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丽娜 - xp1024.com
《卡塔丽娜》


正文 第一章

这一天是罗德里格斯堡这个城市的重大日子。居民们身穿最漂亮的衣服,天一亮就起身了。贵族们阴森的古老宅邸的阳台上铺上了华丽的花毯,旗杆上懒洋洋地飘拂着他们的旗帜。这是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空气中洋溢着兴奋的气氛。原来今天将有两个离开家园已有数年之久的本地名人衣锦还乡,因此城里做了隆重安排,准备热烈欢迎他们。一个是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另一个是他弟弟堂曼努埃尔,他是西班牙王家军队中一员名将。大教堂里将唱起感恩赞美诗,市政厅里要举行盛大宴会,另外还有一场斗牛赛,晚上放焰火。

随着早晨的时光渐渐消逝,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大广场上来。游行队伍排好了,将从广场出发,到离城一定距离的地方去迎接贵宾。领头的是市政当局的官员们,后面是教会高级神职人员,最后是一长队贵族士绅。群众挤在街道两旁,观看队伍经过,然后静候那两兄弟由这些贵人簇拥进城,到时候城里所有的教堂将鸣钟欢迎。

在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所属教堂的圣母堂里,有个跛脚的小姑娘在做祷告。她非常虔诚地跪在圣母像前祈祷。最后她站立起来,把丁字形的拐杖在腋窝里撑好,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堂。

教堂里既凉快又阴暗,跑到外面闷热的空气里,突然袭来的强烈阳光使她一时看不清东西了。她站定下来,眼望下面那片空无一人的广场。广场四周的房屋都关上了百叶窗来挡热气。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赶去看节庆活动了,连汪汪叫的杂种狗都没有一条。你会以为这是一座死城的。

她望望自己的家,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房,挤在两旁的房屋中间,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她母亲和同她们住在一起的多明戈舅舅都跟大伙儿一起出去看热闹了,不看完斗牛是不会回来的。她感到十分孤独和怅惘。她无心回家,因此就在教堂大门通向广场的那道台阶的顶端坐下来,把拐杖放下。她哭起来了。一会儿她突然悲不自胜,蓦地仰身倒在石砌平台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抽泣起来,仿佛心都要碎裂了。她这一动作推动了拐杖,石阶又窄又陡,拐杖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到了底下的平地上。这可再倒霉也没有了;这下子她就不得不爬下台阶或者滑下去,去捡那根拐杖,因为她右腿瘫痪,没有拐杖是没法走路的。她伤心地哭起来。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为什么哭啊,孩子?”

她抬头看去,不禁一愣,因为她并没有听见有人走近来。眼前她可看见有个女人站在她背后,好像是刚从教堂里走出来的,可是她自己刚从教堂里出来,那时里面并没有人啊。那女人穿着一件直拖到脚背的蓝色长斗篷,此刻正把遮在头上的兜帽掀到背后。看来她确是从教堂里出来的,因为女人不遮着头进入教堂是亵渎天主的行为。

她身材比一般西班牙女人稍高一些,很年轻,因为她乌黑的眼睛底下没有一丝皱纹,皮肤光滑柔嫩。头发梳得很简单,中央分开,在脖颈上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她眉目清秀,面容慈祥。小姑娘说不准她是个农妇——不定是附近哪个庄稼人的妻子吧——还是个贵妇人。她带着一种很随和的神情,同时却庄严得不由令人望而生畏。那件长斗篷遮盖住了里面的衣裳,可是在她掀起兜帽的时候,小姑娘瞥见了白颜色,猜想那准是她里面衣裳的颜色。

“揩干眼泪,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卡塔丽娜。”

“大家都去观看欢迎主教和他那当军官的弟弟的盛况了,你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哭干吗?”

“我是个跛子,我不能多走路,太太。他们大家都健康快乐,我哪能攀得上他们啊?”

那女人站在她背后,卡塔丽娜要转过身子才能跟她说话。她朝教堂的大门打量了一眼。

“你是从哪儿来的,太太?我在教堂里可没有看见你。”

女人微微一笑,她笑得那么甜,使小姑娘心里的辛酸都似乎消散了。

“我看见你的,孩子。你在祈祷。”

“我是在祈祷,自从成了残废以来,我日日夜夜都祈祷圣母赐我恢复健康。”

“你以为她能做到吗?”

“只要她肯赐福,就能做到。”

这女人的态度是那么温柔亲切,卡塔丽娜觉得无论如何得把自己的悲惨往事讲给她听。原来有一年复活节,人们正在把年轻的公牛赶进城来准备供斗牛赛之用,人们全都拥来看它们在驯服的阉牛带领下被赶进斗牛场来。在它们前面有一群骑在腾跃的马上的贵族青年。突然间其中一头公牛逃窜出来,直往一条横街上冲去。当场一片惊慌,人群四面奔散。有一个男人被撞得摔倒了,公牛继续直往前冲。卡塔丽娜拼命地奔逃,滑了一跤,倒下了,刚好那头公牛追上了她。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等她苏醒过来,他们告诉她,公牛发狂地冲刺时,在她身上踩过,又疯狂地向前冲去。她受了伤,可伤不重;他们说不消多久她就会复原的,但是过了一两天,她说她的一条腿不能动了。医生检查,发现那条腿瘫痪了,用针刺它也毫无感觉;他们给她放了血、服了泻药,又叫她吃叫人作呕的药水,但全都没用。那条腿像是僵死了。

“可是你的两只手还可以使唤啊。”那女人说。

“感谢上帝,否则我们可要饿死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哭。我哭,是因为我在失去那条腿的功能的同时,也失去了我情人的爱。”

“如果你成了残废,他就把你丢了,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爱你爱得很深的。”

“他一心一意地爱我,我爱他胜过我自己的心灵。不过我们都是穷人,太太。他叫迭戈·马丁内斯,是个裁缝的儿子,跟着他父亲做裁缝。本来我们准备在他学徒满师后结婚,可是穷人讨老婆,一定要她能够在菜场上跟别的女人较量,在家里又要能够楼上楼下来回跑,干一切需要干的家务,不然怎么办?男人毕竟是男人啊。男人哪会要一个撑拐杖的妻子,如今佩德罗·阿尔瓦雷斯愿意把他的女儿弗朗西斯卡嫁给他。她是个丑八怪,但是佩德罗·阿尔瓦雷斯有钱,他怎么能拒绝呢?”

卡塔丽娜又哭起来了。那女人带着同情的微笑瞧着她。忽然远远传来打鼓声和嘟嘟的喇叭声,接着所有的教堂钟声齐鸣。

“他们进城了,主教和他当军官的弟弟,”卡塔丽娜说,“你该去看他们进城的,待在这里干吗,太太?”

“我不想去。”

卡塔丽娜听见这话,觉得诧异极了,怀疑地看着这个女人。

“你不是住在这个城里的吧,太太?”

“不是的。”

“我原想奇怪,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你。我原以为,这里的人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至少面熟。”

那女人没有接嘴。卡塔丽娜疑惑不解,从眼睫毛底下更仔细地窥看着她。她不大可能是摩尔人,因为她肤色不够黑,但很可能她是个新派基督徒,就是那种愿意接受洗礼、以免被驱逐出境的犹太人,但这些人,大家都知道,暗地里依旧在遵守犹太仪礼,饭前饭后洗手,赎罪日禁食,并在星期五吃肉。宗教法庭是非常警惕的,所以不管是受了洗礼的摩尔人还是新派基督徒,跟他们往来总是危险的;他们随时可能落到圣教公署手里,在酷刑之下株连无辜。

卡塔丽娜连忙问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可能招惹罪名的话,因为当时在西班牙,每个人对宗教法庭都胆战心惊,说一句不检点的话,开一个玩笑,都足以成为遭到逮捕的理由,然后要过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证明你无罪。卡塔丽娜心想还是尽快溜之大吉。

“我得回家去了,太太,”她说,接着以她惯常的礼貌,加上一句,“对不起,我告辞了。”

她向掉在台阶下面的拐杖瞥了一眼,考虑有没有胆量请那个贵妇人给她捡起来。但是那贵妇人根本不理睬她所说的话。

“你想恢复你的腿的功能吗,孩子?你想要像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情的时候那样能走能跑吗?”她问。

卡塔丽娜惊讶得脸色都发白了。这话问得露馅了。她不是什么新派基督徒,这个女人,她是摩尔人,因为谁都知道,摩尔人只是名义上的基督徒,实际上是与妖魔相通,能施魔法做各种坏事的。不久前,本城遭受过一场瘟疫,被指控为造成这场瘟疫的摩尔人在拉肢刑架上招认是他们干的。他们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卡塔丽娜一时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孩子?”

“只要能治好我的残废,我愿意把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捐献出来,实在我是一无所有。然而即使能重获我的迭戈的爱情,我也不愿做任何危害我不朽的灵魂或者冒犯我们神圣的教会的事。”

她始终望着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划着十字。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怎样可以治好你的腿。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那事奉上帝最虔诚的儿子有本领能治好你。他会用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把双手按在你头上,吩咐你扔掉拐杖,自己走路。你自会扔掉拐杖走路的。”

这全然出乎卡塔丽娜的意料。那女人说的话令人惊异,可是她说得又镇静又自信,给小姑娘以深刻的印象。她将信将疑,盯视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她心里已经产生了疑问,只是没有开口提出,要先镇定一下才行。不一会儿,卡塔丽娜的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瞪了出来,嘴巴张开了,原来那女人站的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她不可能到教堂里去的,因为卡塔丽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不可能走动过,她就那么化为乌有了。小姑娘一声大叫,泪如泉涌,直沿着她的面颊淌下来,不过这与原先的眼泪不同。

“这是圣母马利亚,”她叫道,“这是天国的王后,我刚才像跟自己母亲一样跟她说了话。正是至圣马利亚,而我竟当她是摩尔人或者新派基督徒!”

她兴奋得不能自已,只想立刻去告诉什么人。她背部着地,不假思索地用双手撑着,从台阶上直溜下来,捡起拐杖。然后她一瘸一拐地回家去。到了门口,她才记起家里没有人。但她还是开门进去了,觉得肚子饿了,给自己找了一块面包,几只橄榄,另外喝了一杯葡萄酒。

这使她有点儿昏昏欲睡,可是她偏不去睡,一定要坐着等她母亲和多明戈舅舅回来。她不知怎样才能等到他们回来,给他们讲她那段神奇的经历。她眼皮耷拉下来,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正文 第二章

卡塔丽娜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当时她十六岁,长得比这个年龄的一般姑娘高些,乳房已经长得很丰满,手足纤小,在她没成跛子前,走起路来带着一种飘飘欲仙的丰姿,叫人看了都会入迷。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闪耀着青春的光芒,自然鬈曲的黑发长得拖到膝弯里,棕色的皮肤是那么柔嫩,面颊上泛着暖洋洋的玫瑰色,一张红润润的嘴,微笑或大笑的时候(在那不幸事故发生之前她是常常笑呵呵的),露出一口齐整而细小的白牙齿。

她的全名叫玛丽亚·德·洛斯·多洛雷斯·卡塔丽娜·奥尔塔·伊·佩雷斯。她的父亲佩德罗·奥尔塔在她出生之后不久就航海到美洲去寻出路,从此音讯杳然。他的妻子,本名为玛丽亚·佩雷斯,不知他的生死,可她始终指望有一天他会带着一满箱黄金回来,使他们全家富裕起来。她是个虔诚的女人,每天早晨做弥撒时总祈祷他平安无事。她的哥哥多明戈有时候说,佩德罗就算不是早已死去,也会跟当地女人同居了,或许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三个,他才不愿离开他无疑已经生下的那些混血儿,而回到一个已经失去了青春和美貌的妻子这里来呢。她听到这些话就恼火。

多明戈舅舅是使他那贞洁的妹妹头痛之极的人,然而她爱他,一半因为这是她作为基督徒的天责,一半也因为他虽然犯有严重过错,却颇可爱,她不由得不爱他。她在祈祷时也总不忘记他,她自以为正是由于这些祈祷的效验,而不仅仅是因为他渐渐上了年纪,他才至少改正了一些他最荒唐不堪的行径。

多明戈·佩雷斯家里曾经要他做修士,他父亲送他到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去,在那里他担任过一些不重要的神职,并受过削发仪式。他的同学中有一个就是那位后来的塞戈维亚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现在全城居民正在欢庆他的来临。玛丽亚·佩雷斯想到这两个人的生涯竟有天壤之别,不胜感叹。

多明戈年轻时就是个坏孩子。他进了神学院,一开始就闯祸,因为他轻率好闹,放荡不羁;告诫、修行、鞭打都不能使他驯服。那时候他已经爱上杯中物了,每次多喝了几口,便唱起下流的歌曲来,这一来触犯了同学,更触犯了教师,因为教师的职责就是向他们年青的心灵灌输规矩和礼仪。二十岁不到,他便使一个摩尔女奴怀了孕,后来眼看这不轨行为要暴露了,连忙逃走,去加入一个走江湖的戏班子。他在全国各地流浪了两年,又突然回到他父亲家里。

他对自己的罪过表示忏悔,答应痛改前非。他显然不是命定做修士的人,他对父亲说,如果他肯给他可以维持生活的钱,他要进大学去学法律。他父亲巴不得以为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放荡够了,这番回到家里,真是只剩皮包骨头,看来他过的生活也并不轻松,他尽往这方面想,便答应了他儿子的请求。

多明戈到了萨拉曼卡,在那里待了八年,可是读书马马虎虎。他从父亲那里拿到的钱很少,只够他跟一群学生同住在一家寄膳宿舍里,那里的伙食只能给他们勉强填饱肚皮。在后来的年月里,他常在小酒店里向他那帮酒友讲宿舍里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和他们为了弥补伙食的不足而不得不耍的狡猾手段,使酒友们听得津津有味。然而贫困并不妨碍多明戈享受生活。他能说会道,一举一动讨人欢喜,又有副好嗓子,善于唱歌,所以他在任何娱乐场合都受欢迎。也许他跟那些流浪艺人在一起混了两年并没有成为一个好演员,然而他们却教会了他一些其他的玩意儿,现在可大有用处。他们教会了他如何在打牌和掷骰子时赢钱。每当大学里来了个有钱的学生,他不消多久就能跟他攀搭上。他自告奋勇给他做向导,教他出去吃喝玩乐,这种新来的学生学会了这一套,难得钱袋不空了大半的。

当时的多明戈风度翩翩,不时幸运地激起一些耽于肉欲的女人的情欲。她们不是妙龄少女,但是生活优裕。多明戈想,她们接济他点儿,报答他对她们的效劳,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当流浪艺人的那段经历激起了他要写剧本的愿望,他在花天酒地之余,所有时间都用来干这个工作。他才思相当敏捷,写了好多喜剧之外,还时常写首十四行诗,送给能让他有利可得的情人,或者写首组诗,奉献给某个名流,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份现金的赠礼。正是他这个能把一行行有韵的句子串连起来的本事,最后使他身败名裂。

这所大学的校长,由于颁布了一些守则,惹起了学生们的愤怒。当在小酒店的一张桌面上发现了一首讽刺这位校长的恶毒无礼的诗时,人人拍手叫好。不多几时,抄本传开来了。大家传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多明戈·佩雷斯。虽然他一口否认,但是他态度扬扬得意,这就简直等于承认了。有些好心的朋友拿这首诗去给校长看了,同时告诉他是谁写的。写在桌面上的原作已经抹掉了,无从根据手迹来肯定是多明戈写的,可是校长经过小心的查问,确信侮辱他的正是这个放荡的坏学生。他很精明,并且,不用难以证实的罪名去指控他,而是抱定报复的决心,采取更为巧妙的手段。

要查出多明戈在阿尔卡拉作为一个神学院学生所干的丑事并不困难,他在大学里过的这八年时间是臭名昭著地放荡不羁的。多明戈是个赌徒,大家知道赌博时是通常会讲出渎神的话来的。见证人挺身而出,愿意起誓证明他们听见多明戈说过最邪恶的亵渎天主的话,其中有两个人还听见他说过:信奉《教规》无非是个教养问题而已。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成为圣教公署的审查对象。校长就把他收集到的资料送到了宗教法庭审问官手里。圣教公署从不草率行事。它秘密地仔细收集证据,受害者头上没有挨到打击之前,极少知道自己成了嫌疑犯。

有一天深夜,多明戈在床上睡着了,有名法警来敲门,他开了门,就被逮捕了。法警只给他穿上衣服并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铺盖的时间,立刻把他带走,没送监狱,因为他是个小神职人员,宗教法庭竭力避免牵涉教会的名声,而是把他带到一个修道院去,把他监禁在一间禁闭室里。他被锁在里面,不准见任何人,不准看任何书报,甚至黑暗中也不给点支蜡烛。他就这样在里面给关了几个星期。然后被提出来在法庭上受审。

这一下本来要使他遭殃了,但幸亏发生了一桩事。不久前,那位自命不凡、性情暴躁的校长为了一个尊卑先后的问题跟宗教法庭的审判官们激烈争吵过。他们看了多明戈的诗,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干的坏事是明摆着的,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们想到,给他个从轻发落,就能叫那愤慨的校长丢脸,使他心里再恨也只得忍受。

多明戈认了罪,表示悔过。他被判在接见室里做弥撒,然后驱逐出萨拉曼卡及其邻近地区。他受了一场虚惊。他认为还是离开西班牙一阵为好,于是到意大利去当兵,把在那里的几年工夫尽用来赌博、通奸、酗酒,碰到掷骰子或打牌手气不好时,就咒天骂地。

他回到他出生地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跟出门时候一样身无分文,只多了一两个伤疤,那是他喝醉了酒跟人吵架而得来的,但他闲来可以回味的往事真是不少!

他父母都死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那被丈夫遗弃的妹妹玛丽亚和外甥女卡塔丽娜,卡塔丽娜当时才九岁,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玛丽亚的丈夫把她带来的嫁妆都挥霍掉了,只剩下她住的那幢小房子。她用金线银线编织繁复而精细的花样,装饰各种神像的丝绒斗篷,那是耶稣基督像、圣母像和守护神像,还装饰教士的长袍、十字褡和圣带,借以养活自己和她女儿。这种神像是在圣周抬出来参加宗教游行用的,那些圣衣是在教堂里举行仪式时穿的。

多明戈荒唐了二十年,已经到了准备安顿下来的年龄。他妹妹在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保护,就叫他住下了。本书的故事开始时,他已经和他妹妹一起生活七年了。他并不加重她经济上的负担,因为他常替文盲写信,替神父写布道稿(他们或者是懒得自己写,或者根本写不来),还替起诉人写状子,能自己挣钱。他还善于给有些需要证明血统纯粹的人巧妙地编造家谱,证明至少一百年来他们的祖宗没有混杂犹太或摩尔血统。所以说,假如多明戈能戒掉喝酒和赌博的坏习惯,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原可以不至于怎么拮据的。

他还得花钱买书,主要是诗集和剧本,因为他从意大利回来后又写起剧本来了,虽然从来没有能演出过,但是他把作品拿到他常去的小酒店里读给他的酒友们听,也颇为自得。

他既已受到人们的尊重,便重又削发,这在当时西班牙危机四伏的生活中有避免灾祸的作用。他穿的是担任低微神职的读书人的朴素服装。

他非常喜欢卡塔丽娜,她嘻嘻哈哈,天真活泼,非常可爱。他眼看她长成为一个漂亮姑娘,满怀纯洁的喜悦。他肩负起教育她的责任,教她读书写字。他教她《教规》,全然以一个父亲的骄傲参加她第一次领圣餐的仪式。除此之外,他的教导就只是念诗给她听,等她长大到能够欣赏戏剧的时候,他把当时正在西班牙引起大家谈论的戏剧家的剧本念给她听。他特别赞赏洛佩·德·维加,称他是世界上空前伟大的天才。在卡塔丽娜没有伤脚之前,他常和她一起扮演他们最欣赏的那几场戏。她记性好,到后来能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多明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当过演员,便教她怎样念一行行的台词,什么时候应该低声细气,什么时候应该慷慨激昂。他这时候虽然瘦骨伶仃,四肢软弱,头发花白,脸皮又黄又皱,可他的眼睛还是炯炯有神,嗓子还是很洪亮。当他和卡塔丽娜在唯一的看客玛丽亚面前演出一场惊人的好戏时,他完全不再是个萎瘪的醉醺醺的老糊涂,而是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王孙公子、一个情种、一个英雄,反正你要他成为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自从卡塔丽娜被公牛踩伤以后,这一切都终止了。

这一打击使她在床上卧倒了几个星期,在这段时间城里的外科医生竭力想凭他们拙劣的医术使她瘫痪的腿恢复正常。但他们终于承认无能为力。这是天命啊。

她的情人迭戈不再在晚上到窗下来隔着铁栅跟她谈情说爱了。不久,她母亲带来传闻,说他将跟佩德罗·阿尔瓦雷斯的女儿结婚了。多明戈为了使她散散心,依旧念些剧本给她听,但是戏里的那些爱情场面反而惹她哭得无比伤心,他只好停下不念了。

正文 第三章

卡塔丽娜睡了几个小时,终于被她母亲在厨房里忙乱的声音闹醒了。她抓起拐杖,摇摇晃晃走进来。

“多明戈舅舅哪儿去了?”她问,因为急于要把心里的话讲给他听。

“你道他哪儿去了?还不是小酒店?不过我晓得他,吃晚饭的时候会回来的。”

他们像所有人家一样,一般只在中午吃一顿热餐,可是那天从早上起,他们除了玛丽亚拿来的一块涂着大蒜泥的面包之外,什么也没吃过,她知道多明戈肚子要饿了,因而她生起火,烧起汤来。卡塔丽娜再也等不及了。

“妈妈,圣母在我面前显了灵。”

“是吗,亲爱的?”玛丽亚回答说,“替我把胡萝卜洗一洗,切一切。”

“可是,妈,你听我说啊。圣母在我面前显了灵。她对我说话来着。”

“别说傻话了,孩子。我进来的时候,看你睡着了,我就想让你再睡一会儿。要是你做了个好梦,那再好没有。可现在你既然醒了,可以帮我准备晚饭了。”

“可我没有做梦啊。事情发生在我睡觉之前。”

接着她讲了她的奇遇。

玛丽亚·佩雷斯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但是现在到了中年,跟好多渐渐上年纪的西班牙女人一样发胖了。她受尽苦楚,在生卡塔丽娜之前生的两个孩子先后死去了。她丈夫又遗弃了她,她把这些折磨都看作是天主对她的考验,因为她是极其虔诚的;同时,她是个讲实际的女人,知道覆水难收,哭也没用,便拼命工作,帮教会做事,照料她的女儿和那个任性的哥哥多明戈,从中得到安慰。

她听着卡塔丽娜的故事,感到十分沮丧。她讲得那么详尽,细节方面那么具体,要不是实在无从置信的话,她是不会不愿把它当成真实的。唯一可能的解释是那可怜的孩子因为残疾和失恋而神经错乱了。她先是在教堂里祷告,然后到火热的阳光里去坐着,很可能她的头脑出了毛病,在想象中把这一切想得那么真切,竟确信那是真实的了。

“堂胡安·德·巴莱罗的事奉天主最虔诚的儿子就是那位主教。”卡塔丽娜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

“那当然,”她母亲说,“他是个圣人。”

“多明戈舅舅在他们两个都年轻的时候,跟他很熟。舅舅可以带我去看他。”

“不要声张,孩子,让我想一想。”

教会不喜欢有人声称曾和耶稣基督或圣母有任何交流,它使用全部权势,不让人夸口说见到过显灵之类的话。若干年前,有个方济各会的修士用超自然的方法给人治病,引起轰动,许许多多人都去求他治病,结果圣教公署不得不加以干涉。他被逮捕了,从此不知下落。玛丽亚·佩雷斯从她不时为之工作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中听到传说,有个修女说修会的创始人以利亚在她修道的密室里显灵,并对她有特殊的眷顾。女院长立即叫人鞭打她,直到她供认这故事原是她捏造出来抬高自己身价的为止。

既然修士和修女说了这种话都要遭殃,那么教会对卡塔丽娜的故事势必要严厉对待的。玛丽亚十分害怕。

“对任何人都什么也不要说,”她对卡塔丽娜说,“连对多明戈舅舅也不要说。等吃了晚饭我来跟他商量,听他说该怎么办。看在老天分上,去把胡萝卜洗一洗吧,否则我们要没有汤喝了。”

卡塔丽娜对这样做不乐意,但是她妈妈还是叫她不要声张,照她的话行事。

一会儿多明戈进来了。他没有喝醉,可也不见得清醒,但是他兴致很好。他是个喜欢听自己说话的人,所以他们在吃晚饭时,他就滔滔不绝地尽给卡塔丽娜讲城里的热闹情况。趁此机会,我正好给读者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城市今天会这样沸腾起来。

正文 第四章

堂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是个老派基督徒,他祖先中从来没有一个跟犹太人通婚的,不像好多西班牙显赫的贵族家庭,在斐迪南和伊莎贝拉把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王国统一起来之前,让儿子们娶有钱有势的犹太人的女儿为妻。不过,他仅有的财富也就是他的血统。他在离城一英里的名叫巴莱罗的村庄附近有几英亩薄田,他和他的上一代把这村名放进他们的姓名里,为的是区别于其他姓苏亚雷斯的人,而不是为了提高身价。他很穷,他跟罗德里格斯堡的一个绅士的女儿结了婚,也没有沾到多少光。堂娜比奥兰特在十年工夫里每年给她的当家人生一个孩子,可是其中只有三个(都是男的)长大成人。他们分别取名为布拉斯科、曼努埃尔和马丁。

布拉斯科最长,从小就显得聪明异常,而且幸运的同时也显得很虔诚,因而注定了他修士的生涯。到了适当年龄,他被送进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后来进了那里的大学。他年纪很轻就得到文学硕士和神学博士的学位,所以他分明可以指望成为一个出色的修道院外的教士,青云直上。然而他突然说要脱离世俗,以便专心修道、祈祷和沉思,公开表示要进多明我会做修士。朋友们竭力劝阻他,因为那里教规严峻,午夜尚有祈祷仪式,常年禁绝肉食,惩戒频仍,还有长时间的斋戒和静默,但是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终于成了修士。

他有卓越的才能,自然不会被上司所忽视,后来发现他除了仪表堂堂和学识渊博之外,还有一副既有力又悦耳的嗓子,而且善于雄辩,因而他被派遣到各处去传道。圣多明我就是受教皇英诺森三世之命去给异教徒传道的,从此之后多明我会修士便以传道士闻名。

有一次他被派到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那所他出身的大学去传道。那时候他已经相当有名,所以全城的人都拥来听他讲道。他的讲道确实激动人心。他使出浑身解数,使广大的听众相信保持信仰纯正和根绝异端的重要性。因为他们珍惜自己的灵魂,惧怕圣教公署的严酷,所以他雷鸣般地厉声命令这些俗家人,凡是发现近似异端的犯罪言行,都要报告;他用恐吓的口气要他们牢牢记住,邻舍之间应该相互揭发,儿子应该揭发父亲,妻子应该揭发丈夫,这是对教会的责任,因为任何人间的情义都不能宽恕一个教会的儿子去纵容危害国家和冒犯天主的罪恶。

这次布道收到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告发的人不少,结果有三个新派基督徒囚犯有割去肉上的肥肉和在安息日换衬衣的罪而被烧死;有好多人被判终身监禁,没收财产;更多的人挨到鞭打或受到其他罚款等惩处。

修士强有力的口才给大学当局留下的印象极深,所以不久他就被聘为神学教授。他力言自己不够资格,希望不要叫他担任这责任重大的职位,但是修会中的上司命令他接受下来,他只得服从。他表现得非常称职,他的讲课备受欢迎,以致尽管他在学校里最大的礼堂中讲课,还是容纳不下所有要听他讲课的人。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过了几年,在他三十七岁的那一年,被任命为巴伦西亚圣教公署的审判官。

他虽然依旧深感自己不配,还是并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重任。

巴伦西亚是个海港,常有英国、荷兰和法国的外国轮船开来。那些水手们往往是新教徒,正好是天主教宗教法庭要对付的对象。况且他们常常试图把禁书偷带进来,例如《圣经》的西班牙语译本和伊拉斯谟的异端著作。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知道他在巴伦西亚大有可为。

此外,在巴伦西亚和周围那一带有无数摩尔人,他们被迫改信基督教,可是大家知道,他们绝大多数只是表面上改变信仰,他们还坚守着他们摩尔人的风俗习惯。他们不吃猪肉,他们在家中照常穿不准他们穿的衣裳,他们不吃自然死亡的动物的肉。

宗教法庭在国王权力的支持下已经把犹太教铲除了,虽然对于新派基督徒还不放心,圣教公署却越来越找不到可以迫害他们的岔子。但是摩尔人的情况不同。他们勤劳肯干,不但全国的农业,而且所有的商业都操纵在他们手中,原因是西班牙人太懒散,太傲慢,太放浪,不屑从事低微的行业。结果是摩尔人越来越富,同时因为他们生殖力特别强,所以人数也越来越多。许多有识之士预见到有一天整个国家的财富将落在他们手中,而他们的人数将超过西班牙人。于是自然会害怕他们到那时会夺取政权,使颟顸的西班牙人沦为他们的奴隶。

这些摩尔人无论如何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加以解决,为此策划了几种办法。一是把他们弄到圣教公署手里,由圣教公署来审判他们的臭名昭彰的异教言行,然后把他们大批地用火刑烧死,使得剩下的不敢心怀异志。另一个办法更加简单,那就是驱逐他们出境,但是政府又不愿给直布罗陀海峡对岸的摩尔人增加几十万吃苦耐劳的人口,因而加强他们的力量。因此想出了一条妙计,那就是名义上是遣送他们到非洲去,让他们乘上经不起海上风浪的船只,然后把船凿沉,叫他们如数淹死。

对这个问题最关心的是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也许他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逗留期间所作的最著名的一次讲道就是提出应该把摩尔人全部迁移到纽芬兰去,男的不论老少移居前先经过阉割,这样,不需多久他们将完全消灭。大概就是靠了这次讲道,他才获得了巴伦西亚这个重要城市的宗教法庭审判官的显贵职位。

布拉斯科修士就任新职时,热诚祈祷,深信可以大有作为,为圣教公署争光,荣耀天主。他知道必须跟那里的既得利益者作斗争。摩尔人是隶属于贵族的,他们纳贡金,交实物或服劳役,因此贵族为了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但是这位修士不畏权贵,抱定宗旨不让任何人干预他的职责。

他到巴伦西亚没有几个星期,就有人向他报告,说有个有势力的贵族,特拉诺瓦公爵堂埃尔南多·德·贝尔蒙特,阻止圣教公署的官吏逮捕几个臣属于他的有钱的摩尔人,这些摩尔人违背法律,穿着摩尔服装并使用澡堂。他便派武装执事把那公爵抓起来,罚金币二千,并判处终身隔离在一个修道院内。

瞬间打垮这样一个尊贵的大人物真是一个大胆的行动,这使最胆壮的人都不免惊心掉胆。然而当审判官显然决意要根除摩尔人的时候,当地的官绅却一致表示抗议。他们对他指出,这个省的繁荣就靠摩尔人,如果他这样一意孤行下去,这个省就要完蛋。但他严厉地训斥他们,用开除教籍来恐吓他们,迫使他们屈服并认错。没用多久,他便靠惩罚和没收财产把摩尔人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他四处派出密探,任何一个西班牙人,不分僧俗,遭到嫌疑就倒霉。因为他在讲道时继续告诫巴伦西亚居民,凡有出言不当者,不论出于戏谑或者愤怒、无知或者不慎,都必须告发,因此不多几时,全城居民都生活在惶恐之中。

但这位审判官是个正直的人。他注意使惩罚务必与罪过相称。举个例说,虽然作为神学家,他把未婚男女之间的私通视为莫大的罪恶,但只有在人们宣称那并非莫大的罪恶时,他才用审判官的身份加以过问,判处他们挨一百鞭。另一方面,对于同样是异端地声称结婚生活与独身禁欲并无差异的人,只处以罚款而已。

他又是个仁慈的人。他所期求的不是处死异教徒,而是拯救他们的灵魂。有一次,一个英国船主被捕,供认自己是新教徒,这一来他的船便被没收,货物被充公。他受尽酷刑,被折磨得半死半活,终于答应改信天主教,于是那审判官衷心满意,对他从轻发落,只判他在划桨的大帆船上做十年苦役和终身监禁。

关于他的慈善心肠还可以举两三个例子。自从有一回一个认了罪的教徒挨了两百鞭而死去之后,他一直坚持鞭打至多一百下。孕妇须受刑的,他准予缓期到分娩后执行。他非常注意上刑不要造成终身残废或折断筋骨,这是他出于仁慈,而不是从法律上考虑的。倘若上刑时偶然出岔而有人死了,他是会比谁都懊丧的。

布拉斯科修士任职期间功绩斐然。他在十年工夫里举行了三十七次宗教公判大会,六百人左右被判以苦行赎罪,七十多人被活活烧死或焚烧其模拟像,这样既事奉天主,又教育了民众。他要不是那么谦虚的话,准会把这种盛典的最后一次看作他事业登峰造极的光荣,因为这一次是特为王子腓力举行的,节目繁多,井然有序,使王子得到极大的欢娱,赏赐给布拉斯科修士二百金币,附上书信一封,祝他事业蒸蒸日上,并敦促他继续这样事奉天主,为圣教公署争光,为国家效劳。这位审判官的热心和虔诚分明给王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不久腓力二世逝世,他即位以后,立即任命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为塞戈维亚教区主教。

他整夜跪在上帝面前祈求启示之后,才接受这显赫的新职,在离开巴伦西亚的时候,上上下下的居民含泪相送。他的热心、俭朴和真诚赢得了权贵的赞赏,又因乐善好施而为穷苦大众所爱戴。他任审判官时俸给丰厚,在马拉加担任的神职又有可观的收益,但他把每一个子儿都用来救济贫困。从被判为信奉邪教的人那里没收得来的大量财产和向悔罪者征收的巨额罚款源源进入圣教公署的金库。这些款项被用来支付公署的巨大开支,但也常有相当一部分进入一些审判官的私囊。即使那位圣洁的托尔克马达也这样积攒了庞大的资产,他在阿维拉建造圣托马斯·阿奎那修道院,在塞戈维亚扩建圣克鲁斯修道院,用的就是这笔钱。不过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从来没有干过这种勾当,两手空空来到巴伦西亚,离开时依然两手空空。

他常年只穿他那修会的朴素服装,他从没尝过肉的味道,从不穿亚麻布内衣,床上也不用亚麻布被褥。他经常自我惩罚,有时厉害得鲜血溅到墙上。他圣名四扬,所以等到他的衣服穿旧到必须更换新衣的时候,人们花钱向他的仆人乞求一些他丢掉的破旧衣裳的碎片,说是佩在身上无论对于梅毒和天花都有辟邪作用。在他离去之前,有几个头面人物竟大胆试图得到他的许诺,等到全能的天主最后把他召回去后,能把他的遗骸埋葬在他曾经如此富有成效地工作过的这个城市里。他们相信有力量能够影响罗马,即使不册封他为圣徒,至少为他举行宣福仪式;能把他的遗骸葬在当地的大教堂内,实乃是本城的光荣。但是这位修士料到他们的意图,坚决不肯应承。

他被一大批高级教士、行政官员、地方士绅一直送出城外三英里。他们跟他分手的时候,这一群权贵没有一个不热泪盈眶。

正文 第五章

关于堂胡安·德·巴莱罗的另外那两个儿子,可并不需要这样详细叙述。

次子曼努埃尔比他哥哥小几岁,虽然绝对不算愚笨,却不及他哥哥聪明,也不及他哥哥勤奋。他不大喜欢研究学问,却更喜欢体育运动。他长大了,漂亮健壮,膂力过人,自命不凡。他有冲劲,有胆量,雄心勃勃。他是个出色的猎人,能骑别人无法控制的犟马。他很小的时候就跟城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斗牛的把戏,等他长大了些,从不放弃跳进斗牛场去跟公牛较量的机会。十六岁时,他要人家让他骑在马背上斗牛,结果一枪把那头牛刺死了,博得全场一片喝彩声。他早就给自己选定了军人生涯,因为在当时的西班牙,你若不投身教会的话,除此以外便别无其他发迹的道路了。堂胡安·德·巴莱罗虽然贫穷,却是非常受人爱戴,正好当地有个贵族跟那显赫的亚尔瓦公爵是远亲,于是有一天,年轻的曼努埃尔身上揣着一封推荐信,骑马离家去闯运气了。

他进谒这位大人物的时机对他很有利。原来公爵被从朝廷上贬黜下来,当时正幽居在他的乌塞达城堡中。这青年在他倒运的时候来寻求他的宠幸,而且仪表堂堂,赢得了公爵的欢心,所以不久以后,当公爵重被腓力二世召去指挥对葡萄牙作战时,就把他作为随从带在身边。

公爵打败了葡萄牙国王堂安东尼奥他逐出了葡萄牙国境。他在里斯本夺取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并允许他的士兵洗劫这座城市和四郊。

曼纽埃尔在战争中勇猛无比,在随后的掠夺中攫取了好些珍贵物品,转手就换成了现金。

可是亚尔瓦公爵老了,已经行将就木。既然这个青年一心想继续他的戎马生涯,他便给他写了几封信,给他的一些老部下,他们曾经在那些低地国家跟随过他,现在属于亚历山大·法尔内塞麾下。

曼努埃尔转战沙场二十年,屡建殊功,为西班牙国王收复了北部诸省。他显得智勇双全,先是亚力山大·法尔内塞提升他,法尔内塞死后,接任的将军们又提升他。他既无所畏惧又不择手段,既精明能干又冷酷无情,既残忍又虔诚,所以到适当的时候被授予了重要的军职。他早就发现,你为国效劳,未必能得到应得的褒奖,除非你伸手要求。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做了。他在攻陷的一个个城市中掠夺得来的钱财,加上在他统治下的城镇中对商人敲诈勒索并收受贿赂,总共搜刮的财富不计其数,终于完全能够使人难以不给他所冀求的荣誉和地位。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卡拉特拉瓦勋章,扬扬得意地用绿色绶带佩戴在身上。两年后,他被封为那不勒斯王国的圣科斯坦佐伯爵,且有权可以任意转让这个爵位。这是历代西班牙国王奖赏有功之臣惯用的省钱办法。既然他们可以把爵位卖给企求成为贵族的富有平民,国王就可以给为他好好效力的人开辟一条财路,而无需国库开支。但是这位卡拉特拉瓦爵士理财有道,所以不需要出卖爵位。他受过几次伤,最后一次伤势特重,要不是他身体特别强壮,早已一命呜呼了。他的伤使他有充分理由离开王家军队,他决心回到家乡,和当地古老贵族家庭结成联姻。他相信凭他的地位和财产,这是不难做到的。然后他要去马德里,在那里可以运用他的活力和权术,去实现他没有止境的野心。要是他手段巧妙,结交上该结交的权贵,谁说他不能青云直上呢?

他这时是四十岁,体态优美,乌黑的眼珠炯炯发光,留着漂亮的小胡子,一副目空一切的男子气概,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正文 第六章

关于那第三个儿子马丁,需要说的就更少了。每个家庭都有不争气的子孙,堂胡安·德·巴莱罗的家庭也并不例外。马丁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堂娜比奥兰特给她丈夫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他既没有使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在教会中飞黄腾达的火一般的热诚,也没有使堂曼努埃尔获得名利双收的雄心和技巧。他似乎满足于埋头耕种那几英亩薄田,靠土地的收成养活他的父母。

那时候,由于连年战争和富有冒险精神的青年纷纷被美洲吸引而去,西班牙劳动力很缺乏。在这个地区本来不多的那些聪明而勤劳的摩尔人差不多都被迫离去了。堂胡安对马丁极为失望,尽管他妻子坚决地说有这么一个强壮、勤快而什么活都肯干的儿子也有某种好处,他却始终不乐意。

可是对他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马丁在二十三岁那年结婚了,却是娶了个门第不如他们家的媳妇。诚然,新娘是个老派基督徒,有凿实的证明可以确信她家四代没有一个人跟犹太人或摩尔人通婚的,不过她父亲只是个面包师傅。孔苏爱洛是他的独生女,将继承他的家产,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过了几年,孔苏爱洛有了孩子,接着堂胡安又受到了一次打击。那面包师傅死了,堂胡安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一来面包铺可以卖掉,他们跟一门低微行业的这种不光彩的关系就可以被人遗忘了。可是面包师傅刚刚体面地安葬好,马丁就对他父母说他准备搬到城里去,自己经营这爿铺子。他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堂胡安大发雷霆,堂娜比奥兰特痛哭流涕。他们的儿子便向他们指出,他们前个时期能够过得稍微宽裕些,这全靠孔苏爱洛带来的嫁妆,现在这笔嫁妆花完了,他有四个孩子,往后说不定还会生四个。西班牙银根很紧,他把铺子出盘所能得到的钱维持不了他们大家几年生活,到头来没有别的指望,只能饿死。他提出一条很可笑的理由:烘面包决不比垦荒或榨橄榄更见不得人。

马丁把他的妻儿安排在铺子楼上住。他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床,把面包烘好,然后骑马到农庄去,在那里一直干到天黑。他发了小财,因为他的面包质量好,过了一两年就能雇用一个人替他在农庄里工作,但是他没有一天不去看望他父母亲的。他去的时候,一定会带些什么给他们,没多久他们便能在教会允许吃肉的日子天天有肉吃。他们一年年老了,堂胡安不得不承认他儿子经常送点儿东西给他们是他们晚年的一大安慰。

堂胡安·德·巴莱罗的儿子这样降低身价,开始时城里的人有些惊异,街上的孩子们跟在他背后喊着Panadero嘲笑他,但是他和和气气,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因而很快就打消了大伙对他的蔑视。他心地慈善,穷人到他门上求乞,他从来没有不给一个新鲜面包就打发他们走的。他很虔诚,每星期天都去做弥撒,一年总去忏悔四次。他眼下三十四岁,身体健壮,略微有点儿发胖,因为他爱吃好菜好酒。坦率的红脸显得兴致勃勃而喜形于色。

“他是个好人,”人们都这样说他,“不大有知识,不大有文化,可是善良、老实。”

他容易跟人亲近,喜欢开玩笑,过了一段时候,他能够更轻松地应付这新的环境,而有身份的人也常来他店里聊天了。的确,这里好像变成了一个聚会的地方,你能在这里会见朋友,谈谈什么。

亏得他担负起了抚养父母的责任,因为布拉斯科修士离家二十年来从没给父母寄来过一个钱,他的钱都捐掉做好事了,而堂曼努埃尔也从没寄过什么给他们,因为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能把钱派上最好的用场。这样,他们到了晚年就全靠马丁了。然而他们始终为他害臊,为他一生没有出息而不禁懊丧。他们看到他显得相当心满意足,经常恼火。他们出于自尊的要求,对他那个平民出身的妻子以礼相待,慢慢对他们的孙儿女也喜爱起来。但是他们心里最疼爱的还是给他们的古老门第带来声誉和光荣的那两个儿子。

正文 第七章

不难想象,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是多么欢欣地渴望着看到分离了这么多年的那两个儿子!

那修士偶尔有信来,可是堂胡安和他做面包师的儿子都不大提得起笔来,反正也没有信心能给一个有学问的教士写文笔优美的回信,所以他们总是叫多明戈·佩雷斯代写。他写的使他们和他本人完全满意,因为他对自己优雅的文笔颇为得意。

另一方面,堂曼努埃尔却跟他们从来不通音讯,除了那回他谋求卡拉特拉瓦勋章,必须提供他祖先血统纯正的证明时,才写过信来。那回也动用了多明戈的才能,他编写了一份家谱,依法由地方官员宣誓作证,这家谱追溯到娶英王亨利二世之女埃莉诺拉为妻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中间丝毫不混杂犹太血统。

堂胡安的两个儿子的归来,不仅是堂曼努埃尔长年转战沙场之后的衣锦荣归和布拉斯科修士晋升为主教,而且欣逢他们双亲的金婚典礼。

两兄弟约定在离城二十英里光景的一个镇上相会,然后一起隆重地进城。堂胡安想到全城准备欢迎他们的盛况多少可以抵消可怜的马丁长年的丢丑,心里满高兴。他当然不可能安顿他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随从人员在他破破烂烂的田庄里住。于是安排好让主教在多明我会女修道院里下榻,而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总管,因为主人到马德里去了,在公爵府里让出了一间屋子请堂曼努埃尔居住。

这重大的日子到来了。城里的贵族骑着马,行政官吏和教士们骑着骡子,走在前头;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带着马丁和他的妻儿乘着一辆由一位贵族借给他们的马车,跟在他们后面。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大家热切盼望着的来客顺着那条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大路过来了。

主教穿着多明我会修士的服装,骑在骡背上,和他骑着战马的弟弟并肩齐行。堂曼努埃尔穿着一身镶金的盔甲,绚烂夺目。他们后面是主教的两个同一修会的秘书和他的仆人们,然后是这员名将的一些服饰豪华的侍从。

主教向那些前来迎接他的显贵人物致了意,听完了一些雄辩的欢迎词,便要求见他的父母亲。他们原先谦恭地待在后边,这下可走到前面来了。堂娜比奥兰特正要跪下来吻主教的戒指,主教连忙挡住她,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双颊,使旁观者同声赞叹。老母亲哭了起来,许多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淌下了眼泪。他吻了他父亲,然后,当二老转向他们第二个儿子的时候,他问起马丁。

“面包师傅。”有人大声叫喊。

马丁带着妻子和一群孩子从人丛中挤出来。他们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这个面孔红彤彤的笑嘻嘻的胖子看上去精神挺饱满。主教亲切地跟他打招呼,而堂曼努埃尔则带着点儿屈尊垂顾的神气。孔苏爱洛和孩子们跪倒在地上,吻主教的戒指。主教谦和地祝贺他兄弟人丁兴旺以及孩子们身体都很健壮。

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在给主教的信中把小儿子结婚和一个个孩子生下来的情况都告诉过他,但是从来没有敢把他成了个做小买卖的事告诉他。这回他们兄弟碰头了,老两口看着他们,心中惴惴不安。明知道这事情就要露马脚,可他们总巴望不要在这欢庆的日子里出什么煞风景的事。

经过好一番争论,才商定由谁骑马走在这城市的两个显要儿子的右边,谁走在左边。尽管还有不少人对这样的安排心里有疙瘩,但是队伍总算排好,浩浩荡荡开进城来。当他们进入城门口时,教堂钟声齐鸣,爆竹喧天,吹喇叭的吹喇叭,打鼓的打鼓。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在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中一路向大教堂行进,那里将唱起《感恩赞美诗》。

弥撒仪式之后举行盛大宴会。宴请主教的主人们发现,虽然这一天是欢庆日,他也既不吃肉也不喝酒。宴会结束后,他暗示想跟亲人单独团聚一下,于是马丁去接他母亲,原来她已经跟他的妻儿一起回面包房了。等他赶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哥哥布拉斯科单独和父亲在一起,可是他刚和堂娜比奥兰特走进屋子,堂曼努埃尔就骑着马来了。他双眉紧锁,两只眼睛因愠怒而阴沉沉的。

“哥哥,”他对主教说,“你知道这个古老世系的大家子弟马丁是个做糕点的吗?”

堂胡安和他妻子一愣,但主教只微微一笑。

“不是做糕点的,弟弟。是个面包师傅。”

“你的意思是说你早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有好几年了。尽管我的神圣职责使我无法如愿照顾我的父母亲,可我一直遥遥地惦记着他们,并经常为他们祈祷。我们修会在这城里的修道院院长向来随时向我报告他们的情况。”

“那你怎么可以让他给我们家带来这样的耻辱呢?”

“我们的弟弟马丁是个正直虔诚的人。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市民,对穷人乐善好施。我们的父母亲老来全靠他悉心照顾。他为环境所迫,总得找条出路,这我不能责怪他。”

“我是军人,哥哥,我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他这样做毁了我的计划。”

“我看决不至于吧。”

“你怎么知道?”堂曼努埃尔恼火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

一个微笑的影子刹那间掠过主教严肃的面容。

他回答说:“要是你不懂得我们的私事很少瞒得过仆人们的耳目,弟弟,那你就太不通世故了。你忘记了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有两天同住在一起。我有所耳闻,听说你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尽孝道,而且要在这城里的贵族中间物色个妻子。尽管我们的弟弟拣了这个行业,但是单凭圣上恩赐给你的爵位和你在征战中得来的财富,我看你就足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你这个目的了。”

马丁在旁边听着,丝毫没有羞愧的表情。他那张和善的脸上的神气很像是正在咧着嘴笑。

“不要忘记,曼努埃尔,”这时他说话了,“多明戈·佩雷斯把我们的祖先一直追溯到一个卡斯蒂利亚国王和一个英国国王。你打算娶哪户人家的女儿来给他们增添光彩,这一点一定会使他们郑重考虑。多明戈对我说,有个英国国王也是做饼的,因此国王的子孙烘制面包也许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尤其是那正是一致公认的全城最好的面包。”

“你说的这个多明戈·佩雷斯是谁?”这位军人绷着脸问。

这个问题不太容易回答,可马丁还是尽力回答了。

“一个有学问的人,还是个诗人。”

“我记得他,”主教说,“我们一起在神学院念过书。”

堂曼努埃尔不耐烦地把头一仰,转向他父亲。

“你为什么听任他这样羞辱我们?”

“我当初并不赞成。我曾经千方百计阻止他这样做。”

这时堂曼努埃尔严峻地转向他弟弟。

“这样说,你胆敢违背你父亲的意志?父亲的意志对你应该就是命令。你替我说出一个理由,只要一个,说明白你为什么把体面抛到九霄云外,堕落到竟当了面包师傅。”

“饥饿啊。”

整个世界好像一座砖石大厦般塌倒下来。堂曼努埃尔硬压下了冲到嘴边的一声憎恶的怒骂。主教嘴角上又一次泛起一丝微笑。即使圣人也还有一丁点儿人性,他们两人相处了两天,主教得出的结论是他对这个当军人的弟弟实在不大有好感。他责怪自己,可是他那满腔的基督徒的博爱精神都不足以克服他对堂曼努埃尔的这种看法:他是个粗野、残暴和盛气凌人的家伙。

幸喜这时有人来通知他们是去看斗牛的时候了,这才打断了他们一家的团聚。

两兄弟被安排在荣誉席上。市政当局花了许多钱才买到头等的公牛,这场斗牛的场面正配得上这一天的盛况。等斗牛结束后,主教和他随从的修士们同到多明我会女修道院休息,堂曼努埃尔则到为他准备好的住所去。市民们各自分散,有的回家,有的上小酒店,去议论这令人兴奋的一天。多明戈·佩雷斯最终回到了他妹妹家。

正文 第八章

吃过晚饭,多明戈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这是他的习惯。过了一会儿,玛丽亚跟了上去。她在楼下就听到他用演戏的声调在高声朗诵,但她敲门时,他不来应门。她管自走了进去。房间很小,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放满了书的书架,桌子上、地板上、衣柜上也都堆着书。床没有铺好,他刚才把他那件教士的长袍扔在上面。他只穿着衬衣和长裤。桌子上纸头摊得乱七八糟,一个墙角里堆着一大堆手稿。玛丽亚看着她一向无可奈何的这乱糟糟的一片,叹了一口气。他只当没看见她进来,依然朗诵着一个剧本中的一段段台词。

“多明戈,我有话跟你说。”她说。

“别打扰我,娘们。你听听这当代最伟大的天才的精彩诗句。”

“把书放下,多明戈。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去你的。我现在怀着那当代的凤凰,举世无双的洛佩·德·维加的神圣灵感,你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呢?”

“我非要你听我说了才走。”

多明戈怒冲冲地把书扔下。

“那就说吧,快说,说完了就走。”

于是她把卡塔丽娜讲的事讲给他听,讲圣母怎样在她面前显灵,对她说堂胡安的儿子,那位主教有能力治愈她的残疾。

“这是在做梦啊,我可怜的玛丽亚。”她讲完之后,多明戈说。

“我也是这样对她说的。她说她完全清醒着。我没法说服她不是那么一回事。”

多明戈被弄得心烦意乱。

“我跟你下楼去,叫她自己把这事情讲给我听。”

卡塔丽娜再次把那奇遇讲了一遍。多明戈只消对她望上一眼,就可以断定她是坚决相信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

“你怎么能肯定自己当时没有睡着呢,孩子?”

“我怎么会在早上那个时候睡着呢?我刚从教堂里出来。我在哭着,等我回到家里,手帕被眼泪湿透了。我怎么会睡着了揩眼泪呢?我明明听见主教和堂曼努埃尔进城时教堂敲起当当的钟声。我听见了喇叭声、铜鼓声和人们的欢呼声。”

“魔鬼欺骗没有警惕性的人的花招可多哩。连那个创立了那么多女修道院的特雷萨·德·耶稣嬷嬷长期害怕她所见到的显灵是魔鬼在作祟哪。”

“难道魔鬼能装出圣母跟我说话时的那副和善和仁爱的样子吗?”

“魔鬼是个出色的演员,”多明戈笑着说,“每逢洛佩·德·鲁埃达对他剧团里的演员不耐烦的时候,他会说只要能弄到魔鬼来为他演戏,他愿意拿整个剧团的演员的灵魂来做回报。不过,听着,我的宝贝,我们知道是有一些虔诚的人受到过亲眼看见吾主耶稣和圣母显灵的恩宠,可他们得到的这种恩宠是作为他们祈祷、斋戒、苦行和毕生事奉天主而得到的赏赐呀。人家长年累月地自我牺牲才修得这福分,你做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卡塔丽娜说,“但是我可怜,我不幸,我祈祷圣母救助我,所以她怜悯我。”

多明戈沉默了一会儿。卡塔丽娜意志坚决,而且固执得很,使他害怕起来。她不懂她可能招惹多少风险。

“我们神圣的教会并不随便让人自称和天国有所联系。我们国家里不知有多少人声称他们受到了天赐的超自然的特权。其中有些人是愚昧无知,真心相信自己说的话;有许多却是骗子,他们胡说八道的目的,不是图名,便是谋利。圣教公署注意他们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们在无知的人们中间制造混乱,并且时常引导他们相信歪门邪道。有些人被圣教公署监禁起来,有些受到鞭打,有些被押上大帆船做苦役,还有些被活活烧死在火刑柱上。你是爱我们的,我求求你,你对我们说的话可一句也不要泄漏出去啊。”

“可是舅舅,亲爱的舅舅,这可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啊。人人知道,在这个王国里,没有一个人比这位主教更圣洁的了。大家知道,他长袍上的一块布条就能制造奇迹。残废使我失去了我的迭戈的爱情,现在既然天国的圣母亲自对我说,主教能治好我的残废,我怎么能不声不响呢?”

“这事情不光关系到你一个人。如果圣教公署要调查起来,很可能又要重新审理我的案子,因为圣教公署记性很好;再说,如果我们被关进了宗教法庭的监狱,这房子就得卖掉,来付我们在监狱里的生活费,你妈就得流落街头去讨饭。你至少得答应我暂时不要声张,等我们再仔细考虑一下。”

多明戈的表情是这么恐慌,这么紧张,卡塔丽娜只得让步了。

“好吧,我答应这么办。”

“你真是个好孩子。现在让你妈带你去睡吧,这一天热闹下来,我们都疲倦了。”

他吻了她,离开了她们母女俩,但是在楼梯上叫她的妹妹。她走出房来。

“给她吃点儿泻药,”他低声说,“让她的肚肠好好搅动一下,头脑就清爽了,我们明天就可以教她相信,那回事只是一场晦气透顶的梦。”

正文 第九章

然而通便并没有效果——至少没达到那种预期的效果。卡塔丽娜还是坚持说亲眼看见了圣母,并且跟她说了话。她描述圣母的服装打扮,讲得活龙活现,使玛丽亚·佩雷斯听得不胜惊讶。

第二天正是星期五,玛丽亚去教堂忏悔。她多年来一直是向同一个神父——贝尔加拉神父——忏悔的,她信任他的仁慈和智慧。所以她在求得赦罪之后,向他诉说了卡塔丽娜的奇遇和多明戈说的好些话。

“你哥哥对待这事很谨慎,有头脑,尤其可贵的是他竟然还有这些出人意外的优点。这件事确实必须慎重对待。我们万万草率不得。决不能引起流言飞语。你一定要关照你女儿,切莫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必要的话我去找我上司商量。”

玛丽亚的忏悔神父也就是她女儿的忏悔神父,他对她们的了解正是只有忏悔神父对向他忏悔的教徒了解的那样深切。他知道她们纯朴老实,没有一丝狡诈,并敬畏天主。即使多明戈也没能腐蚀她们的纯洁或使她们的真诚有所减色。卡塔丽娜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富有头脑,纵然对她心灵的创伤没能逆来顺受,却也英勇地忍受着。她天真无邪,不可能别有用心地编造出这样一桩事来,而且他深信她生性朴实,也想象不出一桩显灵的事来。

贝尔加拉神父是个多明我会修士,主教和他的随从就耽搁在他的女修道院里。他是个平实的教士,没有多大学问,他听了玛丽亚讲给他听的她女儿的奇遇,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应该去报告他的修道院院长。修道院院长琢磨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认为应该让主教知道,所以叫一个见习修女去问问,说他和贝尔加拉神父有件可能很要紧的事,须见主教,问主教是否方便接见他们。不一会儿,见习修女回来禀报,说主教很乐意接见他们。

女修道院安排给主教居住的是全院最宽敞的密室,由一个中间有一根圆柱的双重拱门分隔为两间,一间作为寝室,一间作为祈祷室。修道院院长和贝尔加拉神父进去的时候,看见主教正在对他的一个秘书口述信稿。修道院院长讲明了来意,然后让贝尔加拉神父如实地转述他的忏悔人向他诉说的话。他开口对主教讲这母女俩是多么善良虔诚,她们一生多么纯洁,接下来描述使那苦命的卡塔丽娜失去一条腿的功能和她情人的眷爱的意外事件,最后又把圣母怎样在她面前显灵并告诉她主教能治好她的残废这桩事讲了一遍。他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她舅舅多明戈·佩雷斯一定要她答应暂时保守秘密,且待慎重考虑后再说。

他快讲完时,主教脸上堆起一副怪严峻的表情,他给吓得声音发了抖,浑身冒汗。室内一片沉寂。

终于主教说:“我认识这个多明戈。此人生活在邪恶中,凡是盼望灵魂得救的人都不该跟他交往。可他并不傻。他一定要他外甥女答应保守秘密,说明他做事谨慎。你是那女孩子的忏悔神父吗?”那修士点点头。“你在她答应决不把这事情讲出去之前,最好不要给她赦罪。”

可怜的修士眼望着主教,茫然不知所措。他不是众口同声公认的圣人吗?贝尔加拉神父原以为他一定欢迎这个机会来使用他的神奇的力量,以便不但光耀天主,而且可叫无数罪人悔罪。但主教的眼光冰冷。你可以揣度,他是全凭着意志的力量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的。

“好吧,对不起,我要继续我的工作了,”他说。然后转向秘书说:“把我刚才叫你写的最后一句念一下。”

那两个修士侧身退了出去,没敢再说一句话。

“他为什么恼火啊?”贝尔加拉神父问。

“我们不该对他讲这件事。这怪我不好。我们触犯了他的谦虚。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伟大的圣人,并不认为自己配得上制造奇迹。”

这似乎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既然这正有助于反映出主教的美德,贝尔加拉神父便赶忙把这一切告诉了他的修士兄弟们。修道院内顿时闹得沸沸扬扬。有人称赞主教的谦虚,有人遗憾他没有趁此机会做出点儿事情来,以大大增添他本人的名望和修会的声誉。

然而这事同时也传到了另外一个角落。卡塔丽娜去祈祷的那个教堂,也即(如果她说的话是可信的话)圣母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教堂,是属于加尔默罗会的道成肉身女修道院的,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个修道院受到巨额的捐献,许多年来,那个女院长总是惯于给玛丽亚·佩雷斯一点儿活儿干,这一半是出于慈善,一半也因为玛丽亚心灵手巧,能做细致繁难的手工艺品。因此,她和好多修女关系都很友善。因为这是个戒律已改轻的修会办的修道院,她们能享有很大的自由,常常有人到她家去吃顿饭、谈谈天。

玛丽亚忏悔后两三天,有事去修道院,干完了活,跟她最亲密的一位修女闲聊起来。她叫她发誓保守秘密后,把她女儿的奇遇跟她说了。修女们最爱传流言飞语,这样一段奇事自然成为她们虔诚而单调的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不到二十四小时,修道院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个新闻,并最终传进了女院长的耳朵。

这位贵妇人在本小说中占有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因此,须在这里不惮烦琐地讲一讲她的身世。

正文 第十章

比阿特丽斯·恩利克斯·伊·布拉甘萨,教会中称为比阿特丽斯·德·圣多明我,是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独生女。公爵是一位西班牙大公,金羊毛骑士,有财有势。他竭力使乖僻多疑的腓力二世对他宠幸,在西班牙和意大利身居高位,功绩卓越。他在这两个国家里都有巨大的产业,虽然他的职责需要他到各处去居留,但他最喜欢的是跟他妻子和孩子们——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起待在空气新鲜、景色壮丽的故乡城市。他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个家族当初成为名门的来由是因为有个子孙曾成功地击退围攻这个城市的摩尔人。在这里,没有人比罗德里格斯堡公爵更尊贵了,而他的生活起居简直与王家不相上下。在他家的历史上,有些成员与贵族联姻,因此他跟西班牙所有最高贵的贵族家庭都有亲戚关系。

他女儿比阿特丽斯十三岁时,他曾经为她物色过合适的对象,经过对不同的候选人的考察后,挑中了安特奎拉公爵的独生子。安特奎拉公爵原是阿拉贡的斐迪南的一个私生子的后裔。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准备给他女儿一笔巨大的嫁妆,所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小两口子订了婚,可是男方还只有十五岁,因而决定要等他到适当年龄才举行婚礼。比阿特丽斯被允许在双方父母、叔伯、姑母和其他较远的亲戚在场的情况下会见她的未婚夫。

他是个矮胖的小男孩,不比她高,生着一头粗黑、浓密的头发,一个狮子鼻和一张像在生气的嘴巴。她一见就讨厌他,但知道反对也没有用,所以只好满足于对他做做鬼脸。他则对她伸伸舌头作为回报。

她订婚后,公爵把她送到阿维拉他妹妹任院长的加尔默罗会的道成肉身女修道院去修完她应学的课程。她很高兴。那里还有别的姑娘,都是贵族的女儿,处境跟她一样,还有不少为了种种原因而在修道院里膳宿的贵妇人,但她们并不受院规的约束。加尔默罗会经过改革的教规是不严格的,虽然有些修女整天祈祷和默想,但是她们中间有好多人在不忽略她们的职责的情况下,走出修道院到朋友家去逛,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住在外面。

修道院的客厅里经常坐满了来客,男女都有,所以这里有的是愉快的社交生活:给人作合、谈论战局、交流城里的风言风语。这是种风平浪静而与世无争的生活,有种种文雅的消遣,对修女们说来,可以无需过分艰苦就能得到永恒的幸福。

在十六岁那年上,比阿特丽斯被领出修道院,跟她母亲和一大群仆从,来到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夫人身体不好,医生们叫她离开马德里到气候比较温和的地方去居住。公爵则因国家大事在身,只能勉强留在京城里。

比阿特丽斯可以结婚的日子渐渐近了,她的父母认为应该让她学一点儿做一个贵族豪门的当家人该如何行动。于是公爵夫人费了几个月工夫,专门教她女儿社交礼仪,那是不大可能在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的修女们中间学到的。

比阿特丽斯已经长成为一个长身玉立、非常美丽的姑娘。皮肤光润,没有一点儿麻斑,五官端正,富有古典美,外加身材苗条。西班牙人喜欢比她这时候的身材更胖一些的体态,有些来向公爵夫人献殷勤的太太小姐们表示可惜她稍微瘦了些,但是这位自豪的母亲叫她们放心,说结了婚很快就能补救这个缺点的。

那时候的比阿特丽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醉心于跳舞,劲头十足。她很淘气、任性。由于长期被宠坏,要怎样就怎样,所以即使在那个时候,她脾气就很强横,从小就意识到自己出身高贵,什么人都得顺从她的怪念头。她的忏悔神父深为她专横的态度感到不安,曾经向她母亲指出过,可是忠言逆耳,公爵夫人听了反应有点儿冷漠。

“我女儿是生来治人的,神父,”她说,“你不能指望她像个洗衣妇那样卑躬屈膝。如果她生性过分高傲,只要她丈夫性格坚强,就毫无问题能抑制她,相反要是她丈夫很懦弱的话,那么她知道按自己的身份该怎么做,正好对他有所帮助。”

比阿特丽斯在修道院时,对有些寄宿在那里的贵妇人所爱看的骑士小说着了迷。尽管监管学生的修女不准她们看,她照样不时偷看到几篇那种没完没了的爱情故事。到了罗德里格斯堡,她在公爵府里发现了几本。她母亲时常卧病,她的保姆是满不在乎的,因而她就贪婪地尽看这一类书。这可煽起了她少女的想象的火焰。她一想到将不可避免地跟那个在她眼里依旧是个愁眉苦脸的举止粗野的丑小子结婚,不由得满怀嫌恶。她明知道自己出落得美,跟母亲一起去教堂做大礼弥撒时,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向她投来爱慕的目光,她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常聚集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看她出来。尽管她羞答答地眼睛盯住脚下在走,身边有公爵夫人陪伴着,后面跟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仆,手拿她们刚才跪着祈祷时用的丝绒跪垫,她心里却觉察到她所引起的波动,一边走,一边耳朵里还听到了那些小伙子用西班牙人的方式吐露的赞美的话。尽管她从来不朝他们看,她却认得出他们每一个,不久就弄清了他们的姓名、家庭出身以及一切她所要弄清楚的情况。有过一两回,几个比较大胆的小伙子在月下向她唱起情歌来,可公爵夫人立即叫仆人把他们赶走了。有一次,她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封信。她猜想准是有人买通了她的一个女佣人,叫她放在那里的。她拆开来看了两遍。然后她把它撕成一片片,在蜡烛火上烧掉了。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情书。信上没有署名,她无从知道那是谁写来的。

因为身体不好,公爵夫人认为在星期日和节日去做弥撒就可以了,而比阿特丽斯却每天早晨都同她的保姆一起上教堂。她们清晨就去,那时人不多,但是有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却从不脱班。他身材修长而瘦削,五官轮廓分明,乌黑的眼珠闪着热情的光。有时候,她为了做件好事,同她的保姆一起出去,在街上也会碰到他。

“那是谁?”有一天比阿特丽斯看见他正一边看书一边向她们慢慢走来,便问她的保姆。

“那个人吗?无名小卒。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的大儿子。ierra。”

这个词可翻译成“破落贵族”,是个贬义词,指贵族出身而没有资财维持其贵族生活的人。

那保姆是个寡妇,与公爵沾一点儿亲,她傲慢、虔诚、爱挑剔而一贫如洗。她一直住在罗德里格斯堡,直到比阿特丽斯离开修道院时,公爵拣中她伴随他的女儿。她对城里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虽然非常虔诚,却还是常要说人坏话。

“这时节他在这里干什么?”比阿特丽斯问。

保姆耸耸她瘦削的肩膀。

“他因为过分用功,在神学院里病倒了,到了性命难保的地步,所以被送回家来疗养,多亏天主的恩德,他倒真养好了。据说他极有才华。我想他父母准希望他能靠你父亲公爵大人帮忙,谋得一个有俸给的神职呢。”

比阿特丽斯听了,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医生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她的胃口和兴致都没有了。

她那容光焕发的面庞变得苍白了。她没精打采,还常常眼泪汪汪。曾经给那阴森肃穆而富丽堂皇的公爵府带来生气的她的欢快的脾性、可爱的任性和活泼不羁,现在变成消沉和抑郁了。公爵夫人给弄得不知所措,生怕孩子一天天委顿下去,因此写信给她丈夫,要他回来看看她们,以便一起商量一个好办法。

他来了,看到女儿的变化惊愕万分。她从来没有这样瘦过,眼睛底下有一摊摊黑斑。他们得出结论,最好立刻让她结婚,可是当他们向比阿特丽斯提出这建议的时候,她大叫大闹,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这一来使他们更加惊慌,连忙不提这件事了。

他们给她服药,给她喝驴奶和牛血,然而,尽管叫她吃什么她都往肚里咽,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她还是那么苍白,那么沮丧。他们想尽办法让她散心。他们雇了乐师来给她演奏音乐,他们带她到大教堂去观看宗教剧,他们带她去看斗牛,而她还是一天天衰颓下去。

那保姆对她照管的姑娘越发热爱了。比阿特丽斯原先最爱看爱情小说来消遣,现在可不想看了,既然如此,保姆只有给这位染病的小姐讲些城里的流言飞语。比阿特丽斯彬彬有礼地听她讲,可是毫无兴趣。有一回,她偶然讲起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的大儿子进了多明我修会。她喋喋不休地继续讲到另外的一些人,忽然比阿特丽斯昏了过去。她急忙呼救,把比阿特丽斯扶到床上睡下。

过了一两天,她好了些,要求让她去忏悔。她前几个星期不肯去,说是身体还不够好,她的忏悔神父也就是公爵夫人的那一个,他同意不要勉强她去。然而,现在她的父母都劝她不要去,而她却是那么急切,又哭得那么厉害,他们最后只得依了她,于是那辆平时只在隆重的场合使用的大马车给带过来,她在保姆陪同下前往多明我会教堂。

她回来的时候,看上去不大像她这许多星期来的模样,而是更像她原来的样子了。她苍白的面颊上微微泛着红晕,俏丽的眼睛里闪着新的光芒。她到她父亲跟前双膝跪下,请求允许她出家修行。

这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因为他不但不愿放他的独生女儿落进教会的门,也不愿让他筹划的重要联姻成为泡影。不过他是个仁慈虔诚的人,才好声好气地回答说这不是儿戏的事,要慎重考虑,反正在目前她身体这么坏的情况下,也根本无从谈起。她对父亲说,她已经跟她的忏悔神父说了,他完全赞成。

“加西亚神父无疑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虔诚的人,”公爵说,稍微皱起眉头,“不过他的职务也许使他无从了解贵族门第和处于贵族地位的人所肩负的责任有多么重大。我明天找他谈谈。”

第二天,那修士便被召进公爵府,被带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面前。他们当然知道他不会透露比阿特丽斯在忏悔时对他说的任何话,也不想弄明白她有没有对他讲明理由,为什么她要走这一条他们大大不欢迎的路,但是他们告诉他,虽然她始终遵守教规,然而她一向无忧无虑,喜欢各式各样的娱乐,而且从来没有显示过有出家做修女的意向。他们告诉他已为她安排了非同寻常的联姻,如果要取消这门亲事,该多为难,会引起多大的嫌隙。最后,他们尊重他的神父身份,委婉地对他说,她女儿这个主意显然是起因于她那莫名其妙的疾病,所以他不宜同意她。她年轻,体质向来很好,没有理由可以认为,一旦她恢复了健康,还会有这种想法。

他们发现这位多明我会修士异常固执。他认为比阿特丽斯的愿望十分强烈,不该反对,而且她的这个意向是真诚的。他甚至对这两位贵人说,他们的女儿走这一步,既能在这个世界给她安宁,还将在下一个世界给她幸福,他们没有理由阻止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商量的情况,后来还有好多次。比阿特丽斯始终抱定宗旨,非常坚决,她的忏悔神父又用尽了一切最有说服力的论据,支持她的心愿。最后公爵答应,如果三个月后她还是要进修道院做修女,那他就同意。

这以后,她身体渐渐好起来了。过了三个月,她便去阿维拉,加入加尔默罗会修女团体当见习修女。她穿上她华贵的锦缎和丝绒衣服,戴上她的珠宝首饰,由她家里的亲人和城里一群最显赫的殷勤献媚的公子哥儿护送到女修道院。到了门口,她向他们大家欢欣地告别后,就由女看门人接引了进去。

然而公爵已想好了对策。他决定为了自己的荣誉和天主的光耀,在罗德里格斯堡创立一所女修道院,可以让他女儿在见习修女期满后就到这里来,到相当时候让她任院长。

他在城里有地产,于是在靠城墙处拣了一块他中意的地基。他在那里建造了一所漂亮的教堂、一所修道院和几幢适宜于修女生活的楼房,另外还规划了一个花园。他请来了他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雕刻家、最好的画家,但等一切就绪,比阿特丽斯——如今叫堂娜比阿特丽斯·德·圣多明我——便来到这宫殿般的修道院里住下。她还从阿维拉带来几名修女,她们是凭品德、知识和社会地位而被挑选出来的。公爵坚持够资格被挑选的修女非贵族出身不可。他拣中了一位院长,讲好一俟比阿特丽斯·德·圣多明我到了适当年龄可以接替她的位置时,她就退休。比阿特丽斯的那个保姆,经公爵多少带点儿强制性的劝说,在小姐去阿维拉的同时,进罗德里格斯堡一家修道院当上了修女,这时正好回来依旧照管小姐。加西亚神父行过弥撒礼,供奉好圣体,修女们就在这新修道院中安顿下来。

这本小说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堂娜比阿特丽斯·德·圣多明我已经当女修道院院长有好多年了。她赢得了罗德里格斯堡市民们的尊敬,修女们对她虽然未必爱戴,却也不无仰慕之情。她时刻不忘自己的高贵身份,也不忘记她的修女们都是贵族出身。在食堂里,她们按地位高低就座,有时候,她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堂娜比阿特丽斯处理起来很是果断。她纪律严明,无论哪个修女出身多高,如果违背了她的命令,都要挨鞭子。但是另一方面,只要她们对她百依百顺,她便和蔼可亲,甚至会娇纵她们。

这个女修道院是遵守教皇尤金四世改革的教规的,假如修女们尽了宗教上所应尽的责任,她就认为没有理由剥夺她们因而应得的那些特权。她们可以去访问城里的朋友,而且,如果有正当理由,还确实可以到别处亲戚家去住相当长的时间。来访的客人很多,出家的和凡俗的都有;还有些贵妇人,像在阿维拉一样,是来这里住着玩的;因此这里交往频繁,气氛愉快。只有从晚祷到晨祷这一段时间必须保持缄默。凡俗的姐妹们做仆人的活儿,使修女们有更多的时间去敬奉天主和从事更高尚的活动。但是尽管这样放纵,尽管有许多尘世的诱惑,却从来没有半句风言风语玷污过这些贞洁的妇女的名声。

这个女修道院的名声很大,要求入院修道的多得使院长无法应付,所以她尽可以非常严格地审查入院的候选人。

她是个大忙人。除了宗教事务之外,她还得监管修道院的经济事务,注意修女们的举止行动,关心她们的身心健康。这修道院的产业很多,城里有房屋,城外有田地,因而她必须和那些收租的代理人和耕种这些田地的农户打交道。她时常去看他们,看是否一切正常,收成是否良好。

教规准许她拥有私人财产,所以公爵把几幢房屋和一大笔财产转到了她的名下,他死后,她又继承了更大的一笔财产。她经营有方,每年能拿出很可观的一笔钱用于慈善事业。余下的她用以装饰教堂、食堂和客厅,并在花园里建造些祈祷室,供修女们在那里静坐默想。

修道院的教堂很雄伟。供宗教仪式用的礼器都是纯金的,圣体匣上镶嵌着珠宝。各个祭台后面挂的油画都装着笨重的精雕细刻的飞金木框,基督和圣母的雕像披着用金线精工刺绣(出于玛丽亚·佩雷斯之手)的丝绒大氅,他们的冠冕上闪耀着一颗颗真的和半真的宝石。

堂娜比阿特丽斯为纪念自己修道二十周年,建造了一所小教堂,奉献给圣多明我,她对这个圣徒特别狂热地崇拜。她从一个出生于托莱多的修女姐妹那里听到,那边有个希腊人,所画的油画能出奇地提高信徒的热诚,于是她写信给她哥哥,现在的公爵,叫他去订购一帧,供挂在祭台后面之用。她是个办事有条有理的女人,把正确的尺寸都告诉了他。但是她哥哥回信对她说,国王曾经请那个希腊人为他在埃斯科里亚尔新建的教堂画过一幅以圣黄里斯与底比斯军团为题材的油画,可是画好了送来的时候,国王极不满意,因而没有挂出来。既然如此,公爵认为她不该去请那个画家画画,于是送了她一幅洛多维科·卡拉齐的作品,这是个大名鼎鼎的意大利艺术家,这幅画的尺寸正好符合她的要求。

已故公爵——她的父亲——在建造这所女修道院的时候,安排好一套房间,准备她当院长时居住,那套房间装修精致,正适合她院长和贵族的身份。有层楼上有间密室,除了一个负责打扫收拾的凡俗姐妹外,其他人一概不准入内。密室外通一道小楼梯,通向更上一层楼的祈祷室。这里是她个人祈祷、处理事务并接待客人的地方,陈设朴素,但很庄严。在她祈祷的小祭台顶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有木刻的耶稣像,差不多跟真人一样大小,颜色漆得极其逼真。在她工作的桌子背后墙上挂着一个加泰隆画家画的带着光轮的圣母像。

堂娜比阿特丽斯这时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是个颀长、消瘦而苍白的妇人,但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眼睛很大,蕴藏着阴郁的神色。年龄使她显得眉目清秀,嘴唇变得薄薄的,因而带着哥特式坟墓前竖着的骑士夫人像的那份安详而严峻的美。她身子非常挺直,有点儿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她眼里没有一个人比她高贵,也很少有人可以跟她平起平坐。她有一种冷淡得甚至刻薄的幽默感,虽则时常微露笑容,却是带着一种严肃的宽容神气,当她难得笑出声的时候,你会感到这笑声里包含着痛苦。

这回,圣母在加尔默罗会教堂门前的石阶上,于卡塔丽娜·佩雷斯眼前显灵的新闻就是传到这个女人的耳朵里的。

正文 第十一章

堂娜比阿特丽斯不但办事能干、善于管理,而且是个极有见解的头脑冷静的女人。她一直告诫她的修女们不要说看到显灵、灵魂出窍和天赐特殊的恩宠之类的事。她不准她们超越院规,沉迷于过分的苦行或自我体罚。她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只消有个人表现出这位女院长认为是过分宗教狂热的迹象,她就马上给她服泻药,同时禁止斋戒。如果这样还不见效,便叫她出院到亲友家去住几个星期玩一阵。堂娜比阿特丽斯之所以在这方面很严格,是由于她记得在阿维拉的道成肉身修道院里,曾有一名修女声称她见到了耶稣基督、圣母和一些圣徒,并从他们那儿得到了特殊的恩宠,因此引起了许多麻烦,闹得满城风雨。女院长并不排除确有这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因为有些圣徒就受到过这一类天恩,然而阿维拉的那名修女特雷萨·德·塞彼达是比阿特丽斯在那里的修道院里学习时常跟她谈谈说说的,她实在没法相信她不只是个神经错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而已。

关于卡塔丽娜碰到的那桩怪事是不可能有任何真实性的,但是修女们对此极感兴趣,尽是讲个不停,堂娜比阿特丽斯便认为应该把那姑娘找来,听她自己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叫来了一名修女,叫她去把那姑娘找来。过了一会儿,修女回来了,对她说卡塔丽娜责无旁贷,原是准备遵从院长嬷嬷的命令的,可是她的忏悔神父不准她对任何人再讲起那桩事。堂娜比阿特丽斯不习惯别人违拗她,皱起了眉头,而她一皱眉头,修道院里每个人都会吓得发抖。

“她母亲来了,院长嬷嬷。”修女歇了口气说。

“我要她来干吗?”

“圣母刚在她女儿面前显灵之后,她就听她女儿亲口讲给她听的。神父没有想到禁止她母亲讲出去。”

女院长没有血色的嘴唇上呈现一丝冷冷的微笑。

“是个好神父,可是缺乏远见。你做得好,我的孩子。我要会见那个女人。”

玛丽亚·佩雷斯被领进祈祷室。她常常看见女院长,可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她有点儿慌张。

堂娜比阿特丽斯坐在一张皮座皮背的高背椅子上,椅背顶上刻有镀金的叶形装饰。玛丽亚·佩雷斯心想,一个女王也未必比她更加冷漠、尊贵和高傲。她跪下,吻了伸给她的那只瘦瘠的白手。接着,女院长叫她讲这次来想讲的话,她就把卡塔丽娜告诉她的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她讲完之后,女院长微微点了点她那高贵的头。

“你可以走了。”

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桌子边坐下,写了封信,要求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大驾光临,她有桩看来相当重要的事想向他报告。她把信送出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了回信。主教同样一本正经地说,承蒙院长嬷嬷相召,不胜荣幸,当于次日去修道院拜访。

修女们得悉这位著名的圣人将到她们修道院来,大为震动,马上正确地料到,他的来临一定与圣母在她们那华丽的教堂门前石阶上显灵的事有关。

下午,修女们刚睡过大热天的午睡,他来了,带着两个当他秘书的修士,由助理院长迎接到客厅里。修女们十分委屈地被关照不准擅离各自的密室。助理院长吻过他手上戴的戒指,说她将领他到院长嬷嬷那里去。那两名修士准备陪他一起去。

“院长嬷嬷想跟主教大人单独谈话。”她谦恭地说。

主教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两名修士留了下来,主教跟着那修女穿过一条条阴凉的白色走廊,登上一道楼梯,来到那祈祷室。她把门开了,退到一边,让主教进去。他进去了。堂娜比阿特丽斯起身迎接他,双膝跪下,亲吻主教的戒指,然后做了个手势,请他在一张椅子上就座,自己也坐下了。

“我原本希望主教大人会愿意光临本修道院的,”她说,“但是你不来,我只好冒昧邀请了。”

“我那位在萨拉曼卡的神学老师教导过我,要尽量少和女性交往,要敬而远之。”

她想尖刻地回答他,但话到了舌尖上没有出口,却是定神打量着他。他目光盯在地上,等她说话。她却不急于说话。她上次见到他以来将近三十年了,这还是他们的第一回交谈。

他的长袍破旧而打着补丁。他的黑头发剃得只剩象征荆冠的一圈,略带灰白色。他两边鬓角凹陷,面颊瘦削,脸上刻着深深的纹路,说明受过苦难。只有他那双眼睛,发着深沉而热情的奇异光芒,依旧使她想起她多年前就认识且爱得发狂的那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那件事情是以闹玩儿开始的。她跟她的保姆上教堂,正好看到他偶然第一回来那教堂做弥撒。他当时就很瘦,头发又黑又浓,剃的还只是低等神职的修士所剃的发式,面目清秀,风度超逸。他的模样有似那些从小应天主召唤而献身事神,因而受到众人敬仰,正翩翩年少就去世的圣徒。他不做弥撒的时候,往往和少数几个一清早就上这里来的人一起跪在小教堂里。他目不转睛地朝着祭台,一心祈祷。

比阿特丽斯当时心情愉快,尽爱嬉耍。她知道自己这双俏丽的眼睛有叫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想开个玩笑,让这个一本正经的青年神学院学生注意到她,就一味盯视着他,竭力要使他朝她看。她这样白白盯着他望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她直觉地发现他心神不宁了。她还说不上她这感觉是怎么来的,可她吃得准,她屏息等待着。忽然间,他抬起眼睛,仿佛出乎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他目光碰上了她的目光,连忙转过头去。

从那一回以后,她连看也不朝他再看一眼,但是过了一两天,她虽然低着头好像在祈祷,却觉察到他在看她。她一动也不动,可是觉得他瞧着她,如醉似迷地,他从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人。她感受到胜利的激动,故意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他像上次一样迅速地转过头去,她看见他羞愧得脸上涨得通红。

有两三回,她和保姆在街上走,看见他向她们走来,尽管他别转了头在她们身边走过去,她知道他给打动了。说实在的,有一回他一看见她们,干脆旋转脚跟,就往来的路上走回去。比阿特丽斯格格地笑,保姆问她在笑什么,她不得不随口编个谎言来骗她。

后来,有一天早晨,她们走进教堂的时候,正好那神学院学生用指头在蘸圣水,准备在胸前画十字。比阿特丽斯伸手碰碰他的指头,这一来自己的指头上也沾到了圣水。这原是很普通而正常的举动,他是没法拒绝的。他脸色变得煞白,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这仅是片刻工夫的事,可就在这片刻之间,比阿特丽斯明白他正怀着凡人的爱情爱着她,这是一个热情的青年迷恋一个美丽姑娘的那种爱情,她同时感到心中一阵剧痛,仿佛一把利剑刺透了她的心,她明白自己也同样怀着凡人的爱情爱着他,这是一个热情的姑娘迷恋一个英俊青年的那种爱情。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快活过。

那天他来做弥撒。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她心跳得使她几乎受不了,而那份痛苦——如果说这是痛苦的话——比她感受过的任何欢乐更大。

在这以前,她已经发现,他每天总有事要在一定时刻经过公爵府门口,于是她想办法坐在一扇窗前,从那里可以观看外面的街道。她看见他走过来,经过公爵府门前时似乎勉强地放慢脚步,徘徊不前,然后看见他急急赶上前去,像是在逃避诱惑。

她巴不得他抬头看看,可他从不抬头看一眼。有一次,为了要逗弄他,趁他走近时,她有意掉一朵康乃馨下去。他本能地抬头一看,但她缩进身去,这样她能看到他,而他却看不到她。他站住了,把花拾起来。他双手捧着它,好像当它是一颗宝石,站着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仿佛着了魔。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挥手把它扔在地上,在尘土中踩碎后就跑,跑得能多快就多快。比阿特丽斯哈哈大笑,一会儿却突然泪如泉涌。

后来,一连好几天他不来做早弥撒,她实在焦急得忍不住了。

“那个经常来做弥撒的神学院学生怎么啦?”她问她的保姆,“近来一直没看见他。”

“我怎么知道?我想他回到他的神学院去了吧。”

她从此没有再见到他。她这才明白,一场小小的喜剧到头来变成了一场悲剧,她深深悔恨自己干了蠢事。她用她青春躯体的全部热情爱慕他。她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过挫折,想想这回她不能如愿以偿,不禁恼怒万分。

为她安排好的那桩婚事是以利害关系为基础的,她以为这是由于她的门第而必然如此的。她准备尽她做妻子的责任,给她丈夫生男育女,但她抱定宗旨,至多拿他当个势利的小人看待,可现在想到将和这个低能的矮子结为夫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厌恶。

她知道自己对年轻的布拉斯科·德·巴莱罗的爱情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诚然,他还只担任着低微的神职,可以摆脱得掉,可是她根本用不着考虑到她父亲决不会应允这样身份悬殊的婚姻,她自己的虚荣心也不允许她去嫁给这个破落贵族。那么布拉斯科呢?他爱她,这一点她是肯定的,但是他更爱天主。当他狠狠践踏她扔在他脚前的花朵的时候,他是在踩毁那使他极其憎恶的不应该有的情欲。

比阿特丽斯常做可怕得令人震惊的梦,梦见自己躺在他怀里,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膛,接着她醒过来,感到又羞惭,又哀伤,又失望。她就是那时候开始害病的。他们压根儿弄不清她患的是什么病,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由于心碎而快死了。

后来她听说他出家做修士了,这才给了她启发。她知道,仿佛是他一字一句告诉她的,他脱离红尘就是为了逃避她,这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喜悦,感到一种胜利的力量。她也要走这条路,进修道院做修女可以使她摆脱该死的婚姻,在天主的爱中得到安宁。而在心底深处,还默默蕴藏着这样的感觉:他们在那种出家生活中虽然远远分隔两地,各人一心事奉至高无上的神,他们的心灵却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这一切往事讲起来要花不少时间,却在一刹那间都在这极其严肃的女院长的头脑中闪现过去。她看到这一切,就像看到修道院长廊的墙上画着的那种巨幅的但你还是能一目了然的壁画一样。当时的全部恋情,在她愚蠢的青春年代认为将始终不渝的恋情,早已死灭了。时间、修道院里的虔诚而单调的生活、祈祷、斋戒以及她的地位加在她身上的纷繁的重任,已经使这恋情渐渐衰退,而今仅是辛酸的回忆了。

此刻她看着他,只见他如此疲惫,如此憔悴,满面愁苦的表情,她不禁思忖,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逆着自己的意志爱过,是的,一往情深地爱过一个连话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但却使他梦魂颠倒的美丽的姑娘。

沉默重重地压在主教心头,使他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院长嬷嬷说过有桩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他说。

“是的,但是首先请允许我为国王陛下提升阁下荣任主教,向你祝贺。”

“但愿我能担当得起这样一个重要职位。”

“凡是晓得你在巴伦西亚那十年工作中所表现的热诚和谨慎的人,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虽然这里是个边远的山区小城,我们对广大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还是经常有所听闻的,所以阁下的严正、美德和坚定不移地保卫我们的信仰的纯洁性的努力,我们都有所风闻。”

主教的眼光从突出的眉毛底下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嬷嬷,多蒙你瞧得起,可是请不要夸奖我。我向来不爱人家当面议论我。我希望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你叫我来有何贵干?”

女院长受到这指责,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窘迫。纵然他是个主教,但毕竟是个她保姆(现在已经归天)所说的“破落贵族”;她呢,乃是西班牙大公和金羊毛骑士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女儿。她哥哥是国王腓力三世的宠臣的亲信,只要她给他捎一句话,就可以把这名高级教士贬谪到加那利群岛穷乡僻壤的教区去当主教。

“我说话有损阁下谦虚的美德,十分抱歉,”她冷冷地回答说,“不过,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正是你的美德、你的严正、你的圣洁,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才是我请你大驾光临的直接原由。有人告诉过你一个名叫卡塔丽娜·佩雷斯的姑娘的奇遇吗?”

“有人告诉我了。是她的忏悔神父向我报告的,他无疑是个可尊敬的神父,可是没有学问,也没有见识。我不予理会,把他打发走了。我已经禁止修道院的全体修士,再向我提起这件事,也不准在他们中间议论这件事。那个姑娘不是个存心要出臭名的骗子,就是个上当受骗的笨蛋。”

“我不认识她,主教,但是从各方面听来,都说她是个有头脑而虔诚的好姑娘。一些认识她的很有见解的人都认为她决计不会编造出这样一段事来。他们对我说,她很诚实,绝对不会想入非非。”

“假如她确实看到了她所说的那种幻象,那只可能是撒旦玩的花招。大家知道,魔鬼有假扮成天神的本领,以便诱惑不警觉的人走向毁灭。”

“这女孩子遭遇到了不应得的不幸。我们固然不该把魔鬼想得过分聪明,不过他怎么会愚蠢到认为让一个圣洁的人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用手按在她身上能危害她的灵魂呢?”

在这一段谈话的时间里,主教始终目光盯在地板上,这时他才向女院长瞥了一眼,眼睛里含着苦楚的表情。

“院长嬷嬷,早晨之子路西法就是因为骄傲而坠地的,我这么一个十分邪恶而有罪的人怎么能妄想制造奇迹呢?”

“凭着你的谦虚,认为自己是个邪恶而有罪的人,这也许是合适的,主教大人,不过黎民百姓无不知道你道德高尚。我说,主教大人,这件事已经传开去,闹得满城风雨了。每个人都兴奋地伸长了头颈盼着。我们总该设法满足他们的期望吧。”

主教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人们的心给搞乱了,一群群的人站在修道院外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在我有事要走出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在我面前跪下,求我祝福。一定得想办法让他们明白事理啊。”

“主教大人可以允许我给你提个建议吗?”女院长恭恭敬敬地问,可是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揶揄的神色,这就显得不太恭敬了。

“欢迎之至。”

“我没有看到这个女孩子,因为她的忏悔神父命令她不准再讲这件事,然而你有权撤销他的命令。你接见她一次不好吗?凭你的眼力、你的善于识人以及你在圣教公署练出来的审问嫌疑犯的本领,你准能很快就看出她到底是个骗子,还是受了魔鬼的骗,再不就确实是圣母屈尊给她显了灵。”

主教抬起眼睛,仰望着女院长日常对之做祷告的神龛中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的形象。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苦恼。他进退两难,犹豫不决。

“我无需提醒你,主教大人,本修道院是蒙我们的加尔默罗圣母特殊庇护的。我们这些卑微的修女无疑是不配蒙受这恩宠的,不过也许她是特别眷顾家父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在本城为她建造的这个教堂。如果由于你主教大人的祈祷,我们那天上的庇护人治好了这可怜孩子的残疾,我们家将感到不胜荣幸。”

主教沉思了好半天。终于他又叹息了一声。

“我到哪里去和这个女孩子见面呢?”

“最好恐怕是在我们这个专诚敬奉圣母的教堂所属的小教堂吧?”

“必须做的最好马上就做。叫她明天来,院长嬷嬷,我会来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他对女院长鞠躬告辞的时候,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却是灰溜溜的。“一个苦恼的夜晚正等待着我,嬷嬷。”

她再次跪倒下来,吻他的戒指。

正文 第十二章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主教由两名秘书陪着,走进这座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教堂。卡塔丽娜和一名修女在圣母小教堂里等着。她支着拐杖站在那里,当主教露面时,那修女碰碰她的胳臂,她赶紧跪下。主教扶住了她,不让她下跪。

“你去好了。”他对那修女说。等她走了,他转向两名秘书。“你们也退下,不过要待在近处。我要单独跟这女孩子谈谈。”

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主教看着他们走。他知道他们好奇,而他可不希望他们听到他说的话。然后他好好打量了一会儿这个跛脚姑娘。他有一颗仁慈的心,看到别人的苦难、贫困或者残疾就心痛。她微微打着战,脸色像死灰一般。

“不要害怕,孩子,”他柔和地说,“你只要说实话,一点儿不用怕。”

她的模样很纯朴,很天真。他看她面孔长得分外漂亮,但是心中毫无反应,简直跟看到一匹马是杂色的或是灰色的一样。

他先问她的身世。她起先回答时羞羞答答的,随着一个个问题钉着要她回答,她越讲越自信了。她声音轻柔而动听,她表达得很准确。她把一生简单的经历讲给他听。那是任何穷姑娘的千篇一律的经历,不外乎劳苦的工作、无害的戏耍、上教堂和谈恋爱;可是她讲得那么自然,那么坦率,主教听了颇为感动。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会捏造出什么来抬高自己。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谦恭自卑。

接着,她对他讲她遇到的不幸事故,讲她的腿怎样瘫痪了,讲她那心爱的、即将和她结婚的裁缝的儿子迭戈怎样抛弃了她。

“我不怪他,”她说,“主教大人也许不晓得穷人生活艰苦,没有人愿意娶一个不能为他干活的妻子。”

主教脸上霎地闪过一抹温柔的微笑,这是他那憔悴的脸容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微笑了。

“你如何学会说得这样有条理、这样顺耳的,我的孩子?”他问。

“是我舅舅多明戈·佩雷斯教我念书和写字的。他为我费尽了心血。他待我简直像是我的父亲。”

“过去我认识他。”

卡塔丽娜知道她舅舅名声不好,怕提到了他会在这圣人的心目中产生对她不大有利的影响。沉默了一会儿,她一时以为他要结束这次谈话了。

“现在用你自己的话,把你告诉你母亲的那桩事讲给我听。”他说,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她踌躇了,使他想起她的忏悔神父是不准她讲的。他严肃地对她说,他有权推翻忏悔神父的禁令。

于是她把告诉她母亲的那一番话一字不错地重复了一遍。她对他说,她当时正坐在石阶上哭泣,因为全城的人都兴高采烈,而她却孤单单的,心里很难过,这时有个女人从教堂里走出来,跟她说话,说的是主教大人有本领治好她的残废,随后在她眼前消失了,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人就是圣母本人。

她讲完了,静默了好一会儿。主教给打动了,但同时又犹豫不决而心烦意乱。这姑娘不是骗子,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她的坦率和她的真诚是毫无疑问的。这也不可能是一场梦,因为她听到了他和他弟弟进城时的钟声、鼓声和喇叭声,就在那时候她正跟一个当时她没有理由认为是个普通人的女人在说话。再说,在这姑娘对圣母掏出她小小的可怜的心,祈求圣母从苦难中拯救她的时候,撒旦哪来假扮圣母的本事呢?她是个虔诚的好姑娘,没有一点儿装腔作势的样子。曾经有人祈祷了得到过好结果,有人领受过圣恩,有人的疾病得到了治愈。他要是因为畏惧而拒绝做看来是他职责所在的事,岂不要犯失职的大罪吗?

“出现奇迹,”他喃喃自语道,“出现奇迹吧。”

他走前一两步,来到祭台跟前,上面供着尊圣母像,身披全部用金线缝纫的蓝色丝绒大氅,头戴金冠。他跪下祈求指示。他热切地祷告着,但他的心田干枯了,他觉得黑夜笼罩着他的灵魂。他终于哀叹一声,站立起来,张开双臂祈求着,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圣母那双慈祥的眼睛。

突然间卡塔丽娜发出轻轻一声惊叫。那两名退避在门外的当秘书的修士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听得见其他声音。他们听到这声惊叫,连忙像兔子窜进地洞般敏捷地直冲进来,但他们看到的景象使他们的脚钉在地面上了。他们一声不响。他们张口结舌地站着,仿佛他们跟罗得的妻子一样变成了盐柱。

原来塞戈维亚教区堂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主教正在缓慢地往空中上升,慢得好比油在稍有一丝倾斜的木板上往下流动。他的上升有如涨潮时河水上升一样,平稳而微细得几乎看不出来。主教徐徐上升,直升到与祭台上的圣母像一样高低,一时停留在空中,完全像一头展翅不动的雄鹰。

两名修士中的一个怕他坠落下来,做好准备冲上前去托住他的姿势,但是另一名修士安东尼奥神父却拖住了他。主教徐徐地、缓缓地、几乎叫人不知不觉地降落下来,直到脚跟重新踏在祭台前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放下双臂,转过身来。两名修士奔上前去,双膝跪下,亲吻他的衣角。他似乎没觉察到他们在面前。他从祭台前的三级台阶上走下来,像个头昏眼花的人那样摸索着走出小教堂去。两名修士怕他绊倒,紧紧跟在他身边。卡塔丽娜被忘记了。

他们走出了教堂。主教在教堂门口的石阶顶上站住了——当初圣母显灵时,卡塔丽娜就坐在这石阶上——望着那片小广场在八月的太阳下光耀夺目。没有云彩的天空是一片那么明亮的蓝色,以至刚走出香烟缭绕的阴暗的教堂,仰望天空,眼睛也张不开。一幢幢白色的房屋,为了挡掉热气,都关上了百叶窗,看上去像珠宝般闪着亮光,仿佛是从自身发出来的。虽然天气热得像火烧,主教还是打起哆嗦来。他镇定了下来。

“叫人告诉那个姑娘,说我会给她回音的。”

他走下石阶,修士们跟在他后面,尊敬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穿越广场,低着头,他们也不敢对他说话。他们走到多明我会的修道院门口,他站住了,转身向着他们。

“今天你们看到的,对外一句也不准说,说了开除教籍。”

“这是个奇迹,主教大人,”安东尼奥神父说,“这样一个显著的神恩,怎么可以不让教友们知道呢?”

“你们开始修道的时候,立下过服从命令的誓言。”

安东尼奥神父是布拉斯科主教在阿尔卡拉教神学时的学生,他正是经主教推荐才参加多明我会的。他聪明灵活,布拉斯科修士受任巴伦西亚宗教法庭审判官时,聘用他作秘书。他很感激这个年轻修士对他的忠诚,尽管他常常试图说服他打消这种过分的敬仰,可是说来说去似乎反而更增加了他的敬仰。安东尼奥神父虽然忠诚而严格地遵照主教的意愿,恪守教规,在生活中洁身自好,勤勤恳恳献身教会,然而他有尤维纳尔所称的caco?thes scribendi的那种毛病:他当了宗教法庭审判官的秘书,要写那么多书信,还要写圣教公署日常事务所必需的五花八门的报告、文件、决议,等等,但他还不满足,一有空闲就喜欢弄笔头。审判官发现——凡是关系到他或他的职责的一切事情,他都能发现——安东尼奥神父在仔细地记录他的一言一行和他一生中经历的种种大事。他很谦虚,知道秘书对他的尊敬是过分的,所以他常反省自问,是否应该制止他做这记录,因为他很清楚这修士做记录的目的。修士那既聪明又愚昧的头脑想到,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有成为圣徒的潜质,等他死后,要把他封为圣徒的时候,他此刻在编写的材料将对罗马教廷极有价值。虽然这位宗教法庭审判官深知自己名不副实,然而他毕竟是人,想到有朝一日可能被列为教会的圣徒之一,不管这可能性如何渺茫,他还是隐隐感到一阵出于虔诚的激动。

他用肉刑惩罚自己的狂妄,直到鲜血直流,但没能让自己去禁止那善良而诚心的神父从事这绝对无害的工作。而且谁说得准呢?也许这位作者能以淳朴的虔心写出一部著作,尽管它的主题多么无聊,却有教化信徒的启迪作用呢。

这会儿布拉斯科主教正揣度着这修士的心意,肯定他虽然嘴里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关于在加尔默罗会教堂中发生的事,但是在他那本书稿里必将有详细的记载。在他身上出现的那个奇迹,今称“神力升腾”,是他在不同的圣徒的传记中经常看到的,而且西班牙全国的人都知道,这些年来,这种神恩曾赋予过阿尔坎塔拉的彼得、特雷萨·德·耶稣嬷嬷以及加尔默罗赤脚修士会中的不止一个修女。主教不可能指望安东尼奥神父会在他的书中略而不写这么一段精彩事迹,他甚至觉得似乎不应该有此想望,因此二话不说,就走进修道院,朝他的密室走去。

正文 第十三章

然而他没有想到叫卡塔丽娜严守秘密,所以这三个教士一走出教堂,她就拼命迈开瘸腿往家里跑。多明戈被人差到郊外某个村庄去办些事情了,家里只有她母亲在。卡塔丽娜用惊慌失措的声音把她在教堂里亲眼目睹的奇迹告诉了她母亲,讲完了一遍,又从头讲了一遍。

玛丽亚·佩雷斯有点儿戏剧头脑,这倒是她那个剧作家哥哥所欠缺的。她竭力耐着性子,等待女修道院的休息时间到来,她知道那时候大多数修女都将聚在一起,和城里来寄宿的太太小姐以及来访的客人谈天说地,她在这时候讲起那惊人的新闻来,可以取得最大的效果。

她讲的时候确实听众不少,这段奇闻所引起的惊异使她非常满意。那位助理院长听了大为震动,认为应该立即去报告堂娜比阿特丽斯。不一会儿,玛丽亚就被叫了去。她重讲了一遍。女院长听了,喜形于色,根本不想掩饰。

“这一下再不用迟疑了,”她说,“它不仅将为本修道院大大增光,而且将为加尔默罗圣母修会大大增光。”

她打发走了那两个女人,拿起鹅毛笔,写了封信给布拉斯科主教,说她知道了那天早晨他所蒙受的神恩。现在已经无需另外证明,卡塔丽娜·佩雷斯姑娘所说的事是真的,无需归咎为魔鬼耍的花招,而是出于圣母的仁慈。她力劝他排除疑惑和犹豫,因为事情再明显不过了,接受这加在他身上的使命是他作为基督徒所义不容辞的。

这封信写得很好,简短而有说服力,尊敬而态度坚决,她十分谦恭地请求他屈尊就在他受到神恩的这个教堂里作出奇迹,给卡塔丽娜治好跛脚,而圣母分明是对这教堂特殊关怀的。她把信差人送去。

当玛丽亚·佩雷斯在客厅里讲那段奇闻时,那里有两位绅士听了十分震惊,他们立刻赶到多明我会修道院去探问事实真相。那里的修士们当然一无所知,可是两人讲给他们听了之后,他们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他们深知主教是个极其圣洁的人,所以天主恩赐他“神力升腾”的殊荣原是意料中事。同时有一个寄宿的贵妇人去看望城里的朋友们,把这桩奇迹告诉了他们。不到两个钟头,新闻传遍了全城。更多的绅士们到多明我会修道院来听取第一手的情况。修士们的宗教热情都激动起来了。

最后,安东尼奥神父只得去报告主教,说他和他那同事两人都没开过口,但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女院长的来信正摊开在桌子上。主教指指信。

“这些讨厌的女人,她们肚子里藏不住一句话,”他说,“这事情传扬开去,对我是极大的羞辱。”

“本修道院的修士们都希望主教大人答应给这不幸的姑娘治好她的残废。”

有人叩门。安东尼奥神父开了门。一名修士带来个口信,说他们的院长想来拜见主教,问是否可以。

“让他来好了。”

接见时,安东尼奥神父在场,他把这次会见的情况作了冗长的记录。主教终于被说服了,他应该听从圣母的吩咐,这是上帝的意志。然而他提出了些条件,院长虽然老大不情愿,也只得接受了。院长原本想要举行一个全体修士参加的仪式,请城里凡俗和出家的名流都到场,可是主教断然拒绝这样做。他坚持要秘密举行。他准备第二天早晨去加尔默罗会教堂,在那里举行弥撒。所有的门户都必须关上,不让任何人擅自入内。他将只让他的两名秘书陪随着。修道院院长觉得这有损他的尊严,颇为激怒,黯然离去。

接着主教派安东尼奥神父去把他的决定通知堂娜比阿特丽斯。他允许她带她的修女们同来,但不准寄宿在她那里的太太小姐们到场。他关照她叫卡塔丽娜准备参加弥撒后的圣餐礼,并要求比阿特丽斯和她的修女们当天夜里为他祈祷。

不到一个小时后,有个心情激动的修女来到玛丽亚·佩雷斯家,要见卡塔丽娜,因为她有些非常重要的秘密的话要跟她说。等卡塔丽娜给叫来了,那修女用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表示叫她务必不要声张。

“是个重大秘密,”她说,“你对什么人都不能说。主教大人要给你治病,明天你就能像所有别的基督徒一样用你的双脚到处奔跑了。”

卡塔丽娜听了,一时气也透不过来,心怦怦地乱跳。

“明天?”

“你将要领圣餐,所以你今天半夜之后不能吃任何东西。这是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可我一向半夜之后是不吃东西的。”

“你必须使自己的心灵沉浸在感恩中。你领了圣餐,他就会治好你,就像吾主耶稣治好麻风病人一样。”

“妈妈和多明戈舅舅可以一起去吗?”

“没有提起他们。他们当然是可以去的。这一来很可能促使你那可怜的舅舅从此改邪归正。”

多明戈那天晚上很晚才从乡下回来,他一回家,卡塔丽娜就把她这令人振奋的消息激动地讲给他听。他惊愕得直瞪着她。

“难道你不高兴,舅舅?”她大声问。

他默不作声。他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卡塔丽娜没法理解他这奇怪的行动。

“你怎么啦,舅舅?你不开心?我原想你会跟我一样开心的。难道你不要我治好吗?”

他烦躁地耸耸肩,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一直吃不准那显灵的圣母会不会是他甥女精神恍惚的幻觉,他害怕主教的介入倘若不灵验的话,在他甥女身上将发生严重的后果。那时候,圣教公署完全可以认为这事情需要追查。这就意味着要大祸临头了。他突然停下脚步,面对着卡塔丽娜。他盯视着她,这种严峻的目光她从没在他眼睛里看见过。

“圣母是怎么对你说的,你一个个字准确地讲给我听。”

她把那桩事重讲了一遍。

“末了圣母说:堂胡安·德·巴莱罗那事奉上帝最虔诚的儿子有本领治好你。”

多明戈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这可不是你对你妈说过的话啊。你对你妈说,布拉斯科·德·巴莱罗能够给你治好。”

“这是同样一回事。主教是圣人,这是人人知道的。堂胡安的三个儿子中间哪一个事奉上帝有这么虔诚的?”

“你这个傻瓜!”他嚷道,“你这小傻瓜!”

“你才是傻瓜,”她恼火地说,“你总是不相信圣母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了话,然后不见了。你认为这是个梦。好吧,你听我说这个。”

接着她讲给他听,她看见主教怎样从地面上升起,停留在空中,后来又渐渐降落到地面上。

“那决不是梦。他身边的两名修士亲眼目睹的。”

“发生了怪事啦。”他喃喃自语道。

“可你偏偏不信我们的圣母曾对我显灵。”

这会儿他用闪烁的目光瞧着她。

“我没有这样。我原来不信,现在可相信了,不是由于你今天早晨所看到的,而是由于圣母对你所说的话。这话中富有含义,使我相信。”

卡塔丽娜听得莫明奇炒。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两种差不多的说法有多大出入。他轻轻拍拍她的面颊。

“我是个大罪人,我可怜的孩子,我之所以弄到这样落拓不堪的地步,就是因为我始终没能悔罪。我得过且过地虚度了一生,不过我读了许多书,古代的和现代的都读,学到了许多东西,也许要是不懂这些东西,倒对我灵魂有好处呢。打起精神来,我亲爱的,也许一切都还会顺顺当当的。”

他拿起帽子。

“你上哪儿去,舅舅?”

“我忙了一天,需要松动一下。我上酒店去。”

这是他在撒谎,原来他不是去酒店,而是到多明我会修道院去。虽然天还没黑,但是时间已不早了,看门的不让他进去。多明戈坚持说有要事须见主教,可那看门的凑着门上的窥视孔跟他说话,连门也不肯开。多明戈告诉他,他是卡塔丽娜·佩雷斯的舅舅,请求他至少去叫个主教的秘书来。看门人连这也不高兴干,多明戈再三恳求,总算他答应了。不一会儿,安东尼奥神父来到门口。多明戈要求让他见主教,因为有要事必须向他当面报告。那修士显然知道他是谁,久闻他的坏名声,所以回话很冷淡。他说决不能打扰主教大人,因为他要通宵祈祷,曾关照过无论如何不准打扰他。

“你不让我去见他,要出大事,你得负责。”

“醉鬼。”安东尼奥神父鄙夷地说。

“我是醉鬼,可是此刻并没有醉。你不让我进去,会懊悔莫及的。”

“你有什么要紧事要我传话?”

多明戈踌躇了一下。他不知怎么说才好。

“对他说,多明戈·佩雷斯出于对他的爱戴,带个信给他:‘匠人所弃的石头,已成了房角的头块石头。’

“a。”安东尼奥神父听见这个放荡的坏蛋竟然引用《圣经》,非常愤怒地说。

他把窥视孔上的小门砰地关上。多明戈转身离去。他灰心丧气。习惯使他移步向小酒店走去,他进了酒店。他是个喜欢跟人交往的人,即使朋友不多,至少有不少酒友。

他喝醉了,他一喝醉,那张嘴就没有遮拦。他爱听自己说话,在今天这场合就像在许多其他场合一样,他一下子就吸引了一批听众。

正文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正如多明戈会在他诗中描写的,曙光女神用玫瑰色的手指拭去了眼中的睡意,太阳神给他的金色战车套上了飞快的骏马,换句家常话来说,就是天亮了。

三名多明我会的修士悄悄溜出了修道院,兜帽遮没了削了发的头颅,一半为怕人看见,一半为抵御长夜未消的冰冷的寒露。虽然时间那么早,可是城里的人猜出了就要发生什么事,所以修道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他们一下子就认出,走在另外两名修士中间的那个身穿带兜帽的僧衣的高个子就是那位圣洁的主教。

修士们后面跟随着一群好奇的人,他们出于恭敬,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三人急匆匆地向着加尔默罗会教堂走去。这里又有一些人在等候着。

一名修士敲敲门。门只开了一点儿,刚好可以让他们一个个地进去,门随手就关上了。看热闹的人想要进去,一看门已锁上,他们敲门也没用。

卡塔丽娜在圣母小教堂里等着。玛丽亚·佩雷斯和多明戈陪她来,却不得进去。

堂娜比阿特丽斯带了她的修女们在教堂门口迎接主教。修女一共二十名,这个数目是罗德里格斯堡公爵在创办这所女修道院时限定了的。主教由两个随从教士跟着,走进圣器室,穿上法衣。他们一起慢慢地走到小教堂。修女们都跪着。卡塔丽娜撑着拐杖,到祭台跟前的台阶前跪下。主教念诵弥撒仪式的经文。修女们惶恐地低声应和。他给卡塔丽娜举行了圣餐礼。在祝福仪式和念过末一段《福音》经文之后,他跪在祭台前默默祷告。然后他站起身来,用一双悲苦的大眼睛望着卡塔丽娜,走下祭台的台阶。他伸出一只消瘦的棕色的手按在她头顶上。

“我,至高无上的天主的卑微的工具,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吩咐你扔掉拐杖向前走。”

他的声音开始时有点儿发抖,低得修女们几乎听不清,但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提高了嗓门,变成了嘹亮而清晰的命令口气。

卡塔丽娜激动得面色煞白,目光炯炯,站立起来,扔掉拐杖,向前跨出一步,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号叫,她砰地跌倒在地上。奇迹失败了。

修女们中间顿时一片骚乱。有的尖叫,有两个昏了过去。女院长走上前来。她对卡塔丽娜瞟了一眼,然后她和主教目光相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修女们在他们背后哭泣。接着主教走出小教堂,两名修士紧紧跟随着他,回到圣器室。他默默无言。他们脱下法衣,重新穿上修士的衣服,回到教堂。那个女看门人正等着替他打开大门。主教重又戴上帽兜,往外跨步,走进夏天早晨的阳光里。

消息已经传开去,说他此刻正在创造奇迹,所以广场四周的窗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教堂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广场上也是人头攒动。主教看到这一片人山人海,觉得十分狼狈,但就只一会儿。他把袍子裹裹紧,挺起了身子。他一露面,人群中顿时一阵惊恐,因为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他们已经奇异地立刻知道奇迹失败了。

大家让开一条路,让主教和那两名随从的修士走下石阶。广场上的人们往后挤,主教低头掩着面孔,把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他那修会的黑白两色的长袍里,从人们这样让出的一条狭路穿过去,人群死一般的静寂。你可以说他们是吓呆了,仿佛一场不可避免的可怕的灾祸即将降临。

正文 第十五章

多明我会修道院的修士们很恼火,因为主教不让他们参加那个仪式。等他和他的两个随从一起回来的时候,他们正闲站着,对他望着。消息早已传到他们耳朵里。他走过他们面前,只当没有看见他们。

当初他们听到将留一位这样显赫的贵宾在他们修道院里下榻的时候,他们尽量把他修道的密室布置得适合他的高贵身份。但是他当即就关照把跟他的简朴生活相抵触的东西全部搬掉。他一定要他们把床上的软垫换掉,换个不比毯子厚的草垫,还叫他们用两只三脚凳来换掉他们放在他祈祷室里的两张安乐椅。他们拿来一张漂亮的柚木桌子给他写字用,但他要求他们给他一张白坯松木的。他不许有任何供官能享受的东西,所以把他们挂在墙上的油画都撤掉了。现在墙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黑色十字架,上面连画的或者刻的吾主耶稣的像都没有,以便他可以更加真切地想象自己钉在那上面,从而亲身感受到救世主为了人类所受的痛苦。

主教走进密室,瘫倒在硬板凳上,眼望着石板铺的地面。悲伤的眼泪慢慢沿着他凹陷的面颊淌下来。安东尼奥神父看见他主人很像是陷于绝望的境地,心里非常同情他。他在另一个秘书的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人连忙走出去,过了几分钟端了一碗汤回来。安东尼奥神父把它递给主教。

“主教大人,您喝一点儿这个吧。”

主教把头别转开去。

“我一点儿也吃不下。”

“啊,主教大人,从昨天早晨到现在,你一点儿东西都没下过肚啊。我恳求您无论如何稍微吃几口。”

他跪下,舀了一调羹热气腾腾的汤,凑到主教嘴边。

“你待我好极了,我的孩子,”他说,“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照顾我。”

为了免得显得不知好歹,他把调羹中的东西吞下了,于是修士拿他当个生病的小孩子一般,继续喂这个沮丧的人。主教明知道他这忠实的随从对他的深情,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这种深情是危险的。一个修士应该时刻防止爱戴任何个人,因为这势必有碍他全心全意地事奉天主——天主才是唯一真正的爱的对象。至于凡人呢,不管出家的还是凡俗的,他都该好心对待,因为他们都是天主创造的,然而因为他们不是不朽的,故而又应该平淡相待,把他们的存在与否看得无关紧要。不过这种感情是不容易控制的,无论安东尼奥神父怎样压抑,他总没法消灭他那可怜的心中满怀着的爱戴和狂热的崇拜。

主教吃好后,安东尼奥神父把碗放在一边,继续跪在地上,大胆伸手去握他的手。

“别过于放在心上,主教大人。这女孩子是上了魔鬼的当。”

“不,这是我的不是。我祈求过神示,也得到了神示。我妄自尊大,竟以为上帝亲自选择的圣徒们所做的事我也能做到。我是个罪人,我傲慢,罪有应得。”

主教是那么垂头丧气,所以那修士敢于大胆地跟他说话,这在平时是断然不敢的。

“我们都是罪人,主教大人,不过我有幸在您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比谁都更知道您对所有的人始终不渝的关心、您的无穷慈善和您的仁爱。”

“这是你自己的好心在说话,我的孩子。这是你对我的爱在说话,我不是一直叫你要警惕这种感情吗?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安东尼奥神父带着怜悯凝视着主教极度痛苦的脸。他依然握着他冰冷而枯瘦的手。

“我念一点儿什么给您听,主教大人,让您散散心好吗?”停顿了一下后他说,“我最近写了一些东西,希望听到您的宝贵意见。”

主教明白,这可怜的修士满怀信心地以为一定能成功的奇迹失败了,该有多么伤心。这个亲爱的淳朴的人抑制了自己沉痛的失望来照料他、安慰他,主教非常感动。过去他这秘书要把他孜孜不倦地写作的书念些给他听,他可从来没答应过,但是这回他不忍心不让他得到这梦寐以求的喜悦了。

“念吧,我的孩子。我很高兴听。”

神父高兴得脸颊都涨红了,慌忙爬起身来,从许多归他办的文件中取出几张手稿。他在一张木凳上坐下。另一名修士,因为没有另外的座位,就席地而坐。安东尼奥修士开始诵读。

他是个博学而典雅的作者,各种修辞手法无不娴熟。他的文风的特点是富有明喻、隐喻、换喻、提喻和误用的词语。他用的每个名词非得有两个强有力的形容词修饰不可。种种意象像雨后又多又大的蘑菇一般出现在他脑海中,因为熟读《圣经》,熟读前辈宗教家和拉丁伦理学家的著作,所以信手拈来便是深奥的典故。他工于造句,无论简单句、复合句、并列句或并列复合句,都四平八稳。不但能写包含从句和复合从句的结构极其精密的长句,而且能把这种句子结束得铿锵有力,具有向你劈面砰的闭上大门的声势。有位聪明的评论家曾把这种文体称为“学究官话体”,喜欢这样写的人对之爱慕备至,无奈有这点小毛病:本来可以简简单单说的话却花了许多时间去说。无论如何,它和本小说的开门见山而直截了当的文体是不相容的,所以这里恕不徒劳无功地去仿效这位好神父的浮夸的语言,还是用本小说作者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转达那篇东西的大要吧。

安东尼奥神父有心选择他记叙那次宗教法庭盛大的公判仪式的那段文字来念。那是布拉斯科修士在圣教公署任职期间最得意之举,正如上文所说,当时的王子,当今的国王腓力三世曾大为欣赏,至少因此不久就使这位圣洁的宗教法庭审判官荣获塞戈维亚教区主教的要职。

这次隆重的仪式,旨在激发民众对宗教法庭的权威的敬畏,并起到教化作用,是在—个星期日举行的,所以没有人可以借口不参加,因为参加是敬神的责任。为了要使尽量多的人参加,凡出席者都获恩赐免罪四十天。在城里的大广场上搭起了三座平台,一座是给认罪的人们和照管他们心灵的人们坐的,另一座是给宗教法庭审判官、圣教公署官员以及教士们坐的,第三座是给市政当局和当地的名流坐的。

然而仪式在前一晚就以绿色十字架的宗教游行开始了。打头的是跟随在一面绣有王家纹章的大红缎子旗子后面的一队修道院的仆役和随从;后面是高举白色十字架的修士们;再后面是由不出家的教士们扛着的教区教堂的十字架;最后是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举着的绿色十字架,由他的修道院里的修士们高举火炬护卫着。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赞美诗。绿色十字架竖在供审判官们就座的那座平台上所设的祭台顶上,由多明我会修士们通宵守卫。白色十字架给送到行刑的地方,那里有一队警卫士兵,他们的职责就是保卫火刑场并给火堆准备柴火。

审判官们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那天夜里去探望那些被判处死刑的犯人,把判决告诉他们,给每个死囚派两名修士帮他准备去见天主。可是这一回,助理审判官巴尔塔萨神父因疝气发作,正卧病在床。为了养好身体,能够参加第二天的仪式,他要求布拉斯科修士免掉他陪随去执行这个冷酷的任务。天亮了,在圣教公署的接见室里和绿色十字架的祭台前举行了弥撒。给囚犯们送了早餐,也给修士们送了,他们侍候了一夜这些即将处死的犯人,这时候送来早餐无疑是感到欣慰的。随后,犯人们按照触犯圣教的严重程度排成队伍,穿上“悔罪衣”。这是一种黄色的紧身衣,被判处火刑的人所穿的,一面画着火焰,另一面写着犯人的姓名、住址和罪名。一个个绿色十字架交给他们背起来,同时叫他们手里拿着黄蜡烛。

另外又排成一个队伍。警卫队的士兵领头,后面是个教士,举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十字架,还有一名助手每隔一会儿摇摇铃。再后面跟着一个个认罪的人,每人两旁各有一名修道院的仆役;再后面是些已逃掉的罪人的模拟像和已死亡的罪人的尸骨盒,他们的逃亡或死亡使圣教公署失去了应得的猎物;再后面是那些即将处死的囚犯,由昨夜通宵和他们在一起的修士们护送着。一些骑在马上的官吏跟着队伍,后面是成双作对的仆役、市政长官以及按地位高低依次排列的教会领袖。一位显赫的贵族捧着一只镶金边的红丝绒匣子,里面放的是死囚的判决书。后面是圣教公署的旗子,由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举着,他的修士们跟在背后。最后是审判官们。

那一天风和日丽,这种天气使老老少少都心旷神怡,觉得活着是幸福的。

队伍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缓慢前进,终于来到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源源不绝地从四郊肥沃的庄园、稻田和橄榄树林涌进城来,有的竟来自遥远的满是葡萄园的阿利坎特和遍地是海枣树的埃尔切。广场周围的房屋的窗口都挤满了贵族和绅士,王子和他的随从人员在市政厅的阳台上观看着。

罪犯们仍按他们在行列中的先后次序坐在为他们备好的那座平台上,罪孽最轻的坐较低的长凳,罪孽最大的坐最高的长凳。审判官席的平台上设有两个讲台,在其中一个上有人作了一番讲道。接着,一名秘书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响亮嗓音宣读了誓言,所有官员和在场的人都借此宣誓效忠于圣教公署,保证共同镇压异教徒和歪门邪道。众人齐声说阿门。

宣誓完毕,两位审判官走到王子坐着的阳台前,拿着十字架和福音书,给王子行宣誓礼,促使他遵奉天主教信仰,顺从圣教公署的意志,镇压异教徒和背教者,帮助宗教法庭捉拿并惩罚背弃纯真宗教的罪人,不管他们官职多大,门第多高。

“我以我虔诚的信仰和王室的声誉宣誓,保证做到。”王子郑重地一口应承。

在两个讲台中间放着一张长凳,认罪的人一个个给带上来,坐在那里,审判官从两个讲台上交替对他们宣读判决书。除了已经被判火刑的,其余的罪人则是初次听到宣布自己的命运。因为有些人一听到宣判就昏厥过去,圣教公署出于慈悲,在长凳前装了一道栏杆,以防他们跌倒撞伤。这一回,有个原已在酷刑下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人,这一吓当场就一命呜呼。等最后一个宣判完毕后,这些罪犯都被交给了凡俗的狱吏。

圣教公署没有作出过任何涉及流血的判决,而且的确还敦促市政当局保全罪犯的生命。然而宗教法规要求他们迅速惩办宗教法庭交给他们处理的异教徒,并且给捐献焚烧异教徒的柴火的信徒们施行免罪礼。

宗教法庭审判官们的工作到此结束,他们退下休息去了。警卫队齐步开进广场,卸下他们的滑膛枪。然后他们把罪犯们团团围住,他们同赴行刑的地方,以免愤怒的群众出于憎恨异教而虐待他们,有时甚至打死他们。修士们一直陪伴着这些罪犯,始终竭力促使他们忏悔并皈依圣教。

罪犯中有四个摩尔女人,她们的美色使个个男人垂涎;还有个不知改悔的荷兰商人,他被抄到偷带一本《圣经·新约全书》的西班牙语译本入境;另外的是一个被控割落鸡头的摩尔人、一个犯了重婚罪的、一个窝藏一名圣教公署的潜逃犯的商人以及一个被发现持有教会认为谬误意见的希腊人。

一名警官和一个秘书跟着市政官员们去刑场监督正确执行判决。这次去的秘书就是安东尼奥神父,所以他有机会把那天的情况记载得十分详尽。

火刑场设在城外。火刑柱旁设有绞刑架,所以凡是要求按基督教信徒的方式去死的,即使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也可以免于火焚而死于更仁慈的绞索下。

群众拥在士兵和罪犯们的后面,有许多人为了要看得更清楚些,预先赶到最后一幕将在那里展现的广场上。真是人山人海。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实在值得一看,对于王室贵宾来说,真是非常合适的娱乐;而且观众还可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一桩虔敬的好事,在为天主效劳而感到心安理得。

判处绞刑的都被绞死了,接着点燃起熊熊烈火,活的和死的都被烧成灰烬,以便使人们永远忘记他们。随着火焰飞舞,响起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这样,受难者的惨叫几乎被淹没了,各处又时有妇女尖声地歌唱圣母马利亚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天黑了,群众像潮水般涌回城里,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兴奋而感到疲劳,然而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活。他们涌往各家酒店。妓院也生意兴隆,有好多男人那夜要验证一下,他颈上系着的一块布拉斯科修士衣裳上的碎片到底有没有作用。

安东尼奥神父也疲乏了,但是他首先得负责把执行判决的情况向两位宗教法庭审判官作汇报。他虽觉困倦,巴不得就上床,可是他生性认真,便坐下来,趁那天发生的事的细节记忆犹新,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他写得很快,洋洋洒洒,如受神灵启示一般,他把写下的通读一遍,发现没有—个字需要更改。最后,他觉得完成了任务,而且在这次虔诚的工作中自己也贡献了一份微薄的力量,这才上床睡觉,像小孩子那样睡了个天真无邪的大觉。

他此刻提高了洪亮的嗓门,把这篇记录原原本本念给颓丧的主教听,对一些最最意味深长的场景像念台词般加以强调。他念的时候,两眼紧盯在稿子上。他感觉到异样地得意。他觉得天主就是该这样事奉的,天主教信仰的纯洁性就是该这样捍卫的。他念完了。他不由感到他把那盛大的仪式记录得很正确。生动的描写使他自己也赞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这篇记叙文组织得一步步达到一个这么动人的高潮的。

他抬头看看。有如许多把作品念给人家听的作者一样,他希望得到一声好评。但这仅是个一瞬间的愿望,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他那敬爱的上司重温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迹,从而驱散他阴郁的思绪。在主教的心灵面前展现出那了不起的一天的情况,那天他替天行事,使那么多该死的异教徒受到永劫不复的惩罚,从而事奉了上帝,既使自己良心得到安宁,又教化了人民;因此他虽是圣人,也不禁感到自傲而激动。安东尼奥神父看见眼泪在主教枯槁的面颊上淌下来,看他握紧拳头在抑制心胸欲裂的抽泣,非常惊奇,不仅惊奇,而且吓坏了。

他丢开稿子,从坐着的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倒在主人的脚下。

“我的主教大人,您怎么啦?”他叫道,“我做了什么?我念这些给您听听,无非是想使您散散心呀。”

主教一把把他推开,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向墙上的黑色十字架祈求怜悯。

“那个希腊人,”他呜咽着说,“那个希腊人。”

他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竟痛哭起来。两名修士惶恐地呆望着他。他们从没看见这个严肃稳重的人流露过感情。主教不耐烦地用手掌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有罪过,”他呜咽着说,“我有严重罪过。我犯了大罪,我唯有祈求无限仁慈的天主来宽恕我。”

“主教大人,看在天主分上,讲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全给弄糊涂了。我犹如一个在暴风雨中的船夫,小船折断了桅杆,冲掉了舵。”安东尼奥神父刚朗读完毕,余音犹萦绕在耳边,竟没法不用书卷气的调子说话。“那个希腊人吗?主教大人提起那个希腊人干吗?他是个异教徒,受到了公正的惩罚。”

“你不知道你说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犯的罪比他严重。我祈求过神示,也得到了神示。当时我还以为这是天主给我恩宠的表示,现在才明白这是天主愤怒的表示。我应该在人们心目中受到轻视,因为我是个卑贱的罪人。”

他并不转身朝向他这两个伙伴。他不是在对他们说话,而是在对着他经常想象自己的手脚给钉子钉在那上面的十字架说话。

“那个希腊人是个忠厚长者,自己贫困,还帮助穷人,在我认识他的那许多年里,从没听见他说过人家一句坏话。他对任何人都是一片好心。他真是个心灵高尚的人。”

“有许多道德高尚的人受到了圣教公署公正的惩罚,因为道德高尚与异端这滔天大罪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主教回头瞧着安东尼奥神父。他眼睛里带着悲苦的神情。

“而‘罪的工价乃是死’。”他低声说。

他们讲起的那个希腊人,名叫德米特里奥斯·赫利斯托普洛斯,生于塞浦路斯,稍有家产,因而他能够一生致力于钻研学问。后来土耳其人在谢里姆二世统治时期侵入该岛,占领首府尼科西亚,屠杀了两万居民。德米特里奥斯·赫利斯托普洛斯的家乡法马古斯塔被围,艰苦抵抗一年后沦陷。那是一五七一年发生的事。他从沦陷的城市中逃出来,躲在山间,终于设法搭渔船逃亡,历经艰险,到达意大利。他身无分文,幸而后来找到了些工作,当希腊语教师,并讲授古代哲学,勉强糊日。后来,他灾星当头,引起了一个跟西班牙驻罗马大使馆有关系的贵族的注意,此人在意大利逗留期间对时髦的柏拉图学说着了迷。他把那希腊人带进他的府第,两人一道朗读这位哲学家不朽的对话体作品。过了几年,这位贵族被召回西班牙,他说服希腊人跟他一同前往。他被任命为巴伦西亚王国的总督,最后死于巴伦西亚城。那时候,希腊人已经几乎是个老人了,无亲无靠,只得离开总督府,在一个寡妇家找了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处。他的博学已经有点儿名气,靠给那些想学一点儿希腊语的人教授这高雅的语言勉强度日。

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修士早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教授神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刚到巴伦西亚就任宗教法庭审判官的职位时,就打听这个希腊人,听说他德高望重,便差人去把他请了来。他赞赏这位老人的和蔼谦逊,问他是否愿意教他念《新约全书》的原文本,这样他可以更亲切地诵习经文。一连九年,只要他在千头万绪的工作中能抽得出空,这位宗教法庭审判官和希腊人总在一起学习研究。

布拉斯科修士是个勤奋而聪明的学生,过了几个月,这个热爱祖国伟大的古代文学的希腊人劝他开始钻研古典作家的著作。他本人是个狂热的柏拉图主义者,不久他们就一起研读起他的对话体作品来。他们进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修士不愿读,因为嫌它写得太残忍,也不愿读《奥德修纪》,因为嫌它太琐碎,但对那几个戏剧家的作品倒觉得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回到柏拉图的那些对话体作品。

这位宗教法庭审判官富于感受性,他对柏拉图的文采、虔诚和渊博入了迷。他的作品中有好些是基督徒可以赞同的,因此他们两人有许多严肃的问题可以讨论。这样,布拉斯科修士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他读着这些伟大著作,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欢欣,是一天劳碌之后精神上的一种幸运的调节。经过两人长时期颇有收获的交往,他渐渐对这个超凡脱俗的希腊人产生了近乎怜爱的感情,他所听到关于他的一切,关于他简朴高尚的生活、他的和蔼和慈善,日益增加他对他人格的赞赏。

当时有个荷兰人,一个路德教徒,因为带了几本《新约全书》的译本到西班牙来而被宗教法庭的执事逮捕,在严刑之下,招认他曾送过一本给那个希腊人。再经过一番严刑逼供,他又说出他们时常谈论宗教问题,在许多方面看法完全一致。这就足以需要圣教公署进行调查了。这种调查总是十分彻底而且秘密进行的,不能让那希腊人知道自己已成了嫌疑犯。

布拉斯科修士读到最后的调查报告时,惶恐万分。他从没想到这个如此善良、如此谦虚的希腊人在意大利待了那么多年,又在西班牙待了那么多年,竟始终没有宣誓放弃他的教会分立的主张而改宗罗马天主教。

证人被带了上来,他们宣誓作证,说听见他发表过罪该万死的异端言论。他不信圣子成为圣灵,他否认教皇的绝对权威,而且虽然敬奉圣母,却拒不接受圣灵怀胎说。他寄住在那里的那个女房东曾经听见他说,赎罪券一文不值,还有人证明他不相信罗马天主教有关炼狱的说法。

与布拉斯科修士同事的审判官堂巴尔塔萨·德·卡莫纳是法学博士,一个严正的道德家。他身材瘦小,形容枯槁,鼻子又尖又长,嘴唇紧闭,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永不静止。他肠道有毛病,造成他脾气乖戾。他的职司赋予他极大的权力,他对行使这权力有强烈的乐趣。当这些罪该万死的事实摊在他面前时,他坚持逮捕那希腊人。布拉斯科修士则尽力解救他。他坚说教会分立论者不是异教徒,因此他不属于圣教公署的处理范围。但是除了那个在严刑下招供的路德教徒的证据之外,还有一个被他连累的法国籍加尔文教徒,也说曾听见那希腊人发表过带点儿新教味道的意见。这一来,布拉斯科修士觉得无论怎样于心不忍,也不得不克尽厥职了。

于是几名执事来到这老人的住处,把他抓进了宗教法庭的监狱。他受了审讯,坦然承认各种指控。他们给他声明放弃邪妄信念、改宗天主教的机会,但是他拒不接受,布拉斯科修士不胜惊愕。他的罪行是严重的,不过信奉新教的证据并不属实;为了再给他个机会,让他洗刷罪名,布拉斯科修士竭力劝那坚持立即判决的同事,另一位审判官给他用刑,使他改宗天主教,以拯救他的灵魂。

用刑的时候,两位宗教法庭审判官依法必须到场,出场的还有主教的代表和一名记录拷问情况的公证人。这种场面一向使布拉斯科修士看了惊心吊胆,事后一连几夜做噩梦,不得安眠。

希腊人被带进来,剥去衣服,绑在拉肢刑架上。他那衰老的躯体骨瘦如柴。审判官为了不愿看他皮肉受苦,庄重地劝他看在天主分上如实招供。但他始终不开口。他的双踝被扎在拉肢刑架的两侧,他的两条手臂、两条大腿和两条小腿被绳索扣住,绳索的两端系在拉肢刑具上,那是一根用以绞紧绳索的棍子。

行刑的差役把木棍猛地一绞,希腊人失声大叫,再一绞,顿时皮开肉绽,绳索直勒到骨头上。布拉斯科修士考虑到他这么大年纪,事先已经关照至多绞四下,因为最高极限是绞六七下,但即使身强力壮的人也极少能经得起五下以上的。

希腊人要求他们一下子把他弄死,让他摆脱这剧烈的痛苦。布拉斯科修士虽然非到场不可,却不是非看不可,所以他两只眼睛尽盯着地板看,然而痛苦的尖叫声直刺他的耳朵,撕裂他的神经。就是用这个声音,他这个希腊朋友曾朗诵索福克勒斯悲剧中那些庄严崇高的片段;就是用这个声音,他曾诵读苏格拉底的临死遗言,几乎悲不自胜。

每次收紧绳索之前,他们总喝令希腊人如实招供,可他咬紧了牙关,死不开口。等他被从拉肢刑架上放下来,他已经站立不住,需要有人把他抬回圣教公署的地牢去。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招认,他还是被根据先前已经承认的事实给定了罪。布拉斯科修士想要救他一命,但是那位法学博士堂巴尔塔萨驳斥说,他和其他被判处火刑的那些路德教徒是同样有罪的。主教代表和其他官员都赞同他的意见。

离举行宗教法庭公判大会还有几个星期,所以布拉斯科修士还有时间写信给宗教法庭最高审判官,报告这情况,向他请示。最高审判官回答,他认为没有理由去干涉审判的决定。布拉斯科修士再没有办法可想,但那老人的惨叫声始终在他耳朵边回响,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他派了几名修士去探望他,竭力劝他改宗圣教,因为虽然现在已经无法救他性命,但是如果他肯忏悔,便可以得到绞刑处死,免受活活烧死的苦。然而那希腊人坚决拒绝。尽管严刑拷打和长期监禁,他的头脑始终是清楚和敏锐的。他对修士们劝说的一套道理,反驳得那么精辟,使他们不由得怒火中烧。

终于公判大会的前夜到来了。以往那几次同样性质的仪式并不影响布拉斯科修士的心情,因为那些故态复萌的犹太派基督徒、继续兴妖作怪的摩尔人、新教徒等等都是天主和人类面前的罪人,为了教会和国家的安全,他们完全应该受罚。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希腊人是多么善良,多么仁爱,多么愿意帮助穷人。尽管和他同事的那个残酷的、铁石心肠的审判官有权决定,他还是怀疑对他判处可怕的火刑是否合法。两人剧烈地争论了一番,堂巴尔塔萨指责他因为和那罪犯有朋友关系而庇护他。布拉斯科修士心里明白,这话多少有一点儿道理,要是他和这个希腊人素不相识,他就会毫无异议地同意这判决了。

他已经无法救他性命,但他还能够拯救他的灵魂。他派去劝说他认识错误的那几名修士不够聪明,说服不了这个博学多才的人。他决定做一桩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在黎明前一个钟点赶到宗教法庭的监狱,叫人把他带到那希腊人的牢房里。两名修士正陪着那希腊人在度过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夜。布拉斯科叫他们走开。

“他坚决不听我们的劝导。”其中一名修士说。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希腊人嘴边泛起一丝微笑。

“你的修士们无疑都是有能力的人,老爷,”他说,“可惜他们的头脑不怎么行。”

他镇定自若,虽然那么衰弱老迈,却依然气宇轩昂。

“请大人原谅我躺在床上不爬起来。刑罚折磨得我疲软不堪,我想养养精神,准备参加今天的仪式。”

“别说无聊话,浪费时间了。再隔几个小时,你就要面临可怕的命运。天主知道,我是情愿少活十年,来使你不受这灾难的。无奈证据属实,罪无可赦,我要是徇私渎职,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决不要你那样做。”

“你的生命是注定完了,这个我救不了。然而你如果肯声明放弃异端,改宗圣教,我至少能够使你免于在烈火中烧灼之苦。我一向敬爱你,德米特里奥斯,我只有拯救你的不朽的灵魂,才能报答你给我的恩惠。那些修士是心胸狭窄的无知之辈。我特地来此做最后的努力来说服你认识错误。”

“你只是枉费时间,老爷。如果我们用这点儿时间像过去惯常的那样来谈谈苏格拉底之死,倒要有意思得多。这地牢里不准有书,但我的记性好,我独自背诵他崇高地谈论灵魂的那段话,从中得到安慰。”

“我现在并不是命令你,德米特里奥斯,而是恳求你听我说话。”

“这一点我总该遵命。”

宗教法庭审判官用恳切的语调,引经据典、字斟句酌地把一点又一点的道理讲给他听,这些道理是教会设想出来的,用以支持它自己的主张,驳斥异教和教会分立派的思想。他对于这种说教是拿手好戏,说得头头是道,显得十分自信。

“要是我因为害怕痛苦的死而假意接受我认为错误的信仰,那我这个人就一无价值了。”希腊人听他说完之后,这样说。

“我不要你假意接受。我要求你真心诚意地相信真理。”

“‘真理是什么呢?’本丢·彼拉多曾经问过。一个人无法强制自己的信仰,就像他无法强制大海,要它在面临狂风暴雨袭击时平静下来一样。我感谢大人的好心,相信我,我对我所蒙受的灾难,一点儿也不怨恨你。你是照你自己的良心行事的,一个人也至多做到这地步了。我老了,今天死还是再活一两年死,没有多大差别。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别因为我去世了,就放弃你对伟大的古希腊文学的研究。它始终能够使你胸怀宽大,心灵崇高。”

“你这样执而不化,不怕天主对你公正地惩罚吗?”

“天主有许多名字和无数的特性。人们称他为耶和华、宙斯、婆罗门。你给他取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在它的无数特性中,最主要的是正义,这是苏格拉底,虽然身为非基督徒,看得很明白的。天主定然知道,人不是相信他希望相信的,而是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因此我不能冤枉天主,认为他会把不是人们的罪过定为罪过。现在我要请求大人离开这里,让我自己好好思考,你可务必不要以为我不够恭敬。”

“我不能这样把你抛下。我一定要努力到底,让你不朽的灵魂免被地狱的熊熊烈火所焚烧。你说一句让我觉得你还能得救的话吧。就说一句话来表示你不是死不改悔的,以便我至少可以减轻你在尘世将受的刑罚。”

希腊人微微一笑,也许在他这微笑中带有一丝讥讽的味儿。

“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他说,“你管你的杀人,我管我的视死如归。”

审判官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几乎辨不清走出地牢的路。

主教用断断续续的话语把以上这些事的大部分讲给那两名修士听,讲到这里,他用双手遮住面孔,似乎再不好意思继续讲下去了。他们听得很难过,但是听得入了神;安东尼奥神父把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回答都在头脑里牢牢地记住,以备写进他的书里。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糟透的事。堂巴尔塔萨正卧病在床,我知道他会一直在床上养息到最后一刻,因为他最怕到举行公判大会的时候身体不好,到不了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巴不得引起王子的注意。我正好趁机照我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不忍想到那可怜的老人被残酷的火焰活活烧死。他在受严刑拷打时发出的惨叫声还在我耳朵边回响,我想我将一辈子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对几个与此案有关的人说,我亲自跟他谈过话,他终于已经悔过,愿意接受圣子成为圣灵的道理。我下命令,把他绞死了再烧,还叫仆人送钱给执行绞刑的人,叫他干得利索,一下就送他的命。”

这里要解释一下,行刑者可以把套在受刑者脖子上的铁箍收收放放,把临死的痛苦延长到几个小时。所以必须送贿赂,让受刑者迅速噎气。

“我知道这是犯罪的行为。我伤心得要命。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对这罪过永世也不能原谅自己。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忏悔神父,遵照他的规定惩罚了自己。我得到了免罪,可我不能赦免自己。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我的惩罚。”

“但是,大人,你那是仁慈的行为啊,”安东尼奥神父说,“凡是像我这样长久在你身边工作的人,哪个不晓得你心地仁慈?谁会因为你偶尔让仁慈压倒了公正无私而责备你呢?”

“那不是仁慈的行为。说不定那个希腊人被我讲的道理打动了。说不定当火焰舔到他赤裸的肉体上的时候,天主会对他赐恩而感动他的顽固精神,使他认错呢?有很多人就是这样在即将见到造物主的时候,拯救自己的灵魂的。我夺去了他这个机会,因而使他须受永恒的煎熬。”

他喉头突然发出一声沙嗄的抽噎,有如黑夜沉寂的森林中发出的那种沉闷的怪异的鸟叫声。

“永恒的煎熬!谁能想象这种磨难呢?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人在一片火海中挣扎,极度痛苦地在火海中升腾起的毒气中喘气。他们身体上全是蛆虫。无可忍受的饥渴折磨着他们。烈火烧得他们凄厉地直叫,和这一片喧嚷和骚动相比,雷鸣和海上暴风雨的呼啸简直像是寂静无声了。外貌骇人的魔鬼们嘲弄并挖苦他们,狠狠地毒打他们,可是悔恨的心情比那些可憎的魔鬼的折磨更残酷地撕裂他们的心。良心的蛆虫啃啮着他们的肝肠。烈火吞噬着他们的灵魂,和这种烈火相比,人间的火只好算是图画里画出来的,因为这烈火是天主的愤怒点燃起来的,一直让它烧着,作为行使他公正惩罚的永恒的可怕的工具。

“至于永恒,多可怕的永恒啊!千千万万年要在这些被打入地狱的人头上流逝过去,像开天辟地以来天上掉下来的雨滴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世间所有海洋和所有江河中的水滴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所有的树上不断生长出来的叶子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所有海滩上的沙粒一样无从计数;千千万万年,像天主创造我们的第一对祖先以来,人们流过的泪珠一样无从计数。等到这无从计数的千千万万年过去之后,这些不幸的鬼魂的苦难还得继续下去,仿佛还刚才开始,仿佛还只是第一天;而且永恒将始终是完整的一体,仿佛一秒钟也没有消逝过。唉,我正是把那可怜的老人打入了这永恒的苦难啊!什么惩罚才能弥补我这样严重的罪过呢?唉,我害怕,害怕。”

他精神失常了。剧烈的抽噎使他心碎。他两眼惊慌地黯然瞅着这两名修士,他们仔细看看,只见这双眼睛的深处发着红光,宛如远远地看到了地狱里的那片通红的火焰。

“把修士们都叫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犯了罪,并且命令他们为了拯救我的灵魂给我‘轮罚’。”

“轮罚”是一种羞人的鞭刑,由全体在场的人用鞭子抽打犯罪的人。安东尼奥神父吓坏了,连忙双膝跪下,合拢双手,像在做祷告似的,哀求他的主人不要坚持这样骇人的磨难。

“修士们不会哀怜您,主教大人,他们正恼恨您今天早晨不准他们进入教堂。他们会对您毫不留情,狠命地鞭打。有多少修士就是这样给打死的。”

“我不要他们对我留情。如果我死了,那是执行了法律。我命令你们遵守你们服从的誓言,照我的话做去。”

修士站起身来。

“主教大人,您没有权利要使自己当众受这致命的侮辱。您是塞戈维亚教区的主教。您将给整个西班牙主教团抹黑。您将使所有被天主授命这样尊贵的地位的人降低身份,丧失权威。您定要这样使自己蒙受羞耻,果真没有一点儿炫耀自己的意思吗?”

他从来没有敢对他这天主的使者说过这样放肆的话。主教大吃一惊。他要求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降低身份,是否多少出于虚荣呢?他久久呆望着那修士。

“我不知道,”最后他愁苦地说,“我好比是一个黑夜里在异乡客地彷徨歧途的人。也许你是对的。我只想到自己,并没有想到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

安东尼奥神父舒了一口气。

“那就你们两个在这里悄悄地给我处罚吧。”

“不,不,不,我不干。在您神圣的身体上我不忍下手。”

“那么,非要我提醒你自己的誓言不可吗?”主教用他一贯的严厉的口气问,“难道你爱我这么浅,连为了拯救我的灵魂,稍微惩罚我一下都犹豫不决吗?鞭子在床底下。”

修士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地把皮鞭拿了出来。皮鞭上带着血迹。主教把长袍的上半部脱到腰间,然后脱下衬衣,那衬衣是用铁皮做的,上面打了许多眼子,变成擦板一般,使它能擦碎皮肤。安东尼奥神父原来只知道主教常常穿毛发编织的衬衫,不是一直穿,因为一直穿便习惯了,而只是不时穿上,使得每次穿上都感觉到难受。他如今看见这可怕的铁皮衬衣,惊讶得一时透不过气来,可是同时也受到了启迪。这真是个圣人啊。他不会把这一条在他写的书上漏掉的。主教的背上伤痕斑斑,那是他每星期至少一次给自己上刑罚所留下的,还有些没愈合的伤口正化着脓。

他张开两条臂膀,抱住柱子——就是支撑着两个拱门,把他的房间一分为二的那根不粗的柱子——把赤裸的背脊朝着那两名修士。他们各人默默地拿起皮鞭,轮流地打在那正在出血的皮肉上。每一记打下去,主教都震颤一下,但他嘴里竟不哼一声。还没打到十二记,他已经昏倒在地上了。

他们把他抬起来,抬到绷硬的床上。他们朝他身上浇水,但他没有苏醒过来,这使他们吓坏了。安东尼奥神父就差他的同伴去叫个做杂务的修士赶快请个医生来,说是主教病了;同时他叫他告诉修士们,无论如何不要惊动他。他把他打伤的背部擦洗干净,忧心忡忡地按着他飘忽的脉搏。他一时间总当主教就要死了。但他终于张开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知觉。于是他在嘴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我多没用啊,”他说,“我昏过去了。”

“别说话,主教大人。静静躺着。”

可是主教用臂肘撑着上身爬起来。

“把衬衫给我拿来。”

安东尼奥神父瞧着那惩罚的工具,打了一个寒噤。

“噢,主教大人,这你此刻穿不得。”

“给我拿来。”

“医生就要来了。你不会要他看见你穿着苦行的衣裳吧。”

主教仰天倒在绷硬的小床上。

“把我的十字架拿来。”他说。

终于医生来了,吩咐病人躺在床上别起来,说他会叫人送药来的。那药是一种镇静剂,主教服用后,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正文 第十六章

第二天,他坚决要起来。他去做了弥撒。虽然身子虚弱,步子不稳,他还是情绪镇定,照常办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傍晚,一个做杂务的修士跑来对他说,他的弟弟堂曼努埃尔在客厅里要见他。他以为他的大弟是听见了他身体不好而来看望他的,所以叫那杂务工回话说谢谢他,自己因为手头有要紧事情,没法接见他。杂务工回话后又进来说,堂曼努埃尔非要见到主教不可,因为他有要紧话要跟他说。主教叹了口气,叫杂务工领他进来。

他们兄弟俩到罗德里格斯堡以来,主教除了礼节上需要之外没有见过他这弟弟。他虽然责备自己缺乏仁爱,可实在无法克服他对这个狂妄自大、冷酷无情的人的憎恶。

他进来了,穿得气概非凡,红光满面,粗壮有神而盛气凌人。他大摇大摆地走着。脸上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气,倘若主教没有看错的话,他那双圆睁着的炯炯发光的眼睛里还含有几分恶意和狡诈。他对这布置简陋、毫无生气的密室打量了一下,冷冷地咧嘴笑笑。主教指着一张凳子,请他坐下。

“你没有比这个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凳子给我坐吗,哥哥?”他说。“没有。”

“我听说你病了。”

“有点儿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没什么。我已经复元了。”

“那敢情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堂曼努埃尔还是笑嘻嘻地瞧着他,笑里带着嘲弄。

最后主教开口说:“你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的,哥哥。看来昨天早晨举行的仪式没有实现你的愿望。”

“你有话请直说,曼努埃尔。”

“你怎么会以为天主拣中你来给那女孩子治疗残疾的?”

主教犹疑不决。他原想拒不作答,但是在这个粗鲁恶俗的人面前,他还是勉强回答了。

“我得到保证,说那小姑娘说的话是真实的,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行,可我觉得有责任要这样做。”

“你错了,哥哥。你该更仔细地问她个清楚。圣母对她说的是,堂胡安·德·巴莱罗的事奉天主最虔诚的那个儿子能够治好她的残疾。你怎么贸然得出结论,认为指的是你呢?你岂不有点儿缺乏基督教徒应有的谦虚吗?”

主教面孔变了色。

“你这话怎么讲?”他大叫起来,“她明明对我说,圣母说的是我。”

“她是个愚昧无知的姑娘。她以为一定是指你,因为你是一位主教,而且不知怎么回事,这城里的人都听到过许多关于你的圣洁和苦行的话。”

主教心里默默祈祷了一会儿,为了能抑制被他弟弟的话所激起的愤怒和羞愧。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圣母的原话是那样说的?”

堂曼努埃尔好像听见了个绝妙的笑话,哈哈大笑。

“那姑娘有个舅舅,恰巧就是多明戈·佩雷斯。我们小时候都认识他。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跟他在神学院里同过学。”

主教点点头,表示同意。

“多明戈·佩雷斯是个酒鬼。他常上我的仆从们去的酒店,跟他们搭讪上了,无疑是想喝酒喝在他们头上。昨天夜里,他喝醉了。他们大伙正在谈论那天早晨的事情,那是很自然的,因为,大哥,你的失败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多明戈对他们说,他早就料到必然会这样,曾打算来劝你,可是被门守挡住了,进不了修道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他外甥女告诉他的、圣母所说的原话。”

主教惊呆了。他不知该说什么。

堂曼努埃尔继续往下说,这会儿他眼睛里流露出赤裸裸的讥嘲来了。主教悲痛地自问,天下哪有这样的人,竟如此无情地以羞辱自己的哥哥为乐。

“难道你听了不认为那是指我吗,弟弟?”

“你?”

主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要是他笑得出来的话,他是会放声大笑的。

“你听了惊奇吗,哥哥?我为王上效力了二十四年。出生入死,不下一百次。我在许多著名的战役中作战,身上留着光荣的创伤。我忍饥忍渴,忍受低地国家那些鬼地方的严寒,还忍受了夏天的酷热。你在火刑柱上烧死了几十名异教徒,我呢,为了替天主争光,杀死了成千上万名该死的异教徒。为了替天主争光,我铲平了他们的田地,焚烧了他们的庄稼。我围攻过多少欣欣向荣的城市,等他们投降的时候,把所有居民,无论男女老少,杀得一干二净。”

主教听得不寒而栗。

“圣教公署是完全根据法律惩处被指控的人的,”他说,“它给他们悔过和涤罪的机会。它注意公道,惩罚有罪的人,赦免无辜的人。”

“我深知那些荷兰人,他们不可能改悔。异端思想根深蒂固。他们背叛他们对圣教的信仰和他们的国王,死有余辜。凡是认识我的人,没有—个不知道我事奉天主有多虔诚。”

主教思索了一下。他弟弟的残忍和夸口使他嫌恶之极。天主似乎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他创造奇迹的工具,不过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天主特地选择了他,为了使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丢丑,惩罚他不可饶恕的罪。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他才应该心甘情愿地受罚。

“老天知道,我明白自己是不配的,”最后他说,“如果你去做这桩事,结果失败了,风言风语就会传遍全城,正好给坏人恶毒嘲笑的机会。我求你不要冒失,这事情需要慎重考虑。”

“我已经慎重考虑过了,哥哥,”堂曼努埃尔冷静地说,“我跟我的朋友们商量过,他们都是城里最有身份的人。我请教过大司祭和这座修道院的院长。他们众口同声都表示赞成。”

主教不回答。他知道城里有许多人妒忌他和他弟弟得到的地位,因为他们虽然出生于缙绅之家,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很可能他们同意他弟弟的荒谬要求,就是为了要叫他们兄弟俩一起出丑。

“你务必不要忘了,还有卡塔丽娜·佩雷斯姑娘被假象所欺骗的可能性。”

“布丁的味道吃了方知。假如我也失败了,那显然这姑娘是个女巫,应该交给宗教法庭去审讯并判刑。”

“既然你已经得到市政当局的同意,决定要干,我也没法阻止你。不过我要求你尽可能悄悄地进行,免得造成比上次更大的丑闻。”

“多谢你的劝告,哥哥。我会适当考虑的。”

说完这话,堂曼努埃尔就告辞了。主教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他这杯苦酒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跪倒在墙上的黑色十字架跟前,默默祈祷。然后他叫了个做杂务的修士来,差他去把这个名叫多明戈·佩雷斯的人叫来。

“要是你在他家里找不到他,就到小酒店去找他,那小酒店就在我弟弟堂曼努埃尔耽搁的公爵府附近,你会在那里找到他的。你请他立即大驾光临一趟。”

正文 第十七章

不多一会儿,那杂务工带领多明戈走进主教的祈祷室。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他们自从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时在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里分手之后,一直没有见过面。两个人现在都到了中年,几乎可以说老了,而且都消瘦并给摧残了。不过,一个是由于刻苦的生活、长期的夜祷、斋戒以及不停的劳累而给摧残的,另一个却是被纵酒和放荡给摧残的。虽说他们外表上有某种相似之处,可是两人的神态迥然不同:主教是心事重重,焦虑不安;那个落拓文人却是无忧无虑,轻松愉快。他作为一名低级的教会文书,穿着黑色长袍,又破又旧,泛着绿色,前面沾满了酒肉渍。但是他们两人都带有苦行僧和学问家的派头。

“主教大人要见我?”多明戈说。

主教苍白的嘴唇上微微泛出温存的一笑。

“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多明戈。”

“我们俩所走的道路真是天差地远呀。我原以为主教大人早把多明戈·佩雷斯这么个没出息的可怜虫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从小就认识。你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我,叫我不好意思。我有多少年没听见有朋友叫我布拉斯科了。”

多明戈对他亲切地一笑,带着想消除隔阂的意味。

“大人物是没有朋友的,亲爱的布拉斯科。这是他们为他们的崇高地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让我们暂时把我这可怜的崇高地位忘记一个小时,彼此像亲密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你当我会忘记你,这你可想错了,我们曾经那么亲密,不可能忘记。我一直叫人随时让我知道你的生活情况。”

“我的一生可不足为训哪。”

主教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招呼多明戈在另一张凳子上就座。

“另外我还通过你写的信保持着和你的接触。”

“这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写过信给你。”

“不是作为你自己写的信,不过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我看到过你写的许多诗歌,不会认不出你的笔迹。你以为我认不出我父亲和我小弟弟马丁寄给我的那些信上的笔迹吗?我知道他们决计写不出那么优雅得体的信来。在有些词句、措词和见解中,我看得出你的豪放的性格。”多明戈轻声笑笑。

“你父亲堂胡安和你小弟弟马丁的文才是并不高明的。他们在信上说了他们身体都好,希望你也好,还有,收成不佳,他们的话就说完了。为了我自己和他们的面子,我觉得必须写上些城里的流言和我想到的新奇的念头和轻松的笑话,使他们的干巴巴的叙述可以生动活泼些。”

“多可惜啊,你竟然让你非凡的天赋白白浪费掉了,多明戈。我非要刻苦钻研才能学到的东西,你似乎单凭本能就能学到。想当初,你的大胆思想和你头脑中涌泉般迸发出来的种种意想不到的观念,常常使我惊慌,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才华。你是天生超人一等的,要不是你不肯安分守己,你现在早已成为一位给我们神圣的教会增添光彩的人物了。”

“事实正好相反,”多明戈回复他说,“我只是个穷书生,一个写了剧本没人演的剧作者,一个替笨得不会自己动笔的教士起草布道稿的文丐,一个酒鬼,一个饭桶。我没有适合某种职业的才能,我的好布拉斯科啊。生活引诱着我。修道院和家庭都不是我的归宿,我的天地是充满奇遇和危险的、富有机遇和五花八门的事件的康庄大道。我生活过。我受过饥渴的苦,我走破了脚底,我挨过打,我遭遇到了一个人所能遭遇的种种不幸。而且,即使现在渐渐上了年纪,我也并不懊悔我荒废了多少岁月,因为我也在帕那萨斯山上睡过大觉;当我走到一个遥远的村庄去替一个不识字的乡巴佬写张什么文书时,或者当我坐在我的四周都是书的小屋子里给我那些永远不会演出的剧本中的台词押韵时,我是多么怡然自得,叫我跟红衣主教甚至教皇调个位子都不干呐。”

“你不害怕天主把怒火加在你头上?‘罪的工价乃是死’啊。”

“这是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在问我呢,还是我亲爱的老朋友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在问我?”

“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一个朋友或者一个敌人。只要你不说触犯圣教的话,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那么我的回答只能是这样:我们都知道,天主的属性是多得无可计数的,可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从来没有给他加上通情达理这一属性。很难相信,他创造了这样美好的一个世界,却偏偏不让人们享受。倘若不是要我们去欣赏,他会使星星那么光辉灿烂吗?会使鸟儿歌唱得那么婉转动听吗?会使花儿那么芬芳吗?我在人们面前犯了罪,人们把我当作罪人。天主使我带着七情六欲出生到这个世界上,难道他赋予了我七情六欲,就是为了要我去抑制它们吗?他赋予了我冒险精神和对生活的热爱。我有一个卑微的愿望,等我有朝一日到造物主的面前时,他会原谅我的缺点,我将在他的荣光中得到宽恕。”

主教的表情非常尴尬。他本来可以对这可怜的诗人说,天主把我们放在这个世界上,原是要我们去鄙视欢乐,抵御诱惑,战胜自己并背起我们自己的十字架的。这样,尽管我们是可耻的罪人,到头来还是能被认为配和有福之人在天堂中团聚的。然而他这些话能说服他吗?他只能祈祷,请求天主在这可怜的人咽气之前赐恩给他,使他忏悔自己的罪过。两人沉默了下来。

“我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要敦促你改过自新,”最后主教说,“我不难驳斥你的错误观点,不过我从前就知道你有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来的本领,还知道你喜欢说些诡辩的话来逗弄人。我很愿意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多半只是为了取笑我,自己寻寻开心的。你有个外甥女吧?”

“我有。”

“你对于把这个城市闹得乱哄哄的那个传说怎么看?”

“她是个规矩老实的姑娘。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过也只是一般性的虔诚。”

“既然我知道她受的教育多亏了你,这一点我就完全相信了。”

“而且她也不大惯于胡思乱想。的确,她是多少讲究实际的,一般穷人也只能这样啊。谁也不能责怪她有倒霉的想象力。”

“那么你相信圣母确实在她面前显灵了吗?”

“直到昨天她把圣母说的原话一个个字告诉我之前,我是将信将疑的。后来我确信无疑了。所以我那天要来求见你呀。我当时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要来叫你不要无谓地去介入。可他们不让我进来见你。”主教叹息了一声。

“我们的同事为了关怀我们的福祉,不让那些我们见了有好处的人来见我们,这可正是我们须要肩负的许多十字架中不小的一个呀。”

“时间并没有销蚀我年轻时候对你的一片友情,因为你知道,我这个罪人是能够顺从心中盲目的冲动的。我只想免得你去蒙受耻辱,我知道那将使你非常痛苦。我一听那姑娘对我逐字重复了圣母的原话,就知道话里所说的能够治好她残废的是指谁。”

“她对我说,圣母说是我。”

“一个听说过你的苦行、道德和俭朴的小姑娘,很自然会这样误解。圣母对她说的是,治愈她的力量在于你父亲的事奉天主最虔诚的儿子手中。”

“这话我此刻才听到。”

“那你难道不知道谁做到了这一点吗?这是再清楚没有的。”

主教脸色发白了。他对多明戈焦急地瞥了一眼。

“我小弟弟马丁吗?”

“正是那个面包师傅。”

汗水像一颗颗珍珠般在主教的前额上沁出来。他哆嗦着,仿佛有人在他的墓穴上行走。

“这不可能。他无疑是个好人,但他是属于尘世的,凡俗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他没有学问吗?天主给人以理智,从而使人高出于禽兽之上,但据说他却从来不大重视智力,这是我们信仰中的一个叫人摸不透的地方。你那个弟弟又善良又纯朴。他对妻子是个忠实的丈夫,对儿女是个慈爱的父亲。他尊敬父母。他在他们饥饿的时候给他们吃,在他们生病的时候侍候他们。他谦恭地忍受他父亲的蔑视和母亲的苦恼,因为他出身于绅士家庭,却去干了蠢货们认为是降低他身份的行当。他受尽绅士们的鄙夷和市侩们的嘲笑,却不以为意。正如我们的祖先亚当,他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知道他烤制的面包质量很好:感到有几分自豪。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生活的乐趣,对待生活的苦楚则逆来顺受。他救济穷人。他说话和气,态度亲切。他对人人都好。天主是莫测高深的,很可能在他眼里,马丁这个面包师傅以他勤劳朴实的生活、他的仁爱以及自得其乐的胸怀,要比你用祈祷和补赎或者你那个大兄弟曼努埃尔以杀害妇稚、毁灭欣欣向荣的城市为荣,在事奉天主这方面来得强。”

主教滞重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前额。他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你对我最了解,多明戈,”他声音发抖地说,“总不会以为我不经过深刻反省就贸然承担做那桩事吧。我明知道自己是不配的,我心怀沮丧,但是我把那显示给我的神示看作要我去执行我心目中的天主的意志的命令。我弄错了。而如今我的弟弟曼努埃尔决心要去做我没做成的事。”

“他在小时候就是体力强壮而智力却是平平的。”

“他这个人头脑顽固,执而不化。城里的名流鼓励着他,为的是事后好讥笑他。他已经得到了大司祭和本修道院的院长的同意。”

“无论如何你应该阻止他。”

“我没有这权力。”

“要是你弟弟坚持要干蠢事,他丢了丑,势必会拿那可怜的姑娘出气。人们将站在他的一边。他们会毫不容情的。我求你看在从小老朋友的分上保护她,使她免得受他的害,免得受老百姓盲目的暴行的摧残。”

“我在吾主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面前向你发誓,我一定要使这孩子不受损害,必要时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多明戈站起身来。

“我衷心感谢你。再见,我亲爱的。我们的道路不同,我们不会再见了。祝你永远平安。”

“永远平安。唉,多明戈,我是个不幸的人。为我祈祷吧,在祷告时每次替我祈求,让天主允诺使我摆脱此生惨重的负担。”

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样子多么可怜,引起这老酒鬼的满腔怜悯。他一时感情冲动,把主教搂在怀里,亲吻他的双颊。这罪人把这圣人紧紧拥抱了一下,马上就走了。

正文 第十八章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桩十分异常的事情。

浑圆的明月循着它固定的轨道运行着,皎洁的光辉把晴空照得一片蔚蓝,就像是披在圣母白色衣裳外面的丝绒大氅的颜色。罗德里格斯堡的居民正在睡梦中。突然全城钟声齐鸣,那喧闹声足以叫死人也惊醒过来。它唤醒了睡梦中的人们,有的冲向窗口探望,有的半裸着身子,随手抓起衣服,奔到街上。在这不平常的时刻响起教堂钟声,说明了城里什么地方着火了,所以胆小的家庭主妇赶紧把她们珍贵的东西收拾在一起,因为火一烧起来,谁也说不准会蔓延得多远,还是趁火还没有烧到屋子,尽量把能够拿走的东西拿走。有些人吓昏了,竟然捧起被褥往窗外扔,有些人把家具一件件搬出来,堆放在门外。

人们全从屋里往外拥,条条街道都挤满了人。他们凭着相同的冲动,都朝这城市引以为荣的大广场拥去。每个人都问旁边的人,什么地方在起火。男人们咒骂,女人们扭着双手。他们东奔西闯,寻找着火的房子;他们朝天上看,寻找指示哪里在着火的火光。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人们从城里四面八方聚集到广场上,都说一路上哪里也没有火烧。根本没有火烧。

接着,仿佛一阵风忽然在他们头顶上吹过似的,所有的人猛想起准是无聊的年轻人恶作剧,在半夜里敲钟,叫人们从床上惊慌地爬起来,吓得他们晕头转向。愤怒的男人们决心要把他们打个半死,这些人冲到教堂的钟楼去。他们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景象。钟上的绳索在上下摆动,却看不见拉绳的人影。他们对这奇异的景象惊惶地呆看了一阵,然后拿起火炬和手提灯,奔上钟楼陡峭的楼梯。他们登上悬钟的平台,那里铿锵的钟声震耳欲聋。钟猛烈地左右摆动着,钟舌打击着黄铜的钟身,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谁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够推动那些沉重的大钟,使它们发出这样强烈的喧闹声。你只能想象准是那些大钟突然发疯了。它们自己在敲响。

他们好像被魔鬼追赶着似的,气急败坏、惊心吊胆地急忙奔下楼梯,冲到街上,用发了狂似的口气,张手舞脚地告诉大家他们所看到的情况。

这真是桩奇迹。是天主使这些大钟齐鸣的,但谁也不知道这对城市是凶是吉。许多人双膝跪下,出声祈祷。罪人们想起了自己的罪孽,想到天主的怒火将降到他们头上。教区的教士们打开了自己教堂的门,群众蜂拥而入,跟着那些一面走一面在祷告的教士,他们在祈求全能的天主怜悯他的子民。过了许久,他们才渐渐静止下来,头脑清醒地默默溜回家去。

正文 第十九章

有一个想法,谁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不知道是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想出来的,还是许多人同时想到的:这真像一场霍乱,你不知道这疾病是外面人带进来的,还是什么不祥的风把它散布开来的;这里有个男人病倒了,那里有个女人死了,你还没有晓得这瘟疫的厉害,它已经大街小巷传遍了,连掘墓人挖坑埋葬死人都来不及。天亮后还不多几时,这个想法已经在罗德里格斯堡全城居民中间传开了,说昨夜的怪事多少与圣母在卡塔丽娜·佩雷斯面前显灵有关。大家尽谈着这个题目。行政官们在会议室里讨论,教士们在他们的圣器收藏室里讨论,贵族们在他们府邸中讨论。街头的老百姓,菜场上的家庭主妇,商店里的店员,都议论着,感到诧异。修士和修女们在修道院里祈祷也分心了。

不久,关于圣母那谜语般的话中指的是谁这个问题,大家意见一致,认为没有疑问了。有不少人,尤其是有些修道院外的教士,认为上帝可能不赞成主教过分的苦行,再说,他的谦恭中包含有一点儿傲慢,是否确实应该受到天谴。堂曼努埃尔·德·巴莱罗呢,却是白璧无瑕。他把最好的年华用来事奉天主和国王。国王陛下是替全能的天主在地上行事的,他通过非同寻常的嘉奖,明白地表彰他的胆略和德行。无论是出家的还是世俗的,富人还是穷人,贵族还是平民,大家都认为堂曼努埃尔显然是被拣中来遵照神的意志制造奇迹的人。

一个代表团,包括著名的教会人士、贵族和市政官员,前来拜访他,宣布他们一致的意见。堂曼努埃尔以军人的坦率向他们表示,已准备好听候他们安排。于是决定这仪式将于翌日在大教堂举行。

下午,堂曼努埃尔请大司祭接受他的忏悔。因为准备第二天早晨领圣餐,隔夜就需要斋戒,他把那天晚上原定宴请朋友的晚宴取消了。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为了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替天行事能够灵验,把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到了。他忏悔过了,得到了宽恕,把自己信托给天主,这三方面都完备了。

多明我会修道院院长亲自把决定的事情告诉了主教,同时请他领头带修士们列队入场参加仪式。堂布拉斯科明知院长此请存心不良,还是谢谢他给他的荣誉,慎重地接受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他对多明戈关于他小弟弟马丁所说的话不当一回事。他对多明戈太了解了,他就喜欢拿人开玩笑,讲些奇谈怪论寻开心;尽管如此,他却肯定堂曼努埃尔决不是创造奇迹的人。他巴不得逃避责任,不要去看他弟弟出丑,但他知道,如果拒不参加,人们会说他是怄气。他身居高位,不宜让坏心眼的人有说他坏话的机会。不过,撇开这些不谈,还有他对多明戈许下的诺言得遵守,他深知老百姓的愚蠢和残暴,不管他们出身贵贱,只要他们期望的奇迹没有出现而感到失望,就极可能拿这无助的孩子泄恨。要是他在场,他或许可以使她免于遭受他们野蛮的蹂躏。

因此,第二天,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由他那两个忠诚的秘书陪随着,带领修士们从女修道院走到教堂。教堂里面的人挤得门口也塞住了,而拼命想要亲眼看到奇迹的人还在往里面挤。大家让开一条路,主教和后面跟着的修士们一起慢慢地走向中殿。他在主祭台前面稍微靠一边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下来。唱诗班席全坐满了城里的贵族。

不一会儿,堂曼努埃尔在一群绅士陪同下走上前来,在祭台另一边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身穿一套阅兵时穿的盔甲,胸铠上镶有黄金的波形花纹,外面披着卡拉特拉瓦勋位的绣有绿色十字架的大氅。

唱诗班席的贵族人士穿着他们最华丽的服装。他们谈笑风生。他们相互点头微笑。中殿里的群众大声说着话,彼此打招呼,好像正在斗牛场上。主教看着他们这样子,十分愤怒。这是对宗教的嘲弄,他真想站起来,狠狠训斥他们轻浮,对神不敬。

台阶跟前跪着卡塔丽娜,撑着一根拐杖。

从管风琴的楼厢里传来一支风琴独奏曲的开头部分,华丽的乐声欢快地掠过会众的头顶。教堂的建筑高大而朴素,但是后来,那个显赫的恩利克斯家族的一代代当家人给它装上有银盘式雕花的彩色天花板,给祭台上方的那些油画镶上厚实的镀金框子,还给一个个神像披上豪华的长袍。唱诗班的长排坐椅雕刻得极为精致。周围那些附属的小教堂里有些墓穴,早期的坟墓用石块砌就,肃穆而简朴,后来的那些则是用大理石雕刻的,非常华丽,里面安葬着已故公爵和公爵夫人们的遗体。微弱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的窗户射进大教堂,空气中香烟缭绕。

教士们进来了,他们身穿代价昂贵的法衣,那是虔诚的贵族太太小姐们捐赠给教会的,只在举行隆重仪式时才穿。助理祭司捧着丝巾覆盖的圣餐杯和圣餐盘。弥撒仪式的赞美诗唱起来了。举行奉献圣饼和圣餐杯的礼仪的清脆铃声一响,广大的会众不寒而栗,一齐跪倒下来。主持弥撒的大祭司参加了圣餐礼,先后给堂曼努埃尔和卡塔丽娜授了圣餐。最后,大家焦急地等待着的时刻到来了。人们中间响起一片奇异的声音,不是说话的声音,也不确切是人们不安地挪动身子而引起的声音,倒像是松林中风的呜咽声,仿佛是他们急切的盼望本身所发出来的声音。

堂曼努埃尔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那跪着的小姑娘面前。他穿着盔甲,肩胛上披着表示他勋位的大氅,那形象不但威武,而且堂皇。这场面,这时刻赋予了他一种异乎寻常的尊严。他深信自己的力量。他伸手按上那姑娘的头顶,提高嗓门,好像在对他的部队发布冲锋的号令似的,背诵着人家叫他讲的话,那嘹亮的声音在大教堂的四面角落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命令你,卡塔丽娜·佩雷斯,站立起来,扔掉没用的拐杖,向前走。”

姑娘被这威严的场面吓得六神无主,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扔掉了拐杖。她向前跨了一步,一声惊叫,一头扑倒在地上。奇迹又一次失败了。

顿时全场一片喧哗,仿佛群众突然发疯了。男的大喊,女的尖叫。他们怒吼着。

“妖巫,妖巫,”他们叫嚷道,“火刑。火刑。火刑。烧死她。”

接着,人们凭着一时冲动,直向圣器收藏室冲去,直想把这小姑娘撕得粉碎。他们情绪激昂,争先恐后,你推我撞。有些人跌倒了,被人践踏在脚下,他们的惨叫声更添加了喧闹。

主教一跃而起,三脚两步从圣器收藏室里出来,面对着这疯狂的人群。他高举双手,乌黑的大眼睛里冒着火。

“后退,后退,”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亵渎这神圣的所在?后退,听见吗?后退。”

他的面容是那么吓人,千百条喉咙里不由发出惶恐的喘息。好像一个巨大的深渊蓦地张开在他们面前,人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他们朝后退却。主教一时朝他们瞪着眼睛,目光中怒气冲天。

“罪恶,罪恶。”他高声叫道,然后握紧拳头,挥舞双臂,好像要用他愤怒的雷电去劈击他们。“跪下,跪下,祈求天主饶恕你们亵渎了天主的殿堂。”

好多人听了他这话,慑于他的权威,抽抽搭搭地哭泣着跪了下来。还有一些人,像是吓得动弹不得了,只顾站在那里,呆望着他那可怕的形象。主教渐渐把目光从一边扫向另一边,直到把全部会众尽收眼底,而每个人都觉得他那双愤怒的眼睛好像专门盯着他一个人。除了这里那里有个女人在歇斯底里地抽泣之外,教堂内寂静无声。

“听着,”主教最后说,“听我说吧。”他的口气这时不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庄重、严肃而带有权威性的了。“听着。你们知道这城里发生了一些奇事,这些事在你们头脑里产生了混乱和不安。你们知道圣母对卡塔丽娜·佩雷斯姑娘这样说过:堂胡安·德·巴莱罗的事奉天主最虔诚的那个儿子能够蒙天主的圣恩治好她的残疾。在对你们说话的我和我弟弟堂曼努埃尔,由于邪恶的骄傲自大,竟冒失地认为所指的是我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我们这样胆大妄为受到了沉重的惩罚。然而堂胡安另外还有一个儿子。”

群众大叫大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面包师傅,”他们喊道,“面包师傅。”

接着他们合着粗犷的节奏,揶揄地吟唱起来。

“面包师傅。面包师傅。”

“肃静。”主教大声叫道。

人们相互发出“嘘”的声音,要求别做声。

“笑什么?傻瓜的笑声真好像锅底下着火的荆棘在噼噼啪啪地爆响。天主要求你们的正是讲公道、爱仁慈、谦恭地跟着你们的天主走。你们这些假冒为善、亵渎神明的人啊。狗男女。罪恶。罪恶。罪恶。”

他连连说“罪恶”,越说越狠毒,越发充满着鄙夷,以致听他讲的人好比被人劈面浇了一杯冰水,连忙退缩。他的狂怒叫人看了害怕。他用令人望而生畏的轻蔑目光对人群扫了一眼。

“圣教公署的差役们在场吗?”

群众中轻轻扬起一阵奇异的像是惊叹的声音,一时大家气都不敢出,因为人们听到这些宗教法庭的爪牙,无不心惊肉跳。他们不知道他这句不祥的话预示着什么,每个人都直打哆嗦。主教背后有几个人猛然站立起来。

“让他们站出来。”他说。

圣教公署的差役有权有势,尤其得到庇护,公署的恐怖活动搞不到他们身上,所以谋求这个差使的都是最有身份的人。罗德里格斯堡一共有八个。

从他们离开座位到在主教背后站定,这中间有一段间歇。他等待着,直到他们轻轻移动的脚步声静下来了,他知道他们已经在他背后站好了。

“听着,”他又说话了,他伸出的食指似乎指着每一个在颤抖的人,表示指控,“圣教公署从来不感情用事,也不草率从事。它对有罪的人依法惩办,但对悔罪的人是宽大的。”

他顿住了,这沉默令人惊恐。

“你们这批毒蛇,绝对不许碰一下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她受了骗,或者着魔了,自有圣教公署来审查。如果她在试验中失败了,这里的差役们自会把她送法庭审判。但是试验还没有完毕。马丁·德·巴莱罗在哪里?”

“在这儿,这儿。”几个人大声说。

“让他到前面来。”

“不,不,不。”

这是面包师傅马丁的声音。

“要是他不肯好好自己走过来,那就把他带上来。”主教口气很严厉地说。

几个人拥上前去,推的推,拉的拉,马丁挣扎起来,闹得乱哄哄,但不一会儿,群众就让开一条路,他被硬逼着走到内殿的台阶前。差役们退下去,撇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是从铺子里赶来观看大家在谈论的这桩奇事的,身上就穿着他干活时的衣服。他的脸原已被炉火烘得红彤彤的,加上他跟那些粗暴地推搡他的人徒劳地挣扎了一番,更是满面通红。天气很热,他满头汗珠,那张胖胖的和善的脸显得惶恐万分。

“过来。”主教说。

仿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着一样,这面包师傅一步步登上内殿的台阶。

“大哥,大哥,你要叫我怎么样?”他叫道,“你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能做得到呢?我不过是个工人,跟我邻居一样,是个普通的基督徒。”

“不要说话。”

主教头脑中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面包师傅能制造奇迹,此刻他想到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救卡塔丽娜,不让她在骚乱群众的狂怒之下蒙受灾难。他需要一个短暂的喘息时间,让他可以平息他们的狂热。他现在想到这小姑娘是安全的。有差役们在那里保护着她。因为宗教法庭在本城没有监狱,他们将奉他的命令把她带到一个女修道院去。她逗留在那里时,他可以有时间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主教再次对慑服的群众讲话了。

“窑匠难道没有权柄,从一团泥里拿一块作成贵重的器皿,又拿一块作成卑贱的器皿吗?因为天主不偏待人。凡自卑的必升为高,自高的必降为卑。把姑娘搀扶上来。”

卡塔丽娜正躺在她跌倒的地方,脸埋在臂弯里,抽噎使她瘦小的身体抖动着。她好比路旁一条死狗,谁也不去注意她。两名差役把她扶了起来,带到主教面前。她腋下撑着拐杖,尽力合拢双手祈求,泪如雨下。

“唉,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可怜可怜我吧,”她哭着说,“我求求你,不要再试了,只会再失败的。放我回家到我妈身边去吧。”

“跪下,”他命令道,“跪下。”

女孩子绝望地呜咽着,双膝跪下了。

“把你的手按在她头上。”他吩咐他的小弟弟。

“我不能。我不干。我害怕。”

“我命令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开除你的教籍。”主教厉声说。

这个不幸的人一阵寒噤,因为知道他大哥发出这可怕的威胁是会毫不犹豫地说到做到的。他怯生生地把一只颤抖的手放上小姑娘的头顶。他那只手还是不干净的。

“现在把你刚才听见的二哥曼努埃尔说的话照样说一遍。”

“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我,胡安·德·巴莱罗的儿子马丁·德·巴莱罗。”

马丁照着念了。

“我,胡安·德·巴莱罗的儿子马丁·德·巴菜罗。”

主教用洪亮有力的声音说了最后那几个决定命运的词儿,可是马丁跟着念的声音低得听也听不清。卡塔丽娜却遵照他的吩咐,爬起身来,绝望地张手把拐杖扔掉。她摇晃了一下。她没有倒下去。她站住了。接着,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她发出一声哭叫,一声抽泣,转身从内殿的台阶上直奔下来。

“妈妈,妈妈。”

玛丽亚·佩雷斯跟多明戈在一起,顿时欢欣若狂,从人丛中挤出一条路,奔过来迎接女儿。卡塔丽娜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密密层层的人群一下子惊呆了,动弹不得。他们惊异得透不过气来,然后爆发出一阵空前的喧嚷。

“奇迹。奇迹。”

他们呼号。他们鼓掌。妇女们挥着手绢。男人们好像在斗牛场上看见一名斗牛士做了个惊险动作一样,高喊olè,olè;他们把帽子抛到半空,犹如在斗牛士带着他的随从绕场走一周接受观众拍手叫好时,他们把帽子往斗牛士跟前抛去一样。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有些地方发出女人的刺耳歌声,用有几分像奇异的摩尔曲调歌唱赞美圣母的颂歌。这样的喧腾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了。素不相识的人相互拥抱。男男女女快活得流出眼泪。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

突然间,这群激动得发疯的群众寂静无声了,所有的眼睛都集中盯着主教。马丁感到羞怯,几乎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退缩了下来,因而只有那位主教一个人站在内殿的台阶顶上,背朝着祭坛。虽然他的长袍破旧而打着补丁,人又消瘦枯槁,但是他个子高大而挺直,那形象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奇异的是他这时沐浴在一片光辉之中。这并不是绕着他头部的一轮光环,而是一重灵光,似乎把他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里面。

“圣徒,圣徒。”大家高呼道,目光都注视着这奇异而惊心动魄的景象。“生你的女人有福了,”他们高声说,“如今可以释放仆人安然去世了。啊,幸福的、幸福的日子呀!”

他们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他们满怀着欢乐、爱和畏惧,给弄得神魂颠倒。只有多明戈注意到有一扇窗上的彩色玻璃破了,可喜地恰巧有一道阳光穿过这缺口射在主教身上,使他全身弥漫着荣光。

主教举起手,叫大家安静,喧闹声顿时停止了。他一时站在那里,朝眼前的无数面孔扫视了一眼,脸容显得忧愁而严峻,然后他抬起头,哀伤的目光定住了,仿佛他心灵中的眼睛看见了天使大军,他用缓慢而庄严的调子念诵起《尼西亚信经》来。这经文是大家听熟的,因为他们每星期日在望弥撒时都听得到;他们跟着他念,低沉的嘁嘁喳喳声好像远方的杂乱的脚步声。

他念完之后,转身走向主祭坛。照着他的阳光不见了,多明戈望望那扇窗,看见永不停息地在天空中运行的太阳已经向前行去,没有阳光通过破玻璃窗照射进来了。主教拜倒在祭坛前,默默祈祷,感谢天主。一块沉重的石头从他痛苦的心上给搬掉了,因为他无可怀疑地知道,虽然是马丁的手按在姑娘的头上,马丁仅是一个工具而已,可以说是天主乐于运用的,为了使他,布拉斯科·德·巴莱罗,得以做出一个奇迹来归荣耀于天主。而且这是一个征象,一个明确的征象,说明天主饶恕他意志薄弱,饶恕他让那希腊人在被焚之前先受绞刑的严重罪过。天主是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都无所不知的,知道不信神的人们是顽固不化的,因而罚他们永世死灭。你大可以哀怜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人所受的折磨,然而要是感到懊悔,那便是怀疑天主的正义了。

主教站起身,从内殿缓步走出来。他像是个梦中人在行走。那两名教士,他的伙伴兼秘书,理解他的心意,便跟随着他,这时修道院院长作了个手势,叫他的修士们跟着他走在他们后面。主教走到内殿的台阶口,停住了脚步。

“愿吾主耶稣基督的恩德、天主的仁爱和圣灵的感应与你们大家同在。”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会众后退,给他和跟随着他的教士们让开一条路。修士们唱起感恩赞美诗,嘹亮而浑厚的歌声回荡在整个教堂中。主教神思恍惚地穿过跪倒在地上的人群,一路上给他们祝福。他没有看到多明戈嘲讽的目光。

这时候,钟楼上响起了钟声,不多片刻全城钟声齐鸣。但这并不是由于神的作用。堂曼努埃尔原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任何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他以为自己定能制造奇迹,所以早已布置好,一俟大教堂响起庆祝的钟声,所有其他教堂的钟都要敲响起来。

主教走到教堂门口,大门倏地敞开,他走到外面八月的骄阳下。人群在他背后蜂拥而出,跟随着修士们的行列,直跟到多明我会修道院。主教正要走进去,群众中响起一片叫嚷声。他们要求他给他们讲话。修道院外墙根筑有一个讲坛,这是给有些外地来的教士使用的,他们口才好,名气大,修道院的教堂太小,容纳不下那么多拥来听他讲道的教友。修道院院长走上前来,对主教说大家恳求他满足他们的要求。主教环顾四周,似乎不知身在何处。或许他到这时才意识到有这么多虔诚热切的人们一直紧跟在他背后。他站停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然后默默登上了讲坛。

他的嗓音原是洪亮悦耳、抑扬有致而变化无穷的。他开口讲了。

“你们无从探测人心的奥秘,也无从知道每个人在想些什么。那么你们怎么能够彻底理解创造万物的天主,洞察他的心灵,知道他的意向呢?”

他的手势有力而富于表达力。他的声音一直远送到密密层层的群众的最后排,而当他表示慈悲而降低音调的时候,他的声调又是那么优美,每一个字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当他激昂地谴责人们的罪恶时,他把声音提高到最高度,好比响彻荒凉的锯齿山脊上空的雷声。他有时突然停顿,在那势如滚滚波涛的发言中出现的这种沉寂竟像世界末日的一声霹雳般惊人。

他提醒他们生命短暂,亚当的子孙从摇篮到坟墓的一生中可能遭遇到种种不测,提醒他们欢乐是稍纵即逝的,提醒他们忧患的苦痛,他们听得不由得畏缩起来。他描绘地狱的恐怖和被打入地狱的人身受的永无休止的折磨,他们听了浑身发抖。当他声音柔和下来,用欣喜若狂的语调讲述起圣徒与神的交往以及天国永恒的欢乐时,大家感动得哭起来。许多人忏悔自己的罪过,从此以后重新做人。

他用一大篇歌颂圣母和天主的荣耀的话作结束。他从来没有讲得像今天这样慷慨激昂而痛快淋漓,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使人肝肠欲裂的强烈感情。

他们送他回到密室,他筋疲力尽,听任他那两个忠心的随从帮他卧倒在他的坚硬的床上。他被感情和疲劳搞垮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当晚全城欢腾。酒店里的堂倌都来不及斟满酒杯和牛角杯。叽里呱啦的人群在广场上兜来兜去,谈论着那一天发生的奇事。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奇迹是圣洁的主教创造的,人人都为他用他那做面包师傅的弟弟作为他施行神力的工具而敬佩他的谦虚。他就这样教导他们这条真理:凡自卑的必升为高,自高的必降为卑。好多人起誓说亲眼看见他在空中升腾起来,荣耀地悬空在那里,有人说是离地两英尺,有人说是四英尺。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群众跟着主教纷纷拥出教堂,末了只剩下希望不让人注意的马丁一个人躲缩在那里。他等待着,为了想暗暗地溜掉,可是他也有点儿焦急,因为知道这样热闹会带来许多生意,而他却把铺子交给两个学徒管着,他怕他们应付不了大批拥来的顾客。原来他不单是烘制面包,还给那些自己家里没法处理而送来大块腿肉或馅饼的主顾烘烤。不少人会想在今天弄点儿酒菜请请客人的。

等到马丁终于认为可以安然溜出去的时候,他发现大理石地板上搁着卡塔丽娜扔在那里的那支拐杖。他是个生性爱整洁的人,不喜欢东西到处乱丢,所以把它拾起来,随身带走了。

然而那大祭司回到家中,坐下消受他完全应得而又迫切需要的丰盛菜肴时,忽然想起那支拐杖掉在教堂里,这可是一件不可忽视的东西啊。他立刻差仆人去取,仆人回来说是找不到,这使他十分苦恼。这件东西极有价值,失落不得,因此他一吃好饭就又差人分头去追查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到第二天,他才得到回复,说它正竖在面包铺子的一个墙角里。他派人去索回拐杖。面包师傅交给了那个人,大祭司便把它好好地藏起来,等待决定如何把它派最大的用处。

且说堂娜比阿特丽斯一听到奇迹成功的重大消息,就打发两名修女到玛丽亚·佩雷斯家去详细询问全部经过,叫她们要当面见到她家的姑娘,如果看到她确实如传闻所述,残疾已经治愈,就送她一条精制的金项链——她把项链交给了她们手里——以换取她跛足时所用的那支拐杖,拿来供在女修道院教堂的圣母堂里。但是修女们回来说,卡塔丽娜、她母亲和她舅舅全都不知道那支拐杖哪里去了,她听了非常不高兴。

这位女修道院院长抱定宗旨要把拐杖弄到手。这样的事情不能交托修女们去办,所以她差人去把经管她产业的管家叫了来,关照他去查明这件宝贵物品落到了谁的手里,并用她的名义要求交出来。

过了两天,管家才回来,回报说拐杖在大祭司那里,他不肯交出。

堂娜比阿特丽斯火冒三丈,直言不讳地指责那管家既是傻瓜,又是坏蛋。但是她毕竟是个稳重的女人。她坐定下来,写了一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信给大祭司,信中甜言蜜语地请他把拐杖给她,让她挂在圣母在门前台阶上对卡塔丽娜显过灵的教堂里。她向他指出,这拐杖显然应该保存在那个地方,以教化子孙后代。大祭司回信的口气同她自己的去信一样有礼,然而他说,虽然为了基督只要他力所能及,无不乐于遵命,但是既然奇迹发生在大教堂里,他认为应该把这有目共赏的上帝赐恩的物证保存在大教堂,以增添其光辉,这在他是责无旁贷的。他进一步申述,拐杖给留在内殿这一事实就明显表明天主的意愿就是要它一直保留在那里。

接下来,双方信来信往,各抒己见,渐渐地所有的客气话以及相互尊敬对方的德行和虔诚的话全都不用了。女院长越来越专横,大祭司越来越固执。两人各偏一方,双方说的话给搬来搬去。女院长把大祭司说成是一头蛮横的蠢驴,好色成性,大祭司说女院长是硬插一手的老妖婆,说她管理下的女修道院是宗教界的耻辱。

最后,堂娜比阿特丽斯认为她已经克制到基督徒的仁慈所要求的那么长久,现在可以放手对大祭司的无礼行为发出她正义的愤慨了。她又把她的管家叫来。她吩咐他去拜访大祭司,既要注意对神职人员应有的尊敬,又要向他明确表示,如果他不立即交出拐杖,就休想她那身为公爵的哥哥在他正在进行的法律纠纷中给他庇护,也休想她凭她在朝廷上的恩宠帮他在教会中晋升,还要对他说,她不能再对他和某某女性的暧昧关系的丑闻置若罔闻,将不得不如实公诸主教管区的主教之前。女院长就这样抓住了他的贪婪、野心和淫乱的弱点来做交易。

原来这位大祭司经当今的罗德里格斯堡公爵保举,给委派到塞维利亚大教堂教士会任教士之职,该教士会因为他不驻在本堂而提出诉讼,要逼使他辞职。他不愿失掉这个职位的厚俸,但是无论成文法或不成文法都对他不利,只能指望靠保举人的强大势力来赢得这场官司。而且他还不乏雄心,想爬上主教法座,更好地献身于教会。由于这些原因,他不能与女院长为敌。再说,他的主教道德纪律严峻,所以他听见女院长威胁他说,要揭发他因受不住肉欲的诱惑而犯下的过失,他心中惴惴不安。他不久就认识到自己是输了;他头脑很清醒,既然不得不屈服,就该屈服得漂漂亮亮。他把拐杖交给了她的使者,另外附了一封信,信中表示他对她的高尚品德衷心崇仰,说他经过反复考虑,不得不同意她的意见,保存这宝贵物品的恰当处所显然是加尔默罗圣母会的教堂。

女院长把这拐杖装在银套子里,挂在圣母堂里,以便教化信徒。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在群众跟着主教拥出教堂后的混乱中,多明戈匆忙推着他妹妹和甥女从边门溜出,穿过几条不大有人走的小巷,把她们平安带回了家。

玛丽亚·佩雷斯竭力主张叫她女儿上床睡下,给她服泻药,再去叫个理发师来给她放血,可是卡塔丽娜因为四肢能够运用自如而欣喜万分,这些她一样都不要。她纯粹因为觉得有趣而在楼梯上奔上奔下,要不是考虑到不能有失体统,她真想在客厅里大翻筋斗呢。

邻居们都前来向她贺喜,好奇地谈论刚才创造的奇迹。她不得不反复跟他们讲,圣母怎样在她面前显圣,穿的什么,并一字一句重复圣母所说的话。回过头来,他们告诉她主教的出色的讲道,说他讲得那么好,以致他们小便也熬不住,弄得欢欣和窘迫交杂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城里的贵妇人们把卡塔丽娜叫了去,叫她来回走给她们看,她们看着她走,连连小声惊叫,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走路似的。她们赠送礼物给她,有手帕、丝巾、长筒袜子,甚至还有稍微有些穿旧的衣裳,还有一只金别针、一副镶次等宝石的耳环和一只手镯。卡塔丽娜一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值钱的美丽的东西。

最后她们提醒她,不要因为受到了这样的神恩而骄傲,要记住自己是个女工,不宜忘掉自己卑微的身份;嘱咐完毕,她们把她打发走了。

夜色降临了。玛丽亚·佩雷斯、多明戈和卡塔丽娜在吃晚饭。他们经过这一天的奇遇,搞得筋疲力尽,但又安定不下来。母女俩只顾谈谈说说,直到没话可说了。多明戈催她们去睡觉,但卡塔丽娜说她兴奋得没法睡,于是,为了使她们两个都安静下来,同时凭借艺术的魔力,使他们的心灵向往理想的美,他对她们朗诵起他刚完成的一个剧本来。

卡塔丽娜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听着,好像只用着一只耳朵,然而多明戈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全神贯注在戏剧的情节中,沉醉于他的诗句的甜美的音韵和变幻无穷的优雅的格律中了。

突然她一跃而起。

“他来了。”她叫道。

多明戈住了口,温厚的脸上着恼地皱起了眉头。他们听见街上有吉他的声音。

“谁呀?”她舅舅生气地问,因为没有一个作者在朗读自己作品时愿意被人打断的。

“迭戈。妈妈,我可以到格子窗口去看看吗?”

“我看你倒还有精神。”

“格子”是指装在窗上防人侵入的栅栏,与其说是用来防贼,不如说是防太大胆的有情人的。作为一个规矩姑娘,卡塔丽娜懂得男人是好色的,而女人的贞操是她无上的珍宝,所以她从没想到要放一个情人进屋来,不过习惯上她总是在夜里坐在窗口,隔着栅栏跟她的心上人谈论那些情侣们百谈不厌的神秘的话题的。

“你跛了脚,他把你扔了,”玛丽亚·佩雷斯接着说,“现在你出风头了,全城都在讲你的事,他倒夹着尾巴赶回来了。”

“啊,妈妈,你对男人没有我懂得清楚,”卡塔丽娜说,“他们很软弱,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要是我们不容忍一点儿他们的愚蠢,这个世界怎么存在下去呢?我的腿坏了,他不愿娶我,这是很自然的。他的爹娘替他找到了一个好对象。然而他对我说上了一百遍,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灵魂。”

“你真是个傻姑娘。他是个无耻的家伙,你该有点儿自尊心。”

“让她去吧,”多明戈说,“她爱他,这就结了。我看在世风日下的今日,他未必比其他的年轻人更不像话。”

玛丽亚·佩雷斯耸耸肩,站起身来,拿起多明戈身边念剧本时用的牛油蜡烛,说:

“到厨房去,你念剧本给我听吧。”

“我不想再念了,”他回答说,“线索打断了,我没劲了。你是个好女人,玛丽亚,不过你对五音步诗行一窍不通,我念了总要有人欣赏才有意思呀。”

房间里只剩下卡塔丽娜一个人了。她走到窗口,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个使她心跳的人影。

“迭戈。”

“卡塔丽娜。”

就这样,在这故事讲到大半的时候,男主人公登场了。

他的父亲是个裁缝,专给城里最体面的阔人做衣服,生意极好。迭戈从小就学做针线活,学裁灯笼裤,做紧身上衣。他长成一个高高的强壮的小伙子,两条腿匀称有样,腰围细细的,肩膀宽阔。他长着一头漂亮头发,抹上了不少油,美得光亮夺目,加上橄榄色的皮肤、一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一张肉感的嘴以及一个笔挺的鼻子。一句话,他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卡塔丽娜认为他简直漂亮得没法说。

他生性豪放,要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尽是交叉着腿儿坐着,在他父亲吹毛求疵的目光注视下缝制布、绸、丝绒和锦缎的衣裳,去给比他幸运的人穿着,他实在不高兴。他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有更大的出息,一味胡思乱想着在人生舞台上扮演各种显赫的角色。

他堕入了情网。他对他父母说,除非他们答应他娶卡塔丽娜·佩雷斯为妻,否则他就要到低地国家去当兵,要不就跳上哪条船,一路干活,到美洲去碰运气,这可把他父母吓坏了。

卡塔丽娜仅有的财产就是她母亲死后将由她继承的那幢房子,她唯一的指望是她父亲有朝一日会从西方的不知什么地方满载黄金而归。

然而迭戈的父母诡计多端。他才十八岁,他们想,年轻人心活得很,早晚会碰到一个更合适的对象,一下子就变心的。因此他们采取敷衍的办法,他们头头是道地说,在他学徒满师之前谈结婚是荒谬的,等到满师后,如果他还是这个主意的话,那时候再商量不迟。他们不反对他每夜到卡塔丽娜的窗下去,用吉他弹奏小曲给她听并跟她谈情说爱。

可是后来一条公牛踩伤了这姑娘,使她成了部分瘫痪,他们不得不认为这是天意了。这个事故把迭戈震惊得六神无主,可是只能同意疼爱他的父母亲的意见:总不能娶个跛子做妻子啊。

过不多久,他母亲告诉他,根据她得到的可靠信息,一个殷实的服饰用品商人的独生女儿看中了他,不会拒绝他的求爱,他听了受宠若惊,就去向她大献殷勤了。

两个年轻人的家长会了面,原则上肯定这门亲事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剩下来只要商定具体条件,无奈双方都是精明的生意人,所以导致了长时期的协商。

以上就是迭戈重新出现在卡塔丽娜窗前时的现状。在他人生的短短的岁月中,他除了学会了量尺寸、裁剪和缝纫之外,还懂得了一个男人是决不能替自己辩解的,而她呢,虽然年轻,也懂得责备一个男人是徒然的。不管他如何可恶地忘恩负义,可是当面指责他,只会惹他恼火。明智的女人让对方自己良心受责备就是,如果他有良心的话;如果他没有良心,那么指责也是枉费口舌。所以他们抓紧时间,女方不责怪,男方也不赔个不是,就开门见山地互诉起衷情来。

“我心灵中的人儿啊,”他说,“我爱慕你。”

“我的爱人,我的宝贝。”她回答。

他们相互之间说的那些甜蜜得肉麻的话,这里无需重复。反正他们说的都是些情人说的话。迭戈颇有语言天赋,随口讲来都是甜言蜜语,卡塔丽娜听得迷了心窍,觉得为了感受到此刻的如醉似狂的欢欣,那许多星期以来度日如年地忍受了那么多折磨也算是值得的。由于她背后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几乎一点儿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她低沉而温柔的说话声和她那犹似细浪起伏的轻微的笑声,使他周身血液沸腾起来。

“隔开我们的这道栅栏真是见鬼。唉,我为什么不能把你抱在怀里,吻你的脸,把我跳跃的心贴着你的心呢?”

她很清楚,这样进一步将发生什么,她想到这里,心中却丝毫没有不以为然的感觉。她知道男人是放荡成性的,迭戈这样狂热地要抱她亲她,使她感到得意而激动,同时又有些伤心。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哦,我亲爱的,你要我的,我有什么不愿给你呢?不过,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能叫我做出犯天条的事来,而且这道铁栅也使这事情根本不可能。”

“那么把你的手给我。”

她坐在那里的窗口离街道有一点儿距离,所以她要伸手给他,必须跪倒在地板上。她把手从栅栏空档里伸出去,他把它按在自己贪婪的嘴唇上。她的手很小,十指尖尖的,是上层妇女的手;她原以自己这双手自豪,为了要保持白嫩,每天晚上总用自己的小便洗手。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当他把她的细小的大拇指含进嘴里的时候,她一阵脸红,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面皮,”她说,“你下一步还要怎么样?”她把手缩了回来。“放规矩些,我们谈谈头脑清醒的话吧。”

“你把我头脑搅昏了,叫我怎样谈头脑清醒的话呢?女人啊,你不如叫河水往山上倒流啊。”

“那么你还是走开的好。时间不早了,我疲倦了。服饰用品商的女儿准在等着你,可别惹她生气啊。”

她用甜蜜的口气说这句反话,当即得到她需要的回答。

“那个克拉拉吗?她在我眼里算得上什么?她是个驼背、斜眼,蓬头散发像条癞皮狗。”

“胡说,”她笑嘻嘻地说,“固然她有点儿麻子,牙齿黄了些,而且缺落一只,可是除此之外,她并不难看,脾气又好。我不能怪你父亲要你娶她做老婆。”

“我父亲,去他……”

他说他父亲去他怎么样,这话太粗,一个正派的作家只好留给读者去想象了。卡塔丽娜对时下直言不讳的语言并不陌生,所以听了也若无其事。说真的,她还相当欣赏她情人的这种强烈的语气。

“我今天早晨到了教堂,”他接下去说,“看见你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当时真好比一把尖刀扎透了我的心。我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个父亲也不可能把我跟你拆开。”

“当时我蒙了。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了。我只觉得头晕。随后仿佛有百万支针在扎我的那条腿,痛得再熬一分钟也熬不住了,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直到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又笑又哭,我眼泪夺眶而出。”

“你奔跑起来了,你奔着奔着,我们全都惊异地大声欢呼。你奔得像一只在逃避猎人追逐的母鹿,你奔得像林中仙女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你奔得像……”说到这里,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的比喻,便勉强凑上一句:“你奔得像天上的天使。你比黎明更美丽。”

卡塔丽娜听得十分欢喜,只想再听更多更多这一类的话,却被她妈妈的呼唤打断了。

“去睡吧,孩子,”她说,“别让所有的邻舍说闲话,你也该好好睡一夜啊。”

“晚安,我心爱的。”

“我的光明,晚安。”

且说迭戈的父亲和那个服饰用品商为了一块土地的事已经争执了好几天;裁缝要求把它作为那姑娘的嫁妆,而服饰用品商舍不得割爱。要不是裁缝突然表现出不近情理的固执——服饰用品商认为这是小家子气——这个问题是完全可以和和气气地妥协解决的。这会儿双方说话都不客气,结果使这门亲事告吹了。

裁缝坚持他的要求,寸步不让,自有他的盘算:奇迹已使卡塔丽娜出了名,他认识到这对他的生意有帮助;她不仅是个善良老实的姑娘,而且还是个灵巧的女裁缝;此外,传闻城里各界太太小姐赞赏她的谦逊和礼貌,还准备合起来送她一份像样的嫁妆。他肯定,同意他原先反对的那门亲事,既可以使他儿子开心,又可以做到一笔赚钱生意。这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完满结合的最后障碍就这样给排除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他们每夜隔着铁栅,不断地畅谈上面所记述的那老一套简直不大有变化的蠢话,使双方都感到满意,哪里知道近在咫尺就有一个显要的贵妇人这时在她的祈祷室里策划着一个与他们密切相关的阴谋。

堂娜比阿特丽斯是个奉公守法的虔敬的女人。她主持的女修道院是社会上的一个模范,前往视察的官员们从来找不出她一点儿毛病。她纪律严明。教堂中的礼拜仪式进行得体,可以作为整个教会的表率。她在德行和信仰方面是无懈可击的。只是她在心底里对阿维拉的一个名叫特雷萨·德·塞彼达的修女恨之入骨,宗教戒律和她的忏悔神父对她再三的指责都无法缓和她的仇恨。这修女在教会里被称为特雷萨·德·耶稣嬷嬷,但是这女院长从来只称她为“那个塞彼达女人”。她进阿维拉的道成肉身女修道院的时候,堂娜比阿特丽斯也在那里,先是做学生,后来是见习修女。

特雷萨·德·塞彼达曾声称她蒙受特殊的神恩,进入神游天国的境界,见到了主耶稣,看到耶稣脸上闪耀着荣光,更不用提她曾经洒圣水驱除坐在她案头书本上的魔鬼,这些原已激起了极大的愤懑。而她不满于加尔默罗会的教规不严,因而脱离了这个修道院,另外创立了一个教规较严的,这一下可使事态发展到了高潮。被她撇下的那些修女认为这是对她们本身的毁谤,是对她们修会的污辱,因此她们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地企图把那个新修道院置于死地。

但是特雷萨·德·塞彼达是个精力充沛、坚强勇敢的女人,她战胜了连续不断的反对行动,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所谓加尔默罗赤脚修会的女修道院,因为加尔默罗会其他修士和修女都穿结实的鞋子,而她们则穿绳底草鞋。到她去世的时候——在这故事发生的几年前,她已经看到改革的胜利。

对此斗争得最坚决的莫过于堂娜比阿特丽斯。她始终无法容忍那个塞彼达女人的修女们进行的过分的苦行,无法容忍她们声称见到天主并神游天国那一套。在这两个刚强的女人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对抗。这个傲慢、多事、狂妄而邪恶的女人算得上什么,竟敢目中无人?她甚至一度请求主教允许她在罗德里格斯堡也建立起她的修道院来。她那时已经结交了许多朝廷上和教会中有权势的朋友。堂娜比阿特丽斯却抱定宗旨,决不让这女人在她认为是自己的地盘的城市里插足,她不得不运用她在各方面的影响,全力抵制对方的计划。于是掀起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到特雷萨·德·耶稣去世的时候,还分不出谁胜谁负。

尽管堂娜比阿特丽斯为对方那迷途的灵魂祈祷,她不由得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个塞彼达女人的活跃而不可一世的精神如今既已消失,她深信这改革便会迅速地被人遗忘,修女们早晚自会恢复旧日的教规。她万万没料到特雷萨·德·塞彼达在她的修女们和跟她接触过的教士们中间留下的影响多么强烈。过了不多时,她生前创造的一桩桩奇迹和她去世前后的种种异象开始传播开来了。据说她噎气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股香味,人们不得不打开她密室的窗户,以免在场的人晕过去,等到九个月后打开墓穴,她的遗体还完好如常,没有腐烂,整个修道院又弥漫着这种芳香。有病之人触摸她的遗物就痊愈了。已经有许多权贵竭力主张给她行宣福礼,最后堂娜比阿特丽斯想起,这个塞彼达女人迟早会被列为圣徒。

这个念头曾有一段时间使她大大地不得安宁。用一个亵渎神明的比喻吧,这等于是在帽子上插上根羽毛,更增添了赤脚修会的尊荣。诚然,在那放松教规的加尔默罗会中也出过圣徒,它的两个创始人确实都被列为圣徒;不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而人是那么轻浮,他们往往更乐于去尊敬新获得这最高荣誉的圣徒,而漠视享有这种荣誉已有几世纪的圣徒。

然而,倘若这女院长实在没法阻止那个新兴的修会得到她认为实在不应得的荣誉,她可以多少想办法给自己的修会树立一个圣徒候选人来恢复两个修会之间的平衡。苍天给她指示了这一条路,她不走的话就是犯罪了。拉撒路所以成为圣徒,据她知道,就因为他让吾主耶稣在他身上创造了一次奇迹。卡塔丽娜是个虔诚而贤淑的姑娘;亲眼看见使她恢复健康的奇迹的不是两三个感情冲动的修女或利欲熏心的教士,而是广大的会众。既已蒙受了这样突显的神恩,今后她似乎无论如何应该把终身奉献给天主的事业了。堂娜比阿特丽斯听说过卡塔丽娜自以为跟城里的一个小伙子相爱着,但她把这一点撇开了;她想,她本人是道成肉身女修道院的院长,卡塔丽娜如果进了这个修道院,无论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将受用无穷,因此她不相信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去考虑嫁个裁缝。倘使这姑娘果然是认识她的修女们所说的那么样一个人,她必然能为这修道院增添光彩,她所受到的神恩将更加提高这修道院的地位。她还年轻,能够适应修女的训练,堂娜比阿特丽斯深信能使她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信徒。没有理由可以认为圣母会停止对她的关注,她完全可能继续蒙受新的神恩。她的声誉会传播开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行生活,她定将同阿维拉的那个兴风作浪的修女一样成为受宣福礼的合适候选人。

堂娜比阿特丽斯一连几天反复思考这个计谋,越想越觉得惬意;不过,她是个谨慎的女人,觉得为妥当起见,应该先征求她的灵修导师的同意。她把他请了来。此人淳朴可靠,她很尊敬他的虔诚,可总嫌他的智力不够高明。

他称赞她要给吾主耶稣奉献一位新娘,她曾经受到圣母赐予这样宏大的恩惠,必将为教会增光。他的称赞是很自然的,因为那女院长大谈姑娘得到了神奇的治疗,必然感恩不尽,定有用今后的一生事奉天主的良好心愿,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个好人吐露她这意图的真正的秘密动机。可是他提出了异议。

“根据本修道院创立时所订的章程,入院修道的必须是大家闺秀。卡塔丽娜·佩雷斯虽然血统纯正,但是出身平常。”

女院长对此早有准备。

“我认为我们的圣母屈尊给她治病这一点便使她得到了尊贵的身份。依我看来,这使她不亚于国内最显赫的人。”

这样的回答出于这样一个有地位的贵妇人之口,使这修士心悦诚服,更增添了(倘若还可能增添的话)他对她的尊敬。原则既定,剩下来只要考虑方式方法了。

她的计划是把这姑娘叫来见她,然后给她指出,进修道院静修一个时期,感谢造物主赐予她的恩典,可以为自己修福。她预计到卡塔丽娜由于已经不幸地情有所属,可能不肯听从,因此她叫修士去把她的计划告诉姑娘的忏悔神父,叫他去说服她,或者如果必要的话,命令她接受这建议。女院长的灵修导师欣然从命。

所以第二天女院长便把卡塔丽娜找了来。她以前只见过她一次,当时也几乎没有注意她。这回她一看见她,就惊叹她的美貌,便微微一笑(这笑容中简直没有她惯常的严肃表情的影子了),和蔼可亲地称赞她长得美。她不喜欢容貌丑陋的修女。她似乎一向认为给天上的新郎选送新娘,总得美的心灵和美的外貌相一致才相宜。她非常欣赏卡塔丽娜温文的举止、甜柔的声音和大方的仪态。由于多明戈的教导,她的一举一动、出言吐语不仅得当,而且高雅。女院长不禁惊异,那样低贱的土壤中竟然长出这样美丽的一朵花来。她原先对她的计划是否英明所抱的怀疑一扫而空;这个女孩子显然定将光荣显赫,而最大的光荣岂不就是事奉天主?

卡塔丽娜素闻这位贵妇人以品德高尚和态度严厉著称,因而对她十分敬畏,但堂娜比阿特丽斯竭力使这女孩子不要拘束。她脸上带着修女们难得看到的慈祥的表情,因而卡塔丽娜不由得诧异起来,为什么这些修女全都那么怕她。她原是个健谈的姑娘,现在受到亲切的诱发,便一下子对这关怀地倾听她说话的人诉说起自己短短一生的全部经历来,讲到生活的艰难困苦,她的忧患和欢欣,根本没想到女院长是多么巧妙地在把她的说话引导到使她表现出她的气质、纯朴和魅人的品格上去。

女院长平心静气而带着无限的仁慈听她描述迭戈怎样优秀、漂亮、可爱、善良,以及他的父母怎样原先对她不好,后来懊悔了,因而现在她和迭戈之间的幸福已经没有障碍了。女院长要听她亲口讲述圣母到底是怎样在她面前显圣的,她说的原话是怎样的,后来又怎样转瞬不见了。

接着,她才用严肃而温和的口气提出,为了感谢蒙受的神恩,卡塔丽娜应该进修道院静修一个时期,镇定下来,在一个短时期中用整个心灵去冥想天国的事物。卡塔丽娜愣了一下。但她是惯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而且此刻她对女院长的敬畏已经消失,所以毫不犹豫地坦率回答。

“噢,尊敬的嬷嬷,”她大声说,“这事我不能做。我们分开了那么久,现在再要我的迭戈和我分开,他会心碎的。他说,只有我们俩在我的窗口谈话的时刻,他才觉得是生活在人间。到时候我见不到他,我也会害病的。”

“孩子,我不愿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的事情。如果你为了敬爱天主和诚心赎罪而静修,那是只会对你有好处的。说实话,圣母对你做了好事,如果你对她这样不知感恩,连花一点儿时间向她致谢都不干,那真使我大失所望了。我想,如果那个年轻人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爱着你,人又那么好,那么你为了报答使你们破镜重圆的恩德,而去专心为你的得救和他的得救祈祷一段时间——也许不超过两三个星期吧——他是不可能会有意见的。好吧,我们这就不谈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拿这事去跟你的忏悔神父商量一下。他可能认为我的建议没有意义,那你的良心也安宁了。”

说罢,她拿出一串琥珀念珠送给她,把她打发走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过了两三天,女院长得到汇报,说卡塔丽娜正在客厅里,是来要求让她静修的,她并不觉得意外。她把她叫进来,对她表示欢迎,吻了她,把她交给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卡塔丽娜被安置在一间修道的密室里,望出去是修女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花园。这间屋子虽然家具简陋,却相当宽敞,又整洁又阴凉。

堂娜比阿特丽斯无需要求(她的要求就是命令)殷勤对待卡塔丽娜,因为她的美貌、谦虚和妩媚,一下子就把大家的心迷住了。修女、见习修女、做杂役的修女和寄宿的太太小姐们异口同声地夸奖她。她们喜欢她的轻松愉快,她们把她当宠儿那样娇纵。

她睡的床虽然是教规规定的那种,但是跟她平时睡惯的床比起来,还是豪华的;她吃的食物虽然是按规矩做得简单而不加香料的,却是她在贫困的家中从来没有尝到过的。鱼、鸡、野味是由女院长的庄园提供的,那些寄宿的太太小姐还邀请她到她们房间里去共享精美的糖果和其他好吃的东西。

堂娜比阿特丽斯暗中自有主意;她只要让这姑娘自己领略修道院生活的乐趣就满足了,这生活既安静,又有愉快的活动,完全没有人世间的纷扰。休息时间有城里显贵的绅士淑女来看望她,她们大多是女院长的亲属,或者是她的修女们的亲属,他们谈话的内容并不完全限于宗教,因此修道院的生活也就不单调了。卡塔丽娜对他们的眷顾实在有点儿受宠若惊。

她带着几分反抗情绪进修道院来静修是由于她的忏悔神父的命令,再加上她母亲的劝说,不过她结果发现这倒不是不愉快的。她若不拿修女们的优哉游哉而井井有条的生活跟她自己在家中终年辛劳、但一直处在贫困的阴影下的生活作比较,而不羡慕她们,这才怪呢。有些时期,没有人叫她和她母亲做她们做的那种特殊的活儿,她们只得靠多明戈的不固定的收入才不致挨饿。

她跟修道院全体人员一起在该院所属的精致的小教堂里参加礼拜仪式,觉得很惬意。女院长的耳朵乐感很强,她要求歌咏务必动听,仪式不但要举行得虔诚,而且要隆重。卡塔丽娜有敏锐的感受力,她在这种仪式中既得到感官上的喜悦,又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完全出于她的意外,她觉得修道院生活并不是她原先害怕的囚禁,而是解放。

她喜欢使人开心,也使大家都觉得开心;她希望人们爱她,人们也的确爱她。虽然她惦念迭戈,时常想着他,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后回顾起这一段静修的生活,会觉得它正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插曲。

每天傍晚时分,堂娜比阿特丽斯把她叫来,跟她待上一个小时。她闭口不提希望卡塔丽娜出家作修女;然而她不久就不仅为了前面已经讲过的动机而怀着这个心愿,而是凭她对人的性格的洞察力,很快就觉察到卡塔丽娜除了品德优良外,还聪明而学得快,且有鲜明的个性,将是个能为修会增添光彩的人。

女院长对她谈话,不是作为一个有身份的贵妇人和修道院院长,而是作为一个亲切的朋友。她力图左右这个姑娘,但她知道必须步步谨慎。她对她讲圣徒的故事,启发教育她,还讲宫廷中的逸事,使她明白,即使一个修士或修女,也可以参与国家大事。她对卡塔丽娜讲修道院里的事务和她的产业的经营管理,目的无非要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罗特里格斯堡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女院长责任有多重,地位有多高。有可能达到这个地位的想法,是足以使女裁缝玛丽亚·佩雷斯的女儿心迷神醉的。

可是女修道院里的秘密是不大守得住的,尽管堂娜比阿特丽斯对任何人都没有透露过她的计划,然而隔了不多几时,修女们和寄宿的太太小姐们已经都知道,卡塔丽娜享受特殊待遇是因为什么,令人望而生畏的院长嬷嬷这样抬举她又是为了什么。有一天,一个感情奔放的修女对卡塔丽娜说,她们全都多么喜爱她多么希望她能同她们永远待在一起。一位因为丈夫出征在外而寄宿在修道院里的太太对她说,但愿她出家当修女。

“我要是你的话,孩子,”她说,“我明天就请求院长嬷嬷接受我当见习修女。”

“哦,可我就要结婚了。”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男人是生性野蛮,不知体贴而不忠实的。”

那位太太是个脸色苍白、死气沉沉的胖女人。卡塔丽娜不由得心想,如果她丈夫真是待她那样坏,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天上的新郎伸出了双手欢迎你,你怎么能踟蹰不前呢?”那位太太接着说,同时向自己嘴里塞进一颗糖果。又有一次,在休息时,一位城里来的贵妇人在卡塔丽娜面颊上拧了一把,调皮地说:

“哎,听说我们这修道院里马上就要有个可爱的小圣徒了。你一定要答应在你祷告时为我祈祷,因为我是个大罪人,我要靠你使我进天堂呢。”

卡塔丽娜大为惊愕。她并不想当修女,更不想成为圣徒。她回忆起人家随便对她说的不少话,这些话她当时根本没有在意。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们都在指望她出家当修女呢。

那天晚上,她照例来到女院长的祈祷室,心里忐忑不安。堂娜比阿特丽斯发现她有点儿失常。她直截了当地问了。

“怎么啦,孩子?”她问,骤然打断了卡特丽娜正在说的话。

女孩子一愣,脸涨红了。

“没什么,院长嬷嬷。”

“你怕跟我说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吗?我总希望你对我至少也该有点儿感情。”

卡塔丽娜眼泪夺眶而出。女院长展开双臂,做出亲热的样子。

“来,坐下吧,孩子,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

卡塔丽娜走过去,在女院长的脚边坐下了。

“我要回家。”她啜泣着说。

堂娜比阿特丽斯身子一僵,但她马上就镇定了下来。

“难道你在这里不开心吗,我亲爱的?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使你开心。你博得了大家的喜爱。”

“她们的喜爱把我困住了。我像是掉在陷阱里的一头野兔。修女和太太小姐们,她们似乎都认为我出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不要出家。”

女院长一时怒火直冒,因为这些热心肠的蠢女人泄漏了她的机密,但是她在庄重的面容上一点儿也不露声色。她柔和地回答。

“这只能是在天主的启示下采取的自由意志的行动,没有人会强迫你去做的。你绝对不能怪那些太太小姐,因为她们从对你的感情出发,不愿你离开她们。我自己呢,我不否认,我愿我们的圣母会在你心中唤起跟我们待在一起的心愿,以报答她赐予你的宏恩。你将是我们修道院的一大光荣。我知道你不单是谦虚虔诚,而且有聪明的头脑。我们的那些修女呀,唉,可惜大多不能把善良和智慧结合起来。我是个老人了,渐渐挑不起我这职位的重担了。或许胡思乱想是罪孽,不过,假如我能有你这样一个举止得体、生性和善而又有清醒头脑的人在我身边帮我的忙,同时又知道,到我享尽天年、天父召我回去的时候,你将接替我的位置,那对我将是多大的幸福。”

她顿住了,等卡塔丽娜来答话。她轻轻摸摸姑娘的面颊。

“你待我太好了,院长嬷嬷。你的恩情我感激不尽。要是你认为我是个没有情义的人,我会大大伤心的。我实在不配得到你心中想给我的莫大的荣誉。”

这段话虽然没有直率地拒绝那令人心醉的许愿,女院长却非常灵敏,不会不明白话中的含义。她觉得这女孩子除了害怕之外,还很顽固,她怕再向她劝说只会增加她的固执。她并没有打败仗,不过,谨慎点儿还是暂时退却为妙。

“这事情要由你良心的指示来自己作出决定,我绝没有左右你的想法。”

“那我可以回家去了吧,院长嬷嬷?”

“你要到哪儿去都随你的便。由于尊敬你的忏悔神父,我请你赏脸在这儿待满他所说定的时间。我相信你不至于不讲情面到不肯和我们在一起待上这剩下的几天,却硬要我们立即看不到你的温文尔雅的仪态。”

卡塔丽娜无可奈何,只好说她愿意暂时待下去。女院长亲切地吻了她一下,把她打发走了。在这祈祷室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只顾埋头深思起来。她不是个肯认输的女人。她一念之间,对卡塔丽娜感到不耐烦,可是这种情绪没有好处,她就立刻把它抑制下去了。她意志坚强,头脑灵敏,一下子就想出了几个办法。她仔细权衡各个办法的利弊。她认为只要不致犯下罪孽,可以不择手段,使姑娘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在下一个世界中灵魂得到拯救,同时又能使修会增光。显然,首先要做的是试一试,是否经过比她更有效的劝说,能使卡塔丽娜的心理状态正常起来。她想来想去,没有人比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堂布拉斯科·德·巴莱罗更适合于做这件事了。他创造了治好她残疾的奇迹,他身份显贵,他的圣洁令人肃然起敬。

她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他,说她有事相商,请求他劳驾一次。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主教回复说隔天就来。第二天,他在约定时间准时来到,这在西班牙是难得的。女院长开门见山她。

“我是为了卡塔丽娜·佩雷斯这个姑娘的事要求见你的。”

主教在堂娜比阿特丽斯请他坐的位子上坐下来,但只坐在椅子边沿上,似乎连这一点儿菲薄的舒适都不愿领受。他眼睛盯在地上,默默地等待女院长说下去。

“她听她忏悔神父的话,在我们修道院里静修。我有事找她谈过。我考察了她的性格和脾性。她比许多贵族出身的女性更有教养。她彬彬有礼,举止堪作表率。她对圣母敬崇备至。她在各个方面都适合于宗教生活,在天主通过你的手赐给她那么特殊的宏恩之后,她为了感恩,似乎自然会愿意终身事奉天主。她将是我们修会的一个增添光彩的人,所以我不顾她出身平常,毫不迟疑地决心接纳她进本修道院当修女。”

主教没有答话。他眼睛也不抬起来,只把头稍微朝前动了动,这是表示赞成,还仅仅是表示听见了呢,可不得而知了。女院长抬起了眉毛。

“姑娘年纪轻,她自己拿不定主意,她或许会受到世俗虚幻的欢乐的诱惑,那也是很自然的。我是个无知的罪人,我觉得我对她讲这件事起不了作用,因此我想,如果你能接见她,比谁都更有力地对她指出她的责任所在,同时也指出她的幸福所在,那将是主教大人的一大功德。”

这时候他开口了。

“我不喜欢跟女人往来。我拒绝接受女人的忏悔,我把这作为一条规矩,从没破过例。”

“我完全知道主教大人不高兴与女性有任何交往,不过这是个特殊情况。你给她带来了第二次生命,现在可不能听任她由于缺乏忠告而危及她的灵魂。这好比你把一个淹在水里的人救了起来,然后让他在岸上冻馁而死。”

“如果她没有献身宗教的禀性,我就没有责任去敦促她献身宗教。”

“主教大人必须明白,许多妇女献身宗教,是因为失去了亲人,或者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法好好结婚,或者甚至由于情场失意。这些都并不影响她们成为出色的修女。”

“我对此并无怀疑,我还相信,有时候天主故意把世俗人嘴唇边的杯子打碎,为了召唤他们来事奉他,然而对于这个姑娘,没有理由可以相信你所讲的那些情况有哪一种是存在的。我冒昧提醒院长嬷嬷,在尘世和修道院里同样可以得到灵魂的拯救。”

“但是比较困难,比较危险。要不是为了使这个女孩子的光芒照耀在所有人的面前,使他们悔罪,圣母为什么要给予你能力去为她制造这个奇迹呢?”

“全能的天主的动机不是我们这些罪人所应该探究的。”

“可是至少我们可以肯定这些动机总是良好的。”

“也许可以吧。”

堂娜比阿特丽斯对主教这些简略的话不大乐意。她更习惯于听她高兴与之交谈的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口气有点儿不大客气。

“我的家族向来扶助并庇护你的修会,现在我要求你做这一点儿事,算不得什么吧。难道你要拒绝我的请求,不准备见见这女孩子,了解一下她的气质,也不准备像我一样对她尊重,因而向她指点她的真正幸福何在吗?”

主教终于抬起眼睛,但不是和女院长的视线相接,而是眺望窗外;窗口朝着花园,但是他心在别处,既没看见那里种着的一棵棵高大的柏树,也没看见一片盛开的夹竹桃。

他对她这样坚持不懈感到诧异。他无从相信这个严酷、高傲的女人心中纯粹考虑着一个渺小的女裁缝的幸福而没有另外的意图。他耽搁在那儿的那个修道院的院长关于她对他讲了些什么来着?她拼死拼活不让特雷萨·德·耶稣嬷嬷在罗德里格斯堡建立一所女修道院。老派加尔默罗修会对新派加尔默罗修会的仇恨是尽人皆知的。他心中怀疑起来,堂娜比阿特丽斯设法劝诱卡塔丽娜进她的修道院是否多少与此有关;她之所以要他帮忙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不愿意进吧。

这时他才第一次朝女院长看着,直想用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的目光看透她心灵的最深处。她傲慢地对他的注视泰然自若。

“假定我看到了这个年轻人,”主教说,“结果认为我有责任借助天主的力量说服她献身于宗教生活,我想也该让她进赤脚加尔默罗会的修道院,这要比这贵族修道院能使她更感到自在。”

他看见堂娜比阿特丽斯眼睛里突然冒起一股怒火,随即被掩盖了下去,他知道他这话是接近击中要害了。

“要这女孩子的母亲永远和她的独生女儿分开,她会受不了的,”女院长冷静地说,“赤脚加尔默罗会在本城没有修道院。”

“如果我听说的没错,那只是因为你这位院长嬷嬷说服了主教,不准特雷萨·德·耶稣嬷嬷在此地建立她们的修道院。”

“本城的修道院已经太多了。那个塞彼达女人不肯接受一笔捐款,这样她的修道院就将成为本城的一个负担,而地方上又不大负担得起。”

“院长嬷嬷谈到一个非常圣洁的女人,口气一点儿也不恭敬。”

“她是个出身十分低贱的女人。”

“你错了,嬷嬷。她是贵族出身。”

“胡说,”女院长厉声说,“她父亲是在本世纪初才受封为贵族的。你得原谅我,我可没有我们已故的可尊敬的国王那样宽宏大量,无法容忍那些根本没有资格而挂起贵族招牌的人。现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到处是蹩脚贵族。”

主教自己就是属于这一路的,他淡淡地笑笑。

“不管她出身如何,总不能不承认特雷萨嬷嬷是个虔诚的女人吧,她受到过许多上天的恩典,她为教会事业的种种作为是值得大大赞扬的。”

堂娜比阿特丽斯十分激怒,因而没有注意到主教一直在察看她脸上的表情,看她的那双纤手的每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主教大人得允许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认识她,还有机会跟她谈过话。她是个不安分的好事之徒,喜欢假借宗教的名义到处搞些异想天开的名堂来寻开心。她凭什么要离开她原来的修道院,惹起同伴们的公愤,去另建一个新的修道院呢?原来的道成肉身修道院里的修女都是正派而圣洁的,教规也严。”

这些教规是由圣阿尔贝所制订,经教皇尤金四世修订而稍予放松的,规定从九月份的举荣圣架节起直到圣诞节每星期斋戒四天,在降临节和大斋节期间禁止肉食。每个修女必须在星期一、三、五受一次惩罚,从晚祷到晨祷之间恪守缄默。修士们穿黑衣、旧鞋。床上不用亚麻布被褥。

“我准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女院长接着说,“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穿草鞋而不穿皮鞋能更好地感受灵性,为什么穿麻袋布衣裳而不穿哔叽便能归荣耀于天主。那个塞彼达女人扬言她脱离了我们这古老的修会,可以有更好的机会来沉思默祷,实际上她却一生尽是东奔西跑,到处游荡。她责令她的修女们闭口不说话,而她自己却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唠叨的饶舌妇。”

“倘若院长嬷嬷看看她写的自传,准会受到感动而怀着更大的宽容来敬爱这个圣洁的女人。”主教冷冰冰地说。

“我看过。那是埃博利公爵夫人送给我的。女人不该写什么书,她们应该把写书的事让更有学问、更有见识的男人去做。”

“特雷萨·德·耶稣嬷嬷是遵从她的忏悔神父的嘱咐才写的。”

女院长冷笑了一下。

“她的忏悔神父嘱咐她做的事,没有一桩不是她自己已经决定要做的,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很遗憾,对于一个不仅获得她的修女们的爱戴,而且获得所有有资格跟她接触的人的爱戴的女人,院长嬷嬷竟这样刻薄。”

“她标新立异,分裂并企图破坏我们的古老的修会,我实在无法不以为她是出于野心和私愤。”

“院长嬷嬷定然知道,由于她生前所创造的得到确证的那些奇迹和她身后因她而出现的种种奇迹,许多有地位、有影响的人已经在敦请教皇大人给她宣福了。”

“这我知道。”

“那么,我看你要卡塔丽娜·佩雷斯这姑娘进你的修会的理由是你怀着这样一个傻念头:你认为如果赤脚加尔默罗会的创始人得到了宣福,她们将赢得声誉,而现在加在卡塔丽娜身上的名声多少可以与之分庭抗礼。我这看法对不对?”

女院长对主教的洞察力大为震惊,但她脸上丝毫不露声色。

“即使教皇大人受了有私心的人和迷信的修女们的蒙蔽,给一个为非作歹的叛逆者行宣福礼,我们的修会中已有够多的圣徒,使我们大可泰然处之。”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嬷嬷。”

堂娜比阿特丽斯生性高傲,不屑讳言。

“如果我这样卑微的人能够帮助一个向往完善的灵魂,使她能达到完美的境地,得以进入圣徒的行列,我认为就不虚此生了。如果她因此而能消除特雷萨·德·塞彼达所造成的危害,我只能认为是桩好事。我要做的这桩事,肯定是对一个摇摆不定的可怜的灵魂的一大功德,你如果不愿意帮我忙,那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

主教严肃地对她注视了好一会儿。

“我有责任提醒院长嬷嬷,强迫任何人违背自己的意志加入宗教是犯罪的行为,要受到特殊谴责,并根据一致的裁决,被开除教籍。”

女院长脸色变得像死人那样惨白,这倒不是由于害怕这可怕的威胁,而是由于愤恨他竟敢这样威胁她,她不由得脊梁上自上而下地一阵寒战。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男性的威势。她只得忍气吞声。

主教站起身来,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告辞了。她傲慢地点点头,表示还礼,却坐在她的椅子上不动身子。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她郑重得体地参加日常的礼拜仪式,不过可以想象,是在心烦意乱的状态中参加的。她无意放弃她的计划,而且已经考虑好,万一主教不肯帮她劝说并使用权力,她该怎么办。虽然她要卡塔丽娜进她父亲建立的修道院做修女,这样对她的修会有利,可以增添光彩,然而她真诚地深信,这也可以使那姑娘得到幸福,同时对广大信徒们起教化作用。

女院长非常清楚,唯一真正的障碍是:非常不幸,这傻丫头跟那个名叫迭戈的年轻裁缝之间存在着恋爱关系。卡塔丽娜为了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理由,竟情愿把宗教生活许给她的人间和死后的福分全都抛弃,女院长一念及此,心里实在不耐烦。但是聪明人是面对现实的,既然晓得是这样的情况,便对症下药,去达到预期的目的。

于是,女院长首先把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找了来。这个修女,堂娜安娜·德·圣何塞,谨慎、聪明而又可靠,对这个女修道院种种利害关系了如指掌。她对女院长是那么忠诚,那么唯命是听,即使叫她往河里跳,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到。

女院长开头先问她对卡塔丽娜的看法。堂娜安娜一片称颂,说她虔诚、恭顺、和善,并以助人为乐。她仿佛天生下来就是该出家过修女生活的。

“可惜她出身平常,这阻碍她进入我们这小修道院。”

“天主是一视同仁的,”堂娜比阿特丽斯严肃地说,“在天主的心目中没有出身贵贱之分。只要那姑娘确有适宜于修道的品德,出身的难题是可以解决的。这章程是我父亲订的,为什么在特殊情况下不能由我哥哥来修改呢?”

“你的修女们会乐于和她为伴的。”

“把她列入我受天命照管的那些好姐妹之间,我将感到满意。”

女院长顿住了,斟酌了一下该怎么说。然后她向堂娜安娜提出,应该在修女、寄宿的太太小姐——西班牙语叫damas de piso——和来访的客人们之间散布她准备接纳卡塔丽娜为见习修女的风声。那桩已发生的奇事给她带来的名声早晚会传遍整个西班牙,既然如此,她自然会希望献身宗教生活,而她和大伙住在一块儿,凭借她的祷告使这地方得到特殊的神恩,这将是本城的光荣。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当然没有那么强的意志来顶住舆论的压力,也无从谢绝她摒弃富有短暂的欢娱的尘世而出家为修女所能得到的赞许或甚至敬仰。

但是堂娜比阿特丽斯是个崇尚实际的女人,她懂得实际的好处也能起作用。她关照这个顺从的修女去找玛丽亚·佩雷斯,告诉她女院长对她女儿的品德和素质印象极好,因而准备为她做些什么。她知道可以相信堂娜安娜定能使玛丽亚·佩雷斯明白这给予了她女儿多大的荣誉,这荣誉将提高她的身价,将使卡塔丽娜不光在精神上,而且在物质上过到比嫁个穷人的儿子好得不知多少倍的生活,何况那种穷小子弄不好还很可能变成个浪荡汉、酒鬼、赌棍。

最后,堂娜比阿特丽斯吩咐那修女去说,进修道院所需的那笔献礼由女院长自己承担;另外,因为玛丽亚·佩雷斯上了年纪,没有女儿帮助,可能生活拮据,所以她愿意给她一笔养老金,足以使她无需工作,安度晚年。

这些条件是多么优厚,使堂娜安娜对她上司的仁慈慷慨感佩之至。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把什么都照顾到了。女院长临了嘱咐她传话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刻,并且要让玛丽亚·佩雷斯明白必须绝对保守秘密,因为她觉得如果她跟她那个放荡的哥哥多明戈讲了,他可能会捣蛋,力劝她不要答应的。

这个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她的任务,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来回报堂娜比阿特丽斯,说玛丽亚·佩雷斯已经谦恭而感激不尽地接受了她的慷慨的美意。

她是个西班牙女人,生当虔诚信神的年代,所以坚信不疑,在修道院里事奉天主是一个人所能选择的最有意义的生活。家里有个女儿做修女、有个儿子做修士,那是全家的光荣,而且得以指望天主特殊的眷顾。然而将有一个女儿成为贵族妇女的修道院里的一员,这样的尊荣却是她从来没有梦想过的。她带着几分自豪感,听这位来客告诉她,她们已经把卡塔丽娜当作一个小圣徒了,来客还半真半假地说——因为她原是个心情愉快的好心人——如果小姑娘继续表现得像开头时那样好,如果圣母继续给她赐恩,玛丽亚·佩雷斯完全有可能有一天成为这个被教皇宣布为圣徒的小姑娘的母亲。到时候,祭坛上方将挂起卡塔丽娜的油画像,人们将从四面八方来触摸她的遗物,以治疗他们的疴疾。这种灿烂的前景是足以燃起任何女人的野心来的。

玛丽亚·佩雷斯对于允给她的养老金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她靠以糊口的活儿非常艰苦,对手指头很不利;今后倘能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就只跑跑教堂,坐在窗口看看往来行人,那该多快活呀。

“我好像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对卡塔丽娜献殷勤,她谈起他没有?”女院长满意地听完那修女的报告后,这样问。

“她不喜欢他。她说她可怜的女儿出了被牛踩伤的事故之后,他表现得完全无情无义。她认为他自私自利,自以为了不起。”

“要找到一个不犯这两种毛病的男人可不易啊,”女院长冷冷地说,“他们是生性自私和自大的。”

“她也不喜欢他的母亲。看来当玛丽亚的丈夫出走去美洲的时候,这年轻人的母亲曾对人家说,玛丽亚使她丈夫的日子不好过,活该被扔。”

“我看确实是这么回事。大多数女人都是使她们丈夫的日子不好过的。你有没有向她建议,最好让卡塔丽娜明白这好像是她母亲自己提出的,她将多么赞成女儿决心出家做修女。”

“我当时也想这样建议并没有什么坏处。”

“恰恰相反。你干得非常好,堂娜安娜,我对你明智地处理这桩事感到很满意。”

那修女高兴得脸都红了。堂娜比阿特丽斯是惯常训斥而难得称赞的。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女院长等待了几天,以便风声传开去,说倘若卡塔丽娜受了圣灵的感召而要出家当修女的话,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将接纳她。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可喜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这一行动将为本城增光,认为姑娘完全应该走这一步。受到如此宏大的恩典的人,去做裁缝的妻子,那简直是不像话的。

见习修女的主管嬷嬷把她那特殊任务成功地完成了。她再去看了玛丽亚·佩雷斯,叮嘱她要巧妙地劝导她的女儿,不要强迫她,要等到有适当的机会,把宗教生活的安宁和保障跟结婚生活的危险、艰苦和劳累向她作比较。

堂娜比阿特丽斯天生善于博得她下属的爱戴和忠诚,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经管这女修道院和她本人的产业的那个总管。这位先生名叫堂米格尔·德·贝塞达斯,是女院长的一个远亲。他知道她生性慷慨,因为他经手管理她的慈善事业,他很敬佩她的才干。她是个善于经营的人,谈起生意来的劲头不亚于任何男人。她是预备听人讲理的,但是一旦拿定了主意便决不改变。在种这情况下,除了顺从她之外,毫无其他办法,而这个堂米格尔总是唯命是听的。

她把他叫了来,吩咐他在本城和马德里仔细调查那个军人堂曼努埃尔·德·巴莱罗的身世和现状,同时尽量弄清那个年轻人迭戈·马丁内斯和他父亲的情况。

等到堂米格尔带了所需的调查资料回来时,女院长已经把卡塔丽娜送回家去了,临行时送了她一份厚礼,并保证始终不渝地关怀她。卡塔丽娜含着眼泪向女院长告别。

“不要忘记,孩子,任何时候碰到什么麻烦或者什么困难,只要来找我,我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堂娜比阿特丽斯聚精会神地听取总管向她报告的每一句话,她对他的调查结果十分满意。然后她叫他找机会去看一次堂曼努埃尔,顺便告诉他,她很高兴接见一位她闻名已久的人物。

堂曼努埃尔在大教堂里出丑之后,三天来闭门谢客。他很自负,因而对别人的嘲笑极为敏感。他非常了解他的西班牙同胞的揶揄劲头,完全晓得他们都在取笑他。他知道没有人敢当面在说话中隐隐提到他出的洋相,因为他的剑法高超,非要天大的勇士才敢为了一句俏皮话冒被刺穿胸膛的危险,可是他无从阻止他们背后议论。等他终于在人们面前露面的时候,他那副凶相足以警戒所有在场的人。他之所以恼火,不单是因为他让自己做了傻瓜,还因为这事情严重影响他的前途。

他到罗德里格斯堡来的目的,也许读者还记得,是想在当地找一个属于贵族但已破落的人家的闺女做妻子,他满以为他的富裕的财产能使他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求婚者。但是他的当众出丑大大减少了他的机会。城里的贵族很高傲,他们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所剩下的也唯有这一点儿高傲了。他们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众人嗤笑的人。堂曼努埃尔认为似乎只有到马德里去,但愿这可悲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那里,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新娘。

堂米格尔给他带来女院长殷勤的邀请,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他从没想到过她会屈尊接待他。她所生活其间的那个世界远远高出于他的世界,可以说她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居民。堂曼努埃尔说,他得以趋候院长嬷嬷,不胜荣幸,时间悉听院长尊便。总管回答说,她除了自己家属之外,很少会见外人,他给他提出了一个她百忙中可以抽暇的时间。

“我明天来接你,大人,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自己来带你去修道院。”他说。

这颇合堂曼努埃尔的心意。

总管把他领进祈祷室,让他和这位尊贵的嬷嬷单独在一起。她正坐在桌旁写着什么,并不站起身来迎接他。他四周看看,想找把椅子坐,但她没有请他坐,只好有点儿局促地站在那儿。尽管他平时大胆、无礼,却被她的威势弄得畏惧起来。她谦和地对他说话了。

“我听到过许多关于阁下多年来为国王陛下效劳时的勇敢、忠诚和韬略,因此很想见见这一位凭自己的努力达到这样显贵地位的同胞。我一直希望你能有时间光临此地,使我可以当面祝贺你的丰功伟业。”

“我从来不敢冒昧惊扰,院长嬷嬷。”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他渐渐感到自在些了。既然伟大的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女儿向他祝贺,他的地位到底还不是那么摇摇欲坠的。然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虽然是带着微笑说的,叫他听了却多少觉得不是味儿。

“堂曼努埃尔,你当年在你家乡街上东奔西跑,照管你父亲养的猪,从一个赤脚娃娃到今天,走过的道路可不短啊。”

他一阵脸红,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堂娜比阿特丽斯朝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仿佛他是个她准备雇用的当差。她也许觉察到他在发窘,但她并不在意。她看他体格壮健,仪表不凡,腰背挺直,英姿勃勃。她知道他的年龄,今年是四十五岁,但看上去不到这年纪。他比他当主教的并不矮小的哥哥个子还高些,虽然他长得丰满,但绝不肥胖。他的一双眼睛很漂亮,由于长年作战,脸上自然带些凶相,但这位看不惯懦夫的女院长对此并不觉得特别讨厌。他无疑是傲慢、自负而放荡的,不过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那些亲属的通病。尽管她作为一个修女觉得遗憾,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却如同接受卡斯蒂利亚地区冬天刺骨的寒冷一样,把这些看成是男子的特性而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总的说来,堂曼努埃尔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不错的。

她似乎刚刚注意到他还站着。

“你为什么站着,先生?”她问,“可否请你坐下?”

“承蒙关爱,嬷嬷。”

他坐下了。

“我深居简出,宗教方面的事务加上修道院的工作使我整天没有空闲,然而不时也从墙外的人世间传进来一些零星消息。譬如说,我听说过你这次回到家乡的目的,除了尽你的孝心之外,是要从本城的贵族门第中找个妻子。”

“经过这么多年为国王和国家效劳之后,我的确想自己有一个家,享受一些一向被剥夺了的家庭乐趣。”

“你这心愿是值得称赞的,先生。我久仰大名,早就对你怀着敬意,这一来可使我对你越发尊敬了。”

“我强壮、活跃,有相当多的财产。我不能不以为,我所有在战场上受过考验的才能,自当能在宫廷上发挥同样的作用。”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认识到有一个聪明而有显要亲属关系的妻子可以使你在宫廷中得到很大帮助。”

“我不否认这一点,嬷嬷。”

“我有个孀居的侄女,卡拉内拉侯爵夫人,她很不幸,她丈夫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遗产。她现下正住在我这里。我原来希望能劝她进修道院做修女,这样,到我最后放下我繁重的担子的时候,她可以接替我,因为她是我们这修道院的创办人的孙女儿,有资格可以接任。可惜她缺乏禀性,所以我后来决定,还是给她安排一门适当的亲事。”

堂曼努埃尔猛然警觉起来。但他是个很机灵的人,跟罗德里格斯堡公爵那么显赫的门第联姻的可能性远远超出他的奢望,所以不由得怀疑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诡计。他回答得很谨慎。

“我没有设想过娶个寡妇做妻子,总想娶个我能喜欢的年轻姑娘。”

“这位侯爵夫人二十四岁,正配你这样年龄的男人,”女院长有些尖刻地说,“她长得颇具姿色,跟她丈夫生过一个儿子,说明她能够生育;那孩子害了同他父亲一样的病,死掉了。我曾打算等我死后让她做本修道院的院长,这就说明我对她的能力评价甚高。我无需向你指出,一个什么堂曼努埃尔·德·巴莱罗休想轻易高攀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侄女。事实上,还得我费好一番唇舌去说服我哥哥答应这门亲事呢。”

堂曼努埃尔脑筋动得很快。有了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做后盾,那就说不准他能爬得多高了。能攀上这门高亲,正好对那些嘲笑他的蠢货扬眉吐气。

“卡拉内拉侯爵去世后,没有承袭他爵位的继承人。我想,在国王面前说几句话,把这爵位授给你,也不是不可能的。这要比你现有的寒酸的意大利爵位体面得多哩。”

这句话把这事敲定了。那侯爵夫人虽然老一点,比他心目中的新娘大上十岁,而且也许相貌平常,可是娶她的好处实在太大,使他不再犹豫了。

“承蒙尊敬的院长嬷嬷提出将赐予我这样的光荣,我真不知该怎样表示我的感谢。”

“那我来告诉你吧,”她冷静地说,“的确,我非要你充分表示了你的感谢,才准备跟你进一步商量这事情。”

堂曼努埃尔想吐口宽慰的气,没吐出来。他很精明,当然知道她提出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不会是因为他有财产和军事上的声誉,而定有其他原因。他是个粗人,因此脑子里忽然想起会不会是侯爵夫人怀孕了,他被挑选来做这私生儿的父亲。倘然是这样的话,那他可不知道是接受好呢,还是拒绝好。他有些焦急地等待堂娜比阿特丽斯讲下去。

“我想请你利用你的影响在亚尔培大公面前为本城的一个青年说句话。本来我用不着来麻烦你,只因我哥哥不幸跟他大吵过一场,因此没法帮我忙。我听人说你在大公面前很得宠。”

“承蒙他看得起我的能耐。”

应该说明一下,这位亚尔培大公是当时驻在低地国家的西班牙军队的总司令。

“如果让这个青年参加大公的军队,这对他将是大有好处的。他强壮、勇敢,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人。”

堂曼努埃尔大大舒了口气。大公在好多方面欠他的情。他必然会讨好堂曼努埃尔,乐于接纳任何由他推荐的人参加自己的军队。

“我想嬷嬷要办的事不难办到。这个青年总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吧?”

“他出身血统纯正的老基督教徒。”

这当然只指他没有犹太人或摩尔人的血统罢了。堂曼努埃尔注意到她没有针对他的问题作答。

“那么,嬷嬷,那青年叫什么?”

“迭戈·马丁内斯。”

“那个裁缝的儿子?这样的话,嬷嬷,你的要求就不可能办到啦。在大公军队里服役的都是绅士,我不能对大公提出你的要求,这将是对他很大的侮辱。”

“我预计到有这个困难。我在离本城几公里外有一小块土地,我准备把它授予那个青年,另外,我可以通过我哥哥给他弄一份贵族证书。我不要你向大公推荐裁缝的儿子,而是推荐小贵族堂迭戈·德·金塔米拉。”

“这事情我很难办到,尊敬的嬷嬷。”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了,而且关于我刚才提起的事情也不用再谈下去了。”

堂曼努埃尔心事重重。女院长提出的婚事将使他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身份,从而可以实现他的抱负,同时他又看出,如果不答应她的要求,他将树立一个危险的敌人。另一方面,如果大公发现,他参与了一个大公很可能认为是侮辱他身份的骗局,对他将带来不幸的后果。堂娜比阿特丽斯也看出他左右为难。

“你是个傻瓜,堂曼努埃尔。堂迭戈将成为一个有财产的人,并且请相信我,他的土地不会比属于你父亲堂胡安的那些荒地差。”

堂曼努埃尔是有点儿欺弱怕凶的。他在女院长三寸舌头的冷嘲热讽下,只好忍气吞声。她能够毁了他,而且决不会手软。

“我能不能请问嬷嬷为什么要去关心这个青年人呢?”他吞吞吐吐地问。

“我们家向来把提拔本城有出息的人看作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特权。”

这个慎重的回答使他恢复了信心,他笑起来了,但是带着狡黠的目光。

“他是那小姑娘卡塔丽娜·佩雷斯的情人吗?”

堂娜比阿特丽斯被他问的话、他的微笑和狡黠的目光冒犯了。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让愤怒显露出来。

“他一直跟这不幸的姑娘纠缠不清。”

“所以你要设法把他送到低地国家去吗?”

女院长考虑了一下。或许他知道内幕,不过他显然不懂策略。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弄明白而不宜道破的。然而她还是正颜厉色地回答他。

“姑娘年纪轻,自己还没有主意。她有适宜于过修女生活的优异品质,而且有许多理由使她极应该走这一条路。我深信,如果她身边没有这个青年,她马上会看清跨出这一步的好处,这一来会大大称我的心,称本城那些最显贵的人的心,也称她母亲的心。”

“可是,院长嬷嬷,把这青年在当地解决掉,岂不更方便、更便宜吗?趁某个黑夜在他喉咙口来一刀,是再容易不过的。”

“这是犯天忌的罪恶,先生,你竟敢出这样的主意,使我大吃一惊。这样做会轰动全城,弄得议论纷纷,到头来未必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嬷嬷?”

她对他端详了一番。为了要实现她那计谋,她觉得至少目前不能让人知道这牵涉她或任何与她有关的人。她一定得把它托付给别人去进行,但她吃不准面前这个人是否具有必需的聪明和机灵。她只好冒一冒险,所以不复迟疑地回答道:

“去定做一套衣服。”

堂曼努埃尔听了莫名其妙,想她准是在开玩笑,便瞧着她,看她果断的嘴唇上会不会露出微笑来。她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她解释起来。

“你差人去把那裁缝叫来给你量尺寸,叫他同时把料子的样子带来。他会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的。你得找机会跟他谈他的儿子,说本城有个有地位的人听说他各方面都很好,想要提拔他。然后,你叫裁缝严守秘密,把为这孩子的前途所作的打算告诉他。让他找个借口叫那青年到你那儿去,你把这打算当面向他提出。我相信他并不把自己看成天生老坐在裁缝板凳上的人,当然会欣然接受的。”

“他不接受才是个大傻瓜哩。”

“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再来看我。我相信你是谨慎小心,善于随机应变的。”

“不用担心,嬷嬷。至多两天,我就能来告诉你,一切都顺利定当了。”

“倘然如此,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可以放心。”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堂曼努埃尔差人去把裁缝叫了来。他要做得和善的时候,是能够非常和善的,所以量好了尺寸,并拣好了料子后,他就这样做了。他们出生于同一城市,有些共同关心的事,于是堂曼努埃尔跟他愉快地谈起他长时期在外面时家乡所发生的变化。

裁缝矮小而干瘪,鼻子尖尖的,一副爱吵架的面相。但是他喜欢唠叨,发现堂曼努埃尔听得很同情的样子,便大谈其时世的艰难。又是战争,又是苛捐杂税,弄得人人穷困,即使最显贵的上流人士也要到衣服穿得敝旧不堪才做新的。现在日子不像三十年前那样好过,那时经常有大帆船从美洲满载黄金而归。

几句有的放矢的问话引出了他为儿子操心的事。儿子应该接他父亲的衣钵,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那孩子有他那一套荒诞的想法,因此不得不行使父权强迫他来做裁缝的行当。

“而现在,你瞧,他虽然还只十八岁,却要结婚了。”

“那也好让他安定下来。”

“我答应他,也就是为了这个道理。”

“我相信那姑娘肯定有笔陪嫁的钱可以派用场吧。”堂曼努埃尔狡黠地说。

“她没有钱。有人说,有几位太太准备给她一笔嫁妆,可是我怎么会晓得结果是一场空呢?”

于是裁缝接下去告诉堂曼努埃尔那姑娘是谁,他怎么会终于顺从他儿子的坚决要求的,其实这一切堂曼努埃尔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心目中另有一个姑娘,可那姑娘的父亲不愿接受我提出的非常合理的条件,所以我才答应我儿子去娶卡塔丽娜。由于发生了奇迹,她引起了各方的关注,我就想这一来她会给我招来大批好主顾的。我老婆老责怪我。她问我尽给那些付不起钱的先生们做衣服有什么意思。”

“这话真有道理。然而既然裁缝生意那么不好,为什么不让你的儿子去当兵呢?”

“当兵很艰苦,又得不到几个钱。他在店里还能挣几个钱维持生活。”

“听着,朋友,”堂曼努埃尔应道,口气坦率得使那可怜的裁缝入了迷,“你知道,我离开这城市的时候,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现在我是卡拉特拉瓦爵士,成为有钱人了。”

“啊呀,大人可原来就是绅士,你有亲友帮忙啊。”

“绅士,不错,不过我真正可以依靠的亲友只有我自己的青春、我的力气、我的勇敢和我的智能。”

裁缝无精打彩地耸耸肩。堂曼努埃尔弯倒高大的身躯,温厚地俯视着他。

“我听人家都说你儿子好,如果他们说的是真话,那我就不免想他应该去做比你设想的更有前途的事情。我自己也是穷出身,我们都是同一个城里的人,我愿意给这孩子助上一臂之力,如果我能肯定你也同意的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

“亚尔培大公是我朋友,我要求他什么,他都肯帮忙。要是我推荐一个青年给他,他会安排在他自己的部队里,指定准备提拔的。”

裁缝张大着嘴巴瞧着他。

“当然我们得为他创造一些条件。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小块地产,我会把地契给他,再托人在马德里给他弄份贵族证书。你儿子将以堂迭戈·德·金塔米拉的身份去投靠大公。”

既然女院长关照他不要提到她的名字,堂曼努埃尔乐得把这慷慨行为的功德拉在自己身上。裁缝激动得皱起脸皮,啼哭起来。堂曼努埃尔亲切地拍拍他的臂膀。

“得了,得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现在回家去,对谁都什么也不要说,就叫你儿子到我这儿来一趟。你可以说你忘了把一块我可能喜欢的衣料样子带给我,所以叫他送来。”

不多一会儿,这孩子就来了。堂曼努埃尔看这小伙子长得挺讨人喜欢,觉得宽慰。穿上合适的衣服,他完全可以充得过个绅士。他既不莽撞,又不腼腆。他的举止显示出一种自信,说明他能够在任何人面前泰然自若。堂曼努埃尔对他已有了好感,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向他提出了所以把他叫来的缘由。他们谈了一个小时才分手,堂曼努埃尔便去看女院长。

“我抓紧时间,一切遵命办理,院长嬷嬷,”他说,“我跟那孩子和他父亲都碰过头了。”

“你行动确实迅速,先生。”

“我是军人嘛,嬷嬷。那个做父亲的完全同意我们的计划。他对有个恩人准备为他儿子提供的机会感激得五体投地。”

“他不感激才是蠢货呐。”

堂曼努埃尔不安地把身子的重量一忽儿放在这只脚上,一忽儿放在另一只脚上。

“我该向院长嬷嬷逐字逐句地报告我和那孩子交谈的情况。”

女院长朝他倏地瞟了一眼,不知他将说些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头。

“说吧。”

“他是个很像样的小伙予,我的第一面印象很好。”

“你的印象我并不感兴趣。”

“我很快就发现他讨厌并鄙视他父亲叫他干的行当。他是无可奈何才做裁缝的。”

“这个我早已知道。”

“我对他说,我弄不懂一个有气魄、有头脑、有在世界上获得成功所需要的一切素质的青年,怎么能打算在一个卑微的行当中消磨一生。他回答说,他常常想离家出走去寻求运气,只是因为身无分文而捆住了手脚。于是我就告诉他,国王需要士兵,当兵是勇敢而有才智的人升官发财的一条捷径。接着我一步步地向他透露准备帮他实现他很自然的值得赞赏的雄心壮志的具体办法。”

“太好了。”

“他听了我这番打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激动。可是它分明已打动了他的心。”

“那还用说。那么,他接受了吧?”

堂曼努埃尔稍微踌躇了一下,因为他知道他要说的话不会叫堂娜比阿特丽斯感到满意的。

“有条件地接受。”他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要跟他的情人结婚,不过再过一年,等她生了孩子,他就不会不愿意到低地国家去。”

女院长火冒三丈。一个结了婚、带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的女人,她要来有什么用?卡塔丽娜的童贞,永久的童贞,才对她要达到的目的必不可少。

“你把事情整个儿弄糟了,你这笨蛋。”她嚷道。

堂曼努埃尔气得满面通红。

“这个小白痴发疯似的迷恋着那姑娘,这能怪我吗?”

“难道你没有头脑,竟没有告诉他拒绝这样一个好机会是昏了头吗?”

“我知道,嬷嬷,我告诉他了。我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升官发财的机会必须抓住,而且必须抓得快,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对他说,在他这年纪为了个老婆而断送自己的前程是荒谬的;我对他说,当个军官,做个绅士,要比娶个穷缝婆的女儿做妻子强不知多少,不愁不步步高升。我还说,如果他要找个女人开开心的话,在那些低地国家里多的是,她们正乐于讨漂亮小伙子的欢喜,有好多姑娘还要重重报答你哪。”

“他听了怎么说?”

“他说他爱他的情人。”

“无怪男人统治了天下,弄得天下大乱,国家一塌糊涂。男人的品性就是不明事理。”

堂曼努埃尔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便默不作声。女院长对他冷冷地、鄙夷地瞟了一眼。

“你失败了,堂曼努埃尔,我看我们进一步联系也没有意思了。”

他很机灵,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在对他暗示,他不必再抱与孀居的侯爵夫人结婚的希望了。他是不肯不经挣扎就放弃这样一个联姻的有利机会的。

“院长嬷嬷太容易灰心了。那孩子的父亲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不赞成迭戈去娶卡塔丽娜那姑娘,所以我肯定能够使他撤回他的同意。你可以相信,他准会千方百计说服他儿子接受我们的建议的。”

堂娜比阿特丽斯作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

“你不大懂得人性,先生。父母的反对从来没法削弱有情人之间的爱情。我不准备接纳怀着这种心情的姑娘进我这修道院。假如那小伙子采纳了我们的建议,她就会觉得男人的爱跟天主的爱相比是多么没有价值。她会感到伤心的,不过只要这一来能教她认识到在哪里可以找到真正的幸福,我并不会感到遗憾。”

“要去掉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办法。我有可靠的人。哪天夜里,可以把这小伙子抓起来,弄到港口,押送上船。青年是见异思迁的。一旦到了低地国家,看到新鲜景象,面临种种奇遇,有了绅士身份,加上靠大公的恩宠而得到灿烂前途,他自会把他的情人抛在脑后,不多几时便会感谢苍天,使他摆脱了不幸的纠缠。”

女院长沉默了一会儿不答话。她是个硬心肠的女人,所以堂曼努埃尔提出的计谋并不惹她恼火。没法管束的儿子被押送到美洲去,原是常有的事,正像不听父母安排婚姻的闺女常被送进修道院,直到她们头脑清醒,肯听大人的话。她深信把迭戈从卡塔丽娜身边弄开,是对他们俩都有好处的。

“院长嬷嬷可以肯定,小伙子会把提供给他的机会告诉卡塔丽娜的。”

“为什么?”

“让她看到他为了她准备放弃多好的机会,这样使她心目中觉得他更加宝贵。”

“我倒看不出你有这么机敏,先生。”

“当他在某一天早晨失踪的时候,她很自然地会认为他最终抵御不了那种引诱。”

“这倒是很可能的。不过还有他的父亲需要对付呢。如果他到当局面前去闹起来,那可不行啊。”

“为了使他不致去闹,我建议把我们的秘密计划去告诉他。他对他儿子抱有很大希望。他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个计划的。他会保守秘密;等到人们发现那孩子不见了的时候,他会已经安然在一条船上了。”女院长叹了一口气。

“我并不喜欢这个办法,不过年轻人显然都是愚蠢的,他们的命运常常该由比他们年长和聪明的人来决定。我要你保证,不要对这孩子使用不必要的暴力。”

“我可以向嬷嬷保证,决不会对他有所损害。我要叫一个我能信任的人陪伴他,保证他一路上受到良好的对待。”

“这对你会有好处。”她冷冰冰地说。

“这我完全明白,嬷嬷。你尽管放心,把一切交给我就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我一作好必要的准备,立即行动。”

堂娜比阿特丽斯一时没有开口,显而易见,迭戈的失踪势必引起流言飞语,而且不可能不传到主教的耳朵里。她已经领教过他的敏锐。他很可能会根据明摆着的情况,断定她与这件事有关。她深深懊悔,在他们那回会面的时候,竟一时激怒而出言不慎。她不大清楚他会怎么办,但他是个果断而有力量的人。她并不怕他,不过她很明智,知道最好还是避免公开冲突,因为一冲突不但要造成丑闻,而且可能挫败她的机谋。

“令兄几时离开这个城市,堂曼努埃尔?”她问。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使他一愣。

“我不知道,院长嬷嬷,不过要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打听一下。”

“我希望在他离开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为什么?”

“因为我要如此。你只需要知道我要如此就够了。”

“一定遵命,嬷嬷。家兄哪一天离开这个城市,当天夜里就动手把那孩子抓起来就是。”

“那好极了,堂曼努埃尔。”她宽宏大量地说。

他告辞时,她伸手给他亲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虽然堂娜比阿特丽斯叫自己相信,她是在做好事,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但是总排遣不掉盘踞在心中的那股异常的不安情绪。它是那么强烈,逼得她不止一次地想叫堂曼努埃尔放弃他的计谋算了。可是她责骂自己太软弱。成败的出入很大。然而她心里焦躁,她的修女们也觉得她莫名其妙地容易恼火。

后来有天早上,这女修道院的助理院长向她报告,主教离城了。他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天刚亮就带着他的秘书和仆从们溜走了。

一小时后,堂曼努埃尔捎信给她,一切准备就绪,计划当夜执行。事情就这样定当了。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意图是无懈可击的。

那天傍晚时分,有人来通报,说卡塔丽娜要求见她。她被领进祈祷室。女院长看她激动得了不得的样子,心里惊慌起来。她想准是出了什么毛病。

“什么事情,我的孩子?”她问。

“院长嬷嬷对我说过,我碰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你。”

她放声大哭起来。堂娜比阿特丽斯叫她镇静下来,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姑娘抽抽搭搭地说,城里有个显要的绅士愿意送迭戈去打仗,答应给他一笔地产,再替他弄个贵族头衔。他因为爱她而拒绝了,结果跟他父亲大吵起来。他父亲末了说,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会接受这样非凡的抬举,他要是偏偏不接受,不肯自己好好地去的话,那就要用武力硬逼他去,还说要收回同意他和卡塔丽娜结婚的诺言。

女院长听了这一番威胁迭戈的话,皱起了眉头。说这些话的人真是蠢货。这样一来,要是迭戈失踪了,那姑娘就会看出他不是自愿跑掉的。女院长原来指望她当他经不起引诱而抛弃了她,她要卡塔丽娜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好运气,”女院长说,“这样的好机会没有一个青年肯错过的。男人是虚荣而懦弱的,虽然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无情无义,却拼命要人想他们的好。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欺骗你,说什么用武力,目的无非是要你相信,他抛弃你不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

“你问我怎么知道吗?我知道,因为他爱我。啊,嬷嬷,你是个圣洁的女人,你不懂爱情是什么。我要是没有我的迭戈,我就只好去死。”

“从来没人为了害相思而死去的。”女院长刻毒地说。

卡塔丽娜跪了下来,合着双手一个劲地哀求。

“唉,嬷嬷,院长嬷嬷,可怜可怜我们吧。救救他吧。别让他们把他带走。我没有他活不成。哦,嬷嬷,但愿你知道,当时我成了残废,以为永远失掉了他的时候,曾经忍受过多大的悲痛,我是如何夜夜啼哭,总以为眼睛都要哭瞎了!假如让我恢复健康,不是为了做我情人的妻子的话,那圣母为什么要治好我的残疾呢?她怜悯我,难道你不愿想法救救我吗?”

女院长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但是一言不发。

“整个那段时间我始终盼着他。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不过是个穷苦无知的姑娘。除了我的爱情,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我全心全意地爱他。”

“他是个无名小卒,不过是个跟其他青年一样的人。”堂娜比阿特丽斯粗声粗气地说,弄得听上去像是乌鸦叫。

“唉,嬷嬷,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尝到过爱情的甘苦。我巴望感觉到他用双臂搂着我,我巴望感觉到他的嘴火热地贴在我的嘴上,他的双手抚摸我赤裸的身体。我巴望他同情人对待心爱的女人那样对待我。我巴望他的精液流进我的子宫,在里面孕育出孩子来。我巴望他的孩子在我奶头上吃奶。”

她用双手各捧住一只乳房,肉欲的火焰从她身上喷射出来,强烈得使女院长为之畏缩。真像熔炉里吐出的热气一般热,女院长举起双手,仿佛要挡住它的逼射似的。她瞧着姑娘的脸,打了一个寒噤。那张脸变得很异样,颜色苍白,五官都仿佛肿胀了起来;这是一个饱含情欲的面具。她渴求男性的肉欲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好像是着了魔。她身上显露出一种不大像是属于人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怕,但是强烈得令人胆战心惊。这是性,纯粹的性,粗暴而无从抵御,是赤裸裸的性。

突然,女院长的面容变了形,成为一副怪相,一副显示出不堪忍受的痛苦的怪相,眼泪沿着她面颊直淌下来。卡塔丽娜惊讶地叫起来。

“啊,嬷嬷,我说了些什么啊?饶恕我。饶恕我吧。”

她紧紧抱住女院长的双膝。她一向在女院长脸上只看见过娴静、庄重而尊严的表情,这时它竟有这样的感情流露,使她不胜惊讶。她给弄糊涂了。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握住对方那双瘦削的手,亲吻着。

“嬷嬷,你干吗哭呀?我做了什么惹了你?”

堂娜比阿特丽斯缩回双手,握紧拳头,竭力恢复自制力。

“我是个邪恶而不幸的女人。”她喃喃地说。

她仰靠在椅子上,双手遮住面孔。久远的往事涌上心头,她咬着牙齿,硬把哽在喉咙口的呜咽压抑下去。这个小傻瓜,这个混账的小傻瓜竟说她,女院长,从来不懂爱情是什么哩。多少年过去了,但那陈旧的创伤还是那么依然如新,这是多么残酷啊!

她一想到自己当年曾为之忧伤不止的小伙子现在竟成为一个消瘦憔悴的教士,不禁感到古怪,不禁轻轻的苦笑了一声。她抹掉迷糊着她眼睛的泪水,伸手捧起卡塔丽娜的面庞,凝视着她,仿佛从没见过似的。刚才一刹那间使她秀丽的面容可怕地变形的那种肉欲的痕迹现在完全消失了。只觉她十分温柔、焦急、纯洁。女院长被她的可爱弄得着了迷。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多么狂热地沉浸在爱情之中。她怎么可以使这颗可怜的小小的心破碎,就像当年她自己的心破碎过那样呢?她,自以为已战胜了人类的每一种弱点的,这回却感到软弱,软弱得可怜,然而在这种感觉中却存在着某种奇异的、令人振奋的力量,它使她的心温暖,同时,唉,又使她在心旷神怡中削弱了意志力,好比在她心坎深处有个结子被解开了,于是她为痛苦得到舒解而欢喜。她俯下身子,亲了亲那姑娘的绯红的嘴唇。

“别害怕,我亲爱的,”她说,“我会使你跟你心上人结婚的。”

卡塔丽娜开心得叫了起来,滔滔不绝地感谢她的大恩大德,但是女院长严肃地叫她住口。情况很微妙,她需要思考。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要把迭戈偷偷弄走。固然她可以差人去把堂曼努埃尔叫来,对他说她改变主意了,她可以不容他劝说,可是那样并不能解决她自己陷入的困难。

她透露消息的工作做得很好。全城居民已经普遍觉得卡塔丽娜应该出家做修女。堂娜比阿特丽斯深知人们对天主教的狂热信仰;如果卡塔丽娜不是照他们的意愿行事,他们不但会大失所望,还会认为她蒙受了这样的神恩后去嫁个裁缝是不合宜的行为,甚至简直是公开冒犯圣教。凡俗的人们会发笑并讲下流的笑话,虔诚的人们则会大为激怒。

卡塔丽娜现在受到人人敬爱,甚至敬畏,可是这很容易变成愤怒和鄙视的。女院长了解她的同胞们的残暴本性,他们会焚烧她居住的房子,会把她当作堕落的淫妇而用石头把她砸死,会用匕首插进迭戈的背脊。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而且必须立即行动。

“你们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你和那个小伙子。你们必须在今夜就走。去叫你舅舅多明戈来,你带他一起回到这儿来。”

姑娘被激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女院长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女院长非常专横地叫她不要问,照办就是。

过了几分钟,卡塔丽娜带了她舅舅回来,女院长叫她到楼下她自己修道的密室去等着,因为她要跟多明戈单独说话。

她把她认为必需让他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关照了一些话,同时交给他一封短简,那是她已写好,给那总管的。然后她叫他去找到迭戈,把决定的事情告诉他,一定要使他遵照嘱咐他的话行事。打发掉多明戈之后,她叫卡塔丽娜来。

“你今晚待在我这儿,我的孩子。到半夜我会让你从城墙上的一道门出去,你在那里会见到多明戈带着一匹马,那是我叫我总管给他的。他将带你骑到一个预先安排的地方,迭戈会在那里等着。他将接替多明戈的位置,你们就一起朝南骑到塞维利亚去。我会交给你一封信,给我在那里的一些朋友,他们会给你和他找到合适的工作的。”

“哦,嬷嬷,”卡塔丽娜激动地大声叫道,“你这样帮我的忙,叫我怎样报答你呢?”

“我会告诉你的,”女院长带着几分严峻的口气说,“你们要骑得快,一路上无论如何不能耽搁。你们要对付一些不择手段的对手,他们可能会来追你们。贞节是女人的至宝,在教会给你们的结合祝福之前,你必须好好守住。未婚男女同房是要给打入地狱的罪孽。破晓后,你们一看见有村镇就找个教士,请他给你和迭戈行神圣的结婚仪式。你看见我这儿是什么?”

卡塔丽娜一看是一只没有花纹的金戒指。

“这只戒指我原是预备给你任神职时戴的。现在做你的结婚戒指吧。”

她把它放在卡塔丽娜手掌上。卡塔丽娜的心加倍猛烈地跳起来。

接着女院长教导她结婚生活的义务和责任。她很得体地认真听着,但是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她心神不宁,尽盘算着结婚生活的种种乐趣。

她们一起做祷告。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缓慢地逝去。终于修道院响起了半夜十二点的钟声。

“时间到了。”堂娜比阿特丽斯说。她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口袋。“这里是几枚金币。你把这小口袋放在你认为决不会丢失的地方,可不要交给迭戈。男人不晓得金钱的价值,他们手头一有钱,就要乱花干蠢事。”

卡塔丽娜羞怯地转过身去,掀起裙子,把小口袋塞在袜筒里,将袋口的带子在大腿上绕上一圈,扎好。

女院长点起一盏手提灯,叫姑娘跟着她走。她们悄悄地穿过一条条寂静的过道,走到了花园里。然后,为了怕万一有个警觉的修女看到灯火而好奇起来,她把手提灯灭了,搀着卡塔丽娜的手,带她沿着小径走去。她们来到一扇小门前,那是女院长特地叫人在城墙上开出来的,以便必要时她可以悄悄出城,不让人发觉,或者为了某种原因,要秘密地接待什么人。门上的钥匙只有她一个人有。

她把这小门打开。多明戈骑在马背上在城墙外侧的阴影里等待着,因为月光皎洁,把夜晚照得雪亮。

“好,去吧,”女院长说,“天主保佑你,我的孩子,祈祷时别忘了为我祈祷,因为我是个有罪的女人,需要你为我祈祷。”

卡塔丽娜溜出小门,女院长随手在她背后把门关好,并上了锁。

她静静听着,直到听见马蹄起步的声音。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

堂娜比阿特丽斯拖着滞重的脚步走回修道院的大厦。她连路也看不大清,因为她的眼睛几乎被泪花糊住了。她回到祈祷室,一直祈祷到天明。

正文 第三十章

多明戈伸手给卡塔丽娜,扶她上马,让她坐在他背后的添鞍上。

夜寂静无声,很是暖和,但高空中却刮着风,一朵朵小云在天上疾驰而过,明亮的月光给这些乌黑的小云镶上银色的边。四野阒无一人,他们仿佛骑行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多明戈舅舅。”

“嗯?”

“我就要结婚了。”

“一定要结婚,孩子。这是灵魂得到拯救所必需的神圣大事,不过男人们对此一般都拿不定主意。”

他们经过一个沉睡的小村子,再过去是一个树丛。他们行近树丛时,树影中闪出一个人影。卡塔丽娜溜下马来,直扑进迭戈的怀里。多明戈也下了马。

“得了,得了,”他说,“先别忙这一套,你们有的是时间啊。你们两个都上马,赶快走吧。鞍囊里有吃的,还有一瓶酒。”

他吻了一下卡塔丽娜和迭戈,看他们上了路,然后尽可能舒服地在一棵树下躺了下来,因为城门关着,天亮前他进不去。他早准备好了酒,便拿起酒瓶往嘴边送。这里真是写诗的好地方,他准备在同诗神缪斯的神交中等待天明。可是他还没有想定是构思一首咏月的十四行诗,还是来首爱情胜利的颂歌,就已经呼呼入睡了,直到旭日东升才醒过来。

这对情侣骑行了一个小时,卡塔丽娜一直没停过嘴。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许多事情要告诉迭戈,还有一些计划要讲给他听,由于她讲起来另有一功,讲什么都能叫人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妙不可言。迭戈快活得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报以哈哈大笑。她也开心极了。她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比双臂紧抱住了情人、骑马驰骋在夜晚的旷野上更像是在天堂乐园里了。当然,她要不从马上摔下来,就非得紧紧抱住他不可,但这实在是太够味儿了。

“我能够这样骑在马上跑遍天涯海角。”她说。

“我饿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停下,看看鞍囊里有什么吃的。”

他们这时正经过一个树林,他勒住了马。卡塔丽娜十分明白他这时的饥渴并不是要吃要喝,于是情欲高涨,浑身一阵颤抖;但是无需女院长和多明戈的告诫,她也懂得在教会确认他们结合之前,让他遂心如意,是极不妥当的。她知道男人从本性上讲是不喜欢结婚的,多少姑娘顺遂了她们情人的意愿,事后他们就是拒不履行他们的诺言。一到头来她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沦为娼妓。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亲爱的。”她说,“女院长说过可能有人会追上来的。”

“我可不怕。”他说。

他举起一条腿跨过马头,溜到地上,把卡塔丽娜从马背上一把抱了下来。她倒在他怀里,他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嘴。他一只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依旧勾住了卡塔丽娜的腰,直往林子里走。可是正当这关头,忽然一阵阵雨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俩都愣住了,因为那天夜晚看来很是晴朗,他们没注意到头顶上空的乌云。说起来,迭戈是同狮子一般勇猛的,能毫不畏惧地对付手持武器的家伙,却独怕大雨。再说,他动身前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舍不得让它淋得稀湿。

“那边可不在下雨啊。”他指着大路对面不远处说,“我们奔过去。”

但是他们刚奔到他指点的地方,那里忽然也开始下起雨来,而且下得更大。迭戈恼恨地叫喊了一声。

“这只是局部的阵雨,”他说,“我们要是骑得快些,能冲得过去。”

他上了马,再帮卡塔丽娜跨上去,用马刺狠扎马的两侧,顺着大路飞驰。但他们刚离开林子,雨却跟落时一样突然地停下来了。他抬头望天。他们背后的天空中飘着乌云,前面却是一片蔚蓝的晴空。他们默默地继续骑马前行,不一会儿,大约过了半小时,他们到达一个小灌木丛前。

“这儿行了。”迭戈说着,勒住了马。

他话还没说完,一滴大雨点掉在他鼻子上。

“一滴雨水无所谓。”他说,又挥腿跨过马头,可是正在这时候,脚还没着地,雨点却落得越来越密起来。“有魔鬼在作怪。”

他重新踏上鞍镫,朝前驰去。雨又停了。卡塔丽娜心中在捉摸。

“这不是魔鬼作祟。”她说。

“那么是什么呢?”

“是圣母马利亚。”

“你在胡说八道,你这丫头,我马上证明给你看。”

他睁大了眼睛要找个歇脚的地方。好一会儿他们没见到一棵他可以系马的树。

“我应该带根绳子,好把马脚拴住。”迭戈说。

“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想到的。”她答道。

“马应该休息一下。我们不妨在路边睡一会儿。”

“我眼睛合不拢,根本睡不着。”

“我看是你自己不要睡。”他咧开嘴笑了。

“瞧,”她说,“又要下雨了。”确实天上又开始落下几点雨来。“睡不好,反而淋得变成落汤鸡。”

“几点雨怕什么?”

他正说这话的时候,突然一阵倾盆大雨。他咒骂了一声,用马刺狠狠扎马。

“我一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奇怪的事情。”他说。

“简直是奇迹。”她低声说。

迭戈只好放弃算了。雨虽然停了,他们两人却已经淋得稀湿,而迭戈的情欲由于他理智地考虑他的衣服而消退了。这里应该替他解释清楚:他穿的这套衣服不仅是他最好的一套,而且是仅有的一套,原来多明戈关照过,他只能随身穿一套衣服出门,才不失为明智之举。

他们在夜色中继续赶路,一路上没碰到过一个人,只偶尔在月光照耀下看到一眼一座庄屋或者几间茅屋。终于太阳升起了。他们爬到一座小山顶上,往下望去,在灰暗的晨光中看见一个小村子。那里一定有家小客栈,他们可以弄到点儿吃喝,因为这时他们俩都确实又饿又渴了。他们继续骑着马前进,开始碰到下地去干活的农民了。他们进了村子,那匹马突然停下,一动不动了。

“你怎么啦,你这畜生?往前走啊。”迭戈叫道,用马刺扎它。

马儿还是不动。迭戈用缰绳的捏柄打它的头,又狠狠踢它。马儿若无其事。它像是变成一匹石马了。

“你给我走,你这畜生。”

迭戈这下怒不可遏了,拼命抽打马的头颈。马抬起前腿,竖立起来,卡塔丽娜发出一声尖叫。迭戈握紧拳头,朝马头上痛打,马儿重新四脚站稳,但迭戈始终没法使它朝前移动一步。它仿佛生了根似的兀立在地面上。迭戈弄得满面通红,汗流如柱。

“我弄不懂是怎么回事。莫非魔鬼也附上了这马儿?”卡塔丽娜哈哈大笑起来,他怒气冲冲地朝着她,“有什么好笑的?”

“别对我发火,宝贝。你没看见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教堂。”

迭戈皱着眉头一看,才第一次注意到马儿是在村口的教堂门前停下的。

“这又怎么啦?”

“女院长叫我答应她,我们一见到教堂就行结婚礼。就是这么回事。”

“行结婚礼嘛,往后有的是时间。”他说。

他再次用马刺狠毒地扎向这可怜的畜生的两边胁腹,这时马儿弓起身子,踢起后腿,两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飞到了半空里。幸亏他们掉落在一堆干草上,才没有跌伤。他们在上面躺了一会儿,有些惊魂不定,十分诧异。那马儿发过这一阵奇怪的狠劲后,又像刚才一样兀立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刚做过弥撒的那个神父从教堂里走出来,看见出了事情,急忙赶来,看能不能帮忙。他们站起身来,抖抖身子,发现没有受伤,便把粘在衣裳上的干草拍掉。

“你们运气好,碰巧这里堆着干草,”神父说,他是个脸色红润、比较肥胖的矮个子,“要是你们晚来一步,这些干草早搬进我的仓库了。”

“这事情发生在教堂门口是天主的安排,”卡塔丽娜说,“因为我们正在寻找一位神父给我举行婚礼。”

迭戈对她诧异地瞥了一眼,但是并不说话。

“给你们举行婚礼?”神父大声问,“你们不是我这教区的教徒。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们。当然我不能给你们举行婚礼。我昨天吃了晚饭,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我要回家去吃点儿什么了。”

“请等一等,神父。”卡塔丽娜说。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掀起裙子,迅速地从女院长给她的小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币。她带着媚人的微笑,把金币摊在掌心。神父看到它,红润的脸色更红了。

“可你们是什么人?”他疑惑地问,“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陌生地方这么匆忙地结婚呢?”

他两只眼睛盯住了那枚锃亮的金币不放。

“对两个年轻情人行行好吧,神父。我们是从罗德里格斯堡逃奔出来的,因为我父亲要强迫我为金钱而嫁一个富有的老头子;而这个小伙子呢,他原来已经跟我订了婚,他的父母贪图富贵,要逼他娶一个牙齿全落光了的、只有一只眼的女人。”

卡塔丽娜为了要使神父更加相信她编的故事,把金币塞到他手里,再把他的手指捏拢在一起。

“你很能令人信服,年轻的姑娘,”神父说,“你讲的故事动人得使我不禁流眼泪。”

“你将不仅仅做一桩积德的事,神父,”卡塔丽娜接着说,“而且是拯救两个贞洁的年轻人,使他们免得犯要入地狱的罪恶。”

“跟我来吧,”神父说着,转身走进教堂。“贝贝。”他一边向祭坛走去,一边高声叫唤。

“什么事?”对方应道。

“到这儿来,你这懒汉。”

从内殿旁的小堂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你不能让我扫好了地再说吗?”他抱怨着,“哪个教堂司事也没有拿这么少的工钱的,而你又从来不让我有一分钟停歇。要是你中途还要插进另外的工作,我怎么能到地里去干活呢?”

“闭上你这张唐突无礼的嘴,你这母狗生的。我要给这两个年轻人举行婚礼。啊,可是必须有两个证人。”他转向卡塔丽娜,胖脸上堆着笑。“你们得等一会儿,等这醉鬼到村里去找个什么人来,我正好趁这机会弄点儿东西吃。”

“我来做另一个证人。”

说这话的是个女人。他们全都转过头去,看着她朝他们走来。她披着一件蓝色的斗篷,头上裹着一大幅白色头巾,两端披在肩上。神父看了觉得诧异,因为他刚才在做弥撒时,并没有看见教堂里有任何人,但是他只不耐烦地耸耸肩。

“很好。我们来尽快把它办了。我还要吃早饭哩。”

卡塔丽娜看见这陌生人走到他们中间来,愣了一下,发抖地伸手握住迭戈的手。陌生人眼睛里微微带着笑意,用手指按在嘴唇上,暗示卡塔丽娜不要声张。

结婚仪式很快举行完毕,卡塔丽娜·佩雷斯和迭戈·马丁内斯缔结了神圣的婚姻。他们走进法衣室去签字。神父把这新婚夫妇的姓名和他们父母的姓名登记下来。然后那个教堂司事吃力地写上了他的名字。

“他只会写这几个字,”神父说,“是我花了六个月工夫才灌进他那僵硬的头脑的。现在该你这位女士签字了。”

他把鹅毛笔在墨水里蘸了蘸,递给这位陌生的妇人。

“我一点儿也写不来。”她说。

“那你就划个十字,我替你写上名字。”

她拿起鹅毛笔,照他说的做了。卡塔丽娜心怦怦地跳着,注视着她。

“喂,你告诉我名字,我才好写呀。”神父不客气地说。

“马利亚,牧羊人约阿希姆的女儿。”她回答。

他照写了。

“全好了,”他说,“现在我要去吃东西了。”

他们跟随他走出教堂,只剩下那教堂司事,他拿起扫帚,着恼地咕哝着,继续扫他的地。可是西班牙一向是个有礼貌的民族,这位把金币妥藏了起来的神父自然不是例外。

“先生们,女士们,如果你们能赏光,寒舍就在隔壁,我虽然贫困,还乐于尽量弄些点心招待你们。”

卡塔丽娜是很有教养的,知道这样的邀请应该婉言辞谢,但是迭戈却因饥饿而馋得要命,不让她来得及说话。

“神父,”他说,“我和我妻子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你的点心无论怎样差,我们都将看作是丰盛的筵席。”

神父听了有点儿吃惊,不过他很客气,只能说承蒙赏光。他们走了几步,到了他家,他把他们领进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它既当餐室,又当客厅和书房。

他在他们面前放上面包、葡萄酒、羊乳干酪和一碟子黑橄榄。他切了四大块面包,在四只牛角杯里斟满了酒。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迭戈和卡塔丽娜学他的样。他抬起头来拿个橄榄吃,发现那位陌生妇人一点儿东西也不吃。

“请用,女士,”他说,“东西很简单,可都是好的,是我能拿来招待你们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对面包和酒微微一笑,笑中含有一种异样的悲哀,接着她摇摇头。

“我吃颗橄榄。”她说。

她拿了一颗,用她的白牙齿细细咀嚼着。卡塔丽娜对她一瞟,两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那妇人的目光中蕴藏着无限的仁爱。正在这时候,教堂司事从外面冲进来了。

“神父,神父,”他紧张得发疯似的叫道,“有人把圣母像偷走了。”

“我不是聋子,你这老混蛋,”神父喝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来告诉你,有人把圣母像偷走了。我到里边去打扫,看见她站立的台座空着。”

“你疯了,还是醉了,贝贝,”神父跳起身来,冲着他大声叫嚷,“谁会干这号事啊?”

他突然冲出屋子,后面跟着教堂司事、迭戈和卡塔丽娜,大家一起直向教堂奔去。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教堂司事叫着,双手乱挥,“人家都会说是我干的,会把我关进监狱的。”

他们急急登上教堂门前的台阶,直奔圣母堂。那教堂司事哇地叫了起来。圣母像竖立在老地方!

“你搞什么名堂?”神父怒吼道。

“一分钟前还不在那儿啊。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刚才台座是空的。”

“你这醉醺醺的猪猡。你这老酒鬼。”

神父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猛踢这可怜虫的屁股,直到再也踢不动,接着用尽剩下的力气在他两面脸颊上加上两个巴掌。

“我要是手头有根棍子,非把你根根骨头都打断不可。”

等他们三人回到神父家中去吃完那顿简单的早餐时,那个陌生妇人已经无影无踪,他们都不胜诧异。

“她会到哪儿去了呢?”神父叫道。接着他拍了一下额头。“我多糊涂啊!这会儿我全明白了。她肯定是个摩尔人,看见贝贝进来说圣母像被偷走了,她想还是溜之大吉的好。那些摩尔人都是贼,她以为是她那些该死的异教同胞搬走了神像。你没注意她不肯喝酒吗?他们虽然受了洗礼,可仍旧遵守他们异教的规矩。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就起了疑心,那不是个正经的基督徒的名字。”

“我们在罗德里格斯堡老早就把摩尔人赶光了。”迭戈说。

“这做得很对。我每夜祈祷,但愿使我们的好王上认识到自己对圣教的天责,把这些可恶的异教徒全都从这个王国中驱逐出去。”

“他做到这一点的那一天,在西班牙将是个大喜日子。”

也许值得在这里添上一句,这位可尊敬的神父的祈祷起到了作用,因为在一六九年所有的摩尔人被逐出了这个国家。

这时迭戈和他的新娘该继续赶路去塞维利亚了。他们感谢神父的殷勤招待,便向他告辞了。

那匹马把骑在它背上的人甩在干草堆上后,就拿干草饱餐了一顿。迭戈给它饮了水。他们一骑上马背,它就自动轻松地溜蹄徐行起来。

那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神父跟他们说过,走大路朝前大约十五英里有家小客栈,主顾都是些赶车的和赶骡子的,可以在那里投宿,所以他们决定在那里过夜。他们默默无言地骑了三四英里路。

终于卡塔丽娜问:“你觉得快活吗,亲爱的?”

“当然。”

“我要给你做个好妻子。为了爱你,我会拼命地干,不惜筋疲力尽。”

“根本不需要你拼命干。一个聪明男人在塞维利亚尽有钱可赚,而我又从没被人当过笨蛋。”

“你当然不是。”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卡塔丽娜又说话了。

“听着,我的爱人,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摩尔人。”

“你说什么?你只要朝她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是个老派基督徒。”

“可是我以前见过她。”

“你在哪里?”

“在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就是她对我说我怎样可以治好残疾的。”

他停下了马,向周围看看。

“我可怜的乖乖,你疯了。太阳把你头晒昏了。”

“我同你一样清醒,我的宝贝。我告诉你,她就是圣母,所以她拒绝喝酒吃面包的时候,我懂得那是为什么。我知道她想起了她那桩非常非常悲痛的往事。”

迭戈皱眉蹙额,疑惑不解地瞅着她。

“那女院长反复对我讲了一百遍,说我肯定是蒙受着我们最神圣的马利亚的特殊爱护。女院长一直盯住了我,要我进修道院,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昨夜那一阵阵突然的阵雨,马儿在教堂门口裹足不前,然后又把我们俩甩下马来。你必须明白这一切绝不是偶然的。”

他再对她盯视了一会儿,卡塔丽娜自以为看到他眼睛里带着几分不愉快的神色,心里觉得懊丧。他一言不发,又扭转头来,咂了一下舌头,便策马前进了。

卡塔丽娜时而怯生生地说上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是他根本不理不睬,要不只回答一个词儿。

“你怎么啦,亲爱的?”最后她抑止了哭泣说。

“没什么。”

“朝我看,宝贝。我多想看看你的眼睛啊。”

“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我怎么能看着你呢?马儿翻倒的话,我们都会折断颈骨的。”

“难道因为圣母认为应该保护我的贞操,又多蒙她为我们结婚作证人,你就恼火了吗?”

“我从来不敢想望能得到这样的荣耀。”他冷淡地说。

“那你为什么对我生气呢?”

他愣住了一会儿才回答。

“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意见分歧的时候,就会出现奇迹来让你按你的心意行事,那我们之间将来的幸福就前景不妙。一个男人应该是一家之主。妻子的责任是顺从丈夫的意愿,她应该把它当作乐事。”

卡塔丽娜双手围在他腰里,他觉得她两条手臂在发抖。

“你哭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他说。

“我没有哭。”

“那你在做什么?”

“在笑。”

“笑?这不是个可笑的问题,太太。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能不感到不安。”

“你非常可爱,我的宝贝,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不过有时候你不大讲道理。”

“你倒讲讲看。”他冷冰冰地说。

“女院长对我说过,我受到圣母的恩宠是由于我的童贞。天国里对这一点似乎看得很重。或许我失掉了童贞,就再也受不到恩宠了。”

迭戈听到这话,把身子整个儿在马鞍上转过来,漂亮的面孔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生你的母亲有福了,”他大声说,“这话准不准,让我们当场试验。”

“阳光越来越猛了。我们正好到树荫下去歇一会儿,等炎热的白天过去后再走。”

“我脑子里正转到同样的念头。”

“要不是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前面一英里不到的地方有个树林,再合适也没有。”

“要是你的眼睛在欺骗你,那我的眼睛也是在欺骗我了。”

他用马刺轻轻扎了扎马腹,拼命飞驰,直到树林前。他跳下马来,把卡塔丽娜抱了下来。他把马儿在一棵树上拴好的时候,她取出不知是女院长还是多明戈预先准备好的东西:面包、干酪、香肠、一只冷煮鸡和满满一皮囊的酒。谁还指望有更好的结婚早餐呢?树底下凉爽而阴暗,一条清澈的小溪沟里流着一泓细流。这地方太好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等到迭戈牵着马,两人走出树林时,阳光已经不那么猛烈了。

“真好,我们使这事加倍的可靠了。”他说。

“三倍呢。”她有些沾沾自喜地小声说。

“这不算什么,乖乖,”他用大可原谅的自鸣得意的口气说,“你还不晓得我的能耐呢。”

“你既可爱,又是老面皮。”她说。

“那是上帝把我造成这个样子的。”他谦虚地说。

他们骑在马上缓缓前进,一会儿上山冈,一会儿下溪谷,一路上说话不多,尽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欢乐;他们骑了六七英里路,在将近傍晚的柔和的阳光下,看见路旁有一座破旧的房子。这显然就是神父对他们讲过的那家小客栈。

“我们马上就到了。你累吗,心肝?”

“累?”她反问道,“我怎么会累?我像清早的鸟儿一样精神呢。”

他们已经足足骑了四十英里路,而她从头天到现在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她今年十六岁。

这时他们到了平原上,大路两旁伸展着空旷的田野。谷物已经收割,地里一片干燥的棕黄色。有些地方长着几棵长满节子的栎树,有些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橄榄树林。

他们赶到离客栈不到一英里处,忽见对面一大阵飞扬的尘土中有个人骑着马向他们直冲而来,那个人全身盔甲,形象古怪,他们看了十分惊奇。他到了他们面前,突然把马勒住,站定在大路当中。他端着长矛,稳坐在马鞍上,用傲慢的口气这样对迭戈说:

“站住,不管你是什么人,向我报上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带在你后鞍上的那位美丽的公主又是谁。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你是背着她的心愿,在硬把她带到你的城堡里去。我必须弄清来由,惩罚你使她蒙受了委屈,并把她送还给她伤心的父母。”

迭戈听了,震惊得一时回不上话来。那个马上人长着一张死灰色的长脸、一簇短短的蓬乱的胡须和两大撇小胡子。他的盔甲已经发锈,很老式,那只头盔不大像是供骑士戴的,倒更像是理发师的面盆。他骑的是一匹只配送到屠宰场去的可怜的驽马,瘦得一根根肋骨都数得清楚。它低垂着头,似乎疲乏得随时都会垮下来。

“先生,”迭戈摆出无所畏惧的神气,要卡塔丽娜佩服他的英勇,“我们正到这里望得见的那家小客栈去,我认为没有理由该回答你那些横蛮的问题。”

说完,他把马刺往马身上一扎,管自向前走,可是那骑士一把抓住他的马笼头,把他拉住了。

“放规矩些,你这傲慢无礼的骑士,赶快把你的情况讲清楚,否则我要向你挑战,决一死活。”

就在这关头,一个圆滚滚的矮胖子,凸起了大肚子,骑着一匹花驴子,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意味深长地轻轻拍拍自己的脑门,企图向这两个赶路人表示,这个穿戴得奇形怪状的马上人是神经不正常的。但是迭戈听见了那些威吓他的话,已经拔出宝剑,摆好自卫的架势。那个矮胖子抢上前去。

“老爷且息怒,”他对骑士说,“这些是不损害人的旅客,而那个年轻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动起武来是有一手的。”

“住嘴,我的侍从,”那马上人说,“如果决斗是危险的,那就更能让我一显身手,展现我的勇气。”

卡塔丽娜听到这儿,连忙从马背上溜下来,走到那陌生人跟前。

“先生,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她说,“这个青年不是骑士,而是罗德里格斯堡的一个诚实的老百姓,以裁缝为生。他不是在硬把我带到他的城堡去,他根本没有城堡,而是我自愿跟他到塞维利亚去,我们希望在那里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们逃离家乡,因为有仇人要破坏我们的婚姻。我们是今天早晨在离这里几英里的一个村庄上结婚的。我们在拼命赶路,免得有人追来,追上我们,逼我们回家乡去。”

骑士从卡塔丽娜看到迭戈,然后把他的长矛递给骑驴子的矮胖子,胖子嘴里嘟囔着,但接下了长矛。

“收起你的剑,小伙子,”那个古怪的人物妄自尊大地打着手势说,“你不用惊吓,虽然我从你外表看,你高贵的心坎里是分明不会有惊吓这种卑劣的情绪的。你也许可以谦卑地假装一个裁缝,可是你的举止行动处处显露出你尊贵的家世。你运气好,碰上了我。我是个游侠骑士,我的使命就是走遍天下,不畏艰险,申雪冤屈,救助受害的无辜,惩罚欺人的权势。我把你放在我的保护之下,即使你的仇敌挟着万人之众赶来企图抓获你,我也要单枪匹马地叫他们抱头鼠窜而去。我亲自护送你们到那小客栈去,反正我正巧也耽搁在那里。我这个侍从将跟你们一起骑行。他这个人没有知识,喋喋不休,可心眼挺好,对你的命令会当我亲口下的命令一样服从的。我骑马在你们稍后一些走,这样,如果看见有军队过来,我可以狙击,让你带着这个美丽的新娘逃往安全的地方去。”

卡塔丽娜跳上马背,在她丈夫背后坐好,由那随从护送着他们,又动身上路了。

他对他们说,他的主人是十足的神经病;他们刚才听了他说的话,早已得出这个结论。不过他又说,尽管如此,他主人却是个心地善良而品德高尚的人。

“这位可怜的先生,在他神经病不发作的时候,能在一个小时里讲清任何心智健全的人讲几十天也讲不清楚的道理。”

他们到达了客栈。有一群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们对这两个旅客只好奇地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他们了。这伙人好像一无生气地沉浸在忧郁中。

那个矮胖子翻身滚下驴子,呼唤客栈的掌柜。掌柜出来了,迭戈向他要间房间,他却不客气地对他说,那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上一天到了一个戏班子,他们要在邻近一个城堡里演出,城堡主人是位西班牙大公,正在为将承袭他爵位的儿子大办婚事。板凳上坐着的显然就是他说的那帮戏子,他们多少带着一种敌视的冷漠神气瞧着这一对青年男女。

“你可无论如何得给我们想想办法,我的掌柜先生,”迭戈说,“我们已经赶了好长的路,再往前实在骑不动了。”

“我不骗你,这里没有房间,先生。他们都睡在厨房里,睡在马棚里。”

这时那骑士骑着马来到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吆喝道,“你不愿接待这两位上等人吗?混账家伙。我命令你好好安排他们住下,不要惹我发火。”

“客栈住满了。”掌柜大声说。

“那就让他们住我的房间。”

“这倒可以,只要你肯,骑士老爷,可你睡哪儿去?”

“我不睡,”他郑重地回答,“我要担任守卫。这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一个少女一生中最神圣的一天。使徒教导过我们:与其欲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结婚的目的不是满足肉欲,而是生育子女,为了这个目的,需要动不动脸红的新娘抛弃她天生的怕羞心理,在她合法丈夫的怀抱里牺牲她处女的无价之宝。我的责任不仅要防止恶毒地追赶这对高贵夫妇的敌人闯进他们隐秘的新房,而且要防止那些庸俗之辈在这种时刻常耍的恶作剧的把戏。”这一番话使卡塔丽娜听了茫然若失,但不知是出于羞耻,还是出于庄重。

在当时的西班牙,客栈掌柜只管住宿,吃的东西需要旅客自己带来。然而这一回,大公派他的总管送了一只羔羊和一大块猪肉来,骑士的侍从也自己设法弄到了两对鹧鸪;所以他们一伙可以指望吃得比平时奢侈,因为他们的晚餐一般只有面包和大蒜,有时加上一块干酪。

掌柜来通知,晚餐过半小时就好,于是骑士彬彬有礼地邀请这对新婚夫妇赏光,作为他的客人。他叫他的侍从把他的行李物品搬开,领新郎新娘到他的房间去,待会儿将在那里举行他们神圣的大礼。

那些寝室高出地面一道阶梯,门都开在绕着院子的一道阳台上。迭戈和卡塔丽娜尽可能梳洗了一下,走下楼来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那些演员们依旧坐在那里。他们这群人看上去忧郁而烦躁,开起口来,彼此都没有好声气。

不多一会儿,那骑士也来了。他已经卸掉了盔甲,穿着马裤和沾有胸铠上的铜锈的麂皮紧身上衣,脚上是护腿和靴子。他那可信赖的宝剑挂在狼皮腰带的一边。

掌柜招呼他们进来,他们便坐下进晚餐。骑士叫卡塔丽娜坐在他旁边,叫迭戈坐在他另一边,他自己在主位上落了座。

“阿隆索老板哪儿去了?”他朝周围看了看,问道,“没有对他说晚餐准备好了吗?”

“他不来了,”一个专演侍候少女的保姆、恶毒的后母和孀居王后等角色,兼管戏装的中年妇女答道,“他说他没有心思吃晚饭。”

“空着肚子徒然使不幸加倍难受。去叫他来。对他说,如果他不赏光,我将认为是对我的贵宾们的极大的怠慢。我们等他到了才吃。”

“去叫他来,马特奥。”管戏装的妇人说。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长着一只长鼻子和一张松垂的大嘴,站起身来,走出去。管戏装的妇人叹了口气。

“事情确实糟糕,”她说,“可是你说得有道理,骑士老爷,不吃晚饭无济于事。”

“要是你不嫌我冒失,”卡塔丽娜说,“我想请问,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心里都正为这件事烦闷,所以巴不得讲给她听。这个戏班子是阿隆索·富恩特斯的,他们演的许多剧本也是他写的,而他的妻子路易莎是头牌女演员。那天清晨,她跟头牌男演员跑掉了,并且把拿得到手的钱都带走了。这是一场大祸。因为路易莎·富恩特斯是个红角儿,他们很清楚,戏班子卖座全靠她。

阿隆索感到灰心丧气。他不但失去了一个妻子,而且失去了一个女角儿和收入的来源。这是足以使任何男人失魂落魄的。

这会儿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男人们辱骂女人水性杨花,说这么一个美人儿怎么会糟蹋自己,看上这个曾经是他们的头牌男角儿的蹩脚演员呢。另一方面,女人们则问,任何女人有机会跟华尼托·阿苏里亚那样的年轻美男子搞上,哪能指望她死守着阿隆索那样的秃顶胖子呢。

这个被抛弃的丈夫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个子又小人又胖,年纪已经不轻,长着一张能演多种角色的橡皮脸。他愁眉不展地在餐桌边坐下来,人们在他面前放下一大盆荤素什锦。

“我是为向你表示敬意而来的,骑士老爷,”他说,“这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餐,因为我抱定宗旨餐后上吊自杀。”

“我一定要你等到明天再说,”骑士严肃地回答他,“你看坐在我两边的这位绅士和他的夫人,他们是今天早晨结婚的,我不能允许你所说的那种不合时宜的事来扰乱他们的新婚第一夜。”

“我根本不管这位绅士和他的夫人。我要上吊。”

骑士跳起身来,拔出宝剑。

“你要是不用全体圣徒之名向我起誓今夜不上吊,我要用这把剑把你砍成肉酱。”

幸亏那强壮的青年侍从正站在他主人背后来侍候他。

“不用担心,老爷,”他说,“阿隆索今夜不会上吊,因为他明天还得演出。一朝作演员,终身是演员。他不肯使他的观众失望的。如果他稍微想一想,他总记得那些老话吧:‘再长的道路也有转弯’、‘治不了的病痛必须忍耐’、‘乌云边上透阳光’。”

“别唠叨你那些毫无意义的谚语。”骑士怒气冲冲地说,但是他把宝剑入了鞘,坐了下来。有不少比阿隆索高贵的人都遇到过这种不幸的事情,所以不值得大惊小怪。我稍稍动一下脑筋,就能从《圣经》和世俗的历史中说出许多伟大人物的名字来,他们都叫妻子使他们做了王八。但此刻我想到的只有亚瑟王的妻子奎尼薇尔背着他爱上了兰斯洛特爵士,马克王的妻子伊苏尔特蒙骗丈夫,跟里昂内斯的特利斯坦爵士相恋。

“我倒不是因为我的名誉受了损害才只好走绝路,骑士老爷,”那位演员兼剧作家说,“而是因为既失掉了钱财,又失掉了我班子里两个最要紧的角儿。我们明天不得不演出,大公答应给我的酬金将对我经济上有所补偿,但是没有演员,叫我怎样上演呢?”

“我完全能演堂斐迪南这个角色。”刚才去叫阿隆索的那个瘦骨伶仃的人说。

“你?”戏班子演员兼经理轻蔑地大声说,“你长着这张马脸,嗓音像母鸡叫,如何能演这豪迈、勇猛、刚强而热情的王子呢?不,这个角色我倒能演,不过由谁来演可爱的多萝泰亚那个角色呢?”

“我背得出台词,”管戏装的妇人说,“当然啦,我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当时我……”

“千真万确,”阿隆索打断她的话,“而且我得提醒你,多萝泰亚是个无比美丽的天真无邪的少女,而你这发胖的身材使人觉得你随时会生下一窝小猪来。”

“可能你们是在讲《真理加热诚,天也能感动》这本戏吧?”卡塔丽娜一直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插嘴问道。

“是啊,”阿隆索不无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舅舅最喜爱的剧本之一。我们经常一块儿朗读。他常说,多萝泰亚恼怒地拒绝堂斐迪南的卑劣的追求时所念的那一段台词,足以与伟大的洛佩·德·维加写的任何作品媲美。”

“你熟悉这个剧本吗?”

“能背得出来。”

她开始背诵起来,可是当她注意到大伙儿都好奇地注视着她时,她忽然感到不好意思,便结结巴巴地住了口。

“念下去,念下去。”那演员叫道。

她脸上一阵红晕,笑吟吟地鼓起勇气,又继续往下念,把那一长段激烈的台词一口气念到底,念得那么优美,那么真挚动人,大家全都惊呆了。有几个人竟然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我们得救了,”阿隆索嚷道,“明天你跟我一起登台,你演多萝泰亚,我演堂斐迪南。”

“我怎么行啊?”她惊慌地说,“这可要我的命了。我从来没有演过戏。这是不可能的。我会吓得口也张不开的。”

“你的青春和美貌足以弥补任何缺点。我会帮你忙的。听着,美丽的姑娘,只有你能解救我们。如果你拒绝,我们就无法演出,那就没有钱付这客栈的房钱和我们的伙食费了。我们只好上街去讨饭。”

这时骑士插进来说话了。

“宽宏大量的女士,我能理解你因为怕羞才不愿在舞台上抛头露面,让一伙陌生人盯着你看,而且没有经过你丈夫许可也不妥当。”原来这骑士始终认定这一对年轻夫妇是身份很高的,他们怎么说也不能改变他这想法。“不过,要记住,解救急难和救济贫困正是高贵的人应尽的义务啊。”

戏班子里其余的人跟着阿隆索·富恩特斯向她恳求,终于卡塔丽娜在迭戈的欣然允诺下,答应排练这个剧本,如果班子里的人都觉得她演得不错,就冒险登台演一场。所以吃好了晚饭,把餐桌推到一边,就开始排练。

她记忆力很强,经常跟多明戈朗诵有多萝泰亚出场的那些片段,因而相当有把握能把这些台词念得正确。

她起初有点儿紧张,但是在演员们的鼓励下,就完全进入了角色,不再拘谨了。她在她舅舅教她书的时候得益匪浅,学会了清晰有力而感情真挚地念台词的本领。她演得非常精彩,阿隆索深信,第二天早晨再排练一下,她就能出色地出现在观众面前。她脸上红彤彤的,非常快活,看上去又那么美,他相信人们肯定不会注意到她缺乏演戏的经验。

“去睡吧,孩子们,”他对他班子里的人说,“安稳地睡吧。我们的烦恼消除了。”

然而他们解除了忧患,竟兴奋得睡不成觉了,因此叫了酒来,索性玩个通宵。

骑士舒适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直用鉴赏的眼光观看着排演。此刻他两条腿有些僵硬地站起来,把那个演保姆的叫到一边。

“把美丽的卡塔丽娜领到新房去吧,”他说,“另外,既然她母亲不在这里,不能教她在这庄重的场合应该怎么样才合适,你就有责任用不使她难为情的话向她解释一个淑顺的妻子应当经受的考验。一句话,你必须使她对爱情的奥秘做好准备,她作为一个纯洁的处女对此一定是陌生的。”

保姆眨眨眼睛,可还是答应尽量照办。

“同时,”骑士接下去说,“我要去对那年轻的爷们,她的丈夫,讲讲明白,他必须克制自己天生的鲁莽劲儿,因为一个童贞女对两性间的亲昵行为开始必然有反感,这只能用耐心去解除。当今世风日下,我不能设想他至今还是守身如玉的。”

“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骑士老爷,”保姆说,“男子最好在情欲方面不要完全没有经验,因为在这方面,也像在艺术和手工艺方面一样,熟能生巧。”

“在这方面我不愿妄加议论,太太。我只想说,过一会儿,到适当时刻,我将亲自把新郎送到新房门口,然后我将穿戴起盔甲,到阳台上去站岗,使新夫妇能按他们高贵的身份合适地完成他们的婚事。”

他打发走保姆,把迭戈叫了来。

“你即将进入一个境界,”他开口说,“进入这个境界的人很少能处置得当而给自己带来欢乐或给他们的终身伴侣带来欢乐;在你们的新婚之夜,我有责任向你告诫一番,这番话在正常情况下原该是由你高贵的父亲向你交代的。”

接着,骑士就把他关照那保姆的那些话对这小伙子讲了,最后这样说:“我并不指责肉体必需的欢乐,它使肉体在力竭时得到振奋,使肉体摆脱缠绕不休的饥渴。但是饮食和性交,尤其是性交,无非是给肉体解决饥渴,以免妨碍灵魂的工作。然而结了婚的名正言顺的性爱更有它奋发向上的作用,既然如此,就能引导年轻人的灵魂趋向于善。在引导你跟这位少女结合的纯洁的爱情中,你必然怀有一股强烈的愿望,冀求人力所能企及的不朽。当你把她紧贴着你的心房时,你将通过自身与美的结合,在美中播下种子,也就是向不朽播下种子了。原来不朽和美是合一的。”

迭戈以他一贯彬彬有礼的态度聆听着他这番高谈阔论,不过思想并不集中,因为他急于要和卡塔丽娜在一起。

骑士搀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他很高兴称之为洞房的房间,然后把他的侍从叫来,重新穿上全副戎装,来回踱步,通宵守岗,头脑里始终回旋着他自己一心追求而求之不得的理想。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把那个剧本排演了一遍,然后来了几辆马车来接他们到公爵的城堡去。骑士和迭戈骑着马,那侍从骑着驴子,一起出发。

然而临到最后一刻,卡塔丽娜胆怯了,叫嚷着她绝对受不了在观众面前抛头露面的考验,恳求阿隆索让她留下。他大发雷霆,对她说已经无从退缩了,便把她硬塞进马车,自己坐在她旁边。她泪如泉涌,幸亏有保姆帮他忙,他才很快使她安定了下来,待到他们到达的时候,她已经相当镇静了。

演员们受到体面的欢迎,并且由于公爵的指示,受到适当的款待,但是公爵已风闻那骑士的狂妄,心想他的言谈定能使宾客得到欢娱,所以请他陪同公爵夫人和他自己一起用餐。

庭院里搭起了戏台,绅士淑女们饱餐之后,把演员们叫来演戏。这些尊贵的观众对阿隆索所演的放荡的勾引女性者的角色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的容貌极不相称;但是他们被卡塔丽娜的娴雅风度、悦耳的声音和优美的道白所迷醉了,等戏演完了,大家对她赞赏不绝。

骑士已经用他自己罗曼蒂克的想象添枝加叶地向他们讲述了这对青年男女私奔的故事,这当然使他们更感兴趣了。公爵夫人把他们叫到面前,在座的人无不惊叹他们容貌俊俏、举止谦逊、态度殷勤。公爵夫人给了卡塔丽娜一条金项链,公爵不甘落后,当场从指头上脱下一只戒指,给了迭戈。阿隆索也重重受赏,整个班子虽然精疲力竭,却十分欢欣,一起回客栈去。

隔了不多一会儿,骑士和他的侍从骑着马和驴子赶上来了。骑士身子有点儿僵硬地下了马,握住卡塔丽娜的手,又锦上添花地赞美了她一番。

“你来得正是时候,骑士老爷,”阿隆索说,“正好听我对这两个年轻人提出一个建议。”他转向卡塔丽娜,“我邀请你加入我的班子。”

“我?”卡塔丽娜惊讶地说。

“虽然你还有不少地方需要学,可你有天赋,而浪费这天赋是一种罪孽。你还不懂怎样表演。你念起台词来像在现实生活中说话一样。这是不行的。舞台上所演的并不就是真实,而是近似真实,只有靠表演技巧,演员才能演得自然。你的手势不够丰富。你还需要学会怎样控制观众。一个出色的演员,即使默不作声,也能控制住他的观众。如果你愿意把自己交托给我,我能使你成为西班牙最伟大的女演员。”

“你的建议太出我意料,我几乎没法相信你真有这个意思。我是个有夫之妇,我丈夫和我正赶往塞维利亚去,我们有把握在那里找到正当职业。”

阿隆索·富恩特斯看到她向迭戈投去的眼色,因而带着微笑转向他。

“你长得漂亮,小伙子,风度也好。经过一番锻炼,你没有理由不能使自己胜任一些适当的角色。”

卡塔丽娜在演出时博得了热烈鼓掌和众口同声的赞扬,原来已很兴奋,这下出于意料地有这样一个机会,更使她相当激动;但是她看她丈夫听见阿隆索提出的建议中只顺便把他包括在内,显得很不高兴,她就赶紧说:

“他唱起歌来像天使般嘹亮。”

“那更好了。剧本中很少没有一两支歌曲来使剧情活跃的。呃,你看怎么样?我提供给你们的机会准比在塞维利亚等待着你们的职业更有吸引力——那里的职业也许很正经,可肯定是不过如此的。”

在这一段时间里,骑士默默坐着,听他们说,但这会儿他说话了。

“阿隆索老板向你们提出的建议是不该匆促回绝的,因为你们要考虑到,你们被恼火的父母的怒火追逐着,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力图把你们从彼此的怀抱里拉开的。然而时间会缓和愤怒,早晚有一天,你们各自的父母会为失掉你们而悲伤,会懊悔他们出于野心或贪婪而要你们去缔结不如意的姻缘。你们不但能重新获得他们的欢心,而且将恢复你们高贵的出身所名分应得的贵族地位。不过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你们还是隐蔽一下的好,而要隐蔽的话,哪有比躲在一个戏班子里更好的呢?你们也不该认为上台演戏是降低身份。写剧本的人和演出剧本的人都值得我们爱慕并尊敬,因为他们是为社会上进服务的。他们在我们眼前展现一幅生动的生活图像,给我们看我们是什么样子的,并教我们应该怎么样。他们嘲讽时代的种种罪恶和弊病,颂扬应该颂扬的荣誉、道德和美。剧作家用他们的机智和聪明来提高我们的智能,演员们用优美的举止和大方的仪态使我们变得文雅、有礼。”

他用这种口气继续讲了一会儿,在座的人无不惊异,这么一个痴头怪脑、行动乖谬的人竟然能讲得这样头头是道。

“还有,我们都别忘了,”他结束时说,“在这世界的舞台上演出的正是我们在剧场的舞台上所看到的那种喜剧。我们全是一出戏里的演员。有人派到的是扮演国王或主教的角色,另一些人派到的是商人、军人或农民的角色,每个人都务必演他派到的角色,而选择角色的权利属于更大的权力。”

“你看怎么样,亲爱的?”卡塔丽娜带着她那非常迷人的微笑问,“骑士说得真切,这个机会不该轻易放过。”

事实上,她此刻已经决定接受这个建议了,但是她完全懂得,男人喜欢认为是由他们自己作出决定的。

“你们不但在我困难之中帮我的忙,”阿隆索说,“而且对你们自己也有利,因为你们将跟我一起游历西班牙那些最有名的城市。”

迭戈的眼睛闪着光。他不可能不看到,这要比一天十二小时闷在裁缝凳子上不知有趣多少倍。

“我一直想要见见世面。”他笑着说。

“这下你可以如愿了,我的宝贝,”卡塔丽娜说,“阿隆索老板,我们很高兴加入你的班子。”

“那你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演员。”

“好啊,好啊!”班子里的同伙欢呼起来。

阿隆索叫了酒来,大家举杯祝贺这两个新来的伙伴身体健康。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那些巡回演出的演员恭而敬之地告辞了骑士,出发往邻近的曼萨纳雷斯城去,那里正举行着集市,因而他们相信定能有大批观众。

阿隆索租了些骡子给演员们骑,并运载他们的衣箱和戏装箱。卡塔丽娜和迭戈骑着堂娜比阿特丽斯送给他们的那匹马。包括阿隆索老板本人和迭戈在内,班子里现在一共有七个男人,另外在那演保姆的和卡塔丽娜之外,还有一个演次要女角的男孩子。他同时还当我们今天所谓的“巴客”。他们每到一个准备停下来演出的市镇,阿隆索就去拜见市镇的长官,申请许可,而这男孩子则敲起鼓,上街到处叫喊,向全体居民宣布著名的阿隆索·富恩特斯剧团将演出一场伟大、诙谐而不朽的什么什么名剧。

当时西班牙还没有专门的剧场,所以戏剧都是在庭院里演出的,周围房子的窗户和阳台可以充当贵族和士绅的包厢。头顶上是蓝色的天空,除非是盛夏,才从两面屋顶张起天篷,遮挡骄阳。舞台前放着几条长凳,庭院四周另外搁一些长凳,排成梯形,供体面的中产阶级人士坐。一般老百姓则站在空地上。男人站在前面,女人在后面,挤在一块用木板隔开的地方。

一半是为了怕引起火警,一半是为了道德风化,演出都放在下午进行。布景就只一幅彩画幕布,场景的变换由演员在台词中作交代。

阿隆索因妻子跟头牌男角私奔了,不得不改变他的路线。在曼萨纳雷斯演出后,他便带着班子向塞维利亚进发,他知道在那里能雇上一个演员,来演他自己限于年龄和外表所没法演的角色。

他们先到雷亚尔城,那是个繁华的城市,从那里再到巴尔德佩尼亚斯;他们爬越莫雷纳山脉,通过名叫恶狗隘的崎岖的山口,进入安达卢西亚地区。他们渡过瓜达尔基维尔河,终于到达科尔多瓦,在那里演出了一个星期,然后顺着这条壮丽的河流走了一程,来到卡莫纳,在那里演出一场,最后抵达塞维利亚。阿隆索老板请到了他所需要的男演员,他们在塞维利亚待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又上路了。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他们投宿的那些小客栈都是糟透的,床铺是那么蹩脚而且肮脏,所以尽管他们很困倦,被夏天的酷热或者冬天刺骨的寒冷弄得精疲力竭了,往往还是宁愿睡在地板上。他们被跳蚤咬,蚊子叮,受尽臭虫的折磨和虱子的侵扰。他们在演出的日子,天一亮就起身诵习各自的台词。他们从九点排演到十二点,吃了饭就到演出地点去。到七点钟才离开那儿,然而无论他们怎样疲劳,如果碰到什么有身份的人,如地方长官、法官或贵族举行宴会,他们只得赶去再演出一场。

阿隆索·富恩特斯只知逼着伙计们拼死拼活地干,他一发现卡塔丽娜善于做针线活,迭戈是个不错的裁缝,便一见他们有空,就叫他们做戏装或改制戏装,以供全部十八个剧目的需要。

没有隔多久,他就发现迭戈虽然长得漂亮和自命不凡,却决计成不了个好演员,因此他就只让他唱唱剧本里穿插的歌曲,因为他嗓子悦耳,同时给他演些小角色。另一方面,他竭力要把卡塔丽娜培养成为个女角。他很在行,对戏剧效果有敏锐的感觉;她是个伶俐的学生,什么都一学就会,所以在他认真而有时残酷的指导之下,不久就不再是个聪明的业余演员,而成为愉快胜任的职业演员了。阿隆索所费的心血得到了回报,因为她博得广大观众的爱戴,使班子兴隆起来。他扩大了班子人员,增加了保留剧目。在新聘的人员中有个年轻女演员,名叫罗萨莉娅·巴斯克斯;他聘用她,一半是因为他失去了妻子,需要得到一点儿安慰,一半是要她演些次要的角色,因为原来演这种角色的那个男孩子已经失去了他的尖嗓音,而且开始需要剃胡子了。再说,卡塔丽娜先生了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一个,所以在她分娩的那段时间里需要有个过得去的女演员来补她的空缺。

三个愉快而艰苦的年头就这样过去了。那时候,卡塔丽娜已经学会了阿隆索·富恩特斯所能教她的全部本领,由于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开始对需要一直东奔西走感到厌烦了。她的美貌和才能引起了一些有影响的人物的注意,不止一个建议她和迭戈应该自己组个班子,到马德里去打天下。有人由于倾慕她的天才,甚至提出经济援助。

应该提出,阿隆索·富恩特斯不仅仅是经理、导演兼演员,而且又是剧作家,他每年在禁止演戏的大斋期间一般总要写出两三个剧本来。卡塔丽娜看得出来,在他说是要尽量突出她而写的剧本里,他为罗萨莉娅·巴斯克斯写的角色的台词却越来越有分量了。在上一个剧本里,两个人的台词几乎同样多,只是凭着卡塔丽娜更大的天赋才使她显得在剧中更加重要。当她毫无顾虑地向阿隆索表示她觉得不乐意时,他耸耸肩膀笑了。

“我亲爱的,”他说,“你跟一个女人睡觉,总得让她心情保持愉快啊。”

尽管这话显然是正确的,却叫卡塔丽娜听了不满意。她并不是个过分拘谨的女人,可是她觉得一个堂堂正正结了婚的女人总该比一个无非是婊子的女人演更好的角色吧。

“事情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她对迭戈说。

他也同意不能长此这样下去。她自己弄个班子的念头很诱人,但她十分清楚她和迭戈将面临的种种困难。卡塔丽娜在班子里很受同伙的喜爱,她深信其中有几个会高兴跟她一起到马德里去。只要有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就可以在那里另外聘几个演员,买些必要的戏装并弄到一些剧本。但是众所周知,马德里的观众是难以讨好的。她势必需要朋友们的资助和他们的捧场。

迭戈竭力主张大胆一试,可是她知道,他对阿隆索派给他演的小角色不满意,一旦当了经理,会随心所欲地挑自己喜欢的角色演,认为这是他的权利。她虽然像过去一样热烈地爱他,但是不相信他有本领演好他一心想演的那些主要角色,她揣想要说服他聘用一个著名的男演员来演这些角色,非要好好运用一些策略不可。她犹豫不决了。两人再三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论来。后来有一天,卡塔丽娜有了一个聪明念头:去叫多明戈·佩雷斯来,向他请教。他本人做过演员,又是个剧作家,如果他们最后决定自己办戏班子的话,他们可以上演一两个他的剧本,而且他当然可以给他们介绍其他的作家。

迭戈同意了,于是她写了封信给多明戈。她曾写过三四封信给他,第一封告诉他她结婚了,美满愉快,后来先后生两个孩子时,又去信通知过。但是为了怕母亲听了伤心,她始终认为还是不要提她和迭戈已成了流浪艺人。现在她请舅舅到塞戈维亚来看他们,但并不说明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正在塞戈维亚度大斋期,部分是因为这个城市是阿隆索的家乡,然而主要却是因为他的班子应约将于复活节在那里的大教堂上演一个宗教剧,目前他们正在排练。这是阿隆索最新的剧作,他选用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事迹为主题。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多明戈素来喜欢出门旅行,一接到卡塔丽娜的来信,立即租了一匹马,在鞍囊里装了些食粮和两件衬衫,就动身了。

他到了塞戈维亚,看到卡塔丽娜和她丈夫和孩子们的住处还不错,心里很高兴,尤其看见她竟比原来还要漂亮,更是开心。

她当时十九岁。成功、幸福和母性合在一起,给予她自信和一定的尊严,同时另有一种极其诱人的娇柔的妖娆。她脸上已经失去了可人心意的稚气,可是线条更加完美了。她身段和过去一样苗条,一举一动优雅得令人心醉神迷。她如今是个妇人了,当然是个非常年轻的妇人,但却是个性格坚强的妇人,富有自信,知道自己出落得美。

“看样子你光景不错,我亲爱的,”他说,“你在干什么过日子?”

“哦,这我待会儿再说,”卡塔丽娜说,“你先告诉我,母亲怎么样?罗德里格斯堡的大伙都怎么样?我们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堂娜比阿特丽斯怎么样?”

“一桩一桩来吧,孩子,”他笑嘻嘻地说,“别忘了我是远道而来的,口渴得要命。”

“跑到罗德里戈酒店去弄瓶酒来,亲爱的。”卡塔丽娜对迭戈说。多明戈看她用手深深地伸到裙子里面,掏出一只钱包,给了迭戈几个钱币,不禁微笑起来。

“我一会儿就来。”迭戈边走边说。

“我看你很谨慎,宝贝。”多明戈咧嘴笑着说。

“我很快就发现不能把钱交给男人,男人没有钱就不会胡闹,”她哈哈笑着说,“现在你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妈妈身体很好,她叫我向你问好,她的虔诚是堪称模范的,无疑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女院长给了她一笔养老金,这样她就无须再工作了。”

他说这话时眨眨眼睛,卡塔丽娜又笑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坦率,同时又是那么悦耳动听,多明戈竟诗意盎然地把它比作山间小溪的潺潺流水。

“你失踪之后,罗德里格斯堡议论纷纷,”他接下去说,“我可怜的孩子啊,就此没有一个人再说你一句好话啦。你那不幸的母亲忧伤之极,直到修女堂娜安娜来对她说,女院长要在经济上接济她,她才在你干下放荡行为后得到了安慰。一连十天,人们只讲着你的事情。那些修女十分震惊,堂娜比阿特丽斯待你这样好,还准备给你极大的恩惠,而你竟如此公然冒犯她。城里的头面人物都到修道院去对她表示恰当的同情,但她分明是心烦意乱之至,所以拒不见客。然而她同意接见堂曼努埃尔,不过他们谈些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侍候她的那个做杂役的修女只听见他们气冲冲地嗓音提得很高,可她再细细听也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不久之后,堂曼努埃尔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如果你把地址给了我,我会老早就写信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

“当时不可能这样做。你知道,我们到处流动,我们要到出发时才知道这回是到哪里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你猜不出来?你对我讲过多少遍了,当年你到处流浪,走遍了西班牙,在夏天的烈日下,冬天的寒风中,赤着脚,不是因为省鞋子,而是因为你唯一的那双已经穿破了,身上也只剩下仅有的一件衬衫。”

“老天爷啊,你们不是在当流浪艺人吧?”

“我可怜的舅舅,我是大名鼎鼎的阿隆索·富恩特斯戏班子的头牌女角,而迭戈唱歌跳舞,演起戏来,比阿隆索愿意承认的要好得多哪。”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多明戈大声说,“否则我会带半打剧本来了。”

正在这时候,迭戈买好酒回来了。多明戈一面喝酒,一面听卡塔丽娜讲,她和迭戈怎么会做起演员来的缘由。

“大家都承认,”她末了说,“我现在是西班牙最伟大的女演员。你说是不是,我的心肝迭戈,你说是不是?”

“谁要敢说声不是,我就割断他的喉管。”

“毫无疑问,我在外省徒然浪费我的才能。”

“我一直对这丫头说,我们的天地在马德里,”迭戈说,“阿隆索妒忌我,不让我演能够出人头地的角色。”

可以看得出,两人谁也没有染上那种虚伪的谦虚,那是很容易成为艺术家的致命伤的。他们接下来把他们的打算讲给多明戈听。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听他们讲完后,说他在看到他们演戏之前不准备提出这样还是那样的意见。

“明天来看我们排演吧,”卡塔丽娜说,“我演阿隆索那个新剧本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

“你喜欢这个角色吗?”

她耸耸肩。

“不完全喜欢。开头相当不错,可是到末一幕,这个角色变得没有什么戏了。我在最后三场里根本不出场。我对阿隆索说过,既然这本戏是以我为主的,那我最后也应该出现在台上,但是他说,他必须遵照《圣经》。问题是这个糟糕的家伙没有想象力。”

迭戈带多明戈到阿隆索·富恩特斯和他班子里的人常去的那家小酒店,不但介绍他是卡塔丽娜的舅舅,还说他曾做过演员,现在是剧作家。阿隆索很客气地接待他,这个上了点儿年纪的文人凭他的机智、愉快的情绪以及他讲的过去流浪艺人的艰难困苦的故事,立刻赢得了戏班子里的人们的欢心。阿隆索同意让他去看一次他们的排演,第二天他去了。

他对卡塔丽娜自然的吐词、生动的手势和优雅的动作大为震惊。阿隆索教导有方。她有善于辨别音韵的耳朵,又有悦耳的嗓音。她能表现喜怒哀乐。她有真诚,有力量。她能在三年里把演戏的技巧学得这样完美,实在惊人。她似乎根本不会念出一个错误的字音。她的天资、她练就的技巧以及从经验中学来的自制力,都被她绝顶的美貌奇妙地加强了。

一排演完毕,多明戈吻了吻她的双颊。

“我最亲爱的,你演得很出色,非常接近你自己所想象的。”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头颈。

“哦,舅舅,舅舅,我小时候,我们经常朗诵洛佩·德·维加的剧本中的那些片断,当时谁料想得到有一天人们会争先恐后地进剧场来看我演戏呢?而且你还只看见我排演呢。等着瞧我在广大观众面前正式演出吧。”

迭戈演耶稣心爱的门徒约翰,那是个小角色。他外形很美,可惜没有神采。多明戈找到一个机会,问阿隆索觉得迭戈怎么样。

“他外貌很出色,可是他决计成不了好演员。我给他演戏,只是为了讨好丽娜。但愿男演员和女演员都不要成为夫妻!这真叫当经理的为难透顶。”

这番话并没有使多明戈放弃劝说卡塔丽娜和迭戈放下心来,尽管离开阿隆索,自己到马德里去组班子。在他和他们在一起的二十四个小时中,他发现卡塔丽娜头脑清醒,他坚信她决不会拿自己的成功去冒险,让迭戈去演他没法演好的角色。他觉得她一定有这样那样的办法,会做到双方彼此满意。

但是多明戈相当吃力地从罗德里格斯堡赶到塞戈维亚来,并不光是为了要看看他的外甥女和她丈夫,他还想拜访他那个老朋友布拉斯科·德·巴莱罗。他很想知道他身居主教的高位情况如何。因此,在卡塔丽娜和迭戈忙于排练的随后那几天里,他在城里到处闲荡,凭他天生的和蔼可亲和善于交际,七搭八搭地结识了好多人。从他们那里,他了解到广大民众是很敬重他们的主教的。他的虔诚和刻苦俭朴的生活给他们的印象极为深刻。罗德里格斯堡发生奇迹的新闻传到他们耳朵里,使他们不胜惊异并敬畏。

不过多明戈也了解到他引起了教士会和本城的教士们的仇视。主教看到他们生活放浪和许多人疏于宗教职责,大不以为然。他热忱有余而谨慎不足地发动了一场热烈的改革运动。他对那些不肯改过自新的人毫不留情,而且和他在巴伦西亚时一样,决不看人行事。教士们除了少数几个之外都痛恨他这极端的严格,千方百计地暗中阻挠他的活动。有些大胆的竟然公然对抗,其余的满足于消极抵抗。民众拥护他那以身作则的严格纪律,全力以赴地支持他。结果一桩桩不幸事件发生了,当局不得不进行干涉。他带给这城市的不是和平而是一把剑。

多明戈是在圣周初到达塞戈维亚的,他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主教忙于工作,不会有工夫接见他,所以直到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才到主教邸宅去。那是一幢花岗石门面的雄伟而庄严的建筑物。多明戈把名片交给门房,等了一会儿,被带领着走上一道石头砌的楼梯,穿过一间间冷冰冰的高大的房间,里面没有多少家具,墙上挂着一些灰暗的宗教题材的油画。但是最后领他进去的那个房间只有修道的密室那么大小。仅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写字台和两张高背椅子。墙上挂的是多明我会的黑色十字架。主教站起身来,对多明戈伸出双臂,热烈地拥抱他。

“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兄弟,”他说,口气亲热而真挚得使多明戈十分惊奇,“你怎么会到本城来的?”

“我是个坐立不定的人。我喜欢流浪。”

主教同过去一样穿着他那修会的服装。他老了,瘦骨嶙峋,脸上添了皱纹,形容憔悴,两眼失去了原有的火一般的光芒。可是尽管带着这些衰颓的迹象,他却另有了一种亮堂的神色,多明戈看出了这种神态变化,但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而且,他不知为什么竟联想起夏天的太阳经过长长的一天之后的余晖。

主教请他坐下来。

“你来这里有多久了,多明戈?”

“一个星期。”

“可你一直等到现在才来看我?这可不好啊。”

“我不想在这以前来打扰你,不过我看见你已不止一次了。先是在圣周游行中,后来在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和看戏的那天,都是在大教堂里。”

“我对他们在天主的殿堂里演出戏剧感到震惊。在西班牙的其他城市中,逢到宗教节日是在广场上演戏的。我并不反对演戏,因为这些戏对民众有教育作用,但是阿拉贡地区的古老风俗牢不可破,我虽然反对,教士会还是坚持自古以来的做法,要在大教堂里演出。我只因职责所在,才出席观看的。”

“那个剧本是对神虔敬的,亲爱的布拉斯科;里面没有触犯你的地方。”

主教皱起眉头,脸上阴沉沉的。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那些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给大众树立好榜样的人散漫不堪。有些大教堂教士会的会员好几年没有来过这个城市,不知多少寺院外的教士公开过着荒淫的生活,女修道院里并不严格遵守教规,宗教法庭放松了警惕。我下定决心要制止这些弊害,却遇到了憎恶、怨恨和阻碍。我总算恢复了一定的规矩,但是我要他们为了爱天主而规规矩矩,然而,如果说他们比过去收敛了些,那只是因为怕我之故。”

“我在城里也听到过一些,”多明戈说,“我甚至还听说他们要设法把你调走。”

“但愿他们知道,我巴不得他们能够把我撵走啊!”

“可是你有这一点可以自慰,亲爱的朋友,老百姓爱戴你,尊敬你。”

“可怜的人们,他们哪晓得我是多么不值得他们尊敬啊。”

“他们尊重你,因为你在生活上严于律己,你对穷人乐善好施。他们听到了罗德里格斯堡发生的奇迹。他们把你看作一个圣徒,我的兄弟,你怎么能怪他们呢?”

“别取笑我了,多明戈。”

“啊,亲爱的朋友,我爱你这么深,哪会取笑你?”

“这可不会是第一回,”主教说,脸上带着一种哀婉动人的微笑,“这三年来,我时常想到我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和你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我只认为那无非是你惯常讲的似是而非、愤世嫉俗的那一套。但是自从我到了这里,在这寂寞的邸宅里,你那些话一直在我的心头盘旋。我被怀疑所困扰。我问自己,我那烘制面包的弟弟安于贫贱,竭尽天责,是否在事奉天主这方面竟胜过我这用祈祷和苦行来把终身献给天主的人。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无论别人怎么想,无论我自己在狂喜的一瞬间怎么想,创造这奇迹的毕竟不是我,而是我弟弟马丁。”

主教住了口。他用探索的眼光瞧着多明戈。

“你说,”主教说,“你说,以你过去对我的友爱,对我说实话吧。”

“你要我说什么呢?”

“当时你肯定是我弟弟被选中来治疗那个可怜的姑娘的。你现在还肯定是这样吗?”

“我现在跟过去一样肯定。”

“那么,为什么我要受到启示来驱散使我胆战心惊的迟疑呢?为什么圣母马利亚要用那么容易造成误解的语言呢?”

他的苦恼是那么强烈,使多明戈像过去有一次那样感动得同情起他来。他想安慰他,但他有顾忌,不敢对他说心里话。他知道堂布拉斯科是铁面无私的,他的责任感完全可能驱使他去向圣教公署报告看来需要审查的言论,即使是他好朋友说的也罢。这个神学院的老校友可不愿为自己的言论而成为一个殉难者。

“你很难弄,是不便对你随便说话的,我亲爱的,”他说,“我不愿说任何可能冒犯你的话。”

“说出来,说出来吧。”主教嚷道,似乎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你可记得,就在你刚才谈起的那一回,我对你说过,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认为天主具有无限的品性,但从没想到把通情达理这一点也包括在内呢?还有一种品性更加全然被忽略了,而它的价值比通情达理还要大,如果凡人可以妄加议论的话。没有它,全能就不全,仁慈反而讨人厌。那就是幽默感。”

主教微微愣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使你吃了一惊吧,兄弟?”多明戈一本正经地问,但是眼睛却微微闪了一下。“笑在天主给予我们的天赋中决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它缓解我们在这艰难的世界上的重担,使我们能够更坚强地忍受许多烦恼事。我们为什么拒不承认天主也有幽默感呢?如果我们设想天主用谜语的形式讲了话,以便人们误解其含义而可能得到有益的教训,因而在肚子里暗暗发笑,难道这样设想就是不敬天主吗?”

“你这讲法很怪,多明戈,不过我看不出你说的话里有任何正经的基督徒应该排斥的地方。”

“你变了,兄弟。是否你上了年纪学会了宽容?”

主教对多明戈带着诘问的神色瞟了一眼,仿佛听了他这话觉得诧异,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随后低头望着光秃秃的石板地。他似乎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望着多明戈,好像要说些什么而不大说得出口来。

“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桩非常奇异的事情,”他最后开口说,“但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许是上苍今天把你送到这里来,让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啊,我可怜的多明戈,正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他又犹豫起来。多明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作为这个教区的主教,我必须去观看在我的大教堂里演出的戏剧,有人对我说,这剧本写的是圣徒抹大拉的马利亚的事迹,但是我并不一定要听或者看的。我把心思不放在这戏上。我祈祷。可是当时我的灵魂疲惫而不得安宁。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就一直如此。我为心情纷乱和精神涣散而困扰。我觉得丧失了一切,弄得既不能爱,也不能希望什么。我头脑里一片黑暗,我意志消沉,在事奉天主的事务中寻找不到安慰。我祈祷,空前热切地祈祷,希望天主认为应该把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我忘了我在什么场合。我只觉得独个儿沉浸在忧伤之中。突然,我被一声叫喊弄得吃了一惊,这才明自我在什么地方。这一声叫喊是那么震撼人心,蕴藏着那么丰富的意义,使我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听。我这才想起他们是在演戏。我不知道前面的剧情,但是这下我听了,才知道已经演到抹大拉的马利亚和雅各的母亲马利亚正带着香膏,来到亚利马太的约瑟埋葬耶稣尸体的墓前,发现挡住墓门的石头被滚开了的那一场。她们走进墓内,找不到耶稣的尸体。她们正站在那里发呆,一个过路的耶稣信徒来到她们面前,抹大拉的马利亚就把她和另一个名叫马利亚的女人看见的情况告诉他。因为那个人对先前发生的可怕的事一无所知,她便把天主的儿子被捕、受审和受辱而死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描写得那么生动,用词是那么精当,诗句写得那么流畅,即使我不想听,也不得不听。”

多明戈俯身前倾,全神贯注,屏着气听他说下去。

“啊,我们那伟大的查理皇帝说得多好啊,西班牙语是唯一适宜用来向天主说话的语言。台词一行接一行地有如滚滚流水。那个演抹大拉的马利亚的女人在讲耶稣被出卖时,声音中充满了怒火,于是一阵强烈的愤怒攫住了大教堂里的群众,他们高声诅咒那叛徒。她讲到他们怎样折磨我们的主时,声音因悲愤而中断,于是人们惊愕得透不过气来。而当她叙述主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苦难时,他们捶胸痛哭。她那金嗓子中的悲痛和令人肝肠欲断的哀伤是那么强烈,我不禁潸潸泪下。我心中翻动起来。我的心灵好像突然被一阵风吹得瑟瑟颤动的树叶。我感觉到即将有什么奇特的事在我身上发生,我害怕起来。我抬起低垂的眼睛,注视着那个说着这些又动人又残酷的话的人。她是个我在人间从没看见过的美人。站在那里眼泪汪汪扭着双手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演员,而是来自天上的一个天使。我正瞧得出神,忽然有一道光芒穿过我长久萎靡地待在其间的黑夜,照进我的心窝,我顿时心醉神迷了。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我以为就要死去了,可是它同时又是一种何等甜美的喜悦。我觉得自己从躯体中解脱了出来,觉得对自己的肉体成了个陌生人。就在这欢欣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那种人们全然无法理解的美妙的安宁,我接收到了天主的智慧,我领悟了他的奥妙。我觉得自己一身是善,祛除了一切罪恶。我无法描述我感到的幸福。我无法用语言向你诉说我所看到、感到和领悟到的一切。我获得了天主,而获得了天主就获得了一切。”

主教把身子在椅子里朝后一沉,脸上因回忆起他那非凡的经历而闪现着光彩。

“希望的种种欲念不再困扰我的心灵。它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尽可能地与天主合成一体就满足了,它对这个世界既无所希冀,也没有什么精神上的企求。我写了一封信给王上,请求准许我辞去我的宗教职务和尊贵的头衔,让我回到我自己修会的修道院去,祈祷默思,以度晚年。”

多明戈再也耐不住了。

“布拉斯科,布拉斯科,那个扮演抹大拉的马利亚这角色的姑娘就是我的外甥女卡塔丽娜·佩雷斯啊。她从罗德里格斯堡出走后,加入了阿隆索·富恩特斯的戏班子。”

主教瞪眼瞧着他,惊讶极了。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微笑了,多明戈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温柔的表情。

“天主行事确实神秘莫测;多怪啊,他竟选择了这样的人来引导我到达我的目的地!通过她,天主挫伤我,再通过她,把我治愈。生她的母亲有福了;一切荣耀归于天主,因为她在念那些字字珠玑的词儿的时候,受到了天主的启示。我将在我感恩的祷告中永远为她祈祷,直到我临终的一天。”

正说到这里,安东尼奥神父走进房间里来了,他依旧是堂布拉斯科的秘书。他对多明戈瞥了一眼,但并没有表示认识他;他一直走到主教面前,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话。主教叹了口气。

“很好,我见他。”接着他对多明戈说:“对不起,我不得不请你离开我了,亲爱的朋友,可是我还会见你的。”

“恐怕见不到了。我明天就回罗德里格斯堡去。”

“太遗憾了。”

多明戈跪下去吻主教的戒指,但是主教把他搀扶起来,亲吻他的面颊。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多明戈走回他的住所,他瘦骨嶙峋,上了年纪,眼睛底下有两个很大的眼袋,一张发红的鼻子,嘴里一共不到十二颗牙齿,是个落魄的老人,身上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黑色长袍已经旧得泛了黄,上面沾满了酒菜的污渍;但是他得意洋洋。正如他曾经对主教讲过的,他这时候是无论皇帝或教皇来跟他对调位置都不干的。他嘴里自言自语着,挥舞着双手,弄得过路人都当他醉了:他的确是醉了,虽然不是由于多喝了酒。

“艺术的魔力,”他开心得格格地笑道,“艺术也能创造奇迹。Et ego in Arcadia natus.”

原来那些使主教深深感动的台词是他,这个被人轻视的剧作家,放荡的无赖所写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卡塔丽娜对于阿隆索为她写的剧本的头两幕没有意见。他叫她演本丢·彼拉多的情妇这一角色,在第一幕中她盛装上场,以罪恶生活自豪,穷奢极侈,任性使气,唯利是图。在第二幕中她转变了,有一场好戏:她知道耶稣在一个法利赛人的家里吃饭,便专诚带了一匣用雪花石膏匣装的香膏,给他洗脚并在脚上抹上香膏。末一幕的情节发生在耶稣被钉十字架后的第三天。其中有一场是彼拉多的妻子斥责她丈夫让一个无辜的人被处死刑,另一场是门徒们哀悼耶稣之死,还有一场是加略人犹大跑到圣殿的长老们面前,扔下他们叫他出卖耶稣而给他的三十块银洋;但是抹大拉的马利亚要直等到她和雅各的母亲马利亚一同到耶稣墓前,发现墓里空了这一场才出场。剧本结尾是两个门徒走到以马忤斯,碰到一个陌生人,他们后来才认出他就是复活了的耶稣。

卡塔丽娜这三年的头牌女角不是白做的,她发现末一幕里她的戏那么少时,很是气愤。她狠狠地责备阿隆索。

“可是叫我怎么办?”他提高了嗓门说,“你在头两幕里几乎一直在台上。第三幕里,除了其中的一场之外,你没有出场的机会啊。”

“那可绝对不行。这本戏到底是不是以我为主?观众要看我,如果他们看不到我,你的剧本也就完蛋了。”

“不过,我亲爱的妞儿,这种剧本可不能由我任意发挥我的想象力啊。我必须根据事实来写。”

“我不否认这一点,然而你是作家。如果你在行的话,你应该设法把我写进去。且举个例说,在本丢·彼拉多和他妻子争吵的那一场里,没有我不能出场的道理。你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嘛。”

阿隆索发起火来了。

“可是,我可怜的丽娜,你是彼拉多的情妇呀。你想,当他和他妻子在秘密谈话的时候,你可能在他官邸里待在他们面前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可以先跟彼拉多的妻子吵上一架,然后就因为我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才骂彼拉多。”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荒谬的话。要是你胆敢接近彼拉多的妻子,他会叫人用鞭子抽你的。”

“我若是跪在她脚下,哀求她宽恕我过去的罪恶,我就不会挨鞭子。我会讲得那样哀婉动人,不可能不使她的心肠软下来。”

“不,不,不。”他叫道。

“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跟那两个门徒一起去以马忤斯呢?我是个女人,会认出那个陌生人是谁,他呢,知道我认出他了,将用手指按在嘴唇上,叫我别作声。”

“我来告诉你吧,为什么你不能跟那两个门徒一起去以马忤斯,”阿隆索咆哮道,“因为事实上你没跟他们一起去,否则《圣经》上就会这么写的。另外,等到有一天我需要你替我写剧本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那天他们闹得不欢而散。卡塔丽娜真想拒演那个角色了,可是她知道这一来阿隆索就会把这角色给罗萨莉娅演,而在头两幕里这个角色很能发挥,她会演得很成功的。

“假如他这个角色是为罗萨莉娅写的,他就决不敢在末一幕里只给她那么一点儿戏。”她对迭戈说。

“那是毫无疑问的,”他说,“他对待你并不好。他并不赏识你。”

“罗萨莉娅一进这个班子,我就感觉到了。”

卡塔丽娜满怀不平,多明戈连剧本都还没看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对他倾诉她的烦恼了。他合情合理地同情她,要求看看剧本。演员们手里只有他们各自演的角色的台词,只有阿隆索一个人掌握全部稿本,这是他死抱着不放的,生怕他们中间有人抄了去,卖给别的戏班经理。

“阿隆索像孔雀一样自负,”卡塔丽娜说,“等明天看了排演之后,你去对他说,他的剧本是那么精彩,你不从头读一遍,简直一刻不得安宁。他一定忍不住会给你看的。”

多明戈照这话做了,阿隆索果然受宠若惊,不过他决不冒险,要他答应过两小时就归还,才把稿本交给他。

多明戈读完剧本,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回来对卡塔丽娜提出了一个主意。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吻他。

“我的宝贝舅舅,你真是个天才。”

“可惜同许多别的天才一样,没人赏识,”他咧嘴笑道,“你听着,孩子,我打的主意你对谁都不要透露,连在迭戈面前也不要讲,参加排演时,拿出你的全副本领来。对阿隆索要亲切友好,就像丝毫不曾有意见分歧一样,使他认为你愿意让过去的事情过去算了。你要排演得尽善尽美,博得他的欢心。”

他们将在星期六排演两次,复活节一清早作最后一次排演。在星期六第一次排演后,班子里的人四散去吃饭了,卡塔丽娜要求阿隆索留下来。她用她最媚人的腔调对他说话。

“你写了个出色的剧本,我的阿隆索。我越念这个剧本,越觉得你的天才惊人。即使伟大的洛佩·德·维加也不如你。你是个伟大的、非常伟大的诗人。”

阿隆索满面笑容。

“我承认我对这个剧本没有多大不满。”他说。

“只是有一个地方我觉得还欠缺些。”

阿隆索心里一跳,皱起了眉头,因为在作家的天平上,一钱的保留大大重于一磅的赞誉。但是卡塔丽娜依然尽量撒娇,只当没介事。

“我越排演,越深深感到你不让我在第三幕中更好地发挥是一个错误。”

阿隆索作了一个冒火的手势。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全谈妥了。我对你说过十来遍了,那一幕里根本没有可以把你插进去的地方。”

“你说得对,你说得千真万确,不过你听我说,我是个女演员,我从心底里感觉到,我站在复活了的我主耶稣的墓前,应该有比你剧本中给我写下的更多的话让我说。”

“说些什么呢,请教?”他怒气冲冲地问。

“哦,我想过,如果由我来讲述一下我主耶稣被出卖,受审判,被钉在十字架上并死去这段经过,一定可以收到极好的效果。一共只需要一百行诗句。”

“你想,剧本演到那个阶段,有谁来听你念一百行诗句呢?”

“要是我念,谁都要听,”卡塔丽娜回答,“我将使观众捶打着胸脯痛哭流涕。你是个戏剧家,一定想象得出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这样一个场面该多惊心动魄。”

“这根本不可能,”他不耐烦地大声说,“我们明天演出。叫我怎么来得及再写一百行诗,而且还要排练呢?你怎能背得出来?”

卡塔丽娜甜美地一笑。

“那个吗,好得我舅舅和我讨论过这回事,他被你剧本的美激发了灵感,写下了他也认为那一场里需要添加进去的诗行。而且我已经背熟了。”

“你?”戏班经理对多明戈嚷道。

“你的剧本的洋洋洒洒的语言使我兴奋备至,”他说,“我像是着了魔,所以仿佛是你握着我的笔在写。”

阿隆索从这一个看到那一个。卡塔丽娜看他犹豫不决,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这段词儿念给你听好吗?要是你认为不好,那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我说了算。哦,阿隆索,答应我这请求吧。我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恩德,不过你不要忘记,我也尽力使你满意,从来不辞辛劳。”

“那你就念念这段该死的词儿吧,”他气恼地高声说,“过后我要去吃饭了。”

他坐了下来,愁眉苦脸地准备听她念。卡塔丽娜开始了。她在这三年里练出了一副圆润的嗓子,声调的抑扬顿挫控制得出神入化。这段叙述中应有的各种感情在她变化无穷的面孔上一个个出现了又消失,她一点儿不夸张地表现出了忧虑、沮丧、惧怕、愤怒、恐怖、痛苦、悲切和哀伤;而且都是生动而真切的。阿隆索虽然恼火,但毕竟是个有本领的剧作家,不可能不立即意识到这些诗句写得很出色,意识到她念起这些诗句来,凭她表情丰富的手势和动人的嗓音,观众一定会被吸引住。他身子向前倾,双手紧握在一起。他一下子听得出了神。接着,由于她的凄怆和真挚动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哭泣起来,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来。

她念完了,他用袖子擦着眼睛。他看见多明戈也在哭。

“怎么样?”卡塔丽娜得意地笑道。

念完末一行诗句,她走出了她的角色,如同刚念完字母表一样若无其事。阿隆索耸耸肩膀。他竭力放粗嗓子,装出办公事的口气。

“业余作者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好算不错了。我们今天下午就排这一场,如果我认为满意,你明天就演。”

“我的心肝宝贝,我崇拜你。”卡塔丽娜说。

“罗萨莉娅要跟我找麻烦了。”他阴郁地喃喃自语。

这一场戏排了,也演了,它对主教的影响已在前面对读者讲了。不过这还不是唯一的影响。罗萨莉娅痛骂阿隆索偏爱卡塔丽娜,他不得不连连许愿,哄她平息下来,而有些许下的愿他知道是必须兑现的,这使他很伤脑筋,但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他对发生的事不太高兴,那就是有许多人很自然地以为多明戈的这一百行诗是他写的,特别提出来赞扬备至,对他说这些诗句不论在语言和韵律方面都超过剧本中的其他部分。而当迭戈非常不谨慎地把这些诗句实际上是谁写的讲了出去,这可使阿隆索丢尽了面子。为了报复起见,他对朋友们说卡塔丽娜并不是个她自以为了不起的大演员,要不是他培养她,根本演不来什么戏。这话一传到卡塔丽娜耳朵里,她立即最后决定采取她正在考虑的步骤。正如她对迭戈说的,女人需要考虑到自己的自尊心。她跟这个忘恩负义的经理一刀两断。跟她丈夫和孩子们一起动身去马德里。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堂布拉斯科在辞呈获准后,退隐到他那修会在穷乡僻壤的一家修道院里,决定晚年专心沉思默想,这是亚里士多德所称的人生的目的,神秘主义者认为是天主心目中最可贵的事情。他拒不接受因为曾经高居显贵的职位而给予他的种种恩赐和特权,坚持居住在同其他修士一样的密室里,各方面都和他们同等待遇。

这样过了几年,他的体力衰退了,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具体的病症,他周围的人却都清楚,他摆脱肉体的负担的日子不远了。跟随他来到修道院的安东尼奥修士和修道院的院长要求他停止一些比较严峻的苦行,但他断然拒绝;他坚持最严格地遵守他这修会的教规,直到院长鉴于他的身体日益衰竭,使用职权下令禁止后,他才同意不在凛冽的寒夜去参加早课。

他渐渐地虚弱得一天当中大多时间只能躺在床上,但他还不像是危在旦夕。他的生命好比风中之烛,一吹就灭,然而只要当心不让风吹,还能继续微微地发光。

终于这最后的一天突然到来了。

一天早晨,安东尼奥修士做好了宗教功课,回到他老上司的密室里来看他情况如何。那是冬天,地上积着雪。密室里寒冷彻骨。修士看见他脸色通红,两眼炯炯闪光,感到奇怪,同时也很高兴,因为他恢复了好几个星期以前的样子。他希望这个病人有了转机,甚至能恢复健康。他默默作了一番简短的感恩祷告。

“你今天早晨气色很好,先生,”他说,原来布拉斯科修士早已叫他不要再当他还是主教那样称呼他,“我好几天没有看见你气色这样好了。”

“我是很好嘛。我刚才看见了那个希腊人德米特里奥斯。”

安东尼奥修士心里一惊,硬抑制了下去,因为他当然知道德米特里奥斯早在几年前就罪有应得地被火刑处死了。

“你做梦看见了他吗,先生?”

“不,不是做梦。他从那扇门里走进来,站在我床边,对我说话。他同过去一模一样,依然穿着那件破旧不堪的长袍,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慈祥。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那是个魔鬼,我的主教大人,”安东尼奥修士叫道,忘了他上司的禁令,“你把他赶走了吧?”

布拉斯科修士笑笑。

“那样就太不客气了,我的孩子。我想那不是魔鬼。那是德米特里奥斯本人。”

“可他为了该死的邪说,正在地狱里受应有的惩罚呀。”

“原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是这么回事。”

安东尼奥修士听了更加惊讶了。很可能堂布拉斯科看到了一幕地狱的幻景。阿尔坎塔拉诞生的彼得和特雷萨·德·耶稣嬷嬷都常常遇见魔鬼,特雷萨嬷嬷还随身带着圣水,专门用来朝魔鬼泼水以便把他赶走的。但是他的老上司的态度是那么骇人,他心想,但愿他是精神失常了。

“我问他一向可好,他说很好很好。我对他说,我因为他在地狱而万分心痛,他听了轻轻一笑,说火焰还没吞没他的躯体,他的灵魂就已经飞到三岔路口的一片草地上。由于他一生圣洁正直,拉达曼塔斯把他从那里送到了极乐岛上。他在极乐岛上看到了苏格拉底,身边老是围着一些英俊青年,一问一答地谈论着问题;他看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并肩散步,并亲热地交谈着,似乎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意见分歧了;而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却在文雅地指责欧里庇得斯用他那套革新破坏了戏剧。还看见许多许多其他的人,说也说不完。”

安东尼奥修士听得目瞪口呆。显然他尊敬的这位老朋友是陷入了谵妄状态。通红的面颊和闪亮的双目都说明了这一点。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这可怜的老实人心想幸亏除了他没有旁人听到。如果其他修士听见他们心目中的圣徒说出了几乎是亵渎天主的话,他们会怎么想,他一念及此,不寒而栗。他搜索枯肠想说些什么,但激动得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德米特里奥斯像许多年前在巴伦西里的时候一样亲切地谈了一阵之后,忽然鸡叫了,他说他必须和我告别了。”

安东尼奥心想还是迁就迁就病人吧。

“那么他有没有说为什么来看你呢?”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问他了。他说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因为这次分手后我们就再不会见面了。‘因为明天,’他说,‘在夜色将逝、白天未到之际,当你刚能依稀看清你自己的手的形状时,你的灵魂将从你躯体中解脱出来。’”

“这就说明来看望你的是个邪恶的鬼魂,我的主教大人,”安东尼奥修士大声说,“医生说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毛病,而今天早晨你又比多少日子来的情况好。我把医生送来的药拿来给你吃,待会儿理发师傅会来替你放血的。”

“我不要再吃药了,也不要放血。我的灵魂急于要逸出这禁锢了我那么长久的监狱,你为什么偏偏一心要拖住我呢?去吧,去告诉亲爱的院长,说我想要忏悔并接受临终涂油礼。因为明天,我告诉你,我在刚能依稀看清我的手的形状的时候,就要离开人世了。”

“那是个梦啊,先生,”这可怜的修士急叫起来,“我恳求你相信那是个梦。”

堂布拉斯科发出一个声音,要是这是别人发出来的,你会说是一声傻笑。

“别胡说,孩子,”他说,“如果说那是梦,那么我此刻在对你说话也是梦了。如果说那是梦,那么人生和它的罪恶和忧患以及它的恼人的种种问题和奥秘也是梦了,我们将从这梦中醒来,进入永生,那才是唯一真实的。你现在就去吧,照我关照你的去做。”

安东尼奥修士叹息了一声,转身走了。

堂布拉斯科作了忏悔,接受了临终涂油礼。这些最后的宗教仪式举行完毕后,他对若干年来跟他在一起的修士们说了告别的话,并给他们祝福。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于是他要求他们都离去,可是安东尼奥修士苦苦哀求让他留下陪他,堂布拉斯科只得含着笑答应他,不过讲好他不得作声。他仰天躺在他那修会的教规规定的褥垫很薄的板床上,尽管寒冷刺骨,他身上也只盖着一条单薄的毯子。他不时昏昏沉沉地睡去。安东尼奥修士忧愁之极。堂布拉斯科那样肯定的预感使他惴惴不安。他这会儿已多半相信死亡将真的在他圣洁的上司所说的时刻来临。

一个个小时过去了。密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光线暗淡,安东尼奥修士时而把烛花剪掉。早课的钟声响了。他听见堂布拉斯科突然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这让修士吓了一跳。

“去吧,我的孩子。你不能为了我而疏忽你的宗教功课。”

“此刻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主教大人。”修士回答。

“去吧。你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的。”

长期服从的习惯颇有力量,他听从嘱咐走了。等他回来时,堂布拉斯科入睡着,安东尼奥修士一时间当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在平静地呼吸着,因而修士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巴不得他这样可以养养神,也许甚至渐渐复原。他在床边跪下祷告。蜡烛哗哔剥剥爆响了一会儿,熄灭了。这时正当黑夜。过去了一小时又一小时。终于堂布拉斯科轻轻动了一下。安东尼奥修士虽然在一团漆黑中看不出来,但他本能地知道他这亲密朋友正在摸索那个用绳子挂在颈上的十字架。他把它放在老人手中,正要缩回自己的手,却觉得被轻轻地握住了。他喉头发出一声抽泣。多少年来,这是堂布拉斯科第一次给他亲热的表示。他竭力想仔细看看那双曾经闪耀过热切的光芒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知道这双眼睛是张开着。他低下头去看那只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那只放在十字架上的手,他看的时候,发现这黑夜并不真是一点儿也看不见的。他看着,突然看清一只消损得皮包骨的手,不由得毛骨悚然。

堂布拉斯科嘴里吐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接着,有种这修士弄不懂是什么的感觉,使他明白他敬爱的上司与世长辞了。他伤心地放声痛哭。

而这时候,堂曼努埃尔已经在马德里待了几年了。堂娜比阿特丽斯拒绝继续执行她首先提出的让他娶她侄女卡拉内拉侯爵夫人的计划。后来因为没有能给她找到个适当的丈夫,这个贵族遗孀已经进了修道院,现在是罗德里格斯堡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的助理院长。堂曼努埃尔觉得堂娜比阿特丽斯对他太不应该,因为他们一起策划的阴谋没有实现的罪责不在于他,但他这个人并不喜欢白白地悔恨。他便去了马德里,等他让人知道了他的结婚打算和有多少财产后,不久就找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配偶。

他投靠国王腓力三世的宠臣莱尔马公爵,施展出那一套奉承拍马、两面三刀、不择手段、贪污行贿的行径,终于受到人们高度的尊敬。然而他还是野心勃勃。

堂布拉斯科身后留下了圣洁的名声,堂曼努埃尔头脑灵敏,想到如果他哥哥获得了宣福,势必能提高他的地位,如果终于封为圣徒,则更加提高他自己的家庭的声誉(因为他蒙神恩,这婚姻给了他两个好儿子)。他着手收集必需的证据。谁都不能否认,前塞戈维亚教区主教堂布拉斯科曾经是虔诚的表率,有许多人可以公开证明把他那件黑色长袍的碎片戴在脖子上曾使他们不致染上梅毒和天花,而在罗德里格斯堡发生的种种奇迹更是凿凿有据,但是罗马教廷的审核机构需要提供候选人死后的遗体曾经作出两次重大奇迹的证明,而这个证明却怎么也提供不出。

堂曼努埃尔聘请的那几个律师都是老实人,因为尽管他本人是个坏蛋,可是他很精明,决不任用坏蛋。他们对他说,虽然有可能使他哥哥得到宣福,但列入圣徒名册的希望却并不大。他听见他们这样说,大发雷霆,斥责他们办事无能,不过回头想想,他们极可能是对的。他已经为初步的调查花了许多钱,觉得也犯不着再损失钱财了。他冷静下来考虑再三,最后的结论是,为他哥哥列为圣徒而花太多的钱不合算,还是把主教的遗体移放到罗德里格斯堡的大教堂去算了。他在那里建造了一个豪华的纪念碑,虽不是为了永远纪念他父亲的长子,至少可以显示他自己的慷慨。

这里也许应该顺便提一下。堂胡安的第三个儿子马丁·德·巴莱罗由于他两个显贵的哥哥衣锦还乡,一时间提高了身价,但后来就回复到默默无闻的状态。他继续烘制面包,别无其他可说了。他连想也没想到过,的确,城里那么多人同样根本没想到过,圣母马利亚一度曾授予他创造奇迹的权力。

堂娜比阿特丽斯活到很老,始终手脚轻健,耳聪目明,要不是发生了一桩不乐意的事,她还会活得更长些。她听到她的老冤家特雷萨·德·耶稣嬷嬷受到宣福的时候,就曾经在床上卧倒过三天,到了一六二二年,听到她被封为圣徒的消息,气愤得一下子中风了。她恢复了知觉,但是半身完全瘫痪,显然她归天的日子也不远了。

她是不知道什么叫恐惧情绪的,始终保持泰然自若。她叫她亲信的那个修士前来听她忏悔,然后把她的修女们召集到她身边,适当地告诫她们今后应该如何为人。几小时后,她要求行临终涂油礼。于是又把那教士叫了来。她祈求饶恕她的罪过,请那些哭哭啼啼的修女为她祈祷。

她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她提高嗓门说道:

“一个出身低微至极的女人。”

修女们听见她说这话,总以为她指的是她自己,她们知道她血管里流着卡斯蒂利亚王族的血液,她母亲是布拉甘萨家族的名门闺秀,因而她们被她这一句谦逊的话深深打动了,然而她的侄女,那个修道院助理院长,心里明白,她知道这话指的是那个已成为阿维拉的圣特雷萨的叛逆的修女。这是堂娜比阿特丽斯·恩利克斯·伊·布拉甘萨——在教会里人称比阿特丽斯·德·圣多明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教士给她涂了圣油,不多一会儿她就去世了。

正文 第三十七十章

卡塔丽娜到达马德里的时候,堂娜比阿特丽斯给她的金子还没有用掉,加上她是个节俭的年轻女人,这三年来在旅行演出中又积下了一些钱。所以尽管迭戈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她在短时期内也无需为生活担忧。

他们去拜访了曾经答应用他们的影响和金钱来帮助他们创办剧团的支持者,发现他们倒是准备履行诺言的,因此就组成了一个班子。他们的成功甚至超过他们原先的期望,而卡塔丽娜红遍了全城。不少高雅的绅士企图得到她的青睐,但是她虽然收受他们的礼物,表示感谢,报答他们的却至多只是她那双俏眼睛里的一丝笑意和几句悦耳的话。于是她不但由于美貌和天才而深受爱慕,人们也爱慕她的品德。

她写信叫多明戈来,他在行囊中带了十来个剧本赶来了。她把其中的两个搬上了舞台,却都被哄了下来。观众用刺耳的口哨、嘘声和辱骂来表示他们的不满,这是当时的风气。多明戈受了侮辱,气愤之至,回到家乡,不久就死了,至于他是死于酗酒还是绝望,则始终无从确定。

几年之后,那时候卡塔丽娜已被公认为西班牙最伟大的女演员,完全把握得住观众,所以出于纪念舅舅的一片诚心,决心再上演一本多明戈写的戏,但是为了避免受到以前那两个剧本所遭遇的厄运,这次不讲明作者是谁。

这个剧本颇受欢迎;它确乎精彩得被认为是伟大的洛佩·德·维加的作品,而且尽管维加否认是他写的,可谁也不相信他,事实上这部作品至今一直印在他的作品集中。因此,倒霉的多明戈连许多受到同时代人忽视的作家借以自慰的幻梦——身后的名声——也被剥夺了。

迭戈虽然风度翩翩,自恃颇高,却始终只是个平凡的演员。然而,幸亏他善于经营,是个能干的经理,所以他们能够一年年富裕起来。他们早就一致认为不宜提起曾经出现在卡塔丽娜身上的神奇事迹,故而无论他们跟流浪艺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后来,都没有人发现她和曾经轰动一时的那些事件有任何关系。纵使不出她的所料,后来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奇迹来扰乱他们的结婚生活,但是迭戈从来没有像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那样,当上一家之主;然而卡塔丽娜很聪明,让他觉得自己正是主人,这样他也就满足而乐意了。他对她偶尔有点儿不忠实,但她明白男人总是这样的,原是在意料之中的,只要他只是逢场作戏,花费又不太大,她就心平气和地对待他的不忠实行为。的确,他们之间的婚姻是非常幸福的。她为他生了六个孩子,因为是个有良心的女演员,不愿辜负她的观众,所以继续扮演受迫害的少女和守身如玉的公主,每次怀了孕都要演到她可以上台的最后一刻。她到老还是演这些角色,有个荷兰旅行家在腓力四世统治的后期来到西班牙,留下记载,说她虽已发胖,而且已经成为几个孙儿女的老奶奶,她的风度还是那么优美,嗓音还是那么悦耳动人,而且她的人品具有那么大的魔力,上台不消五分钟,你就完全忘了她的年龄和体形,毫无疑问地当她正是她在扮演的十六岁的热情奔放的姑娘。

就这样,以卡塔丽娜开始,现在仍以卡塔丽娜来结束这个几乎不可置信而却又引人深思的奇异故事。

一九四七年正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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