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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落都市》




要变天了。

卖花的女孩儿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捧着一个粗糙的竹编篮子,被高高低低的花枝遮住了脸。

意料之内的生意惨淡。或者说,除去一年里祭奠的几天,生意很少有好一些的时候。

公园里总是热闹。形形色色的人从她的眼前接连走过。有撵着肥皂泡飞跑,半途还摔了一跤的孩子,有喝醉了酒,蹒跚地绕着一棵树破口大骂的漂亮女人,还有空了一侧裤管,拄着拐杖却依然腰板挺直的退伍军人。

九月的风,反常的透着寒意,却依旧吹不掉这些从南方带来的树固执的叶子。衣着单薄的女孩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几根纤细的花枝因她的小动作从花篮里跌落,没等到她伸手去捡,就被几双鞋先后碾过。

女孩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破败的花枝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没有一丝惋惜的情绪,反而莫名地笑了起来。

她突然抬头,看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步步接近。

“怎么就这么几种花?”明明是发牢骚似的内容,男人却念得不太自然。

“抱歉先生,现在只有几种花能卖。”女孩儿冲着他笑了笑。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装模作样地讨价还价许久,几度引得周围路人皱着眉头多看他两眼。直到好几个经过的人都刻意与他远离几步,男人才抖了抖钱包,拎出几枚硬币,弯着腰挑挑拣拣好一阵,拿着不成束的寥寥几枝阔步走远。

意外因素已经修正。预计两天后上午十点,原定地点准备。

条件备齐。女孩儿小声哼起了歌。一只不知名的海鸟已经在她头顶打转飞行了好一阵,或许是困惑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岛屿。她空出一只手来,用力地朝着海鸟挥了挥,也不知道究竟是要唤它来,还是赶走它。这个时候,这一大篮子花就显得有些碍事,她突然很想沿着路一直跑到尽头,将手中的花朵全部抛进海里。

无关痛痒的事情,任性未尝不可。

女孩儿捧着花,费力地站了起来。天色愈发浓郁,风将凉丝丝的花朵都拍在了她的脸上,又拐着弯儿钻进她的领口和袖子里。女孩儿忍不住闭着眼睛打了个激灵。

再次睁眼时,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眼前。女孩儿愣了愣,随即将怀里的花篮抱的更紧了些,开口问到:“先生是要买花吗?”

早先一会儿,她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背对着女孩儿,一直独自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倒是比那棵树更像树一些。

年轻人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并不显得冷淡或是威严。他很干脆地一手掏出一张大钱,递给女孩儿,另一手稳稳接过花篮,连一支脆弱的花朵都没颠下来。

“您……”女孩儿刚要开口,就被年轻人打断。

“回家吧。”他轻声说。

花篮与年轻人并不太相称。他的神情平静又肃穆,不太像是捧着鲜花这样明艳的东西;花朵也只能堪堪能爬上他的肩头,就像是依靠着一座灰色的小山。

“谢谢您。”女孩儿的手有点发抖,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奇怪的表情,直到男主角再次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远。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居然是以这样戏剧般的形式。

女孩儿捂着脸,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

微微战栗中,她缩着身体,闷闷地笑了一声。

第一章 骤雨

紧闭的窗户将哭号的狂风隔绝在外,绵密的雨水击打在玻璃上,渐渐汇成一道道纤细的湍流。

凌夙诚立在窗前,深色的天空和海洋模糊的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推开窗,透着寒意的雨水即刻欢呼着扑进屋内。半截香烟在雨里吃力地燃烧,微弱的火星在烟雾里挣扎跳动。半晌,凌夙诚捻了捻手里的烟蒂,将这一点点火光投向窗外。

“向海里扔垃圾起码违反了六项条例,小老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夙诚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将玻璃窗缓缓合上。

“啧,我就先不说你又给整理房间的人找了多少事情做——你还是少抽点烟吧。”穿着黑色制服的青年人一边开口,一边大大咧咧地躺倒在被雨水浸的半湿的沙发上,“倒不是我担心你的身体,而是现在的烟叶实在是太贵了……”

“韩越,”凌夙诚开口打断,同时就近抄起素白的桌旗,随意地在滴着雨水的头发上抹了抹,低声警告道:“说正事。”

“行行行。我这不是看你多半又是满脑子诗意,想先跟您聊聊民生疾苦么。”韩越伸了伸脖子,注意到凌夙诚的桌子上居然摆了个很朴素的花篮,装模作样的“哟”了一声,问到:“这是谁送给您的?连着这么个篮儿送,也太不讲究了。”

凌夙诚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制式军刀,瞥了躺得四仰八叉的韩越一眼,将银色的军刀在手里打了个漂亮的花式。

“好的好的,任务紧急,我长话短说。”韩越勉强坐直了,又清了清嗓子,“十五分钟后,登上‘呼唤号’,配合十六队去把今天登陆进行毕业训练的小朋友们带回来。”

“这一届军校的毕业生?”凌夙诚整理行装的动作顿了一下,“简要解释一下一组要求我来执行任务的原因。”

“因为有两组小朋友走丢啦。”

“脱队?”

“那倒不是,只是失联。”韩越稍微收敛了玩笑的语气,“问题是两组小朋友比较特殊,恰巧是实验室最近的秘密实验样本。”

“应该事先知会校方,避免让他们执行外派任务。”

“连学生本人也未必知道他们平时的食品里被动了手脚——那些人总是善于制造秘密的。”韩越伸了伸懒腰,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兴奋,欢快地接着说道,“这么一来,猜测是谁走漏的消息……就很有趣了。”

“我不关心这些。”

“是是是。详细的任务说明,包含失踪名单,都已经发到你的ID上了。”韩越伸了伸懒腰,再次瘫倒,“除此之外,还有上面要我传给你的‘口谕’:尽可能把那些孩子活着带回来,如果情形不允许,遗体也不能落在对家手里。”

“其他注意事项?”

“我的特别提醒,注意在你登陆之后的一小时,同时负责带回其他学生的‘呼唤号’就会返航。尽量减少交战,节约时间,免得惹出别的事儿来。”

“我在听。”凌夙诚捏了捏眉心,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小口,信步离开。

远远地,他隐约听到韩越还在自言自语地抱怨他浪费。

-

2199年,秋分,雨。

杜尔迦岛上,至少三年,没有迎来过如此热闹的景象了。

即便是天色昏暗,大雨滂沱。早上七点,“呼唤号”载着军校应届的两百四十名学生,按计划来此执行半勘测半野外生存训练的毕业综合任务。二百四十名学生依照军队的正式编组方式,三人一组,设组长,八组一队,不设队长。失踪的两个小组,分别是一队三组和一队六组。两组合作负责一片近圆形区域,同时同地出发,分别以顺时针和逆时针沿区域外侧步行一个半圆,随后在约定地点——一处疑似从前留下的市集遗址模样的小块儿平地会合。

凌夙诚此时便是身处这里。

失踪的两个小组中,六组曾两度向控制组传递消息。第一则,是报告他们按时抵达了会合地点,正在原地等待合作的一队三组成员;二十分钟后的第二则报告里,一队三组依然没有到达,六组组长请示是否要主动前往对方负责的区域查探究竟。三组则是完全失联。

细密的雨水前仆后继的砸在低矮的建筑遗骸上,凌夙诚将偶然发现的军用罐头的空壳子抛到一边,激起了一片水花。看起来,在这里至少待了二十分钟的六组成员还曾经比较优哉游哉——他们甚至提前开了一个作为午餐的罐头打了个点心。如果仔细分析六组的三名成员在军队平日训练留下的记录,其中的两名女性的体能都只属于常人中好一些的水平,所以整个组的行进速度并不可能很快。因此,六组会快于三组到达这里,原本就有些奇怪。考虑到这些孩子都是同期的学生,相互熟识,且没有按时完成任务会受不小的处分这两点,很有可能六组更早于第一次报告的时间就到达了这里,但直到将要到达预定时间的死线才报告了三组的迟到。随后还又原地等待了二十分钟,才正式确认三组任务失败,请求前往协助。

这可能意味着,三组成员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且问题很有可能出在三组负责的区域。先不论怎样的对手会让平日训练拔尖的三组成员无声的消失,已经有了防备的六组不可能也会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有用的讯息就跟着失联。如果这一届军校的尖子面对一般的敌人,连一点挣扎的力量都没有,这件事情可能比实验样本丢失更为严重。

凌夙诚试着把自己带入正在这里焦急等待队友的六组成员的思维。根据送到他手上的记录,六组中唯一的男性成员曾经因为实习任务中保护队友而错失良机受过两次处分,大概可以被划分为比较冲动的一类人。也许是考虑到这一点,六组的组长并不是他而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女性。依照一般条例,任务中出现突发情况,由组长全权决定处理方案。而这位六组组长选择了向控制组征询下一步行动的意见,或许是因为此时六组内部意见很不统一,她无法控制。原则上她只需要客观陈述三组失联的事实,并报告他们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

如果行动方案还在讨论,那么六组即便没有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离开太远。

凌夙诚是沿着六组的行动路线到了这里。他是否应该依照多数人思考的惯性来考虑,从这里倒着走一遍三组的行动路线?

又或者,早在六组来这里之前,三组成员已经到达了这里,并在等待的时候遭受了伏击?

而这糟糕的天气帮助清洗干净了前人的痕迹,六组成为了第二条钻进渔网的鱼。

不对。凌夙诚用力抹了把脸。应该把考虑学生的生死情况作为所有推断的前提。如果学生们还活着,控制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也必将倾尽所能制造麻烦以逃出生天。如果学生们已经死去,杀死他们的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死的实验体的价值实在太过有限。

……也不尽然。

凌夙诚头皮一麻,重新捡回了那个滚得有点远的空罐子,尝试查询罐子上的编码。

这个编码并不是最近拨下来的军粮——看来并不是有人偷吃了午饭,而是忍不住解决了存粮。且这个编码应该被分配到了军校内的自律队——传统的“学生精英组织”。

而三组和六组之内,在校成绩有资格进入自律队的,只有三组的组长一个人而已。

凌夙诚不自觉叹了口气,想象六组的三个孩子在空等了二十分钟以上之后,突然意识到三组已经到过这里时的心情。

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凌夙诚突然有了一个直觉的猜测。

-

“暂时注销所有失踪者的ID?”通讯另一头是韩越吵吵嚷嚷的声音。

“对,立刻。”

“你要想清楚。如果那群学生还活着,注销ID会让他们无法联络到我们。”

“我明白。”凌夙诚下意识攥紧了藏在袖子内侧口袋里的军刀,“你仔细看过那群孩子的资料么?”

“你怀疑那群孩子不是因为参与了实验……?”韩越小声抽了口气。

“其中有一个属于‘自律队’,”凌夙诚做了一个深呼吸,“你明白‘自律队’拥有的特殊权限。即使是尸体落在了对方手里……”

“难怪上面的几位这么紧张,这已经不止牵扯到——”

“好了。”凌夙诚打断,沉默了一瞬,突然轻声说,“我好像听到一点声音。”

“什么?”

但凌夙诚已不再回应,而是利落的结束了通讯。

有人在朝着这个方向快速移动。其实凌夙诚不需要看,亦不需要听,但他能准确的知道这一点。

而且这个人的移动方式没办法用“奔跑”或者是“疾走”来定义。当然这两种移动方式在密林里也是不现实的。从这个接近的速度来看,对方也许会飞行或者漂浮行动——在这个时代倒也不算特别稀奇。

还有三十五分钟。凌夙诚将湿透的制式外套扔在一边,觉得稍微放松了点。现在的状况也许已经不能算作“下雨”,而是“砸雨”。这样的天气里躲藏在树丛里妄图偷袭,带给自己行动上的麻烦要远大于带给对方的麻烦。何况对方似乎远远比他要擅长在这种地形移动。相比出其不意的奇袭,他还是更擅长简单直接的方式。

已经非常近了。而且在这一个目标之后,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方有序地接近。

疾风骤雨里,无论是残垣还是草木,都只能簌簌发抖而已。

第二章 氤氲

“暂时注销失踪学生的ID?”一只精巧的钢笔在中年人的手里转了一个漂亮的圈,才在手的操纵下,随意地划拉出一个不太能辩清的名字。

韩越有点出神。他突然想起稍早前,眼前男人的儿子也在他眼前展示了极其类似的花式。

不过儿子是用刀,而老子是用笔。

“直勾勾的盯着这只笔做什么,想把它讨了去?”中年人揶揄。

“不敢不敢。”韩越迅速反应过来,“我没记错的话,这可是您儿子送您的礼物之一吧?您肯给我,我也是不敢收的。”

“你多想了。”中年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也许不太适合他年纪的笑容,“我当然是不肯给你的。”

韩越只得配合他,故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好啦,字我已经签了。不过夙诚会斩钉截铁的放弃那些学生,真让我有点意外啊。”

“他不见得是真的放弃了。”韩越将文件收好,向中年人微微颔首,“只能说明他判断形势不太妙而已。”

“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怀疑什么,不过我不完全赞成他的推断。”

“您或许应该多担心您的儿子一些——倒不是我担心你们的父子关系,我在你们之间根本就看不出什么父子感情。”韩越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人,中年人也很配合地微笑着,没什么不悦的意思。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较像我儿子的爹。”中年人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明亮的神采,这会让人把他想象的更年轻一些——实际上他已经远远超过五十岁,也许“中年人”这个称呼已经该离他远去了。

“您说笑了。我觉得我比较像他妈。”韩越正色到。

“那不是更好吗?我对你很满意。”中年人灌了一大口茶水,气势仿佛是干了一杯酒。

“好吧,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也很满意。”韩越少有的觉得对话难以为继,“……不过您也要知道,您的儿子也不是完全不值得担心的,虽然他——”

“好了,”中年人用了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方式打断了韩越的话,“我对我儿子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何况,如果随便什么事情都能给他造成麻烦,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韩越将文件整理了一遍,硬邦邦的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尽管这对父子在外表上和性格上都完全看不出任何相似的地方,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模糊的习惯证明了两个人血缘关系的确客观存在。

-

确定看清了不远处接近的女性,凌夙诚略微怔忪。

他在登陆前大概扫过一遍失踪的六名学生的资料,所以可以确认,现在正谨慎的跟他保持了五米以上距离的女性——或者说女孩儿更合适一些,的的确确是其中之一。他尝试回忆关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儿更多的信息,除了确定她属于后失踪的六组组员以外,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张有些特别的寸照。

照片上的女孩儿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闪闪发亮,笑容肆意又甜蜜,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无所畏惧,坐姿作为军人来说可能显得不太规矩,浑身上下都仿佛用大字加粗写着“青春”。

这张照片不得不让人印象深刻——在连续看过五张常见的庄严肃穆的面孔之后。

凌夙诚注视着眼前这个名叫“元岁”的女孩儿。对方明显离得相当近之后才察觉了凌夙诚的存在,导致她在意识到的瞬间整个人猛地一滞,就像迎头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僵了一小会儿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后退了几步。这不是个好现象,或者实事求是的说,这个女学生的状态显得非常槽糕。

相比女孩儿的制服上扎眼的大片喷洒血迹,女孩儿的反应速度和神情也许暗示着她的精神状况更加堪忧。

女孩儿也正安静的注视着他,眼睛里隐约湿润的闪烁着,就像雾霭翻涌于湖面。照片上所有鲜活的生命力仿佛随着秋日的雨水从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飞快的逃走,裸露在外淋湿的皮肤给人一种类似瓷器的光滑又冰冷的触感。猖狂的秋雨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只有女孩儿身上的血污尤其刺目。

雨声里,他隐约能辨别出女孩儿吃力的呼吸声。

“你……”凌夙诚犹豫着开口。

几乎是下意识,他突然抽出藏于袖子里的军刀,反手猛地向后一挑,却意外的扑了个空。一根极细的绳索不知何时好像一条小蛇一般绕到了他的身后,猛地缠住了他的脖子。窒息感撞击着大脑,只是瞬间,凌夙诚就像突然成了被送上绞刑架的犯人似的慢慢被吊上了半空。这种状况可能会在引起窒息和血管压迫之前首先造成枢椎椎弓骨折——这是凌夙诚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连同附近地面的碎石,他突然像身处太空中的宇航员似的“飘”了起来。小范围的重力场因他的意志发生了短时间的改变,凌夙诚赶在绳索收得更紧之前抬手将之迅速割断,重力场迅速恢复,他和断成两截的绳子同时稳稳落地。没给他反击,或者是开口解释的机会,凌夙诚清晰地看到更多的绳子从女孩儿的方向划破雨幕直直朝他而来——看样子这次也许是打算把他的两只手也一起绑起来。

凌夙诚一边掏出手枪,一边飞快地倒退。女孩儿见状,也跟着反方向拉开距离,借着一股绳索的力轻轻跃到了高处的树丛中,遮蔽了凌夙诚的视线——估计她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在树林里快速移动的。不过凌夙诚原本也没有打算开枪。他另一只手掏出一只小型燃烧弹,轻巧的抛入了绳索之中,还算顺利的引起了一小片火苗,顺便烧着了一片草地。

如果不是在雨天,他有可能会因“无故破坏大面积生态环境”而收到一个不痛不痒的通报批评。

他闪身躲藏在一面塌了一半的石墙之后,用力咳了两声,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对方也许并没有她刚刚表现出的那么孱弱,还能搞出一波还算不错的偷袭;但对面精神状态可能也是真的不太妙,以她的能力原本可以更漂亮的完成偷袭,以及,正确的判断敌我。

终于,凌夙诚想起来了更多关于女孩儿的信息。比如他回忆起了她可以操纵类似于线的玩意儿,小到用来翻花绳、织围巾(她似乎真的认真练习过这两项技能,美其名曰控制能力的精度),大到把几股线缠在一起做成绳子,以类似吊车的工作原理,让自己在有可以缠绕借力的支点的前提下,进行短途且有固定移动轨迹的“飞行”(不过她似乎曾经在练习这一项能力的时候猛地撞上过旗杆,把自己撞成了轻度脑震荡,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看来军校的练习还是很到位的,现在掌握的倒是不错。凌夙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在心底客观评价。

在两个人都无法直接看到彼此的状况下,凌夙诚占据绝对的优势。在近距离内他甚至能大概感知到周围的大型生物正在做什么运动。

但他突然从掩护下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向着元岁躲藏的方位开枪。

女孩儿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落地,前者轻盈得像是传说中不怕摔的猫,后者则是毫无生气的径直砸向了地面。

元岁抿着嘴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的尸体,眼睛里除了显露出一丝惊诧,更多的是不甘和厌恶。

凌夙诚缓缓走近她,平静地审视着女孩儿眼里的尴尬。

“谢谢您,请问……”女孩儿极小声的开口,声音几乎淹没在雨声里。

“一队二组凌夙诚。”

“抱歉,我并不是……”女孩儿干巴巴的打算解释,被凌夙诚直接打断。

“实习一队六组元岁。”凌夙诚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摆手示意她不用多做解释,“简要说明情况。”

“我们……”元岁怔了一下,神情介于茫然和如梦初醒之间,半晌接不上话。

可能是指望不上她自己能顺利说出来了,凌夙诚叹气,沉声说:“其他人呢?”

地上躺着的这个可能是属于前来追捕的第一批,一起来的很可能都在密林的追逐中落下或者在女孩儿手底吃了点暗亏。这个不知名的人大概是因为女孩儿分心偷袭他而有机会躲藏起来,原本可能准备适时做个黄雀,可惜运气差了一些。凌夙诚自然不是磨刀霍霍的螳螂——不过他当然也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冤死在女学生手里的蝉。试想元岁若是真的偷袭得手,他们两人的下场都能算得上是人间惨案,反面教材的典例。想到这里,凌夙诚不由地眉头微微抽搐。

但是第二批的人不会来的太晚。如果他处在对家的位置上,不择手段也会把逃出来的学生尽快处理掉,以免暴露自己的位置和其他情报。

必须尽快让女孩儿提供有用的信息,不能放任她再支支吾吾下去了。

第三章 独行

“只有我活着。”女孩儿垂着眼,似乎是刻意避开了直接宣布同伴全部死亡。

凌夙诚有些意外。即使他得到的命令明面上是“搜救”——“处理后事”委婉一些的说法,但是女孩儿的幸存还是让他对于情况出现转机产生了微妙的期待。

“确认?”

“如果您顺着我过来的方向往前走的话,”元岁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在一个靠近湖的地方,有一栋外表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房子。”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您应该能找到一把摔坏了的椅子,就在最靠近湖的那一面墙下。在椅子的正上方,最高层……可能是五层或者六层的房间,组长他们的遗体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

说来讽刺,要救出活人的话这点时间必然太过仓促,处理尸体的话倒是绰绰有余。

他宁可仓促一点,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但是时间也没有充裕到可以悠闲的嘘寒问暖,凌夙诚略微思索,接着说到:“你现在立刻前往上午登陆的地点,与呼唤号汇合,其他事情我会处理。另外,你的ID暂时被注销了,不过你的同学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是。”元岁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提醒道:“目标地点离这里约一公里,建议您不要直接沿着我过来的路线走,可能会撞上很多人。对方或许比您预估的人数多而且实力强,而且还有一个很棘手的能够摧毁精神的人,请您小心。”

凌夙诚稍微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转身钻入树林中。

元岁提供的地点,原本也将是三组六组汇合之后将会一起考察的区域。也许对于敌人动机的判断,还要考虑更多的因素。

凌夙诚快速走在密林里湿黏疏松的枯枝落叶层上,不断地小幅度调整路线,绕开接近的对手。他考虑过元岁是队伍里的叛徒,出卖了两个组的队友,并刻意接近和误导他进入圈套的可能,但最终还是选择暂时相信女孩儿的说法。

对任何事情保持怀疑都是必要的。

雨停的时机恰如其分。对于长期远离陆地生活的人,泥土的气味让人怀念。即便是进入了秋天,岛上依旧充满了生机。被冲刷干净的树叶就像是新长出来的那样新鲜,色彩斑斓的鸟类潜藏在枝头梳理淋湿的羽毛,数不清的微小生命在铺满落叶的地表忙忙碌碌——偶尔会有几个倒霉的被在密林里玩儿追逐游戏的人类毫无知觉的直接踩中。

敌人隐匿行踪的尝试在凌夙诚眼里都毫无意义,相似的,在敌人面前尽可能隐藏自己也需要打起精神。也许让韩越来执行这个任务是更正确的选择,不过也许他见到计划外突然出现的幸存者时,会先卸对方一条胳膊保证安全也说不定。

凌夙诚轻轻跃起,抓握住头顶横生的树枝,缓缓吐出一口气,以类似引体向上的动作灵巧地翻上一棵大树。对于靠腿移动的大多数人类来说,在暴雨的天气走进林地里大概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两个被雨水浇透的人从他的正下方蹒跚而过,嘴里偶尔嘟囔两句,似乎是因为受了些轻伤而掉在了队伍最后。

凌夙诚背靠树干,身体前倾,仿佛是在进行无声的捕猎。

可惜雨已经停了。在双方的竭力掩饰下,满是人的树林里呈现出一种紧绷的宁静。下方的小个子男人抹了一把从头顶的树梢滴落的水珠,又因为不小心牵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身旁的同伴看着他的样子,肩膀狠狠抖了抖,或许是忍不住发笑。

如果这两个人突然福至心灵,抬头定睛一看,就能正正巧巧撞上凌夙诚军刀的刀锋。

时间紧迫,现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凌夙诚告诫自己,目送着下方的两个敌人渐渐走远。

-

撩开低矮的树枝,女孩儿口中的湖泊出现在凌夙诚的眼前。

雨后的跌水沿着岩石被冲刷出的纹理汇入闪闪发光的湖面,一前一后两道彩给静谧的水域添上一分奇幻又温柔的色彩。这里更像是儿童读物里住着透明翅膀的小仙子的秘境,而不是个腥臭的战场。

看起来,湖边一片安宁祥和,既没有任何可见的建筑,也没有蓄势待发的敌人。

再熟悉不过的把戏。四周人员交谈的窃窃声漂浮在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魑魅魍魉正徘徊于湖岸。

投影装置。在凌夙诚出生及成长的“船”上,人们用这种设备将“船”伪装起来,就像是使用一张巨大的荧幕将船只包裹起来,除非完全穿过投影的区域,否则只能看到用于伪装的图像。

这种设备足以瞒过飞行器的拍摄,还曾经被滥用于制造传教用途的灵异事件。不过在这个人力匮乏的时代,倒是足以应付多数蜻蜓点水似的搜查。数个水上城邦将这项技术用于隐匿行迹,把船只粉饰成郁郁葱葱的岛屿或者是一座静谧的冰山。更小范围的使用这项技术时,成像的精度获得了更大的提升,已经完全足以骗过人的眼睛——但人类不是仅仅依赖于视觉的动物。

几乎湿透的衣服非常碍事。凌夙诚尽可能拧干身上多余的水分,压低身体,小心地沿着湖边的树丛不断接近那群只能被听见的敌人。

-

“先生的意思是,既然去了两批人都还没把那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女学生追回来,这里肯定是待不住了。你马上出发,去把之前出发的弟兄都叫回来,动作尽量小点,运气好的话,我们这里很快就要恭迎一位对家的大人物了。”

“大人物?有先生在,我们还怕几个大人物?”说话的人嗤笑一声。

“你也别把只敢紧巴巴在船上过日子的那群人想的太没用了。不,应该说,能过几十年那种日子的人可以说也都算个人物,至少怎么着都比你知道什么叫‘自律’吧。”

“你现在跟着先生发达啦,多念念咱哥俩多年的好,少说我些不是成不成?”

“有时间耍些嘴皮子,还不如干活的时候麻利一点。现在咱们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还不快去?”

“得得得。我可也要提醒你一句,看好那几个小崽子,别再来个会动弹的。”

“放心吧,都试过了,死的透透的。”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说话的其中一人出发执行命令。

而凌夙诚已经完全穿越了投影区域。秘境的面纱被轻轻掀开,露出了它真实的模样:一座老式的砖木小楼矗立在湖畔,一共六层,几乎整个被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包了个严实。建筑老旧但不破旧,每一层窗户出露的周围,植物都被清理的非常干净。以岛上植物的生长速度来看,光是保持这一点就需要稳定的人力。

墙面泛着古朴的青黑色,木质的窗棱方方正正——这座小楼看着并不像岛内原住民的风格。附近执勤的人先后进入楼内,只留下了守着正门的四个。也许是如先前那个人所说,这里即将被抛弃,多数人都被命令协助撤离。但这种自信到自负的守卫方式,让凌夙诚隐隐不安。

更重要的是,适才对方口中的即将光临这里的“大人物”,隐隐有指向他的可能。

自己的行踪被对方提前得知了?还是另一位他还未曾得知的人即将到达这里?

凌夙诚猫着腰,无声的绕到建筑背后,找到了元岁口中的“摔坏的椅子”。这把椅子“摔坏”的程度比他预想的要严重的多,几乎让他没有一眼辨认出这堆木头曾经被组合成一把椅子。除了这堆看起来完全不可能被修好的木料残骸,这里还有一地的沾血的碎玻璃,看起来像是有人用力把它从房间里撞碎窗户玻璃扔了出来。凌夙诚抬头,可惜视线完全被攀附的植物遮挡住了。

凌夙诚将军刀重新塞回袖子里,双手并用,在藤蔓的辅助下,在建筑物青苔遍布的表面上稳健地向上爬行。

第四章 炽热

凌夙诚微微蜷缩身体,借着植物和建筑物本身凹凸造成的光影遮挡,像一只壁虎似的挂在六层目标地点的窗外。

他的体温此刻大约只有二十度,窗棱上滴落的凉丝丝的积水落在他的肩头,居然让他隐约觉得温暖。在他的刻意控制下,全身湿透带来的失温被有意识的放大,使他像个真正的变温动物似的,即使是对手中有人拥有堪比红外线传感器一样敏锐的“天赋”,也无法察觉他的存在。但这种能力的缺点也显而易见,疲倦的感觉渐渐变得无法忽略,凌夙诚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地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在这栋建筑里,他一共感受到了十二名活人,其中八人来回移动于一楼到三楼之间,四楼五楼各留有一人,六楼目标房间内两人,人员布置较为松散,但是行动有序。如果加上守门的四个人和外出追捕逃脱的元岁的两批人,这里可以算作是一个小有规模的据点。

目标房间和他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三米。只要对面不是瞎子,一旦接近玻璃窗,稍微左顾右盼,任何掩护措施都无法阻止他被发现。就算是乐观的假设对面没有通讯装置,四五楼分别留守的一人也可以很快的传递消息,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至少十二名对手——暂时离开这里的两批人随时可能回来。

简单调查现场,处理可能存在的尸体……他至少要争取到两分钟尽量不被打扰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凌夙诚能够清晰的看见六楼被砸碎的那一面玻璃窗。离他不远的位置,还有一个锈迹斑驳的简易雨水收集器。

十拿九稳的办法没有,值得一试的倒是有一个。

-

巨大的碰撞声,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响,今天第二次惊扰了这栋老旧的建筑。

“他妈的,不会真的又诈尸了吧!”有人高声叫嚷。

就像是往静谧的湖面投入了一粒石子,楼内的井井有条的状态短暂地被打破了。一瞬间,沉闷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汇成一片。

“安静!安静!不知道先生在休息么,都在嚷嚷什么?”主持局面的人出现的很快,听声音正是刚刚在门外分派任务的那个,“每楼分一个人跟我上楼看看,别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乱了套。”

与此同时,六楼的两个人的讨论已经结束。他们迅速判断出声音的方向是处于他们正下方的房间,其中一个立刻动身下楼,在四楼楼道撞见了也正欲下楼报告消息的五楼留守人。

“怎么又来……什么情况啊?”

“你没去看看?这样,我去把上来的人往五楼带,你先去声响传来的地方应付着。”

“你们还留了一个守着六楼?让他下来陪我一起,把握大一点。”

“你还要人壮胆?六楼的那群是真的诈尸不了了,但是咱们还得留个心眼。”

两人急匆匆的交流完,再次分头行动。

出人意料的顺利,几乎一切都符合猜测。当意识到刚刚在门口的两人是口述传递消息,凌夙诚便猜想对方也许是为了竭尽全力不发出任何信号,采取了最为原始的通讯方式,才会分别在每一层楼设立一个“联络人”。

但是六楼剩余的一人仍是麻烦。凌夙诚抬眼,瞳孔里是藤蔓斑驳的阴影。

-

再次查探了一遍搬到这里来的学生的遗体,略显憔悴的男人搓了搓下巴的胡茬,低声“呸呸”了两声。

只剩下五具遗体躺在这里,其中一具模样还有些凄厉。“小胡茬”别过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他那个小小的珍宝,也是在这样一个雨过天晴的好天气里,无声无息的躺在了沾满灰尘的地板上,再也不会被阳光所温暖。

孩子的笑声好像还回荡在他的耳朵里,小小软软的身体留在他臂弯里的温度似乎还未褪尽。

他的孩子失去了成长的机会,但他也没有病态到会对其他孩子的生死无动于衷。

“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

不知道又是什么玩意儿搞鬼。他尝试转移自己的思路,最后决定走到窗台前,试试能不能从这里俯身查探一下楼下的情况。

但是很快,他毫无征兆的失去平衡,疲软的倚靠在上午被打碎的玻璃窗前。

凌夙诚轻巧地从窗户的破洞跃了进来,偏头打量着这个死去的男人。

以他的力量,军刀仿佛变成了轻巧的暗器,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破洞钻入,无声地轻取对方性命。

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甚至因为打理的不错的头发显得有一种艺术家似的浪漫气质,怎么看都难以与杀死学生的暴徒联系在一起。

当然,如果真的能从一个人的外表判断出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也许他的工作量能减少一半。

——也可能一切都会更麻烦。

凌夙诚拔去对方额头上的刀刃,顺手在窗帘上擦了擦。温和的阳光斜斜的照在这个中年男人沾血的脸庞上,居然让他的神情呈现出一丝讽刺的安宁模样。

可惜房间里的一切,就不那么能让人产生对这个中年人产生一丝一毫负罪的情绪了。

四个面部表情狰狞至极的男学生像是被堆叠的货物一样,整齐的被码放在房间的一角,四周堆放了大量的冰块和干冰以暂时维持尸体的状态。其中包括最重要的三组组长,左手腕已经被人割开,里面植入的ID已经被取走。除此之外,这四人都没有任何外伤。

而与前者对比强烈的第五具遗体,则是六组组长,一位曾经以不合年龄的温和细致出名的女性。出于尊敬和无意义的礼貌,凌夙诚没有触碰这位女性的遗体。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她是唯一一个显而易见死于外伤的失踪者。她身上清晰可见的弹孔不会少于五个,鲜血在她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肆意蔓延,像是一条条暗红色的小蛇。而她苍白而青筋暴起的纤细双手,还紧紧地抓着一把细长的刀刃,这把刀刃贯穿了她的腹部,几乎把她钉死在侧面的墙上,压榨了她最后的血液。大量的创口让她的遗体显得尤为骇人,让人难以判断致命的伤口究竟是哪一处。

此外,房间内的陈设乱成一团,很多位置留下了细线的勒痕,所有能短暂提供庇护的位置都布满了弹孔,各式弹壳洒了一地。瘸了一条腿的书桌前缺了一把配套的椅子,应该就是掉下六楼的那把。除了拔下了一根刚刚死去的中年人的头发,凌夙诚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物事。

从所有已知的讯息推断,在遭遇了可能的精神攻击后,毫无防备的三组三名成员立刻死亡。而随后的六组成员,其中两名女性却意外的陷入了“假死”状态,和四位同学的遗体一起被搬来了这里。两名女性成员醒来之后,不知具体采取了怎样的手段,但是最终应是选择了直接砸碎上锁的玻璃窗,其中一人跳窗逃生,寻找部队报信,另一人没有顺利逃脱,但竭尽全力掩护了队友,拖延了时间,给敌人造成了相当的麻烦。

凌夙诚沉默地注视着这具孱弱又瘦小的尸体,微微欠身。

如果六组组长和元岁都死在这里,凌夙诚可能无法完成今天的任务,这个地点也不会被发现。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极大地破坏了对手的计划,使对方不得不一边分出人手追捕元岁,一边立刻开始转移。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早来几十分钟,他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两个平日里表现不算突出的女性成员,如何扛住第一次的精神攻击,在狭小的房间内突如其来的反击,逃走,牺牲的。

他想起元岁身上泼洒的血,和她失去光芒的眼神。迷茫的,无助的,愤怒的。

-

凌夙诚将全部的燃烧弹井井有条的扔向房间的所有角落,猛地蹿起的火苗燃烧木质地板的杂音和上楼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意料之内的,尖锐的疼痛像是钉子一般扎入了凌夙诚的大脑。强烈的反胃,隐约的窒息,高强度的精神攻击就像是有一万根针在他脑子里跳舞。配合上火场里的炙热的温度,让痛觉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从气管畅通无阻的直达五脏六腑。

是那个能够摧毁精神的人出手了。凌夙诚沉重的咳了几声,退到窗前,用稍微发抖的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这样的强度,摧毁一个毫无防备的人的精神,已经是绰绰有余。

何况他还从对方的力量中感受到了试探的成分——对方还有余力。

这样的一个对手,不仅仅是对于缺少经验的学生,对于他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太危险了。

在熊熊燃烧的火场里,凌夙诚却感到手脚发冷。

但是也仅此而已。

汗水让他好不容易半干的衬衫再次湿透,凌夙诚用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所有细小的信息再次丝毫不差的敲击在他的神经上。穿透层层杂音,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门外的七个人子弹上膛的动作。

他背靠在窗前,将子弹在左手心略微点数,全身像是绷紧的弓弦。

火光已经使他看不见那些孩子的位置了。在这样的老建筑里,燃烧就像是急症传染。

把这群人全部杀死,或许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或许。

“倒计时十分钟。”左手的ID不合时宜的传出了预先设定的报警声。

凌夙诚低下头,缓慢而有力地活动十指关节,深深吐了一口气,转身从窗台一跃而下。

-

危险人物已经走远。门外领头的男人用力吸了一口烟,轻松地开口:“得啦,还傻站着干什么,救火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去跟先生说一声。”男人将烟蒂在脚底踩灭,转头离去。

-

“人走了?”

“刚走。火烧的太大了,估计能把这里直接烧没,您也赶紧动身吧。”男人恭恭敬敬地说。

“你是不是想问,明明知道要来个棘手的人,还要这么开着空门让他闯?”

“不是。我知道您的意思,面对这种人,再多兄弟守着也只是多加牺牲而已。”

“是啊。”说话的人隐隐叹了口气,声音意外的清脆稚嫩。

“您是故意安排老戴守那里的,对么?”

停顿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声音才再次开口说:“泉林,你觉得我们最害怕的是什么人?”

被称作“泉林”的男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明白就好。”

泉林随着年轻人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的藤蔓上零星开出了几朵娇艳的小花,迎着阳光颤抖着。

第五章 辩白

“……很吵。”凌夙诚草草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用眼神示意韩越去把门窗都关上。

“忍忍吧,今天可是咱们少有的假日呢。”韩越麻利的执行了命令,一脸狗腿的把另一份文件双手奉上,接着说道,“记得给我三倍工资。”

凌夙诚瞥了他一眼,将接过的文件拍在桌子上。

“哇,虽然你找不到人要加班工资,也要端正工作态度嘛,咱们不兴搞小情绪这一套哈。大不了我下次申请项目经费的时候多写点咯……”

凌夙诚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打开了办公桌上的收音机。

“九十七年前的今天,是第一位‘新人类’的诞生日……游行的人群在市民公园内开展了义务宣讲……”

凌夙诚捏了捏紧皱的眉心,迅速将收音机关掉,仰面放松的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到:“算了,听这些还不如听你说话。”

“这话让我难以判断你到底是对我的意见比较大,还是对莺莺的意见比较大。”

“莺莺?”

“刚刚播报的那个。”韩越吹了个口哨,“我俩上周还一起吃过饭。我还跟你提过她的。”

“你上周起码跟三位不同的女性吃过饭。你的话里信息量太少了,让我很难判断‘莺莺’是哪一个。”

“声音最好听的那个。你不觉得她说话跟唱歌似的么?如果不是她,几个人乐意听这些东西。”韩越挑了挑眉,满脸的喜滋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一周见面的三位女性之中,有一位就是专业的歌剧演员。”凌夙诚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茬,“所以你对这位莺莺女士声音的比喻,让我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别扭。”

“不对呀,你今天这是成功转型啦?这牙尖嘴利的,我还以为我在和你老子说话。”

“你错了。如果是我父亲的话,他可以跟你畅谈两个小时莺莺女士的情史。”

“这不是挺好吗,我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韩越拖了个凳子,径直坐下,“不过我目前对你的心理状况更有兴趣。”

凌夙诚正一脸严肃认真地盯着玻璃杯里漂浮的茶叶,好像在正经地研究今天的汤色和往日是否有什么区别。

“哇你不至于吧。说的直白一点,还有什么刺激的尸体是你没见过的?至于这么……这么……”韩越瞥了他一眼,见凌夙诚还是没有搭话的意思,才自顾自的接下去,“郁郁寡欢?也不对,我感觉你是憋着点什么气似的。可这我就更不懂了。”

韩越“啧啧”两声,伸手在低着头的凌夙诚面前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被凌夙诚用了点力拍开。

“你到底在气什么呢?为了那些无辜被杀的学生?算了吧,说是学生,他们也是预备军人。前辈和后辈的尸体,你看的还少么?为自己去晚了一步而后悔?又有几次救人的任务,咱们不是‘迟到’的呢?或者说,你在埋怨不给你充足时间让你在任务之余还能出出气的上层?别了吧,又不是刚刚毕业的小青年,这还要我给你做思想工作?”韩越嬉皮笑脸地越说越快,带着点故意煽风点火的味道。

但凌夙诚只是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徐徐翻开桌上的文件。

“看来你没给人掉包。”韩越翘起了二郎腿,“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刚莺莺女士口中所说的,‘新人类’诞生日太有歧义。”凌夙诚略微翻了翻文件的内容,便直接跳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签下了一个极其工整的名字,“这会让人误认为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事实上今天只是‘她’的能力被证实的日子而已。”

“这也没办法嘛,毕竟‘她’是孤儿出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也不能随便定一个日子。”韩越很自然的接嘴。

“其实也没人在乎‘她’到底是哪一天出生。”凌夙诚眼神暗了暗。

“也是。‘她’只要作为我们这群人的符号存在就好了。”韩越十分配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凌夙诚一一确认了所有文件的签名,随后仔细的整理了顺序。在资源紧缺的船上,能以纸质文档保存下来的都是被精挑细选出的“关键信息”,其中的每一份都需要高层人员逐个签字。即使他是排在“高层人员”最末的,也需要走这个过场,顺便欣赏之前的每一个人龙飞凤舞的签名——其中以他父亲的写意的字迹霸占的版面最多。

“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唠嗑了。最后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上次救回来的的那个女学生,貌似正在老许那里受审。”

“她是自己跑出来的,不是我救出来的。”凌夙诚首先纠正,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受审?我以为她现在应该在医院里疗养。”

“先不提她交代的那些,上面的人信了多少。”韩越眯着眼睛和他对视,“你对于你的命有多值钱,到底有没有概念?光是涉嫌故意袭击你这一条,就够她落上七八条罪名了。”

说完,韩越便推门而出。凌夙诚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直,将文件再次清点了一遍,突然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扯下熨烫好的外套,出门,锁门,快步离去。

单向玻璃围成的方形房间内,元岁双手平放于膝盖,端正地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圆圆的眼睛却转个不停。

凌夙诚站在玻璃的另一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即便两人的直线距离不足三米,元岁也是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听到凌夙诚制造的任何动静的。这里是军队的“静音室”,专门用于“观察”被判断为“存疑”的任何军队相关人员。几个平方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靠近玻璃镜面的下方安装了射灯,在室内只能看到四周镜面似的的玻璃。这里不会有人进入房间审讯,只会有一组一组的专业人士围绕着房间走来走去,对着屋内的人一举一动指指点点,就像是观察犯人,或者是精神病人。房间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洁净的白色,据说这种兼具“安静空旷”和“苍白狭窄”的设计有利于对屋内的人进行无声的心灵叩问,比较符合军队哪怕是惩罚都追求“文明”的现状。

凌夙诚认为,这种房间的推广者只比发明刑具的人略微人道一点点而已。

“哟,凌兄弟,你怎么到我这儿来啦!”一个沙哑的破嗓门老远就嚷嚷个不停,风风火火地撞了一路的人,才快步走到凌夙诚面前。许择远,一队三组组长,“静音室”的直接管理人。一队的前三组里,一组负责下决定,凌夙诚担任组长的二组负责执行,许择远的三组负责监督。但实际上,和其他组打交道一向是韩越的工作,凌夙诚很少有机会和这位因工作强度大而患上严重咽炎的三组组长共事,因此两人并不熟悉。

凌夙诚冲他点点头,表示“你一路上热情的问候我我都听见了”,随即继续把目光重新集中在正在挠头的元岁身上。

元岁的精神头还算不错,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外伤,既没有一脸委屈忧郁,也没有一脸愤怒和神经质,看起来就像是个刚刚被父母送进幼儿园的小孩子,稍微有点坐不住的样子——不过她肯定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正在被观察,所以不敢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罢了。好在她的眼睛还可以欢快而自由地转来转去,可惜的是房间内没有任何一样有趣到足够她短暂聚焦的东西。偶尔,她也会平视前方,和凌夙诚产生一种微妙的“对视”,大概是很容易就能想到别人会从正前方观察她。

“凌兄弟,你这是在干啥来着?视察工作?”许择远挠了挠腮帮子。

凌夙诚对于“凌兄弟”这个称呼不是很适应,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许择远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开口问到:“您相信眼见为实这四个字吗?”

凌夙诚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两年前我们这儿出过一个事儿,你可能也听说过。”许择远在下属搬来的板凳上悠哉的坐下,一边朝着凌夙诚招手示意他坐上另一个,一边接着说,“谁都不怀疑那个从尸体堆儿里爬出来的小年轻,我们都心疼他伤都没好利索,让他到这里来就只是走个过场,没两天就不让他来这儿报到了。结果呢?他差点成功把咱们的‘船’炸漏底。”

凌夙诚当然听说过这件事情,甚至比许择远以为的还要多。但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就坐”。

许择远只好继续在这位沉默的听众前用他那好像总是卡着什么东西的喉咙激情演讲:“人这种东西呢,是很难看透的。昨天你还熟悉的不得了的人,额,那什么,今天可能内心已经让你无比陌生了。呸,我还是说不好这些文绉绉的。”

“总之你听哥一句话,别让任何情绪阻挠你的判断就对了。”许择远接着开始长篇大论,“实话实说啊,我只是就事论事啊,这个叫元岁的啊,还是有那么点可疑的。首先她在六个涉事学生中,排名是最靠后的,虽然说她也进入了军校的一班吧,但那也是倒数挤进去的。虽然说面临危机有可能会爆发实力吧,不过呢,她这个爆发的也太超过了吧。实话实说,从兄弟你提交的情况来看,我都没把握能跑出来。更何况她对你起初是有攻击行为的。咱们合理推断一下,是不是有可能,你先别生气,你说是不是有可能吧,她是一个藏得很深的间谍,里应外合干掉了同伴,甚至想要偷袭你,眼见着没有得手才临时转了风向……哎我知道你要说那对面的反应也很符合啊,但是这种东西都有可能是事先排练好的嘛……”

“可能性不大,排练和制造现场的时间不够充裕。”凌夙诚语气平稳的开口。

“那个,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我们也要谨慎嘛。”许择远再次亲切地冲着凌夙诚招手,凌夙诚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配合的坐下。

“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顺路来看看情况而已。该说的我已经在报告里都详细说过了,采不采用我的推论是你们的事。”

“你这话听起来还是有点情绪啊。”许择远大笑了声,然后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那你还有没有想过她被留在这儿观察的另一个原因?”

“我刚刚好像猜到了。因为她出现的情绪不稳定和攻击我的行为……可能与她正在作为实验样本的状态有关。”凌夙诚抬眼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忍不住在凳子上小幅度扭来扭去的元岁,“不过我还是不赞成这种推论。”

“哇,兄弟你比我想象中好像要更聪明一点——哦我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我最初以为她会被送去医院接受心理辅导,毕竟我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的状态很不好。”

“你是说她的确有过类似于“狂躁”的状态?”许择远双眼放光,好像逮到了什么关键人证。

“看来实验室给她使用的药物确实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东西。”凌夙诚垂下眼,“不过恐怕你理解错了,她的症状和狂躁没有任何关系。”

“额,那是什么状态,你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恐怕我不能‘详细’的为你描述。不过打个比方的话,和你回忆起那个被你们误判放过酿成大祸的年轻人时的感觉有点类似。”

“啊?早知道我刚刚应该带面镜子研究一下当时的表情了。失策失策啊。”许择远拍了拍脸。

“希望你能意会我的意思,也希望你能像今天这么在意我来这里一样在意我的报告。”凌夙诚起身,再次稍微点了点头算作告别,不紧不慢地远离了房间。

确定凌夙诚走远之后,许择远嗤笑了声,缓缓靠墙,在凳子上半躺半靠着翘起了脚,又瞥了一眼玻璃屋里不安分的女孩儿。

“有意思。”他低声说。

第六章 切磋

下午,三点整,久违的灿烂阳光攻城略地。

韩越走过窗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实话实说,我没想到你真的去了。”

“吃饭。顺路。”凌夙诚的回答简明扼要。

“别别别,跟我就别来这一套了吧。”韩越极具暗示性地挑了挑眉,“你对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过分关心?还是说,你对那个女孩儿……”

“有两件很奇怪的事情。”凌夙诚懒得和他废话,“我正想问问你的看法。”

“客气了客气了小老大,您说您说。”

“我看过他们的审讯报告。对于为什么能够在第一次的精神攻击中生还,元岁是这么解释的。”凌夙诚稍微停顿,“因为那个时候她精神状态极差,六组组长正在使用她安抚精神的能力。可能是因此两人才幸免于难。”

“什么叫做‘精神状态极差’?”韩越有些发笑。

“她给的理由是,第一次离岛登陆,很紧张。”凌夙诚淡淡地说。

“噗,这理由,要我也得扣着她呀。就算是编,她也得往靠谱的方向走呗,这不是活该被……”说到这里,韩越突然一怔,“你是说……”

“第二点,我觉得她在静音室里的状态好像是真的挺高兴的。”凌夙诚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这种高兴是藏不住的,我没见过几个人在静音室里那么悠然自得。何况如果她刚刚经历我所推测的事情,还被怀疑是叛徒而接受审讯,我认为正常人群都应该会歇斯底里一番。”

“你说的这些有点耐人寻味。”想了想,韩越严肃的补充道,“不过你貌似也没去过几次静音室吧?你好像和小许这个人不太对付啊。”

“这不是重点。”

“好吧,你的重点有两个,我听明白了。一个是你怀疑元岁很乐意待在静音室里。如果她不是真的精神有点问题,那么她宁可接受怀疑也要暂时待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可能的确实存在什么深意。而第二个——”韩越抿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破坏屋里的气氛,“即使那个女孩儿的行为那么奇怪……你还是倾向于相信她。”

凌夙诚装作听不懂韩越的疯狂暗示,摇了摇头,难得主动开口解释道:“在线索不足够的前提下,相信第一直觉反而在多数情况是正确的。如果她有意识待在封闭——换句话说,安全的地方,很有可能她掌握着什么信息。毕竟直接接触过那群人的幸存者,只有她一个。”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希望能够和她有单独接触。就算我勉强相信你没有抱有什么工作之外的目的……虽然你抱有什么目的也不奇怪,你也长大了嘛。”韩越循循善诱,却渐渐越说越偏,“但是,我的任务就是提醒你。你得明白,能够在那种条件下逃出来,甚至能够成功引起你的注意的人,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需要向我解释一下,就算她真的还隐藏了什么关键信息,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会告诉你?因为你勉强算是救过她?还是你在个人魅力上特别有自信,准备为任务牺牲色相?”

“第一个问题我无法向你解释,只是出于直觉。至于其他的,我不介意你开我个人的玩笑,但还是希望你能够适可而止。”

“你这种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到底是跟谁学的。”韩越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我得先表个态。我不赞成你私下去跟她接触,不过我会为你安排与你爹见面,让你受受他老人家的教育。”

“多谢。”凌夙诚点头。

韩越名义上是他的副手,实际上优先执行的是他父亲的指令,算是他父亲特别指派给他的“重臣”,兼职指导和监督他的行为。凌夙诚隐约想起,似乎从哪里听说过韩越和他还算是远亲。血缘关系还是比多数关系要可靠的,就像他与父亲,即便疏远到想要见上一面还需要韩越这个中间人“通传”,但是相互的信任还是稀薄的存在着。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韩越突然开口。

“你说。”

“天天搞文字工作,替你跟人勾心斗角真是烦死了。我简直不敢想下次见到许择远,他得怎么从我嘴里套话。”韩越做了个体转运动,“这个样子,咱们来活动活动筋骨,切磋切磋。”

“可以。”

-

凌夙诚的目光依次掠过保管室里各式各样的养护得宜的漂亮枪械,最后,缓缓从柜子的角落抽出一把羽击剑。这是一种欧洲古代常用的练习用钝剑,据传成形于近千年前的剑术学院,把它和现代科技的产物放在一起,总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凌夙诚既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古代侠客,也不是什么满口“忠诚”、“信仰”的骑士。如果是接到其他任何人的邀约,他可能会更习惯于使用伯莱塔92FS这种稳定可靠但是刻板复古,又没什么美感的武器。但是韩越的“切磋”就是字面意义上理解的那种“切磋”,不是那种军校统一教学的枪法比拼,不是复杂地形对抗演练,而是像两个生错时代的剑客,用一些早该成为历史书上不设考点的小字部分记载的武术,正儿八经的“见招拆招”。

即使是在冷兵器地位明显提高的现在,韩越也是异类中的异类。

弹药供给严重不足、重武器匮乏、千奇百怪的“天赋”……诸多掣肘之下,枪械未必是如今军人最可靠的伙伴。不记得是军校里的哪位老师,曾经大肆宣扬“热武器很多情况下还不如一块板砖”,据说引起了不少军人的强烈共鸣——和黑市弹药价格的爆发性跳水。

凌夙诚也曾投入了相当多的精力,杂七杂八学了不少所谓的“古剑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选择只依靠冷兵器执行任务。现役军人的物资供给优先于其他任何拥有了不起身份的“人物”,现役一队成员更是最能堂而皇之的浪费子弹的存在。即便是在推行节俭的城市警察之中,热武器也是人手必备的,毕竟真正能够用于实战的“剑术”上手难度太高,比较起来,扣动扳机还是要老少皆宜平易近人得多了。

但是韩越只会使用冷兵器。据他本人的说法,除了“日本古流剑术”这种听起来只该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武功”,他第二擅长的,是听起来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洪拳。

对于其他任何军人,只使用这种玩笑似的功夫都会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但是韩越不怕,一是他脸皮够厚脊梁骨也够硬,二是他的确有肆意妄为的资本。十年前,他是以当届第一名的成绩从学校毕业的,几乎算得上是校史上活着的“特殊人才”,或者是后辈们口中的“一代宗师”。

即使这位“一代宗师”,总是以偷袭的方式制服别人。

韩越,具有的特殊“天赋”有点类似于自然界中的变色龙。这倒不是说他能够不借助任何工具改变自己的肤色,而是形容他在即使是非常接近别人的情况下也能够不借助任何外物隐藏自己。这种能力在监控设备的录像中这种客观记录事实的机械中,当然是失效的,但是在近距离接近任何没有防备的人的前提下,总是令人讶异的有用。

所以最适合他的职业,不是给凌夙诚跑腿,而是一名刺客。蹲点暗杀的是狙击手,刺客是不会哼哧哼哧地扛着枪去翻对手家的墙头的。

-

不过在看到对方手里的双刀时,凌夙诚还是一愣,喃喃地念了句:“你这又是玩儿什么?‘二天一流’?”他不禁在心里感叹韩越的新招还真是层出不穷——上次切磋突然把刀一扔摆出了拳击的姿势已经让凌夙诚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师父可没教过我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她老人家说什么招式都是瞎耍的,哪怕是把刀当做一根带刃的棍子使都没问题,管用就行。”

“……真是高见。”凌夙诚叹气,同时装作不经意的短暂观察了韩越的表情。笑的很欠,没什么问题。

“我有没有说过这两把刀在传到我手里之前,还在我师父手里的时候,都叫什么名字?”

凌夙诚摇摇头。

“这把打刀叫‘老大哥’,这把肋差叫‘小二哥’。我师父亲自取的。”

凌夙诚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两位“哥”。还好它俩听不懂人话,是不会介意自己叫什么的。

“我给改了个比较有文化的名字。”

“……改成了什么?”

“如果你赢了,我就揭开一下这个谜底吧。”

其实我真的不太好奇,凌夙诚心想,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问到:“如果我输了呢?”

“等你输了再说呗。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这听起来极其不公平。不过凌夙诚并不在意这些。

闲置的教室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桌椅整齐地摞在房间一角。作为切磋的场地,这里实在是有些简陋。

两人稍微拉开了距离。凌夙诚双手将剑举在头的右侧,远看上去像是把剑抗在了肩上。这是欧洲剑术中常见的起手式,称作“顶式”,使持剑者能够最快的出手。

而韩越却突然从凌夙诚的视线里无声无息的凭空消失了。通常来说,这种突然人间蒸发的现象,通常被唯物主义思想不太坚定的人称为“闹鬼”。

实际上,眼前的对手却是一条挥着两把刀的变色龙。

主动权完全在韩越手中。如果他不率先出手,凌夙诚只能等待。小幅移动时,韩越是极难以被感知到的。

凌夙诚略觉棘手。面对具有刻苦钻研、勇于创新的学术精神而总能推陈出新的韩越,他永远只能做一个古板无趣的陪练。这就像是日本刀术随便扯一个流派出来,都比他学习的“早期德式剑术”听起来要浪漫的多一样。

漂浮的尘埃突然被一道劲风搅动,凌夙诚利落的回身,同时抬手将突然现形的打刀挑起。刀剑相击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人精神一震,凌夙诚将重心后移,侧着身体躲过对方肋差的突袭,接着翻转手腕,反手突刺,同样被对手利落的矮身闪过。凌夙诚回手反击,却扑了个空。他隐约看到后退几步的韩越冲他挑了挑眉毛,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第七章 交错

在看不见韩越的前提下,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什么?

凌夙诚想起了流传于军队内部的这个经典命题,也同时回忆起了获得最高票数认同的答案。

当然是选择用枪旋转着突突突一圈啦。

心怀梦想,妄图效仿韩越舞刀弄剑的人还是很多的,可惜最终绝大多数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无障碍环境下,只要是稍微了解韩越这个天赋的人,都绝对不会给韩越近身的机会。原理上,近身以前的漫长时间里,已经足够敌人在这位刀客身上留下心仪数目的枪子儿。

所以,知己知彼又空间狭小的“切磋”,本就等同于先砍了韩越一只手臂。对方放弃了七成优势和你较量,赢了也没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

意外的是,除了少数人因为天赋克制或者是走狗屎运能够讨些便宜,绝大多数预先开始沾沾自喜的人,最终都不得不面对轻则请客吃饭,重则在一组门前载歌载舞的残酷命运。

这个时候他们才会知道,“宗师”这个称呼,承载的远远不止调侃而已。

特立独行需要很多本钱,而有些人的确是生来富裕。

凌夙诚自然不会举着剑冲着空气胡砍。那些想要通过扩大攻击面来抵御韩越偷袭的人都忽略了一点。

他们远没有韩越动作快。

-

韩越无声的几步跃上了一旁的杂物堆的“顶峰”,俯瞰了一会儿凌夙诚紧绷的后脑勺,小幅度伸了个懒腰。

如果没有适合最发挥的环境,就创造一个相对更有利发挥的环境。

肯用冷兵器与他切磋的人少之又少,其中真正称得上“对手”两个字的人数还得砍掉一半,而眼前这位,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难缠的。

韩越两手都握着刀,不得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两根手指夹出兜里的一个小物件,抛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发出清脆的一声。但凌夙诚却似乎丝毫没被误导,反而顺着东西抛来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如果某一项才能特别突出的人应该被称作“天才”,那么像是对面完全没有短板的这位,应该如何定义呢?

不,短板还是有的。这个人挥剑没什么花样,做事也没什么诡计,倒确实有那么点“剑客”的意思。

韩越以打刀的刀背轻轻在另一侧的桌椅上敲击一声,果然看见凌夙诚绷得更紧,向着略有偏差的方向戒备起来。

的确只是略有偏差,误导效果比韩越预期的还要更差一些。

韩越发自真心的想为他鼓掌,可惜别说是发出声音,过多地搅动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会使凌夙诚更加准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

韩越攥紧刀柄,从这个离地大约一人半高度的位置再次起跳,平地轻盈地拔起了一个惊人的高度,双刀从空中直冲凌夙诚头顶而去,就像是俯冲向地面捕猎的鸟类。与此同时,簌簌擦过头顶的一点灰尘使凌夙诚心里一动,瞬间双手紧握,快速将羽击剑平行的悬于头顶。

借着重力,韩越这一击力道本应非常惊人——但三把武器交错时却只发出了类似于摩擦的响动。双刀的缝隙间,凌夙诚一边将重心不断后倾,一边与韩越平静的对视。他几乎下了个腰,才用羽击引着韩越向他的身后摔去。韩越就这么从他的头顶“飘”了过去,不过也没真摔,只是以一个不太好看的贴地翻滚着地。

不错的机会。两个人同时想到。

凌夙诚猛然发力,身体前倾,右脚蹬地,却只是虚晃了一个突刺的动作,随即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利落的劈砍下来。韩越反应极快,借着翻身而起的一股劲道错开刀锋。但预计的劈砍角度却在刀剑相击的一刻堪堪改变,凌夙诚再次改劈为刺,被韩越以肋差格住。

短兵相接。凌夙诚活动了一下手指,微调重心,不断变换轨迹劈砍下来,逼迫韩越始终只能用双刀来防御。

韩越挑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缩了缩脖子,猛地挑高凌夙诚的羽击剑,反手打刀已经从凌夙诚的头顶撩了过去,被凌夙诚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弯腰姿势闪过,他立刻正手以肋差防住凌夙诚的反击,掂着脚轻盈的后撤一步,再次“消失”在凌夙诚的视线里。

如果要彻底打乱凌夙诚的节奏,还不够快。

头顶的一列吊灯接二连三的开始晃动,凌夙诚微微抬头,眯起眼,看着牵引吊灯的绳索,略微出神,突然隐约听到身后一声金属啸鸣。他转身,却见打刀“老大哥”直冲他面门而来。韩越却以松开紧握打刀的右手,任凭其脱手而出,仿佛是抛出了一把大型暗器,同时双手紧握肋差,登了身旁的课桌一角高高起跳,从空中侧向全力劈斩。

潜意识快于所有正常的反应。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将韩越和“老大哥”都狠狠拽向地面。凌夙诚自己反而愣了一下,还原了重力场,不太好意思地捡起这把意义颇深的打刀,递还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的韩越。

“唉,你这能力,犯规啊。”韩越心疼地在“老大哥”身上摸了好几把。

“抱歉。”凌夙诚微微低头,诚恳地认错。

高强度的影响重力,在短兵相接中影响太大,会使切磋完全失去练习效果。所以即便是听上去有一点不太公平,两人切磋时,凌夙诚也必须有限的使用自己的“天赋”。只是这次,他却因莫名的分心而破坏了平衡。

“算了算了,”韩越摆摆手,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显然也不是真心在意这个胜负,“愿赌服输。我去给您跑腿,您——能不能帮我把‘剪风’和‘乘月’送去保养呀。”

凌夙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韩越是交代了“老大哥”和“小二哥”的新名字。

“你这个取名的风格,挺……”凌夙诚接过双刀,斟酌了一下措辞,“莫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啦。”韩越抹了抹脑门的汗,乐颠颠地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

“关于你的提问,我有一个不好不坏的答案要告诉你。”中年人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钢笔,不太严肃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旋转椅上,“下午结果出来了,那根头发的主人不是咱们船上的人。”

这确实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至少这根从对手头上拔下的头发没有成为直指船内已被渗透的证据,不过接下来,对于来源的排查可能会进行的异常困难。凌夙诚端正的坐在男人正对面,点了点头。

“别这么严肃嘛,放松,放松,要不要吃糖?”男人语气活泼,朝着桌子上的塞满糖果的铁盒努了努嘴。

“不用。”

“跟爸爸客气什么呀。”男人搁下钢笔,撕开一张亮晶晶的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哦,对了,其实你刚刚的申请,韩越下午就给我说过了。”

“嗯。”凌夙诚正襟危坐,略微低着头。

“我们两个就你的个人问题交换了意见,觉得已经是时候了。”男人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什么个人问题。”凌夙诚抬眼,与男人对视,以陈述语气询问。

“想什么呢。”男人笑了起来,嘎吱嘎吱地嚼着糖果,“关于你个人最近抽烟太多的问题。”

凌夙诚轻轻咳了一声,不再吱声。

“我们讨论了一下,觉得应该劝你以吃糖代替抽烟。”男人在地面轻轻一蹬,优哉游哉地在旋转椅上转了一圈,“这样可爱多了。”

“……关于我携关键证人再次登陆‘杜尔迦’的申请,”凌夙诚缓慢地陈述,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气,“我想求得您的回复。”

“啊,就这个呀,当然可以啦。”男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将额头上的皱纹崩的稍微平整了些,“很有建设性的提议呀,难得你对工作这么上心,我怎么会反对呢。”

“如果您是在表达我平常工作态度不积极,我很抱歉。”

“没有没有,不要过度解读嘛。只是跟一些工作太积极的比起来,你我都还算挺清闲的。”

“关于这次的申请,请问我还需要走哪些程序呢。”凌夙诚把话题绕了回来。

“下午韩越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他去走程序了。你明天去小许那里把人领走就行。后天船就要开拔啦……比预定的早多了,这次可把有些人吓得不轻。”

“好的。您还有什么……”

“这么不耐烦?”男人打断,“你简直像是要直接说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事我先溜了。’”

“我会换一个礼貌一些的说法。”凌夙诚点头承认。

“既然决定接手这件事情,就做的漂亮一点。”男人的语气正经起来,“韩越会先你一步去临近的船上跑跑腿,查一查这根头发的主人户籍究竟在哪里。其实很多人的意思是明天咱们就出发,跑得离这个是非之地远远的。所以,希望你回来之后,能拿出值得整个船队为你拖延一天的情报。”

“我会尽力。”

上下打量了一番凌夙诚略微紧绷的样子,男人又笑了起来,开口调侃到:“别紧张呀。不用爸爸再专门叮咛你和陌生人一起出门都要小心什么了吧?”

“……不用。”

“那,与陌生女性相处之道呢?”

凌夙诚没有回答,将搬来的凳子放到原位,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转头离开。

“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个。”男人嘟囔着,又扔了一颗糖到嘴里。

第八章 回溯

元岁揉了揉眼睛,目光穿过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海面,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远处的“岛屿”就像是一个巨大浴缸中的橡皮小黄鸭,在被咸味的风搅动的海面中浮浮沉沉。

“莎莎姐说,天气好的话,可以从‘杜尔迦’的海岸线上远远的看见我们的城市,居然是真的。”元岁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几乎湮没在风里。

“是谁?”

“我的组长,已经……的那个。”元岁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偏过头,冲着凌夙诚浅浅地笑了笑。

有些后悔失言,凌夙诚犹豫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开口。

“这个早床没有白起。”元岁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更自然一些的笑脸,“我们走吧。”

-

第二次来到“杜尔迦”岛,是个非常舒服的天气。清晨的薄雾散去,太阳懒懒的从云层中露脸,小岛上的微风没有多少萧瑟的秋意,只是夹带着几片绿色还未褪尽的落叶,柔柔地拍在过路人的身上。

“你起的很早么?”穿行在已被各路荒草割据的石板路上,凌夙诚竭尽他的表达能力,选择了一个更无害的切入点开始谈话。

“大概四点多?”元岁一边蹦蹦跳跳地走路,一边接着说,“突然有人来宿舍拍门,我还以为今天这么早就要去关禁闭呢。”

“抱歉,这次任务时间比较紧,流程大概也是半夜才完全定好。”

听了这话,元岁却停了下来,直直地上下打量了凌夙诚一会儿,严肃地开口道:“您是不是没有参与任务流程的制定?”

“是的。”凌夙诚坦率地点了点头。

“难怪,您看起来睡得挺好的。”

“大概是。”凌夙诚认真回想了一下,“不过我好像也差不多是四点起的,他们应该是先拍的我的门。”

“喔。”元岁低着头走在了前面,似乎是有点不太好意思。

“可能是我睡得早。”

凌夙诚刚一补充完,就听见元岁“噗”的笑了一声。

“怎么?”

“您回答的太诚实了。”元岁的声音听着轻松多了,“说起来,今天刚起床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

“因为马上就毕业了,我是寝室里剩的最后一个人,但是隔壁还有一个同学。”元岁已经憋不住先笑了起来,“结果四点多那人来拍门的时候,隔壁估计是起床气呢,骂骂咧咧地踹开门,突然看到那人身上的军衔,磕磕巴巴地说了句‘长官好’,就僵硬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讲到后面,她还模仿了一下那个倒霉的同学最后呆若木鸡关门的动作,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的表情十分生动。

凌夙诚忍不住也弯了弯嘴角。他突然意识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改善气氛的尝试。这让他由衷的感到轻松了点。

他们此时正行进在一周前六组的调查路线上。第一次快速通过这段路程的时候,凌夙诚就发现这条路线几乎是沿着以前原住民修整的老路前进,远远比全程在密林中穿行的三组轻松。这么不平衡的任务难度分配不算常见,凌夙诚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们和三组,私底下交情是不是还不错?”

“当然啦,我们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呀。”元岁倒是回答的很快,“而且我们几个总是能被编到临近的组,应该不能仅仅称作‘同学’,而是‘朋友’了吧。”

这个回答在凌夙诚意料之内。即使是在学校里,编组也综合考虑了很多因素,一般都会相对固定。甚至在学生们毕业后,相互熟悉的人也会被分到相近的组,使整个团队更加默契。

“哦,还有,我觉得莎莎姐——就是我们组长,大概是喜欢三组组长的。”

元岁轻飘飘的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弄得凌夙诚一愣。

“只是我的感觉而已,”元岁垂下眼,刻意语气活泼地说道,“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关系了。”

凌夙诚感到自己的心情又复杂了一点。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凌夙诚曾经停留的市集遗址——也是三组六组的汇合地点。

“从这里开始,希望你能够事无巨细的将当天的情况再跟我阐述一遍。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都在被要求这么做,很抱歉还要逼迫你再回忆一次,但是这很重要。”

“好的,没关系的,您不用在意,别嫌我啰嗦就行。”元岁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想要做的。”

元岁引着凌夙诚在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接着开口:“我们三个,当时就是在这里坐了下来。那个时候,离我们约定的汇合时间已经只剩下七八分钟。结果三组居然并没有像以前合作类似的任务时那样早早的等在这里,让我觉得很奇怪,但是考虑到三组的路线确实比我们复杂多了,当时谁都没有再多想。”

“所以,你们没有第一时间上报三组迟到的消息。”

“对。事实上,我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元岁的笑容发苦,“那天天气不是特别糟糕么?我们三个就坐在这里干巴巴的躲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雨。我想着三组无论如何不可能迟到十分钟也不与我们联系,莎莎姐也很担心三组那边,就打算全组立刻出发去找三组,但是我阻止了她。”

“为什么?”

“因为我没什么信心。”元岁回答的非常坦率,“如果是能使三组陷入麻烦的事情,我们也未必解决的了。与其冒冒失失的让我们也陷入危险之中,不如向控制组汇报这个情况。”

这番颇有自知之明话听起来半是谨慎半是胆怯,透着一股悲观的审时度势,让凌夙诚不由微微侧目。

“这个时候,小郑——就是我们的另一名组员,坚决反对我要求联系老师的提议。理由是,任务失败会极大地降低三组的评价,甚至可能直接让三组组长从‘自律队’除名。”元岁用力地眨了眨眼,“他说杨哥费尽千辛万苦才挤进自律队里,不能因为我犯怂就这么黄了。还说这个时候都不帮忙兜着点,还算什么哥们儿。”

毫无意义的朋友义气和完全抓不到重点的判断,凌夙诚听得有点无奈。

“组长当然是不同意完全放着不管的……但是她大概也不赞同我的提议吧。她最终挨不过我的死缠烂打,折中选择了向控制组询问意见……这时候我和小郑就在一边吵架呢。”元岁停顿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辩解起来,“其实我俩经常没事就斗斗嘴的,其实也说不上吵架……”

“没事。”凌夙诚示意不需多做解释。

“然后……小郑就说我平时犯事儿的时候比谁胆子都大,今天却怂得神经兮兮的。”说到这里,元岁的眼神有些闪烁,“我就回嘴说平时那是在船上,是在我们的‘家里’,这里却是‘外面’。‘外面’的东西,哪怕是老师们都不一定应付的了,何况是我们呢。”

这话本身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太应该如此堂而皇之的出自一个军人之口。凌夙诚仔细回忆,确信这个部分元岁之前在静音室里完全没有提到过。

“然后他就真的气起来了,说我没半点军人的骨气,然后又越说越激动,说我一个女孩儿,果然平时不管受了多少照顾,关键时刻都完全靠不住……我还没骂回去呢,组长就开始劝架,他自己也知道说错话了,一个劲儿跟我道歉……一边道歉又还是忍不住一边骂骂咧咧的。”

“你们——平常真的关系还可以吗?”凌夙诚终于忍不住问。

听了这话,元岁看着他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正色道:“真的挺好的。虽然老是互相嫌弃,但也一直挺好的,我们三个什么难关都是一起过来的。小郑老是嫌弃我关键时刻不是特别怂就是过于胆大包天,而且偏科特别厉害,老是拖我们组的考评。我就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的……平时都吵习惯了,没人放心上的。”

“早知道后来会出事,我就不吵了。小孩子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元岁才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

“即使如此,明知情况紧急的前提下,你们的组长也不应该寄希望于等待控制组回复,太浪费时间。为全组做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是她原本的义务。当然,她更不应该放任组员争论,无论这种争论是否会影响到小组内部的情绪。”

“因为……我们组私底下是投票制的。组长一票半,我一票,小郑半票。不过组长这次也特别犹豫不决,我那天又有点犯怂,小郑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就完全乱套了。”

这个决策权的分配方式倒是有点意思。凌夙诚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一群孩子。

“这些话你没有在静音室说过。”

“……是的,不太好意思说。”

“好吧,你接着说。”凌夙诚叹气。

“然后……然后组长也说我特别不对劲儿。您可能看到过资料,组长的天赋就是平复人的精神,她就直接把我按住了。小郑被她发配去周围巡视探路……结果突然一脚踢到了一个东西,‘砰’的一声。他一捡起来……居然是一个军粮的罐子。”

凌夙诚只能沉默。组长因夹杂私人感情而缺少决断,一个组员谨慎到想要自私的逃避,而另一个盲目自信,思维幼稚,这样的三个人并不适合被编为一组。甚至可以说,这三个人展现的军人素质远远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如果这是这一届一班的水平,不得不让他有些忧虑。

“您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呢。”元岁突然开口。

凌夙诚捏了捏眉心,没有否认。

元岁又一次直勾勾地看了他很久,久到凌夙诚开始认真反省自己刚刚的神情是不是真的非常冒犯,元岁却又笑了起来。

这是个凌夙诚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笑容,张扬的甜蜜和孩子气的勇敢无畏,盛满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儿的梨涡。就像是早慧的孩子用一点小把戏戏耍了无聊的大人,凌夙诚甚至隐约感受到了元岁眼神里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得意和自信。

的确是莫名其妙的。凌夙诚完全参不透元岁此刻笑容的含义。

“然后,就和您想的一样。”元岁故意在“想的一样”那里加重,“莎莎姐和我,一个在治疗,一个在接受治疗,反应都慢了一拍。我才看清那个罐子,脑袋里还没琢磨出几行字呢,就突然‘嗡’一声没意识了。”

说到这里,元岁反而好像轻松了很多,平静地阐述起了已知的事实:“结果您都知道了。因为组长的能力,我和她陷入了假死的状态,小郑和三组都没了。”

谈话以双方都选择了沉默而暂时结束。此时阳光大好,元岁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并用,挪得离凌夙诚稍微远了一些。

“英雄”耀眼的外壳下,也许包裹的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心。在他们还能高声谈笑的时候,未必个个都讨人喜欢,等到他们变成墓碑上的一个简单安静的符号,却得千千万万人含着热泪瞻仰。凌夙诚知道,元岁口中的“莎莎姐”和“小郑”,两天前便和所有牺牲的前辈一样,被平等的刻在了市民公园正南角的石碑上。军人的遗体普遍无法回收,船上也没有立下衣冠冢的空间,只有石碑角落的两行姓名和生卒年作为这两人荣誉的凭证。

荣誉是对于一个人最有效的粉饰。无论是谁,对于死者都远比对于活人要宽容。元岁的这番话足够三组在活着的时候接受处分,如今却只能平添几分世事无常的唏嘘罢了。要求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永远光芒万丈,不比起死回生更容易。在生死关头能够选择做出更有价值的决定,已经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也许自己太过苛责这些还未真正涉世的学生了。凌夙诚稍微偏了偏头,用余光打量身旁讲述这一切的幸存者。元岁双手抱膝,蜷缩着坐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仰着头打量着悬在头顶的树梢。两只小鸟正在枝头一前一后地蹦跶,偶尔在小小的红色果实上啄一口,悠闲自在,让人羡慕。凌夙诚犹豫了一下,没有催促。

直到那根树枝差不多被啄秃了,元岁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把头顶的鸟儿都惊走了。“走吧,去湖那里吧。”

第九章 决断

仅仅过去了一个星期,湖畔的小楼就好像是突然苍老了两百岁,从古老的建筑,变成了古老建筑的遗址。

这多半要归咎于凌夙诚放的那把火。四楼以上几乎都被烧了个干净,只剩几堆砖头还楞楞的支着。三楼的损坏程度也不轻,还剩个干巴巴的骨架。只有一二楼勉强还能看出个模样,不过表面附着的植物也应该烧着了不少,显得没什么生气。

“现在想想的话,作为隐藏的据点,这里位置可真不错,依山傍水,空气好,光线也好。”元岁评价到,“可惜就是烧成这样了,修复太难了。”

“烧的这么干净,不太应该。”凌夙诚想了想,“估计是有意借着这把火销毁痕迹。”

“借着?我还以为就是他们自己烧的。”元岁眨了眨眼睛,“还好我没直接骂放火的人不爱护环境,素质差。”

凌夙诚被噎了一下,但是没有反驳。

“是为了处理掉尸体吧。”元岁一脸若有所思,“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不过是几个学生而已,救援怎么会来的那么快?何况来的还是一队二组的人,我从来没听说过二组的人到底是干嘛的,以前的同学都说是给那些了不得的人处理私事的。”

过于直白的话语让凌夙诚蹙眉。这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讨论的问题。

“您不用回答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元岁歪着头想了想,狡黠的补充了一句,“回忆这些让我心情不太好,可能有点憋不住话,阴阳怪气的,还请您别跟我计较。”

“没事。”凌夙诚叹了口气。

“感谢您的谅解,我说正事。”元岁见好就收,“那就从我醒过来开始说起吧。”

-

意识恢复的瞬间,元岁觉得自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脑子里都泛着疲惫的酸意,连熬三个通宵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头疼难忍,元岁应该会忍不住立刻又睡过去。

“不要睡。”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她的脑海里“说”。

恍惚间,元岁还以为自己又在早晨的第一堂课睡着了。这可不好,这可不好,要是给老师逮住了,跑操这关就难过了。四周透着股莫名的冷意,元岁模模糊糊地想挣扎着起来,才逐步感到肌肉的痛苦与麻木。

实在是太难受了,连“想”的意识都很难调动起来。以前失眠了一整夜,早起上最讨厌的课也没这么难受啊。

还是睡吧,扣分我也认了。元岁想。

“不要睡!”脑海里聂莎的声音再次尖锐的响了起来,差点吓得元岁一哆嗦。

这不对劲。元岁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组长也是会那样大喊大叫的,吵得她更加头痛了。

出什么事儿了?元岁有点耳鸣。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影影绰绰地走动,但她听不真切,眼睛也睁不开。竭尽全力活动身体,却没有得到自己周身的任何回应。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在元岁脑子里炸开。这就像是睡眠瘫痪症导致的一场噩梦——如果不是确信自己的确听到了聂莎的声音。

有一瞬间,元岁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脑子躺在雪地里的幻觉。这可真是太惨了,她想。好在这时,她感到自己的小拇指很给面子地抽搐着弹了一下,让她终于找到一点点四肢存在的感觉。

茫然无助的瞬间,有一只被汗水打湿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小拇指。

“别动,别动……”她再次“听”见了聂莎的声音,疲惫得好像能咳出血来。

这不应该。原理上来说,聂莎应该是通过精神上的天赋,直接对着她的意识在“说话”,又不是靠嗓子喊的,怎么可能会这么疲惫呢?

元岁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片了。她努力地操纵自己终于找回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聂莎的手心里画了一个问号。

聂莎传话的能力的单向的,并不能读取元岁此时的所思所想。如果可以,元岁其实很想在她的手心里连画十个问号。

“我们中招了。”聂莎“说”,“现在正躺在敌人的老巢里。”

元岁想了想,又在她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小正方形。

这是六组之间约定俗成的交流方式,每个人都有一个代表自己的小符号。元岁是一个圆圈,而指代小郑的就是一个正方形,非常简明好懂。

这个问题换来了一次长时间的沉默。漫长到元岁开始怀疑是不是连组长都忍不住睡着了,聂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死了。”

聂莎的话太直白了,直白的让元岁一时拿不出任何情绪来反应。这就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前言不搭后语,直接跳到了大结局,连一点可以努力的过程都没有。

“三组也都不在了。”可能是因为同样非常困倦,聂莎没有花费精力传递任何无用的信息。

元岁愣了好一会儿,又画了一个问号。

“他们四个人就躺在我们背后。我感觉不到他们还活着。”

直到感觉到手指被用了点力捏了一下,元岁才回过神来。

这就……都死啦?元岁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台录音机,只能机械地记录聂莎传递过来的内容,无法处理这些内容背后的信息。

即便是一向觉得“活着”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真实感,也可以随时大义凛然的说出“人终有一死”这类的漂亮话,此时元岁却只能体会到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微微麻痹的感觉。

“那个人走远了——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没有给元岁任何酝酿情绪的时间,聂莎再次开口,“你可以睁眼了,但是尽量不要出声。”

我不想睁眼。元岁在心里说。如果不睁眼的话,好像还可以抓到一点点可笑的希望似的。

“不要逃避,现在,睁开眼睛。”也许是感受到了元岁的抵触,聂莎的语气稍微严厉了一些。

经过了一阵令人心酸的沉默,元岁小幅度扇了扇自己的睫毛,睁眼的瞬间,眼里却没有预期的泪水。

只觉得眼里心里俱是干涩。

聚焦了好一会儿,元岁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聂莎。的确是“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就像是面对面地被紧贴着被人放置在了一起。那股莫名的寒冷也不是什么错觉,在这个狭小的墙角里,冰块儿被堆成了一座小山,融化的水将躺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浸得半湿。

的确是所有人,死去的,和很可能即将死去的。

对于聂莎来说的“背后”,正是元岁的正对方向。既不高挑,也不健壮的聂莎对于身后的一切都没什么遮挡作用。元岁的视线在组长额头上被磕青的一小块儿停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与小郑没有焦距的眼睛对视。

小郑此刻的脸狰狞到有些滑稽,像个拙劣的鬼脸。一个平时对于个人形象非常注重的人,如果可以看到自己的生命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元岁非常不合时宜地弯了弯嘴角,温热的眼泪却在此时串成了线,糊得元岁眼前又变成了模糊一片。她差点抬手去擦,好在及时硬生生地控制住了。

小郑的身上甚至还叠了另一个人。元岁突然想起,他平时也经常给队里的两个女孩儿当垫脚的用,没想到死了也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宿命。

“都在这儿了。”元岁给聂莎比了个口型。她突然很庆幸自己此时不用发声,至少避免了浪费珍贵的时间去结巴。

聂莎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又平静,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稍微闪烁,仿佛跳跃着一盏温暖的烛火。从第一次固定分组开始,每当元岁和小郑又闹出了什么问题,聂莎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像是姐姐注视着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们,温柔里掺杂着一点小小的烦恼、无奈和溺爱。此时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平静,只是更为疲惫一些。

“岁岁……”聂莎的声音在元岁的脑海里响起,元岁却好像幻听到了她叹气的声音,“不要哭,至少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那个可以高强度冲击精神的人离开了,他在这儿的时候,我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我俩死去的假象。他不在的时候,我多少还能继续牵制剩下的人一会儿。”

“有多少人?”元岁努力把眼泪从眼睛里一次性挤出去。

“现在房子里只有三个,不过门外还有人,楼下也不少。我们大概只能从窗户出去。”

“我会接着你的。”元岁一字一字地缓慢做出了这个口型,仿佛发誓。

“……好。”聂莎眨了眨眼睛,“我会在房间里的三个人大脑里继续制造咱们还躺着的影像,我们要尽快,而且尽力无声地走到窗户边上。”

将这句话传递完毕后,聂莎握着元岁的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拔了起来。元岁此刻才发现刚刚麻痹的感觉不全是幻觉,如果不是借着聂莎的力量,她连站起来都有些费力。

“还有一点后遗症,我尽力了,不过也要你活动活动才会好。”

元岁点头,往聂莎冰冷的手心吹了一口气。聂莎短暂地偏头看了一眼地上同学的尸体,眼神在杨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便神色如常的回过头来,没事儿似的轻轻拍了拍元岁的小脑袋。于是,两人便相互搀扶着,连续绕过了房间内的两个看守。元岁心里知道,聂莎虽然擅长驱散别人制造的幻境,但并不是创作幻境的好手。从其中一个男人眼前走过的时候,聂莎掩饰不住的小幅颤抖诚实地传递到了元岁这里,可是元岁却无法帮她分担一丝一毫。

几步之遥的时候,就连此时头晕目眩的元岁也能分辨出窗户锁住了,但是聂莎却好像浑然不觉。元岁犹豫了一下,用最轻的力度拍了一下聂莎的肩膀,想要稍作提醒。聂莎却整个人猛地一抖,直楞楞地跪了下去,连带元岁也狼狈地磕到了地上。

房间内的三名看守掏枪的瞬间,元岁以她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优秀的反应速度将聂莎按倒在书桌后,同时竭力操控无数根细线,先后绞住两名对手的脖子,但苦于头痛欲裂难以精确控制,很快被从惊惧中回神的对手挣脱开来。子弹掉落地面的声音完全被元岁脑内嗡嗡的杂音掩盖,她只得凭借直觉弓着身体踹开了面前的掩体,猛地撞倒了逼近眼前的一名敌人,随后一边抱着聂莎翻滚到另一个破柜子的后方,一边以细线牵制屋内开枪的三名对手,并用拧成股的线一路拖动伤痕累累的书桌碾过倒地的一名敌人,直到成功让书桌抵在门前。

就像房间内的木质家具根本没有什么抵挡子弹的余力一样,这也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掸开从脸颊擦过的木头碎屑,元岁正欲调整细线缠绕的轨迹,突然被一阵仿佛数根烙铁在脑子里搅动的疼痛逼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她挣扎着抓瞎在模糊的四周寻找刚才注意到的那把椅子,却有人把椅子腿儿塞到了她的手里。恍惚间,她看见聂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坦然地迎向冰冷又炽热的子弹。一股奄奄一息的无形力量短暂地撕开了房间内看不见的威压,元岁只觉得眼前略微清明,脸上却又被一股湿黏糊住。眼睛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她抬手抹了一下,是温热的血。

元岁扶着柜子支起身体,才发现房间内的两名敌人都抱着脑袋跪在地上,另一名已经被夺过枪的聂莎击毙,面色惨白的倒在一旁。

对于制造幻觉的极致运用,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精神攻击。这是聂莎的第一次尝试,也将会是她的最后一次运用能力。

“到了这个地步,倒是再也不用担心竭泽而渔了……”聂莎捂着腹部,气若游丝,面上却依旧一片平静,“快走……”

“趁着现在,快跟我走!”元岁艰难地举起实木的椅子,出气似地将它投向窗户,却只将玻璃敲出一点裂痕。她急急忙忙狼狈地又重复了一次,憋红了脸,玻璃才终于粉碎,连着收不住力的椅子也扔出了窗外。

元岁回头,看见聂莎已经支持不住再次倒地。两旁的敌人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元岁各狠狠踹了一脚。

“快走,别傻了……”聂莎拂开元岁伸向她的手,“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

“你才别犯傻!我带的动你!”元岁执拗地想要背起聂莎,两个人却一同再次摔倒在地。

“岁岁……”聂莎伸手想帮元岁擦一擦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脏,只得无奈得笑着收回了手,轻声说,“我不在这儿,你跑不掉。”

“胡说!”元岁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

“元岁!”聂莎罕见的提高了音量,随即又猛地咳嗽起来,“还要我……慢慢劝你吗!快走!”

“我……”元岁正要开口,却被聂莎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挡不住那个人了……如果连你也跑不出去,所有人都是毫无意义的死在这里了!”

“可是!”

“我想正面会会那个人……”聂莎挤出一个笑容,“给我这个机会吧,元岁。对于让你执行这个任务最困难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元岁最后一次伸手,想要牢牢抓住聂莎,被聂莎错身躲过了。

“跑吧……跑快点。”聂莎背过身去,给房间里的还能动的两个敌人都补了一枪。

元岁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用力擦了把脸,绷着脸转身,扒着窗框顿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穿过窗户上的豁口,直直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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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线织成的网稳稳接住时,元岁心里居然隐隐有一点失落。

离开了那个完全处于未知的可怕敌人控制下的房间,她能够勉强听清七八个人逼近的脚步声。

如果这附近是平地就好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直接躺下等死了。

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的任性幼稚,元岁忍不住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随即目光一凛,迅速被绳索牵引着飞向了一侧的树林。

她只记得登岛的位置应该是在小岛的东侧,雨中又根本看不见太阳,只能半凭着推理半凭着直觉不停向前。身后的人开始贴的非常紧,几颗子弹更是差点擦着她飞过去,元岁却越来越平静。很快,借着在复杂地形移动的绝对优势,她感到后面的人都渐渐被甩得很远。

元岁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在玩命的往前飞,哪怕是几次因为极其疲惫差点撞上树干,她也不敢稍微停一会儿。

熟悉的小广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元岁几乎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不过平地没有栓线的地方,她没办法飞起来,只能偏偏倒倒地继续往前走。

然后就撞上了一个男人。

是字面意思的撞上。由于元岁的视觉已经非常糟糕,对方又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直到两个人快要贴脸,元岁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呢?不是都甩掉了吗?

恐惧和茫然瞬间在心里炸开。元岁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又非常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这位阎王爷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惜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轮廓。

只差一步啊,真是讽刺。临到这个关头,元岁却几乎快要笑了出来。

一股无法忽视的愤怒在她心里发了疯似得滋长,就连绝望都被这股莫名的火气挤了出去。

运气太差的人,果然只能搏命。元岁想。

第十章 视角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元岁拍了拍脸,小声嘟囔了一句。

在元岁的漫长叙述中保持了相当久的沉默后,凌夙诚终于点了点头。遇到这种事情,感到后怕并不奇怪。与当日所见的情况对照,除了一些隐隐觉得奇怪的细节,他基本已经十成十地相信了元岁的说法。

实际上,“相信”这两个字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有一瞬间,凌夙诚甚至想要为自己之前对于这些学生刻薄的评价表达歉意。尽管很多细节上的表现稍微显得幼稚,但这群半大不大的学生的鲜活和真实,让他心中隐隐有些触动。

“你做的足够好。”也许应该要更热烈地表达鼓励,可惜凌夙诚并不太擅长。他只能平视元岁的眼睛,清晰地说出这句应该算作表扬的话。

“也许吧……”元岁错开目光,“不过我刚刚后怕的可能不是您想的那些。”

“嗯?”

“我在想,还好您……没中我的招,不然现在会是怎么样,我都不敢瞎琢磨……”元岁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这倒是。凌夙诚在心里说。

“总之真的非常感谢您,”元岁不太自然地捋了捋散开地几丝头发,“本来我刚刚想夸您这都能躲过去真是厉害,但想了想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味儿……显得我好像还很骄傲似的……”

“没关系。”凌夙诚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笑着叹了口气。

“我还得再向您承认一件事情……”元岁缩了缩脖子,“在静音室里被问话的时候,说到这里,我很怂地往您身上推卸了一点点责任。您那个时候——确实没穿制服。”

“你说的没问题。”凌夙诚按了按眉头,语气诚恳,“雨太大了,穿着外套很沉。”

元岁一脸稀奇地盯了他一会儿,眼睛里亮晶晶的,半晌才笃定地开口:“看来我被可怜巴巴的关了那么久的紧闭,不是因为您悄悄去说了什么。”

凌夙诚确实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他还是咳了一声,正色到:“抓紧时间,我们再排查一遍周围。”

“这么直接?”元岁撸起了袖子,又歪着头想了想,犹豫到,“要不还是慎重一些吧。如果是我处在对方的位置,肯定能想到之后会有人来复查。不留几个雷说不过去啊。”

“恐怕没有犹豫的时间,谨慎本身就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这话若有所指,元岁怔了怔。

“如果选择错了,尽情埋怨运气不好就可以了。”凌夙诚一边走向小楼的废墟,一边少见地说起了长难句,“永远不要妄想付出更多的心力就能降低风险,更不要反反复复地思考过去的选择是否正确,这都只是没有意义的折磨自己罢了。”

“您倒是看的很明白……”元岁垂着头跟在他的后面,有些嗫嚅。

“恐怕相反,很少有人觉得我看的明白。”凌夙诚在大门前站定,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

推门而入后,想象中仿佛被洗劫一空的混乱场景并没有出现。一楼大厅内非常干净整洁,看起来不但没被火灾侵扰,甚至还可以坚强地再迎接新的住客。看来那群不明身份的人在撤退时相当秩序井然,连花瓶都没有碰倒一个。

是的,房间内居然有相当像样的陈设。入口处的小柜子上摆了高高低低一溜的瓷器花瓶,里面还三三两两的插着色彩柔和的假花。落地灯的铁艺骨架显然是自制的,有些地方弯折的弧度不算完美,却有一种笨拙的可爱。墙壁上还挂有一切水平参差不齐的画作,好一些的勉强可以编进卖的不太好的画册里,差一些的则可能给人以强烈的浪费颜料和画框的感觉。

“您说,这些东西是原本就有的,还是这些人带过来的?”元岁问出了凌夙诚心中的问题。

凌夙诚想了想,换了一个思考的角度,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这栋房子到底有多少年头?”

“我不懂这个,不过里面看着可一点也不旧。”元岁挠了挠脑袋,“不过最近修的房子还会用木头和砖搭么?太古老了吧。”

“先不说其他更好的材料,把钢筋混凝土运到这里,我觉得都不太现实。”凌夙诚在墙壁上摩挲了一会儿,“现在仔细地看来,外墙像是做旧的。”

“……如果这些东西都是我看到的那批人带过来的,我觉得还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凌夙诚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到:“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看起来太有人味儿了,不是吗?”元岁快速眨了眨眼睛,“而且显得这群人好像都把这里当家了,还挺闲的。”

“他们大概在这里住了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更长的时间,之前也在这座岛上的原住民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凌夙诚皱眉。

“如果真是这群人布置的这个地方,那这群人的当中大概有一个审美相当不错的人。至少我觉得这屋里中西结合的还挺好看的。”元岁把一个花瓶拿在手中掂了掂,“我们可以顺一些东西回去么,我觉得还挺——有研究价值的。”

“对方肯留下来的东西,恐怕都查不出什么。”凌夙诚也跟着拿起一个花瓶,端详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说起来,你在醒过来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尝试和控制组取得联系呢。”从之前理清的时间顺序来看,元岁刚刚从房间内醒来的时候,凌夙诚也才恰好登岛,她的ID权限还没有被注销。

“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信号,现在也是。”元岁晃了晃左手手腕,“出去之后就是一路在逃命了,没想起来。”

也就是说,自己提议的暂时注销ID并未对元岁的逃生造成明显的负面影响。凌夙诚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是您下令注销的么?”元岁似乎捕捉到了凌夙诚脸上的一点点不自然,“暂时注销ID。”

“是。”凌夙诚承认的很老实。虽然他其实并没有元岁以为的“直接下令”的权限。

“您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也许是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咄咄逼人,元岁立即讪讪地摆了摆手,“抱歉,我的意思是,在那种情况下,您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会是这个?”

就像是从缠绕着的千丝万缕中解开了第一个结,凌夙诚突然意识到了元岁提问的症结所在。“你在房间里的时候,三组的那位组长,尸体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元岁敲了敲脑袋,似乎是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才犹疑着开口,“杨组好像……没什么不同?如果是很小的细节,我可能记不清了。”

手臂被整个划开应该不算是小细节。从元岁之前的叙述来看,她对于同伴的遗体投入了相当多的关注,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么特别的状况。在凌夙诚没有对“不同”的方向做任何提示的状况下,她的回答与她一直表现出来的谨慎态度也比较一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元岁似乎也回过味儿来,“您看到的状况和我……是不一样的?也不对,您下令注销ID应该是在您看到现场之前……”

说到这里,元岁突然猛得拍了一下手,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击掌声,一脸恍然大悟。随即,明显是因为拍的太用力,她苦着脸吹了吹自己的手,眼睛里泛着点泪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您看,咱们就这么各琢磨各的也不是什么办法。我们能不能……呃,在您的原则允许下,努力实现信息共享?”

果然。凌夙诚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

“那我先说吧。我先说显得有诚意一些。”元岁一屁股坐在了一把木凳子上,仰头看着凌夙诚眨了眨眼睛,赶紧“蹭”的起身,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凳子上的灰,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您……您先坐,我给您擦擦。”说完就从兜里掏出一小块手帕,卖力地把凳子面儿擦了擦。

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太严肃了?凌夙诚在心中反思了三秒。他其实并不累,也不是一个会以严苛的标准要求他人的人。

“你——”凌夙诚与元岁写满了“紧张”和“殷切”的眼睛短暂对视,叹了口气,把拒绝的话吞了回去,端正地坐下。

元岁这才挪着步子,在他对面的凳子坐下,坐姿僵硬。两个人隔着一张窄窄的木质的小餐桌。

“放松坐就好了。”凌夙诚轻轻咳了一声。

“啊,没,没事。”元岁挠了挠头,“我可能也装不了多久的,但总要在长官面前坐的稍微好看点嘛。”

“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就可以,我会自行判断。”

“好的。”和刚刚讲述那个细节加强版口供时完全不同,元岁紧张得有些莫名,她搓了搓手,显然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口。

“那我先回答你的一个问题吧。”凌夙诚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让眼前的女孩儿回神,“六组组长,杨靖典,遗体被发现的时候,左手手腕被割开,确认植入的ID丢失。”

“啥?”这则信息让元岁一边的眉毛都揪了起来,“什么?”

“我换一种更明确的说法,”凌夙诚没有将刚刚的话简单重复,“如果不是你没有注意到,就说明在你走后,我去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有人特意动过他的遗体。”

听到这里,元岁“嘶”了一声,用力抹了把脸,随后轻声自言自语了句:“难道真的是……”

“什么?”

元岁瞥了凌夙诚一眼,神情不太自然,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可能要给您讲一段离奇的补充……和一段更离奇的猜测了。唔,我先从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开始吧。”

“你说。”凌夙诚很配合。

“您在走我们的路线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元岁停顿了一会儿,提示到,“除了三组比我们组的路线复杂得多这一点之外。”

凌夙诚在脑子里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还是摇摇头。

“说出来可能会有点好笑。”元岁在积了层灰的桌面上用手指简要勾勒出两组的预定路线,同时简要标注了诸如“湖泊”、“森林”、“山丘”等要素,“如您所知,我们两组的路线是这样的:从起始点兵分两路,各走一个小半圆,在广场遗址集中,然后一起探索接下来这个经过湖泊的——也就是实际上敌人所在的区域。按照组长和对策组沟通过的时间表,我们的汇合时间是在上午十点三十分。”

“有什么问题么?”凌夙诚没有抓到元岁口中“好笑”的点。

“这样的安排不是很奇怪吗?”元岁将十点三十分这个时间点写到了桌子上,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圈,“我们必然会在接近十点半的时间做短暂的修整,但是这个点,吃午饭的话太早了,如果把午饭时间预留到接下来的行程中,就相当于白白浪费了一段时间用来做不需要的休息。意思是,我们只能傻乎乎的坐在广场上等待,而不能把这段时间用来顺便解决午饭。”

凌夙诚想起了那个罐子。照这个逻辑,偷吃的人说不定本意是节约后面的时间?又或者说,这群学生原本都有按时吃饭的好习惯?

“因为按当天的实习安排,晚饭肯定要在晚上二十点后回船上吃了。如果午饭吃的太早的话,下午就会很难捱。”元岁振振有词。

哦,难怪。所以被解决掉的是存粮,看来午饭还是要吃的。凌夙诚努力消化元岁的话,但还是完全抓不住她讲述这些小事的理由所在。这只能说明全权负责实习计划拟定的组长,和审查各组计划的控制组对于小细节不太在意而已。

“但是原本,不是这样的。”元岁在桌上的“十点三十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从您的角度看到的一切,从最开始就有问题。”

没等凌夙诚回答,元岁便重新在桌上划定了一条新的路线。这一次,两组汇合的地点变成了一个非常接近湖泊的小山包。“您看,”元岁点了点画的很抽象的“山丘”,“如果在这里集中,那么汇合时间大约是接近午后一点左右。这个点吃饭还不算晚,也避免了将三分之二的重点区域都积压在下午。”

更关键的是,这个点和敌方的驻点仅仅以湖泊相隔,且有一定的地形优势。如果六人能够在这里会合,且有人能够扛过第一次的精神突击,不乐观地说可以简单突围出去,但是向控制组传递消息的时间说不定是足够的。

“这个实习方案……不,你们组的实习方案是怎么确定的?”刚刚提出这个问题,凌夙诚就愣住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您难道不知道吗?”元岁一字一句地强调,“组长负责制定,控制组负责修改。也就是说,参与制定的人,原本应该是我们组长,杨组长,和控制组。其他组员直到实习正式开始前十分钟才会收到具体的实习计划。”

“你说‘原本’。”凌夙诚咀嚼着元岁的弦外之音,“意思是,实际上参与制定的不止这些人?”

“我不知道控制组具体都有哪些厉害的人。”元岁眯了眯眼睛,“但是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组是私下是很民主的。所以,我和小郑事实上都参与了路线的制定。而我刚刚告诉您的另一条线路,也是我们最初提交上去的线路。”

“这是绝对违背保密原则的……”凌夙诚半是讶异,半是叹息,“你能够为你刚刚所说的一切负责么?”

“我当然可以,难道事到如今,就剩我一个,我还在意再多挨几个处分么?不过信不信是您的事情。”元岁身体前倾,目光锋利得有些扎人,“我也换一个更明确的说法,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控制组对于我们计划进行了大调整。而这个大调整某种程度上说,对于我们两组最后的局面产生了非常不利的影响。”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这个女孩儿向他亮出了最后疯狂的底牌——她以坦诚全组曾经犯下的原则错误为代价,用以指证一群和她相比高高在上的人。

“就算我相信你所说的,这也远远不足以作为证据。”

“那么,什么才能够作为证据呢?”元岁的声音猛地拔高,但似乎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凌夙诚并不是她歇斯底里的对象,于是又刻意的放缓了语气,哽咽着说到,“如果我死了,或者是我没有参与计划的制定,根本不会有人能够告诉您控制组曾经反常地直接插手过‘组长全责’的事情。因为广场遗址距离这栋房子还有相当的距离,如果我没有逃出来,哪怕是您,也无法那么快的找到这里吧?难道非要我能够拿出直接证明控制组内部有人通敌的记录,才能算作证据吗?以我的地位,我能拿到什么呢?我连怀疑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元岁越说越快,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咄咄逼人起来:“可我之前甚至连说出这些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我直接在静音室里交代这些,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怀疑,只会因为我透露了我们组之前的违规而给我罪加一等,还会把组长他们在烈士碑上的名字刮下来!甚至如果这些话传的更远,让那些人知道我了解的远比他们以为的多的话,我只能坐以待毙!所以我只能乖乖地待在静音室里……或者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至少能证明,我刚刚所说的这一切,不是某些大人物教我说的,来动摇某些人的地位的!”

“元岁,”话说到这里,凌夙诚觉得自己必须开口制止,“你不要无限地放大你的怀疑。”

元岁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直接在脏兮兮的桌子上趴了下来,声音低落,提问却依旧尖锐:“可是您想想,这一切不是都很奇怪么?敌人的目标到底仅仅是三组,还是我们两组?我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我们的尸体对于敌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在我离开后取走杨组的ID?甚至……为什么是您来执行这个任务?”说到最后一个问题,元岁突然抬头。

为什么会是自己来执行任务?看着眼前这个额头上被蹭了一大块儿灰,刘海凌乱到有些喜剧效果的女孩儿,凌夙诚突然产生了一个直觉。

这个女孩儿前面所说的一切,她的刻薄,她的示弱,她的小心翼翼,她的胆大包天,都是在为这最后一问铺路。

第十一章 目标

什么样的任务,会交由凌夙诚执行?

尽管不完全是负责处理元岁口中“给了不得的人处理私事”这样听起来非常不光彩的活计,但完成一些机密的,紧要的,不能为多数人所知的突发事件,的的确确是凌夙诚的职责所在。一队前三组与其他组的机制天差地别,其中一点就体现在凌夙诚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是在没有任何后援的前提下单独执行任务,而不是小组行动。

某种程度上来说,凌夙诚甚至不一定说得上是各项任务完成的最拔尖的。“孤胆英雄”这四个字,在军队内部往往也和“刚愎自用”联系在一起。但在能力之外,值得信赖才是凌夙诚站在这个位置的根本原因。

他不需要百分之百做好,但是不能有一点做错。

-

“你们的确是‘特别的’,你们全部的六个人。特别到需要我来执行这个任务。”凌夙诚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手帕,示意元岁稍微整理一下。

元岁抿着嘴双手接过,低着头道谢,擦桌子似得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眼睫毛都给搓得卷了起来,在她隐约湿润的眼眶上可怜巴巴地翘着。

这确实是一个有点难对付的女孩儿。凌夙诚蹙眉,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受了元岁太多有意无意的鼓动,一步一步逼近他能够透露的底线。这非常不妙。本质上来说,元岁刚刚说的一切,都属于她原本就应该交代的部分,而凌夙诚用于交换的却都是实打实的“秘密”。更微妙的是,也许是和自己那个演技精湛的父亲打了太多交道,凌夙诚隐隐能够分辨出元岁某些刻意的部分。

这是一个相当懂得以退为进的人。“被怀疑者”、“弱者”、“后辈”,甚至是作为“女性”的身份,非但没能让凌夙诚在与她的沟通中占据主动地位,反而处处受其掣肘。同情心模糊了“理性”和“感性”的界限,莫名的负罪感让凌夙诚难以开口怀疑或是指责。在不断地相互试探中,看似吐露了更多的元岁才是真正的赢家,凌夙诚只能顺着她一步步推进的逻辑,无需她开口,就自觉地交代她想要知道的。

甚至,即使凌夙诚识破了这点,却还是端不出一个长官应有的架子——对方只是一个刚刚经历不幸的、比你弱小得多的女性罢了。

“谢谢您。这句感谢绝对出自我的真心。”元岁将弄脏的手帕用心地叠好,揣进兜里,“我会洗好再还给您的。”

“没事。”凌夙诚在眉心用力按了按,尝试主动把握谈话的方向,“关于你提出的这些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一些推论呢?”

元岁看了一眼快要被画满的桌面,有些为难地起身,在不远处的置物栏里翻找了一会儿,突然“咦”了一声,随即捧着一副国际象棋重新落座。

“我本来只想找找有没有方便举例子的东西,”元岁主动解答,“没想到居然有这个。”

说完,她连续掏出了四枚黑色的旗子,随意的摆在桌面,继续说到:“关于目前最难弄懂的——敌人这次行动的目标,我现在能想到四种最基本的可能性,就用它们来代替好了。”

“你说。”

“第一种,敌人的目标是我们六个人,理由是您所说的,我们的‘特殊性’。”元岁将第一枚棋子推到凌夙诚面前,“第二种,敌人的目标是我们六个人,但杨组是最重要的。第三种,敌人的目标仅仅是杨组,三组其他两个人对他们原本是没有价值的,而我们组是因为会坏事儿才被卷进来的。”

凌夙诚看着眼前重新排成一列的三个棋子,在心里捋了捋,点了点头。

“杨组的特殊之处,当然是跟他的ID有关。他是‘自律队’的成员,拥有诸如审查学生完整资料,阅读部分机密文件等等高级权限。而在拥有这些高级权限的所有人当中,在校学生显然是最好下手的。”元岁捏着第三枚棋子,“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对策很简单。从杨组的ID落到他们手里,到您下令注销他的所有权限,中间的时间非常短,想要查出他们究竟利用ID做了什么,应该非常容易吧。”

“实际上,”凌夙诚犹豫着停顿了一会儿,“他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哦,这样吗?”元岁眨了眨眼睛,“您觉得从这里,究竟能不能直接接入我们的网络呢?”

“你之前好像说过,当时这里没有信号。但也许他们有别的你使用不了的信号沟通手段。”

“您说得很有道理。”元岁将第三枚棋子再次移回自己面前,“但是看样子,他们却没有将这种沟通手段用于自己人之间的情报传输呢。”

“这两种技术不能完全混为一谈。”

“好的,看来这种思考方法很容易碰壁。没关系,我们换一个角度。”元岁清了清嗓子,憋出一种相对低沉一些的嗓音,“从现在开始,假设我是对面的一员,那么——这次的行动会给我带来什么收益,又会带来什么损失呢?”

“我们现在正在确定的目标,就是你所谓‘收益’的一部分。所以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凌夙诚很配合,“但是损失,至少我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会有人员伤亡,这个据点也会丢失。”

“您也混淆了两个概念。预计会发生的,和确实发生了的,是两码事。这么说吧,如果您来的不够及时,他们完全来得及全部转移,那么在他们的计划里,也许并没有预料到人员伤亡。”

“你说得对。那么至少,这个据点是他们必须付出的‘损失’。无论早晚,只要是发生了这么性质恶劣的事件,这里一定能够被前来调查的人找到。”

“付出一个稳定隐匿而且漂亮的据点……那么只要对方不是傻子,就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也就是说,对方的预期‘收益’,一定大于这个据点的价值。往这个方向考虑,您觉得有问题么?”

恍惚间,凌夙诚有一种自己正在接受启发式教育的错觉。元岁心里明显已经有一个完整的答案,谈话间却依旧步步为营,似乎一定要得到他的完全信服。

“你想说的是,这三种可能性带来的收益都不足以弥补他们的损失。”凌夙诚瞥了一眼元岁手边的第四枚孤零零的棋子。

“不,如果要衡量价值,我还需要一个非常重要的参数。”元岁与他对视,“我们的特殊价值,究竟能否通过我们的尸体来获得呢?”

这个问问题的方式倒是很有艺术感,但是凌夙诚不能开口回答。

元岁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她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似乎是妥协了:“好吧好吧,我只管说我的,您在心里有个答案就行。在这里,我以我们的尸体的价值有限为前提,如果后面错的太离谱,您只管打断我就是。”

听完这话,凌夙诚眉头皱得估计可以卡住一枚棋子。如果开口打断,就证明尸体价值比元岁假设中要高;若是保持沉默,他的态度就是元岁所有推理最好的佐证。凌夙诚突然觉得很疲倦,果然交谈依旧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

“不过以您的耐心,估计就算我胡说八道一通您也会绷着脸听完。”元岁很上道的及时铺好了台阶,“无论对错,请您相信我的出发点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或者说,找到一点点宽慰死者的凭据。”

“我不会打断你,直接说出你的看法吧。”凌夙诚谨慎地回答。

“好的。依照我前面所说,在我们的尸体所带来的价值量不够的情况下,至少第一种,也就是敌人的目的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特殊性的怀疑可以直接排除。”元岁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将第一枚棋子弹倒,“如果是考虑杨组ID价值的第二种和第三种情况,则有一个地方完全说不通。明明知道时间紧急,确认失踪之后,咱们的人一定会端了这里,他们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取走ID,而是在我逃走之后呢?本质上,就是因为他们的拖沓,他们才白白失去了利用ID的机会不是吗?”

“可以将你的第二种假设换一个角度。或许取走ID是附带目标,杀死你们是第一要务。所以他们对于ID的使用并不着急。”

“如果考虑到我们的死亡具有某种打乱我们船内计划的价值,您说的也有道理……这是跟我们多大的仇呀。”元岁稍微咳了两声,似乎是说的有点口干舌燥,“不过,关联到我之前跟您报告的那些情况,我一直有一种本不该说又不得不说的怀疑。”

“你前面铺垫的那些,如果是为了增加你真正认定的‘怀疑’的可信度,其实大可不必。”凌夙诚单刀直入,“我会有独立的判断。”

“说的也是,毕竟我只是一直用一面之词来支持更多破碎的猜测,在您看来,是没什么说服力啦。”元岁的态度又软化下来,不太自在的揉了揉眼睛,神情疲惫又倔强。

“无论我相信,或者不相信,你都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如你所说,为了找到一点宽慰逝者的凭据,或者是更着眼于现实,为你自己洗脱罪名。”

“哈。”凌夙诚话音刚落,元岁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无论是我刚刚说的那些,还是我将要说的这些,无论是真的,还是我编的,恐怕都不能作为洗脱我嫌疑的证据。”

“至少要足以说服我。”缓缓吐出这八个字,凌夙诚拿起孤零零的第四枚棋子,仔细端详了一番,靠着模糊的印象,依稀想起这个有些滑稽的马头似乎代指“骑士”。

“是啊,看来光是暗示是不够的。”元岁微微扬起头,与他平视,有些戏谑地说到,“您没有回答我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您想的那个,而是究竟怎样的任务,会绝对交到您的手上执行呢?”

凌夙诚沉吟了一会儿,正欲开口,却被笑着摆手的元岁打断:“您曲解了我这个问题的意思。我只是忍不住异想天开……觉得一切的关键其实根本不在于我们这群学生身上。仔细想想的话,对方对于我们这群学生的处理态度其实真是随意到可怕,才给了我捡回一条小命的机会。反而,对方对于撤离准备倒是做的很足,您看吧,只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据点的尸体而已。”

不光是这一点奇怪。凌夙诚心想。他回想起无意中听到的那段暗示对方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对话,过于疏松的人员布置,甚至是对于他放完火就跑的无动于衷……奇怪的地方太多,反而让一切呈现出了一种精心粉饰后的自然。失眠了几个晚上,他也无法理出其中的头绪,最终才决定尝试求助这个可疑的幸存者。

“我也换一个明确的说法吧。请问,对您个人来说,因为客观条件限制,无法把那群人——包含一个可以感知和摧毁精神的敌人的那群人——直接灭口,会对您产生什么潜在的隐患么?”

凌夙诚猛地抬眼,目光一凛,捏着棋子的手突然攥紧。

“我在军校的时候,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明明您处于这么重要的位置。我猜您的身份应该是相对保密的吧,而且在敌人面前太多的暴露,应该是对您不利的。”元岁清了清嗓子,继续平铺直叙,“那么这件事情完全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了。之所以选择我们,是因为我们的‘特殊’,使上面不得不派出您来执行任务。之所以会有人故意改变我们的路线,是因为我们失踪的位置不能距离这栋房子的距离太近,否则您可能会来得太快了,会影响他们的转移。我们的死活其实完全不重要,他们需要的仅仅是我们‘失踪’的状态。而我的突然逃跑是对方意料之外的,为了止损,同时将计就计地误导您,他们亡羊补牢地拿走了杨组的ID,作为他们目的的掩饰。您看,这样,是不是要稍微顺一点。”

凌夙诚啧了一声,揉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外露的把情绪展现出来,又觉得元岁早就料到他的所有反应,任何强作镇定的伪装都没什么意义。难怪她一直强调“足以与对方付出的对等的价值”。也许从一开始,她所有声情并茂的讲述,都是在为最终的阐释和坦陈铺路——如果直白的开门见山,不但难以取得凌夙诚的信任,反而会让人对于她知悉这一切的途经和揭露的目的起疑。

正如凌夙诚在套话的过程中,也会尽力释放一些示好的信息博取元岁的信任。元岁何尝不是在不断琢磨着如何才能同时达到自证清白、不过多涉足浑水又能够点醒他这位刻板的长官呢?

-

“那个,我……”元岁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到,“能不能……喝口水……”

不知不觉,元岁确实已经连续说了很久。凌夙诚愣了一下,把表情放松了些,压低声音,尽可能柔和地说:“你喝吧。”

元岁掏出水壶,眼神闪烁地打量着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方在接触您之后,肯定还有下一步的动作。我想万一是这样的话,早点告诉您总是好的。”她又低头喝了点水,捂着嘴咳了两声,郑重到:“其实,不管您相信了多少,我都是真的很谢谢您。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撞上了您,狠狠刺激了我一把……我大概差一点点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凌夙诚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惭愧。他摇了摇头,轻声说:“该说谢谢的或许应该是我。”

说完,两人都默契的沉默了一会儿。元岁慢慢地喝完了大半罐水,而凌夙诚的脑子里则是少有的活跃了一段时间。

半晌,凌夙诚突然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不,准确的说,是请求。”

元岁立即放下水壶,把腰挺直,头一次露出了一点意外的表情。

-

“……大概就是这样。”刚一回船,凌夙诚极其少见的选择了直接与他父亲面谈,省略了元岁叙述中私人的一部分,直白地陈述了最终的结论。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挠了挠下巴,高深莫测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他刚刚从短暂的午睡中被自己的儿子吵醒,头发显得极其蓬乱,配合没刮干净的胡子,整个人显得有些邋遢。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他坐着仰视,而凌夙诚站着俯视,惯常的笑容中却依旧带着一股威势。

“你全信了,这些?”

“至少,我认为不能完全不做理会。”这个男人极少以这样的仪态出现在人前,凌夙诚有些意外,猜测各项事情进展都不太顺利。

“说来赶巧,”中年人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闭眼前刚刚接到韩越的消息。他已经找到头发的主人了,出乎意料的很快。”

凌夙诚皱眉。这么没有头绪的任务,他以为韩越至少需要五六天的时间才能有个初步结果。“是哪里?”他问。

“‘颛顼’。稍微修整一下,预备与韩越在咱们的邻居船上汇合吧。”

“……依旧让我正面参与这件事,这样可以吗。”

“哈哈哈哈,如果别人都千辛万苦挖好坑了,你不去跳一跳,多浪费啊。”中年人伸了个懒腰,没心没肺地冲着他开怀大笑。

“您的意思是?”

“与其被动的被别人拉着走,还不如主动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中年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凌夙诚面露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结果被自己的父亲大力捏住了肩膀。他瞥了一眼,正看到一只皱巴巴的大手像是一只五条腿的蜘蛛似得攀在他的肩上,让他觉得不太自在。

“去吧,我的儿子。这事儿可有意思呢。”说完,中年人煞有其事地在凌夙诚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眼睛里混杂着的到底是调侃还是慈爱,凌夙诚始终看不清楚。

不再多问。凌夙诚平静地点了点头,挪着步子似乎是想走,但最终又莫名定在了原地。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中年人眯着眼睛笑。

眼神闪躲了一会儿,凌夙诚眉头微微抽动,沉声开口:“有。”

第十二章 凋敝

2199年10月2日,傍晚时分。没有传递任何温度的橙红色阳光为纯白的陈设镀上一层虚伪的暖意。凌夙诚侧过身,模仿窗户形状的方形人造光源平铺在他手边的墙面上,如果动手掀开,就能轻易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墙壁。

“你别左顾右盼的回避问题。”韩越晃了晃玻璃杯里的冰块,“您得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只出了两天门,就被告知多了一个之前没见过面的队友。”

“你需要先向我解释一件事情。”凌夙诚伸手,略过高高低低排列的几瓶酒,从餐盘的角落里抽出茶壶,少有的语气不善,“你在他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韩越还是迅速就意会了。他摆了摆手,迅速撇清关系:“关于你和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可啥话也没乱说呀!我绝对是反对把她塞进咱们组的,您可别反咬我一口。”

“让元岁来填补我们组内长期空缺的席位,是我提的。”不太想看韩越此刻又露出了什么揶揄的表情,凌夙诚低头喝了口茶,“但是我原本只是不太抱希望的一提,没想到他立刻就拍桌子同意了。”

“我不信,你老子那么鸡贼的人。”

“所以我才会问你私下都跟他说了什么。”凌夙诚啧了一声,一手扶额,“我刚提,他立刻一脸奇怪的表情,抹着眼睛说我终于‘长大了’,然后就一口答应了……还说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能够含着感动的泪水地吹响我和他之间破冰的号角。”

“噗——”韩越呛得咳了两声,“什、什么号角?”

“为了纪念此时此刻,他决定怀着激动而虔诚的心情满足我的这个任性的小愿望。”凌夙诚继续语气平稳的转述,“以此纪念春回大地,地久天长,长风破浪,浪子回头,头破血流的一天。”

“哈哈哈哈哈。”韩越撩起桌布擦了擦颠到桌面上的酒渍,“所以为什么要头破血流?”

凌夙诚叹了口气,也摆了摆手。不知道是想表达“我也不知道”,还是“我不太想承认说这话的人是我父亲”。

“他应该干脆在公园门口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如今父子重携手,日后爷俩一起走——热烈祝贺我和儿子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不是这么用的……”凌夙诚无奈地说。

“等等,所以就这样,元岁就进了我们组?”

“你没听错。”凌夙诚一字一顿地回答到。

“这,这也太……”韩越把杯里剩的酒一饮而尽,还是没憋出下半句。

“原则上来说,出自一班的毕业生是可以直接加入军队进行编组的,只要组里有空缺。”

“别别别,从您走马上任以来,也有两三届了吧。以前一组的大佬想要塞人给你,你可是一直都非暴力不合作的哦。一点风声都不透,直接从刚刚毕业的毛孩子里抓一个,塞进咱们组来——而且还是个女孩儿,还是个受怀疑中的女孩儿,还是个跟你有过私下接触的受怀疑中的女孩儿。”韩越砸吧了两下嘴,“这不太合适吧?”

“我想过了。”凌夙诚单手稳稳地给自己添了一点茶,“她跟我说的很多部分,的确是不能随便的上报的——也就等于没法用这些来为她脱罪。如果不是通过我这边直接干预,她连正常从军校毕业都成问题。”

“你现在的做法,不仅并不能解决她手边的问题,还会给她在日后的生活中埋下更多隐患。”韩越塞了两块儿干粮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完,才接着说到,“你知道捧杀吗?你的身边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呢。如果你真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爱心,单纯的想要帮她,就不更应该把她暴露于这个每天都面对着各方压力的环境里——哦,另外,因为她的性别,她也许还能体会到各种充满污言秽语的指指点点。没人敢挑您的不是,但是她可就是一个活着的枪把子了,难道您还要持续为她挡枪子儿不成?”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都不是出于所谓的‘爱心’才帮助她,我也并不会一时兴起随便留一个人在身边。不过我确实没有考虑到你说的性别问题。”

“哈,有些人背地里的嘴脸,您大概还是不太清楚吧。”

“如果你强烈反对,这次任务之后,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噗,别了吧。你都把那个小朋友带出来了,任职的公示已经在上面转了两圈了,你当闹着玩儿呢。”

“如果你对她非常不满意,出于团队协作的考虑,我作为组长,确实有义务协调这件事情。”凌夙诚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是我建议,你在这次任务后再下判断。我不认为元岁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个单纯的麻烦。”

“我倒不是担心麻烦,我的责任就是解决你创造的麻烦嘛。但是她真的可以信赖吗?”

“没有可以永远信任的人。就算是为了获得我们短期的信任,她最近也会努力做出成绩的。”

“你也不用急着解释。你老子那里都松口了,我这儿还拦着,岂不是不像话么。”韩越起身,将西装上的褶子抻平,“马上上船了,记得您今晚是给我装小弟的,低调点。”

韩越的脑袋刚探出呼唤号的舱门,船外就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弄得尾随其后的凌夙诚一顿。

韩越作为“盘古号特派”,昂首挺胸地站在前方。凌夙诚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元岁则画了点淡妆,踩着高跟鞋,穿着一身束腰的欧式长裙立在韩越的另一侧,整个人显得成熟了一些,倒是意外的非常有年轻女秘书的感觉。一个头发所剩无几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主动上前献花,被同样主动上前的元岁得体的收下。两厢干笑半晌后,紧接着的第二个环节是韩越满面春风地握手一圈。直到所有人都例行客套了一遍,三人才正式踏入了“颛顼”的领地。

偶尔小组行动,参与到涉及与外界交涉的任务时,凌夙诚的第一要务往往是扮演好韩越的冷面保镖。元岁虽然是第一次参与,甚至是第一次与韩越见面,但是演技明显比凌夙诚要好出不少,一声“韩长官”喊得亲切自然无比。

“上次来的太匆忙,走的也火急火燎的。这次带上俩自己人,免得我一个人抗你们一桌子酒。”韩越和那个上前献花的地中海似乎还挺熟,哥俩好的勾肩搭背了一会儿,才并排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呀,这您可就是说笑啦。上次是我手下的不懂事儿,您的日程安排那么紧凑,怎么能一个二个找您喝酒呢。”中年人憨笑着在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儿上摸了一把,侧过头后却冷着脸在身边的一群跟班脸上扫过一圈,警告意味十足。

凌夙诚把在场所有人一瞬间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这些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韩越匆忙回船交接任务时,提到“颛顼”最近不显山不露水的进行了高层的大洗牌,对策组几乎名存实亡,大权完全落在了军方手里。

名义上,“颛顼”与凌夙诚所在的“盘古”同属一个联盟,却没有任何实际互相干涉的权力。即便是近年来“颛顼”的治安状况每况愈下,过于放松的内外对策使得大量危险分子得以借商业往来为名非法滞留,甚至对整个联盟的利益产生了不利影响,但“颛顼”内强有力的对策组还是如履薄冰地撑住了局面。而今天,前来接待的所谓“对策组”,一半是刚刚从军方高层退下来的老油条,另一半是跟着和稀泥的年轻面孔。这些人看着韩越的神情中,一半是带着畏惧的讨好,一半是透着阴鹜的贪婪。

凌夙诚低下头,面对任何人的搭讪都只以点头摇头回应。

花费了三个小时,热火朝天的吃了顿饭,三人才以“在船上参观参观”为由,暂且脱身。

“对方不可能不派人盯着咱们,别报太多打探的希望,随缘转转吧。”韩越第一个迈出电梯,吹了个口哨。

“我听说同学说,‘颛顼’的城市设计和我们不太一样。采光最好的正二层,他们没有全部用作规划城市绿地,而是布置成了商业街。只有在街道之间,有一些小巧的公园。”元岁语气很兴奋,满脸的跃跃欲试。

“你同学知道的挺多的。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儿的商业街最红火的是什么买卖?”韩越回头看了她一眼,言语里莫名透出股高深莫测。

“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凌夙诚突然出声,试图打断两个思路可能已经跑偏的人。

“你还不好意思说吗?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以后元岁说不定也会跟着经常来。”韩越佯装擦了擦嘴,掩饰此时的表情,“只不过毕业后第一个正式任务居然是调查这里,你这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当然是运气好啦。”元岁接嘴的很快,“以后同学聚会,聊起这个话题,别的人都是吹牛又在哪儿哪儿潜伏了多久,或者干掉了多少敌人,我就不一样了。”元岁回头,心有灵犀一般刚好撞上凌夙诚制止的眼神,“我跟组长去逛了红灯区!”

“噗。”韩越没忍住笑出了声,“可以,可以,你看起来很有工作的干劲儿嘛。”

凌夙诚率先转身,回避元岁此时盛满笑意的眼睛,暗自叹了口气。

晚上十点,已经迈入凌夙诚习惯的入睡时间。但这座城市却并没有在大海的怀抱里安眠,而是在霓虹灯制造的光影变幻与街头艺人的靡靡之音中疲倦的醒来。

元岁在眼前蹦蹦跳跳,偶尔绕着稀罕的商铺兴奋地转圈圈;韩越抄着手远远的走在前面,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上的ID。再往前看,三三两两穿着考究的男人浑身酒气在人群中一路冲撞,不经意碰掉了一个小女孩儿刚刚用一口袋硬币换的云朵形状的棉花糖;咖啡店门口蹲着一高一矮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人,正在大口的咀嚼客人留下的面包边;发着红光的广告招牌下,被映衬得莫名有些狰狞的漂亮女性微微抬着头,倚着油漆剥落的墙壁抽烟。

无数琐碎的独幕剧正在夜晚上演。星辰微弱的光无法抵达被各色光斑包裹的地面,路人尖利而充满艳俗的言辞灌满了每个人的脑子,凌夙诚努力分辨,隐约听懂坐在花坛边上的艺人正在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凌先生?”元岁高高地举着一个棉花糖,笑着回头喊他。

凌夙诚冲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正要快步向她走去,却看见元岁跳舞似的轻快地连着绕开了好几个人,压着裙子慢慢蹲了下来。一对儿不太相称的男女亲昵的手挽手从凌夙诚面前走过,再看见几乎淹没在人群中的元岁的时候,她手里的棉花糖已经不见了。那个丢了糖的小女孩儿正举着新的糖咯咯咯得笑着跑过凌夙诚身边,像一阵风似得,冲淡了不少烟酒的味道。凌夙诚微微侧身给糖腾了位置,再抬头,就看见拨着吉他的艺人,正冲着打着拍子的元岁唱“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元岁也看向他,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

“你们俩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干啥呢。”韩越手里居然握着个酒杯,“我这边都接完头啦。”

“我在体验生活,凌先生在饭后散步锻炼身体。”元岁笑眯眯的回答,“您是在跟酒吧老板娘接头么?”

“错啦,其实是男酒保。”韩越将玻璃杯底在手背上状若无意地蹭了两下,直到凌夙诚冲他微微点头示意上面的墨迹已经擦干净,然后才放回桌上。

三人慢悠悠地穿过灯红酒绿的街道,一直走到了一处冷冷清清的小公园,韩越才带头一屁股坐下,背过身往自己手心瞥了两眼,就从池子里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这水大概不会很干净。”元岁出声提醒道。

“没事,我又不喝。”韩越很随便的在西装上擦了擦手,“咱们安排在这儿的人已经基本出结果了。”

“怎么说?”凌夙诚问。

“之前我过来,刚刚一起吃饭那个秃头说,头发的主人曾经属于这里,但是已经搬走去陆地上了。我问他搬去哪儿了,他就哑巴了。”韩越边说,边用力抹了把脸,“还得靠咱们在这儿的人出手,他向来挺能和底层群众打成一片的。”

“原来真的会有人往陆上搬。”刚一说完,元岁又晃了晃脑袋,嘀咕到,“这儿管理的是真的非常不怎么样。”

“叫什么名字?搬去哪里了?”凌夙诚提问。

“戴松朴,以前在这儿的学校里教过画画,曾经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后来不知道牵扯进了什么事情里,孩子没了,老婆也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就跟着去陆上收米面的商人跑了。咱们的线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才有人说可能是投奔到陆上沿海一带的一个什么‘梁下城’去了。”

“什么城?他投奔梁山好汉去啦?”这是元岁问。

“从结果上来说,你说的好像也没啥问题。不过这地方我好像听说过,一个山梁之间的小镇子,早两年往咱们好几个邻居船走私过烟叶。半数坚持待在陆上的人不都是躲在这种犄角旮旯里干这种事儿么。”

“我们是直接回去复命,然后跑您说的那里去看看,还是再留在这儿观察两天?”

“小老大决定咯。”说完,韩越和元岁一左一右转头殷切地对凌夙诚行注目礼。

“我不想在这里多待。”凌夙诚说的很坦率,“最好少耽搁时间。我们明天直接出发去‘梁下城’。”

正事儿谈完,元岁和韩越津津有味地讨论起了“颛顼”上的八卦,从如今的领头人亲儿子堪忧的成绩,一直扯到了他的哪一任妻子最漂亮。凌夙诚稍微偏过头,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两个尾巴正吹着冷风巴巴地盯着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如果知道他们小心防备的人此时都在聊些什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仨孙子还他妈的四处打转,也不知道在搞个什么名堂。”

“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呗,呸,什么东西。”

监视者细碎的言语落到了凌夙诚的耳朵里。他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双眼扫过眼前两位比划得手舞足蹈的同伴,终是什么也没说。

第十三章 突入

“哇,这可真是……真是……”极其少见的,支支吾吾了半天,元岁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巴巴的又接连“哇塞”了几声。

“这就只剩‘哇塞’啦,你的文化课也忘得太快了。”韩越挠了挠下巴,“看你起的那个范儿,我还以为你要现场赋诗一首呢。”

“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当然是比不了您啦。”元岁接嘴很快,“不过您看,咱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小老大都没嫌弃我呢。”

“你可别看他总是绷着脸不说话,说不定他心里已经写完一篇嫌弃你的八百字作文了,开头还是几大段排比的那种。”

凌夙诚回过头来,表情认真的开口澄清到:“没有。”

元岁与韩越愣愣地对望一眼,突然后知后觉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人意外的合得来,至少是在打趣他的方面相当有共同语言,简直是相见恨晚。

凌夙诚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原地休息一刻钟。”

几重山梁中的凹陷内,一座钢筋铁骨的城市突兀的拔地而起。徒步从沿海走到这里,即使选取的是最短路线也花费了一昼夜。凌夙诚刚刚松口,韩越就毫不讲究地在地上躺平,丝毫没有在新人面前维持前辈姿态的意思。

此时又是日落时分,巨大的夕阳仿佛可以点燃城市。即使是还未真正叩响这座城市的大门,弥漫于空气中的某种刺鼻气味也让元岁打了一连串喷嚏。

“比起这里,我宁愿睡在昨天那片林子里。”打喷嚏的间歇,元岁捏着鼻子嘟囔了几句。

“几十年前颇有名望的工业重镇,后来不小心漏了点什么东西出来,说是这周围两百年都长不出一根草来。”韩越的声音懒洋洋的。

“以前的城市吗?”元岁蹲下来锤了锤腿,“说真的,有点……令人失望。”

即便是完全抛开“审美”这类主观色彩浓郁的参照标准,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也颇为不适。城市外围层层叠叠的排列着样式统一颜色灰暗的低层楼房,逼仄得几乎看不出一条明显的巷道;中心区域则被刷成花花绿绿的超高层建筑占据,建筑古怪的修成了圆柱形,就像几根扎进土地的吸管,视觉上非常不协调。

“可能是我视力不够好,我怎么觉得这些房子都没有窗户?”元岁提问。

“确实没有窗户。”凌夙诚瞥了韩越一眼,后者立刻会意,主动承担了解说工作。

“我有说过这是‘咱们’以前的城市吗?”韩越挑了挑眉,“我们喜欢通风透光,有些东西可不喜欢。”

“是它们的城市?”元岁一下来了精神。

“至少是被它们糟蹋成这样的,我听说这边很久以前是风景区。那些东西来了之后,看重地下面的东西,美其名曰和当地人一起开发,实际上呢,”韩越指了指中间的高层建筑,“这些房子的地底下几乎都掏空了。它们给这里的人每人分配一间房子,白天直接坐电梯到地底下干活,晚上上楼睡觉,非常高效方便。”

“没人逃跑么?照理来说,它们的数量并不多呀。”

“你知道以前的福建土楼么?它们分配的房子就像土楼那样,围成一圈儿。它们在这个中空的圈儿里修建了一个‘哨塔’,能够看见楼里来来往往的人,楼里的人却看不见它们。它们只用偶尔进去转转,所有人都只敢老实待着。”

“听着就像是监狱。”

“就是监狱。结果这些人断断续续接受了二三十年的劳动改造,把地下的东西挖的差不多了,本以为总算是能解放了吧,结果很凑巧的挖出了事儿,一大半的人全给毒死了。残余的一点点人根本不敢闹事,逃到更深的山里去了。这块儿被榨干的地方很快就被它们放弃了。”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离开船,到这种地方来呢?”元岁轻声问到,“船上哪怕是再不好,也比这里强吧?来这里的人吃什么用什么?哪怕是小病小痛,又到哪里去找医生呢?”

“你的问题真多。”即便嘴里正说着不耐烦的话,韩越脸上却还笑眯眯的,“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有些人为了拥抱大地,就是乐意朝生暮死,你还能拦着?”

朝生暮死。凌夙诚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挥挥手打断韩越的话,问到:“接下来有两个选择。我们不清楚城里的情况,贸然在晚上进去可能会遇上麻烦。但是我们这次来也是轻装,如果在这里逗留一晚,返程的时间和物资都会吃紧。”

“那就抓紧呗。”

“还是小心些吧。”

韩越和元岁同时开口,随即面面相觑。

“你们做主,你们做主。”元岁有点慌张地摆了摆手,立刻改口,“快刀斩乱麻,英明英明。”

韩越笑着瞥了她一眼,解释道:“咱们动作还是越快越好。我们浪费的时间越多,对家的准备时间就越充足。迟则生变。”

“嗯。”凌夙诚点了点头,“我们不清楚这些人具体的住处,尽量安静地从边缘开始排查。”

和表情仍有些讪讪的元岁擦过目光的瞬间,凌夙诚隐约注意到她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但最终,元岁只是勾了勾嘴角,老老实实地跟上了韩越的步伐。

-

推开陈旧的木门,响声让人有些牙酸。元岁将手当做风扇,费力地驱赶着空气中无数漂浮的颗粒。韩越也跟着装模作样的吹了吹,还抓了在空中胡乱的抓了几把,玩儿的很开心的样子。

屋子的窗户都被木条封住,三个人的影子混合着今日的最后一寸阳光延伸进屋内。

“这什么味儿?”元岁摸了摸鼻子,似乎又有连续打喷嚏的前兆。

“霉味儿。对你来说确实是新奇,多吸几口尝尝鲜吧。”韩越摸了一把墙,不但沾了一手的灰,还顺带扣下来了一块儿,“很久没人动过这里了。”

“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待在这么外围的地方。”元岁捂着口鼻跟着他走了进去,声音闷闷的,“既然是藏起来,肯定会待在最僻静的角落,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的。”

“慢慢往里边转呗。”韩越拍了拍手。

“前面有一间,窗户没有封上。”凌夙诚指了指屋外,“分开找效率会高一些。”

“行啊。”韩越似乎是想用沾灰的手拍拍凌夙诚的肩膀,被凌夙诚面无表情地闪开,“不过也用不着完全分散,不安全。”

元岁恰巧背过身,正在好奇地扣墙。韩越指了指她的后脑勺,继续道:“要不你们俩一组,出门往你说的那个没封上窗的房子那儿走,我往反方向走走看,一会儿回来找你俩。”

“可以。一小时,自己小心。”

错身而过时,韩越缓缓比了个口型。即便是不用刻意叮咛,凌夙诚其实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看紧那个女孩儿。”韩越在提醒他。

元岁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儿扣下来的墙皮包进手帕里,冲着凌夙诚笑了笑:“小老大,咱们也马上出发?”

“嗯,跟紧我。”凌夙诚回答。

他听见走远的韩越似乎是笑了一声。

-

“这里以前住的人,应该要比前面几户都要有钱。”元岁砸了砸嘴,“独栋小洋楼,阶级敌人呀。”

“窗户也从里面被钉上过,是后来拆掉的。”

“有人最近来过这里,应该是男人。”元岁掏出电筒,比画了一下地上的几个留在灰尘上的脚印,“哦,也有可能是脚特别大的女人。”

自然光已经很弱,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指望能够方便的开灯。电筒的白光将一切都映照的有些鬼气森森,元岁缓缓走到桌边,将扣着的相框翻了过来,不太意外地发现里面并没有照片。

“真遗憾,我还想知道以前的人长什么样呢。”元岁似乎是叹了口气。

“之前每一间屋子都很空,这一间房子里还算是剩下的陈设比较多的。如果不是搬走的时候刻意清空的,也许是那些后来搬到这里住的人将有用的东西都带走集中起来了……”凌夙诚看着她手里摇晃的光源,突然皱紧了眉头。

“怎么……”元岁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几步上前的凌夙诚一把按倒,脱手的手电筒滚进了角落里,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下一秒,近在咫尺的窗玻璃接连碎裂,玻璃渣子铺了两人一身。突如其来的尖锐噪音让元岁脑子嗡了一声,反射性地想要稍微抬起头,脖子刚一动作,就被凌夙诚用了点力重新按了回去,磕出了不小的响声。

“有人开枪,仔细听。”凌夙诚蹲在她旁边,声音冷了下来,警告意味十足。

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完全不及格,元岁悄悄伸手揉了揉额头,小声辩解到:“我觉得有点奇怪嘛……窗户是从一边开始碎的,我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有人从外面走过,挨着敲烂的。”虽然再稍微过脑子想想的话,这个猜测是有点不靠谱。

枪声已经停了下来。凌夙诚似乎是顿了一下,按着元岁的手稍微松了劲儿,接着低声说到:“北面的山坡上,是有点远,三个人。”

“三个人?”元岁小幅度抖玻璃渣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突然猛地坐了起来,一把逮住凌夙诚再一次伸过来按她的手,慌慌张张地说,“不对劲儿,咱们快出去!”

黑暗中,凌夙诚皱了下眉,一手扯下外套,铺在了残存不少角度尖锐的玻璃的窗框上,另一手捞起元岁,把她往正确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开口道:“钻出去——小心些。”

只有极其微弱的月光。元岁原地打了个转才惊慌地摸到了窗框,蜷着钻出窗外,落地时还打了个滚儿,刚站起身,身后的凌夙诚已经迅速猫着腰跟了出来。

“别愣着。”凌夙诚声音已经有点无奈了,“摸着黑往前跑,如果摔了我会及时拉你一把的。”

“等等等下。”元岁打着结巴,回头将凌夙诚的外套收好,这才一路小跑起来。

大约才冲刺了一百米,身后一声巨响,光线突然亮了起来,将小巷映照成摇曳的红色。凌夙诚回头,看见刚刚的小洋楼已经炸塌大半,火光冲天。

第十四章 朝暮

“……是个陷阱。”突如其来的光线有些刺眼,凌夙诚稍微眯了眯眼睛。

元岁正扶着一堵墙喘气,嗓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不见得是针对咱们的——不过真给我吓一跳。”

“应该是故意让那栋房子看上去‘与众不同’的。”

“是的。毕竟谁来了,看到这周围唯一外观上不太一样的小洋楼,大概都会摸进去看看吧。一旦多待一会儿,就会像这样,‘砰——’。”正说着,元岁还比画了一个炸开的手势,“上一次来这里的人说不定就是来布置炸药的。房间内堆的杂物一方面是为了拖延进屋搜查的人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遮掩他们动过的地方。”

“所以,故意开枪的理由更多也是为了震慑我们。”凌夙诚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仍有点咳嗽的元岁,“三个人?”

元岁似乎有点走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凌夙诚刚刚是在向她提问,抬手指向来路不明的敌人刚刚所在的山坡,开口解释道:“您看那个方向,虽然正正巧巧冲着我们,但是距离太远了。至少在我的同学之中,应该是找不出一个能够从那个距离一枪打中咱们的人。”

“嗯。”凌夙诚目测了一下这个距离,稍微点了点头。何况这还是在夜里。

“所以当您说出对方有三个人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奇怪。从那个距离,如果是抱着‘打中’的心思,唯一提高准确率的方式,就是朝着我手里暴露位置的光源方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最大火力整个突突一遍。兴许运气好就打中了。”元岁将手里的外套展开,用力抖了抖玻璃渣,有点不好意思地双手递还给凌夙诚,“如果对面是三个人,总不可能就一个人带着枪,另外两个在旁边呐喊助威吧。可是刚刚那个火力明显不对,只有一把枪。而且子弹最初就是奔着门的方向去的,不是往我身边招呼的。唯一负责开枪的这个,水平还这么差?我想不会吧。”

“开枪只是为了逼迫我们选择在房间里暂避,他们真正依靠的是提前埋好的炸药。”凌夙诚在心里捋了捋,“从结果来看,大致上是这样。但是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如果依靠炸药,为什么不设计成一进门就直接引爆的模式?如果选择你推论的这种方式,就意味着对方需要在合适位置的山坡上设立一个哨塔,每天轮班盯着这边的动向,如果搜查的人进出门很快,也许根本就来不及引爆,只是白做工罢了,还是个一次性的白做工。”

“不知道……”元岁的表情也有些困扰,似乎是早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想……是不是原本这个不太聪明的装置原本就不是针对我们来的?之所以没有开门即爆,是为了设置一个缓冲时间,免得不小心炸错了对象?”

“费这个脑子做什么,想知道答案还不简单。”韩越的声音突然从头顶悠悠传来,直接给元岁吓得一哆嗦。他正坐在元岁头顶的窗沿上,翘着二郎腿,晃悠晃悠地继续说到:“哟,对不住对不住,胆子这么小的吗?”

元岁抬头一看,连忙飞快地挪着小碎步退远——如果她长得再高一点,就能正正好给韩越垫脚。“越哥您是飘上去的吗?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刚刚要是真给吓跳起来,能直接给您顶下来。”

“唉,没那本事,我是沿着这一排房子的外墙爬过来的。”韩越摸了摸下巴,纠正到,“不是打击你,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哪怕是你真的一个大跳起来,应该也顶不着我。”

“这么伤人的吗。”元岁很不服气地上前几步,似乎是打算量一量距离。

“先说正事。”凌夙诚适时打断,同时隐约预感到这四个字也许将会长期挂在他嘴边,“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靠各位的演技啦。”

-

“出事了!”穿着工字背心的中年男人高声叫嚷着,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

沿途的灯光仿佛是被他的脚步依次点亮。很快,方才还昏暗又寂静的偏僻小巷突然复活,一个少年刚刚好奇地从窗户探出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拧着耳朵扯回了屋;躲藏起来的人三三两两地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有的正一边与身边的人高声讨论,一边惊惊慌慌地披衣服。一片嘈杂中,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孩子的哭闹。

“我刚刚听到动静了……怎么?没成功?”有人高声问到。

“呸,真他妈成功,没炸着不说,还炸错人了。”男人被挤到了人流中间,接过别人递来的水,猛灌了两口,咳了两声才又说到:“还炸到了最不好惹的人头上!”

“谁呀谁呀?”人群沸腾起来。

“那群当兵的!”

-

深夜。元岁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引得缩在地上的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抬头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被元岁努力憋出的、快把眼睛给瞪出来的凶恶眼神勉强吓了回去。

“用力过猛了小朋友。”韩越低声说。

元岁拍了拍脸,努力地活动面部肌肉,悄悄指了指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背对着站在另一侧的凌夙诚,似乎是有点忿忿不平。

“因材施教。我们不能对原本表情管理系统发育的不太好的人提出太高的要求。”韩越正色道。

今晚月色暗淡,星星却显得尤其明亮,像是无数颗小小的宝石随手洒在了深色的绒布中。

远远的,一连串闪烁的光点就像是水面上断断续续的波光,从一侧不断向这个圆型小广场靠近,仿佛是流动的银河。

可惜凌夙诚的视力很好。

他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一群面色铁青的人正握着老式的手电筒,浩浩荡荡地向这里走来。

大半个小时前,他与韩越迅速潜入那个正在争执是否要立刻前往爆炸地点看看情形的小屋子,放走了看着最麻利的一个回家报信儿,再将其中两人绑得像是即将被丢进蒸笼里的螃蟹,废了点劲儿才总算是把这两人挪到这里。

“哟,来的挺快呀。你们两位,等会儿可得给我安分一点。既别搞出什么像是被我虐待过的大动静,也别一动不动的干杵着,这不用我再教教你们吧?”凌夙诚听见身后的韩越正在对两位人质进行思想教育,痞气十足,也不知道是装得太像还是本色出演。

但是韩越的表现无疑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后面被塞着嘴的两个人完美地诠释了“点头如捣蒜”,似乎是想通过真挚的眼神稍稍感化一下眼前依旧笑的很欠的人。

记得刚开始,这两个人还不太听话,嘴里不干净地骂了一大堆,倒是还算有几分胆色——直到韩越满面春风的听完后,准确无误的叫出了对面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仿佛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似的,声嘶力竭地询问韩越的身份,眼中已有惧色。

“你应该叫我一声长官。”韩越刚笑眯眯地说完,稍微胖一些的那个就因为太过激动差点自己把自己勒背气儿,最后只能被半拖半抗地带来这里,成功让累得大喘气儿的韩越的神色看起来更可怕了。

即使是预料到了这些从“颛顼”逃离的流民对于军队一定抱有敌意,但是这两个人身上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畏惧依旧让凌夙诚有些心惊。

凌夙诚的目光从两人身上轻轻掠过,不太意外地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惧与厌恶。但意料之外的是,他隐约从那个胆量和体格不成比例的微胖中年人眼睛里读出了一点点祈求的神色。

其实一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眼里含着零零星星的泪花,表情还混合着一点点羞怯的讨好,不但没有什么说服力,还莫名有些像是喜剧里的桥段。韩越看得肩膀稍微抽了抽,好在没笑出声,但是凌夙诚依旧一脸肃穆。

这群人根本不具备守护一方乐土的能力。虽然这里也不算是什么乐土。

可惜也只有他们能够站出来。凌夙诚觉得心里一刺,揉了揉眉心,转身不再看他。

-

“晚上好呀各位。”韩越打了个哈欠,又挠了挠头。凌夙诚想起之前的调侃,深深地觉得他才当得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几个字。

此时,他们三人,连带着被五花大绑的两名人质,被五六十人围在中间。这群人虽只是沉默着,目光却像刀片一样实实在在地刮在凌夙诚身上。他看见人群中还有几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孩子,正被父母紧紧地箍在怀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居然有些怨毒。

没人回应韩越的招呼。满是人的小广场寂静无声。

韩越倒是一点也不沮丧。他两手空空,悠闲地绕着两个人质转圈儿,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甚至目光都没有落在人群中,所到之处却都有人小幅退开几步。几圈之后,对方的包围圈宽松了很多,一些人脸上紧绷的表情也隐约开始摇摇欲坠。

“我们已经脱离很久了!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突然,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开口喊到,声音尖锐的就像是在尖叫。

长久的寂静之后,这一声显得尤其刺耳,凌夙诚看见女人牵着的女孩儿捂住了耳朵,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小幅度的颤抖着,她母亲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定着韩越,对于女儿的状态毫无知觉。

“唉,瞧你说的。”又静了好一会儿,韩越揉了揉耳朵,不慌不忙地说到,“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放心吧。”

女人被堵得一滞,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几次想要再次开口,最终都咬牙切齿地憋了回去。

“好了,不要一个个都这样看着我嘛,我又不是来讨债的。”韩越还是那么气定神闲,“你看,哪怕是我们刚一进门,你们就莫名炸了那么大一坨烟花来欢迎,喏,点烟花的人还完整的在这儿呢,怕什么。”

“抱歉,关于这一点,我们不是有意为之。”一个黑眼圈浓重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语气恳切,“您恐怕心里也知道,您的出现会让我们多么畏惧。所以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尽快离开这里吧。”

“哦,一句不是故意的,先把自己的问题撇清,然后再给自己搭一个道德高地,就赶我们走呀。可以啊兄弟。”韩越的语气冷了下来,同时,人群也躁动起来,有几个已经神情阴鹜地将手伸进了口袋,全然是打算搏命的架势。

“真有意思。”见此情形,韩越却笑了起来,“你们是打算仗着人数优势——在我手下走几招?”

这个交涉的走向有点糟糕,凌夙诚捏紧了藏在袖口里的军刀,瞥了元岁一眼,却发现对方正皱着眉头捂着鼻子,似乎是在很努力地把喷嚏憋回去。

第十五章 夜谈

“最近我们这边很不太平,再次郑重向你们道歉。”中年人似乎是这群人中领头的,他深深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以一个勉强能压住身后议论声的音量朗声说道,“您必定因为是公务缠身才会前来这里,也必定不想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态度就对了嘛,谁乐意跟一群炮仗讲道理呢。”韩越故意将“炮仗”两个字读的很重,毫不介意这话激起的风浪,“我们只是来找一个人。”

“我们这里的人都——”那个声音尖利的女人正再度高声叫嚷,被男人以手势制止。

“您请说说看。”男人的声音非常疲惫。

“戴松朴。”韩越放慢了语速,将每一个字都念得非常清楚。

这个人当然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人群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了一阵,似乎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

“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偏头听完身边几个人的陈述,接着说到,“您或许知道,实际上,到这儿之后,我们很多人都改了名字。恕我多嘴问一句,您找这个人是为了什么?”

“他杀了我们的人。”韩越的话就像往人群中回敬了一大串儿摸不着的炮仗,很多人立刻跳起脚来。

“怎么可能?”“胡说八道!”“这人到底是谁?”

凌夙诚听得有点头疼,和韩越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快些解决。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来故意找你们的碴。老实说,你们中间这么藏龙卧虎,也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扯着嗓门说话有些累人,韩越不得不歇了口气,终于奔向主题,“不知道这个人?没关系,我们有别的线索。我们得到情报,他的妻子精神上有些问题,现在正和他住在一起。换句话说,关于这位脑子不太清醒的夫人,各位有什么线索吗?”

凌夙诚环视四周。多数人脸上的茫然惊惧看上去都不像是伪装,不知道是这戴姓夫妻真的为人低调存在感稀薄,还是……他抬眼,正巧撞上人群中一位少女躲闪的目光。

凌夙诚心下了然,但还没开口,就听见为了不破坏严肃的气氛,一直在憋喷嚏的元岁终于开口,不紧不慢地说到:“放心吧,我们不兴连坐那一套,只想找找这位戴先生的家人和朋友了解情况罢了,这是工作。如果你们坚持觉得,自己没有配合的义务的话,就请你们也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友善关系需要双方共同维持……还请不要让我们太难做。”

“我觉得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还是比较显眼的。”韩越用ID投影出戴姓夫妻的数年前的合照,“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

中年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斟酌着说:“我确信这两个人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

“意思是,还有一些从船上过来的人,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

“这种环境里,没有人可以脱离群体长期遗世独立。千万别告诉我你们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似乎是在北边的林子里……想去的话,要翻过好几座山。具体位置我确实不清楚。”

“你是说,这群人跟你们平日里完全没有联系?”韩越笑了起来。

“越扯越离谱。”凌夙诚听见元岁在旁边小声嘟囔了句。

“我们真的只知道这些。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喜欢清静,不愿意与我们往来,才会选择独立居住。”中年人解释道。

“我勉强相信你们之中有一部分人是真的不知道。”韩越意有所指。

“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不知道。”元岁站上了一个高一些的小平台,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一点,“独立居住?您怕是在说笑呢。他们的吃住从哪里来?难道全凭自己种?您觉得一位丈夫出门‘干活’,独自在家的精神失常女性,能够安宁的一个人自给自足?”

“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一定有人知道。”元岁的眼神落在了刚刚凌夙诚注意到的那名少女身上,“我知道在这世上,总有一些好心的人,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孤孤单单可怜巴巴的活着……而是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

受到元岁的眼神指引,少女身边的人群渐渐窃窃私语着散开,独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战战兢兢了一会儿,最后缓缓跪坐在地上。

-

“是这个方向没错吧?”元岁打着哈欠问到。

“只要那些人没骗我们,没错。”韩越指了指远处的群山,“咱们这座山头,叫‘花鸡崖’,前面一座,‘灰鸭山’,再往前,‘白鹅岗’。”

“哦。”元岁点了点头,总结到,“明白了,因为一座山比一座山高,所以名字里的动物脖子一个比一个长。”

“噗。”韩越笑了一声,“可能是这个道理。”

原本已经做好了全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准备,走到半途,三人竟发现一条半壁宽的微型铁路。即便是铁轨几乎已经完全锈蚀,好在框架和相对平整的碎石路面还在,省了不少力气。

“运煤的。”凌夙诚简明扼要的终止了韩越与元岁两人关于小人国的想象。

“那倒是好啊。顺着这个走,说不定能走到村子里去,差一点也能找到以前矿工休息的地方吧。”韩越抬头看了看天,“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最好,我看这天色不对头。”

“前几天不是一直晴着?”

“你不懂。”韩越一脸深沉,指了指走在最后的凌夙诚,“有这位在,十成十的呼风唤雨。”

“这么厉害?还有这种‘天赋’?”

“不不不,不是天赋。”韩越的语气高深莫测,“说来奇怪,只要和小老大一起执行任务,就很难看见太阳。可能是上天都被勤勤恳恳做人的小老大感动,不忍心把这位面恶心善的美男子晒糊。”

凌夙诚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元岁倒是立刻就老实了,没敢再接这茬。

“越哥,您觉不觉得老大心情不太好?”元岁低声问到。

“没事儿,别管他。他没几个时候心情有多好,也没有几个时候心情有多坏,脸上都这样。”

前面的两个人精神头似乎都很不错,一路上几乎没停过嘴,估计都感到在话唠这一项本领上棋逢对手。凌夙诚走在最后,安静的几乎没有存在感。

临到傍晚,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簌簌下落的叶子裹挟着灰尘,是迷眼的最佳暗器。前面两个拉起帽子一路飞跑,终于在铁轨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半身嵌在天然山洞里的木屋。元岁绕着屋子啧啧称奇了好一阵,才被雨水砸进了屋里。

“晚上屋门口轮班?”韩越问到。

“嗯,老规矩。”凌夙诚回答。

“别呀,这样我很不好意思的。”元岁被刚刚加热好的罐头盒子烫了一下,有点狼狈地将罐子在左右手间抛来抛去,“这几天都是越哥上半夜,老大下半夜,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习惯了,三个人也不好分。”凌夙诚面无表情地接过元岁手里的“烫手山芋”,轻轻放到了地上。

“可以排个值班表呀,总之这样不行。”元岁争辩到。

“你就领了这份心意吧。多睡会儿说不定还能抓紧最后的时间长长高。”韩越作势将手伸向罐头盒子,“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太好意思,可以少吃一点。”

凌夙诚不再说话,吃完不久,走到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背对两人躺下了。

-

夜深了。小木屋的隔音并不好,凌夙诚闭着眼睛,没有睡着,也说不上正在想什么。

屋子另一头,元岁在十分钟里起码翻了五次身,虽然动静还算比较轻,但凌夙诚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第十次翻身后,元岁大概是觉得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轻手轻脚地翻身起来,悉悉索索了一阵,推门出去了。

“怎么了?”韩越正在门口守夜。

“嘘,小点声,老大睡觉呢。”元岁的声音很轻。

韩越大概是笑了一声,然后配合地放低了声音,问到:“有事儿?”

“您真的不觉得老大看着心情不好?”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嘛,别想那么多。”

“不是我瞎想。”元岁解释到,“跟那群人在广场上演了那一出之后,老大好像显得比平时更不高兴一点……您真的没觉得?”

“可能是吧。他那人就这样,同情心又泛滥了呗,你不用管。”韩越顿了一下,“他自己能想通。”

“同情心泛滥?”元岁复述了一遍,语气中似乎有点惊讶。

“慢慢的你就知道啦。”韩越似乎打算随口糊弄过去。

元岁沉默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说到:“老大这个人……怎么说呢,真的挺难懂的,我觉得我得再多复习复习讲微表情分析的那些书。”

“真正想要了解一个人,是不能通过其他人转述的。分析解读小老大的心思,原本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证明你个人能力的一种方式,可别想从我这儿走捷径。以后你就知道啦,跟小老大商量,比跟我商量可容易多了。”

“他从小就这样么?”

“怎样?你是指话少?没啥表情?大概吧,我也没有很早就认识他。”

“说真的……我在想,我这次出来是不是表现很差呀。”元岁似乎有点低落,“我知道老大为了提拔我……不,基本就是救我一命,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但是我觉得我的表现大概不能让他满意吧。”

“哈哈哈,”听见这番话,韩越反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你想多了,他那副样子,绝对不是因为你。咱们都没有惹他生气的本事,你哪天要是真能把他给气的上头了,记得拍照留念一下,我还没见过呢。”

“我还是真的挺怕的……说出来还怪不好意思的。”元岁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因为我心里知道自己不是靠着实力来这里的……以后也不知道还要怎么拖累你们,至少,我也想让你们被拖累得开心一点……哎,说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时无话。凌夙诚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有些犹豫这个时候他出声是否合适。

“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件事儿。”终于,他听见韩越打破了沉默,“关于咱们小老大第一次出门,是执行怎么任务的。”

第十六章 少时

“您说您说!”元岁似乎一下子便雀跃起来,音量都大了一点儿。

“这大概不太适合给小朋友当做睡前故事来讲,我先给你提个醒。”

“我胆子大!”

“行吧。”韩越顿了顿,“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咱们小老大也才十七八岁,比你现在都小,同样尺码的制服,还不太能够撑得起来。”

“……您是在暗示他现在胖一些了嘛。”

韩越似乎是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笑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一年出了一个大案——哦,如果不是因为解决的不太漂亮,大概是会被写进教材的那种。涉及到的犯人,也是目前为止,我们在船外遇到的,‘天赋’最强的一位。”

-

2192年,2月21日。

韩越哈出一口白气,小幅度做了个拉伸的动作,立刻遭到身旁同伴的眼神警告。

“放心吧。”他扭得更欢实了,缓缓比了一个口型,“看不见我的。”

忽略身旁的组员投以的充满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韩越特地转过身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缩在最后存在感微妙的凌家小少爷,心里嗤笑一声。

这位小少爷真是无趣的人。在他这个年纪,原本是绝对不被允许执行外派任务的,出现在此便是违例。如果他有他爹一半巧舌如簧的本事,也不至于受此冷落。

说到这里,明明是父子,无论是外貌、性格还是行事方式,韩越都没有从凌夙诚身上看到一点点与他父亲相似的地方。这位天之骄子的业务能力到底如何,他倒是还未曾得见,不过性格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这点倒是可以提前确定了。被临时编组到隔壁以好脾气闻名的文道远任职的六组,显然已经是上头照拂后的结果,他却完全没有把握机会,对于一切还算友好的关心一律对付了事,成天一个人掉在队伍最后,所有人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之后,也懒得理他了。

原本,这次的任务内容就已经让人十分不愉快。

极少有人能够享受到六七组为他一齐出动的待遇。算上来观摩实习的凌夙诚,现役六组及七组全员合计整整七名精锐,分别由文道远与韩越带队,只为了看似狗拿耗子的抓捕一位不受管辖的船外人士,也算是一桩奇闻。

今年的冬天冷的出奇。韩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略略瞄一眼周围的同伴,个个也都是冻得满脸晦气。

“雁姐还没有联络?”有人憋不住问到。

“沉住气。”文道远低声说到。

四下又安静了一阵,雪块儿已经快把趴在屋顶的几个人埋住了。这种环境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韩越正在走神儿,身后却有一人突然起身,没等其它人反应过来,径自从天窗跳了下去。

“妈的,是那个毛孩子!我去给他逮回来,小心坏事儿!”没等文道远阻止,又有人跟着跳了下去。韩越与他对视一眼,前者挑眉,后者叹气。

怕是已经坏事儿了。韩越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依次跟着跳了下去,他优哉游哉的跟在最后,想着下一步还能补救点什么。

他正摇头晃脑的走着,突然被折返的一名队员狠狠撞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这么宽的过道还能莫名遭这种殃,有点无奈的在额头上搓了搓,回神正欲开口,却看见那个刚刚撞上他的队员看也没看他,正扶着墙干呕。

寒冷的感觉让所有人都有些麻木。韩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空气中的这种味道,恐怕不仅仅是铁锈味儿。

三步并作两步,韩越很快赶上前面的人,拐了一个大弯儿,终于进入任务地点——一个堆满了空木桶,但仍存着点酒味儿的旧仓库。

所有人散得很开。这种情况要是真碰上个了不得的人物来偷袭,怕是这群真正遇到事儿之后还是不够成熟的队员还得栽个跟头。韩越摸了摸脑门,越过前头挡着的几个,定睛之后,也略微顿了一下。

六组那位出了名的既漂亮又厉害的女性成员,已经被人折断了手脚,囫囵塞进了一个大木桶里,如果不是因为她标志性的栗色头发,几乎已经很难辨认出个人的形状。血液从木桶边上溢出来了不少,韩越揉了揉眉心,看见沾满灰尘的地面上蘸着血写了三个工整的大字。

“来晚啦。”

韩越轻轻“嘶”了一声,回头去看文道远的表情。

那层随时不慌不忙温温柔柔的壳子,似乎终于从他的脸上被人血淋淋地撕了下来。他的脸绷得死紧,眼睛睁大的有些吓人,正紧紧咬着牙关,嘴唇却在微微颤抖着。

这时,一个杵在一旁的影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动了。韩越抬眼,才发现那个人影居然是跑在最前面的凌夙诚。

他听见凌夙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随即,凌夙诚平稳地走到桶的边上,遮住了众人大部分的视线,双手在桶内似乎是翻找了一会儿,隐约有点粘稠的声音搔过每个人的耳膜。大约两三分钟后,韩越才终于听到一声冷冰冰的电子音:“ID解除确认。”

这是确认队友死亡后的第一优先反应,此时却听起来非常刺耳。看来这位小少爷心理素质的确非常过硬,只是有些……

韩越环视四周,捕捉到了所有人脸上愠怒的表情。

凌夙诚却只在前头稍微擦了擦手,眼神在韩越和文道远之间打量了一遍,最终走向韩越,第一次开口对韩越说到:“烧掉吗?”

数道几乎可以吃人的目光直直射向这里,凌夙诚却好像毫无知觉,眼神和语气依旧是那么平静,显然是在等韩越下令。

“……烧掉吧。”韩越觉得有点头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听见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文道远似乎是中途踢到了一块儿什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噪音。

韩越看着眼前眉眼颇有几分秀气的年轻人,心里想到,这下倒是错不了了,看来确实是他爹亲生的。

他静静地看着凌夙诚摸出一枚燃烧弹,从始至终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

“找到了。”文道远的声音已经非常嘶哑,像是刚刚连续抽完两三包烟——事实上可能还不止这个数。

韩越知道他已经快三天不吃不睡了,连走路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在最偏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人靠着桌角的凌夙诚,正低着头,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杯子,似乎对屋子里的一切并不太关心。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船外这两年内无数人关注的焦点,据传只要给钱什么脏活累活都接的天才杀手,暂定代号为“GT”,来源于最早被确认死于他的手下的两名死者的姓氏。

两年来,这位来路不明的杀手陆陆续续犯下数十桩人命案,但一直没有引起并未直接涉及此事、相对处于观望状态的“盘古”方重视。

直到有人出资聘请这位手段残忍的年轻人暗杀一位“盘古”号上的退役军人。

难以相信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即使对象是受层层保护的一方人物,他也居然真的成功了,第二件是,他因此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位在船外的孤儿院降生的危险天赋持有者。

这种了无牵挂的人是最可怕的。

高层派遣了两组共同行动,足见对这件事的重视。六七组经过漫长的情报搜集工作,终于设下一个“钓鱼”计划,一方面拐了数个弯儿请人传递给这位杀手新的“工作”,另一方面,让一名成员扮作这次“工作”的目标,其他人在附近布下天罗地网,随时支援。

六组这位习惯被称为“雁姐”的女性成员,综合素质非常优秀,更是一位少见的擅长搏击的特殊成员。女性的身份是很好的掩饰,足以让多数任务目标心生懈怠,韩越认识她以来,很少能遇见几个可以和这位看似柔弱实则剽悍的女人过招的家伙。

但是她无声的死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甚至没有发出一点点讯息。

韩越想起这位杀手挑衅似的三个字,说不上血气上涌,但是稍觉头痛。

想到这里,他又盯着凌夙诚看了好一会儿。作为最早发现异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人,这位毛还没完全长齐的小伙子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并始终对于他发现异状的方式避而不谈。

算了,凌夙诚是谁送过来的,身份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也无意追问下去。但这个人说话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恼火,几乎在这几天承受过屋里所有人控制不住的怒火,不过他依旧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在他身上浪费口水丝毫起不到任何出气的效果,只能对着这张白白净净的脸越想越气。

非要说起来,凌夙诚勉强还算是他一个不太亲的亲戚,既是后生,也是小辈,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照顾一二。可惜面对着一个总是拉长着脸看不出心思的人,韩越也实在献不出这份殷勤。

正胡思乱想着,双眼具是血丝的文道远再次开口嘶哑地说到:“有一个新的突破口。”

“什么?”房间内的气氛一振。

“这位杀手先生……原来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文道远的语速极慢,双眼闪动着奇怪的光芒。

短短几天,文道远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几乎算是有点魔怔了,没日没夜地从犄角旮旯里搜索关于“GT”的情报,已经来回往那所孤儿院跑了两三次。

韩越也跟着去过一次。说是孤儿院,里面的条件或许还不如少管所。实事求是的说,这种管理人员刻薄至极,靠着做童工来交换生活物资的地方,培养出一两个给社会添堵的人士丝毫不奇怪。没有人有能力帮助全天下的可怜人打抱不平,更何况是在这么个谁活着都不太容易的条件下。

所有人都是活一天算一天,韩越自己也是做着卖命的工作。这份工作最大的弊病,就是会让人越来越失去同情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多数时候,反过来倒也成立。

文道远这边似乎已经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韩越有点走神,没有插上话。他抬头,居然意外地撞上了凌夙诚的目光。

他第一次从凌夙诚的眼睛里读出一点不太好的情绪来。

第十七章 魔像

“你敲个什么劲儿啊,不是说里面是个聋子?”有人忍不住嚷嚷了两句,敲门者只好悻悻地放下手,眼神不善地回头瞪他一眼。

韩越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这个时候,烦心是难免的,但可都别上头啊。”

“里面有别的人。”凌夙诚居然开了金口。

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一阵响动,所有人都退开了两步。不一会儿,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磨磨蹭蹭地打开门,眯了眯眼睛,随后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睛,细声细气地问到:“谁呀?”

“我们是苒苒她哥哥的朋友。”韩越晃了晃手里装满苹果的塑料袋,“这不是要过年了么,苒苒哥哥没空回来,让我们来接她出去透透气儿呢。”

老太太扶着眼镜,昏黄的眼睛在韩越身上来回转了几转,几乎等到韩越脸上都有些笑僵了,才不疾不徐地说到:“先进来吧。”

屋子里很温暖。韩越努力保持看起来和善一些的表情,朝着后面打了个手势,跟着他的几个便依次走进房子,秩序井然地放下一袋袋蔬果,抬头仔细打量一圈儿后,都顿了顿。

除了还算整洁的玄关,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堆了满屋,猫猫狗狗红的绿的什么都有,甚至不太好下脚。老太太的神色中有些鄙夷,定定地看了进来后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几个大男人好一会儿,才又念叨到:“如果真是个心疼妹妹的,就别回回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些吃也吃不完的东西到家里来,怎么不自己多回家几趟。”

无辜被骂的韩越只能笑着赔罪:“她哥哥是真的忙,对不住对不住。”一个月内犯了七八桩案子,能不忙吗。

“我都这把岁数,儿子女儿又都死绝了,又不是真的指着她哥哥发的那些钱过日子,还不是看苒苒可怜。”老太太慢吞吞地整理着韩越临时买的“见面礼”,“还让几个大老爷们带出去?这是诚心给苒苒找罪受呢。”

“因为我们几个都知道苒苒的情况,才靠得住呀。真是谢谢您的照顾了,回头给您再给您加点钱,好过年呢。”韩越艰难地搭腔,努力蒙混过关。

“别成天就是钱钱钱的。”老太太瞪他一眼,随即又还是沉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劝到,“苒苒这身体,我们都清楚,拖一天算一天罢了……我也知道她哥哥是想好吃好穿的供着,但我看来,还不如天天陪着苒苒叫她高兴呢。”

“是是是,您说的对,回头我一定劝。”韩越敷衍到。

要是早能劝劝,说不定就天下太平了。

谈话间,一个小姑娘从转角探出小脑袋,直勾勾地将屋子内的所有人打量了个遍,才终于露出点失望的神色,似乎又打算缩回去。

“苒苒。”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韩越还是习惯性叫了一声,想了想,又朝她招了招手。

女孩儿在原地咬着嘴唇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着头,跨过地上的各种障碍物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韩越回忆了一下这个女孩儿在孤儿院的照片墙上的样子,不由有些吃惊。比起那时候,这个病怏怏的姑娘看着已经精神多了。

还不仅仅是这样。女孩儿头上夹着各式各样亮晶晶的小发饰,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裙子,怀里抱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熊玩偶——这些都是现在很难弄到的东西。不过想想她哥哥正在做着的营生,能够弄到也不奇怪。

女孩儿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对着人眨眼的时候好像盛满了星星,手腕上带着根编的有些粗糙的红线手绳,肤色比地上堆着的布娃娃还要白。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绝对是个潜在的美人坯子。

她正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注视着韩越,慢慢的比画了一个手势。经过一晚上的恶补,韩越知道她是在问:“哥哥没有回来吗?”

韩越点了点头,也用手语对她说到:“不要难过,我是来接你去见他的。”

女孩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原本气色很差的脸上也飞起两抹红晕。她原地跳了几下,随即声音古怪地咳嗽起来,惹得老太太又拉长了脸不太高兴,狠狠地剜了韩越一眼,上前拍着背给她顺气。

这就是“GT”先生仅剩的亲人,生来智力方面就有些问题的妹妹。和哥哥进入孤儿院后,因为体质太差几乎干不了活,被里面的一位管事的人狠狠扇了个巴掌,居然因此便再也听不见了,跟着也就不太能说话,是孤儿院里被欺负大的“瓷娃娃”。

也许人对于美丽又无知无觉的事物总是能多少挤出一点同情心的,韩越定了定神,才接着比画到:“哥哥说想给你一个惊喜,蒙上眼睛跟我们立刻出发好不好?”

身后的人递上布条。老太太站在女孩背后,似乎刚想开口反对,立刻便被敲晕,凌夙诚伸手接了一把,轻轻地将老太太搬到了一边的沙发上。

-

生锈的铁门将风雪关在小屋之外。韩越向后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停在外面多喝一会儿西北风,自己很没义气地推开门,又回头看了在风中瑟缩着的女孩儿一眼,低喝到:“愣着干嘛,暂时轮不上你们出场。快找个避风的地方啊。”

鹅毛大雪里,他隐约看到个心肠软的组员脱下了外套,将女孩儿裹成个春卷,自个儿单单薄薄的站在一旁。

韩越本想招这个实心眼进屋,结果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还是一个人先进去了。

算了,不会有成年人蠢到把自己活生生冻死的。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听见文道远缓缓开口,喉咙里好像多了根刺儿,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小木屋里回荡。

对面的年轻人却显得悠闲又散漫,低头轻轻笑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找到这儿不容易吧,真是辛苦您啦……上次也是。”

文道远额头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但没等到韩越伸手拽住他,他便长长吐了一口气,背靠在墙边上,悠悠地说到:“好在一切的辛苦,总算是值得的。”

“您觉得我跑不掉,是吗?”年轻人居然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又在肩膀上锤了锤,“只是可惜了我这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小房子而已……说起来,上次我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做掉,再从从容容地离开。这次我也可以。”

“这么自信吗?”韩越挠了挠头,心里为这个照理来说没怎么读过书的年轻人的成语水平奇怪。

“其实我很讨厌平白无故的杀人。”年轻人的背有些佝偻,“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自己付了杀死那位漂亮姐姐的钱,我是不会动手的。”

“那你倒是很讲道理嘛。”韩越挡着出入口,“这么说我们还得留点钱给你,作为你杀了我们的报酬?”

对方居然认真地点了点,诚恳地说到:“每个人的死亡都应该能够体现其应有的价值,你们几位可能还要再贵一些。”

韩越也不生气,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说实话,韩越很难把这个苍白又瘦弱的家伙,和那个如同恶鬼一般将受害者如同玩具似的肆意摆弄的杀手联系在一起。年轻人漂亮的眼睛和他妹妹非常酷似,只是略微显得更迷蒙一些,透着股文艺青年的淡淡忧郁感,估计很能迷惑一批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他的手腕也系着一根红绳,只是颜色有些泛旧,似乎经常磨损。

直觉的,韩越揣测道,大概只有这件东西,年轻人是绝对不想让它沾染上任何血污的,所以每次“工作”一定会取下来,事后再不厌其烦的细心带上,才让其比成对的另一根掉色的快些。

“我先念念您的罪状吧。”文道远低头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前年10月10日,先杀死一青年男子,按照雇主的意思,一刀一刀掏出所有内脏,打包寄给了他的结发妻子,把人活活吓死……”

文道远的语气平静,背诵的非常熟练,称得上是“徐徐道来”,身边的两个组员却已气的咬牙切齿。韩越堵住耳朵,跺了跺脚,示意他省省力气。

“您若是从头开始念的话,会影响到我晚上休息的。”年轻人的声音温柔又清冽,语气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您看起来太累了,是不是为我的事儿而没有好好睡觉?真是太不该了。”

“在把你这种人绳之以法之前,我不敢闭眼。”

“哈哈哈。”年轻人昂起头,朗声大笑起来,“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我只是一个兢兢业业做事的生意人罢了——人命生意也是生意呀。说起来,你们不也是吗?咱们是同行,何必装作清高的样子,互相唾弃呢?”

“我怎么敢与你相提并论呢。”文道远的呼吸声极重,隐隐有些喘不过气的意思,韩越简直觉得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老式的风箱,“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还要抽空扮演一个好哥哥——很辛苦吧。”

下一秒,一把小刀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生生钉进了墙壁里。文道远抬手抹了把血,冷冰冰地注视着在一瞬之间左手扔刀右手捏枪的年轻人。

“你们做了什么!”年轻人瞬间破音,直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真是有趣了。”文道远的语气愈发平静,“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现在的表情录下来,每天睡前循环播放,一定能夜夜好梦。”

说完,一位组员牵着蒙着眼睛的苒苒,一步一步从门口走了进来,就像是专程为唯一的观众按下了慢镜头的播放键。韩越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脸色越来越白,就像是被抽走了魂的纸人,黏在妹妹身上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韩越心里生出几分警惕,侧身挡住步伐有些颤颤巍巍的女孩儿,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的组员打了个眼色,让他们给女孩儿搬了个凳子。

“你们……这群无耻之徒!”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要看对付谁了。”文道远看着他狰狞的脸,吐字愈发快意,“那些受害者的家人,比你现在脸上的表情痛苦十倍,百倍……不,是我错了,我怎么能把你与他们相比呢?你怎么配与他们相比呢!”

年轻人一动,所有人便将女孩儿团团围住。女孩儿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显然也因为失去了唯一可用的视觉而非常不安,拘束地缩着身体,皮肤在光线下尤其惨白。

“这是你应得的教训……”文道远每吸一次气,脸色便涨红一分,“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能够带着家人安安稳稳地活着,还有谁更有资格下地狱呢?”

他掏出手枪,先是指向表情扭曲的年轻人,顿了顿,又缓缓将枪口转向正在发抖的女孩儿,不出意料地看见年轻人一瞬之间发指眦裂。

“不……你不能……”年轻人最后的一点冷静消失了,跳着脚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能!你不能!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军人吗?你——”

“你不配骂我,也不配和我提条件。”文道远打断他,轻轻摸着扳机,“但我可以怀着最后一点点的仁德,让你做一个选择。”

“你说!你快说!”

年轻人就像是这幕闹剧里最入戏的丑角,癫痫似的原地痉挛了一阵,又强打精神投入这场注定惨败收场的对峙中。那个潜藏在他骨子里的所谓“恶鬼”似乎终于突破他面上这层漂亮的皮囊,韩越看着他狰狞无比的脸,觉得这个情形越来越有些让人看着不适,几次想要插嘴,却发现周围的几个同伴也是一脸铁青的表情,只能住嘴。

到此关头,文道远却收敛了所有情绪,仿佛戴上了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语气也却越发平淡:“如果你死了……或许我会放过她。”

“文道远,”韩越觉得自己不得不开口了,“注意影响,想想我们是谁!”

“你觉得我错了?”文道远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他全身所有要害,手臂如同弓弦般绷紧。

几张同样扭曲的脸转向他,韩越看着每一个同伴的表情,突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只有仅仅穿着一件衬衫的凌夙诚站在最外围,低着头谁也不看,依旧保持着高岭之花的姿态。

第十八章 纯然

刚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没有人把它真正把它放在心上。唯一的新鲜事,是所有人在这次任务中必须身着便服,尤其是负责扮演

“目标”的女性,雁姐。因为时间有限,所有人的便服都是文道远一个人抽空去买回来的。

文道远的眼光总体发挥稳定。稍显意外的是,他给从学生时代就一直是自己组员的雁姐,买了一条粉色的围巾。

肱二头肌非常发达的雁姐从口袋里抽出围巾之后,扶着墙足足笑了十分钟。

“真是……虽然说是公款,你好歹也买个我之后还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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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见微

凌夙诚微睁着眼睛,心里一片宁静。故事讲到这里,连屋外那位情绪激动的听众都渐渐没了声响。

一时间,除了虫鸣,他只能听见韩越懒洋洋的声音。作为客串听众的当事人,起初,凌夙诚稍觉赧然。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宣讲的范例。哪怕是时至今日,这段往事所带来的风浪余波依旧翻涌在某些人向他投来的灼灼目光里。

“您……是在这件事之后和老大成为朋友的吗?”沉默半晌的元岁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

“也没有。小老大这个人呢,你不主动死皮赖脸的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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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避重

不太方正的木质茶几上,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搪瓷碗。皱巴巴的小苹果在小一点的碗里堆成了一个小山丘,而较大的那个碗里,如果不是凌夙诚真的吃蘑菇中毒出现了幻觉,就是实实在在的盛了一碗细细的沙子。

“卖相不太好看……别嫌弃。”女主人理了理两鬓的头发,将装着苹果的碗向着元岁推近了一点。

还好她没有示意大家尝尝这沙的滋味。元岁迅速抓起一个,正要往嘴里送,突然转过头看向凌夙诚,大概是想求得允许。

又或者,那个眼神的意思是:您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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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敌众

凌夙诚在跌倒在地的元岁肩上轻轻拍了一把算作提醒,原地打了个滚,将布满弹孔的木椅向着楼梯间的方向投掷过去。

自然是不可能投中的。女枪手轻松的侧身闪过,同时藏进楼梯转角,倚着栏杆飞快换弹夹。

韩越却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已翻过栏杆绕到她的身后,抽出肋差的瞬间怔了怔,矮身躲过两枪,回身向前水平的一斩,竟扑了个空。

似乎只一瞬之间,女枪手猫似的从栏杆的缝隙中钻了出来。韩越紧随其后,借着高度差纵向直直劈向她的头顶,再度一顿,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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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梦魇

“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啦。”面前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儿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笑起来却有一种成年人一般收敛的味道,问到,

“你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都在陪弟弟。”女孩儿先是低声嘟囔了句,然后强笑着抬头,故作天真地说,

“没关系,我已经是大姐姐啦,我可以一个人的。”男孩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矮个女孩儿的头,轻声说:“真是个好孩子。”

“下一位,元岁。”护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一位年轻的父亲牵着蹦蹦跳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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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帷幕

“会都开完啦,快醒醒。”被身旁的人捏着肩膀晃了好一阵,元岁终于悠悠转醒。

意识还有点迷蒙,元岁用力眨了眨眼,瞄到记事本上从勉强工整到龙飞凤舞再到难以辨认的字迹,猛地站了起来。

“没事儿吧?”坐在身旁的八组组长莫允涵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涵姐……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元岁觉得脑子有点断片。

“也就几分钟?不过我看后半场你一直在睡与不睡间挣扎。”名字取的有一点中性的莫组长实际上是个明丽高挑的短发美人。

作为少见的坚持带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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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坠落

支撑身体的左手一酸,弓着背的女孩儿险些一头栽进洗漱池里。骤然起身让人头晕。

她捂着嘴,忍不住干呕了一会儿。眼泪后知后觉的滴落在大理石台面上。

女孩儿在脸上狠狠摸了一把,右手捏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她想尖叫,想要放声大哭,但却不得不将所有声响堵在嗓子里,只漏出鼻音浓重的呼吸声。

连串的敲门声让人心烦。她本不想搭理,却又不得不理。深深吐息之后,女孩儿用袖口将脸上的所有痕迹擦了个大概。

门一直敲个不停,催命似的。她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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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平行

海平面以下一层,步行街。陆传旭泄愤似的狠狠吸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突然把捏扁的杯子一扔,抬手,似乎是想用力扇自己一个耳光,临到脸边还是很怂的收了力道。

算了,他还不想接受整个餐厅人的注目礼。转过头,陆传旭对着西餐厅的玻璃橱窗打理头顶上的一撮黄毛,越看越觉得自己确实很像一个成年人眼中热衷于挑染的轻狂少年。

可是这能怪他吗?这撮黄毛从小便跟着他经历过无数个理发小哥的洗剪吹摧残,依然春风吹又生似的屹立不倒。

如果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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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倒带

元岁推开门的时候,凌夙诚竟然在靠着窗抽烟。烟雾绕着他的指缝飘向窗外。

凌夙诚闭着眼睛靠在玻璃前,依然皱着眉,睫毛在阳光下微微煽动,整个人显得既年轻又莫名苍老。

“您居然还抽烟?”元岁忍不住问。凌夙诚是个极端自律的人,向来是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工作以外的时间从来坚持晚上九点半睡觉早上五点半起来,不熬夜也不懒床。

这是多么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啊。元岁从韩越那里听说时,深受感染地反思了一阵——她上一回能在晚上十一点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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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三缄

“老大晚晚晚上好!”凌夙诚在门外听着元岁一路乒乒乓乓地飞奔到门边,慌慌张张地开锁的声音,然后终于露出个有点蓬乱的脑袋。

晚上十一点,整个宿舍区安静的几乎有些死气沉沉。一路上,只有早上刚刚出过事的那间单人宿舍的门开着,里面漆黑一片。

“可以进去谈吗?”空旷的走廊里,凌夙诚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颗粒感。

“您请进!”元岁将门大开,然后很狗腿的头前引路,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将掉在地上的几个小毛绒玩具一个个丢回沙发上。

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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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空洞

窗沿上,纯白的海鸟在风中簌簌梳理着自己的羽翼。橙色的阳光穿过紧闭的窗户,投下一行栅格状的阴影。

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散漫起舞。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正中间摆放了一套孤零零的座椅。

外貌看起来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孩乖巧端正的坐在凳子上,短短的胳膊撑着稚气未脱而又面无表情的脸,两条还够不着地面的腿悠悠晃荡。

他似乎有些恍惚,极黑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窗外。类似气泡上浮的咕嘟声近在耳畔,让人几乎错觉置身深海。

窗外的太阳忽远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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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意气

陆传旭从面包店门口巨大三明治吉祥物的背后露出半个头来,鬼鬼祟祟的行为惹得里面的店员将口罩往桌上一甩,正摩拳擦掌的想出门撵他,他却扒着墙,往前小碎步跑了。

那个健壮的成年男人正双手揣兜,一边挂着耳机听电话,一边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

“只可惜效力只能持续三天。”男人的语气一派轻松,

“不然真够他们好好喝一壶的。”

“你之前使得什么法子,再使一遍不就完了。”电话那头的人说。

“那可不成了。先不说我们还得尽快归还借出来的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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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追踪

人来人往的街口,元岁站在塞满各色气球的橱窗前,神态自若地对着玻璃理了理头发,又原地转了一圈儿。

一对母女推门而出,似乎正在谈论周末的计划。女孩儿手中抱着一个耳朵长长的兔子玩偶,圆圆的脸蛋像个红扑扑的小苹果。

大概是注意到元岁一直一动不动盯着她,女孩儿将怀里的玩偶抱得更紧,嘟着嘴拖着母亲快步向前,然后三步一回头,大概是生怕元岁会撵上去抢东西。

女孩儿第三次回头的时候,元岁终于忍不住冲她比了个鬼脸,跳踢踏舞似的夸张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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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恶言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半躺在病床上凌夙诚放下手中的一大叠文件,看着手捧一束新鲜的百合花的元岁缓缓走了进来。

大概是注意到了凌夙诚的眼神,元岁将粉白相间的花束小心翼翼的放在床头,解释到:“我刚刚去办公室的时候,越哥跟我说您住院了……”

“没什么大问题。”花枝上还有些露水,沿着脉络滚落在冷冰冰的金属台面上。

“怎么这么突然呢。”元岁好像是在询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越哥没老实告诉我您到底是哪里不舒服,那我也就不问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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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绮丽

透明的玻璃围成小小的方形,地面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积水。凌夙诚坐在一把孤零零的木椅上,低头看着自己清晰的倒影,心中有些茫然。

“晚上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鬼魅一般从背后响起,凌夙诚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儿正捧着脸坐在他身后的台阶上,眯着眼睛冲着他笑。

“晚上好。”凌夙诚也老老实实地回应,

“第二次见面。”

“嗯。”女孩儿用力点了点头,好像很高兴能被记住似的,提溜起裙摆踩着节奏转了一圈。

“为什么……”凌夙诚大概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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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跨越

这是……在做梦吧。元岁抬头,定定地看着那个在记忆里总是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将手握得更紧。

男人的手掌非常粗糙。她记得很清楚,每次爸爸一摸上她的脸,她就会立刻难受的跑开。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男人的样貌了。春日一般柔和的阳光下,男人偷偷摸摸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躲着人群递给了她。

一阵风刮过,元岁闭了闭眼,视线再度清晰时,却只有一个黄毛小子猴子似的挂在了树上,毫不在意地哗啦啦摇下一树花瓣,大叫着

“管理来啦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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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自白

《鲸落都市》第三十四章 自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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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渺渺

《鲸落都市》第三十五章 渺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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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非黑

《鲸落都市》第三十六章 非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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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非白

《鲸落都市》第三十七章 非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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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擦肩

《鲸落都市》第三十八章 擦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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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步步

《鲸落都市》第三十九章 步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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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奇谈

《鲸落都市》第四十章 奇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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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空空

《鲸落都市》第四十一章 空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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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物语

《鲸落都市》第四十二章 物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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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无心

《鲸落都市》第四十三章 无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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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传说

《鲸落都市》第四十四章 传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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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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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夙愿

《鲸落都市》第四十六章 夙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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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叹息

《鲸落都市》第四十七章 叹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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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幕间

《鲸落都市》第四十八章 幕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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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阳谋

《鲸落都市》第四十九章 阳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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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黄粱

《鲸落都市》第五十章 黄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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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扉页

《鲸落都市》第五十一章 扉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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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狐悲

《鲸落都市》第五十二章 狐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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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弥天

《鲸落都市》第五十三章 弥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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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存疑

《鲸落都市》第五十四章 存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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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如鲠

《鲸落都市》第五十五章 如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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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偏离

《鲸落都市》第五十六章 偏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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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千丝

《鲸落都市》第五十七章 千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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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万缕

《鲸落都市》第五十八章 万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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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对答

《鲸落都市》第五十九章 对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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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回转

《鲸落都市》第六十章 回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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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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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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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风声

《鲸落都市》第六十三章 风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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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侧写

《鲸落都市》第六十四章 侧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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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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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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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暂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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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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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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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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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踯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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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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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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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倾盖

《鲸落都市》第七十四章 倾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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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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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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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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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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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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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劝诫

《鲸落都市》第八十章 劝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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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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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急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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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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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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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蛛丝

《鲸落都市》第八十五章 蛛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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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混沌

《鲸落都市》第八十六章 混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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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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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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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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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誓言

《鲸落都市》第九十章 誓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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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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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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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铁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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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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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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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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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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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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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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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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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繁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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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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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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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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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取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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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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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道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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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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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障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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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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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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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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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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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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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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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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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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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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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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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空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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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螺旋

“好了,先把脸上擦擦。”翟一文手腕用力,拔萝卜似的将缩在长椅上的陆传旭扯了起来,“你是十三岁不是三岁,哭什么哭?你姐姐呢?”

“……一直联系不上她。”陆传旭哽咽着回答,“从知道出事儿开始,拨号就没停过,全是不在服务区。讯息也都是‘发送失败’。”

“可能是去什么偏远地方执行任务去了,通讯状况不好吧。”翟一文看向一旁略显憔悴,眼神却明显有些放空的女人,硬邦邦地安慰到,“别胡思乱想。再说,你虽然毛还没长齐,也算是这个家里的男人,别碰着点事儿就满世界找你姐。”

“这可不是一点事儿啊……”陆传旭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混合着焦虑和茫然的目光投向急救室门边亮起的“手术中”。

相比其他任何地点,医院总是在四季里都以绝对的洁白维持着一股冷气森森。翟一文抱着手靠在墙壁,一向写满不耐烦的眼中隐约有些懊悔的意味。

“说起来,这还算是上班时间吧?”陆传旭抽了抽鼻子,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应该也不轻松吧,怎么会有时间来这儿?”

“哦,没事,我暂时被停职了,闲的厉害。”翟一文说的洒脱,而且一点也没有看气氛保持忧郁的意思。

“……为什么?”

“和你没什么关系。”看着对方有点委屈的表情,翟一文晃了晃脑袋,“先别扯那些不相关的,说说陆队长的事情。”

“你就不能先给我点时间缓冲一下吗?”实在不知如何宣泄情绪,陆传旭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发出了极其清脆的一声,“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还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刚刚我还在课堂上蒙着脸睡觉呢,突然年级主任从后门走进了教室,凑过来告诉我说,‘嗨,陆传旭啊,你爸好像出事儿了,你要不要请假去看看’?”他低下头,表情复杂的嗤笑了一声,“太突然了,我头一回觉得一切都是这么没有真实感。”

“陆叔叔还在抢救呢,这种怎么听都有点不吉利的话,我劝你还是都先咽回去吧。”翟一文无论说什么都透着股心情不好似的尖锐,“就像我之前说的,因为停职,我暂时不方便回局里打听消息,你要是还指着我帮点忙,就少说点废话。”

“可我也不知道什么啊!”陆传旭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只是在爸爸的同事过来通知我们的时候,提过一点点。之前爸爸好像正在和下属一起执行一个寻人的任务……似乎和一个没有正式登过记的外来人员有关系?总之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很危险的任务,但结果是,那位下属在被找到的时候就已经……而爸爸,他也……”

“行了,知道了。”翟一文手指活动得飞快,试着给元岁发了条讯息,不太意外地也在屏幕上看到了“发送失败”四个大字,“有没有更具体的说法?现在可以确认作案的人就是那个在逃的外来人员吗?”

“应该还无法确认,出事地点是在一个闲置了很久的家具仓库里,周围连个监控都没有。”陆传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前好像还没有确定嫌疑人,妈妈,你那儿有新的消息吗?”

身材娇小的女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似的,不停地用手指上下搅动着衣角,直到陆传旭又提高音量叫了她两声,她才受惊一般飞快抬起头来。

“一文,是你呀。”仿佛这才看清来人,女人的声音轻的如同梦呓一般,“你说,我怎么会又碰上这种事情呢?”

因为这个牵扯复杂的问题而稍微怔忪了一下,翟一文还没开口,就听见女人居然咯咯地笑了两声:“也许这就是报应,对不对?”

“作为这个家里年龄第二大的成年人,还请你稍微考虑一下身边孩子的感受,别挑这种关头说出丧气话。”翟一文板着脸,“算了,既然元岁确实不在,我就先不跟你俩浪费时间了。最后,还是希望陆队长能够挺过这一关。”

眼看着这位来去都匆匆忙忙的熟人,陆传旭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嘟囔道:“多少年了,还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或许是因为心情不佳而使表情看上去更加阴郁,翟一文双手插兜走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会识相地主动避让。

最近诸事不顺,连带自家经营的小店也生意冷清。翟一文掸了掸门口广告牌上积累的灰尘,正打算掏钥匙开门,却突然感到了一个飞速从背后接近的人。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他先是再自然不过地活动了下脖子,随后猛地转身,直接顺势旋转一圈,将这位可疑人物直接按在了墙上。

“怎么是你?”外表看上去就足够有书呆子气的业双双身上也有股不明显的油墨味道,翟一文皱着眉头松手,接连发问到,“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咳咳。”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业双双觉得眼前有些发花,喘着气儿缓了一会儿才略委屈得揉揉脑袋,含糊地回答到,“我……我有事儿找你。”

“有事儿?找我?”翟一文满脸外露的揶揄,“行啊,您直接说,找我什么事儿啊?总不能是来关心一下我这位在家待业人士日子过得怎么样吧?”

“不,我……”被眼前这位习惯性凶巴巴到几乎不会正常说话的年轻人吓得后退一步,自认为读书万卷而有点口才业双双结巴起来,“关于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你、你和同事的关系……”

“那么差?”翟一文直接替她把话说完,接着好整以暇地靠在广告牌上,又见对方瑟缩着没了反应,一昂下巴,催促到,“接着说啊,我这不是听着呢嘛。”

深吸一口气。业双双终于找回了一点点说话的勇气,几乎不带停顿地说:“我也是刚刚听说你们警局内有人出了事儿而且作案的人好像和船外来的人有关,所以我在想这个‘船外的人’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如果确实和她有关的话那么作为不小心放她走的人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承担起责任……”

“停,停。”翟一文歪着脑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消息传的这么快?”

“你……您平时不听新闻的么?”业双双被他问得愣了一下,随后侧着身子,指了指不远处滚动着“疑似危险外来人员入侵,多名警察接连殉职,普通民众的安全应该如何得到保障”的大屏幕。

-

“也没提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被突如其来的提问打断了思路,元岁特别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到,“就是提到了姜医生已经过世的姐姐,好像也是越哥以前的师父这件事儿。您明白的,女生对这种八卦一般都有点天生的敏感,所以我们……”

“闵舒也听到了这些,对么?”罕见地再次打断了别人,凌夙诚追问到。

“应该是吧。汤姐姐说的话,他好像听得都挺认真的。”眼神略微暗了暗,元岁打量着明显是在思考问题的凌夙诚,“怎么了老大,有什么问题吗?”

“闵舒在死之前,留下过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凌夙诚若有所思地蹙着某头,声音极低,“因为信息破碎,又一直缺少解读方向的提示,我以前从没这么联系过。巧合的是,闵舒曾经明确的提到过‘师父’两个字,我之前也反复考虑过这个指代对象到底是谁,如果他恰好在不久前听过你们的交流,或许……”

“可是越哥的师父,不是早就……”元岁努力跟上他发散的思路,斟酌着提出质疑,“您会不会想的太多了?我觉得这种联系似乎也太跳跃了一点……虽然听您这么说起来,我暂时也想不出更靠谱的思考方向就是了。”

“不,不对。”凌夙诚摇了摇头,“仔细想想韩越以前和我说过的一些事,他的师父会因为太过张扬的个性和一次失败的任务便从此告别军队,原本就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就算是受伤也不至于……况且军队作为顶尖天赋者的聚集地,内部有个性的人向来不在少数……为什么她会就此‘赋闲’,但又同时担任了韩越的老师?”

“老、老大?”元岁瞥了一眼屏幕上的“信息接收中”,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举手,“我听的版本肯定没有您这个可以直接问当事人的细致,您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

“总之,回去之后,或许我们应该试着往这个方向调查一下。”

“行啊,既然您觉得有问题的话——诶诶诶!”元岁突然小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

“您父亲直接发给我的消息。”元岁抬起手腕,示意凌夙诚一起看,“送咱们过来的那几个飞行员出事儿了……除了事实证明确实是特别好运的副驾驶,剩下几个,全部遇难。”她的语气也认真起来,“难怪连我俩的照片都暴露了,像是确实有人明摆着对咱们有点意见。您的父亲提醒咱们小心,并且明天凌晨三点就会提前派另一架飞机来接我们回去……”

“是今天凌晨。”凌夙诚提醒到,“昨天下午发送的消息,我们还剩两小时四十八分钟来赶回预定地点。”

“啊,对哦。”元岁哀怨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歇一会儿呢,结果又要跟着您长跑了。”

“嗯……等一下。”一直盯着屏幕的凌夙诚很反常地露出了过于诧异的表情,“你看看这个。”

“怎么啦?”元岁凑了过去,只看见前仆后继地信息不断涌进了小小的屏幕之中。刷新之快,如果是在使用纸张写信的过去,她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淹没。

几乎怀疑ID中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病毒,元岁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点了一会儿,最终首先弹出的是一封来自备注为“黄毛弟弟”的讯息。

里面只有短短的十个字。

“你在哪儿呢?爸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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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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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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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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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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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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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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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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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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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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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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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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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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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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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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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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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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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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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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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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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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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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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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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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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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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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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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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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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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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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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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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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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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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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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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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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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孔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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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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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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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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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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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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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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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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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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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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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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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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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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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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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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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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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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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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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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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祈愿

地面的积水反射出颠倒的陈设,黎然最后一个扶着墙缓缓走下长长的斜坡,又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一圈,才不咸不淡地说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然呢?”坐在台阶上看着先后赶到的同伴们敷衍地掏出药品和绷带,孔仲思索性偏着头躲开了,“行了,与其用这些东西把我包扎成一个彻底的伤患,还不如搭把手把我往上挪挪,如果能再接近凌夙诚一点,就是最好的治疗了。”

“我还以为你会赢的很轻松。”黎然抱着手远远站在一边,似乎是并不想踩进地面上那滩颇为骇人的血迹之中,“我记得你曾经很自信的和我说,那位凌组长可是向来都把自己摆在圣人的位置上的。承认自己不过既是个可怜的受骗者,又是个可憎的帮凶,对他来说应该挺不好受的吧?”

“你别误会,我说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得上‘圣人’,可是一点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咬着牙抽了口气,孔仲思用力按住冉冉冒血的肩膀,“我很佩服这种能够把自己从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坚持到底的人……可惜人总是要长大的,幼稚理想的毁灭也是必然的。”

“你到底是在说他,还是在讽刺那群水上都市的建立者呢?”黎然平淡地问。

“谁知道呢。”孔仲思嘴上嗤笑一声,眼底却是冰冷一片,“他正在找我的位置。”

“找你的位置?为什么。”黎然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想不出你们俩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的理由。”

“你是不认识他,所以不能理解他的逻辑。”孔仲思回答,“在凌夙诚的价值观里,‘想要做的事情’比‘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有更高的优先级。换句话说,他更在乎的是达成他觉得正确的目标,而不是取得客观上‘最好的结果’。”

“他认为正确的目标吗?”黎然摇了摇头,“一个盲目相信自己判断的人,不是过于自大,就是真的愚蠢。”

“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他的父亲明明可以坦然地将儿子扔进各种危险的龙潭虎穴里,却偏偏一直努力想要维持他这点小小的少年心性,真是有趣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想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寄托某种他实现不了的期待么?”孔仲思昂着头,伴随着滴水的频率做着深呼吸,“不过也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判断能力都不敢相信,难道要一辈子依赖着别人的命令生活?从这一点来看,凌培风倒也不算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因为他细致的努力,凌夙诚竟然在如此糟糕的环境里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内心宁静。真是奢侈得令人羡慕啊。”

“听上去你还挺替他惋惜的。”或许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黎然垂着眼睛,继续散漫地和他闲谈,“就好像刚刚和那个小怪物打的死去活来的人不是你似的。”

“我不恨他,就像他这个时候其实也不恨我一样……他说不定甚至还会有点同情我。但这和我俩打的死去活来并不矛盾。”

“你们两个还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哈,或许是吧。”孔仲思爽朗地笑了一声,神色却非常认真,“毕竟他现在只能靠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心中巨大的矛盾。”

“是么。”黎然应了一声,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猜得到他给自己构想的最好的结局是什么吗?”孔仲思的手指依次对准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和我们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同归于尽。”

“哦。”黎然点头,“很个人英雄主义的想法。”

“英雄?不,这是他的赎罪。”孔仲思的口气有些蛊惑人心的神秘感,“为了那些因为我们而死的师长朋友,他必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我们不管。但他又无法不知廉耻的站在自己父亲的那边,自诩高尚的诛杀我们这群盘古的叛徒。以他的秉性,现在赤裸裸摆在面前的残酷事实足以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将心比心的话,他现在能够维持理智,不直接一心求死已经算是足以写进心理学教材的榜样了。毕竟人在面对自己的心理疏解不了的打击的时候,绝大部分会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作为发泄,少部分温柔的家伙则会想方设法惩罚自己。他明显就是后者。”

“所以才采用几乎自残的打斗方式来压制内心的‘求死欲’么?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你刚刚居然说出了‘将心比心’。”黎然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没有心的呢。”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没有。可真的看到渺渺的尸体的时候,我才明白事先设计好动作的排练根本就没有必要。”像是有无形的针线正高速修补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孔仲思按着痛到麻木的肩膀呼了口气,“不过我要纠正你一下,真正挡在他一心求死道路上的障碍只是因为一个女孩儿而已。”

“哦?”即便是这一片区域暂时被隔离门保护了起来,巨量的雨水和海水依旧从天花板的位置渐渐渗漏了下来。在数不清的冰冷器械中远远捕捉到了两个不熟悉的精神体,黎然的注意力正不自觉变得愈发分散。

不,不是这样的。其中一个人,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捂着嘴干咳几声以掩饰表情,黎然眼神有些涣散。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承受这样的湿冷了。雨水像是延绵不绝的丝线一点点漫进他并不宽阔的小世界里,宣告着某个注定不可避免的瞬间的来临。

“黎然?”孔仲思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他似乎准备开始动作了。”黎然说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凌夙诚一个人。”

“哦?果然呢。”孔仲思并不惊讶,“我就知道他会这么选的……不过他恢复的比我想象中更快,是又过度使用起了自己的能力么?他倒也不觉得痛。”

“应该是。”黎然的睫毛微微颤动,“老实说,我现在对他倒是有点欣赏起来了。”

“那你倒是真不记仇。你的女孩儿不就是死在他的手下么?”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捕捉那个跳跃于楼层中的身影上,孔仲思对某些事情似乎并没有觉察。

“是啊。”黎然的声音里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叹息,“于情于理,我都得拼劲全力挑战一下这位奇迹之子。”

“不不,你们都还是悠着点吧。别以为我们占着点人数优势,就能在他手下讨到什么便宜。毕竟他杀死你们只需要一刀,但是你们对他的攻击却很难以致命。对方可是真正意义上不怕受伤的怪物啊。”孔仲思循着声音侧着身体,“黎然,你能不能用能力在这个距离直接控制住他?”

“不容易,因为对方不但也具备一定精神能力,而且此刻情绪非常混乱。”黎然回答,“如果说对不同的人使用能力会有不同的难度等级,那么这位凌组长无疑就是最难的那一类。他的记性应该很好,大脑里的信息太多,且有很强的控制情绪的意识,关键的记忆点藏得太深……”

“好了,你可以不用再夸他了。”孔仲思摆摆手,“那你就稍微躲远点看着吧。万一碰上适合出手的时候,尽力帮帮忙就行。”

“放心。”黎然从几个骤然警戒起来的同伴之间穿过,“那就祝你们好运了。”

脖子一侧绽出了平日里不太明显的青筋,数次挣扎失败之后,元岁不得不接受现在自己的确只能像木偶一样固定在原地的现实。她在狂风暴雨中徒劳地张着嘴,发紧的喉咙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发抖,想像个疯子似的冲着天空胡乱地挥舞手臂,也想扑在满是水坑的地上嚎啕大哭,但是更想直接冲上前去,按住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从头到脚暴打一顿。

虽然以她的武力值大概是做不到的。不过或许她可以指望有命回来的凌夙诚良心发现,主动承受一下他应该承受的怒火。

他凭什么可以那么大义凛然地替自己做决定?

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独立了,终于摆脱了不得不被人抛在身后的魔咒。却没想到时至今日,她却不得不再一次面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能傻在原地干看着等待命运安排的窘境。

但是命运从来没有看顾过她。

风掀翻了她遮挡在头顶上的大伞。雨水浇在她的头顶。低烧带来的头晕目眩变得越来越难易忽略。元岁茫然地看着一片漆黑的世界,头一次觉得浑身冷得发痛。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能做什么呢?

用力闭上眼睛,挤出了最后的眼泪。元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祈祷起来。

神呐,无论您是来自哪个教派,无论您到底是个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东西,求求您,至少请聆听一次我的愿望吧!

如果那个挨千刀的家伙可以平安归来,她愿意用自己从今以后的所有好运做为交换。

如果她有“好运”这种东西的话。

弯起一边嘴角苦笑,元岁嘴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难怪在亲眼见证过‘外星人’这种东西之后,还是有人不愿意放弃对神的跪拜。”她嘶哑地自言自语,“只是因为,除了渴求奇迹,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呀……”

第一百七十七章 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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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波纹

“还真是棘手啊,这位凌组长。”按着额头上被撞出的创口,黎然死死扣住倾斜墙面上的凸起以保持平衡,“总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控制他多久,你们干脆一点。”

“我也想啊。”扒开身上堆叠的重物,孔仲思干脆将打空了子弹的枪扔到了一边,弓着身体在角落翻找着,“我也是头一次知道你的这个能力还有靠不住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受控的同时下意识使用能力,如果不是我反应还算快,咱们这次就要丢脸的死在一个还深陷幻觉的人手上了。”

“输给一个这么全能的怪物有什么好丢人的。”黎然的身体晃了晃,“顺便,能不能搭把手,帮我这个体弱人士先包扎一下,毕竟我既没有你们那么健壮的身板,这会儿也腾不出手来自救。”

“辛苦你了。”终于从墙缝之间抽出一把被压弯了的刀刃,孔仲思指了指正倒在地上痛苦**的高瘦男人,“不过重伤患者优先,所以还得请你再坚持一下。”

一步步走进正中间那位尽管眼睛里充满迷惘,依旧习惯性地摆出了防御姿势的年轻人,孔仲思在空中翻转着手腕比划了好几个下刀的位置,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到这种时候了,你居然下不了手?”高瘦男人喷出一口血,发散的眼睛冲着渐渐倒转到正上方的墙壁,有气无力地问到。

“虽然确实是有一点点这个因素在——”操纵重力将周围所有可能因为凌夙诚的突然暴起而造成二次伤害的杂物依次清理干净,孔仲思一本正经地回答到,“我是在想,究竟怎么才能用这把破刀杀死他?你们谁那儿还有更趁手的武器么?”

“想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直接把这怪物的头割下来。”有人接嘴到,“我倒还不相信,他还能再长出一个来?”

“你这……话糙理不糙,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孔仲思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过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况且我现在还指着他能再多安静一会儿,让我有点时间恢复伤口。”

“反正最终都是要弄死他的,何必装模作样呢?他死了你就不会再受伤了,再说不同的死法又没有什么优劣之分,难道现在流行的枪毙就比过去的城门口斩首人性很多吗?”接嘴的人反问。

“说的也是。”孔仲思手腕发力,“事到如今了,既然你还是选择回到我的面前,就别怪我。”

黑白分明的棋盘之上,无数长着人脸的棋子前仆后继的倒下了。

他们之中,有的只能孤零零地在角落里化为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有的则在生命的最后选择目眦尽裂地与面前的对手共同化为齑粉。

凌夙诚在暗红的雨幕中抬起头,仰望着漂浮在尸山血海上的,王座般闪闪发亮的巨大船只。

他的手中正握着笨拙的刀剑,像个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登场作战的骑士那样,安静恭顺地等待着新命令的下达。

“没关系,我们付出怎样的牺牲都无所谓!”身旁的战友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却仍斗志昂扬地冲着他大吼,“父母会因为我们的功勋获得更好的赡养,妻儿是因为我们的付出才能够在城市里自由的生活……夙诚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战友的脸正在光速变换,时而看上去像是某位早早离世的老师,又像是某位曾经并肩作战却未能与他共同带着荣誉回归的前辈。

“我们……是人类最后的骄傲……和光荣!”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话,凌夙诚看见这张模糊不清的脸像是斑驳的墙面一般一点点剥落下来,最终化作萤火似的光点。

沉默了很久,凌夙诚阖上了疲倦的眼睛,轻声回答到:“我们不是。”

宁静,岑寂。复杂的愁绪像是茧一样包裹着他。

睡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你为它醒来了。

风在他的耳边反复叹息着,凌夙诚隐约感到一滴透着凉意的水滴在眉心。他睁开眼,只看到一片纯白的天空。

纯白的,就像是在遥远而模糊的小时候,他不得不长久“居住”的病房的天花板一样。

“你是我们的奇迹哦。”专职照顾他的护士嘴里经常发出些干巴巴的笑声,口罩挡不住的眼睛里却依旧是一片冷淡。

至少,他没有被欺瞒着度过一生。

不过,带着虚伪的荣誉感和幸福的幻想坦然接受死亡,和沉溺在知晓一切的罪恶感中挣扎的活着比起来,究竟哪一件是好事,哪一件是坏事呢?

昂着脖子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凌夙诚对着那双正从天空的角落偷偷观察他的眼睛说到:“我以为你会用她的幻影来束缚我。”

“……我想过的。”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那个不太耳熟的年轻声音还是回答到,“不过我觉得,那样说不定会反过来束缚我自己。”

“是吗?”眼前的幻象摇曳起来,凌夙诚忽的伏低身体,慢慢地跪在了地面上。

“你要做什么?”

“快跑吧。”彻底挣脱控制的瞬间,凌夙诚淡淡地提醒到。

双手僵硬地将上半身支撑了起来,元岁用力咳嗽了几声,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凌夙诚的限制突然解除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两个人距离已经拉的太远,还是这个急着送死的混蛋已经真的死了。

艰难地逮着栏杆站了起来,元岁用手轻轻拍打着僵硬的膝盖。浑身冒着虚汗的同时,她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感冒的症状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快。元岁用线绳拖动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扑腾着翻过栏杆,又一次把自己吊在了墙壁外面。

凌夙诚对人的判断总是很准确。在合金板上又一次撞出了很大的声音,元岁敷衍地揉了一把后脑勺,很快手脚并用地翻进一个明显是刚刚才从外面打破的玻璃窗内,看见一束白光正正好照亮了地面的大洞。

真是贴心,这是生怕她会迷迷糊糊地直接掉进去吗?

元岁心情复杂地捡起明显是凌夙诚故意留给她的手电筒,谨慎将线绳缠绕在了所有看上去还算坚固的地方,最后扒着犬牙交错的楼板断面缓缓降了下去。

三秒钟之后,随着一阵仿佛是要把她这根锅里的豆芽菜直接颠起来翻面的剧烈颤动,元岁长大嘴巴俯瞰脚下像是个被压扁的罐头似的整个坍缩下去的楼层,忽然意识到,或许连她此刻选择固定自己的位置,凌夙诚也提前考虑过。

传说中人类智慧的结晶,在这样的风暴和折腾中依然还在苟延残喘的颛顼号,顷刻间在她的脚下彻底折断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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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独白

撞开一扇又一扇大门,元岁在乱得一塌糊涂的小房间里匆匆忙忙地打了个转身,很快掉头,冲回仿佛无限向前延伸的走廊。

方向,楼层,对现在的她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了。无头苍蝇似的在这一片还没进水的区域飞速搜索了一遍,她在踹开尽头的隔离门之前深呼吸,接着捏住了鼻子。

变形的门轴卡住了。冰冷刺骨的水只能沿着缝隙飚进来。元岁嘴里骂骂咧咧,踩着水从一旁的废墟里拖出一个细长的大件,手脚并用地想要将门直接撬开。

水压是她最后的帮手。元岁呼气收腹,硬是勉强挤了出去。擦破的伤口瞬间全部暴露在海水之中,她在吃痛的同时不忘自我安慰到,这大概也算是及时消毒了。

海水里漆黑一片,睁眼除了让她更加难受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元岁如今只能依靠向着四周发散的线绳来判断和避开障碍物,通过对浮力的感知来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往上游还是往下游。

在不借助任何器材的前提下贸然潜水完全是一场豪赌。一旦她不能在肺叶里储存的一点点氧气耗完之前撬开另一个沉在海里的“罐子”,除了指望拴在腰上的线绳能够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成功把自己拖上海面,元岁其余能做的,只有等着淹死。

又或者在那之前,她应该已经被底下的水压压扁后喂鱼了。仔细想想,这样的死法还算挺环保的,不但直接断绝了后来同伴替她辛苦收尸的想法,还顺便为解决近岸海洋生物的食物问题做出了突出贡献。真是感人肺腑。

缺氧的感觉令她有些头晕,好在围绕周身的寒意迫使她不得不保持清醒。元岁的游泳姿势介于自由泳和狗刨之间,总之看上去不但很不专业,还有一点喜感。可惜在这样的环境里,周围已经不太可能突然冒出个人来嘲笑她了。

通讯设备早已不知道掉进哪一片海域。援军遥遥无期。即便心中仍抱有一丝天真到可笑的,诸如凌夙诚会再次神兵天降的幻想,元岁此时整体出乎意料的头脑清醒。

这么英雄电影一般的情节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当然不是一路惹祸,只能等待男主人公前来救援的花瓶陪衬。凌夙诚自然也不是主角光环加身,总能在活蹦乱跳逞英雄的天选之人。无论拥有怎样的天赋,他俩都不过是任由命运摆布的凡夫俗子罢了。

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如果他们最终死在了今天,倒也不算丢人。

连滚带爬地钻进又一个暂时可供她歇脚的封闭“堡垒”,元岁被突如其来的空气呛得连咳了几声。

手指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着,她决定为自己稍微省一点体力。

捡起一块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元岁沿路敲击墙壁,希望能够有活物听见之后给她及时的回应。

哦,她还需要再顺便祈祷一下,给她回应的人一定得是那唯一的一个。

考虑到敌我数量的比例,元岁觉得这种想象也有点不切实际。

地面还在摇摇晃晃——或者说她其实已经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脚下在摇晃还是自己在摇晃了,元岁捂着嘴竭力控制住反胃的感觉,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新的尽头。

算了,抓紧时间,就别下细找了。要是凌夙诚连这么大的动静都听不见,估计也不需要她再费劲巴拉地去救了。

没给自己任何短暂停留休息的时间,再次一头扎进海里,元岁在心中做了一道简单的概率题。

假设颛顼号现在一共分裂成了一百块儿,其中一半已经彻底沉底或者进水没得救了,凌夙诚要想活着,必须好运的留在另一半里。

她刚刚不过才搜索完七八块儿,就已经累去了半条命。那么照理来说,她应该最多还能用剩下的半条命再搜索七八块儿。

在剩下的搜索中,她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因为一时走神或者是控制天赋能力减弱而在水里撞上什么东西,直接被敲晕后淹死……总之就是不能死在半道上,还要能够在这七八次机会里正正好好撞上能够喘气的凌夙诚。

对,能够喘气的。对方要是已经死了,这道题目就没什么意义了。

最后的最后,她还要提前预留一点力气,留着把两个人顺利拉上去……

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元岁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就算世界上真的有“命运之神”这种东西,她会不会也太强人所难了?

踏入又一个全新的领域,元岁在推开门的瞬间再次提起微弱的希望,接着偏偏倒倒地向前迈步。

同样堆砌的杂物,同样倾斜的地面。如果不是确认水还没有漫进来,元岁几乎要以为自己早已陷入了一个封闭的循环里。

不过仔细想想,她这二十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在重复某个既定的循环。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汲取到某种希望,又因为一个人的逝去而陷入迷茫,在时光的抚平下渐渐忘记伤痛,尝试接纳一个新的人来接替前者重要的位置,然后再次准备面临失去。

就像是翻开了泛黄的相簿,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一幕幕重现。

起初是一个高大伟岸——至少是对她小时候来说高大伟岸的背影。元岁记得父亲一本正经说着不喜欢零食却翻出她私藏的糖来偷吃的场景,记得他递给自己的桃花时的笑容,也记得他最后一次向自己告别的样子。

紧接着登场的是一位比更加年幼的她还要病弱的少年。但是尽管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都不得不待在医院里,少年懂得的东西确是元岁根本想象不到的。在他的故事里,不但有“天赋者”,也有在苍茫大地上努力挣扎的普通人,甚至有关于“六指”的奇闻异事。

黎然很大程度地塑造了她的性格。元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出现在了她最需要有人出现的时刻,一步步教导她要怎么才能活的尽可能的快乐……然后以一个极其突然的方式,带着她所有的快乐时光一起彻底消失。

凌夙诚的出现却仿佛是一个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她早已彻底封闭了内心,接受自己只能这么孤零零活下去的现实。可这个傻瓜的到来成功改变了一切。他不但固执地要给自己分享他内容贫瘠的内心世界,还非要以一己之力尝试给她这种心有千千结的倒霉家伙尽可能排忧解难。

真傻啊。

还有那个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的告白……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想到这个,元岁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全身上下的所有淤青和伤口都已经痛到不痛了。仿佛是要趁这最后的机会好好回忆一下,元岁满脑子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停下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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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百转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折回来救我。”冷汗从额头一路滚进了衣领里,孔仲思盯着对方为自己简单处理伤口的动作,咬着牙说。

“不瞒你说,我本来也不想多管这个闲事的。”黎然的脸上也有些许擦伤,语气坦然到略显凉薄,“后来我想,你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费劲千辛万苦才促成了目前的局面,要是死在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估计会难以瞑目吧。”

“是吗?”孔仲思直言不讳,“该不会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一个人难以逃出去吧?”

黎然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随之一重,毫不意外地听到对方抽气的声音。

“还真不是。”他没事儿人似的解释到,“我的目标之一也已经达成了,出不出得去对我来说没什么重要的。”

“目标‘之一’?”孔仲思也没跟他计较,甚至还笑了一下,“这么说你比我还是要好上不少的。亲眼见证完这一切完成之后,世界对于我来说是真的毫无留恋了。”

“托你的福。”将卡在伤口中间的小砂砾一点点挑了出来,黎然垂着眼睛,始终连手腕都没有抖一下,“我的其中一个目标实现的非常顺利,但同时也永远的失去了达成另一个的机会。”

“有得必有失。人都是这样的。”孔仲思现在只能依靠这样没什么实际价值的对话来分散注意力,“上天赐予每个人的运气都是近乎均等的。你在一个方面特别顺利,就一定会在另一个方面极其不顺利。”

“我认识你也算有些日子了。”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在医院里呆的太久,黎然包扎的手法极其娴熟,“你是从什么时候,也跟着说出‘上天’这种感性的词语的?”

沉默了一会儿,孔仲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轻声回答到:“从姜伯楠死的时候开始吧。”

黎然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说起来……当时还是靠着你在病房里躺着的那副惨样,我才最终说服了她。”孔仲思的声音很低,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真的希望黎然能够多回应几句,“她是那么厉害的前辈呀……我当时想,如果能够成功拉她入伙,事情就已经算成功了一半。”

“她确实在之后帮了你不少忙,不是吗?尽管不一定是以你希望的方式。”

“是啊,也怪我自己不小心。”孔仲思的眼神暗了暗,“居然差点死在了一次实习任务里,令她不得不顶撞上级前来救人,还为此身受重伤……之后为了抹平这件事的痕迹,我们真是花了不少的功夫。”

“她就是这种重情重义的人,所以才会被你这个年轻的晚辈说服。”黎然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陈述的语气非常客观,“你早该更加谨慎的。”

“那个时候年纪小,脑子还没有那么灵光嘛。”孔仲思又弯了弯嘴角,笑容有些落魄的意味,“仔细想想的话,很多错误都是在那个时候犯下的。如果那个时候的我能够把事情做的更漂亮一点,或许这次就不会弹尽粮绝到要用自己妻子的命来拖延时间了。”

“错误?你具体指什么。”黎然从不会在这种时候给面子的附和他,“留下了让你不得不在之前派杀手前去毁坏的文件?还是亲手促成了姜伯楠和韩越之间的那点……复杂关系?”

“虽然说方向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很遗憾,你对这两件事的理解都不对。”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上忙,孔仲思索性将双手放松地交叠于胸前,“不得不派遣手上最得力的杀手,是因为那个时候许择远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不尽早转移有心人的视线,同时将罪责推给正在四处调查此事,并因此经常缺席的他,可能我会暴露的更早……不过我也是没想到,凌夙诚不但没有被带偏方向,反而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毫无依据地把重心放在了调查姜伯楠的经历上。好在这件事最终促成了倪光洁不得不一步步跳出来为我挡枪的局面,也不算坏。”

“倪光洁好像一直凭借自己一组组员的身份,在背地里参与了不少违禁物品的买卖。”勉强堵住了大多数伤口,黎然拍拍手站了起来,“你忍了他那么久,就是希望他能够在关键时刻替你分担罪责吧?”

“当然。他死的可一点不冤枉。”破碎的脏器得到了最优先的修复,孔仲思终于稍微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不过,作为实际上参与破坏了船内秩序的一份子,他倒也算是我们隐藏的盟友了。”

“看来无论是哪种盟友,在你眼里都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对象。”黎然平静地点破。

“至于韩越的事情……当初确实是无奈之举。”孔仲思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姜伯楠因为伤病而不得不过早的退出船内的核心圈子,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但她在知道真相之后是那么悲愤痛苦,如果不先塞给她一点事情做,我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所以你就给她推荐了一个背景特殊的徒弟?”

“是啊……韩越大概也想不到,从一开始,一切就都不是巧合。以他们师徒俩的关系,韩越是很好的间接情报源。”孔仲思眨了眨眼睛,头一次露出了一点点迷茫的神色,“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俩的事情会渐渐变成那样……从在我的婚礼上闹出事儿来之后,姜伯楠就再也不愿意和韩越见面了,刺探情报也无从谈起……”

“原来你在意的还是情报么?”黎然挑起一边的眉毛,“那段时间我特别不愿意和姜伯楠见面。因为只要一接近她,我就能感受到在她心里堆积到足以令人窒息的悔意。她原本就是个活的很矛盾的人,而你加剧了这一点。”

“可她究竟在后悔什么呢?利用一个人对她的尊敬,和利用同一个人对她的喜欢,有什么区别么?”

“你对这些方面的认知确实不太像个正常人类。”黎然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若有如无的讽刺,“如果你能及时地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姜伯楠也不会在最后关头反悔,直接导致我们想要做成的事情推迟了三年。”

“当时正沉浸于教手下的小女孩儿下棋的人没资格说我吧?”孔仲思立刻毫不客气地还击,“我是因为琐事实在太多了。”

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过于精准地在伤口上撒了盐,孔仲思看见黎然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于是他毫不相让的目光一凛,同时下意识攥紧了伤痕累累的拳头。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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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依偎

拖着身后这个分量不轻的累赘拼命往上游,元岁一手紧紧拽着通往海平面的线绳,双腿使劲儿地扑腾着。

略微缺氧的感觉令她头晕。不过更加令人火大的还是在她隐隐约约看见在海水里丝绸般扩散的血液的时候。

那是当然是凌夙诚的而不是她的。元岁在水中漂浮的杂物上接连蹬了几脚,暂时将凌夙诚绑在一边以避免他被暗流卷走,同时凭着感觉双手并用,尝试从挡在头顶的一堆东西里清理出一条足够他俩通过的缝隙。

被固定在一旁的凌夙诚没什么反应。元岁抽空拍了拍他的脸,提醒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彻底失去意识,否则很快就能喝下一肚子的海水。她现在真是既担心凌夙诚会无法控制的陷入昏迷,又担心他会趁着清醒的机会再次不要命的使用能力帮忙。

好久没体验过这样独当一面的感觉了。元岁一边憋红了脸向上使劲儿一边想。可惜按以往的经验来说,轮到她发挥实力的时机,往往都与小组处于随时可能全灭的时间段重合。

头顶的东西一点不见松动。她咬着牙,又尝试用线绳缠着它们往两边拽。

在水里根本不方便用力。更别说她本身也不算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好汉。元岁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突突直跳,明确地提醒她氧气即将耗尽。

要不干脆再找块儿还没被水灌满的船体空间歇口气儿?她的脑袋转得飞快。

不行。元岁懊恼的自我否定。她此时几乎完全是顺着来的方向原路返回,沿线能够歇脚的地方应该都在她之前经过的时候就被打开泡水了,合适的中转站哪里还有那么容易找到。

就算先不提今天她的运气已经努力在超水平发挥了,也不能事事都指望奇迹降临对不对?

已经用上依靠肩膀去撞这种笨办法,元岁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变得越来越难以集中。

果然不会就这么顺利的放她走。所以这堆过来的时候压根儿没有的东西究竟是怎么突然出现的?嘴里吐出几个气泡,元岁只觉得小腿一阵不受控的痉挛。

还有别的人先他们一步浮上去了呗。答案不言自明。

你要是死在这儿了,那凌夙诚多半也跑不出去了。你现在可不止背负着一条命呢!她在窒息的边缘不断告诫自己。

扑腾的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元岁忽然觉得头顶的重量一轻。

在她反应过来应该要开始破口大骂之前,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下方传来。元岁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束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障碍物来到她的眼前,随后身体变得极轻极轻,就像是一枚在秋天里干燥的树叶似的,被看不见的风托举着浮上了海面。

重新呼吸到略带咸味儿的新鲜空气时,她的第一句话是问候了某人的母亲。

“……您疯啦!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元岁扒着一条浮木的边缘冲身后大吼,胡乱活动着酸痛的腿,狼狈的几次也没能成功翻上去。

湿透的额发贴着凌夙诚苍白的脸,让他看上去甚至不像个活人,而是一只冒头的水鬼。

他微张着嘴吃力地吐着气,似乎是有些说不出话,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泡在水里推了元岁一把。

元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弄得在台面上滚了一圈,脑子里瞬间只剩下一片天旋地转。

雨停了。深色的天空和深色的海水在远处连接到了一起,仿佛幕布将她包裹起来。元岁咬着嘴唇,又挣扎着翻身起来,终于硬是将凌夙诚连拖带拽地弄了上来。

“累……累死我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如果还能顺利地回去,回去之后又还能顺利的活着……我以后一定再也不在力量训练上偷懒……以后吃饭都端着一个十斤重的碗来练习臂力……”

没有人能够配合她的自我调侃,因为凌夙诚已经再次像具尸体似的安静躺在一边儿了。元岁咳呛了几声,伸手在他脖子的动脉上按了按,随后才放心地跟着躺平。

她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好像每一片肌肉都在以疼痛向她抱怨超量的工作。

躺着躺着,先是胸口剧烈的抖了抖,蓄力半晌之后,元岁突然半蜷着身体闷声大笑起来。

“居然这样都没死……”她此时的笑声比哭声更加难听,疲倦至极的眼睛里却前所未有的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居然这样都没死!”

凌夙诚终于还是成功证明了自己这个“奇迹之子”的身份并不是言过其实,居然顺便让她这个从小倒霉到大的人体验了一把狗屎运的感觉。

“好吧……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老大这个样子久了也撑不下去的。”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受到了不明显的摩擦感,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皮肤上有些析出的盐粒,“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向翟一文求援呢?”

没留给她太多烦恼的时间,好运之神竟然再次发功,劈波斩浪地替她开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元……元岁?我***……还真是你?”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正在迅速接近,元岁很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翟一文?”她惊喜地眨了眨眼睛,在看清对方脸上的伤之后又严肃起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的脸又怎么了?”

“行啊,可以啊你!”翟一文撑着木板从海水里一跃而起,真切的傻乐了一秒钟后迅速也垮了脸色,“看见这边都成了这个样子,我差点就掉头就撤了。结果正面撞上刚上岸的另几个人,模模糊糊地挨了顿打才跑出来。我想说不定你俩也还没死透呢,嘿,结果还真是。”

“挨打?你挨谁的打了?”元岁很快抓住了重点,“果然还是有人——你是不是看到孔仲思了?”

“对,真聪明。”翟一文语气虚伪的夸了夸,“要不是他也急着跑,我和莫允涵差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命送掉了……真险呐。所以躺在你后面那个居然没有成功帮我们清理门户?”

“老大是人,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什么能够自动追着敌人砍的绝世神刀!”元岁只扯着嗓子干嚎了一声就勉强冷静下来,捂着脸摆了摆手,催促到,“你先把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跟我说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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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路口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翟一文少见的严肃起来,眉头几乎要打成了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好了,别罗里吧嗦了,你现在的脸色也没有比背后这个怪物好得到哪里去!时间紧急,我们还是先跑了再说——”

“你才是,别说傻话了。”认识久了,元岁对于他摆出的臭脸一向有极高的抵御能力,“如果真的就这么放那几个主犯跑了,万一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我们怎么办?”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你说得对,时间紧急。再多耽搁一会儿,等他们彻底穿过树林,我就真的追不上了。”元岁摆摆手,再次打断他的话的时候甚至还笑了一下,“只要想到还有这么几个可怕的人完全游离于我们的掌控之外,就算我现在跟着你跑了,一路上也是惴惴不安。再说,我心里有数,虽然夸下了海口,但多半也只是去试试而已。总之先去盯着看看呗,万一真让我找到机会了呢?就算没有,等确认这几个人已经老老实实离开岛了,我会折回来的。”

“你当我傻?我可不会相信一个正烧得糊涂的家伙的说辞。”翟一文盯着她,毫不相让地说,“我管你怎么编理由,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和那群人是真的有深仇大恨也好,琢磨着借机和某个人做个了断也罢,现在都是最差的时机。别说背后这家伙根本撑不了多久,就算他状态还过得去,‘呼唤号’也不等人,你一旦跑丢了,就算是神仙也找不着你!”

“谁要你同意了?我们俩工作上是平级——放在二组来看我还是前辈,也没有什么真实存在的血缘关系,怎么看你也管不着我呀。”元岁眨了眨眼睛,语气轻松,“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那就这样吧。”她习惯性地低头瞅了一眼ID,才发现这个一向质量颇好的小屏幕已经因为大量进水和四处磕碰的双重打击而报废了,只得转而略带讨好地看向翟一文,“现在几点了?”

“……还差十分钟到早上五点。”翟一文瞪着眼睛,没好气地回答。

“早上五点?这一晚上过得还挺快的。”元岁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最迟五点半,咱们码头见。”

“我再重复一遍,我没同意!”

“嘘,小点声小点声,别吵到咱们老大休养生息。”元岁看着笑盈盈的,口气却是一派不容置喙,“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才刚刚领悟到自己的心意,还没找到机会传达呢,不会去可劲儿作死的。事情紧急,我只是暂时把老大托付给你而已,之后肯定还会回来替班的。你也知道他现在撑不了太久?那就快回去啊。”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翟一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冷声问道:“真没得商量?比如换我去盯他们几个,你先带着他走。”

“虽然说平地上长跑我肯定是比不上你,但如果是在林子里,我逃跑小能手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元岁一脸刻意的傻笑,主动双手平举在胸前,等着翟一文凶巴巴地把枪和子弹转交给她。

“行,我只等到五点半,你记得及时回来。”翟一文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背后,略带威胁地说到,“我可不是老妈子类型的,你可千万别把他放心的丢给我。”

“嗯,我知道。”元岁用力地点了点头,突然问到,“还记得我让你来二组帮忙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你首先是凌夙诚的同伴,甚至是‘家臣’,其次才是‘二组’组员。”翟一文的眼神闪动。

“对,如果在这段时间里的接触里,你还不算讨厌他的话,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也请你记住这点。”元岁深呼吸,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其实于公于私,我都确实还不敢把他就这么交给你——回头见。”

朝着树林的方向小跑几步,元岁忽的原地起跳,很快被接二连三绷紧的线绳牵引着飞上半空。

扶着树干低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孔仲思按着胸口,吃力地说到:“……已经到极限距离了么?”

“怎么,蹭不到那个怪物的治愈能力了?”蓝头巾说话素来不会看人眼色,“那怎么办?我马上倒回去,试试帮你把他也捞上来打包带走?这样是不是就等于给你背了个急救包?”

“那倒不用。”孔仲思也没生气,还配合地笑出了一个气声,“他的后援应该也已经到了。”

“盘古派来的支援?行啊,不愧是‘太子’,真有排面。”蓝头巾挠挠头,“我还以为,那群自身难保的家伙已经不会再看重这个将会成为又一个佐证他们龌龊作为的怪胎了呢……说起来,”他转而看向面无表情立在一旁的黎然,“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们不管了?这样好么?怎么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还想做什么?”黎然反问,“刚刚的苦头还没有吃够么?”

“这个嘛……”蓝头巾抓了抓下巴,“就算是咱们现在忙着跑路,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舒服是吧?要不这样,咱们想个办法,把那些正在岛上徘徊的各路人马全部往沉船的位置引。黎然你不是可以对他们的记忆动手脚么?要不你设个局,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和那个怪物有不共戴天之仇?”

“感觉你好像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孔仲思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语带深意地说,“最近你好像长进很多。”

“别的不说,报复一个差点把我弄死的人,这不过分吧。”蓝头巾也不谦虚,“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聪明不少,可能是被逼出来的?谁叫你们一个个的天天在我耳边叨叨成事之前要谨慎再谨慎,这下好了,平常做事儿最小心翼翼的几个刚刚都死了。”

没人有闲情逸致和他搭话。孔仲思弓着身体,尝试以分散注意力的方式缓解无处不在痛苦。他勉强定了定神,恰巧看见一旁的黎然突然神色一凛,又很快放松下来。

“怎么了?”孔仲思问。

顿了一下,黎然还是照实回答到:“有人接近了,从我们过来的方向。”

“难怪,我也听见了点动静。”蓝头巾咧了咧嘴,“行,这会儿您二位就先在这儿歇着,我来摆平。”

“你也不先问问黎先生来的人到底是谁?”注意到黎然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孔仲思不动声色地多瞄了他好几眼。

“如果是那个怪物,他肯定早就坐不住了呗。”

自认潇洒地朝着身后一挥手,蓝头巾大踏步回头,迎着若有若无的霞光走进了清晨的雾气之中。

隐约感觉一个人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他放慢脚步,蓄势待发的动物一般重心前倾,随时准备好给送上门的对手一点颜色瞧瞧。

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蓝头巾下意识低头,只看见一根细长的东西在脚底反了一下光。

破空而来的风声!他心中警铃大作,却无法通过听觉简单定位对方。

怎么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蓝头巾心中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一个冰凉的东西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第一百八十七章 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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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久别

看清对方不过是个年轻姑娘,蓝头巾的底气瞬间更足了,指着元岁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原来船里的军队还有你这种女孩儿。你平常能干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该不会……”含义颇深的顿了顿,他趁着对方发愣的机会缓步接近,“事到如今,船里不会只有你这样的人还能用吧?啧啧,真惨。你现在又是何必呢?哥劝你一句,快早点滚回去吧,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对方并没有理他,只自顾自的东张西望,可能是在检查有没有什么埋伏。

清晨的阳光经过雾气的散射,柔柔的落在女孩儿的脸上。确定附近暂时没有别人,元岁心里一定,随即毫不畏惧地承受着蓝头巾的打量,眼睛里一派小大人似的冰冷严肃,只有翘起的眉头暴露了她明显有些不耐烦的心情。

隐约觉得女孩儿此时神态有些似曾相识,蓝头巾的步伐一滞。

露晓的亲戚?他无端的联想到。

再仔细多看几眼的话,眼前这位的五官明明和黎然手底下的那个姑娘长得完全不像。露晓和自己一样,出生轻贱又命途多舛,小小年纪就跟饱经沧桑似的不大爱笑,偶尔数落起人来还一套一套的,满肚子都是从黎然身边学到的书生酸气。

相比起来,这位半途杀出的军人姑娘尽管此时气场看着沉郁骇人,举手投足间那股“精英教育”培育出的骨子里的轻慢却绝不作假。蓝头巾很快抛去脑子里不着调的联想,一边依靠干巴巴地喊话来使对方分心,一边暗自琢磨着夺人性命的方法。

“怎么不说话,你怕了?”

手里的武器明显不占优势,蓝头巾在心底又啐了一口,开始试着更努力地转动脑子。就算达不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动摇一下对方的战斗意志总是不会错的。

“说话!”他提高音量,“以消息传播的速度,你就算是某个大人物手里的花瓶,也该知道船内的那些丑事了吧?怎么,你还要助纣为虐吗?作为船里的其中一把可怜又可恶的工具,你们难道不该感谢我们这群替你们揭下粉饰的幕布的人吗?现在还做出一副好像仿佛我欠你钱的样子,装腔作势给谁看呢?还是说,这是你们这些‘天赋者精华’特有的,不到死绝不回头的倨傲吗?”

一动不动地听了一阵,眼前的女孩儿突然满脸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正当蓝头巾以为自己的扰乱行为已经奏效时,他听见对方先是咳嗽了两声,随即用一种极不耐烦地语气开口说到:

“你谁呀?废话真多诶。”

从来都不具备凌夙诚那种有闲情逸致和犯人慢慢谈论作案深层动机的美德,原本就身体不适的元岁刚刚其实一直在琢磨着和对方一模一样的事情。

很好的机会。元岁迷迷糊糊的想。

不合时宜的感冒使她一会儿觉得额头冒汗,一会儿又冷的牙齿打颤。坚持把手指虚虚的扣在扳机上,元岁满意地看着这个包着蓝色头巾的瘦小男人对着她手里的枪警惕起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左右轻轻晃了一下。

最后一根约束用的线绳配合的从中间断开。蓝头巾只听见背后的风声呼啸,瞬间被一个分量不轻的东西撞得往前飞扑了几步。

松开这截立功的枯树干,元岁为自己没能在短时间里找到更有杀伤力的石块儿而稍微可惜了一会儿,很快打起精神抬起枪口,对准了对方颜色过于鲜亮的脑袋。

“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管用的。”枪声和她不咸不淡的说话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对方的动作却出乎意料的迅速。

元岁觉得自己只稍微分心琢磨了一瞬间弹药不足的问题——又或者这个瞬间其实比发烧的她以为的要稍微长一点。蓝头巾居然乘机反手掷出了刚刚猛击他背部的树干,同时侧过身体,精瘦的手臂肌肉紧绷,竟攀着她布下的线绳猴子似的借着惯性连续起跳,几步荡进了树叶丛中。

一发子弹完全落了空,另一发大概也只擦过了敌人的侧脸。元岁勉强塌着腰躲过对方的投掷物,扯着脖子瞥了一眼头顶簌簌作响的树叶,没有选择再次借力飞行,而是任凭自己因为这个舞蹈式的高难度动作失去平衡,躺倒在地后又在布满泥浆的地面上连滚了好几圈,直到确认这个灵活异常的偷袭者已经将刀片扎进了地面才暂时停下来。

不是留手的时候了,这家伙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不中用。

两人的脑袋里闪过同样的一句话。元岁抬起手腕,用枪托击打这个动作迅速的对手贴近的鼻梁骨,以类似鲤鱼打挺的姿势一跃而起后一边晃晃悠悠地撤退一边连续开枪。

断成两节的破旧折刀落在地上,为自己陪伴多年的主人挡下了最致命的一颗子弹。蓝头巾一只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眼底如有实质般扑向女孩儿的怒火颇有些骇人。

可元岁素来胆大,只当对方是眼皮抽筋。勉强把控住自己丢人的弹道,她稍微检讨了一下自己射击的精准度,随即继续机械的扣动扳机。

血溅在她的脸上。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元岁却并没有感到什么飞来的温热。

确认子弹的确已经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她却模模糊糊感到一阵不对劲。

这个一直骂骂咧咧的家伙,怎么到了这会儿反而不多叫嚷几声了?

低头看着脚下,阳光只拉长了她一个人的影子。似曾相识的场景唤起了某些被刻意尘封过的记忆,元岁下意识张了张嘴,喉咙却自觉地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声音。

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她终于感受到抵在后脑勺的冰冷触感。

手中的枪不知从何时起被替换成了一条粗糙的树干。元岁觉得自己被人从后面猛得踹了一脚,立刻很识时务地跪了下去。

某人特有的,能够半途随意切入,并极尽可能还原真实的幻境。她抬起头,目光从一张久别重逢的脸上轻轻略过,最终还是看向了半蹲在面前审视着她的孔仲思。

“闹够了?”孔仲思朝着自己的身后打了个停止的手势,估计是在示意蓝头巾不要那么快杀掉自己,“你不该过来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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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边沿

注意到按在自己肩膀上那只脏手上的血迹,元岁胆子很肥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撞上蓝头巾正咬着牙给自己一侧的耳朵压迫止血。后者立刻幼稚地呲了呲牙当做威胁,紧接着直接把枪口用力抵在了元岁的额头上。

看来刚刚的交手倒也不全是幻觉。元岁毫不畏惧地挑了挑眉毛,又淡定地转回了头,一脸的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好了,你先等一等。”孔仲思在蓝头巾开始扣着扳机满口脏话的时候叫住他,“我还有话要问她。”

“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蓝头巾疼得抖着手腕,导致枪口不停地在元岁的后脑勺上戳来戳去。

元岁很不配合地一甩头,湿淋淋的马尾抽得他脸皮一痛。蓝头巾气得又不干净地问候了一边对方的各种亲戚,正想再踹这个不识抬举的女孩儿一脚的时候,又被孔仲思叫住了。

“她看着身体状态不对,你先别碰她。”

“你这么怜香惜玉?这小姑娘是什么人?”蓝头巾咬牙切齿。

“这么说吧,如果凌夙诚这会儿还有力气接着来追杀我们,这位可能是唯一对他有用的人质。”孔仲思半蹲在元岁面前,“再说,我强调过了,我还有话要问她。”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嗓子有点难受。”元岁微微昂起头,目光又一次轻飘飘地从那个躲在孔仲思身后的人身上略过,哑着嗓子接着说到,“孔组长,您随便问吧,不过我不一定答。”

“夙诚现在怎么样了?是他派你来的?”孔仲思也不和她计较,而且很快开始自问自答起来,“不,不对。如果他还醒着,肯定不忍心让你一个人过来……”

“别,都到了这种彻底翻脸的时候了,您能不能别这么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啊?我听着有点起鸡皮疙瘩。”元岁像模像样地在手臂上搓了搓,“不,更准确的说,是后脊发凉。”

“不管立场如何,我和他之间没有私怨。当然,和你也没有。”孔仲思沉下面孔,“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去见他的话,最好认真回答问题。”

“结果到头来还是要撕破脸皮搞威逼利诱吗?真没意思。”元岁努了努嘴,“我还以为您也会在我面前谈谈崇高理想或者是人生抱负之类的。”

“策略要因人而异,我知道这些东西对你是不管用的。”孔仲思看着她的眼睛,元岁也毫不相让地盯着他看,“因为你是他现在最看重的人,所以我也多少了解过和你有关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你过得也很不容易吧?幼年丧父,不得不长期寄居在他人篱下,摆出一副笑脸面对分去你应得的家庭温暖的弟弟……”

眼神中渐渐带有一丝蛊惑的意味,孔仲思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真切的同情。

“你有没有想过造就你这不快乐的二十年的前因后果?船内的社会是吃人的,正因为吸饱了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的血,它才可以长久的运转下去。”孔仲思的声音有些孱弱,眼睛却眨也不眨,“怎么,你的生父已经为它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以及自己女儿幸福安稳的人生了,你现在也要步他的后尘么?”

元岁慢慢眯起眼睛,嘴里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到头来,结果还是选择用这种话来煽动我?太没创意了吧。我再强调一遍,我和老大完全不同,根本就不吃这套。再说——”

她仰起脖子,努力用嘶哑的嗓子提高了音量:“认为一个人只要是经历过痛苦,就会和您一样选择走向极端,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再说,比起老大,或者说我童年时经历的那些东西,您有什么资格言辞凿凿地说出这些屁话呢?萦绕在您心间的最大阴影是什么?哦,我忘了,您不久前刚刚为了自己的宏图大愿而弄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对吧?”

孔仲思的嘴角几乎崩成了一条直线,表情冷得有些骇人。

“你没必要一直说些激怒我的话,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还是克制住了。

“你怎么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没好处?能气一气你我还挺开心的。再说了,说不定我就是想死个痛快呢?”吐出“死”这个字时,元岁瞥见那个一直躲在孔仲思身后的人影明显左右晃了晃。

她忽然有一点点高兴。这说明那些她视为珍宝的记忆至少不是完全的自作多情。但是很快,她又有些难过起来。毕竟她曾一度坚信,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永远不会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

往事不可追。她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始终没有正视那个久别重逢的人。

“你——”孔仲思刚刚再次张嘴,就又被元岁截住话头。

“好了好了,您什么都不用问了,像我这样从小一肚子心事儿的人,口风都是真的很严的。另外,您肯定也知道,老大平时特别照顾我,导致我根本熬不住刑,你随便抽我两下说不定我就彻底嗝屁了,所以,琢磨这些的劲儿您也可以省省。”元岁的口气相当理所当然,“最后,如果你想让后面那位老兄使用能力迫使我说真话,比如凌夙诚现在人在哪儿,或者船内还有什么新的行动,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毕竟我刻意压根儿就没问,所以建议你干脆选择放弃。”

“……看来也不怪夙诚从一开始就关照你。”孔仲思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一直小看你了……你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

“谢谢表扬,不过您意识到的有点晚了。”元岁顺着他的目光瞟了自己手腕一眼,很快受到了新的启发,连连点头说,“哦,您还真是想法多路子野。不过我得先泼您一点冷水,如果您想控制我用ID和他们实时通讯了解情报,我想说,首先翟一文这个人也一点都不傻,没那么容易上套,更重要的是,我的ID刚刚报废了,现在连时间都看不了,更别说发讯息了。”

“那我现在是真的不明白你了。”孔仲思的脸色彻底阴沉起来,“你这是故意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

“不,其实我是以为自己能顺利跑掉的,所以没准备其他逃生方案。”元岁居然表情略带遗憾地挠了挠头,“本来我以为自己对付你们这两个伤残人士还绰绰有余呢,啊,看来确实是我盲目自信了。真是,又给老大丢人啦。”

孔仲思一时有些无言以对,转而回头看了一眼很长时间没有出声的黎然,寄希望于这位隐藏的心理战高手能够帮忙啃一下这块儿其貌不扬却异常硌牙的骨头。

但是黎然还是继续保持了缄默,甚至没有分心看他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身处丧命边缘却依旧大言不惭的小姑娘,深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令人难以穿越的迷雾。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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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童谣

不久前经过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枪响。童思源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一行被惊起的鸟群。

“出什么事儿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他叼着一根因为之前浸湿过而略微失去滋味的烟,淡定地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修整。

“恰好,给你个锻炼的机会。”他拍了拍矮个少年的肩膀,“带一队人回去看看情况吧,否则还真叫人不得不在意。”

“有什么好看的?要真出了什么事儿,也不至于只开一枪了。”少年一脸的不太乐意。

“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再说了,年轻人就该多跑跑腿见见世面。”格外明显的白烟像是萦绕指尖的云雾,童思源潇洒地抬起一只脚踩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原本抵在脑后的枪口在一瞬之间堪堪挪到了耳侧。算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子弹贴着她呼啸而过的时候,元岁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顺势伏低身体,对着身后的蓝头巾一个肘击。

刚刚恰巧站在她正对面的孔仲思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那颗子弹是怎么诡异的越过元岁打中他的胸口的。

元岁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他用力按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同时满脸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全力应对自己眼前的麻烦。

蓝头巾只觉得脑袋里突然断了个片,胸口也没来由的一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刚好看见一束用发带扎起来的头发在空中甩了个圈,手中好不容易夺过来的枪支已经再次易主。

清晨的太阳恰巧从元岁的身后升起。蓝头巾只觉得这个人仿佛被金边勾勒一般微微发着光。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了,简直像是“父亲”的箴言中才会出现的神迹。他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一时竟顿在了原地。

“拜拜啦。”他分辨出了那个女孩儿的口型。

直到确认自己已经把弹夹里的所有子弹送进了对方的脑袋里,元岁才趔趄着后退几步,差点因为重心不稳地直接跌坐在地上。

高烧和疲倦使她头一次体会到高度近视的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自带一层没擦干净的玻璃,让人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元岁扶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晃了晃,稍微有些后悔自己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浪费了太多精力来和某个冥顽不灵且明显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打辩论赛。

嗯?说起来,孔仲思刚刚貌似也还没有死透吧,怎么没来锲而不舍的给她找找麻烦?

元岁勉强直起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脚底下正巧踩中了一点硌人东西。

一把刀刃卷起的小破刀,此时已经吸满了血液,孤零零地落在她的身后。

努力让眼睛聚焦,即便只有几步之遥,元岁也小跑着来到了某个曾经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人身边。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走这位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同伙的尸体,黎然感觉一小片阴影笼罩了自己。

“你——”元岁慢慢地蹲在这个胸口被戳了个大窟窿的人身边,神色复杂的酝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就着衬衣下摆被磨破的毛边撕了一小截下来,刚哆哆嗦嗦地想要按上去,布满各种细小血口的手就被按住了。

“别浪费精力了。”温度正随着漏出的血液一起飞快地逃离身体,黎然却久违的、发自真心的轻松笑了起来,“终于找到机会了……我们最后好好说说话吧。”

定定的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元岁在自己灰扑扑的脸上胡乱地抹了抹,也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到:“很久不见……看样子船外伙食很不好吧?我看你比我俩刚认识的时候看着还瘦了。”

“很久不见。”黎然没回答她刻意活跃气氛的问题,带血的手在元岁头顶悬了一会儿。后者眨了眨眼睛,倒是并没有躲,但他却忽然又把手抽了回来,仿佛怕被烫到似的。

“……你怎么这么傻呀,认识这家伙这么久,还去不知死活地正面硬刚。你又不是军校毕业的。”元岁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几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我是想着,反正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黎然的脸一向没什么血色,这会儿更是白的吓人,“我想着……至少,至少到了最后,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表现好一点,让你至少不要恨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风一样灌进元岁的耳朵里。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恨……肯定倒是不至于啦。顶多就是有点……生气而已。”说到这里,她说话反而顺畅了,“不,也不能完全说是生气,我就是觉得,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黎然的眼神渐渐地开始涣散,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清她的回答,反而自顾自的接着说到:“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毁掉你这么多年努力换回的一切的。我原本以为——”他顿了顿,又缓慢地摇了摇头,“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以来,我最想要的和最不想要的,命运总是会打包丢给我……我早该想到的……”

“好啦,别乱想啦。”元岁努力让自己笑得更加自然一点,“你看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在怎样的状态下重逢,我俩还是很有默契对不对?说来好像也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但我对你不会忍心对我动手一直超有信心的诶。”

“……你真的长大了。”依旧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黎然的声音越来越轻。

“人总是要长大的呀,这有什么办法呢?”元岁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黎然究竟有没有听见。

“我知道你肯定还在埋怨我……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你带在身边……”黎然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两下,喉咙里却没有咳嗽的声音。犹豫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到,“但是我也是问过你的呀……”

“我知道,我都想起来了,你确实是问过我,愿不愿意丢下船里的一切跟你走。”元岁尽可能绷住脸上的肌肉,昂着头拼命眨眼以阻止眼睛里的热流,“……是我亲口拒绝了。我记得的。我说‘家’这种东西,就算平时怎么嫌弃,但是一丢下很可能就是真的再也没有了,还是算了吧。”她忍不住又将嘴唇咬破了,又重复到,“……确实是我自己拒绝的,怪不了你。”

“……你快回去吧。”黎然闭上眼睛,吃力地深吸一口气,“回到你的地方去吧……谢谢你。”

“说什么胡话呢。”元岁在捂着嘴咳嗽的间隙笑了一声,“是我要谢谢你呀。”

良久,再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了。

元岁抱着膝盖,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又不知死活地蹦了起来。

强行活泼这一下的代价是体验到什么叫天旋地转。她扶着周围的一颗小树干呕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面前的泥地上有一个出现的那么恰如其分的坑。

根本没有精力去仔细衡量利弊,元岁又不轻不重地各踹了地上的另两个尸体一脚,咬着牙把黎然拖了进去。

相识一场,也算尽尽人事吧。元岁很随便的往他脸上扔了几把沙子,想了想,伸手把发带一把拽了下来。

“再见啦。”她将发带绕在了黎然的手心,偏偏倒倒地走下长长的坡道。

只有假惺惺的掉眼泪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停告诫自己。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大约又独自徒步向前走了两百米,元岁撑着树干的手忽的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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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追溯

“最早发现孔仲思有点不对劲的,是许择远。但他起初碍于孔仲思和我们相对亲近的关系,不敢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随便上报这件事。”按了按钝痛的胸口,凌夙诚尽可能不使用太多长难句来表达。

“什么不对劲?”

“后来,自从开始留意姜伯楠的交际范围,我也在偶然间注意到了。”凌夙诚指了指头顶,“在我和孔仲思一起去档案室调查的时候,我曾经随意问过一句,他和姜伯楠的关系如何……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们没有熟悉到可以互相描述的程度。’”缓了一口气,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特意倒了一杯水放在自己面前,又不得不迎着对方恳切的目光喝了一口,才接着说到,“但是我想,如果两个人并不相熟,他是没有必要可以邀请一个早早退役了的前辈去参加自己的婚礼……”顺便还间接促成了韩越向姜伯楠挑明心意。

“嗯,有道理。”男人点点头,“就是说,你觉得他是在刻意回避和姜伯楠扯上关系?”

“如果他有意回避,其实也说得通。换位思考一下,就算是我,很可能也会因为担心扯上新的麻烦而把问题往轻了说。”

“哦?”男人满脸不太相信地挑了挑眉,“你会吗?”

凌夙诚顿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直接跳过了回答的环节:“如果把孔仲思和姜伯楠原本就相当熟识作为大前提来考虑,很多事情的细节就都说得通了。比如,韩越曾经和我说过,他在刚刚作为新人jinru对策组的时候,孔仲思就莫名很关照他。联系起来考虑的话,很可能是姜伯楠事先为自己的徒弟打过招呼的。”

“继续。”男人又一点头。

“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考虑,我先说回许择远的发现。他原本就是负责军队内部监察方面的工作,所以对这些事情比我要敏感。”凌夙诚接着说到,“在我们对内部进行大规模整顿的时候,他渐渐注意到了‘姜伯楠’这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

“频率很高?”

“对。虽然她并没有在明面上牵连进了某些事情里,但这个名字总是和前几年一些微妙的人和事扯上关系。比如,从她因病卸下六组组长的职务开始,姜伯楠开始借故频频前往船外。但具体她去过哪里,当时又是谁批示的,却再也查不下去了。我们唯一能零星拼凑出来的证据,还是从韩越口中流出来的一星半点。”凌夙诚回忆着许择远的表达,“用许组长的话来说,姜伯楠本是个已死之人,他起初并没有特别上心。可当他注意到这位早早退役的前辈居然是刚刚在他眼前被封存资料的韩越的老师时,一系列连锁反应便接踵而至了。”

“他突然发现,牵扯到姜伯楠的事情,很多都没头没尾?”

“是。许组长的比喻是,她就像是‘船内世界的观察者’,一直远远徘徊于许多涉事人员身边,却又过于证据确凿的和他们划清了界限。”

“是很奇怪。作为一个差点被一路保送进对策组的人,她在退休后居然一直没有受到监控和骚扰,轻轻松松的游离在我们的视线以外……”男人特别坦率的总结到,“也是我的疏忽。”

“不全是。如果十几年来,一直至少有孔仲思和韩越两个人有意无意明里暗里的袒护她,一个退役太久且一直表现的很安分的人没有得到重视,其实非常正常。更何况……许组长说,他后来在追查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涉及到姜伯楠的一些资料,很有可能被改动过。”

“比如说?”

“她究竟是为了救哪些人而身受重伤,竟然没有一份档案明确的指出。觉察到这些电子资料可能被改动的瞬间,许择远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孔仲思。”

“因为在有资格改动资料的人之中,他是年龄最吻合的,对么?”

“也不全是。”凌夙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述了原话,“许组长说,对策组的人,你和汤副组长肯定都看得死死的,那么就只剩下我、他和孔仲思了。排除掉他自己,和一看就做不来这种缜密事情的我,孔仲思明显是第一嫌疑人。”

“以他的视角来看,确实是蛮有道理的。”凌培风端着杯子笑了一下,“但他排除你的方式居然不是根据你是我儿子?还真是公正客观啊。”

“他在之后对孔仲思的调查中,遇到了意料之内严重的瓶颈。如你我所知,孔仲思是个做事情非常谨慎的人。许组长甚至乘机潜入过他在未婚时期的单人宿舍,结果不仅是一无所获,甚至惹来了更多的嫌疑——前段时间船内一系列事情的发生时间里,许组长一直都恰巧无法从调查中脱身以确保不在场证明。”

“你那段时间里也去过档案室吧。”凌培风居然听得满脸兴味,“你当时怎么想?”

“姜伯楠究竟是否牵涉到眼前一系列事件之中,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更何况孔仲思与她的关系,始终只是建立在推测之上的推测,我只能注意,至少不要让黄世过多的暴露在他眼前……”稍微感到有些不适,凌夙诚一只手撑着额头,忽然停了下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倪光洁的出现使你分了心。”男人很自然地替他接了下去,“你意识到,一直还有另一个以不太漂亮的方式抹去了和姜伯楠相关信息的人存在。而且这个的手段不仅要极端很多,还曾经胆大妄为的凭借自己的职权,直接伤害过黄世的家人。”

“倪光洁很可能并不知道姜伯楠在做什么,但他多少察觉到了。在姜伯楠死后,他很可能也曾经疯狂地调查过相关的信息,最终却一无所获。孔仲思是知道的,但他选择了放任。”

“很漂亮的烟雾弹。”男人挠了挠头,“在这方面,还是他比较得我的真传。”

“但是倪光洁暴露的太快,且手段不比孔仲思高明。为了彻底截断线索,黎然不得不亲自动手了。”凌夙诚呼吸的声音仍有些沉重,“另外,汤雨澈很可能参与进了医院里的袭击案。”

“可惜我们没法向她追责了。说到底,当时还是我刻意放任她去和某些人接触的……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来的太快了。”男人悠悠地叹了口气,“好了,许择远查到的部分我已经大概清楚了。你的呢?”

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凌夙诚不得不放松了坐姿,语速比平时还要更慢一点:“起初,我和许组长并没有共享信息……所以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姜仲妍告诉我,那个造成了警局大量死伤,且最终差点闯入档案室的女杀手,曾经在秦思恩的病房外停留过。”

“这有什么问题吗?秦思恩毕竟曾经也算是他们那头的家属。”

“不对。”凌夙诚缓慢地摇了摇头,“秦思恩在我们那里那么久了,他们肯定知道,有什么必要浪费时间在‘观察’她身上呢?”

“你的意思是——”

“仔细想想的话,那位女杀手,不管是天赋本身上,还是操纵天赋的方式,都和姜伯楠有些类似。”凌夙诚按了按眉心,“当时我正巧和元岁的弟弟打了一点交道……”

“你的意思是,让那个杀手驻足停留的,其实是姜仲妍?”

“两姐妹总该有一点相像,何况医院的制服上还有名牌。姜伯楠去过那么多次船外……未必只有韩越一个徒弟。”

第一百九十五章 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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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湮灭

源源不断扑向港口的人潮中,业双双掂着脚张望着。

熟悉的面孔一直没有出现。她紧紧咬着下嘴唇,尽可能贴着墙边站着以避免阻碍交通。带了许多年的框架眼睛在一片混乱中被不幸挤掉了,好在她近视的不算特别严重。催促的短信一直安静地躺在编辑框里,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主动发送。

“小姐,这真的是能够保证您顺利离开的最后一艘船了。”陪伴业家祖孙三代一同长大的老管家已经年逾七十,看着精神头倒是相当不错,干瘦的手指将过大的行李箱扣的死紧,几根特别显眼的白色长眉在空中一抖一抖的,“您再耽搁下去,万一真的被困在了船内,我该怎么跟你爷爷和爸爸交代呀!”

“抱歉,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得陪着我在这受罪。”业双双始终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用腿抵着箱子底下的滑轮,以避免自己的行李被密集的人流卷跑,“要不您先上船吧,我一个人在这等就可以。”

“那怎么行!要不是你父亲不得不先离开一步回到岸上,东奔西走的找老熟人置办新的住处,他怎么会同意让你在后面慢慢收拾!他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怎么敢——”

“嘘,电话来了。”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姓名,业双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竖起食指打断了满脸焦灼的老管家,“翟……一文?你怎么还没到?还有二十分钟,最后一趟我能保证基本安全的船就要起航了!你——”

胸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业双双下意识原地蹦了一下,惹来了不少不快的眼神。知趣的缩着脖子回到墙边,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在脱口而出最近比较敏感的“警官”两个字前成功刹住了车。

“我什么时候能到哪儿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呀。这不是有人明明昨天晚上刚醒,我劝他不必拖着个左缝一行右缝一道的身体去汇报什么工作,但人家根本不听么?”真到了这种时候,电话里翟一文一如既往不饶人的口气反而显得亲切起来,“行吧,坚持站完最后一班岗确实是美德,我只能说佩服佩服。”

“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完了么?如果你要去照顾病人的话,需不需要我过来来接阿姨?”

“除了点衣服和干粮,船上的货币以后大陆上又不见得收了,还能有什么行李资产还需要慢慢收拾的?把床搬走以免以后没地方睡?”翟一文一边说话,一边将小推车上所有摆放的乱七八糟的药品全部扫进一个小袋子里,“你别管我这头,自己把时间看好。要是我真的赶不上了,你自己先走就是了,大不了我再迟一阵子出发。”

“别开玩笑了!”业双双少见的表现出了不好糊弄的一面,压着嗓子用气声喊到,“要光是你和阿姨走,我相信你们俩就算再被耽误一会儿,离开这里也没什么问题。但你们可是还要带着那位凌……凌先生的!他的身份那么特殊,要不是这次离港的是我自家出资的船,上下人手都是信得过的,加上有白队长那边替我们掩饰他的身份,凌先生之后还想正常离开?太难了”

“我当然知道啊,但我还能怎么办?把这个重症病患打晕扛走?别了吧,我怕我下手太重,真把他打出个好歹,船外一时可找不到那么好的医生来治!”翟一文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不过你说的也对,他要是真在这儿待久了,被那群现在逮着个军校毕业的就要先扯着耳朵修理一顿的家伙们发现了,我之后就没法跟某个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家伙交代了……行,我这就去把这小子拖走!”

一串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从耳机里传来后,通讯就被利落的切断了。

穿透窗玻璃的阳光将空落落的桌面一角烤的微微发烫。低烧给整个脸颊带来了一点不正常的暖意,凌夙诚罕见局促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连续按着胸口咳嗽了好一阵,还没来得及酝酿出什么话,就听见男人接着开口说到。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你母亲这次才会主动揽过保你通关的责任吧?也好,在这次的事件里,对策组和实验室明显是最罪无可赦的,其次就是作为我们爪牙的军队。而向来和居民关系最近,人数也相对多一些的警察反而躲过了最大的风浪,所以她还稍微能腾出一点手。我就不行了。”一只手在抽屉里掏了掏,凌培风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一根烟,正要接着摸索极少被使用打火机,动作又顿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该在你这个病人面前吞云吐雾?”他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却没等凌夙诚的回答,直接低头把烟点上了。

小小的火苗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攒动。或许是凌夙诚盯着看得太过专注,男人偏着头熟练地吐了个烟圈,玩笑着说到:“怎么,你也想抽?那可不行,我这个当爹的不允许。你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病人,估计不好好修养个一两年的,你的自愈能力就要彻底罢工了。”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凌夙诚看着他深色的眼睛,艰难地问出了这个目前最要紧的问题。

在来这里之前,通过翟一文之口,他知道汤显光早上已经接受了全体居民投票确认的审判结果,正在等待几个临时被凑起来的法官最终确定,是否直接执行死刑。

当然,即便是汤显光躲过这一劫,最好的情况,他也要面临类似终生监禁于这个很快就会人去楼空的船内的惩罚。

“我记得你很小就会抽烟了……大概是十三四岁吧?”男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侧着身体靠在椅背上,姿势放松的几乎算得上是颓唐,“你真的从小到大都特别听话,浑身上下就这一个不健康的小毛病。本来一直负责监察你身体状况的汤显光打算动用强制措施让你戒掉,以免你的能力消耗在这些奇奇怪怪的方面……但是我却阻止了他。”凌培风一抖手腕,在光滑的桌面上磕了一点烟灰,“我觉得稍微有点坏习惯,看着才更像是个人一点……而且我大概是可以理解你的,很多时候,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是真的令人非常厌烦。”

“你——”凌夙诚隐约从他看似离题千里的话语中觉察到了什么。

“恭喜你,你终于解脱了。我也是。”听见了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男人装作放回打火机的样子,实则在放在抽屉里的手枪上轻柔摸了一把,笑着点头说到,“看来你该走了。”

“你不会想……?”

眼见凌夙诚的呼吸愈发急促,男人将烟叼在嘴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含混地催促到:“快走吧,不要回头。你母亲之后应该还会赶来照顾你的,祝你俩相处的愉快。”

仿佛这几秒钟的时间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长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然变得很慢。被赶来的翟一文强硬地拖出办公室,凌夙诚看见男人微笑着合上了这间承载了数届对策组长汗水的大门,用口型给他留了最后的一句话。

“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永远都是。”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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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物

平坦狭长的河岸上,清风拂面。

冲着一个正一脸痛惜状抱着竹篮的小姑娘整齐地一挥手,两个差不多高的女孩儿叼着苹果并肩走在开满小黄花的泥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看吧,就在那个光秃秃的山顶上。”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嘴里这块苹果的酸涩,柳霞热情的依次介绍,“全是整整齐齐的光能发电板,还有几个意思意思的风车,是怕万一会出现连续下雨的情况。所以你别靠那边太近啦,太阳特别大的时候,某些角度会特别晃眼睛。”

“喔。”元岁只能用语气词回答。

“怎么,饿的着急了?那也没办法。”柳霞摊了摊手,“在我们这儿,想要出门,除了走路,就只剩坐船啦。”

“那么浅的河也能行船?”元岁目测了一下隔壁的水体,最深的地方顶多也就两米,清澈的简直就像是古诗里形容的一样,大大小小的鱼都在透明的空中摆着尾巴。

“不,当然不可能是这个啦。”柳霞摇了摇头,“是绕着镇子另一侧的一条大河,眼前这只是它的支流而已,叫马蹄溪,你都能直接踩水过去,还要什么船呀。”

“哦这样。”元岁在四下张望的间隙很给面子地点点头,“但它看着不像马蹄啊,还挺直的。”

“眼前这段确实是挺直的。等它流进一公里外的河里之前,会突然在平地上拐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儿。这个季节里,好多鱼都在那儿扎堆,虽然偶尔会有人带头组队前去加菜,但是头儿一般是不准的。”

目光在蹲在河边捞虾的小孩子身上停留了许久,元岁不紧不慢地回神儿:“为什么呀?”

“我听得不是太懂……反正头儿说了什么‘洄游’之类的,大概就是说它们也要产卵吧,叫我们别在这个时候去一网打尽了。”

元岁盯着这位白人姑娘令人羡慕的长睫毛看了一会儿,借机自然地问到:“听起来,你们头儿应该是在外面读过书的啊?”居然还蛮有环保意识的嘛。

“我好像听人说过,头儿的母亲从前是在‘六指’的城市里教书的,跟我们这种从小就长在山里的野孩子肯定不一样。其实从他带着几个兄弟到这里也不过几年,我们这儿已经大变样啦。”柳霞的脸上流露出了特别单纯的幸福。

好久没有碰上这么实诚得毫无心眼的人了,元岁感到一丝丝欣慰。但她还是憋不住好奇地问到:“可你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从小就长在这里的人吧?”

不管是从周围多数路人的长相还是这里的气候来看,这里怎么也不像挨着极圈的俄罗斯附近呀。元岁看见挥舞着渔网的小朋友们开心地跳了起来,结果一不小心被自己盛放战利品的桶绊了一跤,一堆成功越狱的小鱼虾在泥泞的河岸上弹来弹去。

“这个嘛……解释起来就有点复杂了。”柳霞挠了挠自己的脸。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嗨,这有什么呀。等我给你弄到东西吃了,咱们坐下慢慢说。”柳霞忽然踮起脚,朝着前面的房子指了指,“喏,那儿呢,带你回来的人。”

“嗯?”直接踩在了略高一点的石头上,元岁眯着眼睛尝试对焦,“我没看见人呀?”

“他长得矮,不容易看见,你——别在大人堆里找呀!是一个人坐在墙根下的那个,手里拿着书。”柳霞双手扶着元岁的脖子,将她的脑袋扭向一个看上去和陆传旭差不多大的小少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他的名字是……”

一分钟后,暂时告别前去替她觅食的白人姑娘,元岁捂着抽搐的脸以掩饰难以控制的笑容,乐颠颠地小跑到少年跟前。

“是你?”少年明显早就注意到她了。他合上书本,稍微沾了些泥点子的裤腿一半在墙根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终于肯醒了,挺好的,我又能少盯着件事儿。”

老气横秋的口气。元岁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眼尾翘得已经快飞起来了:“那个,小兄弟,我刚刚听人说,你的名字……”她提前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笑到破音,“真的叫‘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个‘万一’?这真的不是代号之类的吧?”

将书暂时平放在膝盖上,少年绷着脸回答到:“你之后告诉柳霞,要是她以后再把我的名字当做笑话讲给别人听,我就让头儿罚她每天最热的时候去门口站岗,反正她不是视力好么。”

嚯,听这严肃正经的口气,眼前这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少年还真算是这一带有点地位的人?元岁先是憋不住笑了一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家里那个不太着调的家伙的脸,眼底又有些感慨。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直接切入正题吧。”少年身上那股似乎是浑然天成的冷淡风范让元岁觉得很有意思,“你上次怎么会一个人披头散发倒在林子里?冷不丁还怪吓人的。你过去在船上是做什么的?”

居然没有一开口就问名字或者是籍贯这种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信息量的问题。元岁心里一动,稍微谨慎起来,搬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理由:“我马上就要从学校里毕业了,这次本来是跟着导师去那个岛上搜集论文的材料的,结果……”

“你蒙我呢?”少年冷淡的表情一垮,毫不犹豫地戳穿了她,“那种时候,还带实习生去岛上?”

“你别急着下定论啊,我还没说我是什么专业的呢。”元岁瞬间举起双手,眼睛也不眨的圆谎到,“我是军校的应届毕业生,登岛是我的实习任务,结果我们船上和一伙不认识的人不小心打了个照面,彼此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停,停。”少年不是很有耐心,脸色发黑地问,“你是军校的人?”

“是。”决心半真半假先糊弄过去的元岁点点头,立刻满脸委屈巴巴地补上一句,“你应该知道吧,船上进军校不是看我们到底自不自愿……”

“我知道。”少年再次打断,顿了一下,忽然放平了语气,“算了,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现在也没什么所谓了。”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虽然还有点沉不住气,做事也稍微浮躁了一点,但是绝对是个好苗子。元岁没急着回话,顺便在心里给少年打了个勾。

“看到了么,那个正在教训捞虾的那群小孩子的阿姨。”少年抬起手臂,示意元岁回头,“她以前好像也是那艘船上的军人,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小心彻底和船上失联了。二十年了,她再也没得到任何和自家船有关的消息。”偏着脑袋想了想,少年淡然地补充到,“这样看来,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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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辽远

蹲坐在周围唯一一块儿还算平整的石头上,童思源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就着身侧的废墟上将要熄灭的火苗慢慢点燃。

面前是正在熊熊燃烧的城市。火光甚至映红了天空的一角。他默默注视着一条巨大的铁轨倾斜着砸向地面,将饱经沧桑的“偏安”两个字彻底掩没在断壁残垣之下。

火苗在每一个人深色的眼睛里不安的跃动着,好在童思源的沉默没有保持的太久。

“行了,时间足够了。能救出来的早就救出来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办法。这里现在太显眼了,我们得尽快离开。”他冲着距离最近的青年人打了个眼色,“老齐,麻烦你再辛苦一趟,去把毕安逮回来吧。”

被点到名的精瘦青年一颔首,也不多说什么,以手势招呼周围的几个同伴,面不改色地带头钻进了火海里。

灼热的空气中满是黑色的絮状物随风漂浮。童思源看着那个有段日子不见的弟弟被两个人架着硬抗出来,面上最后一点急切和冲动在看清自己的瞬间黯淡下去,就像是被人当头淋了一整盆冷水似的。

目光在对方糊满血的衣服上停留了一会儿,童思源将烟蒂随意的一抛,平淡地问到:“不太想看见我吧?”

两旁的人同时松手,童毕安落地时稍微打了个趔趄,但很快就站稳了。他用脏兮兮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沾满尘土的脸,感受到奇怪的湿润触感时又是一顿,随后用力地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血迹。

“事到如今,我再马后炮地提醒你本应该注意些什么,不但没什么意义,还只会让你觉得我在说风凉话。”童思源起身站直,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总之你还清醒着,这很好。先跟着老齐去包扎一下,然后去核对一遍我们抢救出来的一点点物资……以及辨认一下尸体。天亮之前,我们必须从这里撤离。”

“你们……一共救出来了多少活人?”见面以来,童毕安终于颤声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太多。”童思源回答的实事求是,“不过好消息是,那个姓顾的姑娘包含在其中。她没出什么大问题。”

愤怒和自责在童毕安年轻的脸上飞快地交替。他咬了咬牙,冷冷地说到:“怎么样,看见我这儿现在这幅光景,你会不会为自己几年前的准确判断而洋洋自得?”

“原来你还记着我和你说过的话么。”和情绪外露的弟弟相反,童思源很少由衷地表达喜怒哀乐,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如果想要在外自立门户,你首先就得把容易轻信于人的毛病改掉’,我觉得我当年说的还挺客气的。”

“你说的话总是还算中听,但你的眼神骗不了人。”童毕安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也根本不认为我有自立门户的本事,对么?你一直都在等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坦然迎接着对方骇人目光的洗礼,童思源耸了耸肩:“别把我想的这么糟糕。你从不让我插手这附近的事,我就算想提点一下你也找不到机会。我又不是心理变态,看到相同处境的同类死了还欢天喜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够一直把这一片安稳经营下去的。”

低头沉默了三秒钟,童毕安用力拽了一把头发以迫使自己暂时冷静下来:“那个该死一百次的叛徒呢?”

“他本来想在放完火后从这儿溜走,恰好被我们截住了。我想着现在手里资源紧缺,也没那么多善心分给俘虏,就先替你清理门户了。”童思源抬手指了个方向,“你要是还不解气的话,临走之前可以再给那儿扔个雷,全尸都不给他留一个。”

嘴里冒出一串儿脏话,童毕安踹飞了脚边的一个小石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到:“你们怎么会恰好来这儿?”

“就这几天,所有船上都陆陆续续的变天了。我担心以后情势不好,打算先把分散的兄弟们都先集中起来,商量一下之后怎么接着讨生活。”

“集中?你打算往哪儿集中?”童毕安嘴里阴阳怪气儿地哼了一声,“你的疑心病那么重,常用来歇脚的镇子,可是连我都不知道具体位置的。怎么,你现在突然想扛起凝聚新人类有生力量的大旗了?”

“这么厉害的事情,我可做不成。只是出门先探探风向罢了。至于疑心病这种东西,真的患上了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童思源眯了眯眼睛,“毕竟,既然兄弟们肯叫我一声‘头儿’,我就得仔细小心地把大家的脑袋别在裤腰带儿上。谁的命都只有一条,留给我犯错的余地实在是太少了。”

在这个和自己长相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弟弟的肩上一按,童思源接着说到:“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受点教训的。你先跟我回去修养一阵吧,之后是想重整旗鼓继续刀口舔血,还是安心过缩头缩脑的日子,我都不反对。”

把脚浸没在沁凉的溪水里,元岁木木地看着远处一片接着一片的群山,又一次重重叹气。

“元岁……姐姐?你别这样一动不动的不说话呀,还怪吓人的。”柳霞弯腰拾起一枚花纹鲜艳的鹅卵石,矮身冲着水面丢去,满意地看着石子在水面上连续跳起了好几次,留下了一连串扩散的波纹。

“……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元岁抬头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苦着脸回答,“否则总感觉怪怪的。”

“抱歉啊,只能暂时把你留在这里。”柳霞靠着她坐下,“万一这个人呐,就是犟得厉害,除了头儿的话,谁求情都不管用。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家了,但我……真没什么办法。”

对方略带歉意的语气实在是太过真诚,元岁觉得自己也没啥理由生气,只能说:“也不全是你们的原因。就算现在真能出去,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家。”

面上犹豫了一会儿,柳霞突然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到:“你不该承认自己的身份的!否则事情可能还会有转机。”

“没办法,别的我也不会啊。要是我说自己是随行船队的小护士,结果以后你们发现我压根连药名都不认得,那岂不是更说不清了嘛。”

既然以后很可能要长远地打交道,随便撒谎被揭穿的可能性太高,还不如先主动亮一亮本事。

元岁用手指勉强把过长的头发理顺,忍不住冲着这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弯了弯嘴角,笑着问到:“你倒是真的相信我?”

“嘿,实不相瞒,我视力特别好,好人坏人一眼就能分清。”柳霞冲她俏皮地一眨眼。

看着这个满脸天真的家伙,元岁心情有点微妙,还没来得及说出“视力好坏和分清好人坏人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就看见柳霞又一次凑近,自来熟地拨弄了一下她的长头发。

“我借你一根发绳吧,你这样夏天多热呀。”

非常熟稔的口气。元岁稍微觉得有些不习惯应付这种人。

“没事。”她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一点,“我过段时间就去把它剪短好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从她身后嬉闹着走过。元岁转头,忽然觉得自己离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很远很远。

不过,这里居民的平均年龄好像也过于年轻了一些。她瞥了一眼刚刚去医疗室帮忙回来的柳霞,又凝神看了一会儿不远处扛着工具箱修缮屋顶水箱的少年人,嘴唇一点点抿紧。

第两百零一章 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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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狭路

难得没有碍事的人跟着。元岁低着头,独自行走在雨后粘脚的河岸边,结果因为过于不专心,差点被凸起的石子绊了一大跤。

前后挥动双手,在稀稀拉拉的几个路人的注目礼中找回平衡感,元岁讪讪地笑了一下,状若无事地蹲下身来,就着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

确认手上的墨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元岁轻轻吐了口气,开始在心中默背这几天千辛万苦总结出的知识点。

这个在群山之间的无名小镇,大约于五十年前首次建成。砖木结构的房屋大多经历过多次亡羊补牢式的修复,主要沿马蹄溪两侧呈条带状分布,但大多数人其实住在更加隐蔽安全的地下室里。镇内的食物基本可以自给。或许是考虑到三个月一次的人为破坏,种植最普遍的作物是可以室内培育的豆芽,元岁这几天已经瞠目结舌的见证了这种不起眼蔬菜的二十种做法。部分诸如衣物或者电子产品则明显是从外界购买的,交换商品的渠道不明。

最值得注意的是,镇上目前大概一共有七十多个人常住,男女比例基本平衡,但是基本都是20岁以下,甚至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成年人非常之少,且半数以上明显受到一部分人的防备。相比起来,对待向她这样的外来人士更加亲切的是年纪较小的一批孩子,柳霞算是过于亲近她的特例,不能完全排除这个白人姑娘是故意这么表现以换取她的信任的。此外,其他外来的成年人似乎都不太愿意和元岁有什么私下的接触,或许是为了避嫌。

这很不寻常。

自从人类经历过六指降临后的一系列辐射,不借助人工技术的自然受孕几乎已经完全不可能。由于医疗设备在偏远地区并不普及,比起分散各地的小规模战乱,这才是人类数量不断减少的本质原因。所以理论上来说,一个地区内的孩童数量远大于成年人数量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尤其是,这些家伙应该都不是普通的“孩子”。

明明已是五月,溪畔的晨风仍透着一股湿润的冷冽。元岁捂着嘴接连打了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接着双手交叉着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努力在大脑里的一团乱麻中理清头绪。

一个扛着根钓鱼竿的男青年面对面向她走来。元岁抬头瞥了这个除了眼睛较小以外不存在任何特点的家伙一眼,步伐不停,只是稍微往左侧挪了挪。

对方似乎也没有过多的关注她,只自顾自地半途停了下来,在岸边的狭窄通路上支起一个简易的折叠板凳,粗糙地扣了一顶草编帽子在头顶。

真是没素质。必须错身而过的时候,元岁不得不一脚踩进了雨后的泥地里。

心绪纷杂。她拉长着脸在脚边的石头上动静颇大地刮了刮鞋底的泥土,身后的小眼睛男人却后知后觉般叫了一声:“你——”

元岁回头,满脸不言自明的‘现在道歉已经晚了所以废话就别说了’。

“生面孔呢。”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小眼睛男人暂时摘下了帽子,声音似乎是天生比较沙哑,“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上周以昏迷状态被抬进来的那个吧。”

第一个主动跟她搭话的疑似外来人。元岁尽可能克制着思路被打断后的烦躁,嘴里很随便的“嗯”了一声。

别来跟我随便闲聊,我可还在受观察期呢。她不禁警惕地腹诽。

男人明显察觉到了她的不耐烦,盯着元岁的眼睛缓慢地问:“现在早上七点刚过,你一个人在这儿……?”

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管好你自己”,元岁背过身去:“心里烦,想一个人走走,不行么?还是说,你还想打听打听我心里为什么烦?这还用问么?”

身后的噪音制造者稍微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回答到:“也是。”

元岁提起一口气,继续沿着几乎笔直的小路孤身向前,却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股不知名的劲风只来得及勾起她的几缕头发。元岁敏捷地矮身,顺势往前滚了几圈,随后咬着嘴唇抹了一把手臂上的泥,冷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细长鱼竿。

小眼睛男人小幅抖了抖发力的手腕,将身后的小板凳一脚踹飞进草丛之中,随后身体前倾,继续飞快地挥舞着这根细长的兵器冲着她的脸戳刺过去。

元岁后退的同时冷哼了一声,数不清的细线已经从她身后的阴影里密集的向前延伸。

脚腕被牢牢缠住的男人瞬间失去了平衡,歪斜的朝着溪水的方向倒去。元岁皱了皱眉,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就看见男人将那双本就小的看不太清的眼睛眯得更细,随后将手里的鱼竿水平的朝她抛来。

说是“抛”,但是速度比起在男人手中挥舞的时候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元岁几乎只来得及看清一道朝她飞来的细长影子,左侧脸颊就应着风声擦出一股轻微的刺痛。

溅起的水花瞬间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元岁表情复杂地回身,将那把直直扎进泥土里的鱼竿捡了起来,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侧脸被刮破的一点点皮。

“反应还算快。”男人双手在岸上一撑,利落地翻身上来,不紧不慢地攥紧衣服下摆拧了一把水,“军校出来的人?”

“您猜得对,但我这样的,可代表不了那些厉害的校友的水平。”元岁看见疑似万一的少年身影正飞速奔来,立刻挂上一副惯用的笑脸,决定先一步息事宁人,“害您一大早就洗了个冷水澡,我本来应该道歉,不过考虑到首先动手的并不是我,所以我这会儿的口气要是不够真诚,希望您不要见怪。”

“没事。确实是我先找的茬。”男人冲着惊疑不定地围拢来的路人们伸出手以表达“不要靠近”,接着反应迅速地接住了元岁用了点力抛回来的鱼竿。

“唉……等会要是被一起问话了,还请您看在我是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儿的份上,别颠倒黑白啊……”

元岁正在心中酝酿解释,就看见万一风风火火地一路扒开人群,黑着脸一路狂奔到了男人身边。

“头儿……你回来了?怎么搞成这样?”万一的目光在一脸淡定的童思源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的元岁之间来回切换,“你也是,既然回来了,这会儿既不去休息,又不来找我交接常务……所以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

第两百零三章 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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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四章 扑火

意识到镇子里的气氛有点不太对劲的时候,元岁刚刚吸溜完一碗稍微有点缺乏盐味儿的豆芽面。

小小的食堂里挤满了从各个角落里冒头的年轻男女。她原本正兴趣缺缺地听着隔壁的早熟小兄弟正如何评判镇里小姑娘们的颜值,忽然看见万一的大半个脑袋从窗外经过。

满脸戒惧的。

短短十分钟内,这已经是第七个以这种紧绷的表情路过食堂又不走进的人了。

她端起碗,在飘着几段葱花的汤面上吹了吹,依旧被烫得吐了一下舌头。

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咯。元岁对着手里寡淡的面汤笑了笑,动作相当悠闲。

难得一直在她身边盯梢的柳霞也不在,元岁觉得自己的胃口明显好了许多。可惜这里食物有限,貌似并不允许无理由的再来一碗。

进食完毕。她低下头,注视着脚下被窗框禁锢住的方形阳光。

里面来回晃悠的,尽是些陌生的影子。

也不知道以前的熟人们现在怎么样了。元岁放下筷子,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一旦清闲起来,大脑似乎就会把有限的生理机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追忆和妄想之中。元岁捋了捋耳边的头发,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现在可还远远没到可以替别人操心的时候。

“说起来,老齐叔叔他们呢?怎么还没来吃饭?我还等着他答应给我从外边带的虾片呢。”背后小姑娘动筷子的声音特别响亮,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吃一口都要先在自己的碗边敲一下。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头儿早上就回来了,兰芷姐姐直到现在也没来检查我的功课。”另一个小姑娘附和。

“啊,你提醒了我,头儿离开之前留的思考题我还没有动笔呢。”

“所以说你也是自作自受啦……头儿对于正经事可是非常严格的哦。每次轮到他抽空来教室讲课的时候,我都会以站岗为名躲得远远的。”

“你这样……是学不到有用的东西的。”

“有什么关系嘛。”声音极其富有活力的年轻女孩儿并不以为意,“反正有头儿他们在,我们安全得很。”

元岁站起身来,心底连连叹气。

真是一群幸福的小朋友啊。元岁不禁有些感慨。想来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考进军校,过上每天五点起床,然后绕着操场先跑三千米的日子了。

虽然自己每天都在这一项目上垫底。而当时每天迅速跑完后替自己抢早饭的聂莎早已经离世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莫名的沧桑感忽然涌上心头,元岁努力忽略掉几道警惕的目光,侧身穿越狭窄的过道。

“元岁!等——等一下!”

她刚刚走出食堂,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突然从背后接近。

元岁应声回头,不意外地看见柳霞一边抹着满脑门的汗水,一边小跑着朝她冲来。

收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元岁冲着对方淡淡地一笑,温声说:“别,你不用跑得这么拼命呀。我又不会逃跑。”

白人姑娘先是在她眼前一个急刹车,然后脱力一般地左右晃了晃,不得不扶着她的肩膀弯腰喘气。

“出什么事儿啦?”元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柳霞眼睛大睁,抓着她肩膀的手下意识的越来越用力,表情写满了掩饰不住的慌乱。

“还是我来说吧!”

元岁循着声音歪头,恰好看见一向还算这群人中最沉得住气的万一同样气喘吁吁地从拐角冒出头来。

“如果你想获得我们的信任的话,”少年用了点力把柳霞向后扯了一步,语气非常严肃,“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下午四点,依旧炙热的阳光已经不再像是正午时分那样刺眼。童毕安叼着一根细长的草叶,翘着二郎腿,坐在塌了一半的路基上。

按照他那个总是一脸丧气的哥哥事前约定的时间,他们这几个留下来搜索的人,这会儿本应该已经jinru镇里准备汇报情况了。

但那三个对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用力吐掉嘴里的草叶,童毕安挺直了腰板,沉着脸站了起来。

既然是童思源看得上的人,总不至于连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吧。他将散在路边的一点点装备胡乱地塞进背包里,抬头看向山腰上的那片荒地。

三小时前,他最后一次看到三个模糊的人影在那周围极不专业地乱转了几圈,然后接连消失在裸露的地表。

某个毁灭于六年之前的研究所后门所在地。按照童思源昨天的说法,应该早已经被从中逃出的孩子们联手炸掉了才对。

童毕安回忆起自己哥哥昨夜敷衍的寥寥数语,尝试在心中还原脚下这片土地上曾经经历的腥风血雨。

“在这座城市的地底,曾经有一个专门用于培养‘天赋者’胚胎的科研机构……如果这样的研究也称得上是‘科研’的话。”

“特意将经历过辐射污染的种子好心赠送给这里的居民,然后借着健康体检的名义,背地里收集有效素材制作胚胎。等着这些人工选育的孩子们稍微长大一点,有用的就保留下来,没用的就悄悄处理掉……”

“说不定在你从前的部下之中,也有这样诞生的‘天赋者’哦。我曾经听闻,为了延续我们这些怪物的种群数量,世界各地残存的人类都有做过各式各样的努力。只不过其中有些机构不善掩饰,又或者过于急功近利,很快便被正义之士抹除了……”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种机构在某些时候的特定环境之中,说不定还是有必要的。毕竟在群体利益面前,牺牲一小部分人的人生,好像也算不了什么。”

“……就像是从零培养的‘特种部队’一样。”

“我路过这里的时候,那些孩子恰好刚刚成功完成出逃……大的不过十二三岁,觉醒能力不久的年纪。最小的几个甚至还被这群哥哥姐姐们抱在怀里。但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其中一部分孩子杀人的技巧倒是已经很熟练了。”

“现在他们有些成为了随我出行的部下,有的选择了默默离开,但大多数还住在山里的镇上,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

“但是说不定,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家伙等着复活这片隐匿在群山之中的风水宝地。所以你们明天还得留下搜查一阵子。”

一头扎进茂密的树丛前,童毕安抬头看了一眼明朗的天色。

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很好的天气。

自己从前的伙伴在睡梦中被烧死的夜晚,闪烁的繁星也是一如既往的缀满天幕。

第两百零五章 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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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 造物

搓了搓刚刚从墙上扣下来的深褐色粉末,元岁连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随后状若无事地单手叉腰,点头评价到:“喔,气氛倒是真的挺足的。”

手电筒的白光被眼前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大半,沿着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坡道倾斜向下。被勉强照亮的墙壁上,暗色的霉点子与烧灼留下的斑块交错蔓延,仿佛一副墨笔勾勒的抽象画。塌陷了一角的承重柱上,裸露的电线密集如同蛛网。不太整齐的脚步踏在堆满砾石的地面上,扬起的灰尘像是微生物那样漂浮在充满潮气的空中。

“这里可以不经过任何改造就能成为恐怖片的拍摄场所。”元岁评价,“或者末日逃生片也可以,世界上的最后几个人类据守门口对抗生化怪兽之类的。”

很明显,其他人对她此时的幽默感并不买账。打头阵的那位肌肉大汉弯着腰回头瞪她一眼,继续跟队伍中的其他人低声交头接耳。

“这里最近还挺热闹的。”注意到地面上有好几串带着泥土的湿润脚印,元岁索性蹲下观察,“我猜这是你们的人吧。足记还挺新鲜的。”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辰宁还是一副仿佛所有人都欠了她钱的讨打样。

“行啊。”元岁已经懒得跟这群家伙生气了,保持半蹲的姿势往前挪了几步,然后拾起一小片枯萎的叶子,“我猜这个应该不是这两天带进来的东西——你们是每三个月来一次对吗?”

“是。”童思源走近一步,直接蹲在了元岁身边。

“那就对了。三个月前这种新叶肯定还没长出来。”元岁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如果这伙在你们巡查的间隙jinru这里的人还没离开,那这会儿里面可就热闹了。”

“还有什么别的发现么?”童思源将叶子放在手心捻了捻,神色严肃的有些骇人。

“即使是在今天,在我们到达之前,jinru这里的人也分了两批。”元岁简要解释到,“昨天晚上下过一场大雨。我们刚刚经过的时候,林子里的土还没有完全干透。而地上这些带泥的脚印干的程度明显还不太一样。”

“更具体一点呢?”

“第一批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的脚和我差不多大,应该是女性。第二批只有一个,没有经过这里太久,最多也就个把小时,他的脚印甚至都还扣得动。”元岁清理出一小片地面,屈起手指用力敲了敲,“常见的合金材料,从受腐蚀的情况来看,是最近十年才彻底建成的东西。这种整片浇筑的技术造价非常高昂,一般很少有人会这样大面积的使用,而且很容易在受热的时候产生变形甚至开裂,所以后续需要非常仔细的维护,优点是非常坚固,哪怕是小规模的爆炸也只能破坏表层,而且,隔音的效果非常好。”

“是老齐他们,最后进去的那个……我也大概猜到是谁了。”童思源一边听一边点头,“你的猜测和我这边了解到的情况基本都是对的上的。”

“即便是肯花钱,想要建成这么个地方也不容易。”元岁掰起手指算了算,“从半山腰的路口到现在这里,我们大概已经走了1000步,也就是以向下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前进了差不多五百米,按照朝向来看,我们已经很接近山脚下城市的边缘了。这么大的工程,在建设的时候,城市里的居民不可能不知道。光是开挖的土方量和石方量都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们总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堆着吧。”

“事实上,这个城市底下有很大范围是完全空心的,我们现在只是在jinru地底世界的后门小路上。”童思源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在这里进行大规模建设的时期,至少有一半城市居民的工作和这里有关。又或者说,地面以上的那些建筑本质上都是盖在这个地下核心头顶的掩饰。你既然出生在水上都市之中,就应该也听说过人类在这几十年里为了保全种族的生存,提出的三大城市建设理论吧。”

“好像是上过这方面的课吧……”元岁眯着眼睛回忆,“总而言之,这些设计起初都是为了能够更好的发挥城市的防御功能,以免哪天我们真的要和‘六指’拼个你死我活……什么可以像大船一样在水上漂浮的城市啦,深埋地底且像蚁巢一样链接复杂的地下建筑啦,还有在巨型飞行器上长期安家之类的构想是吧?我还以为只有第一个实现了呢。”

“人体试验不是可以摆在明面上让公众知道的事情,所以服务全体的‘地下城’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幌子。”童思源的声音有些沙哑,“当然,这里的居民最终并没有等到入住地底的安全日子,便被接二连三的借故赶走。六七年前的时候,地面上的城市就已经名存实亡,剩下来的只有被困在地底,经年累月地承受非人痛苦的孩子而已。”

“也好啊,反正里面的实验品最终也跑出去了,不然居民们要是知道在实际上一直在助纣为虐,而且每天都睡在一个这么恶心的地方上面,估计要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了。”元岁站起身来,“还有什么影响胃口的事情,你们干脆趁热打铁都说了吧。比如……”她转而看向捂着脸沉默不语的辰宁,“你们过去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倒是可以暂时不提。我想知道里面现在还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免得一会儿都和敌人打遭遇战了,我心里还一点底都没有。”

一言不发许久的辰宁刚刚一脸欲言又止地抬起头,肩膀就被一只肌肉轮廓分明的大手按住了。

“还是我来说吧。”胳膊比元岁的大腿还要粗得多的大汉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倒是意外的非常年轻,“我和辰宁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一批幸存者。六年前,我们都还是刚刚觉醒天赋不久的孩子,而现在多数留在镇上的人,或许已经不太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那倒是。你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倒还好说,我看镇上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估计你们炸掉这里的时候,他们还只会躺在襁褓里哇哇地哭呢。”

“我们之中最小的一批,现在大概只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长得比较着急的二十二岁青年,被同伴称作‘阿年’的肌肉大汉神情委顿,“因为很多事情,我们实在是难以在他们面前说出口,所以只模糊的描述了个大概。知道一切的人有我们就够了……”

“好了,好了,这些我都明白。”这群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当务之急”啊?元岁一边在嘴上打断,一边在心中无情的默念。

自己不过是俗人一个,且前面的二十年也活的并不容易,现在还只能在外颠沛流离。元岁自问没有足够的同情心听完壮汉对过去的痛苦追忆——毕竟更惨的她也已经见过不少了。

“说重点。”她竖起一根手指强调,“替你目前还生死未卜的同伴多想想,现在不是让你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

童思源认真地观察着这个看上去非常年轻,语气却异常冷淡的年轻姑娘,静静伫立在一旁。

“总之……仅仅是训练我们这些觉醒天赋的孩子,似乎还是不足以满足那些研究人员的野心。”

“所谓的‘动物实验’吗?”元岁摸了摸下巴,“好吧,救人要紧,更多的悲惨往事我们以后再谈。能不能先向我大概说明一下那些人过去的研究大概到什么程度了吗?我过会儿总不至于能看见能够自动释放触手毒杀人类的水母,又或者是钢爪可以割开人类动脉的大狗之类的东西吧?这真的不是什么科幻里的剧情么?我会觉得有点精神错乱的。”

“我们大概看过同一本科幻,”童思源突然插话,“但是现实应该还没到那一步。人类和非人类的科研报告我都看过不少,用辐射改变动物基因的尝试基本上还处于理论阶段。除了造出一堆三个脑袋的狗,又或者是返古的巨型昆虫,暂时还没有听说有哪一方能够把这种技术应用在战场上……”

“等等,其实我觉得你提出来的这两种东西已经有点吓人了。”元岁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千万别告诉我下面还有这种东西。”

“没有,因为这种畸形的生物不是他们想要的。”肌肉大汉回答,“他们想要的是更多拥有超能力、繁殖简单又容易控制的武器。这样仅仅在外形上发生了一定异变的东西是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的。”

这番话突然令人产生了奇怪的联想,凌夙诚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从元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语气中渐渐涌上了压抑的怒意:“想要创造更加全能且服从管教的兵器吗?真是有意思。他们也不怕真的造出什么强大的怪物,毕竟动物可不像人那样可以用感情控制。”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他们在非哺乳动物身上的尝试都没有成功。又或者说,事实上,他们只在极少的一两种动物身上取得了研究成果。”辰宁靠在墙边,一向倔强的脸上竟然有些虚弱,“早知如此的话,我们六年前就该彻底把这里破坏的干干净净,我——”

“好了,后悔的话也留到之后再说吧,毕竟你们会因为某种心理阴影而不想接触这里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元岁很不给面子地又一次打断了对方的啰嗦,“先说是什么东西。”

“‘天赋’不可能是仅仅针对人类的恩赐……他们是这么说的。”辰宁的声音有些发抖,“即使是其他动物不行,和我们更加接近的物种也没有理由不可以……”

运动缓慢的气流从地底深处带来了坏消息的残片,童毕安缩回了习惯性撑在墙面上的手,凑近闻了闻带着铁锈味道的手掌心。

这附近一定不太平。大脑如实反馈给他一个等同废话的结论。

童毕安双手发力,努力将变形的房门掰得更开,尽可能缩紧腹部,终于勉强挤了进去。

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阵,童毕安扯起一团发黑的棉絮,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之后,将手电筒黯淡的光对准布满抓痕的金属床柱。

应该不可能是人类的指甲。童毕安拨动按钮,将惨白的光聚拢起来,仔细的观察眼前疑似病床的物体。

确实只能是‘疑似’。他把大半个身体卡进病床与病床之间的缝隙,凭借目测大致丈量了一下从床头到床尾的长度。

大概也就只有一米。躺个正常发育的七岁小孩儿都很困难。童毕安将手中的光源抬高,勉强看清了房间的全貌。

同样规格的病床在层高偏矮的房间内密密麻麻的排开,整齐均匀的仿佛蜂巢。这些迷你家具只在行与行之间留足了过宽的间隙,列与列却逼仄的令他有些难以下脚。

很奇怪。童毕安想。

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是为生病的幼儿准备的房间。但稍微仔细想想,这样的布局,医护人员要是想挨个照顾,实在是太不方便活动了。

想要侧过身体以免自己被彻底卡住,童毕安在挪动的途中忽然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了气味奇怪的床铺之上。

非常硬。薄薄一层的棉絮根本起不到任何缓冲的作用,何况底下还是由一层生锈的钢制骨架支撑。自己不慎弄出的动静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渗人的回声,同时,机械运动的咯吱声令他瞬间警觉起来,童毕安“嚯”得站起,惊骇地看着一个方形的铁笼突然从病床下方翻折起来,牢牢地箍住了被他弄乱的棉被。

不,这里绝不是什么医院。

空气中某种形容不出的动物气味正变得愈发浓郁。童毕安心中警铃大作,正艰难地从缝隙中把自己的腿往外面拔,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双微微发光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安静地悬在他的头顶。

第两百零七章 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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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缠绕

爆炸产生的巨大声响还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元岁一手按在发涨的额头上,一手扶着墙,缓慢地把上半身直起来。

模糊的视野里,她隐约看见一团小山般隆起的肌肉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所有外在的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很远,元岁艰难地分辨着对方的口型,然后很不给面子地抬起手臂,将被唤作阿年的肌肉青年和自己隔开。

“离……离我远点……”元岁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看起来太腻了……我有点犯恶心。”

“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童思源头一次很明显的笑了一声,元岁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似乎被炸飞的石块儿蹭破了一块儿皮,下巴上有点血糊糊的。“还好吗?没伤到哪里吧?”他接着问。

“我也希望没伤到哪儿……我才躺了一个星期呢。”元岁试着晃了晃脑袋,结果晕得差点一头撞在墙上,“有点晕……还有点耳鸣,但是应该问题不是很大,毕竟我还分得清楚你们谁是谁……”

“你稍微休息一下,我们还得尽快离开这里。”童思源将手掌贴在墙壁的裂缝上,“就算这里设计的再怎么结实,也没办法在发源于内部的爆炸中安然无恙。”

“是该跑得快一点。貌似粉尘爆炸很容易连炸好几次的。”元岁用手指掸了掸满头的灰尘,勉强打起精神,“你之前说过,这边只是个‘后门’。那我们就接着往前走,从正门出去呗。”

“行。”童思源回头,望向自己刚刚亲手参与制造的一片狼藉,若有所思地回答,“这边的入口要是能够就此彻底封上,倒也是好事。”

“是啊,省的有些人总是贼心不死,一个劲儿的给你们找麻烦。”元岁注视着正在用力撕开破烂的衣物,扎在一只血肉模糊的胳膊上的辰宁,又略带严厉地叮咛到,“别那么哆哆嗦嗦,一副下不去手的样子。你要系就系的再紧一点。比起手臂坏死,给他止血保命才是现在更重要的事。”

辰宁小声“可是”了几句,还是咬着牙照做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分量在无形中提高了不少,元岁在心底松了口气。

“伤员怎么办?让这位大力士趁着回头路还没有彻底堵死,先背着他回头抓紧送医,还是继续跟着我们?”她举手提问。

“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免得阿年独自带着一个伤员,要是碰上什么意外,他会更难应付。”童思源在受伤的年轻人面前蹲下,表情郑重地说,“抱歉,请你再坚持一会儿。相信我,我们一定会速战速决的。”

血从两人交握的手掌之间慢慢渗了出来。年轻人自然是毫无怨言。

元岁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很不舒服的警惕感。

在凌夙诚身边待的久了,她现在对一个人流露出的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多少有了点直觉式的判断能力。

这位受到所有孩子们敬仰的童先生,刚刚也是毫不犹豫地同意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同伴丢出去当做诱饵了呢。如果自己方才因为手抖而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丁点意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又或者说,这样有所保留的关照下属,避免因为一丁点私人感情而影响全局,才是更加实际的做法吗?

元岁看着这群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依旧甩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后。

自己居然也会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同伴情谊了,可能真是被凌夙诚那种会无条件付出的老好人惯坏了吧。元岁的笑容有点复杂的意味。

一只大脚踏在女孩儿被血染透的背上,蓄着一截很有造型感的胡须的男人洋洋得意地对天鸣枪,威胁到:“好了,快收起你们二位的神通吧。当然,如果你想把我和她一起炸掉,那我倒是真的再没什么办法了。”

齐敬在凹陷的地面上狠狠啐了一口,昂着下巴回应到:“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呢。”

“我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同一批人身上坏事两次。”满脸惋惜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堆成小山的猴尸,小胡子悠悠地叹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来,这回我们还得谢谢你们。我是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些猴子居然还没死透。进来这两天,居然还活蹦乱跳地啃死几个我手底下的人。要不是你们帮忙清了场,后续的研究还真是不方便做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们会突然回来?”齐敬眉头紧锁。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居然还一直待在附近?”小胡子故作恍然大悟状的一拍手,“我明白了。你们虽然在明面上口口声声地骂我们是毫无人性的罪人,背地里却暗自感谢我们赐予了你们如此好用的能力。没有我们的实验,你们根本不会有机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么考虑的话,我应该算是你们的再生父母才对啊?”

“你还是去给那些猴子做再生父母吧!”被他踩在脚下的年轻女孩儿声嘶力竭地大喊。

“嘘,老实点,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脚底从兰芷流血的伤口上碾过,小胡子满意地听着底下抽气的声音,在自己油腻的大背头上抓了一把,“所以说啊,你们这些怪物真是再恶心不过的东西。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你们培养长大,也没让你们多吃什么苦头吧?你们不报答我们的生恩,想逃出去就算了,居然还顺带焚毁了那么多研究成果。凭什么?难不成你们还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很高尚不成?”

“别在这儿恶心人了!”齐敬太阳穴边的青筋突突的跳起,“生恩?难道你们真的是抱着为人父母的心情‘制造’出我们的吗?你们只是想要趁手的武器罢了!”

“好了,D21751103,六年半了,我还以为作为第一个重点培养对象的你总算能够戒掉自己一上头就歇斯底里的习惯,没想到啊,啧啧啧。不过还是只学去了个冷静的壳子罢了。”眼见彻底激怒了对方,小胡子说话反而愈发慢条斯理起来,“这么多年啦,你们怎么还不明白?这世界上,有哪个父母不是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替他规划人生,让他以自己期待的方式活着?碌碌无为的家长等着鸡窝里能够碰巧地飞出只凤凰,替自己完成飞黄腾达的宏愿。混的还成的老东西们千方百计地想把皇位传给下一代,让他们再攀高峰。人类都是会把自己的欲望寄托给下一代的恶心东西,何必故作高尚的美化自己呢?”

“……住嘴!”齐敬一向不善言辞,气急之下更是无法有力地反驳。

“所以呀,我也只是希望你们在长大之后,能够成为人类复兴的助力而已。为了这么合情合理的目标养大你们,我有什么错吗?”小胡子说得起兴,连周围的几个同僚手下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结果这么看来,你们兴许还不如猴子呢。反正都是些非但养不熟,饿起来还要反咬人一口的东西,猴子平日里还能温顺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好养活呀!省的你们一个个的文化课还得我们来抽空教。说真的,和你们这些动不动就能搓个火球的怪物待在一个房间里,还真是需要胆量啊!”

“说到底,你们从来没把我们当成过‘同类’。”齐敬抿紧了嘴唇,略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你们心里,我们就只是比猴子略高一等的东西罢了。天赋者永远只配做你们普通人的武器,要是数量太少就补充,数量太多就扼制,我说得对么?”

“嗨,小伙子,你看看外边,现在是什么时候?2200年啦!”小胡子夸张地摊开手,面部表情像是小丑似的充满不真实的滑稽感,“在这个破世道里,谁不是像片垃圾一样被命运捏在手心里摆弄呢?像你这种一出生便自带神功护体的东西已经很幸运了,知足吧!除了一边小心地讨好你们,一边谨慎地利用你们,我们这些连手里的枪支都要靠求爹爹告奶奶地走私来的普通人还能怎么活?你觉得我们累死累活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我呸!我今天敢指着天发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种族的存续!”

情绪高昂,掷地有声。小胡子一个人尖利的声音在原本用作食堂的大厅里回荡。死一般的沉默之后,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从进门的方向传来。

“说得好,说得好呀。”门向外打开,一列手电筒的光线依次**。细线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姑娘手腕里飞出,瞬间将小胡子捆成了一只白胖的蚕茧,吊在了天花板上。

元岁磨着牙继续冲着他拍手:“真厉害呀,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我们船上的那些搞实验的要是有您一半厚的脸皮,一通大道理讲下来,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地步了。”

“你是什么人!”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口,手臂便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住了。小胡子满脸惊恐地在空中蹬着腿儿,说话瞬间没了底气。

“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只是个碰巧路过的。”元岁笑着眨眨眼,“另外,比起这种没有实际价值的问题,您现在最该关心的,应该是我想做什么才对吧?”

“我不记得你是谁!我们无冤无仇,你何必——”小胡子扯了扯手边材质未知的线绳,恍然大悟到,“我懂了,这就是你们怪物之间的惺惺相惜么?”

“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会学乖一点,早点认怂,配合上卖卖惨,说不定还能勾起一点我们的同情心。”元岁稍微退开一步,童思源几个就先后挤了进来,“身处劣势的时候还嘴里不干净,看来你是真想领教一下‘怪物’的厉害?”

她乐得与人斗嘴的同时,虚弱的兰芷已经被同伴围在了中间。齐敬和童思源在元岁身上交换了几个眼色,勉强松了一口气,弯腰捡起小胡子落下的手枪,抬头再与这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家伙对视的时候,周身又恢复了冷酷的气焰。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要留在附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齐敬抬起握枪的手臂,“六年半了,我终于有扫清你们这些幸运的漏网之鱼的机会了!”

“看吧,看吧!我们的培养很成功嘛!”小胡子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大吼,“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不就是最令人战栗的杀手吗!我——”

“好了好了,你的表演先到此为止了。”元岁挠了挠头,不耐烦地用线把对方的嘴也给箍上,“你的观点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我也懒得跟你慢慢解释什么人道主义什么人文情怀,反正你就是觉得我们这些外表和正常人完全没有区别的家伙是天生的怪物呗?我这个并没有受过你什么恩惠,却也被连带着骂进去的人心里还真有点难受。”

“你说得对,是没有必要和他们废话什么了。”受伤的兰芷正在他身后咬着一块儿破布,以避免在清理伤口时发出过于凄厉的惨叫,齐敬黑着脸,将枪口对准那颗令他作呕的脑袋,“一切都结束了。”

“等等等等,兄弟等一下。”元岁连忙制止他,迎着对方骇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到,“万一他还有同伙在外面,你现在杀了他,以后又有人过来,那不是就没完没了了吗?反正我捆着他也挺方便的,要不然先把这几个带回去慢慢审?”

或许是因为自身经历和立场的微妙,元岁觉得自己并不能完全认同任一方的说法。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童思源,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制止自己手下的意思。

这就是传说中快意恩仇的绿林好汉吗?她的后背有些冒汗,压抑于自己居然发自内心地觉得小胡子一伙儿刚刚说的也并不算错。

何况,照现在这个趋势下去,继续加深普通人和天赋者之间的仇恨绝不是什么好事。元岁正在继续酝酿说辞的时候,童思源终于有所动作了。

“元岁小姐说的有道理。”他按下齐敬握枪的手,“这群人还有价值。老齐,不要冲动。”

“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琢磨着怎么才能快点出去吧,你们这儿还伤着两个呢。”元岁抓紧机会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有一个人呢?”

五百米以外,厚重的大门前,童毕安继续保持着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真奇怪,他明明是想进来救人的,结果因为完全不识路,只听见周围一直在乒乒乓乓,自己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出口这里。

这到底是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呢?他忽然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第两百零九章 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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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信笺

淅淅沥沥了一整夜之后,雨声终于渐渐弱了下去。医疗器械发出的滴滴声平缓规律,黑暗中,凌夙诚缓慢地地睁开了眼睛。

早上五点整。无需任何外部因素的打扰,他的生物钟一如既往的准确。

即便是根本没有事情可做,他也从来没有在床上磨蹭的习惯。熟练地拔出手背上的针头,凌夙诚将输液器一圈一圈缠得整整齐齐,然后才翻身坐起。

明明才刚刚开始新一天的运作,眼睛却已经开始发涩。凌夙诚腾出一手按了按眉心,另一手将豆腐块儿似的被褥摆回床上,头两步走的稍微有些晃晃悠悠,但是很快便稳住了。

他最近的睡眠质量并不好。如果不是因为伤病蒸发了太多体力,或许还会更糟糕一些。因此,就算是每天起码在床上躺了超过二十小时,深入骨髓的困倦依旧如影随形。

洗漱的时候,肩膀上的伤口似乎又一次崩开了。凌夙诚眼看着殷红的血迹一点点染上了浅色的衣服,半晌之后,痛觉才被迟钝的大脑接收。

疼痛是他生命中的常客。不过观察皮肤是怎样一层一层重新连接,对他来说倒称得上是一个比较稀奇的体验。曾经令无数人啧啧称奇的愈合能力在小半年的时间里经受了太多次艰难的考验,现在工作起来简直如同老骥伏枥一般。尽管一如既往地尽职尽责,但是受困于过于浩大的工程量,只能先努力把最要命的几个地方先慢慢补起来。因此,这类影响行动但是不影响存活的小毛病便被暂时搁置了。

凌夙诚本人对于这些问题倒不算是很在乎。但是翟一文最近对医生的态度确实可以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差。

“别跟我说什么‘死马当活马医’。”翟一文有一次甚至气得直接扯起一位年轻医生的白领子,“你给我看清楚一点,他就不是什么‘死马’!”

其实也差不太多。凌夙诚在一旁默默地想。

身体的孱弱迟钝并不是症结所在。反正现在的生活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就算他再无追求,就此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也不会再担心失去什么。

因为他早已不剩什么东西可失去了。

午夜梦回,一种超现实的荒谬感始终在凌夙诚的脑海里萦绕不散。在无数谎言里挣扎了几十年的“水上都市”终于彻底宣告了终结,他这个为了维持它的秩序而诞生“奇迹”也失去了意义和价值。

在过去不长不短的二十五年里,凌夙诚从未想过,在所有曾经付出的努力都被一一否定之后,该如何脱离别人为他规划好的人生,孤独的生活下去。

现在想想,元岁很多看似对自己不太客气的评价,还真是一语成谶。

手里的茶汤呈现出一种过于浓郁的棕色。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原本不宜饮茶。凌夙诚静默地看着杯中的茶梗上下浮动,还是昂头灌了下去。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的时候,他正低头把原本就簇新的家具擦拭得更加干净。凌夙诚稍微愣了一下,毕竟按照翟一文昨天的安排,今天似乎不该有新的医生找上门来。

高跟鞋在地板上的碰撞声令他愈发疑惑。对方似乎并没有敲门的意思,这说明过来的人不可能是之前那个总是稍微有些畏惧他的护士。钥匙在门洞之中发出了几声轻响,凌夙诚习惯性地凝神屏气,谨慎地直起身来。

或许只过了不到一秒,一个分量不轻的女式挎包便从刚刚被拉开三分之一的门洞里穿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沙发上。

“我也是没想到,一路到这里还要花那么多功夫。”一个声音冷淡的从玄关响起,凌夙诚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

一位长发披肩的中年女性用手臂随便擦了擦自己沾湿的脸,略略扫视了屋内一圈,淡淡地评价到:“还行,你确实还挺爱干净的。”

“你……”凌夙诚几次张开嘴,却组织不出任何在这种氛围下合适的开场白。

“行了,你也别挣扎了。反正你叫着不习惯,我听着也不习惯。”白纪这才把目光对准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圈后,忽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怎么了?”凌夙诚觉得自己几乎有些站不住了。

“他们都跟我说,你很像我。”白纪在沙发上徐徐落座,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我自己倒是不觉得。”

或许是注意到凌夙诚僵了太久,女人的眼神一暗,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严厉了许多。

“坐吧。”她将与对面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九分相似的眉头轻轻蹙起,“你不是病人吗?”

沉默了许久,凌夙诚脱力一般重重坐下,一只手虚虚的拢住眼睛,压着嗓音说到:“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

“嗯。”白纪微微后仰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真的,其实我在进门前也有点莫名的紧张。”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凌夙诚说得非常艰难,“因为——”

“因为我过去总是躲着你?”白纪倒是毫不犹豫地接了下去,甚至还点了点头,“我确实是犹豫了一阵子。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你这个儿子。”

杯底与桌子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白纪将双手在膝前交握,平静地解释到:“过去,是因为确实无法接受你。而现在……”她顿了一下,重新放轻了语气,“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又或许是因为接受过不少规劝,偶尔,我也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迁怒于你了。”

感受到胸中的那颗心脏正在以极不健康的频率跳动,凌夙诚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颤着声音回答到:“您没有做错什么。”

“还真是有点意思。”坐在他正对面的女人又笑了一声,不过这次的面部表情确实跟着和煦了许多,“元岁之前就和我说,如果我对着你讲出刚才那番话的话,你一定会这么回答的。”

“你……您和她很熟么?”凌夙诚忍不住问。

“对着自己的母亲就不必用敬语了吧。你是真的依然有点怕我,还是被元岁那个小姑娘传染了?”白纪说话也很直白,“我认识自己得力部下结婚后有义务抚养的继女,这不奇怪吧?”

“你们认识的很早?”注意力多少被分散,凌夙诚稍微镇定下来了。

“嗯,毕竟她和我是一天生日,有意无意地就注意到了。我以前还打趣过陆达,说他因为一时冲动,一不小心就摊上了一个最不简单的妻子,和一个最不好管教的女儿。”白纪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凌夙诚会追问,“结果见的次数多了,我还挺看得上元岁的。有主见,有担当,小小年纪又有一股韧劲儿,我本打算看看她毕业后有没有机会接一下三队的班的……结果被你给截胡了。”

顶着微妙的气氛,凌夙诚认真地回答到:“她帮了我很多忙。”

“嗯,我知道。”白纪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冷不丁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开始的时候,我有让她空闲时写写对你的观察心得一类的东西。”

凌夙诚端着杯子的手明显的晃动了一下。

“起初,她特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这个差事她原本是不太乐意做的。但中途有段时间,她汇报的特别勤快,还写的绘声绘色的,连我的副手都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不大乐意写了。”白纪抿了一口茶水,补充到,“是在她急着想从你身边脱身的时候。”

“我从没发现过……”凌夙诚只能这么说。

“她说自己一般是才起床时躺在床上写,所以字老是写的歪歪扭扭的。”白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给元岁交代的工作一般都不算太多,而且也没有特别谨慎地提防过她,她说自己多数时候还是腾得出空。”

“那她——”

“说了。”白纪在他才说两个字时就果断地点头,“她还为此跟我道过歉,说不知道怎么就把你俩的关系搞成这样了。”

噎了一口气,凌夙诚干巴巴地回答:“是我的问题。”

“你跟她彻底挑明之后,她就更不爱跟我说你的事情了。说来也怪,她平日里明明是个对人际关系再敏锐不过的人,很多事情连我都看出苗头了,她却一直还不肯相信呢。”白纪很少有这么和和气气说话的时候,“可惜现在,只能我自己来看着你了。”

她的话音刚落,凌夙诚脸上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一丝活气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难怪。”白纪悠悠叹气,“翟一文和我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与其说是因为外伤太重,不如说是心病太深。”

“他还说什么了。”

“尽管让你忧郁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但和你说说元岁以前的事情能让你稍微活泛一点。不过也会有副作用,毕竟这个人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嘛。”白纪回答得非常痛快。

凌夙诚抬眼,终于鼓起勇气,敢和眼前这位虽然被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年纪,但依旧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她年轻时的惊艳的漂亮女人对视。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刚刚真正理解自己诞生于世的真相,控制不住地与父亲对峙时,那个男人曾玩笑似的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出身很好,且无论是外在条件还是工作能力都非常出众,原本是作为孤高傲世的天之骄女长大的。

“您……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凌夙诚实事求是地说。

“你和我想象中的也很不一样。”白纪居然很顺利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平日里说话一直不太客气,有时候还容易因此坏事,所以才必须有个会说话的副官在身边。”

“你这次是专程来和我说这些的么?”凌夙诚眼底的笑容倏忽而逝,“谢谢。”

“这应该算是我应尽的义务吧,虽然我履行的有点迟了。”白纪也弯了弯嘴角,接着突然又冷硬起来,郑重地劝诫到,“不过,夙诚,你是个二十来岁的成年人,本来也不应该被一点点事情打倒。我会在这附近呆上一段时间,别等我下回过来,还看见你这个病怏怏的样子。有什么困难就自己去克服,有什么机会就自己去把握,有什么……算了,我懒得排比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天天蹲在家里伤春悲秋不但没什么意义,看着还怪烦人的。等你稍微好一点了,就自己多上街转转。”

“好,我会的。”凌夙诚也郑重地点头。

“谁都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过,但是旁人这会儿的处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见凌夙诚态度良好,白纪索性放开说了两句,“我知道你还是比较聪明懂事的,所以我点到即止。自己再去好好琢磨琢磨……不是让你再去追忆无法改变的前尘往事,是让你好好想想今后该做什么。”

“我想过了……两种我最近都想了很久,但是,”凌夙诚忽然站了起来,因为动的太急而说话有些气喘,“我越想,越意识到过去的很多事情,我原本都是有机会去改变的,但都因为我的一时心慈手软或者放任自流而错过了机会。很多事情,在发生之初,我不是没有看出端倪,却都没有及时去干预。我和韩越刚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和他师父的事情了,但直到这么多年后我才借着调查案件的机会查清楚。闵舒的经历暴露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得到实验室那边必然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却继续对着敌人恬不知耻地倾诉我的道德理念。甚至是孔仲思!他在一个那么特殊的地位上,替我分担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任务,如果我能早一点与他私下接触,或许也不会对船内的暗流毫无察觉了,我——”

“好了好了,你先坐下。”白纪皱着眉,上前强硬地将他按了回去,“要真这么说,你应该抱怨自己出生的太晚,应该在船内制度形成之初的时候就阻止后续糟糕的一切的……但这可能吗?你可别被旁人强加给你‘奇迹’的名头冲昏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过是任凭命运,或者说得唯物一点,任凭时局摆布的凡人罢了。”担心自己的说辞不够有力,她想了想,特地搬出了远程的救兵,“难怪元岁说,每次看着你那副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脑门上揽的样子就干着急。”

“你先听我说完。”凌夙诚用力地喘了口气,“但尽管是意识到了这些,我却依旧无法劝说自己朝着我童年时憎恶的方向转变。这才是我现在手足无措的真正原因。”他捂着嘴连续咳嗽了好几声,又说到,“说来可笑,我觉得自己确实是越活越走回头路了……”

白纪的眉头皱的死紧,沉默半晌后,调头坐回了沙发上。

“我也不敢说自己这大半辈子就活得多么正确。所以这么难的问题,还是靠你自己想通吧。”她指了指进门时扔在沙发上的包,“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这会儿只能又丢下你不管了。这里面有点东西,算是我辛苦找出来给你的,你没事的时候拿着解解闷吧。”

“是什么?”凌夙诚稳住声音。

“几件我年轻的时候其实给你准备过,但是没送出手的礼物。你父亲当年写给我的三千字道歉信,还有元岁的报告书……什么的。”白纪垂着头,“元岁说你活得通透,是她做人的榜样。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你自己……加油吧。”

第两百一十一章 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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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二章 求索

通往海岸的列车线路相对冷门,车厢里头也空荡荡的。凌夙诚今日第三次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摆好了发呆的姿势。

对面的坐着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女孩儿看起来瘦瘦小小但是极其活泼好动,男孩儿高大壮硕声音却有点羞涩。说说笑笑了十站路后,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不过一个头朝上一个头朝下。

耗费在路程上的时间比凌夙诚预估的要更长一些。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从高楼变成平房,从平房变成农田,最后便只剩下支在路基旁的灯柱还能透出一点人类活动的气息。雨后的世界并没有浓烈的色彩,广阔的郊野深沉静谧,像是一幅蒙尘的古老画卷。

可惜飞驰的列车没有留给偶然经过的旁观者足够多的时间。一切或是苍白或是绚烂的景色甚至还未经大脑的想象足够地雕琢,便又倏忽而逝了。

凌夙诚一脚踩进沙子里的时候,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低垂的天空下,灰色的潮水渐渐漫上沙滩。指甲盖大小的螃蟹被三五成群的路人惊扰,在沙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后,很快便钻入小洞里不见了。和凌夙诚一同下车的小情侣正在为提前定在看不了夕阳的今天出行而大呼遗憾,提着小桶搜寻贝壳的孩子们却在一旁为今日的丰收欢呼雀跃。不远处那堆正在折腾篝火的学生看着有些眼熟,凌夙诚还没确认的时候,已经有个小姑娘带头热情地冲着他招了招手。

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凌夙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粘重的沙子里,刚刚发了一小会儿呆,就被两个打闹的孩子临时当做了打闹时的屏障,一左一右地绕着他疯狂转圈。

于是凌夙诚便继续认真地保持一动不动,反正这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直到其中一个孩子疑似因为打不过而蹲在原地开始哇哇大哭,闻音赶来的中年妇女也没有给他太多手足无措的时间。几声谢谢和道歉之后,两个还没有凌夙诚一半高的小家伙便被夹在妇女的咯吱窝下带走了。

身边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凌夙诚的表情还是愣愣的。

真奇怪。他想。

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映照在浮动的海面上。游人们三三两两的玩儿着水,就像真的无忧无虑一样。

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亟待完成的任务,甚至和“家园”这样的词也不再有什么关联。有生以来,这还是凌夙诚第一次如此轻装的来到海边。

忽然,一句没什么逻辑的话在他的脑海之中闪现。

这里的喧嚣让人觉得很宁静。

他学着其他游人的样子,在风中展开双臂,然后闭上了眼睛。

百种滋味在胸中翻涌。一片黑暗之中,凌夙诚仿佛感受到许多辨别不清的影子正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

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这幅模样,又会说些什么呢?

沁凉的风灌进衣袖,龟裂的伤口仍在钝痛。凌夙诚昂着脖子,把自己头二十五年乏善可陈的人生又回忆了一遍。

自己还真是做错了太多事情啊。

惋惜的情绪随着呼出的热气一点点消散。凌夙诚忽然闷闷地笑了一声。如果有旁人此时正站在他身边,或许会被他吓到。

不过,做错了又怎么样呢?

后悔于事无补。何况他现在竟然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不仅仅是做对了的事情的功劳。

又或者说,所有人的一生都是由“正确的选择”和“错误的选择”一起堆砌而成的。舍弃其中任意一种,便不会有今时今日的这个自己。

从今往后,他或许还是会继续犯错吧。不停的犯错,不停的弥补,直到彻底消失于世界的某个角落。

凌夙诚慢慢睁开眼睛。一对母子正巧捏着几只闪闪发亮的冷焰火从他面前走过。

小小的玩具很快便耗尽了自己的光与热。灰烬落尽混入沙子里,很快便再也无处寻觅了。

但是,它确确实实点亮过几个人的眼睛,也换来了几个人的笑容。

“还真是……”戛然而止的三个字。凌夙诚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无垠夜空。

按照常理来说,当一个人终于大彻大悟的时候,不都应该有点景物配合么?

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乐了,他弯了弯嘴角,随即反应迅速地一步向前,将某个差点一头栽倒在沙地里的小朋友轻松地拽了起来。

才二十五年呢。总算没有把一生中的所有机会都错过。

澄澈的天空碧蓝如洗。窗边的一小盆茉莉花在遮阴的窗帘上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

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

小黄猫从窗台蹦了下来,在小姑娘刚刚擦拭干净的桌面上印了一串灰色的爪印。

“哎呀!别,别踩书!”

小姑娘急得跳脚,正要飞扑上去阻止这场惨剧,小猫却特别乖巧地主动走到了她的身边,还颇识时务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嘿,你还真会看事儿。”她噘着嘴摸了摸小猫的头,后者立刻乖觉地歪倒在桌上,露出肚皮来给她摸。

一人一猫的玩闹很快被敲门声打破。小姑娘从椅子上蹭的弹了起来,忙不迭地将还没有意识到危机降临的小猫藏在了窗帘遮挡的阳台上。

“怎么还没整理完。”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推开门,不满地看着自家女儿带着满脑门的汗用力擦拭桌面的样子,“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补课吗?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快了,快了。”小姑娘含糊地应到,“总之今晚上一定能做完……我擦完这里就出去!”

蹦蹦跳跳地踩进鞋子里,她在母亲威慑力十足的注视下扶着墙跳了几步才把鞋跟成功拉上。

“看看表看看表,这都什么时候啦?”母亲瞪着眼睛给她背上书包,“你就慢慢磨蹭吧,等会儿要是又挤不上车,回来别跟我说走的脚疼!”

“没事没事,我抄小路过去!”小姑娘抻平了裙子上的褶皱,大大咧咧的回答,“不然要是真的迟到了,你又得骂我。”

“该!”母亲嘴里哼了一声,好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插着腰叮咛到,“不行,女孩子家家的,给我走大路!迟一点就迟一点吧,我听说最近新搬进我们城里的人特别多,有些还是从船上过来的,个个神通广大,警察们担心他们会影响治安,正在头痛呢……”

“是那些有超能力的哥哥姐姐吗?”小姑娘脸上的兴奋明显多于紧张,“电视上说,他们有的记性好,背书特别快,有的力气大,一个人能抬起两个沙发,还有的会飞呢!说起来,同样是人,隔壁班好像也有一个能随便控制灯泡开关的转学生,我怎么就不行……”

“那是因为你爸妈都没这本事!”中年女人的眉头一耸,忽然蹲下身来,把手用力地按在了女儿的肩膀上,“思妮呀,你听好,我们都是普通人,那些有超能力的家伙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说不定只要动动指头就能要了你我的小命,是绝对的危险分子。你们学校居然敢收这样的学生?这可不行,我下个周一就去找你们老师谈谈……”

“妈妈!”小姑娘瘪着嘴一跺脚,“您可千万别去打小报告!我和他说过话啦,他人好着呢,特别爱笑!还有还有,他还夸你做的饼干好吃……”

“你给我听话!”中年女人失去了耐心,满眼具是焦虑,“总而言之,你必须离他远一点,不然——”

“好了好了,真要来不及啦!”小姑娘连忙打断她,“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带把小葱吧,省的你爸老说菜的颜色不好看。”

慌慌张张地冲出大门,小姑娘差点在门口绊了一跤。踩着路边的花坛掂着脚望去,排队等车的人不出意外又是黑压压的一片。她捧着自己的脸蛋装作深沉的叹气,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拐进了巷道之中。

杜思妮,八岁,小学二年级,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从出生至今,去过最远的地方应该是离岸最多一百米的海面。

——套着游泳圈,被浪卷过去的。

为此,家里三令五申,绝对不允许她再和同学一起出门到处游玩,除了上学和补课,一切迈出家门口的活动都需要事先批准。

不过最近,她的烦恼还不止这一个。

某个不太好听的外号听得太多,已经不足以再让她捏起拳头揍人了。但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的猫往家里带呀!杜思妮想起楼上一家三口每天早上其乐融融遛狗的样子,心里很是羡慕。

说起来,新来这座城市里的人……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新搬来的邻居。上次在自家门口的匆匆一面之后,她又有好长时间没撞见过那个长得漂亮又有点冷冰冰的大哥哥了。也不知道他是还病着,不方便出门,还是和自己的自由活动时间恰好都错开了。

杜思妮回忆着他的样子,琢磨着他是不是也是所谓的“天赋者”。

如果真是的话,那可太酷了!

穿越小巷的过程异常顺利。杜思妮的嘴里轻松地哼着才学会不久的歌。

所以这边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啦。她偷偷摸摸走了这么多次,根本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撞上过。

实践出真知。唠唠叨叨的妈妈不明白这个道理。当然,也不能让她明白,否则自己就要手板开花了。

时间还很充裕。杜思妮在附近最大的商场门口站定。只要从这里面笔直地穿过,再左拐一次,补课的地点就到了。

向上提了提书包的带子。她兴冲冲地穿过各式闪闪发光的柜台,因此也刚好错过了,保安叔叔们忽然警戒起来的神情。

所以,十分钟之后,她便作为第十二个倒霉的人质,被满胳膊腱子肉的歹徒单手提溜起来,用力扔到了柜台的后面。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另一个矮胖的歹徒别着扩音器,电流的声音听得人很是心烦,“而筹码,你们也已经看到了。”

导购小姐正蹲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哭花的妆黏在脸上,看着还怪吓人的。杜思妮虽然有心想配合着哭得此起彼伏的人群嚎上两嗓子,但还是抑制不住那股冲上心头的由衷喜悦。

终于不用上课了。她回忆起那位头发不多,还老爱在在自己头上挠来挠去的作文老师,深深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今天不用重写周记了。

身旁的另一个小男孩儿笑得露出了刚换的乳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她想同一件事。

“我认为,我们的要求很合理。”矮胖的绑匪还在一旁絮叨,“来这里之前,我们都听说这里是个平等开放的地方。可为什么,同样是人,同样是刚搬来的外地人,我们的房租就要比普通人高上两倍,三倍,甚至根本租不上方便的地段?同样是孩子,为什么我的女儿就没有学校肯收留?是她成绩不好?还是哪里不听话?”

胖乎乎的绑匪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又快要哭出来了。杜思妮看着他的样子,忽然也觉得一阵无端的难过。

“你们的诉求我们都听到了,但是你们现在的行为只会使之后的协商变得更难进行。还希望你们能够尽快释放人质,不要采取极端的行动……”警察模样的男人同样别着扩音器与他远远喊话。

“少糊弄人了!”矮胖的绑匪激动起来,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你们之前是怎么推诿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今天要是不拿出一个切实的保证……别怪我!”

他发红的眼睛在扭动的人质群中扫视着,拳头攥得发白。

“哥,又逮到几个跑得不快的。”一身腱子肉的男人从另一侧绕回这里,悬浮在空中的刀逼迫新来的人质老实前进。

杜思妮眨眨眼睛,看向其中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个还在养病的大哥哥怎么会在这里?她这才紧张起来。

几天不见,凌夙诚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不过走路的姿势自然了许多。他似乎也认出了人群中的杜思妮,接着淡淡地瞥了一眼转到喉咙边的小刀,跟着其他几个倒霉的家伙一起并排着蹲下。

第两百一十三章 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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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 分叉

“特别行动小组?”凌夙诚捏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名片,读出了上面的名字,“邱平宁?”

“是。就是我旁边的这位。”卫副队长是个长相憨厚略有发福的中年人,见房间里的气氛冷淡,便主动站在最前面将几个审讯的下属与凌夙诚隔开,笑眯眯地说,“虽然说是‘小组’,但是目前其实还只有小邱一个人在组内任职。最近各地涌来的‘天赋者’一批一批地往我们这儿挤,造成的小事故小摩擦实在是不少,他都有点忙不过来啦。”

“专门处理和天赋者有关的案件的小组么……”凌夙诚注视着对方格外和气的面孔,心中已经略略有数。

“是的。”卫副队长一个眼色过去,其他几个年轻警察立刻收拾案卷站了起来,一溜烟地往门外跑了,“但是,您应该也能明白,这种东西……说出去影响其实不是太好。为了防止被别有用心的人当做把柄拿去撺掇,所以这个小组虽然也有正常的工资拿,但是没有职称,一般我也不会刻意要求他们身着警服。就类似于——协警吧。”

凌夙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既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没有急切的表达反感。卫副队长心里有点没底,眼睛转了几圈,先回头邀请业双双入座。

“业小姐一家人都是我卫某人的朋友。我也是刚刚才碰巧得知了您过去的种种功劳和辛苦,所以您……”卫副队长小心地看着凌夙诚的脸色,忽然一拍大腿,故作洒脱地提高了音量,“嗨,在座的都是兄弟,您肯定也是聪明人,我就不一个劲儿的兜圈子了。您今天也看见了,这一个月以来,各种和天赋者有关的大事小情就没停过。哪怕是我们整个警局上下坚持二十四小时轮班在岗,整天陀螺似的连轴转,也难免有很多应付不及的时候……”

难怪翟一文的脸色那么差。凌夙诚的眼神掠过缩着脖子坐在凳子上的业双双,对方立刻对他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翟一文翘着二郎腿,语调阴阳怪气的,“业小姐本是急着帮忙,结果一不小心让你把什么话都套了出来。之后她也告诉过你,这位简历貌似很牛逼哄哄的凌先生现在不过是个靠药罐子吊着的病人,还得好好养着,你又不肯信了,非要亲自来当这个说客。明人不说暗话,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要是他今天怎么说也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嗯?不放他出这个门?还是也把他当做‘潜在危险人群’列入监控?”

“您这话说的,好像我卫长彬是个既没有义气,也不讲信誉的无耻之徒似的。”卫副队长原本堆满笑容的脸色一垮,但很快又故作慈眉善目起来,“实在是因为我这里人手太缺,想着与其要从不知根知底的人中选上来几个,还不容求助于原本就是从船上过来的亲朋好友,免得之后又惹出别的事来,让人把我头上这顶帽子都给摘了,那我以后可就没法养家糊口啦。”

“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翟一文抱着手,虽然声音还算是慢条斯理,但是眉间已经隐含怒气,“我清楚你眼前的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有那么点唬人的本事,实际上最会给人添乱。于公于私,我都答应了不少人要仔细地看着他,别让他再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又拱手送出去。如果你非得让我难做,那我也就只能让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了。”

“行,您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说句不好听的。”卫副队长也硬气起来,“从头到尾,我询问的对象都是凌先生,他自己还没说话呢,您就已经替他做完主了。还没请教一下,您是他的……?”

“他可以近似代表我母亲的意见。”凌夙诚在翟一文的暴脾气彻底被点燃之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哦,这……”卫长彬被堵了一下。

“那个,我相信卫叔叔并没有什么恶意。一文说话一向很直,他也只是提出了自己的顾虑而已……”业双双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却在翟一文简直称得上是凶恶的目光中讪讪住嘴。

“管不好的闲事,你就少管。没一次不是给我多找些麻烦事出来的。”翟一文的口气就像是家长在教育不成器的孩子。他批评完业双双,又转头看向凌夙诚,“你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凌夙诚这会儿貌似一直很不在状态,除了偶尔往始终不发一言的邱平宁身上瞥几眼,从头到尾镇定得仿佛两人的争论与他无关似的。

“凌先生,说到底,你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卫长彬暂时咽下一口气,努力把握住问题的关键,“你虽然是个病人,但更是一个能力卓越的成年人,总不至于在择业上还要受人支配吧?”

“你这话说的。”翟一文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哪个人确定饭碗之前不会先问问家里的意见?何况还是‘不入编制但是日常顶锅的警察’这种听上去就是贼船的行当。你也别买关子,直接表态吧,要是他今天拒绝了,你打算怎么样?因为他在见义勇为的途中顺便打伤了几个警察而请他吃牢饭?”

剑拔弩张之中,凌夙诚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这位邱先生,”他的开口瞬间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也是天赋者么?”

“是。不过他就是在我们城市里出生的,我看着他长大,所以确认他是可信的人。”凌夙诚关注的重点让卫长彬稍微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拿出最好的态度开始回答,“您知道的,现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待你们的态度还是比较敏感。所以他的工作不但辛苦,也经常受委屈,我……”

“特地设立一个天赋者组成的小组来束缚天赋者,是什么用意呢?”凌夙诚没有让他解释完。

“因为你们中很多人的能力太过特殊,我们不是对手,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卫长彬对答如流,态度诚恳。

“不,不是。”凌夙诚摇摇头,“天赋者和普通人类的平均体质差距并没有某些人刻意渲染的那么大,你作为经常处理这件事的警察队长,不可能不清楚。更何况,不管是多么厉害的天赋者,在不设防的前提下被狙击手一枪打穿头颅,都没有活路。”他稍微前倾身体,漆黑的眼底如镜子一般映照出每个人的倒影,“你们原本没有必要刻意让邱先生来开这一枪。”

不给卫长彬继续敷衍的机会,凌夙诚站起身来,不太意外地看见对方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震,手指朝着别着手枪的腰间挪了挪,又故作镇定地放松肌肉。

“我能理解你想把所有相关问题都丢给我们内部解决的用意,但是,”凌夙诚从来都不介意有人当着他的面玩儿远程武器,“既然这样,就请你不要在这里替邱先生抱怨负担太重。既然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没必要明里暗里都把他当枪使。”

翟一文咳嗽一声,将还懵懵懂懂看不明白情势的业双双往远离另外三人的方向拉了拉。

“这么说,凌先生是不愿意合作了。”卫长彬仰起脖子,放在桌下的手上却已经布满了汗珠。

“我不想为一个满口都是‘你们’‘我们’的人工作。”凌夙诚的措辞非常直接,“如果您需要我为今天做出的事情负责的话,我会留在这里接受审讯,甚至拘留。但是如果您想在今后一直监视我这个危险分子的动向,我建议您不要白费心思了。就像他们刚刚说的的那样,我还是有几分唬人的本事的。”

注意到那位姓邱的狙击手这会儿一直揪着眉头看着自己,凌夙诚忽然很淡地笑了笑,接着说到:“我在养病的时候,多少也看了一些这座城市最近的新闻。实事求是地说,警局上上下下这阵子会这么繁忙,也不全是‘我们’的问题。”

“可不是嘛。”翟一文笑了一声,似乎对凌夙诚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在外宣传‘热情好客’‘平等安宁’的是你们,放任下面的人互相歧视,还刻意让媒体夸大恐怖气氛也是你们。总不能好人坏人都让你们做了,黑锅尽丢给我们背吧?我还等着看你们怎么编今天下午的事儿呢。”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卫长彬用力吸气的声音尤其响亮。

业双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在中间和一和稀泥,卫长彬却突然靠在了椅背上,疲倦颓唐地半眯着眼睛。

“那就算了吧。”他的声音老迈而干涩,“老话说的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我还不至于会因此把业小姐的朋友关起来,何况无论是从其他人质的证词,还是我们内部的几个目击者的报告来看,凌先生都没有被拘留在这里的理由。”

翟一文满脸假笑,上下嘴皮一碰,似乎又想说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出来,结果被凌夙诚抬手制止了。

“等到你真正像你说的那样有诚意,或者是局势逼迫我不得不接受这份新工作的时候,我会过来的。”凌夙诚拉开门,没有回头,“还是多谢你百忙之中特地前来解围。告辞。”

回家的路上,一反常态的,翟一文始终保持缄默,并没有对凌夙诚最后的发言评头论足。

“……那个卫叔叔呀,是我爸爸在这边读书时候的老相识。我小时候,头一次离开盘古号,到陆地上游玩,就是住在他家。你们别看他现在这幅样子,其实年轻的时候比我爸长得好看……我从照片上看到的。他女儿也挺漂亮的。”业双双维持着每说几个字就要小心地观察一下另两个人神情的状态,差点因为走路不专心而绊了一跤。

“嗯。”还是凌夙诚应了一声缓解尴尬。

“我觉得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才……”业双双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翟一文忍耐不住,终于在一旁刺了几句:“我觉得他刚刚最终选择认怂,一是因为你之前往咱们凌夙诚脸上贴的金确实吓到他了,让他不敢和我们彻底翻脸,二是因为他家现在的房子还是你爹当年借钱帮他买的,他怕把你气急了,带人上门找他收账。”

业双双“可是”了两声,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还有你也是。”翟一文又将矛头对准了凌夙诚,“你面对那个姓卫的家伙时还算清醒,我本来想夸你两句的。但仔细想想,这回的事情也是你自己惹火烧身。我不相信你会察觉不到商场里的苗头,还沦落到被人当做‘人质’的地步。怎么,你就那么喜欢逞英雄?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这次一冒了头,之后又会害的我们几个都过不上安宁的日子!”

“我很抱歉。”凌夙诚垂着眼睛,认错态度一如既往的良好。

“算了,你自己惹上的事情,你自己看着解决吧。姓卫的说的对,我没有替你做决定的权力。”翟一文抄着手,兀自加快了速度,一个人渐渐走远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在地面上映出一方色彩斑驳的光晕。业双双提着一个小包,在路口冲着凌夙诚挥了挥手。

“您的伤还没有痊愈呢,也别天天往外跑啦,免得他又要唠叨个没完。”业双双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笑着说到,“再见。”

“路上小心。”凌夙诚看着她一个人闪进小路里,突然又叫了一声,“业小姐?”

“嗯?”业双双远远回头,面孔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尤为不真切。

凌夙诚顿了一下,还是问到:“我送送你?感觉这附近最近确实不算太安全,尤其是入夜以后。”

“没事啦,几步路而已。”业双双远远地冲他挥手,扭头轻快地跑了。

两人告别的五百米外,一个单薄的黑影将滴血的刀扔进了街心公园中的小水塘里,翻过围墙逃走了。

第两百一十五章 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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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六章 逡巡

“意思是,当您第一次从那里经过的时候,由于7号线轨道对光线的遮挡,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那具尸体……?等等,等等,您先别哭啊……”黑瘦的警察赶紧将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扔,冲着一旁的翟一文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行了行了。”翟一文抱着手背靠着墙,不停地小幅改变姿势,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焦躁,“例行问话而已,你一直哭哭啼啼的,人怎么破案呐?”

业双双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眼泪,正要开口,斜对角的房门却被人拉开了。

“邱哥,你可算回来了。”黑瘦的警察脸色刚刚多云转晴,看清跟着邱平宁进来的另一个人时,笑容又僵住了,“……还有下午那位。”

凌夙诚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对方外露的不愉快,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冲着那名不久前拳脚相向过的警察点了点头。

“瞧你这幅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这事儿还不一定会交到我手上呢。”邱平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说吧,一个小时不见,又出什么事儿了?”

“我们……不,更准确的说,是业小姐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黑瘦警察解释到,“地点是在公园东侧南北向的那条小路上,挨着河沟的那条。死者是位年轻女性,穿着时髦,大致判断为附近别墅区的住户。我们已经分出人手四处排查了。”

“不能直接人脸识别?”

“……恐怕不行。”黑瘦警察小心地瞥了一眼一直垂着脑袋发抖的业双双,压低了声音,“那女人……浑身至少有二十道深浅不一的刀口,脸都给划烂了。”

“虐杀?”邱平宁沉了脸色。

“不,不是。”黑瘦警察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第一刀就割在脖子的大动脉上,应该是当场就身亡了……”

“那凶手后面的那几刀是做什么的?泄愤?”邱平宁低头沉吟,“按通常的状况考虑,可能是情杀或者仇杀。确认死者身份之后,一定要严密地排查一遍她的人际网……”

“我觉得或许不是。”从进门开始,凌夙诚的目光就一直集中在业双双肩膀上的男士外套上。

是翟一文的。这没什么好纠结或是意外的。唯一的问题是,凌夙诚知道他一直很抗拒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和业双双亲密的一面来。

“为什么?”邱平宁按下面露不满的同事,认真地问到。

凌夙诚偏着头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问当事人:“业小姐,很抱歉在你还没有平复心情的时候一再迫使你回忆那些令人不适的细节。但是那名手段残忍的犯人既然仍在逃窜,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业双双小声的抽噎着,半天也组织不出完整的句子。

凌夙诚看着她发颤的手指,忽然平静地问到:“你撞见正在逃离现场的凶手了,对吧?”

邱平宁愣了一下,睁大眼睛看向旁边的同事,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我们还——”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但业小姐没有看清他的脸……”凌夙诚叹息着打断他的话。

“啊?到底什么情况?”心中涌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邱平宁不自觉地语带严厉。

“啧,还是我替她说吧。”翟一文上前几步,在业双双的身边站定,故意用了点力推了她一把,“要是我有什么转述的不对的地方,记得提醒我一下。”

业双双差点直接撞上桌角,半晌才将茫然无措的脸转向他。

“她和那个杀人犯打上照面的时候,正好在和我打电话。”翟一文明显是对着凌夙诚说的,“业小姐本身就说不上是警醒的人,多数时候都特别迟钝,你应该是知道的。”

“那段路光线很不好么?”凌夙诚提问。

“是,也不是。总之如果出现在那儿的是你我,肯定会留意一个在这种天气里穿的特多,又几乎刻意把整张脸都盖住了的人。”翟一文顺便又瞪了业双双一眼,“但如果是业小姐的话,她可能只会觉得对方怕冷,而且钟爱行为艺术吧。顺便一提,这家伙还是在走出老远之后,突然摸到了自己衣服上的血,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和怎样一个人物肩膀撞肩膀。嚯,她也算是命大了。”

“对方也没有……注意到她?”凌夙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怀疑,“颈动脉被割破的出血量远超一般的划伤或是贯穿伤,凶手身上应该多多少少都会有喷溅的血迹才对。就算业小姐没有过多地关注对方,一般来说,对方也会因为担心暴露而……”

“先下手为强?”翟一文冷着脸挑眉,“我猜那个杀人犯肯定琢磨过这件事,只不过听见我很快就要过来找她,加上事情貌似也并没有在这个傻妞眼里败露,所以中途顺势撤退了而已。”

“……抱歉。”凌夙诚一只手在紧皱的眉心按了按,“我应该送她回家的。”

“没事,她这不是还没死么。”翟一文嘴上从不积德,“是个人都会有单独在外的时候,她既不可能一辈子有人照顾,也不可能每次遇上危险都有逢凶化吉的狗屎运。自己不多长几个心眼,真作死了,谁也怪不着。”

业双双已经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头发散乱地挤在肩膀周围。

“……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事总是好的,”凌夙诚稍微有点看不下去了,“过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事情需要业小姐继续参与进来,麻烦你多抽出些时间陪她吧。”

翟一文冷冷地看他一眼,倒是没有再还嘴。

除了业双双断断续续的哭声,房间内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寂。邱平宁死死盯着刚刚整理出来的案卷,仿佛是想努力从那几张骇人的照片中看出花来。黑瘦警官老神在在地把圆珠笔在几根手指间转了转去,偶尔以微妙的表情琢磨翟一文和业双双到底是不是情侣。凌夙诚一脸忧国忧民,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看出了点什么。翟一文走回墙边,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站立的姿势,好像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似的,同时抵死不再看业双双一眼。房间内唯一的姑娘几乎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呼吸急促得让凌夙诚几次都忧心她会突然喘不上气。

“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翟一文扭头,脚步声特别的重,“反正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我们待在这儿也只是干等着你们后续搜查的消息。大晚上的,能不能放我这种平头百姓回去睡觉?”

“先等一下,凌夙诚,你还没有回答问题。”邱平宁从案卷中抬起头来,“为什么你会觉得不是仇杀或者情杀?”

“只是直觉而已。”见对方还是盯着自己,凌夙诚进一步阐释到,“这位凶手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他虽然杀人手段非常残忍,但是做事却自始至终非常冷静。无论是作案地点的选择,一刀毙命的角度力道,还是选择放走业小姐的行为,明显都是斟酌过的。从已知的情况来看,他的首要目标一直都是‘杀人后安全逃离那里’,不是‘激情杀人后再寻找退路’。至于你之前说‘泄愤’,我觉得也不太像。”

“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报复的话……一般来说,不是应该反过来么?”凌夙诚接过邱平宁递来的现场照片,“免了死者的活罪,却在被害者死后多次……这很奇怪。”

黑瘦的警察一直在一旁小声地劝邱平宁不要过多地让这位下午才犯过事儿的可疑人士参与案件,不过后者根本不听。

“那你的意见是?”邱平宁摆出了虚心求学的态度。

“你或许可以尝试更下细地分析被害人身上每一道伤口的走向和整体的分布特征。一般来说,如果杀人者在行凶时是‘有意识’的,那么他伤人时所有的选择都可能会与他的行为动机有关……”凌夙诚顿了一下,忽然调转了话头,“不过我之前的专长也不在调查刑事案件这些方面,所以揣测的这些也未必正确。总而言之,为了防止有人乘机模仿作案,建议你们暂时不要公布太多案件相关的细节,按照业小姐之前提供的体貌信息,加强对这种人流量较少的路段的排查……”

“这种套话就不用说了。”邱平宁对他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忙不迭拿回照片后就摆了摆手,“行,确实暂时用不上你们了,先回去休息吧。后续还有什么问题,我会直接找业小姐的。”

凌夙诚点头,又冲着翟一文咳嗽两声。

“行,业小姐,您也听见了,请您跟着我移驾吧。”翟一文注意到凌夙诚望过来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随即用了点力直接强硬地把业双双拽了起来。

“对,对不起……”业双双还在哭哭啼啼,“要是我当时稍微警觉一点,看见了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们这会儿就不必麻烦了……”

“你现在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比如,要是你‘稍微’聪明了一点,那时或许就直接死了。”翟一文的脸扯得老长,“没事,比起只有点小聪明,或许蠢的实实在在反而能获得好运呢。”

“……你知道吗,我就从那个人流出的一大滩血上径直走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察觉。”业双双捂着脸,还在自顾自地反省,“要是我能早点看见她,说不定她还有救……”

“看来你不仅思维幼稚,听课还特别不认真。”翟一文在凌夙诚提醒意味十足的注目下稍稍收敛了脾气,“都说了,她第一刀就死的透透的了,你还想起死回生吗?”

“可是——”

“行了吧大小姐。”翟一文被她烦的不行,“脚好一点没有?要是还没消肿,看在我一会儿还得背你下楼的份上,您就饶了我的耳朵吧,真是吵死了。”

并排着走出警局大门,悠远的钟声正在灯光渐暗的城市上空回荡。

“靠,十二点整了。”翟一文又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你家里怎么还不给你打电话?这会儿轨道也停运了,难道还真要我背你回去?”

“爸爸妈妈都在外地谈生意……管家年纪大了,这几天又有点不太舒服,我不想吓着他,和他说一直跟你在一起呢……”业双双紧紧地揪着翟一文肩膀上的一小块儿布料。

“那他确实是年纪大了,居然放任你一个大小姐彻夜不归?”翟一文原本还想多骂几句,又被满脸忧郁的凌夙诚吸引了注意力,“凌大少爷,你这又是怎么了?别跟我说这点阵仗就吓住你了,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不,我在想……”“凌夙诚犹豫了一下,又岔开了话题,“你和业小姐今晚先住我那里吧。业小姐睡床,我们两个随便对付。”

翟一文这才分出心来,仔细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态,随即稍稍吃了一惊。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真的有够吓人的。”他指了指趴在背后的业双双,“活像要告诉我,你其实还有一个叫‘阴阳眼’的技能,我背着的这个早就已经遇袭不会喘气了,现在不过是个哭哭啼啼的女鬼。”

“我不是……!”尽管立刻矢口否认,但是凌夙诚的过于有感染力的低气压还是让业双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凌先生,您到底怎么啦?从刚刚在警局里开始,好像就一直有什么话要说……”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会是什么?”凌夙诚勉强将眉头展开,也不再卖关子,“不是关于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生命安全,而是和我们息息相关的。”

翟一文替业双双压裙角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惹得背后这个傻子小声嘀咕了几句。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翟一文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我看过了,死者身上的伤口……很没有规律,确实就像是随意为之。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更像是‘宣告’。”凌夙诚的措辞委婉,但是其中的暗示却很丰富,“你想想看,在这个关节发生了这么博人眼球的命案,首先受到怀疑的,会是什么人?”

钟声敲足了二十四下,只剩一点金属质感的回音仍在飘荡。业双双的下嘴唇上已经印上了她自己的牙印子。

“是我们,‘天赋者’。”她轻声回答。

第两百一十七章 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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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八章 拨云

“你们这里的监控设备,一般只在路口布置,对么?”凌夙诚目测了一下左侧这个小河沟的宽度,“所以距离案发地点最近的两个分别是在——”

“我们刚刚碰面的地方,还有业小姐最后发现不对劲而跌倒的长椅附近。两个监控点之间的间隔大概有四百米。”邱平宁接嘴的很快,“没办法,城市的面积太大,想要把所有地方都覆盖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市区里面的摄像头会相对设置的密集一点,这种郊区就不行了。”

“两个摄像头分别拍到了什么?”

“昨天晚上二十一点五十二分,被害人和我们一样,步行经过了南侧的摄像头。然后,因为她死在了这条直路的中间,所以没有被另一个摄像头拍到。”邱平宁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小记事本,“十一分钟之后,业小姐也从同一个方向走了过来。她走的不快,从这头到那头大约用了差不多七分钟。”

“没有拍到凶手?”凌夙诚继续提问。

“是,不然现在也没有那么多事儿了。”

凌夙诚皱着眉头,暂时在路中间站定。前后是笔直的小路,左侧是大约五米宽的河沟,右侧是公园边缘最后的一连片草地,其中还零星分布着几个花圃和几幢施工到一半的独栋小洋楼。

大致读懂了对方眼神的含义,邱平宁接着解释到:“起初我们也怀疑过,凶手是不是一路踩着草地过来的。但是先不说这个季节草都已经长得很密集,一脚踩下去之后一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公园的东侧是和隔壁的别墅区相连接的。我去实地看过,他们那边的安保做的很不错,如果凶手确实是个没有什么特异功能的‘正常人’,基本没有从那边偷溜过来的可能。”

“但我看新闻上说,你们就是在东面这片草地上发现了凶器。”

“对,准确的说,凶手是将一把带血的刀扔进了公园里用作景观的一个小水塘里。”邱平宁手指朝前,给他指了一个大致的位置,“我们还要再走一小段才会看到。另外,之所以我刚才可以那么确认的跟你强调‘痕迹’,就是因为,我们确实在草地上发现了凶手在抛弃凶器的过程中留下的两小串脚印。看起来,他应该是在登上草坪抛弃凶器后又折回了路上。这才又一次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业小姐。”

“这里左边就是一条触手可及的河沟,而且水还是流动着的。不是更加适合处理凶器么?”凌夙诚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刻意登上草坪将刀扔进池塘,之后又折回来一次?”

“我猜测,可能是为了借助泥土顺便处理脚底上沾到的东西,比如血迹,又或者……”邱平宁又指了指不远处东西横向架在小路正上方的轨道,“就像业小姐一样,凶手也可能在行凶途中不小心沾到了血迹。为了不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让我们轻易发现他的踪迹,他在轨道底下杀人之后,先是踩着那堵环绕轨道下方承重柱一圈的墙体走了小半圈,然后直接跳到了草坪上——第一个脚印确实要深一些。泥土和草叶刮去了他脚上大多数的血迹,凶手顺便悠闲的处置了凶器……”

“我觉得有点太牵强了。”凌夙诚摇头,“先不提你的这个猜测实际上还是没有解决凶手到底从哪里过来,又从哪里出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凶手的脚上又会沾上泥土。即便是没有血迹明显,但是细查之下,短距离内暴露行踪的效果应该也是一样的。况且,我还是不认为这样一个理由会令凶手选择舍近求远。”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邱平宁看上去不但并不气馁,反而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你注意到我们左手边这条小河沟的么?我猜,凶手很有可能是淌水过来的。”

“淌水?”凌夙诚有些意外。

“是,你不要露出那么不可思议的表情嘛。我白天自己试过,如果一直靠着河边走的话,最深的地方不过也就刚刚没过膝盖。”邱平宁说的头头是道,“这条小河横穿公园,再往前走,还能特别顺利的直接抵达几所私立学校和好一些的医院。我仔细想过了,一刀毙命其实对于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来说是特别难的,但是那些私立学校里有一些受过专业训练的特长生。趁着夜色,悄悄摸到河边,一边走一边游的,想要绕过监控抵达这里应该不算很难。这么想的话,一切都说的通了。”

“嗯?为什么?”

“特地去草坪上一趟,是为了抹去脚上的水渍,以免让我们察觉到他是从水里上来的。舍近求远的把凶器扔到池塘里,也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河沟移开。”

一辆列车从架空的轨道上急速掠过,就像一道划破夜空的暖黄色光带。凌夙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辆列车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小山丘之中,才淡淡地说到:“我想,应该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邱平宁有点不服气,“你要想清楚,这番说辞虽然多少有点牵强,但还能勉强糊弄住我们局里的几个。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已经想象不出普通人还能采用怎样的手段犯下这桩案子了。当然,也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限死了,说不定对于天赋者来说,想要从天而降也不是难事吧。”

“如果他是从水里上来,脚印也好,上岸时溅起的水花也好,怎么都会留下一些线索的。你们有找到那样的东西么?”凌夙诚问。

邱平宁的眼睛转的很快,半晌又犹犹豫豫地说:“可能是这样,他一直蹲在水里,直到被害人走到了墙边,才慢慢地冒出了头。这样走的路程短,运气好的话,或许不会留下脚印,或者水渍已经混进了那滩血水里我们看不出来……杀死她之后,他再将鞋底在草坪上蹭干……”

“我想被害人应该还不至于听不见一个人爬上岸的声音,这里晚上很安静。”凌夙诚顿了一下,又补充到,“业小姐当时是特殊情况,而且她确实是看见凶手正常的迎面走来。如果对方看上去像是刚刚从水里爬出来,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注意到。”

“也不一定吧?她反应那么慢……”邱平宁还在挣扎,“毕竟纯水这种东西和血不一样,现在晚上又不凉快,说不定我们的人赶到现场的时候,有些痕迹已经蒸发了呢?”

“就算业小姐当时没有注意,十分钟后就赶到这里的翟一文也会留心的。他是个细心的人。”凌夙诚很耐心地依次击破对方明显带有主观编纂性质的“证据”,“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是从水里过来的,确认被害者身亡之后就可以立刻跳水离开,不太可能会又恰好撞上业小姐。”

邱平宁沉默了。

晚风将茉莉的香气从花圃中散了出来。凌夙诚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处围墙突兀的轮廓,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要特意把承重柱周围围上?”

“明面上的说法是,防止有人去柱子上乱涂乱画。”邱平宁笑得有点无奈,“不过我觉得把,是上面的有些人觉得这样稍微安全一点,或许能够防止某些想要危害社会的天赋者发功把轨道炸塌。”

两人之间的静默一直持续到又一辆列车经过。邱平宁不经意的回头,正巧撞上凌夙诚漆黑的眼睛被半空中洒下的灯光照亮。

“听我说了那么多,凌先生,您又有什么想法呀?”他忍不住问。

凌夙诚也缓缓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到:“想通了大部分。”

“嗯?”邱平宁的音调拔高了一个八度。

“我想……”凌夙诚稍微抬起头,“他可能是通过七号线的轨道下来的。”

“怎么可——”

“两辆列车之间大概有五分钟的空隙,完全足够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况且凶手只需要走三分之二的距离,然后抱住轨道边上路灯的基座往下面滑一段,再跳到围墙顶上。”凌夙诚目测了一下距离,又点了点头,“不简单。但是对于有点基础的人来说,是做得到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翻过了轨道边上的护栏,一路沿着铁轨走到了这里?他也不怕被撞死?”

“这段轨道的两侧都接着山顶和林子,管理并不算严苛,掐准五分钟的时间,应该是可以的。”凌夙诚的语气貌似很有把握。

“我觉得你的这种推论比我那种还要不现实。”邱平宁不太买账。

“但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会在杀了一个人之后没有及时逃离现场,而是又盯上了业小姐,就很好解释了。”凌夙诚指着围墙,“他蹲在那里,等来了第一个受害者之后,原本想要掉头重新爬上去,但是时间不够了。”

“你的意思是……”

“业小姐告诉我们,她大致在这条路上走到三分之一位置的时候,看见第一辆列车经过。”凌夙诚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爬上去肯定比跳下来花时间,凶手很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抓住这个空挡,又看见一个人影正在接近,权衡之下,他决定顺便杀死业小姐。”一个人往前走了几步,他接着说到,“凶手比业小姐高半个头,也就是大概一米七五左右。按这里灯光的高度和布设的间距,为了避免跟在业双双身后的时候影子被她察觉,凶手一开始应该会和她保持距离,之后再慢慢靠拢。”

邱平宁抿着嘴唇,沉默地跟了上去。

“我猜想,凶手之所以将作案地点选在轨道下方的位置,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离他下来的位置最近,上去也比较省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七号线上盯着窗外的乘客偶然发现。”凌夙诚忽然在一处花圃旁蹲下,拾起了几段断面很新的短枝桠,“他应该会把第二个行凶地点选在这附近。等到业小姐接近这里之后,他会从背后突然发难,然后顺势将尸体藏在灌木之中。如果碰上什么意外,他自己也可以暂时躲藏在这里。”

“这算什么?侧写?”邱平宁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你不是说刑侦之类的不在你的专业范围之内么?”

凌夙诚转头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没什么价值的疑问,接着阐述到:“听见将会有另一位男性友人到达这里,凶手不得不选择了躲避。同时,业小姐一路向前,先是挂掉了电话,打算原地休息,接着意识到状况不对,又怔忪了一会儿,终于,第二辆列车在这时经过了。我想这个时候,凶手说不定正蹲在围墙上准备翻回轨道。”

“好像是说的通,但是没有——”

“证据的话,你或许可以沿着围墙往上找借力点,比如灯柱的底端,凸出的石块等等。我想,他就算在之前踩过一遍草坪,也会在攀爬的途中不慎被刮下来一点带血的泥土。”凌夙诚平静的说完,眉头却依然蹙着,似乎仍有什么疑惑未解。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认为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排查呢?”邱平宁把笔记本在手心摊开,“扩大到七号线沿线的所有居民?其实我之前也不完全赞同只在附近搜查。虽然离家近逃跑会快一点,但是被抓的风险也变大了,我没见过几个犯人敢在家边上动手的。”

“也不一定,但是总的来说,我觉得不太可能是附近的学生。”

“为什么?”

“因为血迹。”凌夙诚努力在心中勾勒出那名犯人的剪影,想象着他是怎么一步步从高空跳下,蛰伏在暗处,一刀致人殒命的,“从被害人的出血量来看,犯人身上不可能保持干净,所以才会甚至让业小姐也蹭上一点。沿途完全避人耳目非常困难,如果他不是单独居住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太容易让看见他的人起疑了。住在宿舍的学生可以首先排除,因为学生本就是晚上精力最好的群体,带着一身血返校太冒险了。”

“如果一切真的和你的推测一样,那我今天就真的服气了。我这就叫搞鉴定的几个人过来。”邱平宁长出一口气,麻利地掏出耳机,“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还是没想通,他为什么会把凶器丢在那里。如果仅仅是为了处理脚上的血,他完全可以踩两脚之后就调头,将刀丢进河里……”凌夙诚用指腹按着眉心,自言自语到,“是临时起意?还是……非这样不可?”

第两百一十九章 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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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章 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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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一章 背负

私立医院住院部,二楼。

年轻的护士礼貌性地在门上敲了敲,随即不等里面的病人应答便熟练地推着小推车jinru。

不出意外的,病人一如既往背对着门的方向在床上侧躺,正蒙着被子补眠。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纯白色的窗帘大大拉开,让明媚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么?”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护士循声回头,恰好看见那名病人抖了抖被子,露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即使是已经这样接触过许多次,她还是会被病人那双仿佛未经驯化的动物般的眼睛略略惊到。

“但是,你也该起床了哦。”护士放软语气,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加无害一点,“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午饭的时间啦。”

病人不再看她,径自捋了捋额前散乱的头发,又躺了下去。

“唉。”护士忍不住叹气,“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现在睡觉要尽可能平躺,不然会压到——”

“你可以出去了。”从被子里传来的声音朦朦胧胧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护士原地磨蹭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劝到:“医生都和你说过那么多次了,你现在恢复的很好,没必要成天待在房间里,完全可以多出去走走的。你看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园子里的花开了不少,连隔壁那位刚刚可以下地的奶奶都让人搀着下去转了两圈呢。”

见病人一直没有回答,她感觉自己的劝告或许是起效了,连忙趁热打铁到:“你的年纪还这样小,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我听说你从前最喜欢那些极限运动,还拿过好几届攀岩大赛的奖,现在怎么……”

“你说完了没有?”将被子狠狠踹到地上,年轻的病人翻身坐了起来,冷厉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护士身上。

“我……”护士只退了一步,又硬着头皮接着开口,“人终究要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的!你的运气已经算好了,手术那么成功,要是你平时勤加锻炼,除了外观可能不太好看,你和其他人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你又何必一天天的不消停,前天夜里居然还自己扯了绷带,弄得满床满身都是血,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我最后再劝你一次,如果你再多管闲事,还要张着嘴巴把我的事情往外面说,我马上就可以叫我爸炒了你。”病人的声音极其嘶哑,就像有砂纸在剐蹭着喉咙。他将瘦削的手臂平举,直直指向门外,扯着嗓子咆哮到,“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重重的关门声之后,世界终于又清净下来。微风吹拂着鬓边的头发,年轻的病人眼神忽然变得极其空洞。他茫然地四下环顾,从床缝里摸出一个遥控器,打开了独立病房内的大电视。

“……发生在前天夜里的恶性凶杀案,目前凶手仍然在逃。警方提醒市民,夜间出行,请尽量选择公共交通。为了您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请不要贪图一时便利……”

女主持人仍在喋喋不休,病人攥着遥控器的手越来越白。无端的愤恨一阵一阵地涌上心头,他用力地喘着气,接着手腕发力,将遥控器狠狠地砸在了屏幕上。

电视机的质量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除了给女主持人放大的脸平添了一道裂纹,房间内回荡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响亮了。病人抱着头,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他胡乱地挥舞着还打着吊针的手臂,拍倒了一整列玻璃制成的瓶瓶罐罐。

彩色的药片混着玻璃渣子在地板上激飞而起,原本干干净净的房间立刻乱做一团。病人小声的抽着气,将鲜血直流的手掌随意地搭在床边的柜子上。

沉默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拖着输液杆跨过满地狼藉,几次试着蹲在一个边柜面前,最后也只能扶着腹部的一大块凸起,慢慢地弯下了腰。

他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拉开抽屉,摸出了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儿不算特别漂亮,但是笑起来很有亲和力。摄像机将她定格成抓着一大堆气球高高跃起的样子,背后是一群头戴护具手捧鲜花的年轻人。

房间内的各类仪器纷纷发出报警的声音。病人长大嘴巴,无声地哭喊了几句。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猛地回头,顺着地面上延伸的影子,看见了坐在窗沿的那名年轻人。

病人下意识地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惊诧地确认这名不速之客只可能是翻窗进来的。

但是病人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之所以会注意到年轻人的出现,只是因为某种“被注视”的直觉。

“你是什么人?”他厉声问到。

那名年轻人眉眼颇为清秀,坐姿挺拔,皮肤白的几乎有点不太健康,就算是随便地扔进人堆里,也是非常扎眼的存在。病人凝视着那双并不算特别有压迫力的黑眼睛,脚步发颤地缓缓后退。

病人确信,自己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居然只用了一瞬间,就轻易地击溃了他洋洋自得了二十余年的敏锐。

“……快说话!”他的声音尖利起来,“不然我马上就叫人了!”

年轻人淡淡地看他一眼,接着向前几步,将挂在床边的病历卡翻转了过来。

头顶的灯光忽然灭了。病人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是有人从外面切断了电源。

“你到底是什么人!”巨大的恐惧在胸中盘桓,病人已经退到了墙边。

低头沉默片刻,凌夙诚将掉在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平整地搭在了床头,接着侧过身体,平静地问:“你要站着说话么?”

“什么意思?”病人的目光扫过一地的碎玻璃,大脑里飞快地思索着应该怎样最快的割断眼前这个讨厌的喉咙。

“我的意思是,你确实是个病人,坐着说话可能会稍微舒服一些。”凌夙诚特意让开几步,示意对方可以坐回床上。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病人持续撕扯着自己的声带,妄图虚张声势压垮对方。

“卲修,二十二岁,半年前和朋友一起卷入了一次事故,肾脏严重受损,四个月前接受了人工肾脏的移植手术。”凌夙诚的目光扫过对方过于突出的腹部,声音中有些叹息的意味,“难怪你要特地穿着既宽松又能包裹全身的卫衣出门。”

惊吓过了度,卲修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他哼了一声,镇定自若地回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个人不能留。他低垂着脑袋,掩饰眼中的狠意。

“前天晚上,在两班护士巡查的间隙,你趁着夜色翻窗出门,从医院半开放式的绿化设施中一路闯进了七号线周边的小山丘。”凌夙诚的语调平缓,并不因为已经知晓一切而洋洋自得,“你从前很擅长攀岩。即使是最近疏于训练,但是底子没有那么快丢。”

“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这不是暗示,而是陈述事实。”凌夙诚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对天赋者恨之入骨,但这不是你杀死无辜的路人的理由。”

轻微的磨牙声传入凌夙诚的耳中,他能感受到某种浓烈的情绪正从对面那位病人身上一点点漏出。

“你也是那种怪物,对吗?”卲修咬牙切齿地问。

“是。”凌夙诚点头。

卲修强压下胸中的怒火,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怎么,你们自己犯了事杀了人,想找我顶罪?别吧,你也找个好一点的对象呀。就我这样的,你就算用什么恶心的能力给我洗了脑,再带回警察面前,他们也不相信呐。”

“你通过七号线架空的轨道,直接攀爬到了作案现场。”凌夙诚并不理会他的挑衅,“你可能借助围墙的阴影隐藏了一小段时间,因为那里的人流量并不多。况且为了成功率,你只能选择那些看上去最弱小的‘猎物’。终于,你等到了一位从穿着打扮来看,怎么都不可能是最近才jinru城市的天赋者,而是在本地有一定实力的富人的亲属。”

业双双的存在毕竟只是个例外。城市里的多数天赋者目前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很现实的一点是,富人能够引发的风浪往往要比平头百姓更大一些,这应该也是卲修选择作案地点时的重要因素。

“光从擅长‘攀爬’这一点来看,你好像比我要更像凶手一点呀。”卲修重重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

“这件案子的作案手法其实并不复杂,只要能够想明白犯人究竟是怎么去到那里的,剩下的就只剩锁定犯人身份这一项工作了。但是你确实心思缜密,就算警察能够想清楚之前的那些,也很难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医院这种地方。”凌夙诚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不慌不忙地问到,“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卲修盯着他不说话。

“勘察完现场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就是你抛弃凶器的位置。”凌夙诚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一般的凶手,为了尽快离开现场,绝对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而这次的犯人却特地绕路,在水池边扔下刀具……”他忽然弧度细微地弯起嘴角,“我也是经人提醒才注意到的。”

“哦?”卲修挑眉。

“我和你一样,都是不太像病人的病人。”凌夙诚想了想,又改口到,“不对,应该说,你是接近病人的正常人。”

“你是个病人?”卲修明显不太相信。

“我托人调查了半年前与你有关的那场事故。你和朋友在山上露营的时候,恰巧卷入了一场天赋者的‘自杀’事件。”凌夙诚深深叹了口气,“那是个好不容易从水上都市中逃出,却因为天赋而永远的失去工作机会,丈夫孩子又重病不治的女人。她原本想用自己的生命,来给普通人一点警醒,所以特地选择在郊外实施了自己的‘策略’……没想到,却把碰巧经过的你们卷了进去。”

“怎么,你还要说是我们自己运气不好,赶上门去送死吗?”卲修的眼睛在一瞬之间变得赤红,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喷出血来,“哦,我懂了,你当然会为她开脱了,因为你和那个怪物是同类呀!”

“我不想替她开脱罪责,因为她的行为确实导致你成为了一行人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且不得不承受种种痛苦,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凌夙诚毫不相让地与他对视,声音却有些堪称“温和”的感慨,“部分露出体表的人工肾脏,不能承受过多的挤压,所以让你很难做出‘下蹲’的动作吧?你当时急着寻找水源,是为了清洗手上脸上过多的血污。因为沾上一星半点对于你这种精神不稳定的病人来说并不奇怪,但是如果看上去流血太多,护士一定会起疑。”

卲修不再出声,但是眼睛亮的吓人。凌夙诚能够清楚地听见他过于用力的换气声。

“河沟与小路平齐,对正常人来说很方便,但对你这个难以蹲下的人来说,却没有办法简单地接触到水面。”凌夙诚并不回避对方扑面而来的恨意,“而水池不一样,里面的水至少与腰的高度平齐,对你来说,使用起来要容易多了。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在临近的医院中寻找一位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最近动过不方便蹲下的手术,还很有可能与‘天赋者’有过节的人,根本不是难事。”

“但你没有任何证据。”卲修双手握拳,竟然阴沉着脸笑了出来,“你刚刚说的一切,不过都是推测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想往我身上扣屎盆子,你这种怪物应该有很多手段吧。怎么?难道是我那个当院长的爸爸在外面惹到了什么人?谁雇你来这儿整我?”

凌夙诚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看向了窗外:“你知道么?为了防止病人花粉过敏,医院里是不会大面积栽种茉莉这种花卉的——况且,护士说,你最近并没有出过病房门。”

卲修的眼角突然抽了抽。

“你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对么?因为你那晚曾经藏身于一处栽满茉莉花的花圃之中。”凌夙诚重新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我刚刚翻上来的时候,在墙壁上的管道之间找到了一截折断不久的茉莉花枝。另外,在七号线那一段的铁轨上,也有同样的东西。”

“那是——”

“别跟我说那可能是从你附近的窗户丢出来的。”凌夙诚走近一步,“你经常制造噪音,护士又因为你父亲的身份不敢管你,所以除了隔壁那位走不得路的老奶奶,你周围的病房都已经搬空了。”

卲修一蹬墙壁,忽然像猫科动物一般蜷着身体从满地的玻璃渣上侧身滚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了一片玻璃,翻身而起的同时直冲向凌夙诚的咽喉。

可一阵剧痛阻止了他。卲修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被子弹洞穿的手,瞬间浑身**起来。

“不,不是我做的。”凌夙诚对着他澄清,“窗户对面有一位枪法很好的警官。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些,他都能够通过耳机听见。”

“你,你……”尽管选择了对人工肾脏损伤最小的角度翻滚,冷汗仍旧迅速爬满了卲修发青的脸。

“其实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凌夙诚按住他的肩膀,强制他坐回床上,“我根本没找到什么茉莉。”

在一个小队举着手枪的警察冲进大门之前,卲修已经晕了过去。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邱平宁插着腰站在队伍最前,笑着问凌夙诚。

“他明明是想报复‘天赋者’,结果杀死的却是普通人。”凌夙诚垂着眼睛,并没有迎合满屋子的喜气,“那名自杀的天赋者本想唤起一点社会的同情心,结果却惹来了更多的歧视。”

“很讽刺,对不对?”邱平宁正想哥俩好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凌夙诚却已经不动声色地退开。他只能收回手讪笑一阵,然后认真地说到,“到我们这里来吧,兄弟们现在都很服你。”

满屋热烈的掌声中,凌夙诚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第两百二十二章 拼凑

“不,不是说可以通过坐船的方式出门么……?”童毕安扶着一棵矮树,一边擦拭着满脸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提问。

“你想的也太天真了。”童思源双手撑着膝盖,状态看上去比自己的弟弟稍微好上一点,“能够正常通航的河只有一条,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和它恰好是垂直方向。多数时候,至少这一截山路,还是只能用两条腿走的。”

“按道理说,你不是应该经常在山里和外面来来回回的么?怎么现在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童毕安不会放过任何挤兑自己哥哥的机会,“看人家元小姐,一个女孩子,现在反而是看上去最轻松的一个。”

“元小姐是军队出身,又还年轻,我这种三十好几,多数时间都蹲在恒温房间里纸上谈兵的人自然是比不了的。”童思源眯着小眼睛笑了一下,似乎脾气不错的样子。

“你懂什么,我们头儿每天都要替几十号人琢磨大事小事,渐渐不如从前那样体力充沛是很自然的事。”兰芷是队伍里童思源的头号支持者,而且从来不会大事化小的处理任何外来人士的挑衅,“倒是你,听说这几年不是一直在外面占山为王么?怎么还越来越娇气了?哦,难怪,有你这么个老大,那些人才会……”

“你说什么?”童思源瞬间撞开正站在路中间喝水的元岁,红着眼睛冲到了兰芷面前。

“咳,咳,天气这么热,每个人身上又都是大包小包的,都省省力气好吗?”元岁捂着嘴呛了两声,简直被这几个每隔十分钟就要吵一轮的愣头青烦的不行,“如果你们一个个都非要把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争吵上面,干脆我们中途就别停了,直接一口气走到目的地算了!”

来这里之前,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纪律意识最单薄的一类人了。结果这群说起来还沾亲带故的家伙,除了总是刻意纵容手下怼自己弟弟但本人基本不出手的童思源,以及经常神游天外所以基本不参与讨论的顾岚,剩下的所有人几乎都是随时可能被几句话点火炸开的炮仗,还经常波及她这种不站队的无辜群众。

“元小姐说的对。”童思源适时主动站出来调停,以示“控制冲突尺度”,“如果在路上真的遇上什么麻烦,我们便是只能依赖彼此的战友。早早地消耗了太多感情,以后还怎么维持信任呢?”

兰芷作为大童的忠实粉丝,垂着脑袋听完训话后,便立刻温顺地坐回了石头上,又恢复了高贵冷艳的状态。而小童却不太买账,几次涨红着脸想跟顾岚交换下眼色,结果都被后者忽视掉了。

“……你们能不能稍微有一丁点的纪律意识和团队精神啊?”元岁再次感受到了自己肩膀上前所未有的重担,不由深深地怀念起了过去的每一位队友,“这次千里迢迢的出门,你们不是打算干大事的吗?如果那么想练习吵架的口才,还不如留在镇子里陪着万一小朋友看家!”

“又让元小姐见笑了。”尽管总是在和自己弟弟有关的方面屡教不改,童思源面对她的语气总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关于这次的行动,您还有什么指教么?”

“别,我从前就是一个跟着厉害老大混日子的小兵罢了,相对比较擅长的是服从命令。”元岁心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配合。”又瞥了一眼仍是满脸愠色的小童,她稍微想了想,还是笑着问到,“不过,其实我之前也在琢磨,那个人供出的地点离这里可说不上近,我们要是像这样一路走着过去,估计赶到的时候,都可以直接在外地过年了。”

“那倒不至于。”童思源比同龄人看上去要稍微显老一些,偶尔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股不言自明的沧桑感,“今天不耽误的话,明天下午我们大概就能赶到一个小镇上,那里可以租到一些古董交通工具。”

“古董交通工具?”元岁脸上的惊喜表现的恰到好处,“那可真是让人期待呀。”

“我大致往前走了五百米,应该没什么问题。”独自探路的齐敬重新归队,依旧只面朝童思源汇报结果。

算上元岁自己,各行其是的三男三女暂时组成了毫无凝聚力的六人小组,顶着刺目的骄阳和成群结队的蚊虫,朝着上次俘虏的几位“科学家”指认的新一代实验品培育地点艰难的进发。

自从更加吸引火力的童毕安来到了村镇,无比意外地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元岁相认,后者的日子明显变得好过多了。

夜幕降临,在商讨应该如何两两一组共同值夜再次演变成一场长达半小时的口水战之后,童毕安终于满心委屈的承认自己已经成为小组内最受排挤的一位,此时正黑着脸蹲在一块大石头背后,一边艰难地吞咽着过于干燥的面包片,一边装作不在意地偷听抽签结果。

“居然是我吗?”元岁无所谓地摊摊手,“行吧,也好,估计只有把我和童毕安放在一组,你们半夜才不会被吵架的声音惊醒。”

“麻烦你多费心了。”童思源将今晚的最后一块儿肉干丢给刚刚伤愈的兰芷,“毕安从小就是个有点粗枝大叶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或许我还不敢安心的睡下。”

清晰地听见石头背后传来一声“呸”,元岁复杂地瞥了童思源一眼,很想直接质问这位时常有意激化矛盾的哥哥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顾姐姐……”她把脑袋转向顾岚,这位刚刚还被压缩饼干噎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的家伙立刻连水也不要了,冲元岁大幅度地摆摆手,转身钻进了临时搭起来的帐篷中。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啦?”元岁忍不住问。

“想知道的话,元小姐倒是可以试试从另一个当事人身上着手。相信我,毕安现在一定巴不得能和你这个相对比较中立的人倒倒苦水。”童思源熟练地用手指将烟掐灭,又冲着齐敬打了个眼色,很快也领着自己的两个跟班离开了。

橙红色的火苗在元岁的眼前跳跃。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各种小虫子正在召开合奏大会。

沉默地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元岁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扶额问到:“你还要一个人在后面蹲多久啊?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值夜的时间。要是被我发现你一会儿居然倒在地上睡熟了,那就别怪我以后再也不帮着你说话了。”

很快,她听见背后的童毕安很没有男子气概地用力抽了抽鼻子,绕了半圈才在她对面坐下。

“你觉得现在怎么样?”竟然是童毕安先向她问话。

元岁还是蜷着身体,压根没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反问:“你指什么?”

“我记得你是从船上下来的吧?”童毕安似乎深谙在两句话之内把天聊死的方法,“但现在你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你懂不懂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元岁都懒得瞪他。

“因为我看你……最近给这边工作的特别卖力。怎么,你真打算跟着我哥一直混下去了?”童毕安做贼心虚地在周围环顾一圈,小心地压低了声音,“看在你我现在处境类似,我在这儿跟你说一句大实话,他这个人其实特别不靠谱。”

“我知道。”元岁的声音平静无比。

“你知道?”一激动起来,童毕安瞬间忘记了控制音量。

“告诉我你和顾岚之间到底怎么了,”元岁慢悠悠地抬起头,“我可以好心地告诉你一点有用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东西对我来说有没有用?”童毕安习惯性地顶了句嘴,很快又犹犹豫豫地问到,“她……没告诉你?”

腾出一点点精力观察了一下眼前这位喜怒形于色的耿直青年,元岁又把脸埋回膝盖里,闷闷地说到:“行了,现在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

“是顾岚放走了那个‘六指’的教授,间接导致了之后海上都市‘天赋者’留存手段的暴露,对吧?”元岁用手指理了理在晚风中散乱的头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所以你们俩这次对我的态度才会这么奇怪。她是热情的过余了,而你好像也有点怕我似的。”

“你……那你现在……?”童毕安咽了口唾沫。

“你是想问我恨你们吗?我吃饱了撑的?”体谅对方确实是脑子不太灵活,不是故意想要气人,元岁心平气和地接着说到,“按船里的情况,暴露只是迟早的事情。你们又不是配合‘六指’进行栽赃陷害,我没什么理由责怪你们。”

“其实就是因为她那次的擅自行动,我后来实在没忍住,借着酒劲儿骂了她几句。”童毕安苦恼地双手抱头,“虽然说我之前可能是没怎么冲她发过脾气,那回说的稍微过分了一点吧……但从那回开始,她就一直不太愿意搭理我了。可我难道真的错的很厉害吗?她自己听了那个小白脸几句好话,就迷迷糊糊地坏了我的大事,难道我不能生气吗?”

“我没什么兴趣听你和她之间的感情纠葛。”

“行,行,你聪明,你厉害……”童毕安的声音有些发抖,“现在好了,除了那几个现在还待在镇里养伤的弟兄,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又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看到我哥哥那几个人对着我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了吗?我告诉你,他们早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呢!现在我落得这个下场,简直就是正巧顺了他们的心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就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了。”元岁又叹了口气,“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气人。你好不容易奋斗了多年得来的东西,上天说收走就收走了,事前根本不会跟你打打招呼。你为此呼天抢地一番,只会招来看笑话的人,还不如憋着点,自己私底下悄悄骂两句就算了。”

“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也不行啊。”

“那……你果然还是想回到以前认识的人身边的吧?”童毕安有些后知后觉,“看你在我哥面前那么积极图表现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换个地方实现人生价值了呢。”

火光在风中毫无规律的摇摆着。元岁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疲倦:“想回到以前的人身边……这种话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

“那你——”

“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元岁猛地抬起头,不加掩饰的凌厉目光直直看向童毕安,“如果我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混吃等死,怕是真的一辈子都再也别想出去了。就算镇里的人肯相信我,我想要接触到以前的人,只获得一群孩子的支持也是远远不够的。我得努力工作,至少先获得你哥哥的支持,然后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往远处爬。只有当我自己稍微混出了点样子,才有可能接触到更多厉害的人,才能借助更多的人脉满世界的找人……”

“更,更具体一点呢?”童毕安似乎有点被她说住了。

“先定一个小目标,至少要成为你哥哥信赖的副手吧。”元岁挑眉时流露出的气场与她这张年轻的脸蛋完全不符,“我观察过了,你哥哥虽然人品不见得怎么样,但是工作上还是有点水平的。这样挺好,跟着一个聪明人做事,实现目标的可能性总会稍微大一点。”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

“人品不怎么样?”元岁打断他说话已经很熟练了,“这还用你特别提醒我么?看看他对这群傻孩子的态度……”

“呃,我觉得他对镇子里出来的人倒是还行,至少比对我要好吧?”

“他对你好不好我还不知道。”元岁的眼睛异常明亮,“但我见过真正意义上心怀大爱的老好人。我觉得,他是不可能做出让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孩子们再次成为自己手底下的工具这种糟心事的。”

第两百二十三章 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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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 疾行

“真希望下次咱们能有钱租个大点的车。”元岁用力锤了锤僵硬的背,一脚将车门踹开,连滚带爬地跌进沙地里。

“光有钱还不行,我们还得有那个运气。”童思源叹着气回答。

挤作一团的后排终于稍稍松开。兰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第二个往外挪动身体。顾岚扶着额头歪倒在座位上,很没形象地气喘如牛。

“还是下来吧。”元岁的后背已经完全汗湿,此时正举着一瓶被晒温了的矿泉水给额头降温,“信我,外面反而比车里凉快。”

“你到底出不出去?”后排唯一一位男士童毕安,现在依旧保持着双手抱头以表绅士的姿势,“啧,那我开我这边的门了。”

“拉……拉我一把。”顾岚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童毕安伸出手,“太,太热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都化了,裤子已经被粘在椅子上了。”

片刻的新鲜劲儿之后,这辆复古的交通工具很快暴露了自身的两个巨大缺陷。一是内部空间太小,据说是从前最热销的“家庭经济款”,目测后排只能装下两个成年人,现在却硬是塞了四个人进去。二是出厂太久,目前又少有懂得修复这种机械的人,已经算是个苟延残喘的老古董了,别的勉强还能将就,就是空调的制冷效果实在是太差,在干热的荒漠上跑上一阵,里面就像个蒸笼似的。

“我这儿实在是没有别的车啦,你们要是不借这个,就走路去吧。不过现在已经算是正式入了夏,小心不要被这里太阳烙成一张饼哦。”在自己女儿的婚礼上喝的酩酊大醉的老板如此回答,“这东西现在可稀罕了,要是你们看不上的话,我明天就借给别家。”

于是,六个人不得不体验了一整天闷在铁罐子里蒸桑拿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正散发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元岁搓了搓自己的脸,“盐和孜然还有吗?我第一次闻自己闻到饿了……”

“吃自己也太可怕了吧,如果你不嫌弃姐姐现在满身是汗,或许我们可以交换胳膊啃一啃。”顾岚扶着车门勉强站直,“不过,你居然还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胃口,我觉得我都被晃的有点反胃了……”

“那你这个身体素质确实还不太行。”元岁勉强缓过劲儿来,无意识地转身,恰好看见老齐将上衣卷起来扇风。

“小姑娘家家的看什么看!”齐敬扭头,立刻把自己露出来透气儿的腹部遮住了。

这人和兰芷有点像,都是平时看着貌似一脸冷漠,做事还算成熟稳重,实际上很多生活上的方面意外的有点孩子气。也不知道他们这批从小生活在封闭环境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元岁一派天真地眨眨眼睛,扭头对童思源说:“下午五点过,看样子这个古董跑得还是挺快的,我们可以不用再浪费一个晚上扎营了。”

“是的,这很好。大家先原地吃点东西休整一下吧,我一会儿把车开到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去。”童思源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您已经连续开了大半天了,要不还是我去吧。”兰芷立刻找回忠实跟班的状态。

“这可不是什么玩具。我年轻时至少还拿过半自动运输车的驾照。”童思源的笑容多数时候都非常淡,“你也先歇着吧,摇摇晃晃地挤了一路也不容易。”

“麻烦您啦。”元岁刚刚一口气喝干了一整瓶水,此时正用袖子随意地擦着嘴,“那我们剩下的几个先按原计划抽签?三个走正门三个去后门?”

“对,还得麻烦元小姐再给我们调整一下装备。”童思源从兜里摸出一个耳机,“毕竟是从不正规的购买渠道里买来的,质量会比你以前用的那些次上一些,希望你能够习惯。”

“您客气了,这种东西,只要能正常使用就行。”元岁开始在原地做起了伸展运动。

半小时后,迎着日落前的最后一波热浪,元岁与童氏兄弟俩一组,准备步行前往距离稍远的后门,另外三个人则在稍事休息之后,等待同步从正门突入的时机。

“看开点,按照多数里写的,后门总是比正门危险。”注意到童毕安愁云满面的模样,元岁笑着安慰到,“如果你要是那么放心不下顾姐姐,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悄悄帮你做个小手脚,保证你俩能分一起去。”

“……还是算了吧。”童毕安苦着脸,“她反正也不是很想看见我。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说反而会舒服一点。”

一旁的童思源似乎从来没有一点点儿女情长的旖念,平淡地和兰芷老齐两人强调了些既要完成任务又要尽量保全自己的废话,然后转身看向自己那个满脸挣扎不舍的弟弟。

“真是被吃的死死的呀……”他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不过也对,都是缘分。”

一个半小时后,元岁三人终于来到了一片干枯的树林中。

“按照地图上的坐标位置,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了。”元岁用线绳将几根最挡路的褐色枝干拖开,“我估计他们多半会选择把门嵌进地里,劳烦各位一起动动手吧。”

“这附近没什么人类活动的迹象。”童思源带头撸起袖管,半蹲着清理地面。

“或许是他们平常不太喜欢走后门,又或许是后门里面布设了什么麻烦的机关,他们自己也不愿意路过。这两种情况都是好事,前者会让我们的入侵变得容易,后者说明正门那边会相对安全一些。”元岁就地找了根还算紧实的木棒,不紧不慢地在砾石面上刨出一个小坑,“不过我得先确认一下,咱们脚底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地下空间。”

“你想试着挖出天花板?”童思源立刻会意,“估计不会很容易的,他们应该会把重要的东西尽可能的埋深。”

“但这里如果是在入口附近的话,应该不会有那么深的,除非jinru的通道是垂直下降。我也没那么爱白费力气,只是想先把表面堆积的石头挖开,然后就把线伸进沙子里,啥时候戳不动了,估计就是摸到顶了。”元岁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树,“这个位置确实不错,如果是我,也会把老家选在这里。”

“确实。”童思源点点头。

童毕安愣愣的搬了一会儿砖,还是决定试试插话:“为什么会选这里?周围除了有些干透了的树,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呀。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唉。”元岁故意重重叹气,“看来你的科学文化知识补习的还不到家呀。”

“什……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周围的树了。”元岁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好好想想,为什么这里曾经会长出这么大一片林子?说得更容易理解一点,这种干旱地区,第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是水!”童毕安提高音量回答到。

“没错。”元岁笑眯眯的点头,露出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顾姐之前不也说过了么?这附近虽然看着干旱,但说不定有很丰富的地下水系。可能在早些年,这些地下水的埋深还比较浅,足以养活树木。之后,说不定就是因为地下修建了什么工程,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干旱加剧,河流枯竭或是改道,地面上才变成你看到的这个样子的。”

“看样子,你们军校平常的教学内容还真是涉猎广泛啊。”童毕安由衷的感叹到。

“或许是吧,我们还有一门专门教授野外捕猎的课呢,虽然因为船内根本无法开展实践,一直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元岁双手用力,将小坑里面的沙土稍微压实了一些,“所以你还是把悄悄攒着的食物一口气吃光吧,它们除了会增加你的负重,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要是真的不够吃了,就算逮不着兔子之类的,沙地里的冷血动物也是很多的,小心不要吃坏肚子就行。”

“没想到你还真的挺有主意的。”童毕安咧了咧嘴,顺口表扬到,“看你上回在你老大身边时那副小跟屁虫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花瓶。”

“不,和老大比起来,我确实就只是花瓶而已。”元岁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结果连打了一串喷嚏,“说句不好听的,我也是来这里之后才第一次体验到鹤立鸡群的感觉。”

悬挂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抹霞光渐渐散尽。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元岁和童思源同时叫了一声。

“有了!”元岁的手腕上缠满了四散的线绳,“我正在顺着这个顶的弧度找门……童先生那里怎么样?”

“只有在这颗树附近,地面上只有细细的沙子,很少有个头大一些的石块儿或者是其他障碍物。”童思源靠着树干缓缓喘气,“应该是被人为清理过的。毕安,你能不能定点定向地把这一片上面的所有沙土都清理开?”

“不太容易,不然我早就不用手挖了。”童毕安的鼻梁黑了一块,大概是用沾了土的手擦了一把,“树密,障碍多,摩擦力就大了,风不好吹起来的。还是等元岁找位置吧。”

“可以,估计我们这边也快了。我联络一下老齐,他们已经在正门那边等了很久消息。”童思源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希望我们两头都能一切顺利吧。”

同一片天空之下,柳霞笑着和来换班的女孩儿击了击掌,顺着外墙上凿出来的几处凹陷,离开了这个镇子里最高的屋顶。

她刚刚完成了今天的站岗任务。作为整个镇子里眼力最好的,她大概把自己近年来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

匆匆行走在石子路上的熟人们接连冲她挥手,柳霞也尽可能报之以最亲切的笑容。少年少女们三五成群,自发帮着把成熟的南瓜搬运进仓库里,就当做是饭后的消食运动。反正,如果永远待在这里,除了完成每天分配的任务,再加上睡觉和一日三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可做。

想到这里,柳霞的脸渐渐的有些僵硬。年纪越大,她越是不敢肯定,这样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现在至少是不用担心自己会沦为某些人“夺回世界”的工具,像是年纪更大一些的老齐和兰芷他们那样,从小便被培养成了优秀的武器。

离开隐匿于城市之下的那片“科研场所”的时候,她不过也才八九岁。那段哥哥姐姐们口中“地狱般的日子”,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停留在想象的层面。柳霞对于那些白大褂仅存的印象,多数只是些不咸不淡的日常相处之类。她还记得里面曾经有位个性相当温和的年轻医生,偶尔会在深夜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食堂里发呆,顺便悄悄放走他们这些半夜起床偷零食的小孩子。

更别说镇子里最小的这一批孩子,有些当年还躺在育婴箱里,还是被她用被子裹着带了出来。

这样悠闲的日子一长,他们又会怎么看待哥哥姐姐们描述的“外面”呢?

饥饿感令她回神。柳霞在心底安慰着自己的肚子,冲着小屋门外站岗的少年点点头。

“里面关着的人今天也都还正常么?”她只是例行问一问。

少年的眼眶有一点点泛红,或许是这几天休息的不太好。他别扭地扯起嘴角,眼睛并没有看向柳霞,轻声说到:“你放心吧,今天一切都好。”

“食堂那边已经快要下班了,你晚饭吃过了么?”

“还没呢。万一哥哥说他过会儿就来接我的班,顺便试试能不能再套点有用的话。”

“行,辛苦你啦,我马上去催催他。”柳霞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漆黑的夜空之中,从远方飘来的暗色云朵渐渐吞没了黯淡的月亮。少年活动了一阵自己僵硬的脸部肌肉,又心虚地扯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长出一口气,抖着手腕掏出了兜里的钥匙。

第两百二十五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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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六章 冰封

“快躲开,这家伙也中招了!”元岁将手里的干粮往前一掷,正中童毕安的脑门。后者却只是略显呆滞地晃了一下,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哥哥的身上。

“我知道。”童思源翻身而起,抬起手背抹了一下脸上蹭到的土,“这小子就算心里再恨我,清醒时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儿来……躲开!”

寒风如同墙壁一般拍向了他,童思源反射性地双手护住头部,在空中翻腾了几圈后,面朝下重重砸进了石堆里。

“我的天……你没事儿吧!”元岁也受到波及,后背撞上石墙的瞬间差点让她背过气去,“为什么我刚刚就只有自残的倾向,而这家伙就跟吃错药了似的!”

气流穿过石缝的摩擦声在这个岩石包裹的空腔之中被成倍放大,就像是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人贴着自己的耳朵在放声哭号。元岁看见童思源用双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勉强从石头堆里冒出个头来。

童毕安抓着刀柄,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靠近他。

没想到这回出门第一次负伤,居然是因为自己人。元岁反手在后背上轻轻揉了揉,在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放出线绳,绑住了童毕安的脚腕,让这个黑着个脸不断向前的人很快平地摔了个狗吃屎。

“嗨,朋友,清醒一点了吗?”元岁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倒在地上后便一动不动的人,“不至于这样摔一下就不行了吧?”

童思源捂着擦破的额头走到她的身边,一边小口抽气一边回答:“放心吧,他别的都不太行,只有两点,一是耐揍,二是运气不错。”

“那现在怎么办?这还没走多长距离呢,他要是就这么昏迷了,我们两个下一步怎么办?把他先丢在这里?还是扛着他继续前进?”元岁烦恼地抓了抓头发,“还没正面遇上敌人呢,就搞成这样子……”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看见趴在地上的童毕安手指微微动了动。密集的线绳在半空中拽住了差点直接被风刮去河对岸的两人,元岁短时间内第二次掉进了水里,咳呛着从水里站了起来。

“麻烦元小姐先去寻找那位神秘的幻术大师吧。”一个并不高大的阴影立在她的身前,元岁看见童思源扶着脖子扭了扭,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个八度,“这小子交给我来收拾。”

“你俩……真的不会打出什么问题吧?”地下水确实挺凉的,元岁忍不住搓着自己手臂上激起的鸡皮疙瘩瑟瑟发抖。

“放心。我们两个从前在家打架的时候,阵仗可比现在闹得厉害多了。”童思源回过头,脸上的笑容倏忽而逝,随后双手在水面上一搅,徒手捏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冰锥。

凝水成冰。元岁立刻振作了精神。这种被写入教材的典型“天赋”,她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么说的话,这对外表完全不相似兄弟一个控制水,一个操纵风,倒是意外的挺对应的。

元岁忙不迭用线绳脱离第一战场的同时,童毕安正在挥动拳头,尝试击碎冻住裤腿的冰。

“我们俩有日子没这么玩儿过了吧。”童思源眯起小眼睛,每在石头路面走一步,地面上就会留下一个冰渣子组成的脚印,“不过我确实是年纪大了,前些年在外面打拼的时候,又太经常伤筋动骨,现在真不一定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三招之内就撂倒你。”

“我从来都不欠你什么!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童毕安的喊话似乎和他并不在同一个频道,“你在外面吃的苦多,我在家里就过得很好么!”

“算了,老规矩……”童思源将冰锥卡进指缝里,慢悠悠地攥紧了拳头,“还是先打服,再慢慢地讲道理好了。”

环绕在童毕安身旁的风墙才刚刚卷起他的头发,童思源脚下一蹬,硬生生迎着阻力窜到了自己弟弟的身边,一拳打在对方的侧脸上。

“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是不明白么?”他的声带因为常年抽烟,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面对真正想要你命的敌人的时候,只会原地待着放技能,可是远远不够的!”

偏头躲过刺来的一刀,童思源用肩胛骨狠狠地顶在对方胸口,紧接着一个肘击,借着力道反手又劈在对方的肘关节上。

关节发麻的感觉几乎让童毕安的武器脱手,但他咬咬牙,拖着冻麻的双腿后退一步,好歹算是稳住了。

“看来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嘴上说着最不留情的话,童思源短暂地笑了一下,接着又是一拳打了上去。

装作听不见身后热闹的乒乒乓乓,元岁啧啧两声,继续蹬着崖壁上凸起的石头蹭蹭往顶上爬。

在平面视野如此之差的前提下,她也只能寄希望于站得高看得远了。另外,要是她这回又一次“发病”,估计从这个位置摔到地上,应该既不至于真的伤着,又能让她痛醒吧?

背靠一块挂在空中的钟乳石,元岁放轻自己的呼吸,让手电筒的光尽可能扫过地面的每一个角落。

她觉得自己的视力并不差。但从现在这个视角看去,除了能远远瞧见河边的两个难舍难分的脑袋,再也没有其他人影。从天而降的水滴落在她的眉心,元岁也懒得管,甩甩脑袋权当整理思路。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位幻术大师貌似只能同时对他们其中的一个发功,否则她这会儿早就莫名其妙地加入战斗了。原则上来说,精神类天赋者的能力会因为距离和持续时长增加而衰减,所以这家伙多半还是躲在这附近。

难道这种半天然环境里还能凿出个什么密室吗?元岁垂着脑袋琢磨着这一路上获知的各种信息,眼睛一亮。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有一点别扭。

将缠在腰间的线绳收到最紧,元岁扒着身后的钟乳石,小心地绕了一圈。

不出意外的,她看见那团多出来的影子也不老实的和她绕了个一百八十度。

这种背对着背躲猫猫的感觉让元岁有一点点怀念。想起自己以前是怎么在这一项游戏上折腾还没长高的陆传旭的,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本来应该是有点诡异的情况,元岁却微微松懈下来。做了个佯装下跳的姿势,她灵活地捏着线在空中急转,一脚将那只半人高的猴子踢飞。

没想到那个小东西比她预想的要更加难对付一点。猴子双臂伸展,在半空中抓住了新的借力点,晃荡几下之后,冲着元岁龇牙咧嘴的叫起来。

“你既然会给人类制造幻境,那你听得懂人话吗?”元岁注意到它身上布满类似鞭子抽打后留下的长条状伤口,“说真的,你长得确实有点丑。”

猴子对此的回应是挠着胸口怪叫几声,接着亮出锃亮的机械爪子向她扑来。

不久前的推测居然演变成了如今的现实,元岁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乌鸦嘴的潜质。她借助绳子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动作倒是比那个半机械化的小东西更像猴子一点。

三番两次的线网捕捉计划宣告失败,交战对方体型娇小且移动速度极快。元岁从腰后掏出一把磨损痕迹严重的手枪,结果差点因为分心,后脑撞到柱子上。

“不行,我不擅长对付这种路数和我相近,还比我抗揍的家伙!”她一边移动一边艰难地瞄准,一发子弹擦着猴子的肩膀打了过去,“能不能交换任务啊!”

绑在手腕上的电筒摇摇晃晃照亮了那个小东西狰狞的脸,元岁在它冲着脸扑上来的瞬间嗷嗷叫着跳回地面。

这地形对猴子实在是太有利了。元岁刚一举起枪,就看见那个吃一堑长一智的小东西飞快的缩进一处凹陷里。

“两位大哥,还没打完呢?帮帮忙啊!”看清头顶的石头上被猴子爪子刮出的痕迹,元岁有些后怕。

尽管嘴上略怂的嚷嚷个不停,元岁的小脑袋依旧转的飞快。她粗略估计了一下敌人的智商,随即在移动过程中做作地平地绊了一下。

那个小东西看见她失去平衡的身体一歪,立刻从岩缝中冒出头来,张着嘴和爪子直直跃向她。

一张预先算好路径的大网从天而降,在半空中成功把小猴子裹成了小木乃伊,然后掉下地面。

元岁将手电筒的光聚拢,认真地盯着这只又瘦又小的动物费力挣扎的样子,叹着气摇摇头。

猴子金属制作的四肢和原配肩胛连接的位置已经是血糊糊的一片。想来这种野生动物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人类产生这么大的敌意,估计为了完成这种天赋上和体制上的双重改造,它应该受了不少折磨。

算了,她的那点同情心,分给人类都还不够呢,就别浪费在猴子身上了。

元岁瘪了瘪嘴,正想回头看看作用于童毕安身上的幻术是否已经解除,后背却骤然打了个激灵。

她福至心灵地回头一望,恰巧撞见第二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冒出缝隙。

片刻之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排的铁爪猴子从斜上方俯瞰着她。

元岁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头跑。童思源明显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动作迅速地一脚把自己弟弟踹倒在地。

“怎么又是这么多?”他的状态看着还不错,只是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为什么我之前那么快就恢复了,你弟弟现在还是这样傻里傻气的?”元岁边跑边喊。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忍我已经很久了?”童思源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又或许,他只是最近恰巧皮痒而已。”

“现在比较理想的办法是,让你弟弟先把这群小东西吹到一块儿,你再一起冻上。”身后传来一声怪叫,元岁迅速向前一倒,贴着地滚了几圈,结果被满地的冰渣子扎了一下。

“不好意思。”童思源侧过身,顺便用冰现做的球棍将那个小动物击飞出去,还特别认真认真地解释到,“我不想把武器浪费在自己人身上,用水比较环保。”

“自己人?”元岁瞥了一眼童毕安青一块紫一块的惨样,心中腹诽到,我看你俩现在打的明明比对付敌人时还要认真嘛。

“臭小子,再不清醒过来,我就干脆把你敲晕算了。”童思源一手叉腰,一手拎着自己弟弟的领子迫使他站起来,“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自保都难,还想做个乱世英雄,真是……”

童毕安红着眼睛抬起头,嘴上隐约做了个脏话的口型。

风墙呼啸而起!元岁下意识地抱头蹲下,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下饺子般的落水声。

“还不抓紧把这些东西都冻上!”童毕安哑着嗓子冲自己哥哥喊到。

“这还像个样子。”童思源又笑了一声,接着大踏步走到水边,将手指没进河里,“确定全部的猴子都在这里了么?”

“不知道,碰上了再接着冻吧。”元岁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些猴子明显比我们上次遇上的那些要‘新鲜’,动作要快上不少。”

“所以,这群人究竟养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连掌握精神类天赋的猴子都搞出来了。”童毕安一手按在了脸上的淤青上,疼得闭着眼睛叫了一声,才面朝童思源愠怒地问到,“你确定你都冻结实了吧?别等会儿我们走着走着,它们又从背后偷袭。”

“不会的,你仔细想想。”童思源看上去少见的心情颇好,“这批猴子的身体有大量的金属构件,虽然因此比原来强悍不少,但是血肉之躯也有血肉之躯的好处。很多零件泡泡水再冻一下可能就彻底废掉了,你看你的腿不是还好好的么?”

“你——”

“好了,你俩停一停行不行。运气比较好的一点是,这里好像只有一只能够致幻的猴子,不然我们麻烦可就更大了。”元岁无奈地冲他俩招招手,“我大致想明白了。这个制作的很粗糙的‘后门’,说不定本来就是为了猴子特别准备的。你们好好想想,那口大井,虽然我们爬着费劲儿,但是猴子出入就很方便。”

“你的意思是……”童思源的小眼睛快眯得看不见了。

“这群科学家的想法变得比从前更危险了。”元岁指了指来时的路,“他们可能是想找机会把这群拥有‘天赋’的动物放出去。”

第两百二十七章 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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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八章 存异

轮椅上的那名青年人穿着不太合体的白大褂,看着大约三十来岁,精神萎靡,动作也有些迟钝。元岁看着他独自一点点推着轮胎向前移动,眼睛似乎是在看着自己这边,又或许只是毫无含义的平视前方而已。

“先别急着动,看看情况再说。”元岁说话的同时,童思源已经将一脸跃跃欲试的童毕安拦在了身后。

过于宁静的氛围加速了某种危机感的发酵。青年人与他们的距离一再缩短。童毕安只憋了不到十秒钟,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到:“靠……这人什么路数?”

元岁眨眨眼睛,似乎也还没酝酿好说辞,对方却已经先发制人了。

“三位晚上好。”青年人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柔和,“这种时候,我是应该说‘欢迎各位莅临指导’,还是应该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呢。”

这个口气,难道来的这个是在这里搞文化工作的?元岁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一步,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很少有人能千里迢迢的找到这儿来。”青年人在距离三人五米左右的位置停下,“真是辛苦啊。”

“啊,我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童毕安用气声抱怨道,“我讨厌这种说话老喜欢故弄玄虚的人。我们能不能快点把他解决。”

元岁想了想,还是主动扛起了陪敌人磨嘴皮子的艰巨任务:“请问,您是这里的医生么?”

“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医生。”青年人爽快地回答,“只是大家平时都各有分工而已。”

“哦,明白了。”元岁幅度很大的点点头,“也有兽医一类的吧?”

青年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坦然地回答到:“你们能够穿越那边成功到达这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不不,还是你们更厉害一点。”元岁摆摆手,“居然能把普普通通的猴子弄成那样,也称得上是‘科学家’了。”

“我说过了,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医生而已。”青年人吐字有一点吃力,似乎是身体有些虚弱。

“负责培养生物武器的医生?”童毕安有些憋不住火了。

“不,只是一群自以为肩负人类命运,实际上却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的庸才而已。”青年人怅然地说,“原本,你们刚刚经过的那里,设计目标是‘作为最平价有效的防御工事,削弱所有已知类型的入侵者的有生力量’。”

“……你在说什么?”童毕安黑着脸问。

“没事,你先歇着吧。”元岁绷着脸将面前这人拽回身后,继续努力开始套话,“做人特别有忧患意识,当然是好事。不过仅仅为此牺牲掉了所有作为人的正常活法,有点可悲吧?更何况,你们的实验还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和猴。”

“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有牺牲的觉悟。”青年人的语速很慢,“难道,你们会为每一只死在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掉眼泪么?”

瘪着嘴做了个深呼吸,元岁猛地回过头,郑重地拍了拍童毕安的肩膀:“我突然觉得你说的很对,我也最讨厌和这种大言炎炎的人说话了。那副自以为自己了悟一切,其他人都是翻滚在红尘俗世里的凡夫俗子的姿态,真的蛮让人产生生理性厌恶的。”

“我无比赞同你的话,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童毕安满脸沉痛的回应。

“好吧。”青年人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有些无奈地说到,“既然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就不再白白浪费口舌了——那么你们今天到这儿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呢?把我们这群丧失人性的医生一网打尽?让这里所有凝聚我们心血的实验品和工程材料都毁于一旦?”

“听上去都还不错。不过说实话,对你们这群人的处理方式,我们内部还有比较大的分歧。”只有元岁还比较有闲情逸致搭理他,“既不可能白白养着你们,又不可能让你们各回各家,毕竟很多人恨不得手刃你们这些害了他们一辈子的仇敌。但是呢,我这个人呢,比较有法律精神,讲究量刑适度,不太能认同那种江湖豪杰似的快意恩仇。他们如果要特别坚决地把你们全部灭掉,我又觉得不太合适……”

“您不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孩子,您究竟是什么人?”青年人用词还挺客气,“是他们在外面结识的新朋友么?我还以为他们不可能再接纳外人jinru他们的小群体了呢。”

“不不,您误会了。我其实只是个新来的。”元岁打量着对方弱不禁风的样子,“算了,您看着也不像是个特别丧心病狂的。说说吧,你们这个研究到底是什么人支持的,又究竟想达成什么目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所有牵扯进来的人员名单。”

沉默了一阵,青年人缓慢地垂下头,忽然大笑起来。

“已经没有人支持我们了。”他笑得有些喘不上气,“所以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除了当年逃出去的那些孩子,以及我那几个失联了大半个月的同伴,没有其他人了。所以我们才会走投无路,想回到上一个实验基地的位置,再扒拉点有用的东西回来。”

“你刚刚说‘已经’。”元岁和童思源对视一眼,后者严肃地摇了摇头,大致是表达仍没有和另外一组人联系上。

“因为那些船没了。”青年人忽然激动起来,轮椅因为他的动作而撞上了一侧的墙壁,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因为那些船都没了!不会再有新的人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船?你是说,从前的水上都市?”元岁也认真起来,“我没听说过和你们有关的事情。”

“听你的意思,你是从船上过来的?”青年人顿了一下,又似笑非笑起来,“不是每艘船都直接参与了我们的研究,毕竟这种事情,知情人越少,我们的处境就越安全……但是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是谁都可以接触到这些关乎全人类命运的核心机密的,你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价值。”

“哦。那您真的是好了不起呢。”元岁也没生气,还稀稀拉拉地冲他鼓了鼓掌,“说说最后一个问题吧,你们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你们打算利用这群被制造出来的‘天赋者’替你们完成什么样的任务?把六指赶回外星?确立人类在地球上的主体地位?”

“你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青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如果你来自船上,那么你也是‘被制造’出来的天赋者之一。”

“是是是,您说得都对。”元岁一手支着墙,似乎是有点站累了,“那能不能拜托如此高尚伟大的您,稍微替我们这几个刚刚跋山涉水过来的人想想,少说点废话行不行?这种训诫式的话我从前听得太多了,早就免疫了。每个人各自朝着自己认为的‘正确方向’不断努力,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别说的好像全人类就等着你们这几个人拯救似的。什么奇奇怪怪的英雄片看太多了吧。”

青年人不说话了。元岁看见他用力地瞪着自己,大概是意识到不可能轻易地说服她,改用气势来压迫。

“……您的骨气真是来的莫名其妙。”元岁扶额,“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一说嘛。万一我觉得你们的所作所为在伤天害理的同时,确实又有一点点道理,说不定会稍微放你们一马哦。再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资助你们做研究的人都没了,你们目前又拿不出什么特别优秀的成果,那我顺便奉劝您一句,是时候收手了。”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更加诚恳一点,“您要想清楚,这次是我们找上门来,还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问题。但是终有一日,万一你们的某些技术反而被你们想要对付的人获取了,您岂不是要作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了么?”

“你指什么?”青年人仍想装傻充愣。

“说真的,既然现在所谓的‘天赋者’生成机制已经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类和六指的面前,如果谁需要的话,都能用人工羊水造出一支超能力军团,不过是成本和时间的问题而已。所以,我并不需要你制造那些孩子的细节。”元岁努力梳理着逻辑,“我只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搞出那些猴子的?要是有这样大规模制造廉价天赋者替代品的技术,我们,甚至是每一个普通人类,都应该感到忧虑。天赋已经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保护伞了,一旦这种能力被‘六指’获取,人类会怎么样,您应该很清楚吧?”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找我报仇的呢。”

“喔,至少我个人跟您无仇无怨吧。”元岁摊了摊手,“不过,如果其他人想找你的茬,我也不太好意思过分拦着,毕竟他们的人生确实算是被你们毁了大半嘛。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大概确实需要一个出气的机会。”

这是她与童氏兄弟俩私下讨论的结果。比起放纵那些孩子在剩余研究员身上发泄私怨,不如从他们身上了解到目前的研究成果和成果的扩散范围,尽量把整件事情的后果控制下来。

不过这种理想化的处理方式,对于老齐他们来说或许确实很难接受。因为大童小童还有她自己都不是这种研究的受害者,没有经历过种种非人的痛苦,也就没有资格代替受苦的孩子们“原谅”。想到这里,元岁又瞥了童思源一眼。希望这位头儿多年建立起来的威信足够靠谱,别让这件事情在孩子之间激起什么新的矛盾。

让每个人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大概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元岁想起了在水上都市上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跟我来吧。”青年人貌似终于选择了妥协,艰难地推着轮胎在走廊内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难得过来一趟,就让你们亲眼看看……你们想知道的。”

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哑着嗓子悄悄交换着意见。

“我刚刚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元岁拍了一下童毕安的肩膀,后者立刻抖抖衣服挪远了一步,“……你怎么也跟个小姑娘似的,不用避嫌到这份上吧?要是有什么意见,赶紧提,别事后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

“元小姐貌似很擅长做这样的工作。”童思源压低了声音,“如果能按照目前的状态,只动嘴不动手的达成我们此行的目的,那就比我预计的要顺利太多了。”

“不,还没这么简单。”元岁指了指前方那个轮椅上的背影,“目标坚定的人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他们即将面对彻底的失败的时候。这个白大褂肯定是块硬骨头,这会儿说不定在琢磨什么呢。还有,我们是不是还没能联系上顾姐姐那头?”

“是。但你放心吧,从他刚刚提到‘孩子们’的口气来看,就算老齐他们的行动失败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的。”童思源顿了一下,又补充到,“只要他们不要抵抗的太激烈……不过我事先交代过了,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考虑到顾小姐的安危。这样的约束应该会让他们稍微有分寸一些。”

“希望如此吧。”元岁还是不太乐观,“本来为了保险起见,我当时是打算把您分到那一组去,把顾姐姐弄过来的。这样您可以约束他们的行为,这边两个我也搞的定。但又怕顾姐姐在这儿,您弟弟又会……”

“啊?”童毕安控制不住大叫一声,“原来分组真的都是你在暗箱操作?”

青年人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们三个一眼,随即打开了一扇锈蚀的很厉害的合金大门。

“之前不小心培养出了一只能够腐蚀金属的猴子,所以一不小心弄成这样了。”他大致看懂了元岁脸上的疑惑。

“你们一共对多少只猴子下了毒手?”童毕安歪着脑袋想了想,“哦对了,还有人。”

“对于人工筛选天赋者的技术,我们也是在培育了四批婴儿之后才完全掌握。也就是说,编号为D字开头的孩子是第一批。”青年人背对着三人拉下开关,打开了一盏老式的吊灯,“放心吧。那些没能成功获得能力的孩子,我们都陆陆续续地把他们送到了外面……我们也没有那么没有人性的。”

“哦。送去了哪个外面?这些被你们提前放弃的孩子后来又过得怎么样?您其实也没花什么心思在意过吧。”元岁毫不留情,“您的‘人性’也只比我想象中的略高一点点而已。”

“或许你说的对。”青年人叹了口气,“至于我们使用了多少猴子……就用你们的眼睛来见证吧。”

他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把扯下了一张遮在墙面上的暗色绒布。

无数个小小的脑袋,正层层叠叠地挤在玻璃柜边上,龇牙咧嘴地望着他们。

第两百二十九章 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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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章 碰撞

表情呆滞的沉默了好一阵子,元岁捂着脸“嘶”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念叨:“这么刺激的吗……”

“什么意思啊?”整个房间里,只有童毕安还有大声嚷嚷的心情,“我怎么没有完全听懂?你们最开始不是在聊猴子么?怎么忽然就开始考虑起人类存续这么高级的问题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他打算趁着现在这个‘好时机’,趁机煽动……鼓动所有人类团结在一起,战胜六指,赢回这颗属于我们的星球。”童思源非常客观的解释到,“从他的角度来看,目前简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为一体的最好时段。由于前段时间,建立在海上的‘天赋者’王国突然走向了土崩瓦解,许多能力过人的新人类不得不在世界各地四处流亡。为了争取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他们需要新的地盘。普通人失去了水上都市这重压制六指扩张的保护伞,加上听闻了不少天赋者真实的生存现状,理智上和感情上都开始向我们倾斜……”

“而且从长远来看,六指对人类的‘宽容’总是有限的。”青年人接着他的话说到,“今时今日,他们对自己抢夺人类生存空间的歉意,以及对新人类力量的恐惧都还勉强占着上风,高层的各项政策也以‘怀柔’为主。只要普通人类愿意全盘接受他们的各项制度和文化风俗,就可以在半受控的前提下和他们住在一起……但是再过一些年呢?”

没人愿意主动站出来回答问题。元岁隔着玻璃盯着那群千猴一面的小动物,抿着嘴唇不想说话。童思源取下充满电流杂音的耳麦,抱着手摇摇头。童毕安几次张开嘴,貌似是想说点什么,结果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青年人只能自问自答:“更糟糕的是,与过去不同,这些外星来客已经了解到天赋者的遗传机制,加上维持我们新人类存续的地点已经倾覆,新人类的衰亡,已经是明眼人都能看懂的趋势了。如果有一天,辐射带给我们的恩赐不再以奇迹的方式表现出来,全人类都退回到‘普通’的状态,而六指已经借助科技完成了休养生息,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呢?”

“说的那么好听。”元岁双手一撑,轻巧地跳回了地面,“你的意思就是,为了保证未来人类还能够在这颗星球上生存,我们这一批刚刚丧失家园的天赋者就应该立刻开始身先士卒的抛头颅洒热血咯?”

“连刚刚上学的孩子都知道,我们和六指之间不可能永远维持互不打扰的状态共存下去。这位小妹妹,你在斤斤计较些什么?”青年人的语气严厉起来,“难道真的要等到砍头的刀悬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人类才临阵磨枪的开始抗争?是,我知道,即使是现今这种虚假的‘和平’,也是无数先辈牺牲性命为我们换来的。但是这样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不付出牺牲,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未来的人类依旧是永无宁日!”

“啧,您这个演讲水平,只能待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空间里每天做做实验,真是太屈才了。您应该去应聘个发言人之类的。”元岁招了招手示意他先打住,“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判断我们殊死一搏就是有意义的呢?天赋者这个群体究竟有几斤几两,我们这些内部人士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所谓我们对于外星友人的‘震慑作用’,有多少成分是吹出来的,难道你还没有看明白?如果多数人都还能够接受目前这种苟且偷生的存活方式,你何必高举义旗忙不迭的催着他们去死呢?”

“你听我——”

“你还是先听我说完吧。”元岁冷着脸打断他,“万一,我就说万一,‘六指’意识到我们声势浩大的反抗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挠痒痒,人类早就没有值得它们畏惧的资本了。那你再猜猜看,我们这一代人,会不会就此成为人类的‘最后一代’?在不能保证明天大家是不是还能活着的前提下,你跟我在这儿假惺惺地说什么‘未来’?哦我明白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要不行了,就想在生命尽头最后燃烧一波自己的价值,把这群花大价钱搞出来的猴子拉出去溜溜?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求你别打着‘全人类’这种旗号好么?会害死很多现在日子还过得去的人的!”

“别为你的怯懦找借口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得过且过!”青年人也勉强靠着桌沿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反驳到,“这颗星球原本就是属于我们人类的!凭什么现在反而要让我们像是老鼠一样成天东躲西藏,在夹缝里求生存?”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是你的精神不正常,还是我的脑子有问题。”元岁烦躁地抱住脑袋,“求求你了,别跟我提什么‘全人类’‘未来’‘为了生存而抗争’这种高大上的词汇好么?地球是属于我们人类的?你问过你脚下的石头同不同意了吗?对,和您比起来,我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毕竟要是连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全部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死在了‘今天’,那未来全人类会怎么样,关我屁事?你可以骂我目光短浅,但你又算得上有多深谋远虑?你以为你想的这些,从前水上都市的大佬们开会时就没有讨论过么?可为什么他们当时明明掌握着全世界九成的‘天赋者’,最终却还是忍下来了?因为比起挂着个高尚的虚名流芳百世,他们更希望每一个现存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不要再为了无畏的战争去送死了!”

她说的口干舌燥,忽然恶狠狠地扭过头,冲着童毕安豪气地一伸手,拧着眉毛问到:“水呢?”

“哦哦哦在我这儿呢。”童毕安听得都有点呆了,怔了一下才开始老实巴交地翻包。

元岁豪情万丈地一口气灌下了半壶水,瞪着青年人无声地骂了几句,也不想再说话了。

“我觉得,你们两个的说法确实都有一些道理。”童思源平静地站出来和稀泥,“但是,仅针对我个人近些年来的见闻来说,我也觉得最近的形势很不乐观。”他看向元岁,“元小姐是船上过来的人,又确实比我们接触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天赋者’,既然连她都对这场终将打响的战争没什么信心,我也只能持保留态度。毕竟她说的对,我们不仅仅要为人类的未来负责,也不能忽略每个人当下的意愿。”

“那我们就继续这样过一天算一天,慢慢等死吧。”青年人似乎也没了长篇大论的力气,眼神涣散地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一时之间,房间内只剩几只过于活泼的猴子还没完没了地在玻璃柜里哇哇叫着,像是关不掉的背景音乐,吵得每个人心烦意乱。

“总之,除非你们能拿出具体可行的方案,否则我个人拒绝参与到你们的雄途霸业之中去。”元岁背对着所有人,“我还想活着回到家里的人身边呢,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命吧。”

“没关系,不要说元小姐本来就说不上是我的下属,我也没有权力替那些孩子做决定。”童思源走到了青年人的面前,“说起来,你也是时候告诉我们,你把另外三个人弄到哪里去了吧?”

“如果那三个人也在这里,我们大概没有办法像刚刚那样平心静气……”青年人瞥了元岁一眼,又改口到,“好吧,是百家争鸣似的交谈。我了解那群孩子,他们不会静下心来听我的解释的。”

“他们岂止是不想听你解释。估计他们一看见你这身衣服,就会一枪崩过来。”元岁扭过头,语气还有点没调整过来,“但这也是你们自找的。”

童思源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大约是示意之后由他来负责交谈。

“这一点我也基本同意元小姐的说法。毕竟他们算是你们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伸手在包里掏了掏,居然摸出了一张疑似名片的彩色纸,“但是,如果你这次能够马上把人完整的还给我们,我马上领着所有人离开,不再刻意找你们的茬。”

“哥?”童毕安吃惊地看着他。

“没事。”童思源用手势制止他继续开口,然后接着对青年人说,“但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有本事,今后可以继续以猴子为实验品的研究,但必须极其小心谨慎,一旦发现自己有暴露于公众面前的危险,就算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这条值钱的命,你也要立刻联络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转移。如果是你的拖延导致我来迟一步,这一切都有泄露出去的可能,那么抱歉,我只能对所有可能知情目标进行清洗,把损失减轻到最小。”

元岁黑着脸瞥了他一眼,但是没多说什么。

“当然,如果您以后有了什么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是联络到了更可靠的盟友,也可以随时联系我。”童思源的话还是说的比较漂亮,“一旦真的被情势逼迫到那一步,我也只有拼了自己一条老命过来帮忙了。当然,那个时候是否还有其他人愿意跟随我,我不知道。”

青年人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好。

“我总觉得这家伙没这么老实,一定还有什么后招等着我们。”元岁低声在童思源的身边说,“他之前费劲儿说了那么多鼓动的话,似乎是早先就有把握我们会加入似的。”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童思源也压低了声音,“等会儿见到那几个,稍微谨慎一些。”

“嗯?难道我们还要扯一扯他们的脸,看看是不是别人假装的么?”元岁一脸严肃。

童思源愣了一下,小眼睛里头一次透出点惊诧的意思,接着突然笑了:“你还是少看点奇奇怪怪的吧。我听万一跟我说,你待在我们那儿才一个月,已经把所有我带过去的闲书都翻了一遍。”

“没办法呀。”元岁居然还煞有其事地重重叹了口气,“您平常都只给我派点糊弄人的活儿,又不准我到处乱跑,我总要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吧?”

“这次回去之后应该不会了。”童思源很淡地笑了一下,“你留在那里确实是屈才了。”

“哪有哪有。”元岁谦虚地摆摆手,“其实您也比我想象中要有意思的。”

他们身后,青年人继续推着轮椅不远不近地跟着。

虽然过程有一点点偏差,但是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眯细,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

单薄的水花很快被赤色的火海吞没。柳霞顶着滚滚热浪,一把拽回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

“回来!”她拖着满脸是汗的万一往外走,“都成这样了,你就算能把火扑灭,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能在两个月内把房子重新建起来,应付‘六指’的对这一带的侦查么?”

“可是,可是……”万一索性借着她的这股力道,将累赘的外套扯了下来,“不行,我不能看着我们这些年的心血就这么毁了!”

他将水桶粗暴的一丢,转头拼命冲向最后一个还没点燃的地下仓库。

“你还想做什么?”柳霞急匆匆地追上他,“快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火势太大了,你控制不住的!再拖延一会儿,说不定最近的‘六指’都会闻讯赶过来了。孩子们现在没有别的主心骨,你一定要清醒一些!”

“水管……我去找从前拆下来的水管!”万一的脸上全是灰尘,“直接从河里引水过来,肯定要比拿着桶浇快多了!这间屋子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资料文件……”

“万一!”柳霞噙着泪水,“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你现在做这些,还有意义么!”

火光在她身后汇聚成片,仿佛舞台上灼热的聚光灯。无数行色匆匆的少年少女拿着大包小包,正秩序混乱地向着山的方向逃走。偶尔有几个回头看他一眼,仿佛是在无声的道歉,亦或谩骂。

“不过是说了几句漂亮话罢了……那几个逃跑的人还没抓到么?”万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你说的是哪几个?关着的那些大人,还是选择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的……”

“别说了!”少年挫败地捂着脸,“求你……别说了。”

“……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柳霞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总之,我让几个还愿意留在这里等头儿的人先散开去救弟弟妹妹们了,你放心。”

万一顺着一堵横在路中间的断墙,慢慢地跪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第两百三十一章 小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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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二章 隐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顶有些凉飕飕的,黑影僵硬昂起脖子,朝着天上看了一眼。

一顶深色的棒球帽悬浮在各式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之间,显得尤为扎眼。

黑影愣在原地的同时,不远处的凌夙诚明显也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并不算明亮,但对他来说,已经完全足够看清对方失去了遮掩的年轻脸庞。

这个人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八岁。凌夙诚顺带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不,不对,从对方的骨架和体型来看,甚至可能是个还没有借着青春期疯狂长高的少年人,说不定比他刚刚下手打劫的小姑娘还要更年轻一点。

“你……”凌夙诚蹙着眉头,才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看见对方缩着脖子后退两步,将那把明显攻击范围不够的水果刀一丢,顺手抄起一根悬空的晾衣杆,朝他挥来的姿势倒是有那么一点练家子的意思,不过力道和对时机的选取都还不太行。

黑影一边半闭着眼睛哇哇大叫着,一边旋转着手里的武器,表情挣扎得不像是在担心自己没打中人,反而好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敲到了这个撵着他跑的年轻警察的头似的。

凌夙诚灵活地连躲了两下,突然平举双手,将四处挥个不停的杆尾一把攥住。

黑影只觉得手臂一震,好似在使出一招秋风扫落叶的时候不小心敲到了一堵墙上。他还没来得及松手,就被一股大力牵引着向前踉跄几步,接着居然被短暂地带离了地面,最后不由自主地旋转着撞倒了一整排晾晒架。

这招虽然动静弄得很大,但倒不算很疼。黑影揉着后背小心地站了起来,开始琢磨自己现在究竟是要逃还是要打。

站在对面的始作俑者淡定地抻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依旧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道是在无声地表达“小样你根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还是“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还有什么本事”。不过仔细想想,这两句话代表的人物形象,差别倒也不是很大。

他从其他城市中的流浪者口中听说过,这里地处要冲,即便是外表平平无奇的警察很多也是身经百战,个别可能还有点怪癖,喜欢借职务之便偷偷体罚一下劳改中的犯人什么的,想想就让人心惊胆战。

就像对面这位不知名的大哥,即使是看不清脸,他也能隐约分辨出对方并不是那种壮硕如牛的类型,没想到手劲儿却这么大,竟然能顺着杆子把他整个人拎起来。

黑影满脑子跑马的同时,凌夙诚心底也稍稍有一点吃惊。即便是在注重培养天赋的船上,也很少有十三四岁的孩子能把自己的能力灵活运用到这种程度。况且这位年轻劫犯明显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忍饥挨饿,体力并不在最佳状态。

是个不错的苗子。他想。

不过对于凌夙诚来说,只要是没有达到某一条水平线以上的对手,再怎么努力蹦跶,一旦需要制服,也不过就是一招和三招的差别。他现在唯一担心的问题是,自己会不会因为这几个月的疏于练习,丧失了原本对力道掌控的分寸,一不小心下手太重,直接把对面那一把小骨头打散架了。

况且,和军人完全不同,警察办事不但讲究证据,更讲究手段“正当”。以他目前仍有些别扭的身份,还是把“最后一击”的功劳让出去的比较好。

凌夙诚深吸一口气,刻意放重了脚步,直直向着黑影走去。

他看见对面的少年神情一僵,大概是飞快地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你别和他站在一条直线上啊。”邱平宁仍在喋喋不休,“就算我打的再准,子弹又不会拐弯儿……”

耳机里的话音刚落,黑影突然暴起,脚在地面用力一蹬,再次抽起一截晾衣杆向凌夙诚冲来。

“小心!”邱平宁的声音几乎破了音。凌夙诚却依旧岿然不动,甚至连防守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不出他的意料。下一秒,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黑影忽然在半路上拐了个小弯儿,在即将和凌夙诚脸对脸的瞬间收棍,最终与他擦身而过。

“就是现在。”凌夙诚平静地转身,正巧看见黑影踩着栏杆起跳,折回了来时的方向。

一发子弹擦着黑影的小腿射进了墙壁之中,凌夙诚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惨叫。全身漆黑的身影因为疼痛失去了腾空的力道,双手在空中无力地划了两下,终于失去平衡,面朝下坠入了屋顶与屋顶之间的间隙。

“啊——”零点几秒之内,黑影竭尽全力舒展四肢,挣扎着想在半空中找到一个用于缓冲的支撑点。

不行了。他额边的血管在突突起跳。二十层的高度,就算底下恰好是条河,他也必死无疑。

某种几乎足以把他的脑仁颠出头盖骨的冲击感如约而至,甚至没有留给他继续眨眼的时间。黑影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夜空,猜测这是自己没有意义的一生中看见的最后一幕了。

直到他亲眼看见,另一个身影跟着他从高处跳了下来。

“不太舒服?”凌夙诚落在了一户人家的阳台上,避开了几个占位置的花盆。他观察了一下少年的表情,又认真地补充到,“你没死,相信我。”

借着周围住户家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黑影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并没有露出什么大难不死的欣喜表情,反而是透出点不可思议的意思。

“骤然失重和超重的感觉都会有点难受。”凌夙诚往下指了指,“你大概往下掉了十层楼的高度。我很抱歉,我从前可以更快一点的。”

“你……”少年人拖了一个长音,保持着长大嘴巴的表情摸了摸背后的虚空。

“你先过来。”凌夙诚有点无奈,“你一直躺在那里,我就必须一直这样发动能力接着你,有点麻烦。”

十分钟之后,邱平宁叼着一根街边顺便买来的棒棒糖,满面春风地冲着几个前来支援的同事挥挥手,目送他们把只是腿上擦破点皮的劫犯架上救护车。

“真好啊。”他放松地伸了个懒腰,“你来了之后,我下班确实是越来越早了。”

凌夙诚靠在墙边,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示。

“走。”邱平宁将糖棍准确地投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扭过头,强行一把揽住凌夙诚的肩膀,“吃饭去。哥哥这个月的奖金肯定到手了。”

“你一直都把奖金用在夜宵上面么。”凌夙诚的问句总是有些缺乏疑问语气。他肩膀一扭,轻松熟练地再次和邱平宁拉开距离。

“别这么扫兴嘛。”邱平宁笑着说,“你不知道,那几个前几天还不待见你的小年轻,刚刚都把你夸成一朵花啦!不过我也确实服气,要是局里人人都有你这个办事效率,估计我们都能申请轮休了。”

“他之后会怎么样?”凌夙诚的眼睛仍看着救护车开走的方向。

“哦,没想到这个最近总来这附近抢钱的家伙年纪这么小。小孩子么,估计不会被怎么重罚。最多也就是批评教育,关两天,顶多再送他去哪个厂子里打半个月工之类的,看看他能不能把抢的钱都还上。”邱平宁渐渐收敛了笑容,一昂下巴,“怎么了?你怎么看着还是一脸忧国忧民呐。”

“没事。”凌夙诚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问到,“你真的不考虑换一个人陪你去吃夜宵么?前天你不是还对我说,和一个根本不怎么动筷子的人一起吃饭会影响胃口么?”

“嗨,你以为我们单位有几个长期上夜班的人啊。”邱平宁锲而不舍,又一次把手搭在了凌夙诚的肩膀上,“老天好不容易送给我一个长期的饭友,我就不挑三拣四了。走吧,零点前一定放你回去。”

凌夙诚叹了口气,认命地被他往前拉着走。

接触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邱平宁其实是个意外的很有意思的人。用一个不太恰当的俗语来评价,大约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这个“当面”主要针对的是局里的几个队长副队长。在比他晚入行的新人面前,他是一呼百应倍儿有牌面的“邱哥”,可一旦到了上面的人眼底下,他又可以立刻摆出一副随时都要承受不起工作的重压,忧郁的马上就要开始寻死觅活的样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背负着“天赋者”的身份在警局内长期占据一席之地吧?凌夙诚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在心底无声地发问,究竟哪一面才更接近于这个人内心的“真实”呢?

……也真是操心太过了。跟着邱平宁七拐八拐地走进了一条巷道深处,凌夙诚忍不住自嘲到。

这些天来,他已经被迫尝试了各式各样完全不利于身体健康的新鲜菜色,从流动小摊上卫生堪忧的杂酱面,再到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里的西式糕点,凌夙诚甚至觉得,邱平宁对待食物的热情,要比对待工作多得多了。

烧烤店总是会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邱平宁先一步进店转了一圈,接着无奈地冲着他摊摊手。

“没座位了。”他说,“门口等等吧。这会儿正是吃夜宵的黄金时段呢。”

于是,他们两个一人占据一个从店里新拖出来的板凳,坐在树下慢吞吞地嗑瓜子——实际上只有邱平宁一脸兴味盎然地磕得痛快,另外一个只是捧着一把老板娘硬塞来的瓜子发呆而已。

“你是没有放松坐的概念吗?”邱平宁在吐壳的空闲问他,“随时随地绷得比谁都直,你不担心腰肌劳损么?”

“一般来说,坐姿过于不端正更容易引起腰肌劳损。”凌夙诚回答的一本正经。

“好好好。”邱平宁敷衍地点点头,接着很有节奏感的抖腿,“你还是说说吧,我真的有点好奇啊。”

“说什么?”凌夙诚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到。

“抓住之前那个犯人之后,我感觉你好像反而更担心了的样子。”邱平宁拍了拍手,将手上的渣子抖在了地上,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凌夙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回答到,“总觉得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因为吃不上饭而被迫开始行窃,不是个好兆头。”

“你想多了。这种事情什么年代都有。”邱平宁不以为意,“还有,你这个慈父一般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儿?你年纪也不大啊。”

“也许是吧。”凌夙诚的表情依旧很不轻松。

“我们这里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你看看里面,还有这么多人有心情大晚上的来吃烧烤呢……”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邱平宁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状若随意地说,“局里不会跟一个娃娃过不去的。但是抢了东西就是抢了东西,他那个样子又不像是能还得起钱的样子,说不定在牢里吃的东西都比他平时好。”

这番话委实是没什么安慰人的效果。凌夙诚又叹了口气,很快也学着他的样子追问到:“你刚刚想到什么了?”

“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可千万别到处去说。”邱平宁压低了声音,“我最近确实听到一些不太好的风声。”

“比如?”凌夙诚配合地问了一句,顺便把手里的瓜子倒了给了他。

“有弟兄私下跟我提过,最近这一两个月以来,我们城里三类人的结构变化的很厉害。”

“三类人?”凌夙诚稍微反应了一下,“因为迁来的天赋者变多了么。”

“不只是这样。”邱平宁严肃起来,“很多和我们居住在一起的六指,都在往外面搬。起初我还以为它们是畏惧城市里天赋者的增多,后来听说,现在很多别的地方也这样。”

“是么。”凌夙诚往店里看了一眼,忽然跳脱地说到,“这家店的老板娘也是‘六指’。”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邱平宁咳了一声,“她刚刚也给我递瓜子了,我也没发现她有六根手指啊。”

“她的无名指和小指之间,有一小块伤口。而且她整个手活动的感觉也有点不太自然。”凌夙诚也低声说,“我之前有听说过,有些六指会采取斩下一根手指的方式,彻底融入我们的社会。”

“这么血腥?为什么呀?”邱平宁继续磕起了瓜子,“做人有什么好的。”

凌夙诚摇了摇头,大概是表达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六指内部,确实有少部分人一直比较亲近我们。”邱平宁低下头,有些心虚地躲开老板娘的笑脸,“与此相对的,想要彻底灭了我们的,也大有人在。”

第两百三十三章 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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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四章 不正

“这位先生……是我一位学生的父亲。”业双双一手按着敷在脸上的手帕,嗫嚅着说,“今天的事情,确实是一场误会……我也没想到他……”

“会直接一巴掌打过来?”翟一文对着墙壁冷哼一声。

凌夙诚咳了一声,接着问到:“你们私底下有什么纠纷么?”

“这位新来的业老师,前几天当着全班其他学生的面,给我儿子穿了小鞋。”中年男人抢答到,“孩子在家里哭了几个晚上,闹出一场大病不说,连学都不愿意去上了。你们说,我看着也不像是那种平白无故找人麻烦的人吧?”

“我觉得你还挺像的。”翟一文阴阳怪气地接嘴。

“好了。”眼看着对面的两人又有摩拳擦掌的趋势,凌夙诚放重了语调,“业小姐,他说的情况属实么?”

业双双的脸色以他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白,似乎是想要解释,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沉默了一阵子后,她才重重点头,颤声答道:“是。”

“理由呢?”凌夙诚追问,“业小姐,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的做出这种事情吧?”

业双双没来得及回答,中年男人又坐不住了,扯着嗓门大吼到:“你们两个警察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办法给他们两个脱罪是吧?嘿,我非不信这个邪了。这小子当街动手把我打成这个鬼样子,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俩也不是瞎子,这还有什么异议吗?一个劲儿的在这里掰扯什么有的没的,耽误老子时间不说,还想害我白挨这一顿打?做梦!”

“您别误会,我们只是按照基本的工作程序,给案件定性而已。”邱平宁一脸严肃的清了清嗓子,“您也想想,您在大街上找一个陌生人的茬,和冲着有私怨的熟人打一拳头,那肯定不一样啊。量刑是个严肃的事情,我们怎么也该把案件的经过调查清楚才下结论吧。”

“你少跟我扯这些。”中年男人大手一挥,“看看,你给老子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脸,这手,还有衣服底下的伤,难道是我自己在路上摔了一跤弄出来的?你们是没看见这小子当时的样子,我敢说,他就是想弄死我!只不过老子福大命大,又还有几分保命的本身,这才能够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倒想问问,这小子和这丫头片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就是冲动了一下,不小心扇了她一巴掌么?还能就这么把她毁容啦?非要跳出来找老子晦气!”

“等等,等等,您先别撒这么大的火气。”邱平宁居然笑了起来,“别的我还不知道。但是,您相信我,他要是起了弄死您的心思,您现在绝对不可能有命站在这里和我叫板。再说我们这儿不也给您鉴定过了么,您身上那些看着虽然吓人,也不过是个轻微伤而已。就算按最高的标准处罚,也就是补偿您一点钱再加关几天的事儿。另外,怎么说也是您自己先动的手,说句不好听的,您也要做好受罚的思想准备呀。”

“哦,我懂了,你们两个就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是吧?”中年男人作势就要往外走,“行啊,那我直接去找你们领导去!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们俩这么大的胆子!”

“那我劝您还是省省力气吧。”邱平宁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您可能不知道,凡是在晚上进了我这间屋子的,一向由我全权处置,局里其他人都是不管的。”

“嚯,这么大口气,你小子谁呀?局长?还是局长的儿子?”

“不不不,只是因为能来我这儿的都是特殊的犯人。局长说了,处理的好坏都由我一个人兜着。”邱平宁忽然在凌夙诚的肩膀上一拍,“嘿,凌兄弟,给他露一手看看?”

凌夙诚并没有配合他玩闹的兴趣,直截了当地解释到:“我们这里只处理和‘天赋者’有关的案件。”

一瞬之间,惊愕,后怕,以及某种无法掩盖的恶心感在中年男人油光满面的脸上交替显现。他几乎是立刻口吃起来:“那你,你们也是那种怪物?”

邱平宁的脸色一垮,大约是因为某两个字而感到非常不愉快。

“是的,在这间屋子里的,除了您以外,都是。”他笑得渗人,“请问这样的答案您满意了吗?”

“难……难怪……”中年男人很明显地咽了一口唾沫,先是发着抖看了一眼翟一文,但是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业双双身上,“难怪她要那样替怪物说话!因为她自己就是怪物!可怜我的乖儿子……为什么会运气不好地分到这种班上,因为几句老实话就被这种怪物羞辱,我——”

“几句老实话?”业双双进屋之后第一次激动起来,“他故意在班里激起针对几位新来同学的敌视。小小年纪,居然敢做出偷完东西嫁祸给别人,还在老师面前故意颠倒黑白的事情!我担心他走上歪路,所以严厉地指出了他的问题,还了受害的同学一个清白,这样有什么大错吗?是,或许我是说的太急了一些,伤害到了孩子的自尊心。但是难道只有您的孩子有自尊心,旁人的孩子就没有吗?”

“你在这儿假惺惺地说些什么?什么‘新来的同学’,那是普通的同学吗?那是和你一样的怪物!只要一想到我的儿子今后要和这种东西在一起学习,我就觉得心惊胆战!”中年男人激动得几度破音,“我就说嘛,怎么会有正常人愿意替怪物说话?原来你们是同病相怜啊!早知道这样,我之前就不该只给你一巴掌,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为民除害!”

“我真的不明白,在班级里,就连六指的孩子也不会遭人排挤。您为什么就是跟我们过不去呢!”业双双使劲儿地眨着眼睛,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难道我们就不配得到教育了吗?难道我们就必须被隔离吗?难道……我们就不是人类了吗!”

“你们当然不是。”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这些被进化抛弃的可怜虫,除了躲在角落里抱团取暖,还有什么本事能和你们这些怪物相争呢?怎么,你们这些危险的渣滓不好好经营自己的地盘,现在又想来祸害我们的了吗?”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业双双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扑倒在桌上哭了起来。

邱平宁与凌夙诚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被强压着的情绪。

这事不好办。邱平宁在桌子底下活动着手腕。他瞄了那个满嘴歪理还油盐不进的男人一眼,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件事尽可能轻松地揭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翟一文重重地叹了口气。

嗨朋友,你终于也意识到自己这次招惹到了一个不好处理的家伙了吧?邱平宁撇撇嘴,想着怎么才能给这几位三天两头来他这儿报到的老朋友申请减刑。

“说真的,我现在有点后悔了。”翟一文悠悠地开口。

现在才认怂,晚了一点吧?邱平宁摸了摸下巴,还是决定借机发挥一下自己的调解才能:“说的对,原本就是一件小事,结果就因为控制不住心里的火气——”

“我不应该让你有机会完整地坐在这里的。”翟一文直勾勾地盯着中年男人,脸色冷的吓人,“反正都已经动手了,‘轻微伤’的界定范围其实还挺广的。”

“你,你什么意思!”中年男人明显还是很怕他,拖着凳子往墙边挪了挪,又鼓着眼睛看向凌夙诚,“这是在警局,你眼睛里还有没有王法啦!居然还敢威胁我?警官,你们就这么看着?不把这个潜在的暴力分子马上抓起来?”

“人在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候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嘴上说说是不用定罪的。”凌夙诚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桌上的材料,“再说,你刚刚不也后悔没有‘为民除害’么?”

“好好好。我跟你们这群沆瀣一气的怪物没有什么好讲的。”中年男人才走了几步,衣服后摆就被翟一文眼疾手快的抓住了。

“这事儿还没有个交代呢。”翟一文手上用了点力,中年男人又挣扎的厉害,衣料很快传来了类似撕裂的声音,“怎么,这就要走啊,你在来的路上,不是说一定要借着这个机会把我整死么?”

“放手……你放手!”中年男人挣扎无果,索性扯着嗓子胡乱地叫了起来,一会儿骂邱平宁和翟一文串通,想要在这里谋财害命,一会儿又哭自己命苦,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怪物窝里,快恶心地背过气儿了。

“我们这儿隔音很好的,你尽管叫吧。反正你进门之前的伤势隔壁已经留过档了,我也不怕你栽赃我又打了你。”邱平宁被吵得有点烦了,翘着二郎腿掏了掏耳朵,“不过在你走出这道门之前,我劝你还是稍微管着点嘴。毕竟我们都是些怪物嘛,说不定能隔空对你做点监控器发现不了的事情呢?你说对吧。”

“你,你威胁我!”

“是你非要让我难做。”邱平宁在椅子上坐直了,“这事儿本来就是你自己先挑的头,过后挨打也是活该。看在你这副倒霉样子有点可怜的份儿上,我本来打算循例,各打五十大板,大家赔赔钱道道歉把事儿了了算了。结果呢,你非要在这儿可劲儿作死。”

“你想——”

“两个选择。”邱平宁懒得再听他说话,痞里痞气地用手指比了一个“二”,“一,按正常的斗殴流程来。你和翟先生都打了人,各在我们这儿吃十天牢饭,把对方的医药费结一结,这事儿就算过了,我们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果你担心在牢里受委屈,我可以把你俩隔的远一点。但是记住,牢里也有其他‘天赋者’,我劝你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把嘴放干净一点。”

中年男人鼻孔出着气,扭头以示拒绝。

“至于二嘛……”邱平宁看着他笑了,“我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平日里最看不惯有人仗着自己长了个拳头就不讲道理的动手打女人。再说,你刚才骂了我们什么,我都记得清楚着呢。我做这个工作是混一口饭吃,但谁要是非把饭倒地上,让我像条狗似的舔……人嘛,都是有点心气儿的。”

“你小子想干什么!”中年男人看着关的严严实实的大门,忽然慌张起来。

“急什么呀。我下面要说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威胁’。”邱平宁刻意顿了一下,“我们所幸把这事儿闹开,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倒时候翟先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在这座天赋者已经占了十分之一的城市里,我看你,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以后还敢不敢出门。”

半小时后,完成“送人回家”任务的凌夙诚终于折返回来,坐回二郎腿都快翘在桌上的邱平宁身边,低声说到:“作为执法者,我觉得我们这次采取这种行为还是不太好。”

“怎么,后悔了?”邱平宁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别怕,看他那怂样,他没这个胆儿往外说。”

“也不是。”凌夙诚看了一眼对面还没离开的两人,感慨地说到,“或许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处理手段。很多时候都只是求自己心安罢了。”

“你长大啦。”翟一文还坐没坐相地待在原地,貌似心情很好的样子,“有些人原本就不值得你浪费口舌跟他讲道理。喏,这边还哭着的这个就是老想不清楚。”

业双双从手掌之间露出一双红肿成桃子的眼睛,小声地抽泣着。

“早点回去吧,你明天也得来这里报到。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我就偷个懒,不押着你回去了。”邱平宁一摆手。

“放心,我会来的。敢作敢当嘛。”翟一文站了起来,“不过我得编个理由骗骗我妈……你,还有你,”他分别指向凌夙诚和业双双,“别给我说漏了。”

“你为什么……”业双双哭的嗓子都哑了,说话的声音轻的不太容易听见。

“还哭,哭什么哭,你明天又不用进来蹲着,给我该干嘛干嘛去。”翟一文的口气就像在教训孩子,“不,不对,你明天就给我去把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辞了。好好的大小姐日子不过,一天天的没事儿找事儿……”

“不,不是的,我……”业双双咬着嘴唇,好像更委屈了。

翟一文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行了,不早了,路上再说。”

第两百三十五章 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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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六章 人设

“很多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肯定听过吧?等到你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天真理想的失败,我就承认你勉强算是长大了。”翟一文决定借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说开,“不要再沉浸于幼稚的自我感动中了。”

“不,我并不是……”业双双脚步不稳地开始后退。

“你最好仔细地想一想,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还是沉醉于某种……高尚的人设当中了呢?”翟一文不紧不慢地一点点逼近,“毕竟那种品德教育的书里经常有类似的故事嘛。身世可悲的主人翁因为逆境中自强不息的精神打动了身居高位的王公贵族,最后脱离苦海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走向美好明天一类的——总之就类似于传统的王子和灰姑娘的变体,只不过因为在情节外围包装了个‘励志’的招牌,显得鸡汤味儿更足一些而已。”

“我家里还是远远谈不上王公贵族吧……”

“废话,我当然知道,打个比方而已。你的理解水平真的是忽高忽低,这样真的能去学校里教小朋友吗?”翟一文一脸的“别给我瞎打岔”,不耐烦地解释到,“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这样的鸡汤灌多了,觉得自己仿佛身负拯救我这种人于泥潭的使命似的。说的更绕的一点,你真的是把我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来喜欢,或者只是把某些励志故事的主人公强行投影到了我的身上,把我看做一个和故事里的人物相仿的‘典例’来喜欢呢?”

“当然不是的!”业双双瞬间提高了音量,“只有……只有喜欢你这一点,我绝对不接受你任何试图把我带进沟里的行为!喜欢就是喜欢,不过你怎么诡辩,我心里也非常清醒……”

“好吧,还跟我较上劲儿了是吧。”翟一文嘴里嘶了口气,眼神里的无奈明显多于气愤,“行,为了迎合你的智商,我们换一种思路来理解问题。我妈你也见过好几面了,你觉得她的情况看起来怎么样?”

“阿姨?阿姨平时比你可温柔多了。”业双双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显然是在尝试识别他刚刚的问题里是不是又有什么陷阱,“不过还在船上的时候,我问过几位这方面很厉害的精神科专家。他们都说阿姨的抑郁症已经借由药物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了,只要不受到太多外在事物的干扰,情况会变得越来越乐观的……”

“七岁,差不多是七岁的时候吧,我放学回到家,第一次目睹我妈的自杀未遂现场。”翟一文很少有语气如此平和的时候,就像是在复述某个不相关的人的故事,“暖光蒸腾起白色的雾气,浴缸里、地板上全是稀释之后的血,她歪着头靠在池边上——你看过《马拉之死》那幅画么?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我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想要先把她从水里拖出来,结果力气太小了办不到,反而自己一头栽了下去,差点就这么呛着血水淹死了。”

业双双下意识地捂住嘴,表情看上去像是被吓到了。

“我带着满身的血水爬出家门,一连敲了十户邻居的门,但是没有一个人应答。”翟一文说的很慢,仿佛是要逼迫她听清楚,“我知道他们有些人肯定在家,但或许是因为我那副样子实在是太过吓人,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想和我家再扯上什么关系而已……总之后来,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其实是以为发生了重大刑事案件的警察,毕竟整个楼道已经被我弄得像是杀人现场了。”

“那,阿姨她……”

“肯定成功救回来了呀,不然你最近看到的难道是鬼魂么?”翟一文脸上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倏忽间便消失不见,“她一清醒过来,就在医院里哭的稀里哗啦的,跟我说了无数句‘抱歉’,无数句‘保证’。结果大概没过三天吧,她在某次例行查房的时候忽然从病床上暴起,抢过了护士手里的钢笔——那是那段时间她能接触到的最尖锐的东西了——又在自己手上扎了一排的小洞。”

早早晒成小麦色的脸庞中央,只有一双眼睛还存留着一股阴柔的孱弱。业双双看着他的脸,恍惚间想起元岁曾经提过一句,翟一文小时候其实曾经漂亮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我很愿意相信她前一天晚上对我说的,‘以后要娘俩相依为命的好好过日子’不是骗我的。”翟一文的语气失落,“但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控制不住。”

“你刚刚说那是你‘第一次’看见……”

“对,在这十几年里,我见过很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新奇自杀花样。”翟一文用力地摇了摇头,“最严重的时候,我根本连眼睛都不敢闭上,生怕哪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接受失去唯一亲人的现实了。那些医生看见我的样子,都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我会不会死在我妈前头,或者成为一个和她一样的精神病人。”他又笑了一声,声音有点苦涩,“那可就真的麻烦了。我妈本来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出事之前一颗心放在我爸身上,就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朋友,要是连我也撑不下去了,那她很快就会被彻底放弃。到时候我们两个精神病成天待在家里打打闹闹,估计会搞出很吓人的动静吧?”

“你不要……不要再勉强自己说下去了……”大颗的眼泪接连滚落还没有完全消肿的脸庞,业双双的哭相实在是称不上有多雅观。

“就像我白天跟那个打你的垃圾男人说的一样,我确实很小就开始上街打架了。”翟一文呼吸的声音有些粗重,“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对于‘精神病人’都有一种很恶心的猎奇心理,凡是听说身边有了一个,都很想招惹一下,就好像逗什么珍惜动物似的。能够当面表达同情的人已经算是品质不错的了,我就装作听不见他们背地里是怎么一边津津有味地嚼舌根一边大呼‘万幸’的吧。碰见那种太过分的,我就只能当面拳头伺候了。”

他及时地摆了摆手,示意业双双先不要打断:“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更深一步地可怜我,而是我想让你明白,我们两个人过去究竟过着怎样截然不同的生活。”翟一文用了点力捏住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使劲儿摇了摇,“清醒一点吧,我真的不想害人。我妈真正发起疯来时的样子你还没有见过,我自己的心态也未必比她正常得到哪里去。你没必要为了一份一厢情愿又虚无缥缈的感情赔上一辈子。你本来可以过得非常令人羡慕的。”

“……如果我可以早一点遇上你就好了。”业双双的睫毛都粘成了几束,在这个诡异的时机忽然莫名其妙地破涕为笑。

“你怎么好话坏话都听不进去呢。”翟一文气得抓了把头发,“我以为我已经说的非常有理有据了。你也稍微为我想想行不行?我平时要照顾我妈真的已经很累了,真的没有精力再分给你这个惹祸精。我既不想怨天尤人地堕落作孽,也不想放纵别人一再地给我添麻烦。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在一个比较合适的时间点安安心心地去死。不用担心给别人添麻烦,也不用再担心别人给我添麻烦……”

“我可以帮到你的,你不要把未来的一切都想的那么糟糕嘛。”业双双锲而不舍,“我都听明白了,你明明过得那么艰难,又知道我家里有钱,是个智力水平正常的男人都知道这时候应该抓紧机会吊住我而不是变着法的激怒我呀。但你那么聪明,却一直真心实意的为着我好,生怕自己会拖累我,降低我这个千金小姐的生活质量。你还说我做事天真,结果你自己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呀。你听我一句,我爸对你的印象并不差,而且他早就立志于找一个聪明一点的女婿入赘来帮他打理生意了……”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觉得和你交流仿佛是在鸡同鸭讲。”翟一文又开始浑身冒火,“谁想帮你爸打理生意了?不,不对,你怎么就这么自恋呢?还不准我拒绝了?就算你乐意伺候我妈,我还不乐意让你伺候她呢。瞧你平时那副扭扭捏捏的做派,连个番茄炒蛋都不会做,你是打定主意来给我添乱的是吧?”

“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是个挺不自信的人。”业双双很好脾气地随着对方骂的节奏点头,“你总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应该看得上你,所以总是试图把我俩的关系往利益的方向引,好像这样才会让你觉得‘合理’一样。但你其实真的有很多优点啊,别的不说,光是你白天这神兵天降般的一出……几个女生没有幻想过亲历一次‘英雄救美’呢?何况你救我命的次数都快要不能只用一只手来数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知道吧?古时候的女孩子都不是最爱提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么。”

“我……艹。”翟一文没忍住骂了出来,“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啊?我真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脸有点烫,“算了,不跟你扯淡了,我要回家了!”

“你跑什么呀。”业双双偏着脑袋,特别认真地说,“什么年代了,还不许女孩子倒追啊。不过话说开了就好了。我从前一直担心你是真的特别讨厌我,结果今天听完,才发现你是担心拉低我的生活水平……”

“求求你,别这么自恋了成么?”翟一文觉得自己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急的快原地起跳的感觉了,“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讨厌你了?”

“爸爸说了,考察一个男孩子是不是爱你,不是看他平时嘴上怎么甜言蜜语,是要看他究竟是不是什么事儿都为你好。”业双双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况且,就算你这会儿真的接受不了我,我之后也不会放弃的,我对这种事情真的特别有耐心的!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从小就被人说死脑筋了,没那么容易变心的。”

“你不是真的有病……?”翟一文气过头了,反而觉得不可思议起来,“死脑筋是个优点吗?你还好意思拿出来到处炫耀?”

“好好好,我有病我有病,正好大家一起努力治疗嘛。”业双双很配合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某家临近的店面突然播放了一首鼓点明快的老情歌,手牵手走过他们俩身边的情侣发出了音调奇怪的欢呼声。过于应景的气氛令翟一文长叹一口气,最后挣扎到:“我究竟要怎么说你才会听话呢?”

“你又想让我听话,又想让我努力学聪明一点,不觉得有点自相矛盾吗?”业双双的眼睛有些发亮,“如果我选择听话,从此跟你老死不相往来,那不就正说明我还是不会用脑子吗?如果我学聪明一点,就应该明白自己绝对不应该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选择放弃。我虽然生活上可能不如你聪明,但是我逻辑学还是学的没什么问题的。”

“……非要这样?”翟一文浑身的气焰渐渐低落下去,就像一只收了刺的刺猬。

“就算你今天继续拒绝,我也会接着死缠烂打的。”业双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因为你今天的表现让我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蛮有机会的!过去的经历有多么不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在为我的未来考虑呀!”

情歌放到了尾声部分,对面的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业双双心里悄悄打着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了。不过她相信在这样的环境里翟一文应该看不太出来。

“行吧。”最后,她听见翟一文死样活气地回答到,“富婆都送上门倒贴了,我也没道理一直维持高风亮节对不对?”

“这就对啦。”业双双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天人交战,“放心吧,我的学习能力很强的。有什么我还不会的,您老以后慢慢教呗……”

“我才懒得管那么多。”翟一文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最多拦着你别继续没事找事而已。”

警察局内,邱平宁搓着下巴上的胡渣,乐呵呵地看着凌夙诚将桌面收拾的一尘不染。

“我突然觉得收你这个副手实在是太值得了。”他眉飞色舞地鼓动到,“现在还早呢……夜宵走起?”

“真的不了。”凌夙诚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

“别这样嘛。刚刚目送业小姐那两个人出门的时候,我明明觉得你有不少小道消息想跟我分享。”邱平宁兴奋地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他俩能成?”

“不知道。你多想了。”

“切,别蒙我呀。”邱平宁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给他俩开门的时候,眼神慈祥的就像是一位每天为儿女操心的老父亲。”

第两百三十七章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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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八章 引火

将短刀紧紧攥在手心,元岁缩在T字形走廊的拐角处,冲着对面的童毕安抬了抬下巴。

规律的脚步声在正前方的通道里盘桓着。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童毕安点点头表示收到,接着将试图越过他伏低的肩膀冒头的顾岚用力按了回去。

他脸上的紧张不言自明。不过就连元岁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然,出乎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长途跋涉的疲倦还没被来得及稍稍减轻,所有路途中有关庆祝的设想却都已化作泡影。

“准备。”元岁缓慢地比划着口型,嗓子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三,二,一。”

风一样地贴近敌人身后,她与童毕安同时拔刀。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洒在了衣服上,身前穿着军装的男人稍微抽搐了两下,很快软绵绵地向着地面倒去。元岁撤回用于堵住对方发声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俩都挺高的,你刚刚是不是掂着脚?”童毕安一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一边小声地问到。

元岁冷着脸瞥他一眼,半蹲着身体将瞪大眼睛的尸体翻了过来,先后检查了对方的眼睛和手指。

“没错,就是六指的军队。”她少见的严肃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六指的军队怎么会找到这里?”童毕安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了想,又问到,“你说它们会不会已经发现……?”

“你没看见山那边冒出的烟吗?”元岁反问,“镇子里……或者稍微乐观一点,在镇子附近,肯定是起了明火。这群有事没事就派无人机监控周围的家伙肯定会闻风赶来的,留守的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怎么办?”顾岚也在她身边蹲下,焦急地问到,“镇子里还有那么多孩子呢!”

“这不是我们三个要操心的问题了。按照分开之前的计划,那边的事情就全部交给童老大吧。”元岁取下敌人的耳机别上,不太意外地听见频道里一阵听不太懂的叽里呱啦,“我靠,这都说的什么呀?早知道我当年就再选修一门外星通用语了……”

“你让岚岚听听看?她毕竟是在六指的城市里长大的。”童毕安难得提出一个聪明一点的建议。

“行。”元岁将耳麦递给顾岚,“试试分辨一下里面在说什么。我想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好。”顾岚郑重地点点头,对着墙壁拧着眉毛以表示全神贯注。

悠长的轰鸣声从头顶的方向略过。元岁下意识地看向浅色的天花板,低声说到:“从小型飞行器的数量来看,现在至少有一百名六指军人散布在这座废城里。按照人类以往和他们在战场上交手的经验来看,最乐观的状态差不多是以三换一吧。”

“你说的人类,是指普通人还是天赋者?”生怕会有敌人突然冒出来,童毕安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着。

“可能参杂有个别天赋者的普通人军队吧。毕竟我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能力又很容易相互干扰,加上从前都是各为其主,基本都奉行小队作战模式,很难大规模的组织起来。”元岁回答。

“……这群家伙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顾岚在一旁扯下耳麦,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好几个人在频道里说话,每个词我都听得懂,在组合起来好像是在讨论菜谱。”

“应该是一种放置窃听的加密方式。算了,我早该想到的,毕竟是一支专业队伍嘛。”元岁将两具尸体身上的武器搜刮了一遍,然后拍拍手站了起来,“你俩就到这里吧。我再稍微在周围观察下情况。”

“你开什么玩笑?”童毕安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不是刚刚才说,这群外星人都是可以至少以一敌三的专业人士么?”

“它们都扛起枪空降到你哥哥的老巢边上了,我总要看看它们是来干什么的吧。”元岁将手枪别在腰后,“听我的,你俩现在就撤。还记得上次我们从这儿地底下逃出来时经过的大门么?你们先去实验基地里躲躲,千万别在外面到处乱跑。”脑子转了转,她又补充到,“万一的万一,它们已经发现地底下的那些建筑了,你们就跟它们躲猫猫吧。反正研究的资料上次基本都被我们毁干净了。”

顾岚连忙拉住她,急匆匆地问:“你要让我们先逃命,接着自己一个人去送死?”

“放心吧,我不会勉强自己的,溜达一圈试着弄清楚情况就去找你们。”

“那还不如我们三个一起呢。人多一点总是力量大些,何况我和岚岚也都是天赋者。”童毕安也站在一旁帮腔。

“别在这儿原地聊天啦,我不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元岁将身上所有武器之外的负重都一个个取了下来,整齐地堆放在墙角,“经过系统训练的军人和其他的天赋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话,我宁可从平日里锻炼充分的普通人里选择临时队友,也不会带上你们。不管平日对付闲散人士时能够展现出多么强大的能力,一颗流弹就能让你俩永远变成死人。努力自保就行,别给我添乱了。”

“看不出你居然这么有自信。”顾岚打量了一下她的小身板,又摇摇头,“我觉得你看上去也没有比我们强悍到哪里去。”

“我怎么也是军校的精英班毕业的,你们要相信我。再说,后来指导过我的组长还是最顶级的天赋者。”元岁在脑海里大致回忆了一下这座废弃城市的平面图,“我没有练成一身肌肉,是因为我从前的攻读方向就是队伍里的‘沟通者’和‘适宜潜伏者’。要求就是跑得够快,以及体态足够有迷惑性,不能练成金刚芭比似的,会影响我移动时的灵活程度。”

“你们船上就是爱理论教学,实际用起来不一定有我们的野路子好使。”童毕安还不太服气。

“对付军人和对付小混混完全是两个概念,你们俩都是看过我老大的身手的。今天如果是他在这里,甚至都不必躲,谁先来惹他谁先死。”元岁摸出一块泛旧的怀表,“时间紧迫,不陪你俩唠嗑了。如果你们想在逃跑前顺便帮我做点什么的话,原地休息十分钟后,把这两个耳机踩碎,接着掉头就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它们平时是怎么在人员分散时确认队员安全的,十分钟应该是现在能争取到的最长自由行动时间。通讯设备损坏之后,它们一定会马上意识到这个方向有人入侵。到时候我把动静稍微搞大一点,应该能把它们往你们的反方向引。”元岁一边在心里掐表一边回答,“当然,如果你们俩提前察觉了危险,也可以提前离开这里,不用管我。我跑路的本事绝对是一流的。”

顾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几句,就看见元岁又摆了摆手,笑着说到:“放心吧,我没那么大公无私,不会为了你们几个就在这里送掉性命的。”

十分钟后,曾当做酒店使用的玻璃大楼某层。正在两人一组执行搜寻任务的年轻六指军人立在破了个洞的窗边扇了扇风,取下了在这个季节里显得过于厚重的手套。

那几个流窜在街道中的人类小孩居然都是天赋者。这个事实出乎所有奉命前来扑灭“山火”的队伍的意料。意识到这些珍贵的且有威胁性的实验品竟然一直在它们的监控之下默默居住了这么多年后,通讯频道里就像炸开了锅。平日里一向严守纪律的前辈领导大声地使用词汇量贫乏的暗语不断的争吵推诿,直到现在也没拿出一个确定的处理方法。除了不断向士兵们施压,催促它们必须将城市里的每个角落翻找一遍,命令里的有用信息实在是少之又少。

年轻军人的沉思被来自身后的一声闷哼打断。它反应迅速地回过头,发现原本一直站在身后队友忽然没了踪影。

积满灰尘的地面有一条明显的拖行痕迹。它对那名偷袭者的接近居然毫无觉察。

未知的恐惧掐住了年轻人的喉咙。它还没来得及向队长汇报这里的异状,一阵真实的窒息感便扼住了它的脖子。年轻人挣扎着想将那根出现的极其诡异的细线扯开,那东西却像有生命一般越收越紧。

后背狠狠顶上窗玻璃后,胸腔里最后的一丝空气也被夺取。阳光最后一次点亮了它灰色的眼睛,几秒之后,元岁不紧不慢地走进房间,拧开它背包里的水壶喝了一口。

“各为其主,兄弟别怪我。”她动作马虎地替对方合上了眼,面无表情地朝着窗外看去。

形状古怪的飞行器就停在不远处的楼顶。元岁观察着穿行于建筑之间的破旧轨道,心生一计。

半晌之后,她将自己挂在轨道底下的阴影里,俯瞰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六指士兵。

居然都扎上营了。这是打算长期作业啊。元岁摸了摸下巴,稍微觉得有些困惑。

近些年来,六指为了显示自己的友好,通常是很少直接派遣军队来到这种天赋者出没过的敏感地界的。她眯着眼睛,隐约在底下的人群里分辨出几个有些眼熟的小脑袋。

果然有孩子逃回了这里。元岁忍不住叹了口气。既然藏身之所已经暴露,这群命途多舛的小家伙就该抓紧时间跑得越远越好的,顶多留几个相对擅长潜伏的成年人蹲在回镇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们就好了。

汗水已经把上衣彻底打湿。她忍不住在织好的线网上躺了几分钟才重新睁开眼睛。背后的大楼里,后来赶到的士兵正顺着沿路留下的尸体气势汹汹地搜寻她的踪迹。不过元岁倒不是很担心。只要保证暂时没有见过她使用天赋的活口,敌人想要通过常理预测她的行动轨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歹也是在这么多次逃命中练习出来的技能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悬在半空的脚丫子随意的晃了晃。

两个拖油瓶应该已经跑掉了,她现在应该朝着什么方向继续行动呢?抓个落单活口问问?这些士兵会说常见的地球语种么?还是胆子再肥一点,直接一个人去掏它们的飞行器?那她是真的活腻味了吧。

思考着一路上撞见的六指军人脸上的表情,元岁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接触来看,她知道镇子里还是留着好几个童思源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完全出乎意料的紧急事件,他们绝对不会放任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在外面分散乱跑。甚至,如果这群年幼的天赋者愿意,他们甚至能组织起一点像样的反击,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惨兮兮的地步?

她还在琢磨着,底下年轻的俘虏堆里却起了一阵明显的骚动。元岁远远地看见有个少年奇迹般地挣开绳索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地扑向其中一名拿着枪的看守。

电光火石间,元岁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她无法弥补的问题!

这群孩子……被教育的太激进了!他们不会老实地审时度势的!

而且,自己刚刚沿路留下的尸体,也会刺激到那些本就对天赋者怀抱恐惧的士兵!

密集的枪声之中,她看见那些半大的孩子们接连倒下了。有的在临死之前还创造出了一点惊人的“奇迹”,在六指军人之间引发了一连串的骚动。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战斗,还能挣扎的孩子变得越来越少。手里的线绳被她攥得死紧,元岁差点控制不住地想要直直地跳下去。

人质的自我修养就是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尽可能表现的像只小羔羊啊!你们孩子的外表原本是最天然的保护伞!我在课上教的那些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地上的那滩血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扩大,元岁终于克制不住地尖叫一声,抬手一枪崩死了一个正抬起头往上看的士兵。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不管对方是否能够听懂,她大声地喊到,“有本事来逮我呀!”

眼见着对方抬出一个类似炮的玩意儿,元岁飞快地整理好情绪,敏捷地荡进了另一栋玻璃楼里。

第两百三十九章 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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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 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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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 并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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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二章 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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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三章 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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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四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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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五章 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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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六章 明棋

色调模糊的世界里,往来着分辨不清的人影。一片找不到来源的嗡鸣声中,头顶传来钝痛的位置仿佛也忽远忽近。

还没来得及完全取回对四肢的控制权,业双双被人拽着衣领从地上扯了起来。抖落的尘土仿佛烟一般融进风里,她对着两张五官糊成一坨的脸茫然地眨眨眼睛,然后一边醉酒似的在原地晃悠了一阵,一边努力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是怎么了?”

有人正从背后拨弄着她的头发。业双双隐约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在往下流。

“擦破点皮而已,没什么大事。”一个不太熟悉的男音瓮声瓮气地说。

“那她看着怎么跟傻了一样?”刚刚拽她起来的年轻人凶巴巴地问。

“估计是运气不太好,被飞起来的小石子砸了一下,轻度脑震荡了吧。”那个扯着她头发的粗脖子男人转回了她的正面,又伸出一只不太干净的手对着她的眼睛晃了晃,“嗨,嗨,人傻钱多的小姑娘,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啊……?”业双双还有点懵,不过还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反应。

“人小姑娘这次也算是凑巧救了我俩一命,下回别说人傻了。”年轻点的人影先是笑了一声,接着突然整个人状态一垮,面朝不远处的新鲜废墟抱头大叫起来,“完了完了!被人阴了不说,这下装备都全炸了!我怎么回局里交代啊!”

“诶等一下,杨警官,您得先给我做个见证,东西我可是都按时送到了哈!事先都说好了的,我只负责运货,过后的风险都是你们自负!”粗脖子男人跟着紧张起来,“货不是在我这儿出事的,尾款您还是得结给我哈。可不能仗着自己是警察的身份就不讲江湖道义,这样以后谁都落不着好处……”

“行了行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满脑子钱呢!我们命还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杨警官插着腰,面对着火光冲天的街道,摇着头感叹到,“自作自受啊,这下可能是真的完了。”

短暂掉线的大脑终于完成了数据重连。业双双浑身一震,扶着一棵大树挺直了背,满脸不可思议地问到:“我的天,真的炸了?”

“是啊,拖您的福,我们仨还算逃过一劫。”杨警官踢了一脚树根边上堆放凌乱的枪支和子弹,烦躁地说到,“看吧,提着脑袋忙活了半天,我就只人肉抢救出了这点东西。”他抓了一把自己渐渐有后退趋势的发际线,神情有些懊恼,“现在是真的热闹了。早知道就不给城门口排查的兄弟提前通气了……”

“通什么气?”业双双用手背蹭着脸上的灰。

“为了把我们想要的东西运进来,队长几个提前让他们在今天中午又松了门禁。结果我们买枪是方便了,对方想乘机混进来也变得更容易了。”杨警官日渐稀疏的头发正在迎着热浪摇曳,“也是我们做事太束手束脚,生怕给居民造成什么恐慌,连提前搞物资都考虑着尽可能减小动静。结果没想到啊,六指比我们的办事效率高多了。”

业双双循着痛觉在后脑勺上轻轻一按,结果差点疼得龇牙咧嘴。血糊糊的手心里还粘着几根断了的头发,她依旧没能在脑海里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完整的梳理出来,只能继续傻乎乎地提问:“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和冯老头在私底下做生意,还有刚刚那些炸弹……”

杨警官和冯老头复杂地对视一眼,还是一人一句地给她大致解释了一遍。

大约从一周之前开始,警局就有人发现,散居于城中多年的六指最近有些过于活泛了。

外出做生意的,离家探亲的,出远门看病的……总而言之,这群一向还算安分的外星来客仿佛是私下统一得到了什么消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奔向城外。市长和议员们私底下一合计,猜测这种局面或许与最近天赋者大量涌进城市有关,所以开始也没有太过上心,甚至为了方便它们出行,还暂时放松了出城各方向关卡的管制。

“上面的人本来就巴不得这些外星大佛快点挪窝。”杨警官的语气有些唏嘘,“你不知道,管理这些家伙可麻烦了。太严了不行,怕把人逼急了,它们直接给背后的同胞告状,一抬手把我们这里炸了。太松了也不行,万一它们借着与普通人接近的机会,套取情报,甚至成为这里的实际控制者,那这座作为‘普通人类庇护所’的城市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当然,我们也不能主动赶人,如果大批天赋者的到来能够迫使它们快点挪窝,本来倒是一件好事。”

“‘本来’?”业双双艰难地调动全部智商来做理解,“意思是,后来这件事情渐渐朝着对我们不利的方向发展了么?”

“最近,外面有很多有意思的风言风语。这半个月大概是我近年来赚钱最顺利的时候了。”冯老头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指挥其他开车过来的小弟抓紧灭火上,不过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嘴,“有人说,一些六指的高层从水上都市的覆灭中看到了彻底控制人类的希望。毕竟如果现在能够抓紧机会,在天赋者重新凝聚起来之前就把他们分批控制起来,像是从前筛选掉‘非天赋者’基因那样提前清洗掉下一代人类之中产生‘天赋者’的可能,那么这颗星球上就再也不会产生能够威胁到它们的东西了。”

“另一种说法是,各种在野的天赋者小群体内部,最近也在蠢蠢欲动。”杨警官半蹲在地上,还在整理抢救出来的军火,“估计是他们……”他抬头看了一眼业双双,“或者说你们中的一部分,也多少意识到了未来的危机,想借着作为天赋者最后辉煌的一代人,趁着六指不注意开始夺取未来生存的地盘……你懂的,这些流言既可能是互泼脏水,也可能都是真的。总之谁都不想把这口‘首先挑起战火’的大锅背在身上,都想装出一副讲文明讲礼貌的样子。”

“所以,那些天赋者从我们城里外逃,很可能是——”业双双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看看我们这儿。背山面海,交通方便,基础设施又特别完善,多好的一块地方啊。”杨警官愁眉苦脸地将仅剩的弹夹在地面上依次排开,估计是在琢磨怎么回去交差,“那些议员也不是傻的。这些家伙跑得这么快,说不定就是通过自己的同类了解到了对我们城市不利的某些事情。就比如,六指打算第一批攻占这里之类的。”

“所以你们才要……”业双双紧张地咬了一下舌头,“从外面提前采购军火?”

“毕竟只是一点预感而已,上面不允许我们把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来,以免把城里剩余的六指刺激到了。”杨警官指了指前面那个带着金项链咋咋呼呼的背影,“所以卫副队长交代我来联系冯老头。他算是这一带最靠谱的商人了,连被我们逮进局子里喝茶的次数都是最少的,业内公认的做事妥帖。”

“……直接从抓捕过的走私犯之中挑靠谱的‘商人’,你们也真够有创意的。”原本正忙着用手帕给头顶按压止血,业双双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和这件事情同时进行的是,我们又加强了出城的管制,要求所有身份敏感的人必须先在警局内留档才能自由进出。算是拖时间的办法,但是不太管用。我们很快意识到城里的六指也是有对外交流的秘密渠道的,它们逐步消失速度的比我们预想中更快。”杨警官貌似终于做好了心里建设,满头大汗地摸出耳麦别好,忽然又“诶”了一声。

“怎么了?”业双双确认了一下内兜里完好的药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电话打不出去。难道是这边爆炸的太厉害,我们局里的线路都被打的瘫痪啦?”杨警官也很疑惑的样子,“那我得赶紧跑回去报信。这边虽然看着阵仗厉害,但是周围本来就空旷,加上你警告的及时,基本所有跟着冯老头送货的兄弟都没受什么大伤。”

说来也是凑巧,业双双十几年来都没派上过几次用场的天赋居然在这种危机时刻开始了发光发热。当她循着古怪的声音,从装满枪支的车厢中搜出一个倒计时两分钟的炸弹时,刚刚还骂骂咧咧的冯老头都惊呆了。经过杨警官这位专业人士的现场确认,所有蹲在车门口抽烟的司机们立刻屁滚尿流的开始四散奔逃。

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帮着抢救了一点装备出来。在一连串爆炸的火光中,业双双的头皮不幸英勇负伤。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挠了挠发痒的头顶,祈祷被烧到的这一块儿以后千万别再也长不出头发。

“大恩不言谢。业小姐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知会我一声就是。比如把你那小男朋友提前放出来之类的,对我来说都是小事。”杨警官连续播了几次电话,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得,估计是附近有哪个信号站被波及到了。我这就跑回去吧,您能不能再顺便帮个忙,帮我看一下这些东西。我长跑成绩挺不错的,回头就找弟兄来取。”

“您都不在意一下这批从外面运来的货为什么会被人装上炸弹么?”伤口还是一抽一抽的疼,业双双间歇咬着嘴唇,“按照冯老头的说法,他运来的东西一路上都不可能有别的人动过。”

“这还用想吗?他低估六指的科技水平了呗。我从前在另一个城市里卖命的时候,有幸拆过它们研发的一架小型无人机,它们对于机械的操控水平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注意到对方依旧是满脸的不以为意,业双双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接着问到:“那您……都不担心一下吗?敌人可是已经炸掉你们提前准备好的补给了诶。这不就说明它们提前就获知了你们的一切打算,而且现在很可能已经渗透进来了吗?”

“我知道啊。可是现在紧张还有什么用吗?”杨警官竟然一副心态很好的样子,“敌人已经悄悄摸进来了,而我们却成功的躲过了它们的第一次偷袭,从爆炸中苟活了下来,甚至还抢出了一点东西。乐观点,‘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听说过吗?现在看来这三分的运气很可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只要再努三分的力就能及格了。”

注意到业双双还是满脸的忧虑,杨警官稍微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要我说的话,与其每天为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子担惊受怕,还不如割断绳子一了百了呢。何况这次,城市里还有这么多履历牛逼哄哄的天赋者。说不定,等到刀刃落下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上面早已经锈掉了,甚至连皮儿都割不破。”

“希望先被发现名不副实的不是我们……”业双双喃喃自语到。

“……不是云。”凌夙诚一动不动地盯着南侧天空的那片乌黑,脸色沉的吓人。

重力从不会说谎。伪装成云层的东西实际上要比水汽重太多。隐隐约约凸起的轮廓在天际起起伏伏,他听见身后的邱平宁也放低了声音,肯定到:“是它们的飞行器。”

深吸了一口气,凌夙诚第一次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局里。通知卫副队长不要再分心关注之前的爆炸,抓紧一切时间把城内的普通居民疏散出去。”

“好。那你呢?”邱平宁的语气有些急切。

“这个广场是城市内最适合降落的地点之一。”阳光下,凌夙诚几乎白的有点透明,“我会伺机行动,尽量为你们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你以为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六指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它们在如何对付我们这一领域上已经很有经验了。更何况你就算再能干,也只有一条命。它们来的很可能是千军万马!”

“放心吧,我现在绝对足够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我还有非常想要再次见到的人。”凌夙诚向他伸出手,“把所有的武器都留给我吧。另外,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也希望你能顺便找来一些靠谱的帮手。”

见邱平宁还有点犹豫,凌夙诚很淡地笑了笑,眼底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有些自信的味道。

“很高兴它们的行动至少发生在我的状态基本正常的时间段内。”杂乱的信息像是海水一样将凌夙诚的所有感官包裹,他毫无保留地将所有能够使用的天赋同时激活起来,又重复到,“放心吧,我最擅长做这些了。”

第两百四十七章 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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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八章 出鞘

留着齐耳短发的军装女人意思性地在门上敲了敲,不等房间内的人有所反应,便自觉地走了进来。

“这是整座城市目前的地形图和规划图。和我们之前掌握的电子版本比较起来,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她将两张餐桌大小的巨大纸张接连铺展开来,用大头钉分开按在了墙面上,“您是想自己慢慢对着琢磨,还是愿意抽空听一听我的看法呢?”

工字背心的男人原本正双手抱头的躺在沙发上,似乎是在闭着眼睛休息,听见女人的话之后也没有太多的反应,半晌才慢悠悠地回答:“你直接说吧,我想抓紧时间稍微歇会儿。”

“那么,我就先从最基础的信息讲起好了。”女人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大地形和我们之前侦查到的情况没有区别。这是一座滨海的城市,东西侧被连绵的丘陵环抱,进出主要依靠南北两侧的入口。其中,北门以外是平原,与临近人类城市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一百公里。这道门也是城市居民目前主要的外逃路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有八成的人类都在朝这个方向流动。”

“就是说现在城里还剩了两成左右的人咯?”背心男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南边怎么样了?”

“南面临海,我们的后续部队预计都将从那个方向登陆。这些人类也不都是傻子,注意到我们的第一批支援是从南边过来之后,便都识相地躲开了。”说到这里,女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到,“另外,根据最新的消息,我们的这批无人机在降落之前已经被还未从城市中撤出的某几名天赋者拔掉了。”

“喔,没事,也算是意料之中。”背心男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你先按顺序说,别的事情最后再提。”

“是。”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记事本,“您之前从市长办公室里找到的数据,我已经结合目前实地了解到的情况对应着校正过了。坏消息是,这座城市目前的天赋者数量或许比我们预期的要多,而且更加不幸的是,其中还有貌似几个颇有来头的人。”

“哦?都有些什么怪物啊,说来听听?”

“商界精英之类的我相信您应该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就直接跳过了。最值得注意的那一个,您肯定听说过。”女人走近几步,看着他满脸的胡渣皱了皱眉,忽然很不尊重的直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拍在了背心男的脸上,“这是我们刚刚在中心广场附近拍到的照片,看看这些被烧焦的无人机,您觉不觉得有点眼熟?”

男人敷衍地一抬眼皮,脸上的纸袋立刻因为他脸上的肌肉活动而掉在了地上:“我真的快困死了。你直接说结论吧。”

“队里所有人都是连熬了两个晚上没睡。这种时候,您更应该做出表率来。”

“表率有你这个副队做不就好了吗?”背心男理直气壮地回了句嘴,又把眼睛闭上了。

清楚对方这几天确实过得相当不轻松,女人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放平了语气:“简松明,一个在我们的通缉榜上连续五年都占据前三位置的女性,目前二十七岁,前神农号最年轻的对策组成员,因为几次借职务之便刻意给我们找过麻烦,出于‘和解’的考虑,被她从前的上级流放到了陆地上。之后我们这边几次有人想要偷着把她做掉,最后的下场却都不太好看。就我的印象来看,她算是目前能力最顶尖的天赋者之一。”

“喔,我记得她。四队有人曾经借着‘生意往来’的由头和她接触过,结果一只手直接被烤熟了,听说后来送回来抢救的时候,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年轻医生在院里问‘是什么东西闻起来这么香’,哈哈哈。”背心男的笑声有点没心没肺,“你也不用特别担心。和平年代想要暗杀一个人并不容易,但是战场上想趁乱打死谁却一点不难。你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

“是。”女人应声。

“还有别的吗?”

“在这座城市中出生的天赋者,目前处于壮年的,加起来总共也不到百人,且多数的能力都不太入流,最优秀的几个应该都被强行收编到了警察的队伍里,一边替普通人出力,一边接受监管和约束。”女人翻开了新的一页,“但是在最近入住城市的人之中,天赋者所占的比例却相当高。其中多数都是从覆灭的水上都市到这里来避难的,部分可能也曾是一方人物,只是都没有简松明那么出名。”

“几十年了,人类果然还是这样。”男人慢慢地翻身坐了起来,“天赋赐予了他们超凡的力量,也让他们渐渐被惰性腐蚀了。要想对付我们,只依靠顶尖的几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说白了,所有生物的命都只有一条。我们死了,还有同等水平的兄弟可以迅速顶上;而对他们来说,只要这几十万分之一的顶尖怪物全部被灭掉,就会再也无法翻盘。”

“您听起来就像是在为他们惋惜似的。”

“惋惜?说不上吧。我巴不得他们实力越弱越好,让这场战争可以在十天之内结束,这样我就能早点回家了,说不定还能申请在最热的时候去南极休个假,天天蹲在营地边上看企鹅孵蛋之类的。”

“您对这场战争的预期很乐观?”

“也说不上。这种感觉就有点像是你用原子弹轰炸奥林匹斯山,谁也不知道那些平时看上去只会给其他生物添堵的‘神明’能不能阻止核反应对不对?”背心男对着钉在墙上的地图有些出神,“我只希望,他们要么就尽可能的弱一些,要么就强大到我们无法撼动,万一又是势均力敌,断断续续地打个小半年的,估计我们又得琢磨着怎么举家搬迁了。”

“估计短时间内再找一颗适宜我们居住的星球已经不太容易了。”女人悠悠地在他身后说到,“百年前的教训明明还历历在目,上面的人却还是不知收敛。”

“这种牢骚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得了,可千万别传到外人耳朵里。万一被人举报‘动摇军心’,军事法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如果这种程度的牢骚就要进去接受审判,估计上面有些人十年之内都不能下班了。”女人无所谓地笑笑,又问到,“绕回开始的问题,既然无人机已经全部被摧毁,我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继续原地等待支援,还是带着摸进来的二十几名弟兄先单独开始行动?”

“替上面的人省点军费吧,人做事儿还是比机器要灵活多了。”背心男的手指点了点中心广场的位置,“在后续的部队感到之前,我们得抓紧把最烫手的几个怪物做了。”

“城里的平民都已经撤走了吗?”凌夙诚脸上还沾着点烧焦的灰,身上少见的有些脏兮兮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没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统计。不过至少多数人已经拖家带口的撤了,肯留下来的不多。”翟一文插着腰,仍有些气喘吁吁,“估计再过一阵子,剩下的人还会再溜一批。毕竟不是谁都愿意正面和那些东西起冲突的。”

“要不然,等到确定城里基本已经空了,我们也走吧。”业双双的头上扎了一圈纱布,整个人的造型看上去有一点点喜感,“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我们就这点人,没必要非得把命留在这里。”

分别经历了一段波折,三人心有灵犀般的在警局门口成功碰面,混乱的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见闻之后,又在如何制定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上产生了分歧。

“你还看不懂形势吗?这群六指刻意找足了借口,就是打算借题发挥,好光明正大地向我们宣战呢!跑?往哪儿跑?跑了又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在双方的试探阶段就先让对方尝尝厉害,它们之后的行动就会更加有恃无恐!”翟一文正激动的立眉瞪眼,袖口就被一双柔柔弱弱地手拽住了。

“一文,业小姐说得对,别冲动啊……”他的母亲眼底是满满的忧虑。

“妈,都这时候了,你,”翟一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忽然推了业双双一把,“也是,那你就先跟着她和最后几个警局家属离开。到了北边之后,看看形势再接着跑。”

“那你怎么办?”业双双听出了他的意思,瞬间有些着急。

“不趁着我们还能憋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和它们拼上一波,之后怕就更没有机会了。”翟一文也懒得跟她多解释,只看向凌夙诚说到,“看样子,它们这次准备的确实是足够充分,应该是要动真格的了。”

“是。”凌夙诚的眼神有些黯淡,“为了创造宣战的‘正当理由’,牺牲了那么多己方的普通公民,它们不会轻易罢手的。”

根据三人之前的亲身经历来看,六指似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自家人在外逃途中为天赋者所害的荒唐剧目,由此来借题发挥,如果能够离间普通人和天赋者直接决裂当然更好,即便是不能,多数普通人也不会愿意参与这场貌似只限定于天赋者和六指之间的纠葛,于是纷纷离开这里,让出这片地理位置优秀的地盘。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们先是故意将攻城的消息散布到居住于这里的六指居民之中,迫使它们出逃。之后又自己截下一批,以平民的鲜血染红战旗。拥有了比较正当的理由之后,它们提前派出了一支小队,先是布下炸弹破坏了警局通过非常规渠道进口来的物资,同时制造出“本地天赋者反应激烈”的假象,后趁着警戒松散的时机混了进来,一方面控制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向城中所有居民传达信息,另一方面成功暗杀了最了解城市运行和调度的议事会成员,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各方势力也变得更加难以凝聚。

这是一群真正既有实力又有手段,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危险敌人。凌夙诚此刻其实非常焦虑,但是还是硬生生的控制住了面部表情。

“他说得对。没有战斗能力,或者没有做好为此付出生命的心理准备的人,现在就可以抓紧机会撤了。”凌夙诚严肃地说,“剩下的,一会儿必须选出一个足够服众的领头人来统一调度。夺回通讯站是首要工作,否则我们一旦分散,便再也无法实时沟通情报。既然敌人后续的增援迟迟未到,就说明潜进城中的那一支小队不久后一定会有所动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怕什么。”

一个甜的发腻的女声从后面接近。凌夙诚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分别不久的简松明的脸。

“有我在呢,就算真的碰上什么难缠的大部队,也不妨事。我还没见过几个不怕火烤的东西呢。”简松明领着几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估计是常年跟着她跑生意的小弟,“不过会拖后腿的确实是该快点离开这儿,我们之后可腾不出手来救人。”

“好,翟一文,最后一批人撤离途中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凌夙诚不着痕迹地把翟一文朝着业双双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路上注意安全。它们肯定还有后招。”

“我没想跟着他们走——”

“你的天赋不适合正面作战,但是有助于一路上绕开敌人,所以必须跟着他们离开。”凌夙诚先是打了几句官腔,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到,“等着你照顾的人太多了,你不能留在这里。”

“怎么,只许你逞英雄啊?”翟一文立刻来劲儿了,“你一个三天两头要找私人医生看病的人,也没有多了不起的。我还正想让他们顺便把你也带走呢。”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肯定是必须要留在这里的。”凌夙诚的面色沉静。

“还是觉得世界没你不行?”翟一文挑眉,“你怎么就这么自信呢?”

“不是自信,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如果我在这种关头选择了明哲保身,就是在亵渎那些付出了一切培养和保护我的人的努力。”凌夙诚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我是很好的武器,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曾经数次为这个评价而痛苦过,但是现在,我为我自身拥有的价值而庆幸。”

第两百四十九章 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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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章 抹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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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一章 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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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三章 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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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三章 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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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四章 呼啸

眼看着只在顶楼逗留了不到三十秒的飞行器渐渐缩小成一个不明显的小圆点,邱平宁的目光终于又落回到了简松明的尸体身上,怔忪一会儿后,忽然怀着莫名的恼怒按着伤口站了起来。

“你怎么就看着它们这么跑了?”他喘着粗气,从背后用力推搡了凌夙诚一下,后者居然真的被他推了个踉跄,回头时的目光透露着不言自明的惊讶。

“你——”凌夙诚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似乎还在琢磨什么问题。

凑近了仔细一看,原来凌夙诚的身上也有许多细小的伤痕。邱平宁知道他一向比野生动物还要警觉,这次居然被他偷袭得手,显然是才从某种沉思之中清醒过来。

“你,”邱平宁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提醒自己冷静,但是没有任何效果,“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它们跑了?啊?你不是可以操纵重力吗,把它们都拉下来啊,我——”

凌夙诚看着他带着一道血痕的脸,眉头先是蹙得更紧,但很快又突然松开了。

“你没事吧?”凌夙诚隔着一点距离点了点他受伤的位置,“冷静一点。现在还不到可以放松下来反思错误的时候。”

他那种惯用的平静口气在这时很明显起了反效果。邱平宁脸上的怒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到了眼睛和喉咙里,凌夙诚听见他浑浊地吸了一口气,颤着嘴唇说到:“我以为你就算救不了她,也应该能够为她报仇才对。”

凌夙诚的瞳孔慢慢地放大了,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黑的吓人,就好像会把捕捉到的光亮都吞下去似的。

在沉默中对峙了几秒钟,邱平宁看见他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接着放软语气回答到:“我本来也以为我可以。”

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碗温水,心头燃起的那股无名之火又无声无息地被掐灭了。邱平宁的眼眶越来越红,突然非常勉强的干笑了两下,声音比哭还要难听。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邱平宁不自在地摇了摇头,“什么‘果然陆地上的警察就是没见过世面,连在战场上看见个死人都受不了’之类的。”

他没想到凌夙诚居然郑重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到:“这样的世面没什么好见的。”

某种竭力构筑起的心理防御措施忽然崩溃了。邱平宁腾出一直沾满血的手按在自己酸涩的眼睛上,一边苦笑一边继续摇头,无声地流下一行冲散了血痕的眼泪。

“怪我。”他说,“我应该在第一时间拦住她的。我之前答应过你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对不起,我没能做到。”

凌夙诚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还是在对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现在怎么办?”邱平宁哽咽着努力收起情绪,“你刚刚……在想什么?抱歉打断了你的思路。”

“没事。”凌夙诚也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它们明明形势一片大好,却选在这个时候撤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你想出来了吗?”

“还没有。”凌夙诚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的伤怎么样了?”

“放心,死……”邱平宁的声音不自然的断了一下,“大概死不了。”

“可能还要麻烦你四处跑动一下,争取联系上……或者搜索到其他还没有撤离的人。”凌夙诚艰难地组织着相对委婉的语句,“如果是还能通过耳麦联系上的,先让他们去医院集中,相互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包括你。总之稍微修整一阵之后,我们可能还是要准备撤出去。”

“撤出去?”邱平宁的眉头一跳,“那我们之前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凌夙诚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啊,如果现在选择了撤离,那他们之前为了尽可能保存这座城市而付出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向六指证明人类的血性吗?这样的理由也太苍白了。

“至少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可能保存实力。”他只能这么说,“从刚刚交战的结果来看,我们双方其实都犯下了不少失误,显然都在某些方面错误的判断了对方的实力。六指为了针对我们,之后一定会采用更直接有效的策略,不一定会再派这种小股的精锐部队和我们近距离作战了。”

“可万一它们再用什么摸不清原理的远程武器怎么办?”邱平宁忍不住又往地上看了一眼,“我们现在……除了你,可在也没有谁拥有大规模摧毁物体的能力了。”

“我知道。”凌夙诚的语气也有点焦虑,“但我的能力运用起来,对于建筑的副作用太大了。”

“那……”

“总之你先去联络其他人。”凌夙诚往南边指了指,“我去它们过来的方向看看。有新情况随时联络。”

“好。”邱平宁侧过身体,在地面上的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我……稍微替她整理一下,马上就离开。”

简松明本身穿的就不太多,被她硬撕了几片布料后就显得更加不得体。邱平宁用手阖上她睁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尸体的仪表。

“……走吧,这没什么意义。”眼见着地面上留下一行新鲜滴落的血迹,凌夙诚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不合时宜地站出来阻止,“人死如灯灭。她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你应该快一点去处理伤口。”

“放心吧,我没事。”邱平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偏着头抬眼看向他,神情复杂地说到,“怎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碰上队友在身边死去,就当是个无聊的仪式吧。”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忽然伸出手,在简松明的口袋里掏了掏。

“什么东西?”凌夙诚的视力其实不比他差。

“巧克力,你要吗?”邱平宁抓着包装袋的手有点抖,“留个纪念。关键时刻还能吃一口。”

“我不爱吃甜的,你留着吧。”凌夙诚转过身,“我先走了。”

“好,你自己小心。”

差点因为脚底的塌陷而从三十层的高度掉下去时,凌夙诚还恍惚地以为是碰上了拥有类似能力的‘天赋者’。

他尝试追踪那股剧烈震动的源头,结果因为分心而被一块掉落的石头砸了一下后背。

还好被砸的不是后脑勺。要是最后是栽在自己常用的手法上,那他这辈子就结束得太讽刺了。

凌夙诚一只手循着痛觉在背上按了一下,另一只手仍紧紧拽着一截裸露的钢筋,大半个身体悬在空中,甚至还在晚风中稍微前后摆了摆。

即便是在日落时分,初夏的太阳也尽情散发着应有的炙热。汗水滴进砖缝里,凌夙诚松开手,在轻盈落地后眯了眯眼睛。

“还有人听得到吗?”他对着一片安静的耳麦问到。

当然没有人回答。幸存者这会儿大概都在忙着自救,凌夙诚只能希望刚刚的地震不要进一步削减他们的生还可能。

震中大概是在海底,究竟是地质运动赶巧还是人为因素所致他还不能完全确定。但除非是他们的运气真的太差,否则凌夙诚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海底地震意味着什么呢?这对他这个惯于操控重力的人来说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

“喂喂,凌夙诚,你还活着吗?”邱平宁的声音突然从耳麦里传来,“听见就快说话,别在这个点沉默是金了。”

“我还在,我没什么事。”凌夙诚站上塌了一半的高楼现在的顶点,“你们那边呢?”

“我们运气好,还活着的人都集中在医院的院子里,只有一个倒霉的被树砸中了,但还没什么大事。”邱平宁那头闹哄哄的,“还好我提前抢救除了一两台可以短时间维持通讯的装置,否则这会儿肯定联系不上你。”

“嗯……不过既然你们那边没什么大事,现在听着怎么这么吵?”

“唉,我有两个坏消息要告诉你。”通讯那头的邱平宁正一手酒精一手绷带,让每个在他手下包扎过的伤员都痛的鬼哭狼嚎,“第一个,”他停了一下,“我们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具体数字呢?”这个时候不能计较话是否好听,凌夙诚单刀直入地提问,“死者,重伤者,轻伤者……还有失踪者,如果你基本统计好了,都告诉我。”

“如果是加上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的失踪人员,大概超过一半了吧。”邱平宁压低了声音,“还活着的,没有身上不带伤的。”

“知道了。第二个坏消息呢?你抓紧时间说。”橙红色的阳光洒落在天际线边逐渐汇聚的波涛上,凌夙诚心里叹着气,声音还是维持着一贯的镇定。

“第二个坏消息是,我们刚刚闯进医院的时候,居然找到一批还没来得及被转移的……”邱平宁在他看不见的另一头把嘴唇咬出了血,所以轻轻“嘶”了一声,“婴儿。”

“婴儿?”凌夙诚愣了一下,“大概有多大?数量呢?”

“一整间屋子都是,育婴室你总知道吧?总之我们现在人手分一个都还有多余的。”邱平宁抠了抠脑袋,“多大……这你叫我怎么形容呢?比一个中号的西瓜还稍微小点吧。我一个未婚男人,又不会看月份。”

即使情形非常不合适,凌夙诚还是因为对方过于糟糕的比喻能力而骤然松了劲儿。

“……所以现在怎么办啊?”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邱平宁只得又主动开口,“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小孩子现在可是最金贵的东西,又完全受不得一丁点磕碰。估计那些逃走的医生护士也是觉得他们既累赘又容易白费力,所以才没带上。”

“既然找到了,就不能放着不管。”

“是是是,大好人,但恐怕你也知道,这地震一过,海啸就快来了。”邱平宁那头的背景音量稍减,估计是有人站出来主持秩序了,“轨道早就炸的炸了,塌的塌了。我们现在可是只能靠两条腿……好吧,有些人现在还是一条腿走路,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难说呢,更别说还要带着累赘。”

“我会尽量替你们争取时间。”

“你——”邱平宁拖出一个长音,很明显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内心的波涛汹涌,“嗨朋友,你逞英雄也要有个限度吧。要是拦路的是枪子打得着的敌人,我也就勉强相信你了。可你接下来要面对的可是海啸!纯粹自然的力量!十米高的浪一下子朝你推过来,顷刻间,岸边的所有建筑就没了。再过几分钟,海水就会漫进所有的街道。我们这儿地势太低了。”

“放心吧,我有办法。”凌夙诚说的还是很笃定,并且好像没有向他多做解释的意思。

“靠,我真服了你了。”邱平宁在另一头无奈点头,“说真的,以你那种逞强的程度,居然能活到现在,甚至还没受什么大伤,我觉得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收敛,誓要把好运挥霍干净?你会死的!”

“我没有逞强。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死。”

海面上鱼鳞似的波光正在渐渐消散,又或者说正在汇集。远处的洋面上,灰白色线条正在逼近。迎着一股热风,凌夙诚仔细的环顾四周,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寻找可用的素材。

“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做。”邱平宁还在喋喋不休,“否则我会马上过来逮你。”

“……建筑。”凌夙诚有点无奈地回答,“我打算破坏掉近岸的所有建筑,让砖石垒砌成一条简易的堤坝。虽然不敢保证能够抵挡多久,但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削弱涌上岸的海水的破坏力,让你们有机会撤离。”

“你一个人,要在短时间内破坏掉所有的近岸建筑?”邱平宁憋不住吼了出来,“你开什么玩笑呢!我也是天赋者,我知道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极限的。你今天已经消耗不少了吧,嗯?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能成功,你还有劲儿全身而退吗?南边不是本来就被你搞得像是豆腐块似的,分分钟就能全部塌下去吗?到时候你怎么跑?”

“全身而退确实很难,活着回来还是有机会的。”凌夙诚说完这句,直接拔下耳麦,将这个小玩意儿抛得远远的。

第两百五十五章 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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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六章 相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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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七章 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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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八章 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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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九章 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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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章 靠近

早上八点。元岁精神萎靡地瘫在旅馆大厅的沙发里,膝盖上压着一叠重量惊人的书本。

“要吃点什么吗?”女老板伴随着钟声准时出现,将一份报纸放在她的手边。

“什么都行,我不挑剔的。”元岁冲着她礼貌性地笑了笑,将堆在膝盖上的书一本本挪回茶几上。

“还在忙着为结业论文搜集资料?”女老板将头发捋在耳后,贴心地替她将书本按大小整理成一摞,“真是辛苦啊。”

“没办法,从前学习不努力,只能临时抱佛脚了。”元岁抓起报纸,凑得很近地大致翻了翻,假装惊叹到,“嚯,大新闻啊。”

占据了整整两个版面的头条,题目她大致能够通过意会的方式读懂。

“宿命之战打响?曝多地‘天赋者’已于日前主动挑起争端。”

元岁嘴里啧啧几声,摇摇头笑了。

“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老板娘明显也注意到了那个加粗的大标题,“算了,我们小老百姓,不想这些问题,安宁日子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您怎么好像反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视线短暂地从报纸上移开,元岁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是,谁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谁说不是呢?”老板娘叹了口气,“只是希望有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不要被撺掇去跟着凑热闹。”

或许是因为周边太过安静,元岁翻报纸的声音响得有些过分了。她抖了抖手腕,状若随意地问到:“您猜猜看,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小妹妹,我先多嘴问一句,你是人类对吧?”

元岁大大方方地将手在她面前展开,操着一口略带口音的外星语点头:“是啊。所以每次我看到这种新闻,心情就会特别复杂。”

“你也别乱想,报纸上不都写了吗,只是有几个天赋者牵头闹事而已。”老板娘居然还亲昵地安慰了她几句,“如果真的想避避风头的话,你干脆就借着这次出门学习的机会在我们这里多躲几天。我们这边毕竟离附近的几个人类城市都比较远,相对安全一些。要是钱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折的。”

“您太客气了。”元岁真心实意地弯弯嘴角,继续试探到,“您不讨厌……或者恐惧我们吗?”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父亲去人类的城市里游历过好几年。”女老板貌似被她激发了谈兴,居然靠在她身边慢慢坐下了,“他早年时曾在落魄时受过不少人类的恩惠,所以在那边的老朋友也有很多。我还跟他们学了很多种人类的烹饪方法呢。”

“您父亲早年的时候……”元岁根据判断六指年龄的常识做了一个简单的推断,“是指你们刚来不久的那段日子吧?”

“嗯。”女老板也不隐瞒,“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可真是难捱极了……听说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出生的最早的哥哥,都是死在了那段时间里。”

“因为瘟疫和辐射?”

“对,这里的环境毕竟还是和我们过去生活的地方不太一样。战争结束之后,我们星球上本来就不剩下什么活人;之后为了争夺登上星际旅行飞行器的位置,又死了不少;没想到好不容易到达了这里,问题却依旧接踵而至。”女老板语气里充满了忧愁和歉意,“抱歉,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让你们也渐渐落到这步田地的。”

近百年前那场大瘟疫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在六指和人类身上的致死率都超过百分之九十。疫症传播最严重的几个月里,地球上人口减少的速度快得就像是热油蒸发。辐射尘催化着食物的变异,无法跟上进化步伐的物种在几天之内就会从整颗星球上永远绝迹。

元岁回忆着这些从书本里学习到的血腥知识,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有时候我甚至也会想,要是你们在最开始的时候选择直接把我们都赶出去就好了。”老板娘还在一边说个不停,“太可怕了……我们真的没有想过自己飞船带来的辐射会给你们星球上本身存在的病毒带来那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差一点,地球就要成为我们两个种族共同的墓地了。”

“是啊,只差一点。”元岁悠悠地重复到,“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当时干脆彻底灭掉我们中的一个,之后反而就不会有那么多烦心的事了。”

“说什么傻话呢。”可能是因为她长相太过无害,女老板听见这番危险发言之后也只是低声呵止了一句,然后鬼鬼祟祟地提醒到,“你还小,可千万别受人怂恿去做什么傻事。过去几十年日子,谁活着都不容易,能够像现在这样和平相处多好啊……”

“我说几句气话而已,您别介意。”元岁继续装老实不懂事,努力把话题往需要的方向掰,“如果确实能够好好过日子,谁又会闲着无聊替上面的人送死呢?”

女老板的神色一凛,突然神神秘秘地轻声说到:“也不一定。上面有些人可会撺掇了,随随便便就能把白的编成黑的。就像今天这条新闻,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手欠去招惹人家,惹了事儿之后又倒打一耙。”

“您说话可真有意思。”元岁不置可否,不一会儿又低声自言自语到,“像我这样两代都从小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普通人还好说,我只是担心一个朋友……”

“怎么,难道你还认识‘天赋者’?”女老板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天赋者才不会屈尊和我这样的人来往呢,您多想了。”元岁故意阴阳怪气地暗讽了一句,确认身边的人又放松下来才接着说,“不过我那个朋友,血统确实是有点特别……”

“你是说,混血儿?”女老板会意的很快,“我们和你们的……?”

“原来您听说过?”元岁的眼睛一亮。

“早些年的时候,貌似是出现过这样的人。”女老板回答到,“接触的久了嘛,日久生情总是有的。从前有几个城市对这方面的限制并不严格,如果是家里本来就比较有地位的人,甚至能够偷偷让医院做事的朋友帮个小忙。只是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未来的日子注定会过得很难。”

“谁说不是呢。他比谁都要更担心发生战争。”元岁将明世的故事套了进去,“倒时候落得两头不是人的地步,太尴尬了。”

没想到女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子,露出了一点同情的表情,柔声说到:“这样的孩子,能够安全的长大也算不容易了,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放弃。局势瞬息万变,总能挺过这一关的。”

元岁眨眨眼睛,听懂女人实际上是把她误解成了这个“混血儿”。

想想也是,这么刺激的身份,一般人都不敢随随便便的向朋友暴露,她这个谎撒的有点太次了。

于是元岁只能将错就错,装作苦恼地挠挠头,选用一个最笨拙的方式结束对话:“那个……其实我真的有点饿了。”

“嗨,你瞧我,又聊得忘记正事儿了。”女老板立即站了起来,似乎也松了口气,“我马上就去厨房催催,请再稍等一下。”

元岁盯着她有些仓惶的背影,心说这种有悖伦理的身份果然对谁都很有冲击力啊。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报纸上,不一会儿就急得有些抓耳挠腮。

果然还是应该把词典带下来的。就算现在听说基本已经不成问题,她的读写能力还是太差了。元岁凭着记忆半猜半蒙,大致读懂上面是着重阐述了昨日三个交战最激烈的地点。

三个位置都是临海的人类城市。估计是因为交通方便,基础条件也比较好吧,打起来相对没有那么费劲儿。而三场战役的结果也非常平均,一胜一败一平。元岁扫了一眼那张记录了一座临海城市即将被海浪吞没的瞬间的照片,替住在那附近的倒霉群众真诚祈祷了几秒钟。

再翻一页,她发现那座看上去被破坏的最严重的城市竟然是唯一一个人类勉强取得胜利的地点,心里稍微有一点吃惊。

逼得六指连炸海底造成地震这种损招都使出来了,看样子这座城市里的同胞真的是相当有实力啊。

小声哼着略有跑调的歌,元岁没有注意到照片左侧楼顶上的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在海潮来袭三秒之前仍独自站在废墟中的人。

连续熬夜的代价是视力下降。她抬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报纸随便的盖在了眼睛上,抱着膝盖睡着了。

入夜,她带着两个脚步很重的拖累一前一后地从窗户翻了出来,落在了一棵行道树的树顶。

“……顾姐姐,”元岁扶着额头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你出门悄悄接头还要穿高跟鞋?”

“不是你说我们这次一定要穿的尽可能让六指放下戒心吗?我只带了这一双鞋。”顾岚振振有词地反驳。

“行,万一崴脚了就让童毕安背你好了,反正我看他愿意的很,一天天的精力也很过剩。”元岁怀着一点怨念说。

“你真的打算完全按那个六指小白脸说的做?”这是童毕安尝试插话。

“不然呢?他的意思现在就等于你哥哥那一堆人的意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准备事实上都已经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要是中途突然不乐意了,会碰上麻烦的反而是我们。”元岁懒得多做解释,“说起来,你怎么看哪个六指都是‘小白脸’啊?你对他们比你老的慢这点是不是有很深的怨念。”

“纠正你一点,我刚刚骂的那个可不是纯血的六指。”童毕安停顿了一下,“你说,我们这像不像是在‘扶太子上位’?”

“啊?你以为自己是谁?”元岁扭头,略带鄙视地瞟了他一眼,“未来的摄政王?还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历史上这两种人的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原来你也知道啊。”童毕安嘴里发出一个不屑的气声,“看你前几天钻研他们历史的那副刻苦劲儿,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个新方向上发展了呢。”

“怎么会,我现在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把这一堆拉拉杂杂的事儿快刀斩乱麻,然后抓紧时间当一回小蝌蚪找爸爸妈妈去。”

“那你得快点。也不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都能挺得过……”口不择言地吐出些不吉利的话之前,童毕安赶紧在后头“呸呸”两声,改口到,“算了,我还是祝福你吧。”

“谢了。”知道这人本质上非常缺心眼,元岁也没跟他过分计较,“记得等会儿还是按计划,我趁着夜色翻出城去接大部队,你俩分头解决看门的几个。”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敲晕就好了,别直接把人弄死了,它们又没惹我们。”

“军校高材生元小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虚伪了?”

“是稍微有点下不去手。毕竟人给我们推荐的旅店确实不错,环境好,人友善,菜也好吃。”元岁摸了摸袖口,又提醒到,“那个小铁片都处理好了吧?别到时候我们还没把他们敲晕呢,人家就已经端着枪在城门口守着了。”

“放心吧。那个小白脸不是说了么,他们那个追踪器主要靠温度判断自己是不是还贴在一个人的身上。”童毕安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把它放在了一杯温水旁边。”

“你,”元岁只说了一个字便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聪明呢?他们会不会惊讶地发现你现在已经烧到五十度了?”

“我哪有那么蠢。我用温度计量过的,出门前刚刚三十七度,非常健康。”

“行,很好,那我们得走快点,免得你一会儿体温直接掉到二十度以下。”

童毕安有点不服气了:“那,聪明的你又选了什么办法呢?”

“我?”元岁转过头来,无辜地眨眨眼,“我把那个别在了老板养的狗身上。希望它今晚别闹腾得太厉害。”

第两百六十一章 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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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二章 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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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三章 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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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四章 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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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第五章 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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