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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之家》


正文 第一章

大家都打着呵欠。“现在又去哪儿呢?”峻吉说道。

“这晌午时分,哪有地方可去呀!”

“让我们在美容院下车吧!”光子和民子说道。她们俩真可谓精力充沛。

峻吉和收都对她们俩在美容院下车没有异议。这样一来,留在车里的女人便只剩下了镜子一个人。光子和民子对于把镜子留在车里也并不反对。于是,峻吉和收便按照各自的一套作风简单地向她们点了点头。谁知她们却满心期待着从夏雄那儿听到温柔缠绵的告别,尽管夏雄并不是她们的男伴。夏雄果真没用辜负她们的希望。

时值1954年4月初下午3时许,峻吉开着夏雄的车沿着市内的单性道来回转悠。去哪儿呢?是啊,去某个人少的清净地方吧。在芦之湖消磨了两天的光阴,可就连那儿也是人满为患,更甭提眼前回到的银座了。

这种时候应该听听夏雄的意见:

“我曾经去月岛对面的人造地写过一次生,去那儿怎么样?”

大家一致赞同,随即便驱车赶往那里。

大老远就看得出来“胜閧桥”一带车流不畅。“怎么回事呀?发生事故了?”收问道。不过就情形来看,像是吊桥向上升起的时间已经到了。峻吉禁不住咂嘴道:“去人造地就算了吧,这不,都快急死人了。”但夏雄和镜子却想瞧瞧从未见过的吊桥上升的情景,所以把车停在了很靠前的地方。大伙儿一个接一个地跨过铁桥部分上前观看。而峻吉和收却俨然一副毫无兴致的表情。

吊桥的中央部分是一块铁板,惟有这部分才会开启闭合。只见管理人员在它的前后两侧挥舞着红旗。被迫停下的车辆你拥我挤,人行道的前方也被一条铁链子挡住了去路,两旁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还有不少暗自庆幸交通受阻而前来渔利的推销员和从餐馆出来送饭的小伙计等等。

通有电车轨道的铁板上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鸦雀无声地躺在那儿。车辆和人群从两旁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它的动静。

不一会儿,铁板的中央部分霍然启动了。它徐徐昂起头颅,打开了裂缝。铁板逐渐升高,两侧的铁栏杆和横跨上面的铁拱门也随之升起,而它们柱子上的电灯依旧发出浑浊的火亮。夏雄觉得这一启动是那么美丽动人。

正当铁板就要达到垂直角度时,在两侧的轨道的凹陷处,只见无数的尘土扬起轻薄的烟雾,纷纷扬扬,最后坠落在地面上。两旁不计其数的铁钉所投下的影子渐渐缩短变小,最终与铁钉本身融合了。而两边栏杆的影子也渐渐缩小角度,动弹起来。待等铁板完全垂直之后,影子也随即岑寂了下来。夏雄抬起视线,看见一只海鸥轻轻地掠过了横卧着的铁拱门的柱子。

……这样一来,没想到在他们四个人的前方,高高耸立起一堵硕大的铁墙,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彷佛等了很久很久。当吊桥终于复原以后,去对面人造地的满腔兴致也早已荡然无存了。可眼下既然吊桥已经放下,就又不得不去——一种义务感似的东西占据了他们的心头。总而言之,每个人的头脑都因睡眠不足、旅途的劳顿和气候的温热而昏昏欲睡,不适于缜密地思考,抑或重新制定计划。反正目的地是大海,那就能到哪儿到哪儿吧。于是,大伙儿沉默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吞吞地踅回车内。

汽车驶过胜闵桥,穿行于月岛的街市中,最后又跨越了黎明桥。放眼望去,平坦的荒野一片青蓝,棋盘方格般的宽阔柏油路把原野整整齐齐地切割开来。海风扑打着脸颊。峻吉在美军设施一角的跑道边挂有“禁止入内”的标牌处停下了车子。远处美军宿舍的四周,有几棵白杨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夏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眼前的这片风景中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他思忖道:我喜欢的就是废墟和人造地。他生性温和谨慎,所以对自己的种种感想从不诉诸言语。艺术上的见解并不因积留心际便会痛苦难捱,更何况这帮同伴在艺术见解上与他也无法沟通。而这一点却正合他意。

尽管如此,他的眼睛却从不懈怠地观察着。人工荒野对面的白色巨轮,还有此刻正从丰洲码头起锚出航,并且在烟囱上涂着白色“井”字的煤炭船等等,那一切无不显得井然有序、美丽祥和。而且这人工的、平坦的、几何学的土地和春意盎然的原野更是美不胜收。

突然间峻吉撒腿飞跑起来,他一直不停地跑着。转眼之间,他的身影在原野尽头变得越来越小。

“打明天起训练就要开始了,所以那家伙正憋足了劲儿呐。对那种四肢发达,喜欢运动的家伙我可真是羡慕不已啊。”收说道。他是一个至今还捞不上正经角色的龙套演员。

“他呀,在箱根时,每天早晨也都在练习跑步呐。真勤奋呀。”镜子说道。

峻吉站住了,在他的视野里,其他三个人的身影也同样显得又远又小。惟有跑步这一项是绝不可怠慢的——这已成了他刻骨铭心的座右铭。所以,即便在下雨的日子里,他也从没有忘记在集体宿舍的训练场上进行20分钟的跳绳练习。

在镜子他们这一帮人中,峻吉是最年少的一个。他是的主将,明年才大学毕业。而镜子的其它朋友至少都是已经念完大学的了。收不例外,夏雄也不例外。

峻吉的秉性是不喜欢拘泥于某一事物的,自从他在拳击迷的前辈杉本清一郎的邀约下初次造访镜子家以后,便立即成了其中的一员。虽说他没有车,可驾驶技术却实属上乘,所以颇受朋友们的青睐。出于对拳击选手这一职业的好奇心,很多年龄、职业、环境各不相同的人都同样饶有兴趣地垂青于他。

他年纪轻轻,却拥有自我的信条。那就是不要去思考事物,哪怕是一瞬间也罢。至少他是按照这种信条来陶冶自己的。

至于昨天夜里自己与民子干了些什么,当他今天早晨兀自沿着芦之湖的环湖公路跑步时,他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重要的是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过去……他从自己的记忆中只筛选厨必要的部分和那些决不褪色的缱绻部分来加以保留。而且还仅限于那些鼓舞着并支撑着现在的记忆。比方说,三年前考进大学,首次入选拳击部首次进行练习的那一天的记忆,还有头一次与前辈对阵练习拳击的记忆等等。

从第一次拳击练习时强装勇士开始,如今他已走出了多么远啊!那还是在集体住宿后第一个月里的事情。虽然三番五次的洗涤,可手上那习以为常的绷带缠绕的感觉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还有手背上、第二关节与第三关节间的平坦部分上,那宛若仪式般往复叠嶂的粗糙棉布摩挲着肌肤的感觉。他原本就喜欢自己那双毫无纤细感的手。那双充满攻击性的、健壮坚实的、从不绽露情感和神经的木槌般的手。手掌的纹路单纯明了,没有那种能够取悦于手相师的复杂线条。惟有用于握紧或松开手掌才长出的那些深刻而单纯的纹理被镌刻在了古铜色的皮肉里。峻吉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两个同年级的学生在自己伸出的两只手上帮着佩戴12盎司重的又大又难看的拳击手套时的情景。那是一双破旧的手套,鞣皮的外表已经出现了龟裂。那紫色的龟裂将皮革的外表撕扯得支离破碎,与其说是手套,勿宁说是手套的尸骸。可是,这丑陋的大手套的内层却是那么柔和而温暖地爱抚着手指。手套上的细绳正恰到好处地被缠绕在手腕的周围。

“紧不紧?”

“右手有一点紧?”

一个月里,他一直等待着和憧憬着这种一问一答的瞬间。他犹如一只为了备战而受到豢养和宠爱的动物,被其他两个人殷勤地照顾着,竟然在被询问到手套绳的松紧时,涌动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的情愫。他一直钦慕着在回合间的小憩时被助手们细心照料着,用啤酒罐里的水漱口的那种拳击家的生涯。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为了战斗!战斗的男人有必要接受无微不至的关怀。

接着他的侍者给他戴上生平头一次佩戴的头盔。他是那么栩栩如生地记得这种加冕礼的感觉(尽管只是破旧的皮革头盔),还有当那血气上冲的滚热耳垂一时被皮革压迫住以后,外面的空气从耳朵处敞开的皮革口子里趁虚侵入时的那种感觉。

他用手套顶住自己的下颚,试着打击鼻梁和眉间,开始是轻轻的,随后再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种滚烫而钝重的黑暗撞击着脸颊。

“谁都是这样的,在第一次进行拳击练习时。”前辈在一旁说道。

……一想到这里,峻吉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一旦真地登上了拳击台,那开赛的钟声庄严响起,别提自己有多么狼狈寒碜!比自己过去曾好几次经历过的斗殴还要难堪得多。无论怎么努力,自己的手就是够不着对方的身体,可对方的手却从每一个角度瞄准自己的脸颊、胃部、肝脏,毫不留情地挥舞过来,使自己陷入了一种与千手观音对阵的错觉。可进入第二回合,当疲惫至极的左手打出的直击像棉球一般软弱无力时,却意外地博得了一阵喝彩:

“刚才的左手直击,真漂亮!”

从初次拳击练习的对手那儿赢得的这一声赞叹,使峻吉在刹那间里感到了蕴藏其中的对方呼吸的急促和自己嗅到了对手弱点时的那种狡黠的喜悦,以及君临于这种喜悦之上的力量的复苏……

——峻吉眺望着眼前春天里被污染了的灰蓝色的大海。遥远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5000吨级的典型的三岛型货船。云朵不成形地淡淡地覆盖在水平线上。阳光明媚,能看见海鸥的白色是那么纯净爽洁。

峻吉把大海当作拳击对手,猛地伸出了拳头。他那喜欢恶作剧的灵魂又在作祟了。其实他之所以想当一名拳击手,最初也仅仅是缘于这喜欢恶作剧的灵魂的唆使而已。

这并非那种把看不见的东西作为对象的想象拳击,因为浩渺而肮脏的春天的大海分明就伫立在那儿,构成了他的对手。舔舐着岸壁下部的一串串微波与迢遥的海面上的滚滚波涛连成了一片。这是一个决不会战斗的敌人。一个只是吞噬一切,以可怕的宥和为武器的敌人。一个自始至终笑容可掬的敌人……

在等待峻吉回来时,三个人坐在施工用的石料上,抽烟小憩。这种时候,他们仨当中,与闲暇最为般配、与休息这种形式最为吻合、俨然像是身在别处的人,当然是收了。

镜子和夏雄早就注意到了收的这种特性。哪怕是在稍事沉默之后,他的周围也会构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城墙,并在那里出现一个不容别人介入的惟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因此,收有时候被看做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男人,甚至会闹出更大的误解,被认为是一个空想家。但只要稍微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空想式的东西。收既非空想家,亦非现实家。总之,收就是处于此时此地的收。镜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她甚至不再过问他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独处时,很难找到一个比他看起来更不孤独的人。这个年轻人俨然像咀嚼一块口香糖一样,总是在咀嚼着一团自己制造的略带快意的不安。自己此刻就在这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但是,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着呢?——这种不安对于年轻人而言,并非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但收的特点在于:它表现为一种带着快意的不安,那种快意也许是——不,确确实实是——源自他的美貌。

峻吉跑了回来,他的身影在原野中变得越来越大。膝盖准确无误地弯曲着的姿势沐浴着西斜的阳光,显得果敢而纯洁。不一会儿,他那汗涔涔的红脸庞便停在他们的旁边,甚至没有发出半点的喘息声。

“大海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气味?”镜子问道。

峻吉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亚的气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远方。货船的吃水线把船只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钝重的黑色和鲜艳的红色。夏雄思索着那条吃水线的精确性和力量。不仅如此,无数明晰的线条穿插交错着,牢牢地捕获住这一片广袤的风景。但是,地面升腾的暖气流扭曲了一些线条,把它们变成了娇弱的海藻般的东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实习生公演时自己初次登上舞台的那个夜晚。他扮演的是一个一开幕便出场的龙套角色。那上升的帷幕的阴影沿着身穿饭店侍应生服装,伫立于舞台上的他的脚边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显现在光雾弥漫的观众面前,彷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点点地吮吸掉并移交给了他人的存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时的那种战栗……

镜子喜欢让年轻人“放野鸭子”,甚至喜欢他们那种茫然若失的状态。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他们并不是在思考昨天夜里的那些女人。镜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将尽那种疲惫至极反而会复苏的情感的亢奋。惟一的麻烦是一点点猛烈起来的海风或许会搅乱她的头发。当她把手贴在头发上,回首向车子望去时,看见四五个男人簇拥在车子旁边,他们正望着这边嗤笑着。

他们全都身穿被泥土弄脏了的,绑着裹腿,穿着日本式的白短布袜。看样子是这一带的工人。其中一个人还把毛巾缠在头上。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压低着声音,可看见镜子回头的脸庞时却提高了嗓门大笑起来,让人感到那笑声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其中的一个人拣起白色的石块,向车子的顶篷掷去。于是爆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声响。随即他们又一起笑开了。

峻吉站了起来。镜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是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从梦想中——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他自身极其模糊的现实中——睁开了双眼。在进行机智的判断之前他已经放弃了。他还不曾与人争斗过。无论如何,这种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的事件是他所难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但却毫不做作地护卫着镜子。父亲给自己新买不到一个月的车,自己尚不能熟练驾驶,便交给峻吉开这辆车,上面的喷漆转眼之间便惨遭了毁损——他在心里描绘着车子遭到破坏的情景。打孩提时起,便对属于自己的物品颇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种空想式的眼神关注着自个人的车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罹遭灾厄。

峻吉背靠着车子,被四个男人围住了。“你们要干什么?”他叫喊道。

“他在抗议。显然他在抗争。他为什么能那么做呢?为了一件仅仅是属于朋友的东西……”收不满地思忖道。收误会了峻吉。在他看来,峻吉是一个相信正义的人。

工人们怒目圆睁,吵吵嚷嚷着,却没有骂出任何一句富于独创性的詈语。峻吉仔细听着。其中的猥亵话无非是谩骂镜子的。意思是说,一群毛头小子驾着车子招摇撞骗,大白天在这种地方和女人鬼混,真不要脸等等。当那个投掷石块的年长男子误以为峻吉是车主,骂他是资本家的小杂种时,峻吉因这种无中生有的误解而勇气倍增。为了投入战斗,被误解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那块投掷的石头打在了车门的玻璃上。玻璃虽然没有四处飞散,但却已经布满了蜘蛛网一般的龟裂。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里,峻吉压住了掷石块的那个男人的手腕,所以削弱了石头的力量,没有把玻璃击成碎片。同时另一个男人想用穿着短布袜的脚踹开峻吉的脚。但是,光用脚踹是不可能取胜的。峻吉转身用头向那个男人撞去,那男人一下子跌倒在了草丛中。

镜子看着那个正要朝峻吉的后背扔石块的年长男人,提高嗓门叫喊起来。峻吉故意摆出用头撞向对方的姿势,实则侧身一闪,使那个手拿石块的男人扑了个空。峻吉趁机揪住他号衣的衣襟,迫使他身子倒仰,然后顺势冲着他的下巴猛击一拳。

镜子的叫喊声引起了另外两个男人的注意。他们看见的是一个被柔弱青年所护卫着的女人和在她身后怔怔呆立着却装束阔绰的青年。于是他们伸出肮脏的大手抓住了镜子套装的肩胛。

峻吉从一旁跳将过来,敏捷地拽住了镜子的手。但那个抓住镜子肩头的男人却挥手向峻吉的胸脯击去。峻吉被打得后退了两三步,但并没有倒下。他看见了对方的腹部和镀金已经剥落的皮带扣。那白色衬衫包裹的腹部上下起伏着,而皮带扣则绽露出了黄铜的材质。这是一个品味低俗的皮带扣,上面镌刻着一朵银色的大牡丹花。峻吉发现它是那么容易伤害自己的手指。倘若因这种事情而伤害了自己宝贵的手,是很不值得的。

对方正情绪亢奋。而峻吉一旦在瞬间做出了判断,便意味着已经稳操胜券了。只见他一连串的钩拳自如地打到了对方的腹部。他享受着被自己的手撞击到的皮肉所做出的反应,以及那接纳着自己钩拳的皮肉所拥有的庞大面积。那男人的上半身压了过来,然后又一动不动地蜷伏在地面上了。

而另一个男人却逃之夭夭了。

这时,夏雄跳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镜子、收和峻吉也迅速进了车。车子飞奔着,很快跨过了黎明桥,穿行在月岛街市的杂沓中。夏雄对自己驾驶技术出人意料的精湛深感惊奇。

好一阵子峻吉不得不与斗殴后的厌恶感、自己的身体顷刻间陡然萎缩了一般的那种心绪奋力搏斗。不久,他那种决不思考任何事物的禁欲主义的信条战胜了这一切。

峻吉还禁止自己抽烟喝酒。不过,斗殴和女人却分明属于从天而降之物,对此自己是无可奈何的。然而,禁欲主义者并不只是峻吉。聚集在镜子家的男人们尽管职业和性格因人而异,但彼此的共同点却在于: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恪守着禁欲主义的信条。收亦是如此。而山本清一郎更是其中之最。由于过分害臊于自己的苦恼和青春的焦躁,他们已习惯于对此缄口不语,从而变成了极端的禁欲主义者。他们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却又做出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他们不得不强装出自己绝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苦恼的样子,而且还必须一直佯装下去。

车子径直开往位于回谷东信浓町的镜子家。

世上毕竟还有供男人们聚会的家。镜子的家便是一个开放得可怕的家庭,在某个地方飘扬着一种妓院似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不能开的玩笑、没有不能说的疯话,还可以不花钱畅饮豪呷。因为总有人携酒而来,然后便撂下而归。既有电视可看,也有麻将可打。想来即来,想走就走。这家里的物什全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倘若有人驾车来的,那么他的车便听凭大家自由享用。

如果镜子的父亲化作幽灵出现在这个家中,打开来客的名薄,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没有任何阶级观念的镜子仅凭魅力来判断人,从来客那儿拆除了所有阶级的框框。无论哪个社会的人都不可能像镜子那样忠实于时代所打破的东西。尽管不怎么阅读报纸,可镜子却把自己的家变成了时代新思潮的容器,她把自己无论怎么等待,心中也不可能产生任何偏见这一点视为一种病态,从而绝望了。宛若在乡间清洁的空气中长大的人经不起病菌侵袭一样,镜子遇到了战后这一时代所培植的种种有毒观念的肆意侵害,以至于在其他人痊愈之后也无法痊愈。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把这种精神状态看作是一种常态。当听见人们斥责自己不道德时,她对这种陈腐不堪的诽谤只是置之一笑,却没有发现这正是如今最具杀伤力的诽谤。

瘦弱的镜子长了一张由父亲遗传的中国美人式的漂亮脸蛋。薄薄的嘴唇有时看起来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但它朝里的部分那种丰润而温暖的感觉与外测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论是贵妇人风格的西服套装,抑或夏季那种袒臂露肩的艳丽花纹的衣裳,一旦穿在她身上,无不显得妥帖协调。一年四季她从不会忘记穿紧身胸衣,只是在香水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没有准儿。

镜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谁都更热爱无秩序,但却又比谁都更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就像一个出于畏葸而不愿动用自己判断力的医师那样,由于过分明白自身的魅力,反倒无意去咀嚼这种魅力所带来的结果。虽说喜欢夸示,但却也仅限于此。听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实质的不道德的评判,她会不由得内心窃喜。一旦听到人们判断失误,不把她看作一个坚强的女人,只视为女佣或舞女,她甚至会大喜过望。没有实质的事情就这样成了镜子的夸耀。她整日里奢谈情事,可内心却鄙弃情事。青年客人们都曾一度暗恋过镜子,最终却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转而去追求作为第二目标的女人——这种注定不变的结局是镜子无穷尽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爱小鸟,不爱猫狗,只对人怀有兴趣——这样一个任性的拥有家业的独生女儿却偏偏有一个爱狗的丈夫。狗是他们夫妻间口角的始因,最后又成了离婚的理由。镜子将女儿真砂子留在身边,把丈夫和七只狼狗、大猎犬一起撵出了大门,好容易才从整个屋子弥漫着的狗臭中获得了自由。那与其说是一种狗臭,不如说是厌恶人类的男人所发出的不洁的气味。

镜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在道路上与结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侣擦肩而过时,男人一方会向镜子投以一瞥。于是镜子会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与其说是身边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说是镜子,只是他们无言地忍耐着罢了。镜子喜欢所有男人处于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却不具备这种目光。非但如此,或许丈夫也拥有与她相同的嗜好,即只爱那种处于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会对那么多狗宠爱备至吧。哦!仅仅想到这儿,她就禁不住周身战栗。仅仅试着那么想象一下,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镜子的家位于高地的山崖上,所以进入大门后从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顿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了。能看见信浓町站进进出出的国营电车。远方雄伟的明治纪念馆的森林和对面大宫御所的森林叠嶂着,把天空分割成几半。尽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风景中却缺少樱花,惟有在纪念馆森林黝黑的绿色丛中,有一颗巨大的樱花树尽情地舒展着花枝。一群树木远远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绿树,挺拔地耸立在天穹,从树身上那些琐细而复杂的如扇子般展开的枯枝中,可以透见垂暮的天色。

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尔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乌鸦群队。孩提时代起,镜子就是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乌鸦群长大的。神宫外苑的乌鸦,明治纪念馆的乌鸦,大宫御所的乌鸦……这一带乌鸦的巢穴随处可见。这不,乌鸦又出现在客厅外的露台上。那远远地结队成群、又蓦然各奔东西的点点黑色在镜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隐隐约约的不安的印迹。她曾长时间地兀自一人眺望着那一切。乌鸦刚刚消失,又倏然闪现,在眼前的繁茂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啼鸣声尖厉地穿越天际……如今镜子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岁的真砂子还时常在阳台上远眺着乌鸦。

门的正面是一个做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馆,再往左便是西洋馆被接管期间一家人短时住过的小小日本馆。因为汽车没法停在门前狭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门内的西式正门前把车停了下来。

当驶进街门的那一瞬间,夏雄看见御所森林上面黄昏时分的天空是那么美丽,他的心被深深打动了。在大门口让大家下了车以后,他又踅回来观赏傍晚的天空。

大家对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动在大多数场合都能逃脱他人出于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换成别人,不径直进大门而返回街门去的话,必定需要编造某个借口吧。至少很难幸免旁人“喂,你去哪儿呀”之类的盘问,但是却没有人来这样追问夏雄。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个手段高明的小偷,趁着无人察觉之际悄悄地撷取和剪贴起恰如他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折磨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他那充满温厚、善良的同情心并为人所爱的性格,究竟是因为首先具备了这种特质才得以丰富了自己的感性呢,抑或是天赋的、敏锐而无私的感性为了保护容易受伤的自我而造就了这般的性格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穷于回答。尽管并不强求,但他自己却保持了均衡。他并不企图向外界的自然寻求任何意义,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献它的美丽。从美术大学毕业以来,他连续两年有作品被特别选入展览会,这个温和而轻率的青年日本画家从不曾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烦恼过。

而且他的眼睛还遴选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几乎是无意识地试图不断进行观察。

淡红色的泼墨花纹般的黄昏云霞悬挂在暮色降临的天穹上,映衬着森林上面的绿色。密密匝匝的乌鸦群在上边缓缓地游弋着。天空的上方呈现出那种已经被夕暮的预感所侵润的深蓝色调。

“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斗殴,”夏雄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场排遣郁闷的闹剧罢了……”

那是一场相当危险的闹剧,但也仅仅是一场闹剧罢了。事件乃是针对夏雄的汽车而引起的,但却不能说成是发生在夏雄身上的事件。绝对不会有事件发生——这是他人生的特色。

上个月日本渔船在附近遭到原子弹试验灰烬的污染,使船员们染上了原子病。整个东京的人们对原子金枪鱼充满了恐惧,致使金枪鱼价格暴跌。这无疑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性大事件。但夏雄没有吃金枪鱼,也就意味着事件与他无关。他怀着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们,但并不意味着他因此而蒙受了什么特别的精神打击。

夏雄有一种孩童式的宿命论,另一方面,在无意识中又有一种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个守护神所保佑着……当然,他对任何种类的行动都缺乏兴趣。

他的眼睛仅限于观察。总是在搜觅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过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须是很美的东西,以至于有时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难免掠过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个不剩地去爱那些自己的眼睛所爱的东西吗?”

——这时,有人在背后紧紧地拽拉着他的裤子。真砂子发出尖厉的声音大笑着。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来客中,夏雄最讨真砂子的喜欢。

真砂子已经8岁了。她长着一张确实乖巧可爱的脸蛋儿,喜欢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种特别稚气的衣服,以使自己接近于那种“可爱得想放进嘴巴里吃掉”的玩偶。但这却与大人的世界无关,绝非对大人的模仿。如果换个立场来看,那甚至可以称之为批评才能的表现吧。

当夏雄在家时,她总是缠住夏雄,不停地鼓捣他衣服的袖子、裤子、领带,抑或别的什么。镜子曾多次训斥过她的这种讨厌行为,但也只是在遭到训斥的当口她才稍稍离开一下夏雄,不一会儿又马上过来缠住了夏雄,而镜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刚才的训斥。

“如果昨天夜里我真的干出了什么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没脸再见这个孩子了。我的处世原则到底是没有错啊。”这个纯真的青年一边抚摸着真砂子乳臭未干的头发,一边思忖着。

在箱根的旅馆里,峻吉和收都分别与女人同室就寝了,而镜子和夏雄却分别要了一个房间。这乃是出于镜子自己的意愿,打一开始她便一直炫耀着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时分,镜子却叩开夏雄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有什么可浏览一下的读物没有?我睡不着,真愁死了。”

夏雄还没有睡,正读着书,于是笑着将身边的一本杂志递给了镜子。尽管并没有特别挽留,镜子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按理说,夏雄会对这种场合的交谈感到尴尬的,尽管的确没有感到尴尬的必要。平素对卖弄风骚颇为轻蔑的镜子此刻却像中了魔似地唠叨个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对镜子的友谊一直感激不尽。这次旅行中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有辱于友谊的事儿。此刻他第一次试图用别的目光来审视镜子,但这种尝试却分明伴随着痛苦。

透过睡衣宽松的衣领隐约可见镜子光滑的胸脯,它在深夜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寂寥而白皙。从镜子的咽喉延伸到胸脯的那平缓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严的东西。她薄薄的嘴唇不住地絮叨着,而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却满含着慵懒的热情。镜子不时神经质地用绯红的纤细指尖,就像受了烧伤的人一样搔挠着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辩解似地说道:

“戴惯了耳环,一旦不戴,总是不习惯。这耳朵四周空荡荡的,就像变成了赤身裸体一样。”

在这儿,惟一被等待的彷佛便是单纯的厚颜无耻了。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却对自己要把所有的赌注押在那种不自然的厚颜无耻上感到莫大的麻烦。倒是那种永久持续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愿。而且他相信镜子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所以要斗胆误解她的话,自尊心的赌博就不得不需要一种可怕的勇气。而夏雄却完全缺乏在“勇气”这一粗俗的词语面前那种年轻人所拥有的虚荣心。

即使抛开这一点不管,感情这东西也不可能永远忍耐那种暧昧的状态。感情会自行命名,自行处置,并匆匆撤退的……夏雄并非依靠经验来认知这一点的,但这种顺其自然的处理方式却是无人可以仿效的他自身特有的东西。

不久,镜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于对她的“敬意”。于是,她的表情又陡然变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种与深夜极不相称的明快而恬静的声音道了声晚安,便出门去了……

真砂子这样说道:

“为什么汽车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么上了吗?”

“嗯,撞了。”夏雄微笑着说道。

“撞在什么上了?”

“石头。”

“是吗?”

真砂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接二连三地向大人追问“为什么”。真砂子停止了提问。这并不意味着她明白了什么,或者解开了什么谜底,更不意味着她探究的欲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问到某种程度,这个8岁女孩的提问就会习惯性地嘎然而止。

年轻人把镜子围在中央开始举杯畅饮。这儿有一瓶不知是谁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执着要喝桔子汁。大家对他的养生之道早已见惯不惊了。

镜子让峻吉和收叙述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两个人都恬淡地坦白道,旅馆的住宿费是由女方支付的。收还好一点,而峻吉甚至身无分文,所以上述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谈到做爱的具体细节,峻吉根本就是一本糊涂帐,可收却记忆犹新,用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一一道来。镜子甚至想打听每一个琐屑的细节。而夏雄像往常一样,有些提心吊胆地看着真砂子满脸天真无邪的神情,在聊着这些猥亵话题的大人们周围走来走去。

“真讨厌!真讨厌!光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当然是真的那么做了。”收说道。但话刚一出口,他又涌起了一种感觉:彷佛自己所说的一切全是弥天大谎,毫无真实性可言一样。

夏雄向缄默着的峻吉搭话道:

“应该向你道谢。多亏了你,车子才得救了。”

峻吉摆出一副俨然是在呷着酒的架势,傲慢地把身子埋在安乐椅中,啜饮着桔子汁。一听夏雄这么说,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涩的笑容,默默地摆了摆手。

尽管如此,为什么峻吉身上事件频频发生,而夏雄身上却没有呢?当然峻吉的回忆不会超出拳击与从天而降的殴斗,而女人们则被他顷刻间抛在了九霄云外。

夏雄作为一名画家,早就对峻吉的脸部抱有浓厚的兴趣。那是一张单纯的充满男性特点的脸,如果说是一张被有意识地塑造出来的脸,不如说是无数次的斗殴把那张脸打磨得异常俊美。拳击手的脸有两种:极端美丽的脸和极端丑陋的脸,被殴打以后,其美丽越发突出的一类脸和相反类型的脸。峻吉的皮肤被磨练得强韧而坚实,焕发出一种光泽。他的脸属于那种单纯并且线条分明的脸,让不会受伤的那一道直线式的眉毛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特别是眼神的敏锐和水灵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与普通男人的脸不同,他的脸就像是一直皮球,只从皮革的表层内部鲜明地露出一双眼睛来。而这细长清秀的眼睛又闪射着水灵灵的光焰,统一了整个脸庞,并代表了整个脸庞。

“那以后又怎么了?那以后……”

镜子压低声音问道。这倒不是顾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压低的声音让人觉得是在煽动发问者自己的情绪。

“那以后……”收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床第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详尽到不必要的程度。随着自己叙述的继续,他越发萌生了一种感觉:彷佛昨天夜里自己并没有在那儿似的。浆洗得很好的床单那坚硬的褶皱,微微退去的汗水,弹簧过于灵敏的床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觉……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还有在那快感离他而去的瞬间,某种无边无际的安全感似的东西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可有一点却难以确认: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儿存在过。

天空中暮色开始降临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盖上,翻阅着大开本的漫画书。

夏雄忽地陷入了对“幸福”的思索中,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家也叫做家庭的话……”他思忖道:“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庭啊……”

通往阳台的法国式窗户是打开着的,从那儿清晰地传来了国营电车的汽笛声。信浓町车站已经点亮了一大串灯光。

夜里十二点,镜子家的门铃响了。因旅途的劳顿正准备就寝的镜子一听说是杉本清一郎来访,立即又踅到镜子前面重新整装,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经睡了。无论什么时候,对客人的来访都盛情相迎,这是镜子家的一贯家风。

在客厅里等候着的清一郎一看见镜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满地说道:

“怎么,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银座就分手了,三个男人到家里来后,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收,不过三四十分钟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

镜子没有加上“如果先来个电话就好了”这句话,因为决不事先挂电话便突然登门造访,是清一郎的一贯作风。镜子也没有说“呀,你可真有点醉了呐”,因为深夜造访的清一郎大多喝了不少应酬之酒而醉意酣浓。更何况清一郎是来这儿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朋友,是她10岁起就一直交往的弟弟辈分的人物。

“旅行怎么样?”清一郎问道。

这一发问过份露骨地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镜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后还是说道:

“哎,还算差强人意吧。”

在这个家中,清一郎所流露出的表情里分明混杂着极度的不满和极度的不关心,与那些从公司回家途中踅进酒馆里的工薪族的表情颇为相似,但清一郎坚实的下颚和锐利的目光,以及那张意志坚定的脸庞却又背叛了那种表情。他用这张脸,或者说是在这张脸的护卫下,虔诚地相信着世界的崩溃。

镜子劝酒以后,就如同跟高尔夫球爱好者聊起高尔夫球的话题一样,为了清一郎她开始转入世界崩溃的话题:

“……不过,如今这阵子,那种话无论对谁讲,都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听了。如果是在战争中正遭受大空袭那阵子,或许大家谁都会相信阿清所说的吧。或者说如果是在战争结束了,共产党人又在鼓吹什么明天就会爆发革命等等的那些时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鲜战争爆发的当儿,或许大家也会相信的……可如今怎么样呢?一切都复归以前,人们都生活得一副满足自得的样子。即使对他们说世界就此完结了,又有谁相信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全都一个不漏地乘坐在福龙号这艘船上的呀。”

“我的话可与原子弹爆炸毫无关系。”清一郎说道。

然后,他用因为醉意而提高了的朗诵般的调子向镜子诠释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如今看不见任何与破灭有关的征兆,这正是世界崩溃的确凿无疑的前兆。动乱依靠理性的协商来加以解决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性的胜利,权威再度恢复,在斗争之前先被此谅解的风潮也应运而生……家家户户都饲养起奢华的爱犬,而储蓄则取代了危险的投机,几十年后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话题……一切都洋溢着和美的春光,樱花正处处灿烂盛开……所有的这一切无一不是世界崩溃的前兆。

——通常清一郎是一个不和女人一起争论问题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争论。

但和镜子在一起,清一郎觉得镜子便是自己的同类。这是一个抛开所有的义务、委身于无为,为了深夜10点的来客而精心化妆却又绝不卖身的女人。

“那项链与西服一点也不协调。”他透过盛满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吗?”

镜子马上起身去换项链,因为她最信任这位总角之交的见解。

“这阵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很细微的皱纹呐。”清一郎忖度道,“镜子比我年长3岁,算来也该30岁了吧。我和镜子也不得不与世上的人们一样一天天衰老下去,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俩从不曾企图生活在现实之中。”

镜子换完项链又踅了回来。事实上也的确比刚才的那一副更适合于她今晚的装束。这一小小的变化——仅仅是从镜子白皙的喉咙到胸脯的肌肤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便使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不协调感,而增加了和谐感。或许是醉意夸大了清一郎的感触吧,总之他说道:“这下挺协调的。”镜子觉到很满足。两个人相视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间的默契。这种多少有些戏剧性的愉悦侵润着他们俩的心田。

在这个家中,当镜子的父亲亡故、丈夫被逐以后,清一郎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其间的空气。清一郎过世的父亲一生都是镜子父亲忠实的随从秘书,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常常携带家眷前来请安。多亏了颇为“民主的”镜子父亲,幼小的清一郎才得以充当镜子玩耍的伙伴,得以无所顾忌地开口说话,而且,回家时还肯定能得到一大包点心。但随着镜子长大成人,清一郎不再能自由出入了,而他的父亲也不再带他前去拜访了。在镜子成婚以后,她父亲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时间里,学生时代的清一郎又恢复了一年数次登门拜望的习惯,并受到了家长和年轻夫妇的热情宽待……但如今每当来到这个家中,清一郎的一举一动俨然就像是这儿的家长一样。

想来,这种行为是有些可厌的。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清一郎赞同她打破阶级观念的炽烈精神,认为自己这么做不外乎是以身作则罢了。他不讲时间观念的突然造访,毫不客套的蛮横态度,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的朋友一律介绍给镜子,使其进入镜子的社交圈的做法……这些都是镜子所希冀的。如果说镜子是在爱着清一郎,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变得孤独的瞬间里,她的确从清一郎那儿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挚友。镜子在这个世界上头等讨厌的东西莫过于卑屈。傲慢远比卑屈要美丽得多。或许从小他们俩便是同类,而且这种同类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的想象。

清一郎在这个家里所表现出的随意和任性,没有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成分,镜子对此颇为赞赏。他具有一种微妙的节制。在有关镜子家的财产管理上,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充当顾问,为镜子出谋划策,这也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但同时,他那漫无边际的虚无主义却黯淡了他的影子,使他在这个家中成了真砂子最不喜欢的客人。

因为清一郎带着过于预言式的口吻谈判了世界毁灭之日已经迫近,所以镜子不由得说道:

“好容易得以复苏了,如果又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可怎么受得了啊。上周,我爬上M大楼的屋顶,由上而下地俯看着久违了的东京中央地带。我亲眼目睹了如今的东京经历了怎样的复兴,禁不住大吃一惊。只见废墟已经彻底清除,城市宛若报纸的纸型一般被淹没在不规则的凹凸之中。过去那么多草地的绿色现在也已所剩无几,惟有人流像杂草的种子一样随风撒落。”

清一郎问,镜子当时是否真地从那一片风景中感受到了喜悦。镜子回答说,没有。

“对吧?如果让你吐露真言的话,其实你也是蛮喜欢崩溃和破灭的。你是它们的同伙,念念不忘在那一片燃烧的荒原中所点起的巨大而清新的火光,想用它来照亮过去的记忆,并眺望现时的街道。肯定是这样的……你走在如今早已修复的冰冷的钢筋水泥路面上,倘若感受不到足下烧焦的土地上余烬的热能,心中就必定会产生某种欠缺感;如果不能从新建的嵌满玻璃的摩登大楼中透视到废墟里生长的蒲公英花,那你就必定会感到寂寞难耐吧。尽管如此,你所喜欢的是已经化为过去之物的破灭,你的内心肯定存在着一种要将破灭在破灭之中亲手培育、洗涤并加以完成的自尊。你的内心之中也必定对那种所谓从灰烬中爬将起来,从恶德中振作起来,讴歌建设,改良复兴,以造就更出色之物。重新迈出人生第一步之类的行为,存在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品味上的厌恶吧。你不可能生活于现实之中。”

“倘若如此,也不能说你是生活于现实之中的吧。”镜子反唇相讥,“你总是杞人忧天,满脑子不必要的担忧,尽是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论调。”

“是的。”清一郎自己也承认,但他的话语里逐渐增添了抒情式的热情,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了年轻人的本性。但是,在这个家以外的地方,他是决不会出现这种疏忽的。他又说道:

“是啊,如果失去了对世界必然毁灭的虔信,人怎么可能生活下去呢?倘若以为上下班路上的红色邮筒会永久伫立在那儿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厌恶没有恐怖地打那条路上徜徉而过?假如邮筒是永远存在的,恐怕我们一刻也不能容忍它身上的鲜红颜色和它张着大嘴的怪诞模样吧。我一定会立刻扑向邮筒,与邮筒搏斗,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够容忍路旁的邮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那个每天早晨在车站遇见的长着一张海豹脸的站长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午休时分在屋顶上看见的那些胀鼓鼓的广告气球,这一切的一切都无非是因为我深信这个世界终将会毁灭的缘故。”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容忍并咽下了一切。”

“因为就像童话中的猫一样,咽下一切乃是惟一剩下的战斗方法和生存方式。童话里的猫把路遇的东西全部咽下,诸如马车、狗、学校的建筑物等等,如果喉咙发干、还会咽下贮水箱、国王的队列、老太婆、牛奶车……那猫的确懂得该如何生存呐。

“你梦见过去的世界崩溃,而我预知未来的世界崩溃。在这两个世界的崩溃之间,是现实在苟延残喘。这苟延残喘的方式卑怯而无耻,迟钝而冷漠,并不断地让我们抱着永远延续永远存活的幻影。幻影渐渐扩张,麻痹了众人,使大众以为如今不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已经消除,而且幻影比现实更现实。”

“你是说,惟有你知道那是幻影,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地咽下一切?”

“是的。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现实乃是‘破灭迫在眉睫的世界’。”

“你从何知道?”

“我能够看见它。稍稍凝目而视,谁都可以看到自己行动的依据,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看见它而已。我有勇气去看见它,而且在我看见它以前,它已栩栩如生地显现于我的眼帘,以至于我毫无办法,就像清楚地瞥见了远方钟楼上的钟摆一样。”

他醉得更厉害了,涨的通红的脸和松软无力的四肢彷佛是在表明着:他对自身的思想并不承担任何责任。深蓝的西服、素雅的领带和素雅的袜子,随时准备混入众人之中不留任何痕迹的这个年轻人,甚至迫使衬衫袖口上的小小污渍也散发出一种普通生活的气息、非个性化生活的气息。那污渍与其说是自然沾上的,不如说是他苦心经营以显得自然的人工饰物。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海蜇一样进行分解。在镜子的家里他俨然是各种矛盾相互撞击、彼此胶着的疙瘩,俨然就是把思想、情感与衣裳不协调地拼凑起来的大杂烩这样一种不可救药的存在。

突然清一郎改变了话题:

“阿峻练习前的状态怎么样?”

“似乎蛮不错呐。他憋足了劲儿回去了。”

镜子描述了今天下午斗殴的前后经过。

清一郎大笑了,因为他是一个决不会打架的男人,所以反倒喜欢听别人打架。他还大肆夸奖镜子没有因斗殴而受到太大冲击的胆量。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坐着伸了个大懒腰。他突出的喉结在灯光的照射下翕动着。他像是弹跳起来似地蓦然欠起身来,走近镜子,握住了她的手。

“晚安。我回去了,想必旅行归来你也正疲倦着呐。”

“你来究竟有何贵干?”

镜子从椅子上起身问道。她的眼睛没有看着清一郎,只是盯住自己红色指甲尖上那彷佛在深夜里变得更尖利了的锐角。

“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摇晃着文件包,在门旁边踱来踱去了两三次,宛若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游弋于陈旧的橡木门上一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有点头疼。是的……本来是该和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的。”

“什么事?”

“或许不久我也不得不结婚了。”

把清一郎送到大门口的镜子对此一言不发。夜阑人静,突然加剧的风撞击在围住前庭的三面墙壁和石垣上,后退着翻卷而去。在大门的灯光照射到的地方,只见绿树上晶莹透亮的红色果实和淡绿的嫩叶正随风摇曳。无数的红色果实集聚在一起,轻轻地颤动着。

“风可真大呀。”

临别时镜子说道。于是,清一郎那有些惊诧的目光一下子敏感地转了过来。因为他知道,镜子是决不会在风大时加上什么“风可真大呀”之类的注释的。而在镜子看来,他这种时候突然流露出的诧异表情才是最为冒失的。但镜子没有任何理由憎恨清一郎。

……像外国小孩那样被迫一个人单独睡觉的真砂子在客人起身回去的动静中醒了过来。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回去得真早啊——她看着枕边的时钟琢磨道。她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玩具柜的抽屉。她擅长于一声不响地打开抽屉。

抽屉里装满了玩偶的换洗衣物,散发出强烈的樟脑气味。真砂子喜欢那些被各种玻璃纸所包裹的樟脑,以至于在抽屉里塞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当她一人时,还喜欢把鼻子凑近抽屉,使劲地吮吸这种浓烈的气味。

玩偶的衣裳在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的灯光下,看起来带着点淡淡的蓝色和桃色,发硬的廉价花边呈波浪形地围嵌在裙裾上。真砂子有时候会觉得这些不会出汗的衣裳过于无聊乏味。

她环顾四周,痉挛似地伸出舌头,用上下牙齿使劲地顶住舌头,从衣裳下面拉出了一张照片。然后她跳到窗口,凑近外面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被逐出家门的父亲的照片。

那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瘦瘠而端丽的年轻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梳着三七开的边分发型,从衣领之间露出了领带(这领带神经质地系得很紧)上小小的结子。

真砂子用在物色什么东西似的毫无伤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照片,宛如深夜睁眼醒来时的习惯性仪式一般,在嘴巴里呢喃道:

“等着吧。什么时候真砂子一定会去唤你回来的。”

照片散发着樟脑的气味。这气味对于真砂子而言,既是深夜的气味,也是秘密的气味,更是父亲的气味。一嗅到这种气味,真砂子便能够安然成眠。这儿已经没有那种令镜子生厌的狗的气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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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真是个窝囊废!”

午休时一起外出散步的同僚佐伯说道。两个人朝着二重桥的方向正要进入皇居外苑。

“不是犬养,而是。”佐伯接着说道。

清一郎随声附和道:

“是啊,那家伙这次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眼睁睁看着一生中惟一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也溜掉了。”

吉田首相是维持秩序和厌恶变革的代表人物。那种令人愉快的旧式怪人除了他以外,还大有人在。而犬养却是一个新派的喜剧演员,一个不管自己的思想、嗜好,在众人面前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笨拙手法,亲自表演着该如何为既成秩序做出贡献的人物。那俨然是一种故作的笨拙,就像丑角所佩戴的高筒礼帽使人不得不怀疑高帽本身的尊严一样,他的表演反而让既成秩序的尊严猝然坠落。这件事无疑也激怒了民众,以至于这种愤怒已化作了普遍的情绪。

昨天的晨报刚刚刊登了犬养法务大臣开始行使指挥权的新闻,可晚报却又报道了他立即提出了辞呈的消息。无论在谁眼里,这只能被视为支离破碎的矛盾行为。倘若有意提出辞呈,就不该行使什么指挥权,而一旦行使了指挥权,就还是不提出辞呈为妙。他想在首相和民众两者面前都讨好卖乖,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构成了一幅激怒人们的滑稽漫画。

人们群情激愤。这愤怒包括了所有的偏向,以致产生一种没有任何偏向的普遍情绪。如果在这种普遍情绪之上再添加一分愤怒,那么这种愤怒无疑是最安全的。所以,清一郎采取了与大众的愤怒协调一致的态度。何况他也理应愤怒,因为愤怒比不愤怒更自然。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与女人的尖叫哀鸣没什么两样,喂,难道不是吗?”佐伯又说道。

“真让人生气。”清一郎说道。清一郎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总是不忘勒紧缰绳,以免让某些超出保守派报纸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正主义论调的东西露出马脚来。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半阴半晴的晌午。众多的男女职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来回散步,以帮助消化。他们俩在护城河边站住了。

杨柳青青,在护城河周围狭窄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南首蓿叶中间,蒲公英花星星点点,蔚为壮观。在蓝黑色的粘稠的河水中,垃圾积淤在角落里,彷佛是肮脏的地毯翻了个儿漂泛在水里一般。

佐伯和清一郎又踱开了步子,跨过了车辆川流不息的桥梁。他们对这一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就如同他们那司空见惯的办公室内部一样,其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熟悉的道路上那作为标志的松树与办公室内的衣帽钩并没有什么差别,彷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佐伯像是猛然想起自己有权利突发其想似的,提议去某个尚未涉足的地方。清一郎瞅了瞅手表,暗示对方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佐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他看见一辆辆井然有序地停靠在一旁的游览车后,彷佛又心血来潮地想到了某个就在附近但却一直敬而远之的地方。这儿的外苑有一条微妙的分界线,使散步的职员与游览车上的乘客们各自为阵,互不侵犯。

办公室的职员和小姐们带着被嵌入都市风格的绘画里的骄矜,挺着胸脯进行饭后的散步,俨然是在举行一场小小的仪典。在恬美的半透明的阳光下,他们的胃袋寻求着运动,出于养生的考虑而缓缓挪动着脚步。新鲜的空气、充足的日光、二三十分钟的散步,这一切全都妙不可言,更何况是免费的尤物。

“这种小小的健康上的考虑,倘若出自某一个人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清一郎想道,“可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出于同一种考虑而一致行动,这幅图画显得多么荒诞啊。这么多人一齐祈望着永生,这本身就让人恶心。一种疗养院式的精神……也可称之为一种强制收容所的精神……”

他记起了今天早晨使用剃胡刀时在嘴唇边留下的伤痕。他用舌尖舔了舔,觉得还有些感味。早晨,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嘴唇边渗出的鲜血时,竟然为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失误而情绪大振。偶尔的冒失和不慎并非什么坏事。或许那剃胡刀的刀刃正是在一瞬间里接纳了他自己的意志才横着划向嘴唇边的。

“瞧,这儿还没有来过吧。”

佐伯走在前面,从所有车辆禁止通行的烧焦了的木桩中穿行着,一边得意地说道。

“是吗。可小时候倒是来过这儿的。”

“小时候又另当别论嘛。”

脚踏低矮的松树树荫下散乱的纸屑,他们仰望着高高耸立的青铜像。那是妇孺皆知的马背上的像。

楠公头上那顶镐形的头盔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头。他用右手拽着缰绳,驾御着一匹剽悍的骏马。骏马鼓胀着浑身的肌肉,骄傲地高昂着头颅,凌空飞扬着左前肢,让鬃毛和尾巴高高地竖立着,从而勾勒出迎面而来的狂风那猛烈的势态。

这种古老的忠君爱国的铜像居然在平安无恙地存留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骏马雕塑得比楠公要出色得多,所以让人觉得多亏了这匹马,雕像才得以幸免于难。事实上,在青铜薄薄的皮层下面,能看见勇猛的骏马宛如年轻竞技者一般的肌肉正滚滚地充着血,鼓胀着血管。它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想象:在它激动人心的运动所指向的地方必定有敌人存在。但如今敌人却已经死亡。那曾经出现在眼前,如今已永远逃遁而去了,摇身变成了更加狡诈的敌人,在仰望着铜像的马首而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头上,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嗤笑着远远地飞走了。

面对五六个上京观光的乡下人,导游小姐正热心地讲解道:

“请看吧。在铜像的马尾上有麻雀在筑巢,它们至今还在鸣叫着‘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轻的唾液滋润着,清脆而响亮。但刚一说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尘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红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风打成了碎片。几个游客用沾满泥土的皱巴巴的手贴在耳朵上,惟恐听漏了一言半语。

无数的纸屑和无数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停立在头盔的镐形中间。疲惫不堪的观光客人们在鹅卵石上曳步而行,发出了阴惨的脚步声。总之,眼前是一幅凄凉的风景。瞧,疲惫就犹如春天的尘土一般撒遍了每一个角落。

不景气的画面,不景气的风景……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于那里的事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暂时性的投资热潮持续了去年一年,如今又开始萧条了。所谓“不景气”这个词,如同火盆中的灰烬经水一浇,纷纷飞扬,随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浊了空气,继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并改变了它自身的意义。很快树变成了“不景气的”树,雨变成了“不景气的”雨,铜像变成了“不景气的”铜像,领带变成了“不景气的”领带。就像萧条时代的白领小说曾风靡一时那样,如今人们争相阅读的言情小说。因为那种小说虽然是一种绝望的产物,可字里行间却从不出现绝望的字眼。

佐伯和清一郎在围住铜像的铁链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被参观名胜古迹的游客们包围着,却摆出一副毫无动容的冷漠面孔独自抽着烟,这确实有点令人心旷神怡。

“真羡慕楠公呀。他没想过什么景气与不景气的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楠公呐。只需用‘忠孝忠孝’来让头脑发热不就得了吗?”乍一看比清一郎更玩世不恭的佐伯说道,“剩下的便是让健壮的马儿来为我们运筹帷幄了。可我们的骏马就各叫‘财阀公司’。”

“确实是一匹剽悍的好马。”

“一匹杀也杀不死的好马。马当中的不死鸟。即使肢解其手脚,即使用烈火焚烧,它也会立刻复活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佐伯尽管愤世嫉俗,但却决不相信什么“毁灭”。他也是一个永远不朽的信徒,金刚不坏的铜像的信徒。但是,当他采取随随便便的说话方式时,他那有些凸出的眼睛会在眼镜后面发出兴奋的光芒。

“哦,是吗?我忘了告诉你,”佐伯突然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不是登了因不景气而倒闭的化妆品公司女社长自杀的消息吗?谁都会认为女人是不可能因那种原因而自杀的。事实上,绝对是因为男人呗。其证据是,那女人打定主义拼命奋斗,是在年轻时被一个男人抛弃之后。她在功成名就后,一边装作厌恶男人的样子,一边接二连三地捕食男人,当最后一个男人在她破产的同时也抛弃了她以后,她自杀了。不过,引发这个女人发愤图强的那个冷酷的初恋情人,你猜是谁?其实不是别人,正好是我们的部长坂田。”

清一郎早就知道这段逸闻,但还是故作天真地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并且没有忘记加上如下一番老一套的感想:

“嘿,部长也曾有过那样罗曼蒂克的时代呐。”

“你呀,也太单纯了。”佐伯说道。

被斥之为“单纯”时,清一郎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但很快便收敛了起来,以免被佐伯发现。

“你也太单纯了。这可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事情。部长是为了让那女人资助大学的学费才和她勾搭上的。这不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吗?看来部长在加入我们山川物产以前,便早已深谙物产的精神了。”

“我们也得学着点。”

“至少你是做不到的。像你这种单纯的好男儿类型的人,一旦恋爱起来,准会不顾一切地倾注所有的热情。”

这种离谱的评价既然能使清一郎快活和幸福,那么,他对佐伯多少还有些信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是,佐伯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离好男儿的类型相去甚远,属于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秀才型人物,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仗持着自己的复杂性。有时候他会摆出一副深刻的面孔向清一郎倾吐自己的苦衷:

“真羡慕你呀。你行动自然,并在某些地方具有一种天生的与社会的适应性。你全然没有那种杞人忧天、因偏执于某种过分深刻的见解而不能自拔的毛病。”

沿着绕过日比谷交叉点的迂回道路往回走,两个人一路上猛烈抨击着政府的通货紧缩政策。一言以蔽之,政府除了银根紧缩已别无他法,而在预算的制定上更是毫无主见。千篇一律的重复,就如同冲昏头脑的恋爱的亢奋必将以幻灭告终一样,生产的高涨总是以滞销货物的积压和贸易差额的恶化、以及政府资金的超额发放而宣告结束,以通货膨胀的危险和陈腐的财政紧缩、通货紧缩政策而走向完结……对于商社的社员来说,对政府的批评委实是一个安全的话题。政府从明治时代起便不过是他们耀武扬威的保镖,而这个野蛮保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店铺伙计的哄笑,这也是习空见惯的事情。

帝国剧团预售票处的招牌隔着道路,映入了清一郎的眼帘。这是约瑟芬·贝克从后天起将进行公演的立式招牌。镜子曾打电话来邀请他一同去观看,但被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陪着镜子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若是想见面,只需去镜子家便得了。她淡淡地听着他这种并不稀奇的拒绝,说道:“没什么,我和阿收一起去。”英俊而木讷的收算得上是与镜子结伴去那种地方的最佳人选。他兼有男子气十足的眉毛和少女般的嘴唇,长着一双浪漫而潮润的眼睛,让人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思考什么……从外表看,清一郎和收毫无相似之处,可清一郎却不时涌起一种感觉,彷佛自己对收的心思无所不知似的。这种时候,不禁让人感到:收那种无意义的生存方式与清一郎那种意识过于强烈的生存方式不啻为盾牌的两个侧面而已……

山川物产那栋阴郁而老气的建筑物开始出现在大楼街的一角。时值下午1点差5分。只见属于同一个科室而今年才新进公司的小谷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从面前走过,还不忘向清一郎和佐伯点头致意。他急匆匆的样子虽然还算不上是在奔跑,但却迈着机械的步伐朝职员的出入口飞快地赶去了。

“喂,用不着那么急嘛。”

清一郎咕哝道,心想反正他是听不见的。当然他也确实没有听见。

“或许是有人教育过他,必须要比前辈早一步坐在办公桌前。”

“尽管如此,新职员毕竟是大家的教育重点呐。他们是一群营养过剩的家伙,和我们这一代靠吃代用食品和豆渣长大的人大不一样。”

新职员们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年轻,眼中过剩的光彩,愿意被人看作是愉悦轻松的(而不愿被人看作是阿谀奉承的)拘谨的微笑,一旦失败便抓头搔脑的那种青年人特有的程式化动作,为了展现敏捷活泼的态度而一直绷紧的肌肉,什么事都要挺身而出的那种献身的热能……这一切在人们眼里无疑是赏心悦目的,但清一郎却更愿意看到一两个月以后,他们的脸被倦怠和不安以及幻灭的预感所侵蚀,从而腐烂下去。清一郎在进入公司三年后的今天,仍旧保持着在同僚们之间颇为引人注目的那种果断的态度、紧张的脸庞、给人好感的年轻和恰到好处的沉默,并有一种从不流露出丝毫倦怠和松懈的自信。

山川物产的办公室位于挂着“山川总公司”这张青铜招牌的一幢灰色的八层建筑里。山川财团喜欢这种朴素淡雅的外观。乍一看,这幢建筑物毫无时髦之处,在很煞风景的钢筋框架里,下半截镶嵌着坚硬而冷漠的花岗岩,拒绝引发观看者的遐想。而在对面摩登建筑大楼的落地玻璃上原封不动地映照出了山川大楼这一顽迷不化的影像,以致于使它自己的摩登效果也被减退了几成。

由于三个公司的合并,在今年早春山川物产复活以后,整个公司从清一郎渡过了进入公司最初三年时间的N大楼搬迁到了这栋传统悠久的山川大楼。古老而辉煌的东西全部复活了。他在搬进这栋大楼,初次穿过入口时,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告诫自己的种种纲领。这些纲领的宗旨至今仍被忠实地执行着。

一、铭记:绝望会培养出实干家。

二、与英雄主义彻底划清界限。

三、发誓:绝对服从自己所轻蔑的东西。倘若轻蔑习俗,就要绝对服从习俗;倘若轻蔑舆论,就要绝对服从舆论。

四、平庸理应成为至高的德行。

……

清一郎甚至对创作平庸的也得心应手,缺乏诗才是博取他人信赖的捷径。他出席科长喜欢的俳句会,热心地炮制那种偶尔能获得一两分的可怜俳句。他热情洋溢地想尽办法,要在17个假名里用汤匙恰到好处地添加“平庸”的佐料。

“昨天你和镜子一起去看了约瑟芬·贝克的演出吧。”

收半梦半醒地听着光子说话。

“是去了。”收回答道。于是,光子像动用磔刑一般。把他裸露的双臂掰开又摁住,然后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股脑儿压在了他的胸口上,用嘴唇交替着搔痒他两个胳肢窝。收最怕人搔痒,所以被光子折腾得大声乱叫,但却又无法推开女人那炽烈而沉重的身体。

“胆小鬼,小瘦猴。”女人用收最讨厌的言辞来羞辱他。收索性停止反抗,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压在他胃上的女人的身体,还有他那被唾液濡湿了的腋窝,都让他感到一阵恶心。而这恶心又是那么令人生厌、混浊不堪,从遥远的地方如草汁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在此期间,那种怕痒的预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来回窜动跳跃着。“光子居然管我叫小瘦猴。假若演戏时,摊上个裸体的角色,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注意到自己的扮相,还不曾留心过自己的身体……假设我多长了些肌肉,是否意味着我的存在会增添一点分量呢?既然肌肉本身是一种存在,是一种重量,那么增加了肌肉,我的存在感也就会随之增强吧?就会更实在吧?就能够摆脱这种仅仅是液体般流动不定的状态吧?我能够摆脱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而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自我观照的状态吧?”

他终于把手臂从光子的手中抽了出来,用手在枕边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面镜子。

“你在找什么?是镜子吗?”

光子对他的癖好了如指掌。在罩上浴巾后变得昏暗了的台灯微光中,光子的手臂带着黝黑透亮、神圣而浑圆的轮廓,伸到了收的脸上,于是传来了栀子花似的气味。原来,光子手臂的移动并不是为了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的电筒递给收,而是为了把电筒扒拉得更远。

“这儿没有镜子哟。让我来帮你照照你吧。”

光子说着,用两只手牢牢地捧住收的双颊。收的脸上几乎没有胡髭,所以,光子捧住的乃是他光滑的皮肉。光子的嘴唇首先触吻着收那光亮的前发:“这就是你的头发。”随即又触吻着收白皙的额头:“这就是你的额头。”然后又轮番用嘴唇触吻收的两道浓眉,说道:“这就是你的眉毛。”……能感到女人的嘴唇像苍蝇一般爬行在自己薄薄的眼睑上。在紧闭的眼睑中,他动了动眼球,彷佛想逃离那只苍蝇。自己裸露着的冰冷的眼球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被人用滚烫的气息精心地温暖着。

“这就是你的眼睛……”

“能看见吧。完全看见了吧。”光子对依旧闭着双眼的收说道。

“比照镜子还看得清楚吧?”

“这就是你的鼻子”,光子又开始了。他那在夜里的冷空气中变得冰凉的秀丽鼻子嗅到了一股焖透了的呼吸的气体。彷佛曾经在某一个夏日的河岸边闻到过这种气味。

收像一个乏力的重病人一样,甚至无法拂去脸上的苍蝇。尽管自己的确身陷于极度的厌恶之中,但却如同懒猪浸泡在晌午的泥沼中一样,他知道这种厌恶感正好适合于自己。无论如何,镜子的明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此刻房间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指只能徒劳地在榻榻米上摸索,哪儿也摸不找镜子。

和丈夫分居的光子如今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但和收幽会时,她却从不使用自己的公寓,而选择涩谷附近的旅店。最初去那里时,收看见光子对旅店的女佣和账房先生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是吃惊。那旅馆的客房是一间间分开修建的,庭院里的池子构成了复杂的水路,把各自的耳房隔离开来。夜阑人静之时,常常听见鲤鱼跳跃的声响。透过窗户能眺望到涩谷车站附近和店铺林立的高地上忽闪忽灭的霓虹灯,但四周却寂静得达到不自然的程度。

收猛地起身穿上圆领衫。他想从女人身边逃离片刻,所以起来解手。关上背后的门,在厕所摇曳的灯光下,他一看见那扇大镜子,就蓦地变得安详了。瞧,刚才的那番折腾使他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不一会儿,那涂抹了发油的黑发再次带着漆器般的光泽变得温驯老实了。

“讨厌,讨厌,讨厌。我想爱一个更可爱的、一点也不缠人的、长着一张合我口味的脸蛋的少女。”收忖度道。他那映照在镜子中的面孔漂亮得足以博取所有少女的欢心。曾几何时他也和一个少女睡过觉。但当对方怀孕之后,他便抛弃了她。尽管做爱在人们眼里并不丑恶,但做爱的后遗症却从此使他胆战心惊。

光子是一个身体微胖、肤色黝黑、不太匀称的美人。长着有点下吊的大眼睛、光滑的鼻梁、有些地包天的嘴巴和行状姣美的耳朵。倘若现在回到床上去,光子又会唠叨些什么呢?他知道不外乎又是“我有点罗嗦吧?对不起”之类的话。尽管这个女人在和他一起渡过的夜晚里,会像常人一样产生嫉妒,也会做出某些疯狂的举动,但她的自尊心和情感却始终完美地保持着协调。当收不理睬她时,她是决不会纠缠不放的。他们的幽会总是带着一种痉挛的性质,有时候是连续十天终日耳鬓厮磨,有时候是两个月也不思相见。初次与光子相识是在镜子家里,收还着一种极其怠惰的心情任凭自己成为别人相中的对象。

——收俊美的容貌轮廓清晰地映现在深夜的镜子里。

“我确实存在于这里。”收想到。他那男子气十足的眉毛下是细长清秀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瞳仁……无论在哪个街头都很难遇见如此英俊的青年吧。这张脸具有一种绝不让刚才发生过的行为留下任何阴影的澄明。正是从这种澄明中,收咀嚼到了一种心满意足的快感。

“我干脆就听从朋友们的建议来练举重吧,用厚实的肌肉来武装身体吧,将整个身体变成一张脸蛋。”收琢磨道。

与脸蛋不同,肌肉无需借镜子便能够进行自我观赏。而且他可以从自己的手臂、胸脯、腹部、大腿以及所有的部位中明白无误地找到自己存在的确凿证明,还有那种存在所发出的从不间断地呼唤与那种存在所写下的诗行吧……

排练场的墙壁上张贴着下次公演的角色分配表。收用眼睛瞅了瞅上面,只见在倒数第三的位置上,青年D便是他将扮演的角色。这是一个只在幕终的酒吧里跳跳舞的龙套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因目睹女主人公被杀的场面而大吃一惊,然后便匆匆退场了。

在排练场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排练。户田织子扮演的女主角正在念下面的台词:

“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不是世上的普通酒吧。每天夜里这儿都不乏刀光剑影,都有悲剧发生,还有真正的爱情的搏斗和真正的热情,——啊,无论多么粗劣的热情,都比你们博学的脸更高尚。——那种真正的热情、真正的仇恨、真正的眼泪、真正的鲜血,是必须流淌的。首场演出的请柬再过两三天便会印刷完毕。您只需光临酒吧从头到尾看个究竟。说不定您也会成为剧中的临时演员吧……”

在灰尘弥漫的舞台上,脸上没有怎么化妆的织子在头发上罩着一个发网,身穿色彩很不协调的罩衫和裤子,站在与舞台装置的尺寸相匹配的脏兮兮的护墙板前面。导演三浦说了声“等等”,便中断了织子的台词。“在念‘鲜血是必须流淌的’这句台词时,请往左边的浅见博士身边走个两三步,并带着点威胁对方的语气……然后,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您只需光临酒吧’这句台词要更盛气凌人一点……”

织子从舞台上默默地点点头。舞台监督草番低声问三浦“要再来一次吗”,然后大叫道:“再来一遍,从‘我所经营的歌舞酒吧’前面那句浅见博士的台词开始。”一部无聊的戏,——收倚靠在排练场的墙壁上,带着找不到角色的年轻演员所特有的怨恨,客观地评价道。的确是一部无聊的戏。对那个狡黠的所抱有的纯真无邪的憧憬将剧作家海绵似的大脑浸渍在了水中。一个天生无法理解梦想这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沉甸甸的反讽意义的可怜灵魂。这个剧作家也曾饱尝了人生的辛酸,但却不断地做着一个同义反复的梦,以致于那些辛酸并不具备任何作用。让人为难的是,他的梦想并不是那种强有力得足以降服人生的东西,而仅仅是胆小的孩子在遭人欺侮时借以逃遁藏身的小小杂货间中某个角落的区区空间。无论怎样重复经历世态炎凉都只能做一个浅梦的人,无疑只能生存于浅薄的人生之中。尽管如此,为了弥补其艺术上的弱点,他让自己所经历的人生之苦发挥了巨大的效用,从而培养了与常人一样的矜持,所以他一点也不是一个庸俗之辈。他被人们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纯情之人,拥有众多的年轻崇拜者。这种滑稽的事情在艺术家的世界中是屡见不鲜的。

但收却喜欢这个名叫朝间太郎的剧作家。实际上这仅仅出于一个单纯的理由:朝间曾表扬过收在实习剧目中扮演的角色,这次也指名为收安排了一个虽说并不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指责他的剧本低劣,但像他那样敢于把现代剧中罕有的梦幻面包卷似的东西引入自己戏剧中的作家还是凤毛麟角的。

一部自己无缘参加演出的剧作,无论是怎样早有定评的名作,作为演员也不可能由衷地去热爱它。过去筑地座的伙伴们观看,感动得浑身颤抖,以致于立志做一名演员的往事,一直都存在于某个离收的习性十分遥远的地方。迄今为止他仍然没有能够成为那种纯粹的“被感动的观众”。他茫然地梦想着陶醉,梦想着自己具有那种别人的舞台无法给予而惟有他自己能够给予其他人以陶醉的才能。

舞台将他的人生变得游移不定,把他锁定在一个半梦半醒的地方,并将他自身当中那些漂浮不定的东西置放于一种浅薄的不满状态中。成为演员,啊,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人的手来摆布安排。不是自己去选择,而是几乎终生都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任凭他人来挑选,等待角色的分配,按照作者的命令来说话行事,在被他人给予的情感中生存,甚至于连从这张椅子迈向那边的墙沿之类的细枝末节也必须听从他人的意志。只有私生活是自我意志所能自由支配的。但是,对于他来说,私生活却又毫无魅力可言,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被选择”的生活上,这种生活使自由变得毫无意义。而正如被选出的美女一样,最终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自己的拥有。

愉快地贪食对自由的污辱——无论将这怠惰的食欲怎样长久地抛在一边,它也不会消失殆尽。收在某个喉咙干渴的清晨,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全家人自杀的新闻。那家人的母亲让一个六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喝下了拌有氰化钾的桔子汁。当标题为“给孩子喝有毒桔子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时,收感到那“有毒桔子汁”几个大字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香甜可口,俨然是一种凉幽幽地滋润喉咙的美味饮料,一种色泽鲜艳、香气馥郁、满含迅速奏效的毒素,在某个干渴的早晨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有一只温柔的手强强迫你收下的饮料,一种在饮下它的瞬间,世界便蓦然改观的饮料。或许他久已盼望的正是这样一种食品。

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东西,只任凭属于他人的情感的暴风雨在自己的体内横行肆虐。当它们过去后,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周围世界的意义却全然改变了。“假如我演罗密欧……”收一边呼出一口热气,一边想着,“那么,在我扮演罗密欧以前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我其实是在走向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担心自己的腿在穿着紧身裤时会不会显得过于纤细,但是,那几乎没有汗毛的腿部肌肉一定会让紧身裤冷冰冰的真丝质地优雅地贴紧自己吧。即使在脱掉紧身裤以后,他的腿也已经变成了曾经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腿,而他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度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嘴唇吧。当他再次穿过舞台背后的破烂东西回到后台时,在他眼里,那一大堆破烂东西也早已化作了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而他来剧场时穿过的裤子上积留着的大街上的尘埃,也会看起来像是闪闪发亮的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吧……一切都将改变。而这种关于世界蓦然改观的非同寻常的记忆,他将一直保持到满脸皱纹的耄耋之年吧。

收终于能够长时间地、毫不厌倦地悉心思考自己在不久以后应该给予他人的魅惑和陶醉。我们的时代早已淡忘了高尚的狂热。收有一种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可能带给观众这种狂热。但这也仅仅限于“有一种感觉”而已。

如同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雨丝的微风一般吹向人们的面庞,滋润人们的眼睛和脸颊,然后悄然逝去——这多么美妙啊。成为那种风一样的存在是美好的。而且化作带有刺痛肌肤般的浓烈海风去吹打人们的胸膛也是美好的。啊,要带给人魅惑、给予人陶醉,就得把自己变作风的形态。在舞台上,自己的身体任美丽的衣裳包裹起肉与血,像神殿般巍然耸立,可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只能从发狂的观众的眼光里,感受到演员的身姿宛若超越了存在形式的光彩照人的风的流动……肉体坚固的物质性的存在本身便化作了一种悖论……站在那儿,在那儿说话,在那儿运动,这就犹如马蜂翅膀的颤动一般,化作了一种肉眼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七彩音乐……收梦想着这些事态的飘然降临。他梦想着,却毫无作为。他一边梦想着舞台上那种最终意义上的突变和辉煌无比的存在悄然消灭的瞬间,一边却不断地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和那种动辄便擦身而过的恐怖感而胆战心惊,以致于为了寻找那片刻存在的证据,而去和女人睡觉。因为女人总是首先对他美貌的魅力确切地做出回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比女人更忠实可靠,更坚定不渝……那就是镜子。

清一郎所在的机械部位于一楼的房间中,在公司里也算不得干净整洁。桌子已经颇为陈旧,书架和衣橱也已有些年代了。这个大楼在解除接管以后只有新涂的油漆还是新崭崭的。

建筑物古老,窗户的形状也很古老。若论窗外的景物,不外乎隔着阴郁庭院对面那些千篇一律的窗户。在晌午过后的几个小时内,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把对面窗户和墙壁的极少部分倾斜着切割开来,宛若被张贴在玻璃上面似的阳光。那与其叫阳光,不如说更像摘掉一幅长时间挂在那儿的画框后,墙壁上所露出的白垩之类的东西。但阳光这种不自然的新鲜感有时也能构成促使人们走向窗边的理由。透过窗户的上面部分,就像倒立着的水井的水面一样,也能好歹眺望到外面的天空。

一般的内庭很难设想有比它更糟糕的景色。其间没有一丁点儿可供绿色介入的余地。这儿只有覆盖在地下锅炉室上面的灰色屋檐和通往地下的阶梯,还有通风孔的两个棚盖,以及铺在周围地面上的粗大碎石。在终日不见人影的这个地方,雨天潮润闪亮的黑色碎石与周围室内繁忙的工作景象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时,碎石便成了眼睛的安慰,以致于科长曾经以碎石为题材,滥制了几首拙劣的俳句。

室内的空间里,荧光灯的灯绳从天花板上很有规律地垂落到桌子上面。灯绳一动也不动,彷佛与四周忙碌不堪的氛围毫不搭界。机械部的五个科按照商社特有的排列方式,为方便各科之间的联络,中间没有放置任何隔板,只有一排排紧紧相挨的办公桌。在清一郎搬到这栋大楼之后,因为旁边尽是老前辈,所以他的办公桌只是忝列于末座上。尽管如此,在这次4月上旬合并后的初次加薪时,他依旧获得了3千日元的破格加薪,所以,以前2万3千2白日元的基本月薪已经涨到了2万6千2百日元。

在清一郎的科室里,科员们彼此照面只有早晨9点出勤时和傍晚的5点左右。几乎所有的科员上午都要外出一次,他们一上班便拿着样本和报价表忙忙碌碌地出门而去。过去,和别的公司一样,通常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表明出差的目的地。可顾忌到偶尔前来办公室的客人有可能在黑板上发现自己生意上竞争对手的名字而引起尴尬,所以这个习惯不知不觉被废弃了。一旦科员外出,只要不是在电视转播的棒球比赛的观众席上看见他的脸,那么谁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科长是一个瘦削贫弱的、可以称之为小市民卓越代表的男人,属于那种由大都会早就的早熟儿的典型。他把所有充满活力的表现斥之为粗鄙,喜欢用一种含混难懂的声音说话。清一郎从没有向公司里的任何人谈起过自己喜欢拳击的事,以免传到这个科长的耳朵里。而科长代理关却与科长正好相反,是一个嗓门宏亮、磊落大度的男人。因长期患病缺勤而延误了升级的不幸命运,反而使他比一般人更加倍地快活,他知道自己为人拥戴,所以特别喜欢强调自己这种大咧咧的性格作为社会上的人是何等吃亏,同时又对自己这种对社会的不适应性引以为豪,并视为自己人缘好的原因。清一郎初次接触到科长和科长代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时,为同时博取他们俩的欢心而深感头痛。当然,同时博得两者的欢心也是毫无意义的。每逢审查考勤表时,科长代理关比科长的发言更强硬。明白这一点之后,清一郎发现:关之所以那么明显地夸耀自己的缺点,实质上乃是旨在确保自己的独特性,而并非意味着高度器重他的同类。于是,清一郎开始留心着兜售自己的“明朗的社会适应性”。虽说他算不上什么运动员,但他具备了运动员所特有的让人放心的单纯,以致于如今人们都把大学时代的清一郎想象成了一个不算太差的全能选手。

与清一郎抵背而坐的是佐伯。佐伯所属的那一列桌子处于另一个管理人员的辖区。同僚们都很讨厌佐伯,但清一郎却出于这同一个理由,感到有必要与佐伯保持亲近,因为能够与众人讨厌的家伙轻松自若地进行交往的性格,足以使第三者放松警戒,更何况佐伯并没有被视为危险人物,而仅仅是令人讨厌罢了。所以在清一郎眼里,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陪衬人。

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周围的人把清一郎对佐伯的亲近当作热门话题,可佐伯对自己的孤立状态却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对清一郎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激之情。他自认为是一个极端复杂,颇有魅力的人物,引起清一郎这种单纯之人的兴趣是不足为奇的。就像狂人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是狂人一样,讨人嫌弃的人也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但狂人一点也不为那种自我意识所烦扰,同样,不受自己讨人嫌弃的意识所烦扰,正是讨人嫌弃之人的真正特质。

——清一郎从午休时分的散步归来,一坐到座位上便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眼下还没有什么业务,也没有任何来客。

他顺势瞅了瞅吊在桌边的擦手毛巾和当班日志。他总是在这里挂一张清洁干净的毛巾。尽管那毛巾的洁净不曾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但却理所当然地映入了所有同僚的视线,向他们昭示着清一郎的人品。毛巾证实了汗水、年轻、单纯、飞奔、跳跃、体育运动、明朗的天空、田野的绿色、跑到的白线等等所象征着的青年特于的无思想性、盲目的忠实、无害的斗志、青春的顺从、旺盛的精力这一切被社会所要求和被社会认为有益、并且易于驾御的种种特质。

为了排解无聊,清一郎伸手取下当班日志,一边吸着烟,一边翻阅自己今天早晨所写的昨天的记录。

<small>访问清田机械工业株式会社墨田工厂</small>

<small>会见人……清田社长、山口科长</small>

<small>事项……关于大泽电工函询的挖掘机一事,为听取有关技术说明而前去访问。从目前的技术情况来看,与进口商品相比毫无逊色。窃以为:今后这一公司销售的扩大对本公司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small>

关从桌子对面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说道:

“喂,杉本君,两点钟能否和我一起去一趟东产公司?今天有可能签订合同。”

“行啊。”清一郎爽快地答应道,随即将一度脱掉的衣服又匆匆忙忙地穿在身上。

关依旧是一双因酗酒而充血的眼睛。尽管他行为磊落大方,但却养成了嗜药的癖好,常常尝试着服用治疗酗酒和头昏的新药,并且在没有好好阅读药效和服法的说明之前便把药片一古脑儿吞下肚皮。

两个人从公司职员的通行口来到了阳光刺眼的户外。阳光照射到关的眼睛,使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宛若从天而降的小小幸福感一般的喷嚏竟然使他的眼睛变得潮润了,使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开始抽搐起来。对于关的家庭纠葛,清一郎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从走向车站的关的步履中清一郎推测:他可能有什么两个人之间的事要谈。果然,关开口道:

“虽说这样提问有失冒昧,但你现在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清一郎慢慢地用一副深思熟虑的腔调回答道:

“我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因为关的发问是他预先知道的,所以,他的回答无非是他在预习之后的现成答案罢了。

“有对象吗?”

“不,还没呐。”

“有没有双亲大人给定下的人选?”

“不,老头子早已去逝,所以……”

“是吗?……好了好了。我无非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意思?”

“莫非有什么好人选?”

“请你千万保密,事实上,有人托我给库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做媒呐……”关说道。

信息灵通的科员私下里到处传播着这条小道消息,说是库崎副社长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公司里最有前途的职员,正委托部长四处物色人选。而机械部长坂田是副社长以前在中央金属贸易公司当社长时的部下,所以副社长才特意从几个部中挑选了这个部。

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别扭的表情,只是观察着单身职员们对这一传闻所做出的世俗反应。隔壁的一个科里,就有一名让人佩服的势利之徒。尽管他已年届三十,却一心指望能够攀上这门高枝,所以决不向任何女人的诱惑低头屈服。这种大都市特有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与那些陷入公寓房东的女儿、打字员、女办事员等设下的结婚圈套的来自乡下的秀才并非相去甚远。

当听说这一传闻时,清一郎立即相信自己乃是一个有力的候补人选。那种不顾虑现状,而只看重未来、前途、能力和发展性的婚姻,不可能找到比他这种执着着相信毁灭的人更恰如其分的人选了。他会成为一个理想而又不祥的女婿候选人吧。为了保护那个姑娘免遭那些打着如意算盘、充满发迹欲望的候选人的侵害,阻止其他男人成为她的丈夫,他只能让自己成为她的丈夫。并要她体会到与相信未来只存在着毁灭的丈夫之间那种纯粹的婚姻幸福……在片刻之间成为世俗的羡慕焦点,这并不是坏事。无意义地掠取其他人野心的目标——这就是善良!

“我将结婚吧,不久就将结婚吧……”曾几何时他开始这样想到,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中并不包含着爱什么人的成分。不知不觉之间,这心中的嗫嚅化作了呐喊,尽管不是欲望,却变得如同欲望一般了。清一郎惊异于那种被称之为因循守旧的社会习性在一个男人内部是如此融洽地与破灭的思想同居一处。

整个身体上贴满了与他人迥然不同的标签,这已不能使他满足。如今他又打算把“已婚男人”的标签据为己有。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企图把所有的邮票——不是什么珍奇的邮票,而是广泛流通的邮票——一一搞到手中的古怪收藏家。或许什么时候他会在镜子中发现一张令人满意的丈夫的肖像吧。一想到这里,他便禁不住热情洋溢地重新勾勒起自我漫画的素描来了。

收常常睡懒觉。他对“无为”这东西从不厌倦。早晨的雨已开始停了,从窗户玻璃的明亮中便可以知道。即使打开玻璃,能看见的也只有邻居家的屋顶和那些招牌的后背。

在夏天的夜晚,后乐园夜场比赛的灯光由淡而浓地照亮了那些招牌夹缝中透出的狭长天空。还能听见一阵阵呐喊声。有时正举行着百万人的音乐会,随着风势的强弱,那些通过扬声器的贝多芬音乐会不时地传到收的耳畔。

虽说在东京有家,可他还是在去年开始有夜场比赛的季节里,一个人特意搬到了本乡真砂町的公寓里。收尽可能向别人隐瞒现在的住所,因为这儿远不是一个值得向人夸耀的居所,里面的家什横七竖八地乱堆一气。更何况他想把这里建成自己无为的根据地。虽说常常在外留宿,但他却从不让女人进入这个房间。他过着乍一看毫无规律的生活,但在附近的主妇们中间却有口皆碑。

雨完全停了。收从床上伸出手,给煮咖啡的电热杯通上了电。这是某个女人送给他的礼物,可他却只是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睁眼醒来时才派上它的用场。于是,在这个5月初晌午刚过的房间里,便很快飘荡起了咖啡的香味。

在枕边的小镜子里,收映照出自己醒来后的脸庞。它一点也没有那种睡觉后的浮肿,它是一张肌肉紧实、明朗而年轻的面孔。它就映现在那里,显得那么漂亮英俊。

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母亲在新宿经营一家妇女服饰店,由于经济不景气而生意萧条。对此的担忧霎时间划过了他的胸口。据说母亲想和他合计合计,看能否把服饰店改造成一间咖啡屋。

收在今天伊始之际,就彷佛隐约透视到了一天的末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明显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便要悄然逝去的日子的终结。尔后就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将来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它的必要。未来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以傲然无比的幽暗,犹如一匹从未见过的黑魆魆的巨大野兽一般遮挡了他的视线。

在和大学的前辈碰头的N体育馆前面,收看见天空很快阴了下来,就像刚才喝过之后滞留在胃中的咖啡一样,发出糊焦味的凝重香气随着加大的风势飘了过来。突然他觉得鬓角处有点疼痛。来不及用手摸那儿,便已听到了什么东西开始叩打着四周的凌乱声响。原来是冰雹下了起来。

收赶紧退回到大门的屋檐下,只见冰雹打在人行道的路面上又被反弹了回来。就它那种从天而降的下法来说,未免显得过于粗鲁和过于任性。但被晌午过后的日光照得暖烘烘的道路却马上溶解了它封冻的外壳。尽管眼珠似的散乱东西还保留着眼珠的形状,但已不再是冰雹,而仅仅是普通的水滴罢了。

“开木君,”有人隔着肩头呼叫收的姓氏。收扭过头去,看见了比自己身材矮小的前辈武井的脸。几年不见,武井已完全变样了。向上挽起的衬衫衣袖在粗壮的两条胳膊周围出现了因瘦小而引起的褶皱。透过衬衫便能清晰地窥见他肩头肌肉的隆起。衬衫的前襟又宽又大地鼓胀着,像是要撑开胸口的纽扣。

“呀,多棒的身体啊!”

“该是吧?”

就像是对收这种理所当然的寒暄语做出的理所当然的感情表示一样,武井一点一点地鼓起肩膀、手臂、胸脯的肌肉让收一饱眼福。这是在用肌肉来回答对方。他的胸脯在衬衫下鼓动着,彷佛沉重的肌肉神经质地翻转了身子一样。

“对吧?无论谁只要努力,都可以练成这种身体的。只不过成败的关键在于努力的多少罢了。”

武井身上有一种新兴宗教的传道士那样的特征。从别人那儿得知他的消息后,收曾给他打了个电话。当时武井回答他的口吻里颇有一种像是扑向新的饵食一般急不可耐的感觉。武井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随即又对举重产生了兴趣。眼看自己已没有希望成为正式选手了,于是便着眼于这项运动的另一个侧面,到处搜寻美国进口的几十本杂志来仔细研读,从而成了在日本鲜为人知的肌肉锻炼新法的开山鼻祖,并说服母校的举重部,使之与这项新的运动项目成功地合而为一了。如今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肌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己的身体便成了这种肌肉福音的活生生的化身。

冰雹已经停了。在横穿公路的他们俩头上,延展着乌云撤退后的一片蓝天。在去举重部的健身房之前,武井带着收去了附近的咖啡馆,首先在这里向收传授心得要领:

“日本演员的裸体真是不堪入目,要么过于瘦弱,要么过于肥胖,真是惨不忍睹。可美国电影呢,你瞧瞧他们的宗教剧或者古代戏吧。即使是临时的群众演员,不也都长着肌肉隆起的强壮体魄吗?”

武井开始了他的讲义。他完全是从肌肉的视角出发来品评所有电影的,就如同鞋匠总是从鞋匠的观点出发来评价所有的电影一样。

按照武井的说法,无论演技多么高明,倘若一个演员不具备漂亮的肌肉,那么便一文不值。那种演员的演技纵然适合于表现文明的细枝末节,但也决不可能在舞台上展现出作为典型的人以及人自身的价值。“在舞台上,能够展现全人类价值的惟有高度发达的肌肉!”……世界的颓废和分化乃是源于下列原因:即在偏重知性的基础上容忍了那些悲哀的、衰弱的、丑恶的、苍白的、单薄的、平板的、可怜的、(武井把这一类形容词罗列一座山之多)老态龙钟的、没有光泽的、纸片一样的、脆弱易碎的肉体的主人,或者那些猪猡般的、大腹便便的、稍一动弹便如波涛起伏一般松弛肥厚的、肉蛆似的、脂肪过多的肉体的主人,不仅容忍了他们,甚至把这两种荒诞的怪物供奉在社会的上层。其实肌肉才是判断人类价值最明确的基准,但人们却忘记了这个基准,用一种远远暧昧不清的标准来混淆和模糊了人类本身拥有的诸种道德的、审美的和社会的价值。

凡是导致肌肉衰微和腐败的东西皆是恶的。肌肉,这种男性惟一的神话般的特质在现代已沦落为最软弱无力的东西。被缚在铁链上的普罗米修斯、被毒蛇紧紧缠住的拉奥孔所象征的男性的悲剧性格,是依靠其隆起的肌肉才成为肉眼可见的东西的。但在肌肉遭到轻蔑、被排斥到角落里的今天,男性的悲剧成为了一种极其抽象的东西,而肉眼所看见的男人全都不外乎滑稽的存在。男性的真正尊严本来应该只驻留于不乏悲剧性夸张的发达肌肉里,可如今,地位、财富、才能、做工精致的上等西服、钻石的领带和别针、新型的高级轿车、雪茄烟等等无聊透顶的玩意儿却被奉为尊严的依据。

肌肉之社会地位的失落起源于社会生活中肌肉作用的减退。这种作用的减退本身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的确是一种无情而可悲的事态),我们已经不可能把文明社会那种将肌肉视为多余之物的趋势加以扭转。

武井迷信柠檬,一边喝着所谓对恢复疲劳卓有疗效的柠檬果汁汽水,一边琅琅地背诵着惠特曼诗歌的一节:

<small>一个洁净、健强而坚实的肉体,</small>

一般的运动项目就是要保存肌肉的这种原始效用,并将效用的一个个部分加以夸张地表现,并在一定的运动之下进行醇化。只有在体育运动的世界里,还依稀可见往昔那种一对一搏击的风貌。柔道选手的屈肌力量,赛艇选手在齐水面高的赛艇上摆动手臂荡起双桨的那种惊人的背部肌肉、背阔肌、二头肌、前膊肌、大腿肌的力量,橄榄球和足球选手腰部与下肢的力量,铁饼选手的臂力,游泳选手胸脯的力量……这一切的确只是在某个空间里划过了一道力量的闪电而已,可那种参与的乐趣和观赏的乐趣却与过去的荣光、过去的辉煌密不可分,紧紧相连。诚然,记录的更新增添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但是,既然体育运动如今就整体而言不过是倚仗着现实中已经没落的肌肉效用的残渣,那么,真正能够焕发自然光辉的时代便只能是遥远的往昔了,而一般的体育运动无异于对失落了的往日荣光的临摹和对神话的改写。

武井所希求的并非让体力劳动去收复业已丧失了的领地,也并不是要重视原始搏斗所具备的那种体育运动般的冼炼。他的目标在于促成肌肉机能的完全恢复和最高程度的发达。另一方面,力图从肌肉那里彻底拭除其社会效用的残渣,创造一个可以谓之曰“纯粹肌肉”(武井喜欢把这个新造的词挂在嘴边)的东西,并由此恢复肌肉的外观本身所包含的伦理和美学的崇高价值。

武井断言道:

“在一般的体育运动中,能够贡献给未来文明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它们只着眼于力量、速度和高度,而忽略了肌肉自身的绝对价值,所以,不具备积极的文化意义。”

肌肉,比方说手臂的肌肉,在举、打、拉、推时拥有使运动变得最为有效的理想形态,但人的形体美却远远超过了这种运动机能,蕴含着与此不同的独立的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否则,希腊雕塑的理念便不可能诞生吧。为了获得这种独立的价值,需要进行的不是投掷、打击为目的的训练,而是摒弃了任何实用价值的训练,即肌肉必须只以肌肉本身为目的来进行锻炼。

当然,希腊人健美的肉体是阳光、海风、军训和蜂蜜的产物。但如今这种自然已经死亡。为了达到希腊人的肉体所拥有的诗化的、形而上的意义,只能依靠相反的方法,即为肌肉而锻炼肌肉的人工方法。

“可以联想一下人的脸,”武井指着自己颧骨突出、眼睛细小、不太漂亮的脸说道。即使在野蛮人那里,关于脸,也只是关注其形态的美,而并不设计其功能性的一面。鼻腔有利于通风,嘴巴有利于进食,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这些功能固然重要,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次要的。我们只是依据眼鼻口等排列方式的微妙差异,来判定其相貌的美丑,决定其精神价值的深浅。武井扬言,对肌肉也作如是观的时代已经翩然来临。

当然,脸部具备的这种精神表象,在于眼耳口鼻等的机能是纯粹被动的,脸部的能动作用只是由名叫“表情”的这种情感的表白来加以承担的。人类在悠久的社会生活历史中间已经掌握了从脸上的表情来读取意志和感情的生活习惯。与此相反,身体各部分的肌肉却担负着动态的积极作用,提供向外界发起行动的线索,以致于人们习惯于只从与情感表白无缘的运动机能这一点上来把握它们。

但是,决非仅仅如此!肌肉决非仅仅如此的东西!(武井再一次在紧绷绷的衬衫下鼓胀起胸肌给收看。)想想吧。情感和心理有多大的价值呢?为什么惟有情感和心理才是微妙的?其实,人体中最微妙的莫过于肌肉!情感和心理不外乎是在肌肉上一划而过的火焰般的东西,抑或说是肌肉的某种流露或肌肉的一种紧张状态,而并不是具备什么更大价值的东西。愤怒、眼泪、爱情、欢笑,不可能比肌肉富于更多微妙的含义。肌肉呈现出鼓胀、松弛、快乐、欢笑、微妙的肤色、早晚细微的光泽差异所表现的疲劳程度、汁水的晶莹透亮等等诸多形态,它宛若山岩一般由严酷的矿物质的浓黑变幻成高山植物的紫色,犹如根据一天光线的推移而时刻变化不止的山丘一样展示出种种变化。

看看可怜的肌肉的悲哀吧。它比情感的悲哀更壮烈。再看看挣扎着的肌肉的叹息吧。它比心灵的叹息更真切。啊,情感并不重要,心理并不重要。肉眼看不见的思想也不重要!

思想必须如肌肉般明白晓畅。思想被埋没在内心的黑暗中形态模糊。用肌肉来代替思想无疑要有效得多,因为肌肉严格地从属于个人,同时又比感情更具有普遍性。它与语言酷似,却比语言更明晰。在这一点上它是比语言更优秀的“思想的媒体”。

武井滔滔不绝地说到这儿,然后倏地站起身,催促收道:

“喂,走吧,由我来指点你。”

两个人穿过被大楼的阴影遮蔽了一半的车道,进入了让煤烟熏得黢黑的阴沉沉的体育馆。显然举重部的房间受到了冷遇。这是一间布满灰尘的、牢狱般阴暗的钢筋混凝土房间。从关不严实的拉门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声和叹息声,还有近于嗟叹的声音。一打开拉门,便有一种令人联想到如同被囚禁的野兽般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汗水与锈铁的混和气味。收此刻所看见的无异于一个刑讯室。

在古代的采石场、年轻奴隶们的劳役所……在笼罩着传奇色彩这一点上,这个房间与其他体育运动的俱乐部大相径庭。年轻的人们蜷曲着剽悍的后背,因背负的重量而咬紧牙关,双腿的肌肉直打哆嗦。死一般岑寂,既没有呼喊声,也没有吆喝声,只有苦恼、紧张、汗流浃背、充满淤血的年轻肉体。

举重练习今天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全都是武井宗派的晚辈们。有人把脚绑在倾斜的木板顶上,倒立着身体,用手臂上下挥舞着左右两边套着沉重铁盘的木棒;有人横卧在马扎上,往胸口上举起同等重量的铁器;有人将沉重的铁器扛在肩上,忽而站立忽而坐下;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双臂的鼓胀,一边把带有双层铁盘的哑铃轮番举到齐肩膀高后又一古脑儿放下;有人俯身叉开双腿,将左右装有沉重铁盘的东西放至与地面齐平的位置上,然后又憋足力气举到触胸的地方。收不禁觉得这一切都属于阴森凄惨而又滑稽可笑的奇怪姿势。瞧,他们正默默地承受着各自被课以的种种刑罚。

但在这种徒刑场的空气中,却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半裸的奴隶们一个个被幽禁于无法窥知的、黑暗而神秘的、肉体的冥想之中。黄昏时分,没有点灯的天花板,积满尘埃的地面、古老的铁制器具,无一不显得敏锐而善感。收从未在别的地方看见过如此敏感的肌肉群体。一个年轻人伛下了身子。于是,立刻在他的侧腹上清晰地浮现出了无数绳结儿一般的肌肉疙瘩。即便是在一动也不动、安静地站着休息的年轻身体上,有时也宛若各种各样的感想会蓦然闪现一样,只见迅捷的运动从一块肌肉波及到另一块肌肉,从而引发手臂上的肌肉急不可待地高高隆起。收觉得武井的话不无道理。

“首先脱掉上半身的衣服,让我瞧瞧你的身体。”比收显得矮小的武井骄傲地说道。在这里,收为自己瘦瘠的身体感到特别害羞。这时武井拽住收半裸着的胳膊,把他不容分说地拉到了镜子前面。镜子里映照着收羞于看到的身体。虽说不很清晰,但却能看到肋骨的起伏。

“看吧!”武井说道,“你骨节很粗,犯不着为现状沮丧。说起现状,也就是为零吧。这充分暴露出你长久以来那种没有节制的生活。既缺乏你这个年龄所应有的皮肤的光泽,也缺乏与你年龄相称的力量,苍白无力,无异于一堆豆腐渣。”

听着这样的解释,武井的晚辈中有两三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聚集到了收的周围。与他们的魁梧相比,收的裸体显得越发孱弱苍白了。

“与其说是一堆豆腐,不如说是一只可怜而瘦小的、被剥了皮的小鸡。”武井趁势继续埋汰道,“肌肉嘛,就和其他的所有器官一样,也会出现非能动性萎缩。看看你的三角肌吧。不错,是一块肩膀圆圆的肌肉。再跟这些家伙的肩膀比比看。迄今为止,你过的是完全与力量无缘的生活,致使你的肩头骨节毕露,只剩下了一丁点已经萎缩的三角肌。”

实际上,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确实缺乏与他的脸部那气度高雅的美貌相同的美感。他的身体又干又瘦,与优雅相去甚远。这表明男性的优雅脱离了某种程度的健壮是不可能成立的。他纤细的胳膊从肩膀上无力地耷拉着,似乎力量已从指尖滑落殆尽了。他热切地希望道:“我要拥有诗人的脸和斗牛士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完全缺乏朴素、狂放、野蛮等要素的支撑。真正抒情性的东西只可能诞生于诗人的脸庞和斗牛士的身体之少有的完全结合之中。

“今天是初次练习,只要用轻点的杠铃分别练习两组便可以了。先练两组挺举,再练两组抓举,接着是两组背撑,再是两组卧推,然后是两组半蹲,再然后是两组深蹲。最后再做些腹肌运动。”

武井命令收穿上运动衣裤。收换了服装。他深感羞辱,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被布满荆棘的空气螫刺着,很难相信自己长时间游手好闲的肉体能一直沿着一个目标奋勇向前。他在自我之中看到了一个萎缩退避、被动挨打的羸弱的小家畜的形象。一个与用于睡觉的潮湿干草告别,与自己的气味告别,在半梦半醒只见踯躅彷徨着,在别人的驱赶之下被迫服役的小小家畜……收感到自己好容易才用手触摸着了自己的存在。供初学者专用的灰色小杠铃横卧在薄暮时分的钢筋水泥地面上,就犹如夏季杂草丛生的碎石场背后一辆失落了车身的手推车的车轮。

他用双手抓住杠铃,举向胸口。没想到它竟然出乎意料地轻巧。

——母亲正在浓妆艳抹。尽管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小服饰店的女老板,但收却喜欢从母亲的这种化妆中凭空臆想:母亲正在从事什么奇怪的买卖。

收还喜欢听母亲夸张地讲述她的不幸,喜欢听她用咽哑的嗓音把自己的生涯加工成浅草电影馆的广告招牌画上的那种色彩浓烈的悲剧。

“今天我去做了点体育运动回来。”收说道。

母亲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目光追逐着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她把注意力的一半分给了烟雾,把另一半用在了谈话上。

“嘿,你去做了体育运动了?!这倒挺稀奇呐!”

“我想拥有一个健美的身体。”

“有了健美的身体,又怎么样呢?哦,对了,如今的女孩子倒是喜欢身体棒的小伙子呐。”母亲说道。

收感到一阵亢奋,这亢奋里奇妙地混杂着流汗后的爽快和从事体力活儿以后全身的力量还凝固在身体每个部位中的感觉。因而他一反常态,从高处俯视着他的母亲。今天的母亲看起来特别矮小,穿着不相称的套装,用浓浓的口红掩盖了嘴唇上的皱纹,把自己所能想象出的“辛劳”当作紧身衣一般束紧自己的身体。

“你老爹似乎又迷上了一个无聊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无聊的女人?”

“和你老爹鬼混的肯定是无聊的女人呗。”

“说的倒也是。”

收愉快地笑了。总是有女人像疥癣似地纠缠住丑陋而可怜的父亲。

太阳西沉,行人如梭。他们店所处的地带有不少酒店、咖啡馆,所以不适合做如今的这种买卖,而只能眼巴巴地透过店里的橱窗观望着行人来来往往。店里的商品柜中杂乱地陈列着项链、胸针、手镯、耳环、手巾、手套等。自从对面的咖啡馆装上了巨大的原色霓虹灯以后,在那些灯光的反照下,这边店铺的商品也总是色彩变幻不定,惹得母亲牢骚满腹。无论如何,在这种只能将店铺的衰微全部归结于不景气的区区店铺里,经济萧条的阴翳浓郁地笼罩着一切,无论把店堂装饰得何等明亮,都总有一抹黑暗将顾客的脚步推得越来越远。

很稀奇地居然有两个办公室小姐模样的年轻女客人在橱窗的前面停下了脚步。“她们是不会买的,”母亲在店铺里咕哝道。由于她过份相信自己的判断,使这种判断不知不觉只见演变为一种绝望,以致于如今的她早已放弃了招揽客人的努力。就像吉普赛的女占卜师一样,她坐在店铺里一动不动地从远处揣摸着客人的模样,渐渐地开始满足于抽中一个凶卦了。

两个女人虽说显得并不富裕,但打扮却干净利落。她们的视线在一条项链上游弋着。那项链十分昂贵。母亲又在低声嘀咕道:

“那两个家伙是不会买的。”

但在那两个女人的眼睛里,显然欲望渐渐增添了火焰,开始膨胀起来。那已不是一条单纯的项链,而是对她们关于生活的所有梦想,她们理应拥有的身材匀称的美丽,还有寒碜的钱包所进行的一种罗曼蒂克的抵抗……不光如此,它还是那种能将人拽入到与自杀、毁灭的欲望相类似的东西中的力量的总合。

但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倏然从那女人的眼睛里消退了。欲望烟消云散,重新回复到了安详的宽容眼睛。她与刚才还视作仇敌的项链握手言和了。总之,她已打消了购买的念头,而仅仅停留于观赏。在她们下班回家途中充满一天疲劳的脸上,还有涂抹着口红的侧脸上,对面那些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正描绘出色彩不断变幻的轮廓。

……收的脚步不由得一下子迈了出去。那两个正要离开的女人朝着这边望了望。只见女人的眼睛忽地一闪,所有观察事物的力量便集中在了眼角上。“和刚才盯着项链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下我成了项链的替代品了。”收思忖道。两个女人侧着身体,再往店里跨进了一步,佯装着正在观看别的商品。她们不时把目光投向收的脸,宛若被一条细线牢牢地牵制着似的。

“欢迎光临!”收说道。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嫣然一笑。

“那家伙终于掏出了她的钱。”收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条被卖掉的项链的价格显示在了收音器上,说道。

“在我包装项链时,那两个姑娘对你嘀咕了些什么吧。”

“说什么在对面的咖啡馆等我来着。女人都那个样,恨不得立杆见影收回成本。”

“要是你肯来店里当伙计,这个店肯定会兴旺的,也不必花心思改建成什么咖啡馆了。”

“哼,谁愿意到这种店来……”

“设美男计来做买卖,对男人来说,也不会没趣吧。”

母亲喜欢和儿子说一些有失体统的话。在她看来,儿子的放荡就等于是自己的同伙在对丈夫的放荡进行报复。无论如何,这也属于孝敬母亲的一种啊。

有失体统的谈话最后变成了发牢骚。然后,她把店铺的改造计划和报价表拿给儿子看。“经费怎么办?”儿子问道。“借不就得了。”母亲回答道。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思考着资金问题,所以,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别的空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从那一片空间中预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机。两个人同时感到那危机就如气球一般飘浮在头顶上,医治了母亲可能被顾客、而儿子可能被戏剧角色的分配所抛弃的无时不在的不安。即使未来一片漆黑也罢,母子俩依然无力而怠惰地半带着游戏的心情从那漆黑的未来中感到自己是被挑选出来的选民。

“快去快回吧。那两个姑娘正等着你呐。”母亲做出了平时常做的那种追赶儿子的动作。她很爱儿子,却不愿意两个人长时间地单独厮守在一起,害怕看见自己的不安被映照在儿子身上。

“哼,我就是要让她们等得心慌才好呐。”

他对着商品柜上的镜子用梳子梳理着头发。由下而上照射着的荧光灯使他那造型漂亮的、羽翅一般的鼻翼显得格外苍白。

母亲默默地把刚才卖掉项链的钱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儿子的口袋里:

“这可是你自己赚来的钱。”

守只是端详着镜子,没有道一声感谢。如果说母亲是富于空想的,那么儿子也同样是富于空想的,因此可以说这母子俩的悲剧不无空想的性质。更何况收是一个演员。他做出一副喜欢反抗的放荡儿子的神态,歪斜着身体,蓦然从商品杠中间穿行而走,走了出去。

清一郎并不那么喜欢喝酒,他很容易就醉了,一喝醉酒,他就会被异样的不安所驱使着,隐匿起身体走向镜子家。这时惟一一处他不怕被人窥见真实面目的场所。

今夜他没有醉。可茕茕孑立的夜晚却张开了大嘴。这种时候,他会匆匆忙忙地去嫖完女人后,比先前更孤独地走在大街上。

是一个阴沉沉的、暖洋洋的五月之夜。灯光渗透进他那疲劳后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睛一看,发现街道已经融解了。行人的影子喝汽车的形状全都融解了,彷佛街道是由潮润的、容易融解的物质所构成的一样。

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处于恒久不变的坚固物质中的清一郎,就这样兀自一人在街道上徘徊着。此时,他觉得自己彷佛是行走在一个危险世界的中心地带。这世界的骨骼是一件由闪光的金属薄片所构成的、即使是轻轻一触也会分崩离析的纤细的玻璃工艺品。对于他来说,这正好是一个可亲的世界。无数花里胡哨的招牌和霓虹灯竞相展示着自己对虚伪的美的忠实。只见一盏霓虹灯闪现出了“不夜城”三个字体古朴的红字,可事实上夜晚早已迫近四周,甚至侵占了那些笔划间的空隙。清一郎真想让自己也变成一站霓虹灯。这样一来,他对欺瞒的奉献就会最终完成吧。纵然是一瞬间也罢,能够不为自己的法则而生存的那种盲目的禁欲主义,一旦化作了霓虹灯,便会成为一种什么也不是的、习以为常的自然习惯。

在某个酒馆的后门口堆放着无数的空啤酒瓶。其中一瓶的底部尽管已完全没有了酒泡,却还积留着一丁点儿残酒。每当汽车从一旁疾驰而过,那些酒瓶就会在无人知晓之间敏感地直打哆嗦。清一郎正是想变成这样一种酒瓶的渣滓。明天是不存在的,因为瓶子里尽管确实还残留着一点啤酒,但瓶中的啤酒确确实实地已经被人“喝光”了。

我要当大将!我要做高官!我要成为大发明家!我要当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要做一名大实业家……啊,搜遍孩提时代各种记忆的角隅,他也不曾有过这些愿望。或许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想过当售票员、士兵、消防员。无论在谁眼里,他都仅仅是世间一个普通而快活的男孩子,但是,他的心却是一个空洞,从未给自己描绘过在这个世界上渴望成为的形象。

……在行人密集的背街胡同的一角,从一间规模庞大的弹子游戏店内发出一阵阵明快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使人老远就知道它的存在。那铃铛的响声、铁弹子滚落的鸣响,与普通机器的轰鸣截然不同,可以从中听出人们情感的反应。小小的失望,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喜悦与弹子落下的声音一起被弹飞到街道的杂音中,最后又像石块一般被人踩在了脚下。

清一郎站在门口,往弹子游戏店的里面瞅了瞅。到处都是一笑也不笑的侧脸,屋子里充满了恍若来世般的明亮。

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映出“娱乐中心”几个字样的霓虹灯在上楼的梯子口附近瑟瑟颤抖着。拾级而上,能听见机关枪的声音和汽笛的鸣叫。

清一郎被那声音诱惑着爬了上去。二楼的射击场上并排陈列着美国占领军遗留下的各种娱乐器械。在进门的地方是保留着昔日遗风的金鱼捕捞点和鲤鱼垂钓处。在一个狭窄木箱盛满的水中,只见一群不久将被垂钓的金鱼在噪音的重重包围下悠闲地游着。

机关枪、猿猴、潜水艇、高射炮、汽车兜风、赛车、曲棍球,无论玩哪个项目都只需一次付20日元。这20日元的消遣隐含着对所有社会性精力的郁积所进行的公开侮辱。这种侮辱比甜点心还要香甜,它向社会的弱者们献媚。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东西,张开大嘴狼吞虎咽。

清一郎开始搜寻空着的机器。什么都行,只要能依靠对某一台机器的迷恋而恢复与自己之间的小小亲密感。

赛车还空着。他把20日元交给一个从机器背后探出头来的女人,然后在玻璃箱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用两只手握住安装在箱子外面的大方向盘。

箱子里面点着灯。这是在初夏刺眼的光芒照射下的高速公路上的光景。被画成圆筒形的高速公路彷佛是要爬上山丘的顶部似的,山丘的远方被浮云飞渡、涂满油漆的湛蓝天空全部占据了。道路的左右两侧画着小小的花草,牧场的栅栏内有牛群在嬉戏玩耍。没有谁会厌恶这样一副图景。可在这种乐天而平凡的诗化世界里恰恰缺少了人的影子。这个玻璃箱里的晴朗的星期天。

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着。圆筒开始迂回向前。如果仅仅如此的话,车子肯定能顺利地在路上行驶。可圆筒常常不规则地同时向左右两边拐弯,所以车子动不动就驶出了路面。清一郎手脚敏捷地搬动方向盘,以便让车子不偏离车道。可车子还是很快飞出了路面,狂奔在画有山崖、小河的周边地带。偶尔有别的车辆飞驰在路上,这时,箱子外面的红灯就会照亮“On the road”的英文,在蓝天的各个地方接二连三地亮起灯来,显示出用鲜艳色彩标明的得分数:500、1000、2000等。

蓝天上出现的红黄紫色的数字图景真可谓鲜明清晰,似乎一旦没有它,晴朗的蓝天也就不可能成立一样。它强化了诗一般的蓝天。2000、3000,这些笔画很粗的数字熠熠闪着光,照射在眼睛上,使蓝天变成了带有预言性质的蓝天。

……时间已到,圆筒的移动变得舒缓乃至平息了。与开始时一样,高速公路远方的山丘成了用白铁皮制作的未知的地平线。机器随即嘎然停止了。

女人探出头,一言不发,把用沾满灰尘的蜡纸包装起来的两根麻花糖放在了清一郎面前。

箱子里的灯灭了。玻璃里映出了两三个在旁边围观人的脸,而其中在笑的那张脸便是收。

“呀——”清一郎从椅子上欠起身,把手搭在收的肩上。

“真蹩脚呀。不拿5000分怎么行?”收说道。

别的客人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方向盘,所以站着说话的他们俩稍稍挪开了身子。旁边高射炮的轰鸣不时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四台高射炮安装在玻璃箱内部的四个角落里,每当捆在中央柱子上盘旋的两架飞机被高射炮击中,其红色的翼灯便会神经质地闪闪烁烁。

“现在你去哪儿呢?”清一郎问道。

“哎,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女孩可真是太乏味了,刚刚甩开了她们……对了,是不是去镜子家呢?刚好又有3个伴儿。”收说道。

对于聚集于此的青年们生活中逐渐发生的变化,镜子不予理会,而只是继续重复着同样波长的生活。如果把青年们看作是函数,那么镜子就是一个常数。乍一看,她具体地体现着生活始终不渝的姿态。镜子的家无论什么时候前去拜访,都依旧是镜子的家。无论青年们在哪儿干什么,都能够在心里描绘出这样一幅情景:一到夜里,镜子家便点亮了灯盏,于是换上晚礼服的镜子就会合计着今晚又去哪儿玩耍,或是刚好从游玩地归来,正预备着又将开始啜饮洋酒。

无论身居都市多么僻远的角落,只要一想到镜子家就在那儿,就会给经常登门造访的青年们带来一种安慰,以致于整个都市都变得可亲可敬了。在这里,不道德的水车不分昼夜地旋转不停,特别是在情事方面,无论何种背信弃义都能得到容忍。烦恼、信赖、誓言、羞耻、温柔的呼吸、心灵的悸动在这里被赋予了与背叛、谎言、无耻、欺骗、死皮赖脸的求爱、堕胎的咨询等同样的价值。一想到这种场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便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在这里不存在着任何被视为禁忌的话题,所以,与倾吐失恋之苦而获取心灵的慰藉一样,就连那些向可爱的少女犯下的罪愆也得到了安慰。打骨髓里便是一个女人的镜子深知加害者的屈辱和烦恼,并对此抱有充分的共鸣和同情。

尽管自以为生活得我行我素,可不知不觉地自己已成为客人们必不可少的存在。深知这一点的镜子越来越竭力使自己去接近于周围的人们所描绘的她的肖像。有时候她就这样走向了关于自身的误解的极限,甚至沉湎于莫名其妙的空想中。“我是一个过多拥有母爱的人。”

……实际上,生活的单调几乎没有给镜子带来什么威胁。人们曾一度打定主意献身于悖德的生活,可最后却又不断地被发明的要求、独创性的要求追赶得走投无路,以致于这种独创性的危机导致了破灭。然而镜子没有遭遇过这种危机,她得以平稳安定地生活,而且毋需独创性的一鳞半爪。因为总是有很多男人将不道德的东西携带进这个家里,所以她没有必要来自己发明。

镜子甚至不知道不眠症是怎么回事。当最后一位客人告辞而去,刚才那种种性感的对话便化作了很好的催眠药,使她得以沉浸在摆脱了所有烦恼后获得自由与客观性的满足感中。关掉枕边的台灯,把头埋在枕头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惬意的睡眠。

那天晚上,光子和民子来到了镜子家。光是女人呆在一起,无论怎么拉开话匣子,都让人感到索然无味。正好这时,收打来了电话,说是立刻与清一郎一起来访。虽说是彼此熟悉的好朋友,可两个男青年马上驾到的消息却依旧使在座的人大为振奋。

民子是大森山王一个殷实富裕的地主的千金小姐,只是凭着“兴趣”在酒馆里上班。她对工作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休息就休息。民子身上颇有些傻乎乎的地方,是一个达到病态程度的好心人,对谁说的话都尽往好的方面想。也多亏了她这种不可思议的人品,才幸免了因上当受骗而抱头痛哭的麻烦。谁也不可能欺骗民子。面对她这种轻信的人,竟敢趁人之危的男人也未免太令人扫兴了。所以,作为这种轻信的一大好处,便是她与那些多疑多虑的女人相比,尽管在免遭男人欺骗这一点上殊途同归,但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却更具有轻松自若的优势。

民子和谁都能成为朋友,大臣也罢,菜店的推销员也罢,西洋人也罢。她是一个实证性的绝对和平主义的信奉者,以致于对下列问题大惑不解:为什么全世界的人不能手牵手围着地球大跳圆舞曲呢?她自己为人慷慨大方,也喜欢从别人那里接受东西。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闹不明白,物品和现金各具何种不同的意义。

关于男人?民子更是缺乏主见。不管对方是60岁的老头儿,抑或16岁的小伙子,她都承认他们各自的优点,把“坏人是没有的”这句话当作口头禅。这就播下了老是与光子争论不休的火种。光子只钟情于年轻男子,对男青年的魅力具有独特而精到的一家之言,比方说,男人的发型、眼睛、衬衫、鞋子、微微敞露的胸膛、言谈时的措辞、低头时肩膀的角度……而这一切对于民子来说,却没有什么意义。

与这种争论相比,镜子的兴趣爱好则显得别具一格。与其说她对男人身上洋溢着的魅力感兴趣,不如说她是一个情爱事实的收藏家。若是谈论魅力,那么仅有她自身的魅力就已经足够了。即使在空想之中,她也是自我本位主义,更喜欢想象那些迎面而过的男人从自己娇艳的倩影中所描绘出的大胆而淫荡的空想的地狱。本来可以坐汽车去的地方,她偏僻喜欢乘电车去,却又害怕电车过于拥挤,所以总是选择不挤也不空的时间带去乘电车。

大门口的门铃终于响了。“来了来了,”光子和民子大声叫道,并很快商量好千万不要流露出急不可待的表情。

两个青年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地进了屋子。嗅到三个女人身上发出的不同香水味,清一郎用阴郁的口吻说道:

“哼,好大的人味,好大的人味!”

说完,一下子在空着的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收坐到了长椅子上光子的旁边。

镜子喜欢清一郎那种食人族式的寒暄语,出于天真无邪的好胜心,她说道:

“我们三个人中你想先吃掉谁都行啊。”

不过清一郎并不是空腹而来的。

“什么,你要结婚了?!”

光子发出一阵怪叫,并在“结婚”这个词上倾注了最大限度的猥亵成分。

“对方的老头子很中意我,说我是一个明朗快活而又大有希望的青年。”

三个女人大肆抨击那个老头子缺乏看人的眼力。大家都想刨根问底地打听对方的情况,可清一郎却闭口不谈。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绯闻,不适于在这个地方高谈阔论。

副社长叫他一起共进了一次午餐。在东京会馆幽暗的西式小餐厅里,当谈到董事们在丸之内附近进午餐的话题时,副社长不经意地向他提出来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总之,对他很是满意。他的特技就在于能够给人以沉默寡言、城府很深却又明朗豁达的印象。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给予他人的印象颇为精通,与世间的教诲相反,他从一种不可思议的直觉出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了解社会本质的捷径与其说在于研究他人,不如说在于研究自己本身。这原本是女人的方法,但现今的社会要求年轻人的并不是做一个男人。

——一来到这里后,收便感到肌肉疙瘩在一点点地胀大着长时间不曾使用的肌肉正发出轻轻的呻吟,倾诉着钻心的疲惫。第二天早晨,身体的各个部分又会一齐发出疼痛的叫喊吧。这种不安的内部感受显得不可思议地新鲜,甚至带着快意。他能在自己的体内感到那种种子即将破土萌芽一般的东西。迄今为止一直不曾意识到的肌肉现在已开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蠢蠢欲动。自己的内部明显地被分为灵与肉这两个彼此重叠的层面,彷佛自己正一点点地把精神向外掏出,并使它变质为肌肉。或许什么时候精神总会被全盘掏空化作肌肉的吧。他将成为一个彻彻底底只在外部被创造,只从外部被渗透的人,一个不具备心灵而只拥有肌肉的人吧……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梦想着不久将来有一个斗牛士般满身敏捷肌肉的男人坐在自己现在这个位子上。

“那时候,我将完完全全地存在于这儿吧。而此刻抱着如此想法的我这一模糊的存在将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吧。”

“你在想什么?”光子猛地摇晃着他的膝盖。

光子总是无法容忍他的出神状态。不但如此,还喜欢用自己的诠释来对此做出简单的结论,并把那种诠释强加于人,自以为能够用自己的一套疗法来治愈收的疾病。

“我明白了。你呀,肯定正在想一个小时前在某个街头,有个不明何处的姑娘迷恋上了你的那张脸吧。肯定还在想象着这段浪漫史今后将会怎样展开吧。最后你厌倦了这种想象,索性认定每一个姑娘都是大同小异的。你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追寻一个未知的东西。”

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颦紧了眉头。尽管光子从头至尾判断失误,但收却喜欢看着别人像推拿按摩一般认真分析他自己,特别是那种错误的分析。那是一幅与他毫无关联的他的肖像画,甚至比他本身更坚实地存在着。

——镜子讨厌揣摩和臆测。在这个家里,大家都理应变得更诚实,都理应从嫉妒、羞耻及一切的困惑中解放出来。刺破夜晚的空气从洞开的窗户中传来了电车发车时的汽笛,这汽笛声引发了她出门旅行的念头。

“去不去旅行?大伙儿又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从大家的嘴里流露出分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的低语。总之,没有人明确地回答。只有镜子热烈而湿润的声音的余韵好一阵子都还萦绕在空中。

“院子里有脚步声呐。”民子说道。尽管她总是出于善意说的,可她的发言总是不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光子说了同样的话。可听起来不乏做戏的成分,所以也没有人信以为真。

终于镜子站了起来。

“的确,刚才我也听见了。确实有人在阳台下走动……这下又停住了。大概是藏起来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但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关心,而清一郎则做出一副对别人求助于自己深感麻烦的神态,只顾钻入自己的城堡中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三个女人被不安所攫住了的情景。那种不安与她们之间的搭配显得奇妙无比,宛若穿着不协调的和服或是戴着不协调的帽子。

阳台上什么也看不见。明治纪念馆森林的尽头垂挂着一轮新月。空地上的一户人家忘记收敛的鲤鱼旗上面的红鲤鱼也在夜色中显得幽暗恍惚了。旗子在微风中悠然地晃荡着,缓缓地翻转身子,不声不响地任凭旗尾飘离旗杆。

坐在打开的法国式窗户边的民子突然跳起来发出一阵尖叫。玻璃门的一扇发出“哐啷”的一声一下子关上了。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阳台上跳了进来,嚎叫着叉开双腿站到了房间的中央。一看,原来是峻吉。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裤子,浑身黑色的装束,在枝形吊灯下嗤笑着。那一霎间,他显得出奇地高大和魁梧。

峻吉满意地笑了。清一郎觉得那笑容几近于无礼。今夜所有在场的人中,没有谁比此刻的峻吉更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的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谴责着这一恶作剧,可没想到夏雄又出现在了同一个阳台上。尽管他参与了峻吉的恶作剧,但却没有像峻吉那样华丽而耀眼地登场。他只是一边腼腆地掸掉上衣的尘土,一边走到大家面前,这反而使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然后又是一阵热烈而恐怖的表白。一旦听说峻吉与夏雄是在街上偶然遇见后相约来到这里的,清一郎和收不禁惊诧万分:今夜真是一个富于偶然性的夜晚。

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真砂子探出头来,一只手上还抱着个大偶人,显得更加可爱了。她用一种宣言式的口吻说道:

“吵得太厉害,把我都闹醒了。”

因为这一句宣言,镜子打消了把真砂子再次赶回床上的念头。真砂子迈着宛如童话剧中小白兔似的孩子气的脚步,一蹦一跳地钻进了夏雄的双膝中间。

大家为事隔一个月后原班人马重新相聚而欣喜万分。在清一郎的询问下,峻吉讲述了他在临近拳击联赛前从早到晚进行超强训练的每个日子。然后他又向民子谈到了自己对本月24日白井对艾斯皮诺扎一仗的预测:或许白井能够艰难地卫冕成功吧……打旅行回来以后还不曾见过面的民子看到峻吉脸部的每个角落都不再残留着箱根之夜的记忆,只好无可奈何地与他争相装出一副恬淡的模样,拼命地说一些充满善意而又刺激他的话。

“反正对于拳击来说,女人都是一种禁忌吧。”

酒上来了,只有峻吉一个人没有喝。谈话不知不觉地把女人们抛在了一边,而在四个久违的男青年之间热烈地展开了。不过夏雄依旧十分谨慎,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到底我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清一郎让镜子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问道。

“也许在于谁都不想变得幸福这一点吧。”镜子只是远远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谋求幸福,这是一种古老而感伤的思想。”清一郎反驳道,“其实,我们对于变得幸福这一点也并不在意,对于幸福像青苔似地纠缠住自己的身体也毫不惧怕。愚蠢的是,人会因一些无聊的理由而不知不觉地变得幸福,而那些像躲避麻疯病一样躲避幸福的家伙们的英雄主义不外乎是一种又脆弱又可怜,并且陈旧无比的贵族主义。我们对一切都是免疫的,但愿你们认为我们对幸福也是免疫的。”

被这种一本正经的宏论所压倒,镜子再也不说话了,她加入了女人们的话题。

但四个男人却分别在缄默不语中找到种感受:他们是伫立在墙壁前面的四个人。

那是时代的墙壁呢,还是社会的墙壁?这是不得而知的。总之,在他们的少年时期,这种墙壁已经彻底瓦解了,而在外面明亮的光线种,瓦砾却一直延伸道了无限远的地方。太阳从瓦砾的地平线上升起又坠落。每天的日出把玻璃瓶的残渣照射得熠熠闪光,将美给予了散落在地面上的无数碎片。相信这个世界是由瓦砾和碎片所构成的那段无限快活,无限自由的少年时期已经消失了,如今惟一确切无疑的事情便是:面前有一堵硕大的墙壁,而他们四个人正站在那里将鼻子凑了过去。

“我要打碎那堵墙。”峻吉握紧拳头想道。

“我要把那堵墙变成一面镜子。”收怀着慵懒的心绪想道。

“总之我要在那堵墙上画画。如果墙壁能变成一幅画着风景和繁花的壁画就好了。”夏雄热烈地思考着。

而清一郎的想法则是:

“我要变成那堵墙,我要化作那堵墙本身。”

……沉默之中,各自的思绪四处漫流。在一瞬间里,他们变成了热情彭湃的青年。清一郎喜欢自己身为青年却又同时是青年们的煽动家。

“是啊,好不容易这样相聚一堂了,”清一郎像是猛然想起了似地说道,“再过几年,每当我们聚首重逢时都要毫无隐瞒地倾心交谈吧。重要的是各自需要固守自己的方式。为此我们不能够相互帮助,因为一星半点的互助都是对每个人宿命的侮辱。无论身陷何种逆境,我们都将结成互不相助的同盟吧。这是一个历史上谁也不曾尝试过的同盟,一个历史上惟一永恒不变的同盟。因为在此以前的所有同盟都是无效的,只能以一片纸屑作为结束,这是历史所证明了的事实。”

“就不和女人结成同盟吗?”很快就对女人之间的话题感到厌倦了的民子说道。

“早就结成同盟了。”

“是啊,早就结成了。如果要和女人结成同盟,那么,绝对不与女人睡觉便是一个先决的条件。所以,也就意味着惟有你一个人没有和在座的任何一位女士睡过觉啰。”

“我只喜欢卖淫的女人。不过,不和你们睡觉的可不只我一个人,分明还有夏雄君呐。”

“夏雄还是一个童男哩。”

这露骨的说法使夏雄羞红了脸,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伤害。在这个问题上他完全没有什么虚荣心。

镜子站起身说道:

“喂,大伙儿一块儿去哪儿玩玩吧。玛奴埃拉怎么样?不过去那儿可不能没有西服和领带。”

清一郎和峻吉拒绝了。清一郎讨厌去奢华的场所,而峻吉明天一大早就有野外长跑训练。夏雄倒是西装笔挺,可收的身上却只穿着一套运动服。

“把爸爸的上衣和领带拿出借给收。”镜子命令真砂子道。分手的丈夫留下的几件穿过的衣服在这种场合总是能派上用场。

镜子自己倒是已经做好了夜里外出玩耍的准备:穿着晚礼服,佩戴着夜晚的耳饰和项链,还擦了夜用的香水。这身旨在夜总会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年轻10岁的打扮,此刻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多少有些过于娇艳,反而带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

她一直在想着清一郎的婚事。她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感到嫉妒和凄楚。他们俩之间从不曾表现出什么近乎恋爱似的态度,这并非自尊心作祟或是意气用事,而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那么,此刻这内心的疼痛便只能被看作是与这个家中弥漫着的情爱的气息毫无关联的、丧失了朋友之友情的疼痛,是丧失了同她一样信奉无秩序并且还相信一切道德的精神伴侣的凄楚。然而,清一郎并没有背弃无秩序的思想。按照他的那一套僻论而言,正因为相信破灭,不相信明天,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与世俗握手言和,屈从于习俗惯例。但是……——镜子又思忖道,——毕竟他也是血肉之躯呀。尽管以前忽略了这一点,可他毕竟也是肉体之人。虽然内心蔑视一切情爱,可镜子又怎能否认眼前动弹着的那种活生生的情感呢?曾几何时,他注视着她,说她是一个“决不可能生活在现时之中”的女人,可如今却在镜子的面前出现了两个可怕的东西,即现时和悔恨这两个可怕的东西。她似乎必须从中选择其一。

“不过,我是决不会进行选择的。”她重新振作起来,坚定地想道,“我是不会选择某一个人的,基于我的这种原则,也就没有必要来选择某一个瞬间了。进行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被选择,而这是我所不能允许的。”

……光子说道:

“你还是在眼皮底下多打点粉为好。”

镜子对大部分的熟不拘礼都能坦然接受,可在化妆上被人说三道四,却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你是说我的眼皮底下有阴影?就连你也……”镜子回答道。

真砂子趿着拖鞋,发出明快的脚步声回到客厅里来了。她穿着齐脚踝长的父亲的上衣,脖子上挂着一条领带,那神情使大家忍俊不禁。

但真砂子却一点也没有笑,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走近收说道:

“阿收,可以把我的上衣和领带借给你,但你得好好爱护哟。”

民子大声地赞扬那上衣与领带在色彩的搭配上十分协调。

收系好领带穿上上衣时,只见真砂子侧着身子坐在毛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尽管因为缺乏力量小孩的手够不着远处,可她却一直在旁边观察着。她目睹了某种连小孩也不能容忍的行为在眼前像仪式一般堂而皇之地进行。然而,她的那种目光显得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纯洁可爱啊!并且不曾流露出半点谴责的痕迹。对此,真砂子感到由衷的满足和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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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在秋季展览会上,夏雄因为去年有作品特别入选,所以可以不经过审查直接参展。但他却无法确定绘画的题材。从春天开始,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题材。他的心中贮满了他那丰富的感受性的猎物。无数被他的感受性之箭所射中的东西堆积如山,恰如在荷兰的静物画中那些野雉、山鸠的遗骸与丰醇的果实混杂重叠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夕阳一般。或许因为收成过于丰饶,以致于反倒抓不住焦点了。

进入七月后的一天,夏雄怀着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随身携带写生簿,驱车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日头已经西斜,树木投落下颀长的影子。驱车进入古老水车旁的道路,只见树木遮蔽着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树林更幽深的地方,据称是建于桃山时代的深大寺的红色山门便出现在了石级上。夏雄在此停下车来。

郊游的中学生们坐在清澈的泉水边的折凳上,吵吵嚷嚷着。这儿建有临时的荞麦面馆、陶器铺,还有小贩在出售鸽笛和草编的马儿。夏雄买了一只鸽笛,试着吹了吹。随着笛声的响起,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一齐吹响了鸽笛。夏雄不禁吃了一惊:这声音彷佛在静寂灰暗的寺门前的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色颜料似的。

夏雄在山门前低下头鞠了个躬,决定到山里去。道路通过被莲叶和浮萍所覆盖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树根工艺品的古朴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后是一个上坡。此时夏雄化作了抱着写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画家这一抽象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树护卫着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影。他一边爬山,一边吹响了鸽笛。笛声渗透进幽深的杉树丛中,然后又悄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

爬上去一看,周围形成了一个舒缓的斜坡,稀疏的红松林透出西斜的阳光。传来了响亮而清脆的笑声。只见两三个中学生正利用这个斜坡和松林比试惊险的自行车特技。那叫声与夕阳下旋转的车轮发出的银色闪光融为了一体。夏雄想打开写生簿,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一切过于充满了动感。

不久,骑自行车的少年们飞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这样在初次观赏到的风景中流连徜徉,他体会到了那种与不眠之夜大脑异样地清醒,以致于无数鲜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状态颇为相似的东西。那些意象如乱麻一团,难以形成完整的画面,而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残片,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流失了。有时候,一幅完整得灿然发光的绘画会横斜着身子从眼前白白掠过,来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数风景就这样接二连三断片似的显现在眼前。

但风景这东西恰如翻阅画卷一样,既有开端也有终结。不妨把面对风景时的精神状态比作临睡前的状态,有时会觉得大脑清醒无比,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驰,可就是在这时的某个瞬间大脑突然开始向睡眠急速陷落。与此相同,陷落于风景中的状态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驾临。的确,画家是用眼睛来观察风景的,在最仔细地观察时看得最明晰。尽管如此,那种明晰的极致却与突然降临的睡眠属于同一种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进,发现那种瞬间尚未来临。

穿过树林,面前开阔的广袤草地是那么明朗而鲜明。在刚才那片阴暗的森林中向上攀登时,决没料到会有如此平坦而辽阔的风物在山顶上展开。站在草地上的身体与身后黑暗森林、遥远的地平线上毗连成列的圣祠之间,除了倾斜着划过远方的高架线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田园。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却丰饶而慷慨地流泻在这片原野上。因为是西下的夕阳,所以光线倾斜而低平,使野草和田畴的表面反倒漂漾着发自内部的明朗和光亮。放眼望去,除了在远处农田里劳作的两三个人影外,看不见别的人烟。

尽管离都市并不遥远,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广大的原野、田畴、森林的中央,自己竟然会陷入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这不禁让夏雄感到难以置信。向地平线远远望去,只见所有的风景正环绕着它,纯洁地化作了它的所有物。是啊,在这毫无特色可言的夏日黄昏的田园,包括透过每一棵草尖的那种夕照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无不纯洁澄净。显然这儿有一种净化的功能。

夏雄感到自己现在已摆脱了那种纷繁意象的叠嶂,正一步步接近风景的核心。从草地的尽头取道左行,开始漫步在麦田、玉米地和刚才通过的那片森林尽头的边缘地带。小径左面的森林里,古老的巨树参天而立,使周围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径右边的麦田一片葱绿,叶子的轮廓清晰可见。绿色被夕暮的黑暗一点点侵吞着,已经开始发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尽头听到了摩托车的嗡嗡叫声,以为它会驶向这里,不料它很快远去了,想必它是从某个地方的侧径出现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然后又驶向了远方吧。尾灯的一团红光鲜明地闪烁在野径的深处。

夏雄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尽头的西边天空。那儿日头已开始西沉。

地平线被傍晚黑色的云朵所笼罩着,地面与天穹之间的界线被融解消隐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其表层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着的浮云的重叠。因此,透过浮云的夹缝能窥见淡蓝色的天空,在密云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窗户般的淡蓝色缝隙,而那扇云烟的窗户其形状恰好像是横着放置的。在这些云烟的对面,只见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这时夏雄成了某种独特而深刻感受的俘虏。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陷没在风景的核心部分里。这是一种处于冷静的极限中,同时又被目眩头晕的幸福感所攫住了的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见了风景。

太阳西沉了。当它呈现出耀眼的橙黄色,开始侵蚀最上面的一层浮云时,从那些散乱的浮云中折射出了庄严的光芒。而一旦太阳继续下落,那折射出的光芒便渐渐褪色了。太阳徐徐地变成了血红色。被浮云所割裂开的太阳的上面部分依旧保留着橙黄色,而下面部分却化作了鲜血欲滴般的红色。

太阳眼看着从几道拖曳着的浮云中间滑落下去了,它开始填充着在黑色密云中央洞开的那扇形状如横放着的诗笺一般的窗户。上面和下面都被黑云牢牢地包裹住了,惟有那窗户充满了落日的光辉。至此,夏雄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四方形的落日。这红彤彤的四方形太阳好一阵子就那样驻留在那儿。原野已经黑透了,麦田在微风中发出黑色的簌簌声响。

不久,形状如诗笺般的太阳越变越窄,直到最后的余火燃尽,夏雄都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甚至不曾打开写生簿。太阳完全隐没之后,在高高的天穹上,纤细的云朵在澄明的光线中凝神静止了。

就画它!——夏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拳击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峻吉所在的大学获得了冠军,主将峻吉为此大出了风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这种喜悦,于是拽上低年级同学来到了正在举行妖怪大会的游园地。他抓住装有特殊装置的幽灵的手使劲一拽,谁知幽灵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演出了一幕激烈的武斗场面。迷宫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清一郎听说了这件事,他对峻吉表达喜悦的方式很感兴趣。虽说结局显得颇为愚蠢,但喜悦的表达最后以破坏而告终,这的确显得奇特而真实。峻吉带着破坏的冲动,将目的地定在妖怪大会,这也是很得要领的。峻吉希望有幽灵存在,当然,也理应有供他惩治的幽灵存在。

大学已进入暑假,联赛结束后也已过去了两周。杉并集训地的集体生活还在持续着,联赛期间中止了野外跑步训练又从早晨开始了,一群身着灰色运动裤的年轻人选择了没有铺柏油的道路,沿途进行空拳练习和跳跃练习,从尚在沉睡中的街道上奔跑而过。

七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清一郎刚过三点便空闲了下来,所以出发到集训地观看他们的练习。

集训地是由一个陈旧的街道工厂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学生们的集体宿舍,车间部分则成了健身房。连接宿舍和健身房的是大煞风景的食堂兼厨房,以及设有淋浴的澡堂和茅厕。一棵树也没有的前院被用来做预备体操。这种粗糙陈旧的木板建筑作为朝气蓬勃的青年们的活力的容器,不能不说是恰到好处。

清一郎从一扇破旧的小便门进入了前院。只见夏日的夕阳清晰地照射着一无所有的地面和澡堂前的苔藓。他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瞅,有两个人在当班,正剥着土豆皮。在他们粗壮的手指间,被剥皮后的土豆露出了鲜嫩而娇艳的白色肌肤。

一瞥见清一郎的身影,两个人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光头,向前辈行了个礼。清一郎把带来的一包牛肉扔在了案桌上。

“大伙儿一起吃吧。”

沉甸甸的生牛肉撞在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两个人再次回过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道了谢。

清一郎思忖道:这两张充满了乡村气息朴实的新面孔,多亏进了拳击部才得以让那种朴实免受毁损。他走出厨房,从前院向二楼的一个窗户大声喊道:

“喂,峻吉在吗?”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人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头顶上握住对方的手,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郎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发出的怪叫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的酣睡。胡乱躺着的这三具赤裸的肉体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麸醋浸渍着的,因汗珠而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或别的什么。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皮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痕迹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杂志乱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间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身充满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那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成,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动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是在不灭得到保证以后才产生价值。不仅如此,思考者们如果不把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们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具有一种多么含糊不清的性质啊!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制敌人于死命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清一郎每次与峻吉相见,都痛感语言的无力。这是一对奇妙的朋友,从不曾进行过真正的交谈。

“今天练习后有空吗?”

“嗯。”

“一起去吃饭吧。”

“晚饭要和部员们一起吃。前辈也一起吃吧!”

清一郎对自己没有告诉峻吉给他们带来了牛肉这件事颇为得意。

“这也行啊!吃饭后不出去玩玩吗?”

清一郎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见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马上上床的女人吗?”

“可真是来得直截了当啊!不过,峻吉很讨厌干这种买卖的女人吧。”

“对于这种买卖的女人和麻烦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举手投降。卖淫的女人不干净,麻烦的女人又多事……”

就像是眼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算式一样,峻吉空想着繁琐的情感上的讨价还价。但仅仅是凭空想象也让他禁不住一阵战栗。他把那些繁琐的感情与思考本身混为一谈,把两者都视为敌人,视为女性特有的恶。他认为:“把一件事情想来想去的家伙就是女人。”

峻吉闭上一只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呐。过一会儿就让杉本见见她。”

“怎么个好法?”

“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又棒……说来还有些傻乎乎的。不过,大家都说她是美人,想必就是吧。”

“是民子那种类型吗?”

峻吉已记不清民子的长相了。

川又教练来了。他总是在练习开始前15分钟准时到达,出现在院子里。练习在5点钟开始。清一郎本来就认识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声“呀”。他平常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于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真地生气了。他是20年前的现役选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拳击,已没有任何一样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在这个名教练门下涌现了很多著名的选手。

川又眼睛与眉毛间的皮肉有些隆起,鼻子长得像马鞍,耳朵长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击家的脸,俨然形成了一座纪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蚀了的船头那庄严的面部一样,是长时间被拳击蛀蚀后才塑造出来的一件作品。从这种脸上人们只能纯粹地读出“拳击”这一个词语,恰似在老练的渔夫脸上人们只能读出大海的名字来一样。

他沉默寡语,几近可怕的程度,偶尔用拳击家特有的那种哑沙得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极少的几句话如食盐一般蹦出他的嘴边。可只有在练习中间,他才像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饶舌了。不过他的话全都近似于怒吼,无秩序地迸发出许多短小的、断断续续的,劈柴拌子似的词语。那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对他那双灵敏的手的运动所做出的一种注释。

“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清一郎说道。

“哦,请吧。”

两个人周围,骤然间增加了不少沉默着的青年半裸的身影。他们一个个向川又无言而郑重地问候致敬。他们手缠白色的绷带,不停地晃动着身体,在那儿转来转去。他们那动弹自如的肩膀上的肌肉使肩胛骨看起来就像是两只隐藏的翅膀。

为了正在临近的激烈撞击,大家都在活动身体。一些人像在冬日封冻的路面上的行人经常做的那样,在炎热夏天夕阳西下的地面上匆忙地原地踏步;一些人则交替挥舞着缠有绷带的双手。尽管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却套上了护腿的紧身裤,还加了一层褪了色的拳击裤。

峻吉出现在院子里,先是对教练说了句“开始吧”,接着行了个礼,然后便喊起了预备体操的口令。

清一郎背靠在护墙板上,观赏着十四五个年轻人赤裸的双脚一起开始跳跃的情景。峻吉喊着双手叉腰、扭动身体、深屈膝、舒展脚腱的体操口令。那年轻尖厉的声音是多么口齿伶俐而又响亮清脆啊。

……终于开始了室内练习,管理人鸣响了铜锣。

一瞬间,刚才还在这里的青年们全都一齐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了清一郎一个人。

仅仅只在一旁观看的清一郎也能感到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些诸如“关于这个问题嘛”,“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作为敝公司的立场”之类的陈词滥调。那些落入俗套的说法彷佛在一个自己看不见听不着的遥远地方,变成了漆黑的一团,乃至绝了种断了根,而眼前却跃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作为身在那个陈词滥调的世界中的一员,自己至少在此刻彻底地远离了那个世界,而置身于离另一个跃动着的世界最近的地点上。那种运动传遍了轰隆作响的陈旧地板,也传达给了他,以致于它的飞沫直接溅在了他的脸上,使他恍若置身于行动的岸边。

“这个世界必然以破灭告终,但在此之前,光辉耀人的行动将在一个个瞬间中诞生,在一个个瞬间中消亡。”

清一郎思忖着。这种思考很容易滑向这样一个观点:惟有在行动里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惟有在行动里才有某种恒久不变之物。但他自己却并不打算投身于那种行动中,仅仅是观赏它便已经深感满足,而绝不试图出动自己的身体……他不愿意在自己演示的行动中不协调地添加永垂不朽的光辉。与其成为一个美丽的人,还不如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的化身。

在他的面前,跳动着一群“行动”者。十五六个人,还有穿梭于他们中间的教练,像是被起伏着的惊涛骇浪摇曳,晃荡着一样。铜锣响了,第一个回合结束了,全体人员都停止了运动。地板上到处撒落着黑色的汗滴。

在30秒的休息时间里,峻吉甚至没有向清一郎投来一丝微笑,只是绷着脸,面对窗户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使清一郎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应该如此。

铜锣用那种宛如被反弹回来般的尖厉声音鸣响着。再次群情激奋,各自开始了空拳练习、跳绳,或者向着吊袋、梨球以及用两端分别系在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粗橡皮筋所支撑着的轻袋一阵乱打。

狂烈的波涛又一次在眼前汹涌澎湃,甚至连地板的嘎吱作响也都伴随着节奏。在不足二十坪的木地板房间这样一个弥漫着皮革与汗水的气味的空间中,充满了鞋底在地板上渭蹭的尖厉声音、粗壮的手臂挥舞得嗖嗖作响的声音、打出直拳时从牙缝间迸发的蛇一般的呼吸声。

而且这所有的声音不断地变换方向,一点点地向着左侧弯去。接着下一轮来自各个角度的声音又追逐而来,与刚才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敏捷的脚步彼此交叉着,白色的鞋带在各自的鞋面上飞舞闪亮。

另一方面,绳子像鞭子似地叩击着地面,围绕着跳绳者的身体,吊袋发出钝重的肉体的声音,以回应对它的击打。梨球那机械而痛快的连续响声更是分外悦耳。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大声吼叫道。

峻吉正在与沙袋作战。这沉甸甸的厚重物犹如悬挂在肉店铁钩上的巨大肉块,阻挡在他的面前。它不过是一个肮脏而褴褛的灰色皮口袋罢了,可在灼热的目光里,它却化作了沾满鲜血的巨大肉块,并对来自拳击手的打击发出深深的会心的回应。他使出全身力气的猛烈击打每次都遭到了它用一种不可征服的重量感来进行的挑衅。的确自己使出的力量从这种皮沙袋中承接了一种奋力抵抗的力量。峻吉伛下身子,给了它一记准确的上击拳。沙袋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毫不变形地重新吊垂在原处。

这家伙还存在着!无论怎么打击它,它都存在着。峻吉踅向左边,对着它连续出击。他的拳击手套就像是深深扎入了那皮沙袋似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不,力量只是在沙袋的表皮上便轰然爆炸了,然后传遍了他的手臂,又返回到了他炽烈的力量的源头。汗水从他的身体向四周飞散开来。

第二回合结束了。从第三回合起开始了一组实战演习。川又从拳击场外不断地用难以听清的声音抗拒着室内的嘈杂声响,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下列语言的断片:

“再小一点。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松!”

“脚!脚!脚!”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松点,身体已经过去了。”

“转身!快转身!”

“把右手轻轻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对对对,这就对了。”

……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吼叫道。

夕阳照射着场内。这时清一郎看见两三个年轻人跃动的头顶上笼罩着一轮光环。一些人下颚滴落的汗珠正一颗颗发出神圣的光芒,而另一些人汗津津的短发则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的发根上驻留着的汗滴无不晶莹透亮,闪闪发光。

——练习和晚饭结束后,清一郎和峻吉走出集训地,在夏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块和冰激凌的店铺里挤满了身着单衣的的携带家眷的人群。

“今天实战演习的那家伙,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挺不错的。”

“对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家伙可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宝贝呐。击拳不怎么样,可时机却掌握得很好。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而且好像很有胆量。”

“不是有句俗话叫‘男人靠的是胆量’吗?”

清一郎以为自己从那些落入俗套的陈词滥调中逃脱了,可没想到又在这儿遭遇了它。但与清一郎不同,峻吉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使用的套话。

峻吉说想吃刨冰,可清一郎说到处都很拥挤。峻吉说他知道一个人少的店,于是,带着清一郎走进了胡同里的一家小冰铺。“我要草莓刨冰。”拳击家叫喊道。

一个微胖的、长着可爱脸蛋的姑娘走了过来。从她的神态中,清一郎判断,刚才话题中谈到的那个“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很棒”的美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对季节很敏感。”

“你是说我吗?”

“一到夏天,你便转而挑选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击选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转着的刨冰机前面,姑娘一边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边朝着这边炫耀着她那浑圆的臀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色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色就越淡,将冰渣染成了浅浅的桃红色,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衣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脱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白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总之,它是一种美丽的饮料。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珠却在刨冰和女人身上轮番扫瞄。就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叫来了那姑娘。

“再来一杯,”说完,又小声地问道,“现在能出去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因为招牌上写着10点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光吧。10点过后,老地方见。”姑娘像是对峻吉的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不加思索地回答道。看见峻吉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开清一郎便安慰道:

“不好吗?我陪你去看电影。”

“那种事如果不是现在就干的话,真让人受不了。”峻吉嘟囔着。

当集训结束时,每个选手都会突然遭到那种欲望洪流的袭击,峻吉打算一点一点地将它排泄掉。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但他并非为了要聪明才这样做。联赛胜利结束了,他获得了自由,能够用手去捕捉眼前的东西了。

清一郎也知道,在这个拳击手身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别是慢慢等待各种事物的成熟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他和清一郎一样,完全不相信时间与未来会带来益处。无论干什么事情,都绝不相信由利润所代表的那种时间的收益,这一点乃是他们俩产生共鸣的源泉。

清一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牢牢镶嵌在拳击手坚固的脸庞上的那双生动而清澄的年轻眼睛。此刻驱使着峻吉的是欲望吗?关于这一点,就连同样作为男性的他也很难想象。抑或是神经质的焦躁?可峻吉与那种神经质的类型又相去甚远。或许作为什么也不思考的归宿,峻吉只是牢牢地把握住现在每时每刻拥有的坚固的存在感而已,这种存在感恰似放在眼前这张水汪汪的桌子上的那杯鲜明清澄的草莓刨冰一样。此刻,他像草莓刨冰似地存在于这里,而他的眼前又分明存在着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单纯的构图中,拳击手应该喝着草莓刨冰,然后在这里当即和女人做爱。可能的话,就在现在!并且就在这里!就在刨冰店的桌子上!否则,不等一瞬间过去,或许他的存在就已经崩溃解体了。

那边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边喝着小豆刨冰,一边不无厌恶地瞅着峻吉这边。峻吉眼角的橡皮膏足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惧。

那是由一对贫寒的职员夫妇、两个并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们用一只手护着玻璃杯,生怕碎冰泼洒在地面上。瘦癯的家长为了保护一家人免遭暴力袭击,偷觑着峻吉那双穿着木屐的脚(峻吉正把双腿大大地叉开在椅子的两侧)。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睛奇妙地起伏着,观注着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动作,以免让发光的薄白铁匙子划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个新来的客人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男人,敞开着露出土里土气的开襟衬衫的胸部,红黑红黑的脸上因为汗水而油光闪亮,剃着一头短发,年纪约莫有四十五六。他用毫不客气的声音问姑娘道:

“老板在吗?”

“不在。”

“你撒谎!”

他大踏步钻进了店铺的里间。待他进去后,姑娘像是用腰杆来扒拉开椅子似的,迈着“Z”字形的步子走近峻吉的耳边说道:

“这是个放高利贷的人呐。老板是在自行车竞赛中输光了老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

忽然里面开始了一阵高声的争吵,能听见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郎和峻吉面面相觑。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账,走了出去。现在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客人。

这是一场相当激烈的争吵,因为里面很狭窄,所以,店老板——他是一个在毛线腹带上套着一条短衬裤的胖子——为了把高利贷推搡出去,不得不走出里间来到了点头,又接着吵开了。店老板怒发冲冠,面红耳赤,把尚未收拾的玻璃杯从桌子上推翻在地,砸得粉碎。这次高利贷又对着那姑娘大施淫威道:“不还钱,哼,老子他妈的就宰了你!”——这是那放高利贷的家伙离开店前留下的最后一句恐吓话。他再一次环视着四周,为发泄愤怒,竟把墙壁上的美人画年历一把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随即扬长而去了。店老板气得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今天倒霉透了。早点摘下招牌关门吧。对不起,先生,今天已经关店了。”

出来拾掇的姑娘动作麻利地收起了布帘子。“等着你哟。”她向峻吉使了个眼色。峻吉回了个眼色才起身离开,刚走出店门才两三步,两个人就互相拥着肩膀,大笑了起来。竟然在世界上存在着神助这种东西。不到30分钟,峻吉就能和那姑娘一起同床共欢了。

清一郎在车站前面与大笑不止的峻吉分了手。

“夏雄呢?”从公司回来的父亲问道。

“今天一天都关在画室里呐。”母亲回答道。

每当这种时候,这一对半老的夫妇就会从彼此的目光中搜寻到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困惑的神情。他们对自己两个人之间怎么会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夏雄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公司职员,一个是技师。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银行家的儿子。从这个颇具市民性的山形家族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艺术家。

夏雄虽说并非生来就有一副强壮的身体,可也并非什么羸弱多病的血统的产物。有一群维也纳诗派的世界末诗人曾公开宣称:如果诗人双亲中的某一方不是疯子、梅毒病患者、抑或残疾人,就难以跻身于他们中间,如果从这种可怕的艺术家定义来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分明属于“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轻松愉快地长大成人,其成长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医师说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间却显得有些特别。父母亲抓不住那种微妙差异的性质,只好长时间以近于恐怖的心境来关注着他。可夏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是最小的儿子,受到了父母兄姊的百般宠爱,以致于他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诞生了一个不自觉的艺术家。这是一种与疾病中最该警惕的所谓丧失了自觉症状相近似的东西。

从纯粹市民性的家庭这一点来看,山形家怎么会突然降生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在对周围的风物从不加注意,一心生活在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中,并对这种生存方式从不抱任何怀疑的人们中间,居然诞生了一个只是为了单纯地进行观察,感知和描写而生存的人物!可这的确是事实,以致于成了亲戚们永不穷尽的话题,最后只好用“才能”这个方便的词语来加以概括总结。

如果是制造一台机床,建造一栋房子,烹调一盘菜肴,那么无非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罢了,所以倒不难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些业已存在的苹果、献花、森林、夕阳、少女,绘制在画布上呢?这超越了这个家庭的理解范围。它不仅是存在的徒劳重复,而且强调自己这一崭新存在的权利,并企图剥夺既定的存在。倘若夏雄是一个病人,或许这会作为病人的一种消遣而获得宽恕吧。可夏雄却具备着健全的体魄,既非疯子,亦非肺结核病人。

在嗅知艺术才能的内部所潜藏着的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暗这一点上,世俗的人们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谓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种,而所谓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敌人。只依靠天生的东西来经营人生,这显然属于女人和贵族的生存方式,而并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观察、感觉、描写,把这个活着的、运动的世界变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间所评价的“才能”这种说法感到释然了。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观察事物,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能够看见某些东西!

在旁人眼里,夏雄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从孩提时代起,他与环绕着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从不曾想象过世界是以另一种风貌映现在他人眼里的。尽管如此,在他可爱的举止中,却有某种引发别人来庇护他的感情的东西,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曾见过十二三岁时的他的妇人(尽管是一个热衷于看相的人),这样说道:

“他的长相在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这少爷可要好好爱护啊,必须像对待玻璃那样来精心养育他。他有一双多俊秀的眼睛啊。这有力的目光会把这个少爷从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来。否则,不到四五岁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天使吧,反正有一种并非此间之物的感觉。少爷是这个世间的宝石,所以周围的人必须得好好待他哟。而他自己呢,也该好好珍惜自己。”

这是一个颇为上等的预言,但同时又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玻璃、露珠、天使、宝石,这些能说是对人的比喻吗?在孩提时代,父亲带着他和兄弟们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可怕的喧嚣。哥哥们一个个喜孜孜地跳进了大海。但夏雄却很害怕,以至于那以后再也没有涌起过跳进大海的念头。他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决不会发生什么事件,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

……夏雄在父亲为他安装了进口空调的画室里起居生活,并从事创作。他已打好一张小画稿,只等把它算成围棋盘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笔放大到用几张纸粘接而成的高5尺宽6尺的大幅模选纸上。

长时间为小画稿的构图和色彩煞费了一番苦心,以为这下可以定稿着手制作了,可忽然间那小画稿又陡然显得不够完美了。于是再次返回画桌,凝神注视着那大学笔记本一般大小的详尽画稿。

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四方形的太阳宛如在阴暗的画面中央燃烧着的一双神奇的眼睛。

从那时所看见的风景到凝结成这样一幅小小的画稿,其间有难以计数的风景的微妙变形一一掠过了他的脑海。被剪裁下来的一部分自然所显示的均衡是赝品的均衡,因为这种均衡在某个地方被交给了看不见的整体,它是从自然整体的均衡那儿被盗取来的,而且一边模仿着那巨大的均衡,一边在某个地方被整体所侵蚀。画家的任务首先是从令人瞩目的风景中挖掘出被整体所侵蚀的部分和整体的投影,并铲除它们,从那些貌似崩溃了的残余中重新组合起崭新的小小画面的整体均衡。正是在这里存在着绘画的使命,而照片无论如何都难以免除自然整体的投影。

一开始,那横放着的诗笺一般不可思议的落日与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为一幅写实的风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里。它甚至保持着被观察到的那种姿势,留下了远去的摩托车的响声和森林中茅蜩的鸣叫。但渐渐地就像记忆为了蜕变成更强有力的记忆而必须一度被忘却一样,这写实的风景在夏雄的心中开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这是一种美丽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丧失了棱角。比如,被夕阳镶嵌了金边的森林边缘便丧失了自然那种过度的微细和明晰,开始描绘出那种像模糊的沙滩上的砂砾一般的光线的图案,并化作了与森林、天空相同的质料,犹如两种浓密的液体混杂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并不仅仅是森林。道路、田野、还有麦子的那种油绿色,也全都分解为各具量感与色彩的群落,以致于麦子、原野、田畴这些词汇的意义也逐渐消失了。最典型的莫过于傍晚的天空,所有云彩的形状、那种光芒、那种红颜色的浓淡、那种黑暗,全都失去了朝着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日被渐次收敛起来的效果,各自在色彩和形态上变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间的落日的风景时,他依靠画在纸上来保存了那些与时间一起灭亡的东西,但经过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个细节越来越被洗却了时间的因素。为此画家仿效时间的力量,以神速改变了那种将一切东西还原为不变质料的长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间把一切逼入腐化中来进行解体,并还原为色彩和形态的原素,即完全属于空间的原素。

这样,那奇妙的落日的风景便被完全从带有意义的词语中嘎然截断开来,也被从音乐、幻想和象征中截断开来,变成了纯粹的空间要素的集合。只有这时他才站在了一张绘画诞生的起跑线上。

在夏雄的内心里,常常带着深深的感动和喜悦感受到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整个自然的大伽蓝彻底崩溃的那一瞬间。这时,世界完全崩溃了,只剩下一张必须描绘的白色画面。

一个充满温驯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轻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个艺术家,为了创作而招来了虚无。对于独自一人在画室里从事这种可怕作业的夏雄来说,那跃跃欲试的、充满恶作剧心理的灵魂很快便崭露头角了。

这嬉戏的灵魂!在容忍无意义,一点也不害怕无意义的灵魂面前,制作的无限自由开始了,感觉和精神的放荡也开始了。他将形象和色彩反复揉搓揣合,任凭它们向四处游动,还把它们一会儿竖立一会儿横置……面向一个自身也不甚了然的秩序、长时间地把无秩序当作一个玩具来鼓捣。

这种操作无疑在苦涩中渗透着欢欣、在理性中掺杂着陶醉,其缜密的技术性考虑与感觉上的沉溺合为了一体。

……他再次审视着小画稿。其实,那四方形落日的红色,即使用炭笔拓下画稿后再稍加修改,也足以凑合了。然而,一旦觉得它不尽如意,便怎么也没法把它原封不动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开装着颜料的小抽屉,把红色的颜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颜料装入玻璃瓶中,一一标上颜色的名字,然后把24瓶一齐放在了抽屉里面。父亲从不吝惜买颜料的钱,所以,夏雄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成了可与大画家媲美的颜料收藏家。

当夏雄开始描绘黄昏时那扇黑云形成的神奇窗户中所出现的落日时,使用的是早些年从外国进来的那种纯红色。但是,再一观察各种各样的红色,比如九华朱、红赤汞、旭日光朱、高丽朱、凤舌朱、浓红朱、丹红朱等,并用手指蘸上粉末涂在纸上比较一看,他改变了主意,打算用凤舌朱了。再白色的颜料碟上,他一点点地用鹿胶来融解凤舌朱的粉末,试了试颜色。果然,这种鲜红的颜色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日的那种色彩。“现在碟子里停留着一个落日。”夏雄想道。面对这种颜色,再和小画稿的色彩进行了一番比较,夏雄不由得长时间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感的思考中。颜色有一种危险的性质,它是一种既使感觉苏醒也使感觉麻痹的奇妙的毒素。越是进行比较,各种颜色就越是在某一瞬间里焕发出让人沉醉的美丽,而在某一瞬间里却又突然变得丑陋不堪了。“哪个才是真正的落日呢?那黄昏时分隐没在地平线上的落日才是赝品吧。而在这小小的白色碟子里,不正是落日的精髓在闪闪发光吗?”

一天,峻吉给夏雄打来电话,说是要带母亲去给哥哥扫墓,请夏雄把车借给他用用。这是常有的事,夏雄几乎从没想过,自己对汽车的所有权完全体现在什么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从不撒谎的。即便峻吉借车是为了去泡妞,他也会供认不讳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车子才得以在与主人毫无关联的情况下不时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车是出于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长长蛰居后夏雄也想自己驾车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问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赞同。下午,夏雄在涩谷车站把峻吉母子俩搭上了车。

峻吉的母亲在一个三流百货店的食堂当主人,好容易才请准了假,所以她说想去为战死的长子扫扫墓。年轻时,她做过大户人家的女佣,如今虽说有些肥胖,但却举止稳重、彬彬有礼,与拳击手的儿子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和线香。虽说大儿子的忌辰是下个月的20号,可一个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兰盆节,所以母亲想起要去扫墓,并让峻吉也一同去。

大约开了45分钟,车子到了多摩灵园前的车站。从这里再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游行驶。出发的时候日光已经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热。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母亲便为能够在凉爽的天气中进行扫墓而三番两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谢。峻吉老老实实地表现出在这种场合下作为一个害羞的儿子应有的反应,极其少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夏雄则陶醉于自己精湛的驾驶技术之中。

一扇雄伟的山门高高地出现在前面通有小径的地方。它耸立在宽阔的石梯顶端,正对着东方,所以从背后沐浴着阳光,将粗大圆柱的阴影投向了这边。从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门的一排圆柱之间看见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的一片天空,所以这扇古老的山门看起来就宛如神殿的废墟一般恢宏而悲怆。夏雄为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有着如此漂亮的山门而不胜惊异。

在石级的两侧有几株松树亭亭玉立,而周围却不见人烟。

三个人走下车,沿着石级缓缓而上。渐渐地山门那边的风景映现在眼前:看不见理应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边遥远的森林在夕阳中璀璨闪亮,庄严无比。寺院就位于正殿宽大的山顶上。爬到石级的尽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占去了这广阔地面一半面积的无数崭新的坟冢。基石几乎全都形状相同,而且大都显得新崭崭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着夕阳,透出鲜活的光芒。在这过于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隐伏着一种特别的鬼气。

寺院里树木稀少,只能远远地听见那些一齐鸣唱的蝉声。

“你哥哥的墓上终于立起了一块漂亮的墓石。”母亲说道。

夏雄跟着他们俩在新砌的墓石中间走来走去。这儿全都是战死者的坟墓,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

夏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墓地,这儿既没有疾病、老丑,也没有腐烂,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与死亡蓦然相接而产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为如此,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这儿更是死亡恣意挥霍力量的纪念地。

从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墓石中间,母亲立刻找到了儿子的墓标。在墓石的侧面雕刻着:“昭和17年8月24日,战死于所罗门群岛,享年22岁。”

母亲蹲下身子,供上鲜花和线香,把小小的念珠挂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祷着。夏雄也双手合十。峻吉站在母亲身后,绷紧了那张英武的面孔,目光紧紧盯着哥哥的墓标。倘若哥哥还活着,也该有34岁了,或许早已变成了一个貌似通情达理,实则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怜虫。而眼前的他却是一个永远年轻勃发、永远翱翔在战斗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拥有这样一个哥哥使他颇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动的龟鉴。行动家所必需的东西,即驱使他行动的一切动机、强制、命令、名誉感、还有对男人而言,一切与宿命密不可分的观念——义务感、有效的自我牺牲、斗争的喜悦、简洁的死的归宿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儿无一或缺。而且,哥哥拥有与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轻肉体……一旦完整地拥有了这些东西,那么,再苟延残喘着去搂抱女人和领取薪水,又算是什么呢?

从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却惟独羡慕着他的哥哥。

“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惧无聊,也不必恐惧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里高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种哥哥从不曾体会过的日常性阴影与生存所伴随的繁琐夹杂物的阴影交错在一起。他的行动中缺乏名分和动机,以致于越是打倒敌人,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这种行为所具有的抽象性质和过于纯粹的性质。他的行为为了免遭那些夹杂物的侵害,而化作了越来越纯粹的成分,一旦离开他的身体,便很快地挥发殆尽,无踪无影。

——母亲站起身,向下眺望着一直绵延到多摩河滩的广阔青田,为陶醉在这种美丽的景致中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冥福而由衷地高兴。然后,就像是夏雄卜中了这块土地而建起了儿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激。

夏雄突然指着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来。他的眼睛发现了什么东西。

峻吉和他的母亲也往那边望去,只见在一半已沉入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只白鹭低低地飞翔着,它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中金光闪闪。三个人感慨不已,一直守望着低翔的白鹭消失在多摩川流向的远方。

归途上,夏雄为了找一个乘晚凉的好地方而在离多摩川园很近的二子玉川的河滩上停了车。从电车站走到这里很有些距离,所以,河堤在一片白色苜蓿花的包围下显得闲散而清静。

薄暮已经迫近,但一到河边,江的对岸仍然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两个女人正在河堤上推着婴儿车。从对岸传来了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从对岸那围着铁丝网的棒球场上空随风飘来人们热烈的助威声。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在长满芦苇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后的母亲不断地低声向夏雄说道:

“喂,您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参加拳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您能不能想办法阻止他干那种危险的事情?”

夏雄被夹在母子俩中间左右为难。峻吉的母亲在他的身后半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重复着她那些无望的牢骚。那声音和动静立刻传到了峻吉的身边,但他只是用默不作声的后背来对着母亲,兀自向前走着。这时,母亲的声音变得越发高亢了。峻吉蓦地回头盯视着母亲,那目光掠过了夏雄的脸旁,显得那么锐利严酷,母亲马上就有些胆怯地沉默不语了。

有人用架设的两块木板代替了浅滩上的桥。他们仨跨过木板到达了被高高的芦苇和芒草所包围着的巨大绿洲上。这儿竟见到一个人影。走到江边一看,有一片柔软的草地,在这儿的小小河岔中漂浮着一只红色的毛毡拖鞋。

河风凉爽,他们坐在江边尽情地纳凉。夏雄和峻吉的话题转到了不在场的清一郎身上。

“他打内心里喜欢拳击呐,”峻吉说道,“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可一到镜子家,他干吗尽说些那么虚无的话呢?”

夏雄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所以马上转向为清一郎辩护:

“他是一个优秀而又有才能的公司职员,对吧。可是,他对‘有才能的’这个形容词与‘公司职员’这个名词之间滑稽的连结感到很困惑。你是一个‘有才能的拳击手’。瞧,这多自然啦,一点也不滑稽,相当妙。所以,拳击是他所向往的。”

拳击手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沉浸在幸福的心绪中。他想顺手拔掉身边的芦苇叶了,可又害怕自己百般爱惜的指尖被芦苇的叶子划破,所以只得停住了手。

“他很喜欢我呐。这种喜欢超过了普通前辈的那种喜欢。而我之所以喜欢他,说真的,或许是因为他比我更爱拳击的缘故吧。”

“讨厌!我讨厌有人喜欢拳击!不过,眼下倒是凉爽极了,这风也挺好的。今天托您的福,让我享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凉爽……”母亲又对夏雄说起了感谢的话来。

“但是,他干吗要说那种虚无的话呢?”

峻吉完全无视母亲的存在,重复着同一个疑问。虽说夏雄能够想象得到,峻吉在其行为的过程中经常接触到虚无,但峻吉毕竟是一个没有必要进行自我研究的人,他不必去发现在自己身边蠕动着的虚无,甚至没有必要去追究他自己乃是何许人也。这是业已确定的事实:他是一个“拳击手”。

但夏雄的直觉告诉他:清一郎所亲近的虚无对他自己来说,也并非某种疏远的东西。

“他是个公司职员”,夏雄试着找出一些不明确的语言来一点点地加以解释,“他在我们四个人之中,比谁都更真切地置身于世俗的世界中。所以他无论如何得保持平衡。在世俗的社会不像现在这般规范化统一化,以致于人们能够在啤酒店一边啜饮啤酒,一边同声合唱的那些时代,仅凭个人主义便足以与此保持平衡,与此进行对抗了。或许啤酒店的合唱与个人主义之间已构成了适度的平衡和适度的对照吧。然而,如今已不可能这样,因为世俗的社会变得更加庞大、机械、千篇一律,成了一个令人目眩头晕的巨大无人工厂。为了与它抗衡,仅靠个人主义已属杯水车薪了,所以他才抱有如此深刻的虚无主义。他那像巨大滚筒般夸张的、机械的、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虚无主义,他那关于世界破灭的空想,人与物无一例外地被辗得粉碎的漆黑滚筒似的空想……这些也许是他为了保持与社会的平衡所必需的条件和最后的抗争手段吧。他独自一人意识到并代表了这种思想,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杉本也有足够的资格被称作‘最有才能的公司职员’。”

在夏雄的这种辩护理论中,丝毫没有讽刺挖苦的阴翳。而在一旁听着的峻吉母亲一边敞开衣领好尽情地纳凉,一边说道:

“喂,真是股好风……喜欢什么虚无主义,肯定是个讨厌的人吧。”

峻吉的兴趣已从夏雄的解释中游离开了,像是要掸去母亲那句盖棺定论似的话一样,他任敞开的胸脯尽情接受河风的吹拂,并站了起来。丰盈的江水开始一点点黑了下来。在对岸森林的树荫中开始摇曳起灯光,而周围则响起了稀落的唧唧虫鸣。他想跳跃,可河流阻隔着两岸。与对岸之间的距离令人心急火燎。他刚一使劲迈出左脚,鞋子的一半便被埋进了水浜松软的泥土中。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做出一副像是打击他腹部的架势,朝着他的腹部轻轻地挥动了一下左拳。这是旨在吓唬对方的击拳,即所谓佯攻。在对方为了保护腹部而乱了阵脚时,他的右手却马上打向了对方的脸部。尽管敌人又恢复了招式,但却亮出了腹部,于是他的左拳又不失时机地给予敌人的腹部以猛烈的一击,这便是斯派克·韦伯有名的“两次连攻战术”。

峻吉想,依靠打击腹部便足以打倒敌人。他浑身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头上。河面的空间中清晰地出现了被他的拳头打击后的痛苦模样,而这种痛苦好一阵子都一直沉淀在河风之中。

峻吉颇为自豪地对夏雄说道:

“你是否体会过这样的瞬间?即由左手钩拳一拳定音的这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瞬间?”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悦。但这分明与他所栖身的世界相去甚远。虽说遥远,可那种喜悦却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色彩和形态。夏雄闭口沉默了。他想说自己也曾有过与此相似的喜悦。

在创作的进程中,他会突然感到恩宠的骤然降临。它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但是,不喜欢讲述自己的夏雄只是含糊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人影在他们的上面晃动着。峻吉和夏雄抬起头,望着那人的身影。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女人。

在江边稍稍高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芦苇簇拥着,任凭黄昏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高高地挽起身深蓝色花格子罩衫的衣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紧身裙子。那身影以夕暮的天空为背景,显得异常美丽,腋下还挟着一本薄薄的白纸皮的书。

女人脸色苍白,在夕暮的天空映衬下,俨然如傍晚时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唇是红红的,鼻子和脸颊被染成了黄昏的色彩。或许是沉湎于自个儿的诗境中,对这三个乘凉的人甚至不屑一顾,仿佛从抚摸着她白皙喉部的河风中感受到了某种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莫非她是诗人?但这也并不值得恐惧。女人的诗歌想象大都不超乎官能的东西。

估摸有二十四五岁吧。可峻吉属于那种不太介意女人年龄的人。

突然,拳击手低声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用车把母亲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母亲竖起耳朵听着这一问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对夏雄特意用车送自己回家的辛劳说了一大通感激的话。夏雄留下峻吉,带着他母亲,跨过浅滩上架设的木板,把河岸抛在了身后。只见河滩上石砾的白色在夕暮中显得越发耀明了。

“这种事常发生吗?”画家一边坐上汽车,一边用良家子弟的口吻问道。

母亲一边啰里啰嗦地道谢,一边坐进了汽车。待等汽车发动以后,好心肠的母亲又说道:

“哎,尽给您添麻烦。不过,那孩子也很能体谅大人的心情呐。所以我这边也必须体谅他呀……”

镜子在轻井泽有一栋父亲留给她的别墅。但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已不去那里了。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里,会有与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险性。再一个理由是,夏天将别墅用昂贵的价格出租以获取超过维修费与租金总和的收入,这已成了她的一大乐趣。这是在听从了清一郎的忠告后进行的。

夏季,民子在酒吧里频繁地请假休息,去位于热海伊豆山父亲的别墅消夏。那儿原本是父亲的避寒胜地,可一到夏季便向这个无可奈何的女儿敞开了门庭,而他自己却决不在这里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总是把朋友邀请到这个比东京还酷暑难当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结束了。这天,镜子、收和峻吉商量好来这里玩。但清一郎忙于公司事务,而夏雄还在埋头进行画的创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父亲的别墅本来是一间不大有特色的日本式平房,可利用临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层又一层,以致于形成了如今这种分不清是三层楼还是平房的有趣结构。这是一个最适合于孩子们捉迷藏的房子,所以,就连大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享受到嬉戏的乐趣。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达。镜子理应坐着峻吉驾驶的夏雄的车随后就来。

民子知道,独自先来的收已很快换好游泳裤去了院子里,所以,她把冰镇饮料端到客厅里,朝院子里叫着他的名字。这儿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连结大门与院子的木板屋,里面胡乱地摆放着躺椅。无论怎么悉心擦拭,有人用脚带来的砂子还是不可避免地积留在了木板屋里。大家把在这儿所跳的舞命名为“沙沙舞”,因为跳舞时脚踩在砂砾上总是发出“沙沙”的响声。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里的松树枝上,眺望着大海和夏天的云彩。听见民子的叫声,他回过头来。其实他眺望着的并非大海和夏天的云彩,而是大海和云彩所映现出的他那被阳光炙晒后的胸脯和胳膊上新增的肌肉。

那儿新生的肌肉正熠熠闪光。曾经习惯于无为的他近三个半月以来,每周三次从不间断地出入健身房,才炼成了这副模样。在依旧捞不着舞台角色的这些日子里,肌肉却以微妙的实在感慢慢增多了。肌肉一点点地将空气排除到了他的轮廓外围。他暂时停止爱自己的脸庞,而爱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肉。

……收赤脚走进了木板屋。从他的脚掌上有一些金色的砂子像是布施似地散落在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将身子深深地埋进躺椅中,一边呷着冰镇饮料,一边聊起了镜子和峻吉的闲话。然而,收所希望的话题却别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够早点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壮身体发表点什么感想。

然而民子对此却闭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身子瞅着自己凸起的胸脯。只见胸脯被阳光晒成了琥珀色,散发出肉体馥郁的馨香,被强有力的纤维绷扯地紧紧的,看上去丰腴而柔和地高高隆起着。谁会相信这就是过去那个收的胸脯呢?……但民子依然未置一词。或许出于无意识,或许想把民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身体,他把葡萄色的饮料泼洒了一点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见一线液体宛若神秘的鲜血一般从他的喉头流向了胸脯肌肉的表层。可民子却没有发现。收终于在希望未果的焦虑中用自己的手粗鲁地揩拭着自己的胸脯。

“或许肌肉还不够多吧?”

肯定是如此。开始训练才仅仅三个半月,更何况自己眼睛能够判明的变化在别人眼里不一定就能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感到胸脯的肌肉仿佛陡然间急剧萎缩了似的,曾经是那样映衬出大海与夏日云彩的胸肌竟然消失了。没有引起别人的任何注意,这使新生肌肉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

就像有人慌忙捏紧手指间滑落的砂子那样,收带着异乎寻常的羞耻心,将咒语似的力量全部押在了下面的话语上:

“你沒发现吧,自5月以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五百,胸围也增加了10公分。”

其实这并非什么离奇古怪的问题。民子有义务更早留心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俩第一次睡觉,就是在去年夏天的这个家中。而那以后民子再没有看见过收的裸体。

民子对收这种暗含谴责的语调颇为吃惊,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收。但是,民子要从那里辨认出收的身体却并不容易,因为打那以后的一年中,她所见识过的很多男人的裸体交织于她的大脑中。而且她的缺乏主见是那么彻底,不太习惯于不同的男人拥有不同的肉体这样一种想法。无论男人的裸体是肌肉翻滚还是骨瘦如柴,抑或虚胖无比,又怎么可能把这些称之为“个性的”标志呢?

在发愣了一会儿后,民子发出了源于她那天生善解人意的性格的赞叹声:

“说来倒也真是的,你变得这么健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的确是很出色的肉体美。”

但这一奉承却严重地伤害了收。

——镜子和峻吉一起到了。啊,镜子驾到!镜子驾到!她那种欢闹而贵族的到达方式中常常伴随着这样一种感觉,与这种感觉很相配,镜子戴了一顶大大的夏季遮阳帽。

初次来这里的镜子尽管连声说“真热真热”,但还是立刻走到庭院里看海去了。

“前一阵子刮台风时怎么样了?离海这么近……”

“你说的是5号台风吧,鹿儿岛县遭受了特大水灾呐。”民子只是对新闻材料很有记性。

“鹿儿岛的事情什么的,我可沒问呐。”

“哦,你是问这里?毕竟还是折腾了一阵子呐。那一整天可真是涛声震天。尽管如此,在台风退去的第二天,却飞来了很多红蜻蜓,而在天空的一隅有一大片卷积云绵延开来。这是仅仅持续了一天的秋天的前兆,随即一切又回复到了今天下午这样的酷热天气。”

镜子透过松树的下枝,望了望海上的初岛。这个形同瓦房屋顶的岛屿无论从热海的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能从正面望见它。其形状和名字都一直稳固地伫立于人们的眼前,使它的形象颇为风雅地化作了遥远的东西。但镜子对这些并不在意。这属于她初次来到这里,初次走到庭院中由她自己所发现的岛屿。

镜子在长途乘车的疲惫和因炎热而血气上冲的心境中,很快对着这个岛屿开始描绘起幻影来了。岛屿的旁边是被染成杏黄色的积云,在无遮无掩的大海对面,一切都透着难以形容的美丽和富饶。

“我想去那个岛看看。”镜子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倚靠在旁边的墙垣上,拳击手一边眺望着海面,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镜子不顾阳光的曝晒,兀自望着岛屿。她猛然想起清一郎曾经说过:“你决不可能生活于现时之中。”

海面迎面扑打着镜子的脸庞,将她两鬓的短发吹散到脸上,使她此刻所感觉到的情绪变得难以归纳整理。但刚才忽然记起的清一郎那句话却与眼前目睹的岛屿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似的。

岛屿在熠熠发光的远方,一边保持着除了海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平的距离,一边又表现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颇带诱惑性的邻近。但是,岛屿这种存在却并非现时之物。它要么属于未来,要么属于过去。

岛屿难以看清的细部混杂在清一色的灰蓝色中,它看起来既像记忆,又像希望,既像快乐的往事,又像萦绕于未来的不安的影子。把岛屿和镜子他们此刻所在的场所连接起来的力量,乃是一种与音乐颇为相似的力量,它犹如海风的振翅一般填平了存在的距离,将距离本身幻化成闪烁流动的情绪的连锁。镜子感到,乘着这种音乐光芒照人的翅膀,自己可以迅捷地纵身飞向那既是过去亦是未来的岛屿。

如果去到那里,会有些什么呢?

镜子感到,似乎会有另一个无所顾忌地沉溺于恋爱中的自己来取代呆在东京时对一切都不失客观冷静的自己,并在那岛屿上长久地居住下去。与她所具有的那种坚定的无秩序不同,那岛屿具备着宛如真丝般柔软的情感的秩序。

峻吉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

这时,民子正怔怔地把头扭在一边。在镜子沉湎于日照中的梦想时,民子突然想起了自己从昨晚起就酝酿着但还没有告诉大家的计划。于是,她不顾大家此刻的话题,而突然宣布道:

“稍稍休息一会儿以后,大家一起去初岛吧。家里备有小船,还准备好了船夫,正等着我们呐。”

大家不胜感激地回头看着一贯如此好心的民子。民子完全不明白,大家干吗用这种表情来瞅着自己。

“欢迎欢迎。”收这才向镜子寒暄道。平时总是在这种寒暄声中接受镜子的迎候,今天则刚好调换了位置,所以他觉得很有趣。

“哎呀,原来是你?!完全认不出来了。脱光衣服,就像是一尊青铜雕像呐。”

镜子毫无成见地说道。这既是因为镜子对肉眼可见的美和均衡十分敏感,也是因为她对聚集在自己家的青年们抱着一种管理者的持续不断的关心之故。

事实上,萌生的肌肉确实给收的身体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铠甲。尽管这身体还相当清癯,但却具备了一种锐利的美,看起来就像是被夏天的烈日摩擦得锃亮闪光似的,而事实上那却是肌肉鼓胀的结果。

海风有一种使感觉复苏的作用。镜子的耳畔不断传来一种音乐般的东西。进了屋子以后,她一边恰到好处地应付着大家的谈话,一边将耳朵朝向不断鸣响着的向阳处。的确,阳光照射着的地方充满着声响。波涛的声响、夏蝉的鸣叫、蜜蜂的飞翔、树林的摇曳、连接伊豆山与热海的火车的汽笛、海的空气与山的空气不断相剋所引起的密度上的龃龉……这一切浑然一体,形成了夏日午后那种盈满内心的单调音乐。如果不留心,将会什么也听不见,但如果侧耳倾听,那么它就会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但是,它无疑是一种内在的音乐,以致于镜子感到自己的内心中弥漫着音乐。

“喂,走吧!”民子催促道。

峻吉果断地把叠好的浴巾搭在肩上,手拿民子家备有的美国造潜水镜和形状像一把枪的鱼叉,发出了与他颇为般配的简洁的出发令:

“喂,走啊!”

四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山崖上和人修建的羊肠小道下到海边。在山岩间的小岔河上停泊着可以容纳10人左右的带引擎的日本老式木船。两个船夫正抽着烟。到达这里的客人们听见被雇佣的船夫用简慢的口吻对主人的女儿民子说话,都不禁吃了一惊。帮助民子上船时,那个年轻的船夫还顺势摸了摸民子的臀部。民子似乎很快活地大声叫喊着。

镜子不得不惊愕地看着民子的这种神态。船夫抓住老雇主女儿放荡生活的把柄,表现出一种源于轻蔑的狎昵,可民子却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在这种船夫的眼里,想必把镜子也当做了酒吧女郎吧。平常镜子会因自己被人误认为舞女或女佣而窃喜,可在今天这种场合却多多少少保持者高高在上的矜持。正因为她热爱没有偏见的平等,所以才生就不会遭人轻视。

高高的波涛冲击着岩石。当它后退时,引发出一阵掀翻水底石头的雷鸣般的巨响,使女人们胆战心惊。但两个船夫牢牢地将船桨支撑在岩石上,一边从波涛的逆卷中拯救出船只,一边估摸着开船的时机。一股巨浪翻卷而来又破碎而去了。当它佝偻着开始退却时,木船乘着膨胀的海水启程了。它高高地昂起船头,摆脱了刚才那股拼命阻挠自己的波浪的力量,蓦然投身于更巨大的空间,满怀喜悦地滑向浩渺的水面。

峻吉把手拄在船缘上,想起自己在好几次比赛中也曾体验过这种木船挣脱毁灭自身的力量而奋勇前进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而这恰恰是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化作了空白,从而体会到更大自由的瞬间。

他把力量凝聚到握紧的拳头上,凝视着它。这儿隐藏着无敌的击拳。但这击拳并不是像被小孩用拳头牢牢抓住后无法脱逃但却富于弹性的绿色蝗虫那样隐匿着的东西,它乃是从拳头之外,当包围着拳头的空间中的种种力量被全部粉碎后,宛如血红的霜花一般在伸手打击的瞬间里结晶而成的东西。打出的拳越是准确无误,就越是觉得那并非出自自己的力量。

“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女孩子?”镜子问道。

峻吉试图回想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像穿越墙壁的魔术师一样穿越女人,而墙上的泥巴和灰浆都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痕迹。

“哦,5天前才拜拜了。是一个缠人的女孩子,而且是什么诗人。还是在多摩川的河滩上初次相遇的,那以后常常来往,还送给我一些奇怪的诗歌,说是献给拳击手的。”

听峻吉说有人向他献诗,民子和收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民子说道:

“什么样的诗?背诵给我们听听。”

“谁会背诵那玩艺儿!”

在此民子开始背诵起过去那个初恋的少年献给她的情诗。大家对民子那种少见的执拗的记忆力和那首诗表现出的令人肉麻的甜腻感到不胜惊讶。

镜子开始对峻吉的这桩情事刨根问底起来,但他的回答依旧杂乱无章,难以引发任何具体的形象。虽说不甚明了,但还是可以推定:峻吉之所以厌倦了的原因,与其说在于那女诗人本身,不如说在于她忸怩作态的神经质的性爱态度。

“诗人都那个样呗。”民子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依靠这种轻蔑,民子获得了一种相当高尚的认识。她觉得自己这种淡泊而缺乏主见的态度,还有与自己一摸一样的峻吉的态度,要比他那女诗人的态度更富有诗意。不过,那充满诗意的关系仅仅在春天的箱根一夜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木船以缓慢的速度向小岛驶去。海面上的积云从云层褶襞的内侧向外释放着玫瑰色的微光。日照虽然强烈,但海风却让人忘记了酷暑。只有镜子一个人害怕被太阳晒黑,用毛巾长袍从游泳衣上面严严实实地遮掩住皮肤,还戴上了遮阳镜和一顶很大的草帽。宽大帽檐的阴影使她的嘴唇显得娇艳而性感。她清癯的雪白肌体就这样被阴影护卫着。在烈日之下,就像对太阳充满了冷冷的恶意一样,一点汗水也不流地暗自蜷缩着。对此,她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快意,而且她是那么喜欢船只无常的颠簸动荡。

收靠在船舷上,将手插入水中,任凭迅速退去的冰凉海水渐渐麻痹了手的神经,钝化了手的感觉。以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手腕被人像手套一样从胳膊上砍掉后落入了大海。

收是一个消闲的行家,对船只行进速度的快慢毫不在意。他望了望太阳,只见一朵云垂悬在天上,很快便破碎了,射落无数锋锐的光芒。“这便是我的角色。”他思忖道,“角色什么时候也会像那样降临于我吧。没有比那种大获成功、从序幕一直辉煌到剧终的大角色更适合于我了。”

但是,眼下却不会有哪个角色从天而降,所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女人身上。被民子的奉承话深深刺痛了的收蓦然想起了已经疏远的光子,他有一种感觉,倘若是光子来爱抚自己,就一定能够确认自己周身上下萌生的肌肉吧。她甚至还扮演着镜片的角色……但忽然间耳畔又回响起光子那毫不留情的奚落:“胆小鬼,小瘦猴!”

“不行。从今以后我就只和初次相遇的女人交往吧!”

那岛上会有那样的女人在等着收吗?他眺望着那渐次增加着细腻色彩的岛屿。无论哪儿都可能有那种女人在等待着他。最引人瞩目的魅力是属于收的。

但是,收有一种相当真切的预感。他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努力去揣测他的希望,而只会在他的手臂中沉湎于自己的陶醉,进而颓然地倒下吧。女人们这时无疑会不约而同地化作一撮砂子从他的手指间悄然滑落。

“岛是有手的。”峻吉说道。他独自站在船头,像船长一样凝目望着前方。“要是卡宾枪暴力团的大津逃往某个岛屿的话就好了。”

对他这种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大家都冷淡地没有附和。但峻吉并不在意。风迎面扑打在他交叉双臂站立着的胸膛上,再加上木船的颠簸,使他的脚看起来丧失了平衡。可峻吉却泰然自若。他知道自己的脚绝不会失去平衡,所以从不放过试验这种自信的机会。

峻吉从自己决不思考事物的信条出发,给自己课加了成为一个彻底缺乏想象力之人的修炼任务,因为这是免除恐怖的惟一方法。前方有一个岛屿,但还看不仔细,只能开始看见各种各样的自然景物与房屋色彩的混合,但这依旧还属于想象力的领域。所以,岛屿也就还不属于他。岛上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冒险、斗殴、闪电般的恋爱等等,也都还不属于他。此刻,确确实实属于他的惟有吹拂着他英武的脸庞,一点点加深着他被太阳晒黑的肤色并包容了阳光的海风。

镜子透过遮阳镜,眺望着徐徐靠近的岛屿。眼镜上深绿色的玻璃片平添了岛屿些许的庄严。

前来垂钓的男人,乘坐自己的摩托艇暗自享受孤独的男人,那些男人中的某一个,或许会悄悄跟踪着镜子,最后让镜子变成了他归途上的船客。镜子好一阵子沉浸在这种梦想之中。不一会儿,清一郎的影子映现在了她的心上。于是她萌发了一种信念:那种男人的潇洒言谈、进口渔具、英国制造的碎花格子裤、水手用的大烟斗……这一切都无异于影子的影子。她绝不会爱这种虚假的“平静生活”和虚假的安定。这些全都是她父母所热爱的东西的滑稽漫画。

与刚才的思考正好相反,她想,这岛上理应存在着更充满活力的破灭和无秩序。那儿理应存在着虐杀抢劫后的静谧和在烧焦的泥土上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爱的营生。倘若是这样的东西,她决不会拒绝吧。而如果是在死去的渔村那被撕裂了的渔网之上……如果是在从烧焦的瓦砾中顽强长出的夏蓟花旁边……或许镜子就会安然自得地去做别人所做的事情吧。

——岛屿渐渐逼近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码头旁边的茶馆和木板房那鲜艳的红色屋顶。那鲜明的红色四角形斑点从覆盖着山崖的绿色中脱颖而出,渐渐带来了意义和形状。当最后明白那就是屋顶的瞬间,与一觉醒来环视微暗的室内,只见那些充满种种色彩、光线、形状的物什随着其轮廓的逐渐回复,一下子沦落为司空见惯的水壶、装饰架上的玻璃器皿,挂画上的玉石坠子等等日常平庸事物的瞬间,颇为相似。

可以看见在画着波涛图案的旗帜上用红色写着一个巨大的“冰”字,还有用油漆涂抹得花里胡哨的欢迎观光客人的高塔。还能看见标着通往木板房村的道路的立式招牌。在小码头的周围,能看见一些穿着艳丽的夏威夷衬衫的男人,还有迈着危险步履跨过堤坝的穿着泳装的女人身影。不久便能分辨出她们的长相,甚至能看到她们微笑着的口腔内部吧……

终于出现在眼前的这座岛屿上的风物将木船上的人们进行各种想象的快乐剥夺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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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四第四章

初秋,清一郎的婚约在公司里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用说还是在订婚之前。不可否认,在年轻人中间对他的评价有所降低。这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认为是最没有可能缔结这种“资产阶级的权益婚姻”的男人。

如果这是一家社会上的普通公司,那么发出如此进步谴责的人,或许是那些工会的激进分子吧。可山川物产却没有工会。仅仅罢工一天便足以让商社瘫痪倒闭的说法被视为没有工会的正当理由。在这里,工会运动被看成氰化钾那样的可怕之物。然而,无论哪个世界里都不乏奇人怪物,这不,在山川公司里也冒出了一个意欲染指氰化钾的职员。公司当天便颁布了辞退令,将他驱逐到了北海道以外一间屋檐下雪积冰封的办事处。

佐伯以一种算计失误的热情站在了清一郎一边。并且他是假定自己站在了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订婚的立场上来为清一郎辩护的,结果遭到了众人的嗤笑。

库崎副社长是一个实力派人物。他蔑视那些实业界的新权贵至今还强加给子女们策略婚姻,决定依据实力和人品来为宠爱备至的女儿选择夫婿。虽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纪末中,他却抱着“事业如其人”的资本主义兴盛时期的信念。他“观察人的眼光”决不会发生偏差。他也就是这样“发现”了清一郎。

财团的解体与的爆发,其目的好像就在于使库崎迅速致富似的。哪怕缺乏其中任何一样,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巨富。在机遇中抓住了好运的男人喜欢把自己看作时代的风云儿,所以,副社长所崇尚的只有精力与命运。

当山川财团解体时,曾在战前的世界中广泛兜揽生意的山川物产被彻底打碎,分散成微粒子般的两百几十家小公司。以前是物产部长级别的库崎摇身变成了金属部门的一个商社社长,但除了铁屑外却没有什么可以经营的东西,以致于按照人们戏谑的叫法,他也自称是“铁渣铺的老板”。

在这种无望的状态中,突然发生了值得纪念的盛大庆典,意想不到的新正宴会——朝鲜动乱。库崎公司得以迅速发展壮大。这个以19万5千日元资金起家的中央金属贸易株式会社马不停蹄地增值资金,职员由最初的二三十人陡增了几十倍。在过去由山川物产化整为零的二百多家公司一大半都已落伍衰败以后,库崎的公司开始在山川物产的大年下争一夺二。

但实属谨小慎微的库崎却是在与渎职行为和一切非正当行为无缘的前提下走过来的。即使说他赚了大钱,也无非是依靠巨额的奖金、无限升值的股票和股票的行市而获得成功的。

库崎在这样的巨大成功中,也时刻不忘曾经将翅膀扩展向全世界的那个往日的综合商社。那简直就是一个帝国,具备正规的徽章,并拥有王室一族和宫廷礼法。年轻时库崎曾在加尔各答的印度分公司做过事,那期间当山川本家的夫妇前来访问时,他曾享受过带领他们前去购物的荣光。夫妇俩还买了满满一红宝石呐。

倘若让天皇皇后两陛下站在作为当时的财阀阀主的两夫妇旁边,也肯定会显得鄙俗土气吧。他们是财富、威望、气度与风雅的化身。他们因为不怕被人看成吝啬鬼而可以大胆地变得吝啬小气,因为不担心被人认为粗俗,而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粗俗的言辞。在年轻的库崎眼里,这种冼炼便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到今天为止,他都一直严格规诫自己,以免变成一个假绅士。但假冒绅士却化作了潜藏于内心的梦想变成了公司经营最抽象的理想核心。他所崇拜的精力和命运理应鼓舞着他彻底朝着这个方面奋勇前进。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日本经济都有其不变的法则,即怪癖。在景气之时,忘乎所以地大肆挥霍;一旦陷入萧条,便又歇斯底里地高喊振兴贸易。库崎的公司并不是一家应与一时的所带来的繁荣共命运的公司。当面临着被重建的山川物产吸收合并之时,为了改善合并条件,必须将公司置于最佳状态。而且必须瞅准公司处于最佳条件的良机,迅速促成合并的达成。

排除集中合并的法律早就名存实亡,而垄断禁止法也即将名存实亡。库崎知道,下次到来的大萧条对于垄断资本来说,无异于起锚出港的满潮时辰。在特需景气期间,他拼命提高利润,对这种不会长久存在的公司的名字并没有怀着什么留恋之情,而只是祈盼着萧条的黑潮早日驾临。

萧条!萧条!不久朝鲜动乱平息了。在被炮弹轰炸得坑坑洼洼的朝鲜半岛的荒山上,当最后的枪声回荡着终于停止之后,萧条将会冲破堤坝溢向四方吧。可政府还沉浸在天真的预想中。不过,“物产的人们”却像蚂蚁预知洪水一般,动用着他们绝对准确的触角。当萧条袭来时,必须不失时机地实现合并,再现垄断资本。因为只有在萧条时,为了振兴贸易,才会使庞大的综合商社成为必要之物。金融资本从安全第一主义出发,将融资对象集中在大资本上,而中小企业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因为“我们的时代”来临了。

第一次合并结束了。中央金属贸易株式会社已经吞并了3家公司。在剩下的几家中,除了大潮贸易与太平洋商事,已经不再有可怕的敌手。他在轻井泽拜谒了因老年人结核病而处于长期疗养中的原山川财阀阀主。

山川喜左卫门已经彻底衰老了。他的夫人却精神矍铄,依靠其定居纽约近郊的富翁村“帕切兹”的兄长,出门踏上了漫游美国的旅途,给她丈夫邮来了在那儿的花园舞会上拍摄的纪念照。照片上的山川夫人依旧不失过去那种对周围不屑一顾的高傲和威严。夫人漂亮的鼻子和锐利的目光在照片上所有的客人中最具贵族的风范。

山川夫妇在痛失独生子以后,随着战后财阀的消失而隐居下来,怀着要断子绝嗣的愿望,没有招收养子。喜左卫门自己是上代主人的次子,山川家族每一代都没有逃脱长子夭折的奇怪宿命。战争末期,山川夫妇的嗣子也在叶山别墅的庭院中那尚未挖掘完工的防空壕里死去了。是被人从后面猛推下去,头都撞在基石上而死去的。报纸上没有登载这一新闻。虽说几经搜索追捕,但凶犯至今仍逍遥法外。

尽管山川喜左卫门曾那样频繁地前去外国旅行,但却压根儿不相信近代医学,而只信奉那些奇怪的按摩师。关于这一点,库崎也知道,对他进行劝告无异于白费力气,所以也就缄口不语了。不过,旧阀主的衰老似乎并不仅仅缘于那循着缓慢过程渐渐恶化的老年人结核病。

囤积下来的宝石,还有从旧公司名下的各个公司秘密进贡的钱款和无数记名股票,依靠这些喜左卫门仍然在过去那幢雄伟壮观的别墅里过着富裕的生活。种着草坪的庭院中有一个斜坡,从的家中一直朝下延伸到开满菖蒲花的小溪边。他谈到不久前一个周末来此地休养的吉田首相曾顺便来看他,一起畅叙了伦敦时代的旧话。喜左卫门常常在言谈之间亲昵地直呼库崎的名字。这一套往昔的作风深深地感动了库崎。倘若时势不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阀主在一起这样促膝交谈。

但是库崎自始至终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一个前来探望者的节度,避免提及工作上的话题。喜左卫门似乎也竭力回避着。那张气度高雅的大脸黝黑黝黑的,紧闭的嘴角偶尔因咳嗽苦笑似地松开着。他身穿一件做的普通衣服躺在睡椅上,用一张苏格兰制造的华丽的深绿色格子毛毯一直盖齐胸口,更是显得老气横秋。他的生命仅仅是在财富遥远的折射下(这种折射就如同在古老得开始腐烂的屋檐下曳动着的池水的折射一般)保存下来的一丁点亮光。

“生就的富翁是可怜的。”在回程的火车上,库崎陶醉在健全的思考中,“这家伙无论怎么做都很糟糕。从父辈祖辈那儿继承过来的财富,或许也会同时传给他某些遗传性病毒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一想,库崎的心中便萌生了另一种安心感,而旧阀主的存在业已渐渐变形,化作了渺小而可怜的形象。但这种观察却无疑是大错特错的。后来库崎不得不明白这一点,并因此而后悔不迭。

与山川喜左卫门的会见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合并计划。1953年6月,朝鲜战争停战以后,全仗着政府的积极预算,才使投资的繁荣依旧得以维持。8月,进行了垄断禁止法的第二次修改,为摆脱萧条而结成的特殊卡特尔和合理化卡特尔被予以承认,是垄断禁止法彻底名存实亡了。现在正是合并的大好时机。

大潮贸易尽管依然是强劲的对手,但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已日趋恶化。库崎认为太平洋商事已不足挂齿。不料,此时山川喜左卫门将山川银行的头目室町重藏叫至轻井泽,指令他为了太平洋商事的重建要求长尾满就任社长。

长尾满在被的实业家中间也是名声最为辉煌的一个,是植根于山川财阀的人物。长尾是一个酷爱重建的人,所以自告奋勇地当上了太平洋商事的社长。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库崎大失所望,终日不思开口。既然长尾这个大腕人物出马了,那么无论现在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如何,合并之际,也肯定是长尾就任山川物产的社长吧。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种种明争暗斗的结果,1954年2月合并得以成立,名义上还停留在“清理中的公司”的“山川物产”又再度复活了。长尾荣升社长,库崎和大潮贸易的社长南分别就任了副社长。

但库崎采取了弃名求实的策略。股票的合并比率要数中央金属贸易最为有利,对大潮贸易为1比1.5,对太平洋商事为1比2,对经营状态十分恶劣的二十世纪贸易则为1比5。因此,库崎所持的股票事实上增值到了原来的三四倍,库崎就这样在一尘不染的副社长办公室里,透过窗户观察着丸之内的杂沓街景,静静地等待着社长的任期届满抑或突发的脑溢血。

库崎藤子是一个苗条、潇洒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虽说身边不乏各种各样的男朋友,但却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贞操。她的性格使她从不怀疑自己应该把贞操奉献给附和父亲眼光的郎君。从介绍见面起,她就觉得清一郎的外表并不差,还暗自喜欢他身上某个地方透出的那种假惺惺的味道。不愧为库崎弦三的千金小姐,比起被人爱,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带给她极大的刺激。清一郎丝毫没有流露出那种“纯粹的爱情”式的东西,而这正合藤子之意。这分明是最初的误解。她把清一郎误认为是一个野心家。

虽说是一种相当现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郎想成一个比一般人更老谋深算的男人,使藤子感到了一种自以为是的“危险诱惑”。这种特质在那些有钱人的男朋友身上要么极其罕见,要么就以极其夸张的不自然的形式显露出来。更何况藤子打心眼里蔑视恋爱。她的这些现代的特征中没有一样会妨碍她顺从父亲的旨意早日成婚。

而清一郎则对自己所有的年轻特征进行了总动员。这些特征平常以持续不断的紧张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轮廓,而现在他又进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轻率、莽撞等待这些在办公室里决不会示之于人的种种要素。他不得不表现出自己一个人摆脱了那种冻僵了现代青年们的社会性早衰。初次与藤子相见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用常规手段来加以对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为深藏在内部的锋芒其实只不过是见惯不惊的处女式的锋芒罢了。

镜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郎看待藤子时的参照标准。从她还好好地保持着那种镜子早已抛弃的偏见和珍视那些被镜子业已忘却的社交上的机智与狡黠来看,藤子俨然就是镜子的雏形。清一郎面对这样的藤子,常常扮演着一个颇具热爱公司精神,并缺乏社交机智的单纯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吸引藤子的却是时而掠过这个貌似没有阴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种暗淡光芒。

在这一点上,他那种巧妙地欺骗了男性社会的个性,却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暂的一瞥便加以识破,只是女人的这种洞察力稍不留心就会脱离靶子,把他误认为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已在前面表述过了。

野心家!清一郎认为没有比它更不适合于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让自己去模仿的角色了。

藤子与父亲的见解不同,她被他那种若有若无的“装模作样”所吸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台汽车,上面装载着金钱与满足性欲这两种男人们渴求的东西。我喜欢他那种看中物质的目光。”藤子罗曼蒂克地思忖着。她已经厌倦了那些游来游去的平庸伪恶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钟情于多少有些落伍于时代的这个伪善者。

藤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美,圆脸庞上的大眼睛,可爱的鼻子,形状姣美的大嘴巴、漂亮的牙齿,这些都是天赋的丽质。女人大都让自己的思想去仿效自己的脸蛋,所以,藤子的思维方式也与她轮廓分明的长相颇为般配。

机械部长坂田夫妇主动担当媒人从中斡旋。订婚的那天正逢星期日,所以坂田夫妇造访了清一郎家。让部长夫妇走进自己虽说并不狭窄但却颇显陈旧的家里,使清一郎很是拘谨紧张。

清一郎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出来迎候部长夫妇。母亲虽说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却彬彬有礼,说了声“订婚的彩礼倒是已经准备停当了”,随即拿出了将父亲的惟一遗产——3间房屋出租所得收入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钱。尽管清一郎一再说没有必要在库崎这样的有钱人面前强装面子,但还是无济于事。

坂田夫妇首先访问杉本家,收下了订婚彩礼和目录,在上面罩上了红白两色的双层小绸巾,然后带着它们前往库崎家。接着,又拿着女方的彩礼回到了杉本家。最后又带上清一郎来到了库崎家,列席犒劳兼庆贺的宴会。部长夫妇驾轻就熟地演出了如此繁琐的三次往返的剧目。

清一郎说来倒也是一个喜欢陈规旧习的人。没有什么比陈规旧习的滑稽和徒劳更能描摹出一幅社会生活整体之徒劳无益的滑稽画卷。这正好暴露出我们平素拼命劳作的愚蠢。如果认为公司的时间打卡机并不愚蠢可笑,那么,又怎么能说订婚的三次往返是愚蠢可笑的呢?

最后在坂田夫妇的陪伴下,穿过库崎府邸的大门时,只见初秋夜晚的黑暗中,豪宅内的门灯和正门的门灯,还有全部窗户的灯盏全部点燃了。在它们非同一般的眩目中清一郎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寂静的宅邸中的这种无边无际的明亮的确异乎寻常,就好像是在某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订婚了!”——这空疏的语言撞击到那些洒落在窗户上的明亮灯光,随即又被反弹了回来。在夜的远方,他所喜欢的“破灭”正在高声呐喊,然而传来的确是突如其来的鸡鸣。后来清一郎才从藤子那儿得知,隔壁家原伯爵的长子因治疗青光眼被延误从而导致失明以来,一直在养鸡呐。

藤子穿着长袖和服,到大门口迎迓。她恬淡地笑着,以无可挑剔的寒暄语欢迎着客人,还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另一个订婚人在这种场合会显得多么张惶失措。清一郎也确实有必要做出一点“怯场”的样子给对方看。他厌烦地脱掉鞋子时稍稍绊了一下。于是,藤子支撑住了他身穿深蓝色西服的后背。这一切进行得过于圆滑自然,所以只起到了淡化此刻所发生事件的现实感的作用。

他一边沿着四周长长的廊子前行,一边想起了公司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娶副社长的千金小姐固然风光体面,可实际上不是等于入赘吗?如果是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人,也肯定会断然拒绝这门亲事吧。”“这不是明白着吗?那样一个单纯的男人……”清一郎在一刹那里记起了这些,脸上禁不住浮现出了笑容。他的自尊心里没有谄媚的成分存在,所以被看成是一个单纯的男人。联想到这些风言风语,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一直栖身于又高又黑的铁塔顶端。从那儿往下俯视,只见点亮无数灯火的街道正明显地向着“破灭”倾斜着。尽管明白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毁灭,可又与副社长的千金小姐结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那完全没有实感的日常生活,我那荒唐无稽的现实生活,将从现在开始了。”

……他与自己的未婚妻并肩站立,举起了干杯的酒盏。碟子和雕花玻璃的餐具闪射出无数的光芒。藤子那长袖和服上的金丝银线也在刺眼地闪着光。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庆贺的话,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荒诞。

“你有没有过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的时候?”库崎弦三冷不防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人物总喜欢出语惊人。库崎夫人马上谨慎地制止道:

“哎,在这么一个大庆大喜的宴会上,说那种话……”

库崎却毫不留情地一问到底:

“怎么样?你有没有那样想过?”

清一郎感到藤子正在自己身边饶有兴味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在藤子的胸脯中——那个部位正被她那艳丽的和服带子内的衬垫高高地鼓胀着——只剩下了智性的好奇心,这一点清一郎是十分明白的。她现在可以倚仗着父亲大人来考察未来丈夫的机智。

“不,没有想过。”

“真的吗?”

“真的。”

“那么,你是一个比我更坚强的人啰。”

时而装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假相,以被动的形式来欺辱对方,这也是大人物的惯用伎俩。

“坚强与软弱另当别论,杉本君只是说他没有这样想过罢了,”坂田部长在一旁插嘴道,“这种说法倒的确很像杉本君说的话。我也对杉本君持这种印象。或许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优秀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吧。这也是与过去的秀才们所不同的地方。”

这一来一切都砸锅了。尽管在库崎心里曾经动过念头,要向女婿进行一番小小的精神告白。

藤子缄口不语了。这倒也并非坏事。但她却并不知道,清一郎是故意节省了自己的机智。他的回答让人觉得充满了自负而又无聊透顶。

库崎突然改换了一副洋洋自得的开朗强调:

“说来也是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无用之人,这才是人生的秘诀呐。在陷入逆境时,我也曾那么想过,但却绝没有说出口来。”

“杉本君也是绝不会说出口来的吧。”坂田煞有介事地保证道。大家毫无意义地笑了。

藤子在这大贺大喜的订婚宴上,期待着清一郎表现出他作为野心家的一鳞半爪。可清一郎却辜负了她的期待。宴会后,库崎夫人机敏地说道:

“清一郎还没有好好看过家里的庭院吧。虽说是在夜里,还是让藤子带着去看看吧。”

坂田夸张地附和道:

“这可太好了。”

这一来,库崎夫人不着痕迹的机敏一下子变成了某种含有特别意味的东西。为此夫人像女学生一般涨红了脸。

“一喝酒,我就会马上变脸。现在肯定很红吧。”夫人谋求着女儿的随声附和。可藤子不喜欢老式的人们那种对于性所抱着的惶惶然却又颇带装饰性的态度,于是冷淡地回答道:

“不,母亲,一点也不红。”

——尽管如此,两位订婚人还是一起来到了庭院里漫步。在这繁星闪烁、秋高气爽的夜里,穿过灯火星星点点撒落而下的草坪,两个人登上了假山上的亭子。上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纯粹日本式的亭子内壁上竟然安装着收音机,还藏着烘烤小食品和饮料的电子烘烤箱。藤子随即打开收音机的开关,将大声响起的迪克西兰爵士音乐开到了最大音量。

库崎公馆的全景尽收眼底,从这儿看不见庆贺的宴席,但却可以看见手拿碟子的女佣们穿过二楼走廊的身影,它们显得有趣而真切。室内灯火的斑点犹如断云一般杂乱地洒落在草坪上的每一个地方。

“这是父亲依靠朝鲜战争所买下的房子。这亭子里的收音机和烘烤箱是我按上去的,将地面改造得可以跳舞的也是我。”藤子用一种故意暴露自己恶行的语气说道。

“倘若能够为了我也发动一场那样的战争就好了。”清一郎说道。他本来旨在昭示日益迫近的世界没落和最终的破灭,但藤子却从这句话中发现了他那野心家的灵魂。“这个人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呐。”她感到一阵欣喜。藤子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如此相信未来的青年,以致于宽恕了他在庆宴上那种令人失望的态度。藤子的心变得温柔了。

清一郎深谙这种时候应该和对方接吻,于是,便凑上前去吻了藤子。彼此都感到对方决不是生平的初吻,但却并没有引发他们的失望。藤子感到这个吻是恬然而成熟的吻。

正当两个订婚者亲吻之际,又一次遥远地响起了突如其来的鸡鸣,就宛如夜晚的红色龟裂一般。似乎别的鸡也醒了过来,以致于那高亢而悲壮的啼鸣此起彼伏,持续了好一阵子。清一郎从藤子那儿听说有关那个可怜的养鸡人的事,便正好是在这个时候。

收所属的剧作座决定在11月上旬上演创作剧目,所以在春季便已委托剧作家水岛守一执笔创作剧本。剧本进展顺利,9月里已经完成,按照日本独特的奇怪惯例,在上演之前先行发表在10月上旬出版的文艺杂志上。这是一部五幕悲剧,因为水岛是一个性情乖僻的古典主义者,所以他仿效法兰西古典剧的三一律原则,将一个单一的事件安排在一个单一的场所并在24小时内发生,而且出场人物也仅有8个。所以,除了8名演员以外,就再也没有群众演员出场的余地了。

因为水岛经常写出场人物很少的剧本,所以收不喜欢水岛。与此相反,朝间太郎常常写30名、最多时达50名出场人物的剧本,并自诩最善于观察整个剧团中每个人的才能,所以,就连不起眼的小角色也由他一一指名而定。水岛守一却不同,他所写的人物全都是他头脑里的产物,从未琢磨过实际存在的演员是什么样子。

剧作座的年轻人很快买来杂志,阅读剧本,私下里议论着各个角色的分配。剧本取名为。因为剧名并不特别吸引观众,所以经营部怨声载道,但水岛却执意不肯改变剧名。整个42岁的爱情心理剧行家所采纳的乃是将改造成德国式的凝重风格,是一个一刻也会不忘自己是天才的人物。他阴悒沉闷,生性孤僻,但却十分讲究着装,拥有好几百条领带。

他写的台词总是很长很长,所以,如果能够摊上8个人中的某一个角色,仅此便有相当于其它剧中主角的台词量。人们把这叫作水岛式的台词而加以嘲笑。倘若不成熟的演员一本正经地念起台词来,便会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变得急促,以致于在某个新人剧团中,出现了排练中引发脑贫血之类的事件。

这出剧目描写的是一个家庭中所发生的纠葛。这个家住在位于某个海边断崖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古老洋房里。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家族,其家长与如今的这第3任妻子之间没有子嗣,膝下的两个孩子分别为前二任妻子所生。而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竟然出奇地要好。还有另一个家庭与这一家住在一起,其漂亮的女儿也大有嫌疑属于上述那个家长的后嗣。哥哥与这个漂亮姑娘之间那孕育着不安的恋爱。妹妹的嫉妒和阴谋。最后在秋天的暴风雨中,哥哥与漂亮姑娘这一对情人殉情自尽了。

哥哥的角色的确是一个精彩的角色,他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颀长而美貌的青年。不过,戏剧的中心人物实际上却是直到最后为止也没有卷入这一悲剧漩涡中,而只是从幕后操纵着这出悲剧的家长之妻。不用说,这是户田织子的角色吧。家长的角色和住在一起的那对夫妇的角色也当然属于那些老练的演员们。

剩下的三个年轻角色中间,究竟哥哥的角色分配给谁,大家意见各异,众说纷纭,难以预料。本来在剧作座呆了长达7年的小生演员须堂是最适合的候选人,但须堂连续两次公演都扮演的是大同小异的年轻恋人角色,所以谁都认为这次不可能再是他了。在新宿附近的廉价酒吧里,剧作座的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议论者。一个人说让收来演好,另一个人也说,收生来便是为了扮演这个角色的,对此,大家也都表示赞同,以致于那天晚上收久久未能成眠。

收在本乡真砂町公寓的二楼上,彻夜点亮枕边的台灯,打开登载有剧本的杂志,开始吟诵哥哥这一角色的台词:

“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脚,脚便碰在了墙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户上。星空紧贴着窗户,浓黑的夜化作了抹墙的泥土。一切都增加着浓度,在我这个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周围,毫不留情地纷至沓来,企图把我捏成碎片……啊,赖子,不久的将来,在这个世上难道连人与人气息相触的场所也要丧失殆尽了吗?”

收用水岛可能会要求的那种快节奏念着台词。他举起枕边的小镜子,映照出自己念台词时的口形。漂亮的嘴唇敏捷地张合着舌头伶俐地衍生出词语。他想,戏剧平静的效果不会容忍表情的激昂,必须把台词念诵地犹如只有语言在感情的深处沸腾燃烧一般。

从公寓的窗户一时传来前面大道上出租车来来往往的喧嚣。在迂回曲折的下坡路上有电车的轨道横跨而过,使得过往的车辆在交接处变得颤颤悠悠的,某些破旧的车辆甚至发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折腾得哐当作响似的声音。声音有时还会轻轻地震动着窗户上的玻璃。月光皎洁。醉汉们一边哼着歌曲,一边蹒跚地走过。他们那跻着木屐的脚步声向人们通报着没有过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丽。传来了运货的电车驶过水道桥车站时发出的遥远的轰鸣和汽笛。一切都澄静无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对某种不确定的东西燃烧起如此可怕的热情时,时光已如流水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绝对是孤身一人。纵然梦想真的实现了,也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虚妄的梦想,可是当自己独身一人时,它却化作了如同将烧红的烙铁放在肌肤上的那种灼热的现实。不断在舞台上流逝而去的时间在这儿也以同样的姿态流逝着,而且在破旧的瓦屋顶上空,有一轮这儿看不见的月亮。月亮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轮月亮,有一个不眠的青年。没有任何欠缺的东西。“我是一个演员。”——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练场一看,只见墙上已张贴着剧的角色分配表,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相反却起用了一个与他同年加入剧团并远远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于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阵心脏的悸动,而这种悸动本来只有在欢乐时才显得自然。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涌上了心头。把自己和那个新人一放在天平上,为什么天平要倒向那个新人一边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萌生了无数的揣摩和臆测。他感到,本来在这块园地里决不允许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蚀着戏剧的角色分配。尽管如此,就犹如战争的胜负一样,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变。

要扮演那个哥哥的角色,必须美貌、年轻、音色动听,对剧本具有犀利的知性理解和直觉理解,身段和体态也必须轻盈而优雅。当然并不是说收就具备了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这个角色的新人却一样也不具备。只要“客观地看待”事物,便自然会明白这一点。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切地感到:戏剧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客观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还是客观性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物。

是否该马上奋起抗议呢?无论在谁的眼里看来,都应该匡正明显的错误,将事物引回正确的轨道……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最后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屈辱吧。光荣、名誉、赞美、屈辱、欺侮,忍受这一切,并像被别人喂奶的婴儿一样,必须好不抵抗地吞下这一切。而这就是所谓的演员。

——收的脚被一股嵌入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动不动地固定在贴有角色分配表的墙壁前面。从昨夜起一直笼罩在自己周围的光辉,此刻宛如被折叠起来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角色分配表上映出了一个女人头发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来是釜山千鹤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么都不是了。角色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鹤子的名字。曾经传闻妹妹的角色可能会轮到她,但也仅仅以传闻而告终了。

千鹤子身穿黑色的套头毛衣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柠檬色长裤,一副贫血质的脸色,鼻子和嘴角就像是用浅淡的色彩粉刷过一样。她用严峻的目光抬头望着收。两个人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既像谄媚又像嘲笑的神色。彼此都以为早点表现出对对方的怜悯便是自己的胜利,以致于这种霎间里的竞争使他们演出了一幕奇妙而拘谨的眼神与眼神的短兵相接战。结果谁的眼睛里都没有浮现出怜悯的神情。

“去不去喝点茶?”千鹤子发出了邀请。

收早就对那种由不满而结盟的同志爱感到厌倦了。

“不巧我现在有点事……”

“没有角色演,也照样有事情呐。”这次女人毫不含糊地挖苦道。

此刻收正匆忙地赶往体育馆。他先乘都营电车,然后又转乘另一条线的都营电车。这是一个清爽的下午,一个久违了的秋日的晴天。今天早晨气温很低,还打了霜。一个主妇告诉他,她从公寓的晾衣处清楚地看见了富士山。

巨大的愤怒攫住了自己,而且它是一种无法排遣的、纯粹个人的愤怒。这种意识彻底打垮了收。自己没有被选中这样一种明明白白却又极不合理的愤怒。电车上的乘客们尽管显得各有心事,但似乎都被愤怒和怨尤折磨着,只是他们的愤怒比他的愤怒显得更符合情理,可以向任何人敞怀倾诉。收发现自己的愤怒最终是不合情理的、缺乏逻辑的。而最最不该的却是自己刚好又明白这一点。

自己没有被秋日天空中的巨大光芒所选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都营电车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杂货铺前面立着一张新近发售的软管牙膏的广告牌。那金属的软管、反射在上面的秋日的阳光、从软管里向外挤出的纯白牙膏、薄荷的香味、早晨的漱口水的闪光、生活、从晾衣处所看到的富士山……为了将这一切变成收所疏远的东西,使他对生活心存敌意,把他从一切中排挤出来,仅仅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没有挑选他的那种充满恶意的存在又究竟是什么呢?

收咬住手指尖,以免叫出声来。这是表现焦虑的常用手段。立即从嘴里抽出的指尖被唾液濡湿了,被咬得发白的地方倏然间又泛起了红色。这种红红的抒情的色泽是不死的,它与鲜血毫无相似之处。

避开想坐便可以坐下的空位,收凭窗而立。他并不担心有人看见自己的脸。外面的亮光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只能模糊地映现出人的脸来。他不停地对着玻璃表演着愤怒和怨恨的表情,让自己依稀可辨的脸庞从满是秋天果实的水果店、银行、点心铺的屋顶上滑行而过。但这种快乐却一点也没能拯救他。只有舞台上那种人工的感情才是有效的,惟有它才可以拯救人。当电车在车站上嘎然停住时,是那么剧烈地颠簸着,像是打了个大嗝儿。旁边的中年男人撞在了他的身上,也没有道歉,而只是重新调整姿势后把身体掉向了另一方。收对此感觉不到任何愤怒,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男人的背影。那肮脏西服的后背是存在着的,但收自己却是不存在的。

晌午过后的体育馆还是空空荡荡的。在更衣室里,一个经常与收在一起的学生向他打着招呼。两个人在存衣柜之间那积满灰尘的狭窄地面上,身体对着身体,脱了个精光。

“舟木进展好快呀。我也想早点练成那样一副胳膊呐。”学生说道。

两个人攥紧拳头,比试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终于长到35公分了。”收说道。

“我32公分。接下来的3公分可就难了,前阵子考试又瘦了一点。”

“倒不见得是那样,只是稍稍停止训练,就会有那种感觉罢了。”

收对自己的话带着如此自信发出响亮的回音感到颇为吃惊。在这个体育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失意落魄。

收只穿一条游泳裤走进了练习场,站在一扇很大的壁镜前面。于是,一阵喜悦油然而生。这里映现出的既是他,又不是他,是与存在紧密相连,同时不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便又无法存在的东西,即眼前这身漂亮的肌肉。

这半年来,他把所有的闲暇全部耗在了健美上,比那些利用上班或上学的余暇去体育馆的人获得了更加显著的进展。如今他成了体育馆的明星人物之一,而且在他的肉体中存在着让这种剧烈的运动产生有效结果的天分。因为他生来便骨骼坚实,所以,肌肉沿着骨骼迅速长大,形成了被称之为那种“定义”的各个部分肌肉之间所具有的雕塑般的明确轮廓。收在镜子面前挺胸收腹,把力量集中到了胸脯上。于是,胸脯就俨然变成了一张坚实的盾牌。

他想起了这儿的一个曾经说过的话。那是在讨论了男人与女人的裸体究竟何者更美以后,学生颇为感慨地咕哝道的一句话。

“大家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猥亵的东西。而美丽的无疑是男人的裸体。”

——收的身体在量感上还远远逊色于体育馆的前辈们,但在匀称与肌肉的美感上却无人与他相比。他的肌肤并不白皙,而是官能的、桔黄色的、光滑而年轻的,上面没有任何污点、黑痣、擦伤的痕迹,它紧紧地包裹着肌肉,几乎没有一点体毛,仿佛是用黄色的蛋白石雕刻而成的。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与这种裸露的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发油的光泽与因运动而汗津津的肌肉的光泽一起构成了乌黑与金色同时熠熠闪亮的身姿。

此刻收正存在于镜子里!刚才那个被抛弃了的失意青年已无处可寻,这儿只有美丽而强健的肌肉,其存在的可靠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肌肉确确实实是他自身所创造的,并且就是“他自身”。

——收终于注意到了这阳光照不到的钢筋水泥房屋在10月里的料峭秋寒。他避开镜子,走到窗边,开始做预备体操。窗户外面是高高的混凝土围墙。

他从镜子中发现,身后有新入会的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新入会的会员不知从什么时候在武井的带领下已站在了窗户旁边。

在做体操的间隙里,收和武井四目相汇,彼此点头问候。武井说道:

“把你的身体展示给他看看。”

在这里,介绍名字之前先介绍身体是一个惯例。

收站在新入会的瘦小少年前面,挺起胸脯,把两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侧腹前面。于是,除了漂亮的大胸肌之外,两腋下面还隆起了一双翅膀似的背肌阔。

武井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肉捏给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入道,但仅仅半年便练就了这样一副体魄。初次来的时候,别提那身体有多丑陋了。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舟木君倒的确是一个很拼命的人呐。他的热情和斗志,在体育馆里都是数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半年就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收的身体,那是一种羞于直视却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所驱使着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力量和稳固的存在所怀有的敬意。“我正像体育馆的招牌女郎一样被人注视看。”——收思忖道。他一边挤压着敏感的肌肉疙瘩,一边在猛然抬高的右手臂上显露出坚固的二头肌,让人误以为上面放着一个色泽鲜艳的柠檬。

订婚带来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清一郎曾经在各种随随便便的情爱中为拥有的预感而颤栗过,但其中却仍旧隐伏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而不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对确确实实的拥有加以预约之后的安心感。它已经确确实实地归属于他的手,尔后便只剩下了通往卧室的时间问题。更何况在时间上也还大有余地,这是一种可以在手中鼓捣着它,时而享受它的重量,时而又忘却它的存在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种时间。

但这些都符合清一郎的禀性。他讨厌不安。战后那“不安”的时代给他的少年时代留下了讨厌而丑恶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经这样想道:不安是希望的兄弟,两者都长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这个决心抛弃不安的少年憧憬着死囚临刑前的那个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绞刑架的阶梯面对存在着确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户却早已铺满了朝霞。

清一郎每次与藤子见面,都并不讨厌自己能在那张明朗丰腴的脸上不带任何不安地眺望到确实而可靠的未来。未来存在着坚定不移的破灭,而在此之前存在着婚姻,这显然是符合法则的。比起不安与诱惑,倒是它朦胧地显现出了现实的墙壁,以致于在未婚妻的面前也不时把他带入幻想之中。一切都是终结前的暂时休止。倘若清一郎是一个艺术家,那么,在这种虚构的、被决定了的时间中徜徉着的乐趣,就理应是他老早以前便已经体会过的东西了。

山川物产公务繁忙,所以定了婚的恋人只能每周星期六幽会一次。周末的夜晚,银座的热闹和嘈杂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人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论着其他人的事情,诸如亨利·马蒂斯的去世、鸠山一郎结成的新党等等。其他的人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在行贿,有些在通奸,有的在杀人,有的在一口气连喝10杯年糕小豆汤,有的结成了新党。“而我却正与未婚妻结伴而行”……他咀嚼到一种自己侨居在他人的世界里化作了象棋中的一个马驹似的不可预测的乐趣。学生时代他是那么厌恶星期六的街道。在这些“幸福的”人群中走过,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混迹其间的刺客。

刺客及其颠覆世界的幻想。其膨胀着的使命感与英雄主义……这些东西理应夭折,刺客理应夭折,夭折的理想全都是丑恶的。如今,清一郎蔑视各种革命,因为倘若有必要伸手帮助世界的破灭,那么破灭的可靠性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而这无疑会酿成最坏的东西,即不安。

藤子把恋爱看成是心理的东西。心理的东西就如同霉菌一样无处不生,因而它在订婚者之间繁衍也不足为奇。她不时偷觑看未婚夫的脸,想象着这个青年野心家的内心已长满了霉菌。总之,她想在清一郎的眼睛里读出不安。

在街道上漫步的两个人时常停下脚步伫立在布料店和家具店的前面。在布料店里他们合击着该买什么样的窗帘而在家具店里又对陈列着的桌椅那粗糙的样式品头论足。藤子的父亲将为这对新郎新娘建造一栋新房。

“听说黄色能使人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藤子说道。她打算用黄色的窗帘和黄色的墙纸来营造自己的茧巢。

“你就打算用窗帘和墙纸来制造幸福吗?”清一郎讥笑道,“假如本来就是幸福的人,即使躺在棺木中也是幸福的吧。因为注定是幸福之人,所以即使在墙壁上圈满葬礼上的黑白竖条布幕,也没有妨碍。”他的这些粗暴的爱的语言使藤子欣喜如狂。

不久将建起一幢非常摩登的新家。或许那种黑白竖条布幕真的与这个新家是协调相配的吧。奇特新颖的设计冲动深深地攫住了藤子。她惊异于竟然没有人发明圆形的双人床。

一边喝着茶,饮着开胃酒,两个人就像世上所有的未婚夫妻一样,尽说些未来的话题。清一郎想起自己也曾和镜子一起常常谈起未来,尽管谈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清一郎提了个很平庸的问题:

“我很难想象,你能对自己老爹所定下的未婚夫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托人买来的彩票,也有可能中彩呐。要想喜欢一个人的话,越是没有责任感就越好……”藤子妥贴地回答道,不过这回答并非在对她自己的心情进行什么说明。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严格说来,我谁都讨厌。”

清一郎觉得一直陷入恋爱论未免令人疲倦,也就缄口不语了。

藤子对订婚这种伪善的形式,感到了一种肉体的惊险和刺激,这一点是那么明显,以致于清一郎动辄便察觉到了她的这种心理。藤子轻蔑那些浪漫的小姑娘,很久以前就公开宣称自己抱着这样一种信条:“越神圣的东西就越是猥亵,所以,婚姻比恋爱要猥亵得多。”

两个人的经济状态过于悬殊,所以在付账时需要一番微妙周全的考虑。就此,藤子的父亲为他们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两个人就餐时通常选择库崎家可以赊账的餐馆,只要清一郎在帐单上签上“杉本”这一姓氏便可以畅通无阻,以免清一郎的矜持受到伤害。

这时未婚夫妻一旦走累了,就在上述的那种餐馆中进餐。女店主们都颇得要领,大都让年迈的女招待出来伺候,而藤子则仿佛觉得敲诈父亲是一种社会性的慈善之举似的。

有时在餐桌的碟子中会突然浮现出镜子家的幻影。

那一切并非遥远得已化作了往事,但从这里望去,确实显得又远又小。有法国式窗户的灯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忽而站立忽而坐下。还看见穿着夜礼服、坐在长椅上的镜子,传来了周围的说话声和嘻笑声,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有峻吉,有收,有夏雄。某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那家伙竟然结婚了。”

“幸运的是,被愚蠢想法魇住的不只是女人呐。”

在那儿,结婚的话题肯定是一种笑料。那儿既没有婚姻,也没有阶级,既没有偏见,也没有秩序。光子正讲着一对孪生姐妹在浴盆中比谁掉下的毛发更多这样一个猥亵的话题。或许在场的人不知不觉之间都被囚禁在了社会的孤岛上,又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探索着决不会崩溃的思想,并企图生活在这种思想之中。清一郎还不能准确地知道,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

藤子突然说道:

“结婚之前,需要考虑好的事有一大堆吧。”

藤子属于那种绝不会问“你在想什么”的女人。清一郎也简单地回答道:

“是啊,得整理整理大脑呐。”

藤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对处于倦怠期的夫妇,竟然变得有些兴奋和得意了。

婚礼定在12月7日星期二,镜子家里的那帮朋友一个也没有受到邀请,这倒并非因为清一郎疏远了旧友,而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将镜子家的一族完好无损地放置在另一个世界中。作为清一郎一方的客人,只邀请了如今已疏于见面也并不思念的过去学校的朋友和老师。这毋宁说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与自身毫无关系的意志表现。但是母亲不断地发牢骚,抱怨库崎家这种公开表演式的披露宴无论在谁看来,都给人一种把清一郎当作入赘女婿的印象。还说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过去也曾有过可以对藤子的祖父颐指气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郎也没有特别耗费精力来说服母亲,他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婚礼”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形式。甚至连婚礼当天的晨礼服也是由库崎家出钱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西服店订做的!他爽快地接纳了一切,而即将成为岳父的那个人也十分欣赏他“不拘泥于物质的明朗态度”。

婚礼的会场定在明治纪念馆,披露宴定在帝国饭店的孔雀间。按照藤子的意见,宴会采取鸡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请柬一共发给了500人,其中库崎家的客人就占了456人。不过压缩到这么多人也并非一件易事。某人由库崎的前辈、原总理大臣、本届新党筹备会的代表委员之一大垣弥七夫妇担任。

到昨天为止天空一直阴雨绵绵,让人担心不已,可一到7号,却变成了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们从害怕盛装被雨打湿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清一郎的母亲一副坚毅而冷静的面容,比平常挺得更高的胸脯较之任何时候都更昭示着她是一个寡妇。

当载着杉本一家的包租轿车进入明治纪念馆时,清一郎发现:这个初次来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围着,而他曾经从镜子家的阳台上无数次眺望过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如芝麻一般密布着乌鸦群的这片森林,当他深夜造访镜子家时,这片曾经毫无感动地眺望过黑黢黢地静卧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头都沸沸扬扬着举行婚礼的人群。中间隔着低矮的谷地和信浓町车站,镜子家和这片森林之间的对照是颇为得当的。而他独自一人从那个家的阳台上飞身跳向了这森林的背后一侧。

……此时,镜子也在光线充足的法国式窗户旁边,一个人进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学校,女佣在远处一声不响甚至连电话铃声也没有。窗边的地毯因日照而减褪了色彩。

大约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郎打来了电话,声辩自己之所以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的理由。“客人们尽是些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呐。”他说道。镜子问了问婚礼的会场和披露宴的场所。当得知是明治纪念馆时,镜子想说“就在这附近呐”,可一想到清一郎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别处,似乎不会留意到这些,她便欲言又止了。

镜子深谙清一郎不邀请自己的心理。她远离世俗的社交生活已经时日匪浅,倒不是对方拒绝了自己,而是自己也拒绝了对方。

镜子一边咀嚼着涂抹了桔皮果酱的吐司,一边瞅了一眼下午1点左右的那片森林。这儿有热气腾腾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独,而那边有男人的晨礼服,高岛田的发绺和笙筚篥。而那一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尽管看不见,但森林却还是在霎间里陡变成一副滑稽猥亵的形态了。

从现在开始清一郎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镜子所要做的却没有一样是既定的。或许该去美容院吧。恐怕会因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须得去订做了衣服的西装店试穿一下。尽管很讨厌,可还是有必要束紧腰部。不,或许哪儿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会有人打来电话的。说不准会有谁突然闯来,搂住镜子的膝盖,倾吐被恶人抛弃了的哀叹并嚎啕大哭。或许那个志在每周攻陷一名有夫之妇的新面孔青年会霍然出现在门口吧。他惟一的梦想便是遭到深怀嫉妒的丈夫们的射杀,以留下一名好色男儿的荣耀。或许那个承蒙镜子介绍了5位新顾客的妇产科医生又会打开戏谑的电话吧:“有什么新客人没有?我会随时给予精心处置。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满吧,因为没有比我更安全可靠的医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暖烘烘温暖养身体,透过玻璃的阳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性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象的凭据。在想象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占据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入这种想象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强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灶。尽管在藤色的希腊式睡衣上只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绗缝缎子长袍,胸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水与汗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后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将景色的两边划分开来的常绿树森林。高高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胸脯上的汗水,”……镜子觉得:即使这汗水与香水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到祝词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象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色的质地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床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床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满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试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抽出来的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满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满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抽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沒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郎在母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母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郎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瞒着母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她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高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入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母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满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插在清一郎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母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尽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白色礼服上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郎,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退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郎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父,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麻烦事。刚才吉田内阁总理辞职了。”

“啊?!”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披露宴并致祝词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披露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母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母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郎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兴。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日,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父正念诵常常的祝词。这时清一郎想象着,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7年统治的终结与关于后继内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政府倒台话题的结婚披露宴——仅仅是想象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沐浴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将他本人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交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郎看见了那手捧金色酒壶向自己走来的身穿红色和式裙子的巫女。在白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白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唇又是那么浓艳。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艳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

“从新宿二丁目进去后右面的第二家店里,有一个与她很相似的女人呐,尽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郎暗自思忖道。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种黑暗而朦胧的箍环,正是这种箍环在远方将整个世界连结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母亲在嚷嚷着什么。紫色的霓虹灯在店铺前大声说话的那张脸上忽闪忽灭着。

“你放心吧,终于借到钱了。”

“那太好了。”

收并不多问,因为他抱有一种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母亲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是踏实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刚做完了体育运动才回来?说世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倒也真有呐。像你这样的懒鬼居然也……”

实际上,“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他爱上了那种肉体上的苦行,以致于它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渐渐地比起剧作家及其后台,还有酒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体育馆里。一天到晚肌肉成了他最关切的事情,一旦两天不去体育馆,就会觉得肌肉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别是在剧烈运动后的第二天,那里的肌肉就像是在倾诉着内部积淤的疼痛异样。这时,那种悄然无声的喜悦便会更是加深一层。因为这种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观察,便已不断地通报着他身体那部分肌肉的存在。

劳苦与汗水在春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了初次踏入体育馆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从那些年轻人的嘴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的深沉而痛苦的叹息声的意义。其实便是快乐。他觉得,倘若没有现在强加于自己,并迫使自己臣服,时而让自己痉挛地被迫发出痛苦叫声的那种生了锈的、冰冷而漆黑的铁块的重量,那么也就不会有生存的价值。

“仅仅半年之间,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将会有某个女富翁给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呐。”收一边想着在上演剧时后台认识的那个名叫本间的奢侈女人,一边说道。

“这不好吗?结婚怎么样?可别忘了向你母亲进贡哟!”

“真会打如意算盘。对不起,她可是别人的太太呐。”

“哎呀呀!”

“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赶快把这个店改造成咖啡馆吧,假如真的已经借到了钱的话。”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着手干了。因为已预付了定金。不过工程要花一个月,眼下的这个圣诞节是赶不上了。在这条商店街上,估计明年就能恢复景气了。据说这是一个改革社会的圣诞节呐。”

实际上街道的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廉价的圣诞节装饰物。社会上都等待着鸠山新内阁用他谄媚似的嗲气嗓音中止通货紧缩政策,报答世间对这位半病人的老宰相不无伤感的同情。或许一到圣诞节,首相就会像养老院的老人一样,在孙子们的包围中高唱赞美诗吧。

惟有收的母亲那间店铺的橱窗里缺少一棵圣诞树,这与其说是因为再过几天商店便会关门歇业,不如说是因为母亲的懒惰。里面的装饰品看起来灰扑扑的,这也是因为解雇店员以后再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尽管如此,母亲在扬言要将这儿改建成咖啡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却只是空自收藏了一张设计图,而一直不见资金从天而降。

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从每个地方的扩音器里悠悠传来,交汇撞击在一起。圣诞老人站在街头分发着纸张粗糙的传单。某一个橱窗里,铺满了像是把用旧的座垫拆开后的旧棉花做成的脏兮兮的白雪,上面堆放着涂抹了原色及金银两种颜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叶桂花纹路的包装纸、彩带、金银线的辫带、银箔纸工艺品上那积满白雪的时钟等等……一切都在不负责任地闪烁着金光。

母亲被迎面吹来的风冷得缩紧了脖子,邀约儿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里面去暖暖身子?”

在店铺里面三张榻榻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电热式覆被暖炉。母子俩怔怔地烤了一会儿暖炉后,拿出从饭馆里叫来的便饭吃了起来。最近,母亲已习惯了儿子那令人吃惊的巨大饭量。

两个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交谈。收胡乱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认真翻阅看旧杂志上的连载漫画。

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画,徒有其表的英雄豪杰一边高声吆喝着“哟,哟嗬哟嗬——”,一边扛着大刀仓皇出逃。

这房间里的情景不能说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说就叫无聊。在空荡荡的大饭碗的碗底,仅有的一点剩汤里漂浮着佐料的残滓。铃铛“叮叮当当”的音乐声不时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潜入进来。母亲也一边阅读周刊杂志,一边时而感叹道:“嘿,在四国的乡下,居然有狗抚养人的婴儿呐。”尽管如此,她倒并不是想用这种感叹来引起收特别的注意……过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房间便萦绕起母子俩吐出的香烟烟雾了,以致于很难辨认墙壁上年历的数字。

潦倒和堕落竟然是如此富于悲剧性!母子俩以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着了,可母亲的睡意倒反而被驱散了。

在短暂的假寐中,收梦见自己正与一个外国女影星性交,还一边思忖着:这已经是第三个女人了。他本来就很蔑视女电影演员,所以在梦中也明显地流露出了轻蔑感。他想,这最后一个家伙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罢了,跟其余的两个大明星沒什么两样。

他起床后,觉得面部有些发麻,于是马上站起来照壁镜,只见脸颊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时钟,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5分钟,于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头发,揉了揉面部,谁知打盹时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却怎么也消不掉。

“真不会见机行事呐,要是给我垫上个枕头什么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为那么做而吵醒了你,你又会不高兴的。即使在关店门时,我也注意到尽量不发出声响,没想到你还说那种话,真是冤枉人啰。”

事实上,在关门后的店铺里光线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为收今晚会留宿在这里的,可看见他已经起身开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个“好上了的女人”约会了。虽说母子间喜欢彼此说一些抽象的色情话题,但出于一种不可思议而又顽固的羞耻心,却从不挑明自己的性爱细节。母亲几乎是出于本能,对执拗与强制充满厌恶,因此从未阻止过外出的收。

收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俨然一副新剧实习演员的装束。这身打扮清晰地显露出他长宽的肩膀和V字型的身体轮廓。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活像是马戏团的年轻人。

“我去夜总会。”收很少这样不打自招。

“就那么一身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呗,又不会因此而不准我进去。”

出门时,他又开始对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担心起来了,在嘴里叽叽咕咕着什么。这是一个出门时绝不会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儿子。

“母亲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钱呢?”他快步走着,脑海里掠过了这一疑问。“从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可……”圣诞节前的大街,夜晚的10点钟,落下大门的商店,咖啡馆和酒吧那故弄玄虚的黯淡灯光,赴夜总会约会时的迟到,白色的套头毛衣,毛衣下充实的肌肉……这一切对于收来说,无一不具备着价值,但惟独那面颊上榻榻米的印痕却另当别论。“跳舞时,女人肯定会马上发现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这不就得了吗?”

街道上充斥着阿飞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随者。夜风很冷,但却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开着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的衣领。路边的一个街娼向着收的侧影发出一阵带着赞美的叹息。尽管收认为她们在女人中是最诚实的人,但还一次也不曾和这些卖淫的女人睡过觉。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这家小门小户的夜总会与其说是为当地人提供的场所,不如说是便于那些在银座玩耍到深夜12点钟的人们到此继续寻欢作乐的地方。

本间夫人把银白色的貂皮披肩搭在椅子的后背上,黑色的晚礼服上面配搭着一条珍珠项链,坐在墙隅一个格外幽暗的地方。在离她一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忽闪忽灭的小灯泡所发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射到夫人那里,将她胸前的大颗珍珠染成了各种颜色。夫人属于那些聚集在戏剧的世界周围,试图在舞台结束以后与演员一起将戏剧纳入现实生活的富婆中的一个。

当然,剧作座与政治无缘这一点,对此也不无作用。特别是近几年来,出入于后台为剧作座捧场的客人中,这类妇女的人数骤然增加了。她们多少具备一些文学趣味,故作业余爱好者之态,为知性的化妆而废寝忘食,总之是一帮气人作呕的家伙。但本间鞠子却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剧坛的光荣传统,认为演员最重要的乃是姿色。除了在公共场合与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诺她所有的自由行动。鞠子一边对这种自由的平庸深感厌倦,一边诅咒着这种潇洒的宽容把她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中的喜悦剥夺得一干二净。

鞠子对剧作座的美男子须堂颇为有意,也曾和须堂一起跳过两三次舞,无奈须堂是个有妻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迷恋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颗心,索性带着两三个年轻演员出去寻开心。正因为这个原因,剧作座的年轻女演员就像讨厌蛇蝎一样讨厌鞠子。一天晚上,当她到剧的后台邀约青年们时,她遇见了一个很少看到的青年正从走廊上匆匆走过。

“他是谁?”她问旁边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个自诩为美男子的大懒鬼。”

“不过,他难道不是一个真的美男子吗?”

“他是实习演员中的头号懒鬼呐,甚至于不怎么在后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过别人邀请了收。在跳舞的时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约会。

……三言两语之间,收发现,在迄今为止接触的女性中最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口吻在说话。他感到很吃惊。两个人初次单独约会,鞠子便一改常态,毫不吝啬地大肆赞美男性。

“我最喜欢长着粗犷的体形却又脸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脸蛋为粗犷的体形而害羞,而粗犷的体形又为俊秀的脸蛋而害羞,这有多可爱呀。而你就正好属于这一类。”鞠子说道。她有一种癖好,喜欢从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视对方。她的瞳仁乌黑而强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渴望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这样忘却了并蔑视自己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妨碍她的美。收所谋求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鞠子梳着微微有点古朴的发型,从而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细直的鼻梁、性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无不充满了混合着美丽与权力的罕有风韵。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隐含着动物性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项链映照出小灯泡不断变幻的光影,将珍珠变得忽而暗红、忽而发蓝、忽而发紫、忽而发黄。

在跳舞的时候,她反复赞叹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

“多漂亮的胸脯啊!”

“你呀,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胳膊呐。”

女人出口赞美自己肉体的一言一语使收变得沉醉了。女人的话语化作了镜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苦苦练就的肌肉的幻影。而如今这对于收的爱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女人如此赞美他的身体时,他的内心里涌起了阵阵共鸣。因为这些话无一不一语中的。的确,这样的女人是颇为罕见的。好些话像是却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却又不是一种言语的技巧,而属于她本能的天性使她脱口而出的心语。对于收来说,女人特意对自己大加赞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语言会将一个个爱抚擢升为观念,赋予收的肌肉以独特的价值,并以语言为媒介建筑起收自身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见的肉体,从而保证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间夫人的话语里缺乏一双想象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话语而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罗密欧、斗牛士、年轻的水手等等。他只能看见另一个收,一个充满了肌肉的青年。

如果把收说成是一个知性的男人,谁都会噗哧大笑吧。他不应该被叫作知性的男人。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在其本质上能够无限远离知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开始了幸福的举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则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脯上,这比舞台上的动作还要显得怠惰,并更富于日常性,所以姑且上能称之为幸福吧。黑色晚礼服的美丽女人与白色套头毛衣的男青年,正因为这一对情侣穿着上的不协调才更显得充满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风流的谈话。鞠子这一次又对男人嗫嚅道:“多漂亮的腿啊。”当鞠子这样说的时候,她用的是夜总会的女人们说“摸摸我的腿也无妨”的那种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备把自己看作一个知性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种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从中感受到屈辱这类的东西。

女人稍稍镇静下来,又开始讲起她刚才出席的那个无聊聚会上的事情。那儿尽是些老人,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个50岁上下的美国人长着堆满横肉的毫无表情的脸,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还不时像下颚脱了臼似地,露出雪白的假牙笑个不停,其实无非是为了强调自己所说的俏皮话的效果。还有一个讲英语的德国人,他把“war”发成“bar”,以致于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从不曾拧过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无聊的晚会上悄悄走过来,为了寻开心而使劲拧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绘成一个肥胖的怪物。

“不过,男人的身体肥胖也罢,骨瘦如柴也罢,女人似乎都并不怎么介意的。”收说道。

“或许有那种人吧。但是,我很讨厌那些肩膀过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说道。倘若由她来组织内阁,那么所有的内阁官僚都将只会安排30岁以下肌肉强壮的美貌男性来担任。鞠子决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动辄开口说什么“爱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状态便可以了。

两个人像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旅馆。巨大的床铺被安置在红色地毯的中央,枕边的墙纸是金色的。在地毯的尽头有一个室内小院,小院仿效龙安寺的石头庭园,让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本间夫人催促收赶快脱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变成了一具裸露的身体。夫人目不转睛地带着愉悦的神情望着他,说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犹如在毛皮店触摸毛皮一般,带着欣赏的表情触摸他的身体,然后轻轻地咬住他那桦木色的乳头。而此时鞠子还依旧整齐地穿着衣服。

不过,鞠子并非故意摆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势。只是她认为观赏、抚摸纯属审美的范畴,与羞耻和罪恶毫无关系。她之所以不宽衣解带,仅仅是缘于刺眼的光线,而并不意味着超出了一般女人只愿意在薄暗中脱掉衣服的习惯之外的东西。果然,当进入床榻时,鞠子关灭了所有的灯光。她是羞耻心的化身。她很正常,与一般人别无两样,真挚而诚恳,毫无那种随随便便、意气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于与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过于诚实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失望。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这种失望的性质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为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可现在又产生了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所谓的“梦寐以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倘若对此进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哑然失言。

在做爱的过程中,他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伶俜,发现自己被茫然地抛置在做爱这一行为的背后。刚才曾那样赞美他的肉体,在眼前清晰地映现出他存在的这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双目紧闭,沦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种陶醉感的深渊底部,蜕变为一个与收的整体存在毫无关联的东西,沉没在那无论怎么呼唤也音讯杳无的远方。

收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人生中常常发生的却正好是“这种事情”。这一切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训练,实施改良,对这个年轻的演员来说,也都没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别人的演技更可厌的事情了。与其看到那种丑恶的东西,倒毋宁一死了之。

在美丽和威严这一点上,鞠子的身体与她的脸蛋颇有类似之处。在她丰腴的胸脯上耸立着高高的乳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间收缩变细,没有半点脆弱和粗糙的地方,显得丰满而优雅。肌肤的每一个部位都柔软光滑,充满强烈的弹性。这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

事后,当收点亮枕边的台灯时,鞠子用赠送给别人中意的礼物后那种心满意足的自信语气问道:“爱我吗?”这个问题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且听起来时间与地点都颇为得当,以致于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为我会爱别人吗?”——好一阵子他都暗自对女人的判断失误束手无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失体面的答复。

床榻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没有季节感的、低劣房间中死寂的氛围,无疑是很可怕的。墙纸的金箔、地毯的红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释放出过于鲜艳的色彩。突然隔壁响起了排放洗澡水的声音,热水被排水口吸进去的那种悲恸欲绝的尖叫声螯刺着人们的耳膜。过一会儿又平息了……这是一个与收迄今为止所度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闲的才能。在他看来,一人独处与两人厮守沒什么两样,只是两人厮守要多少好受一点而已。他对情事的兴趣也仅限于这种程度。但对于女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拨人的东西,所以他与本间夫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新的一年。收对鞠子给自己买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很是吃惊,正如母亲所预言的那样,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个冬天里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约翰·库柏、多米尔·弗雷等名牌极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着订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时,与镜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冻成了桃红色的鼻尖使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学生。

“好久不见了。”她盯视着他的衣服,说道,“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这分明是一种与镜子性格极不相称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来却并不一定如此。他们俩在一家小店里喝着茶。店里拥挤不堪。

“我妈在新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呐。”

“情况如何?”

“开业匆匆,但却顾客盈门。我老妈生平第一次发了点小财。”

收觉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后又说起了清一郎,据说他在摩登的新居中过着美国式的新婚生活。那个阴郁的男人如今或许不得不洗饭碗涮盘子吧。

镜子在上个周末与一帮打高尔夫球的伙伴去了川奈饭店,不过她沒打高尔夫球,只是玩了玩扑克牌。饭店老板O先生总是对镜子特别关照。当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来到前厅时,他便做出打高尔夫球的手势,问道:“您今天玩这个?”当她想往真皮沙发上坐下时,他有说:“腰部会着凉的。”镜子对这种典型的战前型绅士所崇尚的、过去人们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的典型娘娘腔,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听了镜子的这一番话以后,收却无法一下子理会所谓时代性错误的含义。在他长大成人的时代里,向女人们大献殷勤的时尚早已不复存在了。

两个人去看电影《埃及人》。电影真可谓无聊透顶。他们俩只是让目光在宽荧幕的画面上来回游移着,内心却在想一些与电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与身边这个闲得无聊的漂亮女人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而镜子也在想着与这个漂亮青年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

在所谓“友情”这种说法中存在着伪善。毋宁说他们俩属于那种欣赏着彼此之间性的冷漠的关系。这也是因为在需要对方从不间断的性的关注这一点上,他们俩是过于相似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属于那种一起享受休战和安息的关系,并且镜子喜欢别人的情感,而收却渴望着自己的情感。

电影一散场,镜子和收又开始手挽着手在夜晚寒气逼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爱,这是多么幸福啊,是一种多么富于家庭温暖的状态啊!”收忖度道,“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没有必要再次记起自己长着一张西班牙人似的脸。”——由于过分的幸福,收脱口而出:

“喂,到了80岁时,我们结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觉的脸颊使镜子也充满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80岁,是啊,到了80岁,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走着走着,满以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么也下不起来。镜子邀请收共进晚餐。这是因为收说,他要把现在交往的本间鞠子这个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镜子报告。

一走进开着暖气的餐馆,镜子的耳根便一下子发热了,感到一阵微微的痒痒。这既像是冻疮的前兆,又像是她对别人情事的关心被再次唤起了的征兆。

在冷盘送上来之前,镜子催促收道: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儿相遇的?”

“在后台。”收开始讲述起来。

当然,收并不讨厌讲述自己。但是随着讲述而唤起的记忆只会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作用,这无疑是很可怕的,说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价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诸多的色彩在洗濯的清水中忽然褪去了颜色,以致于彼此掺合在一起,变得混浊不堪。不少人依靠记忆被反复唤起以便确认某种印象,凭借追踪体验以便加深其意义。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么,具有将这一切加以确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记忆的部分,不是在他自身没有察觉之时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个地方吗?不知什么时候那令人恶心的堆肥不是会在他身边散发出奇怪的臭味吗?

收甚至还害怕看见镜子听完他讲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的表情。对他来说,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谜。

在刨根问底之中,镜子能够轻松地与讲述者共同拥有那些记忆,最后甚至能够掠夺对方的记忆并攫为己有。如此这般,镜子将他人的记忆加工为一种比体验更为生动的东西,同时彻底摒除了伴随着体验而产生的失落感和事后的怅然。而且她擅长于把这种架空的体验全盘变成自己生存的养分。

镜子惟有在全身心地倾听着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带着某种近乎于表演的感情爱上这个平常自己毫无兴趣的年轻美男子。只有在这种时候,人造的假花也能变成活着的真花。镜子的观念与收共眠于同一张床上。

最终镜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与“活着”、与人生、与体验这一类粗糙杂乱的东西无缘地生活着,其实并非因为自己匮乏勇气。正因为如此,镜子得以摆脱了“活着”所具有的那种不能后退的性质,只能体验惟一一次的性质,不可能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个行为的性质,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则。她把从许多人那儿猎获而来的记忆保持了比自己亲自去做更色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撷取了足以满意地上床就寝的果实。不管怎样,既然在收看来,行为只是一种记忆,那么,它与作为记忆而清晰地留存在听他讲述的镜子内心里的那些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收的同一个体验而言,镜子和收难道不是具备着完全相同的资格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收所体验的”这种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完甜点时,一直悉心聆听着的镜子以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视着眼前像是虚脱了一般的收的脸庞。

分享收新近情事的记忆,给两个人的关系注入了一种亲密感。因为还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饭后两个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踯躅起来。因年终和新年掏空了腰包的人们或许现在正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家中,从而将街道变得更加冷清凄寂。在那些还没有打烊的服饰店和洋货铺里,也看不见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环、领带夹正在空虚地闪射着光芒。或许黎明时分,会有冷霜打落在这些橱窗上吧。

“你不是演员吗?难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侣的模样和我走在一起?”镜子用快活地声音说道。

“说真的,我仅仅是为了舞台才生就了这样一张脸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变了,盼望着镜子能够嘲笑自己的窝囊,那种无论怎么等待也捞不到好角色的窝囊。但是这个教养很好的女人是决不会提起伤害他人自尊心的话题的。

“那么,即使到了80岁,也一定要让我看到你这样漂亮的脸哟!”镜子谦恭地说道。在大楼的罅隙里,闪烁着开往远方的电车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会降临吧。”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思忖道,“我将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只会吹嘘年轻时的力气和灵巧的干瘪老头吧。”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卖花姑娘正缠着人兜售鲜花。那些花被包装在冷冰冰的打湿了的玻璃纸里。收停下脚步买了一束。从小姑娘那双毛线手套的窟窿里露出了她红姜似的大拇指。

“送给我的?”镜子问道。

“不,”收残酷地回答道。他一边走着,一边用鞠子送给他的貂皮手套的指尖把色彩黯淡并已经打蔫的菊花、水仙花、冬蔷薇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撒落在大路边。镜子也走过来帮他的忙。

“我们是在故意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呐。”镜子说道,他们俩萌生了一种自己将会变得快活起来的预感,可就在预感尚未应验之前,花束已经被撕扯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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