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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王庭》


第一章 萍水相逢

金灿灿的麦田上,忽地掠过一个白色的身影。

戴着斗笠的割麦老农抬起头来,瞥了眼那白色的身影,见怪不怪地撇了撇嘴,“喂!白秀才!别又踩坏了俺的麦子!小心俺这次真上掌柜那告状去!”

片刻后,一阵清澈的嗓音随风飘来。

“知道了知道了!但刘老您心里清楚,我可没踩坏你家麦子过!昨天那次可是这——”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飞快的身影从老农的身旁飞掠而去。

只不过,这个身影黑红相间,且有些许亮眼的反光。

老农一怔,掐了掐手指,略感惊讶。

今日这荣将军,咋又一下快上那么多。

三日前他刚来追白秀才的时候,白秀才可是还跑到半路停步与自己寒暄了一番。可今日,白秀才咋连一句话但都说不全了。

敢情这荣将军果然如传闻说的那样是个武道奇才,指不定以后都能有那小百人的修为……也难怪好些年前的弱冠礼上才会被那徐老将军一眼看中,第二天就被那兵部的官老爷像娶媳妇那样轰轰烈烈地迎走了。

一说到媳妇,老刘抹了把脸,看了眼悬在半空的大太阳,又看了眼身旁的木车里不到半车的麦子捆。

老刘直了直腰,将镰刀放在了木车上。

老是老了,但急也不急了,吃完饭再割呗。

……

微风轻拂,穿过那金色的海洋,吹拂至那个不高的小土丘之上。

那珠参天的老槐树,摇曳起了翠绿的新叶。

树荫下,绚丽的光斑交错璀璨,就好似孩童手中的万花筒一般,总有无穷尽的韵味留存其中。

身着白色长衫的男人站于树下,青黑色的发丝于其双鬓上随风飘扬,为其那本就玉树临风的身姿更添了几分飘逸。

他伸出手掌,轻轻地贴放在那粗壮的参天傀树之上。

三年前,它颓颓老矣。

三年后,它枯木逢春。

片刻之后,白衫松手转身,看向了身后那个正气喘吁吁的身影。

他身着只有朝中五品官员以上才可穿戴的红色锦带官衣,又在外披挂了一件象征着武官的黑色鱼鳞甲胄,腰间还佩着一柄御赐的龙首短刀,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

白衫淡淡一笑,待他喘上了几口气候,才张开口,“荣都尉,辛苦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好你个王满修。”武官白了他一眼,终于平缓了吐纳,平息了心神。

“现在的话。”白衫微笑着轻声道,“唤我‘白秀才’便好。”

“……行,那白秀才,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上将军的提议吗?”荣都尉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官。”

“我不是说了吗?”白秀才微扬嘴角,走至他的身前,伸手轻轻为其扫去了肩上的落叶,“等都尉你哪天能赶在我之前抵达这颗槐树,便与你一同前往雍阳。”

一听这话,荣都尉轻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得了吧,王……白秀才,就别假惺惺了的,我哪能追得上你。当今天下,又有哪些人能追得上你啊。”

白秀才轻笑道,“你今天不是比三日前要快上许多了吗?”

“我可是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的。可你呢?七成?五成?可别说一成都没有啊!”

白衫于其身前盘膝而坐,伸出了三根手指。

只听一声长叹。

“满修啊,我荣哲兴今就仗着比你年长个四五岁,就以兄长身份和你说几句实诚话。你说你不喜沙场,拒绝了那正三品的前将军位也就罢了。”耷着脸的荣都尉吐了口气,“但这锦衣的从三品的大官,说是圣上的首席鹰犬,也不过其实只是坐坐庙堂喝喝茶的轻松闲职。俸禄高、辛劳少、油水多、人脉广,总比你现在在这小郡城中做个酒楼的账房先生要如鱼得水的多。唉,我说你,若是世忧兄还——”

“账房先生也挺好的。”

白衫淡淡道,侧过身,看向了那金灿灿的麦田。

荣都尉也转过身,沿着他的视线,静静地看着那一浪浪的金色海洋。

田园之乐吗。

“唉,也就因为当今圣上是宅心仁厚之主。”荣哲兴摇了摇头,“若是我的话,早就将你捆着带回雍阳去了。”

“荣都尉,慎言!”

“呃……呸呸,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两人互视一眼,随即都忍俊不禁了起来。

就这样静静地在树荫下观‘海’半柱香后,荣都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来,“走了,明日再来。”

白衫略感惊讶地抬起头,“还来吗?你不是说……”

“来啊,怎么不来。说不定我哪天就成小百人了。”

“额,其实小百人也——”

“你这白秀才可别太得意了啊!”

……

在那条通往当今天子都城的四方大道上,有这样一座名为‘萍水’的郡城。

它位于雍阳之北,相距百里不到。若是在一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走上城外的小山头便能看见那作为‘雍华之都’的雍阳城之城墙的依稀轮廓。

郡城不大,也就十来条主要商街;郡城不小,算上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总人口也能有小十来万。

要说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无论是去往雍阳还是自雍阳往北而行,都不出意外地会在这萍水郡落脚歇息。无论是想兴风作浪之人,亦或是寻求仕途之辈,整个江湖的三教九流都能于这小郡城瞥见一角。尤其是在每三年一次的会试时,没钱在雍都下榻的穷酸书生们,便都会挤到这座不大不小的郡城之中——指不定以后其中哪个寒门子弟,成了国之栋梁了呢。

一袭白衫,缓缓地于那铺石大道上步行而去。

雍华国国风奢靡,国中无论男女皆多打扮,好敷粉。因此,像他这样总是一袭白衫的素雅书生,其实不算多见——当然,白秀才也无啥银子用来打扮就是了。

当看到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出现在街道的那端时,白衫便走到了街道的两旁,为那些鲜衣怒马的贵胄们让了路。

他信步走着,不时与那些街边小铺的老板们打着招募。卖猪肉的刘佬头、做糕点的王师傅、做些红粉胭脂的彭姑娘、售些清雅茶具的孔举人、卖些绣花武具的孙老弟、织些衣物的刘裁缝……而他们见到白秀才,也会自然而然地唤上一声‘白秀才’,说些什么‘又跑出来忙里偷闲啦?’‘小心被掌柜扣工钱’什么的。彼此间亲昵无忌的模样,倒也难看出这白衫其实是个来萍水没多少年的外乡人士。

萍水相逢,未必不是善缘一桩。

拐过街角,白衫止步于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门楼之前。

抬头望去,那红底金字的匾额上,赫然写着‘虹鲤馆’三个大字。

话说这萍水郡的有两块金字招牌,其中的头块,便是这座不算很是奢侈的三层酒楼了。其一楼设四人小桌八张、六人方桌六张、八人长桌两张;二楼设两人雅座十张、一人独座若干;三楼则是有普通厢房十间、二等厢房三间、上等厢房一间。

无一日不客入盈满。

原因有三。

一是这虹鲤馆有一道红烧鲤鱼做得可谓是色香味俱全,且菜名顺耳,唤‘跃龙门’,那些住不了雍都酒楼的穷酸书生总会花些碎银来讨个好彩头,而不为功名所困之徒也会好奇品尝。

二算是一的果。那些曾在这虹鲤馆品尝过跃龙门的穷酸书生千千万,其中难免有二三十人后来做了雍都的大官,其中一些又愿做回头客,久而久之,酒楼便名声鹤起,弄得本郡太守御史也会常常出入。甚至有传言说,曾经,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相国,也微服私访过这虹鲤馆。

至于其三,倒有些不好明说。说是啊,这虹鲤馆的女掌柜,年轻时是名女侠仙子,曾闯荡江湖时,与那年少好游侠的先帝,有过一段不知真假的风流往事。两人甚至在行侠仗义时,一同被称为‘萍水侠侣’。但后来,那说书先生是如此说得,在先帝被点为世子之后,那贞烈女侠一不愿做那笼中雀,与三千妃子一同共侍一夫;但也无法狠下心来,一走了之。所以,最后拿了全部的盘缠,在这距离天下首都雍阳城不到百里之地开了这家‘虹鲤馆’。那想要跃过龙门,与心仪之人一起逍遥江湖,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只可惜,那说书先生说,先帝直到被谥号‘厚’字,也没有来过一次萍水郡。

唉,倘若我是那先帝,定会——

“白秀才!你又死哪儿去了?!”

一声清亮厉语倏然冲入了耳畔之中。

白秀才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看向了那站在店门口的女子。

女子双手手支在腰间,双手捏着把绣花薄扇,端庄而大气。

她身高不高,大概也就不到五尺,一米过半多些。她身形不胖,那件素雅的齐胸襦裙显得很是缥缈——不过在胸前倒是山峦起伏,看得出是实打实的。

其容颜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算得上端庄标致、青春常驻,尤其是在得知她并未敷粉打扮之后。

但遗憾的是,其实她已经四十有——

“白秀才!你聋啦?!”

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女子便箭步走下台阶——没有寻常女子的婀娜身段,只有侠客行事的大开大合。

然后,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这可苦了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的白秀才。

“唉唉!掌柜的!掌柜的!游大掌柜!疼!疼!轻点!唉!”

“哦?你还知道疼啊!啊?这大中午的满是客人的时候,你小子不算账跑哪里去偷懒了?啊?!”

“唉唉、不,唉、我是去……”

“还不赶紧给我去算账!”

话音刚落,掌柜便一边揪着他的耳朵,一边快步朝那账台走去。

“唉!明白明白!我自己能走!掌柜快松手!唉、痛!”

但她却对他的求饶置若罔闻,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拎着他的耳中,在酒楼的厅堂之中穿梭而过。

那些赶京赴考的穷酸士子皆是目瞪口呆,但常来的本地郡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无非是笑道两句“白秀才,又偷懒啦?”,便继续喝酒吃肉去了。

在将他一路踉踉跄跄牵扯至账台之前后,掌柜的才松开了手,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二楼,去伺候那些能坐得起雅座的贵客了。

而白秀才,一边揉着自己那火辣辣的耳朵,一边抬起头,冲着那柜台后的小不点,无奈一笑。

那小不点,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听掌柜的说,是以前被人遗弃在酒楼门口不远处的襁褓婴儿。被店里的小二擅作主张,抱了回来,掌柜的没有办法,便将之养在酒楼中,取名‘小鲤’。但后来,小二某天晚上喝高了偷偷告诉秀才,那‘小鲤’是某天下着滂沱大雨的夜里,掌柜自己抱回家的——是不是被人遗弃的孤儿一说,他也不清楚。

小鲤一岁不到就叫了掌柜‘娘’,好不容易才在掌柜的苦口婆心下改正成了‘姨’——但自从后来他把店小二叫做‘叔’后,掌柜的便后悔了。小鲤两岁都不会走路,但三岁生日那天却突然一路小跑,登上了酒楼的最高楼,让众人欣喜万分。也自那以后,她便开始给酒楼端打打下手,做些端茶送水之类的简单活儿。那些客官贵人们在见到这么一个水灵的女孩儿后无一不笑脸相迎,远比庙堂上的那些笑脸真诚许多。不说虚的,就说实的,那老郡守自从见过这踉踉跄跄努力端盘子的小鲤后,每次吃饭结账时都会多给不少碎银子。那以后,掌柜对他的笑脸也是真诚了很多。

四岁时,白秀才教她读书写字、算盘算数,她也是一点即通——这不,白秀才跑出去偷懒的时候,这小不点便自告奋勇屁颠屁颠跑来算账了。

想到这,他望着那个正眨着大眼睛、用眼神在邀功的小不点,微微一笑,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脑袋,“做得好,去休息吧。”

小鲤嬉笑着点点头,脸上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在目送这小不点一蹦一跳走上楼梯后,白秀才坐在了那张不算太舒服的木椅上,瞥了眼那厚重的账本,顿时目瞪口呆。

一顿六百五十文的饭钱,客人给了一两银子,这小不点找了客人四百五十文。

他心中一慌,连忙翻了翻那本账木。

他不在的时候,小鲤一共算了十五账,其中算错了八账,亏了五百四十七文钱。

白秀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点即通,不代表融会贯通啊。

第二章 他乡遇故知

整整一个下午黄昏加傍晚,直到酒楼打烊为止,白秀才一直都在一手拨着算盘,一手用毛笔飞舞,几乎没啥休息。

究其原因,也不知掌柜从那个自西域游历过的旅人口中听闻了那西域有种叫做下午茶的餐点。所以她便与郡里做糕点的王师傅一合计,一同在这虹鲤馆依样画葫芦弄了个下午茶。将那本来很是朴素的糕点餐点精心摆盘,愣是弄出了几分宫廷料理的意思。雍国人本就喜好奢华,那些游手好闲的贵胄更是如此。

若说正午傍晚的酒楼被饥肠辘辘的市井百姓所围地水泄不通,那下午黄昏的酒楼便坐满了好清谈阔论的贵胄们。习惯了大手大脚消费的他们,竟让那仪态端庄的老板娘笑得嘴都要咧到天边去了。

秀才长舒口气,合上账本,伸了个懒腰。

虽谈不上日入斗金,但日入百银也是板上钉钉的。

啥俸禄高、油水多,总没有这几两白银来得心安理得。

“来来来,发工钱了。”

“好嘞!”

就好似在满是白鸽的广场上撒了一把小米,群禽呼啸飞来。

小二、左跑堂、右跑堂、大后厨、小后厨、小不点、白秀才,七人一拥而上,围着掌柜所在的大方桌,依次落座。众人眼神热烈,期待着这周的工钱能有多少。

瞥了眼此刻眼神比豺狼虎豹还豺狼虎豹的七人,掌柜似笑非笑地哼了口气,将七个土色的信笺摊在了桌上。

尽管每个信笺上都写着各自的名字,但大家还是如同吃不到饵食的鲤鱼一般一拥而上,片刻后便将那木桌擦得比大清早还要干净几倍。

在拿到各自的信笺后,除了白秀才之外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将之拆开,一睹究竟——倒不是说白秀才不贪财,只是他光用手掂量就知道自己的工钱是多少了。

“掌柜的!俺这周咋少了一钱银子啊!”

“因为你前天摔了两个瓷碗。”

“姨!我怎么就两钱银子啊!”

“小孩子还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去买些糖果吃就好了。”

“掌柜的!我咋多了二钱银子啊!”

“唉?是吗,我这就拿回来。”

小二赶紧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工钱。

掌柜一笑了之。

一旁的白秀才,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装着足足十两银子的信封,站起身来,朝掌柜做了个辑。

掌柜微微眯眼,“白秀才,你该不会又要去那‘满燕院’了吧?”

众人顿时停下手上动作,齐刷刷地侧头转身,看向了那在他们眼中一直风度翩翩的白秀才。

满燕院是啥地方?是这里除了掌柜和小不点之外所有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本以为会脸红羞涩的白秀才只是微微一笑,“如掌柜所言。”

“可别又把整周的工钱都花在那里了。”

掌柜淡淡说着,伏下身趴在了木桌之上。

“明白。”

白秀才颔首点头,瞥了眼一旁眼神中写着‘真汉子’三字的同僚们,转身迈出了步伐。

“白哥哥,满燕院是什么地方呀?”

童言无忌,却不知道该让人如何作答。

他抬起头,想了想。

“那满燕院啊,是燕子南归的地方。”

……

相比白日的繁忙拥挤,夜晚的街道倒是冷清宽敞了不少。

虽说不像雍阳城那样设有宵禁,但小郡城中夜不归宿的流人很不常见。

忙活了一天,夜晚不回家过过舒适惬意的小日子,去大街上游荡做甚?抓鬼啊?

白秀才走在那四方大道的中央,踏出步伐,一步步,缓慢而踏实。

街道的尽头,灯红酒绿、满院迎春。

那里,便是这萍水郡的第二块金字招牌。

满燕院,一座五楼高的青楼。

说它是金字招牌,倒不是说里面藏着什么国色天香的四大美女,只是因为它是这萍水郡上唯一一家放得上台面的青楼名伶之所。

雍华国好雍华,就连青楼也是如此——不,应该说,青楼更是如此。

古色古香的庭院,镀金的屋檐,砌红画凤的高柱,画着名山名水的屏风,仪姿上佳的名伶……缺少一样,就不可说是放得上台面。

当然了,喜欢台面下做事的人也有不少。

白秀才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

他抬起头,看向那不知不觉已经近在咫尺的高楼。

与他人不同,当他走至那扇从不拒客的宽敞门扉前时,却没有那常见的揽客之声。

就连一声‘公子、来玩呀’都没有听到。

究其原因嘛……

“哟,白秀才,又来啦?”

那倚门而站的老鸨冲他妩媚一笑,徐娘半老。

他微微颔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了那份信笺,从中取出了五两银子,放在了她的手中。

老鸨接过银子,施了个万福,目送着他走入院中。

饱含笑意的眼神中,不知为何多了几份恻隐。

……

满燕院的四楼,既不是五楼的花魁所栖之所,也不是三楼的美人所息之地。

住在这层的,是老鸨、龟公,与那个只会抚琴的她。

推门而入。

一轮明月,挂于长空。

窗前的她,一袭白裙,头戴面纱。她背对着他,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拨着那古琴的琴弦,一曲《见离人》,诉尽背井离乡之苦。

他没有打断,只是慢步走至那摆放着一杯热茶的案桌前,盘膝而坐。

就如这曲拨弄心弦的凄凉之歌所弹,三年前,在他初到这萍水郡时,怎么也没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那个阔别十余年的她。

那年,青梅竹马的他与她,一人志在习武问剑报国救世,一人只想白头偕老相濡以沫。

一人得、一人不得。

那年军武国南下,雍华国作战不利,本该烧不到他与她家乡的战火如燎原之势,将那数万人赖以生存的城镇付之一炬。而她那本该闭月羞花的脸颊,也被某个不知名的军武卒所用匕首割出了一道无法隐去的伤疤。之后,在雍华国奇袭下得以脱离苦海的她,却已举目无亲。颠沛流离数年,最终落于风尘。

这一切,他直到与她于萍水相逢之前,都不知道。

自那以后,他便每周都会花十两银子来到这满燕院中,听她弹琴一曲,共饮清茶一杯。

这便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一曲终。

他伸出手,稍微揉了揉眼眶,从怀中取出了那写着他名字的信封,轻轻地放在了茶桌之上。

她缓缓抬头,用那双不似以前清澈的瞳孔眺望着高挂于空的那轮明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声音清冷、没有温度。

他没有说话,抬眼看着身前案桌对面的那个空座。

“为什么不去庙堂?”

她轻抚琴弦,淡然问道。

他还是没有说话。

“那不是你的志向所在吗?”

她复而问道。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看着身前的那个空座,就好像下一秒她会站起身,坐在那里一般。

但她没有,她只是背对着他,靠窗抚琴。

“我只想待在你的身旁。”

琴弦断。

她凄凉一笑,“若是你十年前如此想便好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与身上的那件白衫,“但我不后悔。”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这不是一句空话。”他似是苦笑,淡淡道,“只是我已经吃得太饱了。”

“那就把茶喝了吧,趁热。”

她轻抚断弦,淡淡道。

他点点头,举起茶杯,复而放下。

沉默片刻。

“对不起,悦儿,我和世忧……”

话至半,欲说还休。

只是缓缓起身,走出门扉,留下一句‘我会再来的’而已。

……

待他走后,她转过身来,望着那人走茶凉的小桌,与那份写着‘白秀才’三字的信封。

凄凉一笑。

第三章 正当午

又是一日正当午。

楼外的吆喝叫卖、一楼的市井杂闻、二楼的高谈阔论,这不大不小的‘虹鲤馆’中,几乎处处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还有那张账台的所在。

账台之后,身着白色布袍的他,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拂袖遮面,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哈欠。

“贰号桌要结账。”肩上扛着块灰黑抹布的小二走至账台前,瞧了瞧他那疲惫的模样,打趣道,“咋了,白秀才,昨晚梦到漂亮姑娘了?”

“一道小鸡炖蘑菇、一道跃龙门、两碗米饭、一壶清茶,收他们二百七十五文。”白秀才用食指弹了下算珠,捏起那支横放在笔架上的狼毫毛笔,沾了沾略显稀薄的墨水,“哪有的事,只是昨晚从床铺上翻下来了而已。”

小二哈哈一笑,点头记下了他说的数字,小跑着去交代给客官们了。

说来,在虹鲤馆做工,虽是包吃包住,但也不是吃大鱼大肉、住上等厢房的。实际上,来这做工了三年余,白秀才就没去过几次三楼的厢房。除了与掌柜的一起住在楼上的小不点,其他的伙计都是住在酒后后院那四间小瓦砖屋里的。两名跑堂挤在一间,两名厨子也住在一起,小二和白秀才则是一人一间——不过两人的单间要比跑堂与厨子的屋子小上不少,大概只是宽一丈、长两丈的样子,根本摆不了桌子,就只有一张床铺与一张凳子而已。睡觉时,偶尔翻个身,脑袋说不定就磕到椅背了。

不过又有啥好抱怨的呢?有馒头吃、有床睡、有工钱拿、工作虽是忙早忙晚,但也有不少忙里偷闲的时间——虽然多半都是白秀才趁掌柜不注意偷跑出去的。

人生嘛,求个能有活干,干个心安理得,得个七七八八,也就好了。

白秀才瞥了眼握拳而来的小二,挥毫落笔,在账单上补好了一单。

小二走至柜台前,松开拳头,将几枚闪亮亮的白银递到了他的身前,“那桌客官给了这些碎银,够不够?”

白秀才拿过碎银,掂量了几下,意外地眨了眨眼,“赚了。”

“唉?”

小二也是诧异不已。

用这种没有标准规格的碎银付钱的客人,一般来讲都有可能会少给一些。一来店家也只能掂量下这碎银能换几文铜钱,估摸着算个大概,本就很难吃准具体斤量;二来愿意给真金白银,不锱铢必较地给铜钱的,多半是会下次再来的回头客。彼此都挣些,来日好相见嘛。

但此时白秀才手里的碎银分量,大概是五百文出头的模样。

他微微眯眼,打量了下手中碎银的模样,也没见着什么奇特的地方。

若说是那落座于二楼雅座的着锦执扇之流,家境殷实,大手一挥便是打赏,他倒是很能理解——那老郡守每次就是这么干的。可落座于一楼的都是些与这店里伙计穿着无多大差异的市井小民,哪有可能像这样出手阔绰?

多半是酒吃多了,打肿脸充胖子了吧……不对,刚刚那一桌也没吃酒啊。

小二看着白秀才手中的碎银,咽了咽口水,探脑袋问道,“要还回去一些吗?”

白秀才握了握拳头,摇头道,“不还了。”

“若是那桌客人有意如此,还回去就显得我们小肚鸡肠了;若是无意如此,我们倒不妨,顺水推舟一下。”

他冲着满脸疑惑的小二微微一笑,起身转身,看向了那账台之后、贴墙而建的三排酒架,与其上那一坛坛大小不一的黑棕色瓦罐。

虽说摆在这一楼酒架上的本就是装饰酒楼用的廉价黄白酒,比不得那些从地下酒窖中取出的醇香品,但这些贴着红福的装饰酒,用来送客还是再好不过的了。

白秀才单手从酒架上拎下一小壶黄酒,塞到了小二的怀里,“去送给刚刚那桌客人,就说是酒楼送的,也别说是为什么。”

小二双手接过酒壶,微微一愣,但眼珠一转,马上就明白了秀才的用意。

这一壶酒肯定不值三百文,但既然送了那些客官,那只要稍微沾些人情世故的,也便不好意思拿回那几枚碎银。银子,肯定是酒楼赚了;面子,那客人也没少得,岂不是两全其美。

“嘿嘿,还是白秀才想得周到,不愧是读书人!”

“哈哈,小二啊小二,你拍我马屁有啥好处,快去送酒,再不去人家都走远喽。”

“好嘞!”

望着一溜烟跑去的小二,白秀才略感忍俊不禁。

他正要坐下身,眼神不经意地扫了眼身后的酒架,落在了那最下层的酒架之上。

在那里,是一个黑色的陶罐让他的目光驻足而停。

那陶罐不大,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大上那么一小圈而已,不是这三排酒架里最大的一罐;那陶罐也非是漆黑,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黑亮上那么一些些而已,也不是这三排酒架中最漆黑的一罐;那陶罐上的红福,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端正那么一些,更不是这三排酒架中最端正的红福。

但这陶罐上,绕着一圈细小的红绳。

因为那圈红绳,白秀才能认得这坛酒。

是一坛女儿红。

是掌柜的女儿红。

白秀才缓缓落座,一手提起毛笔,一手拨动算盘——可即便双眼已经回到了账本之上,脑海里,却依旧是那罐黑色的女儿红。

那大概是他到虹鲤馆做工的头年上元节。那日,因为郡城里有办灯笼街,百姓们又都有在上元节回家过节的关系,酒楼早早地打了烊。夜晚时分,掌柜的带一蹦一跳的小不点去了灯笼街看灯笼,跑堂与后厨们不是跟着去灯节,就是回家吃元宵,只留下看腻了灯节的小二与对灯节不感兴趣的秀才俩人待在了酒楼之中。虽说此时,三楼的厢房中还住有些许客人,但一楼二楼因为打烊的关系已经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宽敞。

刚认识不久的白秀才与小二于一张长桌两端面对面而坐,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空气沉默得很是尴尬。不过很快,脑袋灵活的小二就想到了一个能立即让俩人变成无话不谈之好友的法子——吃酒。但是地下酒窖里那些上品货就别想了,两人都舍不得将刚到手的工钱吐出来。所以,小二就开了几坛酒架上的廉价黄白酒,拍着胸脯说了几句“老子来买单”啥的,便喝上了。

不过呢,廉价酒有个问题:味淡,还易醉。而这两个不会下厨的家伙没啥小菜,又是不分黄白的混着喝,没几杯下肚,就都脸色变红,舌头打结了。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从互相称道对方‘一表人才’变成了互拍肩膀笑骂对方是‘绣花枕头’了。

几坛酒很快就喝光了,而两个分明已经酩酊大醉的家伙却都自称没醉,说自己酒量好得很,再来个五六坛没问题。那脸色通红的白秀才站起身,说什么‘刚刚你请,现在我请,君子之间,礼尚往来’,一步步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架旁,伸手取了两坛酒罐放到了桌子上,作势便要开启。

本来已经醉趴在桌上的小二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那坛白秀才正要开盖的酒罐,忽然一个激灵,如猛虎扑食般跳起,一把按住了白秀才的手。白秀才抬头看他,刚要用打结了的舌头发问,小二就拼命摇着头,醉醺醺地说道:“这罐喝不得、这罐喝不得……”

白秀才心生疑惑,但也顺着小二的意思开了另外一罐酒,给两人都倒了一杯,小声地询问起了小二刚刚动作的原因。小二犹豫了下,喝了口酒,还是支支吾吾地慢慢道来了。

他说啊,这坛酒,不一般。

大概是白秀才来酒楼的两年多前吧。一天下午,天气不咋地,是阴天,酒楼里难得地有些空位。有两名跑堂帮忙端茶送水后,闲下来的小二便到门口吆喝拉客。大概喊了十来嗓吧,就看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灰色的麻布袋,颤颤巍巍地朝着酒楼走了过来。一开始,小二以为那老太太是来打尖的,便上前殷勤搀扶,但老太太却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用苍老的嘴唇说了一个名字。小二一愣——他知道那个名字,那是掌柜的名字。他还知道,街坊传言说,掌柜的从小出家游侠江湖,是家里人极力反对的——甚至有激烈的说法,说是掌柜的是近乎被家里人赶出家门的。眼前的这个老太太,从年龄看,该不会是……

小二不敢怠慢,连忙让老太太坐进店里,但老太太不肯,只是站在了门口。小二没有办法,只能上楼叫下了掌柜,自己待在账台旁,从远处偷偷地看着。他看着掌柜地微笑着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前,寒暄了几句;他看着老太太张开了口,掌柜的沉默不语;他看着掌柜的笑容缓缓淡去,直到变成了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他看着老太太将那个布袋交给了掌柜的,转过身,一步步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酒楼。

老太太走后,掌柜的三天没有下楼。

第四天当小二见到她时,掌柜的面无血色,两眼红肿。她手里捧着那坛系着红绳的酒罐,缓缓地将之放在了酒架最下面一层后,就又慢步走回了楼上。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掌柜的才恢复了精神,又笑吟吟地出入酒楼,一如既往地与客人们热情地寒暄了起来。

后来,小二从消息灵通的街坊大妈嘴里听到,那坛系着红绳的酒罐,是掌柜的女儿红,是她的父亲于她出生时所埋藏在后院桂花树下的陈年酒。掌柜的年轻时确实是被赶出家门的,那老太太也确实是掌柜的母亲。而老太太这次前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个消息。

掌柜的父亲死了。

死在了北方前线。

死在了军武蛮子的手里。

与七千老卒一起。

他没什么东西留给她,就只有一坛酒。

而老太太将这坛酒交给她后,就转过身了。

她亲眼看见她现在过得很好,也就足够了。

只有一句“不要挂念”而已。

这便是小二不让白秀才开那坛酒的原因。

听完了这席夹杂着酒气的细语后,白秀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着脑袋,满脸通红。

也不知是喝多了说胡话还是什么,就断断续续地听见他喃喃自语。

“对不起、对不起……”

第四章 奇门

白秀才从女儿红的思忆中回过了神来。

倒不是他主动想回过神来的……其实比起算那些都基本差不多的数字来说,还是给自己的脑袋放个假,想些有的没的,要快乐些许。

不过也不是有人要来买单而叫了他的名字——实际上,此时此刻,酒楼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和他一样安静。

因为一个洪亮的声音。

“你他娘的敢在老子面前再说一遍吗?!”

白秀才猛然抬头,与所有停下筷子的食客一起,看向了那个角落。

方桌前,一名身材魁梧、腰佩锦带的壮汉猛地一掌拍在了茶台之上,将那杯中清茶洒了一半。他怒目圆瞪,双眼所盯着的,是坐在木椅上、身着补丁长衣的穷酸书生。

书生身形瘦弱,就好似一根风中的芦苇杆般弱不禁风。

而这根芦苇杆,就这样在身旁同伴惊恐与害怕的神色中,晃晃悠悠地扭过头,看着壮汉,声音颤抖,“再、再说一遍便再说一遍。无、无论多少遍都一样的……上将军对军武的北伐虽然气势汹汹,但终归是竹篮打水,与其让十数万将士的性命白白……”

没等他说完,那大汉猛地一把拽住书生的衣领,将芦苇连根拔起,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就是你们这些只会玩笔弄墨的臭书生,我们才总是要挨军武蛮子的打!”

那书生摇摇晃晃,别着头,紧握双拳,强撑着读书人的骨气,忍受着那壮汉一阵又一阵的唾沫星子。而那壮汉似乎越骂越急,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死死拎着书生的衣领,似乎下一秒就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安静到不能再安静的酒楼里,就回荡着他一个人的洪亮嗓音。

白秀才苦笑一声,不再像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壮一瘦,低头用毛笔沾了沾墨水,在账单上划掉了一笔单子。

此时,身着一袭米色襦裙的掌柜闻讯而来,快步走下楼梯,站到账台旁边,小声问道道:“吵架了?”

白秀才点点头,瞥了眼她那起起伏伏的胸前,眨了眨眼。

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掌柜的立即用薄扇遮住了胸口,抿唇瞪去。

白秀才心虚地耸了耸肩,放下毛笔,站起身,轻声道:“我去劝架。”

可没等白秀才迈出步伐,掌柜便伸手拦下了他。

只见掌柜转身轻轻挥了挥手,将那正打算看热闹的小二唤到了身旁,“你去劝架。”

小二一个哆嗦,“掌柜的,您认真的?”

“嗯。”

“别吧……小的啥把式都不会的,万一被那大汉打了可咋办。”小二缩着脖子,瞥了眼掌柜身旁的白秀才,“让白秀才去吧!上次街坊抓小偷,不就是白秀才抓到的,他肯定比小的要身手好……”

“是让你去劝架,又不是打架。”

“那还是让白秀才去……”

“不,你去。”

小二面如死灰,但突然眼珠一转,瞄了眼身前的两人,小声道,“掌柜的,你不让白秀才去,该不会是担心他受伤吧?”

掌柜的瞪了他一眼,她哪能不清楚他脑袋里是啥歪点子,“别瞎想。若是碰了一鼻子灰,你的灰马褂要比白秀才的白长衫好洗得多。”

听了这话,小二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点了点头:“早知道我也穿白衫了,还能得个白小二的名头……行,掌柜的,我去、我去。不过回头记得给我工钱上多一钱银子啊……若是被打伤了,那就多两钱……”

白秀才哑然失笑,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着掌柜淡然笑道,“算了,掌柜的,还是我去吧。小二讲理没我好,这种事情能讲理解决是最好了。”

小二瞬间便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道‘是是是’‘还是秀才说得是’‘秀才一定没问题’什么的。

掌柜的轻叹口气,冲白秀才点了点头,“可别被挠花了脸。”

他淡淡一笑,正要转身前去,却突然停下了步伐,神色阴沉。

然后,张开口,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出了两个字。

‘奇门。’

……

“喂!读书人!你们不都很会说理吗?!怎么不说话了!嗯?!”看着眼前突然变成了闷葫芦的穷酸书生,本想着好好出口恶气的壮汉反而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怒声喝道,“怎么了?!你的高谈阔论呢?!你除了那句话,就没其他敢说的了?嗯?!”

被拽着衣领的书生涨红了脸,嘴唇都咬破了血,但还是一声不吭。其中,有其不屑于与眼前壮汉讲理的成分;有被吓到不敢言语的成分;也有撇弃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愤恨。

他似在等待,等待这壮汉的出手。

而壮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一句着重发音了‘娘’的粗话后,他高高地抬起了自己紧握的右拳。

然后,右拳就这么一直停留在了空中。

寸步未动。

众人惊愕。

这拳头,不是壮汉不想挥下,而是他挥不出。

只见那前一秒还空无一人的壮汉身后,突然站着一名身着雍袍、腰戴玉佩的俊美男子——他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握住了壮汉的右臂。

没人看到他是如何出现的。

除了白秀才。

他微微皱眉,抬起头,望向那张靠墙的二楼雅座。

刚刚那个瞬间,那富家公子,便是从这本应看不见壮汉动作的雅座上一个疾步跃下,飞身站在了壮汉背后的。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功法能让人于刹那间便掠过数十米的距离,恐怕那答案只有唯一一个。

奇门。

以根骨非凡之肉躯,驭天地人神之契运,施奇异诡谲之秘术,便为奇门。

若说得通俗些,寻常功法旨在强身健体、砥砺自我,无论修行多深,也终是一人之力;可奇门功法,则能借用天时、地利、人和、神识之力,隐隐约约间使一人之力不被‘一人’所局限,从而得以与千军万马所抗衡。

当年,那一统东西两大王朝,称霸天下的大梦帝国曾对武人的实力来做过评级,一共有十一等:披甲胄、三人行、七人行、小十人、敌半百、大十人、小百人、敌半千、大百人、千人敌、似天人。除了第一与最后一等,其余等第皆是以武人能在多少数量的甲士围攻下来衡量的。而在这些评级中,自第四级起,无奇门者,不可踏入。

天下千万人,根骨非凡者有万余,契运缠身者存千余,可施秘术者仅百余。奇门功法虽种类繁多,但因那自真龙以来便定下的不成文的隐世规矩后,便理应于这世上罕见难寻才是。

可今日,眼前这富家公子,确为奇门中人。

白秀才皱了皱眉,定下心神,继续冷眼望去。

那壮汉被人掣住手肘后,显然是惊愕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没松开拎着书生衣领的左手,转头看着身后那衣着华丽的英俊公子,震声道:“你做什么!”

那英俊公子也没松开按住他手臂的左手,淡然笑道,“劝君点到即止。”

壮汉一瞪双目,怒道:“你松不松手?!”

“君若松,本公子便松。”

英俊公子微微一笑,藏于身后的右手暗暗变掌。

“他娘的!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瞎凑什么热闹!”

壮汉怒嗔道,一把松开了拽住书生衣领的左手,将之摔在那座椅上,紧接着左手握拳,回身便朝着那公子的出彩面庞砸来。

公子微微眯眼,似是早就料到一般,右手一掌针锋相对,朝其胸口径直拍去。

若说那壮汉的一拳能让人皮开肉绽,那他的这一掌,便定要叫他伤筋动骨!

刹那间,两人戾气四溢,势要决个鱼死网破。

只是一道清风已至。

黑色的长发微微摇曳,白色的长衫稍稍拂动。

一拳一掌,皆停于空中,戾气尽数消散而去,荡然无存。

众食客鸦雀无声,第二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两人也诧异侧脸,看向那蓦然出现在两人身旁,一手按住一人的他。

没等两人回过神来,白秀才就松开了手,礼貌地朝着壮汉做了个辑,“这位校尉大人,能否看在我们酒楼的面子上,就此退上半步,消消气?掌柜的说了,若将军愿意大人不记小人过一次,今日的饭菜,就算给将军赔礼,免单了。”

壮汉一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一眼看穿了身份。

他微微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锦带——那确是六品校尉的锦带,但身为武职的校尉常常身披甲胄,那一身红袍黑鱼鳞甲才是将官最好、最显眼的凭证,这一条平平无奇的锦带总是被人忽视才是。

可眼前这酒楼中平平无奇的账房先生,怎会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校尉微微皱眉,放下了握拳的右手。

他抬眼看了眼身前的英俊公子,又瞥了眼那噤若寒蝉的穷酸书生,冷哼一声,转过了身,“本校尉今日受气了是不假,但也轮不到你们酒楼当出气筒。罢了罢了,今天就看在掌柜的份上,不跟你们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家伙计较了,走了!”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白秀才的手中之后,头也不回地地走出了酒楼。

众目睽睽之下,白秀才微微一笑,冲着校尉的背影做了个辑,“将军真君子!”

然后,他回过身,环顾了一圈周围的食客们,笑道,“掌柜的说了,今日让各位客官受了惊,那便要每桌送一壶上好的黄康来给大家压压惊!”

众食客先是一楞,随即便爆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叫好声,诸如什么“谢过掌柜的!”“掌柜好侠气!”“掌柜真侠女!”之声此起彼伏。

而那账台旁的掌柜,也半笑半掩面地施了个万福。

听那往日的喧闹交谈声又重新响起后,白秀才轻松口气,朝着那穷酸书生歉意道,“受罪了。”

书生坐回木椅上,喝了口茶,没有回答,但神色舒缓了不少。

白秀才便转过身,冲着那正打量着自己的英俊公子行了个礼,瞥了眼公子腰间的玉佩,低声道:“这位公子,自孟岳远道而来,还请上楼继续吃些吧?黄康马上就会送来。”

公子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将一袋碎银递给了他,“谢过账房先生,不过本公子本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不用客气了。”

白秀才接过碎银,偷偷地掂量了下,微笑道,“送公子。”

那公子也随之一笑,冲楼上一个探出栏杆的小脑袋打了个手势,便见一名身段玲珑的清秀姑娘怀里抱着一个长布袋,快而小心地走下楼梯,站在了英俊公子的身旁。她眨眼打量了两下白秀才后,便随着自家公子一同信步走出了酒楼。

在料理完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之后,白秀才终于长舒一气,走回柜台旁,看着那正眯眼望着自己的掌柜,恭敬地将手中的银子悉数奉上。

“可以啊,白秀才,越俎代庖玩得很熟嘛。”掌柜的微扬起嘴角,玩味道,“又免单又送酒的,还是上好的黄康。”

白秀才嘿嘿一笑,“说是黄康,也不一定真要拿黄康出来嘛……既然是送的,客人们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的。”

“呵呵,那怎么行,这不是砸咱‘虹鲤馆’的招牌吗?”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然是要送上好黄康的。”

“但那不是……”

“当然了,黄康的钱,要从你的工钱里扣。”

“呃?这……”

白秀才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只得垂头叹气。

见他这幅有苦说不出的模样,笑吟吟的掌柜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啊你。”

……

离开酒楼之后,那英俊公子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握起腰间的玉佩,边走边仔细端详着。抱着长布袋的玲珑姑娘在他的身后,她的步伐比公子的小些,也因此走得要快些,“少爷,怎么就走了?我还没吃够那道酸酸甜甜的‘跃龙门’呢。”

英俊公子放下玉佩,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哎?为什么不宜久留?”

“那名账房先生眼力惊人。”

姑娘微微眨眼,诧异道,“少爷,他不会看出我们是哪里人了吧?”

“嗯,看出了。”英俊公子回过身,看向那远处的虹鲤馆招牌,“他还按住了我的一掌。”

“咦?!”姑娘小声惊道:“可要能接下少爷一掌的,除非是小十人以上的武人……”

“……有这样的人在萍水,不是我们的幸事。”他站定身,看着身后的姑娘,小声道,“上善,晚上的事情都已经布置好了?”

“少爷放心吧。各方都打点好了,在官府赶来前,我们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

“嗯……接下来就是等他们自投罗网了吗……”

英俊公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希望,能一切顺利啊。”

第五章 初窥

若说在虹鲤馆做工最大的不便是什么的话,那店里的伙计应该都会毫无争议地说出两个字——吃饭。

不是说掌柜的铁石心肠,给客人们山珍海味,给伙计们窝头酱菜。只是这伙计的用膳时间,实在是要等到月黑风高了。

酒楼那么大,可算上小不点也就只有七个伙计。虽说勉强能忙得过来,但也是没有坐下吃饭的时间的,最多是肚子饿的不行了,跑到后厨去扒拉两口,啃个白馒头啥的。而要正式坐下来一起吃饭的,得等到酒楼打了烊,都是戌时末了。

小二提着根空心的长竹竿,走至店门口,将之伸进火红色的灯笼中,对准灯芯,轻轻一吹。

灯灭,打烊。

他走回屋内,合上半扇店门,将竹竿倚墙放在一旁,来到那张大家都已经聚齐的长桌前。长桌两边各有四个板凳,一边已经被两名跑堂与两名后厨所坐满,小二便坐在了白秀才的身旁,与他和掌柜的、小不点、坐在一边。

每人身前,都摆上了一双竹筷、一只调羹,一只瓷碗,每个瓷碗中,都有着一个大白馒头。长桌的中央,则摆放着好几个盛着菜汤的碗碟,香味诱人。不得不说这虹鲤馆的大小后厨确实有些本事,将这几道还算常见的红烧焖肉、油炒芹菜、鱼头豆腐汤都做的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那道用白酒佐料的红烧焖肉,精肉劲而有味、肥肉油而不腻,精油肉一起入口,回味无穷,一口接一口,吃肉都能吃醉了。也难怪那诗词俱佳的苏老头,会在吃过这红烧焖肉后,提笔写上一首《猪肉颂》了。

饥肠辘辘的伙计们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美味佳肴,无一不咽了咽口水——那小不点更是直接流出了哈喇子。其实小不点倒是可以在饭点时回房用膳的,可她总是倔强地嘟嘴摇头,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说是要和大家一起吃,才等到了现在。

伙计们深深地嗅了口饭菜的香味,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无一提筷动嘴,只是齐刷刷地抬起头,将视线落在了掌柜的身上。

就算再饿,规矩还是要有的。当家的不动筷,咱们做活的哪能动嘴?

感受到众人炽热的目光后,掌柜的哑然失笑,“你们这是想吃了我呀?都动筷吧,平日里也没见你们这么规矩过。”

众人嘻嘻一笑,上一秒还是毕恭毕敬的君子们,下一秒都一个个饿虎扑食了起来。白秀才好些,他只是咬了口自己碗中的馒头,可那小二就与跑堂后厨们一起争夺起满满一碟的红烧肉了。刚把一块咽到喉口,就立即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刚把一块放到嘴里,就马上用筷子再去夹上一块,也顾不得什么好看不好看,吃到胃里也没啥好看不好看的。

“慢点,慢点,你们抢什么呢,厨房那还有一小碗呢。”

即便掌柜的发了话,但此时如脱缰野马一般的众伙计都已停不下手中的竹筷了。那因为狼吞虎咽而差点噎到的小二,此刻正捶胸顿足地喝着凉水——而在他喝凉水的时候,跑堂和后厨又每人夹走了一块红烧肉。

掌柜的无奈摇头,用筷子夹起了一些芹菜,放到了小不点的碗里,对那已经吃的满嘴油的小不点笑道,“小鲤,多吃些蔬菜。”

小鲤一脸嫌弃地瞥了眼那芹菜,但还是皱着眉头地吃了下去。

笑吟吟的掌柜点点头,又从那只剩下没几块的红烧肉中夹起了一块,放到了白秀才的碗里。

白秀才微微一愣,侧脸看来。

她扭过了脸去,淡淡道,“再不吃,可没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筷子夹起了那块红烧肉。

刚要送入口中,忽地听闻了一声娇嗔。

“哼!姨你偏心!为啥给我的就是芹菜,给白哥哥的是红烧肉啊!”

白秀才顿时哑然失笑,掌柜则点了点小鲤的额头,轻声道,“你肉吃太多啦,小姑娘别吃这么多肉,会长胖的。”

“长胖就长胖了!”小不点嘟着油腻腻的嘴,“我长胖了也肯定很可爱的!白哥哥你说是不是呀!”

“哈哈哈,那是当然了,小鲤最可爱了。”

白秀才淡淡笑着,将那块红烧肉放在了她的碗中。

小不点立即两眼放光,一口便将之吞入了嘴中。

眼见此景,掌柜回身瞧了白秀才一眼,没好气道:“你就宠她吧。”

白秀才微扬嘴角,没有否认。

一盏茶的功夫后,原本盛着大鱼大肉的菜碟,此刻就都变成了光溜溜的空盘。伙计们拍着已经往外弹出的肚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白秀才也放下了碗筷。他吃得不多,红烧肉更是一块也没有去夹,但喝了些味道醇美的鱼头汤,也算不得什么‘吃亏吃饱了’。

吃完饭后,两位后厨去收拾厨房,跑堂们收拾碗筷,掌柜的则去上楼哄小不点睡觉去了,只有小二与白秀才两人,坐在门口,没啥事情干的模样。

天色已暗,空中似是下起了淅沥小雨。

白秀才看着那高悬于空中,若隐若现的月亮,忽然站起了身:“小二,我去满燕院。”

“哎?又去?你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白秀才。”小二打趣道,“还是说,你是那什么酒足饭饱思啥啥了?”

白秀才淡淡一笑,“就当是吧。帮我留个门,我会回来的。”

“啊?还要回来?这么快?”小二犹豫了下,试探道,“秀才,你不会那里……”

“又瞎想了。”

白秀才笑着朝他的胸口轻轻地打了一拳,从一旁的木筒中取出了一把白色无花纹的油纸伞,迈出了大门。

刚走出一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又道,“小二,如果掌柜问起,你就说我稍微有些事情,别说是去满燕院了。”

“啊?为啥?”

“我怕她扣我工钱。”

小二哈哈一笑,点了点头,做了个‘包在我身上’的手势。

白秀才便也做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撑起伞,缓缓地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第六章 夜有雨声

今夜的铺石路,很是湿滑。

湿滑的道路,不适合马车疾行。

但那辆驶入萍水郡的棕色马车,却仍在急行。

四匹快马于其四周奔驰,其上的骑手全都披袍遮面,就好似是那通缉令上的江洋大盗一般。但既然这辆马车能过城关,驶入萍水郡,理应是拥有通过文牒的正人君子才是。

马车的车帘稍稍掀起,一声略显稚嫩的轻柔女声从中飘出。

“扈叔,我们到哪儿了?”

马车的车夫侧过脸来,让人能看见他那略显斑白的八字胡,“小姐,才到萍水,离兰亭还有好几百里呢。”

“唉?才到萍水吗?”

“我们不是半个时辰前刚从雍阳出发的吗?这会儿能赶到萍水已经是用了最快的速度了。”

“……嗯。”

马车拐过街角,来到了萍水城中那条宽敞的四方大道上。

“怎么了,小姐?”

“……扈叔,我有些不好的预感。”马车中的声音停顿了下,轻声道,“气在……气在颤抖。”

车夫先是一怔,随即马上回过身,冲马车边的四骑喊道,“真、悠、和、维!小心四周!”

四骑靠拢马车,环视四周。

一片漆黑,无声无响。

左前方的一骑叹了口气,“扈叔,就算你让我们小心!我们也看不——”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骑手幡然落马,连滚数圈,没有了言语。

“悠!”

左后方的那骑大声喊道,正要上前,却见一点寒芒于空中射来,刺入了自己坐下的马首之中。

被弩箭射中的马匹哀鸣一声,将他摔了出去。

眼见此景,车夫猛然一怔,立即怒鞭快马,冲着身旁那两名想要上前营救自己同伴的骑手高声喊道,“和!维!别管他们两个了!开路!我们得赶快冲到城关!那里有巡守!”

两骑犹豫了下,立即点头,左右并排,加速冲在马车之前。

忽然,一道绊马绳从那漆黑的路面上被猛地拉起,两骑猝不及防,头摔在地,没了动静。

见两骑摔倒,马车车夫赶紧勒动缰绳,紧急制停——但马车还是因为惯性而车厢倾斜,前摔而去。

那车厢之中,传来了吃痛的叫唤。

不等尘埃落定,那头破血流的老车夫立即起身,跃上侧翻的车厢,打开车门,伸手进去,“小姐!快!”

“嗯……嗯……”

她有气无力地捂着头晕目眩的脑袋,伸出那修长的手臂,拉住了老车夫。

老车夫轻吸口气,一把将之拉出了车厢。

月光之下,黛眉杏眼的她站在那里,肤白如雪,秀发如云,一件淡粉色的轻纱裹于身上,随风轻拂。

似天人。

她轻揉着自己的脑袋,咬了咬细薄的红唇,抬头看向身前的老车夫:“扈叔……”

“别怕,小姐,有老夫在。”

老车夫深深吐纳一口,双眼泛起异光,身上的布衣随之摇曳,紧接着其身体四周似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一般。

他转过身,看向那不知何时站在了道路中央的提枪男人,震声道:“殷家小儿!速速退下!”

那男人先是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掩嘴笑了几声,“上善,你听。这老头让本少爷让开呢!”

只见一名双手握着黄肩弩的清秀姑娘缓缓走出阴影,站在了那男人的身旁,“少爷,要不我们就让吧?”

“哦?”

“打站着不动的呆靶子,有什么意思?”名为上善的清秀姑娘笑吟吟道,“让他们跑起来,我才好射击嘛。”

提着长枪的男人先是微扬起嘴角,然后摇了摇头,“唉,真不知道爷爷他干嘛要给你‘上善’的词名。”

姑娘扑哧一笑,从腰间的袋子中取出一支弩箭,轻松地拉弓上箭,“少爷,你真想知道?”

“……不了。”

男人耸肩一笑,轻甩那杆红缨白蜡枪,冲着不远处那老车夫与少女扬了扬下巴,“老头!我劝你还是看看四周吧!”

老车夫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身旁四周已经不知何处站着五名黑衣蒙面,手握寒刃之徒——其中几人,手上的短刀已经染上了红色,应该是将那刚刚摔在地上的四名骑手给彻底了结了。

“呵,连死士都出动了吗……”

老车夫紧紧皱眉,一滴冷汗从其微白的鬓角上滴落而下。他微侧过身,看向那正紧紧攥着自己右臂,死咬嘴唇的她。其因害怕而花容失色,但苦苦坚持的样子却更加楚楚动人。

眼见此景,那提枪的男人微微眨眼,小声嘀咕道,“虽然听爷爷说了,但那女子果真好看。我觉着不比那什么四大美女要——”

清秀姑娘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男人踉跄几步,回头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然后转过身,看向那护着女子的老车夫,继续道,“老头!我劝你就别想着等官府的人来帮忙了!那边我们早已打点过里,没人会来的!”

老车夫冷哼一声,“谁说老夫要人帮忙?老夫一人就能干趴你们!”

“呵!好大的口气!您老该不会从来不刷牙的吧?”

“小儿!甭打岔!”

“行行,本想让你走的开心些的。”提枪男人轻叹口气,挺直腰板,眨了眨眼,“要不这样吧,老头。你若能接下我三枪,我便真的让你和她离开,绝对不放冷箭,你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老车夫稍稍舒展了下眉头,但复而紧皱而起,“此话当真?”

男人哈哈一笑,左脚压步前踏,右臂夹枪于身后,摆出架势,“孟岳殷家,向来一言九鼎!”

“好。那便让老夫来会会你这后生。”

老车夫微微颔首,正要起身,却忽然被身旁的少女拉住了衣袖。

少女咬着红唇,泪珠于眼眶中打转,拼命摇了摇头,“不要去。”

老车夫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替她拂掉黑发上的雨珠,无言一笑。

然后,身形暴起。

男人眯起双眼,看向了那道朝自己飞速袭来的白色急雷。

‘嚯?不是接下我三枪,而是要主动给我三拳吗?呵呵呵,这老头……想得美!’

他怒目一瞪,于瞳孔中亮起璀璨异光,右脚立即前踏,长枪随之挥出,于身前划出半道圆弧。下一刻,那半道圆弧下的地面就好似承受了千斤鼎的重压一般,猛然碎裂,形成了一线鸿沟。

眼见此景,老车夫身形骤停,没有径直从鸿沟上掠过,而是突然改变方向,沿着鸿沟绕出半圈,冲至了男人的右手旁,势要偷袭其毫无防备的右腰。

男人浅浅一笑,并无慌张转身迎敌,只是微侧过身,右手顺势将长枪挥至左肋之下,待枪锋指向那车夫的头颅时,便是迅猛一刺。

老车夫紧紧皱眉,迅速扭头躲闪,使那长枪仅是擦脸而过,划出了一道不深的血痕。紧接着,他怒喝一声,右手握拳,朝着男人的左腰奋力打去。

在那泛着白气的拳头离男人的左腰只有毫厘之差时,一股磅礴的力量突然压于其肩膀之上,使之整个人都‘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车夫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地艰难转头,瞥了眼那杆压在自己左肩之上的红缨白蜡枪后,看向了身前那嘴角微扬的提枪男人,喃喃自语:“仅仅只是翻转手腕,就已经有了如此骇人的魄力了吗?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呵,老头,是你学艺不精吧?”男人轻叹口气,转过身来,用那杆白蜡枪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那所谓的七重御气法,你都活这么大岁数了,怎就还只有第二重的‘纯白如纸’呢?”

他每用长枪轻拍一次老车夫的肩膀,老车夫胸前的布衣就红上三分,老车夫膝盖下的铺石路便多三条裂缝。

当男人第七次用长枪拍在老车夫的肩膀上时,老车夫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膝下的铺石路也是应声俱裂。

“扈叔!”

远处的少女凄凉地哭喊着,快步跑来。

“扈叔!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清秀姑娘一个手势,两名黑衣死士就冲上前来,一人一臂,将纤细柔弱的少女按倒在了地上。

“喂喂……”提枪男人侧过脸来,皱眉道,“你们没必要对一个什么奇门都不会的柔弱女子这么狠吧?怎么就没一点恻隐之心呢?怜香惜玉懂不懂啊……”

“少爷,你乱说什么呢?”清秀姑娘上前丢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可是死士,怎么会有人之常情呢?”

提枪男人耸了耸肩,无奈一笑,“说得是。”

他低头看着身前那已经奄奄一息,却依然坚持跪着不倒下的老车夫,轻叹口气,提起白蜡枪,架在了自己的肩上,“上善,走了。”

清秀姑娘眨眨眼,瞥了眼那满身雨血的老车夫,“要留活口?”

“他活不了多久了……而且我又不是死士。”年轻公子摇摇头,甩掉了头发上的雨珠,挺直了腰板,“爷爷吩咐的不过是把那少女带回去,那我们带回去便好,走了。”

上善嘟了嘟嘴,似有些不满,但也没和公子顶什么嘴。毕竟,虽说公子好说话得很,但她也不过是公子身旁的一名侍女而已,终究要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她跟上了他的步伐,从一前一后,到并肩而行。

这或许就足够了。

她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骤停。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公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上、上善……”

他的声音,充满了惊疑与紧张。

她微微一愣,转过了身去。

大概是在二十米开外。

雨帘之中,一袭白衫,手撑一把白色油纸伞。

第七章 有白衣

雨帘之中,一袭白衣,手撑一把白色油纸伞。

大概是在二十米开外。

清秀姑娘紧握住了手中的黄肩弩,如临大敌。

那个人,如果跟公子说得一样……那就一定得先发制人。

“上善,放下弩。”

身侧的提枪男人伸手拦下了她要抬起的双手。

上善紧皱眉头,不明白公子的用意。

男人使了个眼神,将长枪插在了地上,转过身来,冲着远处的白衫做了个辑。

白衫缓缓地收起了白色油纸伞,也朝他做了个辑。

男人深吸口气,高声道,“账房先生!都这么晚了,怎么出家门了?”

白秀才想了想,回声道,“酒足饭饱思那啥了!正要去对面街尽头那家满燕院来着的!”

“哈哈,账房先生实乃性情中人啊!”

“公子过奖了!”

提枪男人轻舒口气,思索了下,双手抱拳于身前:“账房先生!今日这事您能否权当没有看见?这是我们奇门中人的事情,也已经和官府事先有通报过了,您能否让我们自己人解决事情?日后我若还来萍水,定当与账房先生一起痛饮几杯!”

听到这,一旁的上善不禁翻了个白眼。

若是那白衫男子真有少爷提防的那样厉害,又为何不来古道热肠一次呢?毕竟我们这边已经动了手的,怎么看都像是魔教恶徒……若是什么‘痛饮几杯’就能把人给糊弄走,那白衫哪有可能是——

“行!不过要由公子买单啊!”

啼笑皆非。

上善抬起头,看着那松了口气的公子转过身,冲她吐了吐舌头,“所以说,奇门多奇人啊。”

“……”

他提起枪,与她一同,缓缓前行。

目睹两人转身而行后,白秀才无奈一笑,也转过了身。

虽然是一片漆黑的半夜,但他终究距离那二人只有二十来米。就算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但这空气中的血腥味他还是闻得出的。不管是不是奇门中事,不管是不是和官府那边打点过了,总归是在做一些见得不光的事情,不是吗?

这种事情,他见过很多,也出手过很多次。

但今日,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账房先生,不过是名被人唤做‘白秀才’的酒楼伙计,不过是这萍水郡上,一名平平无奇的百姓而已。

现在的他,所要做的,是和那些寻常百姓所要做的一样之事。转身,抬头,感慨一句‘月黑风高夜’,感慨一句‘雨落有声人无声’罢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现在的他。

才是那个叫做白秀才的他。

白秀才,不过是一名秀才而已。

他微微一笑,抬起右脚,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不要走!”

一声夹杂着哽咽啼哭的稚嫩女声,传入了他的耳畔。

他再没能迈出第二步。

十余年前,曾有一个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哭腔、同样的台词。

那时的他走了。

那时的她走了,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后来与她萍水相逢,和她说他不后悔。

可他真的不后悔吗?

他不清楚。

但这第二步,没能迈出去。

白秀才长长得叹息一声。

然后缓缓地收起白色油纸伞,转过了身。

一道白影飞掠而去。

……

提枪男人一把拉住了身旁的清秀姑娘,满脸惊愕地抬眼看去。

身前五米外,那原本一人一臂按住少女的两名黑衣死士,此时就像是被猫叼在嘴里的死耗子一般,一动不动——那白衫抬着双臂,一臂一人,掐住了他们的脖颈。

然后,松开手,让已经气绝晕厥的两人似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上善啧了一声,举臂抬起了那把十石黄肩弩,将弩尖对准了背对着她的他。

公子轻叹口气,挥枪夹在右臂之下,“账房先生!你不是已经与本少爷说好了吗?怎么了?改主意了?”

背对着二人的白秀才没有立即回话。他低下头,看向那正抬眼望来的美丽少女,“我不走。”

少女止住哭泣,微微发楞。

刚刚,她虽说确实喊出了那句‘不要走’,但她此言的对象,显然是那位死而不倒的老车夫,而不是身前这名一袭白衣的陌生人。少女完全没有想到,这陌生人会一掠而来,一手一人,轻轻松松地放倒那至少能敌三五人的黑衣死士。

她轻启朱唇,想说些什么,想至少也要向身前的白衫道声谢——但当话语浮至嘴旁时,却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与抽泣。少女有些着急,用手掌胡乱地抹着眼泪,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口呼吸着,却还是只能从口中挤出一个咬字不清的‘我’字。

白秀才撑开油纸伞,放在了她那湿漉漉的肩上。

“说不出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他冲她浅浅一笑,“我又不是因为想听几声感谢才来英雄救美的——不过,若你是要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话,那我倒是可以一听。”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让雨伞遮住了脸庞。

见其肩膀不再颤抖,他才转身,望向那已经如临大敌的两人。

白秀才冲两人弯腰做了个辑。

“两位!今日之事是我理亏,不过我还是想请两位给在下一个面子!能否就这样放过这薄命红颜?”

清秀姑娘冷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弩机,“呵!算账的!我们凭什么要给你这区区伙计一个面子?”

“上善!”

身旁的少爷给了她个眼神,上前一步,冲白秀才抱拳回礼,“账房先生!不是我殷少不愿卖你人情,只是这薄命红颜实在关乎我等家族大业,着实没有拱手相让之理。”

白秀才稍稍一怔,挺直身板:“殷公子,那便对不住了!我虽不算是什么奇门中人,但奇门之术还是略知一二的……接下来,可能要失礼些了。”

提枪公子颔首点头,左步前踏,挥枪身侧。

那袭白衣轻吸口气,微闭双眼,衣衫飘起。

一支锐矢忽然离弦,破空而来,势穿眉心。

咫尺间,身形稍瞬即逝。

……

殷少是没有料到的。

至少,殷少是没能料到这个地步的。

虽说中午于酒楼中,那白衣就已是轻轻松松地接下了自己的一掌。不过,当时的那一掌并非奇门功法,只是自己的奋力一掌而已,所以他虽有顾虑,但心想那白衣怎么也不可能比自己要强上太多。

因此,殷少确信那白衣一定能躲过上善射出的那支冷箭。

但他却不曾想过,自己那已经泛着奇光的双瞳竟完全追不上白衣的身形。

哪怕那白衣仅是径直冲来而已,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只是看见了片刻前的对方而已。

殷少紧皱眉头,默念三字。

【百尺近】。

相传是失落与真龙王朝时期的奇门步法。

‘百尺之内,皆为咫尺’。

说来,为了与大梦帝国制定的武人评级相匹配,雍华国奇门中也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功法评级,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中上、正中、中下、下中、下下。上乘奇门对应百人敌,中乘奇门对应十人敌,下乘奇门对应三人七人行。而这白衣所使出的【百尺近】,由于已于真龙帝国时便难觅踪迹,奇门中也没有对其进行过评级。

但是,殷少曾见过孟岳司马家的一招【飞身诀】,而司马家自称这‘飞身诀’是得了百尺近六七分神韵的。

飞身诀是中上乘的奇门步法。

白衣的身形远比他所见过的【飞身诀】要快。

答案不言而喻。

殷少大喝一声,猛然挥枪于身前划出圆弧,让那地面崩裂出一道沟壑。

倘若……倘若那白衣并非只是擅长步法,‘百尺近’只是他所会的众多奇门之一的话,那他至少也有小百人的境界……也即是至少也要比我高出两层境界……那样的话,要怎样才能——

思绪未断,白衣已至。

他丝毫不忌讳地伸脚踩在了那道沟壑之上。

一道凛冽气刃从沟壑中骤然冲出,朝其斩去。

但白衣只是一踏右脚,竟就将那气刃重新打入了沟壑之中,直接崩碎了方圆三丈内的所有地砖。

“哦?龙家枪的【划地为牢】……”白秀才低头瞥了眼地上的那道沟壑,淡淡一笑,“我说,你个殷家的公子,怎么会龙家枪法?”

殷少面色苍白,爆发出骇人杀气。

此刻的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游刃有余——他用双手紧握长枪,高举过顶,然后奋力朝那袭白衣砸下。

正如白衣所说,孟岳殷家,并不擅长枪法。孟岳殷家所擅长的,可以说是奇门中最为纯粹,也是最为实用的功法。

【千钧劲】。

抬眼望着那迎面劈下的长枪,白秀才似有似无地扬起嘴角,歪了歪脑袋。

伴随着一声巨响,那杆红缨白蜡枪劈在了他的肩上。

枪断。

地裂。

肩无尘。

手握半根断枪的殷少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

白秀才无奈一笑,微微侧身,闪开一支锐矢。

“现在,能给我一个面子了吗?”

殷少缓缓抬头,呆滞道,“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姓‘白’,名‘秀才’,叫白秀才。”他淡笑道,“公子知道这个便好了。”

殷少点点头:“白先生……谢过不杀之恩。”

“不客气。”白秀才笑道,“下次来萍水,记得请我喝几杯烈的。”

殷少捡起断枪,起身抱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放过那少女的事情也是。”

“……也是。”

殷少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满是裂缝的地面,冲着已经赶至白秀才身后的死士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去背上晕厥的同伴,然后转过身,按下了那正在上第三支弩箭的上善,苦笑一声。

“那,白先生,后会有期。”

“嗯,就此别过。”

……

当殷少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后,白秀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掸了掸衣裳上的雨珠,转过身,走到那顶白色油纸伞的身旁,“走了。”

少女抬起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摇头婉拒了他的搀扶,一步步走到了那死而不倒的老车夫旁。

然后,跪于其身前,无声啜泣。

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与雨珠一同滴落在了地上。

白秀才轻叹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撑起了油纸伞,站在了她的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雨点渐小时,几个光影伴随着悉索的脚步声,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他微微眯眼,弯腰道:“官府的人要来了……你怎么做?是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走?事先提醒一声,跟我走的话是不可能带着老先生的遗体一起的。但奇门敢策划起这次夜袭,就说明官府那边可能有他们的人,所以官府会不会秉公执法也不好说。”

少女抬起那倾城倾国的面庞,用那没有刻意便已楚楚动人的神情问道:“你愿意……让我跟你走吗?”

白秀才先是一怔,随即耸肩笑了起来,“你这是要以身相许吗?”

少女脸色微红,低头道,“不是的,我得回兰亭……”

“我开玩笑的啊。”白秀才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你若真要以身相许,我也不敢收啊。”

“……哎?”她抬头道,“先生已经有家室了吗?”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

“说来话长……况且也不是什么好说出口的事情。”白秀才淡淡一笑,瞥了眼正快步靠近的光影,“先不说那个,你跟我走吗?”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失礼了。”

没等少女疑问,白秀才便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将之半抱在了怀中。

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第八章 不过是几旬

天色已黑的长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插销,只留那一扇仅是虚掩的红木大门,在夜风的吹拂之下,轻声作响。

虽说在这距离雍都只有百里的萍水郡上,强盗凶犯很是罕见,但今时毕竟不是那‘路无拾遗、夜不闭门’的真龙盛世,有些防人之心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这扇红木大门上,写的是远近闻名的‘虹鲤馆’三字。

一道白影,掠至那黑底金字的匾额之前,缓缓站定。

他松开手,看着怀中的那袭粉裙,轻声道,“到了。”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嗯-’了一声,抬起头,望向那块高悬于大门之上、四四方方的金字招牌,“我听说过这里。”

“哦?”白秀才好奇道,“我家酒楼的名声已经传到兰亭了?”

少女犹豫了下,小声道:“不是的……我是在雍都里听说的。”

“在雍华啊……”他眨了眨眼,笑道,“让我猜猜,是不是从那经常在东门第三条街摆摊的说书先生口里听到的?”

她仰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原因。

既然她不询问,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当年他也是从那说书先生口里知道的罢了。那说书先生虽说口齿不太利索,说话中总会有不少大舌头音,但奈何人家书多料广,从三百年前的古贤真龙,到百年前的盛世大梦,再到昨日张家大姨刘家大妈,他好像啥都知道,又啥都敢说。只是不知为啥,每次他说完一段后,不是一拍惊堂木,说什么‘且听下回分晓’云云,却是仅仅简单作个辑,留下一句‘请君久等’而已。

瞥了眼半空中的明月,似是已经雨停云散。白秀才娴熟地收起那柄白色油纸伞,小心地抖掉上面的雨珠后,便要推门走入楼内。

但当他刚朝前迈出左脚时,便感觉到身旁的少女,似是轻轻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他侧过脸来,看着那眼角微红的少女。

她抿了抿唇,声音细如燕语,“谢谢。”

……

诺大的酒楼,也就只有于夜深之时,才会如此安静。

一点烛火,于那众伙计平日围坐的方桌上微微摇曳。

一个身影,坐于烛火之前、趴伏在那方桌之上,那随着每次呼吸而稍稍起伏的身子,要比虎背熊腰的小二纤细太多。

白秀才心中先是一阵惊愕、紧接着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这小二,不是说什么‘包在我身上’来着的吗……怎么到头来是让掌柜在等我?’

他轻叹口气,领着少女跨过门栏,走进酒楼,小心翼翼地走至了掌柜的身旁。

用手臂枕着脑袋的掌柜只露半个侧脸,但光这半个侧脸,就比那说书先生所形容的还要惊艳。

她睡相恬静,令人有些不忍心将之叫醒。

白秀才弯下腰,用手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掌柜的?”

“嗯?嗯……”她呢喃几声,睡眼惺忪,“回来了?”

“回来了。”

掌柜缓缓起身,抬眼朝他望去,“那早些休息去,不要明天算账时——”

话音未落,她呆愣在了原地,原本惺忪的双眼此刻已不见睡意。

要说原因,除了那站在他身后、双眼微红的少女太过于惊为天人外,还能有其他吗?

在短暂的惊鸿一瞥后,掌柜的突然伸手,捏住了白秀才的耳朵,冲其低声嗔道,“你将人家闺女带回家就算了!怎么还把人给弄哭了?”

“哎哎哎!疼!掌柜的!轻点!这是误会!我没……哎!掌柜的!误会啊!误会啊!”

弯着腰的白秀才连声讨饶,令人全然想不出这是半柱香前那个站着不动便能吓退两名奇门中人的白衣侠士。

眼见此景,少女似有捂嘴轻笑。

掌柜轻哼一声,没好气地给了白秀才一个眼神。

白秀才捂着自己的耳朵,赔笑几声,连忙给两人做起了介绍,“掌柜的,这位是……”

这下,轮到他呆住了。

虽说先前确实是他从那殷公子手中救下了这名少女,已经估摸着能算是有救命之恩——但他,好像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来着。

那雍都东门第三条街的说书先生有说,年轻姑娘被英雄救美时,若那英雄貌若潘安,姑娘会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可若那公子长得不是那么貌若潘安的话,姑娘则会说“小女子此生无以为报,只能来世为公子做牛做马”云云。但无论哪种,至少名字,应该是会说一下的吧?

况且,白秀才可一直不觉得自己长得磕碜。

“燕。”少女看出了他的尴尬,急忙小声说道,“我叫燕。”

“燕?是名还是姓?”掌柜疑惑地眨了眨眼,“若是名的话?姑娘,你的姓氏是?”

少女有些犹豫。

白秀才瞥了她一眼,扫了眼四周,立即轻声对掌柜道,“掌柜的,燕姑娘是奇门中人,不方便向外人透露家族姓氏的。”

掌柜愣了下,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少女冰冷的双手,“燕姑娘,虽然不知道这白秀才用了什么手段将你骗到这来的,但他在酒楼里真的只是一名账房先生,住也住的是砖瓦小房,让姑娘这样貌美心善的女子跟着,真是太不值当了。”

少女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红脸低头,在心中小声说这掌柜姐姐的双手真是温暖。

白秀才连忙上前道,“掌柜的,你瞎说啥呢!燕姑娘只是来咱们酒楼住个一晚的,明早就要离开萍水启程去兰亭的!”

话音刚落,那两张各有风情的绝美脸庞一齐朝他投来了诧异与不解的神色。

少女轻声道,“唉?明早就要走了吗?”

“是啊,只是在酒楼住一晚的。”白秀才轻叹口气,点头道,“我哪能好意思让燕姑娘你随我住那狗窝啊。”

“……白秀才,你说清楚了,什么叫‘狗窝’?”

白秀才一个激灵,“呃……俗话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掌柜的,我这是在夸、夸咱们酒楼呢。”

虽有辩解,掌柜的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她回过身,冲少女莞尔一笑,“那燕姑娘,酒楼里正好有一间上好厢房,今晚您就去那里休息好了。若肚子饿了,想要什么吃食,我这就让后厨起床做。”

“我不饿不饿。”少女连忙摆手,小声道,“谢谢掌柜的,可我身上没有银子了……”

“没关系,这些小钱,就让白秀才帮你出了。”

白秀才一个哆嗦,握住了腰间干瘪的钱包,“掌柜的,我……”

话都没说完,他便被那凌厉的眼神给瞪得噤若寒蝉了。

少女微微眨眼,有些同情地看向白秀才,“白先生,可以吗?”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可——”

“别问他啦,燕姑娘,在这酒楼里,听我的便好了。”

掌柜温柔一笑,牵起少女的手,就如同姐姐带着妹妹那样,领着她走上了那通往厢房的红木楼梯。

少女走出几步,侧过脸来,看着那愁眉苦脸的白秀才,冲他露出了一个笑靥。

白秀才瞬间就觉得这钱花的值了。

……

当白秀才回到酒楼的后院时,已是亥时。

后院的正中央是一口古井,围绕着古井,陈列着四间只有一层楼高的砖瓦房,两大两小。两大的,是后厨与跑堂两人一间的小屋;两小的,便是他与小二一人一间的屋子了。后院不大,墙壁也不厚,伙计们的打鼾声清晰可闻。虽说一开始确实让白秀才有些难以入睡,但久而久之,反而倒是有些让人安心的感觉。

先前当着掌柜的面脱口而出的‘狗窝’二字,是有些失礼了。

他走至古井旁,拿起木瓢,从那已经打满水的木桶中舀伤了一勺清水。

月色之下,望着那勺清水中那身白衣的自己,白秀才不禁有些失神。

三年前,刚到这萍水郡的时候,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虹鲤馆’的账房先生,过着简单充实但过去却从未想过的平常生活的。要说契机,该是那时来虹鲤馆吃食的他没有带够银子,被当做杂工使唤了一阵,又偶然遇见了流落到满燕院的那个她,便下定决心,接受掌柜的提议,留在这萍水郡,做一名平平无奇的账房先生了。

只穿白衣素服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候养起的吧。

他淡淡一笑,将木瓢送至嘴旁,仰首喝下。

虽仅是冰凉的淡水,却意外地沁人心脾,让他的肺腑都感到了几分舒畅。

不过,片刻后,这股舒畅突然拥堵在了心头,紧接着涌上喉口,令其赶紧掩嘴连咳数声。

凭借着依稀的月光,手心中的血丝清晰可辨。

白秀才眨了眨眼,轻叹口气:看来,今日的奇门是用得太急了。

倒不是说他身体本就有恙,只是天下无嗟来之食的道理。做个比方,一名日日操练的雄壮武夫能将数十斤的偃月刀给挥得虎虎生威,但若让他三五年不练,刀可能还能挥得动,手臂脱不脱臼就得另当别论。修习奇门便也是这个道理。奇门中人日日强身健体、稳固心神,才能安稳太平地做到感天地人神之动静、驭天地人神之灵气的地步。而像白秀才这样三年不练奇门,一用便是用那属上乘的奇门功法,心神被他如此胡搅,吐出几口浊血已经算是轻的了。

又少了几旬阳寿啊。

他苦笑一声,用手绢擦去了手上血迹,不再多想,推门走回自己的小屋,宽衣解带,脱鞋上床,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第九章 舍不得

那珠参天的老槐树下,正站着一名身着披甲锦衣、腰佩龙首短刀的魁梧男人。

男人所面向之处,是那片金灿灿的麦田——不过,比起前几日那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来说,现在这麦田最多只能算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了。

不过,这是件好事。这麦田的缩小说明了那在萍水郡务农了大半辈子的刘老头老当益壮,一人依旧能收割这么大一片麦田,或许也算是上苍对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点宽慰吧。

男人伸手抬头,望了眼半空中的艳阳,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

身着戎装的他,自然不是来监督那刘老头务农的——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总是喜欢穿着白衣素衫的年轻人。而他之所以在等那个年轻人,有些出于私心,也有些出于公利,算是有点两两参半的感觉。

而要讲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就得先从这个腰佩短刀的男人是谁说起。

在雍华国,一郡之长有两人,皆由朝廷直接任命,分别为正五品的郡太守,与从五品的郡都尉。虽说都尉比太守低了半级,但实际上两人在地方上是平起平坐,或者说,多数时候都是郡都尉要高上一些的。原因也很是简单,太守虽是郡国名义上的长官,但那郡国的好几千人马兵力,是都隶属于都尉麾下的。

男人姓荣,名哲兴,是这萍水郡生人,也是这萍水郡的郡都尉。而他腰间的龙首短刀,并非是郡都尉的制式佩刀,而是当今圣上所赐、犒劳其卓越军功的证明——甚至有传言说,其实这柄龙首短刀,等价于从四品的雍都都尉,可惜荣哲兴不愿留在雍都,说什么读书味太重,就只领了个萍水都尉做了。

荣哲兴的所有军功,都是用军武蛮子的脑袋换得的。

而他与白秀才,也是在用军武蛮子脑袋换军功的过程中认识的。

虽然两人第一次见面已是约莫半旬、也即是五年前了,但两人真正在这五年间碰面的天数,应该不到一年半载。

可即便如此,荣哲兴与白秀才,依然可以说是生死之交——这也是为什么,在得知圣上有意让白秀才去雍都做那三品大官时,他会这么积极地主动来找他,几乎日日劝说他就从了陛下的意思。

只可惜,这白秀才不知是喜欢上了这样白衣素衫的生活,还是与他一样讨厌雍都的读书气,好说歹说愣是不愿答应,最后还出了个什么‘我们每日都在这麦田比赛脚力,谁先到这老槐树下谁便赢。你若赢了,我就去雍都当官的’的主意,也算是出于好心,给了荣哲兴一个盼头。

然而,与白秀才一同出生入死的荣哲兴哪里会不知道他的脚力。所以这个盼头,也实际上只是个空心汤圆,虚得很。

可即便如此,荣哲兴还是每日都来了。

这便是他的私心。

本就只是想与好友多见见面而已,现在有了那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或许也就不显得怎么矫情了。

男人嘛,都讲究些面——

“荣哥!”

那突如其来的呼唤,直接令他是一个激灵。

这呼唤的声音倒是很熟悉,正是白秀才本人,也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只是这带上了‘哥’的称呼,让他心中不禁有些发慌。从两人认识的第一天起,那白秀才但凡在称呼后加了个‘哥’字,便不是有实在难办的请求,就是又给他闯祸了。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谁是你哥!你哥就一个,我不敢也不想当!”荣哲兴转过身,抬眼看去,“怎么,你在这萍水郡闯了什么大、大、大、大……”

这五品都尉,目光落在了那一身粉色纱裙的少女身上后,舌头打了结,成结巴了。

那少女脸色泛红,低下头,悄悄地用手提了提胸口的衣领。

白秀才一个掠步上前,一掌拍在那荣都尉的胸口,替他把那口气给顺了下去。

“咳咳!”荣哲兴连咳两声,重新吸了口气,看向了身旁那满眼笑意的男人,“王……白秀才!你小子什么意思?我虽然都快三十了也没成亲!但也没你这样挖苦的吧?!”

“荣哥,你要不是自己眼光太高,哪会三十了还没成亲。”白秀才作叹气摇头样,“不过,先说好了,你可不许对燕姑娘有非分之想。”

荣哲兴立即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别一口一个荣哥,你白秀才什么意思?姑娘貌若天仙是不假,但既然她已经与你携手同游,我荣哲兴像是那种会做逾越之举的小人吗?”

“哈哈哈,你是不是小人我不清楚,但燕姑娘可没有和携手同游。”

荣哲兴猛地一怔。

白秀才淡淡一笑,看着神情有些羞涩的她,轻声道,“燕姑娘,这位就是我之前说的,能安全护送你去兰亭之人。他叫荣哲兴,虽然长得磕碜了些,但就身手而言——”

话音未落,荣哲兴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刚刚还叫荣哥,现在你就说我磕碜?!”

白秀才踉跄几步,哈哈一笑,“实话实说嘛。”

“好你个实话实说!”

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礼貌地朝着少女抱拳行礼,“你是叫,燕姑娘是吧?”

少女回了礼,点了点头。

“燕姑娘,你要去兰亭?”

少女复而颔首。

“燕姑娘,你为什么要人护送?”

她眨了眨眼,看向了一旁的白秀才,后者冲她做了个可以的眼神。

“荣将军。”她轻启朱唇,莺声婉转,“小女子是奇门中人。”

荣哲兴微微一怔,明白了个大概。

今日凌晨,萍水的巡夜人有来郡府汇报,昨晚在这三教九流混杂的萍水郡中,似有颇具实力的奇门中人起了争执,死了数名奇门人士不说,他们争执的余波竟是让那四方大道都裂了好几丈——重新修缮的话,可要花上好几百两银子。

想到这,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旁的白秀才。后者顿感脊梁一股寒意,下意识地捂住了腰间的荷包。

“白秀才。”荣哲兴侧身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燕姑娘似乎是关乎到了什么家族大业,因此才被那些奇门截杀。”白秀才轻叹口气,低声道,“她昨夜本只是经过萍水,但因为截杀的关系,现在才只能沦落到与我两人为伍的地步。”

“嗯……虽是奇门中人的争端,但在萍水郡遭到截杀,我这个都尉也难逃其咎……行,燕姑娘,我这就安排人手秘密将你护送至兰——”

话音未落,白秀才就已摇头打断,“都尉,这件事最好由你亲自护送。”

荣哲兴顿了顿。

“这么严重?”

“昨晚参与截杀的,至少有一名小十人境界的高手。”白秀才点了点头,淡淡一笑,“没你这个大十人压阵,我觉得有些危险。”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自己去?”

白秀才稍稍一愣,心虚一笑,“我还有账没算完呢。”

“唉,你怎么被那虹鲤馆给吃死了。”荣哲兴先是叹了口气,,但紧接着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语重心长道:“白秀才啊,荣哥和你说句心里话,那掌柜再怎么风韵犹存,也是比你大了二十好几的,你可别……”

“喂喂喂!你当着燕姑娘的面,胡说些啥?”白秀才瞥了眼一旁听得饶有兴致的少女,赶紧打断道,“我只是觉得,比起我这普通酒馆伙计来说,那些奇门中人再跋扈,也不会对你这个朝廷钦定的都尉下手罢了!”

“呵!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赶紧领了那三品大官?这样那些奇门岂不是更加下不了手?”

“我……”

“哈哈,秀才啊,那就这样。我帮你将燕姑娘送回去,但相应的,你也要去朝廷做那三品大官。”

“……荣都尉,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雍都当官啊?”

“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暴殄天物,空有一身上乘修为,乖乖,一只手就可以敌百人的那种。但是呢,你就只做个什么账房先生……我都替你的本领感到心痛了!”

“可若我真去了雍都,咱们就不能像这样天天见面了。”

荣哲兴立即摇了摇头:“嗨!多大点事!大不了以后我隔三差五地到雍都去找你吃酒罢了!”

白秀才微微一愣,扬起嘴角,露出浅笑。

他转身看向一旁的少女,弯腰作辑:“燕姑娘,路上有荣都尉护送,你可安心休息了。那些奇门中人的遗体,荣都尉也肯定会想办法送回兰亭的。”

少女侧过身,看着身前的荣哲兴,在得到了后者肯定的点头后,眼眶微红,连声道谢。

她仰起头,看着身旁一身白衣的他,似有犹豫,但还是迈步上前,轻声道:“白先生!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白秀才轻轻挑眉,缓缓摇头。

“萍水相逢,便是萍水相逢。”

说罢,他冲着少女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

少女眨了眨眼,抿唇不语。

见其那有些黯然的神色,一旁的荣哲兴略有几分感慨:乖乖,白秀才好本事……若是我年轻个十岁,再和这他一样身着一袭白衣素衫,会不会也能让世间仙女……

“荣哥!”突然,白秀才转过身,冲着他高声喊道,“去雍都做官一事,还容我考虑考虑!但那虹鲤馆的上好黄康,我倒是可以请你吃上一两坛!”

荣哲兴哑然失笑,脱口而出,

“好!”

……

在将燕姑娘托付给了这萍水郡中唯一能让白秀才放心的荣哲兴后,他轻松地踱着步,哼着一些关于山水田园的小曲,回了萍水城内。

萍水城中,百姓们一如既往地吆喝买卖、聊天谈心,除了几个好事人和孩童之外,丝毫没有被那马路中央几圈裂缝影响到生活的模样。倒不是说他们不感兴趣,只是感兴趣归感兴趣,难道日常生计就不做了?既然生计要做得,那就算是神仙在家门口打架,也只会说上一句‘哎!老神仙!我家有上好的跌打损伤酒!五十文一瓶,要不要!’。

反正等傍晚纳凉歇息时,那街头刘大妈张大妈肯定会来说个七七八八的。

白秀才步过街道,一路上如往常一般与街头邻居们熟络地套着近乎,而邻居们中也没一人觉得这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但一看就是读书人模样的家伙,会是这马路惨样的始作俑者。

当然,除了那个人。

那个站在酒馆门口,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眯眼朝他看来的女人。

白秀才立即弯腰作辑:“掌柜的。”

女人轻‘嗯’了一声,“送走了?”

“送走了。”

她瞥了他一眼:“舍得?”

他点点头,“舍得。”

她眯起眼来:“真舍得?”

他略作停顿,随之淡淡一笑。

“江山美人,道义仁德,又有何是舍不得的呢?”

第十章 虹鲤鱼

清晨,金鸡啼鸣。

身着一件淡色襦裙的她取下门闩,推开那两扇薄木大门,提着一桶清水跨过门槛,步至那写着‘虹鲤馆’三个金字的黑底牌匾前。

和煦的阳光泼洒在那张仅是略作淡抹的面庞上,好看。

她转过身,用长把木勺于水桶中舀起一勺清水,轻轻地洒在那招牌之下,门槛之前。这是白秀才教她的,说是什么玄术风水,能让财禄源源不断而来,很是吉利。身为掌柜的她虽不求钱财,但既然白秀才说得煞有介事,她便也就笑着做了。

挽袖洒水的她,身姿婀娜,尤胜半老徐娘,好看。

坐于柜台之后的那袭白衣,眼见此景,淡淡一笑。

那玄术风水自不是骗她的,但若仅是非奇门之人如此做的话,也只是多些吉利而已。不过多些吉利,又有何不好呢?

再者,好看是好看的。

察觉到他目光的她,微微眯眼。

白秀才立即低下头去,翻了翻桌上的账本。

哎,还别说,这玄术风水说不定还真是有用的。

他略扬唇角,用那支淡黄色的狼毫毛笔蘸了些刚刚磨好的墨水,在账本新的一页上=顶端写上了‘处暑,八月二十’。微微顿笔,思索一下,又写上了‘庚辰日’三字。

说来,三百年前的真龙王朝,并不使用如今的十二月公历,而是使用一种叫做‘天干地支六十周纪’的历法。这种历法源于对天象的观测,以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依次相配,组成六十个基本单位,循环一周即是走了六十个单位,称为一甲子。而基本的记日方法,也是写成‘庚戌年辛丑月丙寅日’这种形式。这种纪法的一月之长并不固定,全以太阳的运动决定,是非常具有真龙特色的纪日法。一百三十年前,大梦王朝统一天下。而为了方便管理帝国,大梦皇帝推行了起源于古贤帝国的十二月公历。而十二月公历虽也起源于对太阳的观测,但其历法中一年月数、一月日数、一日时数、一时分数、一分秒数皆是固定不变的。

自大梦之后,因为两种历法间的换算实在困难,天干地支六十周纪的使用之人便越来越少,而这种历法也逐渐消亡沉寂——不过,现存于今的许多古书、奇门秘典中,还是能常常见到其身影的。

而白秀才,也有幸学到一二。

打着哈欠的小二抬脚跨过门槛,从敞开的院门走入了酒楼之中:“早啊。”

白秀才冲其微微一笑,“早。”

小二挠了挠自己的胸口,步至账台前,熟练地将那条灰色抹布甩在自己的肩膀:“吃过了?”

“厨房里还有俩个大白馒头,掌柜今早刚蒸的。”白秀才点点头,瞥了眼空无一人的院门内,“跑堂他们呢?”

“嗨,还在打呼噜哩。”小二摆了摆手,瞧了眼门外的掌柜,凑上账台前小声道,“昨晚你走后,他们几个人可是一直赌到了丑时。”

白秀才无奈一笑。就和其他的市井百姓们一样,虹鲤馆的伙计们在闲暇之余,也会玩牌赌钱来寻些刺激、打发些时间。不过,虽说小赌怡情,但有时赌着赌着,就把那时间给忘了。他瞥了眼门口的她,也小声道:“最后谁赢了?”

“我昨晚子时就回屋睡了,走得时候,是左跑堂领先,赢了两钱银子。”

“左跑堂还是厉害。”

“那是。”小二耸肩打了个哈欠,“无论是叶子戏还是掷骰子、斗蛐蛐还是斗公鸡,我就没见着他输过……说实话,我都觉得让他在咱们这做个跑堂,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小二,你在说谁大材小用呢?”

清亮的女声于身后响起,却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小二慌忙转过身,看向那拎着空木桶、慢步走来的成熟美人。

“掌、掌柜的!啥、啥大材小用啊……”小二眼珠一转,连忙说道,“嗨!我是说早上就吃大白馒头,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哈哈哈……”

“哦?那厨房里其实还有些米糠,你去煮粥吃了吧。”

“……唉。”

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的小二只得低头应了声,再不转眼珠,一步步朝着厨房挪了去。

见其灰心丧气的模样,掌柜放下木桶,轻摇蒲扇,掩面一笑:“呀,我这才想起来,米糠今早被我用去喂鸡了,你还是将就下,‘大材小用’吧。”

小二顿时双眼放光,赶紧把那‘谢过掌柜的!’连声说上好几遍,然后一溜烟地跑进厨房,从那蒸笼中拿起一个大白馒头,也顾不得烫不烫手,赶紧塞到嘴里,就好似生怕掌柜会后悔一样。

目送小二的白秀才本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但在见到掌柜放下水桶,抽出一张座椅,面对面地坐在账台前时,顿时心虚地收敛了笑意。

掌柜将双臂随意地搭在桌上,合上了那微微泛黄的账本,眯起眼,直视着他的双瞳,声音轻淡:“昨晚,又与他们赌钱了?”

白秀才心中一慌,马上想矢口否认。

虽说在这泱泱雍华国中,可没有禁止博彩取乐亦或是盈利的明文规定,也不私下禁止。无论是街边的那些小赌摊还是那些雕梁画栋的大赌坊,只要肯按时向当地衙门交税的话,便是保你开的生意兴隆。某种意义上,这倒也符合雍华国的奢靡国风——毕竟,这世上还有啥事是比一掷千金更豪情的呢?

不过,在这作为萍水郡头号招牌的虹鲤馆中,衙门说了不算,掌柜说了算。

而掌柜,很不巧,不大喜欢。听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说,掌柜与先帝一起周游江湖的时候,就是因为在一家赌坊里行侠仗义而被锦衣卫给逮住的。虽说那锦衣卫可能已经跟了他们俩人很久了,但那赌坊的老板,似乎早就知晓了锦衣要来的消息,却没有提醒他们。不过毕竟是身为圣上鹰犬的锦衣卫,这事吧,也赖不得只是老百姓一个的赌坊老板——但掌柜与赌博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下了。

虽说掌柜不会蛮横到明言不许玩那叶子戏啥的……但伙计们的工钱可都是从她手上发来的。若是被扣了两三钱银子,可找谁说理去啊?

白秀才咽了咽口水,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终是没敢撒谎。

“是、是的。”

掌柜微扬嘴角:“输了赢了?”

“没、没输没赢……我就是玩玩。”

“哦?”她侧过脸,看着他心虚的神色,玩味道:“是真的没输没赢,还是因为把银子都花在那‘满燕院’,手头没闲钱了?”

白秀才沉默了。

见其不语,掌柜扑哧一笑,轻轻摇头,从腰间的钱囊中取出了几枚闪亮亮的碎银,放在了那账本之上。

他顿觉疑惑:“掌柜的,您这是……”

“马上入秋了,过两天店里会放天假,你去添些衣裳吧。”她淡笑着眯起眼,瞥了眼他身上那件已经不知是真白,还是被洗衣服时搓掉色的白色长衫,“你身上这单件,也该换换了。”

白秀才愣了下,连忙道谢。

她微微歪头,只是一笑了之。

掌柜站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轻轻拂了下衣裙,“我要去叫小鲤起床了,一会儿若是跑堂他们起来了,记得替我好好数落他们几声。”

“哎,好嘞。”

白秀才点头应声。在目送着掌柜走上楼梯后,他才拾起那几枚碎银,揣到很是干瘪的钱囊之中。

不曾想到,掌柜前脚刚走,后院大门那,就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四个脑袋。

这四个脑袋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少有相同——除了那一模一样的黑眼圈外。

白秀才心中又是一慌,情不自禁地紧握住了腰间钱囊。

还好,那四人只是真的碰巧而已。

见掌柜的上了楼梯,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走入店内,冲着白秀才打起了哈欠——本是要说‘早’的,但刚开口,就成了一个浑圆的哈欠了。

白秀才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冲四人道了‘早安’。然后侧过脸,看向左跑堂:“跑堂,你昨晚最后有多少入了荷包?”

左跑堂打了个哈欠,得意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一旁的大后厨似有不服地挠了挠头,“他奶奶的,你咋老是赌运这么好。连抽三副牌都是九,出老千了吧?”

“你你你!咋能质疑我人品!输了就是输了!要心服口服!”

“哎不,老子心不服口也不服!我就不信我还赌赢不了你了,今晚接着来!”

正巧走出厨房的小二嘴里啃着馒头,含糊道:“啊?今晚还来啊,你们四个真不睡觉了啊?”

四人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

白秀才轻叹口气,“各位,有句话不知你们听没听过,小赌怡情,大赌——”

“得得得,白秀才,你可别。昨晚要不是你真的囊中空空,你现在还欠我一钱银子呢!”

白秀才连咳两声,略感尴尬。

“嘛,总之,掌柜的发话了,你们若是还赌的话——”

“大家早呀!”

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女声,让众人一下子来了精神。

抬头望去,那扎着辫子的小不点一蹦一跳,好生可爱。

“早呀!白哥哥!”

走下楼梯的她冲他甜美一笑。

“早,小鲤。”他也回以温柔的笑容,“昨晚睡得好吗?”

“可好啦!小鲤晚上还做梦了哩!”

众人好奇地探过头来,“哦?什么美梦?”

“嗯……具体的想不起来啦,但好像是小鲤长大后的事情。”小不点仰起脑袋,得意地挺起胸脯,“听我说听我说,梦里的我老好看了!比姨还要好看!”

众人哈哈一笑,连忙附和道‘那是自然了’‘小鲤最好看了’‘小鲤以后肯定比那四大美女还好看’云云。

而白秀才,在笑着附和之余,脑袋里不知怎得闪过了那名少女的模样。

那名在雨夜里,与他相遇的美丽少女。

已经快一周了,也不知她和荣都尉现在到哪儿了。

“哟,你们起来啦?”

思绪未断,清亮的女声就传入了耳畔

四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做贼心虚的他们抬起头,看向那跟在小鲤身后,脸上带有微微笑意的她。

“掌、掌柜的……”

“哟,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的,瞪着我做什么呢?”她轻摇薄扇,“再不去吃馒头的话,一会儿就要饿着肚子开工咯?”

“哎,哎!”

四人立即像是夹着尾巴的狐狸那样,一溜烟儿的跑进了厨房之中。

掌柜的走下楼梯,瞧了眼那白秀才,摸了摸小鲤的脑袋,将目光落在了那咽下馒头的小二身上。

“小二,准备开门迎客。”

“晓得!”

……

萍水郡的头号金字招牌,虹鲤馆,自辰时开店,至戌时关门,少有门庭罗雀之时。

第十一章 吃颗糖

和煦的秋风吹入城中,止步于那停在街旁的小推车前。

推车上,有座用稻草麦秸编织而成的圆笼;圆笼上,插满着一支支串着红色野果的竹签。在地处南江南的萍水郡,这种新奇玩意儿不出意料地迎来了人们的好奇目光。

站于推车后的壮实汉子,心中暗喜,立即扯开了嗓子:“诶!卖糖葫芦嘞!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卖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嘞!一串两文!两串三文!卖糖葫芦嘞!”

汉子姓徐,是北方人。而他嘴里的糖葫芦,便是在北江周边地带流行的糖果小吃——糖墩儿。糖墩儿一般是将野山楂野用竹签串成串后蘸上麦芽糖稀而成,糖稀遇风冻硬,吃起来又酸又甜,冰凉可口,深得孩童欢喜。这糖葫芦在北方一文一支,倒了这萍水郡翻了倍,成了两文一支——倒也怪不得这姓徐的汉子,他自雍华最北的建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南江以南的雍州,可是花了不少盘缠的,所以总得赚回些车马钱。

在吆喝完一阵后,他坐在车后的椅子上,解下腰间那颇有北方气息的毛皮水囊,润了润喉。

说实话,他不是自愿背井离乡的……无奈那北边的军武蛮子整天蠢蠢欲动,以数千数万之众越境犯界。而雍华这边,虽有黩武城于最北顶着,但北方两州还是被搅得不大太平,一直留在那肯定就只有充军做壮丁的一条路能走。而徐汉子虽长得壮硕,可心底却不是胆大包天的主——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他是顶顶怕了,别说杀人,就连杀猪他都不行。既然家中二老前一阵已溘然长逝,自己又没娶妻成家,那就孤身一人南下碰碰运气,就算挣不到多少银子,能见见那被誉为‘天下华贵统共一石,雍华国都独占八斗’的雍阳城也是赚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若是这糖葫芦的生意不好,糊不了口,那改行卖煎饼果子也是可……

“请问,糖葫芦怎么卖?”

一声清澈的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壮实的汉子猛然抬头,看向那站在推车前的年轻男人。

这些南下的日子里,他也算是见过了不少衣着亮丽的贵胄子弟,明白了长辈嘴中所说的‘鲜衣怒马’究竟为何意。他本以为所谓的英俊潇洒就是那样的了……直到此刻。

年轻男人只是一身朴素白衣,五官虽很端正,算得上是浓眉大眼,但也没有到传闻中貌若潘安的地步。然而,或许是因其平和的神态、也或许是因为其不凡的气质、抑或许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姓徐的汉子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暗自在心中喊出了一句‘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小兄弟!’。

没等这份心中惊叹稍稍淡去,他不经意地瞧见了那跟在男人身后的,牵着水灵女孩的婀娜妇人,心中又是一怔。他本是不大懂啥叫‘天作之合’的,这下也明白了。

“请问,糖葫芦怎么卖?”

似是以为他没有听见一般,那年轻男人略微加重嗓音,又重复了一般。

“哦哦!”徐汉子这才回过神,连忙开口道,“一串两文。两串三文。”

“那我拿一串。”

“好嘞!”

年轻男人淡淡一笑,从腰间钱囊中取出两枚铜板放在推车上,接着伸出手,从那竹笼上小心取出了一串糖葫芦。

刚要转身离去,便听那壮实汉子用那粗犷的嗓音,由衷地说道:“兄弟好福气!”

……

白秀才有些哭笑不得。

不仅仅因为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个兄弟,还因为那站在自己身后的‘妇人’,可远远不是他的什么内人拙荆。

白秀才轻叹口气,转过身,弯腰蹲下,将那串糖葫芦,递给了已然两眼放光、咽着口水的小鲤手中。

“谢谢白哥哥!”

看着小不点那开心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有些遐想。

若以后自己结婚生子,也育有儿女的话,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活泼可人?

白秀才微扬唇角,冲着掌柜微微一笑。

后者轻摇薄扇,眯了眯眼。

今日难得虹鲤馆闭门休业一日,掌柜带小不点出门游玩市集,也顺便添置一些秋冬衣物;小二则被掌柜下令,在这难得的休息日还要出城进些柴米油盐,一早就出了店门;而无所事事的白秀才,原本是打算在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待上一整天的……怎料跑堂后厨却偷偷在那后院摆上了赌桌,四人说是要趁掌柜不在赌个不‘醉’不归,连几只大公鸡都准备好了。白秀才自然不敢与他们再赌下去,掌柜便让他与她们一同同行,一起把衣物买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担心他又会去把所剩无几的碎银都给丢到那满燕院去了。

所以,就同行了。

白秀才微侧过身,看着那北方壮汉的羡慕眼神,无奈一笑。

城里的邻里熟人皆因知情而不说穿,但在这些远道漂泊而来的旅人眼中,他与她们,可能就是一幅一家三口的模样吧。

虽说,她比他,要大了二十……

“去买衣服了。”

动听的女声传入耳畔,他心虚一惊,连忙赔笑着点了点头。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掩面轻笑。

吃干净糖葫芦的小不点舔了舔嘴,小跑着将竹签扔到了街旁的瓦罐壶中,又小跑着回到两人身旁,一手一人,牵起了他与她。

笑呵呵。

第十二章 龙门高不高?

“来一份红烧排骨,一份秘制鲈鱼,一份酱炒青菜,两碗米饭,就这些好了。”

“好嘞!客官您慢座,小的马上就让后厨给您上菜。”

“谢谢,客气了。”

人声鼎沸的酒楼中,精瘦精瘦的店小二抬头瞥了眼桌后的三位贵客,献上了一个殷勤的笑容。

虽说这桌后的三位贵客看上去既非大富大贵、也非凶神恶煞——实际上,若是在旁人眼中,他们就仅仅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而已。

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平日街坊邻里消息最灵通的店小二心里有数,那坐在水灵小姑娘旁边的风韵佳人,可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萍水郡城中,膳宿业头号金字招牌的大掌柜。

今早确实听闻那大名鼎鼎的‘虹鲤馆’休店一日,可店小二就是再精明,也猜不到她会做客自家这没啥名气的酒楼。

岂敢怠慢?

不敢!

店小二瞧了眼那站在柜台之后、一幅书生卷气的自家男掌柜,屁颠屁颠地快步走了过去,刚要开口谄媚几句,就突然被后者瞪了一眼:“还不快去厨房吩咐!”

被莫名骂上半句的店小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愿打愿挨地‘嘿嘿’一笑,就屁颠屁颠地跑向厨房了。只留下那努力将自己打扮地秀美如玉树的掌柜,痴痴地望向那手摇薄扇的风韵佳人,并时不时眼带杀气地盯着那一袭白衫。

虹鲤馆的座无虚席,与她的人美心善怎会毫无关联。

……

白秀才感到背脊有些发寒。

白秀才从方才走入店门时,就感到背脊有些发寒。

虽说从今早开始,他就察觉到了街边路人眼中的羡慕与眼红;一柱香的功夫前,在那刘裁缝的衣饰店里,他又领会到了来自街坊熟人的意味深长;可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钟类似于‘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寒意。

他有些心虚地眺了眼那账台后的男掌柜,然后立即移回了视线。

白秀才是有听说了的。说这男掌柜是土生土长的萍水郡人,从小就与掌柜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本以为是要走那娃娃亲的路数,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萍水侠侣’,把她给拐跑了。胸中恼火的男掌柜本想前去理论,却莫名其妙地被几个脸蒙黑布,身着锦衣的家伙给按倒了。然后他就心如死灰,噤若寒蝉了。

后来,忽然得知那九五之尊被他爹给带回老家了,男掌柜的心中又燃起了熊熊希望。只是谁能料到她的心中火花也久久不息,为了等那人,还自己开了一家酒楼,取名为‘虹鲤馆’,做一道‘跃龙门’。他不服输,也学她开一家酒楼,取名为‘池中塘’,就好似在说自己才是她的真命所归一样。终于,她从前些年的天天往郡城门口眺望,变成只在店门口远远瞧上一眼,再到已经不看不想了。他以为,他的机会来了。

然后,一袭白衫如天兵降世。

气啊,怎么不气。

已经三十七八的他,就像是被抢走了手中糖果的孩童那般,恨不得指着那老天爷,撒泼打滚去。但那老天爷除了淋他一头雨,也没做啥感想了。

放不下,也舍不得,更打不过。

也就只能这样死死地盯着你了。

白秀才苦笑一声,轻叹口气。

掌柜仰起首来,轻声道:“一会儿我们去允安城的裁缝铺再看看好了。”

白秀才微微一楞,连忙摆手道:“没关系的,既然说好了下午要带小鲤去城东的枫林街玩,那可不能食言了。”

“那你的衣服……”

“没事,我过两日等刘裁缝那进货再去好了。”

看着荡着双腿、哼着儿歌、兴高采烈的小不点,白秀才浅浅一笑。

见其如此决断,掌柜也没有再多做议论。

说来也是怪事,今早她们一起去街角的刘裁缝那买布定做秋衣时,本应该是裁缝店里存货最多的白布料,却是连一张都没有了。问其原因,刘裁缝也只说是前两天有人来全部买走了,还没来得及进货,让她们再等两天。可若是等上两天,指不定这白秀才又会把那几纹碎银都给留在那满燕院里了。

掌柜轻叹口气,摇了摇手中薄扇,看着身前的白衣男人,目光柔和。

她其实挺感谢他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账房先生,把虹鲤馆原来的那些糊涂人情账给算得明明白白;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人和气,悉心地教会了那不肯去私塾的小鲤读书写字,甚至能打打算盘。

他挺像那个人的。

那个入了龙门,就再也不曾回头的人。

掌柜微微低头,看着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青色淡茶。杯中水面,如明镜般倒映着一张只做淡抹的姣好面容。常人只觉茶中人很是好看,她却知尽茶中味酸甜苦辣。

三年前,白衫蒙尘,如行尸走肉般游荡于街角。她见之不忍,邀其入店歇息吃食,无需用银钱偿价,只需做一两旬工便好。他点点头,似是应答,却面容冷淡、无欣喜愉悦之意——俨如一幅魂魄已死的空空躯壳。她不解,试想问其缘故,却不知从何开口。还好店中小二机灵聪慧,以熟悉人情为由将他带去了那无人不称好的满燕院。她本以为这只是个馊主意,却没想到等午夜他回店之时,却犹如变了一人般,言谈欢笑样样自然而得体,全然没有之前那幅僵尸模样。

后来她从街坊口里得知,他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穷苦人,老家村庄被那军武蛮子们夷为平地,熟识之人皆已身首异处,含冤入黄泉,而只是穷酸书生的他也因此心如死灰。而那日在满燕院,他意外地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同乡青梅,又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她从来不阻拦他去那满燕院,而每次得知他将一周工钱又全留在那里后,也只能轻声责怪。

可是等他洗净白衫之时,她又觉得似乎他的故事远比街坊邻里所说的要得多。有一次邻里抓小偷,本来最不该插手的他却追上了那跑得如兔子般快的飞天大盗;前些日子里的客店闹事,他一手一个接住了那佩玉公子和壮实校尉的拳头;甚至还有邻里说,看见他与荣都尉言谈说笑……一名普普通通的穷酸书生,怎么会与那身为实际上一郡之主的都尉平起平坐?

她曾是游侠,也因此很能看出,他的身手,绝非是一名书生可有。

不过,即便看出了如此多的端倪,她却也从不会去详问他的身份。

并非是不感兴趣,只是在她的心中总有着一块疙瘩:当她彻底问清楚他身份的时候,也就是他离开虹鲤馆的时候。

萍水相逢,何须刨根问底?

她大概是不想他离开的。

她约莫是挺喜欢他的。

“菜来咯!”

端着晚盘的店小二踩着快步,将那道热气腾腾的秘制鲈鱼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白秀才谢过小二,用竹筷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顿时面露惊异:“这味道……说不定比跃龙门还要好吃些。”

“哎?真的吗真的吗?”

小不点凑上前,好奇地看着那盘秘制鲈鱼。

白秀才信誓旦旦地点头道,“你尝尝看,白哥哥不骗你。”

“那你喂我吃嘛~”小鲤撒娇道,“总说什么小鲤已经长大了,白哥哥都好久没喂过我啦!”

白秀才无奈一笑:“好好好,就今天一次。”

他换了一对干净的竹筷,夹起一小块鱼肉,送到了小不点的嘴旁。

小不点一口吃了过去,接着瞪大双眼,满眼惊喜:“咦!真的比跃龙门好吃!我还要我还要!”

掌柜放下薄扇,眼神中略带狐疑地瞧了眼那道就色香来说,应该不比跃龙门的佳肴:“当真?”

白秀才点点头,下意识地夹起一小块鱼肉,送到了她的面前:“你尝尝便……”

话音未落,他突然愣在了原地。

修长的手指轻撩起脸颊上的青丝,身姿婀娜的她微微前仰,含住了那竹筷上的鱼肉。

此情此景,好看。

好看之后,背脊上的寒意就变成了杀意。

白秀才抖了个哆嗦,慌忙收回筷子,埋头喝茶。

她细细咀嚼,面露浅笑。

“也不过如此嘛。”

第十三章 枫叶树下

萍水城东,有条枫林街。

街道不长,只有百丈余;街道不宽,只有十丈余。

街道旁,种着两排轻盈潇洒的红枫树。

红枫喜阳,其树姿美观,枝序整齐,叶形优美,红色鲜艳持久。远远看去,树叶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是赏心悦目的观叶树种,也是价格高昂的名贵树种。当年老郡守能在萍水弄出这样一条枫林街,不仅用了许多人脉找来树苗,更是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银子悉心培养,这才画出了今日的这幅美景。

秋风吹过,枫叶悉索飘落,像是那平整的铺石路盖上了一条丹红色的地毯一般。

枫树下,有三三俩俩的孩童玩闹嬉戏;有手捧算盘的奇巧商人摆着小摊;有衣着朴素的城中百姓忙里偷闲;有器宇不凡的文人雅士观景写诗……

也有她和他,一肩之隔,结伴而行。

视野里,水灵水灵的小不点正追逐着一只玉白色的蝴蝶,兴高而彩烈。

她轻摇薄扇,看着那蹦跳活泼的身影,欣慰地露出了几分笑意:“一转眼,小鲤都这么大了。”

他侧过脸,轻声问道:“七岁了?”

“七岁了。”掌柜先是颔首肯定,但接着又犹豫了下,摇了摇头:“应该七岁多了吧。”

白秀才点点头,将目光落在了小不点的身上。

小二说,小鲤是某天雨夜里,掌柜亲自抱回家的——是不是被遗弃的孤儿一说,他也不清楚。

白秀才有些好奇。

会不会,小鲤其实是掌柜的女儿?但倘若小鲤确实是掌柜的女儿,那小鲤的父亲难不成是……

“我不知道小鲤生日的。”

就好似看穿了他脑中所想一般,她微微侧身,眯眼轻言。

白秀才连忙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在掌柜的面前,他心虚的次数还真不少。

掌柜淡淡笑着,回过身去,用薄扇掩住了双唇。

“她的娘亲,才是一名真正的女侠。”

白秀才愣了下,侧身看向身旁的她,眼神中似有疑惑为何她会突然言语,但更多的则是一份诧异。

“我与她是在游侠时认识的。”

“她姓周、名语。游侠时,我常唤她‘美周娘’。”

“她也仰慕着帝冲,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帝冲,为先帝名讳。

“她一直说,她和帝冲才是萍水相逢的‘萍水侠侣’……为此事,我和她没少斗气。”

“后来帝冲被锦衣带了回去,我与她都想去寻,但都没成功。”

“我止步在这萍水,而她最终也回了家。”

“她家是奇门世家,家中早已定夺好了她的夫君应是何人。”

“小鲤,就是她与那人的孩子。”

掌柜稍作停顿,瞧了眼身旁的白秀才。

后者已是一幅目瞪口呆样,半晌才能缓缓回过神,惊愕道:“那周姑娘后来是……”

“谁知道呢。”掌柜望着活蹦乱跳的小鲤,无奈一笑:“可能是与夫君闹了矛盾;也可能是被作为……算了,奇门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那天,她来到这萍水时,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塞给我任何的纸讯。只是在那滂沱的雨幕之中,将那尚在襁褓的小鲤塞到了我的怀里,便走了。”

“后来她就杳无音信了。”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些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去寻找她的踪迹。只希望小鲤在这虹鲤馆中能健康长大便好。”

白秀才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低声点头:“一定会的。”

掌柜稍稍一愣,随即笑着‘嗯-’了一声。

她轻摇薄扇,抿了抿唇,淡淡道:“你说,我该什么时候像刚刚我说给你听一样,将小鲤的身世诉说于她听?”

白秀才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每次她问我她的娘亲在哪时,我都笑着回答说‘你再长大些姨就告诉你。’……可是,她要到几时才算是长大呢?那美周娘,真的希望我将她的事情告诉小鲤吗?”

掌柜抬起头,望着逐渐露出晚霞的天空。

“我不知道啊,周语。”

“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我们一起游侠的日子,怎么已经成了陈年往事了呢?”

“我不知道啊,周语……”

白秀才侧过身来,看着眼中无泪的她。

她那张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庞,即便此刻说是只有二八年华也不为过。

可即便容颜能够常驻,但那颗赤子之心,却已是不再。

白秀才明白这一点。

他很明白这一点。

也正因为他很明白这一点,此刻的他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话语。

他只能紧紧握拳、紧紧握拳。

掌柜忽然侧过身,冲他莞尔笑道:“抱歉,都没经过你同意,就和你说了这么多别人的私事,这下不得不要求你保守秘密了。”

白秀才转过身,点头道:“请放心。”

望着他的模样,她微微一愣,略有恍神。

‘真像啊。’

她用无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

他没有说话。

虽说他听清了,那本该是无人能听清的声音。

“姨!白哥哥!快看!蝴蝶!我抓到……咦?你们怎么啦?”

双手半合于胸口的小不点跑至两人身前,兴高采烈的小脸蛋上露出了几分疑惑。

“没事哦。”掌柜淡淡一笑,放下薄扇,弯腰凑至小不点的手前,悄声道:“抓到蝴蝶啦?小鲤真棒!快给姨看看。”

小不点笑呵呵地将合起的双手捧至她的身前,又朝着一旁的白衣投去了目光。

白秀才也扬起唇角,摸了摸小不点的脑袋,也凑下身来:“真厉害啊,小鲤,白哥哥都没抓到过蝴蝶。”

小不点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你们可要好好看仔细了!”

她说着,轻吸口气,将合着的双手,瞬间摊开。

一只小蝴蝶,扑腾着玉白色的翅膀,缓缓飞起。

从她的手心,到三人的脸庞,再到那红枫树顶。

然后,迎着那即将落幕的晚霞,越走越远。

……

当他们回到虹鲤馆之时,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

推门而入,光虽昏暗,但一日无客的木桌上毫无油腻,也积不了多少灰,便少了打扫的必要。

此时腹中空空的三人是打算回来吃食的。既是因为傍晚时分,其他店面中的席位因为虹鲤馆的关门,也变得座无虚席了起来;也是因为掌柜的自尊心,中午一道秘制鲈鱼就被身旁两人说得比自家招牌的跃龙门要好吃,她当然是不服气的了。所以说,今晚一定要让后厨做出一道堪称完美的鱼肴,好将两人的话语堵回口中。

可没想到,当她推开酒楼后院大门,走入伙计们所居住的砖房时,竟看见那伙计四人,围成一圈,人手一幅叶子牌,除了左跑堂之外的三人满眼通红,正赌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会满眼通红?

输红了眼呗。

四人抬头看见了那微微眯眼的掌柜,吓得慌忙一齐起身,站成一排,就好似是受将军检阅的士卒一样。

掌柜瞪了他们一眼,“去后厨做顿晚饭,做得不好吃下周工钱扣一钱银子。”

四人一惊,立即点头允诺,如仓皇逃窜般地冲入了厨房之中。

她低下头,瞥了眼桌上那些凌乱的叶子牌,与地板上的几掸鸡毛,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明言什么。

掌柜回到酒楼,将玩了一天,累到眼皮打架的小鲤送回了三楼的厢房,让她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她走下楼,坐在了账台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那账台后的白秀才一页页翻着账本。

今日没有来客,自然是没记账本的,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些什么。

但她并不讨厌,他那简单、却能让人心定的动作。

一时间,酒楼内很是安静。

忽然,掌柜站起身,望了眼窗外的黑夜,有些皱眉:“小二这是去哪儿了,怎么都天黑了都还没回来。以前去买盐的时候,黄昏就该回来了才是……”

白秀才也似是在担心此事。他想了想,轻声道:“掌柜的,要不我去看看?”

“你现在要去哪里看?那卖盐的官坊可是离这里有好几十里路呢。”

他微微一愣,无奈一笑。

掌柜轻舒口气,似是让自己安心一些,“应该没事的吧,萍水郡的治安向来不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被强盗打劫的事情。小二也不是第一次买盐了,应该是轻车熟路的才是——”

话音未落,只听‘咚-’地一声,酒楼大门被人推了开来。

抬眼看去,正是那背着一大袋食盐、气喘吁吁的小二。

“说曹操曹操到。”白秀才淡然一笑,准备起身上前,“小二,辛苦了,我帮你搬到——”

“掌柜!掌柜的!!出大事了!!!”

神色惊慌的小二踉跄几步,顾不上喘气,惊声道。

“郡城……郡城的都尉!那荣都尉!荣大人!他……他被杀了!!”

先是一阵沉默。

紧接着,一阵烈风突然吹起,割断了他背上的布袋,将那白花花的食盐洒了一地。

小二慌忙背过身,捂住那布袋上的缺口,煞是心疼。

背过身的小二,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她眼中惊愕。

没有看到他眼中异光。

白衣暴起。

第十四章 夜未归

伙计们端着盛满热菜的餐盘,走出了厨房。

略显沉静的酒楼中,那背着盐袋的小二呆呆地站在门口。

“哟!小二!你回来啦!辛苦辛苦。”

伙计们笑道,冲他如往常般打着招呼。

但后者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笑着回应。

他只是点点头,便背着盐袋,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走入了厨房之中。

伙计们面面相觑,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坐于账台前的掌柜身上。

“掌……”

话音未落,她缓缓起身,手中的薄扇垂于腰旁,声音轻淡:“我上楼去叫小鲤,你们先吃吧。”

伙计们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在目送着掌柜走上楼梯后,他们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酒楼,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左跑堂猛地一拍大腿:“唉!秀才哪儿去了?刚刚不还在账台后的吗?”

三人稍愣,便立即结合起刚刚掌柜的反常与秀才的消失,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正确答案。

“那家伙!怎么又跑到那满燕院去了!”

……

天色已晚。

街道邻里都已熄灯。

若说尚有亮光之处,那除了高悬于半空的弯月外,便是城门前的火炬柱了。

这些火炬柱,是为城中执勤士卒提供光源的存在。夜里,城中的士卒除了手提灯笼的巡守,便是这些站在这些火柱下,镇守郡城大门的卫兵了。

但今日的火炬柱,却不仅仅只有为他们提供光源。

持矛的武卒侧过身来,看着那辆铺盖着素净白布的三轮推车,神情复杂。

他是晓得的,那具躺在三轮推车之上、素净白布之下的身躯,究竟为何人。

也正是因为晓得,他才会紧紧地握着那杆铁尖木矛,就好似是在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般。

那个前几日还同他言谈欢笑的、那任谁看了都会夸上一句‘好一个生龙活虎’的大都尉,怎么就躺在那儿了呢?

不应该啊。

那个虽大字不识一个、但肯认真读书学习,邻里间皆说为人和睦,不似莽撞武夫的大都尉,怎么就躺在那儿了呢?

不应该啊。

那个自幼便显露出杰出武学天赋,弱冠时便被兵部举荐至校尉,后来去了北方亲手砍掉好几十个军武蛮子头颅的大都尉,怎么就躺在那儿了呢?

不应该啊。

但是说到底,这应不应该,怎么会是俺这个小小武卒说了算呢?

老天爷啊,您能否给说说理?

武卒回过身,微微抬头,望着那似是无云、却漆黑一片的天空,神情复杂。

他自觉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

而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他,至少要把大都尉的遗体给看好了。

他是这么在心底告诉自己的。

所以,当那袭白衣似惊鸿掠来,并止步于那三轮推车旁时,他虽已紧张地手心冒汗,但还是愤然转身,用那铁尖木矛指着那身着白衣的男人,厉声怒喝:“什么人?!不许靠近大都尉!”

白衣似有一怔。他没有理睬武卒,只是缓缓伸出略显颤抖的左手,一点点掀开了那张与他身上衣服相同的素白布单。

荣哲兴是七窍流血而死的。

却仍双眼未合,怒目圆瞪。

“能下如此狠手的,一定是小百人境界以上的奇门中人了。”

白衣低着头,望着那三轮推车上的男人,似有喃喃自。

“你为什么不退呢?哲兴。”

“对方可是小百人啊,对方可是视人命如蝼蚁的奇门中人啊。”

“你傻啊,荣大都尉。”

“你若退回来,告诉我那奇门中人的模样,我再去将那姑娘救出来,不就好了吗?”

“无论怎么说,这样至少你还能活着不是吗?”

“可现在,姑娘不见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对你下如此狠手的究竟是谁……”

“我很难啊,荣哲兴。”白衣微微抬头,眼眶湿润,笑容苦涩,“怎么连你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白衣不再言语,只是伸出手,替他合上了双目。

“无礼贼徒!你在对都尉做什么?!”

武卒大喝道,提起手中长矛朝着他的手臂便是愤怒一刺。

怎料即便那杆木头长矛已于空中弯出了几近半圆的弧度,竟还是根本无法在白衣上留下半道刮痕。

只听‘嘭-’的一声,长矛崩裂成了两截,落在了地上。

已是满身冷汗的武卒后跳半步,却仍是将右手搭在腰后的环首刀上,“大胆贼徒!你——”

“住手。”

一声略显沙哑的男声传入了他的耳畔。

武卒慌忙侧身,对着那拄着拐、身着锦衣的白发老者抱拳行礼:“郡守大人!”

老者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用拐杖于地面轻敲两下,是让其退下的命令。

武卒微微一愣,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问其缘故,只是拾起了地上断矛,抱拳退下。临走之前,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那袭白衣——摇曳的火光之下,那人的面容他没有怎么看清,但那双闪着璀璨异光的瞳孔,他却永生难忘。

老者拄着那根饰有金银的华贵拐杖,缓缓地站在了白衣的身旁。

“来了?”

老者问。

“来了。”

白衣答。

老者点点头,缓缓地将自己那苍老如枯树枝般的手掌,放在了荣哲兴的额头。

“都尉的家人,你不用担心。他是身居五品的雍华官员,朝廷与老朽都会好生照顾他的亲属的。”

白衣嗯了一声。

“这次的事情,都尉临走前说过,不管他之后是怎样回到这萍水,老朽都不能对那‘白秀才’苛责什么。”

白衣侧过身,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

后者收回手掌,侧过身,用那泛黄的瞳孔看着他乌黑的双眼,低声说道:“但那‘王满修’,该回去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白衣苦涩一笑:“能者多劳啊。”

老者也回以淡淡一笑。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落在那躺在推车上的萍水都尉,“若是都尉的话,大概会说‘能者多功劳’吧。”

白衣不再言语,只是冲着老者作了个辑,便转过了身去,不快不慢地朝着自己来的方向迈步走去。

“王满修,临走之前,老朽斗胆多问一句。”

他停下步伐,侧过身,看向老者。

“如若让你找到了那杀害都尉的奇门中人,你要怎么做?是以奇门的规矩,处以私刑;还是以朝廷的规矩,由衙门定夺?”

白衣浅浅一笑,转过了身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朝那笼罩着街道的无尽黑暗,一步步走了过去。

只留下火光中的老郡守,轻轻叹气。

都尉说过,奇门中人素来以人命修奇门。

都尉也说过,王满修的奇门已几近圆满。

……

白秀才走上阶梯,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那两扇熟悉的大门。

酒楼内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没有小二,没有伙计,没有小不点,也没有掌柜。

但在他那样最熟悉不过的账台上,却放着一碗米饭、一盘跃龙门、与一双竹筷。

白秀才就如往常一样缓缓地走至账台之后,坐在那张暗棕色的木椅之上。

然后,和往常完全不一样地握起竹筷,捧起米饭,享用起了他的晚饭。

菜尚温。

这道跃龙门,不必那秘制鲈鱼差。

他抬起头,瞧了眼那扇通往后院的木门;瞧了眼那通往三楼厢房的楼梯;瞧了眼空荡荡的酒楼;瞧了眼身前泛黄的账本;瞧了眼身后架上的三排酒水;瞧了眼那罐系着红绳的女儿红。

先是将吃干净的饭碗与菜盘送至厨房,清洗干净。

接着回到账台前,从那酒架上取下一坛黄酒。

再是翻开账本,写上一笔,放下几钱银子。

然后走出大门,回身将那两扇虚掩着的大门,给小心合上。

继而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那写着‘虹鲤馆’三字的门面招牌。

最后背过身,朝着街道的尽头走去。

这一夜,白秀才未归。

第十五章 大事小事

不大的萍水城里,出了件大事。

是今早从郡府那传来的消息:郡都尉荣哲兴,因公殉职了。

萍水城中的百姓都认识这平易近人的荣都尉,而外来萍水的旅人们也都听说过这荣都尉的武学天赋异于常人——怎么就突然,因公殉职了呢?

无人不惊愕,无人不侧目。

尤其是在看见荣家的老父母颤颤巍巍地走至郡府,趴伏在那袭素白布单上痛哭流涕时,更是如此。

在这没有战乱的南江之南,怎么也会有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呢?

无人不扼腕叹息。

但叹息之余,他们又做得了什么呢?

对于痛失家中顶梁柱的荣老父母来说,一句‘节哀顺变’,除了讥讽挖苦外别无他意。

只有那已过古稀之年的老郡守,才能怜悯地拍着那老父母的肩膀,叹上一句‘都尉不孝’而已。

不小的萍水城里,也出了件小事。

今日前往虹鲤馆吃食的食客们,意外地发现那本该站在账台后的一袭白衣,竟变成了一抹朱裙。

白秀才不见了。

有好事的食客便问起身着朱裙的店掌柜,问那白秀才去了哪。掌柜却不同以往笑吟吟,只是淡淡道他似是联系上了老家的亲属、昨日晚上便启程回老家探亲了。一些平日里就爱八卦的食客听出了些许玄机:那白秀才的老家,不是被军武蛮子都拆光了吗?他说回老家,难道是老家又重建好了?

食客们想不明白,但见掌柜神色不太自然,便也就没有多问。

直到下午,那在城北角开了一家绣花武具店的孙老弟来虹鲤馆吃糕点时,无意间说起了白秀才今早还光顾了他家店铺的事情。众人们立即就来了兴致,悄悄地让他说个明白。那孙老弟就耸耸肩,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说。那白秀才是今早开店时就已经站在了门口的,手里提着一小坛黄酒,说是要买一柄佩剑,佩在腰间。那孙老弟就问他,你平日里就是个账房先生,要什么佩剑?那白秀才说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可能要在外闯荡一段时间,有把佩剑心里踏实些。孙老弟愣了下,问他掌柜知道这事吗?白秀才想了想,说知道的。孙老弟也就不作多问,从店里的武具架上取下了一柄看上去并不华贵、但铸造工艺还算上乘的铁剑交到了白秀才的手里。白秀才问他多少钱,他却说平时受了很多酒楼的照顾,就不收钱了。白秀才也没有多言,只是朝其抱拳,说‘谢谢了’,然后便转身走了。之后孙老弟也没见过白秀才了。

食客们七七八八地点点头,结合起先前掌柜说的话,看来白秀才确实要回家了。这可真是怪可惜的,这几年在这虹鲤馆吃食,他们可是都习惯了那账台之后有一袭白衣的身影了——说来有点好笑,看到那袭白衣,他们就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自己正在名贵府邸品茶听诗的错觉,而不像是在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了。

而看掌柜那不自然的神色,应该也是有些不习惯吧。明明前几日还看见她与他并肩在街上走着的,今后便就只有她一人了,肯定会不习惯吧。

哎,不过这下总该轮到那‘池中塘’的掌柜了吧?

众人谈着谈着,哈哈几声,也就笑笑过去了。

……

微风轻拂,吹至了不高的小土丘之上。

那珠参天的老槐树,摇曳起了翠绿的新叶。

已入秋了。

身着白色长衫的男人站于树下,青黑色的发丝于其双鬓上随风飘扬,为其那本就玉树临风的身姿更添了几分飘逸。

他伸出右掌,轻轻地贴放在那粗壮的参天傀树之上。

三年前,它颓颓老矣。

三年后,它枯木逢春。

不过,现在要和你说声对不起了。

白衣似有苦笑。

他那乌黑的双瞳中,闪烁起了神秘的异光。

然后,便见那翠绿的新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枯黄,一片片凋零而落,而那参天大树,也随之变成了三年前那光秃秃的老树模样。

一股常人所看不见的无形契运,缓缓地从傀树中游走至白衣右掌,并沿着他的经脉,最终从左掌溢出,渗入那柄看上去朴素无常的铁剑之中。

三年前,他决心做那‘白秀才’,便将自身修炼十数载的契运神气,全都赠予了这颗本已是人中古稀的槐树,另其老树新开花,而自身只留些许底气与忘不掉的奇门技法于身。

三年后,他不得不做回‘王满修’,只能重新从老树这,取回那份契运神气——若无此举,他的武学境界,只能是个半桶水的小百人。

但若有此举的话……

忽然,白衣微微一怔——从其右掌而来的契运神气,比三年前他放入时要浓郁上了几分。

世间万物皆有灵,草木大树怎会无灵。

这三年间,你也在修炼奇门吗?

白衣浅浅笑着,将一分契运留在了傀树之中。

一枚翠叶,留在了那光秃秃的树枝之上。

他转过身,掂了掂手中那柄铁剑。它虽朴素,但已不是无常。

三年来从未修炼奇门的白衣体魄已不如前,若是一口气将所有奇门功力收入体内,只会是落得丹田翻覆,七窍流血的下场。

便辛苦你帮我担着些了。

他冲着铁剑微微一笑,将之佩在腰间。

抬起头,望向眼前的那片麦田。

已不是金色海洋,只是褐色的泥土地了。

白衣弯下腰,捡起放在脚边的那坛黄酒。

打开酒盖,闻了闻扑鼻而来的酒香。

然后,将之缓缓地洒在了土坡之上。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荣哥啊,虹鲤馆的上好黄康,我一时半会儿是请不起了。”

白衣轻叹口气,似笑非笑。

“只好请君久等了。”

……

夜里的萍水郡城,一如既往地安静。

腰佩铁剑的他,慢步走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之上。

在离开这萍水前,他还有一个人要去见一下。

一个在那满燕院中,只会抚琴的人。

虽说要到那满燕院,应该有一条更近的道路才是……但他还是走在了这条最熟悉的街道之上,这条必定会经过那萍水郡头牌酒楼的街道之上。

停下步伐,侧过身,看向那写着‘虹鲤馆’三个金字的黑底招牌。

然后,微微下移视线,落在那身着朱裙的她身上。

白衣扬起了嘴角:“你果然还在在这里。”

朱裙也扬起唇角:“你果然不会不辞而别。”

说着,她拂袖挥手,将一个泛着光的小巧物件扔给了他。

白衣接住那泛着光的小巧物件,以那依稀月光,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金元宝。

白衣惊愕。

“路上的盘缠。”她浅笑道,轻轻摇扇,“可别一会儿留在那满燕院里了。”

白衣稍稍一怔,摇头笑道:“不会。”

接着弯腰作辑:“谢过掌——”

“游茜。”

他抬头望去,只见掌柜倚墙而站,微微动唇。

“游茜,那是我的名字。”

白衣点点头,眨了眨眼,双手抱拳:“不才王满修,谢过游姑娘!”

朱裙一愣,浅浅一笑。

“王满修,就算你以后没法再做那白秀才了,能回来做个食客也好。”

“若是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那寄一两封信也是好的。”

“你走了之后,小鲤肯定每天都要缠着我问白哥哥几时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我肯定不能说你此行不会回来……”

“店里的大家都会想你的。指不定那些常来的食客也会,所以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裙终于不再言语,只是倚墙而站,轻叹口气。

“路上,记得小心些。”

白秀才浅浅一笑,双手抱拳而站。

“请多保重,掌柜的。”

说完,白衣便转过身,自那街道上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也没有回头。

只留下那袭朱裙望着街道,露出了几分苦笑。

江山美人、仁义道德。

你俩皆是如此。

都舍不得。

……

一轮明月,挂于长空。

木窗敞开,使月光泼洒在她的身前。

一袭白裙,一张面纱。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拨着琴弦,柔声婉转。

曲似《见离人》,情似《别离人》。

时而欢喜、时而凄凉。

弦忽断、琴声止。

夜风吹拂,一袭白衣微微飘荡。

她没有望去,只是抿唇轻声:“要走了?”

他转过身来,望着窗外月光:“要走了。”

“那便走吧。”她淡淡道:“不过,别忘了把它也带走。”

白衣侧过脸,看向那张放着茶杯的红木案桌。

走上前,缓缓抽出其中的抽屉,让月光,洒在了那柄寒玉匕首之上。

他早就知道的。

从第一次在萍水遇见她就知道的。

她不是荷花,无法出淤泥而不染。

她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而现在的她,却不想让他所看见。

两人在萍水相遇,对他来说是福;对她来说则是祸。

她从在萍水第一次见到他后,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所以他,才会几乎天天来这满燕院,来告诉她,就算从前的你已不再,我也依旧是会与你相识——同时,也在告诉她,有我在萍水一日,你就不许死。

他早就料到这用来端茶的案桌下有一柄匕首。

他没有料到她会让他带走匕首。

但他没有过问,只是伸手拿起了那柄匕首,收入了衣中。

走至窗旁,微微张口。

“悦儿,我不后悔在这萍水与你相逢。”

说完,白衣一掠而逝。

她侧过身来,瞧了眼空无一人的窗旁,缓缓地解下脸上面纱,露出了脸上那道令人不忍的伤疤。

抬起头,望着布着繁星的夜空,似是凄凉、又似是温柔地笑了笑。

“这一次,你可不许去晚了。”

第十六章 问道

夕阳时分。

崎岖不平的山林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言其‘马车’,实是有些过誉——那其实只是一辆做工粗糙的两轮平板车而已,完全无法跟通常的舆车、华盖车相提并论。而至于牵拉着它的马匹,也就只有一匹,还是那种远眺便能看见肋骨的老痩马。不过,既然它有马,有轮子,还载着人,那确实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出比‘马车’合适的称呼了。

是的,这辆做工粗糙的平板车,并非运着货物,而是载着人的。载的还不仅仅是一人,是三个人:坐在平板车前端,手擒缰绳,法令纹颇深的干瘦老汉;坐在板车中间,蜷缩双腿,往手心中哈气的疲惫妇人;坐在板车末端,哼着儿歌,摆荡着双腿的黄毛丫头。三人身上所穿,皆是一眼便知缝缝补补多次的棉布衣衫。汉子与妇人的看上去显得很单薄陈旧,而丫头身上的衣衫虽也打着补丁,但至少是厚实了些许。

处暑已过,炎热的夏季已是离去;白露将至,空气中的寒意多了几分。

粗糙的车轮缓缓转动,将那地上淤泥稍稍溅起。

或许是因为入秋时节多雨水的缘故,本就凹凸不平的山路多了几分泥泞,让老痩马每次拖着板车走上五六丈时,就要‘呼哧-’‘呼哧-’地喘上几口气。而这时,那坐于板车上的布衣老汉便会用手中竹条轻轻拍拍它的屁股。没有催促它快速前行的意思,却是类似于老友间拍肩宽慰的感觉。

老汉姓许,孟岳人士,年初过五旬,已是知天命。照理说,自大梦王朝现世之后,无论达官贵人亦或是黎民百姓,长寿至花甲古稀已很是常见,尚有气力的知天命理应不能再被称得上‘衰老’二字才是……可这许老汉其实还没知天命时,就已经被邻里街坊取了个‘老汉’绰号。或许是因为身为木工匠人的他做工时总是板着个脸的缘故,也可能是缘于许老汉平日里的性格就跟个老头子般顽固不化。一旦他认定了死理,不管别人不管怎么好说歹说,许老汉最后肯定会脖子一硬,道一个‘不!’字。

而此刻,他之所以会坐在这‘马车’上的原因,便是因为在孟岳城中时,冲着一人道了句‘不!’。

老汉微微侧身,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后、鼻尖微红的她。

妇人是老汉的妇人,自小便是。

倒非是说妇人是老汉的童养媳,只不过为年少时的青梅竹马,总在一起过家家罢了。

不曾料过着过着,就真的入家门了。

妇人长得不大好看,但老汉不介意,因为老汉也不大好看。

老汉做事总是死犟,但妇人不介意,因为妇人比老汉还犟。

两人自洞房花烛夜后至如今已是三十余年,一路上磕磕绊绊,好事坏事两两参半,走得还算顺利,只是膝下单薄,一直没个孩童子嗣。不过,前些年,已快四十的妇人有了喜,并顺利诞下了一名哭啼啼的女婴,取名‘似莲’。可以算作是老来得子的夫妇俩自是喜不自胜,自是要把她当做块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衣食住行样样都尽力给最好的,就好似生怕不能把她娇生惯养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在夫妇俩的悉心照料下,女婴确实健康地长大了——不然,那板车尾的黄毛丫头,是谁?

只是,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文人墨客,发明了个词,叫‘福祸相依’。

上月月末,在老汉每月一次带着妇人与丫头去城里最好的酒楼下馆子的时候,一名身着长衫、手摇折扇、面容消瘦的说书先生,正在酒楼里说书,说那雍华国大败军武的故事,说那三万亢龙骑追着十数万军武卒屁股跑的故事,听得酒楼里的食客们连声叫好。丫头是第一次见说书先生,自是瞪大了眼、竖直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那明显是添油加醋过了的奇人异事,听到不懂的了,还偷偷小声问自己爹娘‘爹爹,上将军是啥官职呀?’‘娘亲,相国很大吗?’等等等等,总之是幅不亦乐乎的模样。

若仅是不亦乐乎,倒不算祸。

祸在,当说书先生说完,道了句‘请君久等’,家境殷实的食客如往常一样上前打赏,而丫头也问老汉讨了一文铜币,上了前去的时候。

本该仅仅是道句‘多谢姑娘’、亦或是玩味些的‘多谢小女侠’的。

但那说书先生,却是在双手接过铜币后,抬头望着黄毛丫头,呆住了片刻。

紧接着,用不响、但是四周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姑娘,你可知你是天生奇窍?”

仅是这样一句。

若是在其他地方,此句多半会被当做是先生说笑之言。

但这里不是地方。

这里是孟岳城。

是天下四座奇门中人所建立的城镇之一。

孟岳城中人,十之二三为奇门;十之四五会奇门;十之六七识奇门;十之八九晓奇门;十之十全,信奇门。

许老汉自是明白,所谓天生奇窍的意味,与若是被奇门世家知晓了此事的后果。

‘都是那个说书人在胡说八道!’

那日夜里,辗转反复的他不计其数地于梦中咒骂着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

可次日晨,天还没亮,自己家那许久未修的旧院门就被叩响了。

老汉赶紧翻下床,穿上布鞋,开门望去——是一名带着丫鬟的俊俏公子。

老汉认得那公子。

非是因为老汉人缘好,只是因为那公子是郡城里小有名气的奇门少爷。

姓‘殷’,名‘少’。

而能劳驾殷少爷亲自登门拜访的事情,老汉是没能想到第二件。他心情复杂地将殷少请入了院内,回屋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丫头与妇人后,孤身一人与公子攀谈了起来。

殷少所提出的建议很是简单——他想花黄金五十两买下丫头,收其为殷家的客卿弟子。

许老汉自是脖子一硬,道了句‘不!’。

他可是知晓的,修炼奇门多半要动人性命,且奇门中人又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自己这寒门出生的丫头若是进了奇门,最后十有八九是要成了所谓的‘炉鼎’了。

但在他道完‘不’后,他就后悔了。

不是因为那黄金五十两的开价——丫头在他心里可是无价之宝!

只是,眼前这殷家少爷,可也是奇门中人啊!虽说他可能碍于自己的名望而不会明着动手,但奇门中人要暗中杀个人夺个人还不轻松?!

许老汉顿时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

本以为这殷少爷会丢下个冷冷的眼神,然后阴笑一声,留下句‘软的不吃吃硬的啊?好,你个老东西给我等着……’。却没想到,那长得好生俊俏的少爷却是露出了一个很是窘迫的表情,侧身冲着身旁的丫鬟苦笑道:“上善,你说我最近怎么要啥啥不给,是不是冲撞了啥运道了?”

而那丫鬟倒是如许老汉所料一般丢给了个冷冷的眼神,阴笑一声,说下句:“软的不吃吃硬的啊?好,你个老东西给我等着……”

然后她就被殷少给按着脑袋赔礼道歉了。

接着,那殷家少爷就走出了院外,作了个辑,留了句‘我会再来的’后,便走了。

安然无恙的许老汉虽然多少觉得有些意外,但惊魂未定的他还是觉得心中不妥。于是,他便于当天典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几十两银子,然后连夜带着妇人与丫头逃出了孟岳。

顽固的老汉一直都觉得正常的马车会吸引盗匪山贼的垂涎,所以他此行的马车,便是这样一辆破板车。

虽说从孟岳这西域都护的辖地出发,要走个上千里才能回到雍华国本土。

虽说离了孟岳、离了家乡的老汉,不知道自己在新的城市里要靠做什么糊口。

但走,是一定要走了。

只有不停地走着,才可——

“咚—”

突如其来的一个颠簸急停,拉回了他的思绪。

平板车微微倾斜,差点让他滑落在地上。但听一声稚嫩的‘哎哟’,便知车尾的丫头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

“丫头!没事吧?!伤着没?!”

老汉与妇人立即跳下马车,围上前来,抱起丫头,替她掸去屁股上的泥灰。

黄毛丫头咧嘴一笑,少了一颗大门牙——不是方才磕掉的,是她确实在换乳牙的年纪。她自己拍了拍屁股,挥了挥手:“没事啦,不疼不疼!”

夫妻两人见她笑颜如此,便也放下了心。

许老汉走至倾斜的板车旁,附身砍去——是车轮陷在了一个积满浑水的泥坑里了。

还挺深。

许老汉皱了皱眉,一手拎着板车扶手,拼命使劲;一手拿起竹条,拍了拍老痩马的屁股。

后者‘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抬腿试图前踏,却是被缰绳又拽回了原地。

泥泞地里的车轮仅是前进了半寸左右。

“呼……”

许老汉长吐了口气。

毕竟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但当他回身看向妇人与丫头时,却仅是道了句‘没事,一会儿就好’。

然后,换只手,继续使劲。

寒露将至,山林间有寒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妇人将丫头揽入怀中,搂住了她的脖颈,不让寒风吹入其衣襟之中。

抬头望去,天色已是不早了。

车轮还是只挪动了一寸左右。

算是飞来横祸。

不过,也不知是哪个热心肠的文人墨客,发明了个词,叫‘祸福相依’。

“老先生!需要搭把手吗?”

先听一声清亮男声,自前方来。

抬眼看去。

一名清秀公子,身着一件白色长衫,握着一柄朴素铁剑,翩翩走来。

第十七章 不留

凉风习习的山林路上,那翩翩而来的一袭长衫,就似是一幅仅有黑白的水墨画,简简单单、清清白白,但又出尘脱俗、韵味十足。

老汉与妇人的脸上皆是有些惊色,俩人暗暗道了句‘好风度的后生’后,却皆是后退半步,挡在了黄毛丫头的身前。虽说眼前这白衣公子看上去是幅玉树临风的模样,但其手中那柄铁剑望过去也是寒光奕奕的真家伙。再加上,有了那举止不俗的殷少爷在前,眼前这白衣公子若是来强行带走丫头的奇门中人,也是不意外的。老汉与妇人所想,懵懂年纪的黄毛丫头自是不懂,她只是眨眼看着那袭白衣,于心中自言自语一句‘这哥哥的衣服好好看呀’而已。

似是看出了他们心中所虑,那袭白衣在离三人十步远外停下步伐,提起铁剑,弯腰作辑:“老先生!小生姓王名满修,只是个游历在外的寻常旅人,非是不守纲常、为非作歹之徒。方才小生斗胆与您搭话,也是看见了您与家眷似是遇上了些许麻烦,想着自己还有些气力,可行善积德些……见笑见笑。若是叨扰了,小生这就绕路而行,还请老先生勿虑。”

听闻此言,许老汉微微一怔,转身看向了身后的妻子——妇人的脸上虽然还有些戒色,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应是愿意相信眼前这后生所言。许老汉便是转过身,布着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些笑容,朝着白衣挥了挥手:“又是老先生又是您的,公子真是客气了。不瞒公子慧眼,我这马车确实陷在了这泥土地里,公子若能搭把手,真是感激不尽。”

白衣淡淡一笑,“又是公子又是感激的,老先生真是客气了。咱萍水相逢,哪有不帮之理。”

说罢,他便迈步上前,走至了板车旁。

于其靠近的途中,许老汉又好好地打量了下眼前的白衣。方才是被其一身白衣与手中银剑所吸引住了,没能好好看清其面容。现在这样仔细一看,便是真的觉着眼前这后生有些‘如画’了。五官端正、神色淡然、眉宇间有股自在得意的神气,不像是寒门士子,倒像是修养良好的王公贵族之后——可哪家的王公贵胄,会心大到让如此一表人才的后代独自一人行于荒郊野外,甚至连匹老痩马都不给?

此时的许老汉是没猜出来。

但下一刻的许老汉,却是猜出来了。

倒是不说这一瞬之间许老汉有仙人指路、茅塞顿开了。只是他看见了,这白衣抬起马车的手法。

准确的说,不是手法,是指法。

仅是以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抵住了那板车护栏,便是毫不费力地轻轻地将之从泥坑里抬起,放在一旁了。

“少侠好功夫!”

许老汉是脱口而出。

“老先生过奖了。”白衣礼貌一笑,便是作辑行礼:“接下来路上小心些,前面泥泞地还是挺多的。”

许老汉连忙回礼:“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白衣点点头,转过身,是想要冲着妇人与丫头也行个礼。可怎料把目光落在黄毛丫头的身上时,他竟是有些呆愣。

非是因为那丫头长得沉鱼落雁——哪来沉鱼落雁的黄毛丫头,只是有种连王满修自己也说不出的奇异熟悉感,一时间涌上心头,令他短暂的失了神。

见白衣这模样,妇人有些惊疑,本能地抱紧了些丫头,轻声唤道:“少侠?”

白衣这才回神,略显尴尬地赔笑一声,将礼行完。他思忖片刻,小声问道:“夫人,您可知,您的女儿是天生奇窍?”

此言一出,老汉与妇人皆是心中一颤,刚刚放下的戒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但紧接着,转念又一想,眼前这白衣两指能抬起自己拼尽气力都抬不起的马车,有戒心又有何用呢?

于是,老汉只得叹了口气,说道:“唉,少侠,我们怎会不知。这次咱自孟岳背井离乡,也正是因为咱闺女这事。”

白衣眨了眨眼,回身道:“老先生是孟岳人士?”

“是啊。”

“那不好意思,能否打听一下,这儿离孟岳,还有多远?”

“三五十里路吧。”老汉掐了掐手指,问道:“少侠是要去孟岳城?”

“正是。”

“敢问少侠是为何事?”

“非是大事,只是见个熟人而已。”

白衣笑了笑,又侧身瞥了眼那同样用好奇目光打量自己的丫头:“不过,话说回来,老先生,您闺女天生奇窍,若是栽培得当,修炼出个百人境界的奇门是不在话下的。”

话音刚落,许老汉便是摇头摆手,一脸疲惫样:“唉,咱小老百姓的,要啥百人境界,要啥奇门。我就指望她啊,安安稳稳地长长,活得开开心心的就好,若是能找到个好人家照顾她的下半辈子,那是更好了——什么奇门奇窍,是真的不要,不要。”

白衣呵呵一笑,点头道了句‘老先生说得是’后,便让出了道路,看着许老汉一家三口坐上马车,听他们说着‘多谢少侠,那就此别过’,目送那辆粗糙简陋的马车沿着山路,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在马车缓缓驶走的时候,他冲着坐在马车最后的丫头挥了挥手,而后者也冲其报以了怯生生的一笑。

作别后,白衣走至那颇深的泥坑前,微微低头。

其实老先生不知道。

天生奇窍,并不等同于那丫头有奇门天赋。

人有七窍,七窍通内外。

天生奇窍,奇窍通契运。

它真正的意思,是在说,无关乎此人的意愿如何,其命数注定其将成为奇门中人——契运的傀儡。

那丫头,终将会入奇门,无论是作为玄师也好、亦或是炉鼎也罢。

逃不掉的。

不过,我刚刚那失神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思忖片刻,不得其解,只好轻轻叹气,抬头看向了渐露黄昏色的天空。

空中刮起一阵寒风,将山林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白衣微微一笑,侧过身来,冲着路旁树林,张口出声。

“都出来吧。”

第十八章 来,付个买路钱

话音刚落,只见那树叶摇曳的山林之中,倏然闪出五六个黑影,站在了道路上,于白衣身周围成一圈。

抬眼扫去,身前这六人,披兽皮着破布,拿大斧握铁刀,瞪眼磨牙,皆是一幅凶神恶煞之扮相。至于其身形,倒是不见得如市井小说中所说山贼一般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却大多是幅中等偏瘦模样——其中一人,尖嘴猴腮样,更是精瘦精瘦,敞开的衣领间都可以看清其肋骨的轮廓了。

“喂!”

六人中,是那尖嘴猴腮的开了口。他瞥了眼白衣手中的铁剑,一眼看出那是没开锋的绣花货,便‘嘿嘿-’地狞笑两声,用尖又细的嗓音说道:“小白脸!你可听好了!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话倒是和市井小说里写的差不多。

白衣微微侧身,眯眼扫了眼路旁的山林,似有无奈道:“是叫你们都出来。”

微风拂过山林,只有风声喧哗。

六名山贼模样的汉子面面相觑,不大明白眼前这书生模样的小白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反正身体倍儿棒的他们,也不需要吃药。汉子们互视一眼,心有灵犀,一齐朝着白衣挥动手中利器,做出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

“喂!小白脸!我跟你说话呢,你打什么岔呢?!”精瘦的猴样男人上前半步,用左手食指弹了弹手中朴刀,发出清脆声响:“今儿遇上爷爷我,算你走运——爷爷只要银子和铜串,给银子铜串就放你走,不动你一根毫毛!若是你不给,呵,就休怪爷爷我不客气了!”

白衣稍稍一怔,便移回了视线,将之落在男人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礼貌一笑,拱手作辑:“方才失礼了。”

他的声音很是平淡。

却是让他们不大平淡了。

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再次转头看向彼此,做出幅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嘿,若是在平时,像这秀气模样的白脸书生被他们吓唬上几声,多半都早就两腿哆嗦,裤裆湿透了。偶尔遇到些会武功的棘手硬茬,那也是一幅趾高气扬的模样,就好似是巴不得遇上些贼徒来逞英雄一般——若是这种家伙身旁有几名美人小娘陪着,那是真的鼻孔都要朝天了。

可眼前这书生,既没有害怕神色,也无骄躁模样,就好似是完全不在意此情此景一般的,还向他们拱手作辑,赔上句不是——搞得他们都像是官老爷了,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咳!”

正在众汉子不知所措之时,那猴脸男人连咳两声,用朴刀敲了敲肩膀,以骨头的清脆声响稳住了场面。

“呵,小白脸还挺懂礼数——我看你是魂都吓飞了吧?”他挑眉振声道:“不过,既然你懂些礼数,也好说!这山头山路都是咱西虎寨的,过路付钱,天经地义!放心,爷爷我也是讲理的人,你把你身上所有银两都掏出来,爷爷会给你留些盘——”

可没等他说完,汉子们就皆是一惊。

就见那白衣拂起右袖,竟是露出了一幅忍俊不禁的模样。

乖乖,这小白脸敢情是真的魂被吓飞了,连自己的神情都控制不大好了。

“嘿?!还敢笑爷爷!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面有怒容的猴样男人踏步上前,翻转手中朴刀,冲他肩膀拍去。

那白衣倒是眼疾手快,立即后退半步,闪过了男人这一拍,又不至于与四周围成圈的汉子们靠的很近。

“哦?!还敢躲!看来你小子是真的想被砍上一刀呵!”

出手被轻易躲开的猴样男人似有些不耐烦、又似有些恼羞成怒。他握正了那柄寒光铮铮的朴刀,举至肩膀作出劈砍势后,便是要快步逼近身来。

怎料,这生死关头,那白衣居然双手拱袖,朝已是虎视眈眈的他又作了个辑。

俗话说得好,冷刀不贴热脸,眼前之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手,让那猴样男人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寒光铮铮的朴刀落下不是,不落下也不是,只好悬在半空三尺高处,就如同行刑台上的铡刀那样。

男人正尴尬间,白衣开了口:“方才失礼——”

“好了好了!甭和爷爷废话了!”精瘦精瘦的他猛地呛上那小白脸两声,也算是出了口恶气,“要么给钱!要么留命!”

白衣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竟是冲他露出了一个略有苦涩的笑容。

“各位好汉。”他说道:“小生姓王名满修,是出游在外的寒门学子……实在抱歉,此行出行突然,盘缠本就没带够,自萍水郡游至此地,银两铜串都已是花的差不多了。这会儿身上约莫还剩几文铜钱了……如果各位好汉不介意的话,就请笑纳。”

围成一圈的汉子们又皆是于心中惊叹:乖乖,这小白脸,话说得可真好听,就几文铜钱,还请笑纳,怕不是把俺们当成——

“你小子把爷爷当叫花子呢?!”猴样男人怒嗔一声,瞪目道:“你给我少装蒜!爷爷早就闻到你身上那铜臭味了!要不是有你身上这铜臭味,爷爷也不会放走那辆寒酸板车!”

白衣一愣,眨了眨眼:“那困住了马车车轮的泥坑,果真是各位好汉挖的?”

“那是自然!难不成还是老天爷挖的?!”男人嗤笑半声,晃了晃脑袋:“呵,若是老天爷肯赏口饭吃,爷几个又怎会上山做这苦差事?!”

汉子们互视一眼,虽无出声,但炙热的目光中尽是赞同之色。

白衣轻轻地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

“少说闲话!”男人将朴刀朝其颈间怼了怼,“你若关心爷几个,就快把你身上的银两拿出来!”

白衣低头,瞥了眼脖颈旁那寒光奕奕的朴刀,又抬眼看向身前的猴样男人,轻吸口气,淡淡一笑:“狗鼻子,你确实嗅得挺准。我身上,虽说已确实无银两铜串,但倒是还有一物。”

说着,他伸手入怀中,摸上片刻,接着伸出握拳的手掌,递至众人眼前,缓缓摊开。

金光普照。

众好汉皆是直眉楞眼,惊诧万分。

竟、竟然是块金元宝!

虽说只有大约不到半只手掌的大小,但因为金沉,这样大小的元宝也有十两重了。而十两黄金,就是百两白银,就是百贯钱,就是十万文钱!

十万文钱!大当家若是见着了!岂不是要高兴死了!而大当家若是高兴,那还能少了俺们的好处吗?!

尖嘴猴腮的精瘦男人双眼放光,也顾不得思考刚刚这小白脸是不是叫了他‘狗鼻子’,伸手便是要将那唾手可得的金元宝拿去。

“只可惜,这个不能给你。”

一道凛冽寒风突然于他身前掠过。

紧接着,一涌血泉于他手腕炸起。

惊异的神色于其脸上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钻入心肺的痛楚。

“啊啊啊啊啊啊——!”

精瘦男人捂着自己那血流不止的左腕,双膝跪地,凄声惨叫。

身前,微风吹拂那袭白衣,一柄淡蓝色的寒玉匕首于其身侧悬浮起舞,就如同一只正殷勤亲昵的小鸟般。

于众山贼惊恐的目光中,白衣握住那枚金元宝,缓缓地将之放回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浅浅一笑。

“它是我的。”

第十九章 叫爷爷

飞、飞剑……

飞剑!

是飞剑!

是奇门!

围成一圈的五名汉子大惊失色,手中铁刀大斧皆是颤动不止,原本还算红润的脸色此时也是被吓得煞白,发软的双脚也已不知还能不能随时开溜。

这也怪不得他们。

眼前这一身白衣的小白脸,和那些锦衣雍服、奇装异饰的奇门中人扮相实在相差太远——再加上,他们在这山头盘踞的时间都十数载了,寨子里拦路劫匪的事做了没千桩也有不下百桩,可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咋办?这可咋办!

早就听说了奇门中人杀人比他们还凶,不仅不眨眼,还不允许被杀者眨眼!今儿可算是真的见着了……完了、这下完了,买卖没赚多少,就先把命赔进去了……

“喂……你他娘的不是寒门学子吗?”已是跪在地上、连呼吸都要大喘气的猴样男人抬起头,满面冷汗,艰难道:“怎、怎会奇门……”

白衣淡淡一笑:“小生姓王名满修,确实是寒门学子。只不过小生自小学的,不是圣贤书,而是奇门术罢了。”

“王满修……王公子……王少爷……呵,爷爷我可从未听过孟岳城中有姓王的高手。”

满修低头笑道:“那是自然,小生是自萍水郡来的游子,今日是第一次入西域,也算不得是什么高手。”

“……那便好!”

猴样男人突地蹬腿后跃,一下掠至一两米外,抬头便是冲着四周兄弟们大喝道:“喂!你们发什么呆呢!那只是奇门中最下乘的【以气驭剑】!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三当家使过!咱三当家还能使三柄,眼前这小白脸就区区一柄!一起上!咱爷六个一起上!定是能将他送至——”

“疾。”

言起,剑起。

言止,剑止。

接着,只听‘咚咚-’五声,那于白衣身周围成一圈的山贼汉子们,竟是全部俯身倒地,一命呜呼,没了生息。一点猩红缓缓从他们的眉心溢出,流淌在了黄褐色的泥土地上。

“——阴曹地府……”

猴样男人合上了嘴。

不过很快,又张开了嘴。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脸色惨白的他捂着自己的左腕,‘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朝着白衣就是连磕三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尊驾!!好汉饶命!!!”

满修轻舒口气,抬手摘下那滴血未沾的寒玉匕首,藏入腰中。然后,上前,冲男人眯眼一笑:“好汉一词,小生担不得。狗鼻子,你好好想想,换个词来。”

猴样男人猛地一怔,赶紧抬起满是血的额头,哆嗦答道:“少、少侠!大侠,大侠!大侠饶命!”

“哎,不对,这世上哪有杀人不眨眼的大侠。小生可担不得这个‘侠’字。”王满修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再想想?”

猴样男人眼珠一转,赶紧说道:“那公子!公子饶命!”

“哎!也不对。你说说看啊,这世上哪有像小生这样一人而行的穷酸公子,是不是?所以也不对,不对不对……要不再想想?”

猴样男人面露囧色:“我、我不知了……”

“哟?怎么突然改称‘我’了?方才,你不是一直自称……”满修微笑道:“‘爷爷’吗?”

猴样男人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赶紧边磕头边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哈哈哈哈哈!真是个乖孙子!聪明!”

王满修粲然一笑,走上前,用右手中铁剑拍了拍男人的脑袋:“不过,若我孙子真的沦落到你这幅糟心模样,恐怕我是笑不大出来的了。”

猴样男人不敢多言,只得于心中悻悻骂道:你这龟孙子,他娘的占老子便宜!

“起来吧,狗鼻子,我暂时不会杀你的——我还要问你去山寨的路呢。”

猴样男人心中一惊,立即抬头道:“爷爷要去山寨?”

“是啊,所以还要你带路呢。”满修淡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先不急,还有件事要做。”

说罢,他转过身,看向了路旁的山林,厉声道:“这回,你们肯出来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两道黑影自那树枝顶头飞跃而下,于白衣身前十步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他们黑袍掩身、斗笠遮面,腰间佩着一柄黑漆环首刀,是幅令人心惊的杀手扮相。

不过这扮相,不及他们接下来的一句话要惊人。

“锦衣卫,拜见大人!”

声音洪亮,是一男一女。

那猴样男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目瞪口呆:“锦、锦、锦、锦……”

“喂,你俩名头那么大,都吓到我刚捡的孙子了。”

满修淡笑着侧过身,用铁剑拍了拍男人的脑袋。

男人抬头看来,神色复杂。要知道,锦衣卫可是那雍华国中天子的御用鹰犬,可不是什么普通侠士之流就能使唤的动的。可眼前这人,不仅能使唤,还能让两人下跪着喊上一句‘大人’,那岂不是……男人沉思片刻,终是用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神气的双眼,冲那白衣瞅了一眼:你他娘的到底算什么寒门学子!

白衣笑着耸了耸肩。

“是卑职有过,请大人责罚。”

两名锦衣低声说着,显然是没把满修方才所言当玩笑话所看待。

满修摆了摆手中铁剑,摇头道:“行了行了,别又‘大人’,又‘卑职’的了……我还没答应呢。”

两名锦衣似有一怔:“可上将军说……”

“那你们让上将军亲自来说。”满修耸了耸肩,扬唇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方便有你们跟着,晓得不?”

两名锦衣互视一眼,点头抱拳:“晓得。”

“晓得就好,速速回去复命吧。”

“不行。”

满修皱眉:“怎么不行?”

“有一物,要交给大人。”是身形较为苗条的女锦衣说道:“是上将军要我们亲自送达的。”

“……拿来吧。”

女锦衣站起身,快步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黄褐色的信笺,双手呈上后,又快步走回男锦衣身旁,单膝跪下,作双手抱拳状。

满修接过信笺,微微眯眼,打量起信笺上的那五个‘王满修亲启’大字。说它是字,实则是有些恭维了,若说写字写得好的是龙飞凤舞,那这几个大字就是鸡飞狗跳,俨然是从未修习过毛笔术法之人所写的——可这就有些奇怪了。王满修本以为这是上将军送来的一纸亲笔信,可上将军的书法他是见识过的,上将军姓‘龙’,而他的书法也确实对得起这个‘龙’字……难不成现在将军改名姓‘狗’了?

满修稍稍皱眉,撕开了信笺,取出了那张淡白色的信纸。

还是一样的狗爬字体。

还是一样的粗人言语。

还是一样的为人着想。

满修微微低头,望向那最后一行的五个大字。

‘荣哲兴,手书’。

……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脸色苍白、一直捂着左腕的狗鼻子抬起了头来,望向了眼前那袭白衣。

白衣缓缓地将信纸折起,重新放入信笺之中,再将信笺塞入了怀中。

然后,轻轻吸气。

身形一掠而过。

回神间,他就已站在了那两名锦衣的身后。

根本顾不上惊愕,就感到一阵磅礴杀气突然于身后炸起。

就如同炸了毛的野猫一般,两人本能地弓起身子,就想以奇门步法侧身闪开。

只是那一掌一剑,已经拍在了他们的肩上。

膝下泥土顿时多了两个大坑。

却依旧寸步不能动。

一掌一剑如有千钧之力,死死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好似要就这样活生生将他们的一只手臂卸掉般。

已至极限。

“恭喜你们,合格了。”

温醇的男声于两人身后响起,伴随着的,是一掌一剑的收回。

早已满头大汗,垂搭着手臂的俩人回过身,看向那袭翩翩白衣,喘着粗气道:“大、大人……卑职是合格,合格什么了?”

满修淡淡一笑,冲那五具尸体抬了抬下巴:“去把那五名好汉收拾一下,然后随我同行——不过,别急着叫我大人,唤我满修就好。”

两名锦衣面露惊喜,立即抱拳低头:“是!满修大人!”

“……随你们了。”满修无奈一笑,摆了摆手:“对了,你们怎么称呼?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地就称呼你们为‘锦衣卫’或者是‘卑职’。”

两名锦衣互视一眼,立即抬头。

男锦衣说:“在下叫张闪。”

女锦衣道:“在下叫李诗。”

王满修问:“王伍没跟来?”

锦衣们相视一眼,冲他一笑:“这不是有王大人您嘛。”

“喔!哈哈哈……胡说八道!”

第二十章 山上有好汉

孟岳城向东五十里,有座不高的山头。

山头上,无崎岖陡峭之天险,但有郁郁葱葱之树林;树林中,无老虎豺狼等猛兽,但有麻雀山鸡等飞禽。

以及不少叽叽喳喳的摘果野猴。

不知是否是因为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的缘故,这些摘果野猴于这小山头上几乎可算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了——开心时荡着树枝追逐麻雀,荡累了就骑到偶尔出现的糜花鹿身上搭个便车,实在无聊了,就去抓个跑不快的山鸡,拔它的羽毛玩。这些野猴白日嬉戏,夜晚打闹,几乎整座山头都是其的地盘,想在哪挠屁股就能在哪挠屁股,总之是快活似神仙,好不自在。

不过,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小山上还有一处,是这些摘果野猴也会识相地敬而远之的。

是在那山头,在那郁苍树林的最深处,那圈用茅草与木桩篱笆围起,以兽皮作顶盖的大寨。

大寨前,有块斜插入泥土中的灰色石柱。

石柱上,鲜红色的墨水,豪气地写着三个大字。

‘西虎寨’。

……

“好酒!”

洪亮而中气十足的男声于那灯火明亮的兽皮大寨中倏然响起。

“这酒是烈!”“老大海量!”“老大再来一坛!”

接着传入耳畔的,便是此起彼伏,声线各异的应和与恭维。

抬眼望去,状如圆盘的营帐中,数十名袒胸露乳、浑身匪气的大汉盘腿坐于铺着棕褐色布皮的地面上。他们左手举着盛满浊酒的木碗泥杯,右手捏着油腻多汁的鸡腿禽肉,哄笑喝彩,是幅大快朵颐的豪情模样。

而在这喧闹的中心,有一张带靠背的虎皮长椅,与两张铺着棉垫的坐席。

长椅上,坐着一名披裹斑纹豹裘,腰别两柄黄铜板斧的汉子。汉子的身形魁梧异常,坐姿也是幅放恣模样,双臂搭在长衣靠背上,双腿门户大开,整个一大字型,以至于使得那本能容下两三人的长椅显得都有些拘谨;汉子的面容粗犷非凡,如大饼般的脸上分不清皱纹刀疤,只看的清那生得如铜铃般的黑色双眸,棕黑色的络腮胡更是丝毫不理,杂乱生长,又似是有序,倒是别种意义上的添了几分豪气。

“再来一坛!喝!!”大汉放声大笑几声,挥了挥手臂,将目光落在了身前那一左一右的两席棉垫:“二弟!三弟!你们也喝!来!干了!”

棉垫上的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微微发笑,举起了盛满浊酒的木碗,一饮而尽。

左侧的棉垫上,那正拂袖拭唇的男人身着齐齐整整的素衣布衫、头戴与之同色的纶巾羽冠。他身形苗条,面容白净,结合其打扮,一看便是名瘦弱书生模样的人物。不过,言其瘦是不假,但若要说其弱,可就有些以貌取人了——而实际上,男人也并非是那些风一吹就东倒西歪的嫩苗子。男人姓章名佩,乃是这西虎寨的二当家,方圆五里内皆知其名的‘狗头军师’。今日这西虎寨能如此占山为王,过上这滋润日子,与他积极出谋划策、在同道官府间各方打点、左右逢源脱不了干系。可以说,若是没有章佩这狗头军师,西虎寨可能早就关门打烊了。

右侧的棉垫上,那披着一件敞胸练武服的男子自放下木碗后,就盘腿正坐,双臂搭在膝盖内侧,似是在闭目念禅。他身形不算雄壮也不似苗条,面容不算狰狞也不算和善,眉宇间既有英气也有匪气,倒是很有些别样魅力。男子姓章名佚,乃是这西虎寨的三当家,能使一手飞剑,是十步外便能取人头颅于瞬息的‘无影剑’。虽说其从不与人言自己是师出何门,但这些年间,那些来西虎寨寻衅滋事的同道贼徒,哪个不是被这弹指就可飞剑的章轶章三当家给吓得两腿发软?可以说,若是没‘无影剑’在,西虎寨也不会能如此轻松地独占山头了。

而在这大寨中,能做这二人大哥的,能让众人以老大称呼的,毫无疑问,便是只有那坐在长椅上的汉子——‘豹子爷’章豪了。而‘豹子爷’这一绰号的由来,并非是什么夸张比喻,乃是这章豪,真的赤手空拳地打死过一头脖子——也就是他身上这身豹皮的由来。不过,虽说章豪空手就已勇猛过人,但其真正杀招,还是其腰间那两柄足有五十斤重的黄铜板斧。这板斧在他手中,力可劈华山、技可旋离手,可谓是使得出神入化。有一次,豹子爷带着两三个弟兄拦路截道时,遇上了一伙结伴而行的年轻剑客。年轻剑客皆是功利之辈,见有贼人,八人一拥而上,舞剑就砍,想夺章豪首级以证武功。却不曾料到,豹子爷的两板大夫一出,‘呼呼-’抡上几轮,竟是将那些剑客手中铁剑连着他们的心肺都打得稀巴烂,八人中六人当场暴毙,两人落荒而逃,但也紧接着被藏身暗处的章轶给一剑锁了喉。

西虎寨三兄弟,虽非亲生兄弟,但歃血为盟,甚至二弟三弟都易姓为‘章’,三人间可谓情比金坚,更是让同道贼人们难以插足,自然是坐稳这山大王了。

“哈哈哈哈!爽快!再喝再喝!”

见二弟与三弟都一饮而尽后,豹子爷放声笑了几声,拿起手边空碗,冲着站在营寨角落、幕帘之后的她挥了挥手。

她面色淡然的点点头,弯腰拾起一坛盖着红盖的酒罐,捧至怀中,婀娜走来。

她是谁?

她是这西虎寨的压寨夫人,金鹊儿。

自然,‘金鹊儿’非是她的本名——事实上,这诺大西虎寨中,忆其本名的,也不过仅仅一人而已。她本不过是西域境内某个殷实人家的二闺女,是除了有几分姿色外,再普通不过的小家碧玉而已。却是因为一次稍显仓促的踏青出游,遇见了这长椅上的魁梧汉子。没有情意绵绵的心意牵扯,仅仅只是被他不由分说地,虏至这西虎寨,做了夫人。听说,在她被虏上山寨后,家里也曾差遣过侠士去寻她,也报过官;可那些侠士,却在路途中被一使板斧的大汉给杀了个九死一生,而官府,也是保持了意味深长的沉默,将这事给压下来了。后来,家里就杳无音信了,也不知是因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缘故,亦或是家中父母,已是与她毁冠裂裳了。

她大概也反抗过吧。

但凄入肝脾的哭喊,不知从何时,变成了嘤嘤细语的轻鸣了。

而她,也就是自那时起,成为了‘金鹊儿’的吧。

金鹊儿婀娜步至他的身旁,吃力地掰开红盖,双手捧起酒坛,小心地朝其手中木碗倒去。

他微微抬头,眯眼打量着面色平淡的她,与她身上布料稀疏的衣裙之下,那令人流连忘返的旖旎风光。

忽地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听其轻声呢喃,赏其温柔姿态,仰头饮坛中美酒,留众人喝彩起哄。

好不快活。

眼见此景,长椅前左席棉垫上的布衣书生以袖掩面,眼神不自然地些许飘忽;而右席棉垫上的年轻武者则是眯眼静观前者,脸上的神色中带有几分不愿说破的深意。

“好酒!”魁梧大汉将竟是一口气将那坛子醇酿喝了个精光。他松开了怀中美人,将已是空空如也的酒坛塞到她怀里,伸手擦了擦嘴旁酒渍,“再帮爷拿一坛!”

金鹊儿颔了颔首,脸色虽因沾了酒气而显得有些微红,但神色却依旧如溪水般平静淡然。

环顾了圈寨内几十号弟兄,豹子爷微微眯眼,冲身前两席亮声道:“喂,二弟三弟,说来,今日那狗鼻子呢?去哪儿了?”

右席武者抬首道:“他去做活了。”

“哦?那去多久了?”

“约莫两个时辰。”

“都两个时辰了?”豹子爷摸了摸自己的胡髭,“怎还不回来?”

“大概是不愿空手而归吧。”左席书生微笑道:“大哥放心,狗鼻子他精明的很,每次都能嗅准那些身上有钱又无大本领的过路人……再加上这西虎寨四周郡县的大小衙门我都已打点妥当,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我敢断言,除了那些孟岳城中的奇门贵胄,方圆五十里内,无人敢伤咱西虎寨兄弟一根毫——”

一阵寒风,忽地吹拂起了大寨门帘。

就见一淡蓝光点冲那长椅急掠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三当家章轶眼疾手快,怒喝一声‘起!’,腰间寒芒瞬间出鞘。

只听一声清脆噪响,两柄飞剑旋落在地,止了生息。

“大胆!”章轶奋然起身,快步拦在长椅之前,冲被风拂起的门帘外怒声喝道:“何人敢来西虎寨撒野?!”

洪亮声音冲出大寨,却是如落入大海的石子一般,眨眼间便没了气势。

只因那一袭白衣,翩翩而来。

手执铁剑的他,扫了眼大寨内神色各异的贼徒们,微扬唇角,弯腰作辑。

“萍水,王满修。”

第二十一章 萍水,王满修

“萍水,王满修。”

白衣浅浅一笑,信步踏入了这坐满着凶神恶煞之辈的兽皮大寨之中。

他抬起双目,扫视了下大寨内神色各异的贼徒们,瞥了眼那紧皱眉头的年轻武夫,掠过那满脸惊恐的纶巾书生,并最终将目光落在那坐在长椅上的、诧异神色中夹杂着杀意与兴奋的豹裘壮汉身上。那壮汉在察觉到满修投来的玩味目光后,双手便是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那两柄黄铜板斧的木柄上,虽不紧握,但已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咳咳。萍水?萍水……”短暂的恐慌后,那着素衫戴纶巾的西虎寨二当家轻咳两声,扫了眼身旁那些已经屏息凝神的弟兄们,平缓了些心神,“雍华国的萍水郡……可是离这西域有好几百里远呢。”

“不假。”信步前进着的王满修,直至站在这圆形大寨的正中央时,才停下步伐:“萍水郡城离这,应是有九百七十四里。”

见其悠然如此,二当家立即冲众弟兄使了个眼色。

只听‘哗’地一声,寨内所有山贼几是一齐起身,抽刀拔斧,眨眼间便将白衣给团团包围了起来。虽说这关门打狗的阵势虽很是唬人,但那白衣显然是不吃这一套——神色平淡的他依旧只是一手握着那柄未开锋的铁剑,一手随意贴在身侧,是幅淡然闲适的模样。但倒也是,若他没这些胆量,又怎敢上来就朝着山寨老大掷出飞剑之人。

不过,也就仅仅只是有些胆量而已了。

二当家章佩轻吸口气,微微眯眼,露出了几分轻蔑的笑意。

他可是知道的。

那萍水郡,是离雍华国国都雍阳城不远的小郡城。而在雍华天子眼皮底下的小郡城,虽是和雍华国其他各地一般好游侠,但又怎会有真正血雨腥风的江湖?而没有腥风血雨的江湖,哪来以一敌百的大侠?既然不是以一敌百的大侠,咱这西虎寨数十号日日夜夜刀尖舔血的弟兄们,为何要惧你?

更何况,咱们这西虎寨,可是建在孟岳城外五十里处的山头。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如今尚有血雨腥风处,便是尚有奇门中人处。而孟岳城,就是那四座闻名天下的奇门中人所建城镇之一。咱西虎寨的好汉敢在奇门门前做买卖,自然是不惧这些光有胆量的游侠之辈的。

章佩眯眼望着层层人墙后的白衣,冷笑两声:“喂,少侠,你可真——”

话说一半,他突然止了言语。

只因突然想起来一事。

他好像有听过,江湖中曾传闻,有对身手高超、斩奸除恶、自雍华国南一直游历至雍华国西北、路见不平便是拔刀相助的旷世侠侣。

叫做‘萍水侠侣’。

二当家稍稍皱了皱眉。

虽说那萍水侠侣的名声已是十几年不现江湖,且眼前这年轻侠士看上去就是一幅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多半不可能是那侠侣中一人。但他既然敢孤身一人冲入大寨,又自称萍水王满修……莫不会,是从那对侠侣手中得了些真传的弟子一类人物?

他没有贸然断言,只是侧过身,看向了那披着豹裘的魁梧壮汉。

豹子爷章豪不愧是这西虎寨的大当家,即便是在寨内弟兄都已起身拔刀迎敌的此时,他却依旧是笃定地坐在那张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虎皮长椅上——尽管,他此时的坐姿,已是从原先的大大咧咧,变成身体前倾、右手摸向腰间之模样,脸上的酒气红晕也是消退了不少。

而于此时举寨寂静的当下,自然是要由这山寨的一把手所开口了。

豹子爷轻吐口气,大笑几声,冲那袭白衣说道:“小子,你不远千里自萍水来咱西虎寨,莫非是与咱有何深仇大怨?”

王满修微微笑道:“非也,小生此行目的是为五十里外孟岳城,今时只是偶然路遇各位而已。”

“哦?”豹子爷拔出腰间一柄黄铜板斧,擎于右手:“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来这西虎寨寻衅滋事?是想效仿江湖中前辈行侠仗义呈个威风,还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若是后者的话,咱可以说小子你是不虚此行了。”

山寨内的汉子们皆是狞笑几声,手中寒刃又向上抬了几分。

王满修扫了眼身周这些已是作出青面獠牙样的贼徒们,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郁了几分。他轻启双唇,仅是轻声道出二字。

“大善。”

此言一出,众贼皆惊,就连那稳坐如泰山的豹子爷,也是皱了皱眉头。毕竟,无论是方才大当家所言,亦或是此时寨内气氛,已无一样可以用‘善’字表之。可眼前这小白脸却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道一句‘大善’,若非是完全将咱西虎寨弟兄视为蝼蚁,又何出此言?区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侠士,怎敢如此猖狂?!

“大胆狂徒!纳命来!”

离白衣最近的一名大汉已是满腔怒火,拔刀而起了。在他看来,眼前这不到五步的年轻男子分明满身破绽,而其所言,充其量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敢在这西虎寨内虚张声势装大侠,就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没啥区别!

大汉怒吼一声,便是跃步上前,双手举刀过头顶,朝着白衣就是奋力一劈。

‘咚—’

一声闷响,于大寨中激荡起层层回声。

那身着练武服的三当家紧紧握住了拳头。

只见那先前还腾跃在空中的大汉,不知被从何而出的一道苗条黑影捏住了脑袋,竟是给硬生生地按在了地上,于铺着皮毯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凹坑,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来、来者何人!”

二当家又是一阵惊慌,正如他身前的小弟们一般。

王满修没去理睬,只是微微侧身,瞧了眼那站起身来的苗条黑影:“李四,张三呢?”

身罩黑袍的女锦衣李诗低头答道:“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又是一道壮实黑影,从那敞开的大寨门帘外飞掠而入,站在了白衣的右侧。不过,与那苗条黑影不同,壮实黑影的肩上,扛着一名尖嘴猴腮的精瘦男人。

“狗鼻子?!”

二当家章佩惊声道。

“你真叫狗鼻子啊?!”

白衣王满修也是惊声。他朝那壮实黑影,也就是男锦衣张闪使了个眼神。后者点点头,立即弯下身,将狗鼻子给放在了地上。虽说此时,狗鼻子左手腕上的刀伤,已是被张闪按照王满修的意思给简单包扎了下,但脸色苍白的他已是失血过多,再加上被会奇门步伐的锦衣卫给扛在肩上一阵飞掠,此时已是晕头晕脑,摇摇晃晃,完全站不稳的模样了。

狗鼻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用迷离模糊的眼神望了眼寨内众人,垂下脑袋,口齿不清的含糊道:“老、老大……弟、弟兄们都被他给杀掉了……他还、还让这二人将弟兄们都给埋了……”

众贼一怔,随即便是怒火中烧。

管、管杀还管埋!你这意思是,让咱弟兄们放心去死咯?!实在是欺人太……

“欺人太甚!”

三当家章轶大喝一声。

只见其身上的练武服如被强风吹拂一般摆动,双眼突闪异光,先前那柄飞剑,再加上其坐席旁的两柄出鞘宝剑,三剑皆是缓缓浮起,紧接着便悬于其身周,三剑寒锋一齐指向了那袭白衣。

王满修微微眯眼,轻轻哼了一声。他侧过身,看向了身旁比自己壮上几分、已是伸手握向腰间环首刀的男锦衣:“张三,问你个事。”

张闪立即低头答道:“大人请讲。”

“都说了唤我满修便好……唉,算了。”王满修轻叹口气,用下巴朝那正驭剑三柄的章轶扬了扬:“张三,我若是让你与他捉对厮杀,结果会如何?”

张闪瞧了眼那戾气四溢的武服男子,抿了抿唇:“三七开。”

“你三他七?”

“不,卑职七。”

王满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朝身左侧看去:“李四呢?”

女锦衣定声答道:“卑职有八成胜算。”

“哦?这么说,张三要比你弱上些?”

李诗点头一笑:“如大人所言。”

“张三你不行啊。”王满修粲然一笑,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肩膀:“怎能让姑娘家言你弱,那可是好生丢人的。”

张闪苦笑道:“大人您若不问,李诗不就不会说了。”

“哈哈,那倒也是,是我多——”

话音未落,一点寒芒突然冲那白衣飞刺而来。

是那三当家章轶的飞剑。

张闪李诗皆是一楞,立即便要上前打落飞剑。

可没等他们伸手迈腿,就忽地察觉到一股惊人外息,从那白衣之上浮现升起,竟是直接将那刚刚触及白衣毫厘的飞剑给硬生生地扭转了锋芒,又‘咻-’地一声飞射了回去。

三当家章轶瞪圆了眼。

“啊不好,看来让对方久等了。”王满修回过身,望向那如临大敌的‘无影剑’,淡淡一笑:“不过,张闪,李诗,我还是有一句话要说。”

两名锦衣马上抱拳答道:“大人请讲。”

“奇门中人的厮杀中,从来就没有几成胜算的说法。”

“奇门中人所说,只有两个词。”

“‘能生’,亦或是‘将死’。”

王满修淡然笑道,轻吸口气,骤然举起了右手二指。

轻言一个‘起’。

第二十二章 一息

是如止息一般的寂静。

诺大的西虎寨中,自方才开始,就已是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皆是抬头望着那白衣身上半丈空中,脸上挂着副白日见鬼的惊恐神色。

只因一个轻轻的‘起’。

一个几近于驭起了大寨内所有贼徒手中刀斧的‘起’。

而此刻,悬浮于白衣身上半丈空中的,不是一柄飞刀,也非是数柄飞刀,而是一面由近百柄金铁刀兵层层叠叠而出的寒芒阵。

银光闪烁,有如夜空中的群星般璀璨夺目。

若是有人留心,亦是能在这百柄刀兵中,寻到三柄飞剑。

三柄让三当家章轶得名‘无影剑’,片刻前还悬浮在他身周的飞剑。

“这、这不可能……”

章轶面如死灰,‘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先前还飘荡鼓起的练武服也已是瘪了下去。

他是清楚的。

奇门,是驾驭天地人神间契运的功法。可这契运,是玄而又玄的事物,人们自古至今都只是知道它就如空气般,看不见摸不着,仅仅一定有此物而已。但就和寻常人也会呼吸那样,奇门玄师,亦能将契运化为人体中的内息外息。所谓内息,就是流转于自身体内,锤炼自身根骨之气息。而所谓外息,则是流转于自身身周,用以抵御外敌的气息。在奇门功法中,虽有以内息或外息为主的功法,但鲜有只用内息或外息的功法——只因这一类功法,虽然使起来简单些,却也有着极大的缺陷。

他所使的【以气驭剑】,便是属于只用外息的奇门功法。【以气驭剑】的本质,正是将自身外息注入刀剑之中,以驾驭气息而驾驭刀剑。且只要注入的外息足够,那驾驭刀剑时,便是随心而动、快若苍蝗,百步飞剑手到擒来了。可【以气驭剑】的缺陷也很明显。它不仅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将外息日积月累地注入填补至刀剑之中,而且若是在厮杀中被外息更强的玄师夺去了刀剑,那自己这飞剑基本上就算是拱手相让于他人了。这也便是为什么,【以气驭剑】是最下乘的奇门,仅仅是从武林进入奇门的敲门砖而已。

这也便是为什么,当他看见那白衣只是轻言一句‘起’,就能将那些山寨弟兄们手中刀斧,与自己所驭飞剑夺取时,会露出那一幅几近绝望的神情了。

不到一刻前才走入这西虎寨、与山寨众弟兄皆是素不相识的白衣,是根本不可能事先有时间,去将自己的外息注入到这近百柄金铁刀兵之中的。

那也就只剩一个解释了——这白衣外息之磅礴,早已是充盈了整座大寨。而若是如此的话,那只要白衣想,甚至都能随手就将整个西虎寨给掀飞了。

跪在地上的章轶缓缓抬头,用已是无神的双瞳望向那面带微笑的白衣。

“这【以气驭剑】,虽是最下乘的奇门,却也是最直观的奇门……就是花里胡哨了些。”双目中奇光闪烁的王满修低头看向那西虎寨三当家,轻叹口气:“可惜了,你若是不落草为寇,而是愿意深造些自身奇门的话,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止步十人敌了。”

说罢,他右手二指自竖直变为了横指。

“疾。”

百柄金铁刀兵如苍鹰般呼啸而落,霎时间便去了个来回。

接着,连同那三当家章轶在内,数十名死不瞑目的西虎寨弟兄们,皆如枯叶凋零,无声无息。那些本属于他们的刀斧直接斩断了他们的后颈椎,是一瞬间、毫无痛楚的离去。

几乎不闻凄惨悲鸣。

而之所以说是几乎,并不是说王满修以气驭剑失了手……而是那毫发无伤的西虎寨二当家章佩,吓得在那张棉席上缩成了一团,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比如‘好汉饶我一命!’之类的言语,只是在语无伦次地‘啊啊呜呜-’地哭喊,还似有似无地唤了几句娘亲。

王满修瞥了他一眼,没有理睬,只是转过身,看了眼身旁那两名罩着黑袍、瞠目结舌的锦衣卫:“张闪李诗,若我说,要你们来与我厮杀,你们觉着自己结果会如何?”

两名锦衣卫这才回过了神来。他俩双手抱拳,低头沉声:“卑职将死。”

“没错。”王满修点了点头,轻声道:“张闪李诗,我不管你们的奇门功法是从何人、何处所学的。但接下来我要去寻的,可是真真实实的奇门中人……他们或许不如我厉害,亦或是在我之上。但无论是哪种人,都有可能会让你俩说出‘将死’一词的……所以,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锦衣卫们稍稍一怔,互视一眼,不曾犹豫:“卑职明白。”

王满修眨了眨眼,无奈地苦笑道:“唉,真不知道你们这样抱虎枕蛟的,是图啥。”

两名锦衣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王满修也不做深究,只是回过身,瞥了眼跌坐地上、看不清神情的狗鼻子后,将目光落在了那长椅上的豹裘汉子身上。

他不杀豹裘汉子、也即是大当家章豪的理由,与不杀二当家章佩的理由是不一样的。后者,仅仅是因为根本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杀气,且飞剑还未动时他就已经抱头痛哭,所以就算是一念仁慈而已。

而他不杀章豪,却并不是因为章豪也如章佩一般吓得两腿发软,已是几近失禁——事实上,即便是百柄飞剑如雨下时,大当家章豪身上所有杀气,也仅是只增不少。

王满修不杀他,有两个理由,方才有一个,现在剩一个。

王满修微微眯眼,朝她看去。

她弱不禁风。

她面无血色。

她站在那里。

金鹊儿张开着双臂,挡在了章豪的身前。

这一幕,不仅是让白衣与锦衣,也是让那豹裘,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她是他的夫人不假,但也仅仅是他掳掠而来、用以稳定大寨人心的压寨夫人而已。他清晰记得,她初来山寨那几月间,整日以泪洗面的凄凉模样;他也明确知道,现在这温柔似水的金鹊儿,也非是真正的爱上了他,仅仅是向现实妥协后的言听计从。

但她,却是迎着那足以将人千刀万剐的寒芒剑阵,挡在了他的身前。

章豪抬起头,望着身前这个他从未正视过的娇弱身影。

金鹊儿缓缓地扭过了脑袋,看着他,似笑非笑。

“不许死。”

她的声音清清的。

他觉得很好听。

近百柄金铁刀剑‘哐-’地一声四散落在了地上。

王满修转过了身。

“走了。”

第二十三章 无关乎

那百柄金铁刀剑,本是如天上璀璨新宿,却是于瞬间化作光明泪,划过长空,陨落于大地之上。只有一柄淡蓝色的寒玉匕首,悄悄地跑回了那白衣的手上,被其收入了怀中。

微风拂起白衣,他信步转身,淡淡开口:“走了。”

说罢,便是冲那敞开的大寨门帘,信步而去。

就如其来时一般。

两名锦衣面面相觑,似有疑惑,但见白衣已是走出了五六步远,便也立即跨过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贼徒尸首,立即跟了上去。

“想走?!”

一声怒喝,从那长椅上贸然炸起。

白衣停下步伐,侧过身,望向了那不顾金鹊儿阻拦、拔出了腰间两柄黄铜板斧的豹裘汉子。

汉子怒目圆瞪,疾步朝其冲来:“你杀了咱西虎寨这么多弟兄!现在就想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王满修微微眯眼,无奈笑道:“不,我本来是想将你也送到你那些兄弟们那边去的。”

本就已经怒不可遏的西虎寨大当家,这下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他大喝一声,奋力冲至白衣身前,高高跃起,手中两柄黄铜板斧势要迎面劈下。

张闪与李诗刚想拔刀上前阻拦,就被王满修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就见那两柄黄铜板斧以劈山之势落在他身上之时,那袭白衣瞬间如被狂风吹拂一般迅速抖动鼓起,接着便是‘啪啪-’二声,那两柄板斧的木柄竟是应声俱裂,整个黄铜斧头竟是向豹裘身后飞旋而去,一柄钉在了大寨穹顶,一柄钉在了虎皮长椅之上——这一柄,差一些些,就要砍中了那跌坐在长椅旁的金鹊儿。

王满修冷笑一声,冲那身形微颤的金鹊儿扬了扬下巴:“大当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不许你这么叫我!!”

豹裘汉子歇斯底里地喊着,他虽已没了双斧,但却还是有着那能空手擒杀豹子的气力。他先是后仰双拳收至腰间,接着便是踏步冲拳而来。

王满修稍稍皱眉,左手挥动铁剑横于身前,向下一压,力有千钧,轻轻松松地就将那两只瞄准了自己心心肺的拳头给打向了地上。

豹裘汉子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前伏趴倒在了地上。

外人看来,此时的他,就好像是在给白衣下跪一般。

更是怒不可遏。

便要一个伏龙起身。

却是根本纹丝未动。

是王满修,将那铁剑,按在了他的脑袋之上。

他微微皱眉,低声道:“你是想找死吗?”

“死又何妨!”章豪怒声道:“你杀了我这么多弟兄!我若不能为弟兄们报仇,还不如共赴黄泉!”

王满修微微一愣。

然后飞起一脚,踹在了其面门之上。

豹裘汉子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连滚数圈,直至如一滩烂泥般躺在了地上,没了生息。

金鹊儿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章豪,踉跄起身,艰难地走至了他的身旁,再无力地坐下。

不哭,不笑。

面如死灰。

王满修轻叹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至狗鼻子的身旁,踢了踢他的后背。狗鼻子茫然抬头,朝他看来:“爷爷?”

“去去去,我没你那么老的孙子。”王满修用铁剑拍了拍他的肩膀,朝那躺在地上的豹裘汉子扬了扬下巴:“将你老大抬到床上,静养半个月,别让他下床,晓得不?”

狗鼻子浑身一颤,猛地瞪眼:“爷……大侠!你没杀他!”

“走了就是走了,说出口的事我向来不喜改。”王满修收起铁剑,身上白衣微微拂动:“还有你们西虎寨弟兄们的尸首,也都交由你收拾了。”

狗鼻子连忙应声:“哎!好!哎!没问题!”

瞧了眼他那恭恭敬敬的模样,王满修也没有多言,只是抬头看向那坐在豹裘汉子身体旁的金鹊儿。

金鹊儿也正看着他。

依旧是面无表情,不哭也不笑。

这样便好。

王满修冲她点了点头,又瞅了眼那蜷缩在左席棉垫上、一动不动、似乎是被活生生吓死的纶巾书生,转过了身。

“走了。”

……

黄昏之下,西虎山头上,站着三人。

一袭白衣,与两袭黑衣。

他们三人,面朝西,望向那于晚霞中若隐若现的灰色城头。

那城头,就是孟岳了。

而入了孟岳,就是入了奇门江湖。

王满修轻吸口气,沁然了下心神,侧过身来,望向身旁的二人:“怎么了,一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张闪李诗微微一怔,赶紧互视一眼,低头抱拳:“卑职没有。”

“好了好了,别没有了,我都看出来了。”王满修笑着耸了耸肩:“是因为我方才做的决定吧?说说看,你们觉着那西虎寨大当家,该不该杀?”

两人似有犹豫。

但片刻后,身形苗条的李诗前踏半步,低声说答道:“满修大人,卑职以为,那豹裘汉子既然是这群草寇首领,是为非作歹之首徒,是该杀的。”

见李诗已是说话,比她高一个头的张闪也马上低头抱拳:“满修大人,卑职也是这么以为的。既然我们是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那自然是要将贼徒连根拔起,以绝后患才是。”

张闪与李诗言毕,又互视了一眼,似是有些紧张。

听罢两人所说,王满修先是点了点头,但又接着摇了摇头,淡淡笑道:“谁说,我们是来惩恶扬善的?”

两人一怔,皆是面有惊色。

“惩恶扬善?天下哪来这么多善恶。”王满修回过身,看向不远处的那张大寨,继续说道:“他们确是落草为寇的贼徒不假,但你们朝堂官府,难道不该以罪过论刑法?你怎么确定,这数十号贼徒,就都犯下死罪了?”

两人抿了抿唇,皆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听好了,张闪,李诗。”王满修望着两人,举起了手中铁剑,声音平淡:“我今日所做,皆仅仅只是因为要在进入孟岳前,试试自己已经三五年未用的奇门,来确保在面对奇门玄师时胸有成竹而已。”

“那些贼徒是否是死罪,对我来讲都并不重要。在我眼里,敢握起刀兵之人,自然就是敢直面生死之人,无需对其有何怜悯或顾虑。”

“但我所为,以官府朝堂律法来说,与‘恶’无异。我不知上将军给你们的指示是护我此行,亦或是视我此行……但无论哪种,我都希望你们二人不要想站在我的身前。不要拦我的路,也不要替我挡刀。我与荣都尉,与燕姑娘是有约定。与锦衣卫,与奇门,没有。”

王满修轻吸口气,看着眼前二人,放下了手中铁剑:“休要怪我不近人情了。”

锦衣二人沉默半晌,终是抱拳低声:“卑职明白。”

白衣颔了颔首,转过身,眺望向那灰色城头。

“那便随我入孟岳吧。”

第二十四章 孟岳

‘西域’一词的最初来源,已是遗落于时间的尘埃中,茫茫无踪。雍华国学者们所拥有最古老的文献,是那在大梦天下之前的真龙王朝鼎盛期所撰写的、多达十余万字的文学巨著《王朝记》。而这本《王朝记》,因距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其中残卷颇多,研读起来也是费劲异常。但是,通过不懈的努力,雍华学者们终是于书中寻到了‘西域’这二字。

书中说,真龙王朝鼎盛时,人口数多达万万,疆域虽不及后来一统天下的大梦,但也是以纵穿大陆的天行山为界,囊括了整个天行山之东。然,其核心领土,还是如今的雍华国北部与军武国南方的那些水土而已。这些领土被真龙天子划分为州与郡,共设十二州与七十三郡。其余土地上虽说也都挂着真龙吞日旗,但依照书中所说,那些领土都不以州郡管理,而是有着‘某某都护府’的头衔。这些地方除了需要定期缴纳税收、在战时需要遵循真龙天子的旨意行动外,几乎不受真龙朝廷管辖,有着极大的自治权力。真龙鼎盛时期,共设有六大都护府,分别为‘安西、安北、南漠、北漠、西庭、北庭’。其中,‘安西’、‘西庭’、‘南漠’并称为西域都护府;‘北庭’、‘安北’、‘北漠’并称为游牧都护府。

而这西域都护府中的西域二字,便是如今所知的、‘西域’二字的最早来源了。西域之土,虽不如中原肥沃,但也要远比荒凉的北境要好上许多。再加上三百年前天行山东西两大王朝,古贤与真龙,认识到了对方存在,并建立了那横跨南方大漠‘丝绸之路’后,西域之地更是成了东西文化的交融荟萃之所。

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加上那天高皇帝远的自知之明,西域之地的奇门中人数量也要比中原多得多。天下四座奇门中人所建立的城镇,孟岳、兰亭、真煌、雍阳中的三座,孟岳、兰亭、真煌,就都是在这西域都护府的领土内——虽说,他们名义上,也都是真龙王朝的土地。

现如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真龙王朝已亡一百三十余年,一统天下三十载的大梦也于百年前没了踪影,天行山之东的继任者,北军武、南雍华二国,皆忙于彼此相争,力图造那大梦真龙第二,一时半会儿也都无暇顾及西域之地。

而这也就导致了,如今西域的奇门江湖之盛,可谓是五百年来无出其右。

……

白衣缓缓换抬头,望向那近在咫尺的褐色城头。

黄昏的余光泼洒在足有十数丈高的它之上,将那块红底黑字的匾额,照的熠熠生辉。

‘孟岳’。

孟,长也;岳,山也。

孟岳,众山之长也。

不过,这倒非是说这孟岳城中有天下第一山——天下第一山这个名头,唯独那天行山上万丈峰可揽桂冠。毕竟,那万丈峰,可是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抬个头就能望见的人间奇景;也就只有它,才能真正配得上‘三千丈入云霄,六千丈摘星辰,九千丈听天庭’这说书人时常挂于嘴旁的溢美之词。

孟岳城所说的众山,是指在奇门家族们还各自占山为王,做与如今草寇相差无几的勾当时,那些挂着奇门名号的小山头罢了。

那时,满腔热血的年轻一代玄师们不想隐居山林,也不顾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唠叨,结伴下了山,来到了这西域。向往着真龙王都那般繁华城市的他们,以奇门之力,在这西域与中原关口处,建立起了这天下第一座奇门之城,孟岳城。也正是因为孟岳是第一座奇门之城,城中三十万百姓中又有数万都为奇门中人,所以江湖间也有‘天下奇门出孟岳’的说法。

不过此事距如今已有约莫七八百年的时光了,有所记载的古籍文献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与不休的战火中遗失殆尽,留下的只言片语仅仅只是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的口耳相传罢了,不可言是确凿无疑。

白衣低下头,从那敞开的三丈城门中平眺而去。

城中建筑,多是灰黑色的硬山顶式楼房,屋面以中间横向正脊为界,分前后两面坡,左右两面山墙或与屋面平齐,或高出屋面。一眼望去,城中景色虽不如如今贵为雍华国都的雍阳城那般富丽堂皇、雕栏玉砌,但也因其宽敞平整的大道与楼房,而给人一种落落大方之感——大概,这孟岳城,是真的模仿那真龙古都而建的吧。

手握铁剑的王满修轻吸口气,拂了拂长衫衣摆,朝前迈步。

站于其身后的张闪李诗,便也是稍稍地握住了拳头,跟了上去。

三人就这样,于晚霞与余晖中,一步步,步入了这看上去很是堂堂正正的孟岳……

“站住!入城盘查!”

一声轻喝伴随着一杆铁矛,横在了他们的身前。

三人一怔,皆是面露惊愕。

不过,他们的诧异倒不是因为这入城盘查的缘故——西域城镇虽说管辖相较中原诸城来说要宽松不少,通关文牒什么的,也就只有远行商队与军伍旅队需要准备。但入城中被看门卒问上几句话,稍微交个‘税’啥的,不算稀奇事。

他们的诧异,是因为身前那披着牛皮甲胄的守门卒。

那高不及白衣胸膛,壮不及白衣半身,脸上稚气根本未脱的守门卒。

分明只是个黄口孺子!

王满修有些惊疑地眨了眨眼,抬头瞧向那站在大门另一侧的守门卒——后者倒是与印象中那虎背熊腰的门卒相差无几。但那门卒却是对这边景象熟视无睹,似是觉得让一个垂髫之年的孩童做看门卒没啥稀奇的一般。

“喂!我和你说话呢。”

乳声乳气,但听得出已是尽力压低嗓门,做出一幅厉声模样。

王满修连忙回过神来,视线沿着那杆大约有两米长的铁矛向下移至过四分之一,才终是落在了这少年守门卒的额头眉心。他思索片刻,终是一如往常、拂袖弯腰作了个辑:“抱歉,是小生……在下失礼了。”

少年眨了眨眼,有些吃力地搬动铁矛,冲他抱了个拳。

然后,打量了眼白衣与其身后那两件黑袍,低声道:“你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萍水,王满修。”白衣轻声说着,侧身分别指了指身后,道:“这两位与我同乡,名字分别是张闪与李诗。”

少年皱了皱眉,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不语。

王满修似是猜到了些什么,立即微笑道:“是萍水郡。雍华国,雍州萍水郡。”

“哦!是自雍华国来的呀。”少年眉头舒展,是恍然大悟样。他又接着问道:“那你们三人来我家乡,是要做些什么?”

“来寻个人。”

王满修轻声答道。

身后的张闪李诗彼此看了一眼。

少年点点头,问道:“寻人?是寻家人朋友?”

“啊……这个,有点不太好讲。”王满修犹豫了下,赔笑着作了个辑,“还望小兄弟通融通融。”

少年眨了眨水灵的双眼,又打量了眼身前这手握奕奕铁剑的白衣,与其身后那两名披袍戴笠,腰佩环首刀的黑衣。

少年虽年幼,但毕竟是生于长于西域之人,这再明显不过的门路,哪有看不清的道理。

他轻咳两声,握紧了手中那柄铁矛,小声道:“交……两钱银子,就给过。”

两钱银子,大概是二百文铜钱的模样。

就以没有商品货物随行的白衣三人来说,不算便宜。

“晓得。”

王满修微微一笑,转身冲身旁的张闪做了个‘自己身上已经没钱了’的手势。张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于怀里取出了一小个青色钱囊,递到了白衣的手中。

满修颔首无声谢过张闪,从钱囊中倒出了一小块碎银,塞到了少年的手中。

少年拿过碎银,掂量了下,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扭头用牙齿咬了口,才终是将银子塞入了怀中,轻轻地松了口气,侧过身,让出了道路。

王满修浅浅笑,冲他拂袖作了个辑。

少年稍稍一愣,正要回礼时,三人忽地听闻头顶城墙上,连响了三声鼓声。接着就见一道身影飞快地自他们身旁掠过,从敞开的大门外直冲入城中,沿着宽敞的四方大道一路疾行而去。

目送走身影的王满修眨了眨眼,好奇道:“小兄弟,这是?”

“是我们孟岳的奇门马快。”少年有些自豪地挺起胸脯,亮声道:“是不是跑得比马还快呀?”

“呵呵呵,小兄弟说得是。”白衣笑道:“不愧是‘天下奇门出孟岳’,在下今日是开了眼界了。”

“嘿,那是自然。”少年扛起铁矛,挺直腰板,冲他说道:“雍华国来的,我不管你来我家乡究竟是要做啥,但若是想安安全全的,就别去惹城里那些奇门师傅们的麻烦了。你若是招惹了奇门师傅们,我也帮不了你们。”

看着少年说话的模样,王满修稍稍有些发愣。

但他很快便浅浅一笑,轻声道:“多谢小兄弟的金玉良言,在下记住了。”

少年轻吐口气,也笑着‘嗯-’了一声。

抱着铁矛的他转过身,目送着这白衣,领着身后那两袭黑袍,慢慢地走入了城门之中。

今时年才十二又三月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来自雍华国的旅人。大人都说这雍华国中人皆是穿金戴银,举止傲慢又目中无人——可这彬彬有礼的白衣哥哥,倒是完全不像嘛。

少年抬起头,瞧了眼自己右手里的铁矛,又用左手量了量自己的脑袋,比划了下那白衣的身高。

“那个,小兄弟。”

清亮的男声突然于身前响起。

少年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自己左手,微红着脸,抬眼看向身前那袭比自己高出了两脑袋的白衣:“干、干嘛?”

“不好意思。”白衣笑道:“但在下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哦……是什么事?”

少年定了定心神,低声问道。

王满修淡淡一笑,微侧过身来。

“请问,那孟岳殷家,可在何处?”

第二十五章 一口清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清朗女声,与淡淡的晚霞一同落入青瓷杯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聆听着清朗女声的年轻公子侧倚着坚硬冰凉的墙壁,安坐于温暖柔软的棉垫上。

身前红木桌上,琳琅摆着新鲜出炉的各色佳肴,有今日晨时方渔得、以椒盐烹制的南江刀鱼;有佐以秘酱、即可十里飘香的上好牛肉;亦有一碗简简单单、却是最软糯可口、回味无穷的白米饭。

香气扑鼻,是难以拒之。

他抬手,却未去拾起那双雕纹竹筷,而是小心以双指握住那盛着清茶的青瓷杯,举至唇旁。

微抿嘴唇,好品上一口。

侧脸抬首,以望向窗外。

一道小小溪流,一座小小亭台,一颗小小枫树。

黄叶落红,秋意渐浓。

“这词,写得不错。”

他转过肩来,看向了那站于自己身前五步外、书本的她。

她身形玲珑,面容清秀,一身浅绿色的衣饰,道出了她平日里的活泼性格。

“哎?公子觉着不错吗?”她眨了眨水灵灵的双眼,眼神中似是有些不理解:“可奴婢倒是觉得,这词写得太晦气了些……都已是断肠人了,会不会说漂泊人好些?”

他轻放茶杯,冲她浅浅一笑:“上善,你还记得这词的作者是谁吗?”

姑娘立即答道:“是东篱先生。”

他点头笑道:“你看看,书上说东篱先生是哪里人吗?”

她小心捏起那页薄书纸,翻至了前一页,低头念道:“东篱先生是……耀州人。”

啊,耀州。

在真龙时期,耀州是天下十二州中最繁荣昌盛之州,是真龙王朝的国都所在,也因此得名‘耀’字。只是后来大梦夺得天下,将原先的真龙古都拆得几乎连一块砖瓦都已不剩,耀州的繁荣遭到了一次不小的打击。不过,这次打击虽然严重,但还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大梦三十载醒来后,天行山之东,以南江北江两江为中心,形成了北军武、南雍华的格局。军武雍华两国,都为重现真龙甚至大梦辉煌,彼此间连年战乱不休。而两国交战争夺的主战场,就是这耀州。

这百年间,耀州饱受战火涂炭,原本有百万户黎民的它现在已是十不存一,再加上南江之南,雍州、福州、阳州,这三州的崛起,如今的天下,耀州早已是如冢中枯骨般的存在了。

若这还不够被谓以‘断肠人’,又有何可呢?

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他则平和地报以一笑。

“哟,在让小丫头给你念诗说词呢?”

一声稍显沙哑却又不失精气神的男声自那屋门屏风处传了过来。

接着,便见一黑须白鬓的着锦老者,拄着杆朱红色的手杖,慢步走来。

他连忙起身,自坐席上跳下,站至她的身旁,一同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

“翁翁。”“老爷。”

老者稍稍地点了点头,朝他说道:“少儿,说些文化是好的。但你现在说,这桌上饭菜,可是要凉了。”

年轻公子笑着应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嗯。”老者又微侧过身,冲她说道:“小丫头,你也快些去吃吧,你若再不去,以你姐姐的胃口,怕是又要给你不留多少了。”

小丫头一听,想起了上次饿着肚皮进被子的感觉,赶紧说了句‘老爷再见!’,就转身撒腿跑了个没影。

见其一溜烟儿的精神劲,老者露出了些许慈祥的笑意。

他回过身,看了眼身前这穿着得体、一表人才样的年轻公子,抬起了自己那布着皱纹但还是有些苍劲的手掌,举至了他的额头,思忖了下,道:“少儿,你这些时日是不是又拔高了些?”

公子微微笑道:“怎么会,我都已过弱冠了,不该长了。估摸着是翁翁你的背又驼了些吧。”

老者先是淡淡一笑,紧接着又用手中拐杖轻轻打了下他的左腿,故作怒样:“不准说翁翁老。”

公子又道:“翁翁哪老了,翁翁可是正值当年,‘龙生九子’啊!”

又是一拐。

“呵,少跟翁翁油嘴滑舌。”

“行行行。”年轻公子扭腿做示弱状,笑道:“翁翁吃过了没?与不与孙儿一起吃?”

“吃是吃过了,刚刚与你那傻叔叔一同吃的。”

老者步至桌旁,坐于那红桌对面的棉垫上,从身上锦衣怀中掏出了一个半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杯:“不过,倒是正好可以喝上两口茶消化消化。”

看着老者自带的茶杯,公子哈哈一笑,也坐回了桌前。

……

窗外,明月,初升。

窗内,一桌,两人。

年轻公子与硬朗老者,面对面而坐。

年轻公子姓殷名少,乃是孟岳殷家少当家,市井闲人口里的‘殷少爷’。

硬朗老者姓殷名炳,乃是孟岳殷家正当家,市井闲人口里的‘殷老爷’。

两人之关系,是清晰而明了的祖孙辈——自然,是年过古稀的殷炳为祖父,刚过弱冠的殷少为孙儿,非是相反。

桌前,身形匀称、眉宇间朝气十足的殷少端着饭碗,握着竹筷,吃菜又吃饭,一口接一口;而那稍有驼背、上了年纪的殷炳则双手捧着茶杯,一边小口品尝,一边注视着身前孙儿,脸上挂着自豪而欣慰的淡淡笑意。

两人就这样一吃一喝,除了刚开始的几句寒暄交流之外,倒也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很多话要讲。屋内气氛虽说很静,但也非是那大敌当前不敢出声的平静,抑或是与身前人话不投机无言以对的寂静,而是一种如湖心亭听水声般的淡雅宁静。

毕竟,就算是有话要讲,也要等殷少把饭给吃干净、放下碗筷了,才更得体些。

‘咕咕-’

忽然,一声鸟啼自窗外来。

老者微微一怔,抬起右臂,让那只灰翅膀、白肚皮的大胖鸽停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然后,单用一只左手,便熟练地解开其爪上绳线,取下那张被卷起的黄纸,再挥臂让其展翅高飞。

他小心摊开黄纸,低头读去。

桌对面的殷少咽下一口米饭,探头好奇道:“翁翁,怎得了?哪边的信?”

“是衙门那边的。”老者将黄纸捏成一团,塞入怀中,抬头道:“马快的传信,说是城东那边的西虎寨,被人给屠了。”

“唉?!”殷少一惊:“屠了?全寨?!”

“嗯,留了二三人的样子,寨主倒是活着,但是已奄奄一息的样子。”老者抚了抚自己的灰须,轻叹口气:“看这手法,多半是年轻玄师做的‘好’事。”

殷少点点头,道:“确实,除暴安良,也算好事。”

殷炳一楞,抬眼看他道:“少儿,这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啊?怎么会!”殷少连忙摇头道:“我今天整日都待在家里的!”

“不是便好。”老者叹了口气,颔首道:“现在咱奇门中的年轻人都太莽撞了些。那西虎寨毕竟是与官府有来往的山寨,下如此毒手,分明就是在狠狠打官府的脸。”

殷少没有回话,只是夹起一块酱牛肉送入嘴中,嚼了几口,又喝上了一口清茶。

“老爷!”

一声呼喊突然从身旁传来。

转身看去,是那微微弓身的老管事。

老管事笼袖说道:“老爷,有一自称王满修的白衣男人登门拜访,说是少爷的知己。”

嗯?知己?

含着清茶的殷少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的模样。像他这样一般的奇门子弟,很少会与旁人推心置腹,虽有些点头之交,但朋友便已不多,更别说敢自称为‘知己’的了。况且,他根本记不起,自己认识的人中,有一名为王满修之人了。

看出了孙儿茫然神色的殷炳抬起头,冲管事道:“那白衣还说什么了吗?”

管事立即点头道:“那白衣还说,让少爷不用去萍水请他吃酒了,在这孟岳做做东道主就……”

“噗——”

殷少猛地喷出了口中清茶,糊了猝不及防的翁翁一脸。

管事一惊,忙不迭地走至脸上滴着水珠的老者身旁,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老爷,快擦擦。”

“嗯……嗯。”也是刚回过神的老者点头拿过手帕,在自己干瘦的脸上抹了几个来回,轻声道:“少儿,你这是……”

“翁翁,我记起来那人是谁了。”殷少放下手中碗筷。黑着脸道:“您还记得,我上次和您说在萍水抓那‘灵眼’时,那个半路杀出的白衣侠士吗?”

老者一怔:“就是此人?”

殷少苦笑着‘嗯-’了一声。

老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身将手帕递回给管事,道:“老黄,去闭门拒客。”

管事笼袖,道了句‘晓得’,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哎?翁翁,不让那白先生进来吗?”殷少咽了口口水,轻声道:“可若万一惹急了他,他要硬闯的话……”

“别惧,无需惧。”老者微微一笑,为自己沏上一杯新茶:“今日你那傻叔叔,也在家中。”

殷少一愣,点了点头。

确实,今日殷家二公子,殷少的叔叔,殷正也在。

“上次你和翁翁说,那白衣有近百人敌的境界,自己不敌只好空手而归。但今日,你那傻叔叔,可有实打实的小百人实力。”老者轻轻吹了吹茶中热气,笑道:“可别忘了,你叔叔他三年前在那小玄武上,可是仅棋差半着就能拿下‘七雄’中的一席了。”

说罢,殷炳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红桌对面的殷少颔了颔首。

是啊,自己那叔叔虽说傻了些,脑筋时常转不过弯来,但修习我殷家奇门的,这份傻劲反倒是可算先天福分了。如今这奇门江湖中,实力能排在叔叔之前的,就算两只手数不过来,三只手也一定——

“老爷!”

喘着粗气的管事又奔入了屋内。

“二、二公子他!二公子他被打趴在地上了!”

“噗——”

又是一口清茶。

只不过这回,被喷了一脸的却是少爷。

第二十六章 叩门

红底黑字的匾额下,站着三人。

一白二黑,一前二后,一和二肃。

天色已是渐近夜时,街上行人也都寥寥。一片暮景之中,只有那挂于店面门扉外的红灯笼,焕然夺目。

手提铁剑白衣微侧过身,瞅了眼身后那两名黑袍锦衣。

皆是一幅双拳紧握,屏息凝神,如履薄冰之样。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张闪与李诗虽为锦衣,但也非是那些早已为圣上走南闯北的老前辈——此次来西域,是他们的头一遭。话虽如此,但他们也早就从老前辈口中听得这西域无王法人情,命贱纸贵,是处处暗藏杀机之地。然而,今日初到这奇门孟岳城,却见是四方大道,宽敞大气,与印象里的阴曹地府之景好生不像。若是常人,此时多半是要松上口气,道一句‘是我多心了’——但身为锦衣的他们,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换句话说,就是有些‘被害妄想’了。

白衣见状,淡淡笑道:“两位,你们的脸色可是太严肃了些。一会儿若是因为你们而吓得那老管事不给我们入门,你们说说,是该当何罪啊?”

张闪李诗微微一怔,松了松拳头,换了口气,脸色渐渐平和了些。

抬眼看去,身前这挂着‘殷家’二字牌匾的红木大门稍稍虚掩。自半扇空隙中,能窥见院内小桥流水、能窥见院内二层阁楼,却窥不见院内契运奇窍、窥不见暗匣机巧。

终是奇门世家,须小心些。

两名涉世未深的黑袍锦衣,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白衣浅笑,不再责难摆不出随心神色的二人,回过首,眺向那院内楼阁,眺向那自楼阁出,正快步而来的白鬓管事。

提剑,拂袖,抱掌,躬身,作辑。

那老管事连忙上前,将其扶起:“公子!别别!老仆担不起此等大礼。”

“担得起,怎会担不起。”王满修起身,微微笑道:“就凭老管事比小生更饱谙世故一点,就已是担得起了。”

“公子言过了。”老管事拱手回了个礼,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公子,不好意思。今日少爷身体有恙,不方便见客,还请公子改日再访。”

王满修眨了眨眼,道:“哎!殷少他生病了?怎么会?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老管事,我‘知己’他不会……”

白衣欲言又止,端出了一幅忧心焦虑样。

老管事连忙摆手道:“公子莫虑、莫虑。少爷只是前些日子出游时,穿着少了些,染上了风寒,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好。”

“哦?这样啊,只是风寒……”白衣顿了顿,忽然笑道:“那既然如此,让小生这‘知己’见一面,也无妨吧!”

说罢,他便要踏步迈过门槛,步入屋内。

老管事慌忙掩住门扉,拦于其身前,急促道:“公子不可!少爷此举,是怕让公子也染上风寒,还望公子领少爷好意,改日再访。”

王满修笑道:“无事,小生修得奇门一二,体魄强劲,此等风寒,不碍事。”

“哎、哎?可公子,话不能如此——”

老管事言刚过半,忽见身前白衣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

紧接着,他身后那两席黑袍就飞跃而上,一人一臂,竟是将老管事给抬了起来。

被扛起的老管事双脚离地,在空中不停扑腾,活像条上钩的鱼:“公、公子!您、您这是要……”

“硬闯咯。”

王满修侧过脸,冲被张闪李诗抬出自家的老管事微微一笑。

然后,抬脚,迈过了那道无灰的门槛。

推门入院。

“呵!好大的胆子!”

一声嘹亮嗓音,如当头棒喝,自天上来。

提着铁剑的他微微抬头,望向那院内大宅。

二层楼阁的亭台之上,站着一名眉目分明、有八字胡的七尺大汉。

大汉双手握拳,神色肃穆,身上那袭无袖素色武服,随风吹拂,随气而鼓。

他低下头,目光不善地瞪向了那袭白衣,声亮而稳。

“出去。”

王满修耸了耸肩,浅浅笑道:“我要是不呢?”

话音刚落,大汉的身影一闪即逝。

白衣眨眼一怔,双袖迅速抖动,立刻举臂抬剑横于胸前。

‘咚——’

先是一声沉闷巨响,两只沙包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银白色的铁剑之上。

再是一阵气息急转,那袭白衣虽双脚未离地,却也是止不住地向后滑去,扬起了满地尘沙。

一直到他的脚后跟抵在了那道红木色的门槛之前,方才衣襟平复,稳住了身形。

“好一个【千钧劲】。”王满修稍舒口气,瞥了眼那双眼泛着异光、严肃神色中夹杂着些许惊讶之情的大汉,侧过身来,望向门外三人:“张闪李诗!”

“是!”

两名黑袍锦衣马上应声,便是要抱拳行礼。可是那老管事先前还正被两人如同只待烤的鸭子般架在半空呢,这一行礼,直接让老管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嗷嗷-’地喊痛了起来。

王满修瞅了眼那揉着自己臀股的老管事,似有些忍俊不禁,但终是没有发笑。他抬眼瞥了眼这两名毕恭毕敬的锦衣,示意他们起身后,朝着那武服大汉扬了扬下巴,道:“你们两个,若是一起上,结果当如何?”

两名锦衣微微皱眉,沉思片刻。

刚刚的那一拳,张闪与李诗虽身在门外,没能直接眼见为实,但不管是声音亦亦或是气息都是有所感知的;而那股空气中,突然激荡起的磅礴契运,更是身负奇门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视而不见的。

片刻后,锦衣抬头,低声道:“卑职将死。”

白衣颔首。

然后,转身回去,冲那武服大汉道:“小生名唤王满修,敢问阁下大名?”

“孟岳殷正。”

大汉低声道。他双瞳中的奇光虽已黯去,但双拳仍是紧握于身侧。

“哦!殷正前辈,幸会幸会。”王满修微微笑道:“刚刚你那一拳,着实是名副其实的【千钧劲】,可要比殷少那家伙的重上不少。”

大汉皱眉,没有回话。

“可惜还是差了一些些。若是方才你那拳再重些、或者再快些的话,应该就能将小生赶至门外了吧?”

大汉还是没有作答,只是微微朝前踏了一步。

“那么,礼尚往来,接下来是该轮到我了。”

王满修轻吸口气,扬唇一笑。

第二十七章 敌百人

望着身前十步开外的那袭白衣,殷正的心思中有那么几分沉重。

他微微眯眼,将目光凝聚在了那白衣手中的铁剑之上。

他,殷正,是如今殷家最强者;是被誉为‘一拳可撼山’的奇门拳师;是虽挤不进奇门中那大小玄武所排出的‘三圣七雄’、但定能在奇门武评前二十人中占上一席的百人敌。

可就是这样的他,就是这样的他所施展奇门【千钧劲】后、理应碎铁断钢的一拳,在打在那柄不起眼的铁剑上后,却连令其露出一丝裂缝的力量都没有。

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殷正双拳紧攥,握住手心,回忆起方才重拳落于铁剑上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一块在山崖上乃是庞然大物的巨石,无声无息地沉没于一望无际的深海中一般——急速流转的外息打在那铁剑之后,居然是有种被其完全吞没,化作虚无的感觉。而能做到这点的,要么,是这柄铁剑不似其所看,实为无上至宝之剑,要么……

白衣踏出了一步。

殷正顿时瞪目后踏,摆拳于身前。

白衣又踏出了一步。

殷正站在原地,严阵以待。

他本以为,那白衣要施展的,是会一步步加快,直至如一道迅雷般的奇门步伐……却没想到,那白衣,真的就仅仅是信步朝前踏了十步,站在了他的身前。

不等殷正面露惊愕,王满修就已抬起了那握着铁剑的左手。

接着,挥臂劈下。

‘咚——’

又是一声沉闷巨响,一阵骇人气浪以二人为圆心,如怒涛般向四周掀,。使得那十丈外的数株枫树皆是摇曳不止,一时满目皆是缤纷红叶。

好、好重……

殷正双膝微屈,左右手腕交叉架于头顶抵着铁剑,虽是成功接下了这一击,却无随和脸色,是幅咬牙狰狞样。

王满修轻哼一声,手上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

殷正一膝跪下,砸裂了铺于地面上的石板。

他紧紧锁眉,怒目圆瞪。

视线中,那袭白衣面带笑意,清澈的眼眸中却毫无奇光闪烁——这也就意味着,此刻的白衣是全然没有施展任何奇门功法,仅仅只是通过不断流转翻覆自身的内外气息,就已是对他施以了如此重压。

“少……少看不起人了!”

殷正大吼一声,双目惊闪起璀璨异光。

就见数道青筋于其脖颈、双臂上暴起,一身素色武服急烈鼓动,原本就已显高大的身躯,竟是在眨眼间又魁梧了那么几分。

白衣微微一怔,忽感手中铁剑颤抖,片刻失神间竟已是被硬生生地推回了近半尺距离。

王满修抿了抿唇,没有与身前之人继续角力,而是顺着殷正身周外息急速扩散的势头,便要收剑撤步。

“休想逃!”

青筋暴起的殷正声势惊人。只见其在白衣提剑收力、就要撤步后掠的转瞬间,一个弓步前踏崩裂地面,右臂抬肘就是冲其心口打去。

伴随着似爆竹般的震耳声响,一股湍急气流倏然自白衣身后涌出,竟是将那两扇本是朝内开的红木大门给‘嗙-’地一声撞了个百八十度,让原本站定门外的张闪李诗都掩面后退出数步才勉强站定,跌坐在地上的老管事更是赶紧抱头俯身,唯恐避之而不及。

回神之际,两名锦衣赶紧抬头望去。

那白衣已是垂下双臂,似颗风中残烛般摇摇晃晃,眼看就是要倒地一睡便不醒的模样。

“大人!”

两名锦衣大惊失色,立刻要上前救急。

可没等他她二人迈出步伐,那晃晃悠悠的残烛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倒翁,无论怎么摇,腰都曲了快六十多度了,马上又‘唰-’地站直身体了。

两人呆若木鸡,悬于空中的右脚缓缓地收了回去。

“你这家伙!为什么不倒?!”

不等二人回过神来,那站于白衣身前,与二人一样看着他东倒西歪、却更看到了王满修脸上那幅从头至尾笑嘻嘻模样的殷正耐不住火气,破口怒道:“你究竟在笑什么?!”

言罢,他就要挥拳打去。

但王满修仅是后迈一步,就已刹那间与他离出了三丈距离——这一拳,自是打了个寂寞。

“真是好一招【霸王举鼎】啊。”王满修伸手抚平胸前那凹陷了一寸有余的白衣,又掸了掸身上灰尘,粲然笑道:“我方才,是真的有被你吓到那么一些些。”

身形魁梧,此时大概已有八尺的殷正一怔,皱眉低声道:“你识得这【霸王举鼎】?”

“【霸王举鼎】,奇门身法,正中品。凝外息于发肤,聚内息入经络,以此刺激根骨体质,来获得如古时霸王般的天人之魄。”王满修淡淡笑道:“小时候有在书上读到过,但没学会。”

“小时候……”殷正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浅笑,拱手作辑:“萍水,王满修。”

‘萍水’……

双手握拳的殷正思索片刻,忽地出声道:“小子!你与那‘萍水侠侣’有何关系?”

王满修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无多大关系。”

他前踏半步,左手铁剑横于身前。

“只不过,是萍水相逢。”

言罢,左袖白衣如遇风浪,急烈拂动而起。

殷正一惊,定神看去——此景实乃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眼前这萍水王满修,虽左袖鼓起,但其身上剩余部位的白衣却是平静如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可照理说,奇门中人要运起身中契运来凝练内外息,理应是先从心口丹田位暴起气息才是。这王满修的动作,就好似,就好似……

“这铁剑中,本注有我九成神气。”王满修微微笑着,让那已是浓郁到肉眼可见的玄白契运自左袖入身,沁入丹田:“但现在,只剩七成了。”

殷正先是一怔,紧接着皱眉怒道:“……你胡说什么!契运神气入人体后,便已是人灵魂魄的部分,哪有能将之再注入他物的功法?!”

“哎,别不信啊,是真有的,我小时候从一本真龙古籍上识出的。”王满修哈哈笑道,晃了晃自己的手臂:“再者,你看,我现在不就在用嘛。”

不知是否是因为【霸王举鼎】有活血之效的缘故,殷正脸色通红,大吼一声:“看我折了你的铁剑!”

他骤然踏步,于地面石砖上踩出两个足有两寸深的脚印坑,一跃而上。已获得了霸王体魄的殷正此跃,其速其势丝毫不逊于任何中乘的奇门步法,如一道急雷,转瞬已至白衣身前。

然后,挥出双拳。

灰褐色的地砖应声而碎。

却是不见白衣的身影。

殷正瞪目一愣,猛然转身,望向了那正站在自己身后三步外的他。

白衣翩翩,瞳光熠熠。

“‘百尺之内,皆为咫尺’。这便是你们奇门中人以为早已失传的【百尺近】。”

双眼闪着异光的王满修轻吸口气,鼓起的左袖已是悄然暗去。

他抬起头,冲殷正微微笑道:“先前你问我为何发笑,我没来得及作答,只能现在答你了。我发笑,是有两个理由。”

“其一。你刚刚那肘,正巧将我已是三五年未施展奇门、已是都快要生了锈的身躯经络给打活了。而这一活,便可让我将两成神气收回体内。也即是说,我现在体内的气息流转,已有巅峰时的三成了。”

王满修微微扬唇,不顾殷正神色中的诧异,继续道:“其二,我是在为能与你交手而感到喜悦。”

殷正转身道:“为我?”

王满修淡笑道:“是啊,因为殷正前辈你,姑且也能算是个百人敌嘛。”

此言一出,不仅连殷正,就连门外的张闪与李诗,也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殷正之意外,是没想到短短几招间,眼前这白衣就已看穿了自己的实力底细,知道自己才刚刚至百人敌境界,仅仅过了一线;而锦衣之意外,仅仅只是单纯感叹:原来似他这样动辄就能碎地裂墙的奇门高手,也只能算作是‘姑且’一个百人敌啊……那真正的小百人、敌半千、甚至大百人境界,该是有多……

“哼、哼哼,哈哈哈!”被摸清了自身境界的殷正忽然仰首轻笑几声,大声道:“没想到!自那‘香衣枪圣’后,我又遇到了一个如此卓尔不群的后辈。”

白衣面带笑意,拱手作辑道:“前辈过奖了。”

殷正抿唇沉眉,抱拳踏步:“萍水王满修!我虽本无意与你生死相搏,只是想将你‘请’出这殷宅……但既然事已至此。那就让我再递出一拳,之后要进要退,全由你定。”

白衣笑着点了点头:“大善。”

殷正微微颔首,闭上双眼,长吸口气。

尽一切之可能,感知身中契运,凝练成内外双息,聚集于双拳之上。

这一拳,赌上我‘撼山殷家’之名!

殷正再次睁目时,已是双眼奇光璀璨。

“孟岳殷正,请赐教!”

话音刚落,就已是飞掠至那袭白衣的身前。

双拳高举过首,是一招泰山压顶。

自有摧枯拉朽之势。

王满修收敛了笑意。

他迎着殷正双拳,抬起右臂,五指并拢为掌。

“啪-”

似是随意一拍。

却让泰山倾覆。

第二十八章 唉,唉

摆着各色佳肴的红木桌前,站着名英俊不凡的年轻公子。

他背过双手,抬起头,望向那轮窗外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咦?知己何故唉声啊?”

饱含笑意的清凉男声传入了他的耳畔之中。

年轻公子微微低头,将目光落在了那袭白衣的身上。那白衣正坐于本该属于他的柔软坐垫上、吃着本是为他悉心烹饪的佳肴、喝着他都没来得及尝的上好煮茶……然后还笑嘻嘻地问自己何故唉声。

殷少轻叹口气,无奈道:“白先生……不,王满修阁下,我与您,何时成知己了?”

王满修稍稍一怔,故作惊讶状:“萍水郡城中的那一夜,咱俩,还不算是知己知彼吗?”

“请你别用如此令人迷惑的字眼。”殷少眼神快速地扫了眼坐在红木桌另一侧、白衣对面的华服老者,淡淡道:“那日于萍水城中,最多最多,也只能算是你知我根,我却不知你有多深。”

“……我觉着你这字眼也挺令人迷惑的。”

王满修无奈一笑,举起青瓷茶杯,品了品清香热茶。

他抬起头,冲着神色介于严肃与轻松间的老者淡淡一笑,又倚墙侧身,瞥向正站于殷少身旁、衣有尘土的七尺大汉:“殷正前辈,身体无大碍吧?”

殷正摇了摇头,答道:“多谢阁下方才手下留情,在下丹田气息并未受损,所受的只是些皮肉外伤,至多休养三日,便可与阁下再做切磋。”

“好!”满修以左手食指轻叩桌上铁剑,粲然笑道:“还望那时,前辈能助我再收回两成神气!”

殷正扬唇,双手抱拳。

其身旁的殷少眨了眨眼,没有多言。

说来,方才那老管事心急火燎地冲入屋内,告知他们二公子,也即是他的叔叔,殷正,被白衣给打趴在地上后,他与翁翁是根本来不及细想,忙不迭地边喊着‘手下留人!!’,边冲出屋子的。奇门之争攸关性命,且奇门江湖中救人性命的规矩本就很少,若是那白衣一时怒从心起,将他们家的顶梁柱给直接打折了,也不是不可能。

而待他扶着老爷二人一路小跑入院子时,本以为会看见自己叔叔被白衣踩在脚下,要么是好一阵痛打,要么就是好一阵羞辱来着……可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二人互相拱手作辑,行礼道谢之景。那向来就知埋头苦练奇门、不喜待人接事的武痴叔叔,却是自言行神貌中,对这白衣很是有赞许的意思。虽说自萍水那一晚,殷少就明白这白衣的奇门功力之深厚,远非自己可媲美——但连自己那能排进奇门武评前二十的叔叔,也是如此赞赏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这王满修,已是……

“王满修。”

一声苍老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畔。

白衣微微眨眼,放下青瓷茶杯,冲桌前老者笑道:“老先生有何吩咐?”

坐于红木桌右侧的华服老者轻咳一声,眯眼道:“不知,你愿不愿留在老朽这殷家,做名上席客卿?”

殷少猛地一愣。

所谓客卿,在奇门之中,是指虽非家族中人、却为家族而效命的他姓玄师。既然是效命之职,那家族自然要为客卿满足食宿住行等等一切生活需求。可这样的客卿,只能算作是末席客卿,‘死士’便是如此。家族买下死士的命,并将他们训练成精通杀法之人,来谋取胜果。

好一些的客卿,多是些入家族前就已有些奇门本领的玄师。家族不仅要满足这些客卿的生活需求,还要每月结算一次赏银,作为对他们的酬谢。这些客卿,很少会像死士一样被充做弃子,多是在有一定胜算情况下、亦或是需要死斗的情况下,才将他们送上台面的。

而上席客卿,则最为不同。上席客卿不仅仅拥有普通客卿所有的一切待遇,且通常都是被家族捧若至宝,寻常时刻根本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危难关头亦或是需要一锤定音时,道一句“快去请某某某阁下!”,才能搬来的人物。不过,也有些上席客卿是作为家族中奇门导师的存在,而若是如此的话,他们便多半是不能来去无踪了——但被捧若至宝一点,是肯定的。

但,上席客卿的高贵待遇,并非是殷少如此惊愕的原因。事实上,殷少向来对送金送银无什么所谓——既然白衣有如此深厚的奇门功法,那以最好的待遇留下他也是理所当然。

真正令殷少感到惊愕的,是上席客卿的一项特权。

上席客卿,可读家族中所有奇门秘典。

而可读,等同于可学。

且对于有白衣这般实力的玄师来说,可学,也就意味着可精通。

那么,这白衣,这王满修,不就比殷家人更懂殷家奇门了吗?

那以后,哪家才是殷家正统呢?

殷少赶紧咳嗽一声,踏步上前:“翁翁,我以为——”

“请恕我拒绝。”

王满修拂袖作辑,冲华服老者淡淡一笑。

殷少松了口气,咽了口口水。

“暂时不行。”

殷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的殷正连忙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而坐于棉席上的王满修则瞅了他一眼,提起茶壶倒满青瓷杯,再以三指捏住瓷杯,注入潺潺外息,随即轻甩手腕,松开三指。

就见那青瓷杯缓缓飞旋于殷少身前,停于半空,竟是未洒出半点热茶。

殷少伸手拿过瓷杯,仰首一饮而尽,总算是缓上了口气。

白衣淡淡一笑,回身看向了那坐于桌前的知天命老者。

白鬓黑须的殷炳眯起眼来,低声道:“缘何‘暂时’?”

王满修道:“因有二事未毕。”

老者锁眉思忖片刻,复舒展眉头,问道:“何事?可否让老朽也知晓一二?若是阁下有难,指不定老朽也能帮上一二。”

王满修稍稍眨眼,颔了颔首。

他抬头,望向窗外那当空明月,微微启唇。

“我须救一人,杀一人。”

第二十九章 入奇门(一)

约莫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窗外月色高升,夜莺啼鸣。

屋内白衣抿唇,众人沉默。

殷少锁眉抬头,看着那正抬手提壶,往那空空如也的青瓷杯中,倒上一杯清茶的王满修。

在王满修未开口前,殷少就已是多半猜出他要救的是谁了。毕竟话说回来,眼前这白衣与殷家本就无啥交集,是无冤无仇、亦是无恩无馈,只不过那夜萍水相逢,半路而遇罢了。王满修此行,不远千里,自不可能是一时兴起叫他回萍水请客喝酒——若是如此的话,这白衣,就算在奇门中也能算是一朵奇葩了。

那么他此行,只应有一个目标。

那名少女。

殷少以拇指搓了搓手心,轻吸了口气。那名美若天仙的少女离开萍水后,在回兰亭的路上被一伙儿奇门中人夺走的消息,他也是有所听闻的。可殷少并非是为此事而感到沉默——他本就知道,这次看中了那少女身上特质的不仅仅只有殷家一家——换句话说,若是那少女自离开萍水后,就一路安安稳稳回到兰亭的话,他才反而会觉得惊愕不已。

所以,‘救一人’,不足为奇。

为奇的,是那后半句,是那‘杀一人’。

“负责护送燕姑娘回兰亭的队伍中,有一名我的旧友。而我此行来,除了按照约定,将燕姑娘送回兰亭之外,便是要将那个杀了我旧友之人送入黄泉。”

“可是阁下,那日袭击队伍的人数可能众多,亦或是道不出究竟是谁下的杀手。那您是要……”

“至少能找出是哪家下杀手的,不是吗?”白衣微微眯眼,淡淡道:“只要能查出是哪家杀了下手,我自有办法杀掉那‘一’人。”

殷家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办法。

那是奇门中常用的办法。

就像是在真龙王朝时期、‘三’这个数字泛指‘多’一样。奇门中,‘一’既可以代表‘一个’,也可以代表‘全部’。

所谓一即是全,便是此意。

若是放在平时,一名刚过弱冠、俨然一幅白净书生模样之人说出此言,他们多半会将之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拍着那人的肩膀,道上几句‘年少轻狂!年少轻狂’而已;但此时,屋内殷家三人,无一面带笑意。

因为他们十分清楚,眼前这看上去身形单薄的年轻玄师,是真的会去如此做,也说不定真的能成功的。

“唉……”

两鬓斑白的殷炳长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了抚自己那尚有黑泽的颌下胡须,干瘦的胸膛缓缓起伏数个来回,终是开口道:“王满修阁下,您应该还不知道吧,咱殷家、与其他奇门家族,为什么会想要那丫头。”

白衣摇了摇头,稍稍低首,正视老者,轻声道:“还望殷老先生能说与小生一听。”

“老朽正有此意。”

殷炳拂袖坐直,开口问道:“请问阁下,是否知晓奇门中的‘大小玄武’?”

王满修思忖片刻,道:“嗯……只是略有耳闻,约莫知晓些,还请老先生与小生详说。”

殷炳点点头,冲着站于一旁的七尺殷正稍稍挥了挥手。

殷正立即抱拳前踏,冲白衣道:“阁下,这‘大小玄武’,请让在下说与您听。”

“有劳了。”

“这奇门中的大小玄武,与武林江湖中的华山论剑相差不多,都是为决出奇门中执牛耳者,而定下的盛大比武。不过,与武林江湖中决出那单单一人的武林盟主不同,奇门中的大小玄武,一共将有十人登榜。小玄武,每三年一次,新年元旦举行,奇门中人皆可参与其中,来决出奇门七雄;大玄武,每七年一阶,也是新年元旦举行,但唯有奇门七雄可参与其中,来决出奇门三圣。而这‘三圣七雄’,便是那登榜十人。”

王满修以右手食指与拇指托住下颚,思索道:“原来如此……可那燕姑娘,依小生看来,无论从性格还是从体内契运来说,都不像是能争这‘三圣七雄’之人,她怎会与这大小玄武有关?”

“阁下可否知道,百年前定出‘三圣七雄’规矩之人,为何人?”

“小生不知。”

殷正轻吸口气,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百年前,定出这奇门规矩之人,乃是那一统天下的大梦王朝始皇帝!”

“哦?”白衣略感惊讶道:“那始皇帝也是奇门中人?”

“正是。”殷正颔首道:“且始皇帝不仅仅是奇门中人,还是在下所知内,唯一一个登顶了那天行山万丈峰的奇门中人。”

“这个小生知道。”王满修笑道:“当年大梦帝国,就是于那万丈峰上摆设祭坛,唤来了十万天兵,击溃真龙古贤八十万联军,以一统天下的。”

“阁下所言极是。”殷正抬头,淡淡笑道:“可阁下可曾知,那始皇帝当初设立奇门规矩时,实则不是登榜十人,而是登榜十一人?”

白衣摇头道:“小生不知。”

殷正道:“那第十一人,亦或是说,那真正的第一人,名唤——”

“玉皇。”

叔叔话音未落,侄儿突然插嘴。

殷少前踏一步,冲王满修道:“奇门中,本有‘一玉皇三圣贤七英雄’,也即是‘一皇三圣七贤’。但与大小玄武能决定出的三圣七贤不同,决定出玉皇的方式,仅有一条——”

“——登上那天行山万丈峰顶。”殷正接过话茬,继续道:“但就如在下刚刚所说,这千百年间,唯一登顶天行山万丈峰的,唯有大梦始皇帝第一。”

“‘三千丈入云霄,六千丈摘星辰,九千丈听天庭’……”王满修若有所思了会儿,出声问道:“难不成,你们是想说,燕姑娘能登顶万丈峰?”

殷正殷少叔侄二人互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丫头能不能登顶万丈峰,老朽说不好。”

殷老先生轻抚黑须,低声答道。

“但那丫头,有灵眼。”

王满修猛地一怔。

他虽不通晓许多奇门术语,但有些字词,他是知道的。比如说内息、外息、契运、奇窍……

还有这‘灵眼’。

有灵眼者,能看穿世间所有天地人神间契运。

有灵眼者,无需将契运凝练为内外双息,而可直接驾驭契运本身。

相传那大梦始皇帝,就有灵眼。

而他的灵眼,非是与生俱来的。

也即是说,灵眼可夺。

第三十章 入奇门(二)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次奇门中人,无论是单纯想跻身玉皇者、亦或是浑水摸鱼辈,都来追捕那丫头了。”

殷炳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衣沉思片刻,皱眉道:“但老先生,据小生所知,想要炼化这灵眼转赠他人,不是要在契运极度浓厚之所吗?昔日真龙亡后,如今这天下,哪还来如此……”

“明年元旦,乃是大小玄武二十一年一度的共同举办之日。”

如醍醐灌顶。

白衣颔首:“原来如此。”

“嗯……不过,往好了说,今日才九月九,阁下倒是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去找回那丫头。”老者微微一笑,脸上的法令纹又深了些许:“但往坏了说,这次奇门中人几乎都已参与此事,指不定那‘三圣七雄’也在其中。老朽虽能帮你指路认人,但恐怕是在你的‘杀一人’中,帮不上什么忙了。”

白衣微微一怔,抬头道:“敢问老先生,您明知小生会将那燕姑娘送回兰亭,还愿意如此帮助小生,似是在做无利可图之举。”

“哈哈哈,何来无利可图?”殷炳哈哈一笑,眯眼道:“阁下方才不是答应,做我殷家的上席客卿了吗?”

王满修眨了眨眼。

他起身站至红木桌旁,面朝老者,拂袖弯腰,拱手作辑。

“谢老先生。”

殷家三人皆是一怔,但随即都露出了多少笑意——当然,殷少脸上的笑意,有那么一些复杂。

殷炳抚着黑须,呵呵笑道:“那这几日,若是阁下不嫌弃老朽这寒舍的话,晚上就请与随从们一同在这落脚吧。”

“哪里哪里,老先生客气了。”白衣起身笑道:“能在贵宅住上一晚,就已是三生有幸。”

“呵呵呵,阁下不仅奇门技法惊人,连说话也都如此讲究。”老者笑道:“孙儿!”

殷少立即上前道:“翁翁请讲。”

“领王公子去院内上房!”

“明白。”

殷少转过身,冲王满修淡淡一笑:“阁下,请随我——”

言刚过半,忽听一声急响,屋内房门被猛然推了开来。

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着浅绿色衣饰的清秀姑娘,手捧一台上了弦的大黄肩弩,冲着那白衣露出了寒芒。

殷少一惊,急忙道:“上善,别——”

话音未落,就见那敞开的房门外倏然掠来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将那清秀姑娘给‘啪-’地一声按在地上,本已蓄势待发的黄肩弩也脱手而出,一直滑至了殷少的脚前。

“成何体统!”

坐于棉垫上的华服老者拿起桌旁拐杖,狠狠地敲了下地面,以一声沙哑但洪亮的怒喝,一下子便制止住了屋内的骚动。

他缓缓起身,殷正殷少叔侄俩见状便立刻上前搀扶了一把。

殷炳缓缓走至屋内中央,皱眉看向那被按在地上的清秀婢女:“上善,你、你这是做何啊?”

“老爷!您有所不知!那夜在萍水,就是这白衣阻挠了少爷和奴婢。”上善虽被两名黑袍死死按住,但还是挣扎着气鼓鼓道:“他今日来,一定是以为是咱们抢走了那灵眼,来偷偷寻仇的!”

众人一愣,皆是一幅哭笑不得样。

寻仇……还偷偷……

王满修于心底苦笑一声:这姑娘,看来是相当不喜欢我了。

“唉,你怎么总是这么性急啊?”老者无奈摇头,轻叹口气:“王公子此行来,只是向我们问些奇门之事罢了,你怎么……”

上善眨了眨眼,有些不信的瞅了眼那白衣。

殷少捡起了地上弩弓,转身朝白衣拱手行礼,道了句‘见笑了’。

王满修也是笑着耸了耸肩,冲着那两名黑袍扬了扬下巴。

那两名黑袍,也正是张闪与李诗,便立即松手起身,后退至一旁,但没有行礼——这是满修方才于大门外等候时叮嘱他们的。既是为了不让奇门中人知道他们身为锦衣的身份,也是实在有些不喜欢二人那般毕恭毕敬的模样。

正当屋内鸦雀无声时,就听一阵急促脚步,是那笼着双袖的老管事快步跑了过来。

“老爷!公子!实在抱歉、实在抱歉!”老管事连忙弯腰赔礼道:“方才各位客人正在吃食间,被上善姑娘给撞了个正着。是老仆的错,是老仆没拦住姑娘的错……”

“哎哎,好好好,老黄你没错,今日谁都没错,只是大家都性急了些许。”高有七尺的殷正笑了笑,转身冲着老者道:“父亲,是吧?”

华服老者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抿唇道:“老黄,你来的正好,快带王公子与二位一同去院内挑上一间客房——这些日子,咱可不能怠慢了王公子。”

上善一怔,但没再说什么。

老管家连忙拱手点头:“好嘞!王公子,二位,还请随我来。”

“嗯。”

白衣应声,转身冲着老先生拱手作了个辑,才迈出了步伐。

他走了张闪与李诗的身旁,看了两人一眼,浅浅笑道:“两位,今日晚饭吃得可还满意不?”

两人互视一眼,虽不知他是何意,但都点了点头:“回大……呃,满、满意。”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王满修哈哈一笑,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二人一怔,慌忙抬手摸向嘴角,这才发觉了那几粒粘在嘴角的白色米粒。

顿时有些汗颜。

白衣笑呵呵地拍了拍俩人肩膀的肩膀,随着老管事,信步走出了屋子。

两名锦衣赶紧抹去了嘴角米粒,也快步跟了上去。

拾起了黄肩弩的殷少,走至上善身前,屈膝伸手,冲她浅浅一笑。

上善眨了眨眼,抿唇由他扶起了自己,一同离开了屋子,并小心地合上了大门。

屋内便只剩下了一对父子。

拄着拐杖的殷炳看着那扇暗褐色的门扉,忆起方才白衣离开时的翩翩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身旁的殷正见父亲如此神色,似乎也无诧异,只是微微低头,道了句‘父亲’。

“正儿。”老者转身,低声道:“这王公子,比你厉害?”

殷正沉声颔首:“比我厉害许多。”

“那他,有没有那‘香衣枪圣’厉害?”

“儿子从未见过那‘香衣枪圣’以生死相搏的模样。”殷正皱眉沉思片刻,摇头道:“而今日王满修阁下与我切磋时,依照其所言,也只是用了三成神气……实在有些不好评判。”

“嗯。”

老者拄拐,走至桌前,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各色佳肴,与已然微凉的杯中清茶,抬头望月:“倘若是,这王满修,要去与那个人相斗的话……”

殷正转过身,望着殷炳那微微驼背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王满修将死。”

第三十一章 月出

四下无声三更夜,

月色高升日低微。

支起的油纸竹花窗下,有张方方正正的红木桌。

方方正正的红木桌上,有盏闪着微光的红蜡烛。

习习夜风自窗外来,摇曳着橙黄色的烛火,吹拂起那袭偏偏白衣。

微凉,但不冷。

坐于桌前的王满修微侧着身,抬眼眺着庭院中的那口月牙池塘。

池塘不远,大概离屋子只有二十步的样子;池塘不大,月牙外弯也不过是三五丈的长度。

池塘中,有荷花睡莲,有点点涟漪,有星辰倒影,有近水亭台。

是幅镜花水月之景。

却亦有清亮虫啼,为这空幻飘渺之景添了些人间气息。

方才,在老管事带白衣一行人步至安榻之所时,不耐寂寞的王满修,与老管事攀谈闲聊上了些许烟火事。老管事也是个古道热肠,本是几句寒暄就能敷衍应付过去的繁琐话题,却是被他给有问必答了一通。

老管事姓黄,虽已入耳顺,但却非是家中最年长者——殷老先生要比他还年长个五六载。老黄原是这西域大漠中再寻常不过的无家孤儿,靠沿街乞讨为生,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漂泊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老黄自小便没对生活抱有着太大期望,觉得能吃饱一顿就已是天大的福气了。但造化弄人,偶然的一次随波逐流时,撞见了出门做事的上代殷家家主,被其带回了这宅院之中。彼时年纪尚轻的老黄虽无读过书文诗词,但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域人,自是多少明白些奇门中人的路数,也已做好了被成为‘炉鼎’、亦或是‘死士’的打算。

但却不曾想到,自老黄来到这殷家中,便就是被老家主安排了这管事的活,一干就干到今日,堪堪五十载,别说炉鼎死士,他就连剑都没摸过一次。老黄也曾问过老家主,问他为什么不能如其他人一般练剑学奇门。而那时,身着补丁长袍的老家主,总会微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道上句‘人各有命’。

是的,那时的殷家老家主,穿的是补丁长袍。

说来,奇门家族中,放得上台面的生财之道,通常有三。

其一,靠家族的名声与家中玄师的实力去敛财。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去挨家挨户收‘平安钱’。不过,与那些只能自小商小贩小民身上寻些油水的山贼草寇、地痞流氓之流不同,奇门家族的‘平安钱’,在这西域中,是收到了富豪贵胄,甚至官府都护头上的。毕竟,与只是擅长舞刀弄枪的武林中人不同,奇门中的高手,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弹指间便已割颅过百。而这些百人敌若是张口要些银两,那约莫是无人敢不从了。不过,这条财路,虽是最安稳高效,却也是所需资质最高的。而如今的西域中,也就‘三圣七雄’所在的奇门家族,能靠它财源滚滚了。

其二,靠世俗产业敛财。顾名思义,就是置办各种产业,以农、工、商,来生财有道。不过这条财路,显然已是与奇门中人的身份差得有些远了。虽说在行商亦或是置办田地时,能倚靠自身奇门亦或是家族的名头去震慑其他富商,来牟取利益。但那些富商,若是识相些的,基本上都已经得到了经营第一条财路的奇门家族保护。而如此一来,倒是要变成你死我活的奇门相争了。

其三,则是行镖护院。这条财路,多是被那些会些奇门,但没有家族背景的玄师所选。所谓行镖护院,字面意思,即是指替朝堂亦或是私人镖局押镖挣钱,又或是去别家奇门或是富豪府上做名有吃有喝的客卿。约莫,可以当做是签了张卖身契了。

除了这三条摆得上台面的财路外,见不得光的财路,倒是有很多:像杀人越货啊,打家劫舍啊,盗墓摸金啊……等等等等。若是放得下奇门中人的清高架子,去做这些活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倒也是很得心应手的——当然,黎民百姓,亦或是上祖先人,可就是倒了血霉了。

殷家本不算是奇门大家,也没出过‘三圣七雄’,自然无法走第一条财路。也正因没有走过第一条财路,老家主又不是放得下清高架子之人,所以也就没有本金去走第二条财路。于是,老家主那代的殷家人,都是靠为人行镖护院而挣钱的。可这条财路,说得难听些,就是刚刚能养家糊口而已。再加上天天出行在外,哪有风沙不沾衣的道理……与常人惹上麻烦倒还好,若是与奇门中人惹上麻烦了,那便又是好大一笔开销。

听到这,王满修情不自禁地出声好奇道:“老管事,那殷家究竟是自何时起,才如今日一般殷实富贵的呢?”

老管事呵呵一笑,抹了抹脸,轻声道:“老仆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五载前来着。”

五载前,北军武、南雍华两国,与边疆处,爆发了一场大战。

王满修记得。

是始于军武八将领六十万大军南下,终于雍华相国与上将军领四十万大军拒北。

老管事解释道,那时,殷家家主,也即是殷炳殷老先生,没有因西域地处疆外,便坐视旁观。殷老先生联合了数家小有名气的奇门家,组了支上百人的奇门队伍,以二公子殷正为领头,赶赴战场,为雍华国打赢此役立下了汗马功劳。从那之后,殷家便与雍华国交好,不仅得到了能随意出入雍华领土而不交关税、也无需文牒的特权,也得到了许多黄金银两的赏赐。也正是自这事起,殷家才一点点殷实起,直至今日这般富裕模样的。

一阵清冷夜风自窗外吹来,熄灭了那摇曳的火烛。

白衣淡淡一笑,便起身,取下那支着木窗的竹叉竿,轻轻挥手赶去停在窗栏上的黄蜻蜓,合上了窗户。

这窗户上所覆是涂过桐油的竹篾白纸,不仅不惧风吹雨打,还要比寻常原纸要透光不少——既然是像此时一般的午夜时分,依旧是有依稀月光能透窗而入,朦朦胧胧,似有似无。

王满修转过身,望向了这屋内摆设。

屋子不大,看得出是当年还未富裕时所建;摆设华美,便明白是这两年才新添置的。

白墙前,有一张铁梨木雕纹架子床,一床绣青竹绵丝被,一对暗金杨木枕。

皆是价值不菲的名贵家具。

王满修步至床头案桌旁,自白衣怀中,取出四样事物,依次放于了桌上。

一封信、一袋钱、一柄玉匕、一块元宝。

信纸平整,钱囊干瘪,玉匕冰寒,元宝金灿。

他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侧身朝南方望去,却只见一扇被合上了的白色油纸窗。

‘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微微抿唇,淡淡一笑。

王满修转身走至上了锁的镶铁衣箱前,瞧了眼先前被老管事放在其上的羊裘大衣,伸手解开腰带,脱下白色长衫,露出了其下的白色内衫——看来他确实是蛮喜欢这个颜色的。

在轻轻拍去长衫上的灰尘后,将其折叠成四方形,摆在了羊裘大衣的旁侧。

然后,坐于那架子床边,弯腰脱下内外足衣,钻入棉丝被中,枕于杨木垫上,平躺合目。

是入梦时。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吹拂开了屋内房门。

第三十二章 若水

房门轻启,有脚步声。

“公子?”

音如潺潺细流。

身若翩翩惊鸿。

是一袭薄如蝉翼的束腰丝袍,将说话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形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而在那暧昧的朦胧月色下,她就似是洁白宣纸上的一点水墨,若隐若现,却又是那么得令人注目。

女子缓缓步入屋中,抬眼望向了那床上的人影,轻声唤道:“公子,您已经休息了吗?”

人影没有应声,应是已经沉沉睡去。

女子眨了眨眼,慢慢地合上了门扉。

在这几是万籁俱寂的夜里,虽偶闻窗外虫啼,但也非是噪耳烦心之响——若是因这合门声而不小心吵醒了公子,她一定会很自责的吧。

所以,蹑手蹑脚地走至他的床旁,低下头,望着酣然入梦的他。

她听老爷说了,这王公子,有幅出尘之表。不过,女子其实不大明白,何谓出尘之表——是要貌若潘安,还是要目似铜铃?家中少爷是众人公认的相貌英俊,面有朝气,能不能算是出尘之表?而那前些日子刚走的香衣枪圣,更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清冷高贵的轩昂之气,能不能算是出尘之表?

她方才还不大懂。

但现在,她懂了。

这王公子,若说他英俊好看,确实不假,但也没到闻名遐迩的美男子之境;若说他有气宇轩昂,倒也不假,但也只是那年轻后生都有的饱满神貌。

他脸上,那份真正出尘的,是神气。

若只盯眉目,无神气;若只盯口鼻,也无神气;若只盯双耳,更无神气。

但若,一眼望其全貌的话,便能见到那份从心而生、由内至外的,

自在得意。

非契运缠身者不可得。

一时间,女子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没能注意到他的指尖微扬。

“哗-”

突如其来的气息流转,扰动了夜里的宁静。

只觉一只温热的宽大手掌,忽地握住了她那纤细的臂腕,将之一把拽向了床上。

回神间,女子已是躺倒在了那棉丝床上。

而那袭本以为已是酣然入睡的白衣,却坐于她的身前,按住了她的手腕,正眯眼打量着她。一柄即便是在黑夜中也泛着微弱冰光的寒玉匕首,于其肩旁悠悠盘旋,如同只蓄势待发、伺机而动的苍鹰一般。

“公子……您醒着?”

有些错愕的女子,望着面露浅笑的他,柔声道。

王满修颔了颔首。

他本就未曾入梦。

而之所以不在女子喊出第一声‘公子’时就应声作答的缘故,也是因为纯粹的想看看,半夜三更时闯入他人寝榻的她,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月色昏黄,却在精于奇门、双目早已比常人通灵数倍的他眼中,可如白昼般明媚。

白衣眯着眼,仔细端详着女子的容颜。

其五官脸蛋,端正清秀,与那跟在殷少身旁的青衣丫鬟很是形似,却不神似——丫鬟的眉梢眼角皆有上扬之色,嬉笑时眼弯如月,神貌中多是几分活泼淘气样;而眼前女子的眉目弯弧平缓如上弦,即便是惊诧错愕时,也有一分随遇而安的淡然,是不急不躁,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除了神韵相异之外,女子的眉心上,还点缀着一粒梅花状的朱砂。

不知是纯粹的妆容,亦或是市井小说中常常所提及的‘守宫砂’。

“我不认得你。”

片刻的沉默后,王满修歪头低声道:“姑娘是什么人?来小生这做什么?”

女子稍稍一怔,立即启唇答道:“奴婢名唤若水,依老爷的吩咐,来看看公子您休息得好不好。”

白衣稍松手腕,浅浅笑道:“若是休息得不好呢?”

她眨了眨水灵的双眼,脸色微红,抿唇小声道:“那奴婢,就让公子休息得好些。”

“……老先生可真是无微不至。”

王满修轻叹口气,淡淡一笑。他松开了按住女子的右掌,起身摘下肩旁的飞剑,将之藏入了短衣怀中。

见白衣放下了敌意,若水便也起身坐于床头,蜷曲双腿,以白皙的十指轻扯着身上薄裙的襟带,面有羞色,声却依旧平淡似水:“那公子……休息得好不好呢?”

白衣眨眼,看着娇羞动人、已是含苞待放的她,粲然笑道:“若水姑娘,你与老先生的好意,小生心领了。”

十指骤然停顿,她抬起头来,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当然,非是因为姑娘不为伊人,亦或是小生身体有恙什么的……”王满修移开视线,望向那案桌上的三样事物,轻声道:“只是我本次出行,已是无意再在那本已经好些页的缘分账上再添水墨了。”

看着那张带有淡然笑意的侧颜,若水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松开了握住襟带的双手,微垂眼眸,正要轻道一句‘奴婢明白了’的时候,却没料到那王满修突然移回了视线,话锋一转,冲她扬唇笑道:“不过呢!这颠鸾倒凤之事,待小生将那旧账都算清后,若是姑娘还心甘情愿,咱们倒是可以再约的嘛!”

她一时沉默。

本以为是柳下惠。

却实则是登徒子。

若水苦笑不得,低头想道:看来妹妹说的没错,这王公子,看上去虽是个正人君子模样,但私底下一定是……

一件棕色的羊裘衣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是白衣递来。

“这殷家虽说不大,但自小生这回姑娘的寝室应该还是有些距离的。”王满修道:“夜晚风寒,小心着凉了。”

若水稍稍一愣,眉心朱砂显红。

白衣伸手,替她披上了羊裘衣。

她唇畔微抿,轻声开口:“谢谢王公子。”

“不客气。”他摆了摆手,淡淡笑道:“这羊裘也是依照老先生意思准备的……指不定本就是要给你穿的。”

若水眨了眨眼,掩唇轻笑。

然后,自床上走下,以白皙十指捏住裘衣,往身上稍稍扯了扯,再转身朝白衣施了个万福。

王满修没有起身,但也是拱手作辑回了礼。

“那奴婢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她的声音,依旧如来时那般平静无澜。

白衣突然摆手:“姑娘稍等。小生正巧有个忙想请姑娘帮一帮。”

若水抬头道:“公子请教。”

白衣思索片刻,道:“姑娘回去时,若是你家少爷还没休息的话,能否将之叫到小生的房间里来?”

若水倏然抬头,一脸异样神色。

她拂袖掩唇,小声道:“公子,原来您是龙阳……”

“咳咳!哪儿的话!”

…………

诺大的花梨木架子床上,裹着朱色被褥的他辗转反复,已是一个时辰有余了。

这也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今日所发生之事,实在是太奇门了。

一袭白衣,不远千里远道而来,登门便将已是小百人境界的叔叔给打到心服口服。本以为其是来寻衅复仇,却转眼间成了自家的上席客卿了——这起起伏伏,跟做仰卧起坐似的,哪能一时半会儿忘得掉。

所以,虽说他亥时就已经卧床休憩,脑袋里却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事,对那白衣是又敬又畏,即谈不上陌生也谈不上亲近,更谈不上喜爱或者厌恶。就是在想这白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毕竟那白衣要是突然横起来,做些什么奇怪之事,那他这殷家里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能拦得住……

胡思乱想间,总算是有些睡意了,却突闻一阵清晰敲门声。

没有装聋作哑习惯的他含糊出声道:“进来。”

一阵清风随门扉开启而入。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抬眼看去:“上善……不,是若水啊,怎么了?这么晚还不休息?”

身披羊裘的她施了个万福,轻声道:“少爷,王公子叫您过去。”

“啊?王满修?”殷少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道:“叫我?为什么啊?”

“好像是说,要您去侍寝。”

“哦,侍……啊?!!”

睡意顿消的殷少浑身寒颤,猛打了一个激灵。

眼见此景,若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面露迷人笑靥的她,眉心那点梅花砂煞是好看:“少爷,奴婢说笑的。王公子只是想让问您一些事情而已。”

“喔、哦……唉,这哪里好笑了。”殷少长喘数口气,才平缓下了凌乱的心息:“若水啊若水,你别学上善那样淘气啊。你若是都淘气,翁翁可是真的要……等等!”

殷少突然一怔,抬头看向身前披着羊裘衣的丫鬟:“王公子叫我过去,为啥是你来传话?”

若水眨了眨眼,轻声道:“因为先前老爷有吩咐,让奴婢半夜去看看王公子休息得好不好。”

“若是不好呢?”

“那奴婢就要让王公子休息得好些。”

殷少皱眉,一边于心里轻嗔‘翁翁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先是上席客卿,这下又让要赠若水?’,一边看着眼前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王满修他……休息得好吗?”

“这个奴婢不清楚。”若水眨了眨眼,摇头道:“但王公子没有碰奴婢。”

殷少一愣:“嗯?他原来是这般正人君子?”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

若水轻声说着,伸手扯了扯身上羊裘。

莞尔一笑。

第三十三章 亭台中(一)

静谧的夜色里,一柄淡蓝色的寒玉匕首,于那倒映着皎洁明月的池塘中盘旋游弋,似雨时蜻蜓,点起了圈圈涟漪。

“好酒。”

临水的亭台中,两名看上去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面对面而坐。两人盘膝,右手中皆握着一盏黄铜羽觞,觞中亦都盛着半碗醇酒。而这醇酒,是自那两人身间那大约只有两个巴掌高的小巧酒壶中所倒。那小巧酒壶,是由寻常泥瓦烧制而成,通体漆黑,配有红盖,虽说是蛮好看,但也远远不如那些装着琼浆玉液的金银玉瓶要来得珍贵华美。

不过,即便作为器皿的它如此平平无奇,但它怀中醇酒,却是足以被称‘十里飘香’了。

至少,身着白衣的他是这般认为的。

王满修微微仰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好酒!清冽爽口、丰满浓郁,着实叫人回味无穷。”白衣放下羽觞,抿了抿尚沾着酒渍的唇角,抬头淡笑道:“老先生这藏酒,果真是上好佳品。”

“……阁下喜欢便好。”

坐于白衣身前、裹着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有气无力地应声答道。

他微微低头,看着手中那淡棕色的羽觞杯,与倒映在杯中水面上的、那张满是无奈的熟悉脸庞。

殷少是真的有些心累了。

半夜三更被若水叫醒,惊闻白衣邀约,只得心怀忐忑地应邀至这白衣的房间,却又被其以‘屋内气氛太过沉闷,不如去个景色好些的地方’为由,来至了这庭院池塘旁的湖心亭中。不过,这湖心亭虽既能见近处荷花睡莲、又能眺望远处天行通天万丈峰,远近层次有韵,景色确实不错——但现在可是入了秋的半夜,风吹至脸上,若是片刻,还能用‘凉风习习’一词来搪塞过去,可若是时间一长,一盏茶的功夫,这‘凉风习习’就真变成‘寒风刺骨’了。

殷少端起羽觞,仰首饮下半碗醇酒。

虽说,他们奇门中人,只需运起契运,持续不断地调节内外息流转,便能抵御寒气入体……但如此运功实则颇耗精神体力,不是什么如常人呼吸般得心应手之事,平日里若不是刻意修行,一般都不会如此做——至少,已经昏昏欲睡的殷少是没这个精力了。

于是,白衣就提了个建议,说是要一起去酒窖里拿些酒吃。这个建议本身倒是不赖,殷少没怎么犹豫就点头答应了,领着他一同轻车熟路地摸黑走至自家酒窖,也不点灯,想着随便摸一罐就好。可谁能料到,那白衣竟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酒窖里信步而出,且伸手一拿,就是拿了壶翁翁珍藏了好些年的爱酒。因为是摸黑而行,一直等到两人走到月光下了,殷少才看清了白衣手里的酒壶,便是连声道‘不行不行,这是翁翁的酒,喝不得!’。那白衣微微一怔,低头打量了手中这平平无奇的酒壶,突然问道:“难不成……这是老先生的女儿红?”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是让殷少哑然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想了半晌,犹豫地道了个‘不’字。那白衣一听不是,就粲然一笑,说着‘那就没什么喝不得了’,用食指‘啪-’地一声弹开了酒盖。眼见此景,他也只得轻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这白衣都已是我家的上席客卿了——指不定哪日自家功法都被其学过去了,一瓶酿酒算啥……

殷少放下已是空空如也的黄铜羽觞,偷偷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但话说回来了,这酒味道实在佳品,只是不知翁翁还藏了几瓶……若是就这一瓶的话也就罢了,若是还有几瓶的话……

“殷家少爷,你该不会正在想着再去摸一瓶来吧?”王满修出声笑道:“小生倒也正有此意,不如我们——”

“休、休得胡言。”殷少连忙摆手,侧脸望着池塘荷花,端出一幅文人墨客的模样,“我只不过是在想,人们常言的‘良辰好景,美酒佳人’罢了。”

“哦?‘良好美景,美酒佳人’?”王满修眨了眨眼,扫了眼四周,又将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他,道,“小生怎么觉得,此时四物只有其三啊?”

殷少瞅了他一眼,道:“方才你要是让若水留下的话,就不止‘其三’了。”

“唉!那怎么行!”王满修摇头笑道:“天色都这么晚了,她若是不好好休息的话,身子可是要得病的。”

“……我觉着我若是不好好休息的话,大概也是会得病的吧。”

殷少回过身,眼神有些幽怨地揉了揉有些发凉的手臂。

白衣淡淡一笑,挥指驭起酒壶,为自己倒了半碗,亦是为他也倒了半碗:“多吃些酒,身子暖了就不会得病了。”

殷少接过酒杯,无奈地轻叹口气,是幅认了命的神色:“多谢,王公——”

白衣轻声打断了他:“唤我满修便好。”

殷少眨了眨眼,道:“那,满修阁下?”

“不,就是满修便好。”王满修轻轻放下酒壶,稍稍后仰身体,坐得舒适了些:“作为交换,小生也就直接称呼你为‘殷少’,如何?”

殷少思索片刻,颔首道:“那么,你也别在我面前用‘小生’这样的自称了……我前些日子才刚过弱冠,难不成满修你还能比我年少不成?”

白衣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小……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

说罢,他双手端起盛着醇酒的黄铜羽觞,说道:“殷少。”

坐于他身前的年轻男子也是双手举杯,点头道:“满修。”

两人互敬一杯,好让温酒暖胃。

清风拂面,不再有先前一般凉意。

喝光碗中美酒后,殷少以锦袍袖管摸了摸嘴,抬头道:“满修,方才若水说你来找我是要问些事情来着的……是何事?不会是仅仅只是想来与我共饮几杯,交朋结友的吧?”

满修笑道:“若只是,又何妨呢?”

殷少白了他一眼,道:“若只是,那可休怪我要动手打人——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时了。”

“哈哈哈哈!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王满修连忙摆手,摇头道:“我是真的有事情想要问你的。”

殷少轻‘嗯-’了一声,伸手握住酒壶,往自己羽觞中倒了半碗,亦往白衣羽觞中倒了半碗:“讲吧,我听着。”

“那我便开门见山了。”王满修轻咳一声,点头接过羽觞,抬头问道:“殷少,你的父母呢?”

酒壶忽地悬在了半空中。

那柄于飞旋不止的寒玉匕首,也停在了水面之上。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燕子,于夜空中缓缓掠过。

第三十四章 亭台中(二)

身着锦袍的他微微皱眉。

身着白衣的他抿了抿唇。

“殷……”

“死了。”

漆黑的酒壶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殷少抬起头来,轻叹口气,神色中虽有失落,却无多少悲伤:“于我还于襁褓之时,就已经不在世了。翁翁和我说,父母是因为修炼奇门走火入魔而死……但究竟是如何死的,翁翁未曾与我详说,正叔也总是三缄其口,我便无从得知了。”

说罢,他一口闷了碗中醇酒。

王满修抿唇颔首,前仰身子,抬手拿住酒壶,又为其倒满。

殷少点了点头,代过了出声道谢。

“如果这能宽慰你一些的话。”王满修抬起头来,瞥了眼空中游燕:“我也从未没见过我的父母。”

殷少没有出声,只是晃了晃手中羽觞,好让自己看不清杯中面孔。

“嗨!不说它了,它本就是我临时起意的好奇一问而已。”王满修摆了摆手,饮了口杯中酒,垂眉道:“我真正想问的,是关于殷少你的事情。”

锦袍抬头,疑道:“我?”

“嗯。”白衣颔首,抬起羽觞,微微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夜在萍水郡城中,殷少你,使了一招龙家枪的【划地为牢】吧?”

殷少一怔,轻叹口气,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还记着。”

“明明是殷家少爷的你,居然会上将军家的奇门功法——我哪能忘记呢?”王满修耸肩笑道:“我想问的是,你是从谁那里学到的龙家枪?据我所知,龙家可是雍阳奇门,与孟岳的殷家相隔千里,理应八竿子打不着才是。”

“怎会八竿子打不着,不是有谁说过,‘天下奇门,本是一家’来着嘛。”殷少扬起唇角,淡笑道:“再者,我听先前傍晚时,老黄不是已经与你讲过我殷家的发家史了吗?”

“哦!所以你就是那时,从上将军那偷师到的功法?”

“……怎能叫偷师。”殷少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不,其实与那被誉为‘龙家枪仙’的龙家三子无多大关系。”

“与上将军无关?”白衣好奇道:“那是其他八子教的你?”

“不是。”

“喂……该不会是龙棠老先生教的你吧?”

“倒也不是。”

白衣不解道:“嗯?那是谁?”

殷少思索片刻,喝了口杯中酒,问道:“不知满修你,可否听过‘香衣枪圣’这个称呼?”

王满修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摇了摇头:“不知,这‘香衣枪圣’是何人?”

“是奇门龙家这百年来唯一一位上席客卿。”殷少微笑答道,脸上露出了一份奇妙的自豪神色:“也是我的老师,姓荀名叶。”

“‘荀叶’吗……嗯,是我孤陋寡闻了。”王满修托腮浅笑,抬眼道:“那殷少,你说说,你这师父,与我比,如何?”

“呃——咳咳!”

喝了半口酒的殷少差点呛到了自己。

他抬头看着身前那托腮浅笑的白衣,有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一般来说,有人会直接这么问吗?

虽说,眼前这王满修,一定不是一般人罢了。

“这个……不大好讲,虽说你的奇门是很厉害,但我也从未见过老师使过全力。不大好比。”

“好吧。”王满修淡笑道:“那就有朝一日,我亲自与你师父去切磋切磋。”

殷少轻轻摆手,点头笑道:“祝你好运。”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喝光了碗中美酒。

“话说回来了,我倒是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殷少放下羽觞,问道:“满修你,是从何处学的奇门,怎么连那真龙奇门的【百尺近】都会?”

白衣挥指驭壶,答道:“梦里。”

“……啊?”

王满修仰首,笑道:“我若说,是梦里有仙人指路,领我去了天行山一处藏有千万卷奇门宝典的道观之中,你信吗?”

殷少望着那浮空自动的漆黑酒壶,与那如潺潺细流般倒入自己杯中,一滴未洒的琼浆玉液,耸肩道:“若是你早两个时辰这么与我说,我一定不会信的。”

白衣浅浅一笑。

他说:“那夜与你在萍水相别后,我实则没有想过会再遇见彼此。”

他答:“那夜我说要请你喝酒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是在这孟岳城。”

两人相视,彼此神色中皆是有着几分无奈、亦有几分淡然笑意。

再敬一杯,一饮而尽。

满修抬头,望着已经离正当头偏了几分的皎洁明月,说道:“殷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殷少伸手拿起漆黑酒壶,却发现壶中已是空空如也,便道:“我想要它取之不尽。”

满修一愣,摇头轻笑:“这个我帮不了你。”

接着,他直视着殷少的双目,沉声道:“但若是,你想要成为奇门中那‘三圣七雄’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殷少微怔。他望了眼满修那认真的神色,似笑非笑地摆手道:“不了不了,那种名头就让那群老家伙去争好了。我本就对那种事情不怎么感兴趣,这次去抓那灵眼,也是按照翁翁的意思办事而已……说实话,我觉着奇门功法除了玄乎些,厉害些,也没啥大不了的了——我们会奇门的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和正常人一样嘛。”

白衣粲然一笑,点了点头。

“那看来,只能欠你一个人情了。”

锦袍好奇道:“欠人情?怎么了,是有事要让我帮忙吗?”

“嗯,”满修颔首道:“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这样啊,那说与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这忙……说不得。”

“唉?”殷少疑惑抬头。

满修轻吸口气,低声道:“至少,在确定你会帮忙前,说不得。”

“这……算什么?”殷少哑然失笑道:“是要逼我上贼船的意思吗?”

“哈哈,差不多吧。”满修笑着点了点头:“若是殷少你不能帮忙,也无多大关系,我自己也会去做,只是可能会稍微有些棘手而已。”

殷少眨眼道:“能让你感到棘手的事情,难道不会让我感到棘手吗?”

王满修抬起头,做了个‘不会’的手势。

两人皆是沉默片刻。

殷少看着身前的他,又瞅了眼已是见底的漆黑酒壶,终是一拍大腿,道了句:“行!我帮!”

王满修低头看来,神色中有些意外。

他轻吸口气,笑道:“那你可听好喽。”

一阵清风吹过。

那柄停于池塘上的寒玉匕首缓缓飘起,随风而动,随气而行,一会儿贴着水面低掠而过,惊吓了水中鱼虾;一会儿又直冲向天,试要与空中明月肩并肩。

不过最后,它还是如一只归巢的鸟儿般,缓缓盘旋至那白衣身侧,被其轻轻摘下,收入了怀中。

白衣抬头,看了眼身前那正做沉思状的锦袍,低声道:“我要你帮的忙,就是这个。”

锦袍轻‘嗯-’了一声,后仰身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唉,这灵眼灵眼,可真是个人人想要的好东西啊。”

第三十五章鲜事

正午时分。

地广人稠的孟岳城中,邻里间如炸开了锅一般喧闹哄动。街头巷角、店铺楼台,处处有人窃窃私语、奔走相告,交头接耳地谈着今早发生的新鲜事……他们那惊讶且兴奋的神色,若是在外乡人看来,怕不是会以为今早是有哪个富贵人家里的大闺女出嫁,家主一高兴,人手塞了一红包呢。

不过,今早真正发生的新鲜事,恐怕在旁人眼里,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若是放在孟岳人的眼中,可就不得了的。

今早所发生的大事,就一件。

殷家少爷,在踢馆。

当然,若仅仅只是踢馆,虽是挺有意思,但还不足以让这些常年生活在奇门城中的黎民百姓感到兴奋惊奇。

那殷家少爷今早的踢馆,可是一踢,就连着踢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奇门家。

而且,还是场场获胜,给一路赢下来了。

这可就不得了了!

宽敞平整的孟岳大道旁,一名裹着厚麻布裙的胖女人倚着挂着‘食’字招牌的门柱,眺望着街上那些腰佩刀剑、行色匆匆的来往人群,轻轻道了句:“真是奇了。”

说罢,便转身掀开门帘,扭臀走回了自家店铺之中。

胖女人姓孙,邻里人称‘孙大娘’。

孙大娘生在南江以南,是小户人家的闺女。而她本来也应该是与其他小家碧玉一般,一辈子都活在鱼米水乡的江南,嫁个好人家后,做那日日相夫教子、照料柴米油盐的贤惠妇人——只是,造化弄人。

孙大娘的夫君是乡里颇有名气的穷秀才,人是长得不赖,也写得一手好字,只可惜一直都考不上功名,没法去那雍阳城中捞个官做做,只得在乡里做个私塾先生,教那些没钱买鞋穿的孩童一些简单的文化,挣来的很多时候也不是铜板银两,而是一篮玉米一袋干肉之类。不过,孙大娘不觉得啥,嫁给这穷秀才,本就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家里的老父母,都觉着跟着这考不上功名的穷秀才是要吃苦的,因而苦口婆心地百般相劝了好久,却终是没有劝动她的心思。

婚后的头两年,小夫妻俩日子过得挺是滋润。虽说没见过多少真金白银,但乡里邻人间都挺尊敬那会念书的穷秀才,觉着他虽做不了大官,但教乡里孩童们向来尽心尽力,也颇为一桩美谈,便也在生活中很是照顾这小两口——可以说,虽说那是孙大娘家的柜子里没多少铜板,但肯定是少不了吃食的。后来,穷秀才的好名声还落到了县太爷的耳里,喜好与文人墨客谈天说地的县太爷更是一拍案桌,摆出阵势,说要将穷秀才给聘请为衙门师爷了。

只是,没等小两口窝在被窝里傻笑,婚后第二年的冬天,出事了。

也不知是因为教书的寒舍陈旧简陋,通风太好的缘故;亦或是他总是半夜读书,似是对没能考上功名心怀悔意的缘故,那年冬天,穷秀才病倒了。

孙大娘赶紧请来了乡里的土郎中,土郎中说是普通的伤寒,抓几味草药,保暖上几日,多喝些热水热茶就好——可怎料,当孙大娘按照郎中的嘱托照料了穷秀才一个月后,穷秀才非但没好,反而开始日夜咳嗽,甚至还咳出了血丝来。

心急火燎的孙大娘连忙托进城赶集的数人载着她俩去了离乡有好几十里远的城市里,找了那些穿白布道袍的大夫,花银两看了病。谁曾想,那为穷秀才把脉的大夫扒着扒着,花白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去。待孙大娘紧张询问,大夫摇了摇头,说是有毒已侵入肺腑,恐是救不回了。

孙大娘昏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熟人带回了乡里。乡里邻人皆围坐在她的家中,就连那县太爷都差遣了自己的仆从前来。众人所说,都无非是一个意思:生老病死,节哀顺变。孙大娘红着眼眶,没有反驳。

在众人都离去之时,她静静地握着夫君那冰寒的手掌,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无声啜泣。那穷秀才微微睁眼,冲她淡淡一笑,说让她别哭,说自己这辈子没能有什么大出息,考不得功名,没能让她过上更舒适的生活,说现在自己还要先走走一步,连陪她都不能陪了。

孙大娘紧紧地抱着他,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他干瘦的胸膛上,痛哭流涕。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她只记得,自己那时,眼泪干了,嗓子哑了,手也没劲了。

然后,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打扰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身着长衫、手拿折扇、面容消瘦的男子。男子身上有风尘,腰间却无佩剑。孙大娘认得他,他是前些日子来乡里小酒楼过夜的说书先生。他虽说说话有些大舌头,但书说得不错,节奏把控地很好,惊堂木一拍,就能让酒楼里的大家都雅雀无声地听他讲。自己的夫君也和他聊过,回家还向孙大娘感叹,说这说书先生满腹经纶,三百年间之事,无论新朝旧朝,古贤真龙,都是无所不知,自己着实不如他。

孙大娘转过身来,用沙哑的声音问他,问他找自己和夫君有何事情。

那说书先生没有答话,只是走上前来,伸出右手二指,抵在了穷秀才的鼻翼之前。

片刻后,说书先生微微抿唇,露出了些许笑意。他转过身,冲她说道:“别怕,你夫君还有救。”

孙大娘当即一惊,连忙起身问先生有何救治办法。

那说书先生转过身,面朝西方,伸手指去,道下了句‘去西域,找奇门’。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信步离开了。

孙大娘怔了怔,暗暗地握住了拳头。

第二天一早,乡里的人惊讶地发现,小两口的家里,已是人去楼空。

孙大娘搀扶着穷秀才,背上了裹着家中所有积蓄的行囊,徒步数十里来到城镇中,雇了辆简陋马车,一路颠簸,多次有惊无险地跨越上千里,终是抵达了这西域孟岳城。

入城时,人生地不熟的她搀扶着穷秀才,脸色紧张,东张西望,小心翼翼,不知会在这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西域中遇上什么。

然后,她就被一名身着锦袍、身边跟着一名小丫鬟的少年俊公子给叫住了。

公子虽小,却是显然不怕大人——他打量了大娘与秀才一眼,轻声问道:“你们是外乡人吧?”

大娘连连点头,立即就将那说书先生叫自己带着夫君来西域找奇门治病的消息给说了,希望这少年公子能给自己领个去医馆的路。

少年眨了眨眼,说这孟岳城中没有能治病的奇门,但他知道,那离这里不到百里外的真煌城中有。少年为她指了路,告诉了她去真煌城中要找何人——孙大娘便是连声道谢,立即又雇了俩破旧马车,赶去了那真煌城。

去时,她搀扶着他。

回时,两人并肩而行。

奇门真奇门。

第三十六章 吃食

胖胖的孙大娘扭臀步入店铺之中,瞅了眼那正在柜台后算账、也已是发福了不少的自家夫君,淡淡一笑。

话说回来,夫妻俩自真煌回来后,虽说已是将自家积蓄花个了十去七八,但如来时一般雇辆自孟岳去南江的马车钱还是有的。但他们却是决定,用最后的那些积蓄,在这孟岳城中盘了间破旧的街角店铺,一番翻新后,开了一家吃食馆。

这不回江南的理由,夫妻俩是从来没和旁人说道过。或许,可能是觉着自己当时既然已是不辞而别,那就不辞而别;或许,是想多见识见识这西域景色,看看人们口中的荒凉之地究竟是怎么一个荒凉法;也或许,只是单纯地走不动了,想停下歇歇而已。但不管如何,孙大娘与穷秀才留在了这孟岳。

夫妻俩虽非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但如今在这孟岳城也已住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举手投足间也都有了一股西域人士的豪放气派。所以,今早那件轰动街巷的新鲜事,孙大娘不可能不感兴趣。

实际上,她已是要感兴趣到,恨不得亲自去过问当事人了。

去过问,那个当年为自己指路真煌的年轻俊公子。

“孙大娘!”

一声热情的呼唤声突然传入了耳畔。

侧身看去,正是一袭锦袍站于门口。

她立即扭臀上前,笑逐颜开道:“殷少爷,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孙大娘的声音不响,而店内食客一时半会儿又都在热火朝天地争论那今早新鲜事,竟是无一人抬头,无一人注意到门口来了人,无一人认出门口那人正是殷家少爷。

“西北风。”身着锦袍的殷少冲着孙大娘做了个鬼脸,笑道:“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店里还有空座吗?”

孙大娘立即扫了眼已是近乎座无虚席的店铺,点头答道:“有、有!正巧还有一张四人桌空着呢!”

殷少眨了眨眼,道:“四人桌?那可能有些不够大啊。”

孙大娘微微一怔,定睛看去,这才注意跟在锦袍身侧的,除了那清秀可人的青衣丫鬟外,还有一名眉心有点朱砂红、身子比青衣丫鬟要高上些许的兰裙姑娘。除开那点朱砂不提,只看两人脸蛋的话,倒是有着七八分形似——若丫鬟那稍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再瘦下些,就是几乎一模一样了。

正当孙大娘在好好打量、揣测着这兰裙姑娘的身份时,就见一抹黑白相间的水墨、自眼神的余光中翩翩而至。一如往常,手提铁剑、身着白衣的王满修,与在殷家换上了两件新便服、却依旧是挑了黑色素袍,丝毫不和‘锦衣’二字搭边的锦衣卫,张闪李诗。

不等孙大娘感叹一声眼前白衣好神气,王满修就已信步走至锦袍身旁,扬唇轻声道:“没关系,四人桌的话,稍微挤挤就好。方才你带我们绕了大半个孟岳城到大娘这来,这会儿可别再要让我们绕回去了。”

殷少瞧了白衣一眼,抬手挠了挠脖颈,颔首笑道:“有理。”

……

满修一行六人跟着孙大娘,掀开门帘,步入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店铺时,店内食客有寥寥数人抬起头来,瞥了他们数眼,却仍没哪怕一人拍案而起,惊呼一声:“今早踢馆的!”

这倒是挺奇怪的。照理说,就算这些食客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见过今早踢馆人的模样,认不得初来孟岳的王满修,但也肯定是听到了殷少名号的。而殷少可是在这孟岳城中小有名气,能称得上于年轻一代奇门少爷中的翘楚,虽没怎么主动抛头露面过,但少不了出门走动,自然会被一些有幸识得他的贵胄子弟亦或是平民之后所望见。而当邻里百姓间在茶余饭后兴致勃勃地描述从他们口里听到的殷少外貌时,就有了‘形如龙凤’,就有了‘行路时目不斜视,有股傲然气’,就有了现在即便他们抬头的正是殷少本人,也识不出了。

原本以为会迎来众人惊异目光的锦袍略感几分失落,只得装作无事地耸了耸肩,走至那张已经被店内小二用抹布擦了好些遍的灰木方桌前,瞧了眼方桌四边的长板凳,便侧身冲白衣道:“满修,那我们坐——”

“少爷与我一起坐吧!”

话音未落,身着青衣、梳着圆环发辫的上善便已上前拉住了锦袍的衣袖,抬头眨眼,露出了一幅令人不忍拒绝的楚楚可怜样。

殷少微微一怔,低头说道:“那若水她——”

“奴婢与王公子一同坐。”

身着兰裙的若水站在白衣的身旁,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柔声问道:“公子会介意吗?”

王满修自然是满口答应,拂袖冲若水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其先入座。若水便浅笑着施了个万福,坐于那长板凳上右侧三分之一的位置上。而满修也接着坐至那长板凳左侧三分之一的位置上,让手中铁剑倚放在板凳旁,为二人中间留了约莫一尺半的距离。

殷少见状,也不做见解,只是与上善一同落坐于他们对面的长椅之上。他们二人要坐得近一些,两人中间的空档大概只有约莫半尺的模样。最后,张闪李诗俩锦衣,便一左一右一人一椅,成了六人间坐得最舒适、最不拘谨的二人。

落座后,上善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冲着桌对面的若水做了个鬼脸。若水也笑着回了她一个鬼脸。

众人坐下后,那胖胖的孙大娘支走了本要上来招呼他们的小二,亲自扭臀走来,眉开眼笑道:“殷少爷,各位贵客,想吃些什么?本店虽不大,但只要不是山珍海味、鲍鱼燕翅,一些听说过的家常炒菜什么的,就都能想办法让咱家大厨给各位露一手!”

听闻此言,王满修眨了眨眼,抬头道:“那敢问大娘,可曾否听说过一道‘跃龙门’?”

孙大娘托腮思索片刻,抿唇摇头:“这个,倒是没有。”

“这名字听上去哪像是家常炒菜了。”殷少瞅了眼白衣,道:“你可别刻意为难大娘啊。”

“哪里哪里。”白衣连忙摆手道:“我只是听大娘口音,想着大娘也是南江人,指不定会听说过这道菜罢了。”

孙大娘惊讶道:“公子是南江人?”

白衣颔首淡笑,握拳作辑:“雍州萍水郡。”

孙大娘也立即施礼答道:“福州南风郡。”

“哦?大娘是福州人?”王满修似是颇感兴趣,问道:“小生虽未去过福州,但也知道福州是比雍州更南之地,离这西域可是有上千里路了。大娘这是是缘何,而远行千里的?”

“哎,这便说来话长——”

“咳、咳!”

殷少赶紧出声打断了听上去要聊个半盏茶功夫的二人。

他瞧了眼上善若水,张闪李诗,见他们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着些许饥色。这怪不得他们,毕竟今早清晨雄鸡刚啼,那王满修就已经拖着睡眼惺忪的他们一行人去挨家挨户‘询问’灵眼的下落了。就算出门时有胡乱地往肚子里塞些吃的,这会儿也都是早已不顶饱了。殷少轻咳一声,说道:“满修,大娘,咱们还是先点些吃食吧,边吃边聊才好。”

孙大娘连忙点头称‘少爷说得是’,而白衣也应了一声,笑道:“殷少,既然是你决定带咱来大娘这的,你心中一定是已有菜谱了吧?”

“那是。”殷少微微扬唇,侧脸望着张闪李诗,询问道:“两位有什么忌口吗?”

张闪李诗分别摇了摇头。

锦袍便抬起首,冲那胖胖的女人说道:“那大娘,老样子,给本少爷来六份,多放些胡椒!”

孙大娘呵呵一笑。

“晓得哩!”

第三十七章 云吞面

在向后厨吩咐好众人的膳食后,孙大娘又送来了一壶清茶,并亲自给众人各沏上了一杯。众人自是礼貌道谢,与大娘攀谈上了。不过,才刚刚寒暄几句,店铺门口走来了个衣着得体的妇人家,唤了孙大娘一声。孙大娘见状,连忙冲众人道了句抱歉,说自己午后与东街口的李大娘有约,要一起去逛逛奇货街,就不能陪众人了。锦袍听闻,挥手笑道‘无事无事,给大娘添麻烦了’。孙大娘连声道否,招呼来小二,叮嘱他好好照顾这桌贵客后,冲众人施了个万福,才扭臀转身,小步快走至那门口妇人家旁,一同走上了街去。

大娘走后,桌前六人不约而同地握起那圆柱状的漆木茶杯,喝了口茶。

然后,就陷入了有些微妙的沉默当中。

说来,今早出行打探灵眼下落时,王满修本就叫了殷少同行而已。按他的意思,自己只是需要有识得这孟岳城中大小奇门世家的一人做向导便好。可殷老先生却愣是要让上善若水跟着二人,说是生怕他俩会做太过火了,得让人跟着盯紧些。老先生说,若是只让上善一人跟着,恐怕没什么用;而若是只让若水跟着,上善肯定会在家中闹别扭的。等老先生这边说好后,张闪与李诗也换好了衣服,跟了上来。那既然已经让上善若水跟着了,王满修也自然没理由再让两名隐瞒了身份的锦衣待在殷家里。

也就这般,原本的二人行,便成了现在的‘众人行’了。

不过‘众人行’也并非不好,方才在奇门街上挨家挨户踢馆时,有两名锦衣跟着,白衣便也不用一直亲自出手了。遇到那些装着气势汹汹、不可一世,但一眯眼就知道实际境界摆不上台面的奇门贵胄,王满修便朝着身旁二人使个眼神,那张三李四就疾冲上前,用可以最下乘、但也最实用的奇门功法,垫步加手刀,快刀斩乱麻,‘哗哗-’两声,将那些奇门子弟给放到在地了。而于一旁袖手旁观的殷少便会在此时走上前,冲那奇门贵胄抱歉道个歉,回身冲满修做个‘应该不会是他’的手势,再由上善给那趴在地上的奇门中人一个瞪眼,他们一行人便大摇大摆地跨出门槛,再去叩响下一家奇门了。

只是,当二人行变成众人行时,想聊一件大家都感兴趣、亦或是都有言可说的事情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再加上,满修殷少这六人,彼此间也不是那么熟络的关系,此刻更是只能看着杯中茶面,回味着上午所见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奇门中人了。

至于为何不聊这些奇门中人的原因嘛……

“听我说听我说!”邻桌的一名粗犷汉子扯开了嗓门,大声道:“我亲耳听见了!今早殷家少爷去钱家踢馆时,‘嗙——’的一声!一定是那钱家少爷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谁想,那殷少爷还一点都不留情,骑在那钱少爷的身上,还一拳拳砸他脸呢!也不知那二人是有啥过节咋的,我后来趁着殷少爷走后,偷偷去瞅了眼钱少爷,额的乖乖!满脸是血啊!”

店铺内立即响起一阵惊叹之声,皆是在称道这殷家少爷‘下手这么狠!’‘原来殷公子是这样的!’,说那钱家少爷‘真是倒了血霉了!’‘这回肯定要被自家长辈逼着好好练功了!’。

“嗨,这还不算惨的呢!你们是不知道那樊公子!”叽叽喳喳声中,店铺角落间,一名着束衣、佩宝剑的女侠站起身来,冲着抬抬头望来的众食客,不为为何地面露骄傲道:“我可是亲眼看见了,那与殷家少爷同行的,还有一名穿白衣的恶仆!那白衣恶仆可恶了!在他们去樊家的时候,那白衣恶仆可是一剑给那樊公子给拍昏死了过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呀,抱歉啊,一不小心下手重了些’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在嘲讽那樊公子嘛!”

店铺内立即又响起一声‘太狠了!’‘恶主有恶仆!’‘杀人还诛心!’的,此起彼伏的感叹声。

桌前的锦袍听闻此言,只得按住身旁已经气得鼓起嘴的上善,与白衣相视一眼,无奈淡笑。

虽说,自结果而言,他们做的事情与食客们讲得并无大区别——但至少,殷少没骑在钱少爷身上揍他脸的,而满修也自然不是什么恶仆。

“哎!客官久等喽!”

杯中清茶刚没一半,被孙大娘吩咐过的店小二就已端着一张宽木餐盘,踩着快而稳的步伐,走至了桌前。

餐盘上,有六个直径约一尺的白瓷碗。

而瓷碗所盛,便是——

“您点的六碗招牌云吞面,多放胡椒!”

云吞面,又称馄饨面,乃是产自雍阳福州的特色小吃,在这西域之地本应是难觅踪迹才是——但既然孙大娘是福州人,便就说得通了。这云吞面,汤金面白,簇拥着一颗颗饱满圆润、正好可以一口一个的薄皮混沌,实在是更是诱人不已。而孙大娘家的云吞面,云吞口感润滑,肉味足而不腻;面则爽口弹性有嚼劲,已是让人回味无穷。如今再佐以这西域胡椒,辛辣芳香味十足,在这秋风飒爽的十一二月中,边吃边大汗淋漓,可谓是令人欲罢不能的爽快。

小二麻利地将六碗热热气腾腾的白瓷碗端至六人身前,客气地道了句:“客官,请慢用。”

众人颔首谢过,不谋而合地左手握调羹、右手拿竹筷,摆出了要开动的模样——但紧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互相抬眼打量彼此。

总感觉,自己不能是第一个动筷子的人。

又感觉,这样大眼瞪小眼也不算是个事。

随着殷少一声‘这顿算是本少爷请大家的!’,众人相视一笑,齐声道:“谢少爷!”

便埋头开动了起来。

六人中,张闪与李诗二人的吃相要较为拘谨刻板一些,也不知是他们自身性格的缘故,还是身为锦衣这身份而带来的枷锁;桌对面的殷少与上善,都是一幅敞开了吃的无拘无束模样——虽说是无拘无束,也非是长大了嘴,‘呲溜呲溜-’地胡吃海塞。只是这撒了胡椒的云吞面自然会吃得人汗流满面,但想要擦汗的话,就分为用手帕点点抹去的婉约派,与吃到兴头、拂袖就擦的狂放派——殷少与上善,显然是后者;而坐于白衣身旁的若水,则属于前者。眉心有颗梅花砂的她捏着调羹,盛起一颗圆滚滚的云吞,微张红唇小嘴,一口只咬半颗,再轻轻撩起鬓角青丝,小心抹去其上水珠。

是幅美人矜持的模样。

至于其身旁白衣的吃相,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一边呢,王满修一口一颗云吞,面条也是一筷一筷地送,是幅狂放模样;但另一边呢,王满修白衣微微飘起,面无汗珠,反倒让那他的吃相多了几分仙姿。

殷少抬头,挥袖擦去额上汗水,抬眼看向桌对面这手中筷未停、脸上汗无形的翩翩白衣。

轻叹一声。

‘这家伙,吃饭也在练奇门啊。’

第三十八章 飞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碗中云吞与面,已是十去七八。

不过,对于一碗上好的汤面来说,十去七八只是刚刚开始而已,现在才是

能好好品味饱含精华的汤底之时。用调羹舀上满满一勺温暖汤汁,送入口中,用舌头品其微甜,用舌心品其鲜美,让其顺着食道顺滑流入五脏庙中,何其满足。

此外,对于一顿众人的聚餐来说,十去七八也才是刚刚开始。若是埋头吃着需细嚼慢咽的云吞面,那可便是没有第二张嘴来你言我语了。但这会儿,仅是喝汤的话,自然是不会影响到他们攀谈的——不过,先前那会儿,他们也没想到要攀谈些什么就是了。

这会儿,若是稍稍留心些,竖起耳朵,便能听见周围那些食客们虽依旧在谈论着早晨那新鲜事,但他们的说法,已经从今早的‘我亲耳所听……’‘我亲眼所见……’,变成了‘我觉得……’‘我认为……’了。而食客们所谈论之内容,也是成了越来越离谱的奇门臆想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殷少的实力,已是差不多能站在‘七雄’身上撒尿的境界了。

这可差点让殷少一口清茶喷在满修的脸上。

这还没完。按照那些自称亲眼所见人对那‘白衣恶仆’的描述,众食客都纷纷猜测他是殷家从遥远千里的军武国中,请来的诛龙府玄师——不然哪会这么厉害?

满修也只得淡笑摇头。这‘诛龙府’,可是那常年与雍华国不对付的军武国中,用来代名‘奇门江湖’的词。军武国的奇门江湖不如雍华国这般繁盛,可雍华国的奇门江湖虽说庞大,却是其中八九成都在这西域之地中,不属雍华天子直接管控。但那诛龙府,可是类似于雍华国锦衣卫,唯军武国主马首是瞻的存在。只不过,对于王满修来说嘛,说其为诛龙府玄师实在是有些……

“唉。”白衣轻叹口气,放下手中调羹,抬头望向身前正用手绢擦拭着嘴角油渍的锦袍:“殷少,我们上午已经叩了十三扇奇门家了。这孟岳里还剩几家可能会与燕姑娘有关?”

殷少叠起手绢,抿唇思索了片刻,答道:“还有一百来家吧。”

“还有一百来家?!”满修面露惊异:“孟岳的奇门家……有这么多啊?”

“是啊,孟岳城中奇门人士,可是有上万呢。”殷少无奈一笑,环视了眼周围那些依旧聊得火热,显然没有注意到方才白衣唤自己‘殷少’的食客们,耸肩道:“指不定现在这大娘店里,除了咱们外,就有好几名刻意隐藏了自己气息的玄师呢。”

王满修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还是做些筛选吧。”他瞧了眼身旁正捧着瓷碗,俯首喝汤的若水,与已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模样的两名锦衣,冲殷少道:“就以那樊家公子做筛好了……准确的说,家中若没有三个小十人、或没有以上境界玄师的家族,我们就不去叩门了。”

殷少点点头,托腮沉思片刻:“这样一来的话,大概还剩下三十家吧。”

“……居然还有三十家吗?”王满修叹了口气,于心中道了句‘好个奇门江湖’,颔首问道:“殷少,我们下午先去哪家?”

殷少眨了眨眼,抿唇道:“先去司马家吧。”

话音刚落,就见身着青衣的上善冷哼一声,冲着满修,从嘴中恶狠狠地吐出了“色狼!”二字。

白衣一怔,立即抬头看向锦袍,神色紧张。此刻的他,是紧张上善为何突然生气,也紧张‘色狼’这词指的是不是他自己——毕竟,若是他昨晚对若水说的那番话,落入上善耳中的话,那自己在她心中本就不算太好的印象,可算是彻底一落千丈了。

殷少见状,忙摆了摆手,淡笑道:“上善不是在说你啊。她是在说那司马家公子,司马先德。”

王满修悄悄地松了口气,道:“那这公子,是做了何不齿之事,让上善姑娘如此厌恶?”

“呃,这个嘛……”殷少瞥了眼正俯首喝汤的兰裙若水,挠了挠脖颈,犹豫片刻,轻声道:“就有些说来话……”

“殷少————!”

一声清亮男声如洪流般冲入店铺之中,一下子压过了所有食客的七嘴八舌。

倒不是什么传音入室、余音不绝的奇门功法,只是这男声着实洪亮罢了。

接着,就见一袭紫衣,飞掠过店铺门帘,如一阵疾风般,吹至众人身前。

是一名翩翩公子。

店内顿时鸦雀无声,连根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

不过,这非是缘于这不请自来的紫衣公子——虽说他的登场确实是挺突然的,但这诺大孟岳城中百姓,早已习惯了这紫衣公子的出场方式。与其他那些总是喜欢遮遮掩掩、好似见不得光的奇门中人不同,紫衣公子可是这孟岳城中最喜欢出风头的人物,人称‘孟岳最快’。说是无论城中哪里闹出些新鲜事,他总是能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站在瓦片屋檐上,津津有味地道上一句:“本公子来了!”。

店内众食客之惊愕神色,仅仅只是因为,那个他们已经聊了一个上午、且在方才响彻方圆数里的名字。

“殷少?!!!”

几是同一瞬间,店内众食客皆是惊呼而起,冲那张坐着六人的四人方桌瞪大了眼。

“没、没错!那个穿锦袍的就是殷家少爷!”“那么那穿白衣服的是……”“恶、恶仆!!”

片刻的愕然后,就见那店内十分之九的食客,包括那先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汉子与女侠,竟是二话不说,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方才谈了这么多关于这殷少爷与白恶仆的虚实之言,没想到本尊就坐在自己的身旁,就好似是与人扯淡说佛吃肉,回头却发现那佛像金身正眯眼瞧着自己——这还不跑,岂不是想早早投胎了!

“哎、哎!你们跑啥!”回过神来的店小二赶紧追出门外:“还没给钱呢!哎!给钱!吃霸王餐啊!”

环顾了圈已是能算作人去楼空的店铺,与那剩下胆大食客眼中的敬畏神色,殷少不知为何,感到了些许小开心。

他握拳轻咳一声,冲王满修使了个眼神,抬眼看向那昂首挺胸的紫衣公子:“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司马先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耳旁风。”紫衣公子瞥了眼锦袍,又眯眼打量起桌上他人:“我可是听说了,殷少,你今日很有精神啊?大清早,咱还窝在家里蒙头睡大觉的时候,你就已经去把那钱家给……”

话刚至半,戛然而止。

非是有人出声打断了他,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袭兰花襦裙身上。

“若水姑娘~”

紫衣公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婉且含情脉脉了起来。

店内众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水双肩一颤,脸色微红地抬起头来,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向了桌对面的锦袍少爷。后者轻叹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司马先德,孟岳司马家的大公子,也是如今司马家的当家。司马家以擅长奇门步伐而闻名,而司马先德深得自家奇门真传,一招【飞身诀】无人能及,因而人称‘孟岳最快’。不过,若这紫衣公子,也就是司马先德,仅仅是位步伐快的奇门中人,倒也罢了……

司马先德有三快。

速度快,速度快,还是速度快。

自然,这三个速度快非是指一个意思,但考虑到这司马先德好歹是孟岳司马家的大公子,就给他些面子,不明讲了。

除了这三快外,这司马先德,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登徒子——这孟岳街上,但凡是长得好看些的、有几分姿色的小娘子,只要被他撞见,那定是好一顿嘘寒问暖。这不,上个月,在若水按照殷老先生的意思,去城东茶铺置办点新家具的时候,就被其给撞上了——自那以后,这司马公子,就仗着和殷少有些交情,几乎日日都来叩门拜访,说是要与殷少聊聊家常,眼珠子却总是在来端茶送水的若水身上打转。甚至前两天,还似是玩笑又非是玩笑地,说要殷少将若水姑娘让给他——这司马先德也不想想,为啥自己明明与殷少有些交情,却一直到上个月末,才偶然遇见了若水。

殷少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按他所想,这司马先德,若是有意去寻那灵眼的话,估计多半不是为灵眼那份能登顶玉皇境、一统奇门江湖的玄妙功力。

而是馋那传闻中,堪比真龙四大美女的燕姑娘之美色。

想到这,殷少微微眯眼,望向了那柄似是缓缓悬浮起的铁剑。

呵,这下有好戏看了。

“若~水~姑~娘~”

正当紫衣公子眯眼笑着,轻声呢喃,以一副君子之貌、小人之相步步逼近那袭兰裙之时,就见那柄本来倚靠在长椅上的铁剑,忽如苍鹰般飞去,‘啪-’地一声打在了他的下腹之上。

刹那间,紫衣公子的脸也紫了。

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已然扭在一起,司马先德躬身捂着自己的下腹,脸上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他咬牙切齿,迸出了夹杂着怒火与哀嚎的话语:“是……是谁!居然……居然敢偷袭……本公子!”

就见一袭白衣缓缓站起。

铁剑随心而动,躺在了他的手心。

白衣莞尔一笑,提剑抱拳。

“萍水,王满修。”

第三十九章 看戏

身着紫衣,正躬身捂着自己下腹的司马先德抬头望来,将目光落在了那袭白衣的白衣之上:“你就是那个……军武国来的恶仆吗?!”

王满修眨了眨眼,轻答道:“不,我都说了,我是‘萍水,王满修’,怎么还说我是军武国……”

“不愧是军武来的北方蛮子!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之招!”

司马先德一边以一副狼狈模样捂着自己的下腹,一边环视着店内那些尚算胆大的食客,与那些先前跑出店铺、此刻正偷偷躲在门外窃听的胆小食客,大声道:“各位都看看!各位都看看!这是何等粗俗之举!何等野蛮!”

众食客面面相觑,咽了口口水,不置可否。

心底里,他们自是有些同情这司马公子的,但同时,他们也是很畏惧这白衣恶仆的。

王满修扫了眼周围这些不敢动也不敢言的食客们,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他回首看着身前那因为痛楚减轻了些、而缓缓直起腰来的紫衣公子,笑道:“司马公子,得罪了。”

司马先德稍稍一怔,微扬起了唇角。

呵!看来这家伙是示弱了!不过也是,就算他是军武国来的什么诛龙府玄师,但他如今也就是殷家的一名恶仆而已。恶仆虽恶,但终归是仆!惹了我司马公子,定是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司马先德又瞥了眼已是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若水,顿时直起腰板,不觉痛楚了。他昂首眯眼,冲着白衣高傲地甩了甩手:“哼!今日我司马先德就看在若水姑娘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和你这北蛮子计较了!去去去!好狗别挡道!”

此言一出,两名锦衣已是握拳做起身模样,而那殷少与上善,皆是掩嘴偷笑、露出了几分期待的神色。

司马先德没有注意到众人的举动,也不去在乎白衣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现在他的眼里,只有那身着一抹兰花朱裙,眉心一点梅花砂,如荷塘睡莲般惹人怜爱的她。

便向前踏出一步。

“若~水~姑……”

“啪——”

这回,紫衣公子可是给痛得直接跪在地上了。

殷少与上善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周围食客眼见此景,心中更是坐实了‘殷家公子带着恶仆到处打人取乐’这个说法——只不过,他们依旧是不敢动也不敢言,只得在心中为紫衣公子叹上几句,叹那司马家的香火也算是烧到头了。

“你……你个混蛋!”司马先德抬起头来,用充盈着泪珠的双眼狠狠地瞪向了眼前白衣:“为何要出手打本公子!打……打本公子也就罢了,为何要针对本公子的,本公子的……公子!太恶毒了!殷少!你是怎么管教自家仆人的!怎调教出了这般咬人的恶犬!”

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脸都红了的殷少连忙喘上几口气,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哪敢调教王满修阁下啊。哈哈哈……司马先德,你这回可是真的听差了,王满修阁下可不是什么我的仆人……而是我们殷家的,上席客卿!”

紫衣公子猛地一楞。

店内店外的好事者们,也顿时噤若寒蝉。

他们是清楚的,上席客卿虽还不至于喧宾夺主,但也是这奇门家族请来的一尊大佛,和什么仆人之流是天差地别……方才他们把这白衣贬为‘恶仆’,如此狂妄言语,岂不是要将白衣给惹火了?而若是惹火了这大佛,那殷家少爷自是不会拦他,这紫衣公子又已是身受‘重伤’,那倒时还指望谁来护自己周全?

店外好事者中五六,已是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但下一刻,他们却又停下步伐,站在了原地。

只因店内的一幅奇妙之景。

那紫衣公子,竟是缓缓浮起,悬在了半空之中!

‘飞!这司马家的公子会飞!’

众人惊叹。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这司马先德,不像是一只遨游天空的苍鹰,更似是一只正在不停扑棱翅膀的扑火飞蛾。

“你、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在空中张牙舞爪的紫衣公子脸色发紫,那柄无锋铁剑正拽着他的衣领,带其缓缓飞升:“快、快放我下来!本公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对待本公子!”

王满修轻竖右手食指,仰首望着已比自己高出了半个身子的司马先德,淡淡笑道:“小生方才不是说了嘛,‘得罪了’。”

“唔……你……”司马先德瞥了眼愈来愈远的地面,不再挣扎,而是双手紧紧按住那柄铁剑,颤声道:“本、本公子刚才是粗鲁了些!在、在这给阁下赔个不是了!还望阁下、快快放本公子下来!”

白衣笑道:“小生无意为难公子,只望公子能如实回答小生一个问题,小生立即就将公子放下。”

司马先德立即答道:“问!快问!本公子有问必答!”

“好。”王满修微微颔首,扫了眼店内众人,低声道:“小生要问的是——燕姑娘,在不在你们司马家?”

司马先德满脸茫然:“啊?燕姑娘?那是谁?”

“灵眼。”殷少起身插话道。

“灵眼?灵……哦!那个钟离家的大美人啊!”司马先德立即答道:“本公子是有想过去出手掳她来着,但转念一想,有‘三圣七雄’在本公子前面,也就用不着本公子出手了——”

话音刚落,那柄拽着他衣领的铁剑‘咻-’地一声飞回了白衣的手上。

司马先德眨了眨眼,惨叫一声,自半空中跌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下,他的两只手已是捂不过来了。

只能气呼呼地抬眼望着身前那白衣,道着“你……你……”的,话也说不全了。

王满修没有理他,转过身去,便要坐回长椅上,将那还剩半碗的温汤汁给喝个干净。

他忽然看见了身旁兰裙姑娘的脸上神色。

微扬唇角,回过身去。

“对了,司马公子,还有一事。”王满修淡淡说道:“还请公子以后,不要再来烦扰我们家的若水了。”

身着兰裙的她微微发楞,望着那随风翩翩的黑发白衣,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水波涟漪。

趴伏在地上的司马先德坐起身来,抬眉一瞪:“本、本公子那哪叫烦扰!本公子那是追求!”

“那就请公子别来追求我们家的若水了。”王满修晃了晃手中铁剑,笑道:“不然,小生就帮公子‘扶摇直上九千里’。”

司马先德浑身一颤,抿唇皱眉,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他没有掸去紫色衣袍上的灰尘,就已紧握双拳,咬紧牙关。

“好吧,本公子、本公子……”

司马先德突然抬眼:“本公子岂能接受!”

店内店外,举座皆惊。

嗑着瓜子的好事者们,抓着瓜子的手也都停在了张开的嘴前。

殷少上善、张闪李诗,也都颇感诧异。

甚至就连那白衣,也是露出了几分意外的神色。

只有身穿兰花襦裙的她,没有半分的惊讶。

若水没有听清司马先德说了什么——自方才开始,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袭白衣的身上,已是不见其他景色。

“看不出……公子原来是性情中人。”短暂的惊讶后,王满修粲然一笑,松开了握剑的左手:“那,就休怪小生——”

“等、等等!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别急!别急!”

司马先德赶紧后退举起双手。

白衣微微眯眼,抬手握拳,收住铁剑,问道:“哦?公子是要怎么个动口不动手法?”

见那铁剑在自己身前一寸处停下动作,司马先德才算是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不、不。本公子不动手,也不动口。本公子……”

他扬起唇角,拂袖拍了拍紫衣灰尘,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本公子,动腿!”

殷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司马先德立即瞪了他一眼:“喂!殷少!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殷少连忙摆手低头,掩嘴道:“噗……哈哈……没事没事!您接着说!接着说!动腿,怎么个动腿法?”

“哼。”

紫衣公子给了锦袍一个白眼,又回首望着眼前白衣,道:“阁下,可否敢与本公子比比轻功?就这店门外这条街,一里地。若是阁下赢了,本公子便放弃追求若水姑娘——但倘若是本公子赢了,阁下就别来插手本公子与若水姑娘的事了,可好?这便是本公子所谓‘动腿’,阁下敢不敢?”

王满修眨了眨眼,微笑着弯腰作了个辑:“大善。”

“哈哈!好!阁下爽快!”

司马先德大笑几声,瞅了眼若水那姣好的脸庞,转身背过双手,摆出大侠风范,信步走去。

好事者们都明白,这司马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是缘于何——此时的他们,竟开始为那白衣感到几分惋惜了。

是啊,谁不知道,这司马家公子,司马先德。

可是咱孟岳城中最快呢?

第四十章 你快?

午后的孟岳城东街道两旁,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先前在大娘店铺内吃食的客人;有听闻风声而跑来的好事者;有身负奇门绝学前来观摩的无名玄师;亦有快步自城楼赶来维持秩序的披甲士卒。

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攀谈询问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什么?赛跑?”

“嗨,啥叫赛跑,这叫比轻功!”

“那是谁和谁比?”

“今早那随着殷家少爷一同踢馆的白衣恶仆,与……”有声音洪亮者故作停顿,道:“司马家的公子!”

“司马家公子?!”有声音尖细者神色惊异,问道:“他不是号称咱孟岳城中最快吗?!”

“正是如此。”有嗓音沙哑者摸腮轻叹:“这司马家公子,司马先德,据说有三快。一是轻功快,行百米只需四五瞬,就一眨眼的功夫,孟岳城中无出其右;二是行事快,做事从不犹豫不决、拖泥带水,无论是街头调戏良家闺秀、亦或是出手做那奇门中事,不三思而前行;至于其三嘛,是那街角张大娘说他……咳!”

嗓音沙哑者忽地瞧见了那正抬眼好奇打量自己的黄毛丫头,赶紧止了声。

“咳咳!总而言之……和这三快公子比轻功,那白衣恶仆,可真是昏了头了。”

“哎!那可不一定。”又有声音粗犷者插话道:“俺刚刚听人说,这穿白衣服的可不是什么恶仆,而是殷家花重金从那军武诛龙府里请来的上席客卿!指不定轻功要比三快公子要强上一些呢!”

“唉,年轻人,你想得太多了。”声音沙哑者娓娓道:“那军武蛮子的奇门江湖,能有咱西域繁盛?不提西域,就讲咱这孟岳城,就有奇门家族上百家,奇门子弟数万人——按我看,那整个军武奇门江湖,也就是这些人头了。这殷家,定是因为前些时日送走了那贵为凤毛麟角的‘香衣枪圣’,一时不大适应,想找些人来充充门面,就去军武那矮子里拔高个,找来这恶仆了——定是没多大本事的。”

“徐老,此言差矣!今早他不是和殷家少爷一起踢了十几扇奇门家吗?那钱家、樊家,可都给踢了!”

“唉,年轻人,你只看得清水面啊。”声音沙哑者语重心长道:“这奇门中事,哪有这么简单的做法……水下肯定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的!”

“不不不,徐老,您听俺说,我亲眼看见的,这白衣……”

一个稍显单薄的嗓音插入了话来:“先不说这些,你们二位,知道这白衣恶仆为何要和三快公子比试轻功吗?”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

“俺好像有听说。”粗犷声音道:“好像是因为一名姑娘。”

“姑娘?!”

霎时间,身周五六名着短衫的男子都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

“你快说说,哪家的姑娘?”

粗犷声音停顿片刻,犹豫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但一定是个好看姑娘。”

“嗨,那自然是好看姑娘了。这世上,只听说过为美人西施去争风吃醋,难不成还会有人去为效颦东施争个你死我活?”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哄笑声。

不远处,穿着一抹兰裙的她,脸色微红。

身旁那袭青衣嘟起嘴来,有些小调皮道:“姐姐,你就偷着乐吧,王公子和那色狼可是都为了你呢。”

若水垂下眼帘,眉心朱砂显红。

上善又抬眼瞅向右手旁的锦袍公子,装腔道:“呀,如果有一日,也有人会为了奴婢而争风吃醋,可就美了呢。”

殷少瞥了她一眼,以食指轻叩了下她的额头,浅笑道:“瞎想什么呢。”

上善捂着额头,嘻嘻一笑。

三人回身抬眼,望向了那站在街道中央的二人。

一白一紫,皆面带笑意。

若水捏手抿唇,有些紧张地冲着殷少小声道:“少爷,王满修公子……会输吗?”

殷少侧脸瞧着若水的神色,先是略有微愣,随即粲然一笑。

“他怎会输!”

……

秋风瑟瑟的街道上,站着一白一紫两名翩翩公子。

皆是面带笑意。

那紫衣公子的笑意,自是来源于他那响彻这奇门江湖的鼎鼎大名。

‘孟岳最快’。

或者说得夸张些,‘西域最快’。

司马先德自懂事起,就从上一辈的奇门玄师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奇门功法,无论是操使兵器的武功、或是巩固丹田的体术、亦或是最单纯的气息流转、驭剑之术,都终将止步于小十人的境界——他的天生灵魄,并不适合成为契运的器皿。

但他的姓,是司马;而司马,则是这孟岳中万家奇门之一。

他不想让这街头巷尾都知道,这司马家的下代家主,撑死了,也就只是个十人敌。

他也不想在自己瞑目九泉后,面对司马家代代家主,道一声,‘孩儿无能’。

所以,司马先德,剑走偏锋。

舍弃万道,只练身法。

用最愚笨的常人跑步之法,来硬叩开丹田奇穴。将那原本仅仅只能装一盆契运的白瓷碗,重铸成了能容纳一小湖契运的红池塘。

日日夜夜,无憩无眠。

直至学会,那在司马家中,也已是三五十年无人领悟的【飞身诀】。

如今天下,他坚信已无有能与【飞身诀】媲美的奇门步法。

‘孟岳最快’这个称号,并非是个虚名。

如今的司马先德,行这长街一里,也只需要不过三十瞬而已。

他轻舒口气,侧身看向那于自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白衣,后者正轻闭双眼,似是在冥思着什么。

司马先德微扬唇角,道:“喂!后悔了?要不要我让你十瞬?”

手握铁剑的白衣睁眼,扫了眼周围那些一脸期待的好事者们,道:“司马公子真是客气。”

他拂袖作辑,复而笑道:“不过还是不必了。”

司马先德微微颔首,转身道:“好吧,既然阁下这么说,那就休怪本公子让阁下输得难看些了。”

“呵呵呵,还请阁下全力以赴。”

王满修浅浅一笑。

忽听背后远处城楼传来三声鼓响。围在街道两旁的好事者们扭头看去,就见一名背插羽束的红衣马快,自敞开的大门外直冲入城中,沿着这条长街一路疾行而来。

紫衣公子微微眯眼,朝着正向自己跑来的红衣马快扬了扬下巴,冲白衣道:“要不,我们就以他做信号?”

白衣颔首。

孟岳城东街上,一白一紫各自向街道两侧站了些。

街旁的好事者们也都明白了二人的意思,皆是屏息凝神着,等待着那红衣马快与二人并肩的刹那间。

就听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

就觉瑟瑟秋风带来了些许凉意。

就见一白一红一紫,已是并肩。

凛冽狂风忽地旋起,将十步外的好事者们吹得人仰马翻。

那紫色身影,如离弦飞箭,刹那间就已将奋力疾跑的红衣马快给甩在了身后。

众人惊愕。

既是因为那‘孟岳最快’。

也是因为那‘白衣恶仆’。

殷少猛地前踏一步,大喊道:“王满修!!你呆站在原地作甚!难不成是想要拱手认输?!”

寸步未动的王满修淡淡一笑。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目光,只是侧过身来,向那红颜若水,轻轻地抛出了手中铁剑。

她微微一怔,立即双手捧过铁剑,抱在怀里,抬头望着那袭翩翩白衣,眨了眨清澈的双瞳。

“可要帮我拿好了。”

他浅浅笑道。

她点了点头。

王满修回过了身。

白衣随风而鼓起。

尽管,今时此刻,已是过了白露。

但那张早已写满了自在得意的脸庞之上,却多了几分如沐春风。

玄妙的金灿奇光,于其双瞳中璀璨亮起。

先见一道白光稍瞬即逝。

再闻地裂瓦碎轰鸣之声。

第四十一章 我快!

司马先德觉得自己能赢。

司马先德觉得自己一定能赢。

方才在那红衣马快与他并肩的刹那间,司马先德就于一瞬中运起全身契运,施展出了自认已是巅峰的【飞身诀】,身形飞逝如疾风,将那红衣马快给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至于那白衣,司马先德却不知为何,没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出的丝毫气息流转——待他飞身出三五十米外,疑惑地回头望去时,竟见那白衣居然还站在原地,寸步未动。

真是太好笑了。

司马先德回过身去,脚上速度不减,忍不住抿唇嗤笑了一声。

这王满修阁下,脑袋里是在想什么啊?先是拒绝了本公子让他十瞬的提议,这会儿又傻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难不成,他真觉得,本公子这‘孟岳最快’,只是浪得虚名的绣花头衔?

想到这,司马先德冷哼一声,脚上速度又加快了半分。

一里长街,如今【飞身诀】大成的他只要三十瞬便已足够。

但今日,他要挑战二十瞬!

轻吸凉气,微闭双眼,将身内契运悉数炼化为内外双息,再将之全都注入身下双腿之中。

形意心神皆若明镜,身周万物皆似倒飞而去,目中视野只有远处长街尽头的那点白芒。

二十瞬,我得!

紫衣如风,长街尽头已在眼前。

他睁眼看去。

却见一袭白衣翩翩。

先德不得。

就似是一只被流矢所射中的苍鹰般,奇门步伐戛然而止,弓着身子前冲数步,踉跄站定。

抬起头来,用那怅惘失神的眼神,呆呆地望着那袭白衣。

为、为什么……

白衣走上前来,冲其淡淡一笑。

“是小生赢了。”

王满修拂袖,朝着司马先德拱手作了个辑。

司马先德没有回礼,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就好似是于白日,遇见了市井怪异杂谈中的魑魅魍魉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

白衣见其沉默,也没有多言,只是走上前去,于其耳畔轻道:“还请公子遵守约定,日后就别去追求若水姑娘了。”

说罢,他便于其身旁走过,往来的方向,信步走去——

“为什么你会在此地啊?!”

清亮男声如洪流般冲入了他的耳畔。

侧身望去,就见身着紫袍的公子正弓着身子,大口喘着气,神色激动地喊道:“我……我明明是‘孟岳最快’!我的【飞身诀】明明是这天下第一的奇门步法!你……你为何会先我一步抵达这里啊?!”

白衣抿唇,微微颔首,但复而摇头。

“司马公子,你或许确实是这孟岳城中最擅身法之人。”王满修看着他,淡淡说道:“但这【飞身诀】,却不是天下第一的奇门步法。”

司马先德低头喘气,盯着自己的双腿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如今的奇门江湖中,怎么可能还有胜于【飞身诀】的奇门步法!”

白衣眯眼,浅笑道:“哦?看来公子清楚是‘如今’二字呢。”

司马先德猛地一怔,抬起头来,望向那翩翩白衣。

难、难不成……

“孟岳奇门虽多,却多不过整个西域的奇门。”王满修轻轻拂袖,于身侧抬起双手,将身周外息凝聚于其上:“西域奇门虽盛,却盛不过昔日真龙王朝之奇门。”

满修回过身去,看向了那来时的街口。

只听地裂一声,就已不见其白衣踪影。

紫袍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惊声喊道:“【百尺近】!”

……

孟岳城东街上,人头攒动。

方才,随着那白衣恶仆如一道白光般稍瞬即逝后,好事者们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倒不是因为被白衣那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所惊愕到说不出来——实际上,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先前那司马公子的速度是快,刚刚这白衣恶仆的速度也快,但究竟谁更快一些,仅凭他们双眼去看的话,已是断然看不清了。

反正都是一阵风的功夫就没影了呗。

真正让好事者们沉默的原因,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看不见这比试的结果啊!

对于使不来任何奇门的寻常好事百姓来讲,要从东街这头跑到东街那头,整整一里路,可是要半盏茶的功夫呢!等他们跑到那里了,那司马公子指不定都已经和那白衣恶仆去吃茶了。而若是不跑,他们又没有千里眼,根本看不清一里地外是谁先到终点啊!这下,若是要知道这比试的结局,还不得听二人亲自道来?那若是二人措辞不一,咱又该去信谁呢?

陷入了沉思的好事者们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万万不该在这东街口凑热闹,而是应该早早地拿个板凳去街道尽头的。

围观群众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也无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间,一道人影倏然掠至。

众人立即抬头望去。

是那白衣恶仆。

就见其缓缓迈步,走至了那将铁剑捧在怀中的兰裙姑娘身前。

若水微微昂首,神色虽淡然似水,但那如宝石般的眼瞳中却充满着欣喜的神色。她抬起双手,递来那柄并非很沉、也并非华贵的铁剑。

王满修淡淡一笑,将之接过。

然后抬头,冲着殷少扬了扬唇角。

后者只是耸肩摆手,做出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的模样——尽管刚刚白衣寸步未动时,喊得最大声的也是他。

此时,又是一道人影蓦然掠来。

是那紫衣公子。

“阁下!”

刚一停步,司马先德顾不上喘气,就朝着眼前白衣抱拳行礼,高声道:“阁下!敢问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围在街道两旁的好事者皆是一惊。

虽说,这司马公子并未直言自己败于白衣之手——但既然已是称这白衣恶仆为‘何方神圣’了的话……

看来今后的‘孟岳最快’,可是要易主喽!

王满修转过身来,瞥了眼站在人群角落里、正朝自己颔首示意的张闪李诗,微微一笑。

他挥臂拂袖,深吸口气。

接着,张开口,运起丹田气,用那似是要让方圆数十里外都能听见的洪亮嗓音,大声喊道:“萍水王满修!为搭救灵眼而来!”

言罢,弯腰作辑。

—————————

半敞开的雕花金丝窗旁,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白裘、内衬黑衣,翘腿倚坐在窗槛之上。

她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唇边还有一点淡棕色的美人痣。

她抬着右手,纤细的五指捏着一个勾玉状酒囊,酒囊上纹着一条银蟠五爪龙。

她昂首启唇,往嘴中灌上一口囊中琼酿,再伸手抹去自嘴旁滴落于胸前的酒渍。

侧脸,看窗外。

眺望那二十里外的朦胧城市。

抿唇‘呵-’上一声,轻声笑道:“汝听,有人说要来搭救汝呢。”

侧脸,看窗内。

观瞧那三十尺高的玄铁巨鼎。

与那伏坐在巨鼎之前、双臂被两道铁链给高高擎起的薄命红颜。

红颜微微抬首。

黛眉杏眼的她,依旧有那似天人般的容颜。

只是相比在萍水的那夜,此刻她的眼睑上,多了两道紫色的眼影。

这大概不仅仅只是一道彩妆。

红颜轻抿嘴唇,颤声道:“你们……要连他也杀吗?”

女子没有回答。

她只是仰首,一口气喝光了囊中琼酿。

再轻道一句‘没酒了’而已。

第四十二章 天下最快

卯时,金鸡啼鸣。

初升的朝阳,自地平线的彼端递来了清晨的第一缕芒彩。

就见一袭白衣,于那波光粼粼的月牙池塘之中,盘膝而坐。

他双目微闭,双手自然地垂放于双膝旁。他虽是端坐于水面之上,却是不见其随风拂动的衣摆上沾染了哪怕一滴水渍。白衣身前三尺处,悬停着一柄银白色的铁剑。铁剑剑锋朝下,离水面亦有三尺,却仍能于池塘中泛起圈圈涟漪。

除开这袭白衣之外,还见一抹兰裙,站于那清淡雅致的近水亭台之中。

她手握薄扇,微微弯腰,小心地给那约莫只有她半个身子高的青铜圆炉扇着风。圆炉中燃着炭,圆炉上烤着数块涂抹了一层西域酥油的甜糕饼。涂抹了酥油的糕饼本就已经颇有香味,再若小火这样一烤,更是让十里内闻之者无不口生津液。

不过,这酥软可口的甜糕饼可不是闻者就能有幸尝上一口的。

裙绣兰花的她抬眼偷偷瞥了眼那湖中白衣,眉心朱砂显红。

“姐姐!”

一声清灵呼唤传入了她的耳畔。

侧脸望去,是盘着圆环发辫的青衣丫头。

若水微微眨眼,轻声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丫头蹦蹦跳跳地走至她的身旁,眼馋地瞅了眼炉中甜糕,擦了擦嘴角口水:“好香呀。”

若水莞尔一笑,用纤细的手指轻捏起一块甜糕,递到了妹妹的手中。

上善顿时喜形于色,连忙道了句“谢谢姐姐!”,就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块甜糕给送入了肚子里。

吃罢,她舔了舔唇角,又将目光落在了那青铜烤炉之上。

见其神色,若水轻笑道:“可不许贪心。”

“唉……姐姐小气。”上善嘟嘴道。她侧过脸,忽地瞧见了那池塘中的白衣,微微一怔,又回首看向身前兰裙,锁起眉头,似是看出了什么明堂,掩嘴小声道:“姐姐,难道昨晚老爷又让你去服侍王公子了?”

若水一怔,脸色泛红,立即摇头道:“才没有,别瞎说。”

“那姐姐你是为什么会……哦~”上善眨了眨眼,先是面露不解地瞅了眼那白衣,接着忽然露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抬眼望向朱砂显红的她,踮起脚尖,冲其耳畔轻声道:“可我觉得还是少爷英俊些。”

若水轻抿红唇,又用指尖捏起一块甜糕,放到了她的手中。

丫头嘻嘻一笑,又道了句‘多谢姐姐’,接着便狼吞虎咽地将之送入了五脏庙中。

待她吃完,若水问道:“少爷起来了吗?”

上善点了点头,笑道:“少爷今日可格外有精神呢。”

若水微微眨眼,正要开口询问是少爷今日是怎么个‘精神’法,就见那院内大宅门口,一名锦袍公子信步走出,肩上还扛着杆寒芒熠熠的红缨白蜡枪。

那身姿容貌,无疑是自家少爷。

殷少昂首,瞧向那池中白衣,肩上铁枪轻拍两下,亮声道:“哟!大清早就起来练奇门了?”

王满修睁开双眼,打量着他肩上的白蜡枪,轻声笑道:“你不也一样。”

“呵!这不是多亏了某人两天前在东街喊得那一嗓子嘛。”殷少歪头哂笑道:“本少爷若再不练练,指不定哪天脑袋搬家了都不知道呢。”

白衣呵呵一笑。

说来,两日前,也即是与‘孟岳最快’在东街比快之日,白衣那最后一声响彻方圆十里的‘萍水王满修!为搭救灵眼而来!’,可是彻底让孟岳城中炸了锅了。先不提这锅是怎么炸的,就说这孟岳城中百姓对王满修的称呼,倒是从‘白衣恶仆’变成了‘萍水白衣’,少了个恶字,还有着几分抒情味道,听上去算是舒服多了。不过,别看这称呼是变得好听些了,白衣连带着殷家如今的处境,倒是反而还危险了些许。因为王满修的那一嗓子,原本以为是自家人踢馆切磋所以没怎么说话的孟岳奇门人士,这下都明白是被有个来自萍水的小子给欺负到头上来了——那哪能不出些黑手,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做做规矩呢?除此之外,这白衣居然还敢挑明了是冲前些日子失踪的‘灵眼’而来——这灵眼可是奇门中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你这么一招摇,就不怕半夜被奇门死士给抹了脖子?

白衣笑笑,不怕。

但殷少怕。

那日从早晨就与白衣一起出行的他,连带着整个殷家,显然已是成了与白衣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几日间,不知因为是秋意渐浓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殷少的背脊着实感觉到了不少寒意。

王满修的实力深不见底,指不定就算遭到奇门黑手掉了脑袋,还能活蹦乱跳——但他殷少,虽在孟岳年轻一代奇门人中已能算作出类拔萃,但实则也就只有半个百人敌的实力,若是脑袋搬家,那定是必死无疑。

所以,这不得赶快抓紧时间提提境界啊。

就算不能如真龙神话中的刑天那般‘分头行动’,早日登上百人境界学会那‘否极泰来之内息’,也是好的。

池中铁剑倏然浮起,飞回了白衣手中。

王满修直腰起身,信步站于涟漪之上,冲那提枪锦袍,微笑道:“来过两招吗?”

殷少摆手耸肩,刚要开口拒绝,道上句‘本少爷可不想步那最快后尘’时,忽听头顶晴天上,骤然传来了句:“我来——————!!”

这熟悉的清亮男声,与两日前的那句‘殷少——————!!’如出一辙。

锦袍猛地一怔,赶紧前跑两步,回身抬首,望向自家宅邸阁楼、与那站在三楼屋檐上的紫袍公子。

“司马先德!你站在我家房顶作甚?!”

紫袍公子背过双手,微微一笑,显然是幅丝毫不惧威慑的模样。

瑟瑟秋风吹拂其衣,撩其青丝,颇有种不世出之大侠的味道。

司马先德轻跃落下,拂袖掸去衣上灰尘,抬眼望那近水亭台,启唇说道:“本公子,是来观景的。”

“观景?”殷少瞅了眼那站着美人二朵的小小亭台,立即微皱眉头,道:“你这家伙,不是那日说好今后不再来纠缠若水了吗?难不成你想食言?”

司马先德摆手摇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公子这样的堂堂君子怎可能食言。”

“那你的意思是……”

紫袍嘿嘿一笑,凑上锦袍身前,小声道:“若水姑娘本公子是追不着了。但这不是,还有上善姑娘嘛……”

“你敢!”

话音未落,那杆银枪就已冲他肚皮直刺而来。

紫袍大惊,赶紧施了个飞身诀,撤步站在了五米之外。

“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司马先德赶紧举起双手拦在身前,连声道:“别打别打!我是来见王满修阁下的!”

白衣稍稍眯眼,冲其问道:“见我?”

“是是是,是是是。”

司马先德连忙颔首应道。他转过身,朝着白衣拱手做辑时,还不忘用余光打量着正瞪着自己的殷少,做好了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的打算。

王满修瞅了眼余怒未消的殷少,笑道:“怎么,孟岳最快,找小生是有何大事?”

“不大不大,小事小事。”司马先德毕恭毕敬地搓了搓手,小声道:“不知阁下,可否愿意给我指点些【百尺近】的诀窍?”

白衣一愣。

殷少更是惊声道:“哈?!你想学百尺近?!”

紫袍公子嘿嘿一笑。

“喂喂喂!你这家伙是认真的?!”殷少快步上前,盯着紫袍道:“先不提若是你学会了【百尺近】,那会将司马家耗费数十年心血所创的【飞身诀】置于何处,就说这【百尺近】,乃是上中乘的秘传功法,你以为你就这样一问,满修他就会——”

“好啊,我教你。”

殷少差点被自己的话给噎死。

他猛地转头,一脸惊愕地望向那池中白衣。

白衣淡笑。

“司马先德,我可以教你【百尺近】——不过有个条件。”

王满修信步前踏,望向那神色中夹杂着讶异与欣喜的紫袍公子,振声道:“若是你要学这百尺近,你就不仅仅要只做‘孟岳最快’——而是必须做那‘天下最快’。”

众人一怔。

白衣迈步,抬手指向那西方天行山,那直耸入云端而不见其顶的万丈峰:“天下,不仅是这孟岳、不仅是这西域、不仅是这雍华。天下,是那万丈峰以东、也是那万丈峰以西、更是那万丈峰以上。”

众人愕然。

万丈峰之东乃真龙。

万丈峰之西乃古贤。

可万丈峰之上?

难不成在那万丈峰之上可还有王朝国度?

不,没有。

但那万丈峰上有人。

有千百年来唯一一名登顶之人。

那伐古贤、吞真龙,一统东西,创三十年盛世天下之人。

万丈峰之上,乃大梦。

是不可逾越之大梦。

司马先德一时惊得说不出了话来。

他本以为,自己今日这一问,这萍水白衣要么就笑着对他道上句‘想得美’,要么干脆就不爱搭理——可谁能料到,这萍水白衣答应了他的无理请求。

不仅答应,还要他做那‘天下最快’。

这是何等的……

“不过,当然了,也不是要你今朝明夕就成那‘天下最快’。”王满修摆了摆手,笑道:“小生所言,只是在讲,想要学会这【百尺近】,就必须要有——”

“我会做的。”

温醇男声铿锵有力。

“做那天下最快。”

第四十三章 池中白衣

白衣一怔。

接着粲然笑道:“好!好!”

王满修扬起唇角,冲那紫袍拂袖拱手,笑道:“司马公子!小生本以为你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登徒子,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天下最快的登徒子,失敬失敬!”

此言一出,就听那近水亭台中,传来了吟吟笑声。

紫袍公子脸色稍红,也立即弯腰作辑道:“阁下真是取笑我了。今后若阁下不介意,还请唤我‘先德’便好。”

白衣微微眯眼,笑道:“那么,也请公子直接叫小生的名字。”

司马先德立即颔首道:“满修阁下。”

王满修也应声回道:“先德公子。”

两人互视一眼,哈哈一笑。

白衣起身,冲那锦袍抬眉道:“殷少,指不定先德可是要比你先一步抵达百人境界了哦!”

锦袍稍稍皱眉,伸手挠了挠后颈,淡淡地‘哼-’了一声。

然后,迈步朝前,走至池塘旁,将那杆红缨白蜡枪刺入水面之中。

轻言一个‘起’。

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池面上忽地卷起半丈波澜,冲那白衣直劈而去。

王满修立即一个侧步,闪躲开这半丈波澜,没让其弄湿了裤脚。他抬头望那锦袍,略感意外道:“殷少,你这是……”

“呵,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找人来过过招嘛。”殷少提起长枪,耸肩笑道:“来吧,本少爷奉陪。”

王满修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了声‘好!’。

没有任何的手势言语,那柄湛蓝色的寒玉匕首就从他身前白衣中轻飞而出,悬停于其脸颊旁。

亭台中的兰裙微微眯眼,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这柄看上去好是美丽的小小飞刀。

殊不知,在那孟岳城外西虎寨中,它早已能十步杀一人。

殷少侧身,冲那紫袍公子扬了扬下巴,道:“喂,你也来帮忙,我一个人哪打得过他。”

司马先德稍稍一怔,道:“我?你认真的?”

“……啧,都忘了你只会跑得快了。”殷少轻叹口气,无奈地抬手拍了拍脑袋:“也罢,聊胜于无,来帮忙——”

正说着,他忽地瞥见了那正从大宅中走出的两袭黑衣,立马开口喊道:“那个谁!呃……张三李四!你们来的正好!来帮忙一起和满修过招!”

两名不着锦衣的锦衣卫面面相觑,抬眼望向那池中白衣。

白衣耸肩淡笑,是怂恿二人的神色。

两名锦衣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张闪与李诗犹还记得,那日在西虎山上,那让自己寸步不能动的一剑一掌。

寻常人,明知山有虎,便不往山行。

锦衣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两名锦衣互视一眼,就见两道黑影掠过,站在了殷少的身旁。

殷少缓缓吸了口气。

好,既然有四个小十人境界在,想必不管怎样也能让这白衣稍微吃些苦——

“侄儿!我来助你!”

一声洪亮嗓门掠过长空,落于锦袍身前,溅起满池水花。

来者,正是百人敌殷正。

殷少喜出望外,连忙道:“叔!你伤好了?”

“无大碍!”

殷正握住双手,拉开双拳,于那池塘涟漪上站定身形,冲白衣笑道:“有能和满修阁下再切磋的机会,我又岂能卧床安榻!”

殷少呵呵一笑,于心中轻道声,‘好一个武痴叔叔’。

然后,便与两袭黑衣、一袭紫衣,一同步至身形魁伟的殷正旁。

五人,一字排开,直视那白衣,神色严肃又不缺乏几分激动。

白衣轻笑。

抬起手中剑。

轻道一声‘来’。

……

庭院之中,那漆红的大宅柱栏前,缓缓走来了一前一后两名白鬓老头。

走在前的老头身披厚裘锦袍,左手背于伸手,右手握一杆朱红拐杖,眉目慈祥,神色和蔼,是幅大宅之主的模样。

走在后的老头衣着虽没有前者那么气派,但也是厚厚一件裘衣,远胜于寻常大宅管事的马褂长衫——尽管,他那笼袖合手的走路姿态,是与寻常大宅管事相差无几了。

大宅之主眯起眼来,望向那波涛汹涌的月牙池塘,呵呵笑道:“老黄,你看他们多精神。”

大宅管事微微一怔,也立即抬眼望去。

只见,那池中有枪出如龙,断水劈浪,气势惊人。

又见,那池中有黑刃环首,飞剑来回,目不暇接。

还见,那池中有拳拳相搏,力拔山兮,霸王举鼎。

波澜激荡,五具身影相继四散而退,独留那袭白衣巍然不动,如一柱定海神针。

大宅管事先是轻叹一声‘那王公子果真好本领’,紧接着又是惊瞪双眼,急声道:“坏了坏了!公子们这般切磋,那这池里的荷花水草可不都要遭殃了!”

说罢,他拢起衣袖,就要上前制止。

殷炳伸手拦下了他,慈祥笑道:“让他们再玩会儿吧,老朽过两日再去奇货街上挑几珠荷花好了。”

“这事哪要劳烦得到老爷。”老黄摇头道:“让老仆去做就好。”

殷炳颔首,眯眼望着池中那六个生龙活虎的身影,伸手轻抚颚下黑须,沙哑笑道:“咱也是老了啊。”

老黄微微眨眼,也伸手摸了摸脸上皱纹。

“若是老朽再年轻个二十载,这会儿定是要和他们斗成一团了。”殷炳笑道,“只可惜,岁月不等人啊。”

老黄也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谈笑间,那池中切磋,也似是即将要落下了帷幕。

围攻白衣的五人中,除了那身形魁梧的百人敌尚能与白衣正面对拳几个来回外,其余四人皆是只得见缝插针地迂回游击。可是,游击虽秒,但哪有乌龟游击兔子的道理——五人中无一人的身法快过白衣,而那最接近白衣的司马先德,竟还是只旱鸭子。只看那紫袍在池面上没跑几步,脚一滑,没能让外息托住身子,跌入了水中,竟是立马就慌乱地挣扎狗刨了起来。要不是殷少出手及时,长枪一刺挑起了他的衣领,这紫袍公子指不定都要溺水吐泡泡了。

半盏茶的光阴后,白衣依旧魏然不动,可周围五人都已是气喘吁吁,快使不上劲了。说来,要做到能在水面上站立行走,乃至于健步如飞,自然是要消耗好大一部分外息托住身体的——就与那【以气驭剑】差不多,只不过这回是【以气驭自己】了。

也不知这从天还未亮时就盘腿坐在水面上的白衣,体内的气息契运,是不是如那滚滚江水一般源源不绝了。

王满修淡淡一笑。

他忽地反手握住铁剑,屈膝下跪,一把将之刺入了池水之中。

就听水声轰隆,竟是卷起了一道三丈波涛。

五人见状一惊,赶紧定身驭气,想要直面这道骇浪——只是,他们忘了,如今他们可并非脚踏实地,而是水中萍草。

随着那突然升起的三丈波涛,五人脚下的池面也骤然下沉,摇晃起了他们身形根基。

殷正、殷少、张闪、李诗、司马先德皆是猝不及防,被眼前波涛吸引住视线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晃悠倒地,再被那铺面而来的三丈波涛给‘哗-’地一声冲上了岸。

浑身湿漉,狼狈不堪,大口喘气。

池中白衣微微一笑,摘下那柄一直与飞剑周旋的寒玉匕首,收入怀中。接着踮脚于池面缓缓飘起,落于了那近水亭台之中。

青衣兰裙眨眼看他,一人瞳中充满好奇,一人瞳中另有他意。

王满修掸了掸未沾水渍的衣摆,信步上前,冲那眉心有梅花的她,问道:“我能拿一块吗?”

若水眨眼,轻轻‘嗯-’了一声,双指捏起一块甜糕,朝其胸前递去。

白衣低头看着那块金黄色的甜糕,扬了扬唇角。

竟是忽地凑近身去,张嘴咬住了它。

兰裙一惊,赶紧松开手指,缩回了手来。

王满修起身咀嚼,咽下甜糕,冲眼神游离的她,淡淡笑道:“抱歉,我的手不干净。”

她红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旁青衣眼见此景,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神色更是浓郁了几分。

白衣浅笑,道了句‘糕点很好吃’后,便转过身,自近水亭台走至漆红的大宅栏柱前,冲站在其侧的两位老者拱手作辑,问候道:“老先生,老管事,早安。”

殷炳颔首淡笑,老黄则拱手作辑。

“早。”“早,王公子。”

殷炳轻抚黑须,望着翩翩白衣,慈笑道:“王满修,今日有何打算?是继续要去挨家挨户地问那灵眼下落,还是休息上一日?”

王满修起身笑道:“怎可无事休息。”

“呵呵呵,好,很好。”殷老先生微微一笑,用那朱红拐杖指了指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殷少:“那老朽这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由你锻炼了。”

白衣淡淡扬唇,道:“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忽听那庭院门口,传来了三声叩门声。

众人一怔。老管事立即拢起衣袖,踩着小快步,半奔半走地赶至院门口,小心地抱住大门后的横柱,将之卸下摆在一旁,再双手按住门把手,缓缓开启,抬眼看去:“您是——”

话音未落,就见那老管事突然后退两步,紧接着就是躬身弯腰,拱手作辑。

“周公子!”

老管事的声音不响,却让屋内所有殷姓之人皆是面露惊色。

作为一家之主的殷炳更是眉头紧锁,按着拐杖的右手不知不觉中紧握起来,嘴唇轻颤着:太早了,太早了……

白衣抬头望去。

一名身着白边黑袍的年轻男子跨过门槛,走入了庭院之中。

如出入自家宅院一般,直接信步走至白衣身前,抱拳拱手。

“萍水王满修。孟岳周家,请阁下入府一叙。”

第四十四章 听风

四通八达的孟岳城中,有一幢气势恢宏的五楼大宅。

大宅建筑考究、选材上乘,无论是显露在外的屋檐、枋柱,亦或是深藏在内的脊檩、飞椽,都早已饱经风霜、积着厚厚一层尘埃、却又没有被岁月侵蚀而腐朽不堪。大宅装饰朴素,无金雕银栏、亦无檀木紫竹,是朴素清雅之样,与这孟岳城中基调很是相符。或者,倒也可以说,这孟岳城中调,就是因这大宅所奠基的。

大宅的四楼,有名‘听风阁’。这听风阁不同于其他楼层那般封闭围墙嵌纸窗的风格,却是一层完全敞开的空中楼阁。阁楼中,除了那几根漆红的盘蛇圆柱、与铺在木板地上的一层薄毯外,便几乎就算是空无一物了。唯有风声,自这高阁中来来去去,呼啸作响。

大宅共五层,高七丈三尺,于这宽广大气但少有宝塔高楼的孟岳城中为顶峰,可一览众山小。

如此大宅,却非是官府都护、亦或是乡绅豪富的囊中物。

只因大院门前,两座辟邪石狮顶上,那张黑底白字的大牌匾。

‘周家’。

……

听风阁中,一阵清风散去了茶面热气。

倚栏而坐的少年微微抿唇,拂袖捏起茶杯,侧脸眺向那鳞次栉比的宅院楼房,望着牵牛马、背薪柴、着布衣的普罗大众,于城中街道上来来往往、擦肩而过,面露乏意地饮下杯中龙井,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嗒-’

一声清脆急促的微弱动静自身前来。

少年似有不情愿地移回视线,瞅了眼刚刚落于棋盘上的黑色棋子子,抬头瞧向了盘腿坐于棋盘对面的年轻女子。

她黑瞳白肤,五官虽算不上有多惊艳,但也是可称为‘一般好看’的地步;她仪容得体,身着一袭宽大的白边黑袍,青丝盘起成峨簪式样,其上插着一支白银发簪;她正襟危坐,身形如钟般沉稳笔挺,双手端正叩放于双膝之上,不怒自威。

女子的样貌身形不过碧玉年华,眼色神态中却似已有一种看破人世的淡然之感。

他眯眼,将目光落在了她心口处、那缝缀在衣袍上、微微凸起的阴阳图案。

略带玩味地扬起唇角。

“你看什么。”

清冷的女声传入耳畔。

他嘻嘻一笑,道:“姐,我看阴阳鱼呢。”

她微微挑眉,道:“看你自己衣上的。”

他放下茶杯,摆了摆手,笑道:“我的哪有姐的好看。”

话音刚落,就见一粒黑子自棋盘上倏地飘起,‘啪-’地一声弹在了他的眉心。

“哎哟!”少年吃痛地叫上一声,赶紧抬手捂住额头,连声道:“说笑呢!姐,说笑呢!”

女子轻哼一声,收指驭回黑子,复归原位。她眯眼瞧了身前赔笑少年一眼,启唇道:“落子。”

“唉唉,好。”

少年立即应声。他揉了揉眉心,低头瞅着那纵横各十九道的黄木棋盘,琢磨片刻,伸手自旁侧的瓷碗中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方才黑子落处两道外。

落子毕,他复而侧脸,望那城中街道,出声道:“姐,你说爹在想什么,为啥要让易哥亲自去请那‘萍水白衣’,还要我们准备这么大的阵仗?”

女子俯首看着桌上棋局,微皱眉头,一粒黑子自瓷碗中凭空浮起,落于棋盘之上,淡淡道:“叫家主。”

少年点点头,回首瞅着棋盘揣摩片刻,又落下一子,道:“你说家主为啥要与那白衣扯上关系啊?这两日我可是自街上听得了不少有关这‘萍水白衣’的传闻。先不提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嚣张跋扈,轮得到我们周家给他做规矩……单凭他已是殷家上席客卿这一点,我觉着咱家就不该插手这事,毕竟殷家与咱们可是还算亲善关系的。姐,你说,家主这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啊?”

女子认真地看着棋盘,淡淡道了句‘不晓得’。

“唉,姐你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少年故作成熟地摆手道,“整日在家不是弈棋就是仆算,可真是够闷的。”

她落下一子,瞥了少年一眼,道:“家主的吩咐,我们做便是了。”

他不置可否,瞅了眼棋盘,从瓷碗中拿起一粒白子,就要落下。

竟是忽地发现,棋盘上那两条互相撕咬的黑白蛇明明方才还势均力敌,却在刚刚女子落下一子后,变了大局。此刻,那条白蛇显然已是被按住了七寸,全然动弹不得,已是生死一息。

少年一急,赶紧苦思冥想起破局之法来。他左看看、又看看、凑近看看、仰身看看,眼睛都瞪得有些算了,却终是看不出任何名堂来。扭捏片刻,他长叹一气,将白子抛回了瓷碗中,唉声道:“输了输了。”

年轻女子微微挑眉,原本一幅冷淡模样的脸上浮起了些许笑意。

她抬起右手,轻翻手掌,便见棋盘上所有黑子一并浮起,悬于半空。接着,稍稍摆动手指,让黑子们排成一幕珠帘,乖乖地逐个落回了瓷碗之中。

右手落下,左手抬起,再将所有白子也送回瓷碗之中。

待所有棋子都安静躺好后,她才拂袖握起身前茶杯,吹了吹已是微凉的清茶,轻抿一口,轻声道:“周桓,你还是太心浮气躁了。”

被唤了名字的少年嘿嘿一笑,恭维道:“我哪能比得上心静如止水的姐姐您呀!今日能与姐姐下到第七十三手,我觉着自己相比以前已是有很大进步了。”

年轻女子轻放茶杯,微微颔首道:“进步是有,但你若是再专心些,指不定能与我下到百手,亦或是用光这整整三百六十一子,下至平手。”

少年一惊,大喜道:“哎!平手?!我?和能看到七步后的姐姐你?!”

女子淡淡一笑,道:“嗯,方才你那手画蛇添足,我便是没能料到。”

“……你又取笑我。”

周桓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个白眼,抱胸侧身,望向阁外。

女子淡笑,也侧过身,与他一同向外看去。

视野之中,除了近在咫尺、人声逐渐鼎沸的集市街道外,亦有远在天边、朦朦胧胧却又无法忽视的万丈高峰。

下是红尘,上有天神。

忽得听闻院内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两人互视一眼。

便是拂袍起身,于听风阁中乘风而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白衣随那周家公子出门后,原本很是闹腾的殷家大院中一下子便清净了下来。

晨时多半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司马先德自正门离开回了家,从二楼一跃而下入池塘的殷正也一跃回二楼,于幽室中修生养息、凝练起自己的内息来。而殷少,在王满修走后,也仅仅只是装模作样地比划了几下长枪,就换上了身干净衣裳,回屋吃早点了。

吃完早点,想着能不用陪着白衣挨家挨户叩门去的他,刚打算去书房中挑一册古诗词文随意品品时,忽地撞见了快步走来的管事老黄。没等殷少客气地向老黄寒暄几句,老黄就开口说道,老爷正在自己房间中等他,看是有重要之事需要讲说于他听。

殷少自是立即答应,快步走入大宅之中,拐过廊道转角,来至那半虚掩着的老爷房前。

轻轻叩门,道上一句‘翁翁,是我’后,便推门而入,并反手将房门给好好地合上了。

转身,抬眼看去。

与寻常大宅中理应最大的主卧室不同,殷家老爷的房间,却是整个殷家宅院中最小的屋子,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四壁而已。殷少小时曾觉不解,有当面询问过翁翁此事。那时,殷老先生便会呵呵一笑,说上些‘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的道理了。道理对不对他不晓得,但这间看上去很是简朴的老爷房,确实也是唯一一间在殷家阔气后没有翻修扩大的房间。

于窗前拄着朱杖的殷炳回过神来,抬起尚显黑泽的眉头,冲他道:“来了?”

殷少颔首,应声道:“敢问翁翁是想与孙儿讲说些什么?”

殷炳没有直答,只是冲其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殷少便马上信步走至翁翁身前,微微弯腰,凑近身去,洗耳恭听。

可殷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齐的、有些泛黄的着墨宣纸,轻轻拍在了他的胸口。

殷少微微一怔,立即按住胸前宣纸。

“读完它,你便都知晓了。”

翁翁那略显沧桑的声音于自耳畔传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殷少没有理由不读。

所以他摊开宣纸,自右往左、一列一列、逐字逐句地默读完全。

然后,就见那张泛黄宣纸,如一片落叶,摇摇晃晃、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了地上。

殷炳眯眼。

他那稍显琥珀色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张大惊失色的年轻脸庞——其错愕程度,不比白日见鬼要逊色多少。

老先生抬起苍老的手,拍了拍殷少的肩膀,淡笑道:“吓到了?”

殷少狠狠地眨了眨眼,又猛晃脑袋,才敢出声道:“这能……不被吓到吗?”

老先生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倒也是。”

说罢,便拄拐转过了身去,望向窗外那一池清水,与其中那些因为方才众人大闹而东倒西歪的荷花睡莲。

殷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将宣纸上所写给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脸上那难以置信的神色却是没有减少一丝半毫。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翁翁,这纸上所写若是真的,那我们到底是帮还是——”

“今后不久,这殷家的担子得由你来挑着了。”殷炳望着窗外池塘,声音低沉而沙哑:“所以,这件事情,老朽不做决定,你叔叔也不会做决定。”

老先生侧过身来,用泛黄的瞳孔朝他看来。

“由你,殷少,来做决定。”

第四十五章 大门开

卯时的孟岳城中街上,人流算不得多。

但也算不得少。

牵牛推车的赶集农人、自扫门前的店铺掌柜、列队巡逻的都府卫卒、你追我赶的垂髫孩童、闲聊唠嗑的张妈李娘……能说是小四分之一个孟岳城已是醒来了。

既有人流,便有人声。

而随着人流越来越密,一声声‘早上好啊!’‘哎!老张!吃了没?’‘咦!你家大宝又长胖喽!’之类的寒暄话语也愈来愈多了起来。这可苦了那些住在长街旁、此刻还依旧睡意朦胧的邻人们。本还想蒙头睡会儿大觉的他们耐不住这些声音,许多都坐起了身来——那些没爬起的,耐心稍许强些的,也在那如河东狮吼般的‘老大清早吵什么吵!给老娘滚回家睡觉去!’声后,都面露苦色地爬起了床。

如此一来,城中朝气浓郁,几乎处处皆是人声更是鼎沸。

除了一处例外。

何处?

他们所至之处。

何人?

是那一袭黑袍、一件白衣、于大街中央一前一后信步而行之人。

赶集农人驭牛靠边、店铺掌柜后退掩门、都府卫卒握矛不动、垂髫孩童跑得无影、张妈李娘哑然失声……二人所至,无一声寒暄闲聊可入耳畔。

所有人,无论是孟岳居民还是第一次入孟岳的城外人,皆战战兢兢地小心瞅着二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感受着城中敬畏而警惕的目光,王满修不禁托腮歪头,啧啧称奇。他心里很清楚,虽说这几日间自己‘萍水白衣’的名头在这孟岳城中已是很为响亮。但自然还不至于到这般让世人都噤若寒蝉的地步。如此殊荣,恐怕不是给他——而是给那步于他一身距前的年轻公子的。

左手提剑的王满修抬起双眼,打量起年轻公子身上那一袭白边黑袍。这白边黑袍的心口与背脊上,各画着一个黑白阴阳鱼的图案——但仅有阴阳两勾玉,却无三行阴阳组成的八卦。也不知是因为八卦画在衣裳上不大好看,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打量完了年轻公子的穿着,王满修又眯起双眼,仔细端详起他的相貌来。不过自然,走在后边的他是看不清这年轻公子正脸的——方才出门时倒是有看过一眼,是幅不食烟火模样。说得好听些,就是五官端正、有仙人气;说得难听些,就是长得清高、一看就知是性情凉薄之人,虽也能算作是英俊,但与殷少那般看上去没啥棱角、多半很会逆来顺受的俊秀模样大相庭径。

这会儿,白衣端详公子的相貌,多是仔细打量其脖颈耳后等平日里很少会有人去注意的地方。这不注意不知道,一注意吓一跳,这阴阳袍公子的脖颈耳后不仅干净,更是没有一丝杂乱未束起的发丝,俨然是一幅整洁到了极致的模样。若说这公子是女儿身,这点倒还可以理解——毕竟相比起天性邋遢的男儿郎来说,自小学女红梳妆的姑娘家都很会打扮。可这公子,竟是连寻常男儿最不屑去整理的头发都给整理地这般舒坦,就连白衣也不得不自甘下风,道上一句‘公子好品性’了。

那阴阳袍公子便是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冲白衣答了句:“阁下过奖了。”

他声音清淡、不含感情,这一言,更是令人不知是真的在自谦、还是只是单纯敷衍。

王满修倒没觉得什么,只是抱之淡淡一笑,问道:“敢问公子名讳?”

阴阳袍公子没有直言,只是回身淡道:“阁下一会儿就知晓了。”

说罢,便继续信步走去,似乎也不管白衣会不会跟上的样子。

白衣自然是跟上了。

不仅跟上,还似要走在公子的前头。

因为那座宽阔宏大的庭院,已是近在百尺之外。

抬首望去,高约十尺的白色围墙,两座辟邪的西域石狮像,一张写着黑底白字的诺大门匾。

‘周家’。

王满修忽地一愣。

他抬手捂向心口。

非是白衣有心疾,这会儿突然痛得慌;只是在他白衣的心口处,放着一件宝贵俗物。

俗物,但也不俗。

“阁下怎么不走了?”

已是走至门庭院门前的阴阳袍公子侧身问道。

白衣回神,立即笑道:“走得走得。”

就见其眼神中奇光忽闪,便是已于弹指间没了踪影。

阴阳袍公子望着已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微微瞪眼,原本毫无神色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异之色。

“公子怎么不走了?”

站在石狮旁的王满修侧过身来,冲其浅浅一笑。

阴阳袍公子侧脸望他,先是稍稍皱眉,随即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走至大门前,拉动那蛇形铺首上的黄铜门环,叩门三声。

无人回应,但门已启。

阴阳袍公子侧过身来,没有直接入屋内,而是推门侧身来,望王满修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鞠躬道:“阁下,请。”

稀奇的殷勤。

王满修点点了,作辑回礼,踏步入门。

……

入门后的第一眼,是见那正对着大门的五层大宅。

入门后的第二眼,是见那侧对着大门的左右大宅。

入门后的第三眼,是见那庭院正中央的阴阳圆盘。

这回,阴阳两仪四周确实跟着万象八卦。

手提铁剑的王满修惊道一声‘大善’,接着便欣喜上前,踏在了这一大块阴阳圆盘之上。

粗略估计,这圆盘的半径该有三丈。而根据鞋子踏在其上的触感来判断,应是由山岩石板拼接而成——只是,这石板拼接的实在精巧万分,白衣低头打量了好一会儿,可也是丝毫没有捕捉到石板拼接处的细微缝隙。难不成,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王满修轻叹一声,以只有自己能听闻的声音说道:“唉,我是该带那锦衣俩一起来看看的。”

说来,先前阴阳袍公子拜访殷宅、说要请王满修去府上一叙后,那不着锦衣的锦衣,张闪李诗二人,自是想要跟着白衣一同前往。不过,阴阳袍公子却是直言‘家主只宴请王公子一人,而非二位不知从何而来之人’,显然是丝毫不准备给两名锦衣面子。王满修便只得出来呵呵笑上几声,宽慰张闪李诗数句,吩咐他们在殷家好生歇息着,无需顾虑自己。既然是白衣发话,两名锦衣自然没有言否之理,便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白衣随着阴阳袍公子走出殷宅了。

只是可惜了,张闪李诗难得来西域一趟,这般有西域风情的阴阳盘可是很难见着第二……

“阁下还真是深知我心啊。”

清冷的男声突然传入他的耳畔。

接踵而至的,是大门砰然合上的声响。

王满修侧过身来,望向那站在大门前的阴阳袍公子,不解道:“公子的意思是?”

阴阳袍公子冷冷一笑。

他倏然双手合拢,掌声清脆。

紧接着,便闻复数急促脚步声,自左右两侧大宅中传来。

随着大宅木窗大开,数十件手执铁剑的蓝冠道士自大宅中飞跃一下,只听‘唰唰-’数声,他们便登上了这阴阳圆盘,将王满修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紧接着,又件两袭与公子身上一般的白边阴阳袍,自那正对着大门的大宅四楼缓缓飘下,落在蓝衣道士们的包围圈外——此二人,一男一女,男的脸上尚带着少年稚气,女的则与阴阳袍公子一般神色冷峻。

“萍水白衣,王满修。”阴阳袍公子缓缓走上阴阳圆盘,道:“你身为局外之人,却偏要涉足奇门中事,坏了奇门中的规矩。那便休怪我周家替奇门,铲除异己了。”

王满修瞧了眼阴阳袍,环视着身周众人,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随即粲然笑道:“呵呵呵……此地本就已是大善,如此一来,岂不是大大善?”

已是将他给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而那将他引入这周家的阴阳袍公子则是冷冷扬唇:“阁下还真是好兴致。”

白衣淡笑,轻提手中剑,扫了眼已是蓄势待发的蓝衣道士们,轻声道:“在一切开始之前,小生最后问一句……”

王满修轻吸口气,扬起唇角:“你们也和那些山上好汉一般,都不怕死吗?”

无人应声。

只有那阴阳袍公子,抬起右臂,指向白衣。

启唇,冷声。

“结三十六天罡阵。”

第四十六章 三十六天罡阵

阴阳袍话音一落,便见那数十名蓝衣道士,皆是疾跑而起。

原本稍显紊乱、不算齐整的包围圈,一下子便分明为了里外三层。

内圆六人、中圆十二人、外圆十八人,共三十六人。

内外圆以顺时针旋转,中圆则以逆时针旋转,其速自内向外依次递减,以形成炫目缭乱之势,但又不给阵中白衣留出哪怕一丝一毫能看破阵型瞧向其外的缝隙。

接着,外圆十八人皆举左手至脸前,竖起食、中二指,沉眉默念一声‘起’。

便见十八柄铁剑倏然浮起,于十八人外圆上空再组成一圈剑阵,配合中圈十二人的速度,以逆时针回旋,剑锋皆是直指阵中白衣。

此乃三十六天罡阵。

白衣微微眯眼,打量起身周这三十六名穿蓝衣戴蓝冠的道士模样之人。

三十六人中,一眼望去,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白须微拂者、亦有垂髫飘飘者……但无论是何人,脸上却皆是一幅冰冷无情之神色。

他们,大约不是信奉黄老庄道之人。

白衣抬首,望向那三座将他们包裹住的院内大宅。

虽是道士打扮,但论其身份,多半是这周家的末席客卿无疑了。

王满修抬起左臂,提起手中铁剑于身前。说来不知缘何,孟岳此行,白衣的持剑姿势向来不是手握剑柄,而是轻握剑身下段,也即剑身中心至剑镗那段,因而那只能以‘提’字来形容。

虽说白衣手中铁剑并未开锋,但也无鞘,此般提剑法断然是会磨得掌心生疼,也极不适合对决厮杀的——哪有人会把剑当做一根烧火棍去使的?

也不知这白衣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仅因为单纯从未使过剑,今朝一行只是提把剑摆摆威风罢了。

王满修扫了眼不断于自身四方转圈周旋、但还无一人径直上前的蓝冠道士们,有些好笑地出声道:“你们这些苦脸家伙,该不会是想转得小生头晕目眩,好胜之不武吧?”

怎料没等白衣落下话音,就有一名内圆道士从其身后死角中疾步冲出,手中锐利铁剑已是锋芒毕露。

只听‘咻-’地一声,一柄湛蓝色的灵玉匕首自白衣怀中飞掠而出,直刺向那冲来道士。

本以为道士会挥剑抵挡,却只见其沉眉前冲,丝毫没有顾忌飞来匕首。

至于其中缘故,便是因为那凌空十八飞剑中已有两剑急啸而来,一左一右,以乂字型死死地夹住那蓝芒,不让其前进半步。

弹指间,道士驰至白衣身后,手中利剑便要递出。

忽觉外息湍急流转,就见王满修转身望来,抬腿屈膝做踢击状。

道士顿觉自身胸腹间已似是被踢上一脚般,瞪目咳出一口津液,身形就止不住地向后飞去。

中圆十二人中所对位二人,立即上前竖直手中剑,抵向道士后背,助其稳住身形。然后,二人中一人前踏补缺内圆缺口,而吃了一脚的道士则退居中圆,深吸几口,重新凝练起身中契运来。

而在道士飞身后退之时,白衣身后死角也暴露给了新的内圆道士——后者自是疾驰上前,不留给白衣喘息之机。

阵外三袭阴阳袍静观此景,微微眯眼。

这,便是三十六天罡阵。

通过精巧的圆环契合,与【以气驭剑】这一类最基本的奇门功法,就能通过循环往复的消磨敌人气力来以逸待劳,再自其身后死角、意料不能及之处发动持续不间断的攻击,另其难做思绪、施展上乘功法,从而能轻松困住寻常大小十人敌,乃至一些百人敌境界的奇门高手。

周桓看着那正于天罡阵中不断被不同道士们‘撩拨调戏’的白衣,轻声笑道:“呵,姐,我看这白衣也不过如此嘛,这般简单的天罡阵就能困住他了。”

身着阴阳袍的年轻女子不置可否,只是眯眼眺着那白衣,眉头微皱。

她觉得很奇怪。

照理说,此刻的白衣已是在短短一分钟内,不断转身、对敌、转身、对敌了近百个来回,就算有能否极泰来之内息,也该是露出些疲态,稍稍喘上一口气方可精神焕发才是——只是,这白衣却是一直面带笑意,身形旋转从未减速,且即便没有施展上乘功法的时机,也没用类似于【手刀】那般快而狠辣的下乘奇门直接一招制敌。

他似乎是幅很享受的模样,不断转身、不断出手击退上前道士。

这也就罢了。

毕竟若是这白衣已有三四个百人敌之实力的话,这般游刃有余也是不难理解。

让年轻女子真正感觉奇怪的地方,却是白衣身周的气息流转。

奇门中,外息流转于身外,内息流转于身内,看似并无大异,但在出身周家、精通阴阳的她眼里,则能看出许多端倪。而这些端倪,若要是用三言两语简而言之,便就是‘外息为阳、内息为阴,阳阳、阴阴相斥,阴阳结合’的道理。

所以,已是释放出自身外息来卜算白衣境界的她,本该能于其身周感觉到些许排斥之感才是。

然而,现实却是大相庭径。

白衣身周,竟是如磁石般吸引着她。

年轻女子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该不会……该不会……”

‘咔—!’

忽听一声动静。

一名年少道士如先前其他人一般被白衣踢飞,却是因为自身没能站稳,在地上狠狠地摔了几下,砸断了鼻梁骨。

望着那道士稚气未脱、但已满是血渍的脸庞,白衣稍稍抿唇。

可没等他能细想些什么,又有两名道士自其身后疾驰,凌空三柄飞剑也一齐朝他刺来。

也……差不多了吧。

王满修伸手摘下了寒玉匕首,收入怀中。

轻吸口气,抚了抚身上白衣,微微一笑。

就让我看看,三成功力时的你,能发挥到什么地步吧。

眼中异光突闪。

一阵清风忽地自其身向四周散去,吹起了那三十六件蓝衣、与其外的三袭阴阳袍。

年轻女子惊瞪双眼,愕然道:“真、真的是它!”

周桓也是一惊,却是不明所以地侧脸望向身侧女子:“姐?!啥?!它?谁?怎、怎么了这是?”

年轻女子前踏一步,望向那站在三十六天罡阵中、眼中金光璀璨、身上白衣不停拂动的王满修,瞪目道:“这招……这招……是失传于真龙时期的,本属于我们周家奇门中的——”

“【整衣冠】。”

面容清冷的阴阳袍公子站在八卦乾位之上,嘴角似有一抹淡笑。

第四十七章 整衣冠

周桓面露惊色,立即回身冲那白衣望去。

视野中,是那三柄飞剑要先道士一步,已飞刺于鼓起波动的白衣之上。

本以为会是血溅当场、最次也是衣棉撕裂之景;却没料到,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那剑身寒芒摇曳之象——那三柄仅仅只是剑锋触及白衣的飞剑,竟是寸步不得进,亦是寸步不得退,悬于半空之中,止不住地颤抖剑身,发出‘嗡嗡-’声响。

侧脸望去,那驾驭着这三柄飞剑的三名蓝冠道士,无一不是幅大吃一惊模样。

非是因为念中飞剑如陷入泥沼,进退都不得;却是因为转瞬间,那三柄飞剑竟是于空中骤然折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弯,丝毫不顾道士们所念,直接撞向那凌空十五剑,‘当当当-’三声,竟是与其中三柄玉石俱焚,一同化为了铁屑。

不等众道士怛然失色,方才两名紧跟于飞剑之后的道士已是步至白衣身旁,来不及细想,一齐递出手中剑,冲其肩上斩去。

只听一声巨响。

剑断。

地裂。

肩无尘。

两名道士只觉胸前被猛推一掌,一股异样气息侵入中丹田,阻塞了本在急速流转的内息,顿感胸中沉闷、上气不接下气。二人愈是想喘息、愈是难得一息;愈是难得一息、愈是想喘息……如此循环往复,只消片刻,二人就如被打碎七寸的游蛇般,浑身瘫软在了地上,没了生息。而此情此景,在不知其中缘故的旁观者看来,变成了‘先是道士递剑,紧接着就剑碎倒地,而白衣却动都未动’的滑稽模样,活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台上戏。

三十六天罡阵中,无一人不瞠目。

而那站于阵外的阴阳袍少年,也是惊愕万分。方才,自飞剑陡然折返,到两名道士莫名倒地,一切都只是弹指。而在弹指间,就能使出这般威力的功法,岂不是……

周桓侧身看向身旁女子,问道:“姐,这【整衣冠】究竟是什么招数?”

年轻女子微微抿唇,叹道:“它,可是这天下第一的护身法。”

少年一惊,道:“天下第一?!比那金钟罩铁布衫还高?!”

“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女子轻叹一声,侧脸道:“周桓,你知晓在奇门中气息有内外之别,而在我们周家,又能看出内外息迥异之处,并加以利用的吧?”

少年自然点了点头。

女子回首,望向那阵中白衣,握拳沉声道:“这【整衣冠】,简而言之,就是将内息凝练于衣冠之中的御敌之法。”

周桓一愣,立即道:“等等,姐,将内息凝练于衣冠?不是因为内息在体内它才被称为内息的吗?若是到了身外,又怎能称之为内息呢?”

女子摇头,轻声道:“是,也不全是。”

“在寻常奇门,玄师口中所说的内息外息确实是以身内外为界的气息——但在我们周家并非如此。这是因为我们能看出内外息迥异之处,所以姐姐我口中的内息,非是指体内之息,而是指有着内息属性的气。”女子淡淡道:“此刻那王满修身上白衣中的气息,若以内息为‘阴’外息为‘阳’来做比喻的话,则无疑是有‘阴’这一属性的气息。”

周桓稍稍一怔,如醍醐灌顶道:“阴阳融合,而奇门中大多数功法又都是以外息杀敌……这岂不是!!”

“正是此理。”

阴阳袍女子缓缓颔首。

周桓前踏一步,看着那阵中白衣,面露激动:“可是姐,你刚才不是说这功法是我们周家的……”

“这个姐姐也不清楚了。”

阴阳袍女子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自她出生后的一十六年间,她读了许多书,读了许多与周家、与奇门有关的书。书中说,周家乃是八百年前真龙建立时就已存在于世的奇门大家;书中说,阴阳八卦乃是周家所创,这孟岳城也是当初周家子弟率先所建;书中还说,周家有飞升成仙之人,名唤周公。

可书中没说,这【整衣冠】为何会失传于真龙时期;书中也没说,为什么一百三十年大梦之前的家族历史只存只言片语;书中更没说,眼前这能使出周家功法的萍水白衣,究竟是何人物。

年轻女子微微抿唇,快步走至地上八卦中二阴一阳的震位,冲那阴阳袍公子使了个神色。

另一边,身在三十六天罡阵中的王满修微微侧身来,瞥了眼地上那翻了白眼的二人,轻抚身上白衣、抬眼扫向依旧围在自己身周的众道士,淡淡道:“你们若是还不想死的话,现在退下还不完。”

众道士互视一眼,没有出声。

他们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便见空中十二柄飞剑,与阵中内、中二圆所有道士,皆是尽数朝着白衣直冲而来。

他们的脸上,有着临行壮士的视死如归。

这不是王满修第一次看见这般神色了。

而王满修也向来不喜欢这般神色。

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些打扮似道士模样的男女,实际是这奇门周家的末席客卿,是人们口中所言的‘死士’,是本就该视死如归的人物。

但王满修就是不喜欢。

“愚蠢。”

他锁眉低沉一声。

身上白衣急拂而起。

远远望去,先是十数袭蓝衣群拥而上,紧接着又三三两两退撞在一起,复而朝后飞弹,连带着最外圈的驭剑道士,一同摔滚出了阴阳圆盘。他们中,有运气好些的,仅仅只是被飞来的同伴给撞倒,跌下了圆盘,只得了些许擦伤而已;运气稍次一些的,撞上了暴起的白衣,身形飞得更远,直接从大宅一楼敞开的窗户中摔了进去,扭伤骨折必不可少;运气最次的,则是不仅被暴起的白衣所推飞,更是不小心被自己人手里的铁剑亦或是空中飞剑所割伤刺伤,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也是要卧床好些日子了。

只觉一阵狂风席卷,三十六袭白衣与十八柄飞剑不是碎成铁屑,就是躺倒在了青草泥地之上。能轻松困住寻常大小十人敌、甚至一些百人敌的三十六天罡阵,全然已是没了影子。

不过,死士无愧于‘死士’之名。

即便已是手骨折裂、气息紊乱,但也要挣扎着仗剑起身,重新爬上阴阳圆盘、

“够了。”

是清冷的男声。

所有的蓝衣道士都应声松开了手中剑。

白衣侧身,望向那站在三阳乾位的阴阳袍公子。

公子迈出步伐,信步至离白衣十步之距,双手抱拳,冲其淡淡道:“让阁下见笑了。”

王满修转过身来,抬起手中铁剑,微微皱眉道:“你指什么?”

阴阳袍公子张开右臂于身侧,轻言一声‘来’。

便见一柄利剑自那草地上飞来,稳稳地落于其手中。

“不过,我也本无意就靠这三十六天罡阵杀死阁下。”阴阳袍公子轻甩手中利剑,以剑锋指向白衣,淡淡道:“如今,这周家大宅中,能杀死你王满修的,也就只有我了。”

白衣眯起眼,唇角稍扬,问道:“那现在,公子能告诉我你的名讳了吧?”

阴阳袍公子微微沉眉,身子稍稍前俯,右腿向前虚踏半步。

“七雄,周易。”

第四十八章 七雄

王满修稍稍有些意外。

他抬起双眼,再一次仔细打量起了前十步外的阳袍公子。

说来,白衣正式知晓这奇门中‘一皇三圣七雄’时,就是几前、在殷家听老先生所讲说时。彼时,他根据老先生所说,又根据七尺殷正所言‘在下还差些许’,便不由得以为七雄都是殷正那般三四十岁的精壮男儿了——即便不是那般魁梧的男儿,也至少应该是有些阅历的、脸上看得出岁月沧桑的成年男女。

然后,眼前这阳袍白脸谪仙人,就自称‘七雄’了。

王满修托腮歪了歪头,不自地冲那阳袍公子出声问道:“阁下,可真是七雄?”

周易一怔。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四通八达的孟岳城中,听见有人这般问自己。但既然眼前白衣已是开口,那便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周易微微颔首,低声道:“不假。”

“嗯……”

王满修沉思片刻,似是觉得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那般,又侧看向另两袭阳袍,将目光落在了那稚气少年的上。他伸手指了指周易,冲少年轻声道:“他真是七雄?”

周桓眨了眨眼,是好气又好笑,立即点头道:“这七雄还能有假的不成?”

白衣浅浅一笑,耸了耸肩。

他回,正视向前阳袍公子。

忽地微笑道:“周公子,在咱俩你死我活之前,小生还有一事想要询问,不知可否耽误公子片刻?”

一阵秋风自北向南从二人周吹过,看天色,初升的太阳掩藏于了灰白云朵之后,似是有些将要落雨的样子。

周易的姿态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启唇冷声道:“请讲。”

“多谢。”

王满修提剑抱拳,颔首行礼。

然后,微微抬头,眯起双目道:“请问公子,可否是夺走灵眼、杀害小生旧友之人?”

周易不动声色,只是一如既往地冷声应道:“是,又如何?”

王满修浅浅一笑。

半径三丈的阳圆盘之上,猛地炸起了骇人杀气。

白衣瞳中奇光突闪,形更是骤然暴起。

转瞬间,他已掠至阳袍前。

周易眉目微张,于心中默念道一句‘好个百尺近’后,便是立马冲其形递出了手中剑。

此剑,直刺白衣面目。

周易是清楚的。这王满修所施展的【整衣冠】虽坚若磐石,但这内息流转之范围,只限于其上衣裳所能及之处。而他露在外的脑袋,自是不能被这整衣冠所保护——不过当然,若是王满修愿意将自己从上到下都穿裹得严严实实的,就似是跳大神时的着装那般,只露两个眼孔与一个鼻洞的话,倒是真的可谓无懈可击。

不过,既然周易明白这点,那王满修自然也不会不知道。

而他既然知道,却又不带面具头之原因,也很简单——相比起笨重的体来说,随时可以前后左右晃动的脑袋本就灵活异常,更别提到他这般境界的奇门中人了。

白衣仅是歪头侧脸,便轻易地避开了这面目

一剑。而在闪躲的同时,王满修也不曾忘却右手握掌,迅速朝阳袍公子的心口猛拍而去。

周易双目激闪奇光。

就听一声沉闷噪响。

王满修微微低头,瞧向了那筷抵挡在阳袍之前的铁色圆盘。圆盘不大,也就他手掌大小;圆盘不厚,也就不过半寸厚度。圆盘悬浮在半空之中,是突然登场,也是实实在在地接下了他的一掌。

没等白衣细想片刻,周易便拽动那原本刺空的面目一剑,横向朝其耳畔斩去。

王满修浅浅一笑,一个【百尺近】便瞬间闪至阳袍后,便又要一掌拍去。

又听一声沉闷噪响。

又是一块铁色圆盘。

白衣略有皱眉,后掠于五步之外,眯眼瞧来。

处阳外的周桓眼见此景,嘿嘿一笑,得意道:“嘿,萍水白衣,见识到我易哥的厉害了吧?哼哼,这下你可要倒霉——哎哟!”

话音未落,一粒石子突然打在了他的眉心。

少年有些委屈地捂着眉心,抬头看向旁的年轻女子。后者微微一瞪,丢给了他一个眼色。

周桓乖乖地点了点头,小跑几步,站在了地上八卦中的坎位之上。

然后,抬眼重新望向那站于阳之中的一黑一白。

王满修眯眼盯着那两块悬浮在周易侧的铁色圆盘,打量半刻,扬唇出声道:“你们周家的奇门果真有些意思。”

眼有奇光的周易沉下眉头,低声道:“阁下识得此招?”

白衣浅笑,颔首道:“是曾于奇门古籍中读到一二。如果小生未曾记错,此招名唤【负】,乃中上乘奇门,是可炼铸世间万物之术。”

他停顿片刻,瞥了眼周易前圆盘,又瞅了眼自己脚旁那些先前击碎飞剑时残留的铁屑,想到这阳袍公子约莫是将一粒粒铁屑重新以气糅合,又立马于片刻间将其重铸成此刻圆盘模样时,不自地面带笑意道:“公子可真是辛苦了。”

周易没有应答。

他抬起左臂,松开手掌,便见那两块铁盘于刹那间散成漫天铁屑。

他眼闪奇光,猛地握拳,便见那漫天铁屑于顷刻间铸成一柄长刀。

右手持利剑,左手按长刀。

冷冷道上句‘请赐教’。

……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那一黑一白,在那半径三丈的阳鱼上,在这短短五分钟内,已经你来我往了几百个回合了。

先前被打飞下阳鱼的那些蓝衣道士们也都已经醒来,正半跪半坐于圆盘两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二人的交手。

就见周易双手各持一柄利刃,形快而迅猛,出刀也是干净利落。尽管每当他手中武器触及到那袭白衣上时,都会爆散成一堆铁屑——但只消片刻,他便能将它们重铸回一柄利器,再度劈砍而来。

而王满修,则也放出了先前摘回的寒玉匕首,配合着自己时而化掌时而化拳的右手,不断化解周易的迅猛攻势,并不断地bi)其后撤上数步——只是,他自始至终,依旧是没有好好地握住手中铁剑。杀气

虽有,但仅仅只是一开始的刹那间骇人异常,此时此刻的周杀气,很明显是有所收手的成分所在。

而白衣收手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为他察觉出,那阳袍公子也似是有所保留。虽说,此刻周易气息流转的速度,已是要比百人敌殷正要快上好几成,很有压迫力。但若仅仅只是几成的话,王满修以为,还不应该是能摘下‘七雄’这个名头的。再者,这半盏茶的功夫里,眼前之人除了一招【负】外便无施展其他奇门,而作为周家子弟的他,显然又不是只会一式的莽夫……这若不是刻意收手,又是缘何呢?

至于其二,则更是简单——王满修根本没有必要施展全力。虽说看上去,两人已是势均力敌的交锋了几百回合;可实际上,在这几百回合的你来我往中,白衣就没有哪怕一个回合是处于劣势的。【整衣冠】折返外息,【百尺近】天下最快,再加上方才放出灵玉匕首后,更是让原本攻势迅猛的周易逐渐露出疲态,不得不打地更稳妥些,抽留心这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他掏个透心凉的寒芒短刀。

若是如此这般继续打下去,这周易无疑会先他一步力竭倒地。所以王满修根本不着急。他不想过早地生死相搏,而是想看看,看看这将自己请至府上的阳袍公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前周易似乎也察觉到了王满修的意图。不过,他却好似丝毫不在意一般,只是轻吸口气,继续疾步上前,与白衣短兵相接,你来我往。

两人的心思所想,虽说不知那站在八卦震、坎位置的两名阳袍是否清楚,但那些跪坐在圆盘旁的蓝衣道士们显然是不清楚了。从他们那聚精会神、大气不敢喘的神色中就能看出,这阳台上两名百人敌的信手切磋,在他们的眼里已是如生死厮杀般激烈——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那气息急速流转的二人,每次交锋都会炸出胜过锣鼓般的喧响声,再偶尔佐以铁剑之间迸出的炫目火光,可不是招招要人命嘛。

忽然,院内大树‘哗哗-’作响,秋叶飘零。抬眼望天,先前遮掩住初升太阳的灰白云朵已是成乌茫一片。

时机已到。

周易忽地挥臂,冲着白衣一并掷去了手中利刃。

利刃呼啸,并于触及白衣的刹那间再次碎裂。

王满修瞧了眼静静落于脚边、并未再重铸成形的铁屑,立刻抬首,看向那一个撤步、站在了八卦乾位的阳袍公子。

就闻周易低喝一声:“周筠!周桓!”

少年与女子当即应道:“在!”

话音落,三人一齐抬臂,于前‘啪-’地一声双手合十,眼中突闪起璀璨奇光。

霎时间,空中雷声大作。

王满修微微一楞,立即侧环视了眼三人站位,恍然大悟。

他抬头望天,望那似要覆城的遮天黑云,望那不断翻滚的闪烁雷花。

白衣浅浅一笑,朝天举起了手中铁剑。

面无慈悲的周易猛瞪双眼,冲天昂首。

“雷公电母!请!”

一声高吼冲入天庭。

一道紫雷自天而降。

第四十九章 溪旁有一人

那一刻,整个孟岳城就好似时间静止了一般。

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事情,抬头望向城里最大的那幢宅邸:牵牛推车的赶集农人松开了缰绳、自扫门前的店铺掌柜丢下了粗麻扫帚、列队巡逻的都府卫卒抱紧了长矛、你追我赶的垂髫孩童驻足张嘴、闲聊唠嗑的张妈李娘惊掉了下巴……就连正在街上搭讪小姑娘的司马公子也忘了自己刚刚到底夸了人家哪里好看。

那幢坐落于周家庭院的五层大宅固然宏伟,也很是吸睛,但还不至于引起全城人此般惊畏。

自古以来,能让普罗大众由衷惊惧敬畏的,唯有一物。

天威。

也即是神仙发火。

而神仙发火,有很多种形式:洪涝、蝗灾、地震、海啸、风暴……

和这天雷。

“轰隆————”

一道远看就已足有百年大树粗的紫雷劈落于周家庭院中,接踵而至的便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天公怒吼。

先听孩童嚎啕大哭、再闻妇人轻声啜泣、更见男儿双腿颤抖。

举城无一人不瞠目。

殷家大院中亦是如此。

本在客房中静坐冥思的张闪李诗听得动静,大惊失色,顾不得披袍戴笠,赶紧推门冲出客房,站在庭院中,眺望那凌空紫雷。

那、那个方位……不好!是大人!

两人心中顿如受烈火炙烤般,已是片刻不能耐,便要眼闪异光、疾步冲那紫雷奔袭而去。

“慢着!”

一声沙哑嗓音忽地自二人身后传来。

张闪李诗侧身望去,是那拄着朱红拐杖的殷老先生,步履缓慢、沉着冷静地走出了大宅。

殷炳看着已是急张拘诸、面有冷汗的二人,立即用手杖重杵地面,定下二人心神,沉声道:“紫雷已落,即便你们现在赶过去,也已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李诗前踏一步,急声道:“可是老先生,大人他……”

“相信王公子。”殷炳轻闭双眼,低声道:“二位也好,老朽也好,除了相信王公子外,已是别无他法了。”

张闪握拳上前,道:“就算是别无他法!就算生死难料!在下也至少、在下也至少要将大人带回……”

“带不走的。”

非是沙哑苍老声。

而是清亮年轻言。

就见身着一袭锦袍的殷家少爷,慢步走出了屋外。也不知为何,他那被邻里妇人称道是‘英俊有朝气’的白净脸蛋上,却是不见哪怕一分惊心动魄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则是眉目微垂,看上去似是有些疲乏、又似是有些无奈的模样。

殷少走至张闪与李诗的身旁,正视二人,淡淡道:“那可是孟岳周家,那个若是开口,便无奇门不敢从的周公之家。在这孟岳,只有他们带走别人的份,没有别人从他们手中带人的份。”

听闻此言,张闪侧身看向了那道凌空紫雷,皱眉咬牙,紧紧握拳,竟是将手心攥出了血印。

他是清楚的。以自己那最多只能算是个十人敌的奇门功力来说,此刻就算冲入那周家,也多半是竹篮打水,不仅救不回王满修大人,更是多半会将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而在这不属军武亦不属雍华的西域之地中,他这‘锦衣卫’的名头,只不过是在被捅个透心凉时换来一声嘲弄罢了。

好生无用。

张闪怒吼一声,挥拳猛砸地面。

李诗心有灵犀,不忍观之,侧目闭眼。

殷少微微抿唇,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地宽慰了几句。

复而站起身,望向那池畔近水亭。

亭中,有一兰一青俩娉婷。

面目清秀、略显稚嫩的上善眺着那凌空紫雷,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惊奇胜过惧怕;已是成熟、眉心有梅花的若水神色平淡,看不清是惊是惧。但其纤细双手,却是紧紧握于胸前,有幅忧心模样。

殷少轻叹了口气。

他仰首抬眼,望那逐渐变细、似要消逝的凌空紫雷,浅浅一笑。

王满修啊王满修,这天劫,你吃得不算亏。

————————————

一阵微风吹拂至脸上。

不似夏时那般炙热、不似秋时那般飒爽、也不似冬日那般凛冽。

是春时的柔和。

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目。

映入眼帘的,是红花绿叶、是草坪树林、是一幅山林田野的青葱景色。

王满修有些发懵。

他伸手揉了揉双眼,闭目片刻,再睁眼望来。

花朵还是花朵,绿草还是绿草,树苗还是树苗。

真是奇了。

方才我不还是在那周家大宅的阴阳台上,被紫雷轰顶来着吗?这怎得突然到乡郊野外来了?莫不是我已命数归天,神魂出窍了?

王满修稍稍一怔,低头打量着身上白衣,又瞧了眼手中铁剑,摸了摸怀中布囊。

不像啊……哪有带着全部家当一同归西的?

他眨眼思索片刻,不得其解。

又是一阵春风拂面。

忽听身后传来了鱼儿拍水声。

白衣便立刻转过了身去。

视野里,二十步外,有一条自左侧山腰上潺潺流下的清澈小溪。小溪不宽,溪旁两岸约莫不到五尺距离;小溪不深,能清晰眺见躺在溪底的各色鹅软石。

溪中,有红鳞鲤鱼蹦跳跃起。

溪旁,有金纹黑衣盘膝而坐。

有人!

王满修面露喜色,立即拂袖作辑,亮声喊道:“阁下!”

半晌,其声却是如石沉大海,无人应答。

白衣稍稍一怔,抬眼更是仔细地打量起那盘膝而坐的人影来。

人影青丝束起,肩膀宽阔,身形匀称,不似女子,该是男儿。他头戴黑色束发冠,身上黑衣有闪闪金纹,粗略看上去应该是条蛇身之物。一柄朱鞘宝剑横放于其身侧,剑鞘上似刻印着什么符号文字,但距离太远、图案太小,他是看不清了。

白衣打量片刻,又一次出声唤道:“阁下?”

那男人依旧没有回应。

白衣眨了眨眼。

不该啊……他与那人影之间距离不过二十步的样子,常人即便已是打坐入定,也该能听得清晰才是……除非,那男人非是常人。

或者就是他故意装聋作哑了。

王满修眨眼托腮思忖了会儿,觉着既然见着了人,那自然该是去打听打听此地究竟为何处的。如此想着,他便抬起右腿,冲那男人迈步走去。

他走得不快,大约是一瞬一步的速度。

就这样走过了十五瞬。

两人间还差五步时,那黑衣男人忽地开了口。

“今夕何日?”

是温醇柔和之嗓,但又不失肃穆威严之声。

王满修稍稍一怔,顾不得去思忖男人为何会如此问话,立即拂袖作辑道:“阁下,今时乃是雍华国七十四载,德宗三年。”

说罢,他又抬眼望那男人,轻声说道:“敢问阁下,此地是为何处?”

盘膝而坐的男人没有应声,只是独自喃喃道:“雍华……雍华国……”

如此小声数遍后,男人缓缓站起了身来。

接着,转身,看来。

白衣一楞。

眼前男人容貌,竟是与他有几分形神相似。

形似的是,是眉骨眼眶;神似的,是自在得意。

只是男人的脸上,没有如白衣般自然上扬的嘴角。

王满修未免感到几分好奇,便是开口笑道:“敢问阁下,您是——”

“汝见到那女人后,与她说一声。”男人半睁眉宇,淡淡道:“‘笼中星火,不可燎原’。”

白衣眨眼,面露茫然,便又要问道:“阁下指的女人是——”

可这黑衣男人显然是不喜欢听他说话的。

就见他瞳孔奇光闪烁。

那柄横放在草地上的宝剑已然出鞘。

抬眼望去,此剑剑身通体如冰雪般洁白,其上还泛着一层淡淡光芒,不似凡物。

可没等白衣啧啧称奇,这宝剑剑锋就已直指其眉心,飞掠刺来。

王满修一惊,立即默念一声【百尺近】,身形稍瞬即逝,向后急撤而去。

所谓百尺近,便是‘百尺之内皆近在咫尺’,短短三瞬就可行一里,以至于弓弩飞剑都是望尘莫及,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捉不到。

但这柄白芒宝剑,却是捉到了。

捉到了他的影子,亦捉到了他的眉心。

王满修就觉额头上传来了一丝寒意。

接着便双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五十章 有九成

周家庭院中的阴阳台上,此刻正弥漫着遮天浓雾。

浓雾色灰,光亮不透,其中既夹杂着由水沫而成的蒸汽,也夹杂着石板碎裂所带来的尘埃,若是稍稍吸入口鼻稍许,定会呛咳不止、满眼泪花。

不过,阴阳台上三袭白边黑袍、与阴阳台下数十件蓝冠道服,却是不闻一声咳嗽。

院外男女老少哭啼呼喊声不止,院内则全然是幅鸦雀无声的模样。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抬眼望那灰黑浓雾,脸上神色各异。台下蓝冠道服脸上,多是敬畏愕然之神色——他们虽自出生起就已是周家客卿,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见到天降紫雷这一奇景;那站于八卦坎位的阴阳袍少年脸上,则是一幅自鸣得意的模样,显然是觉着那白衣的【整衣冠】再怎么玄奇,也抵不住这到天雷了;而至于台上另外那两名看上去年纪相仿的男女,却都是眉目紧皱,看不出半分轻松自在的神情。

面容白净有仙气的周易双手合十,微微俯首,瞥向了落在脚旁一尺外的那柄灵玉匕首。

匕首色泽冰蓝,弯如上弦,溢有寒气,一尺外便已可察杀意。想来,即便它不是什么神兵法宝,也一定是以天生灵玉炼制而成的上乘宝剑了。这般灵器,在注入契运气息、施展【以气驭剑】时,远比寻常铁剑要灵活诡变、风驰电掣,更是无需剑主挥指下令,是真正做到了剑随心动的宝物,宛若有灵一般。

可此刻,这柄冰蓝色的灵玉匕首虽是寒芒不减,却已是静若处子了。而如此一柄只要剑主一个念头就能‘十步杀一人’的灵器若是纹丝不动,也只有两种可能了:

其一,剑主是修佛念禅之人,心中有止水明镜,神魂可不动如山。

其二,剑主已心中无念,身中无神魂生息……简而言之,就是已死。

那白衣看上去不似是一名修佛念禅之人。

那白衣,自然,便是已死——

“咻-”

忽听一声呼啸。

脚旁便已是空无一物。

周易双眼惊瞪,蓦然抬头,立即望向那灰黑浓雾。

几声咳嗽,从中传来。

院内无人不坦然失色,那站在坎位的阴阳袍少年,更是一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眶来的模样了。

周桓是清楚的。那道由他们周家三人唤来的玄奇紫雷,其威其势可皆是要比寻常电闪雷鸣要强上不少——而寻常天雷就能劈裂百年大树,他们这紫雷,自是连千年老树都劈得开。

那白衣,难不成,还要比千年老树的修为更深?

周桓不得其解。

王满修替他解。

“咳咳!真是呛死人了。”

先听清亮男声抱怨。

再见浓郁灰雾烟消云散。

视野里,那袭白衣捏着鼻子,摆手舞袖,先前那半晌未曾消逝半点的黑雾就这样被他给三两下给挥走了。

不仅如此,就在周桓已是惊愕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他忽觉有几束阳光洒落于自己脸庞之上。蓦然仰首,竟见那原本密布周家上空的压城乌云竟也是寻不得半分踪迹了。

这、这?这?!这这这……

“可真是好一道紫雷啊。”

王满修淡淡一笑,伸手摘下那正绕着自己欢快打转的冰蓝匕首,收入衣中。

他环身扫了眼庭院内大惊失色的众人,俯首瞥了眼身下那已经焦黑崩裂的八卦圆盘,又仰首瞅了眼露出了踪迹的太阳,终将目光落在正对着自己的,那站在八卦乾位上、双手合十的年轻男子。

微风拂来,扬起那袭白若初雪的素服长衣,翩然若画中仙人——其眉心面骨中所流露出的那份自在神气,已是更胜方才,似是近乎大圆满。

王满修轻轻地吸上一口新气,冲那面色复杂的周易笑道:“周公子,既然您已经让小生见识到了如此大善之招式,那小生便也不能有所隐藏了——小生虽说学艺不精,读过千千万奇门术法,最终却只记会其中一二,成不了大气候,比不上公子这般凭空唤雷的本领……但接下来这招,也算是小生压箱底的秘法了。”

他稍稍停顿片刻,环视了一眼圆盘外众人,收敛笑意,镇声道:“还请公子,可不要眨眼了。”

言罢,白衣拂袖,一阵狂风将院内老树吹得哗哗作响。

接着,抬起左臂,将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横于自身前。

最后,翻转右手,弓起食指做叩门状,悬于铁剑上空。

身周三丈内,气息流转已湍急若千丈飞瀑,即便不是奇门中人,也能感觉到一股愈来愈烈的窒息感,就好似这方圆三丈内,只剩那白衣气息了一般。

周桓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倒不是因为这急速流转的气息,而是因为眼前这袭白衣举手投足间,怎么觉着像是被那紫雷劈过后,愈来愈强了?!

依照现在周桓所能感受到的契运气息,在那紫雷劈下前,这白衣大概也就是约莫小百人左右的境界——可天雷一劈,这白衣,咋好像是一下子就跳过敌半千,到达大百人境界了呢?

这这这……

周桓神色慌张地望向了那面色复杂的周易。据他所知,已有‘七雄’名头的周易,大概也才是敌半千、也即是能一口气杀五百甲士的境界……这岂不是光在境界上,就已经被白衣压过一头了?!

在奇门斗争中,虽说有着很多能越境杀人的秘术诡道,境界的高低并不能直接决定奇门中人对敌的胜负……但境界越高修为越深、气息越强韧这点,自然是肯定的——再加上,眼前这白衣可是连紫雷都劈不坏的金刚之身,他们真能有辙?

反正周桓觉得是没有的。

他赶紧侧身冲着周易开口道:“易哥!咱快撤吧!去请爹来——”

话音未落,就见那袭白边黑袍,轻吸口气,闭上了双目。

接着,抱拳作辑,睁眼沉声。

“恭喜阁下取回九成功力。”

……

周易的声音虽不算洪亮,却是在这鸦雀无声的周家庭院内久久缭绕,台上台下的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几乎尽是满脸匪夷所思。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那站在八卦震位上的少女周筠,在周易说完话后,也立即抱拳作辑,附和了一声“贺喜阁下”。

至于众蓝冠、周桓、与那白衣,则是全然没有跟上二人节奏的意思,却都呆愣在了原地,全然是没看懂这二人究竟是在演哪出。

良久,待院外哭啼声都已止后,王满修才放下手中铁剑,冲那身子前躬的周易,微微皱眉道:“周公子……为何会知道小生是取回了九成功力?”

周易起身答道,抱拳双手却未松开:“是因阁下此刻身中的气息之盛,可要比方才多上两倍余。”

王满修眯起眼,复而问道:“那公子又是从何得知,小生先前体内只有三成功力?”

周易低声道:“是因殷家家主相告。”

白衣一怔。

他面露诧异,意外道:“所以周公子你……你们周家,邀小生此行前来,并非是要‘铲除异己’?”

周易微微摇头,淡淡道:“不,确是如此。”

他松开抱拳双手,直视着白衣双目,沉声道:“只是我们周家所要铲除的异己,非是阁下——而是要借阁下之手,来‘铲除异己’。”

王满修歪头冷笑道:“小生为何要帮公子?”

“阁下并非是在帮周家。”周易面色淡然,声音平静:“只是因为阁下所要杀之人,与周家所要铲除之人,为一人。”

但其所言,却称不得‘平淡’二字。

白衣一愣,皱眉颔首:“原来如此……所以公子方才,才请下紫雷,来为阁下打通气穴,取回功力的吗……”

“那只是举手之劳,阁下不必客气。”周易低声道:“详细事宜,还请阁下上楼一叙。”

说罢,他侧过身,冲白衣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满修站在原地,抿了抿唇,紧握双拳。

他微微侧脸,望向阴阳台下那些身上皆有所负伤、神情茫然又有敬畏的蓝冠道士们,面色铁青,冷冷道:“公子可知,方才这些客卿的性命,可都在小生的一念之间。”

周易回身,抬眼看他,淡淡道:“阁下不会下死手的。”

“若是我下死手。”王满修移回视线,盯着那白边黑袍,沉声道:“若是我下死手,公子将如何?”

周易望了眼那些蓝冠道士,沉默片刻,依旧声音平静,不带波澜:“若是阁下落死手,那便让阁下落死手。”

话音落,白衣暴起。

就听‘啪-’地一声,那面容白净有仙气的周家公子,整个人竟是径直朝后飞出数丈,狠狠地撞在那五层大宅的正门前,让那屋檐上的挂幅幡旗皆是摇晃不止。

“周易!!”“易哥!!”

周筠周桓惊慌失色,赶紧要冲他赶去。

却被那有着百尺近的白衣快了一步。

王满修锁着眉头,一手提起周易衣领,盯着他那张已布有血渍的脸庞,恶狠狠道:“周易,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奇门规矩如何,也没资格指责你草菅人命……但我王满修,平生最厌恶慷慨赴死之人——尤其是如你这般慷他人之慨的!”

被擒住喉口衣领的周易身形狼狈,但其身内气息流转不见动荡,宛若止水。只见其微微抬眼,冲王满修,竟是扬起带血的唇角,淡淡笑道:“阁下真是好性情。”

王满修死死盯着他的双眼。

周易却没有半分回避模样。

此时的他尽管体内气息尚存,但对比契运充沛异常的白衣来讲,可以说是将自身生杀大权已全交付后者手中了。

虽说,王满修没有杀他,也没有再将他一拳打飞数丈。

半晌后,白衣松开了手,将他甩在地上,冷冷地‘哼-’了一声。

“上楼议事。”

第五十一章 有事议

天降紫雷,来得快,去得也快。

城中人声,来得快,去得不快。

在最开始的哭啼声随着乌云一同烟消云散后,朝日集市的喧闹声与对揣测天雷缘来的流言蜚语已是不绝于耳。缓过了神来的人们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被吓得惨白的脸色都还没恢复,就开始交头接耳地打听起这清晨奇景究竟是这么一回事了。

城北刘大妈讲:“这雷啊,定是因为这周家平日里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老天爷发了火,要让他们吃吃苦头。”

城南王大姨说:“唉,你胡说啥,这老天爷降罪到咱孟岳第一来啊?定是那周家家主又发了火,在给那周家小公子做规矩呢!”

城西张大姐言:“别瞎讲,做规矩也没那么凶的。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周家家主再严厉也不会下这般狠手。我觉着啊,这一定是周家为了明年元旦的大小玄武,在修炼新招式呢。”

城东孙大娘道:“你们三可都讲差了。我今早开店时亲眼看见,周家大公子领着那‘萍水白衣’入了院子……依我看哪,这会儿,那萍水白衣,定是已焉知祸福了……”

众人顿时唏嘘不已,你言一句‘奇门是如此’,我言一句‘如此是奇门’,皆做名言警句了。

而在街头巷角叽叽喳喳的此刻,那先前还雷声大作的周家庭院内,已是安静了下来。

有胆子大,喜欢穿紫袍的,被称‘孟岳最快’的奇门中人,飞身上离周家大院不远的三楼大宅顶,抬眼眺那院内是非,津津有味。

只可惜,满脸好奇的他没能眺望多久,就被一声“司马先德!你又爬我家房顶!”给轰下了楼去。

……

不算阴暗、也不算明亮的大宅走廊里,一前一中一后,行着三人。

一前一后二者,皆身着阴阳阴阳袍;唯有中间那人,身上白衣不沾灰尘。

白衣者,姓王名满修。

脸上无笑也无怒的他,信步前踏,虽非是领头之人,却是三人中掌握步调者。

白衣不时侧脸瞥眼,打量起这大宅走廊里的装饰布局:这廊道有宽一丈余,可三人并肩行而不显拥挤,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走条直线,也是很难说清其中缘由了。

廊道地上铺有绒毛地毯,但因阳光昏暗,看不大清其上颜色。说来也怪,寻常这般大宅走廊里,靠院内的墙上总是要开几扇木窗或花窗,好让阳光洒进来些,让屋内不显晦意——可这周家走廊,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什么阴阳无缺说所影响,倒是连一扇透光窗口都没,就是面黑漆漆的墙壁,全靠挂在其上的几盏蜜蜡灯闪着点点火光。

白衣也没有多想,只是提了提手中铁剑,随着身前阴阳袍一同踏上了朱红色的楼梯。

此刻的他,虽说看不清身前阴阳袍的神色,只能看清其背上的黑白阴阳阴阳鱼——但只要动动脑筋稍许做个思考,就知道那阴阳袍的神色,约莫是不大好看的了。先不提他的脸色,是与往常无异的凉薄无情还是因被白衣羞辱而有些恼怒懊悔,单说刚刚白衣一时怒起、打在其胸口、将其击飞数丈、直接撞于这大宅门扉的那拳,定是让他这会儿的丹田气府很不好受了。那一拳,实则与先前让蓝冠道士们瘫软休克在地的摧息掌并无大异,皆是以自身气息强行侵入他人体内,另其丹田堵塞暴毙的招式——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对付蓝冠道士时,只有三成功力的白衣收了七八分劲道;而在怒起暴击周易时,已经恢复了九成功力的白衣只收了五成力。

是很凶了。

虽说白衣心知肚明,身为‘七雄’的周易不会被一掌放倒;但他也清楚即便后者是‘七雄’,这一拳也定是一时半会儿消化不掉的——先前说周易体内气息不见动荡,也有体内气穴已被堵塞的缘故。

白衣轻哼一声,没有再将目光落在身前阴阳袍之上,而是微微侧首,瞧向了身后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另一袭阴阳袍。不料,那阴阳袍似也在偷偷打量着白衣,这会儿突然被其回首一惊,吓得赶紧低下了脑袋。

王满修稍稍眯眼。

方才于阴阳台上,听这阴阳袍少年的姓名应该是唤做‘周桓’。桓字,多表‘柱’‘树’之意,若是人如其名的话,那这少年应该是位年少老成的沉稳之辈……不过,看来是并非如此了。先前于阴阳台上,在那两袭阴阳袍都抱拳作辑的时候,这少年可是满脸愕然,一脸的匪夷所思,比惊弓鸟还惊弓鸟,哪还来的‘沉稳之辈’。

想到这,白衣思索片刻,扬起唇角,冲其淡笑道:“周家少年,你今年几岁?奇门修炼到几成境界了?”

周桓稍稍一怔,立即低头答道:“我……呃,晚辈今年一十五,有敌半百的境界。”

白衣睁目一惊,眨眼道:“敌半百?那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周桓脸色一红,赶紧道了句‘不敢当不敢当’‘比不得前辈比不得前辈’。

白衣淡笑,回过了身去。

说来,当年称霸天下的大梦帝国曾对武人的境界来做过评级,一共分有十一等:披甲胄、三人行、七人行、小十人、敌半百、大十人、小百人、敌半千、大百人、千人敌、似天人。除了第一与最后一等,其余等第皆是以武人能在多少数量的甲士围攻下来衡量的。

后来,在大梦梦醒后,这原本的十一等等第,又多加了三等,变为了“披甲胄、三人行、七人行、十人敌、小十人、敌半百、大十人、百人敌、小百人、敌半千、大百人、临千人、千人敌、似天人”这十四等。而这十四等中,除去前四等的剩余十等,又被称为‘奇门十等’——究其原因,也便是因为在这些等第中,不学奇门者,不可踏入。

也即是说,即便你是叱咤武林的顶尖高手,若是不会奇门,只会拿把大刀砍砍砍,那多半也就只是止步十人敌了。这也是为啥,武林和奇门,总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因。

胡思乱想间,三人已是步上大宅三楼,来到了一扇黑白的大门前。

大门乃木制,其上黑白,自然是一张阴阳图案。

走在最前的周易停下步伐,稍稍吸气,伸手抹去了自鼻中流出的一道细血,回身道:“阁下,家主已在屋内等候。”

白衣微微眯眼,瞥了眼那黑白大门,又瞥了眼身前男人:“不是公子来与我议事?”

男人摇了摇头,抱拳后退:“周易不敢。”

白衣微微颔首,信步上前,抬起右臂,撑于大门之上。

两袭阴阳袍互视一眼,便要转身退下。

‘周易。周桓。与王满修一同入屋。’

忽听一声苍厉男声,自屋内传出。

身后那两袭阴阳袍更是立即抱拳应是。

王满修瞅了眼毕恭毕敬的二人,稍稍眯眼,推开了阴阳大门。

第五十二章 威容

大门开启,屋入眼底。

室内无窗,四面棕褐色的墙壁上挂着八面黑底白纹的卦位幡旗;室内有光,是四个墙角各摆着一柱火盆,以其摇曳火光来映照屋内。

屋内的地面上,除了铺着深紫色的地毯外,便无他物。

唯有一人。

站于门栏边的白衣抬起眼来,望向那立在房间中央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非是年轻模样,约莫已过知天命之年。

男人身高六尺,双臂自然垂于身侧,站姿如松柏般笔挺。其身上所着衣饰与白衣身旁周公子并无大异,皆是印有阴阳鱼的白边黑袍;不过男人身上那袭阴阳袍,看上去要比周公子的宽厚不少,在有仙气之余更添稳重威严之感。

男人发长过颈,披于肩后,有青丝,有白鬓。他五官端正,眉目凛然,鼻翼旁的两道法令纹延至嘴角旁,更添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男人身周气息流转,虽不疾若白衣,但却似大海般壮阔绵延,只觉不断有浪起,难觅何处有浪落。若是仅以气息判断,其境界,便已定在百人敌之上。

而周易周桓一见男人,更是抱拳躬身,不敢抬头,立即沉声道:“见家主。”

男人却是对他们置若罔闻,只是以凛冽目光扫向两人中间的那袭白衣,启唇,声若洪钟:“王满修?”

白衣扬唇,拱手作辑道:“是小生。”

男人颔首,拂袖抬手于身前胸口,道:“周厉。”

白衣一怔,随即浅笑道:“见过周家家主。”

男人抿唇,没多言什么,只是一挥衣袖,冷冷道了句‘请入屋’。

一直站在门栏边的三人,这才前踏迈步,走入了屋内。

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地上那深紫色的绒毯,却在白衣踏在其上后,忽地凹陷了下去。

王满修一愣,下意识地以为是因为自己突然恢复功力后没能收好力,一脚将地板给踩碎了,顿感有些窘迫——直到他看见身旁周易周桓两人脚下也有凹陷时,才放下了心来。

低头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原来那铺在地板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紫色绒毯——竟是一层紫沙。紫沙细小,粒粒圆润,能无缝地黏合在一起,这才使得白衣刚入门时,所见地面平整无凹凸。

王满修面露惊奇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色泽泛紫的砂砾——不过话说回来了,先前门外那道紫雷,实则也是他初次所见。但只因那紫雷来也快去也快,且重点是在那万钧雷霆之上,便就没怎么注意其色泽了。而这会儿脚底下的紫沙,倒是格外地引人注目。

但白衣也就注目了那么片刻——倒不是他不想再花些时间去仔细打量,只是因为身前二十步外还有名一看就知不太好惹的老家伙正冷眼盯着自己,满修于情于理,都不敢将其晾在一旁。

于是,周易、白衣、周桓三人踏入屋内,止步在离那威容家主十步远处,左中右站成了一排。

三人中,左右二人皆俯首垂目,唯有中间白衣与那自称‘周厉’的威容家主四目相视。

正当白衣刚要启唇寒暄半句时,周厉已是沉眉开口,低声道:“王满修。夺走灵眼者,乃是扶家家主,扶流。”

好一个开门见山。

王满修稍稍一楞,回忆起先前周易与之所说,情不自禁地眯眼道:“家主所说,可非是诳语?”

周厉眉头微皱,脸上的法令纹稍深些许。他将右手背于身后,沉声道:“你何出此言?”

“防人之心不可无。”白衣瞥了眼身旁周易,淡笑道:“方才周公子在楼下与小生言,你们周家,是要借我手来‘铲除异己’——那小生便要怀疑,家主所言,实则是故意引小生去对敌那名唤‘扶流’之人。”

王满修的这番言语,赢得了周厉的一声冷笑。

“无稽之谈。”那威容家主道:“我周家,何时落魄到要以胡言乱语来蒙骗外人了?”

“这不就是一说。”白衣笑道:“再者,小生与你们周家也非是熟络,不知你们究竟所想为何。”

“我周家所想,你不知也不必知。”周厉挥动衣袖,右手掌心朝上,握拳于腹前,眉目冷峻道:“王满修。你若不信我所言,去问那扶家家主便是。我与他都非是喜好胡言乱语之人。”

白衣眨了眨眼,扬唇道:“这恐怕不行。”

周厉皱眉道:“又何出此言?”

王满修轻吸口气,抬起左手铁剑,平举于身前。方才还挂于脸上的笑意此时已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因杀意而显得很是可怖的冰冷脸庞。

一阵寒风,忽地刮起,将墙上幡旗吹得声声作响。

“我不会与将死者多语。”

言毕,风停。

左右两袭阴阳袍具是一怔,又尤以右袭阴阳袍最为惊愕。而那十步外的威容家主则是稍稍挑眉,似笑非笑地冷哼几声,道了句‘很好’。

片刻后,白衣抿唇,收敛起杀气,放下手中铁剑,复而露出浅浅笑意,冲周厉问道:“那敢问家主,这扶流此时身在何处?”

周厉没有应答,只是抬手,指了指二人身间的地面。

白衣俯首看去,却只见一地紫沙,便别无他物。

略感不解,稍稍皱眉,正要询问‘家主此举是为何意’时,蓦然一瞪双眼。

就见那原本平整如地毯的紫沙,竟是缓缓隆起、缓缓分出层次、缓缓构筑形状——竟是最终变成了座高一尺半的迷你城镇!

白衣诧异。

“此乃孟岳。”

指着那迷你城镇的周厉淡淡道。

接着,他又移动手指,向城镇西北方移去。

这手指一动,其所指之处的紫沙便会隆起筑形,将人间之景缩小在这几丈沙盘之上。大约在手指划过两丈距离的时候,一座高约三尺余的山头映入了众人眼帘,而手指也停在了其上。

“此乃凝林山。孟岳城西北二十里。”周厉抬眉,低声说道:“扶家坐落于此山之上,灵眼也正于此山之中。”

王满修微微眯眼,手中剑微提,启唇道:“谢家主。”

言罢,他已转身。

但没等其迈出一步,就忽见身周万千紫沙皆悬浮而起,于空中凝聚成天门四扇,‘咚-’地一声落于地面,将白衣严丝合缝地困于其中。

“你可听好了,王满修。”

周厉的声音,低沉而冷峻。

“扶流与我,皆列三圣。”

第五十三章 语

周家大宅的走廊里,很是安静。

或许是因为走廊里无窗无门的缘故,集市街道上喧杂的叫卖声就似是在九霄云外一般,院内大宅全然不受其扰,清净得紧。

可清净虽好,但若是太过,闻不得一丝烟火味、见不得一抹艳阳天,那便是会让人感觉到几分落寞了——尤其是在两人一前一后,默声走着的此刻。

白衣抬眼,瞧向了那行在自己右前侧半步的阴阳袍少年。

少年体型偏瘦,个子也比白衣矮了半个头,是刚至束发年纪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少年尚且年少,其脸庞轮廓虽与那家主公子皆有相似,却没有他们之神韵——也即是说,少年看上去,不像是性情凉薄、处事冷淡之人。

而这便让正不甘寂寞的白衣开了口。

“咳。”王满修清咳一声,冲其微笑道:“你们周家可真是好生厉害,既有七雄又有三圣,今日着实是让小生开眼界了。”

少年微微一愣,立即侧脸抬头,抿唇应道:“阁下……前辈过奖了。今日前辈身手,我……晚辈也是钦佩不已。”

“哈哈哈,不必与小生这么客气。”白衣看出了少年的拘谨,粲然一笑:“今日小生受到家主如此照顾,要客气,也该是小生客气才是。”

说罢,白衣便拂袖拱手,作辑寒暄道:“见周公子。”

少年急忙摆手,慌忙道:“别别,前辈唤我周桓、周桓就好。”

白衣扬唇一笑,也说道:“那么,也请周桓不必拘谨,直呼小生的名字最善。”

少年思索片刻,犹犹豫豫地道了句:“王满修?”

白衣淡笑,颔首轻言:“周桓。”

少年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脸色有些腼腆。先前阴阳台上初遇王满修时,周桓听信传闻,以为这白衣不过是一名不知好歹的恶徒,自家引狼入室便是要来教他些规矩;可劈下紫雷后,本以为要请家主来助阵的他,怎料自己的哥哥姐姐居然都俯首甘认下风,为这白衣贺喜一句;再后来,在那紫沙阁中听得家主一番言语,才知原来自家算是名副其实地‘请’他入府——这一来二去,弄得周桓已是完全不知该以什么态度与这白衣说话了。

不过,现在这王满修说话客气,愿意主动与他拉近距离,总算是让周桓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看来,这奇门中功力趋近大成之人,也不全是性情淡漠凉薄的嘛。

想到这,周桓便不再如先前那边拘谨,脸上又露出了平常那般的嬉皮笑脸,抬首望着白衣,好奇道:“王满修,你究竟是什么人呀?事先说好,你可别回答说是普通人啊!能接下咱周家天雷的、能劈开爹……家主紫沙天门的,哪有普通人!”

白衣呵呵一笑,轻声答道:“其实这两日孟岳城中对我的传言,还算是不太离谱的。”

少年一惊:“咦!你真是军武诛龙府的玄师啊?”

“……不,这个是瞎讲了。”王满修无奈地耸了耸肩,道:“我指的是,‘萍水白衣’那些。”

少年边走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拂袖抬手,托腮思忖片刻,低声喃喃道:“萍水白衣……萍水……怎么总觉得听着这么耳熟呢?”

周桓声音虽轻,但离去只有半步之距的白衣自是听得了其所言。

王满修微微上提手中铁剑,停下步伐,翻手轻声道:“对了,周桓,我有一事相求。”

少年一怔,立即也停步转身,有些紧张道:“怎么啦?啥事啊?先说好,若是要我明早与易哥与你一起去扶家的话可就算了……我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不男不女的老怪物了!”

“哈哈,不是不是,不是这般大事。”白衣浅笑几声,上前半步,微微俯身道:“只是想问,我能否在去幽室前,请你帮忙带着参观参观这周家大院?”

王满修侧过脸来,复而抬眼望着高一丈余的走廊顶道:“说来惭愧,像周家这般真龙风格的大宅院,小生是真的有些孤陋寡闻没怎么见过……所以想着,今日能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周桓就已抬手拍了拍自己胸脯,豪放道:“嗨!原来就这!这算什么事!没问题!走起走起!”

白衣一笑,刚想拂袖道句谢,就已被少年给拉着走了。

……

一路上,周桓热情洋溢,嘴巴就好似是不用停歇那般的,边走边给白衣、一层楼一层楼、一间一间屋子介绍着自己家的装饰风格。周家重阴阳,亦重玄术风水,一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布局摆设,实则都契合阴阳学说‘负阴抱阳’、‘趋吉避凶’说法的。

盛情难却的白衣,对玄术风水虽只是懂个大概,但在听少年所说时却是连连点头,不管周桓讲得是多么复杂、所用的术语是多么难懂,白衣的脸上一直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屋子的装饰摆设讲得差不多了,周桓又开始讲起家族历史了。他说啊,咱这周家,可是有八百年历史,比那真龙国祚还长个一百载。而在这八百年间,周家在奇门的地位,可是一直都是举足轻重,还曾一度,在数百年间独领风骚、独占鳌头——如今在三圣七雄中各占其一,自是与一般奇门世家相比要如天上青云,但倘若是要与百年前的周家做比,实则也就那样,算不得什么前无古人。

白衣听了便是啧啧称奇,说自己虽会奇门,但不是奇门人,今日在那阴阳台、紫沙室中,有觉得周家非同一般奇门世家,却没想到如此凤毛麟角。接着,他便是一堆‘好生厉害’‘奇门翘楚’之类的赞誉词,将周桓给夸地都不好意思地挠脖子了。

讲过了前辈先人的光辉历史,自是要讲讲现在的家里人了。王满修便看准时机,说听见周桓先前一直称呼周易为‘易哥’,方才两人在紫沙屋内又对那周家家主很是尊敬,便好奇发问,问那周家家主,那面容一直严肃冷峻的周厉,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实则,白衣心里是清楚的。先前周桓嘴快,早已没忍住直接唤了周厉‘爹’,还能是什么其他关系。只是,王满修略感不解的是,自周易周桓二人的言行看来,似乎是周厉不太想让二人称其为‘爹’,而是要以‘家主’代称。不是奇门人的白衣,不知这种行为在奇门中算不算奇怪,便作好奇一问。

怎料此问一出,竟是让先前一直满脸笑意的周桓皱了眉头。

少年嘴唇微颤,似是有话想说,又似是不知该不该说出,将之又咽了回去。

王满修见其有些尴尬,刚想以一句‘周家家主契运充沛,不怒自威,好生有压迫力,不愧为三圣’的赞誉话给转移开话题时,忽听一句清冷女声,自身后传入了耳畔。

“家主便是家主。”

提着一篮染血蓝袍的年轻女子,站在了两人身后。

周桓立即转身,惊声道:“呀!姐,你怎么在这?”

王满修也侧过身去,冲那着白边黑袍、身姿端庄大气的周筠,拱手作了个辑。

周筠屈膝回礼,稍稍抬了抬手中竹篮,冲少年道:“客卿们都已经休息了,我去将这些衣服送至浣纱房,让王妈帮忙洗一下。”

周桓‘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王妈是家中管事,仆役们都听她的。

白衣俯首,望着那篮中道袍上的斑斑血迹,皱眉抿唇:“抱歉……我下手还是重了些。”

周筠眨眼,冲其浅浅一笑:“再重,也重不过没那道天雷。”

满修一怔,抬眼望去,女子已是淡淡回礼,提篮离去了。

他眨眨眼,摸了摸后脑勺,苦笑一声。

……

周家大宅高五层,五层家主房,四层听风阁,三层紫沙屋,一层二层有房间数十。而待人热情、性子耿直的周桓听说白衣想参观大宅,便是要每间房间都亲自开门,领白衣进去观摩一圈:自书房、客房,到卧室、茶室,几乎看遍了所有大小房间,叩开了所有的门扉。

除了一扇。

一扇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就是以黄木所制,与寻常客房无异的门扉。

路过此门时,周桓没有介绍,也没有敷衍,就像完全看不见此门一般,直接指着二十步外的红木房门说去了。而也是路过此门时,周桓的脚步不自然加快,就好似不愿多在门前待上一分半刻一般。

他似是以为,既然门扉本就无所奇怪,只要自己快些走过,白衣也就不再在意了。

可他错了。

白衣停在了这扇黄木门扉之前。

王满修轻轻吸气。

转身,前踏,叩门。

“打扰了。”

没等已经走出五步的周桓回过神,白衣已将门扉轻启。

屋内,有一床、一桌、一轮椅。

轮椅上,有一人。

一名眼缠布带、颈裹丝巾、身着素袍的女人。

女人脸色苍白,双手静静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她在听见门扉轻启后,只是微微抬头,也没有‘看’向白衣所在之地。

“喂!王满修,你怎么自己开门了!”回过神来的周桓连忙快步赶来,压低声音道:“这个房间可不能开,这个房间可是……”

话因未落,白衣先行。

周桓赶紧要出手拦他,却发现仅仅在一瞬间,那白衣已从自己身前稍瞬即逝、站在了轮椅女子的身旁。

就见白衣微微躬身,凑至轮椅女子的耳畔,轻轻言语了些什么。

接着,就见白衣起身,信步走至少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一声:“没事了,去幽室吧。”

说罢,便走出了这间平平无奇的房间。

少年楞楞地道了句‘嗯’,抬眼眺了眼那轮椅女子,小心地合上了门扉,跟上了白衣的步伐。

一头雾水的周桓,没能瞥见那轮椅女子微颤的唇畔。

‘小鲤很好。’

女子缓缓抬头,望着已经合上的门扉,空洞的双眼似有神魂。

第五十四章 腹中空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五十四章腹中空空正午时分。

一览孟岳的听风阁中,有三袭黑白阴阳袍,围圈盘膝而坐。

三人身前,皆摆设一张矮脚案桌;案桌上,有大小玉盘各一。

大玉盘所盛,是晶莹剔透的糯软米饭、是色味双绝的荤素鱼肉;小玉盘所盛,是飘香十里的青梅煮酒,是淡淡清香的龙井绿茶。

桌前三人,执筷捧碗细嚼、拂袖掩面品酒,吃食模样得体有礼,俨然是幅大家风范——就那连看上去最为浮躁性直、尚且只被允许饮茶代酒的少年,亦是如此。

周易、周筠、周桓,周家三子,所行所为皆不曾辱没了自家名声。而用膳时,即便喉中早已有话呼之欲出,但也要谨遵家主‘口中有食则不可言’的教诲,默声咀嚼,直至碗中吃食十去七八,见得白玉盘底为止。

盘着峨簪发式的周筠小心放下碗筷,轻捏起叠放在桌角的素色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角,抬眼望身前少年,启声道:“周桓,先前在走廊里,你怎么与那王满修在一起?”

周桓立即咽下口中饭菜,喝了口茶,回道:“我那时正带他参观咱家呢。”

周易侧身,以那不显喜怒的神色问道:“家主不是让你带他去幽室静养吗?怎么成了参观我们家了?”

“嗨,这不是他说他从未见过像咱家这样恢弘的庭院嘛,那我自然要带他看看咯。”周桓耸肩颔首,眨眼望他:“咋啦?易哥?不妥吗?”

周易抿唇,摇头道了句“没有不妥”。

言罢,抬头望向周筠,两人对视一眼,神色耐人寻味,却是不开口直言。

一旁的周桓瞧了两眼哥哥,又瞅了两眼姐姐,算是看出了端倪,但又猜不出端倪是啥,心中顿觉有些憋得慌。周桓踌躇半刻,便是开口问道:“我忽地想起来,今早在院内与那王满修对阵时,易哥与姐可都在他度过天劫后言了句‘恭喜阁下’的来着。”

周易与周筠皆是挑眉,侧眼看来。

周桓眯起眼,冲二人小声道:“你们俩,是不是早就知道家主要请王满修干嘛了啊?”

俩人轻咳数声,饮酒眺风景,不作所言。

“……我好歹也姓周啊,怎得感觉你们都把我当客卿看了。”

少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把杯中绿茶喝出了几分愁味。

周易周筠相视一笑。

“话说回来了,这王满修究竟是什么人物?”少年仰首,望着天花板,摸了摸刚长胡髭的下巴,思索道:“我先前问他,他也只说自己是‘萍水白衣’来着……”

听闻此言,周易暗暗地皱了皱眉头。

抬头望天的周桓自是没注意到这点。他托着腮帮,眨着眼,想到什么就说着什么:“不过,我总觉得这‘萍水白衣’四字好生耳熟。尤其是这‘萍水’二字,总觉得在哪听见,就是记不大清了……萍水、萍水?萍~水,萍——”

“是‘萍水相逢’。”

嗓音清冷的周筠忽地插了话。她微微扬唇,冲少年轻声道:“这么耳熟能详的成语,你自然是常看见、听得了的……还是说,你这些日子里,又只光顾着练奇门,忘了读我嘱咐的四书中庸了吗?”

少年赶紧摇头,连声道‘这哪能啊’‘我开玩笑呢’‘对对,就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说着说着,周桓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周筠轻哼一声,抬手点了点周桓的额头。

一旁的周易也是略有淡笑。

片刻后,他侧脸望了眼当空艳阳,启唇冲二人道:“周筠,周桓,差不多要去给王满修送饭了。我便先走一步,你们慢些吃。”

两人一愣,周桓立即出声道:“唉?送饭的话让王妈去送不就行了?为啥要易哥亲自去送?”

周易缓缓站起身,就见其眉角一抬,身前的矮脚案桌便悬空浮至他身前,被其右手托住。他淡淡答道:“我有一事,想问一下那个人。”

言罢,便转过身,起身踏步,往那听风阁的门扉走去。

“‘七星’一定会被补完的。”

周筠轻抿一口梅酒,声音不轻亦不算响。

周易停下脚步,站定片刻,似有一怔。

但很快,他便重新朝前走去,只是留下了一句‘我晓得的’而已。

——————————

幽室一词,即指幽静淡雅之室,用于清心打坐之所。幽室之优劣,自是要依照房屋隔音之高低、陈设之多少来评判——而最好的一间幽室,便是要徒有四壁、别无他物,以此来让修行者清心寡欲,心无旁骛。

周家的幽室,就是如此。虽说其外,周家大院内各色建筑摆设都极尽恢弘大气之风;但这幽室之内,墙壁长宽皆仅有一丈余,四壁无窗,摆设也只有一张供人打坐的乳白棉垫,也不知与朝廷关押犯人的监狱相差多少。

言其幽静,自然为真;言其寒酸,倒也不假。

但那袭正盘腿静坐于棉垫上的白衣,显然是不在意这些。

王满修双目微闭,双臂自然下垂,手背贴在双膝内侧,吐纳平缓,身上白衣微拂,是一幅安然养神的模样。

此情此景,若是寻常人士观之,最多会道一声‘公子好仙气’来恭维恭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倘若是奇门中人,且是境界至少上了大十人的奇门玄师眼见此景,那便是要双手抱拳,躬身六十度,肃然起敬地道上一句‘前辈好功力’了。

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只有奇门玄师才能感觉地出,此刻王满修身上白衣虽有拂动,但却感觉不到其身周有一丝一毫的外息流转——也即是说,收敛了自身外息的他,仅仅只凭身中内息往复,就已能震撼外界俗物、让其随之而动了。

这‘隔山打牛’之举,得要多磅礴的内息才能做到啊?

大十人以下的玄师想不透,大十人以上的玄师不敢想。

白衣张嘴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浊气,乃是先前紫雷劈下后,六成契运一齐自手中铁剑飞入其体内后,互相碰撞翻腾之产物。若是将之一直憋在体内,自然会在施展奇门时阻碍自身气息流转;而一旦气息流转被堵塞,那便不仅会导致玄师出现‘心有余而气不足’的情况,更会让气息再度碰撞翻腾,导致最后体内浊气愈来愈多,以至于最后活活将玄师给‘憋’死——当然,这是夸张了,天底下还没有哪个玄师会傻到如此。

而现在,浊气吐出,自然就腹中空空,一身轻松了。

于是。

‘咕—’。

王满修的肚子叫了。

而这一叫,却竟是连老天爷也给惊动了。

好巧不巧,白衣肚子刚响,就听门外已传来了两声叩门,与一句‘阁下,午食来了’。

声音是男声。

还挺耳熟。

白衣便立即开口道:“请进。”

便听门扉轻启,一袭阴阳袍,端着一张矮脚案桌步入了屋内。

案桌上,有盛满热气饭菜的瓷碗两只、排毒养身的清茶一壶、精雕细琢的竹筷一副。

白衣微微抬眼,却是没去看那案桌,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袭阴阳袍的身上。

“周公子?”他微微笑道:“送饭一事,怎么好意思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周易没有多言,只是步至白衣身前,弯腰将案桌放于地上。

忽地,蹲下身,与白衣面对面而坐。

白衣一怔,看着身前正襟危坐的他,扬唇笑道:“周公子,你这是怕小生浪费粮食吗?”

周易摇头,没有理会白衣的嬉皮笑脸,只是启唇道:“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白衣眨眼,瞥了眼桌上饭菜,颔首笑道:“好……看在这佳肴的份上,小生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易低头,直视着白衣双眼,淡漠无情的清秀脸庞上多了几分严肃。

“天宿七星,究竟为何不能抱元归一?”

王满修一愣,全然不知其所言为何。他本想嬉笑一声,言句‘周公子可真会打哑谜’,但当他抬眼望见身前男人脸上的严肃神色时,顿觉着其不是在说玩笑话。白衣只好犹豫片刻,抬手作辑,轻声道:“那什么……周公子,容小生质询一句,何是‘天宿七星’?”

周易眉头微皱,接着又舒展如初。

他站起了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事了,阁下就权当是周易在胡言。明日寅时,我会在大宅正门口等您的。”

言罢,周易转身,信步踏出房屋,合门离去。

满脸疑惑的王满修轻轻地‘哦-’了一声,目送其背影离开了屋子。

一头雾水的他,重新于脑海中琢磨了遍方才周易所问,沉思良久。

还是一头雾水。

‘咕-’

腹中又有一声抱怨。

王满修耸了耸肩,便不做多想,捧碗动筷了。

第五十五章 不大不小

黄昏时分,白衣推开了幽室的门扉,步出其外。

虽说刚过正午,王满修就已将胸中浊气悉数吐出,修养地七七八八了;但他在用完午膳后,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依旧在这空无一物的幽室静心凝神,打坐了两个时辰。

王满修此举,并非是源于慎重心理,觉着自己还未能完全转化身中的那九成神气——那九成神气本就是他自己的,自然也就根本就不存在转化一说,一旦气穴大开,自然能容纳百川。王满修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那不怒自威的周家家主,先前于紫沙屋中所言。

‘此地,乃是孟岳城中契运汇聚之处。’

孟岳城,作为上百奇门世家的归根之地,城中契运本就要比其他城镇要浓郁不少。而这周家庭院,作为城中契运交汇,岂不是更加如若风水宝地。那么在这风水宝地中多待上一会儿,巩固自己身中丹田,再略显贪婪地吞它几分契运,便也可以理解了。

总之,当白衣推门步出周家幽室时,身中九成神气已全然归位,心中气息流转也是井井有条了。至于最后那一成功力,气穴已开的王满修已能将之收回身中,却是并未如此做,依旧将它留在了手中那柄朴素铁剑之中。

如此之举,考量有二。其一,是白衣想让这最后一成神气作为后手,在自己陷入鏖战之时再由其来一锤定音;其二,则是因为这柄朴素铁剑仅是由寻常金铁所铸,虽说工艺尚可,但毫无灵性的它若是被缠裹外息的拳掌刀斧打到一下,自是要碎裂成两截的。所以无奈之下,只得让一成神气留于其中,将其当做一柄伪灵器来使了。

白衣左手提剑,右手握拳,离开大宅,步入了庭院之中。

与来时那锣鼓喧天的‘欢迎仪式’不同,白衣离开庭院之时,只有正巧在那阴阳台上练功的周桓笑着冲其打了个招呼,周厉、周易、周筠皆未露面,不知是在作何事情。阴阳台旁,寥寥几名正在清扫碎石瓦砾的蓝衣客卿,也没摆出早上那气势汹汹的‘三十六天罡阵’,目光锐利地朝其盯来——取而代之的,自是连头也不敢抬的敬畏神色。

白衣耸耸肩,不以为意,冲周桓作辑行了个礼后,便身姿翩翩地离开了周家庭院。

出门十步,停步转身,回首望了眼那写着黑底白字的诺大门匾,与其下两座辟邪的西域石狮像。

抿了抿唇,不言不语,继续回首朝街上走去。

……

黄昏时分的孟岳街上,人流已算稀少。

或许是因为集市已散、农人商贩都已返乡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今早那道紫雷花掉了人们太多精力的缘故,从周家至殷家的那几里长街上,白衣并未见到许多衣着光鲜的奇门贵胄、未有见到家长里短的街坊邻人、也未见到你蹦我跳的孩童丫头——只有披甲持矛的巡街士卒,依旧兢兢业业地三人成行。

街上冷清,可那殷家大宅门扉前,却并不冷清。

百步外,远远望去,就能看见两袭全副武装的黑衣,正站于那写着‘殷家’二字的牌匾之下,眺望着城中唯一一栋五楼大宅皱眉。

他与她,手握腰后环首,目似天上苍鹰,不进不退,神色犹豫却又有毅然样。

白衣顿觉玩味,启声喊道:“张闪!李诗!”

两袭黑衣猛地一怔,目光立即落于百步外的白衣身上,惊呼一声‘大人!’,便三步并于两步,风驰电掣地赶到了他的身旁。

接着,下跪抱拳。

“卑职无能!请大人责罚!”

张闪李诗不约而同,低头齐声。

王满修低头看着身前二人,又用余光扫了眼街旁投来异样目光的行人路客,赶紧一手一个,将二人给抬了起来,边抬边道:“言过了言过了。”

张闪李诗本不想起,但无奈身前白衣手劲巨大,二人根本拗不过,只得站起了身来。两人抬眼,紧张地望向身前白衣,生怕其身上有些许损伤——不过,奇怪的是,身前白衣形貌上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眉宇脸庞中竟是更添几分自在得意的神气。

二人一怔,互视一眼,偷偷施展起奇门,运起身中气息,想要探探眼前之人的境界高低。

这不探不要紧,一探吓一跳——释放出的外息刚刚临近白衣身侧,就如若掉入了无止境的狂风漩涡一般,霎时间便没了踪影。

张闪李诗顿时大惊失色。

“大人……您、您这已是……”

“九成。”

白衣扬起唇角,抬手轻拍了下二人的肩膀。

“我已取回神气九成。”

两名锦衣俱是一惊,接着便立即低头抱拳道:“贺喜大人!”

白衣淡淡一笑,耸了耸肩。

“今早的事情,你们不用感到自责。”他启唇开口,轻声说道:“你们是朝中锦衣,身份敏感,且本就与这西域奇门之事无多大瓜葛……你们今天一日待在殷家的决定,是很正确的,无需为此而内心愧疚。”

王满修稍稍停顿,瞧了眼抬眼看来的二人,复而笑道:“再者,你们也该相信我一些是不是?区区一道天劫而已,若是它就能把我给治了,上将军又怎会如此看重我,执意让鄙人进京面圣呢?”

听闻此言,张闪李诗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会意的浅笑。

白衣便也笑呵呵几声,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轻道一句“走吧,回殷家,我有些事与你们商议”后,便迈出了脚步。

可没等他脚步落地,就听身旁张闪忽地出声道:“大人,说到商议,其实殷家老先生方才让我与李诗传话于您,说他们正在会客厅等您,请您一回去就到会客厅议事。”

白衣一愣,但马上又露出了几分意料之中的神色,颔首做了个晓得的手势,便转过身去。

他轻抚袖摆,抬眼望那百步内的殷家大院,脸上笑靥不浓不淡,颇具玩味意思。

“奇门啊奇门,不大也不小。”

第五十六章 黄昏会客时(一)

窗外,日月二神。

窗内,老少三人。

披裘拄拐的硬朗老者眺着窗外,眺那夕阳西下,眺那黄昏晚霞。

老者身后,站有二人。

一名衣着锦袍手提红缨白蜡枪的俊美公子,与一名衣着武服双手握拳的魁梧汉子。

公子姓殷名少,乃是孟岳殷家少当家,市井百姓口里的‘殷少爷’,硬朗老者、魁梧汉子口中的‘少儿’。

汉子姓殷名正,乃是孟岳殷家二公子,奇门中人口里的‘殷百人’、‘小七雄’,殷少口中的‘武痴叔叔’。

至于那硬朗老者,自是这殷家大当家,家喻户晓的殷炳殷老爷了。

此刻三人,皆站于这诺大会客厅中。会客厅中虽有闲椅数把,也有坐席数张,三人却皆不落座,只是站在座前,抬眼望窗外。

他们在等待。

等待太阳落下。

等待夜风拂起。

“打扰了。”

一声熟悉的清亮男音,随着夜风一同吹入三人耳畔。

三人转身,望向那自门扉走来的三人。

一白二黑。

“王公子。”

是殷炳先开了口,低声说道。

“老先生。”

是白衣拱手作辑,淡淡言道。

两人抬眼相视,面带意味深长的浅浅笑意,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就见站于殷炳左身侧的魁梧汉子前踏半步,冲白衣行了个礼,道:“祝贺阁下再上一楼。”

白衣也冲其拱手,微笑着应了句‘谢谢’。

他回首,将目光落在身前那拄着朱色拐杖的白鬓老者身上——王满修是在等待,等待殷老先生主动开口,来询问他在周家的处事经过,他与周家三子、周家家主所言谈决议之事。此刻的他,自是已然明白老先生、也即是殷家与周家的关系不一般了——指不定,眼前三人已是知晓了自己明早就要出发去凝林的消息。若是如此的话,王满修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而倘若不是如此的话,那他也想听听看,殷老先生到底对周家与他所说之事,知晓多少。

白衣微扬唇角,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先生,眼神淡然。

王满修没有生气。虽说因为周家与殷家的缘故,今天的他可算是结结实实地吃上了一道天雷,度了趟天劫……但就结果而言,无论是殷家与周家都是在帮着自己的——尽管,两家目的不同,也不知道两家所说之目的是真是假。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固然不好,但总比蒙在鼓里还被人捅刀子好。

殷老先生迎着白衣的目光,微笑着轻抚胡须,终是轻轻地开了口。

“几时?”

却是句朝气男声。

披着黑衣、眼观老者的张闪李诗俱是一惊:这老先生,怎得突然返老还童了?

而二人身前白衣,也是面露讶异——但并非是因为返老还童的无稽之谈。

王满修微微侧脸,看向那站在老先生右手侧的年轻男子。

身着锦袍、手握红缨白蜡枪的殷少前踏一步,眯眼盯着白衣的脸庞,吐字缓慢而清晰:“几时?”

白衣稍稍眨眼,下意识地答道:“明日寅时。”

殷少抿唇,以长枪轻拍肩膀,颔首道:“晓得了。”

王满修一怔,立即出声:“你晓得什么了?”

“明日寅时,凝林山救灵眼。”殷少淡淡道:“我与你一同去。”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几乎皆是惊愕哑然——只有那年已过古稀的殷老先生,只是稍稍紧握着手中拐杖,并无做多大讶异神色。

身形魁梧的百人敌殷正赶紧转身,神色焦急道:“少儿,你这是说的哪出?那凝林山可是——”

话刚至半,殷正就见一只苍老枯槁的手掌立在了自己的身前。他神色一楞,望向那微微驼背的硬朗老者,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父亲,难道……”

殷炳侧身,看向那已经比自己高上不少的挺拔少年,神色平静道:“少儿,你可要决定好了,这事咱可不能反悔的。”

殷少转身,将长枪‘咚-’地一声立在地上,接着便冲老先生鞠躬抱拳,镇声道:“翁翁,今日少儿想了一整日,已是想明白了。少儿觉得,唯有如此决定,才能不负少儿毕生所学,才能不负翁翁叔叔对少儿的一片期望。”

他停顿片刻,抬头,瞥了眼那满脸诧异的白衣,直视向身前老者。

“也唯有如此决定,才能无愧于我殷家奇门。”

男儿话语,掷地有声。

有年少稚气,亦有毅然正气。

殷炳慈祥一笑。

“少儿长大了啊。”

说罢,他转过身,看向那神色复杂的魁梧汉子。

汉子犹豫片刻,终是稍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哥哥,嫂嫂……少儿他,已是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你们可以放心了。

忽听屋内风声炸响,就见殷正双拳一抱,亮声喝道:“好,少儿,叔叔也与你一同去!”

殷少眨了眨眼,立即笑着道了声‘好!’。

屋内气氛顿时其乐融融,满是都快洋溢出窗外的家族亲情了。

“唉,那什么,等等等等。”

王满修连忙伸手喊停。

他瞧了眼身前三人,无奈笑道:“你们怎得和那周公子一样,突然说了那么多令人听不大懂的话……明明是我要‘救一人杀一人’,你殷少怎就长大了?还说得这么义正言辞?”

殷少轻咳几声,白了王满修一眼,笑道:“不懂就莫管。有我和叔叔帮你,你就偷着乐好了,哪来那么多话。”

白衣玩味一笑,冲这提枪锦袍道:“殷正前辈乃是百人敌,有他帮忙小生自然是感激不尽——但至于阁下嘛,嘿嘿,一个十人敌、啊不,五十人敌,就有些嘛……”

“喂!”

殷少故作怒嗔样,用手中长枪朝他戳去——白衣自然是笑呵呵地轻松躲过了的。然其身后两袭黑衣,张闪李诗,却是被殷家少爷的此举吓了一跳,差点都要拔刀了。殷炳见状,立即以一声‘少儿!’制止了殷少这略显出格的举动。

殷少轻哼一声,抬枪拍了拍肩膀,亮声道:“你可听好了,王满修!我殷少,就算只是个半桶水,那也还是有半桶实力的……明日凝林山这趟,我可必定是要去——”

“少爷若去,那我也去!”

第五十七章 黄昏会客时(二)

“少爷若去,那我也去!”

殷少言刚过半,忽听一声急响,会客厅的房门被猛然推了开来。

抬眼望去,就见一名身着浅绿长衣的清秀姑娘,手捧一台大黄肩弩,快步闪入屋内,跑至了众人的身间。

屋内众人先是面露惊愕,紧接着又不约而同地都在心中道上一声‘又来?!’。拄着拐杖的殷老先生无奈地默叹口气,便要开口厉声斥责:“成何——”

“上善!你别跑进去呀……”

就连焦急时也似水般温柔的女声传入了众人的耳畔。

是一袭清丽兰裙、眉心一点梅花红砂,站在了会客厅的门口。想要伸手拦住上善的她,忽地发现自己已然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之下,霎时脸色有些羞红,进退都不是,只得怯生生地站在原地。

殷老先生顿时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鬓角,说道:“若水啊若水,怎么连你也学会偷听了……”

若水红着脸,眼神飘忽地瞟了眼那屋中白衣,轻言一声:“奴婢错……”

“老爷!奴婢要与少爷一起去凝林!”

捧着大黄肩弩的上善抬着头,一脸坚决。

殷炳瞧着人小鬼大的她,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制止,忽听身旁锦袍已是出声。

“你胡说什么!”

殷少嗔道。

这声怒嗔,却不似先前以枪戳白衣时的那般装模作样——殷少的脸上,已是真有怒容:“上善,你明天给我好好呆在家里,不许离开。听到没有!”

殷少口气之强烈,让屋内众人皆是为之一颤——就连方才还嬉皮笑脸的王满修,此时也是面露惊色。

而那青衣上善显然也是被少爷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但她还是紧握着手中弩机,嘟嘴倔强道:“不要!少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许不要!”殷少猛杵手中长枪,一声更比一声激动:“上善!这次和上次在萍水郡不同,你不可以跟来!”

“为什么不能!”上善声音微颤,却是依旧不甘示弱道:“我会用弩,也会奇门,有一定能保护好自己,帮上忙的!”

“不能就是不能!”

“少爷!但我……”

“不能就是不能!听到没有!”

殷少的声音都快和街头泼妇一样响亮了。

上善红着眼眶,红唇微颤,嗫嚅着‘少爷’二字。

“咳。”

一直静静旁观的殷老先生咳嗽一声,抚了抚自己胡须。他抬眼瞧着那满脸委屈样的小丫头,终是不忍心,开口出声。

“少儿,你就让上善她跟着吧。”

此言一出,那青衣丫头自是感到了些许惊喜——可那提枪锦袍,则是‘哈?!’地一声喊出了声。

“翁翁!你在说什么啊!?”

殷少立即转身望向殷炳,满脸的匪夷所思。他自不会也不敢对自己的爷爷发火,但他那就好像是在看稀有珍兽一般的眼神,也是把老先生看得很不自在了。

殷炳咳嗽一声,抬眼朝白衣使了个眼神。

白衣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发。

“行,就让上善跟着吧。”

“喂!王满修,怎么连你都!”

“嗨,我都让你跟着了,让上善跟着也没什么关系嘛。”王满修耸了耸肩,有些尴尬地浅笑道:“一个拖油瓶,两个拖油瓶,没多大区别的嘛。”

殷少一怔,沉眉怒道:“王满修,你……”

“少儿!”

这一声,不是来自于硬朗老者,却是出于魁梧汉子之口。

就见殷正双手握拳,凝眉看着他。

殷少退步抿唇:“连叔叔也……”

“少儿,叔叔有句话想说于你听。”殷正轻吸口气,声音平静道:“叔叔以为,保护一人,并非是要为那人划地为牢,将她作为笼中鸟;保护一人,应是要以自己的双拳,为她打出一片安然天下。”

众人一怔,鬓角斑白的殷老先生也是颇感意外。

谁能想到,整日闭门练拳的百人敌,忽地说出了这般有人情味的言语。

殷少眨了眨眼,面露愕然道:“殷正叔叔……你不是个武痴吗?怎么突然悟得这般大道理了……”

殷正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这道理不是叔叔的。”

他停顿片刻,抬手指了指殷少的眉心。

“这道理,是殷雄的。”

殷雄,是殷炳之长子,也是殷正之兄长。

亦是殷少之父亲。

提枪锦袍的表情,于刹那间,经历了诧异、沉默、悲伤、淡漠、冷静。

“我晓得了。”

他的声音很轻,一如往常。

殷少回身,看着身前身形微颤的上善,微微抿唇,伸手小心为其抹去了眼角的泪珠,苦笑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明日你可一定要小心些。”

红着眼的上善立即点头如捣蒜。

她与殷少,殷炳与殷正,张闪与李诗,屋内六人彼此相视,皆是一笑。

门扉旁,兰花裙,微微启唇:“我、我也……”

“那明日就我们几个。”白衣忽地开口,扫了眼屋内众人,淡笑道:“殷少,上善姑娘,殷正前辈,张闪李诗,我,六人。再加上周家大公子,一共七人。”

言罢,殷老先生就已抬手抚须,道了句“如此甚好”。既然家中主人已是发了话,那屋内众人便也不会有异议,都颔首应了声。

众人外,梅花砂,欲说还休。

她抬眼,望那白衣背影。

白衣侧身,冲她看来。

有淡淡一笑。

若水便已明白。

与尚能抬弩击射的上善不同,她虽也自小便生长在这孟岳殷家,但却是如管事老黄一般,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学,便也自然与奇门沾不上半点关系。明日之事,若水即便与白衣他们一同前行,也断然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

但倘若她执意前去,有刚刚殷正公子的那番话在前,估计老爷与王公子也不会不同意。

可那只会变成她的无理取闹。

若水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姑娘。

所以她转过了身,微微低头,握着双手,独自一人走入了廊道中。

她离开时的身姿,依旧如水般平淡,令人看不出她是悲伤或喜悦。

约莫就连那白衣,也看不大出吧。

第五十八章 可杀

若水前脚刚走没多久,管事老黄就出现在了会客厅外。

脸有皱纹、但脚步依旧矫健的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屋内众人拱手作了个辑,冲那拄着拐杖的硬朗老者开口轻声道:“老爷,晚饭已经做好了。”

老管事话音刚落,屋内众人忽觉腹中一阵低鸣——也确实是到饭点了。

两鬓斑白的殷炳微微颔首,侧身望向那已有夜色的窗外天空,自言自语了句‘已是晚上了啊’。

他回身,瞧了眼屋内众人,微笑道:“老朽不饿,就再乘风凉会儿——各位就别都杵在这了,快去吃些,饭菜可得要趁热吃才好。”

众人应声点头,三两结伴走出会客厅,边闲聊言谈边跟着老管事一同向餐厅走去。那白衣本也打算如此,却怎料他刚一转身,就忽听那沙哑嗓音,喊了一句‘请王公子稍作留步。’。

王满修微微一愣,回身望向那出声喊住了自己的硬朗老者,眨眼道:“殷老先生,有事要吩咐小生?”

殷炳颔首眯眼,稍稍打量了眼他的身后,低声道:“是一些私事,老朽想与王公子二人私下聊聊,不知可否?”

白衣眨眼,侧身瞅向那两袭站在身后的黑衣。方才,张闪与李诗本都已要转身离去,却在白衣被殷老先生叫住的瞬间停下步伐,站在了他的身后。虽说,张闪李诗约莫明白,殷老先生是不会做任何加害于白衣之事的——且就算老先生做了,白衣会不会被害也比较难说;但是,或许是因为今早‘单骑入周府’所带来的后遗症,又或许是因为两人身上职责缘故,他们的所做所行,皆不敢有任何松懈。

可能这便是雍华国锦衣卫吧。

王满修浅浅一笑,冲二人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张闪李诗,你们先去吃饭,我要与老先生单独聊会儿。”

话音刚落,张闪李诗便立马抱拳行礼,冲他道了声‘是!’后,便转身健步走出门外,并为会客厅合上了那两扇红木大门——他们离去之爽快,让人不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肚中早已饿得慌,刚刚那一停,其实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白衣耸了耸肩,淡淡一笑。

待那门外脚步声已无踪无影时,他回过身,看向身前五步外的裘衣老者。

老者也冲他望来。

两人相视,屋内雅雀无声。

似大寒之时,万籁俱寂。

只待立春至时,听第一声虫鸣。

“王满修,你胜不过扶流的。”

沙哑声音,如一道天雷。

是惊蛰已至。

白衣先是一怔,紧接着微皱眉头,注目老者,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殷炳轻叹口气,抚了抚尚有青色的胡须,低声道:“王公子,你确实很厉害。你的奇门造诣,老朽虽是只窥一二,但也能明白你的根骨体魄乃至神魂,都非是凡夫俗子,而是宗师奇器……今日你度天劫来收回神气,又汲取孟岳城中契运巩固丹田,想必现在,已是有七、八百人的境界了吧?”

白衣抿唇。

“九百人。”

他提剑横于胸前,使白刃中倒映出他那年轻英俊有神气的脸庞。

“九百人,一剑可断江。”

王满修的声音不轻,也不响;既无夸耀自满之意,也无收敛自谦之心。

他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否的事实而已。

老者眯眼,先是抬首轻叹一声。

“九百人,已是奇门大宗师之境,恐怕如今七雄能与你过上十招的也不过一二人……只是,不知王公子可曾知晓,那扶流,那幽居于凝林山上的扶家家主……”

老者停顿,接着低头望其双眼,肃穆道。

“可是千人敌。”

白刃中的脸庞,沉下了眉头。

王满修低声:“我知其为三圣。”

“三圣?呵呵呵……确实如此,那扶家家主确实位列奇门三圣——但‘三圣’一词却是早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奇门了。”殷炳以手中朱拐轻杵地面,沙哑道:“王公子,你可知,这扶流,做了几年三圣?”

白衣抿唇:“十年?”

老者摇头。

白衣复言:“二十年?”

老者摇头。

白衣再言:“三十年?”

老者抬手,亮出六根手指。

王满修锁眉道:“六十年?”

“是老朽今年活了六十七年。”

殷炳轻叹了口气。

“而老朽自记事起,就知有一名为扶流的奇门宗师,已位列三圣三十余载。”

白衣愕然。

本以为一甲子已是极限。

可曾想,竟会是百年有余。

王满修紧紧锁眉:“怎会有……这般长寿之人?”

“唉,老朽也不知其中玄妙。”殷炳抚着微白胡须,感慨道:“老朽只知,百年来,若奇门要如士子科举那般列榜,那摘得状元的,除了这扶家家主外,别无他人——此次争夺,他恐怕也正是为了再进一步,自‘三圣’,成为那能一剑开天门的‘玉皇’。”

白衣沉默。

他放下手中剑,紧紧攥握,似有沉思。

见其模样,老者轻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不过,王公子也别太气馁了。以你现在境界,老朽觉着与那扶家家主过上两招,还是可以的……虽说‘杀一人救一人’中的‘杀一人’多半不能功成,但‘救一人’的话,有周家公子与老朽家正儿少儿的帮助,还是有机可——”

“我能杀他。”

一阵寒风,自窗外吹来,拂起白衣袖摆,扬起身后青丝。

王满修,望着那披着裘衣、手拄拐杖的白鬓老者,神色肃穆,不见一丝说笑之意。

殷炳双眼微睁,有点点亮光闪于其中。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忽地开怀大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王满修!”殷炳连杵两下手杖,粲然笑道:“王公子此言,虽不知是否是年少轻狂言,可老朽信服!我殷炳,信服!”

王满修眨了眨眼,浅浅笑道:“多谢老先生。”

他前踏一步,复而冲殷炳说道:“老先生,请放心。无论明早凝林之行有多凶险,小生都愿意向老先生起誓——明日我一定会让殷少、若水姑娘、与殷正前辈安然而返。”

只听‘当-’的一声。

是那朱色手杖忽然落地。

白衣一怔。

就见眼前老者颤颤巍巍,竟是弯腰俯身,朝他深深地作了个辑。

“孟岳殷炳,谢过萍水王满修。”

老者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在他听来,洪亮清晰。

王满修莞尔一笑。

拂袖,拱手。

“王满修,受过此礼。”

第五十九章 便不言

俗话说得好,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晚餐之后,殷家众人与白衣一行三人,除了以拄拐而行动不便为由的殷老先生、以要静心练功为由的武痴殷正、与以要负责家务事为由的管事老黄外,皆走上孟岳城中街头,信步而行。

今时九月二十,正巧秋分时节,夜空月圆,街上人稀。

不过,月虽圆、也圆不过中秋;人虽稀、也稀不过深幽。

当夕阳西下,最后一缕光芒也自西边地平线上缓缓映去时。孟岳城中街上,依旧有些许行人,亦或背囊、亦或佩剑、亦或胡言,结伴而行着。

入夜时、灯起时,形似真龙古都的孟岳城虽做不到前者那‘满街灯火不夜城’的地步,但也有寥寥灯火自店铺门前起,或好客、或黑店,总之是填了不少生气的。

而这夜里的生气,也让白衣回想起了今早晨时的死寂。

是与那周家公子一前一后而行之时。

忆起晨时街旁行人那噤若寒蝉的模样,白衣情不自禁地默叹一声,于心中道上了一句‘好个周公子’。

再回神望向身前,看那些正朝着他们一行人指指点点、低声细语、似是又在谈论什么小道八卦的行人过客们。白衣忽地玩味一笑,侧身瞧身旁锦袍,扬唇道:“殷少啊殷少,你说说看,这孟岳城中怎就没人怕你呢?”

步于其身侧的殷少丢给他一个眼神,意味深长道:“他们可是连能接下天雷的你都不怕,又为何会怕仅仅只是个‘拖油瓶’的我?”

白衣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没想到,这殷家少爷还挺记仇——先前会客厅中的一句玩笑话,竟是能记到现在,还不忘活学活用,真可谓是‘念念不忘,必能回呛’了。

王满修稍稍止住笑意,拱手做了个稍显敷衍的礼,道:“先前是小生失言了,还望少爷莫怪、莫怪。”

殷少眯眼瞧着他,轻轻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也算是收下他的道歉了。

白衣淡笑,便回首朝身前望去。

身前,是一青一兰两抹襦裙。

青裙裙袖飘荡欢快、兰裙裙摆随风轻摇;青裙言语轻盈如莺燕、兰裙唇瓣却只闻轻声呢喃。青裙回首望锦袍,笑靥嫣然如沐春风;兰裙侧脸眺白衣,却是如见晴空烈日,仅是短短一瞥,就已回首而去。

王满修眨了眨眼,没有多言。

他回首,瞥向身后黑衣两袭。

张闪李诗立即颔首示意,虽不开口,却是一脸‘大人有何吩咐’的意思。

白衣轻笑摇头,又回过了身去。

无论是殷少、上善主仆俩,亦或是张闪、李诗两锦衣,脸上神色中都不见有一分一毫的紧张慌乱,也皆不是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虽说明早的凝林山之行,他们都算是出于自身意愿而决定与白衣一同前去的……但他们是否都清楚那扶家家主是‘千人敌’这点,就有待思量了。

至少,殷老先生,只是将此事私底下告诉了王满修一人而已。

而王满修,虽不清楚殷老先生为何如此,但也没有要将此事告知于众人的欲望。其原因,也正如他先前于殷老先生身前起誓时所说那样:

‘我能杀他。’

我的杀一人,便就是我的杀一人,无需他人插手,也容不得他人插手。

王满修稍稍扬眉,握剑左手稍稍使了些许劲道。

抬眼,望月,道上一声“今晚的月亮好个圆”。

身侧殷少眨眼,淡笑开口:“今夜月虽圆,也圆不过——”

“中秋!”

忽听熟悉男声自头顶响起。

殷少一怔,赶紧回身抬首,望向街旁楼房、与那站在楼房屋檐上的紫袍公子。

“司马先德!你抢我词作……你怎又站在别家房顶?!”

紫袍公子背过双手,微微一笑。

月色中,看不清脸面只看得剪影的他,如侠义君子、亦如梁上君子。

司马先德轻跃落下,拂袖冲着白衣一行六人各做了个辑。六人中,上善面露鄙夷,若水心事重重,殷少故意白眼,张闪李诗仅是颔首,唯有白衣一人也向其彬彬有礼地回了礼。

行礼毕,白衣笑问道:“先德公子也是在饭后散步?”

紫袍摇了摇头,淡笑道:“非也,我可不如满修阁下这般好雅兴。本公子只是要去城南杏花楼吃葡萄而已。”

殷少忽地咳嗽一声。

白衣眨眼,好奇问道:“哦?都这时节了,西域可还能买到成熟葡萄?”

“自是有的。”司马先德扬起唇角,上前半步,忍俊道:“只是,一人只可吃两颗而已。”

殷少又是一声咳嗽。

白衣瞧了眼殷少,又看回身前紫袍公子,不解道:“为何只有两颗?”

司马先德轻吸口气,强忍笑意道:“阁下若要吃四颗,也是可以的——只是,得要加好几十两银子呢!”

“啊?为何要……”

话刚至半,白衣顿如醍醐灌顶。

虽说,这个醍醐灌顶,他宁可不要。

就听风声呼啸,白衣手中剑已是举过头顶,是招泰山压顶式。

司马先德猛地一惊,赶紧眼闪异光,就要施展【飞身诀】来遁地而逃——却是倏然忆起,城东的那一里长街。回神间白衣已在终点之景,可还是历历在目。

紫衣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放弃了要逃的想法,便是出声讨饶:“别、别别!满修阁下!我只是胡言!我只是胡言!”

眼前白衣却不似有心软迹象,仅是面带玩味笑意、手举铁剑,慢步前来。

司马先德顿时冷汗如雨下,他可是亲眼看见今早这白衣接下一道紫雷之景的——若不是被殷少硬扯下屋檐,他指不定都能看见白衣痛打那周公子的场景了。

紫袍公子赶紧抬眼望殷少,后者却是一脸‘你自讨苦吃’的冷血模样,着实冷血。其余几人,本就与他不熟或有些梁子,自然不可能出言相劝。

完了,全完了。

我堂堂司马先德,难道就因为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就要英年早逝了吗?

紫袍公子长叹一气,看那已近在咫尺的白衣,终是不再抵抗,闭眼凄声道:“还望阁下别打脸,别打脸了。”

白衣淡笑。

手中铁剑倏然落下。

‘啪-’

却仅是轻绵一声,不觉丝毫痛楚。

司马先德紧张睁开一条眼缝,却见那铁剑仅仅只是拍在了自己的肩上而已。他心中惊喜,抬眼看那面带笑意的萍水白衣,问道:“满修阁下,你不生气——”

“都差点忘了。”王满修收回手中剑,扬唇一笑:“你可是这孟岳最快的男儿郎啊。”

说罢,白衣便拂袖转身,踏步离去了。

惊魂未定的紫袍公子先是点了点头,却又马上品出了白衣所言的其他意味,赶紧出声道:“等、等等!阁下你这是什么意……”

话音未落,他忽地楞在了原地。

也不知是因为刚才那软绵一剑,亦或是他方才浑身太紧张所导致——此刻的司马先德,双腿竟是僵硬在原地,根本不听使唤,半步都移不得。

“唉?!我!唉?!”

紫袍公子使劲扭动上身,却终是动不得双腿。

大概不是因为太紧张。

“满修阁下!我这是、我这是要定到几时啊?!我与那王姑娘约好了酉时见面的!”

白衣停下脚步,却是不言,只侧身送其一抹浅笑而已。

他走回众人身旁,瞧了眼那笑得咯咯响的上善后,朝殷少丢了个眼神。

殷少呵呵一笑,冲不远处的紫袍公子扬了扬下巴,问道:“明早,不叫他一起来?”

王满修眨了眨眼,粲然笑道:“叫他做什么,我们明天又不是去比谁跑的快。”

殷少耸肩笑道:“说得也是。”

白衣轻舒口气,抬首望月。

今夜月虽圆、圆不过中秋。

然。

中秋月,南归雁。

香火烟,萍水缘。

皆非他可言。

第六十章 水过指缝

在与那紫袍公子作别后,白衣一行人接着闲逛了大概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走了约莫三五里路,便就转身打道回府了。许是因为快要入冬,天黑得早了,待白衣一行人折返回殷家宅院时,天边夜色已浓,似与午夜时分已无多差异。

入院内时,披着了绵裘衣的管事老黄上前与众人招呼,说老爷已经先上床休息了,说有什么吩咐尽管与他讲,还说浴堂里已烧好了热水,各位可以先作沐浴,再好好歇息。众人便颔首,依着老管事的话去做了。

殷家宅邸虽不大,但供人洗漱沐浴的浴堂倒是有三间:一间供家中男眷、一间供家中女眷、一间供宾客贵人。三间浴堂大小不一,但浴堂内家具器皿都相差无几,装饰亦是同样考究,也皆摆设有不怕水渍的石雕玉器,看上去很是典雅有味。若是堂中浓雾弥漫,那便是更添几分仙境之感。

说来,如今天下,除了富贵人家自有浴堂之外,在那雍华国的国都雍阳城中,也是有不少供百姓洗浴的公共浴肆。这些公共浴肆自然不是免费,但一次也就收上十来个铜板的模样。这般低廉实惠的价格,再加上那浸泡于热水中、温暖惬意的感觉,对于那些在冬日寒风里做工了一整天的的工人农夫们来说,无疑是相当具有吸引力了。

白衣抬眼,望向那正缓缓朝着女眷浴堂走去的兰裙女子。

女子似有微微侧脸,冲其一瞥,却又很快回过了首去。

是幅如鲠在喉、却又欲说还休的模样。

白衣眨了眨眼,没有多言。

他只是伸手接过老管事递来的毛巾木盆,拱手谢过后,便孤身一人步入了宾客浴堂中而已。

……

亥时,回院室。

自浴堂出、换上了一身素色便衣的王满修边用毛巾擦拭着尚有湿漉的青丝,边信步往自己的卧室走去。路上,他与正巧也自男眷浴堂出的殷少打了个照面,彼此颔首示意,却不多言——或许是因为时辰已晚、明早又都得早起的缘故,两人的神色乍一看上去皆有些困乏模样,便也就没有再寒暄几句。

拐过走廊角落,步至他这几日间愈发熟悉的红木门扉前,推门而入。

一阵清风迎面吹来。

卧室阴凉,而他身上尚有热气,自是很惬意了。

王满修抬眼打量了眼屋内摆设,见无一异样,便又望向了窗前桌台——那四四方方的木桌台上倒是有些不同。今早白衣出门时,桌上还是空无一物、干净得很;可此刻,那木桌上却是多了一沓乳白宣纸,一支狼毫毛笔,与一盘已是研磨好的黝黑墨水。

这自不会是因为家中来了不速之客的缘故——哪有只放东西而不取一物的江洋大盗。这笔墨纸砚,是先前饭后王满修拜托管事老黄所放,言是有些事情想趁着明早出行前写上几笔,再记录一些这西域中所见所闻,也好让腹中墨水有些用武之地。毕竟,在他还身处萍水郡时,可是手里天天握笔的;而此行到了孟岳后,已是好些时日一笔未动,实在是有些手痒了。

白衣转身合上卧室门扉,慢步至桌前,点亮窗前油灯,抽出木椅,拂衣坐于其上。

铺开宣纸,四指握起毛笔,轻沾水墨。

便是笔走龙蛇了起来。

不过,实际上,王满修的笔势不算怎么龙飞凤舞,其形其势,虽有潦草眉角,但大致上还算遵循楷书字形,一板一眼,可谓拘谨中不失狂放、亦可谓狂放中不失拘谨。王满修自知自身书法算不得上乘,这与其少时只钟情于奇门而轻文化有关……但随着年纪与阅历的增长,他是愈来愈觉得比起一剑开天门来讲,一笔定乾坤的感觉,更要惬意些许。

约莫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提笔收手,将桌上那三张已有密麻墨迹的宣纸小心平放在了一旁。

抬眼,望窗外。

望那已无人烟的近水亭台,望那依旧盛开的池塘睡莲。

微微眨眼,侧身瞧向放在床头案桌上的那件俗物。

它金光熠熠,它说俗也不俗。

思忖片刻,便是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再沾墨水。

明明这回只是写了不到一纸的笔墨,却是花了他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待其心满意足地放下毛笔,边打哈欠边伸懒腰时,窗外明月已是高高悬起,喧闹的孟岳城中也早已复归宁静、只留悉索虫啼尚可一闻。

王满修吹了吹桌上宣纸,将其折叠两次收于怀中,接着缓缓站身,伸手拿过先前那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见其上墨迹已干,便将它们依次对折两次,夹在一起,转身放于床头案桌前,并以那泛着莹莹蓝光的灵玉匕首压于其上。

虽说,王满修向来习惯合窗而眠,理应不该有风能渗入室内、吹乱纸张才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王满修浅浅一笑,将怀中宣纸小心塞入了折叠平放在衣柜上的白衣之中,转身取下窗前油灯,小心吹灭星星火光,收下竹竿,合上了纸窗。

然后,坐于那梨花木架子床边,弯腰脱下内外足衣,平躺于床铺,盖上棉丝被,枕着杨木垫。

夜已深,是要入梦时。

不知此梦,是南柯、是黄粱。

亦或是,那大梦。

王满修合上双眼,不再做多想。

或许是因为今日一日经历甚多的缘故,仅是稍稍闭眼,他就已是昏昏欲睡、神识模糊了。

只是,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吹拂开了屋内房门。

……

王满修睡意顿消。

既是因为那阵清风,也是因为那随风而来的淡淡兰花香。

他识得这股清香。

就闻几声轻盈脚步,便见一抹翩翩身影,站在了那暧昧的朦胧月色前。

眉心有点朱砂红的她,褪去了往常那端庄清秀的兰色棉裙,只身着一袭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裙。

其貌其身,如含苞待放的春日桃花,是娇艳欲滴的绝美姿色。

无人可见之而不爱怜。

王满修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侧脸望向其泛红的脸颊,轻声道:“是老先生的吩咐?”

脸庞红如桃花的若水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她缓步上前,竟是直接坐上床榻,蜷身躺在了他的身侧。

其身上丝裙本就轻薄松垮,如此一动作,更是变得形容虚设、宛若无物——原本若隐若现的美好光景,已是于他身前展露无遗了。

王满修立即侧过脸去,轻咳一声,掀起自己的被褥,有些拘谨地伸手盖在了她的身上,轻声道:“别着凉了。”

若水抬眉,望其脸庞,嫣然一笑。她凑近身去,右手轻放于那起伏频繁的胸膛之上,如一只依偎主人的猫儿那般,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惬意。

她那略显急促的温柔呼吸,已是近在咫尺。

足以接下紫雷而不变声色的王满修,这会儿手心都开始有些出汗了。

方才王满修,本是想趁着给若水姑娘盖被褥的时机坐起身的——可谁能想到,若水根本没给他能起身的机会,直接凑上前来,半抱住了他。虽说,若水的力气本就不大,若是自称可‘一剑断江’的王满修执意起身,那她定是拦不住的……

原本,一人于被褥外,一人于被褥内,还算有些界限;可现在,两人已是能说肌肤相亲,坦诚相见了。

柔软、温暖、还有那芬芳。

王满修虽是能气定神闲的奇门高手,但终究不是坐怀不乱的得道高僧,也不是那心有余力不足的宫内总管,此刻自然也已开始有些面红心跳了。

自觉不妙的他连忙握拳咳嗽一声,声音含糊道:“若水姑娘,这……”

“公子明日还回吗?”

若水的声音很轻,已能算作是小声呢喃。

王满修微微一怔,身上燥意顿消大半。

他垂目,望躺在自己怀里的她。

她低着头,他只能看得其眉心那点梅花朱红。

他本以为,他知道为何今日她会如此反常——她是因不能与他们一同去往凝林山儿生气,她担心自己安危,担心自己会殒命于那凝林山上。

可他错了……或者说,并不全对。

若水担心的,是他在寻回那‘灵眼’后,便要与殷家众人告别,离开孟岳起行——虽说,她理应从老管事亦或是上善口中听得,王公子已是答应了要做殷家的‘上席客卿’,理应相信王公子会留在这孟岳的。

可她没有。

王满修轻叹口气,抬眼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若水的直觉很准。

他确实,没有打算在一切都结束后,留在这孟岳城——事实上,王满修是肯定要走的。走去兰亭、亦或是走去雍都、还是走回萍水,虽不得而知,但是,是一定要走的。

他并非于老先生面前撒了谎——那上席客卿,本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挂名职责而已。

王满修终究不是奇门中人。

他犹豫半晌,思忖再三,终是决定不向她隐瞒,启声开口道:“若水,我……”

“公子路上小心。”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可那触于他胸膛上的指尖却是稍稍用了力。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她,微微抿唇。

“等公子回来时。”若水唇角轻颤,小声呢喃道:“若水再来找公子。”

声落,屋内重回寂静。

也不知是从何开始,那朦胧暧昧的月光,渐渐变得缥缈清冷了起来。

王满修沉默良久,终是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嗯。”

他淡淡出声。

“满修晓得了。”

第六十一章 厉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六十一章厉在那西域孟岳中,有且仅有一座恢弘雄伟的五层大宅。

在那五层大宅中,有且仅有一扇不算起眼的黄木门扉。

在那黄木门扉后,有且仅有一张木雕而成的双轮轮椅。

双轮轮椅上,坐有一女子。

女子身着素袍、颈裹丝巾、眼缠布带;女子身姿平稳,双手静静地垂于轮椅扶手上,是幅安宁模样;女子脸色苍白,不似活物,但若说其已无生息却又是言过其实。

但,没有常人会神貌至此的。

女子颈裹丝巾,是因为脖颈上有道骇人刀疤、是夕日被人割喉夺声所致;女子眼缠布带,是因为她已见不得光、是夕日被人挖眼夺目所致;女子双手静垂、身坐轮椅,是因为她曾被挑断了四肢经络,如今只能微颤指尖,已行不得路亦不能抬手了;女子脸色苍白,是因为她的气息丹田早已被摧残殆尽,如今尚有一息,已是奇迹。

女子曾闯荡江湖,曾嫁入奇门;女子曾出脱如仙人、也曾坠落于凡尘;女子曾不顾一切违抗宿命,也曾因宿命而失去一切。

女子名唤周语,曾有人唤她‘美周娘’,也曾有人唤她‘阿语’。

只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因为她已回了家。

‘吱-’

黄木门扉被人轻启。

她抬眼,‘看’向门口。

那似大海般壮阔绵延的气息流转,她很是熟悉。她甚至熟悉到,能想象出站于门口的他,身着一袭宽厚的阴阳袍,脑后青丝中夹杂着白发的模样。

“出去乘风凉吗?”

他的声音意外得很轻,没有那白日时‘周家家主’的威严之感。

她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将抱于怀中的雪白羊裘衣披裹在她的身上,替她仔细地用绳子打好结后,便步至轮椅之后,按住把手,小心推动。

虽说,被誉为‘奇门三圣’的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轻松松地让空中契运推动这轮椅才是……但他还是伸出了自己那能见青筋的双臂,缓缓地,一步步地,推着她,走出了房间。

……

午夜的听风阁中,有两人。

一人坐于轮椅之上,一人站于轮椅之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站一坐,皆静静地眺望着空中圆月、皆静静地俯视着城中街坊、皆静静地感受着迎面寒风、皆沉默无声。

但一人沉默,是因无声可言;另一人沉默,却是无言可声。

无言可声的,名唤周厉,乃是如今周家家主,奇门三圣之一,无人不敬畏的存在。

人们敬他,是因为周厉的奇门功法已然大成,如今奇门江湖中能与他过招超过十合的玄师一只手数的过来;人们畏他,是因为周厉为人狠辣,行事雷厉风行,从不惧天神恶鬼,手上鲜血早已洗之不净。也即是从周厉当家开始,周家重养死士,任何奇门争端都会让这些死士们去插一脚,也不管他们生死——当然,若是他们死了,那个下杀手的倒霉家伙恐怕也就再难见着明日太阳了。如今孟岳城中看似奇门世家众多,一派欣欣向荣,很是和气——但实际上,这都是因为周家的恐怖威慑在,那些只有半桶水功夫的玄师们自是不敢胡作非为了。

只是,人们没有想过,心狠手辣至几乎视人命于无物的玄师周厉,也会有愧疚之时——谁会愿意去相信呢?一个连鬼神都不惧不信的家伙,还能有有愧于谁呢?

直到一名着长衫、拿折扇、讲话有些大舌头的说书先生,做客孟岳。

那说书先生身有风尘、腹有经纶,在做客孟岳酒楼的数天内,与众食客谈天说得、聊古言今,竟是谈遍了三百年来人间趣事——而其中一件,便与如今这周家家主有关。

说书先生面容消瘦,身形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丝毫不避讳那家主的名讳,也不在意众人朝他使得眼色,我行我素地将那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那是,周围食客可是都被他给吓傻了。试想,既然这故事不被大众所知,那自然便是因为那周家家主不想让众人所知之缘故……你这么一张口,把这故事说书给天下人听,还是在这周家所在的孟岳城,那岂不是相当于自己抹干净脖子送上铡刀台?

一晚上,食客们噤若寒蝉,没了往日的拍手与叫好,任凭夜风胡乱吹拂,就好似下一刻那周家家主就会带着万千死士来杀人灭口一般。

一晚上,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讲得比平时说书还要动情,任凭众人呆若木鸡,却丝毫没有停下声音察言观色的打算。

一晚上,直到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以‘请君久等’四字做了闭幕,站起身、收起折扇、轻轻拂袖走回厢房后,众食客才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尚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周家没有一人出现。

自说书先生做客孟岳,至说书先生离开孟岳,周家都没有一人去动那说书先生任何一根毫毛。

街坊邻里间无一不人不啧啧称奇,而称奇之余,又自然而然地开始纷纷好奇起说书先生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可惜,那晚上,众食客都大气不敢出地打量四周,无一人认真听得那说书先生说了啥——只有断断碎碎一些只言片语,什么周厉有愧于其妹、什么摧魄夺天宿、什么重铸七星、什么再请周公……

夜风拂面。

周厉眯眼,望明月,轻呼出一口冷气。

那说书先生说得没错。

身前轮椅上的女子,周语,是他的妹妹。

也是他唯一有愧之人。

周厉垂目,将目光落于她的身上。

她十八岁时,出门闯荡江湖,遇到了一对名称‘萍水侠侣’的男女,三人结伴而行,好不自在。

她二十岁时,被作为家族的筹码,代替本要入赘的周厉,以妾室嫁入了另一家奇门,以换回某样周家遗失多年的珍宝。

她三十岁时,为那家奇门诞下一女,是天生奇窍。本是欣喜之事,她却偶然得知那奇门家要以其女做炉鼎的打算,便当机立断,趁家中无人时偷走女儿,将之藏于这天下一角。

同岁,她被那家奇门挖眼割喉,挑断脚筋,以私泄愤。

她三十三岁时,周家老家主溘然而逝。周家长子周厉当家第二天,便领周家死士三十,血洗了那奇门家族上百号人口,带她回了家。

也是自那时起,周厉便不再愧对他名中的‘厉’字了。

可他愧对她。

周语指尖稍动。

周厉微微一愣,立即蹲身握住了她的右手。

没有时响时轻的悦耳声音,只有时快时慢的流转气息。

他眉角微抬,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

“原来是……去了那里了吗?呵呵呵,不愧是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到……没事,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的。就让她好好在那里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冲她淡淡笑道:“不入奇门,也好的。”

她唇角似有微扬。

见其面有笑意,他便淡笑起身,望那听风阁外世间百态。

“语,你所受的苦,兄长清楚。”

她稍稍一怔,抬头朝他‘看’来。

“所以兄长,更不能让你白受那些苦。”

周厉忽地一挥袖袍,让清风倏然而生,吹拂起长发衣摆。

“明年元旦。”

他侧身,使皎洁月光正正好好地就泼洒在其左侧半脸上。

声轻而镇定。

“七星,将重现人间。”

第六十二章 寅时,金鸡啼鸣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六十二章寅时,金鸡啼鸣寅时,金鸡啼鸣。

天边尚未泛起一抹鱼肚白,仅是有拂晓之微光,偷偷映于大地东方。

孟岳城中宁静如午夜,寻常人家依旧于榻上安睡,而披星戴月者也尽量蹑手蹑脚、偷偷摸摸,不去吵醒家中孩童、亦或是衙中捕役。

往常此时,那坐落于城东城南两条大街交汇处的殷家宅院,也该是如此静谧的——即便上了年纪的管事老黄总是喜欢起个大清早,这时指不定已经起了床,裹上裘衣,清扫起院中落叶来……但老黄向来做事轻手轻脚,自是不会做出多少动静。

但今日寅时的殷家宅院,却已是可闻人声,热闹非凡。不过,此处所言‘热闹’,倒非是指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如赶集般红红火火的场景——就算是那只手遮天的奇门周家,若是敢大清早的搞出这般扰民之景,恐也是要被汹涌如潮水的布衣百姓们给赶出孟岳城的——就算赶不走,也是会被博古通今得,给好好问候一遍十八代祖宗的。

此处所言‘热闹’,是说在这天还未亮的寅时,殷家家中男眷女眷、家主仆从、宾客贵人,已是几乎都起了床,换上了整齐的出行装束,结伴站在那月牙状的池塘四周。

抬眼望去,身影离池塘最近的,就站在池塘旁边的,是那殷家的年轻少爷,殷少。其身上披着一袭暗红锦袍,略显宽厚,似是在其中又穿上了件软甲衣;其肩上扛着一柄红缨白蜡枪,枪尖闪有寒芒,已非是夕日钝头;其眉目眼睑有朝气,唇畔嘴角则有肃意,也不知此时其心中思绪如何。

提枪着锦的殷少低着头,正望那止若明镜的池塘水面。

水面中,有他的倒影,亦有他身后,那青衣侍女的模样。

穿上了束腰服的上善站在殷少的身手,纤细的双手抱着一张宽大的十石黄肩弩,微微垂眉,似是有些睡眼惺忪、却又不敢再赖床一会儿的样子。其腰间,罕见地挂着满满一袋箭矢。粗略看去,那棕色的箭袋中约莫容纳有二三十支锥头矢——这已与军中精锐所携相差无几了。

池塘旁,近水亭台中,拄着手杖的殷老先生正坐于石凳上歇息。老先生白鬓黑须,即便早醒也无疲惫模样,泰然自若的神色一如寻常,而起身上的衣着装扮也与寻常并无二致。只不过,或许是缘于今日晨风有些凛冽的缘故,老先生将身上的羊裘衣裹得紧了一些,以至于他看上去不似平日一般硬朗了。

于其身侧,身高七尺、魁梧雄壮的殷正站如松柏,闭目养神。平日里只单着一件素色武服的他,今时虽也不佩剑带枪,但却是在自己的双腕上各套上了一只精铁护腕,寒光奕奕的,看上去好不威风。

离池塘最远的,是那停步在大宅楼柱旁的锦衣二人,张闪与李诗。今日,不着锦衣的锦衣终于着了锦衣——虽说,为了不让殷家众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他们俩还是依照王满修的吩咐,在其外套上了黑袍斗笠。但不管怎么说,身上有锦衣,腰后佩环首,才是雍华国锦衣卫的标配。

锦衣二人的站姿虽不如百人敌殷正那般挺拔,但也是一板一眼的端正姿态。而张闪与李诗的脸上神情,则是要比殷家众人都肃穆不少。毕竟,与生于长于奇门家、见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奇门争端、多少有些习以为常的殷家众人不同,张闪李诗二人,一个月前,可还是和这奇门江湖八竿子打不着哩。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呼了口冷气。

忽听身后大门吱呀。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熟悉的温和男声飘然落入众人耳畔。

院内众人立即抬眼望去,而那池边殷少也拍了拍肩上长枪,边转身边吐气道:“你若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是临阵脱——”

话音戛然而止。

众人皆是瞪大了眼。

只因视野里,那推门而出的,除了一袭翩翩白衣外,还有一抹娉娉兰裙。

虽说她的脸庞上,除了那眉心的梅花朱砂外,不见红晕,也不见羞涩神情。

虽说他的眉宇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自在得意。

但……

殷少赶紧咳嗽一声,打破了院内微妙的气氛,低声道:“来、来了就好,已经寅时好几分了,我们得快些走了,可不能让周家的人久等。”

手提铁剑的白衣扬唇颔首,轻轻道了句‘晓得’。

言罢,他便走下台阶,信步朝殷老先生所在的近水亭台走去。

而当其步起,其身后兰裙却是没有跟随,只是安静地站在大宅廊道中,目送着白衣的离去——取而代之的,那楼柱旁的两袭黑袍,则很快跟上了白衣的步伐。

见白衣走来,亭台中的一老一壮,皆是睁眼起身,抱拳拱手,行礼致意。

王满修也自不会在礼数上有所含糊,当即便止步分别对二人各回一礼,以抱拳应抱拳,以作辑应作辑。

接着,冲二人淡淡一笑。

“老先生。”白衣道:“在去往那凝林山前,小生有二事……不知老先生能否帮个忙?”

殷炳轻抚白须,慈笑道:“王公子但说无妨。”

白衣颔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叠写着整齐隶书字体的宣纸,递到了殷炳的身前:“一会儿若是司马家公子来寻小生,烦请老先生将这些交于他。”

殷炳点头接下宣纸,好奇道:“这是?”

“是【百尺近】的秘籍。”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怔。

这这这……这【百尺近】可是起码上中乘的奇门,还是已经失传多年的——而一本寻常中乘奇门秘籍,就可以卖到好几十两黄金的价格、让奇门中人争得头破血流了……

殷炳盯着手中宣纸,朱红拐杖微颤,启唇轻声道:“王公子,你……不怕吗?”

就好似读不懂众人脸上神色一般,白衣却是耸肩笑道:“将它交于老先生,小生又何惧之有?”

老者微微一怔,脸上惊愕神色终是隐去,重显泰然自若的神色。他将宣纸收入衣中,冲白衣道:“是老朽多言了。”

王满修淡淡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被单独折起的宣纸,递给了他:“这张,能否劳烦老先生将之寄往萍水郡?”

殷炳颔首接过,笑道:“这张,莫不是又是奇门秘籍?”

白衣眨眼,粲然笑道:“不,只是一份平常的书信而已。”

老先生耸肩一笑。

两人相视,彼此不约而同地再行一礼。

白衣道:“老先生,小生便启程了。”

老者道:“王公子,路上多小心些。”

言罢,王满修颔了颔首,转过了身去。

大宅廊道中,那身姿如若池中睡莲般窈窕的兰裙女子,与他相视。

不过是浅浅一笑。

第六十三章 约莫吧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六十三章约莫吧寅时的孟岳城中,自是没有什么行人过客的。

而在没有行人过客的此时,原本是为了让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孟岳街道,就显得空旷无比了。

既然如此,他们便没了靠边而行的道理。

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之时,就见那孟岳城东的大道中央,有六人,一字排开,并肩而行着:最左最右两袭黑衣神色肃穆;次左次由的武服青衣目不斜视;最中间,那扛枪红衣与提剑白衣,神色皆是幅泰然样,辨不清其心在想。

通往城中的东街尽头,便是拥有着孟岳最高楼的周家大院。

抬眼望去,大宅气势恢宏,正如孟岳城一般大气巍峨;且自这个角度观去,在这五层大宅的身后,依稀可辨的云朵中,若隐若现着、虚无缥缈着,那号称通达天庭的万丈高峰。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低头望去,那周家大院的正门前、两尊昂首石狮间,已有三袭阴阳袍亭亭而立。三人身上皆可窥见有仙人神气,而其中,又以中间那人为最——其姿其神,若说得夸张些,都几乎可以比作出世仙人了。

白衣一行六人步至正门前,而那三袭阴阳袍也睁眼望来。

相视片刻,即是拱手作辑。

接着起身眯眼,互相打量起彼此来。

那三袭阴阳袍,便是昨日与王满修在院内阴阳台上对峙的周家三子:周易、周筠、周桓了。此刻的三人中,犹以少年周桓的目光最为新奇炽热——他一会儿看看身高七尺的魁梧壮汉,一会儿看看年轻英俊的提枪公子,一会儿又侧脸望向六人最左最右的两袭黑衣,好奇他们脸上怎这般严肃。

身形不过碧玉年华、神色中却已有处变不惊之感的周筠则不像周桓一般心浮气躁——自始至终,她的目光,便一直落在那怀抱弓弩的青衣姑娘身上。精通卜算的周筠亦是很擅长窥探他人契运,而这也正是为什么,她一眼便看出这青衣姑娘的身中,并无多少奇门气息,至多至多也就只有三人行的境界……这般贫瘠的功力,实在令她有些想不通,这姑娘为何要冒险登凝林了。

周筠、周桓二人皆是对身前六人流露出了几分兴趣,唯有那面容似谪仙人的周易,在扫了眼白衣身旁众人后,神色清冷地冲白衣道:“阁下还真是寻了好些帮手。”

王满修浅浅笑道:“一个篱笆三个桩嘛。”

周易微微皱眉,不置可否。

他不再多言,只是前踏一步,轻声说了句‘走吧’。

其身后,周筠周桓二人立即拱手,分别道上句“路上小心”、“易哥小心些”。

周易淡淡颔首。

王满修稍稍扬唇,忽地出声道:“周桓!”

少年一楞,立即应道:“在、在!何事?”

白衣抬眼,望那五层大宅,望那大宅中听风阁,望那听风阁中一道身影。

“替我向家主问声好。”

言罢,挥袖转身,与锦衣二人、殷家三人、周家大公子一同,往城西大门迈步走去了。

大院正门前,只剩周筠与周桓,静静地目送众人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已至最终是一点也看不见了。

半晌,少年启唇道:“姐。”

“嗯?”

“他们……回得来吗?”

周筠一怔,侧脸望向身旁的少年。

后者的脸上,少见的有幅惆怅茫然之神色。

周筠眨了眨眼,回身望去。

天边已有一抹朝阳。

“约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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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忽闻丁零当啷声响。

抬眼望去,是有四名披甲覆面的壮士,正扛着一顶红木小轿,于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缓步前行着。

轿子说小,倒也不不算很小。其宽其长,都是要比寻常小轿多上一半的模样,估计重量也重了不少,可算是苦了那四名壮士。轿子的装饰,不算华丽,远远眺去看不清什么雕纹金饰,只是个四四方方舆厢,两侧有窗,挂着一窗青帘而已。

青帘悬起,露出轿内二人。

是一男一女面对面而坐。

男者,着华服穿裘袄,戴黄铜饰冠,是一幅雍容富贵模样;女者,披纱裙裹薄衣,双臂挽披帛,是一幅清丽仙姿模样。

女子手中,握有七孔竹笛一支,笛尾续红缨,红缨缠玉佩;男子手中,则握有四方形棕色木匣一只。木匣六面,每一面皆刻画有一幅牲畜像,分别为:牛、马、猪、狗、羊、鸡。在刻画画像的同时,木匣每面亦都被横竖两道均分为九小格,便是将整个木匣一共被分为横竖各三层、共二十七小块。

就见男子轻轻勾手,那木匣便缓缓浮至半空中,独自旋转了起来。这木匣的旋转方式颇为奇异——它非是整个木匣二十七小块一起旋转,而是一时只可旋转一层,也即是一面九个小块。这样一来,每次旋转都会将四面画像构图打乱,接着再多换几层旋转数次,便是将原本木匣六面的画像全都打乱了。

而待画像都被打乱后,男子冲身前女子扬了扬下巴,道:“老婆,解吗?”

仙姿女子侧身倚窗而坐,启唇道:“不解。”

戴冠男子歪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将手中木匣作球抛接,瞅了眼女子手中的竹笛,出声道:“那来吹一曲?”

女子竖起竹笛,握于手中,略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不吹。”

男子耸了耸肩,接住木匣。

就见其双眼一瞪,手中木匣竟是飞速旋转了起来。只消片刻,原本杂乱无序的牲畜画像都已复归原位。

女子眼见此景,却是不敢丝毫惊诧——正相反,她竟是眯缝起眼,慵懒地打了个与其容姿不大匹配的哈欠,跳了眼天边鱼肚白,倚着窗门道:“我睡会儿,时候到了再叫我。”

男子立即点点头,应声道:“唉!好嘞。”

女子回首,瞅了眼看着挺富贵豪气、但举手投足间皆是唯唯诺诺的他,脸上似笑非笑,也不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便合目休息去了。

而戴冠男子见她小憩,便立即探头出轿子,冲那四名扛轿壮汉们道了一句‘走慢些’。

全身覆甲的壮汉们没有回声,只有丁零当啷之声传入了男子的耳畔。

说来,按照常理来,负责抬轿的人理当穿得愈少愈好才是——毕竟光轿子就已经够沉的了,哪有人会如这四名壮汉一般铁甲遮面、不露半点皮肤,用少说也有好几十斤的铁甲片将自己裹得和粽子似得?

怕不是脑子坏了。

第六十四章 凝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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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凝林山下

凝林山,孟岳城西北二十里。

与孟岳城东五十里的西虎山不同,凝林山高约三百丈,常年有雾缭绕。其山上,虽有葱郁树林,却亦有陡峭天险,地形更是崎岖难行,只有一条勉强能称之为路的泥泞小道通往山上。也或许是因为如此,凝林山上并无多少飞禽走兽,也不见袅袅炊烟。

但即便如此,凝林山上,依旧住有一户人家。

一户得人世间契运三千、可一言定奇门兴衰的人家。

……

当东边太阳露出上弦轮廓、映照亮半边天空时,白衣一行七人,也已步至了凝林山脚下。

抬眼眺去,被云雾环绕的凝林山山腰处,有一处诺大的灰白色宅院。言其诺大,便是因为在山脚下也能窥其形的缘故,若是真要让之与周家大宅去比巍峨的话,那多半是难比后者的——毕竟,凝林山高虽高,却是没有如孟岳城那般广阔平地,建不了宽大宅院;而其崎岖地势,也自然无法支撑一座五楼大宅。

将视线微微右移,便能看到那条先前所说的羊肠道,自山脚一直通向了那灰白宅院。不过,这羊肠道除了通达山腰宅院外,亦是继续向山顶沿着而去了。至于它最后是否通达山顶,以及那山顶是否有其他建筑物,便就由于山腰间云雾的阻隔,不得而知了。

白衣前踏半步,环视了眼四周,轻吸了口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王满修总觉得自刚刚开始,这山脚空气中所蕴含契运,浓郁地有些离谱,甚至比作为孟岳城中契运交汇之处的周家宅院还要浓郁上好几倍——而那周家宅院所涵契运,已是要比寻常奇门世家浓郁上好一些了。

周家契运浓郁,是因为孟岳城中有奇门世家上百;可这凝林山不似孟岳,看山上建筑理应只有一家奇门——它的契运浓郁,又是为何?

“这凝林山,乃是奇门中历届大小玄武的举办之地。”

似茅塞顿开。

出声的,是形魁梧的百人敌殷正。

白衣侧,看向手戴铁腕,握拳上前的百人敌。百人敌抬首沉眉,低声道:“荟萃奇门老少翘楚、决出‘奇门七雄’的小玄武,便是在这凝林山腰扶家举办。而只有七雄以上才可参与的、决出‘奇门三圣’大玄武……”

他稍稍停顿,望那山上云雾道:“则是在那凝林山顶的玉皇鼎前举办。”

白衣稍稍眨眼,皱眉重复道:“玉皇鼎……”

“是百年前,由大梦始皇帝差遣墨家大匠所造的神鼎。”

见白衣面露不解,着锦袍的殷少便轻咳一声,提着手中红缨白蜡枪,上前道:“传说,它通体由‘玄符黑铁’所铸,可吸尽天下契运却亦不满盈,就似人间玉皇那般,因而得名‘玉皇鼎’。”

王满修面露惊色,啧啧称奇了几声。

殷少轻舒口气,裹了裹上锦衣,扛起长枪,道:“依我看,那灵眼,多半应该是被囚在那玉皇鼎的附近了。”

众人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关于这个。”白衣侧,冲阳袍道:“周公子,您是否知晓些大概?”

“此刻,否。”面容清冷的周易淡淡摇头,轻言道:“下一刻,是。”

话音刚落,便见其眼中奇光急闪,上衣袖也是倏然拂起。

接着,便见数以千计的砂砾石子皆飞掠而来,于周易周飞旋成环。

众人互视一眼,皆是后退数步,同时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这周公子,想看看他是要变出什么花招来。

忽见周易竖起右手食中二指,抵于眉心,同时背过左手,瞪目出声。

“【紫微斗数】。”

只听‘沙-’的一声,数千砂砾石子霎时落于地面,于其周半径十尺的方圆内布出了一幅天上繁星图。

周易双眼再闪异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砂砾所置局位,一目十行,并同时旋转躯,于刹那间观过整张星盘——他不得不于一瞬间完成这一步,只因为其转时所吹拂起的微风,就足以破坏掉这星盘。

片刻后,晨风来,吹散了数千石砂,拂起了那半白半黑的阳长袍。

眼中奇光散去。

周易转,望向看得津津有味的白衣,启声道:“灵眼,确实在玉皇鼎前。”

殷少得意地耸了耸肩,正要轻言一句‘瞧我说得准吧?’时,周易复而开口,清声道:“但那扶家家主,扶流,正在山腰的宅院中。”

听闻此言,着青衣的上善稍稍锁起眉头,小声嘟囔了句‘他怎么没和灵眼待在一起’。

王满修抬眼打量了眼那山腰大宅,提了提手中铁剑,冲周易道:“周公子,那灵眼旁,有境界在百人敌之上的奇门玄师坐镇吗?”

周易摇头。

“嗯……多谢周公子了。”

白衣思索片刻,转扫了眼前众人,依次点去:“张闪、李诗、殷正前辈、上善姑娘、殷少。你们都与周公子一同去往山顶,救下灵眼,带回殷家。”

众人一怔。

腰佩环首黑刃的张闪微微一愣,立即上前半步,抱拳道:“大人,您难道是要独自一人……”

白衣浅浅一笑,将长剑横于前。

“我去山腰,杀那扶流。”

众人又是一怔。

虽说,他们两次发怔的原因都是同一个……但真当眼前之人亲口说出,要去杀掉作为‘奇门三圣’的扶家家主时,其所带来的震撼之,却还是让众人呆愣在原地——除了面容清冷的周易。这周公子,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惊讶愕然的神色,他只是静静地抬头看山,看云雾,看黎明而已。

“这太乱来了!”是形七尺的殷正上前一步,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扶家家主也是有千人敌境界的怪物……王公子你确实负绝学,契运缠,境界惊人,但以一人之力对敌扶流恐也难堪。既然山顶上没有百人敌之上的高手,你与周公子,亦或是在下与你一起去山腰,也未尝不可。”

王满修眨了眨眼。

忽听山林树叶悉索声。

就见那通往山上的泥泞羊肠道上,有十数名着甲持剑的侠士模样人物,一步一丈,以优秀轻功飞掠而下,冲白衣一行人疾冲而来。

众人皆是侧踏一步,拔刀举弩,摆出了将要接战的架势。

唯有那白衣,依旧背对那来势汹汹的侠士们,冲殷正浅浅笑道:“多谢前辈关心,但小生还是不用了。”

“与千人敌生死相搏时,即便是小生,也无心顾及他人安危。”白衣低头,似是掂量了几分手中铁剑,轻声道:“若是误伤了前辈各位,可就不好了。”

殷正一愣。

须臾间,十数名侠士已是站至众人前十步远处,以半月之阵,将一行七人给半包围了起来。

领头侠士前踏一步,以剑指向七人,锁眉厉声道:“何人敢来扶家门前撒野!大胆!速速退去!休要让在下——”

话音戛然而止。

领头侠士颓然倒下,鲜红血液自眉心溢出,将地面染红。

其余侠士俱是一惊,立即是要拔剑对敌。可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觉一点冰蓝寒芒忽地掠至眼前,接着便是两眼漆黑,如他们的领头人那般猝然倒地,一命呜呼了。

转瞬间,就听倒地十数声,那些不明所以的着甲侠士们都已命归黄泉、死不瞑目了。

就见那欢快若小鸟的灵玉匕首于白衣周盘旋,不沾有一点血渍。

“再者。”

白衣转,在众人的目光中迈过侠士尸体,信步向那山腰宅院踏去。

“这终是我王满修的,‘杀一人’。”

第六十五章 登凝林

崎岖不平的山林道旁,有一珠梧桐。

梧桐树高、冠昌盛、枝繁茂;梧桐树旧、貌沧桑、多年轮。

寒风拂来,哗哗作响。

有青、黄、红,缤纷叶,飘零而落。

有束发披袍、披甲持剑之侠士,立于其下。

侠士仰首,赏秋色之景。

梧桐叶落,障于其眼目。

使其不曾瞥见,那道如急雷般掠来的冰蓝寒芒。

‘呲-’

先闻沉闷落地声。

再见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了已无生息的侠士旁。

白衣面目清丽,眉宇间有自在神气,脸上神色无喜无怒、无悲无怜。

他微微抬眼,透过如雨帘般的飘零落叶,望向不远处处正汹汹赶来的数十道身影。

皆是披甲持剑、瞳有异光,一看便知为奇门中死士身份。

白衣稍抿起唇,轻吹了声俏皮口哨。

就见那盘旋于其身侧的蓝芒倏然来了个苍鹰回首,‘咻-’地一声便没了踪影。

接着,就听山道前方,先是传来了刀子割肉声,接着又变成金铁叮当声——眯眼望去,原来是在前几名死士蓦然倒地后,其后的死士立即凝神驭气、递出飞剑,与那蓝芒缠斗了起来。

缠斗半分,死士们相视一眼,用八柄飞剑构成交错剑网,再驭其余飞剑封堵蓝芒别路,诱其刺入剑网,紧接着再递出飞剑三柄断其后路,统共以十一柄将蓝芒给彻底包裹了起来,不让其动弹分毫。

白衣稍稍锁眉。

他倒并非是担心自己的灵玉匕首会如此落入他人之手——想要夺下他人飞剑,就必须要有比飞剑内气息更充沛浓郁的契运气息……显然,这些死士是不具备这一点的。

只不过,这灵玉匕首,并非是一般飞剑。以王满修此刻功力所驾驭的它,其速其轨迹,可都要比寻常飞剑要快、诡异上数倍有余——先前在山下能瞬杀死士十三人,便正是因为这点。而这些死士,虽说自身功力境界皆算不得体面,但居然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寻出反制这灵玉飞剑之法,也能算得上群狼胜虎、不容小觑了。

这让白衣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荣哲兴的样貌。

王满修有愧于他。

他本以为,武学境界已为大十人的荣哲兴已经足以应对燕姑娘所将要遇到的危险……可他错了,他没能发觉燕姑娘居然是奇门灵眼;他没能料到会有奇门宗师加入追杀;他没有想到年方三十出头、仍有锦绣前程的荣哲兴会因奇门之事而命丧黄泉。

这是王满修的错。

亦是奇门的错。

原本淡然无情的面孔上,骤然流露出了几分怒意。

他抬眼,望向了那正朝自己冲来的数十名死士。

白衣怒目拂起,身形一掠而上。

领头死士猛然瞪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可没等他汗毛林立,就觉眼前一片漆黑,有只温热手掌按住了他的脸面。

便听‘咚-’的一声。

白衣将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领头脑袋顿如开花西瓜,染得满地通红。

而周围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死士眼见此景,无人不心中胆寒,露出了几分惧色。

正此时。

耳畔忽有呼啸声。

横眉望去,就见有支锐矢急掠而来,钉入了一名死士胸膛,透甲透背,将之硬生生地后拽数步,呜呼倒地。

死士们又是一惊,赶紧朝山下望去。

有一清秀姑娘,正挽弓抬弩,不急不慢地从腰后箭袋中抽出一支锥头矢,插入了弩臂之中。

“快!快阻止她!”

有死士大喊,赶紧驭起飞剑三柄,直刺而去。

却有一杆红缨白蜡枪,噼噼啪啪,打苍蝇似地,将这三柄飞剑都给打落了下来。

众死士一怔,接着又沉下心来,再度递出十数柄飞剑,成相互犄角之势,再度袭来。

怎料,这波浩浩荡荡的飞剑刚掠出不到五丈,竟是突然被凭空扭拧成团,颓然落在了地上。

有死士惊慌,高声喝道:“是谁!”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黑白阴阳袍的仙气公子,缓缓走入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众死士俱是一惊。

他们虽不认得这公子样貌,却断然认得这公子身上所着——那长袍,可是只有周家亲族才可穿着的!

“快!快去禀报主人!”有死士急忙回身,冲队伍最后者喊道:“是周家!是周家攻上山来了!”

那人立即颔首,便要转身疾跑。

“休想!”

却听凌空一声高吼。

蓦然仰首,是有一身形七尺的魁梧大汉,正双手握拳,冲他猛砸而来。

死士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失声大喊——却还是被一拳砸入了地府之中。

紧接着,大汉转身,冲两名还想着跑上山传口信的死士一人一拳,将二人轰出数丈之外,当即毙命了。

众死士见山上山下两路皆走不通,便急中生智,想凭借自身轻功,匿迹于两旁陡峭嶙峋的林荫之中。

只是,天边朝阳尚露不过半分的此刻,透光较差的林荫地中依旧灰蒙阴暗。而家中老人时常言,‘阴暗之中必有鬼魅’——这不,两名死士前脚刚刚踏入这林荫地中,就被两道看不清样貌的黑影给一刀抹了喉咙,呜咽着断了气。

这下好了。

前、后、左、右四方皆是行不得。

可谓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

死士们相视一眼,长吸一息。

望这如催命罗刹般的七人。

脸上神色复杂却又简单。

……

死士皆死。

遍地狼藉。

望向此景,六人神色各异。

周易殷正上善三人,似是因为已对奇门争斗感到司空简况,神情中便无多少波澜,多是淡漠模样;而张闪与李诗,则是对这些死士的各样死姿感到了骇然与惊奇,再一次为百人敌奇门的功力感到敬畏与折服;唯有殷少一人,轻叹口气,提枪侧目,面露几分不忍之情。

白衣侧身,环视了眼身后众人,复而回身望向山上岔路,与岔路左道后的灰白宅院。

轻启唇瓣。

“寻得灵眼后,你们立刻回孟岳,不要于此地久留,不要等我。”

众人闻声,抬眼朝他看来。

就见白衣左手提剑,右手摘下湛蓝玉匕,迈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杂乱尸首,朝那岔路左道飞掠而上了。

殷少眨眼,刚想出声拦下他,询问一声‘若是我们功成而返,便让周公子前来接应你可好’时,却是被周易所抬手拦下。

他微微一怔,侧身看向这面容清冷的阴阳袍公子。

阴阳袍公子淡淡地摇了摇头。

“相信王满修阁下吧。”

第六十六章 桃花

凝林山上,有庭院。

此庭院,与周家大宅一般四方平正,却没有其古板威严之风;此庭院,与殷家宅院一般典雅朴素,却不似其小巧玲珑有致;此庭院,无黑底金字牌匾,亦无守门石狮貔貅——仅有如墨炭般漆黑的屋檐,与如宣纸般洁白的墙苑。

远远眺去,只以纯粹黑白所点缀的它,很有几分‘不似人间院,却是天上庭’的意味。想必若是时至大小寒,有鹅毛大雪覆于黑檐之上,银装素裹时,便是更似缥缈仙境了。

可惜今时方才寒露,不见雪。

但见血。

先见一道刀光剑影,再觉有白衣翩翩而至。

身后,有垂死挣扎者,艰难撑剑于地上匍匐爬行,想要离白衣再近一尺,再驭剑一刻去取他头颅——却是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被一道湛蓝寒芒给环了首。

路旁,有面目狰狞者,自林荫草丛中奋勇跃出,挥舞手中金铁利刃,想要杀白衣个措手不及——可被如怒涛般的汹涌气息摧枯拉朽,狠狠地撞在了林荫间的老树上,五腹六脏皆是震碎,刹那间便没有了气息。

眼前,有瞠目结舌者,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正愈来愈近的白衣——终是不明白身在数丈外的白衣是怎么割破了自己的喉咙,没了气力,倚着庭院外墙,垂首滑坐在地上,于洁白无垢的墙壁上抹上了一层鲜红。

白衣,至庭院大门前。

红血,淌身下草地中。

侧首望去,已难见黄土崎岖路,只有横七竖八的瞑目尸首不知多少具。

披甲着剑的他们,是这奇门的死士。

死士……当死。

白衣回身,脸上神色并无多大波澜。

他只是轻轻抬起手中剑,运起神魂契运,以一道势不可挡的剑气,叩向了那好似通往天庭的大门。

只闻一声噪响。

大门开。

却有清风吹来。

白衣一怔,立即抬眼望去。

王满修本以为,在这大门后等待着他的,会是数名严阵以待的奇门高手、亦或是十数台寒芒毕露的机关弓弩,最次最次也得站满庭院外这些愿作飞蛾扑火的死士客卿才是——可谁能想到,映入眼帘的,非是这些金铁刀兵,却是一抹春色桃红。

白衣难掩惊异神色。

大门后,连着一条通往院内大宅的青灰石板路;石板路旁,是草木葱茏的泥土地;泥土地上,有连绵成片的盎然桃树。桃树花盛开,一朵朵娇嫩粉红的花瓣点缀着半个天空。

天边艳阳升起,再以一束朝阳分光斑林荫。

好一幅诗意绘卷。

白衣眨了眨眼,侧过身,又望了眼身后。

庭院外,树枯叶黄、红黄遍地,是幅岁暮天寒景。

庭院内,欣欣向荣、桃色满园,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时。

真是奇门多玄奇。

白衣淡笑一声,轻轻换了口气。

他紧握了些手中铁剑,拂平了被风扬起的衣摆,迈步跨过了门槛。

……

初入桃花园时,王满修的内心很是警惕的。

这倒也怪不得他。毕竟,任谁来看,眼前这幅一看就和当今时节全然不符的春色之景中,都断然是暗藏了许多玄机的——是不是这温柔拂面的春风中藏有摧破契运?是不是这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中藏有腐骨剧毒?是不是这两旁树木中皆藏有玄奇机关待他上勾?

王满修都不大清楚。

虽说奇门修炼已经几近圆满的他单凭空气中的气息流转就能判断杀气所在、对方的奇门究竟多少境界——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没有如周家那般精通阴阳卜算之术的他,是不知要如何主动驱使自身契运去窥探他人的。王满修所拥有的气息判断之术,实则是奇门中人尽皆知、人尽皆通的索敌之术——甚至都算不得奇门。而这索敌之术,强弱则全凭玄师自身境界决定。就好比井底之蛙知晓不得天有多大那般,若是玄师自身境界很低,只有约莫十人敌的水准,那这索敌之术也就最多能察觉到十人敌的存在——但倘若玄师自身的境界很高,就如白衣这般,那这索敌之术,基本上也和周家中颇有名气的【阴阳星象大占法】差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会儿白衣自觉警惕,除了因为周围春景太过反常外,倒还有另一个原因:先前一路上,虽有不下三五十名扶家死士以死相搏,皆想取他性命——可那些死士的气息流转,最繁盛者也不过是十人敌的模样,实在算不得是体面的奇门玄师。

但若是按照昨日殷老先生与周家家主所言,这扶家,理应在奇门中占得好一片天下才是——总不可能除了一个千人敌外,就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奇门高手了吧?可若是有拿得出手的奇门高手,又缘何迟迟不肯露面,让白衣这样一路杀至自家府邸之中?

怪事。

而越是怪事,白衣便越要警惕上几分。

行于那青石板上,白衣三步一留神视,七步一侧视,二十步一停身,是幅处处提防、小心谨慎的模样。

只是怎料半盏茶后,白衣都已快行到那大宅前了,却还是不觉一丝杀气、一股寒意——这庭院内还真如其所显那般,就是个单纯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桃园。

王满修抬首看向身前那约莫有六七丈高的歇山顶大宅,不知为何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想,这一息刚出、一息还未入时,耳畔忽闻风声荡漾。

白衣一怔,立即提剑侧身。

视野里,一珠似是在弯腰俯首的桃花树下,有一架正在缓缓摇荡的褐色秋千;秋千上,坐有一佳人。

佳人所着,有黑衣纹金,亦有白裘似雪。

佳人容颜,有眉目如画,亦有口若朱丹。

佳人身形,有玉手芊芊,亦有腰肢亭亭。

佳人嘴角,有一颗美人痣,更添几分天人姿。

春色桃花中,有如此佳人,方可称之为美景。

可王满修却是无心赏景。

就见湛蓝色的寒玉匕首自其怀中轻飘而出,以锐利剑锋指向佳人。

白衣启唇,望那女子,皱眉低声道:“阁下何人?”

不言‘姑娘’二字,却是以平日里常含敬意的‘阁下’二字所代替,颇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秋千停。

女子信步踏于草坪之上。

她抬首,用那可谓倾国倾城的容颜,冲白衣暧昧一笑,莞尔道:“小女子是这扶家的丫鬟。”

丫鬟?

白衣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了几分笑意。

这世上,可哪来像她这般披着纹金黑衣、披白狐绒裘的丫鬟?

这女子定是在胡说了。

可胡说归胡说,白衣倒是确实未曾在女子身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意或气息流转……这样想来,她多半确实是这扶家家中一员,只是不会什么奇门罢了。

不会什么奇门的,自然也不会是杀了荣都尉之人。再加上这女子也没与他刀剑相向,那白衣便也无意夺其性命——倘若她是幕后主使的话那便要一会儿向这扶家家主问清楚后,再另作他论。

白衣便回过身,不再理她,势要提剑叩门。

“王满修公子,家主已在正殿中等候您多时了。”

女子忽然出声道。

白衣稍稍皱眉,侧脸道:“你怎知道我的姓名?”

女子眨了眨眼,边走便掩唇笑道:“王公子记性可真差。前几日,您不是在那孟岳城中,亲自报上姓名了吗?”

王满修略有一怔,忆起了自己在与那‘孟岳最快’比试完后,朝着城中众人喊出的那句话。

‘萍水王满修,为搭救灵眼而来!’

他抿唇片刻,淡淡道:“没想到,小生于孟岳城中所言,这么快就会传至你们耳中。”

“那是自然。”女子停在白衣身旁一丈处,莞尔道:“毕竟公子您的名声,这些日子里可已是响彻了整个西域哩!”

白衣抬眼,望女子笑靥,忽然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我以前……有见过阁下?”

女子微楞片刻,但很快又露出笑靥,轻声道:“那可真是小女子的福气了。”

言罢,她走至白衣身前,伸手替其推开大宅门扉,转身笑道:“王满修公子,请,小女子领您去正殿。”

白衣眯眼,犹豫片刻,颔了颔首。

第六十七章 请君入瓮

‘颇有些请君入瓮的味道。’

立于女子身后三步处的白衣,如是想到。

先不提身前这美艳女子究竟是否是这扶家的丫鬟,也不去想她为何身在奇门家却不会奇门,就单单凭借她如此殷勤地将自己‘请’进大宅这一点,约莫就能肯定这扶家早已有所准备了——指不定,先前在院子里没窥见的那些机关陷阱,可都在这大宅内好好藏着,就等他前来做客呢。

王满修微微歪首,提了提手中剑。

不过,这‘请君入瓮’,与‘引狼入室’,实则也差不了多少。

他抬眼,环视着四周的景色来。

入了大宅门后,步入一条不算太宽敞的走廊,大约走个十二三丈的模样,遇四方岔口,再径直朝前走,再过十二三丈,遇门扉,叩开进入,便是这扶家正殿了。

这扶家大宅的建筑风格,与白衣在孟岳城中所见人家并无大异,都是类似于真龙王朝的屋梁结构,宽大而端正,不似雍华国中那紧凑繁复;但这扶家大宅的装饰风格,则与白衣自萍水郡、亦或是孟岳城中所见都大相径庭。

萍水郡中宅院,以虹鲤馆为例,都喜好镀金纹银,再于屋檐椽柱上雕上一些祥瑞吉兽的图纹,走的是外在雍容的路子;而孟岳城中宅院,无论是周家、殷家这般有名气的奇门家也好,还是那些被白衣叩门砸场子的寻常奇门家也好,都少在装饰上做功夫,而是直接以紫檀木、朱红木这般颇为名贵的木材搭建房屋,走的则是内在奢华的路子。

可这扶家大宅,两条路都没走。

镀金纹银吧,它没有,有的只是黑檐白墙;名贵木材吧,它也没有,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黄木棕木。那这么说,这扶家大宅走的,应该是第三条,如水墨画般清新淡雅的路子咯?

却也不是。

白衣眯眼,回忆起方才于走廊中所见的场景——那走廊两侧的扶手上,竟是每隔五六尺,就摆一根六寸长的洁白蜡烛,燃着星星点点的摇曳火光,使得本不透光的走廊中如白昼般明媚。粗略合算一下,这走廊中约莫应该有摆着不下三百根白蜡烛了。

这洁白蜡烛的白蜡,可与殷少那杆红缨白蜡枪的白蜡木不是一个玩意儿。这里的白蜡烛,是由名唤‘白蜡虫’的虫子身上分泌出的蜡粉所制。而白蜡虫难以养殖,且每只成虫一生所分泌的蜡粉也不到一个指甲盖的三分之一,故而白蜡烛虽然好看,但造价高昂,一根如此六寸长的白蜡烛就得花上好几两银子。

而这扶家光是走廊,一眼扫去,就约莫有三百根,还是丝毫不心疼的悉数点燃,就好似待其烧光后还能立马换上新的一般。

这能叫清新淡雅吗?

白衣轻吸换气,抚了抚自己衣角,又抬眼打量其自己的身周正殿。

若说,刚刚走廊里,这扶家只是秀了秀自家财力,展示了自家富有的一面,倒是还好——可这正殿的装饰,就又与富贵二字完全搭不上关系了。

正殿巍峨四方,纵横皆有十丈余,立有十二根七丈盘蟒圆柱,高耸着一张华座——这是它的大气;正殿清净,不闻窗外声,虽有烛光照耀,但又不足以明媚整个殿堂——这是它的幽气;正殿四周墙壁前,有雕刻石碑鳞次栉比、不下百余,石碑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字书,正面则雕刻着形色百态的人身画像,有仰天大笑样、有垂脸哭泣样、有眼弯皮笑样、亦有狰狞呵斥样,皆是诡异不可言——这是它的戾气。

这还能叫清新淡雅吗?

白衣是不觉得了。

“家主,小女子已将王满修公子带到了。”

清丽的女声自身前响起,于空旷的正殿内激荡起了悠扬的回声。一时间,殿内数声‘小女子’与‘王满修’都交织在了一起,也不知会不会让人以为是哪家名为王满修的姑娘当了扶家的奴婢呢。

白衣抬首,望那耸立在十丈外台阶上的金色华座。

华座上,坐有一人。

不过,若言‘坐’字,倒其实有些不符——那华座,虽不雕纹金龙,但也于天子坐的龙椅那般相差无几,约莫有长椅长。而坐于其上之人,显然也不似天子那般拘谨——其姿侧身半躺,一手撑于脑袋,一手握着一根漆黑的圆杖,棍首杵于自己的臀瓣上,看上去很是幅悠然自得、玩世不恭的模样。

如今寒露时节,这正殿内颇具阴冷湿气,就连白衣也是加穿了件内衫,但此人身上却是只着一袭单薄布袍,飘飘荡荡,宛若市井小说里的逍遥仙人那般。

此人,长发及腰、眉目清秀,身形看上去虽多半是略显瘦弱的男儿身无疑,但其脸庞容貌却如花季女子一般充沛着阴柔之美,令人一时有些难辨雌雄。

待那自称为扶家奴婢的美艳女子音落三瞬,此人微扬唇角,开口道:“好,你下去吧。”

声音倒是挺低沉的。

白衣稍稍皱了皱眉。

就见身前美艳女子冲那华座上人优雅地施了个万福,转过身,冲白衣莞尔一笑,便迈步离开正殿,合上了大门。

她与白衣擦肩而过时,白衣再度抬眸打量了她几分——这才识得,先前被白裘遮挡的其身上黑衣所纹,那条条金线,勾勒的是一只朝天凤。

王满修略有惊愕。

虽说这凤凰图腾不如真龙图腾一般为天子家所忌讳……但一般来讲,敢身着凤衣的,除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外,也只有大富大贵、命格有凤之人才是——量你扶家再怎么只手遮天,也不至于给自家奴婢穿凤衣吧?

思绪刚过半,就被身后门扉‘嗙-’地一声所打断了。

不过也是……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奇门奴婢一说,目前也无多大要紧。

白衣抬眼,手中铁剑紧握,眺向那华座上人。

毕竟,有这‘逍遥仙人’在。

忽觉一阵寒风迎面而来,白衣猛然提剑于身前,不出剑就已劈开势头凶猛的寒风,任其吹灭了大门旁的两盆火光。

这股气息……错不了的。

是奇门契运。

白衣轻吸口气,左手竖剑于身前,冷冷道:“你便是扶家家主,扶流。”

座上人淡淡扬唇,侧躺着玩世不恭道:“你便是萍水白衣,王满修。”

白衣微微皱眉,低声问道:“有人道你今时已年过百岁,怎看上去这般不似?”

座上人以漆黑圆杖轻戳自己臀部,道:“有人言你行事狠辣杀人不眨眼,怎听上去这般不像?”

白衣稍稍歪首,冷笑道:“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

座上人呵呵一笑,抬手甩了甩那漆黑圆杖,道:“那便问罢。问完了好上路。”

王满修轻吸口气,接着又轻吐口气,抬起右手,握住了铁剑剑柄,持于身前。

“荣哲兴,是你杀的?”

王满修的声音不算很响,却是一字一顿,即便在这充盈着回音的正殿中也清晰无比。

座上人眨眼片刻,以漆黑圆杖轻拍自己后颈,作出了皱眉沉思状。约莫十瞬后,他豁然开朗,睁眼亮声道:“哦!你指的是那个拿龙首短刀的男人啊?”

白衣不语,只是死死盯他。

他呵呵一笑,挥了挥手中圆杖:“唉,可惜了。刀是好刀,人差了些。不过嘛……”

座上人微微停顿,晒笑道:“我还是挺欣赏他咽气时,眼神里那股宁死不屈的——”

忽闻平地惊雷起。

白衣一瞬十丈。

手中剑断江。

面色如铁。

不眨眼。

第六十八章 青禾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六十八章青禾一声清脆金铁激荡响,吹灭壁上火烛二十四盏。

殿内光亮瞬间便黯淡了一半。

光亮虽暗,犹依稀可见,有一袭白衣翩翩,立于那黄金华座前。

其身子微俯前倾,手中寒芒劈于漆黑圆杖上,面色如常无喜怒。

其身前,那容姿胜红妆的长发男子侧卧半坐,左手撑着黄金华座,右手握着那杆漆黑圆杖,抵住了白衣的一剑,姿态逍遥。

若是有旁人远眺此景,约莫是会惊叹一声‘仙人好功夫!’,觉得这长发男子能以这般轻松姿态接住白衣这来势汹汹的一剑,那定是奇门境界高深莫测,已是在这场对决中占尽上风了——可若是他走得近些,便能看清长发男子脸上,那紧紧锁起的眉头与溢出血丝的嘴角了。

虽说姿态是逍遥,但此逍遥,却非是缘于他本意如此——只是这白衣出剑太过事出突然,男子全然没能料到这手,根本来不及将原本侧卧于华座上的身子给摆端正,只得仓促出手,骤然运起身中所有气息,才勉勉强强抵住了白衣这剑。

是的,仅是左支右绌的‘抵住’,而非游刃有余的‘接下’。

手肘微颤的长发男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血丝,冲身前白衣阴笑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白衣没有答话,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其手中铁剑,却是倏然重了几分。

伴随着一声脆响,男子身下的华座上崩裂出了一道缝隙。

他微微侧脸,望着那道裂缝,嘴角却是稍稍上扬了半分。

就见其撑于华座上的左掌先是忽然弓起,接着猛地砸下,竟是‘啪-’地一声将那黄金座椅给一掌劈成了两半。

被劈成两半的座椅骤然崩塌,其上的男子自然也随其一同垂落——其垂落的速度,要比白衣手中寒芒劈来的速度快了半瞬。

而半瞬,就已够他扭转乾坤。

长发男子扬唇冷笑一声,握着漆黑圆杖的右臂迅速横向一拽。

剑鞘落。

一道刺眼白芒现于其手。

白衣倏然瞪目,指剑向前,身形则立即后掠退至十步外。

仅是片刻,就见那道白芒如离弦飞矢般,凌空激射而出,竟是直接贯穿了这正殿的穹顶,飞掠至百丈高空,才逐渐消散于无形。

一束璀璨朝阳透过穹顶上的窟窿,映照在了那缓缓站起身的长发男子身上。

灰尘散去,余风吹来。青丝布袍飘飘荡荡,匀称而紧致的躯体若隐若现,再加上面庞中那似有似无的轻薄笑意,显然是幅市井小说中逍遥仙人的模样。

但白衣并未留意这些。

他的目光,自方才后掠的那片刻开始,就再没从男子右手中所握上挪开过。

男子右手中,握着一柄剑。

一柄通体如寒冰般洁白,其上还泛着一层层淡淡光芒的细直剑。

其名……

“【青禾】。”

逍遥仙人眯眼打量着白衣那诧异的神色,扬唇笑道:“萍水白衣,你可曾听闻此剑大名?”

王满修微微皱眉,没有回声。

他识得此剑。

相传,真龙王朝鼎盛时,曾有名唤‘湛冶子’的不世出之名匠,应真龙天子之旨,以人间三载、天庭七日,共十年时间,锻造出名剑七柄。此七剑,削铁如泥自不用说,而因其曾入过天庭、汲得天上之灵气的缘故,要比灵石秘玉之剑的人间神剑,更为玄妙、高出一个档次来。什么‘剑随心动’、‘舞剑如神’的赞誉之词,到它们身上,仅仅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白衣看着眼前‘仙人’勾了勾手指,以气驭回先前扔在地上的漆黑剑鞘,缓缓将细直剑重新送回其中,使其又变回了一根平平无奇的圆杖模样。

此一剑,如果他所读古书未打诳语的话,应是七剑中的素剑【青禾】。据说,此剑铸成时正值春季,田里庄稼尚青,本还未到收成季节——怎料这真龙天子拿到新剑后迫不及待,轻挥了下,竟是直接一剑将江南所有的稻田全都给割了种。

那年,整个江南颗粒无收,真龙的几大粮仓皆是空了一半。

此剑也因此得名【青禾】。就是不知这个名字,是真龙天子、还是那些回神间自家庄稼都没了影的老百姓们先喊起来的。

青禾剑,不出则已,一出便要断尽天下人活路。

白衣抬眼,望那十步外的逍遥仙人。后者已是收剑入鞘,一手叉腰、一手握杖拍着肩膀,全然是一幅悠然自得的模样。

王满修轻吸一息,提了提手中铁剑。

青禾剑,不出则已。

那便叫你不出。

白衣身形转瞬即逝。

逍遥仙人冷冷扬唇,磅礴外息自其身上单薄布袍中倏然炸起。

他的身形也是稍瞬即逝。

须臾间,再听一声巨响,又是道澎湃气浪,吹灭了余下的壁上火烛共二十四盏。

一白一黑两柄剑交锋的刹那间,大殿的地板霎时如落下磐石的湖面那般,裂出了数圈涟漪。

两人交锋之处,与先前两人所立之地各距五步,正是中央。

“呵,你真以为我接不下你的剑?”逍遥仙人阴阴一笑,这回手中剑不仅不颤,更是又前进半步,以青禾压上白衣手中铁剑一头,道:“呵呵,萍水白衣。我今日就要让你领教领教扶家的——”

忽闻竹笛轻啸声。

仙人略有愣神。

却见一点湛蓝已是近在咫尺。

仙人猛地回神,马上意识到这点蓝芒是自白衣怀中突然杀出的飞剑,便立即左手握拳,要将之一拳锤落地面。

只是这点蓝芒要比寻常飞剑灵动不少——见到仙人正面门户紧锁,它竟是忽地变了轨迹,上仰至空中掠出一道弧线,迂回至了仙人身后,朝其后颈刺了过去。

可仙人终归是仙人,脑后长眼也不足为其奇怪。

正当寒玉匕首已是离其后颈只剩毫厘之差时,长发男子头也不回,直接挥动左拳反手打向身后,竟是分毫不差地命中了靶心。

此拳虽是反手,力道本该不大,但那寒玉匕首居然还是于空中颤动不止,一时半会儿间全然再难近分毫。

可怎料,这看似理应是致命一击的飞剑实则只乃虚晃——就在仙人挥拳打向身后的刹那间,那面无表情的白衣已是左手握掌,迅速朝其心口打来。

这逍遥仙人终归不是天上仙人,变不出三头六臂,如此一来也是分身乏术,只得闪身后撤——然其确是闪了身,却没有后撤。

就见这长发男子先是后踏一步,接着逆时针旋转身躯,在躲开这掌的同时完成一圈回旋,闪至白衣左身侧,接着立即挥剑冲其腰间再递一剑。如此一来,原本的闪身撤步,连上了突然起来的杀招,霎时间从被动防守变成了防守反击。

而这白衣,也不简单。

他并未直接挥剑正面接下仙人剑——倒非是因为他没有能接下此剑的自信,只是即便接下了,那也只不过是回到了先前二人交锋的对峙中而已。因此,白衣竟也旋转起自己的身躯来。

只是,他的回旋,是顺时针的。

如此一来,当他回旋完一圈、挥出手中剑时,他的剑路将会与仙人的剑路重合;同时又因为其出手要慢上半瞬,他的剑便不会与仙人剑硬碰硬,而是直接压制于其上,借力打力,顺势瓦解仙人的剑势——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直接将仙人剑给打飞手去。

就听‘当—’的一声,没有预料到白衣这手的长发男子面露异色,想要立即反向挥动青禾,却是慢了半拍,剑势已被悉数破坏。

白衣看准时机,左掌立即送出,打于其心口。

仙人猛咳一声,身姿直接飞掠出数丈,狠狠地撞在了一根盘蟒圆柱之上,将那蟒尾给撞落了下来。

可没等其换上一口新气,那柄阴魂不散的寒玉飞剑倏然飞来,直刺其眉心。

长发男子直瞪双眼,立即侧首。

飞剑死死地钉入了这由花岗岩雕砌而成的圆柱,崩裂出数道裂缝,如一张蛛网,已是要触及了男子的耳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飞剑刚至不过一瞬半,握剑白衣也已至。

逍遥仙人立即大喝一声,也顾不上如此做会不会伤及自己丹田,急换一息,立即双眼闪出金光,一个奇门身法赶紧闪出了这个死角。

回身望去,白衣手中铁剑三寸半,入柱有三寸。

一股凛冽杀气扑面而来。

仙人冷笑一声,面朝白衣,双手横持青禾,一手握柄一手握木鞘,轻轻一拽,让剑身出鞘一寸。

就有道一丈宽的灰白气芒冲那白衣拦腰斩去。

王满修立即驭回匕首,提剑后掠,闪开了这道剑气。

只可惜了那巍峨的圆柱,竟被这道剑气拦腰截断,轰然倒塌,碎成不知多少块,扬起了漫天尘沙。

第六十九章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在白衣与逍遥仙人酣战之时,周易殷少一行六人,也是分秒必争地向凝林山头疾步赶去。

可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半道中不时杀出的扶家死士又似是来之不尽一般,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继。而在他们这如飞蛾扑火一般的阻截下,周易殷少一行人虽无受到多少伤害,却是不得不走两步就做一停顿,好举臂抬枪、挥拳迎敌。

此外,在这群来势汹汹、源源不断的扶家大军中,除了一开始那些披甲执剑的死士外,也深藏着一些有着小十人敌境界的奇门客卿。他们寻常时不露异色、混杂于寻常死士之中,但一旦自己进入众人视野死角之时,就会以那些死士性命做挡箭牌,悄无声息地迅速施展出自己的拿手奇门,招招都瞄准众人死穴,势要立即将他们送上黄泉路——若不是有擅长卜算阵法的周家大公子,周易在的话,殷少、上善等人有好几次都差点着了这些奇门客卿的道,就算不丢性命、也要断好几根骨头了。

如此一来,原本要花上半柱香时间才能登上的山顶,这下更是花了众人过一炷香的功夫,枪锋剑刃都已染成赤红时,才终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清晰地看见了那萦绕在山顶的淡淡云雾。

抬眼眺去,凝林山上,有大殿一座。

殿高六丈,是寻常三层楼宇的高度,却自外观看仅设有二楼;殿势雄伟,虽不及天子宫殿那般金碧辉煌,但也有单檐庑殿顶,紫栏朱柱,是大气尊贵的模样;殿前空旷,方圆十丈内,皆是铺以灰白石板的平整地面,其中一些上雕有祥瑞吉兽的图纹,一些则没有,清清白白、一干二净。

“就是那了。”

面有仙人气的冷峻公子说道。就见周易松开握拳右手,空中数十柄被捏作一团的金铁刀兵便是颓然落于地面,叮当作响。他眯眼看了眼身侧的殷少,抬起衣袖,伸手指向那大殿门扉,淡淡道:“灵眼,就在那大殿之中。”

殷少踏步沉眉,望那百尺外的大殿门扉,甩了甩手中铁枪,褪去其上血渍,露出雪白枪锋。他轻吸口气,瞧了眼正抬弩上矢的青衣上善,瞥了眼身后手握利刃、背若猫般弓起警惕的张闪李诗,又与双手抱拳、轻轻换气的叔叔殷正对视一眼,转身刚要开口道上一句‘我们走’时,忽听耳畔有寒风携话音袭来。

“别让这伙贼人入玉皇殿!快拦下他们!”

众人一怔,立即回身望去。

就见方才还一片死寂的树林中,这会儿又忽地冲出来了数十上百人,皆提剑着甲,沿着山路朝他们疾驰而来。

身形魁梧的殷正皱起眉头,低沉半句:“怎又来了这么多追兵。”

殷少颔首,露出不能赞同更多的神色,抬枪感慨道道:“这扶家,到底在这凝林山上藏了多少死士啊……”

“扶家乃是当今奇门最大家。”周易拂袖,淡淡道:“传言其家家主,有阴养死士三千。”

一旁的青衣上善听闻此言,顿时面露惊异状,立即凑近身至殷少身旁,小声道:“少爷,要不我们带上那灵眼就赶紧走吧?若有三千人的话……奴婢可没带这么多支箭矢呀。”

殷少眨了眨眼,瞧着远处袭来的追兵,又侧身瞥了眼那宏伟大殿。他略作思索,便是抬枪回身,浅笑道:“言之有理。”

言罢,众人相视一眼,便相继运起奇门步伐,趁着那些死士离自身还有一段距离,立即掠起身形,冲那大殿门扉疾步而去。

……

高耸巍峨的大殿中央,有一尊三十尺高的玄铁巨鼎。

其圆腹三足,鼎口处有二镂空立耳,通体漆黑,铸有八十一条夔龙纹。所谓夔龙,是指似龙般的上古瑞兽,仅有一足,能使风唤霆,声若惊雷。将其身形铸于这玄铁巨鼎上之意,如今真龙与墨家都已是不再,便是不得而知了——或许,是说这玄铁巨鼎,就连上古瑞兽都能一锅烹了?

不敢瞎猜、不敢瞎猜。

话说回来,正因是要容如此巨鼎,这高有六丈的大殿才只设两楼。也即是说,是先有此鼎,才有此殿。而这鼎,由曾经真龙天子取名唤做‘玉皇鼎’;那这殿,便要夫唱妇随地,跟着唤为‘玉皇殿’了。

玉皇殿,听上去就好似是天上大帝的行宫一般。

只可惜今日此时,此殿中,并无天上大帝。

但有天上仙女。

一缕和煦的朝阳透过大殿的金丝花窗,静静地洒在了那薄命红颜的脸颊上。

她秀色可餐,画着淡紫眼影的如杏双目轻闭着,唇角无弯弧,似在小憩;她身姿窈窕,却于这秋寒之时只着一件单薄白裙,显得很是娇弱可怜;她伏坐在巨鼎之前,两只纤细的雪白胳膊被两道足有碗口粗的铁链给高高擎起,拴于巨鼎前的两根朱色盘蟒柱上。

她名‘燕’,有灵眼。

一阵清风从金丝窗外吹来,扬起她身上白裙,拂起她眉前青丝。

美。

正如这寒露秋时,万物凋零的飘然之美。

若即若离,飘飘渺渺,伸手不可得,转身则难忘。

更是因为知道大小寒降至,这份美必然是转瞬即逝,就如昙花一现,亦夕阳红霞。

此情此景,若是不好生盯着瞧上一会儿,那便是可要亏大发了——那两名站在大殿门扉旁的年轻死士,显然是这般想的。

自今晨寅时与顶着黑眼圈的前辈交班后,两人便是目不转睛地瞅着这貌若天仙的脱俗红颜,能不眨眼就不眨眼,生怕看漏了她的一瞥一笑——虽说,他俩早就从前辈的口中得知了这红颜的身份,说是什么绝世灵眼,炼化后能一步破千人境界啥啥的……但是勉强三人敌境界的他俩哪明白这些,也根本不多大在乎。

他们知道的,就是这姑娘乃是家中主子所看中的宝贝,自己自是不能摸不能碰的。可若仅是看一眼,理应还是无伤大雅,家主也不会多做责怪的吧?

虽说这一眼,是稍稍长了些。

两名年轻死士互视一眼,憨憨一笑,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只要不说破的话,那咱就都还算是‘正人君子’,是不?

就好似是无声地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两人又移回了视线,落在了那伏坐巨鼎前的红颜身上。

刚刚那一眼,看了半个时辰;那这一眼,便是要看上一个时——

忽闻窗外人声喧闹。

两人微怔,相视片刻。

站在左侧的年轻死士便转过身,伸手去拉那大殿门扉;而站在右侧的年轻死士则拔出腰间刀,小心谨慎地从缓缓亮起的门缝中望去。

就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

第七十章 玉皇殿中无玉皇

一杆红缨白蜡枪,倏然刺穿了死士的面目。

他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已魂飞魄散,空空如也的躯壳后退两步,倒在了地上。

“张兄!”

伸手拉门的年轻死士顿时大惊失色,急声喊道。

这声惊呼,宛若寺院钟响,于空旷的大殿内回声缭绕,将那伏坐在三十尺玄铁巨鼎前的芊芊女子给唤醒了。

先是见她的纤柔指尖稍稍一勾,似是想收回手臂、直起身来;再闻那金铁锁链噪响几声,紧紧拴住了她的细嫩胳膊,于其白皙的手腕上磨出一道红印,自是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一词是为何意。

她不再挣扎,乌黑睫毛微颤,缓缓地睁开了状如杏仁般的清澈眼眸。

这睁眼一幕,其姿其神,与文人墨客口中的天上仙女并无二异——此刻的她,充盈清新脱俗、不沾凡尘之韵味。

但待其睁圆双目时,其容其情,却是只剩下了一名人世间的懵懂少女,有些害怕、有些紧张,是若含苞花朵的矜持韵味。

所以,当她看见那倒在血泊之中、已是面目全非的死士时,那苍白的脸色,与赶紧闭眼别过脸去的举动,便也就不难理解了。

她终只不过是名长得好看些的、刚至碧玉年华的小姑娘罢了。

若没有那所谓‘灵眼’的话。

“张兄!!”

门扉旁的年轻死士先是一声惊呼,紧接着面露愤怒神色,便是抽出腰间利刃,猛地拽开大殿门扉,瞅见了一名身着暗红锦袍的公子哥手提长枪。急火攻心的死士顾不得看清那人身周、也没在意那人容貌,就已挥刀而去,边挥边大喝道:“贼徒!偿我兄弟命——”

怎料,话音未落,有一点寒芒自那公子哥的肩旁飞掠而至,‘哆-’地一声钉入了年轻死士的胸膛之中,将之整个身形撞飞出数十尺远,踉跄数步,躺倒在了地上。

只觉喉口有口浊血,一吐,却是连吐不止,胸前也倏然炸起剧烈痛楚。死士看向那支扎在自己胸膛中的白尾弩矢,抬头望向那正自公子哥身后缓缓走出的、双臂捧着一把黄肩弩的清秀姑娘。

视线逐渐模糊,握刀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开来。

魂魄尚在的最后片刻,他艰难回首,眺那不到数丈外、被锁链捆住的天上红颜,忽地惨笑一声,轻道句“主子,小的对不住了”。

便再无生息了。

诺大的玉皇殿,倏然变得雅雀无声。

殷少垂眉,稍稍露出了些许怜悯神色。但转瞬间,他便又抬起双目,望那伏坐在三十尺巨鼎前的薄命少女,微微抿唇,立即抬起红缨枪,与上善一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其疾步走了过去。

“钟离姑娘!”他快步来至少女身前,打量了眼拴着她双腕的锁链,低声问道:“你还好吗?还能走吗?”

殷少话音刚出,少女的睫毛便是一颤。

她识得这个声音。

是这个声音,在萍水的那个夜晚,杀死了与她最亲的扈叔。

少女情不自禁地握起了拳头,却是除了使那锁链作响几声,与在自己那已经磨红的手腕上添了几道血印外,什么也没能够做到。

她鼻翼轻颤,长吸口气,蹙眉咬唇,睁眼看这锦袍公子,冷冷道:“你们殷家……就这么想要这‘灵眼’吗?”

殷少微楞。

但他马上便明白了个大概。

不知实情的她,看见此情此景,看见与那晚一般手提长枪的殷少,多半是会以为他与这扶家都是一丘之貉,皆是来夺她灵眼、将之作为获取家族筹码的——实际上,半个多月前,她这么看倒也没错。

只是,今非昔比了。

殷少眨了眨眼,刚要开口解释,身旁青衣却是上前半步,狠狠地白了少女一眼,嗔道:“我呸!谁稀罕那玩意儿!今日少爷与我可是来搭救你的!你可识相些,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少女一怔,惊疑地睁大了眼。

殷少连忙咳嗽一声,于心中暗道一句‘那玩意儿谁能不稀罕后’,稍稍瞪了青衣一眼,低声道:“上善,你说话客气些。”

“哼,还不是她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青衣倔强抬头,瞅了眼少女那疑惑的神色,说道:“喂!钟离燕!你可听好了!少爷与我,还有正在殿外尽力退敌的殷正叔叔,周家公子,还有那两袭黑衣,可都是受了那王公子的委托,来这救你回去的。晓得了吗!”

少女又是一怔。

王公子?王公子……王公子是……

“萍水王满修。”就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般,殷少稍稍耸肩,淡淡道:“就是那晚,在萍水救下你的那袭白衣。”

少女的神情中,忽地闪过了一丝惊喜——但下一瞬,浮现在那绝美容颜之上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内疚与不安。

面有愧色的她犹豫片刻,竟是低下头去,微微启唇,喃喃道:“你、你们不要管我了,快走吧……”

二人一愣。

“啊?!”先回过神来的,是那青衣上善。就见她立即前踏半步,清秀的脸庞上有怒容,冲少女嗔道:“少爷与我好不容易赶到这,就是为了救你出去。可你倒好,这是在说什么胡——”

“上善!都说了让你客气些。”

殷少抬手稍稍用力地拍了下青衣脑袋,让其止了声音。上善抬头,见少爷似是不大开心的模样,便就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不与这气人家伙多言了。

殷少换了一息,放低了些手中长枪,重新将目光落于少女身上,微皱眉头道:“钟离姑娘,你能与在下说明一声,你为何想要留下吗?姑娘你应该很清楚的吧,若是你继续留在此地的话……”

他抬起双眼,瞥了眼那高三十尺的漆黑举鼎。

“就真的只会剩下一对‘灵眼’了。”

少女一颤,似有抬头,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小声道:“你、你们走吧……我、我不能见他……”

“不能见?”殷少眯眼瞧她,略有歪头:“能与我讲讲其中缘由吗?”

少女抿了抿唇,睫毛扑朔,断断续续地颤声道:“因为、因为我害死了荣都尉……”

窗外阳光渐暗,看来今日约莫是要阴天的模样。

少女垂眉,望自己身上的白裙,望黑若淤泥的地板,呢喃道:“若不是我,扈叔不会死,荣都尉也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你们快走,快去叫白先生离开这里!这里可是扶家,扶家的奇门不是白先生能——”

‘当——’

忽听一声金铁响。

愕然抬眼,竟见那一杆红缨白蜡枪,骤然刺在了那粗若碗口的铁链之上。

长枪后,身着暗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耸了耸肩,扬唇一笑。

“恕难从命。”

第七十一章 玉皇殿内静悄悄

“恕难从命!”

锦袍殷少轻喝一声,手中红缨枪出如龙,骤然刺于那泛着银光的铁链之上,迸起震耳欲聋的铮铮金铁响。

白裙少女诧异抬眉,漆黑色的、与宝石一般晶莹的双瞳朝他看来,一张娇小红唇微微轻颤,细声喃喃:“你为何、为何要如此……”

殷少挥手一甩手中长枪,潇洒侧脸,扬唇淡笑道:“为何?不为何!本少爷既然答应了满修要将姑娘你带回去的,那自然便是要带回去的。哪还能因为你的几句自怨自艾而没了方寸?”

容姿皆可称为美艳绝伦的少女眨了眨水灵的双眸,脸上神情虽不如先前那般惭愧内疚,却是依旧满是迟疑。她垂眉望向殷少腰间的翡翠玉佩,低声道:“可白先生他现在……”

“王满修去半山腰了。”殷少瞥了眼悬于半空中的铁链,握了握手中长枪,微笑道:“与姑娘你不同,满修他,可是一直都很清楚杀了荣都尉一事,究竟该算在谁的头上。”

白裙少女倏然一颤,立即抬眼道:“去半山腰?白、白先生他,是去找扶流了吗?”

“扶流?啊……对了,是那扶家家主的名讳。嗯,然也。”殷少眨了眨眼,冲那碗口粗的锁链举起长枪,眯眼道:“约莫这会儿,他已是与那扶流打得火热了吧。”

话音刚落,忽闻眼前铁链哗哗作响。

定睛望去,是那少女失了方寸,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想要起身所致。而少女在意识到这铁链难以挣脱后,立即冲殷少面色焦急道:“不、不行的……白先生赢不过扶流的!你得快些走,快些去帮助白先生!再不去、再不去的话……”

少女这突如其来的慌乱神色,竟是一下子让殷少与上善都有些不知所措——这姑娘,咋上一刻还一幅消沉模样,这一刻又这般替他人操心起来了呢?

二人只得面面相觑了几瞬,才轻咳一声,镇定道:“钟离姑娘,我看你是有些多虑了。”

“哎?”

少女疑惑看来。

就见这锦袍公子轻吸了口气,手中长枪再次猛烈刺于铁链之上,炸起又一声巨响。

响声罢,他抬枪起身,面露几分得意,自豪道:“钟离姑娘,王满修,也即是你口里白先生如今的奇门境界,已与你在萍水郡那晚所见有云泥之别了。不是本少爷打诳语,今时的王满修,就算说其是位千人敌也是名副其实!”

豪言罢,少女微怔。

一旁的清秀姑娘则眯起眼来,瞥了眼身前的锦袍少爷,脸上神情颇为微妙——她约莫是不大明白,自己的少爷啥时候和那王满修关系这般好了。纵使王满修境界再高,但也与少爷非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少爷如此吹捧那王满修,该不会,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挚友’了吧?

殷少轻吸口气,瞥了眼那铁链,侧身望少女,微笑道:“所以,钟离姑娘,你就莫要为满修他操心了。不过,你若是还觉得对他有些过意不去,想让他开心些,倒也很是简单——便是这会儿随我们下山回孟岳,与他好好地说上些话便好。”

少女微微抿唇,似是不知该如何应声殷少此言。然其被铁链勒住的双手,却依旧如先前一般紧握着粉嫩双拳,犹是一幅犹豫不决的模样。

眼见此景,身着青衣的上善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抱弩上前半步,弯腰凑近至少女脸前,冲她轻嗔道:“喂!你这家伙,怎么就这般死脑筋?我说啊,你要是实在想不通,你就当做少爷与我和这扶家一般,也馋你双眼,今日只是要来劫你回去,把你扔大锅里炼化的,不就好了?”

“上善!休得胡言。”

殷少立即捏住青衣衣领,将其向后搬了一步,生怕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把那楚楚动人的少女给说得消沉了。

怎料,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上善这席话语的缘故,这白裙少女竟是终是抬首,清澈的双眸中不再见方才踌躇,只剩那份懵懂年华的纯真与矜持、与一份狠下心来的毅然:“嗯。”

她的声音很轻,细若蚊蝇,却在这万籁俱寂的玉皇殿中依旧清晰可闻。

“谢谢。”

白裙身前,锦袍青衣相视一眼,松了口气。

“钟离姑娘所言,殷少记住了。”

锦袍抬袖悄悄抹去鬓角汗珠,蓦地抬起手中那杆红缨白蜡枪,雪白枪锋直指凌空铁链,长吸口气,瞳中奇光突闪,大声喝道:“殷少这便,救姑娘下山!”

言罢,长枪出,听得一声金铁铮铮。

这声清脆巨响,于这玉皇殿中激荡起数重回声,久久缭绕不绝。

大约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诺大的玉皇殿中才终是归于了平静。

然后,那锦袍公子,就望着那道依旧悬于半空的铁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噗-”

站于其身后的上善忍不住的掩唇轻笑了一声。

抬眼望去,身前少爷的耳根有些泛红。

自入殿到现在,他已经很是威风潇洒地对那铁链刺了三枪了……可那铁链,只是于空中微微摇荡几下,便依旧崭新如初,不沾一粒尘埃。

太……太丢人了。

殷少立起长枪,握拳轻咳一声,小声道:“咳!看来,这铁链乃是真龙玄铁所铸,非是寻常手段能——”

话音未落,殿内大门忽然被猛地撞了开来。

三人立马抬眼望去,就见一额暴青筋、双拳染血的七尺魁梧大汉站在那里,抬眼望来:“喂!殷少!上善!你们找到那姑娘……”

大汉的目光落于了那白裙少女的身上。

“哎,这不是找到了吗!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怎还不出来!”

殷少一怔,立即冲大汉道:“啊,叔叔,我这是……”

没等殷少解释完,那大汉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掠至少女身前,一拳一道铁链,‘咚咚-’两声,就把她手上的禁锢给砸得影子都没了。

殷少那半句已到嘴旁的“我这是在想办法呢!”,这下算是又得吞回肚子里了。

他轻咳一声,只好耸肩一笑。

没办法,谁让我这叔叔,是百人敌呢?

上善冲他咧嘴做了个鬼脸。

而七尺大汉,也即是殷正,显然是没有留意到自己侄子的无奈神色。在随手打碎铁链后,他立即弯腰冲那白裙少女伸出手去,中气十足,声若洪钟道:“姑娘,你没受伤吧?嗯,手腕上是有些血痕,身子看上去也有些孱弱。那你没大碍吧?没大碍的话,我们现在就得立刻下山了。外面追兵太多,不宜久留。你能走吗?若是不能走的话,我扛着你走。”

殷正此番言语,让刚刚把半句话吞进肚子里的殷少又差点给喷了出来。

先不提自己叔叔这如连珠炮弹般一般的自问自答,就单讲他最后那句‘我扛着你走’,殷少便已确信,这些年来,自己的叔叔依旧还是那个只知道练功的武痴叔叔了。

他赶紧抬眼望少女,以为她那美艳如花的脸蛋上会露出几分不快或者不满的神色。却不曾想,少女只是望着殷正手上的红黑血渍,不善掩藏的神色中流露出了几分害怕的模样。

‘她大概真的不是、亦或是从未被家中当做奇门中人来培养吧。’

如此想着的殷少,轻舒了口气,拍了拍自己叔叔的肩膀,冲一脸茫然的后者摇了摇头。然后,迈步上前,彬彬有礼地弯下腰,冲身子娇柔的少女伸出了手,如谦谦君子般,像模像样地微笑道:“钟离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本公子愿意稍稍犯些礼数,抱你——”

一股恶寒冷不防地自背后而来。

殷少打了个寒颤,赶紧改口道:“背、背你下山……”

这话,便也与自己叔叔所说没啥大差别了。

他尴尬侧脸,看向身后那袭青衣。后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迈步上前,蹲下身,一手抱着怀中弩机,一手伸至白裙身前,淡淡道:“喂,我搀扶你下山。”

少女眨了眨眼,轻轻‘嗯-’了一声,搭住了她的左臂。

上善便将抬手其拽起身来,跟在殷正叔叔的身后,一同出了大殿。

只有殷少慢了半步,抬头望那金边花窗外的阴沉天空,挠了挠后脑勺。

第七十二章 玉皇殿外满是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二章玉皇殿外满是人天边,几束依稀的朝阳透过云彩,落于凝林山头的灰白石板地上,将其中所雕纹之瑞兽,映照出了几分栩栩如生的韵味。

此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神似老虎,一双瞪若铜铃的眼珠炯炯有神,颇具威严神色。瑞兽身后似乎亦画有些许云纹,却不见有羽翼踪影,也不知这是否是暗喻其若游龙一般,可腾云而飞、乘风而起了。

不过,不管这瑞兽在上古神魔时期有多风光,能如何上天入地——如今的它,也不过是被雕刻在一块地上石板中的几道纹印罢了。

忽听沉闷一声,就见一只墨黑鞋履蓦然踏于这石板之上,将石板连同其上瑞兽一同崩出了数道裂纹。

沿黑履向上,朝其身望去,便见一身漆黑与遮面斗笠,不用多加思索便可知是来者不善。事实上,此人也确实非是善类——此刻其宽厚双手中所握,乃是一柄正滴着点点血珠的漆黑环首刀。

此人抬眼望身前,有两名披甲执剑之死士,正疾步冲来。

他紧皱眉头,立即轻吸一气,双足猛地发力,踏碎石板,迎着两名死士直掠而去。那两名死士显然是没能料到黑衣此举,手中长剑来不及递出,就被那细长黑刃给环了首,颓然倒地了。

可没等黑衣为自己这凌厉一剑沾沾自喜上几分,就又有三名执剑死士自其东、西、北三个方位,包夹冲来。而此时黑衣双足才刚刚落地,自然是谈不上如刚才那般再来一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屈膝稳住身形,锐利目光自三人脸上扫过,势要在三人近身之时防守反击。

只是,攻其不备虽是上策,守之堂堂可算不得多么高明——黑衣也心中自知,以自身之功力,要在一瞬间毫发无伤地接下三人利剑,多半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但情急之中,也没多少时间去思考其他秒策了。

身形壮实的他长吸一气,大喝一声,端出了‘纵然泰山倾覆,我也要拦上一拦’的气势。

三名死士互视一眼,脸上毫无惧色,继续疾冲而来——这倒也是,若是他们因为黑衣这一嗓子就被吓得驻足不前的话,还能算作是哪门子死士。

转瞬间,死士就已冲至黑衣身前,三柄利刃几是同时递出,自三个方位朝其胸膛刺来,每一剑都足以夺其性命。

黑衣猛瞪双目,立即如惊弓鸟般挥动手中黑刃,打飞东面一剑,打歪北面一剑,却是在面对西面一剑时,终是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银剑,离自己的胸膛愈来愈近,已是只有毫厘之差。

危急间,一道黑影自那死士身后轻盈闪过。

其速之快,以至于当他反应过来,抬眼望去时,已是不见黑影身影——只见得,那握剑死士竟是翻了白眼、颈口忽地如喷泉般涌出一大股鲜血,原本能刺入他胸膛的利剑最后只是软绵绵地贴了贴他的衣裳,便垂落在了地上。

没等另外两名死士从如此惊骇之景中回过神来,那道黑影又倏然闪至了他们的身后,快刀斩乱麻地将他们俩也给抹了脖子。

随着‘咚咚’几声,前一秒还生龙活虎的三名死士已皆是倒地不起,没了生息。

黑衣轻松口气,侧身抬眼,望向那于其旁止住身形的那道苗条黑影——她也与他一般,全身皆笼罩于漆黑之中。他扬起唇角,轻声道:“多谢了,又让你救了我一命。”

她轻盈转身,靠于他的背后,将手中黑刃架于身前,抿唇道:“彼此彼此。”

他憨憨一笑,回身望身前。

十步外,人头攒动,皆是披甲执剑目犀利之辈。

“这可真是……杀之不尽。”黑衣皱眉眯眼,扫视着已将他们团团围起的死士们,低声道:“李诗,殷公子他们还没出来吗?”

站于其身后的她稍稍抬眼,跳了眼那大门半敞的巍峨玉皇殿,道:“还未。”

张闪轻叹口气,目光落于那几名在死士群中潜藏身形的扶家玄师身上,暗暗道:“你说,咱们今日,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李诗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黑刃,启唇道:“没有这个道理。”

听闻此言,张闪先是微微眨眼,随即淡笑着‘嗯-’了一声。

身为雍华国的锦衣卫,他与她,确实没有殒命在这西域的道理。

只是,这西域之地,这西域奇门,本就不讲道理,本就就讲不得他们雍华国的道理啊。

张闪左脚前踏一步,右手握黑刃收于腰腹,左手举于身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李诗,若是我倒了,你可别忘了将上将军所嘱咐之事给——”

“来了!”

她那略显激动的声音,令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张闪顾不得那些十步外的死士,立即转过身,抬首朝那玉皇殿眺去。

就见那扇敞开的大殿门扉前,有一魁梧大汉,有一清秀姑娘,有一抬枪锦袍……还有一,虽仅着一件素雅白裙,却依旧知其美艳不可方物的芊芊少女。

几乎是在刹那间,张闪李诗二人,就已是毫不怀疑地坚信了,那少女便是拥有‘灵眼’之人——尽管,从未有人说过,有灵眼者必定国色天香、美艳绝伦。

但既然人们都说,这灵眼能让奇门千人敌跨过最后一道门槛,达到传说中‘似天人’的境界,那便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没有天人姿色的,怎能算作是天人呢?

“……唔啊。”玉皇殿外,提枪锦袍打量着那几乎已经是将整个山顶平地都已经站满的数百名扶家死士,情不自禁地讶异道,“这场景,都快赶上孟岳午市那般热闹了。”

其身旁,青衣上善立即抬起手中黄肩弩,瞄向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山路。她本想以箭矢清路,结果却是皱眉发现,那条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山道已是被不断朝山上赶来的死士们给挤满了,纵使她射光了囊中所剩十数根箭矢,估摸着也就和精卫填海一般,杯水车薪了。

殷少伸手挠了挠脖颈,上前半步,走至殷正身旁,小声道:“叔,这么多,能搞定吗?”

殷正微微锁眉,握拳沉思片刻,低声道:“若他们的功力都不足十人敌的话,可;若他们中有数名十人敌的话,难;若他们中有与我一般百人敌的话,悬。”

殷少眨眼点头又侧过眼,瞥向被死士门团团围起的张闪李诗,还有守在玉皇殿门前二十步处的周易公子。后者不愧是奇门‘七雄’,光往那一站,也看不出有没有施展功法,却是就唬住了这数百名死士,令他们不敢朝玉皇殿内靠近半步。

对了。

殷少扛起长枪,快步走下台阶,来至周易身旁,冲其看来,轻声问道:“周公子,您有没有法子能退敌?”

说话间他才发现,别说是施展功法了,这周易,周身全无契运杀气,整个就一神游状态,闭着双眼静静地站在那里——指不定是今早起得太早,这会儿偷偷趁着死士们都被唬退的时候补个觉来着。

听闻殷少声音,周易缓缓睁眼,脸上神色自闭眼时的恬静又变回了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他扫了一眼身前死士们,便是淡淡道:“有。”

殷少顿感一阵轻松,舒了口气。

“但不是今时。”

殷少又将那口气给倒吸了回去。

他缓了缓神,立即抬眼看周易,满脸疑惑道:“周公子,这是为何啊?”

周易微微眯眼,仰首望阴天,声音平静。

“我身中的契运,已被此地夺走了十中有七。”

第七十三章 山上有小径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三章山上有小径提枪锦袍先是一怔,紧接着长长地‘啊?!’了一声。

他立即侧身环视了一遍周身景色,又抬脚踏了踏地上石板,握了握拳头,深吸几息,于身中流转几份契运,却是自觉并无多大异样。锦袍便面露不解,抬头朝周易看来,疑惑道:“周公子,你此言为何意啊?我可不曾有察觉此地有何奇门禁制。”

周易微微锁眉,侧身望他,颇具仙气的白净脸庞上一如既往地神色冷峻道:“我所言,非是你所想那般。”

殷少快速地眨了眨眼,小声道:“那是因为……”

“我名‘周易’。”身着黑白阴阳袍的他回过身,望那将整个山头都几是围堵的水泄不通的死士们,淡淡道:“是孟岳周家之长子,奇门七雄之一。”

说话间,有十数柄银白利剑冲二人飞掠而来。

周易拂袖抬手,双眼微泛金光。

下一瞬,那十数柄银白利剑就于空中扭拧成团,颓然落地,再难前进一步了。

貌若谪仙人的他缓缓放手,轻声道:“今时,这便是我所能做之极限了。”

殷少侧过身来,望那地上碎铁,又眺了眼二十步外面露忌惮的上百死士,轻笑一声,叹道:“我还以为,周家已经是要与扶家撕破脸皮了。”

“是如此。”周易眯眼,淡淡道:“但今日只撕半边。”

殷少晒笑半声,抬枪耸了耸肩。

周易此言,他倒是也只能理解一半。按周公子所言,其之所以不愿出手伤人,是因为不想让孟岳周家与凝林扶家太过针锋相对了——可这周公子今日都已经领他们上山来夺灵眼了,‘不出手伤人’一点……只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吧。

不过,既然周公子如此说了,周家不想与扶家彻底摊牌交恶,那殷少便也不好硬要让其出手去搞定身前这上百名杀气浓厚的死士了——尽管他心里清楚,若是身为七雄的周易愿意出手来解决这上百名死士的话,多半也只需要眨眨眼的功夫而已。

锦袍思绪间,那两袭方才被团团围住的黑衣已经趁着死士们被开门动静所吸引的间隙,飞身杀出一条血路,踉跄站在了殷少的身旁,急喘数息,低声道:“他们人数太多了。”

殷少只得苦笑一声,颔首答道:“我晓得。”

望身前看去,那些悍不惧死的死士们已是三两结伴,手中剑交叠,是有摆出阵法的意思。而死士们本就人多,这下若是又要摆出什么眼花缭乱、环环相扣的剑阵,周公子还不能出手,那殷少他们可真得都交代在这里了。

半盏茶的功夫前,他还和那钟离姑娘夸下海口,说要带她回孟岳;这下倒好,别说回孟岳了,山都没得下,出了殿门就被人给堵得死死的,哪都去不得,哪都……

殷少忽地一怔。

视野里,十五步外,就在死士们的右前方三步处,西北方位的山旁树木草丛稀疏,不似其余山边那般繁盛,应是有条野路小径的模样。

殷少立马抬眼望死士们——后者似乎还未察觉到这点,依旧在原地罗列阵法。

好机会!

殷少立即侧脸向殷正与上善使了个眼色。两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立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皆露出了几分惊异神色,似是在思忖为何自己上山时没能注意到这条小径的缘故。无需言语,殷正与上善二人便明白了殷少的意思——百人敌殷正立即换上一口新气,紧握起双拳;而上善则是抬手搀扶住了钟离燕的胳膊,冲茫然看来的她轻道一声‘要走了’。

两人先后一瞬间都向殷少颔了颔首。

殷少微扬唇角,侧身与两袭黑衣,还有周公子耳语了几句。那两袭黑衣,也即是张闪与李诗,立即在他话音落后做了个明白的手势;至于周易周公子,神色平淡的他虽没有对殷少做任何的回复,但约莫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没明白的话,倒也没啥关系,反正他还有半张脸皮没撕破呢。

殷少轻吸口气,紧握手中长枪,目不转睛地望向了正摆着剑阵的死士们。

他在等待。

等待死士们摆出剑阵,要发起进攻的刹那间。

也即是……

此刻。

“走!”

提枪锦袍大喝一声,疾冲掠至剑阵前,眼中奇光突闪,手中长枪蓦然于身前划出圆弧,于身前地面上迸裂出一道长约十尺的沟壑。

与此同时,青衣上善立即握紧了少女胳膊,也不管其有没有露出吃痛的神色,与眼中闪起金光的殷正一同三步并作两步地冲那小径奔去。张闪与李诗也在三人越过自己身侧时,立即起步紧随其左右。

那上百名摆出了剑阵的死士们自然不会傻傻地看着他们逃之夭夭——只听剑阵中,有人道了句‘起’,便见茫茫百柄利剑腾空,冲他们飞射而来。

殷少立即后踏半步,手中长枪倏然立起,尖锋指苍穹。

有一阵凛冽剑气,自方才那道沟壑中骤然冲出,‘噼里啪啦-’地打落了半数柄飞剑。

紧接着,额头青筋暴起的殷正停于小径前,转身高吼一声,双拳猛砸地面。

就见那地上雕刻着祥瑞吉兽的灰白石板竟是接连炸起,飞至半空中,以其磐石之躯,接下了四十多柄驰来飞剑,再重重地砸于地面之上,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几柄侥幸抵达少女身畔的飞剑,也都警惕转身的两袭黑衣给三下五除二地打飞了出去,掉入了树林灌木丛里,没了踪影。

飞剑止时,青衣已是领着少女有惊无险地踏入了小径之中。

众人相视一眼,便也不再恋战,相继施展出奇门步伐,紧随其后。

眼见此景,死士们都急了眼,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抓住他们!’后,上百名死士竟是不管小径狭窄,也不管自己还有无剑在身,舞着双拳便一拥而上了来。

这宛若是着急投胎一般的攻势若放在在平时,自然是不足为虑的。只是,此刻众人都已踏上了这条陡峭狭窄的山路小径,一边疾跑一边小心脚下不踩空就已是颇费心神,想要回身迎敌、施展身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可若是不回身,任凭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接踵而至,那也绝非是上策……总不能,就这样一口气不回头,跑回二十五里外的孟岳城吧?

锦袍沉下眉头,忽地踏泥止步,便要挥枪转身,拦上他们一拦。

怎料,刚一侧身,余光却是愕然瞟见,那袭黑白阴阳袍,却已是静静地站在了众人背后。

殷少一愣,立马开口道:“周公子,你这是要做——”

话音未落,就见那阴阳双袖已是拂起,身周树木皆若遇大风般摇曳不止。

须臾间,方圆三丈内,有磅礴杀气窒息万物。

上百死士竟是无一人敢近身。

殷少瞪大了眼。

而那阴阳袍,则是稍稍侧过脸,望殷少,嘴角似有稍稍上扬了几分。

“只撕半边。”

他声音平淡,一如往常。

第七十四章 后有死士

仰首望苍穹,天空色渐暗。

这自然不是因为太阳要落山的缘故——哪有刚过寅时就入夜的道理。只是缘于这会儿,太阳刚刚自东边升起的,而殷少一行人又是往西面而山,便是被这凝林山给遮住了光亮,宛若依旧是子夜时。

山越高,山的西边便越是难觅朝阳——相传那高有万丈的天行山最顶峰,可谓是彻底隔绝了东西日夜:东边朝阳时,西边满漆黑;西边光芒时,东边已黄昏。也就只有正午时分,艳阳凌空,这万丈峰的东西两边才可同时沐浴在阳光之中。

锦袍提枪,拨了开垂至身前的青黄色柳条,疾行的脚步放慢了些许,侧身回首望去。

寂静山路泥泞狭窄,在透不得光的当下显得好是阴森诡秘——不过,眼见此景的锦袍,倒是没怎么背脊发凉,却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山路静谧不闻人声,便也就意味着,那上百名如狼似虎的死士们,这会儿应是被周公子的骇人杀气所镇住了,没再追赶过来。

锦袍回身,环视了眼身周正在疾步向山下飞奔的一行五人,不见那袭黑白阴阳袍的身影。

说来,那袭黑白阴阳袍,也即是那周公子,在以其深似海的奇门底蕴震慑住死士们,侧脸皮笑肉不笑地与他道了一声‘只撕半边’后,便没有再动一步,就那样拦在了陡峭山路的中间,不出手也不让他人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住了百名死士。

被其潇洒身姿所深深震撼到的锦袍蓦然睁眼,当即便决定——撒腿就跑。

虽说周易就只是道了句‘只撕半边’,没有言明自己这只是要拦上一时,还是要留下来殿后——但殷少应是猜出了他的意思,多半为后者,是‘牺牲自己,幸福大家’的路数。再者,若是万一,殷少猜错了,这周公子只是想吓唬这群死士们一下下的话,也没多大关系——他不是还有半边脸没撕嘛。

于是,如是想着的殷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扔下了周公子,头也不回地冲着山下跑了去。

嗯……

想到这,锦袍又侧脸瞥了眼无人跟来的身后。

现在看来,自己应是猜对了。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回身向前,加快了步伐些许,与搀扶着白裙的青衣比肩而行。

青衣抬眼,朝他望来,两人相视片刻。

锦袍忽地一怔,瞥见了她那搀扶住白裙的右手——就好似白裙的胳膊是根救命稻草,紧紧攥着,似是死不要松手那般。

“喂喂,上善,你这也捏的太紧了。”殷少望着那都被扯出了勒纹的白裙,低声道:“你轻些,钟离姑娘的胳膊都要被你捏红了。”

青衣瞥了眼白裙的胳膊,右手稍稍松上了些许,嘴里小声嘟囔道:“又不是我想的,还不是因为要急着赶路,这家伙又不晓得任何奇门……”

钟离燕,也即是白裙,稍稍眨了眨眼,侧脸看向锦袍,抿唇轻声道:“没事的,上善姑娘有收了力,我不疼的。”

说罢,她还挤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殷少无言地瞅了眼她那因泪花而显得晶莹的双眸,于心中轻叹上口气,自言自语了句‘这钟离姑娘,倒是挺能吃苦’。

接着,他抬首道:“各位,咱们可以稍稍走慢些。周公子已经拦下那些死士了,依本少爷来看,这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再有追兵了。”

身前两袭黑衣无声领命,放慢了脚上步伐;身侧魁梧百人敌则是侧肩回首,望身后山上望了去。虽是只有灰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得,但殷正还是启唇沉声,道上了句‘多谢周家公子’。

众人便走得慢了些——说是慢了些,却非是指到了闲庭信步的程度。方才众人赶路皆是用了奇门步伐,差不多在一瞬两丈的速度,也即约莫寻常人全力疾跑时的两倍左右。这会儿虽是放慢了速度,但也就仅是放慢至与寻常人疾跑时一般的速度,四周景色依然是在急速朝后掠去的。

毕竟,不到孟岳心不安这点,众人都是深以为然。

约莫过了十瞬,行在队伍最前的张闪突然启唇出声,低声道:“前面,有空地。”

行在队伍最后的锦袍立即抬眼望去,便见正前方十数丈之外,树木植被不若周遭繁盛,有阳光直射,使得原本笼罩在一片灰蒙中的山路小径可看得一清二楚。

重见光明,本该是件挺令人喜悦的事情,却是让锦袍下意识的微微皱了皱眉头。倒非是说年纪轻轻的殷家公子不喜朝阳、却好暮阴,只是一般来讲,在如凝林山这般高不过百丈的肥沃山丘,很少会有自然形成、不生树木的空旷之地——也即是说,若有此类空地地,那必然是由居住于此山上人家所开拓。

而在这凝林山上,仅有一户人家。

这便不由得让殷少有些担心。

但担心归担心,却也不可能说上一句‘咱们调头回山上吧’了。于是,锦袍只得轻声道一声‘大家小心些’,便提起手中红缨白蜡枪,轻吸口气,往那块空地飞奔而去了。

……

在踏入光芒下的刹那间,可谓是豁然开朗。

原本灰蒙蒙的周遭景色,在这一刹那,全都被赋予了色彩:青青葱葱的灌木草丛、叶绿枝黄的西域白柳、淡棕浅黄的山上泥土、朱红金角的木头小轿……

木头小轿?

一行六人皆是脚步急停,手中剑、枪、弩、拳,几是一并抬起,抬眼死死盯着那停在空地中央的木头轿子,警惕神色溢于言表。

若光只有一辆无人小轿,倒还算好——只是,在那看上去大约只能容下一俩人的红木小轿前,赫然站着一名身形比殷正还要魁梧上几分的披甲壮士。

不,言其披甲,实在太过笼统。

这壮士身上甲,与死士们所着两当甲大相径庭。所谓‘两当甲’,即是胸、背各一块长至膝盖的甲片,肩上用皮带将前后扣联,腰间再用绳带系扎。这般甲胄,不算多么好看,也有些简陋,但胜在实用、便宜,军中士卒用得上,游侠剑士买的起,是如今雍华、军武、西域中盛行之甲。

而这壮士所着,非是如今两当甲,却是真龙步人甲。真龙步人甲,乃是曾一统天行山之东的真龙王朝所创甲胄。其为札甲,由愈三千片精铁甲叶以皮条或甲钉连缀而成,自头到脚覆盖全身,再内衬以棉甲软甲作为第二、第三层防护,所追求的便是固若金汤、坚若磐石。

这真龙步人甲,不仅是寻常刀剑弓弩皆破不得,更是相传当年真龙步人甲初铸完成时,真龙天子曾邀请武林江湖上十位名声鹊起的豪杰来与手持大刀、浑身裹得和棕子似的军中甲士比武。结果,这些武林江湖的豪杰虽然身手远比这些甲士要敏捷矫健,却是根本无法破不了甲,嘴里‘劈山剑法’‘太白枪法’喊得一声比一声凶,可最后直到把自己的剑都给砍断了,才只打落了几枚甲叶;而另一边,甲士们虽然身形笨重,但倚靠着坚不可摧的步人甲,愣是给耗到豪杰们气喘吁吁,终是一刀取了他们项上人头。

这场比武中,十名武林豪杰输了九人,最后一人,还是靠奇门中的【摧息掌】搅烂了甲士丹田,才勉勉强强赢下的。也就自那以后,游侠们在习武之余,都想去费尽心思的学几招奇门来——如此一来,原本风光八面的武林豪侠逐渐没落,而与世隔绝的奇门世家走至了阳光下,广收弟子广招客卿,便逐渐兴起了。

同时,虽说奇门依旧能破这步人甲,但倘若不论专攻内息的毒法奇门,则至少也得是半个百人敌级别的奇门玄师才算可破——而这可破,也是得在接连施展出好几下中乘以上的奇门武法才行——像那只会【飞身诀】的司马公子,就不要了。

此刻,身着步人甲、连面目都被遮起的八尺壮士立于木轿前。

虽然其手中腰间都无刀剑,但约莫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看出他的来者不善了。

众人互视一眼。

殷少前踏半步,双手抬枪横眉,厉声问道:“阁下何人?!”

一阵微风自山林中刮来,将那甲胄吹得铮铮作响,却是没有带来些许人声回音。

壮士就那般静静地站在轿前五步处,双臂自然垂于身旁,胸背不驼不仰,被面甲遮盖的脸庞一动不动地朝着他们。

几是无一人不觉些许骇然。

唯有那白裙少女,纤细双手握于身前,脸上神色更多的却是疑惑与讶异。她侧过脸,看提枪锦袍,启唇轻声道:“殷、殷家公子,我觉得他应该不是——”

许是少女言语太过轻柔,又许是站在队伍最前的张闪有些站得不耐烦了。没等少女言罢,那一袭黑衣已是箭步冲上前去。

众人一怔,就见身手上乘的张闪已逼近壮士身畔——其一言不发、眼神凌厉的模样,不似锦衣,却似刺客。

转瞬间,张闪已是默声闪至了壮士的身后十尺。

壮士却是依旧寸步未动,宛然眼里根本无他。

张闪冷哼半声,右手握住黑刃剑柄,左手抵住剑尾圆环,双眼一瞪,便是弓身飞上,以杀人势,一剑冲其腋下甲胄薄弱处递去。

五尺间,甲胄安稳似泰山般。

三尺间,甲胄宛若磐石一块。

一尺间,甲胄还是一动未动。

直至,那明晃晃的刃锋,离其腋下只有毫厘时。

甲胄动了。

动了他的脑袋。

竟是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回首!

第七十五章 前有守株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五章前有守株张闪大惊。

哪还有人能这样回首的!这如田里鸱鸮,又似市井志异怪谈中所讲鬼魅一般的姿势,身子不动,光脑袋回了个一百八十度!

张闪大骇,但手中黑刃已至壮士腋下,便也没有理由再做其他打算——他心一横,沉下眉来,不去看这惊悚一景,全神贯注地递上这一剑。

只听金铁有声,壮士腋下甲胄被黑刃刺出了一道细微缝隙。张闪见之,更是一瞪双眼,双臂猛地发力,势要让这缝隙彻底裂开。

哼,管你什么牛鬼蛇神,有剑在手,我尽斩之!

此番豪言涌上心头,一时间热血沸腾。

若是常人,这会儿定是要大喝几句,以一股‘老子不惧天下万物’的气魄,狂吹莽勇之风;可张闪是张闪,作为锦衣的他,习惯了在最热血上头的时候,还要留一份清明在旁,以观六路听八风。

也正是因为如此,下一瞬的他才没有如常人那般,丢了性命。

也就在张闪双臂发力的刹那间,那将脑袋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壮士忽地抬起双臂,望肩膀举去。但倘若仅是如此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可书之处——只是,这壮士的双臂,非是向前,而是向身后举的!

就和其脑袋瞬间转一百八十度一般诡异,这两支胳膊向身后平举起的速度也是奇快无比。换言之,若是站于壮士身后的张闪没有注意到这点,被这两条胳膊中的任何一条打到一下,便就和被一名举着大铁杵的大汉迎面砸下没多大区别——都得死。

因为那一份清明在旁,张闪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壮士双臂的动静,赶紧脚底生风,仰身掠步往后退去。只是,虽说其反应及时,但那壮士赫然抬起的胳膊还是太快,竟是硬生生地将其胸前黑衣、连带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皮肉都给‘呲-’地一声刮碎了。

霎时,猩红鲜血四溅。

张闪踉跄着后退跌坐在了地上。

一旁众人俱是惊骇万分,半瞬后才回过神来,急声喊道:“张闪兄——!”

同为黑袍锦衣的李诗更是难掩焦急神色,生怕那壮士会加害于尚未起身张闪,马上箭步飞掠而去。

李诗虽对壮士所为感到忿然,却并未第一时间想去以眼还眼——刚刚那壮士的诡谲动作,使得她心中暗暗有了几分惧意。因此,她虽是飞掠而上,却是绕出了半圈圆弧,于壮士始终保持着约莫十尺的距离不近身,从而能对其的突然之举有所防范。

谨慎如她,理应是不会受伤的。

理应。

一对粗壮手臂倏然破地而出,十指猛地握住了李诗的脚腕。

疾行中的她显然是猝不及防,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就颓然倒下,狠狠得摔在了结实的泥土地上。

落地时,锦衣卫的危机训练使得李诗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脑袋,勉强避免了被这突然袭击而直接摔得晕厥过去——不过,虽说气未断,但这骤然一摔,却是让她连咳一大口津液,尝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

眼见此景,百人敌殷正再难冷静旁观。他怒撞双拳,眼中金光闪烁,额上青筋暴起,是使出了【霸王举鼎】的迹象。

紧接着,不等身旁殷少犹豫,他便已疾步上前,双手一把擒住了那对破地而起的粗壮手臂,大喝一声,将之全身也都拔出了泥土——竟也是名高有八尺的步人甲壮士!

顾不得面露惊讶,殷少立即一手拽壮士领口,一手握其腰间皮带,将之整个人都举过头顶,眉头紧锁、右膝一沉,便是将之奋力朝另一名壮士砸了去。

破地而出的壮士于空中翻转数圈,飞速砸向马车前的壮士——后者却是不躲不闪,硬接下了飞来的壮士,两人一同于地上摔出数丈之远,响起一阵铮铮金铁声,扬起漫天泥沙尘埃。

趁着两名壮士皆倒地的喘息间,殷正不顾这泥土中还是否有藏有其他埋伏,立即疾步上前一手扛起李诗,一手抱起张闪,再快步掠回众人身旁。

锦袍殷少赶紧立枪上前,探查起二人伤势,神色焦急道:“喂!你们还好吗?站得起来吗?”

李诗连咳两声,想要开口作答,却是刚要出声就觉胸肺中有股火辣辣的痛楚,便只得抿唇作罢,勉强起身,摇了摇头。张闪则要好些,胸前被刮掉一块皮肉的他立即道了声‘无妨,只是些皮外伤’,然后自黑袍衣摆上撕下一块步条,娴熟利索地在自己胸前缠上数圈——黑袍色黑,便是纵使被血液所浸染满,旁人也看不大出。

他撑剑起身,皱眉眺望那被殷正扔出十数步外的两名壮士,沉思片刻,咬牙道:“那东西,不是人。”

众人几乎皆是一怔。

殷少抬枪上前,沿着张闪视线望去,那两名重甲壮士已是正缓缓爬起身——他们起身的模样倒也是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很是显得生硬。他紧握着手中长枪,道:“张闪兄,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没有人能做出那般动作的。”黑衣举剑低声道:“我以为,那东西,绝不是人,而是——”

“——傀儡。”

是殷正接过了话茬。

就见他前踏一步,双手握拳,于众人的注目下瞪向那停在空地中央的红木小轿,大声喝道:“你若再不出来!我可就要一拳砸烂这轿子了!”

声落。

有风起。

便见那小轿青帘拂起。

“呵,该说不愧是殷家的顶梁柱吗。”

有男声自木轿上传来。

众人立刻回神,抬眼望去,便见一着华服穿裘袄、戴黄铜饰冠的雍容男子,正背着双手,翩翩立于小轿之上。

其容其姿,虽颇具潇洒威风,却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可即便如此,在殷少看见其面庞的刹那间,还是惊得好似眼珠都要掉出来了那般。

只因接下来殷正所言。

“果然是你。”

殷正锁眉,双拳上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大梦傀儡术的传人,如今奇门七雄之六,无姓之亘。”

第七十六章 强者自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六章强者自强七雄。

七雄……

七雄?!

刹那间,张闪李诗的脸上,俱是幅惊愕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七雄!就是那奇门中三年一度小玄武所决出的奇门豪杰!就是传闻中弹指间便能取人性命于百步之外的奇门宗师!就是像那周易公子,可于晴空烈日中唤下紫色雷霆之辈!

二人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中环首黑刃几是已经提至喉前。

身旁,锦袍青衣也都是幅诧异模样——但生来便是奇门中人的他们要好些,没有像两名不谙世事的锦衣这般,宛若见了天上神仙般的慌乱。

朱红轿上,华服男子眯起眼来,似是对众人神色很是满意一般,冲殷正扬了扬下巴,晒笑道:“殷家百人敌,自三年前小玄武上一别后,你可否别来无恙啊?”

殷正皱眉。

三年前的小玄武。

正是眼前之人,夺下了本该属于他的七雄之位,使得他最终只落得个‘小七雄’、‘百人敌’的虚名,同时也让殷家重振家威的雄心壮志凉了一半。

不过,尽管殷正皱了皱眉头,对这妆容雍华的男子重提往事感到了几分不快,但却未有半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三年前的小玄武中,这名不见经传的男子虽是突然杀出,赢了彼时已经连战数场的殷正,多少有些胜之不武的意思——但奇门的大小玄武本就与武林中的华山论剑不同,是不论手法公平,只论功法强弱的。

为人刚正到可说有些木讷的殷正尽管自己不会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却也不会鄙视使下三滥手段之徒。醉心于奇门武道的他,是以为‘若是下三滥之术使用得当,倒也不失为一种高深功法’的。

因此,虽说三年前他惜败于眼前之人,心中虽有遗憾与不快,但也不会相视某些小肚鸡肠之徒,去记恨对方个十年二十载的。

殷正抬起双拳,沉眉低声道:“亘。你何时做了这扶家的客卿?”

戴冠男子微微眯眼,瞥了眼殷正脸上神色,似是感到了些许失望。他微微歪头,俏皮地长哼了一声,道:“也就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前……

殷正微微侧脸,瞥了眼身后那袭娇弱白裙。

三个月前,正是这钟离姑娘身上,灵眼初现的时候……看来这扶家家主,可真是对成为‘奇门玉皇’一事,痴迷无比。

殷正回身,望那站在小轿上的男子,复而问道:“为什么?三年前的小玄武上,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寄人篱下的吗?如今你身为七雄,明明可以逍遥游神州,为何又要回到这西域来?”

“喂,殷家百人敌,你这算是在为我操哪门子的心啊?”华服男人耸肩嗤笑几声,双手依旧背于身后,轻笑道:“也罢,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回答你。原因有二。其一,我已经逍遥过好一阵了——不然你以为我这两年又九月,都窝在家睡大觉呢?我早已看遍这天行山之东了!军武、雍华、西域,北海、南漠、东都,几乎所有有人烟之所,我都吃过睡过哩!也正是因为我游览遍大好河山后,觉得乏了,才回到这西域来,想安生个三五载的。你明白了不?”

殷正点点头。

“嗯,很好。这便是其一。至于这其二嘛……”

男人忽抬手握拳至嘴前,咳嗽一声,低声道:“是因为扶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众人一怔。

“做半年客卿,你猜主子给我多少?三百两银子?四百两银子?不!五百两!还是金子!金灿灿的金子!”

众人尽是目瞪口呆。

“五百两,五百两黄金什么概念你明白吗?都可以盘下孟岳城中一条街了!”

这轿上男人愈说愈激动,脸色都红了——若不是轿子不合时宜地颤了一下,差点把他摔个狗吃屎,估摸着他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

殷少见男人这幅愉悦模样,虽然觉得有些不甚得体,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五百两黄金是真的多。如今雍华国中,一两白银大约能买到三百斤左右的大米,而一两黄金等同于十两白银,那五百两黄金便能买到一百五十万斤大米。一百五十万斤大米什么概念,一人一天吃一斤米已经是撑着了,一百五十万斤便是可以这般吃四千年……四千年,都不知道改朝换代多少回了。

虽说这男人是七雄,但半年客卿就能换回来四千年不愁吃喝……这凝林扶家,可真是真的富甲一方——不,富可敌国啊。

他轻叹口气,于心中暗暗感慨一声‘贫富不均’。

短暂的失态后,立于轿子上的华服男人重新背过双手,长吸口气,缓了缓心神,待面上红晕褪去后,方启唇道:“嘛,总之,就是这样了……”

说着,他抬手以食指指了指白裙,亮声道:“主子有令,让我带她回去。至于你们,若是愿意将她拱手相让的话,则可就这样放你们下山,全当你们今日没来过此地,一切皆既往不咎。”

不等众人回声,华服男人又轻舒口气,道:“怎么样,这条件不坏吧?你们杀了这么多死士,本该是要杀人偿命的,但主子宽厚,愿意饶你们一命,也不会事后找上门来……这般好的条件,都能比我那五百两黄金了,你们可要好好想想。”

说罢,他扬唇微笑,露出了一幅期待的表情。

白裙少女眨了眨眼,面露几分犹豫,似是想说些什么——不过,没等其开口,众人就已是相视一笑,彼此眼神中有认同、思虑、警惕、畏惧各色情绪,却是不唯独见懦弱与妥协。

就见百人敌殷正拉开双拳,高吼道:“恕我拒绝!”

说罢,便双腿蓦然发力,冲华服男子飞掠而去。

其声快,然其身要比其声更快。

若白驹过隙,殷正转瞬间就已至男子身前。

却见面前,那头戴黄铜冠、身着雍华袍子的男子笑意不淡反浓。

“殷家百人敌,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话音落。

两具披甲傀儡破地而出。

一人一臂,将刚要跃起的殷正擒于木轿前,按住其脑袋,猛地砸在了地上。

先见林中鸟纷飞。

再见有血溅黄沙。

末闻声嘶力竭音。

“叔叔——!”

第七十七章 甲、乙、丙、丁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七章甲、乙、丙、丁“叔叔——!”

殷少急声大呼道。

见到自己的亲叔叔倒在了血泊之中,殷家少爷已是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也不顾身旁青衣要伸手拦他,让之小心埋伏,就要双手抬枪、眼闪奇光地急冲上前——若此刻再袖手旁观,便要等到何时再舒胸中难平气!

怎料,没等他踏出三步,就闻一声高吼倏然冲入了耳畔。

“少儿左边!”

是叔叔的声音。

殷少一怔,接着赶紧停步往自己的左手侧看去——视野里,方才被殷正丢出十数步外的两具披甲傀儡正朝着躲在青衣身后的白裙疾冲而来。

提枪锦袍扫了眼两名已经负了伤的黑衣,皱眉犹豫片刻,立马奔回众人身旁,边抬枪指傀儡,边亮声道:“叔叔!你无事吧?”

“嗯,毋庸担心!”

轿上男子微微一愣,接着低头望来。

就见那被按在地上,分明已倒在血泊中的殷正竟缓缓以一人之力,举起双臂,扛着两具傀儡的重压,半跪而起。身形七尺的他抬起满是鲜血、好似被磨掉了一层皮的脸庞,冲着站于木轿上的男子狰狞一笑:“只是皮外伤!”

背着双手的华服男子微微眯眼,也抱之一抹冷笑:“就知道你会这般说。”

他忽然一挥右袖,头上金冠光泽颇亮:“甲、乙、丙、丁,听令。”

几是刹那间,四具披甲傀儡一齐扭转过脑袋,望向男子——其脑袋虽有扭转,可身子依旧做着先前动作,狂奔向众人的依旧在狂奔、压制着殷正的也未曾松手。就像是先前仅有脑袋回转一百八十度一般,这些傀儡极不协调的动作,再加上其披甲后与人无异的外形,别提有多诡异了。

但那华服男子显然是不在乎。只见其右臂平举于身前,翻掌握拳,嘴角微扬,眼中奇光闪烁。

有一阵清风来,拂起其衣袖。

“【杀无赦】。”

音落霎时,那四具傀儡皆似是被晴空落雷劈中了一般,竟是直起身,浑身颤抖了起来。

此情此景,恰逢天色灰蒙,便是更宛若市井志异中所说鬼魂附体,已是幽魅诡异到令常人见之便觉胆寒了。

可奇门中人算不得常人。

就说那魁梧百人敌,在身旁两具傀儡突然松手抽搐时,并无流露丝毫恐惧之色。这一瞬,其心神中所思,唯有‘此乃制胜的好时机’一念。

在肩上千斤重压没了影的刹那间,殷正大喝一声,顾不得抹去脸上血渍,就已愤然跃起,以大如沙包的铁拳向那雍容男子打去。

立于木轿上的男子面带微笑,毫无半点怯懦。虽说,他很清楚眼前之人双拳的威力,但他也自是有所防备,知道殷正的拳力虽大,却是算不上快,只要自己临危不乱的话,要躲开不算太难。

男子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而他,也确实游刃有余地侧身躲开了殷正左右各一拳。

被闪开了两拳的殷正双脚一踏,不再以直拳刺去,而是拉开双拳,做擒抱式,若蟹螯的大钳那般,来捉住眼前之人。殷正以为,自己此式,这雍华男子单靠侧身闪躲已是难以避开,便必定会撤步后掠——怎料,眼前之人却是不偏不倚、仅仅站在原地微笑着望着自己,就好似料定他的双拳打不到自己身上那般。

殷正眉头微锁,直觉其中有诈,但此刻也已是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他大喝一声,双臂卷起狂风,便要将这华服男子夹得粉碎!

亘,微微扬起了唇角。

殷正一愣,只听‘呲呲-’数声,就觉有四道尖刃刺入了自己的手脚四腕之中,旋即有剧痛传来。

他猛然瞪眼,立即回头望去。

刺入自己手脚腕中的,非是四柄刀剑,竟是四只手掌!

蓦然抬眼,望那方才还狂颤不已的披甲傀儡——此刻的他们,甲中溢出血红,双臂抬起,不见手掌踪影。

一根细若牛毛的细弦,连接着傀儡的手掌与手腕,于灰蒙的天色中泛着微微黑光。

“殷家的百人敌啊,三年不见,你的拳法力道虽大了,但路数却是丝毫没被——还是那般刚正得令人作呕。”身着华服、头戴金灿黄铜冠的亘前踏半步,站至殷正的两尺之前,耸肩笑道:“但我的傀儡术,可是要比三年前,精进了不少啊。”

言罢,没等殷正怒吼半句,那傀儡四掌就忽地回射而去,瞬间便将被刺穿了四腕的殷正扯下轿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殷正后脑着地,顿觉一阵头晕目眩。

可没等回过神来,那两具傀儡就四掌握拳,望其脑袋砸来。

殷正一个激灵,本能地施展奇门,侧身连滚数圈,接连躲开了傀儡的四拳。

就听‘咚咚-’四声,方才那原本还算平整的泥土地上,赫然出现了四个深有一尺的拳印。

殷正立即换气一息,胡乱抹去脸上血渍,锁眉紧盯向了那两具傀儡,于心中怒骂轿上人一声,却再不敢行事鲁莽、掉以轻心了。

而在殷正与两名披甲傀儡纠缠的同时,另两具飞奔向白裙的傀儡也不再狂颤,甲中溢出血红,继续疾冲而来。

眼见此景,青衣上善立即迈步上前,抬起手中那柄十石黄肩弩,娴熟地拉弓上箭,瞄准了傀儡的脑袋。

一矢出,风声呼啸。

呼啸停,矢透其首。

傀儡仅是颤动几下,便后仰倒在了地上。

上善轻哼一声。

号称坚若磐石、寻常弓弩刀剑皆不可破的步人甲,竟在这十石黄肩弩前薄如脆纸这点,并不算多么奇怪。只因这黄肩弩制作之处,所图便正是要一矢击穿步人甲的缘故。

相传,当年真龙天子铸出步人甲后,担心这坚不可摧之甲若是落入了贼军手里,自己便拿起没有办法——于是便请当时的墨家巨匠,铸造一种连步人甲都能在百步内贯穿的重弩,而这便是如今的黄肩弩。

只是,这真龙天子不曾想,后来落入贼军手里的,非是步人甲,却是黄肩弩。

青衣一矢过去,傀儡应声而倒。

这让她很是得意。

然得意总不长久。

仅仅是在傀儡倒下片刻,脑袋里镶嵌了一支锥头矢的它,竟是又生硬地站起了身来。

众人先是惊愕一瞬,但紧接着又露出了几分表示理解的神色:确实,傀儡又不是人,为啥一矢透首就得死呢?

两具披甲傀儡又飞速跑了过来。

殷少嘴中轻啧一声,立刻挺身上前,运起身中契运,挥枪于地上划出了一道沟壑。

是【划地为牢】。

左侧傀儡先踏于沟壑之上。

一道凛冽剑气倏然迸射而出,傀儡身上铁甲片如树上落叶般,被剑气破了十有六七。

好机会!

殷少顿时双手将枪举过头顶,默念一声‘千钧劲’,便朝其肩膀奋力劈下。

先闻一声清脆巨响,再见傀儡的整只左臂都被其卸下落地。

然而,没等殷少面露喜色,就见有数根弦丝自傀儡断臂与身躯中迅速伸出,纠缠在一起,竟是刹那间就将这左臂拉了回去!

殷少心中大骇,刚要掠步后退,傀儡的右拳就已打来。

他赶紧将枪架于身前,抵挡住傀儡此拳。

就见白蜡木制成的长枪竟被弯似拱桥一般。

接着,‘砰-’的一声,长枪倏然绷直,竟是将殷少整个人都弹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十数步外的一颗大树之上。

他瞪目狂咳,腹中顿如被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少爷!”青衣急喊一声,就要冲上前来。

“别管我!”殷少赶紧喝道,“快护住钟离姑娘!”

青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已身至五步之外的两具傀儡。两名受了伤的黑衣拼尽全力,仍只能缠住了一具傀儡,还有一具傀儡已是直冲而来。

上善紧紧皱眉,手中黄肩弩还未重新拉弓的她自知已无力停下傀儡,便立即抿唇握住白裙的胳膊,快步后撤而去。

可那傀儡不知疲惫,自然是继续紧随而上,紧紧跟着青衣白裙二人身后,愈来愈近。

眼见此景,殷少强忍痛楚,咬牙握拳,撑枪起身,抬眼望了山上小径一眼,于心中暗自道了句‘周公子,你快些下来啊!’,便立即施展奇门,朝那具傀儡疾跑了去。

秋风拂过,轿下众人已一团糟。

轿上男人,却悠闲地吹着口哨。

第七十八章 一剑上、一剑下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七十八章一剑上、一剑下殿内有石碑。

上拱下方,两菱角。

石碑背面,刻有密麻缭乱文字,约莫数十行,迹为真龙小篆,非大梦隶书;石碑正面,雕有盘腿坐一人,身着袈裟,脑后却青丝杂乱,脸上神色也不似悟道僧人那般心平气和,是幅悲悯痛楚样。

也不知是否是秋时气候颇为潮湿的缘故,石碑中人的眼角,有小小水珠一颗。

忽有疾风吹拂,使其自脸庞上滑落。

晃漾的珠面中,倒映出了一道寒芒。

就听一声金铁石裂响,有柄白若冬雪的素剑飞旋而来,刺入石碑之中,霎时便崩裂出了数道缝隙。

蓦然回首,望大殿中。

望一逍遥仙人急步后掠、望一翩翩白衣紧随而至。

方才一剑,本为仙人想要突然回身打白衣个措手不及之招,却不曾料被后者看穿了路数,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前踏抬剑,将仙人手中青禾给打飞了出去。

眼见偷鸡不成,仙人立马想要撒腿遁走,却是不料这白衣忽然眼闪奇光,步法变得奇快,竟是不消一瞬就已近在三尺间。

不过,仙人就是仙人,即便已是这般紧要关头,却依旧面色如常、不见多么惊恐。

其忽挥右臂,往那三十步外、刺入了石碑中的青禾伸去,默念一声‘来!’。

就见那如雪般银白的素剑先是一颤,紧接着‘咚-’地一声崩裂了整块石碑,疾飞回仙人掌中来。

面色冷峻的白衣微微侧眼,余光凛然一扫。

忽听耳畔有箫声。

抬眼望去,是一柄灵玉匕首,如道湛蓝雷光,急折转向,往那青禾剑飞掠而去。

两剑凌空相撞,殿内金铁铮铮声不绝。

紧接着,匕首落地,白若雪的青禾剑却是仅微颤半瞬,便继续飞来。

但半瞬就已足矣。

白衣箭步前踏,手中铁剑直刺向仙人胸膛。

貌若女子般阴柔有仙气的长发男子微皱起眉头,只得避重就轻,扭身侧转,让那铁剑擦着自己的左肩过了去。可这般一躲,却是无异于亲手大开身前门户,拱手放任白衣近身至咫尺处。

而白衣自不会放弃这大好时机。

霎时间,将身中三分契运凝练成内外双息,再若溪流入海般,迅速将之汇至左手掌心。

便是一掌拍于男子心口。

“砰——”

忽见男子身上布袍猛然激荡鼓起,接着瞪目猛吐一口津液,竟是整个身子都向后飞摔出了数丈之远。

白衣收掌眯眼,望向那正捂着自己胸口、踉跄后退的阴柔男子——嘴角渗血的他,看来是实实在在地吃下刚刚这掌摧息了。

可这还不够。

白衣一瞪双目,手提铁剑,身形复而掠起。

须要你……魂飞魄散后,方可罢休。

阴柔男子急停止步,抬眼眺了眼驰来白衣,抿了抿唇,冷哼一声,立即以左手黑鞘收回青禾,再以右手猛地将其横拔而出,迸出一道拦腰斩来的凛冽剑气。

紧接着,转手将青禾竖起,再故技重施,收鞘出鞘一次,迸出一道足以将山岩磐石所一分为二的剑气。

这一横一竖,连成一个‘十’字,冲白衣迎面而来。

剑气冰寒,其势则更是令人胆寒,寻常甲士,不,寻常玄师若遇此景,必定是要撤步后掠,寻条后路,好避其锋芒——然这白衣王满修,却是不闪不躲,神色如方才,是幅冷峻无情样。

先见,其眼中奇光闪烁,身上白衣翩翩拂起。

再见,那两道骇人剑气,竟是在触及白衣的刹那间,突然折了方向,转而去劈裂了殿内圆柱、打碎了地上石板。

就是不能伤到白衣分毫。

阴柔男子瞪大双眼,一脸惊异地开口道:“你这奇门是——”

话音未落,白衣却已掠至身前,不由分说地劈下一剑。

男子立即架剑于肩前,歪首奋力接下了白衣这剑。

可才闻金铁声响,白衣竟已提膝抬腿,一脚踹在了男子的腹部,将之踢飞至数步之外——不用说,这一踢,自然也是凝练了三分契运的。

一踢止,一剑又至。

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白衣又以奇门步伐飞掠而至,冲其心窝再递一剑。

已是挨了一掌一脚的阴柔男子立即抬起青禾,架开白衣这剑,紧接着便是撤步后掠,拉出一丈距离,不让白衣再有机会踢到自己。

然而,却是又闻箫声凄凄。

男子一怔,回首望去,就见那先前落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弹的灵玉匕首竟又忽然悬起,长啸袭来——本以为它在与青禾的交锋中已是耗尽了所有剑中气息,却不曾料是那白衣主动让其落地,若一条冬眠毒蛇般蛰伏休憩。

眨眼间,那湛蓝色的灵玉匕首已是近在咫尺。

阴柔男子此时因为要躲避白衣,已是掠步后撤,双脚离地的状态。而要在空中扭转身体,避开这柄直冲其心口而来的灵玉匕首,谈何容易。

可他还是做到了。

阴柔男子奋力一甩右袖,扭过半身,使那灵玉匕首与他擦肩而过,仅是割破了其肩上布袍。

轻舒口气。

双脚离落地还有半瞬。

而一旦落地,便就能重换一息,反守为攻了。

阴柔男子抬起眼来,望向身前白衣,微扬唇角:哼,好啊,好啊!你这王满修,不仅会那【百尺近】,还会那【整衣冠】,着实不错,不错不错……既然你已这般盛情款待,那我又怎能,不拿出些压箱底的奇——

忽闻箫声未断。

男子猛地一怔。

视野里,那柄湛蓝色的灵玉匕首宛若真有神灵驭剑一般,竟是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间又倏地折了个一百八十度,自正面冲其心口刺来。

男子大骇,若姑娘般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了万分惊恐的神色,急声大呼道:“这怎么可——”

话音未止,寒刃已至。

眨眼间便将之捅了个透心凉。

男子瞪目大咳一口浊血,身子被飞剑后掠带出数丈,‘咚—’地一声钉在了那纹着蛇蟒的通天圆柱上。

他红唇颤抖,低头看向了那柄不偏不倚、穿透了自己胸膛的湛蓝匕首。

“什……么……”

言罢,垂首。

不觉有生息。

第七十九章 暮归

凝林山半腰的扶家宅院中,不见秋花落叶枯,却见樱红春桃笑。

有一袭曼妙白裘,步于院内青石路上,往树下秋千去。

其姿娉婷袅娜,不显端庄矜持,却也不至于妖娆妩媚。

其容白璧无瑕,不似碧玉懵懂,但也丝毫无岁月沧桑。

其步非快非慢,不曾大步流星,亦不曾闲庭散步。

白裘下,是件镶有暗金纹的黑色锦衣。

黑白相映,宛若天成。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侧过身,稍稍俯首。

青石路旁,有草坪青青。

草坪上,有蔷薇一朵。

蔷薇娇小,却已是艳美。

她微微扬起唇角,弯下腰来,以食指慢慢褪去了右脚锦履。

白如玉的足踝上,有一圈红绳若隐若现。

她眯起双眸,瞅了眼那红绳,便以赤足,缓缓地踏于那朵蔷薇之上。

缓缓地,一步步地,先轻后重地,自花瓣至花蕊、自花蕊至花茎,直至踩至青葱草地之上。

忽有春风吹来,吹起树上桃花万千,吹出缤纷华美之景。

她抬首,于漫天春色中侧过脸颊,望向院内正殿。

莞尔一笑。

启唇轻道。

“好久不见。”

……

空旷的正殿里,鸦默雀静、万马齐喑,唯闻水声滴答。

是自那朱色盘蟒柱上传来的。

三十步外,有执剑白衣,抬眼望来。

望这通天蟒柱,亦望那倚于柱前的散发仙人。

仙人心口处,有柄湛蓝刃。

昏暗的光亮中,依稀可辨有颗颗浅红水珠,自那蓝刃上滑落,于冰冷的石板地上溅出了一朵朵水花。

仙人垂首。

仙人无言。

殿内万籁俱寂。

忽有微微秋风,自那穹顶窟窿中吹来,拂起了白衣袖摆。

方看见,白衣脸上神色,不似淡然释怀样,犹有凝神沉眉貌。

这便是……千人敌?这便是……百年三圣?

白衣王满修,看着那已是不出声息的散发仙人,右手却是更紧握了铁剑几分。

眼前这仙人,也即是扶家家主,绝非弱小之辈。其内外双息流转之速,确实可媲美那敛尽孟岳城中契运的周家当家;且其身手也算上乘,能单手接下白衣的奋力一剑,也能在白衣不使出那【百尺近】时将之远远地甩在身后。只是,所谓‘千人敌’,所谓‘百年三圣’,可绝不应该只有这般功力——更不应该,被那最下乘的【以气驭剑】给取了性命。

但那灵玉匕首,却是准确无疑地刺入了他的心口。

奇门玄师虽不凡、奇门功法虽玄妙,然也非是货真价实的神仙仙法,可不食不眠数十载、可断头血流而不死、可指天为地转乾坤。

奇门中人亦是人。

人心若凉,人当亡。

而被这灵玉匕首给捅了个通透的扶家家主,自是没理由还能活——

“可真是,好狠辣的剑法。”

一声低沉音,忽从柱前起,往殿内回响,久久不息。

白衣锁眉,踏步提剑。

就见那方才还是一幅将死样的散发仙人忽然抬手,一把按住了插于自己胸膛中的灵玉剑,自柱上拔出,踉跄前踏两步,稳住了身形。他缓缓抬眼望白衣,阴柔的面庞上流露出了几分乖张戾气,道:“你这剑,即没有江湖剑的那股刚正气,也没有深闺剑的那股矜持意,倒是好一股沙场味……萍水白衣,你不是游侠来着的吗?怎会这般杀人剑?”

王满修微微眯眼,瞥了眼插于其心口处的灵玉匕首,冷冷道:“你怎么没死?”

散发仙人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嗤笑一声,倏然拔出胸中利刃,于手中轻甩两下,笑道:“你真觉得,我堂堂扶家家主,会死于一柄匕首?”

说罢,他便反手将匕首往后一抛,竟是正巧刺中了柱上蟒眼。

散发仙人抬手抹去嘴边血渍,忽地扯开了布袍领口,露出了自己的左胸——就见那白皙的肌肤之上,有数道清晰可变的经络筋脉,正若心跳一般此起彼伏着。

仙人扬唇一笑,道:“你这剑,确实狠辣,若是寻常玄师,定是要性命不保了——可我扶家家主,怎会是寻常玄师?此招,乃是能易筋换脉之法,名唤【太清】。方才,我便是以此招扭转了自身心肺经络,使这匕首虽入我胸,却是没能刺入我心,不得伤我要害了。”

白衣稍稍抿了抿唇。

眼中奇光突现,身形稍瞬即逝,便是一剑冲仙人左胸递来。

可仙人显然是看破了白衣不想同他多废话的心理,已是早白衣一步施展出了奇门步法,后撤闪开了这剑——【百尺近】虽快若急雷,但仙人的步法也不慢,约莫是与那‘孟岳最快’司马先德差不多的速度,再加上其早上一步,便是让白衣鞭长莫及了。

一剑落空的王满修停顿身形,抬眼眺去。

就见散发仙人这后撤,非是往东南西北,却是往天上去了——其一掠三丈,竟是直接立在了先前被其刺入柱上蟒眼中的灵玉匕首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白衣,脸上还带着一抹戏谑笑意。

白衣握剑,望着被其踩在脚下的灵玉匕首,皱了皱眉。

以气驭剑,要的是于剑中注入自身外息。而注入外息这一举,可长可短:奇门契运薄弱者,指不定要花上个三年五载才能驭起一柄飞剑;但到了白衣与仙人这般境界,身中契运已是浓郁到随时都能化三分契运为外息的话,便是只需一瞬间,便可驭起一柄无主之剑——倘若是有主的,那便再多花一瞬,抹去其上主人气息便好。

方才的数次交锋后中,白衣注于灵玉剑中的气息,已是几乎消磨殆尽了——若不然的话,他这会儿定是马上驭起灵玉剑,叫这散发仙人摔个半死了。

白衣不再多想,轻换一息,举剑于身前,锋指仙人,便要乘风而上。

却不曾料,没等其身形起,那散发仙人蓦然一拍双掌,响亮道:“萍水白衣!你这又是【百尺近】、又是【整衣冠】的,上乘奇门一个个用得这么欢,这还不许我用一个了?”

话音刚落,不等王满修回声,仙人瞳中就已泛起奇光,阴冷柔美的脸庞上满是暴戾之息。

便听其开口喝道。

“【离殇葬】!”

第八十章 一招复一招

忽有狂风袭来,载仙人怒言激荡起,熄壁上火烛四十八盏。

白衣一瞪双目,双腿奋力一踏地面,身形飞掠而上,朝立于柱前的仙人飞刺而去。

只听‘咚—’的一声,手中铁剑却是径直刺入了蟒柱之中,不见仙人身影。

白衣稍皱眉头,立即抬袖拔出那柄灵玉匕首,转身落地,背靠莽柱,剑指六路。

竟是见六路皆归于黯淡——那壁上四十八盏火烛已是悉数熄灭,而方才青禾剑气所捅出的窟窿外,似也变成了阴沉天,见不得光了。

此刻的殿内一片漆黑,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白衣轻吸一息,见已是什么都见不得了,便闭眼凝神,以耳听八方。

三瞬寂静。

忽闻耳畔有异动。

白衣立即抬手,灵玉匕首呼啸而出,于漆黑的殿堂中掠出一道长弧。

却是若落入无底洞的石子般,许久不闻有回声。

白衣抿唇锁眉,便要以一念驭回飞剑。

“哗-”

就见有一点幽火,蓦然亮于自己的右前侧十步外。

白衣身形迅速暴起,半瞬十步,便是一剑往那幽火递去。

铁剑斩火,本该是竹篮打水般的劳而无功之举,却是不曾料到,在白衣剑锋触及到那幽火的刹那间,那幽火居然化作了几缕靛青烟,飘散无形了。

“呵呵,好身手。可接下来,你又要如何应对呢?”

有空幽男声自漆黑中来。

白衣身形落定,立即转身循声望去。

就见方才还一片黑暗的殿内,竟是在转瞬间亮起了幽火数十簇!

这些幽火罗列无序,有密有疏,有远有近,好似天上繁星——不过自然,天上星辰之光乃是悠悠白芒,与这些幽火所现的鬼魅青蓝大相径庭。

王满修稍稍锁眉,轻甩铁剑,左脚前踏半步,摆出幅静观其变样。他本想立即以一念驭回那柄灵玉剑,却是念了数回,也不闻有轻轻箫声——想来多半,是被那潜藏于阴影中的扶家家主截住了飞剑,切断了他与它之间的气息相连。

眯眼遥看这些星星幽火,白衣虽不清楚这扶家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以刚刚一剑,探得了这些幽火的本质:非是冥间鬼魅,而是奇门契运罢了。

既然是奇门契运,那多半还属于内外双息的路数。

便见王满修眼中奇光一闪,身上白衣翩翩拂起——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刀枪不入的【整衣冠】给施展起来,也好有备无患一些。

不过,纵使【整衣冠】堪称无敌,却也仅是自保的法子。若是不能找出这扶家家主,一剑封其喉的话,这般不由分说地施展【整衣冠】之举,大量消耗身中气息,终也只有落得个被榨干的下场。

但话又说回来了,王满修身中契运雄厚,没大半个时辰的功夫约莫是榨不干的。

他前踏半步,手中剑横扫半圈,以凛冽剑气霎时熄灭三簇幽火——却是不想,这幽火刚灭三簇便又燃三簇,宛若那离离原上草,是春风吹又生了。

白衣站定原地,横握手中剑。

他虽身中契运雄厚、奇门境界已至小圆满,但实在是对索敌之术一窍不通,全靠一招武林人也擅用的‘杀气辨别法’步至今日。可这会儿,这漆黑空旷的大殿内,四周幽火所燃之处,皆有那扶家家主欲盖弥彰的冰寒杀气,实在是有些难辨其踪。

便只好静心等待。

等那扶家家主再出声之时,就以手中铁剑祭出至强一式,来取其项上人头。

白衣轻吸一息,再度闭目凝神。

幽火静谧,耳畔无声。

一瞬过,无声。

二瞬过,无声。

三瞬过,无声。

四瞬过,无声。

六瞬过,无声。

七瞬过,有声。

竟是婴儿啼哭声。

白衣一怔,猛然睁开双目,抬眼望去。

空旷殿内除了点点幽光外,依旧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可这一片漆黑中,却是忽闻婴儿啼哭,接着老者哽咽,最终是各色恸哭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宛若刚逢死别般,好不骇人。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就权当是这扶家家主在装神弄鬼、吓唬吓唬他而已——可这扶家家主,显然不会突然来这么无聊一出。

就听‘咚—’的一声,白衣竟是蓦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之举,就连他自己也是面露了几分惊愕——自己的双腿,几是在刹那间,就变得软弱无力了下来。

白衣立马翻手看掌心,眉头微锁片刻,便左手握掌,迅速拍向双耳。

一掌下去,耳畔顿时清净,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他的双腿,也顿时复归平常,再次站起了身来。

“哦?于一瞬间看穿了这招【报丧】,便自废双耳吗……”

有空幽男声至,可耳旁淌血的白衣显然已是听不清了。

“呵呵,不错不错。不过这样一来,你便也不能晓得我的方位了。”

男声嗤笑,渐行渐近。

而白衣却还是站在原地。

方才他那果断一掌,虽是收了力的,不至于让自己下半辈子都成了个耳聋之人;却也着实不算留情,这会儿听啥都是模糊一片,分不清声音来源了。

只因这阵哭喊声,若白衣没有猜错的话,应是如幽火一般,由奇门契运流转而成;而方才白衣一不小心,让这股契运从双耳侵入了自己的五脏庙中,才会使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半跪于地了。

这会儿自废双耳之举,虽决定果断,却也迫于无奈——与双目不似,即便是奇门玄师,想要主动合上耳畔,彻底不闻窗外事之举,也是难若登天。

王满修轻吸一息,望漆黑殿内。

隐约有闻,那空幽男声冷笑着道了句:“萍水白衣,那便请你再接一招。”

“【入殓】。”

音落,身前幽火所亮之处,骤然有具立棺显现其形。

其形四方,是正巧能容纳一人的大小;其色暗灰,不见纹路,约莫应该是具石棺。

棺盖启。

白衣立即抬剑于身前。

棺盖落地,扬起漫天尘埃。

尘埃散去,露出石棺内部。

空无一物。

就见白衣身形蓦然掠起。

第八十一章 无人不葬

白衣一瞬十尺,往那立棺疾驰而去。

其速之快,若一只展翅苍鹰,转瞬间便俯冲入海;其速之快,若一阵瑟瑟秋风,刹那间便拂起漫天落叶;其速之快,若一道晴天急雷,眨眼间便降临大地。

尽管,这非他本意。

白衣瞳中,毫无奇光闪烁;而其双腿,也未曾向前迈出半步。

但在那立棺棺棺盖开启、露出其空空如也的内在时,白衣的身子就好似成了一块磁石般,被立棺给吸了去。

片刻的惊诧后,白衣立即双脚发力、猛蹬地面,于石板地上刻出两行脚印,试图借此停住自己的身形——然而,即便地上石板都已被他所踏崩裂了,其身形依旧向前疾驰不止,丝毫没有停下的势头。

眼见此景,白衣马上默念一声‘百尺近’,施展出这天下最快的奇门步法,想以之劲道来与这石棺吸力互相抵消。不同于方才的脚蹬地面,白衣此招颇见成效,原本一瞬十尺的速度于弹指间便被减缓至了一瞬三尺,眼看便是能成功停下了。

却不知是否是因为离那石棺越近便吸力越强的缘故,白衣好不容易放慢的速度,竟是又缓缓变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一瞬五尺。

此消彼长间,白衣身形离那立棺已是不到一丈之距。

就听耳畔有空幽男声传来,嗤笑道:“萍水白衣,你难道还没发现,自己气息流转越是迅速,入殓的速度便是越快吗?呵呵呵……按我说,你可别挣扎了,还是好好地躺进棺材里,休息会儿吧。”

双耳淌血的白衣,自是没能听清男声说了些什么。

不过,纵使双耳完好如初,恐怕此时的白衣也无暇去顾及男声在说什么。

只听一声金铁铮铮,白衣横过手中铁剑拦在棺材前,总算是在即将入殓的片刻前止住了身形。

他已能清晰感觉,即便自己的身子停在了原地,但身中的奇门气息却是如汹涌波涛般,要往那石棺里流去。

这奇门……

白衣抿唇皱眉,手里铁剑微微颤动。

少时博览了不少卷轴秘典的王满修可自诩知晓天下奇门七成,却不敢说通晓天下奇门十中有一。而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奇门之术实在繁多诡杂、形形色色,虽可以内外双息之说一概而论,却不能细细详谈,详谈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这天下万物,皆可以奇门实现,诸如呼风唤雨、沧海桑田之举,虽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在奇门中也只不过是难与容易的问题罢了。

也因此,白衣王满修虽晓得这扶家家主的奇门是个什么效果,却是难以猜出其中原理,更难想出独有之法去针锋相对——按其说,白衣身中气息流转愈迅速则这石棺吸力愈强。那总不能为了应对此招,停止身中气息流转,啥奇门也不用了吧?

这便是奇门与武林的不同之处。剑、枪、刀、棍之类的、蜕变于武林的武道奇门倒还好说,可以打得有来有回一些;而若扶家家主这般莫名其妙唤出个棺材来的玄法奇门,就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所以,比起想办法见招拆招来讲,奇门中的对决,多是双方各显神通,劈头盖脸一通打去,看看谁的神通更广大些。也正是因为奇门对决时,双方都对对方手里的奇门没有反制之法,才会出招时便下足了气力,务必一招杀敌,不能留其一息,便只剩‘能生’与‘将死’两种说法了。

而此刻,白衣没有能反制这【入殓】的奇门。

便听巨响一声,其手中铁剑竟是硬生生地于立棺上崩裂出数道裂缝,并随其振臂一挥,将这立棺拦腰截断,碎裂落地。

以蛮破巧,自古便是上上策。

石棺一碎,那股诡异吸力便也消失不见。白衣立即拂袖转身,往刚刚传来男声的方向斩出一道剑气。

凛冽剑气去,冰寒剑气来。

去的是无名铁剑,来的是白雪青禾。

白衣微拂双袖,以整衣冠。

那道能斩尽江南稻田的青禾剑气,近不得其身。

捉到了扶家家主所在的白衣立即横过手中剑,刚要以左手按下施法,却忽然抬眉一怔。

就见这黯淡无光的大殿内,有十二点冥冥幽火,燃于他的身周三丈外,若日晷仪上十二刻,围绕成一圈。

每点幽火前,皆有灰色立棺一副。

棺盖落。

几是刹那间,白衣不仅全然动弹不得,更觉似有十二只大手正在撕扯擒拉自身体魄般,要将自己给五马分尸了。

王满修怒目圆瞪,想要运起身中契运气息与这十二只大手抗衡,却是就如方才被吸往立棺般,其气息越急,这十二只大手便撕扯得越为激烈——不消片刻,白衣的双肩、腿侧、手背、腰间皮肤上就映出了一层淤紫色。

想来,是这十二只大手已用其自身气息,摧其身下血管经脉了。

白衣终是难以硬抗,猛地咳出一声鲜血,单膝跪地,不再流转气息,身中丹田复归至明镜止水样。

霎时间,五脏六腑的撕扯感便消失了。

只是如此一来,白衣也再难使任何奇门了。

便听漆黑中有男声晒笑。

“【入殓】!”

音落,磐石相撞声起。

白衣蓦然抬眼,竟见那十二具立棺已是冲其疾驰而来!

其速之快,不必先前白衣被吸走时慢。

白衣一瞪双目,想以【百尺近】立即闪身逃离。但他刚流转其身中气息,方才消散无形的那十二只大手又重现其形,将其死死地擒在原地,除了平添剧烈痛楚外,寸步行不得。

那十二具石棺疾掠而来,互相碰撞融合,终是于其身周围成了一圈毫无缝隙的棺壁,封退了其所有的退路。

所有?

白衣起身抬首,仰天望去。

有一点幽火,有一张棺盖。

所有。

王满修苦笑。

他长长叹上一息,横握手中铁剑,合上了双目。

耳闻磐石巨响,浓烟起,看不清白衣身影。

而待尘埃落地、浓烟散去时,空旷的大殿内,却只剩下了立棺一具。

幽光之下,面容阴柔的散发男子自阴影中缓缓走出。

手握一柄灵玉匕首的他,眯眼望着那具立棺,微扬嘴角。

“【落葬】。”

先见石板地裂,半截立棺沉入土中。

再见有泥沙起,将半截棺材掩于其中。

还见八块石碑自天而降,落于墓地八方——石碑背面,刻有密麻缭乱文字;石碑正面,雕有各色神情一人。

此八碑,与殿内壁前数百碑相似。

此一人,与墓内白衣神貌无不同。

“这便是。”

男子轻挥手中匕首,扬唇一笑。

“【离殇葬】。”

第八十二章 此路不通

幽静无光的正殿中央,有坟墓一座。

墓高、墓宽、墓长,均为半丈,一尺不多一尺不少,不似人手堆成。

墓色灰黄,应是由寻常泥土堆砌而成,却又不见常见黄土中的块状沉淀,也无稀疏青葱;墓顶微尖,样似锅中窝头,不过底下自然不若窝头那般镂空便是了。

墓旁,有石碑八块,皆于其正面上刻画着一袭白衣。

这八袭白衣中,有抿唇浅笑貌、有瞪目怒容貌、有飞身执剑貌、有锁眉沉思貌、有启唇惊呼貌、有冷峻无情貌、有强忍痛楚貌、亦有苦笑合眼貌。

虽道不尽人生百态,却已可看清人心炎凉。

坟墓前,有一人正微微扬唇。

此人散发及腰,上挑眉丹凤眼,脸庞柔美若女子,身形却是男儿样。秋风凄凄,颇为冰寒,他却只披一袭单薄布袍,飘飘荡荡,颇有逍遥人间的仙人之感。

然其不是仙人,而是这正殿的殿主,扶家的家主。

散发男子轻吸口气,眯眼瞧着这座堆于大殿中央的坟墓,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

白衣已死。

或者说,白衣已将死。

散发男子轻轻抬手,以左手食指与中指二指夹住那柄本属于白衣的灵玉匕首,娴熟地于手中翻转把玩,甩出了好些花活。他一边甩着,一边抬眼望墓堆,想象着这会儿被囚于半丈地下的白衣,那幅拼死挣扎却终是使不出任何奇门的窒息模样。

【离殇葬】。

奇门玄法,属中上乘。

虽非是上乘奇门,然其棘手程度,指不定要远胜于上中乘的【整衣冠】与【百尺近】。后两者,皆是纯粹的气息流转之造物,仅有一式,不存变招,因率直而纯粹,因纯粹而强大;可这【离殇葬】,却是与它们大相径庭。

虽说在不曾拥有灵眼的前提下,所有奇门术法的根基都来自于气息流转,可这些奇门的表现手法却正是突出了一个‘玄奇’二字。就拿这【离殇葬】来讲,与其说将它想为一招奇门,不如将其想成为一场阵法、此阵之内,所有乾坤道法自然,皆要被这阵法所更改、主宰,因而才会有这般凭空变出一具石棺的手笔。

话说回来,这‘离殇葬’一名,其实不同于‘霸王举鼎’亦或是‘划地为牢’之类的奇门招式名——其非是一组自有含义的词语,而是单纯的三字拼合。

离、殇、葬。

分别对应此阵法的三个阶段:【报丧】、【入殓】、【落葬】。

离别报丧时,阵内恸哭声起,闻者皆会伤心难耐、行不得路,只能跪地哀悼;殇亡入殓时,幽火前显石棺,石棺吞噬契运生息,要将阵内活物皆收入其中;落葬立碑时,便是要将一切都划上句号、盖棺定论,不再给阵内活物任何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便是【离殇葬】。

是直接送人入土的玄妙奇门。

望着这静悄悄的坟堆,散发男子微微歪首,嗤笑半声,自言自语道:“王满修啊王满修,你看这招可如何啊?”

殿内寂静,没有回声。

白衣王满修,不会再醒过来了。

不仅仅是因为光看上去,现在的白衣已是入土为安了;更是因为男子清楚,被葬于坟墓中的白衣,纵使身中契运再浓郁,也无法将之流转成能施展功法的内外双息——现在的他,身形体魄宛若打水竹篮,每流转出三分气息,就会被石棺所悉数夺去,不留一毫。

而没了奇门的他,仅仅只是名凡夫俗子的他,又怎能劈裂那坚若磐石的立棺、再扒开这半丈泥土,现身其外呢?

【离殇葬】一旦落成,那迎接阵内人的道路,也便只剩一条了。

死路。

无论是窒息而死、亦或是耗尽身中契运而死、还是挣扎自尽而死,终是只有死路一条。

散发男子甩了甩手腕,抬手将那柄灵玉匕首‘叮当-’一声随手扔在地上,只执着那根暗藏青禾的漆黑圆棍,最后眺了眼这座坟墓,便转过身,朝那两扇绯红色的殿堂大门信步走了去。

王满修并不弱。

天下最快【百尺近】、坚不可摧【整衣冠】,王满修皆会。

只是,他却未曾使出任何一式能与这二者媲美的杀人招,唯有一招【以气驭剑】,还是属于奇门最下乘的敲门砖,和根本算不得奇门的、沙场味浓郁的剑法而已。

仅是如此,就敢妄言‘我能杀死扶家家主’一句,确实有些自大了。

散发男子抬首,望殿顶那先前被青禾剑气所捅出的窟窿。窟窿外,苍天下,阴云缓缓散去,可见朝阳光彩。

他惬意地长舒了口气。

既然这边的差事都已经解决了,那便按照之前所计划的,去亘与……

‘呲—’

鸦雀无声的殿内,石碑裂缝的声响清晰可闻。

散发男子猛然一怔,立即侧身回首,望那殿中坟墓。

不见有任何异样。

是我……多心了?

男子稍稍皱了皱眉头,便要回过身去。

‘呲—’

又是一声。

男子骤然握拳,面色瞬变。

可没等其朝前迈出半步,耳畔旁竟是蓦地响起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清脆碎裂声。

睁目望去,就见那墓前八碑上,已皆若蛛网般,布满裂缝。

此非瑞兆。

对他来讲。

散发男子嘴唇微颤,匪夷所思地大喊道:“不、不可能!王满修!为什么你还能——”

忽闻平地惊雷起。

只见有一道磅礴剑气倏然撞破这半丈坟墓,瞬间震碎八座石碑,冲至殿顶,捅出了一个比先前青禾剑气还要大上一倍的窟窿,直入苍穹,将空中阴云彻底打散无形。

殿外艳阳,泼洒在了殿内那滚滚尘埃之上。

而待大风散去之时,就见有一清秀小生,身着一袭洁白长衣,静静地站在那堆黄土之上。

其身前,有柄平平无奇的无锋铁剑横握于手。

十步外,貌若仙人的散发男子已是目瞪口呆。

“不……不可能……”他望着白衣手中铁剑,阴柔的脸庞上逐渐浮现出一幅惊恐之貌:“你这姿势……不会的……不会的……”

萍水白衣,缓缓抬眉,眼神清澈,神色冷峻。

就见他右手执握剑柄,横剑于身前;左手则翻转,弓起食指做叩门状,悬于剑锋上空。

启唇沉声。

“我有一式,可开山。”

“我有一式,可断江。”

“我有一式,可踏冥府。”

“我有一式,可登天庭。”

“我有一式,可斩尽乾坤善恶。”

狂风忽起,乱拂其身上白衣。

“此式名唤,”

王满修稍作停顿,抬首望那已是惊愕到无以复加的扶家家主,轻吸一息,眼中奇光骤然闪烁。

“【叩王庭】。”

言罢,食指叩剑。

便觉须臾间,天地恍惚若初生。

第八十三章 叩王庭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八十三章叩王庭身左,有浩瀚汪洋。

身右,有无边大陆。

身前,是冉冉初升之朝阳。

身后,是戚戚逝去之夜月。

抬首仰望,蔚蓝苍穹上,有百丈天门,金雕玉砌,往仙境去。

垂目俯视,漆黑地面下,有千尺地府,青光红焰,自亡域来。

此乃六路眼观。

竖耳聆听,有平和声、嬉笑声、大笑声、哽咽声、哀嚎声、轻嗔声、怒骂声、发狂声,一齐入耳。

此乃八方耳听。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静。

可静,不长久。

就见浩瀚汪洋上,忽有遮天波涛起;就见无边大陆上,突现茫茫尘暴来;就见那冉冉初升之朝阳,骤然明艳高升;就见那戚戚逝去之夜月,已然无光不见。

天边门,霎时开,有十万金甲天兵出。

地府扉,倏然启,有十万黑铠阴兵来。

天地间顿时乱做一团。

日月更替愈来愈快,沧海桑田仅是转瞬之间;金甲黑铠厮杀不止,一兵死、一兵又自门出,源源不断;海涛尘暴针锋相对,震耳欲聋声响彻云霄。

不过。

上一瞬,天地间混沌一片。

下一瞬,天地间空无一物。

是有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绚丽极光划破苍穹,于刹那间断波涛、清尘暴、定日月、杀兵二十万、收天地乾坤。

极光过后,有一人自远方来。

他头戴漆色束发冠,身上黑衣有闪闪金纹,手里执握一柄朱鞘宝剑。

有清亮男声来。

“人生茫然在世,所求大致有三。”

“欢喜、酣畅、长生。”

“欢喜易,酣畅难,长生无望。”

“可我不信那无望。”

“我不信这天地间,有必死无疑的道理。”

“大道言,一生万元,万元归一。”

“那我,便要成为这一。”

“成为这第一个开天之人。”

“成为这第一个闭世之人。”

“天地神明,当听得见我心意!”

“若非如此,便由我来定乾坤!”

男声音落。

有七道极光自苍穹外掠来。

一道做艳阳。

一道做明月。

一道做神州。

一道做汪洋。

一道做天门。

一道做地府。

最后一道,做那顶天立地的万丈高峰。

便觉须臾间,天地恍惚若初生。

……

雕金的屋檐上,有褐色木块滚下,落于鳞次栉比的碎石残瓦中。

那半刻前还逍遥自在的散发仙人,此时已是手脚俱折、面目全非、浑身浴血地倒在宅院走廊中了。仙人的胸膛虽尚有起伏,鼻翼也还微微颤动,身子、甚至是指尖,却已是都丝毫动弹不得了。

仙人不愧为仙人,还剩下一口气。

仙人终不是仙人,只剩下一口气。

忽有清凉微风吹来,拂起了仙人脑后青丝千万。

青丝扬起,似有不屈地往前指去。

就见其身前的百尺外,有一袭白衣,正立于朝阳之下,万丈光芒中。

原本漆黑黯淡的诺大殿堂,已是被其以刚刚一式,轰飞了整扇殿门与一整面墙壁;而殿内,那十二根高有七丈的盘蟒圆柱,也被其式余威所轰趴了八根半。

抬眼望去,满目疮痍,遍地狼藉。

唯有那王满修,身上白衣翩翩,依旧不染一尘。

“这便是。”

他拂手竖剑,眯眼望仙人,模仿着他的口气,唇角浅浅笑。

“【叩王庭】。”

第八十四章 傀儡比人强

天阴云色深,若要摧王城。

有风飒飒来,似闻戚戚然。

就见那凝林山中空地上,有一杆红缨白蜡枪,正舞若游龙、翩若惊鸿。

熠熠枪锋前,有两名身高八尺的披甲傀儡,正笨拙地挥动着他们那与树墩一般粗的四臂,以不讲任何路数的乱拳蛮劲,劈头盖脸地朝立于红缨后的执枪人身上打来。

那执枪人,便是孟岳殷家的少爷,殷少。

平日里,着锦佩玉、待人随和的他,在街坊邻里间有着‘俊公子’、‘俏后生’的美称。张家大妈也好、李家大娘也罢,一谈到这殷家少爷,都会由衷地好言几句,说他‘面有朝气’、言他‘年少有为’,不会若遇见那周家公子般,皆是幅噤若寒蝉样。

可以说,平日里的殷少,虽生于奇门家,却从不会令人感到有半分戾气惧意,总是幅彬彬有礼的理中客模样。

但今日的殷少,却并非如此。

今日的他,着甲提枪、眉目紧蹙,手中有兵器、身周有杀气。一幅沉着干练的模样,宛若自束发之年便驰骋沙场的将门之后,也似于武林中闯荡江湖多年的青年侠客。

换言之,今日的殷少,才真真正正地,像是一名奇门中人。

冷静、镇定、眼里泛着奇光,看似有些无情,却实则是因为明白了这世上所有的道理,此刻都比不过自己手中的奇门与兵刃而已。

就见他猛瞪双眼,以【千钧劲】骤然发力,架起手中长枪,硬生生地接住了傀儡四臂。

巨响起,双膝跪地,胸有温血涌上喉口。

强咽其下,疾声大喝道:“张闪李诗!”

话音落,两道黑影倏然自其身后冲出,几个箭步便绕至了傀儡的身后。

来者正是那两位向来不着锦衣的雍华国锦衣卫,张闪与李诗。方才被傀儡摆了一道、身有负伤的他与她,此刻面色如铁,不见丝毫怯懦痛苦神情——非是真的不惧不疼,只是因为此刻实在非是心有余悸的时候。

二人手里各执黑刃一柄,迅速往那傀儡颈上环首去。

虽说,身为锦衣的张闪李诗,不会多少奇门、也不算很懂什么是奇门,但若要论取项上人头的本领,殷少、周易、甚至是王满修,都不见得要比他与她高明多少。

便听金铁铮铮声,两柄黑刃皆贯穿叶片三重,刺穿了傀儡的脖颈。

紧接着,两名锦衣立即扭转刀刃,横挥而去,势要让这不晓知觉为何物的傀儡尝尝脑袋搬家的滋味。

张闪力大,一刀便斩落傀儡首级;李诗力小,一刀不成,只削去其首半边。

但无论哪种,若是砍在常人身上,定是叫其已无生息;也无论哪种,砍在这奇门傀儡的身上,却是不能取其性命。

弹指间,数根细若牛毛的弦丝自傀儡颈口断面中飞射而出,竟是在其首落地之前就已与之相连在了一起。

三人眼见此景,心中顿觉不妙,纷纷收刀提枪,向后掠出数步,站定原地。

后掠间,方才李诗所砍的傀儡回神地要快些,没等殷少迈出两步就已重新举臂,似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幸好,于二十步外护着白裙的青衣上善早已抬起了怀中大黄弩,一矢呼啸而来,正中傀儡心口,将其整个身子都击退三尺外,踉跄着后仰倒在了地上。

众人聚首,接着又趁着傀儡们回神的空隙间,再后撤出十步余,方可歇上一一息。

虽说也歇得不算太安稳就是了。

“殷家公子。”张闪急喘几息,起伏剧烈的胸膛黑布上可辨出几分血色。他紧握手中刀,侧脸望殷少,沉声道:“这傀儡,斩首而不死,在下已是不知该如何对敌了……敢问阁下,可还有计策?”

殷少竖起长枪,杵于地面,以手背抹去了嘴角血渍。他先抬眼望二十步外的两具傀儡,观甲中溢着血红的它们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残破的躯壳也在丝弦的拼接下缓缓变回了原貌;复侧脸眺轿上男人,见衣着雍容的他眼里泛着奇光,一幅泰然自若貌;再忧心地看了眼正与另外两具傀儡颤抖的自家叔叔,握枪的手上又使了几分劲道。殷少长吸口气,沉眉低声道:“有是有,只不过我得……”

他微微停顿,瞥了眼张闪与李诗的焦急目光,想起他们似乎不是奇门中人的样子,便稍加思索了下,重新说道:“据我所知,这奇门傀儡术虽然玄奇,然其根本,却是与那【以气驭剑】并无多大区别——皆是将气息注入他物,以来操纵其的奇门。当然了,要操纵能做出精细动作的傀儡,自然是比驾驭一柄飞剑要难上不少的。”

“可既然两者根本相似,那傀儡术比然也有与以气驭剑相同的缺点。”殷少一踢长枪,以枪锋指向那两具已经逐渐踏步而起的傀儡,道:“那便是,它们身中一定流转着轿上男人的奇门气息——而只要我们彻底消耗完这股气息,这些傀儡也不过就是一堆生得骇人些的废铁罢了。”

张闪李诗二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执刀望去。可刚一抬眼,李诗却又忽然皱了皱眉,侧脸疑惑道:“可殷公子,在下刚刚与这傀儡交手时,并未如先前斩落死士飞剑那般,感到其身中流淌着任何的气息,敢问这又是为何……”

“不,本就感受不到的。与飞剑不同,潜藏于傀儡身中的气息,仅仅只会在一处流转、于一处驭全身而已。你们读过那些记载玄奇事的市井小说吧?其中所描述的,一张符纸便能驱使一具傀儡的说法,便是这个道理——那符纸便是傀儡身中所承载气息之处。因此,对付贴符傀儡,便只要将其符印撕下,就可以了。”

“但此刻立于我们身前的这两具奇门傀儡,显然在其构造上要比贴符傀儡高明的多。”两名锦衣眨了眨眼,沿着殷少枪锋所指,望傀儡身上,不见有任何符印踪迹。殷少轻吸口气,沉眉低声道:“我本以为,它们身中承载气息之所,应是在连接全身的胸背脖颈处——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了。”

张闪一怔,似是明白了些什么,立即低声道:“难不成公子是要……”

就见殷少前踏半步,左手按住红缨枪尖,斩钉截铁道:“只能将它们彻底碾碎了。”

第八十五章 此式,要何时用?

彻、彻底碾碎?!

两名锦衣先是呆楞片刻,紧接着又相觑三瞬,皆露出了幅匪夷所思的神色,就好似这殷家公子所言是天方夜谭那般。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若是他们二人真有能碾碎这两具傀儡的本事,又何苦费力与之周旋至现在?张闪本以为,这殷家少爷所说,是什么‘要你们逐个排查傀儡身上气息所在’之类的话,却未曾料到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状语。

话又说回来,这殷家少爷敢这般豪言,难不成是他拥有什么未曾使出的秘招,能一举定乾坤?嗯……也不应该啊。按照王满修大人所言,这殷家少爷的奇门境界,如今也就只有不到‘敌半百’的水准才是。

想到这,张闪稍稍侧眼,以余光瞧向二十步外的朱木轿下,正与另外两具魁梧傀儡缠斗不休的七尺殷正。你瞧,就连拥有百人敌境界的殷正前辈都打得这般吃力,那只有敌半百水准的殷少,又怎么可能会可一锤定音的招式呢?

这份思虑,张闪留于了脑海之中,并未道出——然其身旁的李诗,却是径直开了口:“殷公子,恕在下直言,这些傀儡身坚甲硬,光是要断其一臂就已要我等尽力而为了……公子可有能彻底碾碎他们之式?”

就见殷少双手按枪,稍稍锁眉,轻吸一息,道了个‘有’字。

两名锦衣又是一阵呆愣。

竟然还真有。

不等二人回过神来,先前不曾发一言、默声静观众人言谈的青衣姑娘,忽地快步上前来,冲锦袍急声道:“少爷!难不成您要施展那一式吗?”

殷少望着已经步至十步外的两具傀儡,颔了颔首。

“可那一式!枪圣先生走时不是说少爷您还没完全掌握吗?若是贸然施展的话,少爷的身子可是要……”上善抬眼,望着他那不算坚实的背影,又忧又急道:“少爷!还是等山上的周家公子赶过来,由他来——”

“周公子不会来了。”

“……哎?”

众人愕然。

殷少微微侧脸,眺了眼风平浪静的山头,回首望前,神色平淡道:“那几百名死士,已经够周公子喝一壶的了。”

“少爷!可是!”上善双目水灵,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了数颗豆大的汗珠,“我们只要能找到这些傀儡身上的‘符纸’便好了呀?也不用将它们全部都——”

“不是的。”

有清灵女声起。

众人微微一怔,略感意外地看向那站于青衣身后的白裙少女。

身形娇柔的她,稍显羞怯地摇了摇头,抿唇说:“是、是有根弦丝……”

一听此言,殷少立即侧眼,望着少女那画着紫色眼影的双眸,见其中似有些许金光闪烁。

所谓‘灵眼’。

“你看得见吗?”殷少盯着她的眼眸,低声问道:“钟离姑娘,你能看见那根弦丝在傀儡身中哪里吗?”

少女眨了眨双眸,望了身前正咬唇低头的上善一眼,犹豫片刻,终是捂着心口,轻声道。

“那根弦丝……通全身。”

众人睁目。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殷少长吸一息,微扬唇角,似有轻笑,淡淡道了句‘果然如此’。

他转过身去,不看青衣那紧紧攥起的手心,也不看上善那溢出血丝的唇瓣,只是抬首,冲身旁两袭黑衣问道:“张闪李诗。一会儿我若能将碾碎它们,你们二人能否看准时机,在钟离姑娘的指引下,找出那根潜藏于他们身中的那根弦丝,再立刻将之斩断?”

两人稍稍一怔,锁起眉头,紧攥住了手中黑刃。张闪与李诗不曾对视,却皆在片刻的迟疑后,不约而同地道了个‘能’字。

若是,周家公子都已决定要为了王满修大人而拼命的话……身着黑衣、实则为锦衣的他们,已决意用自己一生来执行圣旨谕令的他们,与王满修大人一同走至今日的他们,又有何理由在这里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呢?

放手一搏吧。

“好,便交给你们了。”

殷少浅浅笑道。

他抬起双眉,望向那两具比自己足足高了两个头的红甲傀儡,歪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微微侧身,左脚前踏半步,双手一前一后按住长枪,将之抬至了齐肩高度。

殷少闭眼长吸一息。

此式,是能一枪穿破沙场战阵阵的,足以射杀百人敌的龙家枪法。

此式,是曾为殷家客卿的香衣枪圣临走前,所传授于他的至强一式。

此式,也是那香衣枪圣叮嘱他,在未至大十人境界前,若要强行施展,可有丹田气息逆流、奇门功力尽废、身残神散之危的招式。

可此刻,也仅有此式,能将那两具雄壮傀儡,瞬间送入黄泉。

殷少再睁眼时,瞳中已有奇光闪烁。

【龙破阵】!

……

诺大的孟岳城中,曾流传着一句话。

“千年周公百年林,半百司马二十殷。”

此话之意,是说在这天下四座奇门中人所建城镇之一的孟岳城中,所兴盛的奇门世家的故事。前半句的‘千年周公’,便是指既有三圣又有七雄的孟岳周家,传言其于千年前就已是昌盛奇门家——尽管,千年前有没有孟岳城这一点,还有待考证。

‘百年林家’这句,如今倒是很少听闻——只因约莫十八、九年前,那林家家主突然决定自废功力,不再做奇门中人,改行去做富商了。自那以后,林家便不再以奇门林家自居,而是换成西域第一商行‘林玉堂’的牌面了。

后半句的‘半百司马’,正是说大约五十年前兴起的、擅长奇门步法的司马一家。不过这司马家,虽说颇有名气,但最多只能算是一块绣花枕头而已——从只会一招【飞身诀】、天天上街去搭讪良家妇女、啥正经奇门活都没做过的司马先德身上,便可见一斑了。

最后,‘二十殷家’。

一听这话,那些新来孟岳的居客,譬如在城东街口开了一家吃食店的孙大娘,就会好奇地问了:“咦?我不是听说,这殷家是在五六年前,协助雍华国抵御住了军武六十万大军南下后,才飞黄腾达起来的吗?怎么变成三十年前了?”

而听闻他们这般询问,城中老一辈,譬如整天在街口下棋扯淡看人打架的白须徐老,便会摇摇头,啧啧两声,以他那沙哑嗓音道:“唉,小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啊。”

接着,徐老便开始学着曾来过孟岳城的说书先生,模仿他那口大舌头,娓娓道来了。

他说,五六年的飞黄腾达,至多只能算是殷家在财富上的焕然一新,于这崇尚奇门功力的孟岳城中,算不上什么大事,也不值得如此称颂。在这四四方方孟岳城中,值得称颂的,向来只有突破了百人敌境界的奇门宗师而已。

二十年前,殷家有一位。

不是那年已经四十七的殷炳殷老先生。

而是那年刚刚弱冠的殷家大公子,殷雄。

那个时候,殷家新一代的两位公子,长子殷雄与次子殷正,皆是百里挑一的奇门苗子。而二人中,又以勤奋好学的长子殷雄更为优异,十岁成十人敌,十三岁可敌半百,十八岁至临百人,二十岁正式跨过百人敌门槛……这宛若天上奇门七星转世一般的成长速度……甚至都让当时的西域中,都有流言说他是天生奇窍了。次子殷正虽逊色于自己的长兄些许,但时年十七的他,也又有了接近敌半百的境界——而这个境界,一般的奇门玄师指不定到了而立之年,都还达不到哩。

那时,有着两个好儿子的殷炳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将这两个儿子当成宝供着,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来,因为本身只有一招【千钧劲】的殷家奇门,就与武林中只练肉体的横练派一样,很难成为江湖中的风云人物。但如今一下出了两个好苗子的殷家,就好似突然有位横练大侠练成了坚不可摧的‘千年铁王八功’一般,名号瞬间便响彻了整个江湖,人人不是津津乐道,就是摩拳擦掌,要来比试比试了。

因此,那段时间,孟岳殷家门前,几乎日日皆是门庭若市。殷炳本想将这些前来找事的家伙全都赶回家去,但却被自己的宝贝儿子给拦下了——准确的说,是被殷雄给拦下的。

天生木讷的殷正自然是不想理这些家伙,想自己一个人在静室修炼的;但他的哥哥,殷雄,却是天生爽朗的性子。殷雄拦下了自己的父亲,说自己踏过了百人敌的门槛后,在静室冥思已经思不出什么心得了,指不定去与人过过招的话,还能变得更厉害些。

宠儿子的殷炳自然是答应了。

于是,殷雄就去与人切磋了。

这一切磋。

竟切磋了个老婆出来。

第八十六章 泰山当前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八十六章泰山当前有人说,殷雄的妻子,是当时林家的家中长女,时年二八、似玉如花的林妙生。

但林家那方,却是给这说法打上了个大大的叉号,连连矢口否认。

有人偷偷说,是因为当时已经有‘百年林家’之称的林家不想承认,觉得自己家的长女若是被一个‘发了横财的三流人家’给娶了的话,实在太伤自尊,便是打死也不承认——至于林家与殷家私底下有没有联系,还是彻底和自家女儿断了关系,抑或是那姑娘究竟是不是林家长女一点,大家根本就不在乎。

大家在乎的,只不过是寒门才俊与名门闺秀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故事罢了——尽管,严格来说,殷家算不上什么‘寒门’;那跑去与殷雄切磋奇门的林妙生,也算不得什么‘闺秀’。

反正老婆是娶回家了。

而殷家的家主,殷炳殷老先生,也对这个秀外慧中、能与夫一同驰骋奇门江湖的儿媳妇极为满意——满意到甚至还多次给小儿子殷正做了暗示,要他也学自己兄长的路数,多出家门瞅瞅——虽说最后,木讷的殷正一个暗示也没懂就是了。

但殷正懂一件事情。

那时的殷家,很欢乐。

和蔼的父亲、敬爱的兄长、可爱的兄嫂、还有那若自己叔叔一般、彼时还被称为‘黄叔’的管事老黄。

殷家本就不大,但不大的殷家,向来都是齐聚一桌笑天下的。

古人有话说得好,‘六亲和睦,则双喜临门’。

就在兄长与兄嫂彼此说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第二年,双喜来了。

第一喜,是兄长殷雄的奇门境界再做突破,抵达了小百人的境界;第二喜,是兄嫂林妙生,有喜了。

要三世同堂了。

大喜,实乃大喜,大喜过望的大喜。

年至知天命的殷炳殷老先生,一想到自己能抱上孙儿孙女了,真是笑得脸上皱纹都加深了好几载。

而不大懂这份喜悦的殷正虽然也为兄长兄嫂有了孩子而感到高兴——可他更在意的,却是第一喜。

殷雄的奇门境界过了小百人。

在这个世界上,能抵达小百人境界的奇门玄师屈指可数。而这也就意味着,几乎所有的小百人敌,都可以坐上七雄的位子。

在殷正心里,那奇门七雄的位子,理所当然地应该属于自己的兄长,那个为人率直可亲、总是孜孜不倦地磨练自身功力的殷雄。

舍他,无人。

所以,殷正便自那年春雨落时,就不断地劝说自己兄长,让其去参加来年元旦的小玄武,说其一定能夺下一把七雄交椅的。

刚开始,殷雄其实是不大想如此着急的。他本想着先待自己的妻子安产后,再做七雄的打算——便是要等到三年之后的那届,再做考虑。但他实在是耐不住殷正的不断劝说——本就木讷的弟弟,一旦认定了死理就不回头一点,身为兄长的他可是知晓得很。此外,再加上想起父亲平日里也常说,家中有七雄是何其的光宗耀祖,殷家世世代代都将之视为夙愿一点,殷雄便终是决定答应了。

于是,在八月十五的上元节时,他搀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在众人于月牙池塘前赏月吃糕时,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明年春,我儿殷少出世时,他爹已是顶天立地的七雄了。”

隔日,殷家大公子决定角逐七雄之位的消息,让整个孟岳城,甚至是整个西域,都为之沸腾了。

殷雄早有脍炙人口的英名逸事流传于江湖,只是一直都没什么机会瞻仰其与真正高手间相斗时的英姿——这下,明年元旦,凝林山上,便能见到了。

人们都纷纷兴奋地整理起了干粮,准备冬日启程往那凝林山走去。

当然了,人们这么积极,也不仅仅是因为殷雄一人——那一年的元旦,也是二十一年一度的,大小玄武齐聚的日子。有人说,那孟岳周家的当家周厉,要夺下一张三圣的位子;也有说,于西域回廊中闯荡出、传言杀死了上古神兽的卫家二兄弟,这次也要角逐七雄之位;也有的人,只是单纯想去瞻仰一下,被誉为‘百年三圣’、‘不老三圣’的扶家家主,扶流的身姿。

总之,那年的元旦,累积登上凝林山的人次,约莫过十万。

而这十万人中,却终无一人,见到殷雄的身姿。

只听到了他的消息。

消息说。

殷雄死了。

死于孟岳城。

在初冬落雪时。

与他的爱妻一起。

说是练功走火入魔。

无人闻之不惊愕色变。

但在几瞬的瞠目结舌后,这个噩耗,就成了他们万千饭后谈资中的一件,可以接着那‘寒门公子娶走豪门闺秀’一同讲下去了。

除了一家人外。

除了殷家外。

元旦夜,婴儿啼,满虚席。

殷正是不会忘记的。

他也不会忘记,那一夜,赫然站在自己家中的骇人鬼影。

自己的兄长,根本不是死于什么走火入魔。

是奇门谋杀。

是因为自己才会得逞的奇门谋杀。

若不是因为自己硬让兄长参加明年元旦的小玄武,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奇门境界不够高深,若不是因为这样的自己还要去帮兄长的忙……

那兄长便不会死。

那此刻哄着啼哭婴儿的,也不会是那两鬓斑白的父亲了。

那现在的月牙池塘前,应该坐着喜笑颜开的三世同堂了。

是自己的错。

是自己不够强,才没能保护住所爱的家人。

不能,不能再让这个错犯第二次了。

双眼红肿的殷正抬起眼,望那铜镜中的七尺男儿,望那巍巍老者手里的婴儿,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我,要变强。

强到足以保护自己的家人。

强到夺回属于兄长的七雄之位。

强到足以能手刃杀死兄长的仇人。

强到能让这襁褓里的婴儿,无忧无虑地成长一生。

所以……

凝林山上,朱色轿前,被两具重有数百斤的奇门傀儡死死压在身下的百人敌,蓦然抬起了头。

抬起了头的他,看见了那已将长枪提至肩旁,合上了双眼的年轻锦袍。

徒有‘小七雄’虚名的他,没能夺回兄长的七雄之位,也没能手刃杀死兄长的仇人……难道此刻的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婴儿,自废前程吗?

不、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的!

“少儿——————!!”

一声怒吼,划破长空。

苍穹下,有泰山立起。

第八十七章 人比傀儡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八十七章人比傀儡强凝林山头,寒风呼啸,飞沙走石。

却不见有一人拂面遮风、挪步半寸——甚至就连那四具本无知觉的血甲傀儡,也都呆愣地站在了原地。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有神无神,无论是炽热还是冰寒,无论是含有苦涩亦或是略带笑意,于此刻,皆汇聚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那个在两具傀儡的数百斤重压之下,依然能挺直腰板之人。

那个有着‘小七雄’、‘百人敌’等美称之人。

苍穹下,有泰山立起。

以七尺之身,比肩万丈高峰。

皆不可逾越。

“少儿——————!!”

一声怒吼,吼散了凝林山顶的所有寒意。

身已浴血的殷正一瞪双瞳,额上爆起紫筋,双臂猛然发力,竟是拽住了那两具血甲傀儡的喉口,将之举至凌空,朝着殷少所在方向,倏然飞掷而出。

眼见此景,那背着左手、立于朱轿之上、一直都是幅泰然自若样的雍容男人,也是将两只眼睛给瞪得滚圆滚圆的了。要知道,这傀儡可是木皮铁芯的,光裸重就已有愈两百斤的重量,此刻再加上一套百斤余的步人甲,一具傀儡自然是不下三百斤——而这殷正,不仅能一手一个,如同对付垂髫小儿那般将之举起,居然还能将之若街边石子般飞掷出数十步远,实在是有些令人愕然。

虽说,雍容男人,也即是殷正口中的‘无姓之亘’,曾与殷正在三年前的小玄武有过一番交手,心中很清楚殷家的【千钧劲】虽然号称‘千钧’,但实则也就不过百斤的力道……但此刻的他,却已是不敢如此确信了。

提枪锦袍蓦然抬首,望着那两具被殷正飞掷而来的血甲傀儡于空中长掠而来,狠狠地砸在了正朝自己疾跑而来的另两具披甲傀儡身上,撞出铮铮巨响,撞出漫天尘埃,撞出一个粉身碎骨。

尘埃未散,殷少就已诧异侧脸去,惊喜道:“叔叔!”

就见那立于朱轿前的男人,那顶天立地的男人,那总是让他感到安心的男人,朝其淡淡一笑。

“呲—”

两道血泉自男人的双肩喷涌而出,霎时便将大地染成了红色。男人神色狰狞,猛吐一口鲜血,双臂无力地垂于肩旁,身子晃晃悠悠,眼看便要前倾倒去了。

“叔叔——!!”

殷少大惊失色,急忙以奇门瞬步疾跑而来,毫不犹豫地扔开手中长枪,伸手扶向自己的叔叔。

叔叔很沉,殷少至少后退了两步,膝盖弯曲几近跪地,差点就让他摔倒在了地上。

但殷少还是扶住了。

扶住了这份支撑了殷家二十年的重量。

锦袍急忙打量起殷正身上伤势,就见其脸、颈上纵横着数道骇人紫筋,其双肩上则有着两道足有半指宽的大口子,鲜血止不住地从中溢出,着实看得令人心惊胆颤。

“叔叔!你、你这伤……”殷少神色焦急,立即撕扯开自己身上锦袍,想要替叔叔包扎伤口,却又无从下手——只能那两道口子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没法止住其流血之势,“这、这……”

“没关系的……哈哈哈,少儿……别担心。”

已是满脸虚汗的殷正朝其淡淡一笑。他长喘几息,艰难运起身中气息,朝双肩伤口汇聚而来,勉勉强强地封堵住了精血外流的趋势。这般奇门止血法虽然高效实用,却是需要施法者的丹田中能凝练出源源不断之内息的——可刚刚殷正那一口胸中吐血,已然说明了此刻其胸中丹田,也已是混乱不堪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冲殷少扬起唇角,道了一句‘叔叔没事的’。

立于朱色轿上、穿裘戴冠的亘眯起眼来,静观其狼狈模样,喉中似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殷家百人敌,你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殷家的奇门,是走得横练筋骨的路数。此路数质朴,是千万奇门玄师与武林侠客都要修习一二的路数,可在奇门中,仅有殷家一家专精于其。

也因此,殷家羸弱。

道理也很简单。其一,在大家都动刀动枪的武林之中,横练出一身铁布衫来,倒还好说——有一副刀枪不入的体魄,可别提多威风了;但在招式更为玄奇、喜欢不硬碰硬而是以诡道取胜的奇门之中,刀枪不入也就就没有那般重要了。所以,横练筋骨在奇门中很不占优势。

其二,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奇门契运相比,人筋骨之强,是有限度的。一个人再怎么锻炼,其力至强,也不过是能手摧生铁而已——可若是在人体筋骨中,注入了由奇门契运所凝练之内外双息的话,则手劈精钢、一指断江之说,也不是诳语。

但不能注入过多了。一旦注入过多,人体筋骨就会因为承受不住气息之烈,而分崩离析——这也是为什么,奇门中的人会更倾向于以气息施展招式,或者将之注入灵玉神兵中,来释放出剑气来杀伤敌人,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人似钢,却终不是钢。

也因此,殷家的奇门虽能让人扛起百斤巨鼎,打碎精铁玄链,却是无法叫人真的一拳千钧——除非那人今生就只想出这一拳了。

不过,方才一臂掷出一具傀儡的殷正,或许就是如此想的。

其脖颈上暴起的紫筋,实则是其身中血脉;其垂荡在身边的两支胳膊,实则也已经几近没有知觉了。

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

轿上男人瞥了眼正扶着殷正的年轻锦袍,眯眼歪首,唇边露出了几分颇为不屑的笑意。

嘛,也好。如此一来,这殷家百人敌也就废了,剩下的这几个家伙,就没一个有看得过去的境界。呵呵,接下来只要待甲、乙、丙、丁重新起身,便能将这群不自量力的家伙们给——

思绪忽断。

一同断的,还有自傀儡身中传回的契运气息。

轿上男人顿时大惊,立即抬眉往那四具傀儡望去。

就见躺在地上、摔得破破烂烂的它们,正要从身中伸出弦丝去接回断肢的时候,忽有一道黑刃自晴空落下,不偏不倚地正好劈在唯一一根通息弦上,将之一刀两段了。

不可能!

轿上男人于心中大呼。

不、不可能!这群家伙是怎么发现我的气息是藏在弦丝里的?!又是怎么知道是哪一根的?!我的傀儡术明明已经是不可破……不!甲!乙——

仅仅是转瞬间,两具傀儡已经没了回息。

轿上男人猛地一怔,瞅见了那站在两袭黑衣身后,正与他们轻轻耳语的白裙少女。

灵、灵眼!

对!是这灵眼,是这能看破所有奇门气息的灵眼!

嗯……得让她闭嘴才行。虽说主子说过不能伤她……但,呵呵,只要不打死的话,应该就问题不大!

轿上男人紧握双拳,怒目瞪去,见白裙身旁三步外的傀儡丁虽然断了两条腿,但胳膊还在,便暗暗冷笑了一声。

很好……很好!

丁!给我上!往她胸口打!把她的胸给我打瘪了!

一念起,那具只剩下半个身子的血甲傀儡微颤两下,就已骤然坐起身子,左掌一撑地面,便要以右拳打向那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少女。

却不曾料,有一点寒芒呼啸掠来。

倏然间,一支锥头弩矢给丁的脑袋来了个通透,‘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就见青衣抬弩,蹙眉不快地‘哼-’了一声,瞅了眼满脸茫然、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在命悬一线的少女,冲那两袭黑衣道:“喂,你们别光顾着前面,也看看身旁啊!”

张闪李诗挠了挠脑袋,尴尬一笑,便是分别挥刀斩断了傀儡丙丁的通息弦。

眨眼间,轿上男人,竟成了光杆司令了。

看着众人投来的不善目光,一滴冷汗自其脸颊上缓缓滴落在了朱红色的轿子上。男人长吸口气,轻哼一声,抚了抚身上皮裘,冷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堂堂七雄之一的我,只能操纵四具傀儡吗?”

众人微楞。

已是满身伤的殷正却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抬手抹了抹满是血沫的脸颊,浅笑道:“哈哈,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把它们叫出来吧……不过,咳……我怎么记得,你曾在三年前与我说过,自己至多只能操纵四具傀儡呢?”

轿上男人咽了口口水。

“哼!就算我确实只能操纵四具傀儡,但这也并不代表我就没有其他的杀招来对付你们了!”他微眯起眼,望殷正,冷笑道:“殷家百人敌,这杀招,三年前的你可不曾见过!”

“哦?”殷正微微抬头,双手稍稍握拳几下,确认了下自己肩膀的伤势,淡淡道:“那便来试试看罢。”

“这可是你说的。”

轿上男人长吸了口气。

就见他倏然张开双臂,做出大鹏展翅状,再抬首合目观天,以心感天地之灵气,似是幅要呼风唤雨的模样。

众人立即执刀警戒四周,而心觉不妙的上善则立即抬起上了弦的大黄肩弩,瞄准男子脑袋,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弩矢呼啸,一瞬三丈。

却还是慢了一步。

就见男人蓦然睁眼,以洪钟之声,往那天边大喝道。

“老婆救我!”

第八十八章 千万雨针扑面来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八十八章千万雨针扑面来先闻男人一声大喝,冲上云霄。

再见天边一颗雨珠,坠落神州。

这颗雨珠,正正好好地落在了那根呼啸而来的弩矢之上,竟是将其打偏了原先的轨迹,仅仅于那轿上男人的脸上擦出了一道血痕。

众人震惊。

不但是因为这颗突如其来的雨珠,更是因为方才男人所喊。

‘老婆救我!’

老婆救我……

老婆……

莫不是,还有一人!

殷正眉头一皱,立即抬眼往那朱色轿子望去。

先见那轿上青帘微微拂动而起。

再闻有盈盈女声自其中传来。

“天色阴沉,似要落雨……此时不落,更待何时?”

女声音落。

笛声悠扬。

几是同时,脚边也传来了点点水花声。

抬头望天边,有淅淅沥沥雨幕。

拾起了红缨白蜡枪的殷少面露惊色,立即抬枪做出警戒状,不知这女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站于其身旁的百人敌殷正,却是猛地瞪圆了眼,转身望众人急声大呼道:“快!快躲到树林里去!”

众人一愣。

慢了半拍。

而这半拍内,那些自天边落下的浑圆雨珠,却是倏然形变成了一根根透明细针,冲他们的身周急射而来。

众人大惊,慌忙转身往树林跑去。

上善最为警觉,殷正音落时就已上前拉住了白裙的细胳膊,将其连拖带扯地跃入了树林之中;张闪李诗虽慢了半拍,但好在这最初几根雨针瞄得不是很准,只刺穿了他们的衣摆与脚边泥土,两人还是毫发无伤地躲入了树林中。

而殷正与殷少,这两位殷家人此刻却是与空地旁的树林相距太远,此时过去已是来不及了——于是,两人相视一眼,不用言语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即回过身,反其道而行之地往那朱色轿子冲了过去。

“喝—!”

就听锦袍一声怒喝,红缨枪出如龙,要将朱色轿子给捅个通透。

然在其出手的刹那间,忽有股激荡气浪乘风而上。

锦袍蓦然抬首,望轿顶。

就见那头戴黄铜冠的雍容裘袄身旁,赫然站着一抹肩缠薄帛的淡雅纱裙。

她青丝飘飘、身姿亭亭,悬垂于腹前的纤纤玉手中握有一支尾续玉佩的七孔竹笛,是幅清丽水秀的脱俗之姿;她眉眼如画,有成熟韵味,却是美而不柔,神貌间有凛冽英气,不食烟火、也不平易近人,却倒与她的脱俗姿色挺为相衬。

她长长的睫毛稍稍扑朔,没有急着望向轿前的殷正殷少,却是微侧过身子,眯眼瞧起了身旁雍容男人的脸颊。

男人眨了眨眼,立即抬手摸了摸刚刚被弩矢擦过的伤口,迅速用手背抹去其上血渍,冲她笑嘻嘻道:“没事没事,不疼的。”

女人微抿唇瓣,没说什么,只是以食指撩开了遮挡住眼帘的发丝,给了他一个不算太客气的眼神,即似是在责备他的不谨慎、又似是为他这嬉皮笑脸样感到了些许的不快。

接着,她回过身,看向轿前二人。

几乎是在四目相视的刹那间,伤痕累累的殷正紧握双拳,沉眉低声:“好久不见了,竺姑娘。”

这突然一言叙旧,没让轿上两人失了方寸,却是让其身旁的殷少愣了神。

殷少微皱眉头,嘴上虽不言,心中却满是疑惑。

自己这足不出户、整日就知道待在静室里默默练功的叔叔,是自何处认识这仙姿女子的?且听叔叔的口气,似乎还和她颇为熟识……等等,轿上这名为‘亘’的傀儡使,是与叔叔在三年前的小玄武上相识的……那、那这姑娘该不会也是——

“七雄之五,‘雨衣候’,竺晴婷。”

殷少猛地呛了一口口水,狂咳了好几声,才重新吐纳几息,平稳了丹田。

开、开玩笑呢?!

先是周家大公子周易,接着是无姓之亘,这会儿又冒出来了个‘雨衣候’竺晴婷……这一大清早,怎么就一口气遇上了足足三名七雄?难不成是西域好几万公顷地上,如今也就这孟岳城周边还算热闹了?这、这欺人太甚了吧!

于心中暗骂了几声后,殷少又情不自禁地感叹起凝林扶家的家境殷实——先不提其本家有个‘百年三圣’,也不去想那山上三千死士,更不去猜其还藏着多少奇门高手——就说眼前这两名不是扶姓的扶家客卿,仅有这两名七雄的话,就足以在任何没有‘三圣’的西域城中横着走了。

骂完、感慨完,殷少只得轻叹一声,一如既往地提高了些手中枪——事到如今,哪怕是扶家家主本人前来,他也没得退路,只能提枪迎敌了。

“主子说,只要你们愿意交出灵眼的话,便可让你们全身而退。”竺晴婷轻启唇瓣,以不清不沉的温和声音淡淡道:“可我说,不管你们交不交出灵眼,今日的你们都难逃一死。”

她微微抬眉,双手执竹笛于唇前,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靥:“殷家公子们,你们意下如何?”

叔侄一怔。

乖乖,都难逃一死了,还要问我意下如何……难不成还要我回答句‘多谢竺姑娘’?

殷少翻了个白眼,于心中小声嘀咕了句‘这女子人长得好看,可话说得是真难听’后,抬头亮声道:“那可真是谢谢您了!”

竺晴婷眯眼瞥了他一眼,又瞧向那如临大敌的殷家百人敌,淡淡地丢下了句:“不客气。”

音落,笛声起。

就见方圆三丈之内的淅沥雨滴,倏然停滞半空,变成了一颗颗清晰可辨的浑圆水滴。

这一幕颇为梦幻,就好似此世间万物都于弹指间静止了一般,让初次眼见此景的殷少微微走神了半瞬。

但也仅是半瞬而已。

倒非是说殷少的性子若张闪李诗一般机警冷静,只是因为在半瞬下,那些倏然停滞的雨滴,又倏然移动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回,它们已变成了一根根细而尖的雨针;而其移动方向,也不再是往地面落去了。

抬眼望去,就见阴云之下,漫天雨针有千万,虽透明无色,但依旧有股渗入脊髓的冰寒戾气。

就闻笛声悠扬。

千万雨针扑面来。

第八十九章 离手枪,身外血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八十九章离手枪,身外血————————————

第八十九章|有枪在手

几乎是在化雨为针的同一瞬间,殷正殷少叔侄俩,就已悉数运起身中契运,瞳中奇光闪烁,不约而同地施展起奇门术法了。

虽说殷正原本是打算在施展出【霸王举鼎】后,将侄子挡于身后,替他接下这千万雨针的;可怎料,殷少却也做得是同样打算,想在凝练气息后站至叔叔身前,来一招【划地为牢】。

于是,短暂的惊愕后,就变成了二人各自运功,自己打自己的了——倒也好,一人负责一半的话,压力也算是减少了不少。

先听殷正大喝一声,一拳锤往地面,溅起泥土好几丈。泥土喜水,腾跃空中时便将沿途雨滴却都沾于其中——此外,吸足了水分的泥土质地也更为结实,可做出一道抵御飞来雨针的屏障。

再见殷少前踏半步,手中红缨枪横挥而出,迸出一道浩然剑气潜入地下九尺,拼命吮吸大地之灵气,为接下来的一鸣惊人做好了准备。

接着,便闻笛声悠扬,有千万雨针扑面来了。

霎时间,有剑气若腾龙起,斩落天上水珠数千颗;亦有湿泥为墙隔天地,接下飞来雨针上万根。

只是,无奈于凌空雨针实在多到密密麻麻,即便这剑气泥墙已经阻拦下了八成余,却还是有漏网数上百,躲开了剑气、捅穿了泥墙,往叔侄二人飞速袭来。

二人面露几分窘迫、却并无惊色。

殷正低吼一声,望那漫天雨针,迅速出拳连打而去——雨针来势汹汹,其拳也是寸步不让,两者于空中碰撞激荡,打出了一朵朵炫目水花,打出了一声声炸耳巨响。

殷少猛瞪眼眸,双手立即执长枪于身前急速转起,若一面不停旋转的大风车般,以其旋风震开弹飞雨针,溅落四地,砸出了一个个小坑。

可是,此招虽然看似华丽无敌,却是要以充沛内息作为根本的。仅是短短三瞬间,殷少就已挥枪一十八圈,身中内息不堪这般重耗,渐渐有了见底迹象。殷少无奈,在轻叹自身功力不足的同时,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可这速度一慢,原本严丝合缝的大风车便四处漏风了。

就有雨针数根,划破锦袍,刺破其面庞。

“少爷!”

树林中,青衣焦急起身,手中大黄弩怒吐寒芒。

轿上纱裙微微眯眼,毫不慌乱地微翘指尖,松开笛上一孔。

便见又有数百雨针自小轿两侧席卷而来,若两条水蛇抬头,一下便将那支锥头弩矢打飞不见了。

紧接着,两条水蛇汇成一条水蟒,直冲青衣而去。

殷少大惊,立即不顾身前雨针,侧首朝上善呼道:“快趴下!”

正要蹬弩上矢的上善怔了半瞬,才发现了那无声冲来的透明水蟒,眼看就要慢上半拍了——幸好有张闪李诗于其身侧警戒,这会儿立即一人一臂将其不由分说地往草丛中一拽。

就觉脑后青丝上,有一阵凉意飞掠而过,再有‘咚咚-’数声传入耳畔。

待一切静下,回首望去时,惊见身后若干颗苍天大树的树干上,都赫然嵌着个三尺宽的大窟窿。

若这窟窿是开在她身上的……

嘴唇轻颤,心有余悸。

“你、你居然敢伤上善!纳命来!”

提枪锦袍怒喝一声,做鲁莽状,趁着竺晴婷分神对付上善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踏上前,骤然跃起,势要一枪通其胸膛。

“少儿!不可!”

殷正急声上前,却是已来不及拦住这鲁莽侄儿了。

忽见轿上纱裙扬唇轻笑,吹了一个略显俏皮的笛声。

就在殷少跃至凌空,即将递出手中长枪之时,其周身半丈内的所有雨珠,俱是一齐蜕变为针,锋芒毕露。

势要将他给彻底打成个筛子了。

眼见此景,殷少却是不躲不避,唇中冷哼一声,大喝道:“这又如何!吃我一枪!”

言罢,眼中奇光迸闪,竟是径直将手里长枪往那纱裙飞掷而出了!

殷少此举,可谓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意的——若是这枪刺不中竺晴婷,那这身周雨针毫无疑问地会将自己给扎成刺猬了;若是这枪中得太晚,那竺姑娘还是已奏笛驭针起,他依旧要被扎成一只刺猬;因此,殷少若想活命,唯有一枪先中才行。

可这,谈何容易?

先不论究竟是这雨针速快还是其飞枪速快,就说那站于竺晴婷旁的雍容男子,就不会呆站着不动——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傻站在原地。

雍容男人直接踏步于竺晴婷的身前,一睁双目,瞪向了那飞来长枪。

哼,殷家的,你们可瞧好了!我,亘,作为七雄之六,虽说确实只专情于傀儡之术,但这可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善近身之术!就让我,以一招【空手摧白刃】,彻底断送了你们的狂妄念想!

眼看他张开双臂,汇聚身中气息于手掌之中,瞅准了长枪要刺向其胸膛的时机;眼看他大喝一声,双掌一左一右,便要将长枪一折为三;眼看他心气高昂,胸有成竹,一幅志在必得的模样。

殷少悄悄地扬起了唇角。

双指倏然一指苍穹,低喝一声:“起!”

就见那杆红缨白蜡枪,竟是猛地来了个龙抬头,往亘的咽喉急刺而去。

亘猝不及防,望着已是近在咫尺的长枪瞠目大惊道:“什么!你居然——”

话音未落,就觉有只稍寒的柔掌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粗暴地将之拉至了一旁,躲开了这道飞枪。

而在竺晴婷分神去救自己夫君的这片刻,殷少也趁机安然落了地,一勾手指,驭回长枪,重新执握于了手中。

一枪耍二雄。

好不威风。

总是将红缨枪握于手中的殷少,在不知不觉中,就骗过了众人,让大家都以为他是连【以气驭剑】都不会的傻瓜了。而这突然一枪,便是在最好的时机,让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莽夫时,亮出的一手杀招。

既没有百人敌的境界,也没有敌百人的奇门,却是可差点要了奇门七雄的性命……

殷正微微侧脸,望向正以枪杵地面、半跪喘气的殷少,眼眶中情不自禁地闪烁了几分晶莹。

兄长。

少儿他,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第九十章 秋风吹尽有蝶来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章秋风吹尽有蝶来轿上男人,脸上神情颇显几分窘迫。

倒也难怪,毕竟这会儿的他不仅被人破了自己那引以为豪的傀儡术,方才更是差点因为一招下乘奇门而丢了性命——这事若是被说出去的话,他这辈子可就算是被钉在了江湖中的耻辱柱上了。

堂堂奇门七雄,居然惨败于一名小十人敌的玄师之手,可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嘛。

亘轻喘了几口气,伸手扶正有些戴歪的黄铜头冠,侧过脑袋,看那一手执笛、一手拎自己衣领的清丽纱裙,尴尬地嘿嘿一笑,小声道:“老婆……威武!”

竺晴婷眯眼瞧他,不笑也不怒,只是轻轻开松手,侧脸往身旁撇了撇嘴唇。

亘立即心领神会地‘唉’了一声,弓身闪至轿旁,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来。

便见竺晴婷轻踏上前,望那立于轿下的提枪锦袍,白皙的脸颊上似有愠色,一字一顿道:“好一招瞒天过海。”

殷少轻哼半声,扬唇回敬道:“你的临危不乱,倒也不差。”

竺晴婷淡淡抿唇,不再与其多言,抬手举笛于唇畔。

先闻音色起。

再见阴云集。

殷少微微一怔,抬首眺望那不见朝阳的乌黑苍穹。

脚边水花也是盛开地愈来愈频繁,似是在向他宣告着,先前的绵绵细雨已然蜕变出了滂沱之势一般。

不消几瞬,倾盆大雨就彻底打湿了其身上锦袍。

可殷少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手握着那杆闪着点点寒芒的红缨枪,不躲不避,神色淡然地直面大雨,直面那立于轿上、滴雨不沾身的清丽纱裙。

不是他悍不畏死。

也非是腹有秒策。

仅仅只是因为,已是无路可走了。

刚刚那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以气驭枪】已是殷少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所能施展出的最后杀招了……却是没想到还是被这竺晴婷看破了伎俩,功亏一篑。

现在的他,除了一招自损八百的【龙破阵】外,不剩任何良策。

怎么办……要施展吗?

殷少稍稍侧脸,以余光瞥向了身侧三步外的殷正。

滂沱雨水不停冲刷着他那魁梧的臂膀,却仍是洗不净其上的猩红血渍。

殷少微皱眉头,沿着那一道道血水,望向殷正的双拳——却是赫然发现,他的双拳早已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甚至都能看到白花花的骨头了。

殷少双眉一颤,情不自禁地咬住了牙关。

叔叔手上的这些伤口,是在方才出拳连打雨针时所受的。若是平时的叔叔,在对付那些我都可以勉强接下的雨针时,定是不会受如此重伤的……唉!这都怪我要施展那招【龙破阵】,让叔叔不顾自毁体魄的抛出那两具傀儡,才会如此……

可是,现在的我除了这枪圣先生所授的杀手锏外,已是没有——

忽闻头顶笛声似龙啸。

浑身猛地一颤,急忙抬首望苍天,却见那漆黑的阴云中,竟是真有一条神龙在盘旋游荡、见首不见尾!

其容其姿,威严不可语;其爪其须,奕奕有神彩。

殷少大骇,脸色倏然惨白,急忙朝其抬起了手中长枪。

虽说于第二眼,他便已看出了那若隐若现的神龙非是真正的上古神兽,而是若先前水蛇水蟒般,皆是由无数雨滴汇合而成的龙形水柱而已;可即便如此,身高不过六尺的他在面对着那不知有数百丈的庞然巨物时,还是本能地自背脊上感到了几分寒意,情不自禁得想要提枪护住自身了。

却是不曾料,就在殷少抬枪指天的刹那间,数根细小雨针已朝其脖颈咽喉处飞掠刺来。

“少儿!小心身前!”

忽有一声急呼冲入耳畔。

恍惚间,就觉有只温暖的手掌将自己往地上一推。

踉跄倒地的殷少恍然回神,顾不得满身的淤泥,赶紧抬首望向那挡在自己身前的魁梧身影,惊呼道:“叔叔!”

就听血水滴答声。

殷正的胸膛上,开了一个口子。

口子不大,约莫只有两寸不到的大小,却是能透过其清晰地看见,二十步外的朱色轿上,那纱裙扬起的唇角;亦是能透过其隐约眺见,百丈远的阴沉苍穹下,那条缥缈神龙,已然长啸一声,往他们俯冲而来。

大难临头。

锦袍已是面无血色。

“少儿,咳!少儿!立马带上善她们往山上去!”

殷正猛吐一口鲜血,胡乱抓起锦袍的衣领,就要将他往树林中扔出。

殷少急忙以枪撑地,不愿后退道:“叔叔!可你……”

“你们快去—咳!快去找周公子!如今能破这竺晴婷奇门的,唯有那周公子了!”

殷正大喝道,右臂骤然发力,不由分说地将殷少给丢了出去。

锦袍拼命想止住身形,然其努力却在百人敌的力道前如若虚物,终是一退数十尺,摔入了森林草丛中。而一直躲在草丛里的上善一行人,这会儿也赶紧说着‘少爷!’、‘殷公子!’地上前将之扶起身来。

轿上男人眼见此景,不禁嗤笑一声,大声道:“喂喂喂!殷家百人敌!您这是认真的吗?您真的以为,以这些家伙的脚程步法,能躲得开我老婆的这招【螭霖】吗?”

言罢,他侧脸望身旁纱裙,又忽地放轻嗓音,小声道:“老婆,小心些那灵眼,可别伤着灵眼了,不然主子可要罚钱了。”

竺晴婷微微瞥了他一眼,给了个让他自行体会的眼神后,就以纤纤玉指遮住竹笛上五孔,微抿粉唇,吹出一声高亢龙啸。

便见那凌空神龙长旋一周,朝伤痕累累的百人敌急掠而去。

殷正长吸一息,感受着肺腑胸膛间如被裂火炙烤般的痛楚,抬起了那对就连痛楚也感觉不到了的手臂,往那神龙,拉开了已见白骨的双拳。

【力拔山兮】。

先是全身紫筋暴起。

再见神龙巨口吞日。

“叔叔——————!!!”

……

天地间,万籁俱静,就宛若是漆黑子夜时一般。

可那道划破阴云、自天边亮起的明媚朝阳,又显然是置否了这般说法。

就见那枝黄叶枯的山林中,有一袭翩翩阴阳袍,无声走出,站于了朗朗乾坤下。

就见他一笼双袖,往那空地中央,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辑。

抬眼望去,便见那满是水潭的空地上,有魁梧壮汉、有雍容男子、有清丽纱裙、有提枪锦袍、有执刀黑衣、有抱弩姑娘、有白裙少女。

皆躺倒在地,双目紧闭,神色平静。

如若沉眠。

“哟,你来了?”

有娇娆女声沁入耳畔。

便见那空地中央,立有一身形窈窕的美丽女子,身上裹着一抹只遮胸臀的紫色长裙——而其发色,竟也与其身上长裙一般,色姹紫。

一只黑红相间、光彩艳丽的蝴蝶,停于其若雪般白皙的肩头,缓缓地扑打着自己的双翅。

“这话应该由我说。”

周易缓缓抬首起身,望这容姿皆是绝世妖艳的女子,淡淡道:“你若再不到,我都要以为你是食言了。”

女子妩媚一笑,侧身望来,一对血红色的瞳孔摄人心魄。

就见她红唇微抿,娇艳欲滴。

“妖族从不食言。”

她如是道。

第九十一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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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斩草

晴空万里,亦见虹霓。

有白衣一袭,拂袖执剑,立于只剩半扇的大殿门前,抬首眺望向百尺之外的断垣残壁。

便见那碎石瓦砾中,躺着一件破烂布衣。

布衣奄奄,遍体鳞伤,染血的青丝杂乱地披荡在身前,皮开肉绽的胸膛虽还有起伏,却已是一息更比一息微弱。若要说其此刻的喘息声细若蚊蝇,也是丝毫不显得夸张了。

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在不到一刻的功夫前,布衣那若碧玉女子般阴柔美丽的脸上,还挂着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呢。

虽说,现在的他早就面目全非、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忽有秋风一阵,吹落院内桃花,扬万千红瓣过正殿。

白衣稍吸一息,抬手轻拭嘴角,有一缕鲜红入眼帘。

他微微垂眉,看向手背上的几道血丝,抿了抿双唇。

还是……有些勉强了。

王满修于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复而挑眉,望向那倒在瓦砾堆中的扶家家主。

虽说这扶家家主,这会儿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可其先前那幅胜券在握的模样,并非是毫无来由的狂妄自大。

那式【离殇葬】,其实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将白衣送入地府了。

那时,被关入石棺中的王满修,确实就如其所言,空有一身浓厚契运,却是根本无法将之凝练成内外双息,来施展功法——而随着石棺陷入墓中,空气不得入,他也确实快要临近窒息的边缘,心神疲惫、摇摇欲坠了。

不过幸好,白衣留有一招后手。

那一成,潜藏于手中铁剑里的神气。

于是,白衣屏息凝神,立即横过铁剑,先以那一成神气中的三分,将这玄奇墓穴打得粉碎;而在重见天日后,他一鼓作气,再以最后的七分神气,施展出那招惊天地泣鬼神的【叩王庭】,将那大惊失色的扶家家主轰出百尺。

是的,仅是七分神气的【叩王庭】,就可以轰飞这正殿大门,炸烂半个走廊,将一名气息雄厚的千人敌给打个半死不活——当然,这是稍稍有些夸张了。且不论这看上去华丽非凡的正殿与走廊究竟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豆腐渣工程;就说这千人敌境界的扶家家主,若不是因为过于惊愕而忘了运起身中内外双息来与之抗衡,怎么也不会落得个这般形神俱残的下场。

但这【叩王庭】,确实是奇门功法中的最上乘。

至少那秘典卷轴上,是这般写的。

王满修少时被仙人指路、从而寻到的秘典上,虽未交代【叩王庭】的来龙去脉,没有明言是哪位得道高人创了此式,也未道明此式究竟是何道理、为何有这般威力,但王满修很确信,秘典并未诳言。

因为他曾以这【叩王庭】,一息杀甲一千八。

若不是最上乘的奇门功法,又怎能这般视生如死呢?

王满修轻吸一息,甩掉手背上的血渍,掂了掂俨然轻上了不少的铁剑。

他稍稍低头,望向脚边的灵玉匕首,弯腰俯身,将之拾在了手心里。

闭眼凝神,运起身中契运,重新将外息注入到这柄灵剑之中。

找回了主人的灵玉匕首似是只活泼的小鸟般,忽然腾空,于白衣肩旁打起了转来,一会儿上扬、一会下抑,好不欢快。

白衣扬唇,淡淡一笑,抚了抚身上衣摆。

然后,眯眼盯向那尚在喘息的扶家家主。

颓颓濒死。

不够。

须叫他死透。

不仅是因为什么奇门对决必死一人的规矩,更是因为你出手劫持燕姑娘、杀了荣哲兴的死仇。

这就可不是什么断上两臂、自废武功就能偿还的血债。

至少,在我王满修这里,不是。

定要见到你人头落地。

白衣倏然一抬眉梢。

杀念顿起。

飞剑瞬疾。

便见灵玉匕首长啸而出,化作一道蓝芒,一息百尺,往那扶家家主的眉心径直刺去。

那扶家家主,满脸是血、青丝遮面,早已是看不清这飞剑的影子了——即便其能靠身中寥寥几息契运将其感知,恐怕也已是分身乏术,什么都做不得,只能乖乖等死了。

转瞬间,蓝芒已近在咫尺。

忽有春风拂面起。

白衣蓦然惊愕,双目圆瞪。

就见那扶家家主的身前,赫然站着一位白裘佳人——她仅是稍稍抬手,以食、中二指,便夹住了急掠而来的灵玉飞剑,任其铮铮狂颤,却终是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寸步难进了。

白衣识得这佳人。

她自称是这扶家的丫鬟。

一个完全没能看清其身法、随手就能接下杀意飞剑的丫鬟。

王满修急皱眉头,立即运起身中契运,右手横执铁剑于身前,左掌翻转于剑锋处做出叩门状。他长吸一息,抬眼望那亭亭白裘,沉声道:“姑娘,你究竟——”

话音未落。

白裘身影稍瞬即逝。

王满修猛地一怔,赶紧屏息凝神,以那气息索敌术去寻她的踪迹。

却是只觉有股惊为天人的滂湃气息已近在身前。

漆黑的双眸中,赫然倒映着一张挂着狡黠笑靥的绝美脸庞。

霎时间,有一掌,摧铁剑,破白衣。

就觉胸膛似被巨浪拍击一般,王满修整个身子皆后掠而去,竟是硬生生地撞穿了殿内剩余蟒柱四中有三。

便听有天雷轰鸣,最后一根蟒柱难扛压顶之重,九丈高的扶家大殿轰然倒塌,土崩瓦解,扬起了漫天飞沙。

这一切,皆只是电光石火。

百尺外的残瓦堆中,那遍体鳞伤的逍遥男子,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用模糊的视线望向这遮天飞沙,颤着双唇,喃喃道:“主子……”

尘埃散去。

和煦的艳阳轻抚在了她的身上。

便见她将那灵玉匕首轻轻扔在脚旁,缓缓抬手褪去肩上白裘,露出了其下的凤纹黑衣。

“忘了与汝说了。”

她微抬墨眉,一双瑞凤眼清澈水灵。

“小女子虽曾是这扶家丫鬟,但那都是百三十年的事情了。”

其声潺潺,若溪流静淌,有股浅浅的笑意。

“今时的余,可不是这扶家的丫鬟了。”

她微眯双眼,望那废墟瓦砾。

“今时的余,是这扶家的家主,扶流。”

忽闻石破天惊声。

有沾尘白衣一袭,立于她的十丈之外。

王满修轻吸一息,以手背抹去脸上灰尘,冷冷答道:“我看得出来。”

第九十二章 似天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二章似天人白衣微微低首,看了眼手中那只剩半截的铁剑,稍稍皱了皱眉头。

在没有了白衣神气的加持之下,这柄本无异处的朴实铁剑自然是难以抵挡千人敌的迅猛一掌,落得这般断成两截的地步,确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柄剑,是王满修于萍水郡城临别时,于城北角开了一家绣花武具店的孙老弟亲手赠予他的。这柄无华铁剑,不仅陪伴着王满修自萍水一路行至这凝林,更承载着他于萍水郡中结下的一份份萍水缘。

亲眼看着它断成两截的滋味,还是不大好受的。

白衣微微闭眼,俯身将之轻轻地放在了满是狼藉的地上。

然后,抬首睁眼望那凤衣佳人,瞥了眼她锦履旁的灵玉匕首,轻握双拳,不动神色地运起身中契运,脑海中则快速地思索起破敌之招来。

不,破敌之招,其实不用想。

那式【叩王庭】就已足够。

所要思考的,是去哪里再寻长剑一柄;还是方才这佳人一掌,为何只注入了摧其体魄的外息、而无可断脉夺魂的内息;更是这有‘百年三圣’之称的扶流,真正的‘扶家家主’,究竟还潜藏了多少实力。

“咳。”

十丈外,有清咳一声。

白衣握拳,严阵以待。

便听有婉转悠扬声起。

“余听闻,汝与那殷家老朽说,可一招杀了余?”

王满修皱眉一怔,紧盯她那挂着莞尔笑靥的天人脸庞,背脊上顿觉寒凉几分。

为什么……我与老先生在家中说的话,会落入她的耳里?

身着凤衣的扶流眯着眼,欣赏着他眉宇间被挤出的皱纹,继续道:“让余猜猜,汝想的杀招,便是那【叩王庭】吧?”

王满修轻抿唇角,开口道:“是又如何?”

“呵呵呵……不如何,只是想夸赞汝一二句而已。”扶流稍稍歪首,闭上右目,摆出一幅颇为撩人的姿态,轻声道:“汝想得不错,以汝现在这十成功力悉数收回的境界,这式【叩王庭】对余来说,也约莫能算是杀招了。只不过嘛……”

她稍稍停顿片刻,轻笑道:“两手空空的此刻,汝是打算怎么叩呢?”

王满修前踏半步,抿唇不言,只是将双拳握得更紧了些。

就见扶流眨了眨眼,忽地往身后伸出右臂,轻道一声‘来’。

便有黑影一道,自那瓦砾堆中破土而出,落入她的手中。

她眯眼打量了这柄绝世神兵几瞬,微扬唇角,竟是突然甩手,将之往白衣丢了去。

王满修蓦地一愣,以余光瞥了眼落至自己身前的青禾剑,稍稍挪脚轻触之,又警惕地回神望向这凤衣佳人,不知其此举居心为何。

“汝不是差剑一柄吗?”扶流睁开右目,又微闭左目,道:“便借于汝了。”

王满修微皱眉头,身上白衣缓缓飘荡,冷冷道:“你这是,在寻死吗?”

“那得看汝的本领了。”扶流轻耸香肩,摊手笑道:“可不要以为,有剑在手,便可叩开王庭。”

言罢,她睁开双目,回正身形,双手握掌于身侧,衣上金凤似在展翅。

而王满修也不再多言,轻吸一息,抚了抚翘起的衣摆。

便觉天地间倏然寂静。

那浑身浴血、尚在苟延残喘的阴柔男子在拼尽全力运气数十息后,终是取回了一丝清明,艰难抬首,模糊看来。

看天边璀璨朝霞,与缓缓消散的阴云雾。

看这院内春花一阵,看那墙外秋叶漫天。

看遍地狼藉上,有一黑一白,相距十丈。

萍水白衣与百年三圣。

忽闻平地惊雷起。

千万碎砾飞沙走石,冰寒杀气侵入骨髓。

有两股浩然神气骤然迸出,竟是于霎时间让方圆三十丈内的天地万物俱是崩裂!

白衣双目一瞪,脚旁青禾便立即腾跃至其掌心,横执于手,眼中突闪奇光。

凤衣轻挑眉角,足尖迅速发力,踏破石板半丈,身形冲白衣直掠而来。

其清澈似水般的双瞳中,虽无奇光闪烁,然其步伐速度丝毫不逊色那日东街比武时的‘孟岳最快’——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扶流身中契运过于浓厚的缘故,即便不施展奇门技法,光靠内外双息的流转,就已然能胜过十之八九的奇门豪杰了。

眼见扶流已近,王满修稍稍锁眉,立即拔剑出鞘,以一道青禾剑气披荆斩棘而去。先前他偷偷以脚触青禾,注入自身外息,就是想忽然将之以气驭起,攻扶流一个措手不及,直接以一式【叩王庭】终结她的性命——却不曾料,扶流却已是看破了他算盘,反倒是趁着他这会儿施展奇门功法的时机,直接驰来了。

于是,还未来得及运起十成契运、左手也没能摆出叩门姿势的王满修,只能退而求其次,斩出一道青禾剑气。

这青禾剑气,虽说是否能真的能一剑斩尽江南稻田一说,还有待考证;但先前那阴柔男子执剑时,确实斩出了‘剑气破穹顶,登霄数十丈’的奇景。而这会儿既然是身中契运比那男子更为雄厚几分的白衣执剑,那所能斩出的剑气气魄,也是只多而不少。

在那雪白锋刃映入眼帘之时,凛冽剑气破空而出,往那凤衣激斩而去。

青禾剑气所至之处,凌乱的碎石残瓦竟皆顿化虚无,原本崎岖不平的地面瞬时平整坦然,就与那传说中被割了种的江南稻田如出一辙。

此等凌厉剑势,只怕踏过百人敌门槛的玄师,也是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可那凤衣佳人眼见此景,却仅是露出一抹莞尔笑靥而已。

便见她右手握掌于身前,轻轻吐纳一息,竟是就这般,一掌往那驰来剑气打了去。

剑气乃神气,人掌乃肉身,两者激荡相撞的下场,可想而知。

“咚——”

忽闻汹汹巨响,就见那青禾剑气竟是在与她接掌的刹那间裂为了四道,朝四方溃去,在各自于地上劈了一丈深沟壑后,就消散无形了。

而那执掌于身前凤衣佳人,却是依旧完璧如初,身上不沾一点沙尘。

清风拂来,扬起她身后青丝,好似一幅天人图。

第九十三章 六千丈上千人敌

王满修一瞪双目,眼中奇光突闪,便要以左手叩剑锋,登王庭。

可那凤衣显然是不想让其如愿的——就见其一个瞬步上前,霎时便走完了先前还剩不到一半的路程,掠至了白衣的身前。

白衣无奈,只得中断施展,转身提剑迎敌。

作为最上乘的奇门功法之一,完整的【叩王庭】虽有可堪比盘古开天辟地的神劲,却是一式实实在在的慢招。想要施展【叩王庭】,必要先将身中契运悉数凝练汇聚,再要神魂心识俱是宁静,方可叩下这第一指——可这一套下来,没个八九瞬时光,怎做的来。

先前白衣对阴柔男子施展此招时,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便是为了掩饰这【叩王庭】的缓慢,同时也算是故弄玄虚,好让那阴柔男子保持着惊愕的状态,没法子回过神来。

可这会儿,面对这脸上总是挂着一抹神秘笑意的、真正的扶家家主,这【叩王庭】的迟缓,显然已是暴露无遗了。

迎着急掠而来的凤衣佳人,王满修立即前踏半步,手中青禾斜劈而出,不让她有任何一分能侧身闪躲开的机会。

可她却是丝毫不避,与先前接下那凌厉剑气一般,毫不犹豫地抬起右掌往那纯白若冰雪的青禾剑锋拍去,要以肉身对神兵。

就听‘当—’的一声,白衣惊觉手中青禾似是在被磐石碾压般,竟是半寸近不得——不,若只是磐石的话,这锋芒毕露的青禾剑定能将之一斩为二。可凤衣这看上去柔软似水的身躯,却是有远胜于其的坚韧气魄。

如若并非是因为她天生有一幅金刚躯的话,那便只能是……

沉眉思索间,一股磅礴劲道急撞青禾,迫使白衣侧甩右臂,原本的劈砍架势彻底消散无形。

眼看身前凤衣借势旋舞一圈,左手化掌朝着他心口急打而来。

王满修立即一睁双目,瞳中奇光突闪,默念一声【整衣冠】。

先见白衣鼓起乱拂。

再闻一道天雷炸响。

忽有一阵肉眼可辨的惊天气浪以二人为圆心迸散而去,竟是于转瞬间将方圆三丈内的断壁残桓全都摧毁殆尽,只留下一片平坦空地。

如若并非是因为她天生有一幅金刚躯的话,那便只能是……

“好一个千人敌。”

望着眼前那似在淡笑的扶流,王满修微锁眉头,冷冷说道。

接着,暴吐一口鲜血。

心口白衣霎时猩红。

而在王满修吐血的瞬间,扶流就已撤步后掠站在了三丈之外,身上不沾一滴血红。

她稍稍眨眼,翻过左掌,眯眼打量了眼手心上的灼伤痕迹,不深不浅,没到让她觉得疼的地步。扶流也抬首望他,扬唇笑道:“好一招整衣冠。”

“即便是当今奇门七雄中的第一座,像汝这般实打实地吃下余这一掌,也得经脉俱断、丢掉条命了。”扶流稍稍揉了揉白皙修长的手指,唇旁的美人痣稍稍抿起,道:“汝还能说话一二,实在了不起。”

王满修轻轻吐纳一息,运起身中契运,剥离开衣上鲜血,使其凝成一颗颗血珠,落于地上。

待白衣重归白净之时,他抬眼望扶流,紧握手中剑。

通过刚刚的那一掌,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眼前之人能随手破剑气;为何眼前之人能空手摧白刃。

无他,唯气息流转耳。

就好比是在那江湖中,越为纯粹的功法越为强力一般,眼前这凤衣的刚刚一掌,仅仅是单纯让内外双息运于掌心的奇门一掌而已——但是,在她那浩然契运的加持下,这一掌,就有胜于神兵灵器的劲道了。

那这凤衣的契运究竟有多浩然呢?

不知,只知与先前那‘扶家家主’是云泥之别。

王满修稍稍眯眼,眺望向三十丈外,那躺倒在血泊里的阴柔男子。

所谓云泥,并非是说这男子的契运薄弱——能施展出那般宏大规模的【离殇葬】,自然不会是契运薄弱之徒。实际上,这阴柔男子的身中契运,约莫是与周家大公子、也即是周易的身中契运所持平的。

只不过这凤衣佳人,是真真正正的千人敌。

相传言,由大梦帝国所制定,再经由现世军武、雍华两国所完善武人十四等中,一共有四道大坎:自‘十人敌’进阶为‘小十人’时、自大十人进阶为‘百人敌’时、自‘临千人’进阶为‘千人敌’时、自‘千人敌’进阶为‘似天人’时——简而言之,就是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各一道坎,再加上最后似天人的一道坎。

踏入十人敌境界时要跨过的坎,是要学会奇门。不会奇门的江湖武夫,大约都是终身止步于十人敌境界。踏入百人敌境界时要跨过的坎,则是要有‘否极泰来之内息’。也即是说,成为百人敌后,不管被人打得多惨,只要不伤及丹田要害,就应该能在吐纳一口新气后,焕然一新、如若原初了。而踏入似天人境界的坎,便是要有那‘灵眼’,是因唯有灵眼方可直接驾驭契运本身。

至于千人敌的坎,则最为直观明了。

“若要成为千人敌,则必要登上大梦楼上六千丈处。”

所谓‘大梦楼’,便是那有‘三千丈入云霄,六千丈摘星辰,九千丈听天庭’之美誉的天行山万丈峰。

而说出这句话的,便是那征服了古贤真龙两大王朝、一统天行山东西、登上了万丈峰顶的大梦始皇帝。

始皇帝所设的门槛看似简单,常人若听闻,都会嗤笑一声,道上句‘不就是爬个六千丈,约莫一万九千米嘛?既然奇门玄师都会驭气飞剑,那何不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百年前,许多有百人境界的奇门玄师也是这般想的。他们真的驭气飞剑,或者直接踏风而行,尝试着去爬上万丈峰中六千丈处。

然后,几乎所有玄师都在三千丈处傻眼了。

因为那万丈峰三千丈上,根本就没有空气了。

纵使玄师们都有‘否极泰来之内息’……可没得空气的话,是要咋换气啊?难不成真要一口气飞六千丈?这还是肉体凡胎能做到的吗?

于是,那些百人敌们,不是知难而退、再不挑战;就是从几千丈的高空晕厥过去、飞落而下,于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一气登六千,俨然不可能。

也因此,据王满修所知,自大梦始皇帝后,能荣登千人敌境界的武人,在百年间只出了三人。

且如今,其中两人都已死去。

而活下来的那个。

白衣回首,望那立于三丈外的凤衣佳人,长吸一息。

便是她。

百年三圣,扶流。

第九十四章 千人敌前敌千人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四章千人敌前敌千人仙姿玉色,世上无双。

各种意义上。

王满修长吸一气,再度横执手中青禾,做出了要叩其剑锋的模样。

而那凤衣自然是飞驰近身,依旧不施展任何奇门,只以那流转着磅礴气息的双掌,朝其心腹打来,一看便知是瞄准了他的丹田肺腑,与他同样走的都是一招制敌的路数。

可这回,王满修不会再让她如愿了。

便有一阵狂风起,萍水白衣急掠而上,一剑往扶流心口递去。

这看似鲁莽一剑,非是王满修失了心智,在自寻死路——正相反,在短暂的思索后,王满修很快就找到了一条、也几乎可以说是唯一一条能制胜之路。

针锋相对、而非是退避三舍。

虽说这扶流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千人敌,其身中契运浓厚程度与气息流转速度皆要胜过王满修一筹……可王满修,也并非是等闲之辈。昨日,他于孟岳殷家会客厅中,与殷老先生说,自己的奇门境界已是九百人、也即是大百人的水准——可此言,实则差矣。

王满修谦虚了。

此刻收回十成的他,已是踏入了‘临千人’的境界。

临千人这一等,原本并不算在大梦武人十一等中,是后来雍华国所加入的三等之一。加入其的原因也很是简单——这世上,有一批武人,虽不能登高六千丈,但已是一人敌千骑。以大百人来称呼他们显然有些阴损,但若是将他们称为千人敌,又算是破坏了大梦始皇所定下的规矩。

虽说如今大梦已醒百年,但那被尊为‘人间玉皇’的大梦始皇之名,依旧是威严万分,即便是当今的雍华天子、军武国主,也都不敢直接撕毁他定下的规矩。

于是,就加了这一等‘临千人’,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而踏入了临千人境界的王满修,虽然一息不若扶流那般绵延漫长,但在【整衣冠】与【百尺近】的加持下,并非是没有胜算的——尤其是在她丝毫不施展奇门术法的此刻。

所以,要抓住此刻,果断出击,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制造出好叩剑锋的时机。

便见一黑一白,相杀于废墟之上。

王满修先是一剑,刺向了扶流腰腹。

扶流直接化掌为擒,空手抓白刃,滴血不落地。

紧接着,她一扯青禾,右掌朝白衣心口拍来。

可白衣早已有所防备,就见其双瞳闪烁异光,收于腰间的左手立即施展出一掌【摧息】,迎着扶流的右掌打了去。

与硬碰硬的寻常掌法不同,中下乘的【摧息】虽不算是什么高深的奇门,却可直接自掌心向接触之物注入自身内息,来堵塞他气人穴亦或是做其他的什么——昨日于那周家阴阳台上,王满修便是以这式【摧息】,堵塞了数名蓝冠道士的丹田,让他们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从而打开了那【三十六天罡阵】的缺口。

此刻与这凤衣佳人针锋相对,虽不能若昨日一般直接将其打至晕厥,但也并非是无意义之举。

“嘭—”

就见二人双掌相撞的刹那间,白衣衣袖狂拂不止,而那扶流身上的纹凤黑衣,却是依旧平静若水,没有丝毫的波澜。

但。

只听‘呲-’的一声,有鲜红血液自二人掌心四溅而出。

这血,是扶流的。

凤衣微微瞠目,露出了几分颇感惊诧的神色。

其身前,王满修却仍是紧锁眉头,不见有半点得意舒缓模样。

这掌【摧息】,本应长驱直入,短暂封住凤衣右臂数瞬的——然而实际上,这摧息掌虽划开了她那白皙若雪的肌肤,却是根本无法再近一步,短短刹那间便被就被其掌中流转的内息所吞噬殆尽了。

“没想到汝也会使这般小花招。”短暂的惊愕后,扶流便如先前一般,泰然自若地扬起唇角,笑道:“余还以为汝只会那些浓墨重彩的招式呢。”

白衣轻吸一息,突然化掌为擒,握住了她的手掌,沉声道:“那便再让你见一招。”

音落,眉宇间神气突现,大喝一声“来!”。

就见有寒芒一道,自其身后急掠而来。

是先前被白衣轻放于地上的半截断剑!

扶流稍稍眯眼,望那驰来飞剑,眼神中稍含笑意。

本以为汝已撒手,实则却藕断丝连吗?倒也颇有些意思……只是,汝应该看见了的吧,那青禾剑气都破不得余的御体外息,这颓颓断剑又能如何?

王满修轻笑半声,扬起了唇角。

是啊,青禾剑都破不得你的护体……可你的护体,难道真的能护住全身吗?

凤衣佳人蓦然抬首,望他脸上笑意。

正如【整衣冠】无法护住衣冠不所及之处一般,你的气息流转再迅速,但也只能护住血肉肌肤所及之处而已。

人的身上,不是有那么一处地方,是无血肉肌肤覆盖的吗?

扶流一怔,双瞳中的断剑倒影已是愈来愈大,近在咫尺了。

‘汝是想……刺瞎余的双眼?’

‘正是如此。’

‘汝可知这般的下流招数,即便是只以胜败论英雄的奇门中人,也都嗤之以鼻。’

‘小生算不得奇门中人。’

‘……呵呵呵。’

望着眼前之人的漆黑双眸,她微抿唇畔,淡笑一声,自言自语了句“果真像你”。

接着,睁目望断剑,不躲不闭。

躲是躲不得,左手捏剑锋、右手被擒握的此刻,扶流难以迅速脱身,而不到位的闪躲反而会破坏自身中的气息流转;闭是不能闭,若是扶流闭眼一瞬,便就等同于给了白衣一瞬可乘之机——而到了临千人的境界,一瞬能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所以,她若想全身而退,唯有一路可走。

一条她与白衣初见面时,就该走的路。

忽有疾风自天边来。

便见那黑衣上的黄金凤凰,高展双翅,欲要乘风而起。

扶流的瞳中,赫然闪烁出了异样璀璨的暗金奇光。

白衣乱拂的王满修紧锁眉头,双腿寸步不退,念中飞剑锋芒更胜!

就闻耳畔传来了一声佳人莺言。

“王满修,汝本可以死个痛快的。”

第九十五章 三回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五章三回日出东方,光耀神州。

四方大气的孟岳城,也自夜时的寂静中苏醒,逐渐人声鼎沸了起来。

时值秋冬交替,便见有砍柴人行于城中街上,皆背着大大小小、盛满薪柴的竹箩筐,往早市走了去;亦见同行的戴笠农人推着独轮板车,似是想要将不能过冬的蔬果尽数售卖,赚些外快——与寸土寸金、尽是佃农的雍华国不同,西域的农人虽少,却都是实实在在的自耕农,每年除了给奇门家族的一笔‘平安费’不能省下外,纳给都护府的人头税实则都算是可以免的。

这倒也可能是因为在这西域之地,可耕作的农地本就稀少的缘故——粮价昂贵,若再不给农人们提供些便利的话,怕是大家都得饿肚子了。

有清晨凉风瑟瑟,拂过屋顶瓦檐,扬起了一抹浅浅青莲色。

定睛望去,是一身着紫袍、腰佩玉佩的年轻公子,嘴里叼着小半块葱油烧饼,优雅立于也不知是谁家的屋顶之上,俯看众生。

“果然……”

他嚼着烧饼,抬手用指尖将其往嘴里推了推,含糊道。

“是不会有姑娘家这么早出门的啊……”

公子略显失望地眨了眨眼,将嘴里的烧饼一口吞了下去。

嘛,不过,本公子今日起那么早,倒也不是为了去赏那翠柳黄花的。

就见他轻吮指尖油渍,反手扎紧了脑后发绳,一抚衣摆。

接着,眼里奇光闪烁,一步三丈,于那高低不平的屋顶上如履平地,疾驰似飞。

听得动静,正在家中做事的孟岳百姓们纷纷探出头来,想要看个究竟。而一见到是这瞬闪而过的青莲紫影时,又赶紧小跑至自家女眷的闺房前,合紧窗门,有锁的上锁、没锁的就拉个柜子,挡上一挡。

忙些这些后,方才拭去额上汗水,小声恭维一句“好个孟岳最快!”。

……

孟岳城长宽数百丈,算座大城。

但在司马先德的【飞身诀】下,也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个遍了。

于是很快,那熟悉的月牙池塘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司马先德眨了眨眼,稍加思索片刻,不若以往那般直接蹿至殷家楼宅之上,而是自屋顶上跃下,轻轻落于殷家门前的街道之上。

今日,既然是本公子要拜师于王满修阁下的首日,那便还是要遵些礼仪的……这叩门的章程,就不省了罢!

司马先德拍了拍衣袖、掸去身上灰尘,便要转身,往殷家宅门走去。

忽地一怔。

就见那平日里一直都是闭门拒客的殷家,今日却是门户大开,使所有街上行人,都可侧首一眼望尽院内风光。

不过,这敞开的院门,倒非是让司马公子如此惊愕的缘故。

让司马公子如此惊愕的,是这大门前的门槛。

准确的说,是那坐于门槛之上的碧玉女子。

女子身着一袭清丽兰裙,眉心有点朱砂红,脑后青丝不若平日里束得那般服服帖帖,倒是有些杂乱,像是手法生疏之人所为。

小巧玲珑的她,双手托腮地坐于门槛之上,双眸静静地望着街上行人,似在等待着什么人,又似只是单纯地在看着街上风景。

不过,这街上风景,皆不若她美。

至少司马先德是这般觉得的。

他咽了口口水。

踏步上前,彬彬有礼地微笑作辑。

“若水姑娘。”

碧玉女子稍稍一楞,立即抬头望来,双眸中光辉璀璨。

但很快,在看见来人身着紫袍后,那份光辉就消失无踪了。

就见她站起身,向司马先德回了个万福礼。

“司马公子。”若水微抿双唇,轻声道:“老爷正在近水亭中等您。”

“唉?等我?”

司马公子微微一怔,茫然地点了点头。

“哦……好,我晓得了。”

殷老前辈?殷老前辈找我作甚?难不成是殷老前辈也想学那招【百尺近】?不对啊?就算老前辈想学,那也是直接找王满修阁下才是,找我作甚……嗯…

司马先德稍加思索片刻,啥名堂也没想出来,便就自认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他起身冲若水一笑,便跨过门槛,往院内迈步走去。

不过刚走两步,他又回首,望那又重新坐于门槛上的若水,想要开口询问她为何要独坐于院门——但话刚至喉口,却又被他咽下了肚子里。

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是单纯觉得,她那静静坐于门槛上的模样,有些让人不忍心打扰了而已。

司马先德微微耸肩,轻笑自己一声,便朝那月牙塘中近水亭走了去。

殷家本就不大,自院门到近水亭之距,也不过只有三五十步左右,几瞬就走到了。

便见公子拱手,往那披着厚厚棉衣的拄拐老者行了个礼:“殷老前辈。”

再见老者转身,慈笑着向一表人才的紫袍公子点了点头:“司马后生。”

两人相视一眼,皆礼貌微几分。

司马先德环视了眼空无一人的殷家庭院,不见众人身影,莫名冷清。他眨了眨眼,回首冲殷老先生道:“殷老前辈……是在等在下?”

殷炳抚了抚尚存几分青色的白须,颔首‘嗯-’了一声。

就见他左手拄拐,右手伸入棉衣,自怀中掏出一叠写着整齐隶书字迹的白色宣纸,递到紫袍身前,低声道:“这是王公子让老朽交于公子的。”

司马先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了声谢,接过宣纸,稍稍瞄了一眼。

这不瞄还好,一瞄便瞄到了那‘百尺近’三字。

紫袍顿时浑身来了个激灵。

“这、这难道是……”

“是【百尺近】的修炼秘典。”望着他惊愕的模样,殷老先生淡淡笑道:“王公子不是答应了要授于公子这【百尺近】嘛,便写了一份秘典赠给公子了。”

倒……倒是此理。

司马先德吐纳一息,平缓了些自身心神,总算没有太失态。他小心地将宣纸塞入怀中,再挥袖轻抹额头,冲殷老先生尴尬一笑:“不瞒老前辈,在下还以为王满修阁下他,是会亲自传授于我,而不是如此这般直接赠秘典于我的。”

殷炳微微合眼,转身望向西北天,轻叹一声,喃喃道:“只怕……王公子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将这百尺近亲授于公子了。”

司马先德蓦然一怔。

他眨了眨眼,又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庭院,心中生出几分不妙,上前轻声问道:“老前辈,敢问王满修阁下、殷少他们,今日是都去哪了?怎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殷炳白须微颤,抿唇答道。

“凝林山。”

“凝林山?!”

司马先德顿时大骇,急退一步,惊呼道:“难、难不成!是去寻那‘百年三圣’了?”

殷炳没有启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司马先德大惊失色,道:“这、这这这……老前辈怎么不拦着他啊!”

“拦了,拦不住。”

“可、可……唉!就算是王满修阁下!对上那‘百年三圣’,也是没法活着回来的啊!”紫袍紧握双拳,锁眉咬牙道:“那家伙……那家伙可都不能算作是人了啊!殷老先生!”

殷炳长叹一气,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白须。

便见月牙池中,有金红锦鲤点缀涟漪。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

凝林山上,寒风萧萧。

有金铁飞剑半截,止步于凤衣佳人的双眸之前。

有魂魄手臂一只,自佳人雪白的琵琶骨中伸出,握住飞剑。

便听‘当—’的一声。

就见那半透明的手臂,竟是将那飞剑给捏得粉碎!

第九十六章 一念之间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六章一念之间王满修急瞪双目,刹那间便掠步后撤出五丈。

刚刚之景,即使是亲眼所见,都令他怀疑自己是否身在大梦之中了。

白衣抬眼锁眉,望向凤衣佳人。

其衣上金凤翩翩,已是不见那半透明手臂的踪影。

难道……刚刚真的是在做梦?

他微微俯首,扫了眼地上的残剑碎片。

不,显然不是。

不仅仅是因为地上的这些碎铁屑……更是因为那于霎时间刻入他骨髓深处的惊骇。

王满修识得这世间许多奇门。他识得可开天门的剑招,也识得能唤下天雷的玄法,可这从自身肩上生出一只虚无缥缈、形如幽魂之手臂的奇门……他今日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白衣轻吸一息,手中青禾入鞘。

紧接着,拔剑出鞘,迸射出一道凌厉剑气去。

就见扶流眯眼微笑,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虑一般,没有若先前那样随手挥掌打散剑气,而是瞳中闪烁金光,自肩胛琵琶骨的位置上伸出了那条半透明的臂膀,一把按住了那道剑气,‘啪-’地一声将其捏得粉碎。

剑气余波四散,将白衣拂得凌乱。

他紧紧锁眉,盯着那条外形纤细、应属女子的半透明胳膊,脑海里飞速闪过幽灵、魂魄、幻觉……等等猜想,但又能立即寻出驳论、将它们依次否定,终是窥不见其中玄机。

而就在王满修沉思这奇门奥妙的时候,双眼泛着金光的扶流显然已是等不及了——便见她足尖轻踏,已是纵身飞掠而来。而在疾驰途中,扶流那收于腹旁的双手也不再竖掌,却是自然放平,与臂腕连成一条水平线,收指为刀。

便称【手刀】。

眼见此景,王满修也不再犹豫,立即以身上白衣施展出【整衣冠】,双手横执青禾做叩剑锋状——虽说此刻,这扶流已是决定以奇门对奇门,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但只要还能叩出一式王庭,王满修的胜算便依然还剩大半,没有理由脚底抹油。

况且,他怎能脚底抹油呢?

白衣怒喝一声,手中青禾立即变招,横握。

便有银光月牙一道,往黄金凤凰横扫斩去。

可那凤凰身形矫健,仅是足尖轻点地面稍许,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月牙。

接着,若大浪潮起般,飞身掠上,右掌化刀,急刺向白衣胸腹间。

王满修眉梢微抿,仗着自己有【整衣冠】护体,不闪不避,右掌倏然飞旋青禾,凌空反握,自上而下地往其锁骨扎去。

就闻扶流轻哼一声,那只形似幽魂的手臂立即伸来,针锋相对地抵住了青禾剑锋。

顿觉有股剧烈外息自剑锋来,与白衣注入青禾中的外息剧烈碰撞,于刹那间迸出了一圈剑气,向四方散去,竟是让方圆三尺内都成了真空领域。

屏息凝神的白衣微抬眉头,瞥了眼微微震动的青禾剑身,望向那虚幻手臂。

是气息流转。

不是幽魂、不是幻觉,这半透明的手臂,确实是运用气息流转的奇门招式。

只是……若只是气息流转的话,为何能凝聚成如此这般的手臂形状?

据白衣所知,奇门虽玄奇,但终究也只是天地人神掌握的一种用以驾驭世间契运的技法罢了。而这所谓‘契运’,是与天地人神共存的——也即是说,奇门虽可天开辟地,却无法铸造天地;奇门虽可飞剑杀神仙,却无法羽化成神仙;奇门虽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却也不可能凭空孕育出一胎婴儿。

也正是因为如此,王满修清楚,奇门玄师的气息流转虽可强健体魄、可驱使傀儡、可唤雨召雷,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出一条非是幻觉的手臂来——即便它是半透明的。

他稍抿嘴唇,正要沉思,忽听身前传来了‘呲啦-’一声。

紧接着,一股刺痛自胸腹间传来。

王满修眼中奇光瞬闪,一招【百尺近】,霎时便后掠出十丈。

赶紧俯首看去,就见那正缓缓映出血红的白衣上,一道三寸长的裂缝赫然映入眼帘。

【整衣冠】。

这天下第一的护身法。

被破了。

……

王满修顿觉万分惊愕。

那个刀枪不入、千钧不裂、紫雷不毁的【整衣冠】,被眼前之人,以一式【手刀】,彻底刺穿了。

他紧紧锁眉,望向那正面露浅笑的凤衣佳人。

所谓【手刀】,本是武林中人的技巧,后来随着武道一同进入奇门世家,变成了奇门武学的一种。

其品级为下下乘,与奇门的敲门砖【驭气飞剑】同级,皆是最低的档次。

而要施展【手刀】的过程,也很是简单,仅仅是放平手掌、收指为刀,接着运气入掌便好——若是对驾驭气息很是得心应手的玄师,则可以直接将气息流转于小指、指尖之处,来进一步凝聚手刀的杀伤力。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扶流先前一掌虽打出了白衣内伤、让其吐血三升,但却是没能在其胸膛上留下任何痕迹——可这会儿的一招手刀,若不是白衣及时后掠的话,约莫都可以直接开膛破肚了。

王满修长吸一气,以内息止住了伤口血伤,却没有如之前一样逼出衣上血珠,还白衣一片雪白来——也不知是他身中气息有些不够,还是做了什么其他的打算。

但望他此刻脸上神色,大约是单纯的有些茫然吧。

向来在气息上碾压对手的他,此刻却是亲身体会了,奇门中的‘一力降十会’,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还是低估了所谓的‘千人敌’了。

他微微俯首,望向手中洁白如寒冰的青禾,与倒映于其上的自身脸庞,轻叹一息。

本以为,扶流将剑扔给他,是想炫耀几分自己的实力,或是想羞辱他,让自己的对阵多几分趣味——可在看来,扶流可能仅仅只是真的不需要这柄青禾而已。

‘若自己的手掌就已是天下最锋利的刀刃了,那再好的绝世神兵,恐怕也只会成为自己的累赘罢了。’

她大约是这般想的吧。

王满修紧闭双眼,仰首长吸一息。

虽已无万全之策。

却仍可玉石俱焚。

所言‘救一人、杀一人’。

要救的,可不是我自己。

王满修睁开双眼,俯首直视扶流;亦直视其身后南方二十里外的,虽不可见、却记忆犹新的孟岳城;更直视那千里之外,只存依稀记忆的萍水城。

倏然提剑,毅然横执。

但愿,燕姑娘已平安回家。

但愿,殷少他们全身而退。

但愿,荣都尉不会责怪我。

我王满修,指不定,要以此地为冢了。

就见白衣一瞪双目,启唇沉声。

“我有一式,可开山。”

第九十七章 先焚玉!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七章先焚玉!奇门玄师在施展各式奇门之时,身上会有一个征兆。

也即是‘双眼奇光闪烁’这一点。

而所谓奇光,非是什么五彩斑斓的、从未见过的光芒——若是两名玄师在生死对决时,眼睛像个万花筒一样的闪烁,怕是打都不用打,直接活生生地把对手笑死了。

奇光的颜色,通常都是淡淡的白光——准确的说,甚至连白色都算不上,就是若双眸被阳光直射时一般,璀璨的光芒而已。

之所以称它为‘奇光’,并不是因为其颜色玄气,仅仅是因其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很是玄奇,便称之为奇光了。至于为什么不称为‘玄光’的缘故,则是因为‘玄’这一字在真龙时期,有赤黑色的释意,便不可用了。

所以,最后流传于奇门江湖的名字,就是‘奇光’二字了。

奇光玄奇,玄奇到就连奇门玄师本身,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施展奇门时,双瞳闪光。数百年间,许许多多的玄师都想去搞清楚其中缘由,甚至不惜花十载二十载乃至自身一世,不练奇门,就研究这奇光。听上去,好似是这些玄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不好好钻研奇门,却去研究这玩意儿,着实是不务正业——实则却并非如此。

其原因也很简单:便是因为这奇光,是唯一能用来衡量玄师是否施展了奇门的征兆。

试想,若是有一名玄师,能控制自己双瞳中的奇光闪烁,让人以为自己什么功法都未施展,实则却早已杀招频出了——那他在先手多胜的奇门对决中,不是局局都能先发制人了?

只不过,纵使数百年间有成千上万的奇门玄师想去弄明白这奇光的缘由何在,但最后,却是几乎无一人成功。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在百三十余年前,有那么一名玄师另辟蹊径,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成功了。

此人,正是那位千年间唯一一位登上万丈峰顶之人。

而他的成功,并非是做到了施展功法时双眼不闪烁奇光——却是在施展功法时,双眼闪烁的奇光,有着不同于寻常白光的色彩。

金色。

黄金色。

与几年后被他唤下天庭的十万天兵,身上金甲一般的璀璨金色。

或许是因为其瞳中奇光为金色的缘故,那名玄师的奇门功法不仅高深,甚至同样的功法在他手里要远远比其他人厉害上数倍——也正是因为如此,崇拜那人的玄师们又纷纷去寻找获得金色奇光的途径。

而这一次,他们总算是有了收获。

‘灵眼’。

得灵眼者,瞳中奇光为金色。

得灵眼者,可看破天下契运。

得灵眼者,方登‘似天人’。

原本即便在奇门中,都鲜为人知的‘灵眼’一词,几乎是在数月间便成了脍炙人口的名词,响彻了整个奇门不说,甚至都让隔壁武林江湖听得风声了。

于是,大量的玄师跑遍大江南北、自东海至西洋、自荒北至南漠,就为了追寻灵眼的踪迹,好也变身为万人之上的奇门大宗师。

不曾料,短短几年后,那名天下第一的玄师,自天庭唤下十万天兵,击溃真龙古贤八十万联军,一统东西两大王朝,建国大梦,称人间始皇。

更不曾料,那玄师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打了所有苦苦奔波数年的玄师个措手不及。

大梦有令,灵眼乃祸世之物,当诛之。若有私藏灵眼或公开违抗此令之人,皆诛灭九族。寻得灵眼交于朝廷之人,皆九族受赏。

此令一出,天下奇门中人无一不瞠目结舌。

啥?啥?!这灵眼不是助你登上大宗师境界的宝物吗?咋就成祸世之物了呢?这这这……你这人间始皇咋这么小心眼呢?敢情是怕人夺你大宗师之座,所以过河拆桥来着呢吧?

一时间,奇门世家流言纷起,不满之声水涨船高。

接着,大梦始皇亲自出手,一人血洗半个奇门江湖。

然后,直到大梦梦醒之时,奇门江湖中也没人再敢骂他半句。

不仅是因为敢骂他的人早就都下了黄泉;更是因为这时的奇门,已然被始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统御了三十年之久,奇门中人早就习惯将他当做千古一帝来看待,也自然没人会愿意去对那场腥风血雨多评价什么了,最多最多,说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罢了。

可玄师们不骂始皇帝,与玄师们不想要灵眼这点,是全然没联系的。

玄师们,想要灵眼。

自大梦入梦时就想,想到大梦梦醒,想到梦醒百年之后,就没断过。

所以,当钟离家的小女儿,钟离燕天生灵眼的消息传出来后,整个奇门江湖皆趋之若鹜的道理,也便不难理解了。

这瞳中金光,归我!

……

扶流倏然瞪眼,双瞳中有黯淡金光闪烁。

虽说,此刻的她理应是不曾炼化钟离燕、夺走她的灵眼才是……但就以她的奇门功力来讲,很难不让人猜想她实际早已得到灵眼——亦或是,至少接触过灵眼这点了。

就见其足跟一踏地面,将那半丈石板崩得粉碎,身形如若疾雷,冲染血白衣急掠而来。

“我有一式,可开山。”

就见那白衣,静静地站在原地,手中青禾横执,不闪不避,默默凝练着身中契运。

扶流半瞬五丈。

“我有一式,可断江。”

忽然,凤衣猛然止步,侧身仰首。

就见有碎石数百,蓦地自地上飞跃而起,朝其全身打来。

扶流稍稍皱眉,扫了眼身周地上依次浮起的碎石,又瞧了眼那白衣,一下便明白了是他先前在撤步后掠的过程中,通过双脚将气息注入到这些碎石残瓦之中,希翼它们来拖延自己的速度。

“我有一式,可踏冥府。”

扶流冷笑一声,立即挥舞双掌于身周施展出毫无破绽的掌法,将那数百碎石尽数打成粉末,扬起漫天尘埃。

“我有一式,可登天庭。”

可那碎石就好似源源不断一般,惹得扶流啧嘴一声,双掌合十,直接释放出身中的浩然神气,于方圆三丈内的地面上轰出了一个大坑,彻底碾碎了所有飞石。

“我有一式,可斩尽乾坤善恶。”

就见那凤衣,已急驰至白衣身前三尺处,收指为刀。

她抬起眼帘,瞥了眼向白衣那依然沉着的面庞,扬唇一笑。

王满修……

汝这是,想要玉石俱焚?

哎,汝可真是愚蠢啊。

呵呵呵,汝难道还不明白吗?就与汝能以一式【叩王庭】来对付余一般,余的一掌,也是可以于刹那间便将汝送下黄泉的呀……另外,汝难道不晓得,这世上万物,实则没有同时抵达,而是总有个快慢之分的吗?

而现在,可是余快了一瞬!

“此式名唤,”

王满修话音未落,扶流就已走完最后三尺,手刀指尖刺破了其心口白衣。

可惜了,萍水白衣。

王庭,终不是你想叩就可叩的。

她微微眯眼,望向他那闪烁奇光的双瞳。

最后一刻,她想好好欣赏他眼中的神色。

会是什么呢?

是心有不甘?是死不瞑目?还是释怀不悔?

扶流很想知道。

于是,她看见了。

那漆黑眼眸中的,戏谑笑意。

霎时愕然,花容失色。

“【百尺近】!”

电光石火间,白衣身形向后急掠三尺!

“然后!”

王满修大喝一声,身上白衣炸起,食指急叩青禾!

“【叩王庭】!”

第九十八章 完璧不焚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八章完璧不焚霎时,日月更替,急雷暴雪,狂风骤雨,天地间一片昏暗,失了色彩。

先觉苍穹裂缝,大地狂颤,万物分崩离析,似要化作虚无。

再闻一声呜呼哀鸣,就见那黯淡的金色凤凰瞬间向后飞出三十丈,重重地摔在了一大片血泊之中。

苍穹外,有流星划过,映出一道极光。

极光璀璨,稍瞬即逝。

大浪潮起、大浪潮退,这一片异样之景,皆是发生在短短恍神之间。

半瞬后,天地间已是恢复平常,不见极光,不闻天雷,万物也都取回了其上色彩——就好似刚刚那瞬,全然是梦境一般。

有微风吹来,拂起白衣翩翩。

王满修轻吸一息,竖过手中青禾,收剑入鞘。

轻抬眉目,望那三十丈外的落地凤凰,长长吐出一息。

结束了。

王庭已经叩开了。

虽说,刚刚为了施展【百尺近】,他分出了一二成气息注入双腿,双掌与青禾间只剩下了七八成的气息——但以王满修的境界来说,七八成的叩王庭,已是足够将一座百丈高峰给山崩地裂了。

纵使这扶流再皮坚骨硬、气息流转再迅疾异常、所持契运再浓厚巨大,也断然难比这天地间的神山灵土。在这一式【叩王庭】前,纵使是如她般的千人敌,也绝不可能还有喘息之机。

除非……

没有除非。

白衣俯首瞥了眼身前血渍,又抬眼望向那躺倒在三十丈外的金色凤凰。

虽说,她的四肢尚垂身周,没有翻折断裂;她的五官也依然姣好,没有面目全非;她身上的凤纹黑衣也完好如初,不见有丝毫破损痕迹……

王满修蓦地一怔。

有点不大对劲。

那扶流的样子,与先前那吃了七分叩王庭就形魄俱损的阴柔男子大相径庭,全然不像是被重伤倒地的模样——若不是其身下的鲜红血泊,以她那恬静合目的模样,若是被不知情的旁观者瞧见,指不定会以为这是一幅‘美人入眠图’呢。

王满修才刚刚舒展的眉头复而紧锁起,双手立即举起青禾,拔剑出鞘,要以一道凛冽剑气往那扶流斩去,以绝后患。

“原来,这便是汝的【叩王庭】啊。”

忽有一声清灵笑意传入了他的耳畔。

却非是自那三十丈外的凤衣唇中来。

王满修眉头一皱,倏然转身,抬眼望去。

接着,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就见十步外的残桓之上,站有一女子。

青丝飘飘,亭亭玉立,冰肌玉骨,不挂一丝。

其貌,似天人;其貌,似扶流。

宛若一人。

“余本以为,汝能至少叩开王庭三座。”女子轻抿唇瓣,嘴旁的美人痣煞是诱人。不着一丝的她抬脚前踏半步,歪首看着白衣,轻声笑道:“却不曾料,汝这叩王庭,原来只是徒有撼天动地的动静罢了。”

王满修紧皱眉头,没有着急应声,而是立刻侧脸往三十丈外的落地凤凰,在确认她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后,才算在心中打消了这女子就是扶流的疑虑。

然后,他回首望这赤身裸体的曼妙女子,倏然横执青禾剑,皱眉厉声道:“姑娘,你为何人?”

“姑娘?”

女子似有稍稍一怔,讶异地眨了眨双眼。便见她俯首往自己的身子瞧了两眼,复而挑眉,冲白衣粲然笑道:“王公子这是羞涩了吗?”

王满修锁眉不解,沉声:“姑娘这是何意?”

女子莞尔一笑,扬唇道:“汝好好看看余的身子罢,看清晰些,看仔细些,哪里也别漏了。”

白衣微微一愣,丝毫不做假惺惺的严词拒绝,飞快地移动视线,扫了眼她的身子。

顿时瞠目。

这才发现,眼前之人的身子,虽有女子酮体的柔美,却实似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般,天衣无缝,难辨雌雄,是真正意义上的‘完璧’。

片刻的惊愕后,王满修立即稳住心神,手中剑不动,重新将目光移回她的脸上。

王满修非是孤陋寡闻之人。他晓得,那些天生便不能享天伦之乐的女子,在民间有‘石芯子’、亦或是‘石玉女’的称呼。她们虽颇为罕见、但也不若天上神仙那般难觅踪迹。这‘石芯’是一种隐疾,除了无法孕育后代外,性情还算温和,虽无神医可将其根治、其也不会害人性命……因而自古以来,‘石芯玉女’自然还是被当作女儿身的。且因为其只是一种寻常人可得的病症,也自然是与奇门毫无任何瓜葛了。

可眼前之人,似乎并非如此。

虽说光看外表的话,她确实也似是姑娘身——可她本人,却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此外,她的容貌身姿也与那身着纹凤黑衣的扶流一模一样,宛若与那扶流,就是一对双胞胎的模……

王满修猛地一怔。

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曾于那数万卷奇门宝典中,读到过一卷讲述奇窍的文章。

文章里说,除了一些孕育时吸尽天地灵气的胎儿,出生时便会拥有天生奇窍外;也有一些另辟蹊径的办法,能使胎儿虽非天生奇窍,却可后天拥有堪比天生奇窍的浓厚契运。

契运,天地人神皆有之。

那么,若能将一人之契运,嫁接到另一人的身上的话……

那么,若能阴阳相融,合二为一,造‘双魂双相’的话……

那么,她们相似的外貌,还有那先前自她琵琶骨上伸出的透明手臂……

“哦?汝的脑袋还是蛮聪慧的嘛。”

清灵笑声近在耳畔。

白衣骤然回神,便见于恍神间,那光洁雪白的女子已是掠至自己的身旁,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白衣双目奇光激闪,手中青禾倏然出鞘,迅速斩出一圈剑气,崩裂开周身万物。

笑声消散。

却见那女子,已是翩翩立于三十丈外。

她微微俯首,眯眼望向倒在血泊之中的自己。

接着,轻抬右足,倏然踏于那金色凤凰之上。

便听地上扶流咳嗽一声,睁开了漆黑的双眸。

“呵!真亏你都穿着这件‘梦仙织’了,仅时接那徒有其表的【叩王庭】,竟还是这般狼狈。”一丝不挂的扶流望着地上扶流,垂眉打量了眼其身上完好如初的纹凤黑衣,扬唇轻笑道:“莫不是百年不遇敌手,而怠慢了奇门的修炼?”

“吃下这一剑的又不是你。”

地上扶流给了她一个白衣,缓缓站起了身。就见她掩唇吐出几道血丝,接着运起周身契运,于一念之间,便将身上湿漉漉的血液全都凝为血珠,溅飞至数丈之外,还自身一个干净清爽。

然后,她一伸右臂,默念一声‘来’,将先前扔于地上的白色裘衣唤回了手中,再甩手丢给了身旁一丝不挂的女子,没好气道:“别光着我的身子到处乱晃。”

裸身扶流莞尔一笑,接过裘衣,娴熟地披于肩上,稍稍系了个带子,让那曼妙的酮体变得半遮半掩了起来。

“是‘我们’的身子才是吧?”

白裘扶流微微一笑,前踏两步,往三十丈外眺去。

凤衣扶流轻吸一息,步至其身旁,也望向王满修。

然后,二人四瞳。

有金色奇光起。

第九十九章 出奇制胜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九十九章出奇制胜双拳难敌四手。

更别提,这四手皆是千人敌了。

白衣一瞬后掠三十丈,手中青禾出鞘,于身前斩出一道剑气,想以之逼退那一黑一白的两名千人敌。

按常理说,这扶流一变为二后,便是变回了两个五百人敌——可奇门不若术数,不遵常理,非是这般计算,一除以二等于零点五的。

所谓,天地人神中都蕴藏契运——而天地间的契运、又或者被称为‘灵气’的它,显然是要比人身中所藏要多上不少的。也因此,奇门玄师所练的奇门之术,既不是凭空变出契运的法子,也不是耗尽自身体内契运的法子,而是‘汲天地灵气’的法子。也即是说,玄师们在施展奇门,虽是以身中契运来流转气息,但这身中契运的根源,却实则来自这天下的灵山秀水中得来的。

而关于身中契运浓厚与稀薄的说法,也非是指玄师身中契运一时的多少,而是指玄师身中,统共能装下多少的契运,也即是‘器’的大小。就好比一个瓷瓶的可容量,并不是指其此刻装了多少水,而是它最多能装多少水的意思。

玄师就是这瓷瓶。瓷瓶若是不满,便从天地间汲取契运,充盈自身,再化为气息流转。

也因此,即便身前这扶家家主一变为二,虽说此刻身中的契运是分成两份了,但其身中‘器’的大小,却是没有任何改变。只要给她们几瞬的时间,她们便能重新灌满身中的‘器’,让其气息流转的速度,回归千人敌的境界。

话说回来,对阵两名千人敌,自然要比对阵一名千人敌要难——且这个难度,也不若术数,非是一千加一千等于两千的。

而是一千乘以一千。

一百万。

……这当然是有些夸张了。

不过虽说是有些夸张,但这世上,确实曾有人说过,‘有汝在余身旁,若得雄兵百万’之言。

忽闻“啪—”的一声。

便见那道凛冽剑气,若挡车螳臂,被白裘扶流一掌捏碎,掀起了一阵狂风。

凤衣扶流趁势急掠上前,双掌收指化刀,向王满修斩来。

王满修立即一瞪双瞳,再施一式【百尺近】,继续后掠躲开扶流的追击。

非是失了战意、抱头鼠窜,只是白衣很清楚,若是此刻贸然与她交手,被拖入白刃战中的话,只有双拳的自己断然会被她们一掌穿心的——因此,此刻退避三舍、再寻良机,才算是中策。

只为中策,非为上策。

此刻的王满修,已无上策。

白衣锁着眉头,紧攒手中青禾,拼命思索着破局之法。

那上策,原本便是那式【叩王庭】——却不曾料到,足以轰飞整座凝林山头的它却是没能炸开先前扶流的胸膛。

王满修紧紧皱眉,盯向扶流身上的那只金色凤凰。

凤凰展翅,浴血而涅槃。

王满修紧握双拳,脚步不停后掠,以天下第一快的【百尺近】向身后退去,没给两名扶流任何近身的机会。

眼见此景,白裘稍稍眯眼,靠近凤衣身畔,轻声道:“还记得那个吗?”

凤衣稍皱眉头,随即颔了颔首,淡淡地道了个‘来’。

白裘抿唇一笑。

便见她双眼突闪金光,整个身子倏然透明,竟是凭空消失不见了。

望着那袭飘于半空的白色裘衣,王满修皱眉一怔,立即回首望那凤衣,脚上步伐丝毫不敢放慢。

就见她微微启唇。

“【魂相双身】。”

音落,就见一具半透明的酮体,倏而自其身上映出分离,向前倾去。

紧接着,当那半透明的双足分离出其身时,那看上去似是鬼魂的身子霎时多了色彩实感,变回了先前的赤裸扶流。

就见她瞳中金光泛起,提脚往凤衣身上猛地一踩。

电光石火间,有惊雷一道稍纵即逝。

白衣惊怔。

就觉颈口一凉。

“咚——”

……

有漫天尘沙,扬于凝林山腰。

凤衣微微弯腰,拾起地上白裘,回首望尘沙,微微一笑,信步走去。

而待其走到之时,尘沙已然散去,露出了其下之景。

便见白衣一袭,躺倒于满是裂缝的石板上,全身轻颤,却动弹不得。

是有一寸丝不挂的天人女子,骑于其身上,左手死死捏住其脖颈气脉,右手则收指为刀,悬于其心口上空。

女子之貌,若凤衣。

王满修浑身剧痛,但仍然不形于色,脸上神色冰冷。

天下最快的【百尺近】,被追上了。

他艰难侧眼,望那缓缓走来的凤衣,松开了紧握的左掌,悄悄垫于腰后;右手则依旧紧握青禾剑。

原来如此……

先是让凤衣疾驰至最快,再将身中契运悉数给予分身出的白裘,让其以凤衣为踏板,再施展一式奇门步法吗……

这诡异奇门,竟还可以这般运用……

我今日……咳、咳!

王满修急咳两声,想重新吐纳一息,却是因为被按住了脖颈气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便见那凤衣步至身旁,俯身将手中白裘披在了女子的身上。

“要留他性命吗?”

白裘扶流忽然启唇。

“不留。”

凤衣扶流回答果断。

“哦。”

白裘扶流淡淡颔首。

她微微眯眼,瞧向王满修的脸庞,轻叹一息。

“可惜了,汝虽与他长得蛮像,却终不是他。”

言罢,一刀刺下。

便听皮开肉绽声。

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衣,溅落四地。

右手穿透了白衣胸膛的白裘,却是突然一愣,讶异道:“你——”

话音未落,就觉耳畔忽有寒风急鸣。

蓦然侧首,却见青禾剑起,于那宛若明镜般的冰雪剑锋中窥见了自己的脸庞。

凤衣立即疾踏上前,一把环住白裘的腰肢,后退急掠闪过了这致命一剑。

获得了喘息之急的王满修瞬间吐纳一息,迅速起身,以一式【百尺近】往南侧山林急驰而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白裘一皱眉头,正要前踏追赶,却被身后的凤衣挥手拦了下来。

她不解回首,却见凤衣朝着西北方扬了扬下巴。

侧身望去,就见那里的秋黄山林中,有一阵奇异的紫雾弥漫。

“啧,怎么连那个老妖精都来凑热闹了。”

白裘不快地抿了抿嘴。

她回过身,看向先前白衣所躺的石板,赫然发现在那若蛛网般的缝隙中,刻印着一张颇深的掌印,应是刚刚才打上的。

“呵,这王满修倒也是机灵。”

白裘瞅了眼手上红血,凝珠落地。

凤衣侧脸看来:“像他?”

白裘嗤之以鼻:“不像。”

两人互视一眼,皆扬唇浅笑半分。

接着,背对着朝阳,并肩往庭院走去。

三步后。

扶流伸手接住飘荡在空中的白裘,披在了凤衣之外。

第一百章 秋时春风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一百章秋时春风忽有春风一阵,吹起桃花朵朵。

便见满是花瓣的青石路上,有披甲佩剑的武夫数人抬着一辆朱色小轿,停在了桃树下的秋千前。

秋千上,有白裘凤衣,微微颔首。

客卿抱拳领旨,掀开那朱轿青帘,双手抱出躺于轿中的一男一女,小心地踏上青葱草地,将他们并排放于桃树前五步处。

就见那男字,着华服穿裘袄,戴黄铜饰冠,是雍容富贵;而那女子,披纱裙裹薄衣,双臂挽披帛,有清丽仙姿。

二人容貌身姿相差甚远,却皆合目静躺于草地之上,是一幅正享大梦的模样。

白裘凤衣面露浅笑,冲站于他们身后的客卿们扬了扬眉梢。

客卿们立即颔首抱拳,重新抬起那空无一人的朱色小轿,沿着青石路,踩着小快步,走出了庭院。

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轻柔风声中后,扶流缓缓起身,走至那一男一女身前,伸出双手,以食指点于他与她的眉心,淡淡启唇:“醒。”

音落,二人眉宇间有灵气起。

便见那女子,缓缓睁目,有一滴泪珠自眼角滑落;而那男子,则是直接‘唰-’地一下坐起了身来。

“好你个百人敌!怎连这招都接——咦?”

回过神来的他呆呆地看着身周的春色之景,茫然地眨了眨眼,全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亘。”

有清冷女声自身后来。

戴冠男子顿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前跃出数步,回身望向那熟悉的身影,赶紧单膝跪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沉声道:“见主子!”

扶流微微眯眼,喉中轻轻‘嗯’了一声。

在亘仓促行礼时,那清丽女子也坐起身来,望向扶流,似要俯首跪拜——却是被后者抬手拦下,淡淡说道:“晴儿就免礼了”。

竺晴婷便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句‘见主子’。

扶流微笑起身,坐回秋千上,双腿交叠,稍稍摇曳,青丝飘荡。

她不开口说话、也不使任何眼神,就是这般一边荡着秋千,一边面带微笑地望向身前二人。

眼见此景,双手抱拳,亘心中稍稍一颤,脸颊上渗出几滴冷汗,赶紧主动开口道:“请主子恕罪!”

扶流稍稍眯眼,笑道:“哦?降罪?那汝说说,汝何罪之有啊?”

亘连忙低头答道:“是在下御敌不力,让那殷家百人敌夺走了灵眼,坏了主子的千秋大计!”

言罢,他偷偷抬眼,小心地窥那凤衣脸色。

却见那凤衣依然面若桃花,看不出有一丝不快之意。

“灵眼的事情,不怪汝等。”

扶流稍稍歪首,抬眉往远方苍穹眺了一眼,淡淡道:“今日,那真煌城的老妖精也来了。”

亘蓦然瞪眼,于心中暗暗地喊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想我怎么好端端地就犯困呢……

既然是那三圣之一的‘蝴蝶妖’,咱打不赢也算是自然的。

心里如此想着的亘“嘿嘿-”两声,便冲着凤衣笑嘻嘻道:“主子宽宏!主子大量!在下钦佩!”

扶流瞧了他两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侧首看向那一直一言不发的清丽纱裙,启唇道:“晴儿,汝有什么要说的吗?”

竺晴婷抬眼望扶流。

抿唇沉默片刻。

然后,双掌触地,俯首跪拜。

秋千停。

亘满脸诧异,立即冲她小声道:“老婆!你这是——”

“请主子降罪。”

有女子声,平静似水。

扶流缓缓起身,垂首俯望这袭清丽纱裙,黯去脸上笑意,启唇低声:“晴儿,汝有何罪?”

就见纱裙仰首往来,与凤衣四目相视。

便闻清风起。

“宝山空回罪。”

亘猛然一怔。

是啊。

即便对方人多、即便对方有百人敌、即便有三圣插手,可他与竺晴婷,也都是天下仅七人的奇门七雄啊!今日一战,不仅是对方到家门前肆意撒野、夺去了灵眼,自己更是连让其赔上一命都不曾做到,这是何等的耻辱!

亘紧握双拳,额前黄铜冠微微轻颤。

“扶家四百年,有败,却从无今日这般狼狈样。”凤衣缓缓前踏半步,望着纱裙,眼神冰冷道:“晴儿,汝说,汝该当何罪?”

竺晴婷轻抿唇瓣,双瞳清澈,神情平静。

“当诛。”

可其话语,却显然没法让听者平静。

亘又是一惊,连忙抬头看来。

便见凤衣冷笑半声,举起右手,收指为刀:“便当诛。”

言罢,杀气起,手刀落。

“等等等!!主子!!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穿着繁厚华服的亘一个鱼跃,飞掠至了竺晴婷的身前,将之挡于身后,急声道:“主子!等等!死罪可免、死罪可免啊!”

纱裙一愣,微微睁眼。

扶流倏然停顿,手中刀悬于半空,便是眯眼道:“缘何?”

亘连忙吸了口气,抹去脸上冷汗,立即道:“唉、唉!主子!您照顾晴儿这么多载,都已是情同母女了……这世上,怎还有会父母诛杀子女的道理?虎毒尚且不食子,对不?”

扶流轻哼一声,侧脸看他,冷笑道:“那便以汝代她。”

音落,一掌朝其胸膛刺来。

“哎哎哎!等—咳!等等!”亘被吓了一跳,竟是匆忙间不小心将舌头打了结,连咳几声,赶紧说道:“主子!诛在下可不值当啊!”

扶流将指尖抵于其心口,淡淡道:“缘何?”

“哎!嘿嘿,这不是因为在下算不得扶家人,只是个过来打短工的嘛。”亘轻吸一息,小声道:“主子!你若是诛杀了我,不仅要少了个得力助手,更是要在江湖上留下了扶家‘欺凌’自家客卿的坏名声了……扶家千秋英名,就因在下而毁于一旦,不值当吧?”

扶流眯眼瞧他,终是收了杀气,轻笑一声道:“平日里,怎没觉得汝这般机灵。”

亘一眨双眼,连忙道:“哎!主子此言差异!”

扶流收掌起身,问道:“怎讲?”

“主子若是看不中在下……”亘稍稍侧脸,偷偷瞄了眼身后的清丽纱裙,嘿嘿一笑道:“又怎会将晴儿许配于在下为妻呢?”

竺晴婷微微一怔,悄悄抬眼望向身前男人背影,又悄悄地垂下了眉去。

用那垂下的眉眼,藏起了上扬的唇角。

扶流瞧了她一眼,轻哼半声,转过了身去。

“便不诛罢。”

亘大喜,便要抱拳拜谢。

“但要罚你黄金三百两。”

嗯?!

亘浑身一颤。

三百两?!

这、这……

“这也罚得太多了些吧!主子!我这半年酬劳一共才五百——”

“那便当诛?”

“三百两就三百两!大丈夫一言为定!”

亘赶紧一拍双拳,斩钉截铁地盖棺定论。

虽说不知道为何,明明没被刀刺胸膛的他,此刻却有了心在滴血的感觉。

凤衣侧脸瞥了眼满脸悲痛的他一眼,淡淡开口:“这三百两,汝若想要拿回去的话,倒也还有补救之策。”

一听此言,亘又‘唰-’地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两眼放光道:“还请主子明示!”

凤衣背过身,抬手指了指庭院门口。

“去将那些离世的客卿们都好生安葬了吧。”

亘双拳一颤。

虽说,他今日一整日都呆在那朱色轿子中守株待兔,理应不晓得外面状况才是……但,那殷家百人敌能带着灵眼,站在自己的身前,便也就意味着……

“在下会好好为他们归魂的。”亘低头抱拳,沉声道:“也会让卫臧兄,为他们每人都留一座得体陵墓的。”

却见扶流微微摇头,“臧儿帮不了汝了。”

亘先是一怔。

紧接着,他与身后的竺晴婷一齐抬首,满脸惊愕地望向凤衣。

“怎、怎么可能!卫臧兄怎会也……”亘瞠目结舌,起身焦急道:“卫臧兄可是七雄第二啊?!他、他怎会有事?!难不成是那蝴蝶妖做的?!”

竺晴婷握着手中竹笛,紧捏笛尾红绳,虽未出声,却在心中一遍又一般地默念着‘臧哥哥’三字,就好似只要她念得够多,他便会安然无恙那般。

“汝等冷静些。”扶流侧首,冲二人说道:“臧儿还活着,只是约莫要数周下不得床而已。”

两人一楞,颔了颔首。

亘长叹一息,一屁股坐回了青葱草地上。

“竟能让卫臧兄受如此重伤……”他托腮沉思片刻,抬头望凤衣道:“主子,奇门中可还有这号人物?啥身份啊?是那殷家请来的帮手?咋这会儿不见人了呢?是让他逃了?”

“汝问的太多了。”

扶流冷哼一声,给了亘一个眼神,吓得后者赶紧闭嘴收声。

接着,她挑眉望西南面的山林,稍稍扬起了唇旁的美人痣。

“只不过,是余的半个熟人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不尽红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一百零一章不尽红即使朝霞已自东方起,可山上却仍有阴暗处。

这阴暗处,便是那繁茂树林中、满是绿荫之地。

稠密的枝叶层层叠叠,将天边朝阳几乎悉数拦落,只剩稀疏光斑,落于满地秋黄之上。

忽有一团白绒棉球,于光斑中一闪而过。

定睛看去,先见其身后有只小球轻摇,再见一对长长的耳朵倏然竖起。

原来是只小白兔。

就见它双耳扑朔,小跳几步,侧过首来,一对殷红的小眼珠晶莹剔透。

它眨眼瞧了瞧灰暗无光的四周树荫,垂下双耳,用小巧的肉爪按住身前鲜草,三瓣嘴一抿一抿的,都鼓起了毛绒绒的腮帮子。

这秋草虽不弱春苗娇嫩多汁,却也因晨时的露水而爽口了不少,很合它的胃口。

便见那小白兔一口复一口,贪婪地嚼着秋草,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自其身后缓缓靠近的身影。

‘呲—’

忽有一声嘶鸣。

白兔倏然竖耳,回首望去。

阴影之中,有一张血盆大口。

与两颗锋利的獠牙。

血染白绒。

白兔双腿抽搐了两下后,就再无动静了。

待其不再挣扎后,那血盆大口也缓缓闭合,将白兔整个吞入了腹中,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庞。

是条斑纹巨蟒。

头颅足有碗口粗的它缓缓蠕动着自己那不知好几丈长的身躯,懒散地蜿蜒前行,行至那璀璨光斑下,惬意地吐了吐血红色的信子。

清风吹来,有血味入舌。

巨蟒忽然一顿,侧首朝着树荫死死盯去。

树荫阴暗无光,却对它而言,并不碍事。

先闻树木悉索、水珠落地声。

再见杏仁状的漆黑蛇眼中,倒映出了一袭白色的长衣。

“呲——”

巨蟒尾部震震作响,往那白衣发出了不怀好意的信号。

白衣却好似根本不曾留意到它一般,一手提着一根漆黑木棍,一手按着不断淌血的胸膛,步履艰难地缓缓前行着。

便见他,一脚踏入了它的禁地。

巨蟒霎时嘶鸣,朝那白衣飞身跃起,张开血盆大口,展露出了那两根若璞玉般光洁的獠牙。

白衣止步。

银光出鞘。

就听‘噗-’的一声,那颗碗口大小的蛇头于地上连滚数圈,两颗獠牙扎入泥土之中,沾了灰尘。

失了脑袋后,纵使那斑纹骇人的蟒身再长,也只不过是胡乱地挣扎数下,便静静地躺于地面,任他宰割了。

但白衣显然对它不感兴趣。

先见那银光自动掠回鞘中,藏起锋芒,变回了一根漆黑木根。

再见他,抬脚跨过拦路蟒身,向前踉跄几步,身子前倾,抬手靠在了一桩大树上。

心口顿有血泉涌出,染红了身前白衣。

这才注意到,他脸庞的青丝上,已满是汗珠。

王满修喘息几声,扶着大树,想运起身中契运气息,来止住伤口血势。

却不曾料,仅是刚刚流转气息,就有一股热意涌上喉口,化作鲜血猛吐而出。

而随着这口鲜血,白衣也终是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自知已无力起身的他,以身中最后一份气力艰难转身,倚树而坐。

垂首,白衣已成红杉。

方才白裘扶流刺入他胸膛的一掌,虽然被他于情急之中打碎石板扭动了身子,从而偏移离了心脏几寸——不过,那终究是千人敌的一掌。此刻白衣的心脏虽还完好无损,但其周围的经络血脉,却已是悉数被搅烂,根本无法提气了。

又是一口鲜血。

白衣仰首,望那透过层层枝叶遮挡住的,唯一一点光芒。

青丝贴于脸庞,沾上了嘴角流出的血渍。

若说他一开始就料到了此景,那定是在骗人;可若说他全然没有想到此刻,那也是在骗人了。

便见他抬起衣袖,抹去唇旁血渍,苦涩一笑。

“荣哥,王满修对不住你了。”

言罢,袖落,目合。

无声无息。

第一百零二章 静夜时分

静夜时分,月色高升,天地间尽归玄色。

可在那萍水郡城中,却依旧有两家灯火通明处。

一家,是鸟语花香、四季皆有欢笑声的满燕院;一家,是香飘十里、一道跃龙门声名远扬的虹鲤馆。

而这两家,便是这不大的萍水郡城中,唯二的金字招牌——虽说近些日子来,城南刘禄刘掌柜的‘池中塘’也是口碑鹊起,颇有些要追赶虹鲤馆的意思……但终是资历尚浅,不敌那虹鲤馆的茫茫客源,也没有一道若‘跃龙门’那般既美味又吉利、背后还有些故事的名菜了。

不过究其根本原因,或许还是因为这池中塘的刘掌柜,比不得虹鲤馆的游掌柜。人家游掌柜年近四十,却还是笑若桃花,风韵犹存;可这刘掌柜虽然也年近四十,可长得实在只能算是一般,最多最多说是端正,擦上一点点俊朗的边而已。人家游掌柜据说年轻时于雍华先帝一同游历江湖,号称‘萍水侠侣’;可这刘掌柜自少时就一直待在这萍水郡,除了个‘刘大捣蛋’的绰号外,便就没别的什么了。

唉,实在没办法啊,人家游掌柜是掌柜也是看板娘,但这刘掌柜,就只是个掌柜喽。

话说回来了,如今深夜,城中有两家灯火通明——可这虹鲤馆,原本并不若那满燕院一般,这么晚了还开着店的。记得约莫一个月前,这虹鲤馆也还是一到戌时就打烊的。可这些天,虹鲤馆的闭店时间晚了半个时辰,等到街上真的一个人影都见不着的时候,才会灯灭打烊。

这便很奇怪了……照理说,如今马上便是要入冬的时节了,会半夜来吃食的客人理应是愈来愈少了才是……这会儿延后打烊时间,只会是得不偿失。

奇怪的还不止这个。

这些日子里,常去虹鲤馆吃食的街坊邻里们都会颇感意外地发现,原本总是手摇薄扇、身姿娉婷、满脸笑容的游掌柜,却是静静地坐在了柜台后,一手打着算盘、一手翻着账本,专心算着酒楼的营生。虽说她有时也会起身迎客,可脸上的笑容,却总觉得有些勉强——不,倒也不算是勉强,就是有些不自然了。

目睹着城中第一掌柜的反常,便就有不少闲人来东猜西想了。

而其中最可信的说法,是那卖糕点的王师傅先点明的。他说啊,这游掌柜之所以看上去不大开心的样子,大约是因为,那白秀才回老家了的缘故。

众人顿时一拍脑袋,惊呼一声“对啊!咱怎么将那白秀才给忘了呢!”。他们稍稍盘算了一下白秀才离开萍水郡的时间,发现倒是也与虹鲤馆延后打烊的时间对得上。

又是众人又开始聊,聊这白秀才究竟做了啥,会让游掌柜这般念念不忘。

那卖猪肉的刘佬头嘿嘿一笑,说肯定是因为白秀才临走时,偷偷多拿了好几个月的工钱,这会儿掌柜正心疼着呢……此言一出,大家立即就对他嗤之以鼻两声,道“去去!又不是谁和你一样掉到钱眼里了”,立马反驳掉了。

见刘佬头的说法被反驳掉了,售些清雅茶具的孔举人整了整衣冠,说:“小生以为,游掌柜是觉得店里少了名文人墨客,才伤心的。”……可此言一出,大家又都是纷纷摇头,怼了孔举人两句,说又不是人人都像他一般是个腐儒——在这喝酒吃肉的酒楼里,只会算账的文人墨客有啥用?又不是那谈天说地的说书先生!

最后,是那卖胭脂的彭姑娘,娇羞羞地说:按她看啊,这游掌柜,莫不是对那白秀才动了真心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不提那游掌柜与先帝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也不论有先帝珠玉在前,又怎么又会看上这平平无奇的白秀才的……就说这游掌柜,可是与白秀才差了整整二十岁的啊!这这这,二十载年华,着实有些不合适吧?

但在倏然的讶异后,众人静下心来一琢磨,好些觉得又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不前些日子,还看见游掌柜与白秀才,还有那小鲤姑娘,若一家三口般的去池中塘吃食,去那枫林街玩来着吗?

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不大好下定论。

也不知这时,是谁一拍脑袋,想出了个主意。

“唉,各位,咱让小二帮咱旁敲侧击一点,探探口风如何?”

众人一听,连忙道好,赶紧去连拖带拽地把酒楼小二拉来,要他帮这个忙。

小二一听,先是笑骂众人一声‘你们是真的闲!’,接着便爽快地答应了。

是的,很爽快。

爽快到即便众人不问,小二自己也早就准备摩拳擦掌,去问掌柜的了。

……

明媚的灯笼下,虹鲤馆中食客寥寥,仅有一桌还在把酒言欢。

非是因为酒楼没了名声,只是如今金秋十月,实在鲜有食客到这个时间点,还愿意顶着若刀子般的秋风,过来吃食的。

肩上挂着长条抹布的小二搬起木凳,将其倒摆在了桌上。

接着,拿起下肩上的抹布,捏住两端,套于那木凳的一条腿上,来回擦拭了起来。

一边擦拭着木凳,一边挑起眉头,偷偷朝酒楼里的账台瞥了去。

便见那摆着笔墨纸砚的账台后、那堆着黄白酒坛的架子前,有一抹品红色的齐胸襦裙,正俯首垂眸,翻看着桌上的账本。

有乌黑的发丝轻绵飘荡,遮于那缓缓起伏的雪白山峦前,风光旖旎,诱人不已。

小二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但他马上就于心中轻骂了自己一声‘轻浮玩意儿’,便急忙晃晃脑袋,晃走了那非分之想。

然后,抬眉,重新往那襦裙望去。

却不是瞧那明月一双。

只是看她那浓妆模样。

嗯……

其实在这几乎人人都好敷些粉黛的雍华国中,也算不得是什么浓妆——只不过是画了条眼线、抹了些比平日里略重的胭脂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胭脂眼线,对于从前向来仅是淡妆的掌柜来说,也能算是艳抹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二擦干净了木凳的一条木腿,便又将抹布套到另一条木腿上,又缓缓擦拭起来——一条凳子四条腿,一张桌子起码四张凳子,若要按小二这般磨洋工的擦法,怕是一个时辰都擦不完了。

但他显然不在乎这点。

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小二嘻嘻一笑。

既然受到了街坊邻里的嘱托,要想办法从掌柜那问出点她的心事……那自然是少不了要好好的察言观色了,你说是不是?哎,说来,依我这几天的观察下来啊,掌柜的虽说是脸上笑得却是不若以往那般多了,可大体来说,还是挺精神的——你瞧,她这不还打扮起来了嘛!

哎!那彭姑娘真是瞎起劲,说什么掌柜的对白秀才倾了心……怎么可能嘛!我在这虹鲤馆做工好些年了,与白秀才也都相识多年,晓得他夜夜都往那满燕院去,好个风流做派……怎么会和掌柜的眉来眼去嘛!

不可能的啦,不可能的啦。

小二晃着脑袋,也不知自己这是在说服谁,反正就是一直于心里嘀咕,一会儿嘀咕‘白秀才怎会喜欢比他大十来岁的掌柜啊!’,一会儿嘀咕‘掌柜的怎会倾心于白秀才这样的瘦弱书生啊!’。

直到他把那条凳子腿擦到锃亮发光、宛若打了蜡般时,总算是不说了。

不说的他,缓缓抬头,望那账台后的掌柜,望她那不知为谁抹上的妆容,望她脸上不知去哪儿笑靥,望她看着手中的那支狼毫毛笔,怔怔出神。

小二终是谁都没能说服。

第一百零三章 相隔千里、不知阴阳

戌时末,万籁俱寂。

唯一的一桌吃酒客,也在满脸红光地扔下了一袋铜钱后,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

灯火通明的虹鲤馆中,除了算着刚刚一笔入账的掌柜与擦着最后一条凳脚的小二外,已是空无一人。

也是时候该熄灯打烊了。

“小二,去与后厨说一声,让他俩做几道小菜罢。”

便听风韵绰约的雍裙掌柜轻启朱唇,轻声道。

“唉!好嘞!”

小二颔首应道,不再胡思乱想,立即放下了手中那锃光发亮的木凳,将长条抹布甩于肩上,小跑着往后厨走了去。

夜时客人少,店里不需要太多伙计,那左右跑堂便得了闲,跑出门逍遥去了,这会儿都不在店内;而活泼可爱的小鲤,也早就吃完了晚食,这会儿大约已是入梦黄粱了——说来,在那白秀才走后,小鲤闹别扭了好一阵,不断哭说着‘白哥哥不会走的!’‘你们骗人!’,谁的话都不听,众人皆拿她没得办法。好在最后掌柜想出一计,为她寻了位风评不错、眉目祥和的私塾先生,让她与年纪相仿的孩童们一块儿去玩。

刚开始,小鲤百般不情愿,哭闹着不愿去——可掌柜早已料到如此,便搬出了白秀才的名头,说了“小鲤听话!等小鲤学会念书写字了,白哥哥就会回来的!”这番说辞,将她给哄骗了去。

很快,刚开始的不情愿就成为了乐在其中。念书写字学得多好虽是说不准,但上树捕蝉蛹、下河捞螃蟹、捉弄老先生的百般‘武艺’,倒是都学得样样精通了。

多了不少小伙伴的小鲤白天玩得累了,回家自然是眼皮子打架,便也等不到酒楼打烊与大伙儿一起吃食,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左右跑堂不在,小鲤睡了,白秀才不知去哪儿了……算上做菜时常常偷吃的大小后厨二人,如今的晚食也就只要为四人准备而已,几道小菜倒是确实足够了。

身着朱裙的掌柜合上了那本蜡黄的账本。

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账本封页上,那由他题笔的‘德宗三年账目’六字,稍稍抿了抿红唇,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挽起裙袖,拿起桌上薄扇,起身往店门走去。

虹鲤馆虽是这萍水郡城中的最大的酒楼,可这萍水郡城本就是天子脚旁的一座小城,其中最大的虹鲤馆,也不过只有三楼高而已,与那雍阳城中高七层、占地上百坪的望月楼根本无法比。因此,不大的虹鲤馆中,自账台至门口,也就二十来步的模样,理应几瞬便能走到了。

然而掌柜她,却是足足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

一步,抬眉,两步,举眼,三步,眺明月。

就好似是全然不舍得去合上酒楼门扉一般,她走得很慢,慢到像是个古稀的老婆婆,慢到那窗前的烛火已悄悄熄灭,慢到那本是空无一人的酒楼门前、忽然站着了一袭白衣。

她惊喜睁眼,薄扇摇曳,抬首启唇,已道出了一个“白——”字。

却也最终只道出了一个“白”字。

那映入眼帘的,虽也是一袭白衣,却没有翩翩英气,只有几分淡淡柔意。

是一名白衣女子。女子的右手中,握着一柄乳白色的油纸伞——虽说,今夜月色晴朗,不曾落雨,而那伞纸上,也还无水珠滴答。

掌柜垂下眉梢,朝那女子的脸颊望去。

却见一张洁白面纱,藏起了女子的芳容,只露出那双水灵的眼眸,静静地朝她望来。

“这位姑娘,不好意思,敝店已经打烊了。”掌柜走上前,冲她浅浅一笑,温和道:“不过若姑娘是想住店的话,我这就让小二去为姑娘整理一间上好厢房出来。”

面纱遮住了白衣女子的容颜,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不必了。”就见她轻轻摇头,有清灵声自那面纱下飘出:“我不吃食、也不住店。”

掌柜疑惑地眨了眨眼,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这白衣女子,伸出白皙手指,自怀中取出了一柄泛着烁烁蓝芒的宝玉短刀,握于手心,递到了她的身前。

“游掌柜。”就听这白衣女子轻声道:“我是来将这匕首赠予你的。”

掌柜微微一怔,面带疑惑地接过这柄宝玉短刀,垂眉定睛数瞬,忽地讶异抬眼,赶紧将这短刀往白衣女子手中推去,一边推还一边急声说道:“姑娘!这可是块上好的雪山灵玉,可不是什么能随意送出手的轻薄之物!我与姑娘素不相识,担不得姑娘的这份大礼,还请姑娘快快收回吧。”

白衣女子望着掌柜的着急神色,双眸一笑:“你我算不得素不相识。”

她前踏半步,捏住短刀刀锋,轻声道:“这柄短刀,是以鸳鸯灵玉中的阴鸳玉所制的,与以阳鸯玉所制的匕首互相照应,即便分隔千里亦能感觉到彼此。”

女子抬起双眸,望着掌柜淡棕色的瞳孔,淡淡道:“游掌柜,你觉得,那柄阳鸯玉匕首,此刻在谁的手中?”

掌柜一怔。

手中薄扇一颤。

三瞬后,朱唇轻启。

“姑娘……便是白秀才的故人吗?”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

身披红裙的掌柜微睁眉宇,轻捏手中薄扇,一双朱唇半张半合,似含苞待放、欲说还休,却在几分犹豫下,终是开口冲女子问道:“白秀才他……现在还好吗?”

白衣女子双眸微眨,摇了摇头:“我不晓得。”

“……也是如此。”

掌柜苦涩一笑,点了点头。

她俯首望着被姑娘推到自己手中的短刀,复而抬眼问道:“姑娘为何不自己留着这灵玉了?”

便见那白衣女子,侧身抬眼,眺空中明月。

轻轻开口。

“我要走了。”

掌柜眨了眨眼,看着女子的侧脸。

有月光透过那层稀薄的面纱,映照出了一道朦胧的伤疤。

“姑娘是要去哪里?”

月光褪去,那道伤疤也不见了踪影。

“西域。很西的西域,天行山之西,西洋之西。”她抬头望月,望那阴晴圆缺,望那月上天宫,喃喃道:“游掌柜,若是王满修他回到这萍水来的话,请您代我与他说一声,说一声‘悦儿不恨他’,说一声‘勿要挂念’……若是王满修他没有回来的话,那这短刀就——”

“他一定会回来的。”

白衣女子稍稍一怔,回首望向身前的那抹朱裙。

便见她红唇微扬,淡淡笑道:“至少,他会回来吃上一道‘跃龙门’的。”

夜风微拂,似要撩起白衣女子的面纱。

她伸手捏住面纱的边角,浅浅一笑。

“游掌柜,悦儿的话,就拜托您传达了。”

朱裙颔首,温柔道:“悦姑娘,身上盘缠还够吗?若是不够的话,我这就去账房里取些与你。”

“游掌柜客气了。”白衣女子轻轻一笑:“掌柜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况且,这次虽是远行,却非是独自一人了。”

说罢,她侧过身来,望向了街道尽头。

掌柜便也沿着女子的视线眺去,似有看见一道稍显单薄的人影,正驻足于那。

她小心地握着白衣女子赠予她的短刀,轻声地叮嘱道:“西域路远,悦姑娘还是多小心些了。”

“嗯,谢谢游掌柜。”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后踏一步,双手于胸前合十,向她行了个西域礼节:“便就此别过了。”

朱裙微微颔首,弯腰施了个万福:“一路平安。”

言罢,便见那洁白面纱缓缓飘起,随风转身,一步步往月落之处走了去。

不一会儿,便见那袭白衣,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就正如那晚一般。

掌柜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灵玉短刀些。

灵玉冰蓝,却有暖意。

她合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这股奇妙的温暖。

就好似这暖意,像是那个人……

“掌柜的!您一个人在门口看啥呢?小菜都做好了!快开饭吧!”

忽有小二大嗓门,冲入了双耳。

睁眼回首,便见小二与大小后厨,已经端上了荤素菜肴各三盘,热气腾腾,一顿美味。

“来了来了。”

掌柜淡笑一声,将灵玉藏于长裙中,伸手拉动两扇宽而不重的酒楼门扉,要轻轻合上。

最后,眺一眼凌空明月。

白秀才,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凝林山上,秋风瑟瑟,扬起了白衣衣摆。

便见颗颗血珠自其上滴落,滑过他的掌心,融于草地之中。

倏然风停,白衣止。

渐渐风起,白衣拂。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也不知几时过。

也不知几念去。

忽有一只浅紫色的蝴蝶,扑朔着翅膀,缓缓飞来,停在了他的眉心。

蝴蝶翅上花纹瑰丽,似两只眼眸,望向了林荫深处。

林荫深处,有轻盈脚步声来。

是一抹紫发。

是一对赤瞳。

第一百零四章 冥冥山河中

漆黑一团中,有水声潺潺。

就觉有几丝凉意流过耳畔,沁入身中。

奇怪。

原本冻若寒雪的僵硬身躯,却在这冰凉溪水的轻抚下,渐渐地感到了几分暖意,有了些许温度。

忽闻溪流中,有鲤鱼拍水声起。

一条复一条。

一跳复一眺。

鲤鱼越跃越高,水声愈来愈响。

他的心扉,也终是炽热了起来。

空荡荡的躯壳里,有无形魂魄入主。

神识归。

忽见天庭眉宇间,似有一点明火燃起。

风吹而不熄,水过而不灭。

明火旺盛。

双目开。

便有白衣一袭,以鹅卵石为床,有清澈溪流为褥,静静平躺着。

他双眼微睁,长长的睫毛稍稍扑朔,缭乱的青丝浮于溪面。

数颗无色水珠自其白皙的脸颊上滑落,消散无形。

我,这是……

白衣轻拂。

先是睫毛稍眨,再是指尖微动。

就听水声滴答,王满修缓缓地坐起了身。

垂眉看来,沾满水珠的发丝垂于身前白衣上,却不见心口伤痕,也不觉丝毫痛楚。

抬眼望去,远方有座耸入云端的高山,溪流自其上淌下,两侧河岸上皆有树林葱郁,望不得多远,但显然不似是那凝林山上的秋时景。

白衣抿唇。

他俯首锁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脑袋,使劲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却是只能忆起自己被那双身双魂的扶流一掌穿心后,苟延残喘至山林中,却难逃一死,终是郁郁眠于大树之前的场景。

这里是何处?

我是如何来这的?

我的身体又为何完好如初?

众多疑问一念间便都涌上了王满修的心头。

可没等他静心半分、理清思虑,就忽闻动静,自身旁传来。

“汝醒了。”

是温醇柔和之嗓,但又不失肃穆威严之声。

王满修蓦然一怔,侧脸望去。

就见溪旁草地上,有一名五官俊朗的男人双眼微闭、盘膝而坐。他头戴黑色束发冠,冠上插着一根金簪;他身着一袭黑衣,黑衣上有闪闪金纹,似蛇、似蟒、似蛟、似龙,又四不像。一柄朱鞘宝剑横放于其身前,剑鞘上刻印着流传于真龙时的小篆文字,白衣并不怎么识得。

几乎是在瞧见男子的刹那间,王满修便面露惊色,回想起了那日于孟岳城中被紫雷劈中后的场景。

那时,他似于冥冥中,与眼前这男人见过一面。

白衣立即起身,顾不得身上水珠,弯腰拱手作辑,轻声开口道:“阁下,您……”

“余要汝传达的话,汝传达到了吗?”

可这黑衣男人显然是不喜欢听他说话——没等白衣音落,男人就将其言语生硬打断,一字一顿地问来。

王满修稍稍一愣,忆起了那时眼前男人要他传达的话语,好像是什么‘笼中星火,不可燎原’来着……但他马上又忆起了,这男人那时根本没有明言要他将这话传达于谁,只说了‘那个女人’四字——这谁晓得你是在说什么啊?

紧接着,王满修还忆起了,那时就在交代完这句话后,这男人就驭起朱鞘宝剑,给他一剑穿眉心的场景……

白衣心头一颤,虽是忆不起那时痛楚,但还是心有余悸地瞥了眼男人身前的那柄宝剑,又警惕地瞧向了男人脸庞。

见其丝毫没有凝息驭剑的意思,王满修便握拳轻咳一声,皱眉道:“阁下,你让我传话,却又不说要我传话于谁……我总不能,见个人就将阁下的话语重复一遍吧?”

黑衣男人盘膝闭目,没有回声。

见他不回声,王满修便也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真是奇了……明明我方才还在凝林山上,与那扶家家主生死想杀,怎眨眼间到了这不知——”

“如今的扶家家主,是谁?”

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地戛然而止。

王满修稍皱眉头,抬眼望这黑衣男人,便要不快上几句,让他若想与自己对话的话,便懂些礼仪来——可是,话刚到喉口,却是忽地愣住了。

他倏然发现,男子身上黑衣,与那扶流身上所着黑衣,如出一辙;而男子口中‘余’、‘汝’这般的谓词,也与那扶流,一模一样。

王满修蓦然一楞,迅速后掠至岸旁,与眼前男人相隔一溪。

他锁起眉头,想要横握青禾,却是惊觉手中空无一物——便只好双手握拳于身旁,以静制动了。

便见王满修轻吸一息,沉声道:“阁下……你与那扶流,是何关系?”

黑衣男人的睫毛,似有稍稍一颤。

但他却是闭眼坐定,不回半言,宛若一个闷葫芦般——不,说是闷葫芦倒有些不恰当。眼前这男人,显然是只愿听白衣所答,而不愿答其疑问罢了。

观其依然稳坐磐石,既无回答之意、也无加害之意,王满修便也不再与其多言,而是自己打量起了四周。

他运气挥袖,拂去身上青丝中的水珠,侧过身来,眺向了溪水流往之处。

在那飘着云雾的远方,隐约有片望不见尽头的湖泊,平静而蔚蓝。

“这里,何处也不是。”

忽听温醇嗓音,自身前来。

王满修微微一怔,回首望向了身前男人。

就见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一对漆黑无神的瞳孔直勾勾的朝他望来,似要看穿他的魂魄般。

“这里,亦何处都是。”

王满修右脚后退半步,俯首望男人,沉声道:“阁下所言是为何意?这世上怎会有地方,何处都是,又何处都不是?”

黑衣男子缓缓站起了身来。

其身形匀称,与白衣一般身高,并不算魁梧雄伟——却是不知为何,有股令人不敢上前亲近的威严缠绕其身。

先见他,微微抬眉,望向右侧高山:“那里是天庭。”

再见他,稍稍垂眼,瞰向左侧湖泊:“那里是地府。”

白衣愕然。

他立即侧身眺高山,又回身瞧湖泊,却是打量了半天,也只看出了寻常山海的景色,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玄奇契运。

王满修锁眉不解,便要询问眼前男人。

却不曾想到,没等他开口,眼前男人就又把‘那里是天庭’、‘那里是地府’两句给重复了一遍。

只是这回,他道‘天庭’的时候,指了湖泊;他道‘地府’的时候,却指了高山。

嗯……

白衣沉思片刻。

这不是在玩人呢吗?

本以为眼前这男人,这操着一口古老称谓的男人,是要认真为他解惑了……结果,说了一大堆,虽说每句白衣都还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是前后不通、意义不明,全然可以算作是胡话了。

王满修轻叹口气,朝男人拂袖作了个辑,便转过了身,想要自己去看看这地方究竟有什么名堂。

“汝该走了。”

顿有一股寒意跃上背脊。

王满修倏然转身,就见那泛着白光的锋利宝剑已然出鞘,冲他眉心疾刺而来。

这回……岂能让你继续得逞!

便听他大喝一声“【百尺近】”,不再径直后掠,而是以一个侧闪躲开了宝剑的直刺,接着踏着清澈的溪水飞掠上前,往那黑衣驰去。

虽说,此刻无剑的白衣,不能施展那式【叩王庭】来震撼山河,但一招瞄准了他脸面的【摧息掌】,也已是——

黑衣忽隐。

金纹骤现。

近在身前。

一只冰寒的手掌,按住了白衣的额头。

便听‘砰—’的一声。

有水花高三丈。

五第一百零五章 尚在人间

叩王庭善恶盈满,皆由我修第一百零五章尚在人间忽有一阵剧烈痛楚自他胸膛上传来。

若他要言此痛疼彻心扉、深入骨髓,那这绝非是文人墨客酒后消愁的矫情揉做之词,而是名副其实的字面意思。

毕竟,此痛正是从离他的心脏不过一二寸的经络上传来的。

他轻咬牙关,眉梢稍颤,睁开了双眼。

便见朦朦胧胧中,有数名手执箜篌、披帛着纱的丰腴妇人,乘着绚丽多彩的云朵,缓缓往金檐朱柱的庭楼飘了去。

此景……仙境?

他茫然眨眼,刚想抬起脖颈,往这些妇人凑近看些,便忽觉那胸前痛楚随着体内经络蔓延至了全身,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般,竟是令他止不住地用浑浊嗓音,小声呻吟了半句。

这一呻吟,虽说有些丢人颜面,但却是刹那间让他觉着了几分口渴,原本浑浑噩噩的大脑苏醒了些,回了几分清明。

而这清明一归,便是让他很快知晓到了自己并非身在仙境之中,而是正躺在一张软棉榻上——方才所见的那些妇人、楼宇,原来只是雕刻在天花板上的壁画图纹,根本不是什么活物;至于那模糊了他视线的朦胧质感,实为一层淡淡薄雾,似是自其身侧飘起的。

他轻哼半声,想要挪动一下身子,却是宛若梦回被那阴柔男人关在石棺中时一般,整个身子沉重不已,感知不到丝毫的气息流转,就连动动指尖都要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他无奈,只能尽全力稍稍侧首,再挑起狭长的睫毛,转动眼珠,往身侧看去。

蓦然一怔。

就见榻旁,摆放着一尊罕见的黄金香炉,长脚圆囊,高约半丈,表上刻有瑞兽夔纹,有浅浅紫烟自其中飘出,笼罩屋内,衬托出了一幅缥缈之感。

不过,这看上去就是稀世珍宝的香炉,倒不是令他愕然的原因。

令他突然愣神、以至于霎时间忘了身中疼痛的,是一张正对着床榻的朱色木椅——与那坐在椅子上的她。

她衣着白裙,肩披薄纱,玲珑身段稍稍侧倾,坐姿端丽窈窕,倾国倾城。

她眉如墨画,口若朱丹,眼角稍红,微闭的眼睑上抹着淡淡樱红,柔顺青丝由红绳系辨,绕过肩头,静静垂于身前。

一幅睡姿,楚楚动人,既令人不忍心将其唤醒;亦是令人更加难以无动于衷、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轻触她那似有泪痕的白皙脸庞。

在看见她的刹那间,他的心中,除了惊异与愕然外,还有一份欣慰安然。

太好了……

他扬起眉梢,舒心一笑,身上的痛楚也都似是减轻了不少。

你能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他回过首,抬眼望向天花板上的绚丽壁画,闭眼微笑。

便见有一颗晶莹水珠,自其眼角滑落,也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

“即便小生如此狼狈,但托大家的福,还是成功地救出燕姑娘了。”他稍稍启唇,喃喃自语着:“小生今日,一定要好好谢谢大家……”

“是啊,你可不得好好谢谢我嘛。”

忽有一声朝气男声亮于身旁。

他微微一楞,睁眼抬首,往那声音瞧了去。

便见那半敞的门扉前,有一束着马尾、身着灰棉常服的英气男儿,踏步走入了屋内。

男儿步至床旁,伸手止住了腰间摇曳不止的玉佩,冲躺在床上的他趾高气昂一笑:“王满修。”

王满修眨了眨眼,望着男儿那被评为‘颇有朝气’,这会儿却贴着几块膏药的脸庞,浅浅笑道:“殷少。”

……

这间屋子算不得大,陈设也少,只有门一扇、床一塌、炉一座、椅一张而已,连通风采阳的窗子都不见踪迹——但若因此而言这屋内简陋陈旧,倒是也不算不恰当。

在殷少上前帮助王满修半坐起身,枕着木枕后,他才发现,原本以为只是绘画在天花板上的壁画,实则在墙上四壁中也有,且各面之景皆不相同,有纯是彩色波浪的、亦有若天花板上写实图纹。而这些壁画,有浓有淡,相辅相成,不至于琳琅满目、又不会让墙壁光秃秃的很是难看。

望了几眼墙上壁画后,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王满修侧过脸,瞧向站于床旁的殷少,笑道:“你脸上怎挂的彩?小心毁了容,将来娶不到好媳妇了。”

殷少抬手摸了摸脸上膏药,眯眼瞥了眼白衣胸口,道:“总比不知哪位被穿了心、差点就咽气的倒霉蛋要强上些许。”

王满修稍稍眨眼,垂首看向了自己的心口。

就见白衣中,被层层绷带绑起的胸膛上依然依稀可辨一道缝隙,随着他的每次呼吸一起一伏,将那绷带染成了深红。

“唔……这么一看倒还挺严重的。”

“可不?”殷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泠月姑娘将你背回来的时候,你这胸前伤口起码有两寸宽,整个人都已是冰凉没气了——若不是这鸩家家主说还能救你回来,本少爷可是打算直接给你准备后事了。”

王满修微微一愣,茫然抬眼:“泠月姑娘?鸩家家主?”

“啊……差点都忘了你都不是奇门中人了。”殷少耸了耸肩,双手抱胸,用下巴指了指这屋子:“这家的主人,真煌奇门,一会儿她们应该会自己与你详说,我就不越庖代徂了。”

白衣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了,你怎受了般重伤?”殷少又瞥了眼他胸前伤口,道:“是那‘百年三圣’做的?”

王满修无奈颔首,笑道:“还是稍许低估千人敌了。”

殷少先是一愣,随即半笑半认真地道:“我倒也是稍许低估你了。”

白衣眨眼不解:“何出此言?”

“都被伤成这样了,若是常人,不都早就吓得灰头土脸,苍白不敢言了吗?哪像你,还敢来一句‘稍许有些低估’。”殷少摊手笑道:“说得好像,你差一丢丢就能赢了那西域奇门第一、指不定还是天下第一的扶流了。”

“哈哈哈,说得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王满修淡淡一笑,俯首瞧向自己的双臂,轻吸一息,忍痛握了握双手十指。

望着他这幅模样,殷少止了笑意,前踏半步,沉眉低声道:“满修,你……是不会放过那扶流的吧?”

便见白衣闭眼握拳,淡淡颔首。

“杀一人便是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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