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 xp1024.com
《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一部 第一卷 一个家庭的历史

<h3>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h3>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他父亲十三年前就死了,死得很惨,也很蹊跷,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如今我们县里还经常提到他)。这件事我在适当时候会告诉大家的。现在我要说的是,这位“地主”(我们县里的人这样称呼他,尽管他几乎一辈子都没在自己的田庄里住过)是个脾气古怪,但在生活中又可以经常遇到的那种人,他不仅心地卑劣、行为放荡,同时又是头脑糊涂的典型。不过好像也只有这种头脑糊涂的人,在经营自己的财产方面倒是十分高明的。就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来说吧,开始的时候他几乎一无所有,仅仅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主,到处混饭吃,千方百计地充当食客,可是到临死的时候已经积攒了一笔高达十万卢布的巨款。尽管如此,他一辈子都是我们县里最糊涂最蛮横的人之一。我要再说一遍:他并不愚蠢,那些蛮不讲理的人大多数相当聪明、相当狡猾——他只是糊涂罢了,而且又是特别的、带有民族特色的糊涂。

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儿子,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第一个妻子生的,其余两个,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是第二个妻子生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个妻子出身于名门贵族,是我县地主米乌索夫的女儿。至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聪明活泼并且又有嫁资的姑娘怎么会嫁给这个被大家叫做“窝囊废”的男人,我不想详细解释。这种事情在我们现在这一代人中间并不罕见,而且从前也曾经有过。我就认识一位姑娘,她属于过去的“浪漫”一代。她跟一位先生莫名其妙地恋爱了几年之后,照理可以太太平平结婚的,可是结果她自己想象出了许许多多无法克服的障碍,最后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从悬崖般陡峭的河岸上跳进冰凉湍急的河里自杀了。她的死完全应该归结于她的古怪脾气,完全是为了模仿莎士比亚的奥菲莉亚。假如那个她早就看中并且十分喜爱的悬崖并非风景如画,假如那是一段缺乏诗意的平坦的河岸,那么她也许根本不会自杀。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而且应该看到,在我们俄国的生活中,在最近的两代人中间,这种事情或者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米乌索娃的行为显然属于这一类,无疑是受了外界风气的影响,也是流行思想刺激的结果。也许她想显示女子的独立性,反对社会环境,向宗族和家庭的专制抗争,而乘虚而入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哪怕是在一瞬间相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虽然是名食客,但他却是那个日趋进步的过渡时期最勇敢、最喜爱调侃嘲笑的人,其实他只是个凶恶的小丑而已,别无所长。更耸人听闻的是这件事最终以私奔而告终,这又使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感到非常得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对于这样的艳福即使从他的社会地位来说当时也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迫切希望自己有一个锦绣前程,为此可以不择任何手段。攀上这样一门好亲并且得到一份丰厚的嫁妆,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诱惑。至于双方的爱情,那么无论从新娘还是从他这一方面来看,根本不存在,尽管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颇有几分姿色。可以说,这件事也许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生中唯一的特殊情况,因为他一辈子都沉湎于女色。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向他招招手,他就可以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唯独这个女人在性欲方面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

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跟他私奔之后马上就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她对自己的丈夫只有轻蔑,并无其他感情。所以,这件婚姻的恶果马上暴露出来了,尽管她家里不久就默认了这件事,并且给了私奔的女儿一笔嫁资,但是夫妇之间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据说年轻的妻子在钱这方面显得很大度很高尚,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无法比拟的。现在才知道,她当时刚得到二万五千卢布现款,立即被他全部偷走了,因此这笔数以万计的钱款对她来说从此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了。她的嫁妆还包括乡下的一座庄园和城里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想通过某种合法的手续把这两处财产转到自己名下,他每时每刻都厚着脸皮跟妻子硬磨软泡,苦苦哀求,以期引起妻子对他的蔑视和讨厌,最后惹得她心烦意乱,只要能摆脱他的纠缠,就同意答应他的要求。他这一手本来肯定能得逞的,但幸亏这时候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娘家出来干涉了,才使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有所收敛。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妇俩经常打架,据说动手的不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而是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这个脾气暴躁泼辣、身强力壮、皮肤黝黑的女人。最后,她终于抛弃了这个家,离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跟一个穷困潦倒的神学校教师私奔了,留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个三岁的儿子米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马上把一大群姘妇领到家里,毫无节制地酗酒作乐,抽空还跑遍全省各处,向碰到的每个人哭哭啼啼地诉苦,把抛弃他的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数落一番,同时还详详细细告诉大家那些做丈夫的羞于启齿的床笫琐事。这主要是因为在众人面前扮演受气丈夫的可笑角色并且大肆渲染自己所受屈辱的各种细节,似乎使他感到愉快甚至引以为荣。那些喜欢嘲弄的人对他说:“您真行啊,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尽管您很伤心,可您升了官发了财,所以您很得意。”许多人甚至补充说,他乐意充当一名面目焕然一新的小丑角色,为了使人们笑得更加痛快,还故意装出对自己可笑的处境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他真情的流露。后来他终于发现了那私奔女人的踪迹。那个不幸的女人跟随自己的神学校教师辗转来到了彼得堡,并在那儿肆无忌惮地投身于最彻底的妇女解放运动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立即忙碌起来,准备到彼得堡去。至于为什么要去,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然,他本来要立即动身的,可是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后他马上觉得为了壮胆在出发前特别需要纵酒豪饮一番。就在这个时候,他妻子的娘家得到了她在彼得堡去世的消息。她好像是在一个阁楼里突然死去的,有人说她死于伤寒,也有人说她死于饥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得悉妻子去世的消息时正喝醉了酒,据说他跑到街上,高兴得举起双臂大声喊道:“这下可好了!”也有人说他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简直看着他都觉得可怜,尽管大家都讨厌他。很可能两种说法都有根据,也就是说,他既为自己得到了解脱而高兴,又为使他获得自由的女人而痛哭,两者兼而有之。多数情况下,所有的人,甚至坏蛋,也要比我们一般想象的更加天真幼稚,更加质朴善良。包括我们自己也是这样。

<h3>二、打发长子</h3>

这种人怎样当父亲和教育者,当然可想而知。在他这种父亲身上,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把自己跟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生的孩子彻底抛弃了,倒不是因为恨孩子或者因为夫妻反目感到委屈,而仅仅是因为他把孩子忘得干干净净的缘故。当他哭哭啼啼到处诉苦因而惹得众人讨厌,而他又把自己的家变成一座淫窟的时候,他家的义仆格里戈里担当起了抚养这个三岁男孩的责任。要不是当初他关心,那么也许没有人会替孩子换一件衬衫。况且孩子母亲方面的亲戚一开始似乎就把他给忘了。他的外祖父,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父亲米乌索夫先生已经去世,他的遗孀,米佳的外祖母已经移居莫斯科并且得了重病,他们的几个女儿也陆续出嫁,因此几乎整整一年米佳只能待在仆人格里戈里家里,住在仆人住的小木屋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这位好爸爸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事实上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那么他还会重新把他送回小木屋的,因为孩子肯定会妨碍他淫荡的生活。后来发生了新的情况,就是已故的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堂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从巴黎回来了。此人后来在国外一连住了好多年,可是当初还很年轻,在米乌索夫家族中显得与众不同,非常开明,颇有京城气派和外国风度,是个一辈子崇尚欧洲文明的西欧派,晚年又成了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在他一生的经历中,他跟那个时代国内外的许多最具自由思想的人物有过广泛的联系。跟蒲鲁东和巴枯宁有过直接交往,在他的漂泊生涯快结束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回忆和讲述1848年巴黎2月革命三天里的情形,还暗示说他几乎亲身参加了巷战。这是他青年时代最愉快的回忆之一。他拥有独立的财产,照以前的算法,大约相当于一千个农奴。他那富饶的领地就位于我们这座小城的郊外,跟我们名闻遐迩的修道院的土地毗连。早在年轻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刚得到这份财产时就为能在河里捕鱼或在树林里砍伐的权利而跟修道院打起没完没了的官司。这场官司的是非曲直我不清楚,但他甚至认为跟这些“教权主义者”打官司是一种公民的义务和文明人的职责。他可能还记得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以前曾经关注过她,因此听说了她的所有情况并得知还留下一个米佳之后,他义愤填膺,仅管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充满蔑视,但还是插手干预了这件事。这时候他才第一次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见面。他直截了当地向他宣布自己很想担当起抚养孩子的责任。后来他经常对别人说,他提到米佳的时候,对方一度装作一点也不明白是指哪一个孩子,甚至显得很惊讶,他家里居然还有个年幼的孩子。即使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有点夸张,但毕竟道出了某些实情。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辈子都喜欢装腔作势,他会无缘无故地在您面前扮演某种料想不到的角色,虽然有时候完全没有这种必要,甚至对他自己不利。譬如这一次就是如此。不过,这种特征是许多人,甚至是相当聪明的人所固有的,更不用说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热心地着手办这件事,甚至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起被指定为孩子的监护人,因为孩子的母亲死后毕竟还留下了一份小小的财产,一幢房子和一处地产。米佳也真的住到了这位堂舅舅那儿,可这位堂舅没有成家,他本人刚处理完田产的事务并得到收益的保障后又立即匆匆赶往巴黎,准备在那儿长期居留,于是把这孩子委托给了自己的堂婶,一位莫斯科的太太。结果他在巴黎住得习惯了,尤其是那场令他大为震惊并且终身难忘的二月革命来临的时候,他早把孩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接着,莫斯科那位太太死了,于是米佳又住到她的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家里。后来他似乎又第四次改换过门庭。这些事现在我不打算详谈。因为有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位头生子的情况将要详细叙述,现在只谈些有关他的最必不可少的情况,否则我这部小说就无法开头。

第一,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三个儿子中唯独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小就相信自己还多少拥有一点财产,成年后就可以独立自主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在混乱中度过的:中学没读完就进了一所军事学校,接着又突然到高加索担任军职,深得上司器重,因参与决斗而被降职,后来又重新得到赏识,他成天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糟蹋了不少钱财。直到成年之后他才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得到一些钱,在此之前他到处借钱,债台高筑。他第一次跟自己的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相识和见面是在成年之后,那次他是特意到我们这儿来跟父亲清算自己的财产的。大概当初父亲就没有博得他的好感,他在父亲家里呆的时间不长,从父亲那儿得到了一笔不大的钱款并且就今后田产收益跟他商定了一个办法以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至于这些田产有多少收益,本身价值多少,那一次他始终无法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开始就指出(这一点也得记住),米佳对于自己的财产抱着夸大的不正确的想法。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对这次见面十分满意,因为他另有打算。他断定这年轻人性格轻浮,脾气暴躁,欲望强烈,缺乏耐心,热衷于吃喝玩乐,只要抓到点什么,就立刻会平静下来,当然,平静的时间不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马上开始利用这一点,即给他一些小恩小惠,不时寄点钱去敷衍他。最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四年后米佳终于失去了耐心,再次来到我们这座小城,准备跟父亲彻底清算财产,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甚至都难以结算了,他从父亲那儿取走了相等于自己全部财产价值的钱财,甚至还欠着他。根据他某年某月自愿具结的某项契约,他已完全失去了进一步提出任何要求的权利。年轻人感到十分惊讶,怀疑自己上当受骗了,气得几乎失去理智。正是这个情况导致了一场悲剧,而描述这场悲剧便成了我这第一部序幕性小说的内容,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成了这部小说的框架。但在着手叙述这件事情之前,还需要谈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另外两个儿子,即米佳的两个弟弟,并且说明他们的来历。

<h3>三、第二次结婚以及第二个妻子生的两个孩子</h3>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四岁的米佳从身边打发走之后又马上第二次结婚了。这第二次婚姻持续了大约八年时间。他娶的第二位妻子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也非常年轻,那是他与犹太人合伙到外省承包某项小工程时认识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虽然醉心于吃喝玩乐,放浪形骸,可是从来没有停止过投资生财,而且始终把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尽管几乎每一次的手法都有点卑鄙。索菲亚·伊凡诺芙娜是位孤女,从小失去父母,她父亲是个性格忧郁的教堂执事,但是她却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中长大成人。收养她的恩人是沃罗霍夫将军的遗孀,这位年迈的很有名望的将军夫人经常折磨她。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只是听说这位向来温柔善良、逆来顺受的养女曾在储藏室的钉子上系了根绳子打算上吊自尽,结果被人救了下来,可见她是多么难以忍受将军夫人的古怪脾气和没完没了的指责。其实那老妇人并不凶恶,只是因为养尊处优而蛮横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前去求婚,人家一听他的来历就把他赶走了。于是又像第一次婚姻一样,他提议姑娘跟他私奔。倘若她能及时了解他的底细,那她也许无论如何不会跟他私奔的。可事情发生在另外一个省份,此外像她这样一个宁愿自杀也不肯留在养母家里的十六岁女孩又懂得些什么呢?这苦命的姑娘逃出了狼穴,却又落入了虎口。这一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分文没有到手,因为将军夫人盛怒之下什么也没给,不仅如此,还把他们俩诅咒了一番。不过他本来也没有指望能捞到什么,令他垂涎三尺的是这位少女的非凡美貌,更重要的,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使他这个至今只知道追逐粗俗女性的好色之徒惊叹不已。“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当时像剃刀那样在我心上划了一刀。”后来他常常这样恬不知耻地笑着说。不过对于一个淫棍来说,这也只是情欲冲动而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没有捞到任何实惠,对待妻子的态度变得肆无忌惮了。借口她有愧于他,似乎是他从“吊绳上”把她救下来的,此外,还利用她那少有的温顺和逆来顺受的性格,他连夫妇间应有的最起码的体面也不顾了。一些坏女人聚集到他家里,当着他妻子的面纵酒作乐,胡作非为。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特殊情况,那就是格里戈里这个阴沉、愚蠢、顽固、喜欢唠叨的义仆,他跟原来的太太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是死对头,这一次却站在新太太一边,处处保护她,为了她甚至用一种对仆人来说几乎不允许的方式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吵架。有一次他硬是把前来纵酒作乐、为非作歹的荡妇们统统赶走了。这个从小就被吓得战战兢兢的不幸的少妇后来得了一种神经性妇女病,这种病在乡下女人身上经常可以见到,患者通常叫做疯癫女人。得了这种病,往往会歇斯底里发作,甚至昏厥过去。不过她还是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生了两个儿子,第一个儿子伊凡是在结婚当年生的,第二个儿子阿列克谢是三年以后生的,她死的时候阿列克谢才三岁多,虽然说来奇怪,可我知道他后来一辈子都记得母亲,当然恍如梦中一般。母亲一死,两个孩子的遭遇就跟他们的哥哥米佳一模一样:他们完全被父亲彻底遗忘了。弟兄俩都落到格里戈里手里,也都住进了他的小木屋。那位年迈而蛮横的将军夫人,他们母亲的恩人和养母,就是在小木屋里找到了他们。她当时还健在,整整八年来她始终无法忘记她受到的屈辱。有关她的“索菲亚”的情况,八年来她随时都掌握着最精确的情报。听说索菲亚生了重病,过着非人的生活,有两三次她对自己的那些食客大声说:“她这是活该,她忘恩负义,上帝才这样惩罚她。”

索菲亚·伊凡诺芙娜死后刚过了整整三个月,将军夫人就突然亲自来到我们城里,直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住处。她在城里总共才呆了将近半个小时,可做的事情却不少。当时已是傍晚时分,八年来她没见过面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喝得醉醺醺地出来迎接她。据说,她见了他也不作任何解释,上去就狠狠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按了三次,然后又一声不响地直接到小木屋去找两个小外孙。她第一眼就发现他们满面污垢,衣衫褴褛,便马上扇了格里戈里一个耳光并向他宣布,她要把两个孩子带回自己家里,然后搀着他们走出小木屋,将他们裹进一条方格毛毯,抱上马车,带回自己家里。格里戈里作为一名忠实的奴仆挨了这记耳光,没说一句粗鲁的话,还送老夫人到马车跟前,向她深深鞠了个躬,大声说:“这样照顾孤儿,上帝一定会报答的。”“你是个混蛋!”将军夫人临走前冲着他吼道。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仔细盘算了一下,认为这是件好事,因此后来在具结两个孩子由将军夫人抚养的正式文件时他没有拒绝过任何一项条款。至于那两记耳光,他自己还在全城到处宣扬呢。

此后不久,将军夫人就死了。但她在遗嘱里指定给孩子们每人一千卢布“作为教育费用,这笔钱必须全部花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成年为止,因为这笔款项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假如有人愿意慷慨解囊,那就请便”。我自己没有见过这份遗嘱,但听说确实有这类奇怪的内容,其表述的方式颇为独特。老太太的主要继承者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波列诺夫倒是个老实人,担任那个省的贵族长。他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通了一次信之后一下子就猜到,要他掏钱抚养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不可能的事(尽管他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一口拒绝,碰到这种情况他就采取拖延的办法,有时候甚至说得娓娓动听),于是波列诺夫亲自照顾两个孩子,尤其喜欢小的那个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有很长时间甚至就是在他家里长大的。我请读者从一开始就注意这一点。如果说这两位年轻人之所以能够受到教育和培养而应该一辈子感谢什么人的话,那就是叶菲姆·彼得罗维奇这个极其高尚、极其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像这样的人如今很少见了。他分文未动将军夫人留给每个孩子的一千卢布,到他们成年时加上利息,竟达到了两千卢布。他是用自己的钱供养他们的,花费在他们身上的数目当然远远超过每人一千卢布。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暂时我也不打算详谈,我只提一下几个最重要的情况。关于哥哥伊凡,我只想告诉大家,他从小就是个忧郁、内向的孩子,虽然远非胆小怕事,但似乎从十岁起就懂得他们毕竟寄人篱下,靠了别人的恩惠才得以成长,而他们的父亲又是那种说出来都嫌丢人的人,等等。这孩子很早,几乎从婴儿时代起(至少传说是这样的)就开始显露出非凡的研究学问的才能。确切的情形不太清楚,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家,进了莫斯科一所中学,寄住在叶菲姆·彼得罗维奇少年时代的朋友,一位很有经验、当时很有名望的教育家家里。后来伊凡自己说这都是由于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急公好义”,因为他有一个想法,就是天才的孩子应该跟天才的教育家学习。不过,当这位年轻人中学毕业进大学的时候,无论叶菲姆·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位天才的教育家,都已经去世。因为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生前没有交代清楚,他理应得到的那笔由专横的将军夫人留下的款项,虽然加上利息已达两千之巨,但由于我们这儿种种不可避免的手续和拖拉而迟迟无法得到,所以这位年轻人在大学的头两年既要养活自己又要学习,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应该指出的是,他当初就根本不想跟父亲通信,也许由于高傲,由于瞧不起他,也许经过冷静理智的思考后明白了从父亲那儿决不会得到任何接济。不管处境多么艰难,年轻人丝毫没有惊慌失措、迷失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先是授课,继而又用“目击者”的笔名写些街头新闻之类的小文章分头送到各家报社发表。据说这些十来行字的小文章构思巧妙,趣味盎然,以致很快就风行起来,仅此一端就足以说明这位青年人在实际能力以及智力方面远远超过我们这里为数众多、永远贫困和不幸的那部分男女青年学生。那些学生踏破了京城各家报社和杂志社的门槛,一天到晚苦苦哀求给他们翻译法文作品或者抄写之类的工作,除此以外他们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结识了好几家报社的编辑之后,始终没有中断过跟他们的联系。到了大学最后几年,开始发表涉及各种专题的颇有才气的书评,甚至在文学圈内也小有名气了。不过,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更为广泛的读者圈子里突然引起了特别的注意,许多人因此而一下子发现并记住了他。这是个相当有趣的现象。正当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大学毕业,打算动用自己的两千卢布到国外游历的时候,他在一家大报上刊登了一篇奇特的文章,即使不是专家也注意到了这篇奇文。更主要的是,论述的对象对他来说显然是完全陌生的,因为他学的专业是自然科学,这篇文章却是针对当时到处都在议论的宗教法庭问题而写的。他分析了对这个问题现有的种种观点,同时也阐述了自己个人的见解。关键是他文章的语气以及精彩而出奇的结论。许多宗教界人士完全把他看作了自己人,而那些非宗教界人士,甚至连无神论者也从自己的角度大加赞赏,拍手称快。最后,有些机灵的人终于悟出了这整篇文章只是一种嘲弄、一出大胆的闹剧而已。我所以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这个事件,是因为这篇文章及时地传到了位于我们城市郊外的一家很有名气的修道院。那里对于沸沸扬扬的宗教法庭问题是十分注意的——文章传进了修道院并且使大家感到困惑不解。大家知道了作者姓名之后,又打听到他是我们城里的人,“就是那个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儿子”。正巧在这时候作者本人又突然出现在我们城里。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时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记得我当时就怀着几分担忧给自己提出过这样的问题。这次不祥的并且造成了极其严重后果的来访,后来很长时间甚至始终令我捉摸不透。一般说来,像他这样既有学问、看上去又很高傲谨慎的年轻人居然走进一个十分丑恶的家庭,投奔这样的父亲,岂非咄咄怪事?他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了解也不记得他,即使儿子向他要钱,他也决不会给他一个子儿,然而还是一辈子提心吊胆,唯恐两个儿子,伊凡和阿列克谢,有朝一日会突然来向他讨钱。但这位年轻人居然住进了这位父亲家里,而且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彼此相处得再和睦不过了。他们这样和睦相处不仅使我,也使其他许多人感到惊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就是我在上面提到过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前妻的远亲,当时恰巧也从长期定居的巴黎回到我们这儿,住在城郊他自己的庄园里。我记得,米乌索夫比任何人都感到惊奇。他认识了这位对他也极感兴趣的年轻人,有时不免怀着痛苦的心情与他唇枪舌剑一番。“他非常高傲,”当时他对我们说,“任何时候都能挣到钱,现在他手头的钱就足够去国外。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呢?大家都知道他到父亲这儿不是为了钱,因为他父亲在任何情况下决不会给他的。他不贪杯也不贪色,然而老人已经离不开他了,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年轻人甚至对老头儿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尽管老头儿非常任性,甚至无理取闹,但有时候似乎还肯听他的话,有时候甚至变得守规矩了……

直到后来才搞清楚,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之所以回来,部分原因是长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请他来帮助处理事情。几乎就在这个时候,在这次回家以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才有生第一次认识并且见到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过为了一件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有关的重要事情,他还在离开莫斯科到此地来之前就已经跟他通过信了。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读者以后自然会详细知道的。尽管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特殊的情况,但我还是觉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是个神秘莫测的人,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意图还是难以解释。

我还要补充一句,就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当初似乎充当了父亲和长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之间的中间人和调解人角色,因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当时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正式提出了诉讼。

我再说一遍,这个家庭当初是第一次团聚,有几个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互相见面,只有小儿子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比两位兄长来得早些,他在我们这儿已经住了将近一年光景。关于这个阿列克谢的情况,在把他推上小说舞台之前,很难在我这个序幕性质的叙述中加以介绍。但我又不能不说几句,至少先要说明一个非常奇特的情况,那就是我只能让读者看到我这位未来主人公在第一幕开始时就是穿着修士的长袍登上小说舞台的。是的,当时他在我们这儿的修道院里已经住了一年左右,而且看样子还打算在里边隐居一辈子。

<h3>四、第三个儿子阿廖沙</h3>

当时他才二十岁,而他的二哥伊凡已快二十四岁,大哥德米特里已经过了二十七岁。首先我要声明,阿廖沙这个年轻人绝不是宗教狂,至少据我看来,甚至也不是神秘主义者。让我先把自己的全部观点告诉大家:他只是个早熟的博爱者罢了。他之所以遁入空门,那只是因为当初唯有这条路才能打动他,向他提供一种理想的归宿,使他的灵魂摆脱尘世仇恨的黑暗而进入爱的光明。这条道路之所以能打动他,只是因为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据他认为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我们修道院里德高望重的佐西马长老,他那颗如饥似渴的心灵怀着初恋般的炽烈感情迷上了这位长老。不过我并不反对这样一种说法,即当时他就已经是个非常奇特的人,甚至从摇篮时代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了。顺便说一句,我在上文已经提到,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多一点,可是他却一辈子记住了她,记住了她的面容,她的爱抚,“简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众所周知,年纪再小的孩子,哪怕是两岁多的幼儿,也能保留这种记忆,只不过在以后的一生中仅仅是作为黑暗中的几个亮点出现的,就好比从一幅巨画中撕下的一角,整幅画已经暗淡无光,甚至消失,唯独这一角依然光彩夺目。他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记得在一个寂静的夏日傍晚,夕阳的斜辉照进敞开的窗户(这斜辉他记得特别清晰),房间的一角有尊圣像,圣像前点着圣灯,她母亲跪在圣像前痛哭,歇斯底里似的大喊大叫,双手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勒得他都感到疼了。她双手捧着他,送到圣像前,她替他向圣母祈祷,似乎在祈求圣母庇护……突然,奶妈跑进来,惊恐万分地把他从母亲手里夺走了。真是太奇怪了!阿廖沙在那一瞬间记住了母亲的脸。据他记忆,他说那是一张麻木迟钝却又非常美丽的脸。不过他不太愿意把这回忆告诉别人。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感情很少外露,甚至不太愿意说话,这倒不是由于不信任别人,也不是由于胆小或者生性孤僻,恰恰相反,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由于某种纯粹个人的内心忧虑,这种忧虑跟别人毫无关系,而对他自己则至关重要,以致似乎忘记了别人。不过他对人们却怀着一颗爱心,似乎他一辈子都绝对信赖别人,而其他人也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头脑简单或者天真幼稚的人,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东西在告诉并暗示大家(以后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不想充当人们的裁判,他不愿意也决不会去谴责别人,他甚至会容忍一切,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尽管内心经常感到悲伤。不仅如此,在这方面他甚至到了任何人都无法使他惊讶和惧怕的地步。这情形在他步入青年时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二十岁那年去看望父亲,走进那个名副其实的肮脏的淫窟,这位纯洁无邪的青年到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默默地离开,然而却没有丝毫轻蔑或责备任何人的神色。他父亲原来是寄人篱下的食客,所以对屈辱特别敏感、特别计较,见了他起初心存疑虑,神色阴郁(说他“嘴上一声不吭,可肚子里鬼点子多着呢”),可是过后不久,不到两个星期,便开始经常拥抱他、亲吻他了,尽管是流着醉醺醺的眼泪,出于酒后的冲动,但显然是真心诚意地、打心眼里爱他了,当然,他这种人还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任何人……

不论这年轻人到哪儿,大家都喜欢他,他从小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他到了抚养他的恩人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波列诺夫家里,便博得了全家的喜欢,大家都把他当成了自己家里的孩子。而他进入这个家庭时还是个婴儿,那种年龄的孩子无论如何不会耍什么心计,不可能掌握讨好迎合、巴结奉承的技巧或者迫使别人喜欢自己的本领。他身上就有这种特别招人喜爱的天赋,即所谓来自天性,没有丝毫的做作,显得十分自然。他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尽管像他这样的孩子似乎会引起同学们不信任,有时候会招来讥笑,甚至憎恨,譬如说,他经常陷入沉思,似乎不怎么合群,他从小就喜欢躲在角落里看书,但是同学们都非常爱他,他在校期间可以说始终是大家共同的宠儿。他难得淘气,甚至难得快活,可是只要看他一眼,马上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因为他生性忧郁,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始终很平静很开朗。在同龄人中间他从来不愿意显得与众不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从来不惧怕任何人,而男孩子们马上会明白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无所畏惧而自以为了不起,他的神情看上去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十分勇敢、无所畏惧似的。他从来不记恨。往往有这样的情形,他受了委屈,一小时之后就会搭理欺侮他的人,或者主动跟那人说话,态度十分诚恳,内心不存丝毫芥蒂,仿佛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这时候他的神态不像是偶尔忘记了他受到的委屈或者故意原谅了对方,而纯粹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委屈。正是这一点令孩子们彻底佩服他。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全校各个年级,自低年级直到高年级的所有同学都要取笑他,但这不是恶毒的嘲笑,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感到这样做好玩。他身上的这个特点便是一种古怪而强烈的害羞心理和纯洁感情。他不愿去听那些关于女人的众所周知的言论,不幸的是,这种“众所周知”的言论在学校里并未杜绝。那些心灵纯洁的男孩,几乎还是小孩子,经常喜欢在教室里私下甚至公开谈论那些连大兵们都说不出口的事情,那些具体的场面和情状。不仅如此,我们有知识的上流社会的青少年在这方面熟悉的东西有许多是大兵们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这也许还算不上道德败坏,也算不上厚颜无耻,算不上真正的深入骨髓的腐化堕落,而仅仅是一种表面的恬不知耻,然而正是这种表面的无耻行为往往被他们当做体面、微妙、洒脱,值得仿效的东西。他们发现“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听到别人说起“这种事”的时候就赶快用手捂住耳朵,于是有时候故意围住他,强行扳开他的手,对着他的两只耳朵喊脏话。他拼命摆脱他们,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或者闭起眼睛躺下来,对他们的恶作剧毫无怨言,也不骂他们一声,默默地听任他们欺负。不过到最后他们也就不再欺负他,不再讥笑他是“黄毛丫头”了,反倒可怜起他来。顺便说一句,他在学习上一直是班里的优等生,但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名。

叶菲姆·彼得罗维奇死后,阿廖沙在省城的中学里又呆了两年。悲伤不已的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后立即带着由清一色的女性组成的全家到意大利定居,阿廖沙则到了另外两位太太家里。这两位太太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是叶菲姆·彼得罗维奇的远房亲戚,至于她们为什么要收养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来不过问自己靠谁的钱生活,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甚至是非常突出的特点。在这方面他跟自己的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截然不同,他二哥在大学读书的头两年吃尽了苦头,只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从小就痛心地意识到自己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不过阿列克谢的这个性格特征似乎不应该受到过分严厉的责备,因为任何一个对他稍有了解的人,如果出现这类疑问,就立即会相信,阿列克谢肯定是这样一种傻里傻气的青年,即使他突然拥有了一大笔资产,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任何一个向他要钱的人,或者捐给慈善事业,或者也许会随随便便送给一名狡猾的骗子,如果那骗子向他伸手的话。总而言之,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金钱的价值,当然不是指字面上的意义。他从来没有讨过零用钱,有时候给他点零用钱,那么他一连几个星期都不知道这些钱该怎么花,或者根本不加珍惜,转眼间便分文不剩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是个把金钱和资产阶级的信誉看得很重的人,他仔细观察了阿列克谢之后,有一次对他作了这样一个深中肯綮的评价:“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即使突然把他放到一个有百万人口的陌生城市的广场上,他身上不名一文,那他也决不会丧命,决不会饿死或者冻死,因为别人会马上供他吃喝,马上会给他提供住处,如果不给他安排,那么他自己会安排的,而且他可以不费一点力气,不会忍受屈辱,而照顾他的人也决不会感到是一种累赘,也许恰恰相反,甚至认为这是一种乐趣。”

他在中学里没能结束自己的学业。离毕业还有整整一年时,他突然对那两位太太说,他想回到父亲那儿去办一件事。两位太太非常怜惜他,舍不得放他走。路费很便宜,他当掉自己的怀表——那是他的恩人一家出国前送给他的礼物,两位太太不允许他这样做,给了他一笔充裕的盘缠,甚至给了他新的内衣和外衣。但是他把其中一半的钱还给她们,说是他决定坐三等车厢回去。他一回到我们城里,他父亲劈头就问:“为什么不等毕业就回来了?”他一句话也没回答,听说当时他显得心事重重。不久发现他原来要寻找自己母亲的坟墓。当时他自己也承认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是,他此行的全部目的未必仅限于此。很有可能当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甚至无法解释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心血来潮,并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一条陌生却又难以避免的新路上。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无法向他指出埋葬第二位妻子的地点,因为自从棺材入土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墓地,时间一长,连当时埋葬在何处也完全记不得了……

顺便谈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情况吧。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住在我们城里。第二个妻子死后过了三四年,他前往南俄,最后到了敖德萨,在那儿一直住了好几年。据他自己说,起初结识了“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犹太佬”,到后来不仅那些做小商小贩的“犹太佬”,就是有脸面的犹太人也接待他了。应该承认,他一生中正是在这个阶段充分发挥了那种赚钱捞钱的特殊本领。他重新回到我们这个小城市不过是阿廖沙到来之前两三年的事。他原来的那些熟人发现他衰老得十分厉害,尽管按他的年龄还不该这么衰老,至于他的行为举止,非但没有变得高尚些,反而更加卑鄙无耻了。譬如说,这个原来的小丑萌生了一种无耻的需要——把别人装扮成小丑。他从前就喜欢跟女人胡搞,现在似乎变本加厉,更加恶劣了。不久,他在全县各处开了许多新的酒馆。显然,他的家产也许达到十万卢布,或者略为少些。不久便有许多城里和县里的居民向他告贷,当然喽,要有极可靠的抵押。最近以来他似乎老态毕露,失去了平衡和精明,陷于浮躁状态,做事丢三落四,有始无终,并且三天两头喝得烂醉如泥,倘若没有那个一直服侍他的仆人格里戈里——这时候他也十分老迈,有时候几乎像家庭教师那样侍候他——那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生活不免会碰到种种特别的麻烦。阿廖沙的到来似乎在道德方面也对他产生了影响,这个早衰的老人久已枯寂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了。“你知道吗,”他常常一边端详着阿廖沙一边对他说,“你像她,像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这样称呼自己已经去世的妻子,阿廖沙的母亲。“疯疯癫癫的女人”的坟墓最后还是由格里戈里指给阿廖沙看的,他把他领到我们城市的公共墓地,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指给他看一块价钱不贵但还算体面的铁铸墓碑,墓碑上甚至刻着死者的姓名、身份、年龄和死亡日期,墓碑下方还刻有四行类似诗歌的文字,那是从一般中等人家坟墓上常用的古体悼亡诗中选取的。奇怪的是,这块墓碑是格里戈里竖的,他自掏腰包,亲手在可怜的“疯癫女人”的坟墓上竖了这块碑,那是在他反复多次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提起这个坟墓最后终于惹得主人厌烦而离开此地前往敖德萨之后的事。主人不仅对这个坟墓不顾不问,而且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往事。阿廖沙在自己母亲的墓地里没有说过一句特别动情的话,他只是仔细倾听了格里戈里郑重其事而又合情合理地叙述立墓碑的过程,垂着脑袋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离开了,从此以后他甚至整整一年都没有去过他母亲的墓地。不过对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个细小的情节也发生了作用,而且这作用非同寻常。他突然拿了一千卢布送到我们的修道院用作追祭妻子的亡灵,但不是追祭第二位妻子,阿廖沙的生母,那个疯癫女人的亡灵,而是第一位妻子,就是那位经常揍他的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亡灵。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当着阿廖沙的面把修士大骂一通。他自己远不是信教的人,他也许永远不会买五戈比的蜡烛放到圣像面前。他这种人往往会莫名其妙地迸发出种种出人意料的感情和冒出出人意料的想法。

我已经说过,他显得十分衰老,他的外貌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他前半辈子生活的特征和本质。除了他那永远流露着蛮横、无耻、怀疑和讥讽的小眼睛底下两坨肥大的眼袋,除了那张胖胖的小脸上多而深的皱纹,尖削的下颌下还挂着一个硕大的喉结,肉鼓鼓的,像一只椭圆形的钱袋,这更给他增添了一种令人厌恶的色迷迷的模样。还有一张食肉兽似的长嘴,两片厚厚的嘴唇,嘴里露出一片黑乎乎的残牙。他一开口说话就唾沫横飞,不过他自己也喜欢嘲弄自己那副嘴脸,虽然他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满意的。他特别欣赏自己那个虽然不太大但很细巧的高高隆起的鼻子。他炫耀说:“这是真正的罗马式鼻子,再配上喉结,就是地地道道的衰落时期古罗马贵族的尊容。”他似乎引以为豪。

阿廖沙找到母亲坟墓不久,突然向父亲宣布说,他想进修道院,而修士们也愿意接收他当见习修士。他还解释说,这是他的迫切愿望,因此想征得父亲的正式同意。老人早就知道,在本地修道院里修行的佐西马长老对他这个“不声不响的孩子”产生了特别深刻的影响。

“这位长老当然是他们中间最诚实的一位修士。”他沉默着若有所思地听阿廖沙说完之后作了这样的表示,不过对儿子的请求几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嗯,原来你是想到那儿去啊,我的不声不响的孩子!”他处于半醉状态,可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保持了好久,虽然带着几分醉意,却不无狡猾和酒后的诡谲。“嗯,我早就预感到你会有这种结局,这一点你能想象吗?那地方是你一直向往的。好吧,你去吧。你名下不是有两千卢布吗,那就是给你的陪嫁。我的天使,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现在我就可以为你支付全部必需的费用,如果那儿向你提出这种要求的话。不过,如果他们不提出来,那我们何必硬要送上门去,是吗?你花钱省得就像金丝雀,一星期才吃两粒米……嗯。你知道吗,有一座修道院在城外专门拥有一座小镇,那儿的人都知道,小镇上住的全是‘修士的老婆’,大家都这么叫她们,我估摸有三十来个……我去过那儿,你知道吗,挺有意思,就是别有风味,我是指可以尝到各种各样的味道。糟糕的只是俄国味太浓,缺少法国女人,本来是可以有的,钱绰绰有余。只要宣传一下,她们就会来的。这里的修道院倒没什么,这里没有修士的妻子,修士倒有二百来名。修士都挺老实,全是吃素的。我得承认……嗯。那么你真的想去当修士吗?我真舍不得你,阿廖沙,真的,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不过,这倒也是个合适的机会,你可以替我们这些有罪的人祈祷,我们在这里作孽太多了。我一直在想,今后有谁能替我祈祷呢?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亲爱的孩子,在这方面我愚蠢透了,也许你不相信?真是蠢透了。你瞧,不管我有多蠢,这个问题我还是考虑的,还是考虑的,当然是有时候想想,不是一直在想。我想,我死了魔鬼总不至于忘了用钩子把我钩去。我在想:是用钩子吗?它们的钩子是哪儿来的?用什么做的?铁做的吗?又是在哪里打的呢?难道它们也有铁厂吗?修道院里的修士们一定以为地狱里,譬如说,有天花板。而我可以相信有地狱存在,不过地狱里没有天花板。它的模样似乎应该比较雅致,比较文明,就像路德教派所主张的那样。实际上有没有天花板不都是一回事吗?不过,这个可恶的问题就在这里!假如没有天花板,那就不会有钩子,假如没有钩子,那一切都不存在,这么说来,问题又搞不清楚了,到时候谁用钩子来把我拖走呢?如果不把我拖走,那么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这世界上的真理在哪儿?应该制造出这种钩子,特意为我,为我一个人制造,因为你要知道,阿廖沙,我是个恬不知耻的人!……”

“那儿确实没有钩子。”阿廖沙凝视着父亲,一本正经地轻轻说道。“是的,是的,只有钩子的影儿,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位法国人曾经描写过地狱,我看是马车夫的影儿,用刷子的影儿,擦马车的影儿!亲爱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没有钩子呢?你到修士们中间呆一段时间以后,就不会这样说了。不过,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回来告诉我,因为如果确实弄清了阴间是怎么回事,那么到那个世界去的时候心情毕竟要轻松些。再说你到修士们那儿总比在我这儿,跟我这个老酒鬼和一群黄毛丫头混在一起要体面些……虽然这里不会对你这个天使产生任何影响,兴许那里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答应你去的,我就是抱着这最后一个希望。你的智慧不会让魔鬼吃掉的。你像一把火,烧一阵之后就会熄灭,你治好了病就会回来的。我等着你,我觉得你是世界上唯一不责备我的人,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点我有所感觉,我不会感觉不到的!……”

他甚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是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他既凶狠又多愁善感。

<h3>五、长老们</h3>

也许有的读者认为,我说的这位年轻人生来就有病态的、狂热的、不够健全的天性,是个平庸的幻想家,无精打采、羸弱委琐的人。实际情况恰恰相反,阿廖沙当时还是个十九岁的青年,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炯炯。那时候他甚至非常英俊,个儿不高不矮,体态端庄,深褐色的头发,一张略长却又不失端正的鹅蛋脸,一双分得很开但很明亮的深灰色眼睛,神态深沉而安详。也许有人会说,红润的脸颊并不妨碍他成为狂热分子或神秘主义者,但我觉得阿廖沙甚至比任何一个现实主义者更清醒。当然喽,他在修道院里完全相信各种奇迹,不过依我看来,奇迹永远不会使现实主义者感到不安,也并非奇迹才能使现实主义者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即使没有信仰,也始终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相信奇迹的力量和能力,而如果奇迹出现在他面前,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么他宁愿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也不会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事实,也只是把它看作一种自然的事实,只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罢了。现实主义者身上的信仰并非来自奇迹,相反,倒是信仰产生奇迹。现实主义者一旦有了信仰,那么根据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要承认奇迹。使徒多马说,在没有亲眼看见之前他是决不会相信的,但是他看到之后便说:“我的主,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很可能不是,他之所以相信仅仅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而且也许在说“没有看到之前决不相信”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

有人也许会说,阿廖沙生性迟钝,缺乏教养,连中学也没毕业,如此等等。他中学没毕业,那倒是事实,可是说他迟钝或者愚蠢,那就太不公道了。我把上面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他之所以走上这条道路,仅仅是因为当时只有这条路才能打动他,在他看来这是他的心灵摆脱黑暗走向光明的必由之路。此外,还请诸位考虑以下情况,即他已经多少有点我们这个时代青年的特征了,也就是说,他本性诚实,向往真理,探索真理,信仰真理,而一旦信仰了真理,就要身体力行,要迅速建立功勋,甘愿为此牺牲一切,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不幸的是,这些青年往往不明白,在许多情况下牺牲生命也许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而从自己青春勃发的生命中牺牲五六年时间去从事艰苦的学习,钻研科学,其目的哪怕只是为了大大增强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务于真理,服务于自己所钟爱并打算建立的功勋,那么对他们许多人来说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几乎是绝对办不到的。阿廖沙无非是选择了一条与大家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已,只不过内心怀着那种尽快完成功勋的渴望罢了。他经过一番认真的思索之后,立即对灵魂不朽和上帝产生了坚定的信念,自然而然地对自己说:“我要为了灵魂不朽而活着,决不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同样,假如他认为不存在上帝和灵魂不朽,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即成为一名无神论者或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不仅仅是工人阶级的问题,或者所谓的第四等级的问题,而首先是无神论的问题,无神论在当代具体化的问题,是巴比伦塔的问题——建筑这座高塔不需要依靠上帝,也不是将人间变成天堂,而是要把天堂搬到人间)。阿廖沙甚至觉得再像从前那样生活是荒诞和不可能的了。《圣经》上说:“你若愿意做个完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你还要来跟从我。”阿廖沙则对自己说:“我不能只拿出两个卢布以代替‘一切’,也不能够只做弥撒以代替‘跟从我’。”他幼年的回忆中,也许还保留着我们城外那座修道院的影子,当初他母亲经常带他到那儿去做弥撒,也许圣像前夕阳的斜辉对他产生了影响——他那患癫痫病的母亲往往把他举到神像面前。他这一次心事重重地到我们这儿来,也许就是为了看一看:这里是否舍弃了“一切”或者仅仅舍弃了两个卢布,——于是他在修道院里遇到了这位长老……

这位长老,我在上面已经交代过,就是佐西马长老。但是这里还得略为谈一谈我们修道院里的“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我对这些事情并不十分通晓,没有太大把握。尽管如此,我还想尝试一下用三言两语作些肤浅的介绍。首先,据一些行家说,长老和长老制度出现在我们俄罗斯的修道院里为时不久,还不到一百年,可是在整个信奉正教的东方,尤其在西奈和阿索斯,却已存在一千多年了。他们肯定地说,古时候,我们俄罗斯也有过长老制,或者说照理应该存在过,可是俄罗斯发生了种种灾难,由于鞑靼人的入侵,由于一次次战乱,由于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后中断了跟东方原有的联系,这种制度便在我们这儿被遗弃了,长老也绝迹了。但从上世纪末起,一位叫做“伟大的苦行者”的巴伊西·维里契科夫斯基及其门徒又重新恢复了这个制度,但是直到如今,甚至过了将近一百年之后,尚未在多数修道院内实行,有时候甚至作为一件俄罗斯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而遭到压制。在我们俄罗斯,只有在一个非常偏僻但又非常著名的科泽尔县奥普基纳修道院里,这个制度才特别兴旺发达。至于我们城外那个修道院里的长老制,是什么时候、由谁建立的,那我就说不清了,可是已经传到第三代,而佐西马长老则是第三代的最后一人,但他衰弱多病,气数也快尽了。将来由谁来代替他,目前还不知道。这个问题对我们这座修道院来说是至关紧要的,因为我们的修道院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著名的地方,里面既没有圣徒的遗骸,也没有显灵的神像,甚至没有与俄国历史有关的光荣传说,也谈不上对我们的祖国作出过什么历史性的丰功伟绩。它的兴盛并且名闻全俄,完全是由于长老的缘故。为了亲眼目睹并聆听他们布道,人们不远千里,成群结队地从俄罗斯的四面八方拥到我们这里。那么,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长老就是把你的灵魂和意志纳入到他的灵魂和意志中去的人。您选定了一位长老,就得放弃自己的意志,把自己的意志交给他,彻底放弃自己的意志。对于决心放弃自己意志的人来说,他要自觉自愿地经受这种考验,进入这种可怕的人生炼狱。他希望通过这种长期磨炼来战胜自己,把握自己,以便通过终生的修行最终获得完全的自由,即自我解脱,避免那些活了一辈子却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自我的人的命运。这种发明,也就是长老制——并非理论性的创造,而是来源于东方的实践,这种实践至今已有上千年了。对长老承担的义务不同于我们俄罗斯修道院中常见的那种“修炼”,这里规定所有跟随长老进行修炼的人必须永远向他忏悔,师徒之间应保持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据说有这么一个例子,有一次,那是在基督教的早期,有一位见习修士,他没有完成长老交给他的某项修炼任务,便离开修道院到了另一个国家,从叙利亚到了埃及,在那里经过长期而艰苦的修炼之后,终于熬尽磨难,殉道而死。教会尊他为圣者,为他举行葬礼。正当教堂执事大声喊着:“未曾受洗的人请离开!”的时候,那棺材连同躺在里面的殉难者突然离开原地,移出了教堂,这样接连重复了三次。后来终于发现,这位殉教的圣者破坏了修炼的规矩,擅自离开了长老,因此未经长老解除是无法获得宽恕的,即使他有伟大的功德也不行。直到把长老请来解除了他的修炼之后,他的葬礼才得以完成。当然,这仅仅是古代的传说,但是有一件前不久发生的事情:我们当今的一位修士在阿索斯修行,这地方他非常喜欢,把它当做栖隐之地。突然,他的长老命令他离开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圣地,然后返回俄国,回到北方的西伯利亚去:“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这里。”那修道士听了十分震惊,也十分伤心,于是垂头丧气地到君士坦丁堡求见总主教,央求免除他的修炼。总主教回答说,不但他总主教无法解脱他,而且天底下没有也不可能有解除他修炼的权力。既然长老已经规定了他的修炼,那就只有长老本人拥有这样的权力。这样,在某些情况下长老被赋予了一种无限的不可思议的权力。这就是长老制在我国许多修道院里几乎受到压制的原因。不过,在老百姓中间,长老们备受尊敬。譬如说,不仅普通老百姓,就连那些最有地位的人也纷纷到我们修道院里向长老们顶礼膜拜,向他们忏悔自己的罪孽,倾诉自己的疑惑和痛苦,请他们给予忠告和谕示。反对长老制的人们看到这种情况后便进行种种责难,大叫大嚷说这样一来忏悔的圣礼被蛮横而轻率地贬低了。其实,见习修士和俗人向长老忏悔,他们并没有把它看作是一种圣礼。尽管如此,长老制最后还是站稳了脚跟,并且逐渐在俄国的修道院里盛行开来。至于这件使人只在道德上从奴役走向自由、走向自我完善又历经千年沧桑的武器,可能会变成一把双刃利剑,使某些人非但没有走向驯服和彻底的自我克制,恰恰相反,会导致他们恶魔般的狂傲,也就是说,不是获得自由,而是套上锁链,这种情况也许确实是存在的。

佐西马长老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年轻时曾是一名军人,在高加索当过尉官。毫无疑问,他是以自己心灵上某种超凡的魅力使阿廖沙折服的。阿廖沙就住在长老的修道室里——长老十分喜欢他,让他住进自己的修道室。值得一提的是,当初阿廖沙住在修道院里的时候还不受任何约束,他可以随便外出,即使离开好几天也没有关系,他穿修道服也完全出于自愿,只是为了在修道院里不至于显得有什么特殊。当然,他自己也喜欢这样。也许是长老始终拥有的那种力量和声誉对阿廖沙年轻的思想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许多人说佐西马长老多年来接待了所有前来向他忏悔自己心灵并渴望得到他忠告和解救的人——他内心容纳的剖白、痛悔是如此之多,以致于他最后具备了洞察一切的能力,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陌生人为什么要到他这儿来,有什么要求,甚至能猜到是什么痛苦在折磨着他的良心。前来求他的陌生人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了对方内心的秘密,这使人惊讶、羞愧,有时候几乎使人害怕。可是阿廖沙几乎始终能够看到,许多人,几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跟长老单独密谈,他们进去的时候怀着恐惧和不安,而从他那儿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一个个都变得开朗和舒畅,布满阴霾的脸也会洋溢着幸福。令阿廖沙特别惊讶的是长老的态度一点也不严厉,恰恰相反,他待人接物一向十分和善。修士们说他心里牵挂的就是那些罪孽比较深重的人,谁的孽债最深重,他就最爱谁。直到长老大限将近的时候,修士中间还有忌恨他的人,不过这种人已经不多,他们只能保持沉默,虽然其中也包括修道院里几位相当有名望的重要人物,例如那位以沉默和持斋著称的老修士。不过,大多数人毕竟拥戴佐西马长老,许多人甚至全心全意地、热烈而真诚地爱他,有些人简直成了他狂热的崇拜者。这些人虽然还不敢公开宣扬,但在私下里却直截了当说他是位圣人,说这是没有疑问的事。他们看到长老的生命行将结束,因此期待着很快会出现奇迹,而他所在的修道院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获得巨大的声誉。对于长老会显示奇迹的能力,连阿廖沙都深信不疑,正如他完全相信棺材会从教堂里不翼而飞的故事一样。他亲眼看到许多人带着有病的孩子或者成年的亲属来央求长老抚摸他们的额头,为他们祈祷,过了不久这些人又回来了,有的甚至头天刚走,第二天就又回来了,跪在长老面前,泪流满面地感谢他的救治。至于是否真的治好了毛病或者病情有些好转,这个问题对阿廖沙来说根本不存在,因为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师父具有这种精神力量,师父的声望似乎成了他自己的胜利。每当长老出来接待那些恭候在修道院大门口的朝拜者的时候,他心情特别激动,特别兴奋。这些朝拜者都是平民百姓,他们从俄国各地专程赶到这儿来想见一见这位长老并且求他赐福;他们匍匐在他面前哭泣,吻他的脚,吻他脚下的土地,大声喊叫,女人们把自己的孩子举到他面前,把害癫痫病的女人领到他面前。长老和他们说话,简短地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然后让他们回去。近来长老经常发病,身体日渐虚弱,有时候连走出自己修道室的力气也没有,于是朝拜的人在修道院要接连等好几天才能见到他。至于他们为什么这样爱长老,他们为什么跪在他面前,为什么见到他就感动得流下眼泪,阿廖沙简直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啊,他太了解俄国的普通老百姓了!他们温顺的灵魂被劳累和悲伤,更主要的是被普遍存在的不公和罪孽(自身的和普天下的)折磨得痛苦不堪,他们最大的要求和安慰莫过于找到一处圣地或一位圣人,向他顶礼膜拜。“尽管我们这儿有罪孽、有谎言、有诱惑,但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毕竟还有圣人,还有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这样看来,真理并没有在世界上消亡,也许什么时候还会来到我们身边并会像给我们许诺的那样降临到全世界。”阿廖沙知道,老百姓正是这样感觉的,甚至是这样考虑的,他明白这一点。而在老百姓眼里,长老正是这样一位圣人,正是上帝和真理的捍卫者。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如同那些哭泣的农夫,那些把自己的孩子捧到长老面前的患病的女人一样。关于长老死后会给修道院带来无上荣光的信念主宰着阿廖沙的心,这信念也许比修道院里的任何人更牢固。总之,近来有一种深刻而热烈的喜悦之情如火焰一般在他内心越烧越旺。至于眼前这位长老是否是绝无仅有的个别现象的问题,并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不安:“不管怎么说,他是圣人,他心里蕴藏着能使所有人获得新生的秘密,他是一种能使真理最终在全世界确立的力量,到那时候大家都会成为圣徒,相互友爱,再也不分贫富,没有贵贱,大家都是上帝之子,真正的基督的天国将会降临人间。”这就是阿廖沙梦寐以求的理想。

两位兄长的到来似乎给阿廖沙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他们。他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关系要比同母所生的胞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更亲密些,虽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回来得最晚。他很想跟二哥伊凡亲近,二哥回来已经两个月了,他们也经常见面,可就是怎么也合不来;阿廖沙本来就寡言少语,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似乎有点腼腆,而伊凡呢,尽管阿廖沙起初也觉察到二哥好奇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他,然而过了不久似乎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阿廖沙发现了这种情况之后,不免有些困惑。他认为二哥对他冷淡是由于年龄上的差异,尤其是文化程度不同。阿廖沙也有过另外的想法:伊凡对他如此冷漠也许出于某种阿廖沙根本不知道的原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伊凡有什么重要的心事,在努力追求某种目的,也许是很难达到的目的,因此顾不上他,这就是他对阿廖沙心不在焉的唯一原因。阿廖沙还想过:这位满肚子学问的无神论者是不是瞧不起他这个傻乎乎的见习修士?他完全知道他二哥是位无神论者。如果二哥确实瞧不起他,那他也不会因此而感到难过的。不过他还是怀着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不安和惶惑期待着二哥来亲近他。大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起二哥伊凡的时候总是怀着极大的尊敬和特殊的激情。正是从他那儿阿廖沙才知道了近来使两位兄长关系密切起来的那件重要事情的来龙去脉。德米特里如此称赞二哥,这使阿廖沙更加觉得大哥德米特里跟二哥伊凡相比简直是个毫无教养的人。如果把他们俩放在一起,那么无论是个性还是禀赋,都成了鲜明的对照,也许再也无法想象比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更加悬殊的了。

就在这时候,这个混乱家庭的全体成员在长老的修道室里团聚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次家庭会议对阿廖沙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召开这次家庭会议的借口,实际上是硬想出来的。当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和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之间正在为遗产和财务闹纠纷,显然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两人关系紧张,一触即发。好像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半开玩笑似的首先提出了全家到佐西马长老修道室里聚会的想法,即使不用长老直接出面调解,总还可以用比较体面的方式达成一致,更何况长老的职务和面子也可能起点促进和解的作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来没到过长老那儿,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面,当然认为他们无非是想用长老来吓唬他。但是他近来跟父亲的争吵中有过许多特别出格的举动,他为此而感到内疚,于是他也接受了这个建议。顺便要指出的是,他不像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那样住在父亲家里,而是单独住在城市的另一头。正巧当时住在我们城里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特别赞成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个主意。他这位四五十年代的自由派、自由思想分子和无神论者,也许出于无聊,也许为了取乐,非常积极地参与了这件事情。他突然心血来潮,要想看一看修道院和“圣人”。因为他跟修道院之间旷日持久的争执还在继续,涉及双方划分地界、砍伐树林、河里捕鱼之类的诉讼尚未了结,所以他想抓紧时间利用这个机会,借口说他很想独自跟修道院院长进行谈判,看看是否能用友好的方式来结束他们的争执。怀着这样良好的愿望前去拜访修道院的人,比起普通的好奇的游客,当然会受到更加周到殷勤的接待。基于这些考虑,修道院内部也许对近来病得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修道室,甚至拒绝接见一般来访者的长老施加了某种影响。最后长老竟同意了,还确定了具体日期。“是谁让我去替他们分割财产的?”他只是微笑着这样问阿廖沙。

阿廖沙听说了聚会的事,心里非常不安。如果说诉讼和争执双方有谁认真看待这次聚会的话,那无疑只有大哥德米特里一个人;其他人全部抱着轻率的,对长老来说也许是带侮辱性的目的——这就是阿廖沙的想法。如果二哥伊凡和米乌索夫要来参加的话,那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极不礼貌的好奇,至于他的父亲,也许是为了表演一下小丑的角色,制造一个滑稽的场面。阿廖沙尽管嘴里不说,但对父亲的了解却是全面而深刻的。我要重复一遍,这孩子完全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单纯。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等待着约定的这一天。毫无疑问,他内心非常希望所有这些家庭纠纷能够早日结束。但他最关心的还是长老:他一直在为长老、为长老的名誉而提心吊胆,生怕长老受到侮辱,尤其害怕米乌索夫巧妙而有礼貌的嘲笑,以及学问高深的伊凡居高临下、阴阳怪气的话语。这一切他都想到了。他甚至想冒昧地预先提醒长老,向他介绍一下这些可能前来参加聚会的人,但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直到在约定的那一天的前夕,他才通过一位熟人转告大哥德米特里,说他很爱他,并且期待着他信守自己的诺言。德米特里想了好久,怎么也记不起向他许下了什么诺言,于是给他回了一封信,说他面对“卑鄙行为”一定尽最大努力克制自己,还说他虽然深深敬仰长老和伊凡兄弟,但还是坚信这里为他设置了一个圈套,或者是一场卑劣的闹剧。“但是我宁愿咬破自己的舌头,也决不冒犯你如此敬仰的圣人。”德米特里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这封信并没有使阿廖沙受到很大的鼓舞。

第三部 第一卷 阿廖沙

阿廖沙终于看了他一眼,但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始终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司祭佐西马长老的遗体准备按规定的仪式下葬。众所周知,教士和隐修士死后遗体是不用洗的。《圣礼全书》上说:“凡教士升天后,由被选定的教士(即按规定担任此责者)先用海绵在死者额头、胸部、手足和膝盖画十字,再用热水擦拭其躯体,无须其他手续。”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亲自完成了。擦拭后还给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长袍。长袍照例被稍稍剪开,形成十字状。死者头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缀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开着,死者脸部罩着一块黑布。给他手里置放了一尊救世主圣像。就这样在黎明前把他入殓了——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灵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是长老生前接待众修士和俗人的那个大房间,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职务是司祭,所以理应由司祭和助理司祭为他诵读福音书,而不是赞美诗。追荐仪式结束后,约瑟夫神甫立即开始诵读福音书。巴伊西神甫准备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亲自为他诵读一昼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隐修院住持一起忙别的事,因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间以及从修道院的客舍和从城里蜂拥而至的俗人中间,突然开始出现一种异乎寻常的、闻所未闻的,甚至“不合时宜的”激动而急切期待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这些骚动不安的人们。天亮后,有些人竟然带着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从城里陆续赶来。他们似乎特意在等待这个时刻,希望出现那种能够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这种力量很快就会出现。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长老还在世的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就已经把他当做一位毫无疑问的伟大圣徒了。闻讯赶来的还远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们的这种期待心情表现得那么强烈、直露和急切,几乎成了一种要求。这在巴伊西神甫看来无疑是一种诱惑,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感,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动异常的教士的时候,他甚至责怪他们说:“这样迫不及待地期待发生一件伟大的奇迹是一种轻率的行为,只有俗人才会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有失体面的。”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说实话,虽然他对这种过于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气,甚至认为是一种轻率的瞎起哄,但是连他自己也在内心深处暗暗期待着与那些激动异常的人们所盼望的几乎相同的东西,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尽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还是使他感到特别不愉快,由于某种预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极大怀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挤得水泄不通的人中间发现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还滞留在这里的奥勃多尔修士之后,心里感到特别讨厌(为此他马上责备自己)。不知为什么,巴伊西神甫突然认为他们两人十分可疑,尽管值得怀疑的远不止这两个人。那位来自奥勃多尔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动不安的人们中间显得特别活跃,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去听听那个,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他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急不可耐,甚至因为盼望的奇迹久久没有出现而显得有点恼火。至于拉基京,后来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托,早就来到了修道室。这个生性善良软弱的女人自己进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刚醒过来得知长老去世的消息之后,马上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立即打发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观察动静,并且及时用书面形式向她汇报那儿发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时左右报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里是个笃信上帝的年轻人,他特别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只要他看准了某人对他多少有点用处,他就会凑上去跟他套近乎。这天天气晴朗,许多前来祈祷的人挤在隐修院的墓地附近。这些坟墓散布在隐修院各处,但在隐修院的小教堂周围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视隐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没有见到他,几乎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没有见到他了。他刚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隐修院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他正坐在栅栏旁边一位去世已久、曾经以苦行著称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对着隐修院,脸朝着栅栏,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后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虽然没哭出声音,但非常伤心,浑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

“别哭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朋友。”他终于动情地劝说道。“你这是怎么啦?你不应该哭,应该高兴才对。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日子吗?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明白的!”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肿了的脸,但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即转过身,重新用双手捂住脸。

“这样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说。“你就哭吧,这眼泪是基督赐给你的。”他充满爱怜地离开阿廖沙的时候心里暗暗说道:“你这些伤感的眼泪能使你的精神获得抚慰,可以使你那可爱的心灵快活起来。”但他还是赶紧从阿廖沙身边走开了,因为他觉得看着他那模样说不定自己也会哭出来的。时间已经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祷和悼念仪式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约瑟夫神甫在灵柩旁继续读福音书。但是还不到下午三点钟,就发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没有料到,甚至与大家普遍的愿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说一遍,有关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至今还栩栩如生地留在我们城里和四郊的人们的记忆里。我本人在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几乎不愿意去回忆这件沸沸扬扬、令人迷惑、实际上却是十分无聊、极其自然的事情,本来我完全可以把它从我的故事里删去,只字不提,但是它对我这部小说中虽然是未来的却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灵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几乎使他内心发生了转折和激变,震撼并彻底巩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终生去追求一个明确的目标。

现在言归正传。还在天亮之前,长老的遗体经过入殓前的一番整饰后放进了棺材,然后移到了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这时候守在灵柩旁边的人们中间产生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打开房间里的窗户?但是这个不知由谁在无意间随便提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而且几乎没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几个在场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期待这样一位死者的遗体腐烂发臭,这简直荒唐至极,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轻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轻蔑的话。因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后不久,就开始出现某种迹象。起先是进进出出的那些人觉察到了这种迹象。但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诉别人。但是到了下午三点钟,那迹象已经相当明显,简直难以否定了。因此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隐修院,传到了所有前来朝拜的人的耳朵里,接着又传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里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传到了城里,令城里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动万分。不信教的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兴,因为“人们看到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会幸灾乐祸的”,就像长老本人在一次训导中说过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从棺材里渐渐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而且越来越明显,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强烈而且越来越难闻了。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间也立即引起了一种明目张胆的在别的场合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诱惑,这在我们修道院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难想象的。直到许多年之后,有些通情达理的教士回想起这一天的种种细节的时候,对于这种迷惑居然会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还不免感到惊讶和后怕。因为在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长老、十分虔诚的教士(他们的虔诚是有目共睹的)去世,从他们简朴的棺材里也自然而然地曾经发出腐烂的气息,如同所有的遗体一样,但也并没有引起什么迷惑,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骚动。诚然,从前我们这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些人,据说他们的遗体没有腐烂,修道院里的人们对此还记忆犹新,并且对教士们产生了神秘的影响,在他们的头脑里这似乎成了一件伟大的奇迹,成了一种约言,预示着他们的坟茔将获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愿,这样的时候一定会来到的。人们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岁的约伯长老,著名的苦行者、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他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去世,但人们还是怀着极大的崇敬让初次前来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坟茔(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个坟墓),同时还神秘地向他们暗示种种伟大的希望。除了这位早已作古的长老外,人们还清楚记得大司祭瓦尔索诺菲长老,相对而言,他死得较晚,佐西马长老就是在他死后才接替长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来修道院朝拜的人简直把他看成一名疯子。据传说,上面两位长老躺在棺材里几乎鲜活如生,下葬的时候一点没有腐烂,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坚持说他们的遗体还散发出一阵阵可以明显觉察到的香味。但无论这些回忆具有多大的说服力,总是很难用来直接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在佐西马长老的灵前会发生这种轻率而荒唐的甚至怀有恶意的现象?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中间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原因,各种各样的因素同时起了作用。譬如说,其中就有对长老制根深蒂固的仇恨,许多教士在内心依然认为长老制是一种有害的新花样。此外,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嫉妒长老的神圣地位。这种地位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牢固确立了,几乎不容置疑。已故长老与其说是借助奇迹不如说是用一颗爱心把许多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由一大批热爱他的人所组成的圈子,但同时也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嫉妒者,继而又为自己树立了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既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既有修道院的也有俗界的。譬如说,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但有人会问:“为什么把他看得那么神圣?”单单这个问题经过再三重复之后就足以造成一种难以消弭的刻骨仇恨。所以我认为,许多人听说他的遗体腐烂发臭而且这又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他死了还不到一天,准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与此同时,有些原来忠于长老、至今还崇敬他的人为这件事肯定会感到伤心不已,仿佛自己也受了侮辱。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

刚出现腐烂迹象的时候,单凭人们走进死者修道室时的那副神态就可以断定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走进去站一会儿,又马上出来向等在外面的人们证实这个消息。等待的人中间有的听了伤心地摇头,但也有的听了简直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们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以从他们充满仇恨的目光中一览无遗。而且没有一个人去责备他们,也没有人为死者说一句好话,这简直令人纳闷,因为忠于长老的人在修道室里毕竟占多数。很显然,这是上帝本人让这少数人暂时占了上风。不久,来访的俗人中间有些多少有点文化的人也像密探似的走进修道室。隐修院大门口聚集了许多普通老百姓,但进去的不多。毫无疑问,俗人潮水般涌向修道院是在三点钟以后,是在这个富有迷惑力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原来今天也许不会来也不打算来的人,现在也特意赶来了。其中还有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表面上大家还算守规矩。巴伊西神甫脸色严肃,坚定而清晰地在继续诵读福音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然实际上他早已觉察到了某些异常情况。但是那些一开始很轻很轻,后来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的说话声现在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看来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巴伊西神甫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位世俗人士——一位上了年纪的本地官员,公认的虔诚教徒。他这句话实际上只是把教士之间的窃窃私语公开重复了一遍而已。教士们早已说出了这句放肆的话,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而且这股得意劲儿时刻在增长。过了不久,人们连起码的礼节也不遵守了,似乎大家都觉得自己有权利加以破坏。“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有些教士起初还带着惋惜的口气说道。“他的躯体又瘦又小,皮包骨头,哪来这种臭味呢?”另外一些人赶忙接着说:“那是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他们的意见没有经过任何争论就被大家接受了,因为他们指出,假如像一般的有罪之人死后自然而然地发出臭味,那也要过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至少要过一昼夜。“那一位却提前腐烂了”,这肯定是上帝之手在起作用,上帝要发出某种指示。这个意见令人信服。死者生前最喜欢的掌管图书的司祭、敦厚老实的约瑟夫神甫反驳那些诽谤的人说,“不见得哪儿都是这样看的”,正教没有规定虔诚的教徒死后不能腐烂,这只是一种意见而已,即使最正统的正教国家,譬如说在阿索斯,人们对尸体腐烂发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们认为灵魂得救的人享受荣耀的主要标志不在于尸体不会腐烂发臭,而在于骸骨的颜色。“如果尸骨在地里埋了多年甚至腐烂之后变得像蜡一样黄,那才是上帝将荣耀赐予虔诚的教徒的主要标志。如果骸骨没有发黄,反而变黑了,那说明上帝没有赐予他这份荣耀。”“阿索斯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伟大的阿索斯自古以来都是正教保存得最完美最纯洁的地方。”——约瑟夫神甫最后说道。但是这位敦厚老实的神甫说的这番话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反而遭到了讥笑。“这是迂腐之见和标新立异,别听他那一套。”教士们彼此这样议论。“我们这里还是照老规矩,现在各种新花样层出不穷,难道我们都要加以模仿吗?”另外一些教士补充说。“我们这里德行高尚的神甫并不比他们少。他们受土耳其人控制,什么事都忘本了。他们的正教早就乱套了,教堂里连钟也没有了。”那些最爱嘲讽的人也来添油加醋地说。约瑟夫神甫伤心地走开了,再说他表明自己意见的态度也不那么坚决,似乎缺乏自信。但他惴惴不安地发现,情况变得非常不成体统,甚至嚣张的气焰也开始抬头,所有理智的声音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也渐渐沉默了。事情居然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以致所有热爱已故长老并且诚心诚意支持建立长老制的人不知为什么一个个突然显得非常心虚,互相遇见的时候彼此只是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的脸。那些把长老制当做别出心裁的新花样而竭力加以反对的人一个个都显得趾高气扬。“瓦尔索诺菲长老死后不但没有发出臭味,反而透出阵阵幽香。”他们幸灾乐祸地提醒说。“那不是长老制的功劳,而是因为他非常虔诚。”接着,各种各样的责备甚至谴责的话纷纷落到尸骨未寒的长老头上。“他的布道是不对的,说什么生活是巨大的乐趣,而不是含泪的驯顺。”有些糊涂人这样说。“他按照流行的时髦方式信奉上帝,不承认真的存在地狱之火。”另一些更加糊涂的人附和道。“他不严格守斋,随意吃甜食,喝茶的时候吃樱桃酱,而且还特别爱吃。太太们经常给他送樱桃酱。一个苦行的修士能这样喝茶吗?”有些嫉妒他的人这样说。“他态度傲慢,”那些最最幸灾乐祸的人刻薄地回忆道,“自以为是圣徒,人们向他顶礼膜拜,而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滥用忏悔礼。”反对长老制最激烈的人恶狠狠地补充说。就是辈分最大、最循规蹈矩的教士、真心诚意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中间也有人这样说。他们在长老生前保持沉默,现在却大放厥词。这是十分可怕的,因为他们的话对那些思想尚未定型的年轻教士产生了强烈影响。那位来自奥勃多尔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小修士听了这些话唉声叹气地直摇头。“是啊,费拉蓬特神甫昨天的指责显然是有道理的。”他心里在想。正巧这时候费拉蓬特神甫走了过来,他好像是故意来加深人们的印象。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他难得从蜂房旁边那间隐修木屋中出来,甚至很长时间不去教堂,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对他相当宽容,并没有用一般人都要遵守的规矩去约束他。不过说实话,大家这样宽容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对他这样一位日夜祈祷(甚至睡着了也跪在那里)的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既然他本人不愿意服从,那么硬要用一般的规矩去约束他也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他比我们大家神圣得多,他修行的难度远远超出教律的规定。至于不去教堂的事,那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什么时候不该去,他有自己的规矩。”教士们一定会这样说。正是为了避免这类议论和疑惑,大家才对费拉蓬特神甫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众所周知,费拉蓬特神甫很不喜欢佐西马长老。现在有个消息突然传到了他的隐修室:“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他的遗体提前腐烂了。”可以想见,最先告诉他这消息的人中间就有那位来自奥勃多尔、昨天拜访过他、后来又吓得逃走的修士。我在前面也已经提到过,坚定不移地站在灵柩旁诵读福音书的巴伊西神甫虽然无法听到和看到修道室外面的动静,但他内心已经准确无误地猜到了外面的大致情况,因为他对自己周围的那些人了解得非常透彻。他没有慌张,他在静观动态,毫无畏惧地密切注视着骚动将有什么结局。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显然已经违反教规的喧闹声,这使他吃了一惊。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费拉蓬特神甫站在门口。前面已经提到过,现在从修道室里望出去也可以清楚看到在他背后,在门廊的台阶下聚集了许多跟他一起来的教士,有些俗界人士也混迹其间。不过那些陪他一起来的人没敢进修道室,也没敢登上台阶,只是站在那里看费拉蓬特神甫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虽然壮着胆子跟随费拉蓬特神甫来了,但多少还有点担忧地预感到他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费拉蓬特神甫在门口站定,举起双手。从他右胳臂下面恰巧可以看到来自奥勃多尔的客人那双敏锐而好奇的眼睛正往这边张望。他是唯一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而跟随费拉蓬特神甫登上台阶的人。除他之外的其余人都在房门砰的一声打开的时候突然吓得往后退缩了。费拉蓬特神甫举起双手,突然大喝一声:

“魔鬼走开!”说着立即朝修道室的四面墙壁和四个角落一一画十字。陪同费拉蓬特神甫前来的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他这个举动的用意。他们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坐下来说话之前总先要驱赶魔鬼。

“撒旦,走开,撒旦,走开!”他每画一次十字就重复一遍。接着他又大喝一声:“魔鬼走开!”他身穿粗布修士长袍,腰间系一根绳子,麻布衬衫下露出长满灰白胸毛的胸脯。双脚赤裸。他一挥动双手就牵动长袍里的沉重铁链发出哐啷的响声。巴伊西神甫停止诵读,走到他跟前,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你来有什么事,正直的神甫?你为什么破坏教规?为什么扰乱驯顺的羊群?”他终于说道,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我来干什么?你问这干啥?你是怎样信奉上帝的?”费拉蓬特神甫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我是来驱赶你们这里的客人,那些可恶的魔鬼。我来看一看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纠集了多少魔鬼。我要用桦树笤帚把它们统统赶走!”

格鲁申卡站在房间中央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口气中流露出歇斯底里的味道。

“……酒用尽了,耶稣的母亲对他说:他们没有酒了……”阿廖沙蒙眬中听到了这句话。

“别说了,拉基京。”阿廖沙满心痛苦地说。

阿廖沙眯缝着眼久久地看着拉基京。突然,他目光中闪过一道亮光……但那不是对拉基京的怒火。

“他没有遵照教规持斋,所以才会有这指示。这是明摆着的,隐瞒是罪孽!”这个脾气犟得不可理喻的人继续胡搅蛮缠,不肯罢休。“他爱吃甜食,太太们装在口袋里给他送来,他喝茶也吃甜食,肚皮里塞满了甜食,脑袋里装满了骄傲的思想……所以才会有这种丢脸的事……”

“你这些话太轻率了,神甫!”巴伊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门。“我对你的持斋和苦行十分钦佩,可你这些话太轻率了,好像是俗界中幼稚轻狂的少年说的。你给我出去,神甫,我命令你出去!”巴伊西神甫最后大声喊道。

“我会出去的!”费拉蓬特神甫有点尴尬,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就你们有学问!你们这些聪明人瞧不起我这大老粗。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没什么学问,到了这里以后连原来知道的也忘了,是上帝亲自保护了我这小人物,使我免遭你们这些饱学之士的欺负……”

巴伊西神甫威严地站在他面前,坚决要求他出去。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突然沮丧地用右手掌去抚摸脸颊,眼睛望着长老的灵柩,拉长了声音说:

“明天要为他唱美妙的颂诗《扶助者和保护者》,可等到我咽气了,只给我唱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多么甜蜜》。”他噙着眼泪委屈地说,“你们骄傲得很,谁也瞧不起!”他突然发疯似的吼叫起来,又挥了挥手,迅速转过身,快步走下台阶。在下面等待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立即跟着他走了,有些人还迟疑不决,因为修道室的门还敞开着,而巴伊西神甫也在费拉蓬特之后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观察。情绪激动异常的老人还不肯罢休,又闹出了一个新花样:走出二十来步后又转身对着日落的方向,双手举过头顶,突然像被人砍倒似的,“啪”的一声趴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听说他要来了,不过没那么快吧?”

“你该吩咐她们把蜡烛拿来!”拉基京的口气十分随便,好像跟她十分熟悉,关系非常密切,甚至有权在她家发号施令似的。

“他不会当长老的……他自己会拒绝的……他不会去为那些可恶的新花样卖力……不会学他们的样去干那种蠢事。”另一些人马上表示拥护。很难想象这情形会闹到什么地步,恰巧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大家去做弥撒。大家纷纷开始画十字。费拉蓬特神甫也从地上爬起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喊叫,但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了。有些人跟着他走了,但人数很少,大多数人分散开忙着去做弥撒了。巴伊西神甫把诵读福音书的事交给约瑟夫神甫,自己走下了台阶,他没有因为人们的骚动和狂呼乱叫而乱了方寸,但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忧伤起来。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停住脚步问自己:“怎么会出现这种近乎绝望的忧郁呢?”随后他又马上惊讶地发现,这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显然是由一个小小的原因引起的:原来他刚才在修道室门口骚动的人群里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自从刚才看到阿廖沙的那一刻起内心就感到一阵痛楚。“难道这年轻人在我心中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吗?”他突然惊讶地问自己。这时候阿廖沙刚巧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忙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但肯定不是去教堂。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阿廖沙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望着地下。巴伊西神甫根据他这副神色已经猜到他内心发生了巨大变化。

“难道你也受到了诱惑?”巴伊西神甫突然大声说道。“难道你也跟这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到一起了吗?”他伤心地补充了一句。

“看来这样的机会来了。”他幸灾乐祸地暗自想道,“我们一定要牢牢把握这个机会,这对我们太有用了。”

“你匆匆忙忙地要上哪儿去?做弥撒的钟声响过了。”他问,但阿廖沙还是没有回答。

“是不是要离开修道院?怎么也不问一声,不领受祝福就走了呢?”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正在问他的巴伊西神甫,看了看他原来的师父、他心灵的主宰、他衷心爱戴的长老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又突然摆了摆手,依然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快步向隐修院的大门走去。

“你还会回来的!”巴伊西神甫自言自语道,伤心而惊讶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h3>二、那样的时刻</h3>

巴伊西神甫认为“他可爱的孩子”还会回来的。他的判断当然没有错,甚至把握了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动向——虽然并不十分透彻,但毕竟非常敏锐。不过应该坦率地承认,现在我很难确切转达我所喜爱的这位年轻主人公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而迷茫的时刻。对于巴伊西神甫向阿廖沙提出的“难道你也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吗?”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斩钉截铁地替他回答:“不,他没有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不仅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信仰坚定,才会有这种迷茫。但是,毕竟有过迷茫,产生过迷茫,而且又是那样地折磨着他。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阿廖沙还认为这令人伤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难受最不幸的日子之一。如果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内心产生这种烦恼和忧虑难道仅仅是因为长老的遗体没有立即发生救治百病的奇效,反而提前腐烂的缘故吗?”那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只想请各位读者不要急于嘲笑我这位年轻人纯洁的心灵。至于我本人,那么非但不打算替他请求原谅,或者因他年轻幼稚、读书太少、缺乏经验等等理由为他开脱,也许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我要坚决表明:我衷心佩服他心灵的本质。毫无疑问,有些年轻人能够谨慎地对待内心的感受,已经善于表示温和的爱,不再流露炽烈的爱。他们虽然头脑冷静,但对于这个年龄来说似乎过于谨慎,因而显得有点庸俗。我承认,这类年轻人或许可以避免出现像我这位年轻人身上发生的情况。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如果完全陶醉于某种激情,哪怕是不够理智的激情,但纯粹出于强烈的爱,那么老实说要比无动于衷的人更值得尊敬。而在青年时代更加如此。因为过于冷静谨慎的青年往往是靠不住,不值钱的——这是我的看法!也许聪明人马上会喊叫起来:“总不至于让每个年轻人都相信这种偏见吧,你那位青年未必是其他人效法的楷模。”对此我还是这样回答:是的,我这位年轻人有信仰,他的信仰神圣而不可动摇,但我还是不想替他请求原谅。

“总不能让他在你这儿过夜吧?不过要是他愿意——那就让他留下吧!我一个人先走!”拉基京挖苦说。

“蜡烛……当然要点灯……费妮娅,快给他取蜡烛来……哎呀,你带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朝阿廖沙点了点头,大声说了一句。接着,她转身对着镜子,双手迅速整理起辫子,显得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阿廖沙?难道你也……”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是想说:“难道你也到了这种地步吗?”阿廖沙看都没看他一眼,但拉基京根据他身体某些部位的动作立即猜到他听见并明白了他的话。

“你究竟怎么啦?”他脸上依然露着惊讶,但这种惊讶的表情已经开始被越来越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所代替。

“你知道吗,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了。你突然从那里消失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犯什么傻劲?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廖沙抬起头,坐了起来,背靠着树。他没有流泪,但满脸的痛苦,目光喷射着怒火。不过他没有看拉基京,而是望着旁边。

“你知道吗,你的脸色全变了。以前那种出了名的温顺一点也没有了。你在生谁的气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别烦我!”阿廖沙突然说道,目光依然没有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哟,瞧你这模样!完全跟一般人那样开始大喊大叫了。还说你是天使呢!阿廖沙,你真使我感到奇怪。你知道,这是我的心里话。对这里的一切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教养的人呢……”

“我对你说,我正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宝贵的消息,所以这儿现在根本不需要米佳。再说他本来就不相信我会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这我能预见到。也许他现在就待在自己家里,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花园的后门口守着我。要是他守在那儿,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样反而更好!至于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我确实去过,还是米佳送我去的呢。我说要呆到半夜,让他半夜里一定来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后我在老头儿家只呆了十来分钟,马上又回到了这儿。哎呀,我真害怕——我一路小跑,就怕遇见他。”

“你瞧,阿廖沙,”格鲁申卡转身对着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这是对拉基京夸口说施舍了一根葱,可决不敢在你面前夸口,我跟你说这件事另有用意。这是个寓言故事,而且是个很好的寓言故事。是我小时候听玛特廖娜,就是我现在的厨娘说的。这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很凶很凶的女人,后来她死了。她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她给鬼抓去扔进了火海。守护她的天使站在那儿,心里想:‘我总得替她想出一件好事去报告上帝。’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就对上帝说:她在菜园里拔了一根葱施舍给一个要饭的女人。上帝回答他说:你就把这根葱伸到火海里,让她抓住葱从火海里爬出来,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海,就让她到天堂里来,要是那根葱断了,那女人只能留在火海里。守护天使跑去把那根葱递给她,说你抓住,我拉你出来。他开始小心地拉她,差不多快把她拉上来了,可这时候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到有人拉她,就全部拉住她,想跟她一起上来。这个女人很凶很凶,她用脚踢他们,嘴里说:‘人家是在拉我,又不是拉你们,这根葱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她刚说完这句话,那根葱马上就断了。那女人掉进火海,直到如今还在受煎熬。守护天使只好哭着走了。这就是那个寓言故事,阿廖沙,我都能讲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凶恶的女人。我在拉基京面前夸口说施舍过一根葱,可对你就要换另一种说法:我这一辈子总共才施舍过一根葱,我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阿廖沙,你也别夸我,别把我当好人,我是个恶人,很凶很凶的人,你再夸我就羞愧难当了。所以我老是缠着拉基京,要他把你带来,还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二十五个卢布。别忙,拉基京,等一等!”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打开抽屉,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我以前相信,现在还相信,我愿意相信,而且今后还要相信,你还要我怎么样?”阿廖沙怒气冲冲地吼道。

“得了吧,亲爱的。真是活见鬼了。这种事现在连十三岁的学生也不会相信的。不过嘛,鬼知道……原来你这是在生你上帝的气呀,你想造反了,因为没有给你升官,节日里也没有给你发勋章!唉,你们这些人也真是!”

阿廖沙依然仿佛没听见似的,拉基京按捺不住了。

“我没有反对我的上帝,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创造的世界’。”阿廖沙苦笑着说。

“什么叫不能接受他的世界?”拉基京对他的回答略加考虑后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阿廖沙没有回答。

“耶稣对她说: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母亲对仆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不记得了……好像吃过了。”

“你给我闭嘴,拉基京,你什么也不懂!往后再也不许你对我称‘你’,我不允许你这样,你凭什么这样放肆!给我坐一边去,闭上嘴,就像我的仆人那样。现在,阿廖沙,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的心里话,让你看清我是个多么可恶的畜生!我这话不是对拉基京说的,而是对你说的。我想害你,阿廖沙,这是真的,我已经完全打定了主意。甚至用钱收买拉基京,让他把你带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廖沙,你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你一直在回避我,就是打我身边经过也低着头,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观察了你一百遍,向所有的人打听你的情况,你的面容已经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我想:‘他瞧不起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干吗要怕这样一个孩子?我要把他整个儿一口吞下去,然后再尽情地讥笑一番。我简直气坏了。你信不信,这里的人谁也不敢打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坏主意,连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头一个人,只跟他在一起,卖给了他,撒旦把我们结合在一起,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人。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打定主意:非把他吃了不可,吃了他,再嘲笑一番。你瞧我真是条母狗,可你却叫我姐姐!现在那个欺负我的人又来了,现在我坐在这里等他的消息,你知道那个欺负我的家伙在我心中是什么角色吗?五年前库兹马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常常这样坐着,躲开人们,不让他们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当时我人很瘦,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直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心里想:现在他在哪儿,这个欺负我的家伙?一定在跟别的女人一起取笑我,我只要见到他,什么时候遇到他,就一定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夜里,我在黑暗中趴在枕头上痛哭,翻来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使内心充满仇恨。‘我要报复,狠狠地报复!’我在黑暗中往往会这样大喊大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想到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而他却正在嘲笑我,甚至完全把我忘了,一点不放在心上,我就从床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流泪痛哭,浑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来,我比母狗还凶,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一口吞下去。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开始一点一滴积攒钱,变得冷酷无情,人发胖了——你大概以为也变得聪明了,是不是?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全世界没有人能看到或者知道,天一黑我就像五年前的那个黄毛丫头那样躺在那儿恨得咬牙切齿,整夜哭泣。我一直在想:我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好了,现在你该理解我的心情了:一个月之前我居然收到了这封信,说他又要来了,他死了妻子,想跟我见个面。天哪,当时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想:他一来只要向我吹一声口哨,叫一声,我马上会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狗,摇尾乞怜地爬到他面前!我这么想着,可连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到底是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到底会不会去见他?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特别恨自己,脾气变得比五个月之前更坏了。现在你明白了吧,阿廖沙,我是个多么凶狠狂暴的女人,我把实情都告诉你了!我跟米佳闹着玩,就是为了不去找那个人。你给我闭嘴,拉基京,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我不是跟你说话。刚才你们没来之前,我躺在这儿一面等消息,一面在考虑,在决定我的整个命运。我不说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阿廖沙,你要告诉你那位小姐,叫她别为前天的事生气!……全世界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而且也没法知道……所以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可能会带一把刀子,但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h3>一、腐臭的气味</h3>

“好了,别说空话了,现在谈正经事。你今天吃饭了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阿廖沙的心在滴血的原因。当然,这里首要的原因还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个人的形象如今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损害!即使我这位年轻人的抱怨是轻率而缺乏理智的,但我还要再三重申(我得预先承认我这样做也许同样是轻率的):在这样的时刻我这位年轻人如此缺乏理智反而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有朝一日总会变得有理智的。如果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年轻人的心中还没有爱,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爱呢?即使这样,我也不想隐瞒在这不幸而迷茫的时刻在阿廖沙脑海中出现的某种奇怪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但毕竟出现过。这一闪而过的奇怪的东西就是萦绕在阿廖沙脑际的由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而引起的那种痛苦的印象。而且恰恰在这时候出现了!这倒不是说阿廖沙内心某种根本的或者说自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他还一如既往地热爱自己的上帝,毫不动摇地信奉上帝,虽然也曾情不自禁地抱怨过几句。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引起的那种模糊、痛苦而憎恶的印象现在又突然在他心中活跃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地要冒出来。暮霭四合的时候,拉基京沿着林间小径从隐修院到修道院去。突然,他发现阿廖沙趴在一棵树底下,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上前喊他。

“你别惹我生气,拉基京,”格鲁申卡赶紧接茬说。“完全是两码事。我对阿廖沙是另一种爱。说句实话,阿廖沙,以前我曾打过你的主意。要知道我是个下贱的女人,脾气暴躁,不过有时候呢,阿廖沙,我把你当做自己的良心。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坏女人,他应该瞧不起我才对。’前天我离开那位小姐家的路上就这样想过。我早就注意你了,阿廖沙。米佳也知道,我跟他说过。米佳也能理解。你信不信,阿廖沙,有时候我看着你都感到惭愧,为自己感到惭愧……我对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记得了……”

阿廖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拉基京走了。

“我知道。”阿廖沙无动于衷地说。这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德米特里大哥的形象,但只是一闪而过,虽然这使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一件刻不容缓的急事,想起某种义务和可怕的责任,但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没有深入到他心坎里,反而立刻从脑海里消失了,彻底忘记了。事后过了好久,阿廖沙还常常想起这件事。

“你哥哥伊凡有两次说我是个‘平庸的自由主义大草包’。有一次你也忍不住暗示我是个‘不诚实的人’……就算是吧!现在我倒要看一看你们的能耐和诚实。”这最后一句话拉基京是自言自语悄悄说的。“去他的!你听我说,”他又大声嚷道,“我们绕过修道院,沿小路直接上城里去……嗯,我还打算顺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去一次。你想: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写信告诉了她,她马上给我回了张便条,是用铅笔写的——这位太太特别喜欢写便条——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像佐西马长老这样令人尊敬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她确实写了行为这两个字。看来她也生气了。唉,你们这些人啊!等一等!”他突然叫了起来,停住了脚步,并且抓住阿廖沙的肩膀,让他也站住了。

“噢,不是秘密,这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鲁申卡心事重重地说,她把脸转向拉基京,身体稍稍离开阿廖沙,虽然还继续坐在阿廖沙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那军官要来了,拉基京,我那军官要来了!”

“反正都一样……上哪儿都行。”

“刚才还夸海口呢!”拉基京叫道。

“别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突然跳起来。“你们俩都别说了。现在让我全说出来吧:阿廖沙,你别说了,因为你这些话使我惭愧,因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心地并不善良——我就是这样的人。拉基京,你也给我闭嘴,因为你在撒谎。我原来确实有过卑鄙的想法,准备把他吃了,可现在你是在撒谎,现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后我再也不希望听到你这样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异常激动地说出了这番话。“咳,你们都发疯了!”拉基京尖叫着说,惊讶地打量着他们俩。“两个都是疯子,我好像进了疯人院。你们俩多愁善感,还互相影响,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行!……好!”他差点没大叫起来,突然抓住阿廖沙的手,迅速拉着他沿小路向前走去,生怕阿廖沙会改变主意。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拉基京甚至害怕开口说话。

“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肯定会高兴的……”他喃喃地说,接着又马上沉默了。其实,他带领阿廖沙上格鲁申卡家完全不是为了让她高兴。他是个讲实惠的人,凡是没有好处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做的。现在他就抱着双重目的:第一是复仇,也就是想看一看“正人君子出丑”以及阿廖沙不可避免的“堕落”,“从圣徒变成罪人”。这些他都看到了,从中已经得到了乐趣。第二,他还有一个可以从物质上得到利益的目的,关于这一点将在下面谈到。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扑倒在靠垫上,哭得浑身哆嗦。拉基京从座位上站起来。

<h3>三、一根葱</h3>

格鲁申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段,就在广场附近。她向商人莫罗佐夫的遗孀租了一间不大的木结构厢房。商人的房子很大,是用石头建造的,两层楼,房子已经陈旧,外观也很不漂亮,里面孤零零地住着年迈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位侄女,全是老处女,也都上了岁数。她本来用不着把院子里的厢房租出去,她同意格鲁申卡成为她家的房客(那还是四年前的事)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的亲戚、格鲁申卡的公开庇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据说那爱吃醋的老头儿把自己“宠爱的女人”安排在莫罗佐娃家里,原来的意图是要借助太太这双敏锐的眼睛来监视新房客的行动。但是没过多久,这双敏锐的眼睛便显得多余了。结果她很少跟格鲁申卡见面,最后竟完全放弃监视,不愿再惹她讨厌了。当然,自从老头儿把这个畏怯害羞、苗条清瘦、忧郁寡言的十八岁少女从省城送到这座房子里以后,至今已有四年了,情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我们城里的人对这位姑娘的身世了解得不多,说法也不一致。尽管四年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变成了一位“绝色美人”,引起了许多人的瞩目,对她还是没有更多的了解。只有一些传闻,说她十七岁的时候受了某人的骗,好像是一位军官,后来又很快被抛弃了。那军官远走高飞,到别处结了婚,而格鲁申卡则陷入了屈辱和贫困的境地。据说,格鲁申卡被老头儿收留的时候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但是她出生在一个正经的神职人员家庭,父亲是教堂的候补执事,或者诸如此类的人物。想不到这个多愁善感、被人糟蹋、际遇可怜的孤女四年后居然出落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俄国式美人,一个泼辣果断、高傲无耻的女人。她懂得用钱生财的奥秘,既吝啬又谨慎,不管用正常的或者非正常的手段,反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已经积聚了一笔小小的资产。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格鲁申卡这女人很难接近,除了那老头儿,她的保护人之外,四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敢夸口说已经博得了她的垂青。这是确凿无疑的,因为试图博取她青睐的猎艳者为数不少,尤其是最近的两年更是趋之若鹜。但所有种种尝试都是徒劳的,有些追求者由于这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断然拒绝和冷嘲热讽,最后不得不打起退堂鼓,甚至落得个可笑可耻的下场。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尤其在最近一年,居然做起了所谓的“投机生意”。她在这方面还显得颇有才能,以致后来许多人干脆叫她“十足的犹太佬”。她倒是没有放高利贷,但大家知道她有一段时间确实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合伙廉价收购期票,用十戈比买一卢布,然后再把这些期票卖出,一卢布赚十戈比。萨姆索诺夫有病,最近一年双脚肿得无法动弹。他妻子已死,对几个成年儿子十分“苛刻”,虽然腰缠万贯,却爱钱如命,毫无通融的余地。起初他把格鲁申卡紧紧拽在手里,百般虐待她,正如一些尖刻的人所形容的那样,“只给她吃素油”,但是到最后他还是被她控制在手里。格鲁申卡一方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同时又使他无限相信她对他是忠贞不渝的。这个极其能干的老头儿(如今他早已去世)性格也很特别,主要是非常吝啬,心肠硬得像石头。虽然他被格鲁申卡征服了,离了她简直没法活(最近两年就是这样),但还是不肯分给她一份较大的财产,哪怕她威胁说要彻底脱离他,他也决不改变初衷。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了她一小笔钱。这件事传出去以后,大家还是感到惊奇。他分给她七八千卢布的时候说:“你是个精明人,这笔钱你自己去处理吧,但我告诉你,除了每年照例付给你生活费之外,在我死前你再也不会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而且遗嘱里也不会再分给你钱了。”他说到做到:他死后真的把全部财产留给了那几个连他们的妻子儿女都被他一辈子当婢仆的儿子,遗嘱里只字未提格鲁申卡。这些事大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对于如何使用这笔私房钱”,他给格鲁申卡出了不少主意,帮了她不少忙,教给她不少“路子”。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起先因为一笔偶然的“投机生意”跟格鲁申卡有了往来,结果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会不顾一切地,甚至发疯似的爱上了她。当时萨姆索诺夫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但还在暗地里对他大加嘲笑。需要指出的是,格鲁申卡自从和老头认识之后,始终对他十分坦率,甚至把心里话都告诉他,他也许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最近,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爱上了她之后,老头却不再嘲笑了。相反,有一次他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劝格鲁申卡说:“如果要在他们父子两人中间选择,那你应该选老头子,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一定要让那老东西娶你,至少预先要把一笔财产转到你名下。你别跟那中尉搅到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些话是那老色鬼亲口对格鲁申卡说的,那时候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快死了,而且作了这番劝告之后果然不出五个月就死了。顺便还要说一句,虽然我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俩为争夺格鲁申卡而闹得不可开交,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对他们父子俩究竟抱什么态度。就连格鲁申卡的两名女仆(那是在惨剧发生之后,而有关这次惨剧的详细情况我们将在以后叙述)都在法庭上作证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完全是出于害怕,他曾“威胁说要杀死她”。她有两名女仆,一名是年迈的厨娘,还是从娘家带来的,身体有病,耳朵几乎聋了;另一名是厨娘的孙女,二十岁左右,年轻活泼,是格鲁申卡的贴身侍女。格鲁申卡的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屋里的陈设相当陈旧。她住的厢房共有三个房间,摆着房东的陈旧的红木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式样。拉基京和阿廖沙走进她房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房间里还没点灯。格鲁申卡独自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这沙发又大又硬,样子粗笨,仿红木靠背,蒙在上面的皮子早已磨出了窟窿。她头底下垫着两只从她床上搬来的白色鸭绒枕头。她面朝天躺着,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双手枕在头底下。她已经打扮好了,似乎在等什么人,身上穿着黑绸长裙,头上系着跟她十分般配的轻飘飘的花边发带,肩上披着花边头巾,用一枚沉甸甸的金别针固定着。她确实在等一个人,躺在那儿显得有些烦躁,脸色带点苍白,嘴唇和两眼燃烧似的熠熠发亮,右脚尖在不停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进去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从外屋已经听到格鲁申卡从沙发上跳起来,神色慌张地大声问:“是谁?”年轻的女仆已经迎了出来,马上向太太禀报说:

“不是他,是别人,不要紧。”

“她这是怎么啦?”拉基京一面拉着阿廖沙走进客厅,一面嘟囔着说。格鲁申卡站在沙发旁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绺浓密的深棕色头发突然从发带中掉下来落在她的左肩上,但是她未加注意,也没有去整理,只顾盯着来客看,想认出他们是谁。

“哎呀,是你吗,拉基京?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你和谁一起来了?你旁边这位是谁?天哪,你把谁给我领来了!”她认出阿廖沙后惊叫起来。

“‘耶稣对仆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直到缸口。’”

“怎么发臭了?你怎么净胡说八道!你是想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闭上你的嘴,傻瓜。阿廖沙,你能让我坐你腿上吗?就这样!”说着她一跃而起,嘻嘻哈哈地坐到了阿廖沙两腿上,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右手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我要让你快活起来,我敬畏上帝的小乖乖!你说实话,真允许我坐你腿上吗?你不生气吗?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

“难道我没巴结上吗?”拉基京问,似乎感到有点委屈。

“我的上帝赢了!基督打败了落日!”他双手指着落日拼命喊道。接着,又把脸贴在地上,张开双臂放声大哭,哭得像小孩那样浑身哆嗦。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向他奔去,发出一阵阵惊叫或陪着他一起号啕大哭……大家都像发了疯似的。

“你把我吓坏了,拉基京,就是这么回事。”格鲁申卡面带笑容地转向阿廖沙。“你别怕我,亲爱的阿廖沙。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是稀客,我没想到你会来。拉基京,你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是米佳闯了进来呢。你知道,刚才我骗了他,还硬逼他要相信我,可我对他撒了谎。我对他说,我要到我的老头儿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呆一个晚上,要帮他一起算账,要一直算到半夜。我每星期都要到他那儿去一个晚上,帮他算账。我们锁上门,他打算盘,我在那儿帮他记账——他只相信我一个人。米佳肯定以为我在那里,可我却躲在家里——坐在这儿等一个消息。费妮娅怎么放你们进来了!费妮娅!费妮娅!你快点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往周围仔细看看上尉来了没有?说不定他正躲在哪儿监视呢。我怕得要命。”

“百叶窗关了没有,费妮娅?最好把窗帘也放下——就这样!”说着她亲自放下了窗帘。“不然他看到灯亮着就会立即闯进来的。阿廖沙,我今天真怕你哥哥米佳。”格鲁申卡大声说,显然显得慌张,但又几乎带着一份欣喜。

“为什么你今天这样怕米佳?”拉基京问:“你好像向来是不怕他的,他都听你的摆布。”

“上格鲁申卡家怎么样?你去吗?”拉基京终于说了出来,由于紧张的期待而浑身在发抖。

“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准备上哪儿呀?瞧你头上这顶压发帽多有趣!”

“你自己才有趣呢,拉基京!我对你说,我正在等待一个消息,只要这消息一到,我马上就跳起来展翅高飞,你们连影子也找不到。我这样打扮为的就是事先有所准备。”

“哎呀,拉基京,说实在的,这件事我都已经忘了。”阿廖沙大声说道,“现在你自己提醒了我……”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嘿,瞧你喜气洋洋的……我还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就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对舞会知道得还真不少!”

“你又懂得多少?”

“我总还见过。前年库兹马·库兹米奇给儿子娶媳妇,我一直站在大厅的回廊里看他们跳舞。拉基京,我怎么只顾跟你说话而让这位公爵在一旁站着。他是贵客!阿廖沙,亲爱的,我看着你还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天哪,你真的上我家来了!说句实话,我没有想到,没有料到,而且从来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来。虽然你来得不是时候,但我还是高兴得要命!你坐到沙发上,坐这儿,这就对了,我的小月亮。说实话,现在我心里乱得很,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你啊,拉基京,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带他来就好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前天没来,现在来了,正巧在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也许更好……”

“亲爱的,我也是他们再三邀请来的。”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吗……你也到我们这儿来吧……”

“天哪,这些事今天怎么都凑到一块儿来了。”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为什么我见了你心里那么高兴,阿廖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吗?”拉基京冷笑着问。“前一阵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老缠着我:你一定要把他带来,一定要把他带来。你总有自己的目的吧?”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碰到了一件伤心事儿。没给他加官晋爵。”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

“什么加官晋爵?”

“他的长老发臭了。”

“你要飞到哪儿去啊?”

阿廖沙一声不吭。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了她的话“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但他没回答,好像呆住了似的。然而他内心的感觉并非像坐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拉基京所预料和想象的那样。他内心的巨大悲伤吞没了他心中可能产生的所有感觉,假如他此刻头脑清醒的话,那自己也会明白,现在他穿着非常坚固的盔甲,足以抵挡任何诱惑和挑逗。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尽管他的心灵处于麻木状态,尽管内心一直受到痛苦的折磨,但他对自己内心产生的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现在不仅没有引起他的畏惧,而以前他脑海中偶尔闪过关于女人的遐想时总会产生这样的恐惧感,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这个他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突然在他心中引起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一种异乎寻常的、极其纯洁而强烈的好奇,已经没有任何的担忧,没有任何的恐惧——这便是他现在最主要的感觉,也是不禁使他感到惊讶的原因。

“你们别尽说废话。”拉基京大声喊道。“最好拿香槟酒来,你还欠着一笔债呢,这你自己心里有数!”

“真的还欠着债呢。阿廖沙,我答应过他,要是他把你带来,首先要请他喝香槟酒。开香槟吧,我也喝!费妮娅,费妮娅,给我们拿香槟来,就是米佳留下的那一瓶,快去。我虽然吝惜,但一瓶还是要给的,不是给你,拉基京,你是个烂蘑菇,而他是大公爵!虽然我的心思现在不在这儿,但我无论如何要陪你们喝一杯,我真想放松一下!”

“你说的‘此刻’是什么意思?你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告诉我吗?或者这是个秘密?”拉基京又插嘴说,竭力装出对一连串贬低他的话毫不在乎的样子。

“好!这就对了!这样看来你真的造反了,动真格的了。我说,老弟,这件事根本用不到去多想。上我那儿去吧……我自己现在也真想喝点儿伏特加,我累坏了。伏特加恐怕你还不敢喝吧……或者也想喝一点儿?”

<h3>四、加利利的伽拿</h3>

“现在到了莫克罗耶,要从那儿派一个专人来,这是他自己在信里说的,这封信刚才接到。我现在坐在这儿就是在等那个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停留在莫克罗耶?”

“以前嘛,我有另外的目的,可现在不同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要招待你们好好吃一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的心肠变软了,拉基京。你也坐下,拉基京,干吗站着?你已经坐下来了吗?我说嘛,拉基京总不会亏待自己的。你瞧,阿廖沙,他就坐在我们对面生气呢:为什么我没在请你之前先请他坐下。唉,我的拉基京真爱生气,太容易生气了!”格鲁申卡笑了。“你别生气,拉基京,现在我心肠变软了。阿廖沙,你为什么坐在那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怕我吗?”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快活的嘲弄意味。

是的,他走过来了,他走到他面前了,这干瘪瘦小的老人,满脸细小的皱纹,愉快而安详地笑着。棺材已经不见了,他还是穿着昨天客人们聚集在那儿跟他谈话时穿的那件衣服。他的脸全部露在外面,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也是来喝喜酒的,也是应邀来参加加利利的伽拿的婚礼……

“他怎么会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准会杀了我。现在我也根本不怕了,现在不怕他动刀子。闭上你的嘴,拉基京,别跟我提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让我的心都碎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愿去想这件事。我只愿想阿廖沙,看着阿廖沙……你尽管笑我好了,亲爱的,你得乐一乐,你笑我傻吧,笑我瞎乐观吧……你笑了,真的笑了!你的目光也显得温柔了。你知道吗,阿廖沙,我一直在想,你一定为了前天的事,为了那位小姐在生我的气。当时我真像条疯狗……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既是坏事,又是好事。”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突然笑了笑,在她的笑容里突然掠过一丝残酷的影子。“据米佳说,她叫嚷着‘该用鞭子抽她!’那天我把她气坏了。她叫我去,想制服我,用巧克力哄我……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怕你生气……”

“这话一点也不假。”拉基京突然又一本正经地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的确怕你,怕你这小雏鸡。”

“不要怕他。他的威严令我们害怕,他的崇高令我们敬畏,但是他仁慈无比,由于爱,他的形象跟我们相似,他跟我们一起欢乐,为了不让客人们扫兴,他把水变成酒,他等待着新的客人,不停地召唤新的客人,万世不息。你看,又添上了新酒,又端来了杯盘……”

“现在你因为我刚才拿了二十五个卢布而‘瞧不起’我了吗?说我出卖了真正的朋友。可实际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犹大。”

“说来话长,你也别问了。”

“那么军官呢?那来自莫克罗耶的好消息呢?”

“好!好极了,老弟!”拉基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喝伏特加也好,吃香肠也好,反正都是好事情,挺带劲儿的,千万不能错过机会。咱们走吧!”

“这女人真会玩把戏!”

“就做什么……赐予穷人欢乐,赐予很穷的人们欢乐……既然在娶亲的筵席上酒也不够喝,那当然是穷人……历史学家说,格尼萨莱斯湖沿岸及附近地区当时居住着一些最贫穷的人,要多穷有多穷……现在在场的另一个伟大的人——他的母亲——的那一颗伟大的心知道,他的降临并不是单单为了完成自己伟大而可怕的业绩,他的心也能体验那些愚昧憨厚,亲切地邀请他参加寒碜婚宴的人们那种天真无邪的欢乐。‘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带着安详的微笑说(他准是对她温顺地笑了一下)……他降临人间难道真的是为了使穷人的婚宴上增添一些酒吗?他是遵照她的请求去做这些事的……啊,他又在诵读了。”

“什么人也没有,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才我朝四下里张望过了,我还随时从锁眼里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发抖。”

“香槟拿来了!”拉基京大声嚷道。“你太兴奋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你失去了控制。你一杯酒喝下去准会兴奋得要去跳舞。唉,他们连这种事也不会做。”他一边仔细端详香槟,一边补充了一句。“老太婆在厨房里就把酒斟好了,端出来的时候瓶子也没盖上,而且也没有冰过。得了,将就着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边,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斟满了一杯。

“香槟酒是难得喝到的。”他咂着嘴说。“来吧,阿廖沙,端起酒杯露一手,我们为什么干杯?为进天堂的门好不好?格鲁申卡,你也端起杯子,为进天堂的门干一杯。”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爱他。”

她端起酒杯,阿廖沙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把酒杯放下了。

“不行,最好还是不喝吧!”他微微一笑。

“昨天你的长老给你装了弹药,现在你就用长老的弹药朝我身上乱放,阿廖沙,你这上帝的人。”拉基京恶狠狠地笑着说。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喝了。”格鲁申卡接茬说。“再说我本来就不想喝。拉基京,你一个人把这瓶酒都喝了吧。等阿廖沙喝了我才喝。”

“这不是太肉麻了吗!”拉基京讥讽说。“自己还坐到他腿上!他有伤心的事,可你呢?他起来造反了,反对他的上帝,还打算吃香肠呢……”

“怎么回事?”

“他的长老昨天死了,神圣的佐西马长老。”

“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鲁申卡惊叫起来。“天哪,我还不知道!”她虔诚地画了十字。“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会儿还坐在他腿上!”她惊恐地一跃而起,马上从他膝头跳下来,坐到沙发上。阿廖沙用惊讶的目光看了她很久,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拉基京,”他突然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别嘲弄我,说我起来反对我的上帝。我不想跟你结什么仇,所以请你也客气点。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是你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你没有资格评判我。你最好还是看看她吧:你不是看到了她是怎样宽恕我的吗?我到这儿原来以为会遇到一颗邪恶的心灵——那是非常吸引我的,因为当时我自己也怀着卑鄙邪恶的心理,结果遇见的却是一位真诚的姐姐,找到了无价之宝——一颗充满爱的心灵……她立即宽恕了我……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说的是你,你一下子就使我的灵魂复活了。”

阿廖沙嘴唇发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说了。

“好像她把你拯救了似的!”拉基京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她本来打算把你吃了,这你知道吗?”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该吃点东西了。看着你都让人觉得可怜。昨天晚上又一夜没睡,我听说你们在聚会。接下来又发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大概你只吃过一小片圣餐面包。我口袋里倒有香肠,是从城里带来的,以防万一,可你又不吃香肠……”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鲁申卡说。“他叫我姐姐,这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有一点,拉基京,我虽然邪恶,但还是施舍了一根葱。”

“什么样的葱?见鬼,真的是发疯了!”

拉基京对他们俩所表现出的高度兴奋感到惊讶,同时又感到生气,虽然按理他应该明白,那种一生中很难遇到的能够强烈地震撼人心的东西恰巧在他们俩身上融会贯通了。拉基京固然善于敏锐地觉察涉及他自己的一切,但在理解亲近的人的感受和情绪方面,却显得极其迟钝——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因为他太自私。

“你说是要驱赶魔鬼,说不定实际上是为它们帮忙。”巴伊西神甫毫无惧色地说。“谁能说自己‘我是圣洁的’?你能说吗,神甫?”

“真是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窘迫的拉基京大声说道。

“收下吧,拉基京,这是欠你的债,总不至于拒绝吧,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说着她把钞票扔给他。

“哪能拒绝呢。”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显然很不好意思,但又装出大方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钱我能派大用场,世界上之所以有傻瓜,就是为了让聪明人得到好处。”

“现在闭起你的嘴,拉基京,下面我要说的话都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给我坐到角落里,别说话,你不爱我们,你别吱声。”

“我干吗要爱你们?”拉基京带着难以掩饰的恼恨顶了一句,他把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塞进口袋。当着阿廖沙的面这样做,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来指望事后再取报酬,不让阿廖沙知道,所以现在恼羞成怒了。在此之前,他尽管受到格鲁申卡的讥讽,但他认为最好还是别顶撞她,因为她对他拥有某种权威,可是现在他却生气了。

“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爱别人吧。你们俩给我做过什么好事呢?”“你要无缘无故地爱别人,就像阿廖沙那样。”

“他怎么爱你啦?他向你表示什么啦,居然让你这样心醉神迷?”

“你知道吗,阿廖沙,”他那探究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廖沙,完全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新念头迷住了,虽然他表面上还在笑,但显然害怕公开说出这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他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阿廖沙会有这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情绪。“阿廖沙,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好上哪儿去?”最后他终于用一种畏怯而讨好的口气说道。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她浑身的血液突然涌向头部,两颊通红,像在燃烧似的。

格鲁申卡说出了这句“伤心话”,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没等说完就双手掩面,扑到沙发的靠垫上,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阿廖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京面前。

“米沙,”他说,“你别生气。你受了她的委屈,但不要生气。你刚才听到她的话了吗?对人的心灵不能要求过高,应该宽容些……”

阿廖沙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说了这些话。他感到非说出来不可,于是对拉基京说了。假如拉基京不在场,那他也会独自一个人喊叫的。但拉基京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廖沙便马上不再说下去了。

眼前又是灵柩、敞开的窗户,耳边又响起平静、庄重、悠扬的读经声,但阿廖沙不再去分辨在读什么了。说来也真奇怪,刚才他是跪在地上睡着的。现在醒过来的时候却站在那儿。突然,他离开原地,跨了三大步就走到了灵柩跟前,连肩膀碰到了巴伊西神甫也浑然不觉。巴伊西神甫抬起头朝他迅速看了一眼,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了,他知道这年轻人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阿廖沙朝那灵柩,朝那戴着缀有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胸前放着圣像、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看了大约半分钟。刚才他还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现在还萦绕在他耳边,他还在仔细聆听,还在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突然间他猛地一转身,走出了修道室。

“你不要笑,拉基京,不要嘲笑,不要谈论去世的长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廖沙带着哭声说道,“我不是以法官的身份来跟你说话,我自己就是一名罪孽深重的被告。跟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我到这儿来完全是抱着自暴自弃的态度,所以才说:‘随它去!管它呢!’这都是因为我胆小的缘故。可她呢,受了五年的折磨之后,一旦有人主动来跟她说句真心话——她就什么都原谅了,什么都忘了,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欺负她的那个人回来一叫她,她就什么都原谅他了,赶紧兴高采烈地去迎接他,她不会拿刀子的,决不会带刀子去的!可我就做不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米沙,但我做不到!这是我今天,就是刚才得到的教训……她有一颗爱心,要比我们高尚……以前你听她说过刚才那些话吗?没有,你没有听她说过。假如你听她说过,那早就能理解一切了……但愿前天受了委屈的另一个女人也能原谅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原谅的……她会知道的……这颗心灵还没有平静下来,要怜悯它……这颗心灵里也许有宝藏……”

阿廖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拉基京虽然满肚子的怨气,但还是惊奇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到不声不响的阿廖沙会发表这么一大套议论。

“你简直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你爱上她了,是不是?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们这位吃素的人真的爱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无耻地笑着大声喊道。

格鲁申卡从靠垫上抬起头,看了看阿廖沙,她那因为泪水涟涟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闪耀着动人的笑容。

“你别理他,阿廖沙,我的小天使,你瞧他是什么人,跟他没什么好说的。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她对拉基京说,“我本想请你原谅,因为我骂了你一通,但是现在我又不打算这样做了。阿廖沙,你过来,坐到我这儿。”她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就这样,就坐这儿。你告诉我(她拉住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的脸),你告诉我,我爱不爱那个人?爱不爱欺负我的那个人?你们来之前我躺在黑暗里,一直在审问自己的心,我究竟爱不爱那个人?你帮我解答,阿廖沙。现在是关键的时刻。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究竟要不要原谅他?”

“什么天堂的门?”

“真的已经原谅了他。”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说。“唉,我这心是多么下贱啊!”她猛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举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酒杯砰的一声碎了。她那微笑的脸上掠过一丝残酷的阴影。

“也许还没有原谅吧。”她恶狠狠地说,眼睛望着地下,仿佛在自言自语。“也许我的心正打算原谅他。我还得跟自己的心苦斗一番。你瞧,阿廖沙,我深深地爱上了五年来流的泪……也许我爱的只是我受到的委屈,而绝不是他!”

“我真不愿意处在他那个位置!”拉基京嘟囔说。

阿廖沙站住了,惶惑地看了看巴伊西神甫,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望着地下。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儿,没有转过身对着问话的人。巴伊西神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也没资格吗?那你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拉基京挖苦她。

“你别嘲笑我的打扮,拉基京,你还不完全知道我这颗心!只要我愿意,我就把这衣服撕了,马上就撕,现在就撕。”她大声嚷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扮!也许我要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以前见过我这样漂亮吗?见过没有?’当初他抛弃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瘦得像痨病鬼,动不动就哭鼻子。现在我要坐到他身边引诱他,逗得他火烧火燎的,我要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多漂亮!但没你的份,亲爱的先生。肉到了嘴边,但你吃不着!’我这样打扮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拉基京。”格鲁申卡最后恶狠狠地笑着说。“阿廖沙,我这个人脾气暴,性子烈。我可以撕了我这身衣服,把自己弄成残废,毁坏自己漂亮的容貌,烧坏自己的脸蛋,用刀子割几条,然后去讨饭。我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去找,要是我愿意,明天可以把库兹马给我的东西,给我的钱,统统还给他,我自己一辈子就去打零工!……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拉基京?我没有这个胆量吗?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可以立即做到,只是别惹我光火……那家伙我也可以把他赶走,羞辱他一番,不让他见我!”

费妮娅端着盘子走进来,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盘子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酒和三只斟满酒的杯子。

“该走了,”他说,“时候不早了,修道院要不让进了。”

格鲁申卡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阿廖沙,难道你要走了?”她又伤心又惊讶地喊道。“你现在到底要拿我怎么样?你搅得我热血沸腾,你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又让我一个人整夜留在这儿!”

阿廖沙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浑身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感到发胀发疼,欣喜的眼泪从心中奔涌而出……他伸出双手,惊叫一声,醒了……

“给我闭嘴,你这混蛋。”格鲁申卡愤怒地对他吼道。“他来跟我说的这些话你就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呀?”拉基京气呼呼地嘟囔说。

“他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但这些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他把我的心兜底翻了过来……他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可怜我,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小天使啊,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呀!”她突然跪在他面前,仿佛发了疯似的。“我一辈子都在期待像你这样的人,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人来宽恕我。我早就相信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也会有人爱的,而且也不单单是因为好色才爱我!……”

“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领?”阿廖沙感动得微笑着回答说,俯身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只是递给你一根葱,一根小小的葱,仅此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候,过道里传来一阵响声,有人走进了外室。格鲁申卡惊恐万分地一跃而起。费妮娅吵吵嚷嚷地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送信的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显得非常兴奋。“莫克罗耶的马车接你来了,车夫季莫费驾着三套马车,这会儿正在换新马呢……信,信,小姐,这是给您的信!”

信在她手里,她一面喊,一面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格鲁申卡从她手里夺过来,凑到灯光前看。这是一张便条,没几行字,她一下子就看完了。

“他叫我去呢!”她喊道,一丝苦笑使她惨白的脸变了形。“他吹口哨了!爬过来吧,小狗!”

“拉基京,对你来说他才是小雏鸡,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没有良心,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吗,我打心眼里爱他,就是这么回事!你信不信,阿廖沙,我打心眼里爱你?”

“这才是神圣的人!这才是虔诚的人!”人们已经无所顾忌地大声喊道。“他才有资格当长老。”有些人恶狠狠地附和道。

她突然撇下他们,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好了,现在她顾不上我们了!”拉基京嘟囔说,“咱们走吧,要不这女人又要大喊大叫了,她这样哭哭啼啼的大喊大叫已经令我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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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廖沙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出去。院子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夫正在卸马,几名仆人提着灯在来回奔忙。从敞开的大门外牵来三匹精壮的马。阿廖沙和拉基京刚走下台阶,格鲁申卡卧室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只听得她用清脆的声音朝阿廖沙背后喊道:

“阿廖沙,替我向你哥哥米佳问好,你告诉他,叫他别记恨我这坏女人。你要把我的原话转告他:‘格鲁申卡跟一个混蛋走了,而没有跟你这高尚的人走!’请你再对他说,格鲁申卡只爱过他一小时:总共才爱过一小时,叫他从今以后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小时,你就说:‘格鲁申卡嘱咐你一辈子都要记住!……’”

这是他的声音,佐西马长老的声音……既然他在那儿叫他,怎么会不是他呢?长老伸手去扶阿廖沙。他站了起来。

“哼!”拉基京笑着说。“捅了你米佳哥哥一刀,还要让他记住一辈子。真是杀人不见血!”

“那完全是两码事。”

“你不可能,拉基京,你永远不可能处在他的位置。你只配给我做鞋子,拉基京,我就派你这个用场。你永远没有资格看到我这样的人……也许连他也没资格见我……”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到了准会大吃一惊的!顺便告诉你,你哥哥伊凡今天早晨已经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这你知道吗?”

“怎么,你改变了那个有罪的女人?”拉基京恶狠狠地嘲笑阿廖沙。“你使那个放荡的女人改邪归正了?你把附在她身上的七个魔鬼统统赶走了,是吗?我们以前期待的奇迹都在这里出现了!”

“把香肠给我。”

“你不是已经原谅了吗?”阿廖沙笑着说。

“咳,你这不要脸的女人!阿廖沙,她在向你表示爱情呢!”

“伏特加也喝。”

“我是不洁的,我并不神圣,我不会坐到椅子上同偶像似的让人顶礼膜拜!”费拉蓬特神甫又大声吼叫起来。“现在有人在破坏神圣的信仰。死去的这个人,你们的圣者,”他转身对着人群,用手指着灵柩,“他不承认有魔鬼,他给人吃驱鬼的药,所以你们这里魔鬼多得像墙角里的蜘蛛。现在他自己腐烂发臭了。我们看出这是上帝的伟大指示。”

他猛地一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把阿廖沙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阿廖沙出了城,穿过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阿廖沙什么也没回答,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他在拉基京身边走得很快,好像急着要赶到哪儿去。他好像昏昏沉沉似的,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拉基京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扎了一下,好像有人用手指触动了他的新伤口,刚才他带领阿廖沙去见格鲁申卡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的结局跟他的期望大相径庭。

阿廖沙回到修道院的时候,按照修道院平时的习惯,已经算是很晚了。看门人是从边门放他进去的。时钟已经敲过九点——经过一天的纷扰之后大家该休息和平静下来了。阿廖沙小心地打开了门,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现在他的灵柩就停在里面。除了巴伊西神甫和年轻的修士波尔菲里,修道室里没别的人。巴伊西神甫孤零零地在灵柩边诵读福音书,而波尔菲里,因为昨天听长老谈话熬了一夜,今天又忙碌了一天,已经累得躺在另一间屋子的地板上熟睡。巴伊西神甫虽然听到阿廖沙走了进来,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阿廖沙进了门,转身走到右面的角落里,跪下来开始祈祷。他百感交集,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没有哪一种感觉鲜明突出,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倾轧,互相替代,仿佛在那里悄悄地循环轮回。然而阿廖沙的心里却甜滋滋的,说来也怪,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眼前又看到了这灵柩,看到了这个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对他十分宝贵的死者,但内心再也没有像今天早晨那样撕心裂肺、痛苦不堪。他一进门就跪到灵柩跟前,像朝拜圣物一样,但在他的头脑和心灵中却涌动着喜悦之情。修道室的一扇窗开着,空气清新而凉爽。阿廖沙想:既然决定打开窗户,那说明臭味变得更浓烈了。关于臭味的想法,虽然前不久使他感到可怕和丢脸,现在却再也无法在他的内心勾起原来那种痛苦和愤慨。他开始轻轻地祈祷,但过了不久连他也感到自己几乎在机械式地祈祷。各种想法的零碎片断在他心里闪过,像星星那样闪烁,飘忽不定。但同时却有一种完整、坚固、令人宽慰的东西主宰着他的心灵,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有时候他满怀激情地祈祷起来,渴望表示感谢和爱……但是刚一开始祈祷,又突然走神了,想起了别的事情,忘记了祈祷,忘记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打断了祈祷。他想听巴伊西神甫诵读《圣经》,但他实在太疲倦了,便渐渐打起盹来……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伽拿有娶亲的筵席,”巴伊西神甫在诵读,“耶稣的母亲在那里,耶稣和他的门徒也被请去赴宴。”

“娶亲?这是怎么回事……娶亲……”这想法像旋风似的在阿廖沙脑海里掠过。“她也有幸福……去赴宴了……不,她没有带刀子,没有带刀子……这不过是句‘伤心话’……当然……伤心的话应该原谅,一定要原谅,伤心的话安慰心灵……不然人们太痛苦了。拉基京走进了死胡同,只要拉基京总是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他永远只能走进死胡同……可是路呢……路又宽又直,像水晶般明亮,路的尽头是太阳……啊?……在读什么?”

拉基京已经怒不可遏了。

“哎呀,我刚才听漏了,我本来不想听漏的,我很喜欢这一段:这是讲加利利的伽拿,第一桩奇迹……啊,这是桩奇迹,这是件令人愉快的奇迹!耶稣第一次创造奇迹的时候,洒向人间的是欢乐,而不是痛苦,他增添了人间的欢乐……‘凡爱人者必爱其欢乐……’这是已故长老经常不离口的一句话,也是他最重要的思想……没有欢乐就无法生活,米佳说……是的,是米佳说的……凡是真实而美好的东西,始终充满宽恕一切的精神——这也是他说的。”

“她那位军官是波兰人。”他又开口说了,努力克制着自己。“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军官了,在西伯利亚靠近中国边境的海关当差,说不定是个又瘦又小的波兰人。据说他丢了饭碗,现在听说格鲁申卡积了一笔钱,才回过头来找她了——全部的奥秘就在这里。”

她动作麻利地紧挨着阿廖沙坐到沙发上,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他。她确实非常高兴,她没撒谎。她两眼放光,嘴上荡漾着笑容,这是善意、快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笑容……在昨天之前他很少遇见她,在他印象中这个女人十分可怕,而昨天她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那些凶狠而狡猾的出格举动曾使他感到异常震惊,而现在突然看到她跟昨天判若两人。尽管苦恼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但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言行举止似乎与昨天大相径庭:说话的时候昨天那种娇嗲的腔调几乎全没有了,那种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样子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洁、朴实,动作是那么敏捷轻盈,充满了信任感,但她的心情却又十分紧张、亢奋。

“你们统统给我见鬼去吧。”他突然大声吼道,“真是活见鬼,我怎跟你扯到一块儿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一个人走吧,你走你的路!”

“耶稣又说:‘现在可以舀出来,送给管筵席的。’他们就送了去。管筵席的尝了那水变的酒,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有舀水的仆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来。对他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待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屋子变得越来越大……噢,对了……这是在娶亲,办喜筵……是的,当然是这样,这里有宾客,这里坐着一对新人,还有嬉闹的人们,还有……那位聪明的管筵席的人在哪儿?这人是谁?他是谁?这屋子又变大了……从大桌子后面站起来的那人是谁?怎么……他也在这儿?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吗?……但他也在这儿……他站起来了,他看到我了,朝这儿走过来了……主啊!……”

你们瞧,虽然我作了上述声明(也许过于仓促),说我不会为我的主人公解释、辩白、请求别人原谅,但我发现,有些情况还需要说明一下,以便让读者进一步理解我讲的故事。我想说的是: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奇迹,也不是急切而轻率地期待出现什么奇迹。当时阿廖沙不是为了某种信念的胜利而需要奇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也不是为了使某种原有的早就确立的理想战胜另外一种理想,不,完全不是这样。这里最主要也是第一位的原因在于他眼前始终浮现着一个人的形象,仅仅是一个人的形象——他所衷心爱戴、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虔诚的长老的形象。原因在于他全部的爱,当时以及在此之前整整一年都深藏在他那年轻而纯洁的心灵中的对于“万事万物”的爱,有时候,至少在他情绪特别冲动的时候,统统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所爱戴的、如今已经去世的长老身上(也许这样做是不对的)。其实,这个人长期以来一直作为无可争辩的理想屹立在他面前,他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活力和全部追求统统倾注在这个理想上,有时候简直到了忘记“万事万物”的程度。(后来他自己也经常回想起,在这个痛苦的日子他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一干二净,而在前一天他还在时时刻刻关心他、思念他;他还忘了给伊柳沙的父亲送去两百卢布,而在前一天他还兴致勃勃地想完成这项任务。)但他需要的不是奇迹,而是“最高的公道”,因为他相信,这公道如今已经遭到了破坏,他的心也因此而受到严重伤害。如果阿廖沙所期待的这“公道”随着事态的发展演变成一种奇迹,使他所崇拜的长老的遗体不会腐烂,那么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修道院的所有人,包括阿廖沙所钦佩的那些聪明人,譬如巴伊西神甫,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抱着这样的期望。所以阿廖沙并没有用种种怀疑来折磨自己,而使自己的理想也采取了与大家相同的形式。再说经过一年的修道院生活,这期望早已在他心目中固定下来,并且成了一种习惯。然而,他渴求的依然是公道,是公道而不是奇迹!可是现在,他所期望的那个理应比世界上任何人享有更高威望的人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反而遭到了贬低和侮辱!为什么?是谁在裁判?谁能作出这样的裁判?这一连串的问题立即使他那颗处女般稚嫩纯洁的心灵痛苦万分。眼看这位最虔诚、最恪守教规的教徒遭到那些生性浅薄、品格远比他低劣的人讥笑和恶毒的嘲弄,他怎能不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怎么不感到义愤填膺!就算根本没有出现奇迹,也没有出现奇迹的征兆,人们的期望落空了,这都无所谓。但是为什么要蒙受这样的耻辱?为什么要大丢面子?为什么他的遗体腐烂得那么快,像那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提前”腐烂了?为什么他们和费拉蓬特神甫一起得意洋洋地断定那是上帝的“指示”?为什么他们坚信自己有权利作出这样的推断?上帝和他那万能的手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按阿廖沙的想法)上帝却藏起了自己的手,甚至好像要服从那盲目失聪、残酷无情的自然规律?

“你出去吧,神甫!”巴伊西神甫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人是无法裁判的,也许我们现在在这里看到的‘指示’谁也无法理解,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理解不了。你走吧,神甫,不要再去激怒羊群了!”他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

“就上格鲁申卡家去吧。”阿廖沙立即平静地回答说。阿廖沙的回答如此干脆如此平静,这是拉基京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得差点没往后倒退几步。

“我们很快活。”干瘪瘦小的老人说。“我们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欢乐之酒。你看,那么多客人!这是新郎新娘,这是管筵席的聪明人,他在品尝新酒。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我?我施舍了一根葱,所以也到这儿来了。这里许多人也都只是施舍了一根葱,小小的一根葱……你问我们的事情怎么啦?你啊,我一声不响的乖孩子,你今天也把一根葱施舍给了一名饥渴难耐的女人。开始干吧,亲爱的孩子,开始做你的事情!……你看见我们的太阳了吗?你看见了没有?”

“我害怕……我不敢看……”阿廖沙轻轻地说。

“那米佳现在怎么办——唉呀呀!他知道不知道呢?”

佐西马长老活着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他说的那种事情。有一位教士老是梦见魔鬼,后来在大白天也见到魔鬼。他胆战心惊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长老。长老建议他不停地祈祷并更加严格地持斋。但这样做了还不见效,长老劝他继续祈祷和持斋,同时还服用一种药。当初许多人对此迷惑不解,纷纷摇头,其中最突出的就数费拉蓬特神甫,因为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长老在这特殊情况下采取的“特殊办法”告诉了他。

“难道你只是因为那老家伙腐烂发臭才这样的吗?难道你真的相信他会显现什么奇迹吗?”拉基京大声问道,语气中又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惊讶。

他在门廊里也没有停留,快步走下了台阶。他那充满喜悦的心灵渴望着自由,渴望着广阔的天地。他头顶上方的天穹广漠寥廓,繁星点点。隐隐约约的银河幻化成两道光影从天顶一直绵延到地平线,清新、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大地。教堂的白色屋顶和金黄色的塔尖在蓝宝石般的夜空中闪闪发亮。房子周围花坛里那些绚丽多姿的秋花在沉睡中等待天明。地上的寂静似乎与天上的寂静融为一体,人间的秘密与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廖沙站在那儿凝神细看。突然,他脚下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抱大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地要亲吻它,巴不得吻遍整个大地。他一边吻一边哭,哭得泪流满面,他疯狂地发誓要爱它,永远爱它。“用你喜悦的眼泪洒满大地并且爱你的眼泪……”这句话在他心中回响。他哭什么呢?啊,他是因为狂喜而哭泣,他甚至为浩瀚无垠的天空中向他熠熠发亮的繁星而哭泣,而且对自己的疯狂也并不感到羞愧。来自上帝的大千世界的无数条线索一下子在他心灵中汇聚起来,这颗心灵因为“与另一个世界相沟通”而战栗不已。他渴望宽恕所有的人,宽恕万事万物,并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所有人,为万事万物而请求宽恕。“别人也会为我请求宽恕的”——这句话又在他心中回荡。他越来越清晰而具体地感到,似乎有某种像这苍穹一样稳固而不可动摇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心灵,似乎有某种理想正在主宰他的头脑——将要主宰一辈子,直到永远。他倒地的时候还是个软弱的青年,而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终生威武不屈的战士,而这一点他是在这喜不自胜的时刻突然意识到并感觉到的。阿廖沙今后一辈子都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在那一刻有人走进了我的心灵。”后来他经常坚信不疑地这样说。

三天后他离开了修道院,这符合已故长老吩咐他“到俗界去生活”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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