是叫特雷弗还是什么来着,跟我讲起个可笑的故事。他提到的那个家伙究竟是谁呀?”

“彼得,请别说了,”她说,“我不想在电话里跟你谈这类事情。”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过,既然什么也无法证明,一切都未作决定,跟他讲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她问道:“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半,”他说,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问他这样简单的事情,口气不像方才那样恼火了。

“哦,你等一会儿来一趟好吗?五点半吧。来喝茶。我们可以把事情谈一谈。”

她尽量以讲和的口气柔声说。她明白自己是在耍花招。尽管她还没有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但她感到自己就要采取行动了,她需要一些时间。

“嗯,好吧,”他没好气地说,“最好是别出事。”他们同时挂上了电话。

玛丽安走进卧室,脱掉衣服,然后下楼匆匆洗了个澡。楼下很安静,房东太太也许正躲在她那黑洞洞的房间里生气,要不就是向老天祷告让恩斯丽遭到天打雷轰。

在一种近乎造反的兴奋的心态中,玛丽安故意没有擦去浴盆边上那圈污垢。

她需要的是不必用语言就能表达的方式,她不想多费口舌。她想用某种测试的方式来判定真伪,那就像石蕊试纸那样直截了当,简单易行。她穿好了衣服--一件简单的灰色毛衣就很合适,再披上外套,然后找到了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她走进厨房,在桌子旁坐下来拟购物单,不过她写了几个字之后又把铅笔扔掉了。她对要购买的东西心中完全有数。

在超级市场里她不慌不忙地在货架之间穿行,毫不客气地挤到那些身穿麝鼠皮大衣的女士前面,把星期六跟着大人出来的小孩挤到边上,从货架上挑选要买的东西。她的构想越来越明确了。鸡蛋、面粉、调味用的柠檬、糖、糖粉、香草、盐、食用色素,她一切都打算重新买,不想用家里那些原有的东西。巧克力--不,可可比较好一些。一个装满了银色小圆片的玻璃管、三个叠在一起的塑料碗、几把茶匙、做蛋糕花样用的铝制喷嘴和蛋糕模子。她想,幸运的是,如今在超级市场上什么都能买到。付款之后她拿着购物纸袋往住所走去。

是做松蛋糕还是白蛋糕好呢?她思忖着。最后决定做松蛋糕。松蛋糕更符合要求。

她打开烤箱。厨房里这件炊具上面没有什么皮肤病那样的污痕,主要是因为她们近来很少使用的缘故。她系上围裙,把新买来的碗和其他的用具在水龙头下面淋了淋,但没有去动那些脏碗碟。那些等到以后再说吧。这会儿她没有工夫。她把这些东西用布擦干后,便着手敲破蛋壳,把蛋黄和蛋白分开,她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是全神贯注于手上做的事。接着又打蛋、和面粉、过滤,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有关的次数和面糊的厚薄。做松蛋糕手要巧。她把面糊倒进模子里,用叉子侧着在里面刮了一刮,把大的气泡划破。当她把模子放进烤箱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要哼起歌来。

她已有好久没有做蛋糕了。

蛋糕在烤箱里烤着的时候,她又把碗洗了一遍,并且调好了糖浆。她调的是普通的奶油糖浆,那最合用。然后她把糖浆分装到三只碗里,分量最多的一份是白色的,第二只碗里她加上了一些刚买的红色食用色素,使它变成较深的粉红色,在第三只碗里她加了些可可粉进去揽了搅,成为深棕色。

等会儿我把她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呢?她做好这些事情之后想。我得去洗个盘子。

于是她从水槽里那叠盘子最底下掏了一个出来,拿到水龙头底下又擦又洗,用了好多洗洁精才算把凝结在上面的污迹洗掉。

她尝了尝蛋糕,已经好了。她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翻了个个儿好让它快一点凉。

恩斯丽不在家,这使她很高兴:她底下要做的事不想有谁来打扰。其实,恩斯丽大概根本就没有回家。到处都见不到她那件绿色连衣裙。在她房里有只手提箱摊开了放在床上,那一定还是她昨晚留下的。房间里有些零零碎碎的尘埃落到箱子里,像是被旋涡带进去似的。玛丽安一边做事一边想道,恩斯丽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她有什么法子能将它们全塞进有限的几个长方形手提箱内。

蛋糕在一边凉着,她走进卧室,梳了梳头。她把头发往后拢,用夹子别住,把理发师做的那些发卷都梳直了。她脑子里轻飘飘的,几乎有点晕,这一定是睡眠不足和缺乏饮食所引起的。她朝镜子里笑了笑,露出了牙齿。

蛋糕凉得很慢,不过她不想把它放进冰箱冷却,那样会串味的。她把蛋糕从模子里拿出来,放到洗干净的盘子上,接着打开厨房窗户,把盘子放到了积满冰雪的窗台上。她知道蛋糕热的时候不能往上滚糖衣,那一来糖会化得一塌糊涂的。

她心想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昨晚出门前把手表放在梳妆台上,但这会儿它已经停了。她不想去打开恩斯丽的晶体管收音机,免得吵吵闹闹的叫人分心。她已经有点紧张起来了。可以拨个号码打电话问时间的……不过她反正得赶紧了。

她把蛋糕从窗台上拿下来,摸了一下,觉得它已凉得差不多了,便把盘子放到厨房桌子上。随后她便动起手来。她先用两把又子将蛋糕从中一分为二,一半侧过来平放在盘子上。她舀出一小块蛋糕,用它做了个脑袋,接着把余下的部分中间捏细做成了腰身。另外一半呢她拉成长条,用来做胳膊和腿。松蛋糕又软又韧,很容易捏成各种形状。她把各个部位用白糖浆粘在一起,余下来的糖浆就浇在整个身体上。这个身体有点高低不平,皮肤上又粘了太多的蛋糕屑,不过没有关系。她又在脚和脚踝上插了牙签加固。

这样她把一个光光的自身子做好了。它看上去有点不雅,松松软软的,沾满了糖浆,躺在盘子里,没有五官。现在得动手给它做衣裳了,她在铝制喷嘴里灌上鲜艳的粉红色糖浆,先是给它加上一套比基尼泳装,但觉得过分暴露,于是又在它的腹部也加上颜色。这一来成了普通的泳装,但是她觉得还是不称心,于是便继续添加颜色,从上到下都填满了颜色,结果就成了一件蹩脚的连衣裙。在一阵冲动之中她又在它脖子周围加上一圈花边,裙子的边沿也加上花边。她又给它画了一个丰满的笑眯眯的嘴巴,再画上一双红鞋子来搭配。最后,在两只怪模怪样的手上又各画了五个粉红的指甲。

这个人形蛋糕没有头发,没有眼睛,只有嘴巴,显得很怪。她把铝制喷嘴洗干净,又在里面加上巧克力糖浆。她画了个鼻子和两只大眼睛,又在眼睛上加上许多睫毛和两道眉毛。为了突出轮廓,她在两条腿中间画了一条分界线,同时也在胳膊和躯干之间画上黑线。画头发花去了不少时间,因为先要做出一团团复杂的发卷,高高地堆在头顶,然后再向双肩披散下来。

眼眶里面还是空的。她决定用绿色--也可以用红色或者黄色,她就买了这三种色素--她用牙签挑了绿颜色填到眼眶里。

接下来只要加上银色小圆片就可以了。她在每只眼睛里贴上一个作为眼珠。其他的圆片她就用到粉红裙子上作点缀,在头发上也粘了几片。这一来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古董店里造型优美的瓷娃娃了。霎时间,她倒有些懊悔自己没有买几根生日蜡烛,不过再一想,买了蜡烛的话又该插在哪儿呢?已经没有地方了。这个塑像完成了。

她的这件作品抬着头,娃娃样的脸茫然地对着她,只有两只绿眼睛里银色的圆片露出一丝智慧的光芒。她在做蛋糕时满心欢喜,但这会儿看着它,她陷入到沉思之中。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她会得到怎么样的结果呢?

“你看起来很好吃啊,”她对她说。“很吊人胃口。这就是你的结果;谁叫你是给人吃的东西呢?”一想到食物,她的胃便一阵抽搐。她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阵同情,但现在她对此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她的命运已经不可变更了。这时,楼梯上响起了彼得的脚步声。

刹那间,玛丽安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她这种行为在一个神智健全的旁观者眼里,不是显得太幼稚,太不成体统了吗?她这是玩的什么游戏啊?但问题并不在这儿,她把一络头发往后一持,紧张地告诫自己。不过要是彼得觉得这纯粹是胡闹的话,她是会相信他的,她会附和他对自己的看法,他会哈哈一笑,然后两人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茶。

彼得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她朝他严肃地一笑。他双眉紧锁,下巴扬起,说明他仍在生气。他的穿着倒也很适合这种心情,那是一套剪裁合身,但却令人无法亲近的线条死板的西装,不过领带上是涡卷花纹,带着暗暗的紫红色。

“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口便问。

“彼得,干吗不进来坐下。我先让你看一件东西,你一定想不到。然后要是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她又朝他笑了。

他给懵住了,紧锁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一定是以为她会结结巴巴地道歉的呢。不过他还是听从她的建议,走进起居室里。她仍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几乎是满腹柔情地从背后望着他的脑袋靠到长沙发上。现在她又见到了他,见到了彼得本人,同平常一样实实在在,昨晚的恐惧便化成了愚蠢的歇斯底里,同邓肯的相会也成了一件蠢事,一种逃避;这会儿她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彼得毕竟不是敌人,他只是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她想要触摸他的脖子,跟他说他不应该生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邓肯的精神上有些变态。

不过他的肩膀使她觉得有些不对头。他一定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坐着。这颗脑袋的另一侧可以是任何别人的脸。这些人都穿真正的衣服,有真实的身体:那些在报纸上出头露面的,那些还没有多大名气的,正倚在楼上窗口等待机会瞄准猎物;你天天在大街上从他们前面走过。在下午时分把他看作一个正常的对别人毫无危险的人物并不难,但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对现实作出这样的解释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检验一下另一种说法是否正确。

她走进厨房,双手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毕恭毕敬,似乎捧在她手上的是某种宗教仪式上的圣物,或者是某一出戏剧中放在丝绒垫子上的圣像或王冠。她跪下身来,把盘子放到彼得前面的咖啡桌上。

“你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给毁掉,不是吗?”她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同化我。不过我已经给你做了个替身,这东西你是会更喜欢的。你追求的其实就是这个东西,对吗?我给你拿把叉子来,”她又干巴巴地加上一句。

彼得看看蛋糕,又看看她的脸,接着把眼光又转到蛋糕上去。她并没有笑。

他吃惊得目瞪口呆了,显然他并不认为她是在胡闹。

他很快就抽身离开了,他们根本没有谈几句话;他似乎很狼狈,急着要走,连茶也不肯喝一口。在他走后,她站在一边低头望着这个小人儿。那么彼得并没有吃它。作为一种象征,它完完全全失败了。它银色的眼睛望着她,带着神秘的嘲讽神情,不过又显得十分可口。

突然她感觉到饥饿。饿得要命。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个蛋糕。她端起盘子,把它放到厨房里的桌子上,找出一把叉子来。“我先来吃腿,”她作出了决定。

她考虑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她又能够品尝、咀嚼和吞咽食物了,这种感觉似乎有点怪,但真是好极了。不错,她心里这么判断;可惜柠檬少了点。

不过,就在她嘴里忙着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涌起一阵对彼得的留恋,这就像看到一件时装过了时,如今挂在救世军廉价商品的衣架上出售时的心情一样。她心中不由想象起他的模样来,似乎看见他身穿考究的衣着神气活现地站着,手上端着威士忌酒杯,身后是个挂着枝形吊灯和帷幕的布置优雅的客厅;他一只眼睛上套着眼罩,一只脚踩在一头狮子标本的头上。在他的一条胳膊底下用皮带拴着一支左轮手枪。这幅想象中的图画的边缘是一圈金黄色的涡旋形花纹,彼得左耳上方按着一颗图钉。她若有所思地舔着叉子。他肯定会成功的。

把腿吃掉一半时她听到有人上楼,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随即恩斯丽来到了厨房门道里,在她身后是费什?史迈斯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恩斯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蓝绿色的衣服,不过由于穿的时间长了,效果就差多了。她本人的情况也差多了:脸色十分憔悴,才不过二十四小时,她的肚子似乎明显地大了许多。

“嗨,”玛丽安挥动叉子朝他们打招呼。她又叉起一块粉红色的大腿朝嘴里送去。

费什一走上楼梯口,就倚在墙上,闭起了眼睛,不过恩斯丽却认真地望着她。

“玛丽安,你这是在吃什么呀?”她走近来看。“是个女人,一个蛋糕做的女人?”

她蹊跷地望了玛丽安一眼。

玛丽安又嚼又咽。“要吃点儿吗?”她问,“味道挺不错。我下午刚做的。”

恩斯丽的嘴巴翕动着,就像条鱼儿一样,似乎她是想要把眼前这一切的内在含义都吞下去一样。“玛丽安!”她终于骇然大叫道。“你这是拒不承认你的女性身份啊!”

玛丽安嘴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恩斯丽。恩斯丽也在望着她,她的头发技在眼睛上,带着一副受到伤害的关切神情,脸几乎铁板着。她怎么有办法摆出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显得这么煞有介事的呢?她几乎同房东太太那样一本正经了。

玛丽安的目光又落到盘子上。那条脚已经不见了,但那女人还在那里茫然地微笑着。“胡说八道,”她说。“这不过是个蛋糕罢了。”说着她把叉子插上去,干净利落地把脑袋从躯干上切了下来。

正文 331

31我正在这套公寓里大扫除。我花了两天时间才振作起来去面对这件事,不过总算着手进行了。我得一层一层地清扫。先是面上的那层垃圾。我从搞恩斯丽的房间开始,把她留下来的东西统统塞到几个纸板箱里去:有用去一半的化妆品瓶子,用过的口红,地板上层层叠叠的报纸杂志,我还在她床底下找到几团干瘪的香蕉皮,还有就是她不要的衣服。我自己想要扔掉的东西也一并塞进这些纸箱里。

地面和家具上的杂物清理掉以后,我便着手给所有那些看得见的东西掸灰,包括门和窗台上的装饰线条和顶部。然后我清扫地板,扫净之后再用力擦洗,最后再打上蜡。清掉的那层污垢实在令人吃惊:简直就像是剥去一层壳似的。在这以后我便洗碗碟以及厨房里的窗帘。做好这些之后我便歇下来吃午饭。午饭以后我再着手对付冰箱。积在冰箱里那些东西实在令人震惊,我没有-一仔细察看。只要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在手里对着光照一下,就知道最好还是不要去把它们打开。你可以看到里面各种不同的东西上密密麻麻地长着各式各样的绒毛,我完全想象得出那会散发出什么样的气味。我小心地把这些东西一一放进垃圾袋里。我用一个凿冰锥来铲除冰冻格里面结下的霜,结果发现那层厚厚的冰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松软,但底下却硬得像石头,没办法,只好让它融化以后,才好把它撬掉。

我刚动手擦窗户,电话铃响了。是邓肯打来的。我不禁有点吃惊,我几乎把他给忘了。

“喂?”他问,“是怎么回事啊?”

“一切都结束了,”我说,“我意识到彼得是想方设法要把我给毁掉。因此我现在要再找一份工作了。”

“哦,”邓肯说。“其实我并不是问这个。我是想知道费什的事。”

“哦,”我说。其实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我是说,我想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呢,我真不明白。

要知道,他把自己的责任都推卸掉了。”

“他的责任?你是说研究生课程?”

“不,”邓肯说。“我是指他对我所负的责任。我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说。他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情,这使我很生气。既然我现在又要用第一人称单数来考虑自己,我对自己的事情远比对他的麻烦要感兴趣得多。

“哎,哎,”邓肯说,“我们俩不能都这样说话。一个人茫无头绪,心烦意乱的时候,另一个人应该以一种同情的态度耐心倾听他的问题。上一回不是你恍恍惚惚,烦乱不堪的吗?”

别退缩,我想,你赢不了。“哦,好吧,那待会儿过来喝杯茶,好吗?我这里弄得一团糟的呢,”我又加上一句表示歉意。

他来的时候我还在擦窗子,正站在椅子上把喷在玻璃上的清洁剂擦干净。我们好久没有擦窗户了,上面积满了灰尘,一想到擦干净后又可以看清外面的景色,我倒觉得有些好奇了。麻烦的是窗外还积了些污垢,我够不着,那是油烟和雨点留下的痕迹。我没有听见邓肯进来,他也许站在房间里看我擦窗已经有好几分钟了,这才开口说:“我来了。”

我吓了一跳。“哦,你来啦,”我说,“我擦好这扇窗就下来,马上就好。”

他向厨房走去。

我从恩斯丽扔掉的一件衬衫上撕下一只袖子,用它把那扇窗最后擦了一遍,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心里倒有点不情愿--任何事情我一干开了头,就不想半途而废,还有几扇窗没有擦呢,何况费什?史迈斯的爱情生活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儿。

走进厨房,我发现邓肯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冰箱敞开的门,脸上的表情既是嫌恶,又有些不安。

“房间里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啊?”他问,嗅了嗅鼻子。

“嗅,各种各样东西,”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地板蜡,窗户清洁剂,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想喝茶还是咖啡?”

“随便,”他说。“嗯,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听说了吧,他们结婚了。”冲茶比较简单,可是在碗橱里翻腾了一阵之后,我没有找到茶叶,只好舀了些咖啡放进咖啡壶里。

“嗯,是的,可以算知道一点儿吧。费什给我们留了张条子,上面写得含含糊糊的,叫人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这类事情还不都是一样?他们在晚会上见了面,”我说。我按下咖啡壶的电钮,坐了下来。我原想不同他多啰嗦的,不过他已经摆出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来了。

“自然还有一些麻烦的事,不过我想都能解决的。”恩斯丽在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昨晚又回来了一趟,她把东西都装到了几个手提箱里,费什呢,便坐在厅里长沙发上等着,他将头靠在沙发垫子上,闭着眼睛,胡子翘得高高的,显出一副男子汉气概来。恩斯丽在忙乱中匆匆同我说了几句话,她告诉我说他们准备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去度蜜月,她又说她认为费什将来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父亲”,这是她的原话。

我尽可能把这些一五一十地讲给邓肯听。他对这些东西似乎既不伤感,也不高兴,甚至也不感到惊奇。

“嗯,”他说,“我看这对费什倒也是件好事,人总不能老在虚幻中生活。不过特雷弗却是够伤心的。他神经性头痛发作,上床躺下了,连饭也不肯起来做。这就是说我迟早得搬出去住了。你听说过破裂的家庭对人会有多大的毁灭性影响吧,我可不想让自己的性格遭到扭曲。”

“我希望恩斯丽会感到幸福。”我这是真话。让我高兴的是,她终于证明我一直对她照顾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并没有错:最近一段时间我的这种信心曾经产生过动摇。“她至少得到了她追求的一切,”我说,“我觉得这也算是不错了吧。”

“又给扔到了世界上,”邓肯若有所思地说。他一边咬着大拇指。“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热心。

说到恩斯丽使我想起了伦纳德。在听说恩斯丽结婚的消息之后不久我就跟克拉拉通了电话,让她转告伦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出来了。后来克拉拉给我回了电话。“我很为他担心,”她说。“照理他不应该再担心了,可是他并没有放下心来。

我原以为他马上就会回去,但是他说他不想走。他就是不敢出门,一天到晚待在亚瑟房里倒是高高兴兴的。大部分时间里,几个孩子都很喜欢他,说真的,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帮我照看一下孩子,我真是求之不得呢,不过问题是亚瑟所有的玩具他都要玩,而且他们有时要吵嘴。他一直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去电话通知公司说他现在住在我这里。要是他老是这样下去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尽管如此,从她口气中听得出来,她比平时能干多了。

冰箱里面砰地响了一声,像是金属的撞击。邓肯一惊,把大拇指从嘴里拔了出来。“什么声音?”

“哦,我看是冰块掉下来了,”我说。“我正在给冰箱除霜。”咖啡已经煮好,香味散发了出来。我把两只杯子放在桌上,斟满咖啡。

“喂,你又能吃东西了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邓肯问我。

“的确我又能吃了,”我说。“午饭我吃了牛排。”说最后这句话我颇有几分自豪。使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敢于进行这样的尝试,而且还取得了成功。

“哦,这就没问题了,”邓肯说。他正眼看着我,自从他进来之后这还是第一回。“你的气色也好多了。瞧你喜气洋洋的,满心高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了,”我说。

“你指的是彼得打算把你毁掉那些事?”

我点点头。

“这真可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彼得并没有打算把你毁掉。这只是出于你自己的想象。其实是你想要把他毁掉。”

我心里一沉。“真的吗?”我问。

“你反省一下看,”他说,被头发遮住的眼睛催眠似地看着我。他喝了两口咖啡,停住口让我思索一会儿,然后又接下去说,“不过,要真正追究起来的话,这根本与彼得无关。而是我。是我想要毁掉你。”

我神经质地一笑。“你别这样说了。”

“好吧,”他说,“很乐意遵命。也许彼得是想毁了你,也许是我想要毁了你,或者我们俩都想把对方毁掉,那又怎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回到了所谓的现实生活当中,你是个毁灭者。”

“顺便问一句,”我想起来了,“你要不要吃点儿蛋糕?”盘子里还剩下半个身体和脑袋。

他点点头。我给他拿来叉子,又把放在架子上的盘子里的残余蛋糕取了下来。

我把蒙在外面的保鲜膜揭开。“主要就是这个脑袋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你会做蛋糕,”他叉了一块吃下去后说,“同特雷弗做的几乎不相上下。”

“谢谢,”我谦虚地说。“有时间的话我很喜欢烹任。”我坐在一边,眼看着蛋糕一点点消失在他的嘴里,先是微笑的粉红嘴唇,然后是鼻子跟一只眼睛。不一会儿,那张脸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只绿眼睛;一眨眼工夫它也不见了。他开始吃起头发来。

看着他吃蛋糕,我感到特别的满足,似乎我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尽管他在吃蛋糕的时候并没有高兴得大叫大嚷,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我愉快地朝他微笑着。

他没有朝我笑;他全神贯注地忙着吃东西。

他把最后一点巧克力卷发用叉子刮干净,然后把盘子推开。“谢谢,”他舔着嘴唇说道。“真好吃。”

译后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Atwood)于1939年出生于提太华,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加拿大作家。她童年时代在安大略和魁北克北部地区度过,1961年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后又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她后来在加拿大多所大学任教,并做过编辑。自六十年代中期以来,她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和小说,先后出版了诗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文学评论集25部,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她的作品曾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星期日泰晤士报)1993年度最佳作家奖、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奖、英国布克奖提名和加拿大吉勒文学奖等,她获得十二个荣誉学位,并获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作为一名女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说大多以妇女生活为题材。她关心在现代社会中妇女的命运,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是职业女性,当这些女性的固有的观念受到冲击时,她们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调整自己的看法。

(theEdibleoman)是阿特伍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笔调轻松,语言幽默,在很多方面不乏喜剧色彩,但是它的主题却是十分严肃的。

该书探讨了妇女在现代社会中的地位问题。1969年,小说出版后立即引起了文学评论界的注意。当时妇女解放运动恰好席卷西方世界,不少评论家异口同声地指出它是一部女权主义抗议文学作品。尽管作者在1979年为本书写的序言中指出,她在创作此书时女权主义运动尚未兴起,但这部小说所表现的内容确实反映了西方社会的现实。

小说的女主人公玛丽安是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女性,从表面上看,她的工作与爱情生活似乎都比较顺利,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始终存在着一种迷茫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感到无论是在职业生涯还是婚姻生活中,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作者巧妙地把她精神上这种无形的压力通过其食欲表现出来。随着婚姻的临近,玛丽安渐渐地无法正常进食,精神上日趋崩溃。在故事的最后,她决心摆脱这个社会强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就在婚礼之前,她烤了一个女人形状的蛋糕,将这个“可以吃的女人”作为自己的替身献给自己的未婚夫,从而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

阿特伍德对进食具有强烈的兴趣,她本人也曾经编过一本烹饪书籍。在诠释传统社会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压力时,作者将人类生存的基本活动“进食”当作一个象征。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人体的某些疾病确实与心理上的问题有一定的关系。在阿特伍德笔下,进食被巧妙地用来隐喻男女之间微妙的地位差异和权力关系。玛丽安原来饮食正常,但是她与男友彼得订婚之后,她的进食发生了问题。随着她婚礼的日益临近,她在潜意识中感受到被吸收同化的危险,她的身体排斥越来越多的食品,几乎到了无法进食的地步。玛丽安失去正常进食能力正是失去自我的外在表现。

不妨说,她肉体上对食物的抗拒正是潜意识中对现实中女性地位的反抗。正如书中另一人物邓肯所说:“也许你这是代表了现代青年对现存体制的一种反叛心理……”

因此,在全书结尾玛丽安同彼得断绝关系之后,她的食欲又恢复了正常。因此,玛丽安作为一个女人进退维谷的困境不过反映了那个商业社会里每个人所面临的问题。

书中以蛋糕“可以吃的女人”结尾,无疑具有寓言的色彩。事实上,阿特伍德在她以后的作品中也使用了与进食有关的情节来隐喻妇女的社会地位问题。

除了玛丽安之外,小说中几位次要人物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但也相当精彩。

与玛丽安关系最密切的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的未婚夫彼得,另一个是研究生邓肯。

前者是传统意义上“成功”的男性形象,但玛丽安却下意识地觉得无法忍受他的控制;后者身体瘦弱,性情怪僻,但玛丽安与他相处时却觉得比较自在。此外,在另外几位女性人物中,既有处处以自我为中心的“现代”女性,也有对家庭琐事穷于应付的年轻母亲。还有几位职业妇女的主要兴趣则是找到一个合适丈夫,在这方面,她们似乎与等十九世纪英国小说中常见的一些女性形象没有太大的差别。

阿特伍德的文笔轻松幽默,对人物的描写极其生动。的结构也颇具特色,书中第一部以第一人称叙述,通过玛丽安本人之口讲故事。但在占全书大半篇幅的第二部却改用第三人称,由作者出面进行描述。到第三部短短的数页中又回到了第一人称,这种改换视角的写法,给全书增加了趣味。正因如此,在出版之后一直受到广泛的好评,成为阿特伍德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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