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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食》


001章 漂亮男人

任胭的心情有点复杂。

刚才她猫在天桥底下的包子铺边上寻思生计,转头就看见了个漂亮男人。

男人穿身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漆黑的眼睛却和这里的市井烟火味格格不入。

不过,美人总是受上天眷顾的。

任胭觉得他冷漠的神情特别顺眼,像年画上的仙女菩萨,远远地看见就由衷地想要顶礼膜拜。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再远观一回?

她抓心挠肺地合计了一会,漂亮男人竟然回来了。

不但回来,还在她面前站住了。

“啪嗒——”

就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三块银元被丢在她破烂的蓝布鞋前。

任胭低头——

鞋面被灰糊的面目全非,原先绣着的顶漂亮的白梅花,现在变的黑黢黢的,在光可鉴人的银元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么个漂亮人儿当成叫花子施舍,更让人绝望?

任胭觉得自己是那梅花,漂亮男人就是那银元,云泥之别!

三块钱哪里是在地上砸出印子,三个坑明明是凿在了她的心坎上。

任胭伸手把钱捡起来,吹了吹上头的浮灰,土黄土黄的,跟她的脸一个色。

“刚才那是辜家七爷!”

包子铺方向窜出个老叫花子,破衣烂衫拄根咧嘴的黄竹竿,左手掐着个巴掌大的肉包子,正得意地冲她笑。

后头撵上来的包子铺掌柜,拎了二尺长的擀面杖要揍这个偷包子的老贼,结果前面一溜小乞丐跑过,半屉包子没影了。

老头儿掀开包子温软的尖角,露出里面滑嫩鲜浓的肉馅,他满足地嘬了一大口,整条胡同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任胭看他。

老头儿以为她在等辜七爷的下文:“辜廷闻辜七爷啊,世家哥儿大才子,他爹是最上头那位跟前的大红人,像过去的宰相秦桧啊李鸿章啊,这么红!”

这算好人还是坏的?

任胭竖起大拇指:“叔,您懂得真多!”

“皇城根儿底下讨的是皇粮,一肚子学问!”老头儿骄傲地拍了拍肚子,又问:“哪儿来的,姑娘?”

“保定。”

“嘛来了?”

逃婚!

任胭笑:“混口饭吃。”

“爹娘呢?”

“没了。”她穿的麻布褂子里正露出一截白袖口。

老头儿掀了块包子皮递给她,心疼地叹口气:“吃吧!”

任胭接过来嚼。

老头儿眯起眼:“这是天桥最好的包子,滋味绝了!”

任胭琢磨味:“面皮饧的凑合,馅儿太次了。”

“嘿!”

任胭笑眯眯的:“包子要用水打馅,一面打一面浇上汤和姜水,这包子馅是硬打的,底透漏汁就没味了,您瞧!”

她伸手将半拉包子翻个身,包子底洇满了油。

“还有笋丁和香菇,要用福建的明笋和湖北的白花菇,炒熟了搁进去,馅才会香软。”

任胭乖巧地将包子翻回去,“我絮叨,您别气,接着吃!”

老头儿斜眼看她:“那么样的包子只有鸿雉堂才卖,鸿雉堂知道吗,北京城所有大饭店里最拔尖儿的,东家正是辜七爷,你要能耐就上那儿白活去!”

鸿雉堂?

招女学徒吗?

002章 冰糖萝卜

老头儿给她兜头一瓢冷水:“不过,可着整个北京都找不出一个女厨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好听,但是实话。

任胭找了五天的活,跑遍了大宅小院和饭馆茶肆,倒是有雇丫头老妈子,就是不要女厨子,甚至还有给她往八大胡同指路的!

她不是瞧不起佣人,毕竟厨子在这年头也是下九流。

娘憋屈在深宅大院的角落里一辈子,教她这门手艺不容易。

日子能将就,但人不能凑合活着。

所以等给母亲出完殡,她就到处打听谁家招厨子,一来手里的钱压根不够活十天半月,二来,她不能把手艺撂下。

可辫子好剪,根深蒂固的偏见难除。

人只要男人,瞧不上姑娘,言语里占两句便宜,翻脸撵人。

也有好言相劝的:“这可不是您能干的活,回头再冒犯了灶王爷,我这两边落不着好!”

说话的时候,路边墙上还贴着男女平权的标语。

发黄的纸条卷着边,笑话一样!

今天是第六天,再无功而返,她真要喝西北风了。

“哎,姑娘,”老头儿瞅她,“你不会真要去鸿雉堂吧?”

任胭掸掸裤子上的灰:“是啊,谢谢您!”

“嘿!”

她走了。

包子铺掌柜的兜着袋包子来,嫌弃地丢地上:“那姑娘给付的账。”

老头儿眯眼:“可惜了,好姑娘!”

“哟,胡子是粘的,眉毛是画的,跟这儿蒙我呐!”

任胭手里掐着菜刀,眼瞅着鸿雉堂的堂头把她脸上的伪装给揭下来。

堂头拎着散乱的一条胡须,俯身打量:“跟剃头匠那踅摸来头发做的吧,顶漂亮的姑娘,脑瓜含糊?”

任胭耷拉着头。

刚才离开了老叫花,她找了间成衣铺买了身男人的衣裤,又生怕素净着脸叫人识破,索性贴了两绺胡子。

鸿雉堂最近新请了两位名厨,今天招收学徒,慕名而来的挤得人山人海,她得以蒙混过关。

户籍来历早有准备,考验厨艺,她更加不怵。

最后一关是刀法,她用的是剞花刀。

眼看着冰糖萝卜在刀口下被雕成盏红灯笼,谁知道这个年轻的堂头眼尖,识破她的身份。

他指了指门脸的方向:“姑娘家面子薄,旁的话我就不说了,请吧!”

任胭心平气和地争取:“我哪里做得不足,您可以指出来!”

堂头抱着肩,不耐烦:“你是个女人。”

盖棺定论。

任胭回:“女人就天生不足?”

案前十来个爷们儿直瞅着她。

“论手艺,我不觉得我比谁次!”她将巴掌大的灯笼码在盘子里,仰脸笑,“要说女人,更不比男人次!”

堂头急眼了,张嘴骂了句娘,就听外面有人训斥:“吵吵什么,七爷来了!”

墙壁里镶着的红木窗开着,能看见外头十几号人进门,再拱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上楼,满堂都是问七爷好。

辜廷闻还是先前在街上那副模样,清贵冷漠。

他身边的男人随口问了句:“嚷什么呢,怎么又是女人,又是男人?”

掌柜的提袍子到了两个人跟前,低声回了话。

辜廷闻停了脚步,站在楼梯口向下扫量。

他微微抬了眼睛,扫到任胭这儿,目光里尽是疏离。

003章 女学徒

“廷闻,真没想到你会留下她。”

门扇推上,阳光透过窗户洒下几缕。

满室静谧里,辜廷闻将布袋中的镜头取出来,淡然地回:“男女平等。”

男人笑着脱下西装,戴上袖箍,帮他收拾将行李箱里余下的镜头:“她是天桥底下的那个女乞丐,你这是怜香惜玉呢,还是怜贫惜老?”

三块银元的交情,竟然找到鸿雉堂来,要说没点歪门邪道的心思,哪个姑娘这么大胆子?

辜廷闻无视挚友的调侃。

男人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笑:“看来,你的追求者中往后得添位女乞丐,有意思!”

没人接话。

他只得扬扬手中的镜头,换了话题:“上好的德国货,备着好些时候了,你要采访的人多早晚才能露面?”

辜廷闻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却不经意地想起刚才那女孩子的眼神,干净又执拗。

他皱眉。

心血来潮,随手三块钱,只怕招的是个麻烦。

啧!

所有人心里也都是他这么个意思。

上到掌柜,下到跑堂,看猴戏一样,纷纷来看鸿雉堂新收的女学徒。

掌柜的再三交代,七爷瞧任胭身世可怜,大伙儿往后做事情多避讳着些就是。

事不关己,多数人也仅是瞧热闹。

真论起收任胭当徒弟,杜立仁坚决反对。

半月前,他被掌柜的高薪请来鸿雉堂做大师傅,刚到任两天,就遇上这么个糟心的事。

赫赫有名的红案师傅,收个女人当徒弟,这么羞于启齿的事叫人听去,简直威风扫地。

掌柜的劝半天,也没了耐心:“您本事比肖师傅大,照顾您才只给您仨徒弟,这原本就是七爷的意思,要不您受累跟他说去?”

杜立仁皱眉,越瞧任胭越膈应。

掌柜的一笑:“这丫头的手艺俊,若是心思正,早晚出人头地,到时候杜师傅面上也有光,七爷面前讨个人情没什么不好。”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什么出人头地,什么人情,虚头巴脑的东西!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进了后厨。

任胭要跟着进。

杜立仁转头,瘦条子脸上两条粗眉毛立得像尖刀:“出去,这是你能进的地方吗?”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留外头鞠了一躬:“是,师傅!”

“啪——”

门扇差点拍她脸上。

院里有煤栈的伙计拖进来两车大煤,倒进沫煤里,再摇着铃出门。

杂工听着声,各自拎了铲和锤子出来,有人捎带着往任胭手里塞了把小个儿的。

砸煤的灰四散飞扬。

有人告诉她,各个灶膛里添的块煤个头不一,力道和准头要控制得当,否则火候失了准头,大师傅们是要骂娘的。

任胭听得仔细。

日头往西转,她才拎着锤子杵地上,清脸上的煤灰。

杜立仁领着两个徒弟重新露面,隔老远指着她:“哎,晚上打烊之后把膛封上,明儿早上三点半把火再捅开!”

得!

这光学着砸煤捅火,倒是顺手。

任胭恭敬地点头。

两个徒弟路过她身边,憋着笑,都憋到鼻子眼移位。

杜立仁压根不想跟她搭腔,皱着鼻子丢了块银元在地上:“拿去,买身干净衣裳换,跟我见七爷。”

004章 自重

灰头土脸。

任胭看着水缸里的人影叹气。

杜立仁撂了话正等着,没工夫容她委屈。

她抹了把脸,一阵风似的跑回栖身的大杂院,重新梳了条乌黑的大辫子,还从小布包里翻出来盒桂花油擦在头上。

杜立仁是去巴结辜廷闻,她虽然用不着,但是见那样漂亮的人物,还是要收拾齐整的。

怀春的心思又不丢人。

任胭对着镜子里的圆脸少女,笑出一口白牙。

她收拾利落了,杜立仁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叫了辆黄包车,让她跟在后头。

七拐八绕地到了个胡同口,打里头两个石狮子跟前起,一溜黄包车等着招呼辜家进出的客人。

任胭跟在杜立仁身后,看着车夫来往几十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才有人来领着进辜府。

进了门,还是要等。

管家说七爷在会客,稍候。

任胭垂着脑袋,趁机四下张望。

辜家大到离谱。

原先任家没败落前,在保定也算是户妇孺皆知的土财主,结果连自家正房的陈设都比辜家待客厢房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因觉得辜廷闻顺眼,所以她看着辜府哪哪都好,直到他们被叫进去。

辜廷闻正在吃晚饭。

侧座是下半晌陪他去鸿雉堂的年轻男人,这会歪在椅子里笑着看他们。

杜立仁先恭敬地行了礼,再和颜悦色地把任胭推到人前:“这是不成器的弟子任胭,小胭,给七爷和成先生请安。”

任胭心里嘀咕,新师父能屈能伸,很叫人刮目相看。

辜廷闻没抬头,只是让入席同坐。

杜立仁举起杯酒,讨好道:“能到七爷身边做事情,真是三生有幸。”

辜廷闻不应,那位成先生还是笑。

杜立仁的表情更加谄媚:“小胭是个机灵孩子,若非七爷慧眼识珠,小人也不能收这样的好徒弟。小胭,还不去陪七爷喝一杯!”

话是刀子,猛地扎中任胭。

她以为杜立仁只是让她当跟班,谁知道他竟有龌龊心思,拿她是陪酒的粉头么?

对座的成先生,轻飘飘地投来目光,颇为玩味。

任胭如坐针毡。

杜立仁见她不动,余光扫到她这儿,恶狠狠的。

手边就是把酒壶,壶肚上泛着的柔润光泽,却能刺伤她的眼睛。

“啪嗒!”

辜廷闻撂了筷子。

悄无声息的压抑在蔓延。

杜立仁额头见了汗。

“杜师傅是南派红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辜廷闻开了口,声音沉而冷冽,“得识,也是辜某人幸运。”

杜立仁打个哆嗦。

辜廷闻端了茶:“杜师傅刚来,最好扫听清楚规矩。”

杜立仁弯着腰,连连称是。

守在门外的管家进来请人,面无表情。

任胭攥紧了手指,跟上。

她走得快,却还是把辜廷闻最后的话听得真:“自重。”

声音轻且低。

看她是女孩子,到底是留了面。

眼睛鼻子一瞬发酸,她咬牙没哭。

外头夜色沉沉,没有星光没有月。

杜立仁恼羞成怒,满腔邪火:“伺候个人都不会,什么玩意儿!”

她咽干净眼泪,扬起脸:“我来是学手艺,不是伺候男人。”

杜立仁把礼盒全数砸在她头上:“手艺也是你能学的,真把自己当人了?”

005章 不委屈

有句老话,面条不算饭,女人不算人。

任胭头次听,是在刚会走路的年纪,大房夫人的丫头路过她住的小院子,阴阳怪气地给母亲丢下这么一句。

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根刺又从杜立仁的嘴里吐出来。

这会她倒不气了,光呲牙乐:“老话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我不是人,那师父是什么,老王八?”

带过的徒弟边边角角加起来不下百十,个个低眉顺眼,就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没胆子,甭提回嘴了。

杜立仁抬手就是一巴掌。

能捅娄子就得会补漏,任胭知道骂人准没好果子吃,耳朵眼睛瞬间都机灵上了,见了巴掌转身就躲。

辜府门前,众目睽睽,杜立仁没揍着她,也不好再添一巴掌,气得拂袖而去。

任胭被撇在陌生的黑暗里。

飘摇的灯笼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寞的一条。

她蹲地上把散乱的礼盒码好,再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任胭?”

身边滑过黑色的汽车,玻璃窗上露出那位成先生的笑脸。

他下车,臂弯间还挂着整齐的西装。

“成先生好!”她鞠躬,手臂却被扶住了。

“见外了,我叫成世安。”

他把西装披在她肩头,按了按她推拒的手:“夜里冷,穿着吧,你师父呢?”

“先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缩着身体,尽量不碰到西装。

成世安笑:“姑娘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

“谢谢成先生,师父命我回鸿雉堂封膛火,来回得耽误您不少事。”任胭隔着手绢将西装折好递过去,转身就要走。

成世安细长的眼尾弯着:“离打烊还有段时间,我送你到人多的地方,你再一个人去。”

胡同里的人影成了孤单的一双,直到融进熙熙攘攘的夜色里。

“刚才的事别放心上。”

街口有独轮车飞驰而过,成世安伸手,虚虚地替她挡住带起来的一溜烟,轻声安慰。

任胭抬起脸。

成世安又说:“廷闻向来严肃,看不惯的难免疾言厉色,不是对你。”

任胭问:“女人出门做事情,是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不哭不闹不委屈,倒是执着这样一句。

成世安有些意外,笑了:“现在是中华民国,男女平等,旁的不说,廷闻的报馆里就有几位女记者和编辑,大伙儿一视同仁。”

任胭回:“知道,谢谢您。”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成先生的话记在心里了,没什么能报答您的,我的厨艺倒还拿得出手,如果您不嫌弃,我随时愿意听您的吩咐。”

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像一双琉璃球,里头的光是干净的,直接的。

成世安想起她攥紧拳头骂杜立仁的样子,心被猛地揉了一把。

“大少爷?”跟着的人唤他。

他回神,小姑娘的身影都瞧不见了:“走。”

“这西服?”

成世安低头瞧,笑着递出去:“扔了。”

任胭回到大杂院已是月上中天,哪都没亮。

她摸黑进屋,擦着了木桌上的小油灯,晃悠悠的光拂过矮柜上的灵位。

任胭把一碗凉茶灌进肚里,冲那儿笑:“娘,我找了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

006章 碗碗糖

鸡叫第一遍,任胭已经梳好了两条长辫。

对门豆腐坊的婆婆推窗叫她:“任姑娘,上大娘这来吃豆腐脑儿啦!”

“嗳!”

她从窗根底下拎了个小罐,扣了门栓上对门吃早饭,风正吹起她头绳上的蓝穗子。

“您上回给的韭花,我用刚磨的姜盐辣椒末给瓮这罐里了,过五天成了酱,您吃的时候舀一勺。”

任胭边说边将手里剥好的花生米拍碎,和着萝卜干撒豆腐脑里,再浇两勺卤子,就是俩人的一顿早饭。

婆婆笑:“都便宜我了,这卤子还是你做的,比外头买的好。”

“我还天天上您这填肚子呐!”

任胭三两口吸溜完,洗干净碗,再把模子搬到独轮车上,拴在磨盘边上的驴子拿嘴来拱豆包布。

她薅把它脑袋上的绒毛,冲屋里笑:“大娘,豆腐给您搁好了,我上工去了!”

婆婆站门口,往她兜里揣个纸包:“这个拿着,姑娘家吃了好。”

红通通的碗碗糖,看着就叫人喜欢。

任胭捻小块搁嘴里,到了鸿雉堂也舍不得含化。

后厨没个人影,她自顾用火筷子捅开了煤泥生了火,再把昨天下半晌砸好的块煤用簸箕兜来搁进去。厨里这才有洗涮的,叮咣一通。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来时,预备着挑错。

灶膛里的火旺的恰到好处,用具摆得齐整干净,连人也是规矩地站在门边行礼,他满腔的火哑在肚里。

他挥手,把碍眼的姑娘撵到堂口洒扫。

任胭拎了比她还宽的大水桶上井沿儿,打水抄了墩布,自三楼往下抹楼梯。

二月的大清早,冷水扎骨头。

堂头抱着胳膊哈欠连天地来监工,瞅着任胭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气得直踹懒散的伙计骂废物点心,又讲这姑娘是死个膛儿,甭干了。

任胭溜溜达达上后厨。

杜立仁正教徒弟,没她的份儿,她就扒着窗扇支棱着耳朵偷听。

“你嘛呢!”偷师是大忌,她那师兄吴司海下半晌找着她训斥。

年轻轻的爷们说话老气横秋,任胭盯着他宽扁豆似的眉毛,一个字儿也没听心里去。

吴司海反叫她套出被杜立仁骂到狗血淋头的糟心事儿。

任胭说:“卤子汤里有羊膻味儿啊,好办,白瓷瓮里的纸袋存的是蒙西白蘑吧,下回加汤里一块儿煮,去膻去腻还增香。”

吴司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任胭很诚恳:“蒙西白蘑是上品,肉厚鲜嫩,味儿香得不得了,搁汤里保管药到病除!”

吴司海的扁豆眉抖了抖:“你知道的不少。”

任胭还是笑:“师兄也是一时没想起来,而且同门理应,互相照应!”

得!

拿人手短在前,照应在后,偷师只当看不见。

他拿脚走人。

“任姑娘真是伶俐。”成世安不知道站后院里多久,热闹看了几成,“才来一天,鸿雉堂上下谁不说你好?”

任胭鞠躬:“都是看成先生的面子。”

成世安摇摇手指:“可不是我,是那位爷。”

他身后的树下,辜廷闻站在那,手臂上挂着西装,漆黑的眼睛看向他们,也映着温吞的落日。

浮沉的余晖正慈悲地照拂着世间众生。

和他这个人很像。

守礼温和,只是表象。

好或者歹,都冷眼旁观,如昨晚也如今日。

她委曲求全,或洋洋得意,却从不能入他的眼。

007章 佛手燕菜

“你可别怕他,廷闻是个纸老虎,不咬人!”成世安逆着她的目光看回来,眼睛里都是笑。

任胭也跟着乐。

成世安拿他逗闷子:“享誉中外的大记者,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名流,可背着人嘴馋呐,要不然能跟这儿立个饭馆,还见天来点卯?”

一扭头想再侃两句,结果表里不一的那位走了。

成世安没趣,也要跟去,临走前嘱咐:“背着点你师父!”

“嗳,您走好!”

任胭长出了口气,偷师这事总算对付完。

隔天再来,她就不在那么扎眼的地方猫着了,换了个废弃大酱缸后头蹲着,握住小锤子扒着缸沿往后厨里瞅——

杜立仁正背着俩手看徒弟择燕子毛。

两盅佛手燕菜是客人早个月定下的。

鸿雉堂头几天才新到了暹罗官燕,拿温水泡过三四个小时再冲洗,白盘子里搁的已经是两个涨透的燕窝,得用尖嘴竹镊把细小的杂物捏出来。

任胭来得巧,不大会就瞅着杜立仁接了镊子撕燕窝丝。

腕上的劲用得恰到好处,动作快而不乱,根根燕窝丝齐整地码在盘子里,他还有工夫去交代吴司海如何收拾鸡芽子。

鸡芽子抽了筋剁碎,添上卵清剁成鸡茸,反复三两回再剃掉筋丝,兑盐水搅匀后才在盘面上摊了薄薄一层。

那头有帮案把烫好的燕窝丝端了来,杜立仁下镊子把燕菜粘在那层鸡茸上,摆成吉祥如意的佛手样。

任胭抻长了脖颈瞅,那一对精致的佛手下进开水锅里氽,再捞上来浇鲜香的清汤。

戏子的腔,厨子的汤,大师傅的手笔果真举世无双。

她痴迷地提鼻子嗅,打底的醇香母鸡老鸭,馥郁的云腿,鲜嫩糯香的干贝,以及脑瓜顶上罩下来的……一片阴影!

“七爷?”

蹲的时间长了,她脑袋发蒙,嗓门没控制好,惹来杜立仁厉声呵斥:“外头谁!”

振聋发聩!

要完!

任胭手忙脚乱地逃走,腿脚麻木得没了知觉,蠕动了两回,一屁股坐酱缸边上了。

杜立仁绷着脸打屋里出来,错愕着行礼:“七爷,您怎么在这儿?”

多新鲜呢,东家在自个儿馆子里,爱上哪上哪!

任胭躲辜廷闻身后抿着嘴乐。

辜廷闻开口:“任……”

她一哆嗦,合掌举过头顶,拼命地央求别把她抖搂出来,一双大眼珠子都要眨地上了,结果这人还是错身——

瞬间,她和杜立仁大眼瞪小眼。

“任胭!”

“嗳,师父您叫我!”

腰不酸了,腿也不麻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唱戏:“砸煤累了,刚猫着这儿眯盹,一眨眼的事儿,师父您别生气。”

谁不知道她心里那二两弯弯绕!

杜立仁心里的火能一股脑蹿房梁顶上:“给我跪下!”

碍着辜廷闻的面,他不大好发作,窝着火恶狠狠地瞪任胭,再点头哈腰地送大佛爷。

辜廷闻特地打任胭眼跟前过,老长的一条影子慢悠悠地滑走。

任胭抬头,恨不得把他的后背盯出个洞。

都那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了,还把她往杜老头儿的刀尖上送!

顶漂亮个人儿,脑瓜子不好使!

德性!

008章 干烧鲫鱼

任胭入师门第三天就把大师傅给气到上房。

这事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连前门外茶馆里的鹦鹉都能学两句舌。

成世安进门,就差笑得背过气去。

他扭开了斜纹衬衫的领扣,脖颈下露出两道红肿的伤痕:“头回见你捉弄小姑娘,辟邪的石狮子也能开窍了?”

辜廷闻不抻茬,单手拎了呢子西服说走。

成世安伸手拦人:“司机我给你备着了,自个儿回,我今儿要做骑士!”

嬉皮笑脸。

辜廷闻知道他揣着鬼主意:“世伯这几鞭子应该抽在你嘴上!”

“哎,蔫坏劲儿吧!”

成世安在他肩头搡一把:“就准老爷子纳三五位姐儿进门,不许我接个戏子温床暖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

辜廷闻拂开他,登车。

成世安笑眯眯地冲着夜色挥了挥手,转身上后院。

原以为任胭还跪着,想上前安抚两句,说说风花雪月,结果等到快打烊也没见着人。

成世安败了兴,打算出门叫黄包车,没料着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进门,撞了个对脸。

“成先生好!”

“哪儿高乐去了?”

任胭把赏钱装进柜台边的歪嘴玉葫芦里:“给客人送燕菜,您有事儿?”

“找你。”

任胭挑了套粉彩的茶具,泡了碗大红袍给他:“您是来瞧我热闹的,那对不住您!”

成世安乐了:“说不着,是廷闻对不住你。”

任胭的脸瞬间耷拉着:“甭提了!”

往后有她就没他,走着瞧!

成世安笑着摇头:“我以为你还要跪到多早晚呢,你师父那人,心眼儿忒小。”

任胭斜着俩眼打量四周,压低了声:“师父没规定时辰,他前脚忙着,我后脚就跑了,要是跪到现在,哼——”

“机灵!”

任胭咧出一口小白牙:“您受累招呼自个儿,我得上后头洗碗。”

“我等你到现在,饿了。”成世安抱着肩,品着茶,翘着腿一摇一晃地看着她。

任胭啊了声:“后院缸里还剩两条鲫鱼,白洋淀的,老肥了,您吃吗?”

“好啊。”

大师傅们都下了工,任胭回过掌柜,直奔后厨。

成世安跟进来的时候,鱼已经浸进薄薄的一层酒,漂亮的花刀口里沾了细细的盐巴。

她的手脚利索,面前两个小瓷碗里很快就盛了个头饱满的笋菇丁和肉末。

热火腾了油,鱼呲溜进锅里。

眨眼间,肥鱼就瞪着灰白的眼珠,涨着圆鼓鼓的脆嫩黄肚皮被装了盘。

煸过的末丁添了勺艳艳的辣椒糊,再用鸡汤冲开浓郁的香味,把鱼焖进汤里,任胭趁机从笼屉里捞了三只热乎乎的胖馒头。

她自己叼了只最白的,剩下的装在碟子里端给成世安:“您这么凑合吧,再给您蒸饭,日头都升老高了。”

三两口囫囵吃完,她脚跟一转,再上灶前。

鱼出了锅,浇芡汁上桌,柜台前盘账的先生闻着味儿,算盘珠子错了一溜。

成世安掂着筷子评价:“看模样就胜了,坐下一块吃点?”

“您慢用,我等着发财呢。”

堂头正把玉葫芦里一整天的赏钱倒出来,分给跑堂伙计,又数了几枚叫任胭。

小姑娘抱着茶碗笑眯眯地跑去领赏。

得!

几枚大钱都比他吃香!

成世安彻底倒了胃口,撂筷子转身去了。

009章 攀高枝

任胭没把这事搁心上,只是架不住谣言传得快。

一扭脸就成了她上赶着巴结成世安,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成先生压根儿不领她这份情意。

假充大头鬼!

第二天她上工,两个师兄嘀咕了这么一句。

闲来无事的嚼舌根比起女学徒的话茬,显得微不足道,直到杜立仁把人聚齐训话。

鸿雉堂八位大师傅手底下的徒弟,加上帮案杂工一块,几十号人都低着头听他指桑骂槐。

“……攀高枝是条路,可根基不稳,即使上了台面也得重重地栽跟头,里子面子折干净,丢人现眼!”

都知道他讲的谁,一水儿的目光有意无意往任胭这儿瞄。

“握不住刀把的草包,光会咋呼嚷嚷,有这声口和心思怎么不上广和楼唱大戏,成了角儿我也高看一眼!”

“戏子?”有人跟着小声嗤笑,“那不是下九流的胚子,一辈子贱骨头,更让人看不起!”

骂的笑的。

闹够了,杜立仁盖棺定论:“往后躲远点,少在我跟前晃悠,脏了我的眼!”

也不知是谁特地顶了下任胭的肩。

人挨着人站,抱团的鸡崽似的,她没留神摇晃,鸡窝里顿时乱了套。

杜立仁气得指着她鼻子:“烂泥下窑,烧不成的东西——”

“任胭姑娘!”

可巧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出声断了他的骂,再上任胭跟前,递上巴掌大的漆红小盒:“成先生给姑娘的谢礼,您收好!”

任胭猛地抬头,眼睛呛得通红。

无论收不收,高枝今儿她是攀定了。

外人在,人群里的议论声蚊子似的,可意思搁在那儿,连被接进成家的日子都数上了。

毕竟成家的老爷是外交部的要员,进门做个姨太太也是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后头的人嬉笑:“任姑娘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们!”

有起哄的:“苟富贵,勿相忘啊!”

哄堂大笑。

“还不拿着,显摆什么?”杜立仁的脸色成了蟹壳青,骂道,“不成器的玩意,都散了!”

挤眉弄眼,一哄而散。

剩了任胭攥着盒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盒子里是顶漂亮的一副珊瑚耳坠子,她在家时曾见大夫人戴着出去宴客,欢喜得不得了。

她揣进袖里,拎起了靠在墙边的小锤子。

“任姑娘,马上做贵太太了,活就我们替你做了吧!”

有人假逗闷子,有人真拈酸吃醋,她当耳旁风。

吴司海也来:“下半晌发月钱,原本没你,掌柜的瞧你这两天不容易就破了例。”

“谢谢师兄提醒。”

“哎——”

任胭抬脸,看他凑在一起的扁豆眉。

吴司海犹豫很久:“我看过鱼,手艺不错。”

任胭抿嘴笑了。

吴司海走得快,没看着。

进了后厨,杜立仁轻飘飘一句:“真有本事就把人娶了放家里,大伙儿的麻烦都省了,我这儿也少不了你的好处。就怕你下三滥,人瞧不上你!”

吴司海隔着窗子看院里的小姑娘,攥紧了拳头。

任胭不知道他们琢磨这一出,欢欢喜喜地领了月钱,趁着给客人送食的功夫买了支钢笔。

不是好物件,但胜在使得顺手。

回鸿雉堂的时候,正碰上成世安的车。

她亲手把钢笔给了他。

010章 银耳鸽蛋汤

“怎么挑这个?”

成世安头回被姑娘正儿八经地送这么件礼,很新鲜。

以前都是手绢荷包,讲究归讲究,架不住次数多了熏得他心力交瘁,更不提香囊丝袜之流,其中滋味只可意会!

任胭回:“成先生是个读书人,还留过洋,钢笔很适合您。”

成世安逗她:“廷闻还留洋读书呢,没旁的讲究?”

有啊!

她扣除下月的房租口粮,这支钢笔是在余下的钱里最体面的,人送她一件谢礼,她总不能马虎地对付过去。

她笑:“黑笔帽上压着金线,和您今天这身西装般配。”

嘿,还真能对付!

成世安低头瞅黑西装袖口的暗纹,寻思早该换件再来。

这算什么?

上了楼,他坐窗跟前举着瞧,笑一阵恼一阵。

“你若是不想要,就不会接。”辜廷闻打跟前过,正眼都没给他。

成世安撇嘴:“我差她一支笔,稀罕!”

辜廷闻倒没应他这句:“她像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心思不歪,不似你以往的女人。”

“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邪的?”成世安叫屈,“我是在替你赔礼啊世兄,往后咱们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他收了笔,起身就走。

可门扇都没碰到就又折回来了,他屈身趴在辜廷闻面前问:“你瞅我,像是对她动歪心思了?”

辜廷闻奋笔疾书,不搭理。

成世安仰面栽进椅子,刺啦一声滑老远,酸涩又甜:“爷们儿喜欢漂亮姑娘天经地义,追求也是人之常情,你真迂腐!”

辜廷闻挑高了眉头:“晚上跟这儿吃。”

成世安拿眼斜他,这么上道?

可总有不长心的,一桌饭七八道菜,杜立仁跑了十来趟,嘘寒问暖叫人心惊肉跳。

辜廷闻无动于衷,成世安倒是噙着笑问:“杜师傅不歇会?”

杜立仁的谄媚僵在脸上,再下楼就使唤任胭:“端汤上去!”

清汤泡透的银耳盛进瓷盅,浇上滚烫的清汤,再把两只蒸成梅花样的鸽蛋放在当中,盖了盖儿,放上托盘。

任胭伸手去取——

洗梅花模子的杂工路过,不留神碰歪了一角,两只汤盅砸下来浇了任胭满手,手腕子到胳膊肘眨眼就通红。

吴司海拉了她的手往水桶里塞。

“吃的这口饭,矫情什么?”杜立仁不满,叫人重新盛了两盅搁任胭手里,“送上去,东家等着!”

刚出锅的汤,打后厨到堂口三楼,她这双手得废了。

大师傅不发话,也没谁敢多事添个托盘来。

任胭悄没地拿袖子掩住手抵挡一阵,进了门往桌上一搁,转身要走。

“哎——”

成世安还叫她。

辜廷闻不动声色地扫他一眼。

任胭拧了脸:“您有事?”

姑娘还是漂亮的,就是眼珠子今儿格外的黑,里头还蕴着团火,笑归笑,不怒自威那种。

成世安看得牙根发冷:“……你去。”

她鞠了个躬,扭头走了。

乌黑的长辫子马鞭似的,在成世安心头狠狠抽了那么一下。

什么毛病?

他也恼了,拿筷子戳鸽蛋里油绿的豌豆苗,怎么瞧都不顺眼,对付了几口就撂了筷子。

011章 病急乱投医

今晚存心不让人安生!

成世安出了鸿雉堂,又叫十来个人堵个正着:“成少爷请先走,老爷让我们务必接七爷回老宅。”

他皱眉,回身看辜廷闻。

这人面上难得有了笑意,却是隐在暗处的。

夜风拂灯笼,光影一摇,那笑就抹上了三分嘲弄七分不屑,像打碎了太平的假面。

碰巧任胭拎个竹篓出来,要上胡同口丢垃圾,路过热闹,正眼都没给一个。

成世安摇了车窗,当真算得上气急败坏。

往后三五天,谁也没碰见谁。

任胭胳膊上浮了大片的水泡,拿针给戳了,抹了两把万金油算完。就是每天抡锤子洗刷跑进跑出,挥汗如雨时难熬。

好在杜立仁那天泄了愤,这些日子也没怎样为难她,她该偷师还偷师,吴司海时常替她扯谎,难得顺遂了一阵。

任胭眯着眼睛看了眼快要落下去的日头,听着隔墙堂会上咿咿呀呀的腔调,满足地叹了口气。

“任胭——”

耳朵里的单皮鼓点正热闹,身后头冷不丁一嗓子,吓得她一激灵,一扭头:“成先生?”

荒腔走板的招呼,这姑娘还撒癔症呢!

成世安笑:“可不是我么,找你。”

任胭捋了捋围裙起身:“您吩咐。”

“上回说欠我个人情,要还我桌大席面,还作数吗?”

“作数的。”

成世安又笑:“今儿怎么样?”

任胭望了望日头:“我还没下工……您说了算吧!”

“我跟掌柜的说了,这儿等你。”成世安养在靠椅里翘着腿,和颜悦色地冲她乐,“你去拾掇拾掇。”

任胭多看他两眼。

“鸡丝酥盒两圆三角,干贝菜心一圆七角,杏仁豆腐一圆三角……”跑堂伙计正给客人报账,瞧她风风火火地来,使了个眼色问话。

她笑眯眯的,无声地讲句下工。

伙计翻了个白眼,数清碟子报完账送客:“收您十圆,找您九角半……高爷高太太赏九角半,谢谢先生太太,下回还来!”

任胭换了身干净的裤褂出来,伙计已经把赏钱装进玉葫芦,顺手摸了包油炸花生米塞她手里:“仔细你师父。”

“嗳,谢谢您。”

“除了你师父,都对你挺好。”

上了车,成世安翻翻她的小纸包,劫了一颗捏着玩:“你倒是下下心思,过了这劫难啊。”

“没方儿!”

她安心地吃着零嘴:“您瞅耗子和猫没有,这辈子就这样了。”

成世安乐,按这姑娘的心思,耗子保不齐就是杜立仁!

过了两条街,猫姑娘零嘴也不吃了,肃着脸问:“成先生,这不是上辜府的路吗?”

“是啊,席面是给廷闻做的。”

成世安见她紧张,就安慰:“廷闻叫他爸给关家里了,抑郁成疾茶饭不思,我寻思着可着北京城,也就只有你做的饭他没吃过了。”

任胭抿着嘴:“您这是病急乱投医!”

“能救人就成。”

任胭没言语。

“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关吗?”成世安没话找话。

“您说。”

“廷闻他爸快六十了,新娶的姨太太才十五,廷闻写了文章大骂他晚节不茂,狐鼠之徒,估摸整个北京连耗子都知道这回事了。”

好半天,任胭才幽幽地回:“七爷真是当世英豪……还有,谢谢您对我的评价!”

012章 栗子鸡方

“我不就随口那么一比方,还呲儿我!”成世安把茶碗磨得刺啦响,“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

辜廷闻只穿着衬衫马甲,坐在风口上,叫他嚷得头疼。

成世安把脸凑他跟前,忿忿不平:“你说我怎么就瞧上她了?”

“自讨苦吃!”

盖棺定论。

“嘿!”

辜廷闻单手扭上纽子,笑:“找她做什么?”

“做菜啊。”

辜廷闻皱眉。

眼镜片里,成世安的笑都是扭曲的:“知道你挑嘴,可那姑娘的手艺真是不差,新鲜劲儿,好歹对付一口,再跟你爹较劲。”

避讳话题,没了下文。

成世安也不急躁,起身去给他拿外套。

任胭端菜来的时候没见着他。

辜廷闻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她尽量轻手轻脚,可架不住漂亮人眼睛会说话,望着她欲言又止的。

所以她略停了停,站在一边等着。

辜廷闻斟酌着开口:“世安生性豪爽,对女孩子从不设防。”

任胭琢磨着回:“下半晌鸿雉堂有堂会,唱的是《红鬃烈马》,薛平贵出征西凉娶了代战公主,后来又继位为王,妻子王宝钏却苦守寒窑十八年!”

他提点她不要居心叵测,她回他男女原该一视同仁。

还真是,气性不小。

辜廷闻头回觉得,话少是件吃亏事。

任胭并没有认为被冒犯,挚友之间替对方考虑本就是人之常情,于她而言,至少应该把话讲透。

“我今天答应成先生,一来是谢那天他顾全我的面子,二来我许下的诺言,理当践行,再者您二位是我的东家。”

她缓缓地笑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恕个罪讲,如果您二位同我素昧平生,路上见了赞一句漂亮人物,也算到头了。”

辜廷闻没言语,修长的指在白瓷杯壁上慢悠悠地滑动,月光拂下来,是玉一样的光泽。

廊上的窗开着。

庭院里有看守他的人,三五不时地望过来一眼再匆匆地去,外头的剑拔弩张和这里的散漫闲适,泾渭分明。

他就是那条鸿沟,人在哪儿,哪儿就遗世独立。

“手怎么了?”他问。

“滚汤泼的。”她回。

“银耳鸽蛋汤。”

不是问话,倒像是解了惑。

任胭没料着他那天注意到了。

辜廷闻握的茶杯空了,没见他放下,也没听命人来伺候,是在等她的解释。

她仍旧是笑着:“后厨人多手杂,砸了汤,师父怕慢待您和成先生,催得急,伤着了。”

这话讲得有意思。

他搁下茶杯:“去吧。”

成世安进门,探头朝外看:“她来过?”

任胭正转过后廊,两个人打这儿错过了。

“栗子鸡方,不尝尝?”辜廷闻岔过了话。

“鸡肉炸得酥脆,栗子糊汁浓味香,味儿入得地道,她跟着杜立仁真是可惜了。”成世安搁了筷子满口称赞,又嘀咕,“鸿雉堂有这菜?”

怕是那姑娘偷师,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这些天的功夫没白下,只是瞅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所以进了辜府就如同游鱼入了海,任胭满眼的光。

她看着沸水里翻滚的冬笋片,白嫩嫩的,越瞧越欢喜。

有人进来叫任姑娘,递给她一罐烧烫伤的膏子:“成先生给的,您收好。”

“他人呢?”

那人愣了下:“成先生……没大好意思来。”

任胭心里古怪,给罐药而已,为什么怕羞?

013章 杏仁蛋糕

辜廷闻的胃口还是不见起色,敷衍了几箸就撂开手,成世安却大快朵颐,相形之下他倒成了那个要解愁的。

任胭再端菜来,袖口被他碰了碰:“歇会。”

辜廷闻的目光从那截白袖子上划过。

任胭也没推拒,抱着碗上侧座的小圆桌,一面吃,一面还要小声地回答成世安的问题。

那盅碧绿晶莹汤羹是护国菜。

要先把抽掉茎丝的红薯叶放进碱开水里焯过,再和牛皮菜一块剁碎了,添上汤和火腿冬菇泡制。走汤的时候添一小勺鸡油,把清醇和鲜香的味儿糅出来。

手边的碟子里是煮干丝。

巴掌大的白干要片成十八张薄片再切成霏霏的丝,反复烫洗去掉豆腥,加火腿冬笋白蘑王鱼丝下汤煨干,碟子里配姜丝开洋,浇卤汁和香油。

成世安听得出神,索性不动筷子了。

这时候的任胭,有她难得的样子。

不似在鸿雉堂时委曲求全的圆滑世故,也不似在天桥下为生计奔波时的愁云惨雾,她的眼睛是亮的,声音也是柔的,脸上的笑都那样鲜活。

他看一眼,心头的软肉就被痒痒挠耙那么一下,又酥又软。

后来,那些菜也进不到耳朵里,眼前晃得都是她那张素淡的唇,弯着,像润润的小月亮。

小月亮在向他招呼:“成先生?”

成世安狼狈回神:“嗯。”

“七爷刚出去了,叫您早些回府。”

“好,我送你。”话从嗓眼里溜出来,光明正大。

他为自己唐突的心意难堪,上了车没了言语。

而任胭在观察膝头上的一盒小蛋糕,这是临出门前,辜廷闻命人送她的。

半球的糕点拿油纸托子裹着,面上一层薄薄的酥皮,咬一小口,有微咸的牛奶味,可还有种她不知道的滋味。

化在嘴里的是杏仁和栗子碎,像细腻的桃酥,香甜的让舌头不由自主地打转。

是融了这两种果子的糖泥装进模子,搁在窑炉里烤出来的?

多久时间?

多少炉温?

她一直想,小蛋糕就顶着一道豁口,一直盯着她。

“任胭?”

她抬头。

车停在大杂院的胡同口,成世安打着车帘,看蹲在石墩子边的人:“你师兄?”

“啊,吴司海。”任胭顺势望一眼,脑仁都疼,“估摸代师父来的。”

“你去吧。”

“嗳,谢谢您,回见。”

任胭抱着蛋糕下车,鞠了个躬,黑汽车擦着胡同口一溜烟走了。

“你真跟了成先生?”吴司海起身,扁豆眉绷紧紧的,灰布的裤褂子立在那儿,像一根倔强的秧。

任胭笑着摇头:“没有,师父有话交待?”

吴司海近一步:“那他为什么用汽车送你回来?”

任胭不笑了,抬头瞅他:“顺路,要是没话,我就先回了。”

吴司海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子:“那是高天上的云,你没根基,上得去,也立不住。”

任胭奋力甩开他,胳膊肘磕到墙上,疼得她倒抽了口气。

吴司海步步紧逼:“咱们什么人,你心里没谱吗?”

任胭咬了牙,要笑不笑的:“什么人?”

“下三烂,台子上的戏儿,窑子里的姐儿,一样的人!”

014章 下三烂

任胭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劲儿大,吴司海被打了个趔趄。

她笑:“你自轻自贱算了,可别来惹我搓火儿,这样的话再叫我听着,扇你满脸花!”

“还敢打我,你要造反!”

任胭的手背在身后,死抠着砖缝:“咱们同辈,打你也就打了,有什么敢不敢的!”

“男人是天!”他一巴掌要抽回来。

任胭转身就跑。

吴司海跟后头伸手拉扯。

“任姑娘——”

豆腐婆婆牵着驴子站门口叫她。

吴司海停下,攥紧了手指,扬声:“攀高枝儿,跌得没脸子成了老姑娘,叫人笑掉大牙,自个儿想明白,什么才是你的归宿!”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门栓声。

婆婆拉了任胭进屋,拨亮油灯问:“刚才那爷们是你什么人?”

“师兄,一个师父。”

“听他的意思,要聘你?”

任胭笑笑:“我不答应。”

“你这样貌配给他,确实亏。”

婆婆叹口气:“可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他能有出息,你不妨打算起来,省得独个儿熬着。”

任胭失笑:“您没看着,他刚才要揍我?”

“爷们儿气性大,有几个不打娘们儿,忍忍就过去了,咱都是这么过来的。”

话不投机。

任胭起身:“嗳,谢谢您,您歇着,我回屋去了。”

婆婆站门边,还嘱咐她往后顺从些,是为了自个儿好。

桌上的小油灯没火光,冷清清的,外头的风都不愿进来。

任胭躺在炕上看母亲的牌位,笑一笑。

都说民以食为天,可到厨子这儿,怎么就是下三烂的行当?

她不明白。

再上工,见了吴司海,任胭都绕道走。

他主动张口:“师父叫你。”

她懒得敷衍。

吴司海补一句:“掌柜也在,我能怎么着你?”

她不是怕这个,唯恐自个儿收不住手,把他左脸也挠出个五指山来。

掌柜和杜立仁正讲话,笑着招呼她:“打今儿起,你这个杂工就上你师父身边做帮案,好好的。”

这姑娘没什么可交代,怎么样人品,这些天都搁眼睛里,倒是这个做师父的心思含糊。

临走前,掌柜语特地语重心长:“瓦罐里点灯,心里得亮堂着,一家子师徒,一荣俱荣,杜师傅觉着呢?”

杜立仁的面子文章向来做得出类拔萃,温和谦逊地将人请走,扭头就给任胭翻脸:“昨儿上辜府显摆去了?”

任胭说:“做了桌席面。”

杜立仁对这没兴趣:“怨不着你师兄寻你不着。”

这里还有他的事儿?

杜立仁说:“那也是我的意思,给你们保个大媒,好好地跟你师兄过日子,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娘儿们该做的事!”

今儿能进后厨了,刚有点盼头,怎么就说到过日子,八字还没一撇。

任胭拒绝:“我尚有哥哥在世,师父说这话不妥当。”

杜立仁打这女徒弟跟前折了多少面子,刚要发火,可掌柜的还在外头晃悠,无可奈何。

他拉长脸:“放肆,还不滚去把那海参给发了。”

任胭刚拎了木桶,搬了锅炖火上,挑刺的来:“这一地油水,你照镜子呐!”

得!

趁着煮滚水,抹地板罢。

墩布刚蹭个来回,又叫她的:“这筐子葱姜洗摘干净,剁碎,麻利儿的!”

那头听了,不甘示弱:“一屉豆腐切成丝,师父等着呢!”

于是俩大老爷们儿站干岸闲扯,嘲笑姑娘被使唤的脚下生了风火轮。

015章 胖海参

任胭趁着抹地板的工夫,蹬翻了水桶。

俩师兄站的地方巧,两双棉布鞋里满满当当接了整桶水,人瞬间像蹚进了河,冷到哆嗦。

“这寸劲儿嘿!”任胭拎着墩布蹭回来,仰脸,“对不住了师兄,我忙得上房,一眼没照顾到,您二位多担待。”

杜立仁平常苛刻性子,哪有容他们换鞋的工夫。

吴司海摁住了暴跳如雷的师弟,狠狠地瞪了任胭一眼,那模样活脱要把她下油锅炸了!

葱姜豆腐到底没过任胭的手,抹完了地板,她守着小炉子熬水发海参。

发海参有讲究。

像光溜溜的大乌参得先放在火上把皮给燎焦,刮干净后扔滚水锅里慢煮;煮软了捞出来开膛破肚清理,搁小火上再炖透,丢进冰水里发三两壶酒的时间。

另有梅花参,得先搁在温水里泡半天,再上火煮软,捞进凉水里洗涮。

杜立仁给她差事是下半晌,等海参泡透了已经是月上中天。

任胭呵欠连天,拿着小蒲扇控制着火候,嘴里还咬着半块碗碗糖,味儿甜得很,不像丢在炕头的小蛋糕有些微微的苦。

可因为蛋糕滋味新奇,她格外的喜欢。

反正闲着,她从罐里摸出把杏仁隔着油纸捣碎了装进碗里,又磕了两枚鸡卵,添一勺糖一撮酒曲半勺酥油搅成糊,筛了细细的面再倒进碗里。

鸿雉堂的糕点模子繁杂,她挑了个模样最像蛋糕的,把发好的面糊糊灌进去,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把模子架进烘炉里。

她在小凳子上坐下,等心心念念的小蛋糕出炉。

胖胖的海参在水里躺着,任胭越瞅越迷糊,直到眼前混沌着出现了双光亮的黑皮鞋。

她瞪着一对惺忪的睡眼,顺着笔直的长裤往上瞅,看见辜廷闻漆黑的眼睛。

半夜里的辜廷闻和白天不同,白衬衫的领口没再系得那样严丝合缝,敞开一粒,露出泛红的脖颈,像芙蓉玉。

任胭觉得自己是个女风流鬼,把脸一捂:“七爷……”

辜廷闻皱着眉头瞧她,也不说话。

时间久了,任胭提鼻子闻到酒味,浅的,浮在夜色里。

喝多了?

好呀!

她笑,腾出张小板凳给他:“您坐,我去给您倒碗茶。”

“不用。”

他拒绝,倒是不排斥腥腥黏黏的胖海参,伸手到凉水里捏了捏:“发好了。”

“啊。”任胭背着手,瞅他脚步虚浮着直起腰。

醉酒的七爷性子不大好,摘了眼镜挂进上衣口袋,散漫地看她一眼:“杏仁饼,焦了!”

她伸出去扶他的手飞快地转个弯,捞钩子挑出了模子。

辜廷闻倚在窗沿上,手指一搭一搭地敲着,看她手忙脚乱。

石青色的方袖扣骨碌到地上一颗。

他醉了酒,无意识;她满心小蛋糕,没发觉。

小蛋糕成了乌黑的一团,拿刀划开,瓤也没剩下多少好看模样。

任胭撇着嘴,倒了,洗干净模子搁柜里。

一转头,人早走了。

灶火正旺旺地腾着,肥嘟嘟的海参顶着肉刺在等着被开膛破肚。

她捞起来一只,手起刀落,嘟囔一句:“才不是杏仁饼,什么眼神!”

016章 阳奉阴违

这晚上在后厨,任胭是枕着一鼻子的焦杏仁味入睡的。

梦里,杏仁还立在火堆里骂她是二百五;后来辜廷闻来了,鼻梁上扣一黑乎乎的圆眼镜,抱着坛老酒一脑袋扎火堆里了。

她是乐醒的。

有上工的伙计进来,斜眼瞅她:“大清早捡金元宝啦,多大个儿,嘴咧脑瓜顶上了!”

任胭抿嘴笑。

洗漱了回来,把海参煮开,拿原汤焖上,等着杜立仁今儿来使。

从杂工到帮案,活计并没多大变换,后厨里的杂活还是她一人的,甚至比原先还累。

任胭倒不以为意。

活永远是干不完的,她再怎么拼命,杜立仁也不会给她张好脸,反而变本加厉,就望着她能知难而退早早滚蛋。

她慢悠悠地擦着地,捎带手给别人看着火,学得是拿捏火候;切葱姜的时候递个盘子送个碗,盯着人家怎么摆盘。

来这儿是学手艺,杜立仁堵了她的门,她就麻利地翻窗。

办法多得是,她为什么要逆来顺受?

她阳奉阴违,又小心谨慎,杜立仁拿她丁点办法也没有。他恨得咬牙,越发指派活给她。

发完了海参,发鲍鱼。

倒不是活重,就是拿小火蒸鲍鱼要蒸两天两夜,火候要掌握好,还要时不时续水,防止熬干了锅。

打烊后挺久,任胭困得眼皮打架,实在没辙,接茬做小蛋糕。

灶台站久了,对食物都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昨晚的蛋糕虽然焦了,但她也知道和辜廷闻给的蛋糕千差万别,就仗着模子好看,说那是杏仁饼也没错。

她看着手里的面糊糊,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

任胭慌张转身:“……肖师叔?”

肖同是和杜立仁同时被聘来的大师傅,只是人温和,不爱计较。所以杜立仁成了霸王,肖同这个白案大师傅越发成了被低声下气的学徒。

可甭管温和暴躁,偷师这样的事,但凡做师父的都容不下。

任胭心里擂鼓。

肖同笑着点头:“你几个师兄清理囤久的食料,可他们毛躁,我不放心,回来瞧瞧。”

她的心还没放下,就听他又补了句:“做点心呐。”

“……是。”

肖同打开柜子取出几个罐,随口说:“洋人做点心跟我们这儿的不一样,鸡卵得分开清和黄,把黄搅碎筛面进去,清得打发。”

又生怕她不明白,亲自来教。

卵清倒在一个碗里,撒了俩撮糖粉使筷子搅,搅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递给她。

“你瞧这密集的沫子,添一撮糖接茬打,看着细纹再添一撮打,等着这个清能立在筷子上算是打发了。”

任胭瞅着稀奇:“外头洋人的点心铺子那么多糕点,都是这样做的?”

肖同笑:“洋人有专门发卵清的工具,通上电,铁筷子可以自己搅拌,看着时间就成。”

“然后倒进面糊里?”

“对,还得混合乳酪和黄油。”他用手沾了面粉在案板上比划了方形,“就是发酵和提炼过的牛奶。”

他说的,任胭压根儿没听过,就追着问。

肖同一一同她讲,后来笑着劝:“你还年轻,慢慢学。”

“肖师叔——”

她盯着他拎走的罐子:“您能把这些食料给我吗?”

反正都是囤久了的食料,不能给客人做菜,丢了又可惜,但是能给她练手啊!

017章 蘑菇桃仁

肖同点头。

走前,搁了一排纸包罐子在案板上。

外头的夜黑得发沉,院里的两盏灯笼滑过冒了芽尖的老树,聚在树下的人影上。

肖同上跟前行礼:“七爷。”

辜廷闻披着西装独坐在凉亭上,一壶酽茶相陪。

肖同接着说:“任胭姑娘机灵,爱学又爱琢磨,无论红白案都是好胚子。”

辜廷闻点头:“多谢。”

肖同没再说别的话,行了个礼,绕远路走了。

辜廷闻搁下茶碗,起身——

“七爷。”

小姑娘跑来得急,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喘,试探,不稳。

刚才的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

啧。

辜廷闻沉默着看她。

任胭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手绢,打开,是那枚石青色的袖扣:“早上擦地的时候捡着了,想是七爷昨儿晚上落下的。”

一早知道他在这儿,还是跟着肖同问话的,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的眸色依然很黑,沉沉的,无言。

任胭不跟他僵持,自顾自走近了,将袖扣搁在石桌上。

“您瞧见肖师傅了么,他刚才教了我好些学问,我还没闹明白,这就要回了,七爷保重。”

走就走吧,偏生添了这么句。

辜廷闻扶住了额头。

石青的袖扣在夜色里的光泽很温柔,干干净净躺在姑娘家的手绢里,无尘无埃。

可出了门,黄土漫天,风吹吹卷卷,呛得人灰头土脸。

两趟汽车的人守在鸿雉堂门前。

见他露面,侍从官恭敬地打开门:“七爷回吧,您都熬了半宿了,老爷和姨太太也跟着担心,回头再伤了身子。”

也是,新姨太太才十五,还在长个儿。

辜廷闻哂笑。

登了车,一溜烟尘,连门脸儿上的对联都糊住了。

鸿飞遵陆,雉离于罿。

赞美和忧思从来都相生相伴。

后厨的烛光还亮,辜廷闻掏出怀表,还有两个小时,鸿雉堂就得上工了,又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模样。

繁华来前,任胭抱着她的瓶瓶罐罐,看着筷子尖儿上立住的卵清,笑得香甜。

“完了,这姑娘癔症了!”上工的伙计来,瞅着她的笑脸,脊梁骨直冒凉气。

任胭笑:“捡着块大金元宝,您瞧我这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蒙谁呢!”伙计斜眼瞅她。

还真抬不起来了?

往常她一个人举俩大水桶,这回拎个小竹篮都吃力。

金元宝,哪儿捡的?

白天,任胭照旧守着箅子上的鲍鱼,等打烊人散尽了,她才把藏起来的罐子纸包搬出来。

鸿雉堂对食料的存放很严格,哪年哪月打哪处来的,何时何地由何人查验,能囤到什么日子都会贴张纸条提醒,省得不仔细吃坏了胃口。

任胭倒出一把桃仁,手边还剩了二两前两天的杏仁,另俩罐里是干蘑豌豆,还有一纸包扁豆——

她把纸包砸进了柜子。

蘑菇泡温水,杏仁和桃仁刮了皮洗干净丢进冷水。

鸿雉堂有道鲜蘑豌豆,也是这么个制法,这些天她痴迷于各类果子仁,总想试试。

鸡汤添了勺鸡油烧沸,把蘑菇和杏仁添进去,另一小锅是桃仁。

桃仁和杏仁都微苦,她特地用糖腌了,可勾芡出汤,味还是不尽人意。

她坐地上,和两只碗干瞪眼。

018章 又要揍

隔天上工,任胭惦记着那道不成器的鲜蘑果子仁,迷迷瞪瞪的。

杜立仁以为这两天给她上的紧箍咒起了作用,志得意满。

吴司海是指着师父的笑脸得活的人,见他得意洋洋,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底。

虽然任胭不理他,但是他可以主动,尤其这样的时候,事半功倍!

趁着任胭洗墩布,他站她身后开口:“知道错了吗?”

任胭满脑子果仁,冷不防被他一嗓子,险些一头扎井里去,脸都吓白了。

吴司海暗乐,不由得放软了声:“你识趣些,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任胭稀里糊涂地看他。

“你们娘儿们本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合该你遭罪。你好好地跟我过日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又来了!

任胭丢了墩布:“你我认识前后不到个把月,怎么就谈婚论嫁,你喜欢我哪儿?”

溅起的水花拍在吴司海前襟上,印了乌黑的一片,不比他的脸色好看。

“你要不要脸,大庭广众勾引爷们儿!”

任胭气乐了:“嘚啵了半天,你不喜欢我,跟我过什么日子,嘎子琉璃球!”

小姑娘骂人声调尖,进出的人耳朵灵光,都斜眼瞅这不要脸的老爷们儿。

吴司海心里那把火,腾就起了——

任胭捋袖子:“怎么个茬,又要揍我?我可不是你老婆,敢打我,我就掀了你脑瓜顶子!”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

吴司海的面子叫她踩脚底下拾掇不起来,像她说的又不是自个儿老婆,揍也就揍了,现在俩人不过就师兄妹,大打出手不成体统。

他绷着个脸,伸手扯她。

任胭眼尖,腰一拧,佯装着脚下拌蒜,顺着井沿扑地上,瞬间昏迷不醒。

院里顿时乱了套,大呼小叫的——

师兄打师妹啦,要出人命了!

吴司海傻眼。

他知道她装的,可也没方儿,他要去救人,别人还以为他要落井下石,给扯开老远。

掌柜来问话。

任胭没日没夜干活,熬了几宿,鸿雉堂守夜的都看在眼里,说是姑娘身体单薄撑不住了。

吴司海对姑娘动手动脚被发现了,恼羞成怒推搡,连送煤的伙计知道来龙去脉,说给姑娘吓昏了。

当师父的苛待徒弟被严厉斥责,当师兄的助纣为虐,被罚了整个月的工钱,任胭被送回大杂院,修养三天。

等人走干净了,任胭在炕上舒坦地骨碌了一圈,眯着眼睛笑。

这些天遭老了罪。

如今,大仇得报!

她休息得美了,爬起来继续琢磨她的果子仁。

成世安的车在胡同口停下,离老远就瞅着她蹲门槛上砸核桃。

“就知道你不老实!”他跟她面前站着。

她小小的身体被他的影子蒙住,像藏进了他心里。

任胭抬头,看着他俯身来,眉眼弯着,含了万水千山。

真是个漂亮人儿。

她抹抹手,把小碟子递上去:“吃吗?”

成世安没接,顺势把她拉起来:“来瞧瞧你这个病号,嘛呢你这是?”

“做吃的。”

“哪派的菜?”

“任家菜,蘑菇桃仁!”

“什么玩意儿?”

019章 妄念

任胭把他让进院坐着,添杯茶递他手里:“没做成,等能走菜了,头个给您品评。”

“那我可等着。”成世安瞅磨房里哼哧的驴子,觉得憨憨的模样和这姑娘挺像。

当然这话不能讲,回头又得挨呲儿。

他清清嗓,问:“晌午是怎么一回事?”

“我装的。”

任胭倒也没瞒着,把这些天的事儿都跟他讲了:“不给他们长长记性,当女人好欺负,都是爹娘生养的,谁比谁金贵!”

大清都亡了九年,那师徒俩还抢孝帽子戴,德性!

成世安听个乐,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没瞧出来,你这小圆脸跟月饼似的,还挺招人。”

任胭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您可别拿我逗闷子了,我师兄向来以师父马首是瞻,指不定他俩私底下怎么合计的,就想着把我撵走。”

“天长日久,这也不是个事儿。”

她愁云惨雾:“可说呢,好在我师父那人是有真本事的,看在这个面儿上,熬着吧。”

成世安面上笑着,心里却不落忍:“我带你上外头散心。”

任胭摇摇头,拒绝。

成世安找个理由:“我妹妹今儿生日,家中父母皆不在,你去也不显得冷清。”

这下她没话了,换了件干净的裤褂,跟着他走。

半道,汽车拐了个弯,停在樱桃斜街东边的一处院子跟前。

门头匾额黄底红漆写着“京声报馆”。

院门朝里敞着,进出的记者抱着相机和镁光灯,还有四五个伙计,肩上扛了二尺来高的报纸捆,行色匆匆。

成世安先下车:“我去接上廷闻,咱们一块走。”

任胭攥紧了膝头的棉布,可又怕起褶子,松开了。

辜廷闻被成世安勾着肩,一面系西装纽子一面歪歪倒倒地走出来,又被他塞进副驾。

除了买礼品的时候提了句建议,一路上,他也没什么话。

进了成家,朝北直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一个僻静的院子。

院子里来往的都是丫鬟,堆叠成山的衣裳首饰被搬进搬出。

穿过垂花门,绕了游廊,成世安好容易从花团锦簇里找着妹妹:“徽瑜,这是任胭。”

成家的小姐是真正养在高门里的闺秀,穿得还是旧时的锦缎褂裙,梳着圆满髻,一笑满是三月烟雨江南的婉约温柔——

“任姑娘好。”

成徽瑜明眸皓齿,说话和和气气,越发让人亲近。

任胭在家倒有两个姐姐,因着不是一个娘,所以但凡见了面就像斗鸡;再说姐姐们没一个有成徽瑜好看,她不待见。

“成小姐好。”

成世安在边上乐:“你俩差不多得了,任胭是廷闻馆子里的女师傅,徽瑜学的是美术专业,鉴定字画,要不您二位抽空拜个把子?”

漂亮人儿的工作也讲究,任胭越瞧越喜欢。

成徽瑜抿嘴笑:“咱们也有自己的女厨师了,真好。”

成世安顺着她躲闪的眼神瞥见了始终沉默的男人,碰了碰任胭的袖口:“家里请了大师傅来,偷师去?”

“……好。”

她乖乖地跟上。

身后,微雨长廊,成徽瑜小声地问候一句辜世兄。

因有妄念,才不知诸法生无常,灭也无常。

任胭收回了目光。

020章 刘公雅鱼

“徽瑜打小就喜欢廷闻,却从没听她讲过一句。”成世安怒其不争,“北京城里喜欢廷闻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不老少呐!”

任胭勉强凑一句:“看得出。”

她晃神,成世安就把脸扭她眼皮子底下了:“喜欢我的,也不少!”

眉飞色舞,像个讨好的孩子,把最得意的成就拱手送上。

任胭终于呲一口小白牙:“也看得出。”

成世安很满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姑娘,直接,利落!”

到了后厨跟儿,他不再往里进。

嗖——

两手撑着游廊的红栏杆,他窜上头坐着,两指滑到颈下扭开衬衫一粒扣:“你呢?”

“嗯?”

任胭正闻着厨里的鱼味,鲜香四溢。

和平时见的不同,也不像海鱼,汤里虽佐了海参鱼肚,但鱼本身味美的叫人心驰神往。

成世安瞅她那馋样直乐。

任胭回过神,摁了摁肚皮,不大好意思:“您问什么?”

罢了。

他一笑:“我送你的坠子,也没瞧你戴。”

任胭说:“我娘病逝,孝期没过,还在服丧。”

成世安笑不出来了。

相识月余,确实没瞧着她跟别的小姑娘似的爱穿红着绿,连头绳也都是一水儿素淡的,不是绀青,也是黛蓝。

可他却送了副火红的耳坠。

顶好的一桩韵事,硬是叫他给糟践了。

真不痛快!

他清了清嗓子眼:“对不起。”

任胭靠在红漆方柱上,两条辫子郁郁地搭在肩头,人转脸却是笑的:“是家事,我不言语,您上哪儿知道?”

成世安觉着心口被攥着,涩涩地疼。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厨下做的是嘉鱼,清早从建昌道雅安县送来,徽瑜自小爱吃这一口鲜味。”说灶间的事总不会出岔子。

果然,任胭饶有兴致地问:“嘉鱼,是那位老太后曾赞龙凤之肉也难以媲美的?”

“是。”

有见识的姑娘,他笑:“这不会也是你的拿手菜?”

任胭说不是:“以前只听说过,很向往,我,能去看看吗?”

成世安比了个请的手势,用的是西洋的绅士礼节,却配他玩世不恭的姿势,像出滑稽戏,成功地逗乐了姑娘。

灶间,在猪油里溜过的雅鱼已经被起了锅。

下高汤,放参肚鱿鱼片和菇笋豆腐,再佐以川盐和料酒,沸腾后就是刚才让她魂牵梦萦的美味。

大师傅教得认真,任胭学得仔细。

外头的成世安瞧得有意思,连妹妹到了跟前也没留神。

成徽瑜背着手,抿嘴乐:“哥,你就偷偷猫这儿,瞧人大姑娘学手艺?”

成世安往她脑门上拍一记,接过她手里的伞:“你哥我素来光明正大,来做什么?”

成徽瑜说:“前头送了筐汾州的核桃,辜世兄亲自挑去了,你和任姑娘都没带伞,我就来瞧瞧你们。”

成世安揶揄她:“你的辜世兄总记着你爱吃口桃仁,年年亲手给你做一碟,这么罗曼蒂克的事儿,他怎么就不惦记点着我!”

成徽瑜红了脸,转身就跑。

成世安举着伞跟过去:“哪儿去,下着雨呐!”

任胭还追在大师傅后头东问西问,余光瞥见辜廷闻拎篓核桃进来。

白衬衫叫微雨蒙了一身,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叠在镜框上,显得他一双眼睛越发漆黑。

021章 琥珀桃仁

蔑篓里的核桃干干净净,圆滚滚的,个头大又壳薄,想必里头的仁也少不了,香脆的滋味更甭提了。

鲜少见这样喜人的果子,任胭的心思全被勾走了。

辜廷闻立在窗沿下擦眼镜,大概是小姑娘的眼神太过专注,白手帕溜过眼镜腿再挪不动步了,他顺着她的视线划过去——

嗤。

人人都说她精怪,浑身的攒儿,如今半点没瞧着,就剩了傻劲儿。

任胭觉着如芒在背,目光万般不舍地离开核桃,往上走——

辜廷闻的嘴角抿成薄薄的线,把眼镜带回去,伸掌抵住镜框边角稳在鼻梁上,肃着脸,却有种风流落拓的美。

那股灭了的妄念,就这么涅槃重生。

任胭胡思乱想,大师傅多早晚走的都没注意。

辜廷闻拿袖箍系了袖子,舀了几瓢冷水到锅里,搁盛着核桃的蒸笼;等火劲上来,笼盖上被冲开白蒙蒙的烟气。

外头的雨正盛,噼里啪啦砸在芭蕉上,手掌宽的绿叶在风里晃,撞进窗沿,有雨滴落下。

辜廷闻抬手取铜盆——

里头已经装了半盆清水,任胭正将瓢放回原处,她踮着脚,鞋面被盖在叶子的阴影里。

他问:“做过琥珀桃仁?”

笼盖被揭开,水雾太大,他没听清她的回答。

或者,她根本没听见他有此一问。

蒸过的核桃浸进冷水里,褶皱的皮壳上很快绽开细小的裂纹。

谁也没言语,两双手夹起一个个核桃顺着裂缝掰开,取出完整的仁,再搁进碟子里。

锅里的水滚着花,堆成小山的桃仁被倒进去氽几个来回,再用笊篱捞进笸箩里沥干。

任胭将一碗水递过来,里头融了蜂蜜和糖粉,甜味和他平常用的相差无几。

辜廷闻看她。

辜家家规森严,祖父和父亲都以封疆大吏自诩,当然瞧不上玩物丧志的嗜好,例如烹饪。

加上世安不善此道,十来年没什么人能和他分享心得。

能做得一手好菜,也不过是他背着祖父和父亲阳奉阴违,才得以找到的乐趣。

如今,好容易有个志同道合的人,只是……

“七爷?”

任胭问:“寻常您不是这样的做法?”

“做得很好。”

辜廷闻把糖水倒进锅里,煮开了加桃仁,等桃仁浸了甜味再出锅。

任胭背着手站在灶台边瞅,圆嘟嘟的眼珠左一下右一下,也不知道踅摸什么鬼点子,倒是没忘搭把手,递了碗油给他。

“甜的,核桃仁……”

锅里的油刚来得及冒一缕青烟,倒听她咕哝这么句。

辜廷闻目不斜视,将凉了的桃仁下了油锅。

呲呲啦啦的油花顿时蹦得兴高采烈,却不及任胭脸上笑容的十之一二。

“谢七爷,我懂了!”

然后她一路刮了出去,到了长廊上截住个丫鬟,火急火燎地问人家要纸笔,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懂了什么?

又为什么谢他?

刚才脸上是什么表情,如释重负?

辜廷闻高高挑起了眉头。

核桃仁熟的快,裹了琥珀色的糖浆,搁在水晶盘子里,倔强地顶一层白芝麻。

廊上的小姑娘正把胳膊肘贴在柱子上奋笔疾书,雨水晃进来,湿了她的辫子稍,丝毫不觉。

辜廷闻手里的筷子掂掂,又搁下了:“也不尝尝。”

022章 差劲

那道蘑菇桃仁可算有了找落。

先前用过杏仁和桃仁,味道都不尽如人意,刚才被琥珀桃仁启发,回去就可以试试核桃仁了。

任胭心里高兴,在纸上记个大概揣兜里,再进厨房,哪还有辜廷闻的影子。

大师傅们照旧忙忙碌碌,刚才他们用的灶正被另一对师徒拿来蒸糕点。

架子上的水晶盘大概也叫辜廷闻顺走了,琥珀桃仁连碎渣都没给她剩一块。

任胭噘着嘴:“小气劲儿吧!”

哼!

她东瞧西看,游荡够了,垂着袖子走出厨房。

成世安正拎着伞靠柱子上等她,老远就冲她乐:“丢钱了,嘴巴能挂一打油瓶!”

“可不么,心疼得倒不上气儿了,这一时半会都缓不过劲!”任胭笑。

成世安作势要抽钱包:“丢好些,我都跟这儿给你补上。”

“成先生真是个好人!”

“客气客气了。”

说笑着,慢慢在廊上走,终是碰上游廊尽头的月洞门下,站着的一对男女。

大半的伞面都撑给了成徽瑜,辜廷闻的右肩已经浸了浅浅的雨水,顺着西装衣袖滚落在他手里握着的另一把黑雨伞上。

成世安笑:“嘿,这寸劲儿,怎么上哪儿都能碰着。”

任胭没言语。

成徽瑜侧过脸,有些红。

辜廷闻将手里的伞递给她,又把蜷着的那把随手丢进成世安怀里,进了游廊。

“哪儿吃枪药来的?”成世安低声问妹妹,“吵架了?”

成徽瑜回:“世兄丢了钢笔,辜伯母过世前送他的最后一支。”

任胭转头——

刚才辜廷闻进门,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并没有口袋,钢笔搁哪儿的?

而且做那盘琥珀桃仁,她一直都在,没瞅着什么掉出来。

再说,刚才她在里头转悠大半晌,边边角角都走过了,可真没瞧着哪有钢笔。

兴许是她没留神?

那样重要的东西,千万要找着才好。

不成想眨眼的功夫,辜廷闻已经出来了。

成世安伸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真丢了?”

“嗯。”

成世安问:“寻常你最稀罕的,今儿怎么想起来带身上了?”

“顺手。”

成世安又说:“下回甭带着了,磕了碰了,大伙儿都得跟着提心吊胆,我这儿还能少你用的笔,应有尽有!”

辜廷闻却问:“是吗?”

成世安见他古怪,瞬间恍然大悟,挤眉弄眼:“当然了,任胭送我的,你想都别想。”

辜廷闻嗯一声。

细细地听,却像是嘲弄地哼气。

任胭和成徽瑜并肩走在前面,两个男人的话隔着雨雾,实在听不太真切。

钢笔风波让成家的人格外紧张,连上菜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直到成徽瑜悄悄地给任胭夹了一块琥珀桃仁。

任胭咬了一口,甘甜又酥脆,香得要醉了:“……好吃,谢谢成小姐。”

成徽瑜腼腆地笑,又给她添一筷子。

成世安拿眼瞅边上:“徽瑜最喜欢的点心,也亏得这位祖宗年年今日给她做上一盘,辛苦辛苦。”

辜廷闻不搭理他。

成世安也不恼,自个儿端酒杯磕在他的杯子上。

叮——

清脆的一声,凿任胭心窝里了。

她咬住桃仁,磨得粉碎再吞下去。

涩,苦,还带着酸味。

一点也不好吃。

辜廷闻的手艺,真差劲!

023章 要么打要么骂

“好好的,跟盘点心较什么劲?”成世安瞅任胭手里拎着的纸包,“走的时候,徽瑜给你装琥珀桃仁,心里老犯嘀咕,就怕你不好这口。”

外头的夜被春雨洗过一日,润得温柔。

汽车飞快地驶过,溅起一溜水花,敲碎了如玉的夜色。

任胭的目光从这盘浓墨里剥离出来:“我很喜欢,让您和成小姐费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外头久了,她的眼睛漆黑,成世安有一瞬的恍惚,以为瞧着了辜廷闻。

真是!

他笑起来:“你偶尔不笑,还挺唬人!”

比方那天在鸿雉堂,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

“您这是夸我,还是挤兑我?”

“夸吧。”成世安满脸惕惕,勉强开口。

任胭突然就笑了:“那天我被滚汤泼了一身,不自在,寻常也不是那模样,您别见怪!”

“烫得重吗?”

“这么会早好了。”

上回不还是他给了管烫伤膏子吗,这么快就忘脚后跟儿了?

成世安又笑:“难怪,当时唬得我没敢吭声。”

任胭捏捏小拳头:“我多半时候挺讨人喜欢的,不过上火这事在所难免,上回么,就蝎了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罢了。”

成世安斜她一眼:“瞅您这谦虚劲儿嘿!”

说谦虚都有些抬举她,不到半个钟头,他有幸再次遇上这位小姑娘的火气。

豆腐胡同口给她放下,成世安摇车窗:“廷闻过会有个采访,我得赶着送他,自己能回吗?”

任胭点头:“两步路,您慢走,回见!”

她背着手溜达进胡同,走两步就立那儿了。

吴司海还跟石墩子上头蹲着,今天穿身皂青的褂子布裤,戴着瓜皮黑帽,拉着个脸,不留神还真瞅不着这位。

任胭冲天翻了个白眼,没打算理他。

“噌——”

吴司海从石头上蹿她面前,扁豆眉立得老高:“哪去了?”

任胭闷头往前走。

吴司海不依不饶:“你根本没病!”

你才有病。

任胭心里的火瞬间就着了,继续昂头往前走。

吴司海跟后头撵:“你不怕我告诉师父?”

任胭回头瞅他满脸得意的样儿,挺可笑:“你觉得我是怕您告状,还是怕师父啊?”

她哪样都不惧。

要不是成世安撑腰,她能这么横?

吴司海说:“成先生风流,上个月要娶舞女,前些天要纳戏子做妾闹得满城风雨,新鲜劲儿一过,他还能护你到几时?”

成世安风不风流,碍着她什么?

再说了,她多早晚要别人保护?

任胭闹不明白:“大晚上说这些车轱辘话,您有事没事,闲着家里拿耗子去!”

吴司海补一句:“到时候你跟过了人,嫁谁去,就算师父说情,我吴家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媳妇!”

就这胸襟和模样,还成天惦记着娶媳妇呐!

任胭笑:“您这样式的,但凡有姑娘肯跟您,就该把人当祖宗奶奶供起来日日烧香跪拜,诚心些,别成天想着有的没的!”

吴司海以前见着的女孩或是女人,无不是羞涩内敛,任胭这样泼辣张扬的,独一份。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有趣。

离经叛道的女人,要么打要么骂,让她老老实实回到规矩里去,再也不敢冒头。

作为她的师兄,或者以后的男人,他都觉得应该肩负起这份责任。

024章 好人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任胭你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自然不懂人心善恶,这不怨你,但是你得听话。”

任胭问:“听话有什么好处?”

还算上道。

吴司海可算松了口气,没成想这姑娘还有后半句等着。

“能让我学好手艺,养活自个儿,过得快活自由吗?”

吴司海的扁豆眉越皱越紧。

按理说任胭不该有学问的,哪个有学问的女孩子肯当个厨子,可要是没学问,为什么整天都是他闹不明白的说法。

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依靠男人活着。

什么自由,什么快活,不知羞耻吗!

吴司海近前一步:“你费尽心思进鸿雉堂,闹得鸡犬不宁,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现成的路搁眼前,为什么又不肯了?”

得!

什么道理和这么位都说不着了!

任胭也不气:“白天要是您没听明白,我这会再跟您多句嘴,我瞅你就膈应,宁愿孤独终老也不嫁,劳驾您回去再跟师傅言语!”

她也没管吴司海什么反应,绕过他:“我不知道师父跟你怎么合计,但盘算到我头上就没门!”

吴司海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巴掌。

还真是师徒俩,动武把抄的狠劲都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任胭躲出了经验,瞅着吴司海落空的巴掌乐:“我不惯逆来顺受,动起手来没轻没重,虽然不定打得过你,但怎么着也得把你的皮揭下来一层!”

吴司海酝酿着火气,估摸着要把她一招毙命!

任胭比了比:“我跟这儿住的工夫不短了,嚷嚷一声,到时候街坊四邻出来,是帮你还是帮我?”

“小胭。”

两个人火气都轰到顶梁盖了,谁也没注意着老树根底下站了个人。

成世安拎着纸包走近:“点心落下了,不长记性。”

“成先生。”

吴司海欠着身子,卑躬屈膝,和刚才颐指气使判若两人。

成世安没应,笑着对任胭说:“口渴,讨杯水喝。”

“好啊,您请。”

说是请,成世安自顾自去了任胭住的院。

婆婆在磨房里喂驴,听着动静抻脖子瞅,瞧着成世安,又把扭头缩回去了。

“这是第几次了?”他问。

“第二回。”

“下回送你进门。”

点心纸包搁在院里的石桌子上,并排躺着下半晌没敲完的一把小核桃。

成世安难得正经:“你很勇敢,但男人通常不经刺激,在你揭了他的皮之前,得受多大罪,犯得着吗?”

任胭耷拉着脑袋,揪袖口:“那会害怕,总得给自个儿壮胆。”

因为知道这儿的人,就算她嚷嚷,深更半夜,地面不太平,也不定有几个人肯帮她。

成世安屈指扣了扣桌面:“傻!”

任胭不大好意思:“耽误您接七爷了。”

成世安嗤了声:“他那人成天事儿事儿的,就算按时到,他也得挑刺,晾那儿吧!”

嘴上说着,人却没多留,上外头时候捎带手把院门给扣紧了。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听不着,任胭才笑着,握着纸包进了门。

桌台上的油灯晃一下,亮了。

她坐在昏黄的光影里吃点心。

离开成家前,成徽瑜从内宅追出来,给她塞了这包琥珀桃仁,笑着说等着她下回再来。

成小姐是个很好的人。

成世安也是。

还有,辜廷闻。

025章 受委屈

那包桃仁,任胭没舍得吃完,分了三成给对门的豆腐大娘,得了通旁敲侧击的问话。

左右离不开成世安和她的关系。

大娘觉得成世安比吴司海俊,又读过书,过日子至少不会动手。

可成家那样的大户,能容下她们这样的贫贱人?

门不当,户不对,嫁过去也得受委屈。

这么一瞧,还是吴司海妥帖,就是脾气不大好。

任胭给核桃去皮,大娘就坐跟前长吁短叹。

她笑,随口解释了两句,不喜欢这个也不爱那个,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手底下这道蘑菇桃仁。

揣兜里的纸条不知道撂哪儿了,好在琢磨出的工序她记得一清二楚,家里的蘑菇不大新鲜,可味道总算出来了。

日子没白熬着,任胭觉得很高兴。

过了三天舒坦日子,她照旧上工。

鸿雉堂里的人大半都挺照顾她,惦记着她的小身板,照了面问两句,再塞把瓜子点心,叫她做工的时候留着点神。

注意谁,不言而喻。

任胭不怕杜立仁,也不怕吴司海。

上回说的那样明白,爷们儿都要脸面,她那师兄应该不能够再威逼利诱了。

她在后厨来回跑,上头照顾着锅碗瓢盆和砧板上的菜,下头注意着地板零碎和膛里的火。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很快乐。

天见黑,大师傅下工,杜立仁照旧把人聚一块训诫。

老生常谈的轱辘话,任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等着人都走完了,继续她没完工的菜。

不妨杜立仁叫她:“任胭——”

“……师父。”

杜立仁每回听这称呼都很难过,表情狰狞到要把她撕稀碎:“明儿大清早上东市场。”

买菜有伙计专门负责,这活现在归了她,估摸着又是吴司海嘚啵添的麻烦。

吴司海接了张单子递给她,脸上难掩幸灾乐祸。

任胭不明就里,看仔细了就有些傻眼。

上头全是洋文,二十来行,漂漂亮亮地正瞅着她。

在家那会,不成器的爹倒是给几个儿女请了洋文先生,当然这些子女里并不包括她。

她有时候也会趴窗跟儿听先生说洋文,一来是淘气劲儿上来要跟她爹对着干,二来是她实在好奇,洋人平时是怎么讲话的。

教洋文的先生很有特点,一撮花白胡,一口流利的保定洋文。

任胭琢磨,难不成西洋也有保定这么个地方,大伙儿的口音差不离?

她渐渐不爱听了,偶尔会溜到书房里找课本,依着上头的字囫囵念一念而已。

这么凑合着长大,但不代表她能看能懂,还照单买菜。

她为难地向杜立仁低了头。

杜立仁嫌弃透了:“鸿雉堂享誉四海,多少洋人慕名而来,做厨子还敢挑剔客人,趁早卷铺盖卷!”

俩师兄跟后头瞎乐。

任胭撇嘴,又把单子翻来覆去瞧了两眼,上下打听鸿雉堂里会洋文的。

人人都愁。

伙计说:“咱平时给洋客官上菜,都是照着菜谱比划,洋文食材单子,这不为难人吗?”

可不么,杜立仁生平一大爱好!

“那要是遇上今儿这事,您怎么料理?”

伙计挠头:“都是七爷身边的秘书接电话,翻译好给咱们置办,您这么样,头一份!”

哦。

深更半夜,她能为买个菜去找辜廷闻的秘书吗?

任胭把纸扣脸上了。

026章 您真好

杜立仁懂不懂洋文这事暂且不提,即便说得跟国文一般好,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就等着她出岔子,好把她撵走。

任胭长吁短叹。

可不能这么干等,眼瞅着天亮人来了,就真没救了。

她骨碌两圈眼珠,抓起单子往外跑。

街口稀稀拉拉的还有摆摊的小贩,她一路往前门西街蹿过去。

那有座教堂,上个月找活的时候瞅了俩眼,牧师是个年长的洋人,当时他正在救济五六个小乞丐,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教些洋文给她。

踩上台阶下的红毡,任胭忐忑地敲门。

意料之外的顺利。

老牧师做完弥撒和信友作别后,亲手写了份国文的单子交给任胭:“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的笑容很和善,和家里的大夫人硬挤出来的那种,大不相同。

大夫人是为了赶时髦,和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有话讲,其实她并不明白信教的意义,在她看来,牧师和跳大神的唯一区别就是洋气。

这样的人,主应该是不会保佑她的。

任胭千恩万谢,揣着纸条一路跑回了鸿雉堂。

她抱着两张单子猫在后厨,一面瞅一面乐,囫囵眯个盹,等着天擦亮时候去东市场。

掐着点,她醒了过来。

可买菜这回事却像唐僧取经,有九九八十一难。

东市场归洋人管,门脸上除了三个国文字,底下一溜洋文,任胭瞅着直发愣。

进了里头更是东西南北转向。

这儿更像是洋人的杂货铺,东边售卖锅碗瓢盆,西边是时新的菜肉,还有胭脂香粉,上头全是洋文。

她看不明白,铺子掌柜的也不大明白。

东边跑完跑西边,老大的地儿,来来回回天都大亮了,单子上还有大半没进她的筐。

任胭数了数,脚下加紧,结果上头慌张,一脑袋撞了个人,还把公文袋磕地上了。

白纸撒了一地。

“对不住您——”

她蹲地上捡,火急火燎。

“忙什么?”

“七爷?”俩大眼珠子往上看——

辜廷闻俯身接过她手里的纸,眼睛却望着她,等着回信。

她简单言语了两声:“我赶时间,回头给您赔不是。”

一阵风似的又刮跑了。

回回见她,总这么着三不着两的。

辜廷闻阖上公文袋,抬脚要走,却听着她的声音打后头传过来。

任胭的声口清脆,像水嫩的青萝卜,甜又辣,正手舞足蹈地比划要熏肠和干肉。

做什么?

刚才她说的是杜立仁?

这位著名的红案大师傅为难人的手段,当真日新月异。

他觉着顶有意思。

任胭跑了好几个铺面,才揪出单子往下瞅——

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夹住一角,又很快收了回去。

辜廷闻替她寻了几样丢进筐里:“付钱。”

“好嘞!”

她拽着比她还宽的筐跟后头,尾巴似的扫一圈,单子上的食材齐活啦!

出了东市场,朝阳艳艳。

任胭通体舒泰,惬意地打了个喷嚏:“……七爷,您真好!”

一双大眼睛满含热泪,要落不落的,鼻子尖都皴红了。

还真不是谢他,亏得刚才那喷嚏,给她装腔作势。

辜廷闻皱眉:“上车。”

“哦。”

七爷果然是好人。

一扭脸,这位好人把手里的照相机镁光灯,连带着公文袋都放她怀里了:“拿好!”

嘿!

027章 驴肉火烧

竹筐里头什么都有,味道飘在汽车里,实在无法言喻,亏得辜廷闻没计较。

任胭规矩地把筐挤在腿边,不叫碰着他。

车里安静得很,坐久了她耐不住,眼神打眼角飞出去四处瞄。

辜廷闻正闭目养神,眼皮下泛青,黑色的镜框压根儿盖不住。

他本打算伸手松一松领带,可考虑到身边坐了个姑娘,不成体统。

任胭的余光没跟着他的手一块儿放下来,原地打转。

领口的纽子是原是象牙色啊!

什么质地,玉还是真象牙?

“看什么?”辜廷闻冷不丁一问。

被逮个正着!

总不能说我瞅你脖颈下那粒扣子挺漂亮的,听上去像个女流氓。

任胭摸摸鼻子,转过头装傻:“您说什么?”

辜廷闻哼了一声。

她刚才倒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护着照相机,俩眼朝前瞪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可架不住大眼珠子在眼眶里乱溜。

溜着溜着就停他身上不动了,那点小心思能糊弄谁?

他挑了挑眉尾。

任胭觉得脖子后头发凉,缩了缩:“七爷吃了吗?”

“没有。”

那就好办了。

快到鸿雉堂,辜廷闻把她放下。

任胭拖着竹筐下了车,请他稍等,然后直奔街口一个卖驴肉火烧的独轮车。

那掌柜的似乎和她认识,两份火烧都多添了两勺卤驴肉。

等她再笑眯眯地跑回来,火烧还是热腾腾的。

“这家火烧在北京城里是最好的,七爷尝尝?”她隔着张手绢包着圆饼子,递给他。

熬了半宿,却不见得困。

辜廷闻也没着急离开的心思:“怎么个好法?”

“您瞅瞅这火烧烤得外脆里嫩,圆滚滚黄澄澄的讨人喜欢,太行驴肉细嫩,再添一勺老汤卤汁,咬上一口简直齿颊留香。”

舌灿莲花,就她这模样吧?

辜廷闻接过来,问:“你才是火烧掌柜?”

任胭呲着牙乐。

她站黄土漫漫的路边,举着个早点,身后老大一筐零碎,怎么瞧都惨不忍睹。

辜廷闻厚道地没再挤兑她,点了点头摇上车窗走了。

任胭狼吞虎咽填肚子,进门的工夫正碰上师父带着俩师哥上后厨。

杜立仁瞅她这模样就来气,指使吴司海检查,等人来跟他嘀咕,他脸色更不大好。

打算着今早上就撵人,结果美满的计划成了水泡泡,任胭笑着就给扎破了。

他磨着后槽牙,来日方长!

这一难算是过了,可任胭的心还是悬着。

洋文又不是只有英国有,明儿杜立仁给张法兰西文的单子,她可上哪儿讲理去?

一整天,任胭都警惕地竖着耳朵,草木皆兵。

到了,吴司海送来的单子还是跟昨儿一样的字,密密麻麻,就是多了一张。

还是上教堂?

可总这么麻烦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家,她颇不好意思,寻思着下回可得找个妥帖的方儿。

问完了歇一宿,接茬上东市场。

等她塌着腰拖筐进门,两下里这么一比划,出岔子了。

单子上的三文鱼块被老牧师翻译成了沙丁鱼片。

两个词,任胭都不认识,连辩解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垂着头认错。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着,被骂到狗血淋头。

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大师傅在气头上,谁沾上谁生计无门,掌柜的都不言语,哪个愿意砸饭碗?

028章 逐出师门

“师父说把任胭逐出门。”

杜立仁不好出面跟小辈计较,所有的话都是吴司海代劳。掌柜的听着热闹来,问清原因就得了这么个解释。

吴司海还说:“师父同我再三提醒哪里不明了的问清楚,可至今没听她言语,今儿出了乱子,客人发了老大的火气,影响的是鸿雉堂的声誉。”

掌柜的又问:“客人订的菜这会怎么着?”

“师父跟人赔了不是,迟些工夫送去,还得跟人保证下不为例。”

“这么说,都是任胭的过错?”

吴司海看了任胭一眼,叹气:“那不能,她还小,我这个做师兄的没尽到督促的责任,她要是十分的错,我也得领三分!”

任胭的白眼珠子能翻上天。

师徒俩是鸭子踩水暗使劲,悄没声儿地往死地里折腾她。

刚才掌柜的没来,他可是另一套说辞。

“任胭,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早早地服个软,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先前师父和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女人就不该抛头露脸,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谁敢不从?”

任胭说:“我确实错了。”

吴司海狐疑地望着她:“错哪儿了?”

“我不懂洋文,没把事儿办好。”

说话说不到点子上。

吴司海循循善诱:“倒不是说你没学问,你们女人呐,从来办不好差事,瞎糊弄罢了。”

听听,她能接哪一句?

她笑笑:“师兄原来懂洋文,是我舍近求远了。”

他不懂,可他不能说。

但不代表任胭不明白:“您瞧,你们男人呐有时也办不好,连瞎糊弄的本事都没有。”

图一时心里头快活,才叫吴司海在掌柜的面前撒了欢地挖苦,最后倒大霉的还是她。

掌柜的瞅她臊眉耷眼的模样:“大姑娘什么话?”

任胭诚恳认错:“全是我的不是,眼神不好使又不认字,没瞅明白,怪我!”

案子审得明明白白,等一句公断,杜立仁也打后厨露了脸。

掌柜的背着手琢磨:“罚归罚,任姑娘是七爷做主留咱这儿的,劳驾大师傅上七爷跟前讨句准话,是去还是留!”

“杜某人打南边千里迢迢地来,如今连处置个徒弟也不方便?”

掌柜的失笑:“您委屈,七爷面前讲去就是。”

杜立仁绷着脸:“不撵也罢,只是我眼前容不下这样的人。”

“哟,这可得听您的,您方便就成。”掌柜的摆摆手,赶看热闹的,“都散了。”

在后厨里的窝还没焐热呢,又抡起锤子挑扁担,砸煤担水;杜立仁不许她进后厨,倒是把捅火封膛的活省了。

打这起,任胭重新做回杂工。

不是她挑剔,只是她有天赋有手艺,志不在此。

一锤子抡下去,煤渣尖儿往外骨碌,有个好心的还给踢回来了。

“还伤心呢?”

成世安溜达到她跟前:“多大点事儿,惦记这么久!”

任胭闷头砸煤:“您乐意瞅我跟这挥一辈子锤子?”

“不乐意,我这不给你踅摸办法来了!”

“什么办法?”

她眼睛里的光晃人,看着就失了心神。

成世安撇开眼,笑:“徽瑜的洋文说的不错,我跟她讲明白了,你得空就去寻她教教。”

029章 忘乎所以

成小姐?

当她师父?

任胭听了直发愣。

成世安看着她直乐:“伤心过了头,还是高兴傻了,我瞅你这模样是不乐意?”

“不是,我,不大好意思麻烦成小姐。”

她搅着手指头,来来回回的,对着日头久了,鼻梁根儿都泛红。

成世安摆摆手:“她这学期没什么课业,寻常不出门,在家里也光坐着不说话,收个徒弟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何况任胭这样活泛的,成天上蹿下跳,那姑娘还能过得快活些。

任胭很高兴:“刚才还想着往后再遇上这样的坎可怎么过,这回好了,谢谢成先生,回头要当面谢谢成小姐。”

“那,怎么谢我?”

他俯身看她的眼睛。

大眼眶里藏着一对儿琉璃珠子,被这世俗蒙了尘,可仍旧光彩华丽,看久了会忘乎所以。

成世安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煤灰。

任胭退了步,笑容不大自然:“谢谢您。”

他回过神,狼狈地收了手:“抱歉,我……”

任胭飞快地打断:“后儿不用上工,如果成小姐有空,我会……”

“好。”成世安急切地要找个新话题,“到时候去接你。”

她没言语,只是抓紧了手里的锤子把。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松开了。

成世安点点头转身,倒还能保持礼貌,只是心里不大痛快。

不成体统的事也做过不少,风流薄幸的名声就打这儿来,可风月之事里多少机巧手段,也不过是情调罢了。

只是刚才一桩事,他实在是后悔不迭。

归根究底,对任胭早已不是当初逗玩的态度,她不开窍,可他明明白白。

这份心思闹得他不舒坦,也不露面,连接任胭去成家学洋文也是派了亲信的司机。

任胭心里头存了疙瘩,迟疑了好些天,这会难得松口气,等见了书本就彻底是丢了杂念。

成徽瑜按照《英话注解》来教。

大字小字都在家看过,学起来没那样困难,只是这书本里注解的洋文读音——

“中国,采纳;大英,恩掰蓝脱;英国京城,伦敦……”

这跟家里那位老头儿的满嘴保定洋腔,有什么区别?

任胭眨了眨眼睛:“是这样吗,成小姐?”

成徽瑜知道不妥当,可也没有笑,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要是没有请先生好好教,说得还不定有任胭好听。

她一字一字地纠正她的发音:“学会字就好,读音有待商榷。”

温柔的人,听她说话都如沐春风。

“书本你带回去看,不要贪多,但求学得会……”成徽瑜把书放进她手里,抬头一笑,“辜世兄,哥哥。”

任胭跟着回头:“七爷,成先生。”

成世安远远地坐下,笑着问:“给你寻得这个徒弟如何?”

成徽瑜点头:“任姑娘学得又快又好。”

四个人对坐着,各自存的都是心思,没再接话。

任胭站起来:“我琢磨了好些天的新菜式,今儿下厨做给三位尝尝。”

成徽瑜看哥哥。

成世安坐那格外木讷,光笑不言语,也没了寻常的劲头。

她叹口气,不忍任胭落单,也跟着去了。

“廷闻——”

湖光摇摇,辜廷闻抬头。

成世安脸上三分无奈,三分嘲弄,剩下四分说不尽的情意:“这回,恐怕我要栽了。”

030章 喜欢

辜廷闻哂笑:“哪个月,你不栽个三五回?”

成世安就知道他没好话:“我瞧上那小姑娘了,古灵精怪,招人喜欢!”

任胭吗?

菜做得确实不错,只是这个女孩子……

辜廷闻说:“才认识多久。”

成世安摇头:“一见倾心,日久生情,一个月浪漫而又美好!”

一见钟情?

杜立仁上家里那晚,师徒俩勾心斗角,哪里浪漫美好?

可对于挚友的私事,他不予评价。

没料着成世安又叹:“就是她对我不上心,有招没……算了,你这样无趣的人,想不出好方儿!”

“她不喜欢,何必强求?”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连辜廷闻自个儿都觉得意外。

成世安光沉浸在求而不得的悲愤里:“说你这人没劲,世上哪里来那许多两情相悦,要不何谈追求?”

追求姑娘这样的风雅事,恕他实在无能为力,尤其是那样顽劣的女孩子,他……

辜廷闻一笑了之。

顽劣的女孩子正握把菜刀,站在灶间刮蘑菇皮,捎带手游说成徽瑜一块儿出门玩。

成家家规比成世安说得森严,成徽瑜除了上学都是在内宅,连前院都很少去。

她还穿着旧时的衣裙,梳着板正的发髻,像画上温雅雍容的仕女,庄严有余活泛不足,然而她只比自己大了两岁。

成徽瑜笑着摇头,端正地坐在廊下看任胭做菜。

她好奇任胭把蘑菇的根皮刮掉放进滚开的水里,烫完了用凉水冲洗,去了皮的核桃仁要泡着;也好奇鸡油鸡汤里的盐酒和糖要搁多少,才会有那样柔香的味道。

任胭带给她的感觉都是新奇的,她很喜欢。

可她突然生了私心。

辜廷闻也嗜好烹饪,如果她多学多看,往后讲话会不会更亲近些?

“新出锅的滋味才好,尝尝?”任胭先装了只小碗递给她。

成徽瑜心里愧疚:“很好吃……抱歉。”

任胭笑:“我和成小姐亲近,自然向着你,再说了,女士优先!”

在她这里,女孩子都是最好的。

蘑菇桃仁上了桌。

成世安格外捧场,有风卷残云的架势,又为了哄姑娘开心,暗暗对辜廷闻使了个眼色。

七爷矜持地开了金口:“尚可。”

成世安简直恨铁不成钢。

任胭认真地瞧他:“七爷觉得哪儿有待改进?”

辜廷闻撂了筷子。

成世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成徽瑜忙笑着圆场:“我尝着,和世兄馆子里那道鲜蘑豌豆的滋味一样好,小胭这个新菜式,我很喜欢。”

任胭在别的事情上不大上心,唯独手艺不能容忍半点缺憾,尤其还是辜廷闻的意见。

她没言语,余光倒是不错地儿地盯着他,很想知道尚可的具体含义。

奈何七爷被挚友胁迫,直到她离开成家,也没听着。

汽车里,任胭抱着膝头上一大包点心,眉开眼笑。

成世安被她逗乐:“一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走前,成徽瑜亲手给她装点心,因为不知道她的口味,各样都有一袋,派人给抬到车上。

任胭摇摇手指:“姑娘家的情意,爷们儿不明白的。”

“懂。”成世安纵容地笑。

胡同口,他送她回家。

车里,辜廷闻摇下车窗:“任胭——”

“七爷?”

031章 糖人

辜廷闻同她讲的还是厨艺:“烹饪最忌讳拘泥。”

嗯?

相较于鸿雉堂那道蘑菇豌豆而言,拘泥的也只有蘑菇了,她沿用的还是鲜蘑,所以辜廷闻所说的尚可,是指蘑菇有待改进?

任胭鞠躬:“谢谢七爷,我明白了。”

“还有——”

“您说。”

“世安是真心的。”

无论是替别人还是为自己,这样的话都从未说过,难免觉得不自在,辜廷闻肃着脸点了点头,摇上车窗。

任胭眨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扭头瞧成世安——

他轻咳了声,正笑着侧过脸。

啊。

说的是前儿那事吧,想着道歉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他就托挚友铺这个台阶下。

雨过天晴。

任胭冲成世安笑:“知道了,成先生。”

知道什么?

不该羞涩或有所回应?

成世安瞅她那释然的表情,总觉得她该是想岔了,算了,不急于一时,上回那样莽撞的事儿再不能来一回。

“刚才廷闻开口,把我吓一跳。”他和她并肩走着,“他那人出了名的挑剔,尤其对待做菜和写文章。”

任胭说:“我看过七爷的文章,有才学的人就该有傲气。”

像是听了夸他的话,成世安乐:“那倒是不假,在他做报人前最想做的就是厨师,不过辜家的情况……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办了报馆做记者。”

怎么听都跟章回演义似的,任胭哭笑不得。

成世安神秘一笑:“报馆有版刊物《老饕》,主笔就是他,廷闻每月会为一道菜写篇文章,那道菜的大师傅会一夜之间名声大噪。”

真的?

那样她岂不是能遇到更多的大师傅,学习天南海北的厨艺了?

任胭心里的小算盘本就拨得哗哗响,更架不住成世安在旁边撺掇:“我会帮你的。”

好啊。

“谢谢成先生。”

她笑眯眯地跳进院子里,冲他挥手作别前,把手里提溜的糖人分了他一根。

小木棍挑着齐天大圣,大圣的虎皮裙子虎虎生威,金箍棒直挺挺的别在背后,威风凛凛。

“擎小就惦记的好玩意,没成想这把年纪竟得着了。”

成世安上了车,举着糖人给辜廷闻瞧。

这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今儿多谢了,兄弟。”

“客气。”

“这可叫我怎么报答?”

辜廷闻说:“替我去趟广州。”

“嗯?”

“五天前在东市场,我见过他的学生,人逃去了广州。”

成世安不笑了:“你可想好,这事儿要抖搂出来,你爸都保不了你。”

辜廷闻冷笑:“眼下的时局,惧的,是生。”

“好了好了。”成世安叹口气,绝望的话不听也罢,“我就你跟前一碎催,你说上哪,我明儿就上哪!”

辜廷闻难得一笑:“劳驾。”

成世安惶恐不安:“别介,我怕折寿,话说,托您点事儿呗?”

“说。”

“您瞧我这十天半月也不见得回来,我心上那姑娘,劳烦七爷照顾。”

辜廷闻睨他。

“这么个事啊,她有个师兄叫吴司海——”成世安说书似的一通,“小姑娘不胜其烦,这么着也不安全,所以往后替我送她回来。”

辜廷闻半天没言语。

成世安把糖人往他跟前杵:“要不这个给你?”

糖稀快化了,险险要滴下来。

辜廷闻嫌弃透了:“知道了!”

032章 抢功劳

任胭第二天上工,连挥动小锤子的时候都很起劲。

一来,自从打成世安那儿知道了月刊的事,她觉得自个儿往后有了奔头。

毕竟人能站多高,就能瞧多远。若是有天她的菜能在《老饕》上露露脸,就有了跟别的大师傅切磋厨艺的底气。

学无止境,厨艺也是这样。

蘑菇桃仁就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现在进不去后厨不要紧,事在人为,总有天她还会做回帮案,再到掌勺。

她想得很明白。

二来,杜立仁把她清理出后厨后神清气爽,瞧谁也都有了点乐模样,不再刀子似的吓人。

他舒坦了,吴司海就用不着寻衅滋事,所以任胭每天也不再如履薄冰。

她觉得好日子快要来了。

这天下工前,杜立仁照例要耳提面命。

他寻常不大夸人,这回把吴司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本来一窝子笋,老的提拔小的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任胭听了两耳朵,觉出不对味。

吴司海琢磨出一道新菜式,牌子挂到堂口,一天下来点过这道菜的客人无不夸赞,掌柜的高兴,说道了吴司海几句。

杜立仁面上有光,自然压不住喜庆劲儿,铆足了劲头宣扬:“司海一门心思都在厨艺上,做出这道鲜蘑桃仁是迟早的事,其他师兄弟也上点心。”

吴司海站在最前头,得意劲儿藏不住,尤其把目光扫到任胭这儿,更盛。

任胭攥紧了手指。

吴司海会做鲜蘑桃仁,她一点都不意外。

成徽瑜生日那晚,她从成家回豆腐胡同时候和他大打出手,进门后就没找着那张纸条,她以为撂哪儿了,也没在意。

现在一看,肯定是被吴司海捡了去了。

十天没到,她精益求精没言语,这位倒是急不可耐邀功请赏了。

杜立仁把他夸成朵花,心满意足地下了工。

吴司海没急着走,站在树下等任胭。

她也没客气:“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大大方方站出来,抢别人的物件,瞧不起你!”

吴司海毫不避讳:“一个娘儿们做出来的菜,谁敢吃,我这是帮你,搁你手里,这道菜就毁了!”

任胭看着他那张嘴脸,冷笑:“客人不吃那是我没本事,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偷了我的菜谱据为己有,下作!”

吴司海阴阳怪气回:“那你去告诉师父,掌柜的,告诉天下人,让我身败名裂啊!”

她不能。

除了成家兄妹和辜廷闻尝过她的手艺,谁能知道鲜蘑桃仁是她的心血,无凭无据,只要她敢言语,杜立仁头个就不会放过她。

一个杂工要抢帮案的功劳,这个杂工还是个犯过错的姑娘,怎么瞧,眼下的形势都对她不利,所以吴司海才敢有恃无恐。

见她不言语,吴司海更加得意:“趁现在我娶你的心意还没变,最好想清楚,你嫁过来和我就是一家人,谁的菜谱,又有什么分别?”

长这么大年岁,厚颜无耻的也见过不少,比方家里就有个卖妹子捞钱花的哥。

不过吴司海这样,抢人东西还理直气壮的,世间罕有,上回骂他那一句真是抬举了。

任胭服气:“你就死了这条心,打我嘴里抢东西,也要有能耐咽下去,咱们来日方长!”

033章 朽木不可雕

吴司海本就没怕的。

纸条是他打豆腐胡同无意中捡的,做了菜给杜立仁品尝,还一五一十地把经过交代了。

杜立仁非但没责备,还很高兴。

徒弟出息了,师父总归面上有光。至于任胭,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丫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吴司海把鲜蘑桃仁这道新菜据为己有的事儿,他算是默许了。

这样一来,吴司海胆子更大。

姑娘家软弱怕事儿,被抢了心血,胆子大的最多嚷嚷几声,还真能螳臂当车?

于是在这样失意的时候,他再站出来说婚嫁,任胭肯定高兴的不能自已。

他把她娶回家相夫教子,就不用不着上工了,杜立仁也不会愁云惨雾。师父给他撑腰,他就得这样投桃报李。

可结果,又碰了一鼻子灰。

他实在闹不明白任胭每天都在踅摸什么,天大的好事砸头上,怎么就不知道接着?

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气得拂袖而去。

人都走光了,天也黑透了,陪着任胭的只有眼跟前那棵老树。

她气坏了,委委屈屈蹲地上,拿头杵着粗粝的树干,悲从中来。

现在这光景,多少能体会当初母亲的心情,她总叹息着委曲求全也没能给任胭体面,直到去世前还在耿耿于怀。

如今轮到她了。

千辛万苦琢磨出一个娃,还没漂漂亮亮地面世,就叫人给抢走了,她那个恨!

恨不得把吴司海埋树根底下!

身后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叫她:“任胭——”

她烦死了:“干嘛!”

辜廷闻单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打量她瘦弱的背影,哼,脊梁骨倒是挺硬。

她跟那儿数蚂蚁,他可没闲工夫等着:“送你回家。”

小姑娘软塌塌地站起来,垂头丧气跟后头;上了车也不像平时欢蹦乱跳的,小小的一团缩在座椅里,愁云惨雾。

她这模样,辜廷闻觉得挺有意思,但没开口问。

女孩子的心事。

汽车穿过两条街,任胭先开口:“七爷——”

伤心成这模样了还记着他是谁,挺难得,辜廷闻嗯了声。

“问您个事。”她犹豫着,打量了他的表情才说,“有人抢您的孩子,您预备着怎样?”

“你有孩子了?”

辜廷闻还是比较关心这个事,成世安挑姑娘的眼神,一向让人忧心如焚!

任胭翻个白眼:“我还没成亲,哪来孩子,我说的是鲜蘑桃仁!”

她原原本本地说了通:“您遇上过这样事儿吗?”

可着北京城,还没谁敢上辜家门前为非作歹,他无缘一见。

不过这姑娘并非忍气吞声的性子,吴司海抢了菜谱,她再不济也得从人身上扒下层皮来,同他讲,是想让他做个证明?

辜廷闻问:“你什么打算?”

任胭摇摇头。

“也不想让我出面?”

她还是摇头:“我是您留下的,不明事理的肯定认为您是向着我,谁还在意真相,您一露面,大伙儿更觉着我仗势欺人了!”

不算笨。

他再问:“就这么忍着?”

“忍不了,可现在不是时候。”

任胭垂下眼睛:“我人微言轻,抢不回自己的东西,还得把自个儿给搭进去,这一时半会得忍着,忍到能一击即中!”

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眼角,再抬起头人却是笑。

眼睛里有细碎的光。

034章 如意竹荪

辜廷闻将口袋里的方帕放到她手边。

墨灰的三条纹路,交错成方正的细格子,蔓延进叠压得齐整的褶皱里。

任胭低着头,圆润的指甲在上头小心翼翼地滑,眼泪滚下来。

他始终没再看她,不知道。

她也装作不知道。

长长的路到了尽头,胡同深处的灯亮着,豆腐幌子杵在门头上,年久失修,旗面已经发黄破旧。

辜廷闻把她送到幌子下头:“再见。”

“再见,七爷。”

“任胭——”

她回头。

辜廷闻在夜色最暗处:“要么永远蛰伏,始终委曲求全;要么走到最高处,让他们俯首称臣,自己选。”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他想不出还有更适合她的。

像是溺水的人碰到了岸,岸上还有人向她伸出手。打保定逃婚至今,任胭心里从未有过的熨帖。

遇上这样的爷们儿,如何能不悸动?

她笑着开口,声音微微发颤:“知道了,七爷。”

木栓别上,也锁住了心事。

她靠在门扇上,背后隐隐地发热,热气烘到了脖颈都不肯歇,她摸摸脸,也是滚烫。

任胭笑。

怕什么,她也有恃无恐。

天亮前依旧上工,天晚了下工回家,休息的档口上成家跟着成徽瑜学洋文,余下的时间还是琢磨她的新菜谱。

虽然她被撵出了后厨,但是肖同答应给她的囤料丁点也没少,三五不时让徒弟包好给任胭送来。

上回的鲜蘑桃仁,她用囤料的干松蘑把蘑菇替换下来,滋味果然比以往更好。

加上自个儿寻常打菜市场淘换来的,任胭就在家里立了个木架子,分门别类给归置好,再隐约有了点粮仓的意思。

她很高兴,练手的样式越来越多。

可她的工钱有限,温饱对付完了,能买到的食材也不过寻常那些。成徽瑜知道后,但凡成家哪日有外请的大师傅,都会派人去接任胭。

“今儿请的师傅,祖上是御厨,最拿手的一道如意竹荪,就让你来瞧瞧。”任胭刚进门,成徽瑜就握住她的手,先领着她上后厨。

成家的四姨太太做东,宴请亲戚女眷,成徽瑜同她不相熟,只露个脸就来瞧任胭。

她正趴假山石头上往人大师傅料理竹荪。

泡过水的竹荪被搁在菜墩子上切掉尖尖的脑袋和圆滚滚的根,打中间剪开,改刀成一指头半长,半指头宽的薄片,沥干水后裹一层玉米粉。

另只碗里搁的是拌上劲的鸡茸和卵清,添了盐酒熟猪油,和马蹄末一块搅成糊摊在薄片上。再对面铺上一层火腿末和油菜末,打成个卷上屉蒸。

任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瞅竹荪和蘑菇也该是亲戚,鸿雉堂里的蘑菇堆成山海,怎么就没见过竹荪?”

成徽瑜摇摇头:“如意竹荪原是御膳,辜世兄不爱和过去有瓜葛,这些话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

怨不着他跟他父亲冤家似的,任胭了然。

她们跟这儿坐着,外头汽车夫来:“任姑娘,七爷路上被绊住了,今儿我送您回。”

成徽瑜挽着绒线珍珠衫起身,上一边低声问:“出事了?”

灶上,蒸熟的竹荪正被取出来切块,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浇了鸡油和烧开的上汤。

任胭不经意回头,成徽瑜正望着夜色,忧心忡忡。

035章 小耗子

“是七爷遇上麻烦了?”人走后,任胭问。

成徽瑜心思单纯又柔软,喜怒向来在眼睛里:“有一些,很棘手。”

任胭又问:“七爷是记者,写文章,也会遇到危险吗?”

成徽瑜勉强笑一笑:“文人的笔比武人的枪还要厉害,他们害怕呀,因为害怕,所以就会疯狂。”

他们是谁,任胭不大明白,又为什么害怕?

她说的都是她不懂,也问不得的事。

很快成家上下都紧张起来,四姨太的宴中途就停了,门口安排汽车把女眷们送走,成家老爷的座驾也消失在夜色里。

成世安不在,成徽瑜安排的人手有限,竟也显得慌乱匆忙。

等她从院门跟前回来,握住任胭的手:“刚才父亲接了通电话去公署了,今天晚上家里不让留客,对不住你。”

任胭拍拍她的手背:“我来了半晌,也该回了,你保重。”

成徽瑜叫人给她装了两食盒的饭菜带上,出门前又嘱咐:“无论遇上什么人,都不要说今晚的事,也不要提起辜世兄。”

任胭点头。

汽车走远了,成徽瑜还站在门里。大门上的灯笼昏暗,给不了她半点亮光。

任胭下了车,提溜着俩食盒上家里。

豆腐婆婆上怀来探姑娘去了,不知道多早晚回来,小院里就剩她一人,约莫受成家那遭事影响,黑黢黢的路看着瘆得慌。

任胭放轻了手脚往家蹿,鼻子尖嗅食盒里的香味,险些一脑袋扎进去。

她饿的头昏眼花,恍惚瞅着三条黑影蹿过来蹿过去,胡同里嘀嘀咕咕像找东西;她站在老树底下没敢挪地方,探头探脑。

这一探,倒探出个人来。

老树底下是块大石墩子,吴司海常爱蹲的那地儿,如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靠着坐,和她脸对脸。

任胭先认出来的是他袖口上的方扣,前儿在鸿雉堂后厨找着石青的那枚。

她看眼熟,再往上瞅——

嚯!

辜廷闻半张脸上全是血,碎发全搭在额前,人没戴眼镜,正阴森森地瞅着她,冒的冷气能在她身上钻俩眼儿。

她吓得脸都木了,鼻子和嘴被辜廷闻捂在手掌心里,血腥味糊的她差点昏过去。

辜廷闻皱眉。

她点头。

两下里达成共识,辜廷闻这才把手撒开。

刚撂开手,这姑娘撒丫子就跑,照准斜刺里的小胡同就蹿了过去,眨眼工夫人没影了。

到底害怕么?

辜廷闻哂笑,胳膊肘撑住老树。

胡同里瞬间就静了,那些追着他来的人消失的干净。

夜把时间拉得漫长,他站在那里,等生,或者等死。

死亡面前,他姓不姓辜,并没有多大分别。

他背对着无尽的黑暗,沉默着,抹一抹唇边的鲜血——

有人来。

身影又瘦又小,正贴着墙边东张西望,像个精怪的小耗子,世安曾经的无心只谈当真没有错。

辜廷闻笑。

小耗子手脚麻利地回来,一手拎起俩食盒,一手打他的腋窝下抄过去,架起他的背——

“我暂时把人引开了,不定多早晚回来,还能走吗,离家就两步路。”

小耗子身板瘦弱,力气倒大,撑着他一路拖回院里。

销死了闩,任胭耳朵扒门上听了好大会:“还没动静——”

一扭头,俩人紧挨着,脸贴一块了。

036章 莲肉粥

院里没电灯,黑黢黢的,又静。

纠缠的呼吸一瞬退开。

任胭清清喉咙:“咱,咱上屋里,你好歹歇会。”

房间巴掌点大,收拾得倒是齐整干净,任胭抱了被子叠一块让辜廷闻靠床上坐着,再把烛台挪近些,来验脸上的伤。

血流的吓人,是脑瓜上叫豁了个口子,幸好不深。

她把热毛巾拧干递给他,又上床边的小木柜的包袱里翻出个小铁盒,盒里是药粉和白布条,封在纸袋子里。

任胭清理伤口的手法娴熟,也不害怕,眼睛睁得滚圆,很认真。

辜廷闻问:“你……”

任胭瞧他满腹狐疑,就笑:“擎小被揍得多了,也就有了经验,别慌,我比郎中手稳。”

也是,她这样上蹿下跳的性子,小时候不定多淘。

她瞅他那要笑不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想歪了:“我娘是妾室,大夫人瞧着不顺眼,不是打她就是打我,甭捞着什么罪名都栽我身上!”

给他脑瓜子缠得像粽子,任胭没好意思笑,接茬来瞧辜廷闻的胳膊。

“您瞧,那就是我娘。”她比了比矮柜上的灵位。

辜廷闻转头——

腕上一阵剧痛,他咬紧了牙,脸色苍白。

任胭撒了药粉,拿布条给缠上:“骨头错位,不接好,您往后可怎么写文章呢?”

辜廷闻直皱眉:“姑娘家,手劲那大!”

嘿!

瞧病还挑三拣四!

成世安先前的评价很是中肯,这位爷成天事儿事儿的。

任胭弯弯嘴角:“手重啊,外头仨位手劲倒合适,我给您叫去?”

火气不小。

这会不跟他客气了。

辜廷闻气乐了。

疼劲过去,浑身疲惫,他没力气跟她计较。

她跟着笑:“您这模样,明儿还是上医院瞧瞧正经医生,我这儿的药也就凑合一时,时间长了,您身体可吃不消!”

说这话,她捏住了他的皮鞋。

辜廷闻不叫她碰。

任胭抬头:“您瞅您这脚,都肿成个大肉馅儿包子了,不瞧仔细回头再落一跛症,挺漂亮一人不可惜吗?”

话很中听,可怎么都像是在调戏他。

辜廷闻眼睛漆黑。

任胭逗他:“怎么着,七爷的脚有隐疾?放心,我这人嘴最严实了,知道也跟不知道一模样!”

要被她烦死,破罐子破摔,他一抻腿,躺那儿不动弹了。

任胭很满意,三下五除二,给人收拾妥当。

终于能歇会了,她洗干净手,再拖条长板凳到小木桌前,拆食盒。

成徽瑜给她装了七八样饭菜,丰盛得很,色泽诱人,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任胭眯着眼睛夹了几筷子塞嘴里,舒坦地叹了口气。

她没回头:“七爷吃了吗?”

本就客套两句,谁知道这位顺杆儿爬:“没有。”

怎么个意思,虎口夺食?

任胭木着脸给他盛了碗粥,塞把勺到他左手:“您伤口咧着呢,咱就甭吃荤腥了。”

辜廷闻抿着唇,不乐意接。

她语重心长地劝:“您瞧这莲肉粥用的是皮薄肉实的汀莲,圆润如凝脂,久煨汤汁清甜香醇;添一把粳米和半勺红糖,用文火熬出来香糯软粘……”

“闭嘴!”

“哦。”

037章 想不开

任胭到底没为难,放了只瓷碟,分了几样饭菜。辜廷闻不方便的时候,她还颇有耐心地用筷子放进他的小勺子里。

“谢谢你。”

任胭收拾碗筷的时候,身后的爷们儿说了句,很郑重。

她笑:“应该的,邻里街坊遇难了,都得搭把手,何况是七爷呢?”

到底不是邻里街坊,也不是寻常的难,辜廷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可见她眉飞色舞的,估摸着就没什么好听的。

鬼使神差,他还多嘴问了句:“怎么?”

她扭头,眼睛晶晶亮亮的:“您要是有个好歹,鸿雉堂就得垮了,鸿雉堂一垮,我可要伤心坏了!”

得!

他还得对鸿雉堂感恩戴德!

小姑娘笑弯了腰,正为取笑他得意,大约欺负他英雄末路。

他一时无言,却又忍不住乐。

伤口昏昏沉沉的疼,直到任胭轻轻叫七爷。

她放了盆热水在长条凳上,床头正搁着两件肥大的男人衣裤:“自己能换洗吗,我要上外头洗衣裳了。”

他看一眼衣裳,再看一眼姑娘,眼熟。

任胭不大好意思:“本想着扮成爷们儿模样混进鸿雉堂,结果当场被堂头发现了,这件衣裳再也用不着了。”

辜廷闻记得,那时候她正握着刀和人据理力争。

男女平等。

这就是她想要的。

前儿不久,广州上千女性集会,要求男女平权,若是她在,只怕头一个冲锋陷阵。

这一晚上,他满脑子都是外头那女孩儿。

辜廷闻把热毛巾捂在了脸上。

“哟,您这熥馍呐!”任胭拖了把竹躺椅进来,顺手把毛巾掀开了。

躺椅擦得虽然干净,但旧到腿儿少了一只,被杵了跟粗柴,勉强能站那儿。

任胭把床上被子抱椅子上,抽空还打趣:“哪儿想不开同我讲,这么折腾自个儿,都对不住刚才受得那份罪。”

辜廷闻不想理她。

小姑娘自顾自乐完了,给他铺了个新炕。

辜廷闻要下地,去竹椅上卧着,被任胭摁住:“您别同我客气,身上伤筋挫骨的,养不好会落毛病。”

受过的教育不许这他样为难女孩子,辜廷闻很坚持。

任胭歪头打商量:“我知道您留过洋,讲究照顾女性,可事急从权,您心里要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给我涨点工钱吧!”

好好的气氛,被她败个干净,辜廷闻哭笑不得。

她倒是乐,露出一口小白牙。

吹了烛台,任胭在黑暗里解辫子。

辜廷闻迟疑着说:“若是你介意,明早我……”

“真不是我瞧不起您,”竹椅咯吱响,她翻个身,“您说您都这模样了,能干点什么吧?”

辜廷闻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什么感激,愧疚,可去他的吧!

屋里外头都黑灯瞎火,任胭的心悬着,怕外头的人没走,又怕辜廷闻的伤恶化。

闹够了,她跟椅子里摊煎饼:“他们是什么人?”

真如成徽瑜说的那样怕,怕到去动辜家七爷,都是死路,偏捡了条最痛苦的!

好半天,也没等着辜廷闻应声。

想是睡了?她也阖了眼。

女孩儿家细条条的身形卧在夜色里,小的可怜。

辜廷闻枕着手臂看着,轻声地回:“我父亲的人。”

038章 麻茸包

天还没亮,任胭睁开眼睛。

这夜的梦光怪陆离,总是会梦见胡同里三个鬼祟的身影,把躺在血泊里的辜廷闻扛在肩头就跑。

她追着追着就醒了,伸手探探辜廷闻的额头,还好不烫。

看时辰要上工了,她悄悄地起身抱了衣裳上灶间穿好,又理了头发,才打水和面下酒曲。

罐子里囤的是麻茸。

前儿她上东市场给自个儿买了个玻璃瓮,还让掌柜的饶了她几两黑芝麻。

昨儿早上才炒熟,用碾子碾碎,添勺糖和花生油拌成茸,本打算晚上回来做麻茸包蓉糖包吃,谁成想会出那档子事。

亏得天凉,馅还是好好的。

醒面的时候,她捞出瓷碗里泡了半夜的白木耳,洗净去了黄根焖进滚水里泡着。等洗漱完,再回来换进煨了一宿的鸡汤里。

面醒的白胖,掐了八个小团包了馅儿,和鸡汤白木耳一块搁俩笼屉里蒸。

等糖包熟的时间,她把鸡芽子砸成泥,用水泡上抓开,下进撇去油沫的鸡汤搅匀。

火劲儿上来,鸡泥裹干净汤里的碎渣,光剩了半盏清汤,再浇进汤盅,泡几朵干茉莉花。

笼屉里的糖包和白木耳都到了时辰,白胖包子躺进碟子;汤盅里的茉莉花挑出来,搁白木耳。

任胭抓了两只包子喝了一碗汤,剩下的饭煨在笼屉里,翻出铁药盒,再留了张纸条给辜廷闻,转身出门。

胡同里上工的,推车的,早就热闹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招呼,问候两声,探一探昨夜里可发觉有什么异常。

好在大伙儿都睡眼惺忪,只惦记着今天的活和工钱,外头的动静一概不问。

胡同口的老树笔直地站着,任胭路过那儿,绕到背面用鞋底把泛黑的血迹蹭干净,接茬上鸿雉堂。

街上吹短笛揽客的货郎,路过房檐下打竹板讲故事的老头儿,津津有味地听了两耳朵,回头就撞上跟篾匠买竹笸箩的小道士,担子上的风铃砸下来——

叮咣——

惊着路边搀在爹妈手里的小娃娃,嗷一嗓子还没哭出声,就被路过卖小金鱼的引走了;爹妈撂下刚做好的糖画,挤过纱灯挑子去追孩子。

喧嚣市井把平静和惊恐利落地分割开,任胭回过神,人已经到了鸿雉堂。

今儿上工掐着时辰,院里的伙计笑着和她招呼,也没觉得意外,倒是后厨里的吴司海特意多瞧了她两眼。

任胭心里头有事,也没注意。

这天日头转得格外磨蹭,她百爪挠心。

好容易熬到下工,咬牙买了见精致的男人衬衫,扭脸直奔家里去。

胡同口,和迎面过来的吴司海碰个正着。

他寻常都是上杜立仁家伺候师父师娘晚饭,完事了才来寻她不痛快,今儿可真奇了!

任胭原以为又是老生常谈的事,还真没往辜廷闻身上想。

结果,吴司海语出惊人:“你房里藏了男人!”

任胭的心缩一块儿,原想否认,生怕招事端,索性大方笑:“是啊!”

吴司海被噎住:“你真不要脸!”

任胭回:“我这么大个姑娘,又没嫁人,有爷们儿多正常事儿,许你们爷们儿找媳妇,不许我们女人跟男人!”

吴司海上来,要握住她的胳膊肘:“他是谁?”

040章 花篮白菜

“我要走了。”

他露过了脸,父亲的人很快会找来。

任胭攥紧了毛巾角,挂回木架子上:“也好,七爷在外一日夜,家人肯定挂怀得很。”

不会。

辜廷闻哂笑,没言语。

收拾起药盒,本想给他带上,可她又琢磨辜家要什么没有,觉得自个儿担心得很没道理。

“吃了饭,再走吗?”

她背对着他,扒拉长长的黑辫子,可他却像能瞧见她殷殷的眼神,鬼使神差应了句好。

“吃什么呢,笋好不好,还有些白菜……”

任胭嘀咕着跟自个儿商量,迈步往灶间走,角落里立着囤料的木架,上头好些空余。

早知道多囤些别的了,她暗暗后悔。

“就按你刚才说的。”辜廷闻跟进来,左手握住颗春笋放进笸箩,替她解了难题。

他换上了棉布衬衫,右手落落地垂着,左臂的纽扣……

任胭顺手就给他系上了。

辜廷闻一双漆黑的眼睛,来瞧她。

她觉得耳热,顺手抄起了瓢,舀了水浇在笋上:“七爷午饭吃了吗?”

“麻茸包很好,茉莉银耳汤也很好。”

她来鸿雉堂不久,招牌菜的滋味学了个十成,不知道是不是他带了心思在里头,竟觉得要比寻常吃得更得胃口。

任胭笑起来,倒也没跟他客气:“我也觉得好。”

还真是……

辜廷闻又笑,没遇上过这样的女孩子,可他并不反感。她手艺确实出色,用不着谦逊。

“我中午吃得也不差,疙瘩白菜浇上熬化的糖醋,再炸了腌过的红辣椒瓮上半天,很是入味,就不够辣!”

但长相喜人,盘成小巧玲珑一个篮,坠上红艳艳的小圆椒。

任胭片了冬笋,十字花刀切长条,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

辜廷闻拎了只小竹椅在灶膛前坐下:“花篮白菜?”

“是。”任胭往前探探脑袋,“七爷,还会生火?”

七爷非但会生火,且火候控制的恰到好处。铁锅里的水烧开,下笋条和花菇萝卜丁煮透。

任胭瞅着手边碗里剥好的青豆,也丢了把,顺口夸人:“七爷人前显贵,人后贤惠!”

说不了两句,就没了正形。

她笑,剁葱姜末儿:“真是夸您,寻常人家甭管富贵寒微,是不是君子,爷们儿也都不愿下厨啊!”

“我擎小体弱,母亲将我寄养在奶娘的家里,七岁前我也是要放羊,要生火的。”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

“奶娘苛待你吗?”

“她对我很好。”他的话难得多,“她因生了瘸腿的女儿被夫家赶出门,帮工为生,却从未听她叫过苦。”

任胭说:“奶娘是个好女人。”

“可她,终归因我……”

灶膛里的柴劈啪一声,她没听清:“怎么?”

“辜家因我生病迁怒她,关了十天,她的女儿因无人照顾病故,她逃了出去。”辜廷闻缓了缓,“父亲杀了她!”

葱末掉进了锅里,溅起的油花烫了任胭的手腕子。

“是我放她离开,父亲以为她绑架了我。”辜廷闻将手里的柴填进红通通的膛里,“所以,任胭……”

“嗯?”

他想说,不要靠近辜家。

可他说不出口,尤其这样的时候,显得太不近人情。

再等一等,等一等,等成世安回来。

他把她交给他,就好了。

040章 花篮白菜

“我要走了。”

他露过了脸,父亲的人很快会找来。

任胭攥紧了毛巾角,挂回木架子上:“也好,七爷在外一日夜,家人肯定挂怀得很。”

不会。

辜廷闻哂笑,没言语。

收拾起药盒,本想给他带上,可她又琢磨辜家要什么没有,觉得自个儿担心得很没道理。

“吃了饭,再走吗?”

她背对着他,扒拉长长的黑辫子,可他却像能瞧见她殷殷的眼神,鬼使神差应了句好。

“吃什么呢,笋好不好,还有些白菜……”

任胭嘀咕着跟自个儿商量,迈步往灶间走,角落里立着囤料的木架,上头好些空余。

早知道多囤些别的了,她暗暗后悔。

“就按你刚才说的。”辜廷闻跟进来,左手握住颗春笋放进笸箩,替她解了难题。

他换上了棉布衬衫,右手落落地垂着,左臂的纽扣……

任胭顺手就给他系上了。

辜廷闻一双漆黑的眼睛,来瞧她。

她觉得耳热,顺手抄起了瓢,舀了水浇在笋上:“七爷午饭吃了吗?”

“麻茸包很好,茉莉银耳汤也很好。”

她来鸿雉堂不久,招牌菜的滋味学了个十成,不知道是不是他带了心思在里头,竟觉得要比寻常吃得更得胃口。

任胭笑起来,倒也没跟他客气:“我也觉得好。”

还真是……

辜廷闻又笑,没遇上过这样的女孩子,可他并不反感。她手艺确实出色,用不着谦逊。

“我中午吃得也不差,疙瘩白菜浇上熬化的糖醋,再炸了腌过的红辣椒瓮上半天,很是入味,就不够辣!”

但长相喜人,盘成小巧玲珑一个篮,坠上红艳艳的小圆椒。

任胭片了冬笋,十字花刀切长条,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

辜廷闻拎了只小竹椅在灶膛前坐下:“花篮白菜?”

“是。”任胭往前探探脑袋,“七爷,还会生火?”

七爷非但会生火,且火候控制的恰到好处。铁锅里的水烧开,下笋条和花菇萝卜丁煮透。

任胭瞅着手边碗里剥好的青豆,也丢了把,顺口夸人:“七爷人前显贵,人后贤惠!”

说不了两句,就没了正形。

她笑,剁葱姜末儿:“真是夸您,寻常人家甭管富贵寒微,是不是君子,爷们儿也都不愿下厨啊!”

“我擎小体弱,母亲将我寄养在奶娘的家里,七岁前我也是要放羊,要生火的。”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

“奶娘苛待你吗?”

“她对我很好。”他的话难得多,“她因生了瘸腿的女儿被夫家赶出门,帮工为生,却从未听她叫过苦。”

任胭说:“奶娘是个好女人。”

“可她,终归因我……”

灶膛里的柴劈啪一声,她没听清:“怎么?”

“辜家因我生病迁怒她,关了十天,她的女儿因无人照顾病故,她逃了出去。”辜廷闻缓了缓,“父亲杀了她!”

葱末掉进了锅里,溅起的油花烫了任胭的手腕子。

“是我放她离开,父亲以为她绑架了我。”辜廷闻将手里的柴填进红通通的膛里,“所以,任胭……”

“嗯?”

他想说,不要靠近辜家。

可他说不出口,尤其这样的时候,显得太不近人情。

再等一等,等一等,等成世安回来。

他把她交给他,就好了。

041章 烧春笋

谁也没有说话。

葱末呛锅,任胭滑了小勺豆酱炒到出了红油,再加了盐酒和糖兑水煮开,下笋片和萝卜花菇慢慢地煨。

等收了汁盛盘,笼屉里的老面馒头也蒸透出了锅,一人拿一个,对面坐着。

任胭说:“这道烧笋是我娘家乡的菜,以前总做给我爹吃,后来给我,前些年她病得进不了灶间,就一遍一遍教我。”

她数不清煮了多少回,却始终没有娘的味道。

“任夫人……”辜廷闻欲言又止。

任胭摇头,看看矮柜上的灵位:“父亲到广东谈生意得罪了人,是我娘救了他,后来有了我,父亲才把她接到了保定做了第四房妾。”

往后的事儿不说也明白,生了个姑娘,不受宠,娘儿们日子江河日下。

任胭把菜夹进他的勺子:“娘恨父亲,落了心脏上的毛病,身子就一天天坏了,来北京的路上,没撑住……”

“抱歉。”

“我过得很不错,所以辜廷闻,”她抬起头,看着他,“你现在名扬四海,奶娘泉下有知,自然欣慰。”

哪有做娘的,不爱自个儿孩子有出息的?

她娘是,辜廷闻的奶娘也是。

“你现在不怕我了?”他释然,笑着问。

任胭摇头:“不怕。”

她从来也没有怕过他,她喜欢这样有本事的爷们儿,也喜欢他这个人,没什么好避讳的。

是好事。

辜廷闻想了很久,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彼时,他们坐同一趟黄包车从任胭的小院离开。

他的踪迹暴露,放任任胭独自跟这儿也不安全,辜廷闻将她送到了成家。

任胭是个不挑剔的人,在哪儿不是住着,何况还有成徽瑜能跟她说说话。

她只是担心豆腐婆婆的驴子。

“喂过了。”辜廷闻走前,特意跟她交代。

成徽瑜拉着任胭,不明所以:“喂什么?”

“驴。”

这个话题超出了成徽瑜的认知,半天回了一句:“……好养活吗?”

任胭点头,跟她胡天胡地地说了通。

成徽瑜听得云山雾罩,可她认定了任胭是个有见识又活泼的女孩子,说的自然都是趣事儿;何况她救助过辜廷闻,还说动他帮她养了会驴子!

要知道辜家的七爷,可是出了名的挑剔。

她久在家里不出门,对胡同杂院的生活格外的向往和好奇,从任胭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成徽瑜将让人搬了新的褥子枕头来,她和任胭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听她说话;要不是外头的奶妈催了三回,只怕能叙到天亮。

天亮任胭上工,成徽瑜问:“大师傅今儿晚上要做哈士蟆,你下了班,能早些回来吗?”

“好啊。”任胭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辜府的电话是快到中晌时候打来的。

辜廷闻问了任胭,也问了成徽瑜。

成徽瑜为他挂了一夜的心,到这时候才能问一句好不好。

辜廷闻只说很好。

其实这一夜糟糕至极。

昨晚进了家门,母亲就让他跪下,厉声斥责他的文章给他父亲招了多大罪过,言之凿凿,辜家老七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叛逆!

辜廷闻挺直了背听着,脑袋和手臂上的伤,疼得磨人。

042章 喜欢你

辜老夫人手里握着一沓报纸:“你爸打前儿起进总统府,到这会还没见动静!北边儿的新闻不够你写,往南边去,嫌你爸活长了?”

她气辜廷闻,是气他理想抱负净往邪道上走,辜老爷年尽六旬,回回因他的篓子为前程奔波劳碌。

辜廷闻沉默。

母子相峙,老夫人先败阵,叫管家:“给拜尔德医生打电话,来瞧瞧七爷的伤。”

等吩咐完,她又惦记起一件事:“你叫个女孩子给收留了,还是鸿雉堂的帮工?”

辜廷闻应:“是位女厨师。”

辜老夫人点头:“甭管是什么,救了你是人情,回头给她一笔钱当谢礼。”

辜廷闻没回。

老夫人气够了:“你起来。”

他哂笑:“母亲知不知道,儿子身上的伤是父亲的人……”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辜老夫人打断他,“往后报馆也不要去,封了,让你爸给你在公署某差事!”

“妈!”

老夫人瞪他:“还有,别以为换个笔名,你爸和我都不明白,小兔崽子那点弯弯绕绕糊弄谁!”

自此,尘埃落定。

辜廷闻又给关院里。

这回,是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成徽瑜知道他处境艰难,电话里试图宽慰他的心:“哥哥已经打广州往家来了,世兄按捺些日子,我们再想想办法!”

没什么招儿可想。

他们空负虚名,徒有满腔激愤,在那起人眼里,不过是演滑稽戏的跳梁小丑。

成世安进京头天,直奔辜家探监。

“你放心,报馆的人安置得很稳妥,我上广州也收获颇丰,等我大爷不乐意跟你较劲儿了,咱们还是条好汉!”

辜廷闻听他瞎白活,只笑:“多谢!”

成世安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这不对劲儿啊,擎小冲我笑的次数一巴掌可数的过来。今儿打我进门你就一直挺乐呵,怎么个意思,感恩戴德瞧上我了?”

“滚!”

成世安心满意足:“哎,跟你说个事儿,哥们儿差点交代在广州。”

亏得怀里的物件。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支钢笔,金线黑笔帽,上头一凹窝。

任胭回赠他那支,辜廷闻记得。

“说来惭愧,打小胭送我起我也没放心上,这回却替我挡了一下子。”他指指心口,“要不然得给我这儿钻一眼儿,你这会该上南边给兄弟我扫墓去。”

“万幸。”辜廷闻说。

成世安转眼瞧花亭上坐得俩姑娘,眼睛里全是扎了两根长辫儿的:“你说,叫我怎么不喜欢她?”

辜廷闻握紧了茶杯:“你该同她去说。”

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成世安得了趣:“你说的很是,只是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辜廷闻的手指已经握得泛白,那天任胭的话,犹在耳边,“我喜欢人家,到死都揣心里爱着”。

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该……

喝尽了杯里的茶,苦的,涩的。

他仓皇着,对成世安说:“一并问去。”

这样无趣的人!

虽然说得甚是有理。

成世安翻个白眼,唤:“小胭——”

任胭正和成徽瑜说话,听着声,转就见笑:“成先生,您说什么?”

成世安扬声嚷嚷:“说喜欢你呀!”

辜廷闻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043章 别哭

花亭离着游廊就几步路,虽然隔着几幅纱幔,但是话还是能听明白的。

何况成世安又不藏着掖着,坦坦荡荡的声量,院子外头看守辜廷闻的人都频频侧目。

任胭愣在那儿。

成徽瑜觉得脸红,自己这位大哥是个风流人,爱姑娘非得说出来,引得人家芳心大动以身相许,然而亲热不过三五月就成了昨日黄花。

可那些姑娘偏偏没个说他薄情寡义,恩情散尽,言语间提起仍旧含羞带怯,还盼望着能够前缘再续。

成徽瑜把任胭当作密友,她并不希望她经历类似的伤心事,她希望哥哥能够好好对待任胭。

她寻常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一次,她想维护自己的姐妹。

成徽瑜拉起任胭的手,下了花亭:“哥……”

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太直接会给任胭留下不甚美好的印象,太委婉,又怕提醒不了成世安。

正为难着,却是任胭先开了口:“您说您喜欢什么,我没听清楚,七爷吗?”

她笑着,给他留了面儿,也给了自个儿台阶。

要是成世安再不明白,就枉费了这么些年的风花雪月。

拒绝了啊!

本来情情爱爱的事就讲究个你情我愿,许他进,就许人姑娘退,你追我赶也讲究个点到为止。

他最尊重姑娘,笑一笑逗个趣就罢了:“离得远,你听岔了,我喜欢这位爷儿做什么来的,半夜翻箱子,想不开吗?”

说说笑笑,这篇就这么翻过去了。

成世安起身,搡了把辜廷闻的肩:“我上家去了,你跟这儿好好的……算了,你向来能忍!”

“任胭——”

最该隐忍的人却开口。

“七爷?”任胭扭脸,瞅他手边倒在茶渍里的盖碗,“您伤口又不得劲了?”

“我有话,同你讲。”

辜廷闻让人搬来个匣子,打开,里头是成摞的红封银元:“谢谢你救了我。”

任胭的笑收了收:“我跟您说给涨工钱,您出手也忒仗义了!”

辜廷闻缓了口气:“我并非特意到豆腐胡同,世安去广州前嘱咐我好生照顾你,我一日没忘,那天赶巧碰到了,说来……”

往后该讲什么?

明明想好了万种说辞,却做不到一鼓作气。

他擅长写文章,爱在字句上耗神,可是听听,这些话叫他说成什么模样?

任胭没放过他,也不肯放过自己:“七爷是想给成先生做说客,刚才的话我听见了,可那天的话您也听见了,我勉强不了您,您也别勉强我!”

这些话,是最后的平静。

辜廷闻还是残忍地撕开温情:“世安是真心的,你不妨考虑。”

眼泪呛到了嗓眼儿,堵得慌,她问:“七爷的话,说完了吗?”

怎么有个完?

他低着头,桌边是淌不尽的茶水。

“说完了。”他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告辞!”

任胭抱起桌上的钱匣,转身就走。

辫稍拂过袖口,辜廷闻的手指动了动,可也仅是那样,再没什么动静。

院门上,是成世安声儿:“……廷闻气性大,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哎,你别哭……”

哭了吗?

不该这样的。

荒烟蔓草,流转经年,还是剩他一人。

也好。

辜廷闻披衣起身。

西装下,罩的是那件棉布白衬衫。

044章 跟了我吧

任胭上了汽车,怀里还抱着小匣子。码得扎扎实实的银元还挺沉,可她就是不许别人碰。

成世安想帮她。

她没言语,嘴抿得紧紧的。

成徽瑜悄悄地拉了拉哥哥的胳膊,摇了摇头。

成世安古怪地冲辜家的大门看了眼。

辜廷闻这人吹毛求疵,富贵里养出的少爷脾性,但对待女士从来都极为守礼,把个姑娘讲到哭鼻子,至少这二十来年他从没见过。

这得多大仇?

况且任胭还在他落难的时候搭了把手,照理不该!

成世安满腹狐疑,到了豆腐胡同送任胭上家里,旁敲侧击地问:“匣子里装了什么,这样宝贝?”

“银元,老多银元。”任胭满腹邪火都呛了出来,“下半辈子光躺着吃也花不完!”

这就过分了!

救命之恩,就使钱啊,怨不得小姑娘委屈。

成世安热络地解释:“估摸他脑瓜子被打坏了,回头我替你骂他,让他来给你赔不是!”

“谢谢您,用不着,我怕我一不留神把银元砸他脸上!”

说得是气话,她不愿糟蹋钱,也舍不得人。

光跟自个儿怄气,瞧什么都不顺眼,偏偏还有往跟前找不痛快的。

隔天中晌,任胭洗净了手上的煤灰,跟伙计一块儿搬菜肉筐子。

筐里头是三个挂着白绒毛油绿皮的大冬瓜,挺沉,任胭拖进后院,低头缓口气的功夫,另一只手搭上来——

“跟了七爷,你还用干这些粗活?”

任胭丢开手,瞧着吴司海握着藤筐磕地上:“您忘性可真大,胡同里说的都不记得了。”

“你用不着瞒我,谁不知道七爷前儿受伤,你救了他吧,想想也是,七爷能瞧得上你?”

是啊,谁也瞧不上她,成了吧!

任胭打他手里抢过筐子往后厨走,吴司海却跟后头嚷嚷一句:“我瞧得上你,你跟我!”

他这声口老大,歇晌吃饭的伙计听着热闹前赴后继往这儿赶,探头探脑地嘀咕,瞬间给他们包了个圈。

任胭走得慢,吴司海两步赶上来拦人:“我说我娶你,师父也答应了,你就跟了我吧,咱们才相配。”

她跟谁不配?

任胭心里有根刺,谁言语两声都疼得慌。

她不得劲儿,哪里有好脸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瞧你那德性,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跟你,滚边儿去!”

人群哄笑。

杜立仁跟后厨窗户前站着,眼刀子能把人戳个窟窿。

吴司海脸上挂不住,一把薅住她的手腕子:“我天天晚上去寻你,这么些天,你都忘了不曾?”

坏她名声?

可见是逼急了,什么下三滥的招儿都用上了。

吴司海又说:“以前咱们天天在一块,你也没拒绝我,这事儿师父也知道,现在跟你求亲怎么就不应了,你当真只是糊弄我玩吗?”

好好的姑娘倒是瞧不出里子,这样不检点,瞧热闹的眼神止不住往任胭这儿瞅。

任胭冷笑:“你天天上师父家点卯伺候晚饭,图夜里端茶倒水省事,就歇师父床跟儿,你倒是有能耐上我家啊?”

吴司海涨红了脸,声嘶力竭:“这样事儿,一回就够了。”

“什么事儿啊?”

瞧热闹的人群里,成世安正握着西装,懒洋洋地往这儿瞅。

045章 正等着

“成先生,我实在是没法……”

窗户外头,吴司海耷拉着头还在一字一句地认错,任胭拖着三个冬瓜进后厨存放。

掌柜正同杜立仁和肖同交代:“……后儿成家老爷五十大寿,单子回头有人给你送来,寻几个聪明伶俐的小辈儿张罗好了,七爷和成先生的面儿可不是玩闹的。”

伶俐的小辈儿,总归不是外头只会琢磨嘴上功夫的的吴司海。

今儿这出闹得,做师父的面上也挂不住。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杜立仁心里明镜似的。

两位东家,讨好谁都好,他开口:“我瞧着徒弟里小胭最机灵,后儿准是要带了去,掌柜的请好吧!”

掌柜的打哈哈:“杜师傅瞅着行,我这儿没二话,谁让您是寿宴掌勺,受累了您!”

要是没今天的事,杜立仁肯定不会带上她;肖同是她师叔,正经师父不开口,肖同也没辙,合着今天这事歪打正着!

估摸成世安面前闹上一出,错都认了,吴司海什么心思也该收收了。

任胭心里挺乐。

出门时候,成世安站在汽车跟前等她,瞧她脸上的笑模样就知道事儿成了:“高兴吗?”

任胭点头:“谢谢您,您要不来,后儿我不知道得错过多少学手艺的机会。”

成世安也笑:“我瞧你也不是个听话徒弟,他不让去你就老实了,指不定踅摸多少方儿自个儿往跟前凑,倒不如我受你这份人情。”

任胭知道他安慰她,心里暖洋洋的。

成世安的目光投向她身后:“那位讲到第几回了?”

任胭扭头笑:“您让他认十回错,老长一段由头,怪来怪去都是师父之命不得不领,可有的说呢!”

成世安嗤之以鼻:“自个儿耳根子软,事发了怪张三李四!自有杜立仁收拾他。”

任胭抿嘴乐。

成世安拉开车门,冲她笑:“徽瑜还惦记着教你洋文,晚上我来接你,你们俩好些天没见了。”

“好啊。”

任胭送走了成世安,蹦蹦跳跳回后院。

吴司海还跟那儿咕哝,想替师父分忧解难,所以才动了娶她的念头,可他压根儿不喜欢她这模样的姑娘。

任胭翻个白眼,谁稀罕!

雨过天晴,她干什么活儿都有劲头,但并不包括往辜家送菜。

眼瞧着到了下工的时辰,堂头派给她一活,辜家的新姨太太久闻鸿雉堂的名声,点了几样招牌菜要人给送家去。

任胭的脸垮下来:“我能不去吗?”

堂头拍她脑门:“嘿,大伙儿忙成家老爷的寿宴人仰马翻的,我就瞧着你一闲人,你不去谁去,麻溜儿的甭挑活!”

任胭验过菜,拎起食盒撒丫子往辜家飞奔。

到了门上有小丫鬟接出来,递过食盒,领了赏钱,她扭头就走。

可那小丫头还有半句话:“任胭姑娘,七爷有话交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任胭磨磨蹭蹭转身:“您吩咐。”

小丫鬟抿嘴笑:“怎么是我吩咐您呢,七爷正等着,请跟我来吧。”

七拐八绕,人被领到上回那院门跟前。

丫鬟朝门上人交待两句,抬手比:“七爷身上伤势未愈,请您来瞧瞧,方才外头不便说。”

伤口疼找医生,寻她有用吗?

任胭撇嘴,一抬头——

辜廷闻正站院里。

046章 夹花蟹卷

“来了。”

可不么?

任胭磨磨蹭蹭到跟前,问候一声:“七爷。”

脸上的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规矩的模样,假人似的。

辜廷闻比了比对面的石凳,说:“坐。”

打那天他自投罗网起,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双亲日防夜也防,生怕他再出些纰漏影响辜家前程。

如今成家主人将要做寿,过府送了请帖来,捎带手给他求了个情,看管才慢慢松散些。

可还是出不得院,不能亲自去见人,倒把人家还在置气的姑娘给催了来,实在不成体统。

他寂寂着无话。

任胭背着手,站石桌跟前:“您有什么吩咐,我跟这儿听着,还要赶回堂口给堂头回话。”

“没什么要紧事,近日闲来无事整理旧书,翻出几本食谱。”辜廷闻将石桌上一摞书推到她面前。

《清异录》、《本心斋食谱》、《饮膳正要》和一卷《随园食单》。

说食谱也不太恰当,书本里涵盖天文地理和草木饮馔,倒像是旧时的杂记汇编,可任胭随意翻了翻,就爱不释手。

里头唐代的烧尾食单,讲了道金银夹花平截剔蟹细碎卷,是把蒸熟的螃蟹剔了蟹黄蟹肉,分开夹在蒸卷里,切小段码盘。

蟹黄是忍冬花的金,蟹肉是忍冬花的银,金黄雪白,蟹香四溢,美艳美味皆不可方物。

任胭把书捂心口上,眼睛里窜亮光:“七爷,书能借我瞧两天吗,瞧完了就完璧归赵!”

本就是找出来送给她,辜廷闻点头:“好。”

这趟差事来得很值,任胭又翻了翻,格外开怀。

可任胭转念一琢磨,该不会是这位爷想给上回的事儿赔不是,又拉不下脸面,迂回着演了这出吧?

《本心斋食谱》正对着一章,绿粉,绿豆粉也,铺姜为羹,她俩眼顺着羹字往上瞅——

辜廷闻的目光和她的撞在一起。

先心虚的还是她,又把书给举了上去。

女孩子家的心思,辜廷闻也不点破,笑一笑:“不是说还要回去。”

“是,这就要走了。”任胭手忙脚乱把书收进怀里抱着,“谢谢您,七爷,回见!”

“好。”

他话少,要说的也藏在心里,讲给明白人听。

门上的人瞧她走动,侧目过来,这一瞧可就没挪开眼。

任胭觉得古怪,也跟着往身后看,辜廷闻扶着额头歪歪倒倒地就往地上栽——

“七爷——”

任胭三两步跑回去,半跪在地上把人扶住:“您这是怎么了?”

听着动静的丫鬟小子一拥而上,扶了人往卧房里去,打电话叫医生的,端茶送水的,还有跟任胭解释的,挤成一团。

“七爷的头前儿叫碰上了,时时晕眩,洋大夫说这叫后遗障碍,可有的养着呢!”

一时半会她也走不了,就摇了电话给鸿雉堂。

等卧房里静下来,任胭再去瞧人。

辜廷闻歪在帘子后的罗汉床上,双目紧阖,俩手搭在腹间,盖在身上的白绒毛毯被他攥出褶来。

脸怎么白成这模样?

任胭站那儿,有点晃神。

辜廷闻睁开眼睛,瞧见她:“下工了?”

说谁呢,迷糊了?

该不会还以为在豆腐胡同呢吧?

任胭斜眼看。

辜廷闻翻个身,把手臂枕在脑后,懒洋洋地开口:“想吃晚饭了。”

047章 羊肉酸菜汤

都病成这模样了,嘴还这么馋呢,别是脑瓜子被砸坏了?

要真是坏了,可经不起刺激。

任胭小心翼翼地凑近:“七爷,您认识我吗?”

辜廷闻没言语,挺漂亮一双眼睛狐疑地望着她,巴巴的,甭提多可怜了!

坏菜了,不认人了!

任胭的心哆嗦了那么一下,这么美好一爷们儿要是傻了可怎么好?别是家里头那刀伤药放久了没药效,反倒把人治完了吧?

这怎么办,治坏了可是要对人负责的,养他一辈子吗?

可是现在她连养自己都成问题,再添一双筷子,想想就很伤感。

她提心吊胆,又问:“您知道自个儿是谁吗?”

辜廷闻还是没搭腔,跟刚才一模样。

任胭的心都凉透了,但是自个儿闯的祸,那得认呐,打哪儿开始?

哦,刚才说要吃晚饭来着。

她放软了语调,哄孩子似的声口:“晚饭想吃什么?”

躺床上那位终于吭声了:“羊肉酸菜汤。”

她也想吃,正饿着呢,可是不能啊!

任胭和颜悦色地笑着:“您伤还没好利落呢,咱得忌口啊,刚才院儿里瞅那书上还写着呢,兽品羊肉大热,要不您换一个?”

辜廷闻很坚持:“书中还讲羊肉主暖中,虚劳,补中益气。”

这也是《饮膳正要》里的话。

不是糊涂了么,记性倒挺好,瞅这模样,哪需要补中益气?

任胭斜眼觑他。

外头的小厮送茶进来:“老爷昨儿送了碟风羊片子,七爷没胃口撂那儿了,只怕今儿是惦记起来那一口味儿,您受累了任姑娘。”

她还能跟一个病人计较不成。

任胭点点头,问人厨房跟哪儿,蔫头耷脑去做饭。

小厮把茶给辜廷闻,捎带手扶起来,伸头探脑往窗外瞧:“任姑娘走了,七爷起身坐会,毯子里怪闷的。”

再一转头,七爷在笑。

那乐模样是打心底里头出来的,眉梢眼角都是欢喜。

未曾见过。

这是捉弄人姑娘得手了。

小厮嘴角歪歪,光风霁月的七爷,怎么骨子里头这样没正行?

任胭当真被辜廷闻那模样唬住了,到了厨房还一心想的是他的脑瓜子,蹭破了皮,怎么二十来天过去还是这样严重?

不过那晚胡同里撞上的人,一看就来路不正,腰里还别着响儿,兴许正是要杀辜廷闻灭口的,打伤脑袋算什么?

名门贵胄开门立户做记者,还要担着危险,这么想想,辜廷闻也不容易。

任胭剔尽羊肉,切片的时候多下了两刀,加了调剂拌上香油候着;泡在碗里的绿豆粉涨得晶莹透亮,圆滚滚得很讨人喜欢。

酸菜坛捞出来几条脆嫩鲜亮的酸白菜,切成了细细的丝,下进葱姜呛了锅子的豆粉清汤里,等着菜丝在水里翻滚起来,再氽羊肉片。

汤里的白气钻出盖儿,撇干净浮沫,撒一把芫荽段。

上桌的工夫,油绿的叶还在汤面上打着旋,勾出一串香气。

任胭把瓷勺放到辜廷闻手边:“仔细烫啊。”

那语气恨不得代劳。

成世安闻着味儿进来:“左等右等不见人,你俩倒跟这儿开小灶,不仗义!给我也盛碗来!”

小厮要跑着去。

辜廷闻委婉地开口:“没了。”

成世安斜眼:“廷闻,你今儿可不对劲啊!”

048章 捉弄姑娘

任胭都要哭了。

成世安才来多久啊,就看出辜廷闻不对劲了,难道是她太想撇清关系,反而忽略了他的病况?

老话说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诚不我欺!

她塌着张脸,愁云惨雾地轻咳两声。

成世安转头——

任胭小声讲:“您还真猜着了,七爷的这儿不大好使了,刚才晕得厉害,都认不清人!”

她敲敲自己的脑袋,凄惨模样几乎感同身受。

什么玩意儿?

成世安看看安静吃晚饭的辜廷闻,又瞧瞧身边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位赫赫有名的辜七爷今早才写完一篇文章,让他带出去刊印。

文章中的字句堪称狠辣犀利,行行如刀,段段泣血,估摸着再叫辜家二老知道,这辈子都甭想再见天日。

所以,一转眼就不认人这事,九成九是装的!

但,成世安考虑到今后还要继续为辜家做事,当着少东家的面儿,话讲得太明白不大甚好,毕竟这位爷睚眦必报!

他和煦一笑:“我瞧他挺正常。”

任胭沮丧地摇头:“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我觉得七爷很好面子,如今脑袋不中用了,表面工夫还要做足,您这样说他会伤心的。”

寻常顶聪明个姑娘,就这么叫人给蒙了!

成世安不动声色地扫了辜廷闻一眼,他正无声又严肃地吃羊肉,肥瘦适当的薄肉片煮得软嫩,扑鼻的香。

装腔作势,德性!

任胭扒完碗里的汤,郁郁地放下勺子——

面前递来半杯温水,一张手绢。

她抬头,辜廷闻对她一笑,和颜悦色。

多好一人!自个儿身体不适,还惦记着别人。

任胭既感动又羞愧,走得时候紧紧抱着那摞书,依依不舍:“七爷好生将养,抽空我再来瞧您。”

成世安给她送门口,转道回来往辜廷闻跟前坐,俩腿一翘问案:“您这什么毛病!”

捉弄个姑娘,稀罕事啊!

辜廷闻安静吃饭,不搭茬。

成世安摸摸下巴:“我虽然给你爸做资产顾问,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小胭是我看上的姑娘,不兴你欺负她,不然……”

“怎么?”辜廷闻撂了筷子,抖开手绢,懒洋洋地扫他一眼。

还挺吓人。

成世安嗤之以鼻:“……咱们兄弟之间也就得掂量掂量了!”

突然的心悸,手绢被捏成个卷,辜廷闻蹙眉。

成世安没察觉,还在说着白天给心上姑娘撑腰的事儿:“……她往后消停,我也放心了。话说我爸做寿,你后儿当真不来,他们还有话要同你说呢!”

“去。”

“嗯?”成世安怕自个儿听岔了,又问一遍:“当真?”

辜廷闻点头。

先前死活不松口,这会突然改主意了,有古怪啊!

成世安斜眼瞅他,颗什么也瞧不出来。

天黑透了,任胭才回到鸿雉堂,把赏钱装进玉葫芦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堂头心想又被杜立仁骂了,就宽慰:“你师父争强好胜,一口气没倒上来晕地上了,你师兄给药又慢,他醒过来难免火气大,别放心上。”

任胭听得云山雾罩,奔了后厨才打听明白。

杜立仁想在成家寿宴上出人头地,下半晌铆劲儿琢磨新菜,可徒弟到处添乱,骂得狠了,倒把自己给气晕过去了。

049章 莲花卷

大伙儿下半晌都火急火燎的,要照顾堂口的客人,又要忙活成家的寿宴,冷不防躺倒一个,嚷嚷两声报信算完。

要不是吴司海东翻西找,把药拿来给杜立仁灌下去,他这会就该在医院里骂街了。

任胭觉着肯定是他平日里苛待晚辈,没人愿意待见他,才这么任他晾在地上自生自灭,真是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呐。

她唏嘘了两声,不打算上前找不痛快,毕竟救人的吴司海还跟面前跪着呢。

这样暴躁的掌勺,真要到了寿宴,还不得把灶间掀翻了啊!

当然这并不是她该问的事,今天她有书要看,有洋文要温习,明儿一早还得上市场买菜。

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寿宴前夜,她索性没有回去。

大清早,成家就派人来带大师傅小徒弟进府。

成家老爷做寿,请的是天南海北的贵客,胡同口的汽车从头到尾排得满满当当。大伙儿从人马车缝里挤进角门,日头都升得老高。

鸿雉堂的大师傅们负责晚上那桌宴,这会需得忙起来。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要点四个火眼,俩大的用作烧菜和蒸锅,俩小的用作?菜和烤肉。

任胭和俩伙计拖了三五筐硬碳进门,烧旺了火力,那头帮案切配好的整鸡整鸭送来,杜立仁用上肘子,一块儿下进锅里吊汤。

吊出的清汤留作走头菜,比方燕菜和银耳,或是氽驼掌。

余下的剩在锅里,添干贝和火腿熬出一锅浓汤,煨些翅参或是熊掌。

任胭收拾完了杂活就站在边上看火,灶间十来号人安安静静地穿梭着;前院的丝竹笙箫正响得热闹,飘飘荡荡地闯进院门徘徊不去。

热闹之处正是重地,他们被禁在这间院里,不许上前。

隔间,肖同正带着徒弟们做点心。

盛在白瓷盆里江米面和老面,一半添糖水酒曲和猪油,和成白胖的面团;另一半多加两大勺玫瑰酱水揉成浅红的团,一并饧面。

醒好的面摔打抻开,揉成几十个圆滚滚的小团,压在玫瑰面皮里擀成圆饼,刷了层油水。

小圆饼们再叠两折成个半开的小扇面,自顶向下横切四段。切面两两向摞,刀背打中间横竖挤压,切口两头翘起成了个双色的莲花胚。

浓淡相宜的生胚,坐住珠圆玉润的底座,等着上笼屉蒸熟装盘。

总跟着杜立仁做红案,难得见白案师傅的手艺,任胭俩手攀住窗台,眼巴巴地盯着。

做点心是她的弱项,娘没有教过,勉强成型的也是道听途说,自个儿胡乱琢磨来的。

上回那样的麻茸包是来了鸿雉堂后,三眼两眼偷师的结果,她花了多少工夫,点心才能赶上肖同手底下出来滋味的八成。

无论是米面,还是菜蔬,都认人。

它们至今跟她都还不熟络。

可是不要紧,她长时间浸在灶间,大师傅在眼前来去,最不缺的就是机会。

任胭又看膛里的火,红通通的模样,瞧着心里也欢喜。

她同它们一样,也有天赋,有雄心壮志,早晚能旺起来。

另只灶上的水滚开,任胭舀出来晾着,捎带手去叫吴司海来泡鱼翅。

可这位正蹲墙角跟筛糠,抬起头,脸都白了:“我,我闯祸了!”

050章 没担当

任胭的嘴角抽抽,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就问:“怎么的呢?”

吴司海说不出句整话:“我,我把鱼翅搁进,铁锅里了。”

“多早晚搁进去的?”

“有一会了,都上锅煮了一回,正等着凉水泡过给师父刮沙。我慌里慌张也没注意,这可怎么办?”

这下,任胭也没话了。

鱼翅娇贵,做法也精致。发制的时候不能用铁器或是铜器,不然鱼翅就会染层锈色,斑斑驳驳得瘆人。

不说模样落下一大截,瞅着不是滋味,口感也得差着十万八千里。

今儿做的是鱼翅宴,十二道干果和六道酒菜之后,头道上的就是鱼翅,虽然任胭不知道杜立仁做的新菜的模样,但总归离不开吕宋黄。

这种黄肉鱼翅与寻常的排翅或者散翅不同,翅里有层像肥膘模样的肉,翅筋则在其中层层排列,胶质丰厚,味道最是肥美。

若有客人中意,需得提前俩月订下,打南洋用飞机专程送来,再发制熬煮,不大常见。

任胭来鸿雉堂差不多百来天,亲眼看杜立仁烹制也不过一回,如今算是第二回,结果被地上这位仁兄给截了胡!

她干巴巴站那,扭脸往后厨里观望,杜立仁正跟案前忙活他那鲍鱼,专心致志,脸上罕见的笑模样。

这要是叫他知道了,还得了?前儿刚背过气去一回!

现在还能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任胭正胡乱琢磨着,吴司海又言语了:“小胭,小胭,咱们是同门不是?”

这会想着是同门了,叫的亲切,早干什么去了?

她心里烦,可还惦记着寿宴的事:“你想怎么着?”

吴司海满脸央告:“等师父问起来你就说你弄错了好不好,反正有成先生护着你,师傅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不一样,他会把我撵出师门的……”

挺大个子的老爷们儿说哭就哭,蹲地上抱着脑袋,鼻涕眼泪都糊一块去了。

任胭看着恶心。

怕事儿,没担当,紧要关头拉无辜的人顶罪,都什么玩意儿!

她嫌弃地退开一步:“现在是谁认罪的时候吗,鱼翅发成这模样,做不了宴,丢脸的是咱们鸿雉堂,还不想补救办法!”

怎么补救,到现在这地步,神仙也难为!

就这时候,杜立仁打灶间出来了:“你俩猫那偷什么懒,鱼翅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任胭没言语,拿眼瞅地上那个。

吴司海哭得不成调了,杜立仁老远瞧见就知道要坏菜,三两步到跟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问你话,说!”

吴司海都哭打嗝了。

杜立仁越等心越凉,一把将人搡地上,自个儿去找。

桶子里的鱼翅发得倒挺好,就是那模样,惨不忍睹!

这东西又不是萝卜白菜,成家再泼天的富贵也不能铆着劲给,何况讲求个稀罕劲儿,通共就那么一双,全叫糟践了。

杜立仁握着桶沿哆嗦,脸色由红转白,还没等任胭上跟前去扶一把,人一头栽倒。

“师父——”

她没敢嚷嚷大声,给里头的人叫出来几个,悄悄抬了人去送医。

红案这儿掌勺的出了岔子,余下的人再精干,手底下也隐约开始不稳当。

肖同打隔间露面的时候,气氛颇有些惶惶。

051章 下策

“任姑娘,你来。”肖同同几位师傅合计半晌,笑眯眯地招呼任胭。

“肖师叔。”

肖同放低声:“今儿不同往日,来得都是北京城里的大人物,可你师父的身子骨也瞧见了,照这么下去,咱们鸿雉堂的脸面可都叫抖干净了。”

任胭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师叔想到辙儿了?”

肖同颇不好意思:“说来惭愧,照理遇上事儿,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该叫你们小辈儿出面扛,但是事情到如今得补救,难为你了。”

任胭吓一跳:“师叔,鱼翅那模样,我也没方儿啊,我……”

“你别急!”肖同笑,“我瞧着也救不回来了,索性不用,只是要你去问问成先生或是成小姐,府上可还有另一对。”

任胭没言语。

肖同知道她不情愿,好言相劝:“这事确实不体面,不过仗着你的人情,山穷水尽才出此下策,我这儿先给你赔不是……”

“师叔!”

任胭托住他作揖的手臂,勉强一笑:“您别这样,成不成的,我都先去问问。”

“好,我们就跟这儿等着。”

她还没迈步,就满屋子殷切目光。

任胭垂头丧气往外去,守门的认得她,也没为难,差了个小丫鬟领着去见成徽瑜。

她正陪着母亲招待女眷,任胭等了大半个钟头才见她姗姗来迟。

成徽瑜听了,悄声找来个信得过的管事上库房去踅摸,好半天才捧来个匣子,里头只剩了一只。

管事的犯难:“前儿老爷送了一对儿出去,这一对分了伴儿,叫大少爷送给七爷了,就剩下这么些。”

成徽瑜说:“先留下,若父亲母亲问起,你就说我送了旧友,别声张。”

“是。”

任胭觉得愧疚。

挺实诚一位小姐被她牵累,悄没声儿拿了自家东西出来补窟窿;别的也就罢了,还是这样贵重的稀罕物,都叫什么事儿?

成徽瑜还安慰她:“左右都是要我家吃的,搁久了也不是味儿,我让人去找哥哥了,看世兄那儿可还有剩下的。”

任胭更没脸回话。

等好容易凑齐一对鱼翅,人中晌的饭都要开了。

任胭抱着匣子直奔后厨。

红案师傅们接了,闷泡搓擦再剪骨,换滚水焖煮两三个钟头,浸进冷水里,日头已经往西转。

吴司海打医院里头回来,说杜立仁刚才清醒了片刻,没说两句话又睡过去了,大夫说人受了刺激需要好好静养。

肖同叹气:“咱们晚些时候再去瞧他,你师父可说今儿的鱼翅做什么用处,是烧焖还是炖,我瞧报纸上写的花里胡哨,没闹明白?”

吴司海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是新菜……”

肖同的脸色顿时不好:“什么新菜,怎么个做法?”

吴司海直摇头,又要哭:“师父不肯说,我也是昨儿听记者采访他的时候说的,寿宴这道鱼翅不是鸿雉堂单子上的,谁也没见过,都不知道!”

话都已经撒出去了,报纸铺天盖地的嚷嚷,还能不做吗?

可怎么个做法?

鸿雉堂单子上的鱼翅,寿宴的主客哪个没吃过,再端道一模一样的去,不是活打脸?

打了杜立仁没人在乎,可这回打的却是辜廷闻。

一堂鸦雀无声。

任胭温了盆鸭子进门,说:“我来做。”

052章 竹荪柴把翅

吴司海头个反对:“不行,你做了师父的菜,那他回来怎么着?”

没担当,还不分轻重缓急,世上还能有这么次的爷们儿?

任胭斜眼瞅他:“当着师叔师伯的面,咱们不做菜,你倒是给指条出路来!”

祸是他闯的,说什么都打嘴。

吴司海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敢瞧,恨自个儿手足无措,也恨任胭咄咄逼人。

这会倒显出她来了。

他越瞧任胭越不对味,黄毛丫头罢了,遇上事不躲爷们儿后头,哪来那么多主意,煽风点火不守妇道!

可再恨也不敢露出来,毕竟能给他撑腰的是叫自个儿给扳倒的。

吴司海不吭气了。

肖同问:“任姑娘是有主意了?”

任胭说:“也不是现成的,我这手里温的是要做柴把鸭子的,别家馆子里还有柴把鸡和柴把桂鱼,我寻思着能不能做一道柴把鱼翅。”

几位师傅互瞧一眼:“倒是可行,只是用浓汤或是清汤煨煮,还和原先的料冲了,换汤不换药,谈不上什么新鲜。”

任胭转转眼珠:“用竹荪汤煨呢?”

上回在成家,那道如意竹荪,虽然没尝着味儿,但只闻着鲜香已经让她念念不忘。

何况前天从辜廷闻那儿借阅的几本旧书,其中的《调鼎集》里就有一品竹荪汤。

她说完,就有红案师傅笑说:“倒是把这位草八珍给忘了,蜀地有品竹荪肝膏汤,大师傅们手底下的瓷器活,出汤时候清香鲜醇。”

另一位也如梦初醒:“不光川菜,广东有道鼎湖罗汉斋,草八珍占了三样,其中就有竹荪一品,那模样漂亮极了。”

肖同也笑:“既然大伙儿都有这意思,咱们就这么着,这道菜谁来做?”

又是半晌无话。

杜立仁霸道又好面儿,心心念念要在寿宴上一鸣惊人,巩固他红案魁首的名声,现下时运不济倒成就同僚风光,等回过味肯定又是数不尽的责难。

大伙儿在他手底下的日子本来就很难熬,不能再雪上加霜。

肖同把目光转向任胭:“任姑娘觉得……”

“还是我来。”任胭这会都看开了,“不是我在几位师伯叔面前放肆,师徒本就一损俱损,师父今儿只带了我和吴师兄,这会就该咱们顶上。”

先前那位老师傅开口:“让个小丫头扛事,传出去咱们是砸了招牌,柴把鸭子是我做的,鱼翅还是我来。”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人也道:“肝膏汤我是瞧过,也尝过的,竹荪汤就打我手里过。杜师傅回头要是怪丫头,咱们都有份!”

肖同点头:“那我可在这儿做主了,酒菜一过,头道上竹荪柴把鱼翅,第八道一品柴把鸭换成冬菜鸭。”

“好嘞!”

肖同拍拍任胭的肩头,和善一笑:“去给你师伯叔们搭把手。”

现成的鱼翅摆竹箅再盖一层,架上竹筷子,上头放鸡鸭和火腿干贝,添葱姜冷水下锅煮滚开,再转用小火?汤。

另个灶上的师傅们已经劈开鸭背,淘洗干净塞料,搁笼屉里蒸。

新送来的京冬菜也已入锅,等着鸭子出锅镶边。

膛里的火旺着,任胭瞧着出神。

刚才斩钉截铁,真上了手难免犯嘀咕。

053章 冬菜鸭子

点子是好的,做的时候全是坎。

蒸翅入味的时候可多放了哪一味料,少放了哪一味料;这么样做法是?四个钟头还是五个钟头,剩多少量汤合适?

跟鸭肉似的,出了笼屉再添鸡汤鸡油蒸二回,还是只需要盛盘沥上竹荪汤算完?

要用苔菜条系切块,还是韭菜条,会不会串味儿?

这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谁也没试过,全靠经验之谈,好不好的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可千万要成!”

任胭把脑门抵在墙面上,咕咕哝哝的。

一位师叔唤她:“任丫头,嘛呢,上这儿来。”

方才洗干净的鸭子已经搁在盆里,师叔正码了料腌上,瞧她来就言语:“料搁一半,抹匀了,把冬菜这么着,铺两边儿!”

在家的光景,母亲时常也会买些冬菜。

不过保定售卖的冬菜是沧州的模样,是拿糖蒜拌成的酱菜,味道很好,就只是与这里的不大相同。

鸿雉堂素来和胶东的广丰酱园合作,开春就有冬菜包送进北京城。任胭曾在后院卸过一回,但没瞧过里子是什么模样。。

据说是去年冬岁把白菜心切条晾干,搓上盐巴粒和酱油,拿绍光酒一闷,封在缸里三两天,出胚后加蒜泥再装坛醉到今春。

切成细匀的小段,色棕鲜亮,给整鸭镶上一圈,清香味美。

“口水收收,搁竹箅子上蒸笼啦!记着点!”师叔敲她脑门。

她跟这儿守着鸭子,又惦记着屉里的鱼翅,还有一个钟头。

鱼翅到了点出锅,和冬菇冬笋切成长短一模样的丝,拿苔菜扎牢。

任胭也试了两块,另一位师伯点了点残汤搁嘴里琢磨味,她不错眼盯着,心悬得老高。

良久,才听了一句:“我瞧着,差不离能成。”

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沉了沉。

捆好的翅块码进深盘,浇了竹荪汤和料,接茬蒸半个钟头。

这个灶上的鸭子也快到点了,她洗了手,又回来蹲在灶膛边,心咚咚地直跳。

师叔瞧她那模样,就笑:“这么些老家伙儿跟这儿再做不出个样子来,咱们全都回家得了,多大点事,来,咱们也到点了!”

揭了笼盖,把鸭子搁在竹箅子上倒原汤。

师叔跟旁边指点:“对,就这么搁……脑袋冲下,好嘞,小火焖会,守着吧!”

柴把鱼翅走菜前,任胭送了碗芡汁去,小心翼翼地瞄一眼——

嗯,真好看!

要是能尝一筷子就好了!

毕竟是自个儿一拍脑门琢磨出来的,跟半路捡来的孩子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头。

菜被端走了,她还抻长了脖子瞅。

鸭子也很快被扣进圆盘里,拿冬菜嵌了边,浇汤勾芡,很快也跟要跟着鱼翅一道去。

鱼翅宴进行得正热闹,第七道最后一品清蒸桂鱼上过,就是第八道鸭品类的。

任胭的心里头记挂着刚面世的娃儿,七上八下的,可是最后一道甜品刚有个着落,正码盘,走不开。

肖同打隔间出来,边走边嘱咐徒弟端稳了杏仁酪,上任胭跟前的时候分了她一只酥盒子:“这光景了,好不好的,都成事了!”

也对。

放心吃吧!

于是辜廷闻进院时,就看着这姑娘猫树底下,叼着个虾肉,懵懵地望着他。

054章 欢喜

“呲溜——”

任胭把虾肉吸进嘴里,再三两口把手里半只酥盒子吃完,伸手在布襜上抹了抹,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模样活脱一个偷嘴的被抓了现行。

辜廷闻站那儿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进厨间。

他来找杜立仁,遇上的却是肖同。

方才柴把翅一上桌,他就知道后厨出了变故,越往后越古怪,连鸭品类的菜也调了个儿。

柴把翅火候上佳,品相也端正,新奇滋味儿好,宾客无人不称赞,果真如先前报上说那样,一流的菜品。

候着记者也听说了,点名要采访今日鱼翅宴的掌勺,写文章拍照片报个新闻。

皆大欢喜里,只有他琢磨出不对劲来。

这道菜太急,从发制到走菜,慌里慌张,所有的味儿都被压制在翅里,像是本该翱翔的鲲鹏硬生生被扔在了浅水滩上。

一块美玉,带上细微的瑕疵,就剩了遗憾。

杜立仁的争强好胜,贪慕虚荣,但是从来都谨小慎微,生怕丁点的岔子影响他的地位,因此兵行险招并不是他的习惯。

若是早有意图做柴把翅,不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这道菜只该是临时起意。

他很想知道原因。

肖同同他讲了来龙去脉:“七爷,主意虽是任姑娘出的,但是菜是大伙儿同做的,是为了救杜师傅昨儿夸下的海口,不得已!”

“知道了。”辜廷闻点头,抬手,“你过来。”

任胭耷拉着脑袋:“七爷——”

“成家叔叔要赏你师父,你跟我来,接赏钱!”

任胭心花怒放。

钱给不给她不要紧,赏杜立仁也没关系,主要是那道菜,看着情形是真的成了!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攥着的小拳头也微微地抖着:“七爷,柴把翅真的很好吃吗,什么味儿,您同我讲一讲啊!”

她雀跃着,连束在一处的长辫子都要飞起来了。

辜廷闻停下,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任胭的笑渐渐凝住了,攥着袖子磕巴:“您,别这么瞅着,什么意思呢?”

“次品。”他撂下句话,调头就走。

“啊?”

任胭不信,抬脚就追:“怎么就次了,刚才不还说要赏的,到底次在哪儿,您给句话也好……哎呀……”

她赶得太急,脚下拌蒜,险些一头扎地上。

辜廷闻扶住她胳膊:“说你两句就急眼,这是要砸死我!”

“黑灯瞎火,我也没瞅见……还有您这话不中听,嫌我胖是不是!”任胭拍拍腿上的灰,撅着嘴嘟囔。

他就那么站着,看她使女孩儿家的小性子,手里还攥着她的小细胳膊,倒是没撒开。

也不知道这姑娘的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拍了一半忽然就立起来了,瞪着俩大眼珠子上下打量他:“七爷,您脑瓜还没好是不是,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嘿,小丫头!

还敢骂他!

辜廷闻把人扔那,走了。

花园里头山石嶙峋,明一处暗一处,他又生怕她在后头出意外,结果一回头——

小姑娘腿脚倒快,尾巴似的跟着他,呲着牙正乐。

他无言,接茬走。

有人寻来,扬声唤:“前面可是七爷?”

辜廷闻一把拉住任胭,闪身藏进了石头后面。

夹缝逼仄,俩人手贴着,身子也贴着,热度慢慢就烘上来。

055章 星辰

寻人的那个傻眼了。

刚才还瞅着前后俩人,怎么一转眼就都不见了?

他又大着胆子唤了两声七爷,无人应他。

天黑黢黢的,挑着的瓦盏红绸灯在风里晃悠,他打了个冷战,继续往前跑。

人走了,任胭才小声地问:“七爷,咱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是啊!

自打到了这儿,辜廷闻一直在琢磨。

碰了人,光明正大地走过去便是,为什么躲起来?

地方本就狭小,两个人进来都得贴一块,疾走后的气息急促地交缠。

久了,他停止了这个问题,转而在想,这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是头油还是面脂?

干净的清香。

他的手肘撑在假山石头上,臂间是她那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系着黛色的头绳,这儿透的光有限,瞧着和头发一模样。

只是辫子散了,方才跑得么?

辜廷闻伸出左手,解开了她的头绳,三指埋进头发里,自上而下梳开。

任胭转头的时候,脸颊擦过他的下巴,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悸。

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两只手紧紧攀住身后的石头缝,佯装侧脸去看他梳头发,着实是脸烧得厉害,让她根本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今儿的月色正好,半边牙儿,光弱弱的。

外头的灯盏识趣,明明暗暗,透不进来。

适宜做些,嗯,不合规矩的事情。

辜廷闻编发辫的熟稔手法出乎她的意料,三绺头发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穿梭,不消片刻已成型,留了截柔顺的发梢在掌心里。

他一只手,不大方便给她绑住头发,目光顺着辫子而上,看见她的眼睛:“你……”

“好。”她不假思索地应下,抬了手拎住发绳一端,另一端在他手里。

几个来回交错,扎鱼翅似的,绑住了辫子,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活忙完了,人又静下来。

任胭抬起头——

眼角印着外头灯笼细碎的微光,浅浅的,眨眨眼睛,就被带起一片星辰。

“七爷——”

“嗯。”

“你,领带歪了。”

是么?

他低头——

她的手已经按住了领带结,轻轻地扭了扭,捎带手扶了扶小巧的蜻蜓领针:“好了。”

寻人的去了一位,来了一拨,再寻不到他,寿宴也不会再安生。

“走吧。”他开口,稍稍退了半步。

可是又能退到哪里?

任胭慢慢地直起腰,腿有些软,捏着衣角走到夜幕下,光刺眼得很。

辜廷闻跟出来,前后在园里的石径上走:“方才……”

任胭缓了缓步子,竖起耳朵听。

方才他吃醉了酒,没了分寸。

辜廷闻原想说这些,可是她呢,好好的,只吃了只酥盒子罢了,也醉了吗?

没有。

他也没醉,只是借口。

追根寻源,到底是什么,早已是笔糊涂账,不谈也罢。

任胭始终没听着下文,回过头瞧。

辜廷闻同她并肩而行:“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正笑着,唇角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

前头热闹正盛。

任胭到的时候,成家的老爷正叫了寿宴的掌勺说话,头个坐的就是杜立仁。

人还病着,脸色惨白,却噙着得意的笑。

任胭皱紧了眉头。

056章 忍不了

寿宴圆满,宾客尽欢,成老爷有面儿,兴致昂扬地把几位大师傅都夸了个遍,掉过头来还是最待见杜立仁。

杜立仁到了鸿雉堂后并没有特别的成就,外界传言他几欲江郎才尽,直至昨日夸下海口,大伙儿也是半信半疑,今日寿宴上才算心服口服。

寿星老儿赞不绝口,旁人也跟着巴结,对杜立仁自然高看了一眼。

杜立仁本就体弱,这会更是找不着北,起身客套两回都是发虚的:“成老爷谬赞了,这都是我该做的,只要您满意,诸位爷们儿高兴,我今儿算是伺候着了!”

人人都笑言杜师傅深藏若虚,不露圭角,红案魁首的美名果真名不虚传。

一时间杜立仁倒真成了天生有地上无的神仙之手。

可谁又真正知道,他到了成府不过两三个钟头,就已经被昏迷不醒。

肖同当时怕出变故,送医院也只对外说杜立仁劳累过度,到清静之地喘口气。

大伙儿劳形苦神,熬到最后却成就了这个捡巧儿的,给了他登云的梯,高攀的翅。

任胭不服气,迈步就要往人前走,膊肘叫人拉了一把——

“肖师叔?”她回头。

肖同笑一笑,比个手势将她带到人后:“嘛去?”

“您瞧见了,病成那模样还巴巴地赶过来,就为了担个虚名,也不怕阎王爷一睁眼……”

“噤声!”肖同皱眉,“那是你师父!”

任胭气:“您瞅见有这么样做师父的,不悉心教徒弟给小辈儿立榜样,倒是趋炎附势占便宜的大拿,回头鸿雉堂出去的都是这模样的厨师,还有没有好了?”

肖同摇摇头:“任姑娘,你还小,需得懂忍。”

“我忍不了!”嗓门大,惹得好些人往他们这个方向瞧。

她扭过脸,眼睛里直蹿火苗子。

肖同笑:“我知道吴司海上回冒领了你的蘑菇杏仁,你忍了一口气,这会心里更是扎了根刺。”

“这不一样,竹荪柴把翅是几位师伯叔合力完成的,有他什么,领钱领名也就罢了,不能歪曲事实。”

她气不过,还要大庭广众去嚷嚷,撕破这层脸皮,哪怕没了师徒名分又怎样!

“任胭,给我站那!”

肖同指了个方向:“好好看清楚了,什么是事实!”

头前儿记者正将杜立仁围在当众,拍照的,采访的,镁光灯晃眼,奉承声吵耳朵。

连上首坐着的辜家和成家人也频频点头。

是杜立仁做了那道柴把翅,这才是事实。

任胭通身发冷。

肖同说:“任姑娘,你只是鸿雉堂的杂工,而你师父是享誉天下的红案师傅,该信谁?”

“不该,信真相吗?”她说,最后一击。

肖同说她痴:“大伙儿已经认定了,你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所以他没说,做菜的几位师叔师伯也没说,只是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

不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这天底下,再不能有一个说实话的人吗?

就因为别人不肯相信,真相就要被埋没,被掩盖,服从于所谓的权势与虚名?

任胭不信。

她抹了把眼泪:“师叔,这不对,谁也不说实话,这不对。我错了一次,不该再错第二次!”

057章 自寻死路

“如今这是什么场合!”

见她犟脾气,肖同难掩急躁:“一旦说出去,要七爷和成先生如何收场,什么事等回鸿雉堂再商量着来,别耍孩子脾气!”

任胭摇头:“眼下已然是错的,就不能再错下去,民以食为天,咱们做厨子,怎么能够扯谎!”

“任胭!”

肖同气急了,去拦她。

小姑娘腿脚走得快,早不管不顾地冲到人前,嚷了句:“师父!”

四下里都安静了。

戏台上《打金枝》唱得正欢,郭子仪骂儿子醉酒打公主:“谁似你竟这样不分高低……”

两下里逼出她这么个所在,不伦不类。

杜立仁见了她就知道要坏事儿,好容易挣来的脸面,不能叫她随意给拆了台子,可大庭广众又不能疾言厉色将人呵斥走……

他难得和颜悦色:“小胭,有事儿?”

说完了又跟众人笑着致歉,这就是收的那位女徒弟任胭,姑娘聪明伶俐,自己欢喜不已,待她跟亲生姑娘似的。

北京城里有女记者、女售货员和银行职员,但馆子却没个女厨师。

前儿鸿雉堂收了个女学徒是个大新闻,光听着声响,就没见着人。

如今见着了,虽不像西洋镜似的看,但难免心里犯嘀咕,姑娘年纪还小,这没长开的花骨朵能成事吗?

听了杜立仁问,都往这儿瞧,小女孩子倒不怯场。

镁光灯刺眼睛,任胭整个人都被晃得发白。

她问:“师父,柴把翅是您做的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杜立仁脑袋发蒙,脸色越发难看:“这丫头喝酒上头,怎么净问糊涂话?”

任胭不跟他纠缠:“进了成府不到两个钟头您就昏了,在医院躺倒这工夫才来,菜是师伯叔替您做的,讲句实话,您还怕这个?”

“别听,别听她的,这丫头气我严格要求居心不良。”杜立仁张皇失措,不住地跟人解释,“我没昏,就是身体不舒服,菜是我做的!”

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盯着任胭。

记者把镜头都要杵到任胭脸上了:“是你师父说的那样吗,坏他的名声,你有什么好处?”

“听说你在鸿雉堂工作得并不好,是不是有去别的馆子谋生的打算?”

“北京城里至今没有一位女士从事烹饪工作,任胭你觉得,是不是因为女士无法忍受苦累,转而勾心斗角,不安心于工作?”

“女人是不是就不该做厨师?”

这些问题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该是询问杜立仁真相吗,如何就讨论起女人不能够做厨师?

镁粉在夜色里腾起,落下,周而复始,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记者们将她死死地围在当中,提出的疑问越来越苛刻,疾言厉色,耻笑诘责,尖刀一样一下一下扎进她的心里。

而本该被追问的人却平安无事,置身事外冷漠地看着热闹,看着她捉襟见肘,看着她深陷泥沼。

“活该!”

杜立仁给她下了定论。

无声嘲讽,轻蔑眼神。

她高傲地站着,受万人追捧,瞧她像蝼蚁一样被世间唾弃。

一个真相。

自寻死路。

这就是肖同以及她的师伯叔们明哲保身,为了避免的结果。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058章 我不孤独

“我讲得是事实,医院会有病案。”

“男女平权,这并不是空话。”

“如果有天我离开了鸿雉堂,只是我想离开而已,我还是女厨师。”

到最后任胭早已看不清人脸,听不懂声音,周遭嗡嗡地响,不停歇地晃,燃烧的镁粉虚构出一个迷离的世界。

谎言与荣耀,真相与卑贱。

光怪陆离,荒诞离奇。

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阴暗处,光照拂不到,人人唾弃。

能为自己辩解的也仅仅剩下这三句。

别的,都不重要。

事态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转,反倒愈演愈烈。

嘈杂的声响终于惊动到席间的贵客,虽未有交头接耳的议论,但对这场热闹诸多不满。

“那个女孩子是七爷馆子里的女学徒?”

“是啊,瞧着胆子挺大的。”

“像是没读过书,算是欺师灭祖?”

再往后就没了话,随意的笑闹,点到为止。

成徽瑜最先发觉不对劲,起身离座,悄悄地绕到成世安那桌:“哥,小胭那是怎么了?”

辜廷闻和成世安同时抬头,起身——

“坐下!”

上首的辜老夫人发了话,面上虽笑得和善,但隐隐地显了不快:“这是成府,你父亲和成世叔还跟这儿呢,下人的事儿,掺和什么?”

陪坐的成老夫人随即扫了儿子一眼,对成徽瑜招招手:“你也去坐着,听戏。”

戏台上正唱到“他都是成双成对的,但丢你儿独子一”,做儿子的央告爹爹,因不肯向不拜寿的公主低头,才打了金枝。

辜老夫人听了,便回头笑:“徽瑜今儿年岁也不小了。”

提起年岁,便是婚姻。

成徽瑜落座前便红了脸。

成老夫人接话:“可不是,读书,耽误了的。”

辜老夫人的目光打辜廷闻身上略停停:“女孩儿家读书是好事,徽瑜有才气,不能荒废了,我瞧着就很好。”

成老夫人抿嘴笑,瞧瞧自家姑娘,再瞧瞧辜家小子,哪儿有不满意的。

话到这儿就打住了,再往深了去,就不该是大庭广众下讲的。

辜廷闻在席间坐,盘弄着掌心里的盖碗,终于耐心耗尽,再次起了身,沿途惊起无数的寒暄问候。

“那个女孩子,叫任胭,救你的?”

辜老夫人端了茶来吃,辜廷闻正打她身后路过。

他停下来,道一句是。

老夫人又笑:“模样生得欢喜,也颇有些胆色,就是太莽撞,留她不安生。”

还是要用钱打发了吗?

挑着明瓦灯的引路小厮跟前面候着,薄凉的光拂到他的皮鞋上,投下明暗交叠的影,让他莫名地想起那个雨天,成家厨房里踮着脚的女孩子。

窗沿下的芭蕉叶,不知道还好不好。

皮鞋踏在漆红的地板上,沉闷的响,他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

他被母亲绊住的时候,成世安已经到了任胭身边,记者散了,他陪着孤零零的姑娘,低声在说什么。

成世安的长相风流俊俏,笑起来颇有几分醉玉颓山的味道,如今更添柔和。

辜廷闻清楚地知道,他是真上心了。

不知道从哪时候起,或许真是那支钢笔,让他动了念;广州之行九死一生,还是那支笔救了他。

成世安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性子,芝麻点大的,也要仔细地还上一还,何况还是救命之恩。

只怕是真的要以身相许了!

那他呢,该怎么办?

他也欠她的,一条命。

辜廷闻看着前方的一对男女。

成世安的庇护姿态不言而喻,切切地说着话逗她开心,抢一步怕冒犯了姑娘,慢一步又怕人走远了,小心翼翼。

辜廷闻的眼睛一瞬晦暗。

也好。

他是个寡言的人,与他在一起,她也只怕没有多少开怀的日子。

刚才后花园假山,只当是一场梦。

他从梦里醒过来,想要她永远留在梦里,可又盼着她永不记起。

“七爷——”

任胭瞧见了他,抹了把眼泪,恭敬地问候着。

他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身后的成世安还在说:“……说你傻还跟我急,多大点的小身板跟那么些人较劲,差人知会我一声又能如何,你不喜欢姓杜的,大不了我把他撵出去!”

任胭回:“成先生,您太仗义了。”

成世安嫌她眼皮子浅,不服气:“这就叫仗义,赶明儿我给你开一馆子,请你做个女掌柜,可怎么谢我?”

满脸的晦气被他闹得七零八落,她也有心思笑一笑:“您说怎么谢?”

辜廷闻停下脚步。

心在腔子里剧烈地跳动,不安的情绪将他的手脚束缚在原地,在等一个结果,一句审判。

他好像比成世安迫切,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成世安说:“我提个要求,来日你必要应下。”

“好啊。”任胭说,“只要我做的到。”

嘣——

心里头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辜廷闻走得飞快,像是,落荒而逃。

任胭一直注意着他:“七爷这是怎么了,是我给他惹祸了?”

“大约是乐坏了。”成世安笑,“我妈瞧上了他,辜伯母瞧上了徽瑜,方才给他们撮合着,说不准过三两月你还能讨一杯他们的订婚酒喝!”

任胭不笑了,手脚发冷,连头都是昏沉的:“……恭喜了。”

“现在早了点,八字啊刚瞧着那一撇,保不齐你的饭馆开起来的时候就……哎,你去哪儿?”

任胭回了厨房。

寿宴已是尾声,成家老爷派了人送宾客各自归家,厨师们虽被禁止出入,但看管的比白日松懈很多。

她慢吞吞进门的时候,杜立仁正在发作吴司海。

顶大个老爷们儿又一次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师傅别将他赶出去,今儿这样的错,下回保准不再犯了。

杜立仁冷笑:“下回,哪个给你下回?”

吴司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着。

杜立仁嫌恶地退了一步:“你也别怕,不是撵你一个人,不还有你师妹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哪儿来的回哪儿!”

他连眼风都吝啬于给任胭,披着衣裳抬脚就走。

任胭站在那儿,高声:“师父撵师兄是因他出了岔子,可我没错,师父为何要罚我?”

杜立仁肚里头那点火全窜出来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你还有脸问!”

任胭回:“事实是什么,没谁比您清楚,我如何欺您,就因为我没跟您一块儿哄骗这天底下的人吗?”

“你大胆,还不给我住嘴!”

肖同把她挡身后头:“杜师傅先别气,您手底下通共就仨徒弟,如今撵俩使起来不方便;再说今儿的事闹大了,没有也成了有的!”

杜立仁在气头上,谁说话都不好使。

肖同给任胭使眼色:“给你师傅赔个不是!”

“我没错!”

“这孩子……”

杜立仁死盯着她:“死性不改的东西,打今儿起,我门下再没你这号徒弟。”

“任胭!”肖同拽住她的胳膊肘,扽住了,“说话!”

任胭抿紧了唇。

肖同轻声:“还想不想学手艺了?”

任胭反问:“学手艺之前,不该学会做个人?”

杜立仁彻底被激怒:“反了你了!”

他抄起手边的竹笊篱对准任胭就是一下子,使得劲儿大,嗡的一声就抽下来——

任胭转身就跑。

杜立仁一下没揍着,跟着就追,结果忘了自个儿刚从医院赶出来,身体还虚着,跑两步人就一脑袋栽地上了。

又是通忙乱。

后厨已经拾掇干净了,成家的管事还在张罗着夜宵和明日的吃食。

任胭出了院门,远远地在台阶上坐着,影子斜斜地拉一溜,细条条的,孱弱得很。

累极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比她从家逃出来后经历的所有还要累,快要撑不住了。

归根结底,是她从来都摸不透人心。

倘或她同上次一样,忍下这口气,讲讲来日方长……

可是她做不到,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只有她离开这个古怪的氛围,大伙儿才能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

太平盛世本该有的模样。

她自嘲地笑一笑,把脑袋埋进胳膊肘里。

辜廷闻来了好一会,坐在石凳上,往前迈两步,就能够着那个小身影。

他没动,就那么看。

还是任胭先瞧见了他,以为压久了眼花,使劲揉了才开口:“七爷,您怎么跟这儿?”

“世安有事,我送你。”

这是成家,成世安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单薄到可笑。

任胭心里不痛快,也没察觉:“哦。”

想想也是,她是单相思,要不是成世安嘱托,这位尊贵的七爷能特地来寻她?

何况人都要订婚了。

想到这儿,她更不痛快,耷拉着头,像斗败的蛐蛐儿!

“任胭——”

她看他。

“知道最早的记者吗?”

“同治十一年,《申报》最先有了报事人和访员。”

其实她在认识辜廷闻之前,对这一切都很陌生。

辜廷闻笑:“我更喜欢报事人这个称呼,不掺杂任何利益,尊重所有的事实,用直接的是非判断,去唤醒沉睡的人。”

任胭有些意外,他会跟她说这样多。

可他还说:“所以,这条路上我并不孤独,谢谢你。”

059章 情意太浅

我也是。

任胭想。

在自我怀疑的时候,大约没有比发现志同道合的人更加欢喜的事情。

辜廷闻同她说完这些,就没再开口。

穿过月洞门,还是通向花园。

这会寿宴散尽,功德圆满,红灯笼的烛光业已阑珊,周遭湖石假山在夜雾里满目叠嶂,更像是误入了恍惚迷蒙的深山幽壑。

薄雾最终蒙在了任胭心上,雾障之下是一对男女,相对而立,梳一梳头发,理一理领结。

太湖石嶙峋的模样大差不差,这里像,那里也像。

一段路而已,走得她面红耳赤。

“怎么了?”辜廷闻问。

她微侧过脸,和他的目光撞在一处,唔,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想的还是同一件事。

心口的燥意燎上来,她的喉咙开始发干。

辜廷闻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掌心向上:“手给我。”

前面有台阶,青方石头铺就的三层,踩得多了,石面光可鉴人。

任胭伸出右手,握住。

他掌心合拢,修长的手指将她包着,拇指搓下来,压住指背,微微用力——

带着她拾阶而上,从柳暗走到花明。

路边青柳摇曳,滚了颗水珠进交握的掌心。

辜廷闻从上衣口袋取了块方巾,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擦拭过,再清理自己。

任胭把手背在身后。

皮肤到现在都是烫的,从刚才肌肤相贴起,燎原的火顺着手臂蹿到心里。

是谁在园外放了烟火,半夜春光,燃尽繁华?

任胭的眼睛里却都是身边这个男人。

辜廷闻折了方巾,搁回口袋:“总瞧着我,做什么?”

他问话的时候,微低了头,是笑着的。

她搅了搅手指:“七爷——”

“嗯。”

“您这样,是会让我误会的。”

他还是笑,两只手指握住领结,说:“那就,误会着。”

哎?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解释。

任胭顾不上问,在胡思乱想,只瞧见他挺直的背,长裤口袋里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还有眼镜下若有若无看向她的余光。

等两人露面,成世安已经等得心慌,成徽瑜倒是安静地站着,腼腆的笑,脸颊泛红。

任胭的心被攥了一把,堵得慌。

“寻你的小子说你叫同事绊住了,脱不开身。”顾忌任胭在,好些话成世安没言语,挤眉弄眼的,让他懂就成。

辜廷闻没多余的话,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成世安这才长出了口气,掉过头去看两个姑娘。

成徽瑜握了任胭的手,正问她宴后的事,她师父有没有为难。

成世安靠在车门上,懒散一笑:“还用问,杜立仁准急眼了!”

任胭叹口气:“这回怕是真要瞎了。”

“多大点事,天底下就他一个师父了不成?”他拉开车门,请女士先上车,“没了他,我们任师傅还不成事儿啦?”

任胭笑:“成先生您可瞧得起我!”

成徽瑜和她拥抱告别。

姑娘实诚,挑了两大盒点心塞到她手里,嘱咐着口味,观察她的反应。

这样好的女孩子……

任胭笑着,又抱了抱她。

心里那点恶念,灰飞烟灭。

成徽瑜又回到门内,站在那片灯影里送他们,始终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成世安开着车,还惦记给她出气:“我瞧着你比他能耐,就吃亏在年轻上,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土鳖,砸窑的东西!”

心里堵得那股火,被他这么一通骂,倒是通畅了许多。

任胭笑,眼神软软的。

成世安见她这么样,心花怒放,说话便没了分寸:“哎,我瞅你和我妹妹很亲近。”

“是呀,成小姐很好。”任胭看他望来的眼神古怪,补了句,“成先生也很好。”

“既然都很好,那你对我……哎,辜廷闻,你踩着我脚了!”

“车开得不稳当。”沉默的人,开了金口。

成世安斜眼觑他:“没坑没凹的,怎么就不稳当,要不您来,矫情!”

辜廷闻避开他贴过来的脸:“闭嘴。”

“我跟姑娘说体己话,碍着你什么,不服气呐,憋着吧您!”

“啰嗦!”

“嘿!”

任胭笑,望着车窗外的夜色,真好!

“我说辜七爷,你今儿又不对劲了!”

送完任胭,成世安又絮叨上了:“饭吃了一半,你上哪儿去了,回来时候身上有姑娘家的脂粉味,该不会跟哪儿金屋藏娇了?”

“后厨!”

“后厨还有花香呐,别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吧!”

“你闻错了。”

“不可能。”

辜廷闻转头:“我如今有没有,都不该。”

哎,这算是认了?

成世安坏笑:“怎么个意思呢?”

辜廷闻半晌没话,后来才言语:“走吧。”

他想说,我有心上人了,世安。

可惜,夜色太沉,情意太浅。

任胭这夜过得甚好,安心睡到上工的时辰。

鸿雉堂正热闹着。

杜立仁病恹恹的,还在跟掌柜据理力争,仨徒弟不要俩,外头跪着吴司海,看戏的都要把后院挤破了。

任胭撇嘴。

她接茬做她的活,倒是可怜了吴司海,从大清早跪到晌午,谁的眼风都没往他跟前挪挪地儿。

等到日头往西转,麻烦来了。

昨儿一道竹荪柴把翅让杜立仁名声大振,一下午接的电话都是要订同道菜的,指了名要杜师傅掌勺。

这也就罢了。

前俩月还有订蟹黄翅和鸡茸翅的,这会全要换成柴把翅,让隔天送到府上去。

杜立仁跟医院里躺不到半天,就硬生生让掌柜的给请回了堂里,没别的差事,做菜吧。

这会,杜立仁彻底恼羞成怒。

掌柜的不急不缓:“名是您担的,赏钱您拿着,结果等忙活不开您就撂挑子,咱敬您是大师傅不假,可咱不惯着您!”

杜立仁哑口无言。

掌柜的还言语:“您要是干不来,拿了契书上七爷跟前言语一声,我这儿给您结工钱,回头再找一师傅接班,咱们离谁不成事儿呢?”

杜立仁本就是心脏上的毛病,这会气急攻心,往那一歪,动弹不得。

掌柜的差人大张旗鼓给送医院,谁也不瞒着。

忙活完,他又叫任胭:“上后厨给你师伯叔们打下手,打今儿起你的活让吴司海接,往后好好的,甭跟炮仗筒似的,灶间哪儿不是火呢!”

掌柜的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任胭满怀高兴,上了灶间。

经过昨儿一事,师伯叔们待她更好些,有什么密不外传的手艺也倾囊相授。杜立仁不在的这半个来月,她过得如鱼得水。

不做菜的时候,她就跟长辈后头研究这鱼翅。

寿宴上只求着不出岔子,如今就得精益求精。

她始终记得辜廷闻那句次品,次在哪儿,她得闹明白。

不能拿整只鱼翅祸害,切下不使的边料角料的倒可以下锅,锅里滚水煮两回,凉水洗两回最能去味,比上火前开水氽还要更好。

?汤时候,水的斤两多余五斤,时间超过四个半钟头,翅容易?得软烂,扎出的柴把不成型。

另有干贝去筋蒸软再抓碎,最后放进鸡汤里更为鲜美;鸡汤则用老母鸡炖汤,浇在翅身,雏母鸡适合鱼翅在箅子上蒸入味时一块儿用。

反复尝试了大半个月,竹荪柴把翅才算尽了人意。

招牌挂出去,风靡一时。

任胭很高兴,总想做来给辜廷闻尝尝,再把那句次品给收回去。

若是这次的月刊,他能写一写柴把翅,那就更好了。

她万分努力,想要自己的手艺更上一层楼,也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夸奖。

这些天下工后,她偶尔会在鸿雉堂逗留久些,始终盘算能不能再遇上辜廷闻一回。

听说辜家父母并没有再囚禁他,虽说不能上报馆里去,但准许他外出走动,他最常去的还是成家。

任胭跟着成徽瑜学洋文的那些天,他们并没有碰见;而她私心里也并不希望在成家做这道菜,她更希望是在鸿雉堂里。

鸿雉堂是他的,而她,是鸿雉堂的帮案。

除此之外,再没有杂务。

可世事都不能强求,偶遇不到,只能等待。

再譬如成世安的热烈追求,她拒绝过,委婉地表达了谢意,也不再乘他的汽车回家,然而每天上工和下工都会收到一束娇艳欲滴的花。

成徽瑜说这是时髦的摩登男女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任胭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成徽瑜有欢喜也有焦虑:“不是哥哥吗?”

任胭摇头。

她对着这样沉静的她,始终说不出那个名字来。

此后,花束的次数减少了,但是从未断过。

后来,任胭对成世安说了同样的话。

他没恼,只是笑:“没关系,只要你没嫁人,我还有机会;就算你嫁人,我们还是朋友。”

任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和辜廷闻,她和成徽瑜,犯不着为了缥缈无影的事儿,坏了感情。

她装着心事,在鸿雉堂的后厨兜转。

直到那天晚上,她在上回的亭子里遇到了辜廷闻,把亲手做的柴把翅端到了他面前。

“还不够。”

他尝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哪又不够好?”她颇为气馁,嘀嘀咕咕,“忙活这么久,夸一句也成呐!”

辜廷闻抬头:“你学手艺,就为了我夸你?”

060章 珍珠汤

话说重了。

辜廷闻沉默着。

她与他是什么关系呢?

上司下属,那么疏远?还是朋友,可他怎么不甘心?

一颗心像自己长了腿脚,遇上她就跑起来,虎虎生风,拦都拦不住。

究竟什么程度,他也分不清,早乱成一团麻。

越乱却越亲近,越亲近,越握不住分寸,在他印象里,任胭不该是这样浮浅的女孩子。

他开口:“我不信你来,只为了讨生活。”

所谓情之深,恨之切,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又荒唐的理由。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对辫子都不晃悠了,双手在身前死死地搅着,不言语也不抬头,落寞极了。

都解释到这程度了,还不理?

这样伤心吗?

辜廷闻抬头,果然,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想想也是,满怀希望地来,叫他好一顿呲,搁谁也不乐意。

到底还是年岁小,经不住打击,是他莽撞了。

他站起身,握着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肝膏汤里本就有味云腿,鱼翅还使火腿末子,鲜味足,可也够腻的。”

帕子倒是接了去,人的精气神还是往下走,哆哆嗦嗦得,好不伤心。

辜廷闻斟酌着该怎么再开口,可这么着打量,时间一长,就琢磨出不对味来。

眼泪呢?

肩头都要晃虚了,也没看见个动静,听见个响。

怕是,在捉弄他。

“任胭!”

这回,他是真要气了呐。

小姑娘再也没绷住,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都要笑弯了:“七爷,你上当了!”

她笑,嘻嘻哈哈,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白的晃眼睛。

辜廷闻抿紧唇。

不是为了被戏耍生气,被轻易左右了喜怒,有懊恼也有窃喜,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不知道这该不该。

闹的人还在笑:“我不是个小气人,您说我缺点,骂得再狠些也能受得住,何况您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别地儿讨不来的。”

嘴倒甜,就是这模样,不怀好意。

任胭见他还不言语,笑容收了收,上前一步:“七爷?”

辜廷闻盯着她,不大合规矩的那么样眼神。

任胭终于不笑了,伸出手扽了扽他的袖口:“七爷,您真生气了?”

小心翼翼地讨好,像幼时家里那只大花猫蹭翻了瓶子,满地狼藉里就窜上他的膝头坐着,伸出舌头舔一舔他的手背,再喵喵地叫。

怎么能让她得逞?

得逞了,不怕他,下回还犯。

辜廷闻被她扯得东摇西晃,故意绷着,不肯给她好脸色。

摇得狠了,她的手碰到他的腕子,一下一下,猫舌头舔着似的,酥痒软麻。

心思塌了,表情轻易就露了馅。

他忍不住笑。

任胭也笑:“好了好了,笑了,就不生气了。”

脸上盛着笑,像甘甜的蜜糖,一点点往他心窝里揉,忍不住,他敲她脑门。

她眯着眼睛往后躲,还是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烦恼。

“笑,方才说的记住几成?”这叫他怎么苛责。

任胭揉着脑袋躲:“十成十成,我记住啦!回头就调方子,等下回您来,就吃上!”

还惦记他脑瓜子有毛病是不是,欠收拾!

辜廷闻伸手——

她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还扭过头来冲他做鬼脸儿,伸老长一根舌头,直翻白眼。

真是,要翻天了!

他腿长,捉她不费劲儿,握住了小细胳膊把人往回带。

上蹿下跳的姑娘被困在红漆方柱上。

刚才跑得太急,猛地停下来气喘吁吁,任胭心虚地别开眼,辜廷闻的气息也乱,交错着就没了章法。

心口靠得近,折张纸贴着也未必掉的下来,咚咚的声响凑一对,砸得人头脑发昏。

辜廷闻摘下眼镜。

他的眼睛漆黑,藏在额前的碎发后面,有种神秘而孤僻的美。

任胭被蛊惑了,喘了口气:“七爷,您可真好看!”

头回见,就觉得他像画像上的人,现在画上的人走下来了,她的心都要化了。

“都这样了,还调戏我?”他笑。

说话没规矩没分寸,简直有伤大雅,可他早管不得了。

任胭是个识时务的女英雄,瞬间伏低做小:“我知错了。”

“真知道?”

“知道知道!”

“错哪儿了?”

“我不该调戏您!”她认得很诚恳,却又不甘心,“可您能调戏我?”

啧!

辜廷闻松开她,戴回眼镜。

斯文礼教,像是一瞬间也回到了身上。

“天晚了,送你回去。”

“好啊。”

鸿雉堂门口有候着的汽车,很快绝尘而去。

胡同深处还停着一辆。

成世安靠着车门抽完了烟,伸手弹飞烟蒂,笑一笑,上车。

他原先站的地方,烟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还没到上工的时间,任胭就已经醒了。

她抱着被子翻滚了一圈,笑出了声,昨儿晚上美好的像场梦,不想醒过来,到鸿雉堂的时候还是迷迷登登的。

吴司海比她来的早,手里拎着火通条,站在膛口守着。

“任胭,我回来做帮案了,还跟着师父。”路过,他跟她说了这么句。

“恭喜你,如愿以偿。”

吴司海苦笑:“没什么值得恭喜的,他是哪样人,你瞅的一清二楚。”

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背后数落别人不是,还是自个儿师父,这样的话还是不搭茬的好。

任胭闷头洗菜。

吴司海没个完,凑到她跟前帮忙,还言语:“你不晓得我在杜家伺候的时候遭的罪,简直没有人模样,为奴为婢也不是这么个糟践法。”

任胭笑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伺候爹,苦点累点,应该的。”

这是实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师徒,要么蹿到师父头前去,出师;要么夹着尾巴忍辱负重一辈子。

吴司海叹口气:“我娘也老这么说,可是他不把我当人看,那会他领着你上七爷府上去,你应该知道!”

往事不堪回首,提起来她还想再揍杜立仁两巴掌。

任胭觑他:“说您的事,怎么还带上我呢?”

“咱们是同门,不跟你说同谁讲,那个是闷葫芦,蹦不出几个字!”吴司海将配菜码在盘子里,“我不想跟着他了。”

“您想另谋高就?”

吴司海神神秘秘的:“想跟着肖师叔,人和善,还不苛待徒弟,小辈儿谁不想跟着他?”

这倒也是。

任胭把二寸长的玉米剥了皮,摘光了须,拿冷水洗干净,把最尖最嫩的地儿切成丁,下滚水锅里煮。

今儿的玉米是洞子货,模样好是好,却没有夏秋时节的滋味,可惜了的。

她正感叹着,不妨吴司海来问:“你要跟着去吗?”

去也不能跟他讲。

任胭装傻:“上哪儿?”

“跟着肖师叔。”

“这不好吧,你可才刚回来。”任胭眼珠转了两转,觉得这位今儿估摸着是作妖了。

吴司海一副热切手足的模样:“因你是师妹才同你讲,别是还记恨我以前对不住你的事儿吧,那都是他授意我做的,就为了把你赶走,我可没这意思!”

嗤。

任胭随口敷衍:“可不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自打我知道你跟了七爷……再没敢听他的话,他再大,能大的过七爷?”

吴司海的扁豆眉又凑了一对儿:“虽然他不待见七爷也不是一两天了,老想着怎么离开鸿雉堂,干出番事业让七爷后悔去!”

今儿这新闻也太丰盛了些。

任胭笑笑没言语,捞了玉米尖加清汤上蒸笼,剩下的滚汤烫豆苗。

吴司海还要言语,任胭拿眼风往外头扫:“师父来了!”

这位瞬间成了麻爪的秋蝉,纹丝不动不说,连嚷嚷都不敢了。

任胭乐得清静,把玉米尖和豆苗装进盛了清汤的碗里,给杜立仁过目。

“珍珠汤一品。”外头的伙计进来端了汤碗出去,又顺手塞给她一块枣泥饼,“肖师傅刚做好的,热乎呢!”

院里,肖同正蹲树底下抽旱烟,瞧着任胭冲她乐,也回了个笑脸。

杜立仁后头看着:“怎么样了?”

吴司海小声说:“没上勾!”

“她心思多能耐大,鸿雉堂迟早盛不下她!”杜立仁狠狠地笑,“我叫你回来可不是站干岸瞧热闹,我日子不好对付,你的可想而知。”

吴司海的脸抖了抖:“师父瞧好吧!”

打这天起,任胭觉得吴司海待她是无比热络,嘘寒问暖,有时候忙活不过来还殷切地搭把手,倒真成了师兄照拂师妹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改邪归正。

任胭可没这么觉得。

背了人,他老说杜立仁的坏话,尽管她那师父也不怎样;他还抱怨天抱怨地,偶尔羡慕肖同手底下的几位师兄弟。

虽说秘密能使人亲近,但任胭每回遇上扁豆师哥,眼皮就老跳。

坏事说来就来。

这天晚上她下工,到了豆腐胡同跟儿就叫个黑色汽车给拦了,车上下来俩精壮年轻人,二话没说抄了她塞车里,一路飞驰。

还没等她问出话来,汽车停下。

辜府。

里外照旧门庭若市,进的出的,山呼海啸。

年轻人把她带进二门,叫个小丫鬟引着进了个偏僻的院。

小丫鬟很和气:“任姑娘救了七爷,老夫人说还没好好谢您,今儿得空,请你到家里做客,别拘束。”

说是请客,结果里外堆满了年长的下人,横眉立目,把小院子守得像铁桶。

061章 芸豆糕

任胭还没傻到认为辜家人当真是要谢她,要谢早谢了,至于隔着一个来月?

再说了,辜家又不是占山为王的响马,还个人情要这么样别出心裁,闹不明白的以为是绑架勒索。

哪儿也去不了,人也不跟她言语,只是好吃好喝的端来,除了没自由,人过得倒是很不错。

她着急,来回转磨磨,这么对付了一天。

带她进院的小丫鬟第二天来,还领了仨中年人同她一一介绍,高胖的那位是鲁菜岳师傅,白瘦的是江浙来的薛师傅,剩下那位圆脸弥勒似的是川菜邓师傅。

在家闷着时候她没什么见识,自打到了鸿雉堂,各地儿有名的大师傅,甭管红案白案年长年轻的,认识了一摞。

即便没见过面,但时时听人说起,算是神交已久。这仨位,都是大师傅中拔尖儿的。

任胭恭恭敬敬行了礼,心里还嘀咕,这是什么意思呢,别是辜家人感谢的方式当真如此与众不同吧?

小丫鬟给她解惑:“家里这些日忙着,老夫人还不及亲自致谢,任姑娘且安心住下,闲暇时候和几位师傅切磋厨艺也是桩美事,或是您有别的大师傅要见一见也可以告诉我。”

话里话外,要她在这小院安营扎寨?

天底下大师傅多了去了,要说厨艺,倾尽她这一生,等到提不动刀擦不着火的年纪,她也只能挨着皮毛。

瞧这光景,养老送终也不是没可能,多大的仇,跟她一花样年华的小姑娘置这样的气?

任胭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当日给七爷搭把手也是巧了,我何德何能,要不劳驾您回一声,等老夫人得了空,我自来拜望?”

小丫鬟四两拨千斤:“这还没谢就请您走,回头可就是咱们无礼了;再说了,上亲戚家串门还要过个三五日的,您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

她说完,摇曳生姿地走了。

任胭愁云惨雾地把三位大师傅请进门,心想着反正也出不去,倒不如真跟人好好学一学手艺,结果这仨位毕恭毕敬,比她还客气。

言语什么都说好好好,对对对,姑娘说的极是,不是怕她,是怵这个府宅的姓氏。

没过半日,任胭只好客客气气给人送走了。

院子是清静了,光剩她一个跟蹲大牢似的,这么下去可不成,她得溜走。尽管九成九不会成功。

头回,她还没到院门跟儿,就有个老嬷嬷问她要上哪儿?

第二回,她就斜眼瞅瞅东面的院墙,两个小丫头就开始在墙根那儿乱遛。

左右不成事了,她心想着回屋歇会,不仔细被帘子绊住给豁开老大一口子,刺啦扯下一绺布条。

老嬷嬷火急火燎地赶到,眼都直了:“任姑娘,您可别想不开啊?”

以为她要悬梁?

她斜眼,老嬷嬷更觉得不对劲儿,着急忙慌地让人把所有带尖儿的都给清理出去了,连个针都没给她剩下!

任胭坐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哭笑不得。

连着两天都没上工了,杜立仁正踅摸着方收拾她呢,这下可正好,自己栽人手里去了,饭碗要倒。

没人救她,倒是来个探望的也好,跟她说说外头要不要紧的啊。

第三天,她还执着于踅摸边边角角逃跑的地方;第四天,竟能在老嬷嬷的眼皮底下眯着眼睛歇觉了。

逃走的念头倒是没撂下,就算是换个迂回婉转的方式,老虎还有打盹时候呢,等人开始放松对她的警惕了,再跑也不迟。

又过了两天,她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暗地里打算,结果还没动作,却来了个探监的。

她正在贵妃椅子里吃芸豆糕。

小点心外头一层芸豆泥通身雪白,中间夹着的红豆茸拌了蜜糖,甜而不腻,用牡丹花模子压出个漂亮的型,尝在嘴里绵软细腻。

小时候跟家里也常吃,趁人不注意溜到后门跟前躲着,等着货郎来一个大钱能换好几天的零嘴。那里的芸豆糕也有夹着山楂泥的,印成精巧的小月饼样或是小果子样。

不同的滋味。

她趴那儿细细地品,直到眼跟前出现男人的一双皮鞋尖儿,擦得很亮堂,还有笔直的裤管。

任胭抬脸笑:“七爷,您来看我了!”

上他家都这么些天了,终于露脸了,可真不容易。她翻身坐起来,背着脸抹抹嘴理理头发。

等到了阳光下头才发觉辜廷闻精神不济,模样虽很是齐整,但额前的碎发没梳上去,眼睛有些红,眼镜片也压不住的疲惫。

任胭眨眨眼:“您怎么啦,是又不叫出门了吗?”

认识他这俩月,光听着七爷被软禁的事。

倒也恰当。

辜廷闻只问:“委屈你了。”

“不委屈,有吃有喝,人待我也很好。”她放轻了声口,“就是不让出门,憋得慌。”

他的声音有些哑:“今儿我送你走。”

“这样好?”

她很雀跃,却又觉察出不对劲来,辜老夫人把她禁在这儿这些天,不光是为了养着她逗闷子吧?

“出了什么事儿,七爷您好歹言语两声?”

怎么说,与她来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因为他放浪形骸了一会,把她裹进他和辜家的涡旋里,成了一念生死的筹码。

他开口,连自己都厌弃:“我做了些事,连累了你。”

哦。

大约又是报馆,或是他又写了什么文章,对于辜家人来说大逆不道,可是这些与她有什么相干,难道鸿雉堂的人都被关了?

她不解。

他的生活离她是实在太远,也想要努力地赶一赶,可是无从下手,她很沮丧。

在她沮丧的时候,辜廷闻开了口:“那天晚上,是我没分寸。”

嗯?

任胭有种不详的预感:“七爷,我们……我……”

“听我说完!”

辜廷闻笑一笑,这样强硬的话不过是堵死退路:“原该有了名分才可以那样亲昵,说来是我冒犯了你,事先并没有问你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我曾受过的教育,并没有这样教过我。”

所以,对不起。

他想说,可是说不出口,他看见她的眼睛开始发红,手指攥得紧紧的,在忍耐。

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着实羡慕世安,一场爱情开始的潇潇洒洒,过程轰轰烈烈,结尾也同样荡气回肠。

他没有这个本事,情还没有萌芽,已经体会到个中滋味,求不得,不可说。

伤人三分,自伤七分。

情之一字,于他太过艰难。

任胭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话开了头,就知道走向,悲或是喜多半在人的精神里,和言语没多少关系。

她攥紧了拳头,又撒开:“你可以现在问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人要懂得变通,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过几天补上也并不会失了体统。”

他沉默着。

因为知道答案。

她是个赤忱的人,干净坦诚,爱或者恨都是直接的,像是白纸黑字,全都写出来。

得不到答案,那么她来讲:“辜廷闻我喜欢你,我觉得你和我在精神上非常契合,人一辈子想遇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容易,我想和你好,你呢?”

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横在她和辜廷闻之间的并不只有大相径庭的生活状态,不只有辜家,也不只有世俗的眼光,还有她和他无法预料的苦和痛。

可是这都比不上他,比不上能和他相依为命。她想开始这段感情,他不提,就由她来。

男女平等,谁追求谁,都是爱情。

辜廷闻沉默着。

他素来寡言,尤其在情事上更是受亏,好在他在这方面看得淡泊,直到遇上任胭,才明白万事不过只讲求一个缘分罢了。

可这缘分与他而言,是奢望。

辜廷闻笑一笑:“我都明白的,任胭。”

可也止步于此,多行,就是万丈深渊。

无法同她提,不能,也是不舍。

任胭的嗓子堵得发疼,疼得眼睛都模糊:“甭想糊弄我,你对我,我都看得清楚。”

“你性子很好,谁都喜欢。”辜廷闻缓了口气,慢慢地说,“我也不例外。”

话到这个份上,不必再提了。

任胭站起身,头发晕:“话我只问一遍,我,任胭,你要还是不要?”

他失神,怕答了,前功尽弃。

她点头:“我知道了,七爷,往后咱都好好的,您保重!”

也想讲一讲狠话,让他知道任胭这姑娘是个夜叉投的胎,发起火来,神仙也不敢惹的。

可是细想想挺没意思,上窜下跳,大呼小叫,耍猴戏给人看而已,姑娘家的脸面多金贵。

她磕磕绊绊地往外头走,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芸豆糕,塞进嘴里又苦又涩,尝着尝着都成了咸的,顺着喉咙滑进肚里。

天黑透了,成世安才在僻静的院里寻着辜廷闻。

这爷们卧在贵妃椅里,脑袋枕在胳膊肘上仰面朝天,另只手里还握着凉透的芸豆糕,紧抿着唇。

“我上天津去了,听说你爸连人带家眷都给抓了,还要审问判死刑,这是要抄报馆的老底,跟你断绝关系了?”

“嗯。”累极了,辜廷闻阖了眼。

反叛么,要抄干净的。

成世安宽慰:“甭蔫儿啊,天擦黑那会,家眷不是都给放了,好事儿,咱爸还是心疼你!”

“世安——”

“你说。”

辜廷闻哂笑:“这个结果,知道是我拿什么来换的?”

062章 失恋

“是什么?”成世安问。

辜廷闻这个人是富贵金银堆里出生的哥儿,又是辜家的垫窝儿,老辈儿捧在心窝子里长大的尖尖,打小就养成个顽主的性子,怕没什么是他不能赏不能得的。

或许是擎小玩得兢兢业业,鲜少有没见过的,等长大了性子也淡了,从留洋回来就联络了有志之士创刊办报,全副心思都在上头。

这回不是玩儿,是他报国的路。

在洋人那儿吃的亏,跌的脸子要拾起来,头件事就得是让同胞清醒,大伙儿得意识到身处的时代才能同仇敌忾,才能众志成城。

人脊背挺直了,国才不会倒下。

这是他所求的梦,但并不是辜家的,不但不是,还是死敌,是横在辜廷闻眼前遮天的顽石。

他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但凡慷慨悲愤的形容都能往他身上使使。开始,成世安觉得他痴。

他却是最先被打动的那个。

自小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淘,辜廷闻要是东宫太子,他就是最红的伴读,也是最懂他的人。

后来,他就跟他一块儿痴,一块儿大逆不道!

为了报业,辜廷闻能把命舍下。这么些年,他也就惦记这一件事,多早晚见过为了别的什么伤怀到这模样?

他实在好奇。

辜廷闻没回他,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你最近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话提的,倒把他比成个浪荡子!

成世安斜眼:“你不都知道么,还来戳我痛处。你这个人自个儿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安生,什么德性!”

是了。

辜廷闻笑一笑:“你没有追求人家?”

“怎么没有?”成世安摇头晃脑,“送了花讲了情,一颗心捧到人面前,可她说有心上人,转脸就把我给丢地上了!”

辜廷闻微微低了头,在敛着情绪。

“不过我不会放弃,许久都没遇上这么个得意人儿,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我的。”

当然这话掺了水分,他有这样念头也不过是打广州回来,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成世安些话,一分一分,把他压垮。

辜廷闻解开衬衫第一粒纽子,缓了口气:“说些别的。”

成世安古怪地看着他:“说什么别的,你也不讲拿什么交换,一劲儿挤兑我!小胭呢,我听说辜伯母给她请家来了!”

“刚走。”

“走哪儿了?我刚打鸿雉堂来,说是给请家来掌勺,我正寻思着什么宴连着六天,以为她要出人头地了!”

话赶到这儿,成世安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辜家双亲因一篇文章的事情恼怒不省心的儿子,抓了人又放,不过是瞧辜廷闻妥协;节骨眼上任胭来住了数日,该不会她就是那个一击必中的筹码?

那天晚上见到的,果真是实情?

成世安拧眉。

再抬头,那位已经出了院门,天黑黢黢的,一口把他的影子吞个干净。

吞人的夜色里,任胭正蹲在直通辜府的胡同口。回回来辜家总碰不上好事,不过,再不用来了吧?

话都说得那样明白,往后释然了也抹不开脸儿。头回喜欢个人,喜欢到这模样,真是差劲!

罢了罢了,人又不喜欢自个儿,撒泼耍赖也强求不来,还跌份儿!

哪儿不是两条腿一对眼的爷们儿,不能跟姓辜的这棵歪脖树上头挂着,换个杆儿呗!

委屈地把事想明白,任胭揉了揉脸,重新站起来。

回鸿雉堂的时间,堂头正把伙计聚一块领赏钱,瞧她来也额外赏了一枚,没对她失踪这几天感到意外,还热热络络的。

“上七爷府上了,这些日子过得可怎么样呢?”有人问,一水儿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的心突突地跳,强打精神敷衍两句直奔后厨。结果,杜立仁和吴司海都没走,迎面还是说跟辜廷闻相关的。

杜立仁倒不是真关心她,是有危机感,趁机探探口风,再琢磨琢磨这个徒弟还能留几天!

“老夫人做主给你叫去做掌勺,也不跟师父回一声,真是翅膀硬了。做的什么,几样菜品?”

倒是想知会,人家也不给这机会不是?

任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的嘀咕,信口胡诌,吃过没吃过,乱嚷嚷了一通。

杜立仁听出她糊弄,脸色越发沉:“能耐的你,天南海北没你不会的,也不看自个儿是不是揽瓷器活的料,老实说话!”

任胭没心思跟他弯弯绕绕:“真没扯谎,前儿还遇到几位大师傅,切磋厨艺来着,您要不信,回头等您几位见了面问问管保知道。”

这下,杜立仁颇有百爪挠心之感。

任胭在辜家跟大师傅切磋的事儿早传开了,什么模样的谣言都有,讲来说去,都琢磨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最后能不能青出于蓝,也等着看杜立仁的好戏。

自打拿了红案头魁的名声,这些年没惧过谁,还能怕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他有的是手段收拾她,让她在鸿雉堂一日也待不下去。

可收拾两回没收拾出个结果,还把自个儿折腾够呛,杜立仁不得不正视起任胭来,这是鬼精,还是个跟自己犯冲的鬼精。

若她真得了辜家捧,自个儿这条命压根儿不够她消耗的。那是北京城的一大片天外天,他这模样的小蝼蚁,连仰仗人鼻息的资格都没有。

说来捧戏子捧婊子,可真没见过捧厨子的。前儿是你情我愿的皮肉交易,捧厨子能讨着什么好,这丫头连毛都没长齐!

只是到了他这一步,名声跟命一模样,老了老了,提不动刀按不住砧板,也就靠名声吃下半辈子了。

所以这个威胁得尽早除掉,哪怕干些违背道义的事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杜立仁这么安慰自己,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跟瞧个煞似的。

任胭唬得后脖颈发麻,师父这是气啊还是恨,总觉着下一刻就得提着把剔骨尖刀奔她来了:“师,师父,您有话好好说!”

作为爱护师妹的师兄,吴司海适时挺身而出:“师父您别恼,小胭素日也不是扯谎的孩子。咱不是都知道她跟大师傅们学手艺,这是好事儿,她出息了您也有面儿!”

有个屁面!

打进了鸿雉堂,他最恨这一句!

杜立仁狠狠瞪了吴司海一眼。

厨艺没学三成,眼色倒能看个九成。师父这是要收拾不安分的徒弟了,作为马前卒自然得效力,吴司海了然。

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也跟师父没两样。

这天夜里头任胭就做了噩梦,师父师哥张着俩血盆大口,把她咬得骨头渣都没剩下。到了白天果然精神不济,上成府学洋文也是有心无力。

成徽瑜体贴,早早地阖了书本:“小胭,今儿有旧时女高的校友要来,你要学手艺吗,或者你想给我们做新菜式吗?”

“好啊。”

前儿辜廷闻点出柴把翅的毛病,她正好趁机改进,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那个人来,真是没出息!

她摇摇头,一刀下去把竹荪砍成两截,结果非但没把杂念给剁了,还越生越多。

这儿是上回辜廷闻和她站着做点心的地方,她还拿了水瓢舀水给他呢,可惜做的是成小姐爱吃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就没她什么事儿。

人家才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要订婚了吧,才把话说得那样明白。

好了,彻底没她的份了!

她越想越沮丧,手底下没轻没重的,成徽瑜来给她送茶,站在外面都吓了一跳。

“小胭她,怎么了?”她轻声问坐在院子里,远远瞅着人姑娘的痴心哥哥。

成世安坐那好一会了,顺手接过小丫头端着的茶:“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失恋了。”

成徽瑜发怔:“啊……茶是给小胭的……”

“喝都喝了!”他抱着肩往厨房比划,“她是单相思,人明确拒绝了,也就昨天的事儿。至于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既这么说了,成徽瑜也没再追问:“小胭是个好姑娘,会有更合适她的爷们儿的。”

成世安点头,颇为兴奋。

成徽瑜古怪地打量他:“哥,小胭失恋了,我看你好像很高兴?”

不然呢,跟她一模样垂头丧气,黯然销魂?

他确实很快乐!

当然这样不讲义气的事儿不能给妹妹知道:“我是替小胭高兴,用不着在错地儿耽误大好年华。再者我想到个好主意,能让她学手艺,出名。”

杜立仁不是不好好教小姑娘吗,也不让抛头露脸做菜吗,可成家的私人宴会多,他以个人名义请人来做菜学手艺,杜立仁还能拦着不成?

小姑娘机灵,眼手都活络,出师是早晚的事儿!

他越想越觉得得意,追求女孩子么,自然是投其所好,以前的鲜花首饰实在是配不上这样独特的姑娘,所以情路坎坷也在所难免。

如今柳暗花明,于她是,于他也是。

成世安跟任胭提,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经不住诱惑,一口应承下来。

成世安趁机为自己讨私利:“过三五天你不是休息,徽瑜会跟同学外出郊游,有支子老烤肉,想不想尝?”

“想!”

真乖。

他笑,想摸摸她的头,忍住了:“说好了,去接你。”

063章 松鼠鱼

在家那会,姐姐们也爱跟女中的同学外出郊游,郊游完,会结伴去看电影吃番菜。

保定的番菜出自本地师傅的手笔,然而却顶着洋气拗口的名字。滋味未必有自家的饭菜好,但是姐姐们爱去品尝,也爱同她炫耀。

任胭从她们充满保定口音的洋文里分辨出洋人爱吃的鸡鱼和牛羊,加上番茄汁和咖喱汁,还有听不明白的菜蔬,混在一起就是一道时髦的番菜。

这是一段古里古怪的记忆。

任胭始终对番菜充满了好奇和热情,她想见也想学。学贯中西么,说的是学问,对厨艺想来同样适用。

这是她答应成世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她想出门散散心。

无论是家还是鸿雉堂,哪儿都有辜廷闻的影子,就算她不想也会有别的人提,辜七爷的名头太大,街头巷尾走一遭都能听个三五回演义。

她是个反叛,人不待见她,她就不待见人,不待见到连名字也不打算听,后院里养的肉鸽子“咕咕”叫唤两声都能惹她心烦!

结果,郊游还是同样。

成小姐的同学们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性子热烈,围在一处讨论吃穿和书本,还有时兴的电影和明星,永远不会萧瑟寂寞。

当然还会有比明星还要红紫的辜七爷。

“京声的头版文章看了吗,真是振奋人心,这样的时刻要站起来的不光是男人,还有我们,我们女性也是有力量的!”穿着嫩黄连衣裙的女孩子说。

跟她坐对脸儿的格子旗袍女孩搭话:“七爷是最早支持男女平权的报人,我最喜欢弥尔顿的那句‘什么是和谐,或是真正的欢乐呢?这要求互相平衡,互相授受’,也是七爷在报上引用过的话!”

有人笑话她:“瞧你这模样,若是没有徽瑜,岂不是要去追求七爷了?凤求凰,只怕你是要凰求凤啦!”

格子旗袍女孩子反唇相讥:“你们这些啊没一个好人,七爷是徽瑜的未婚夫,也不怕人恼了,把你们一个个全嫁给那些不通文字,只会打女人的莽夫!”

成徽瑜握着蕾丝裙摆,腼腆地笑,听她们闹,面颊不由得发红,大约是想到了心上的情人。

任胭手里的一把青翠柳叶全被她折碎了,压出黑绿黑绿的褶,憔悴的模样,她觉得自个儿的脸色估摸没比人家好到哪里去。

“小胭——”

“成先生。”

成世安把手里的柳条帽扣她脑瓜上,新制的,枝枝叉叉,野花横七竖八插得老多,五颜六色在眼跟前晃悠。

任胭努力把脸从花草丛里抬起来,扶了扶这顶夸张的帽子。

成世安捧着下巴打量她:“这样就不显得你脸圆了,先头是块小月饼,现在是块大银元。”

合着她还涨价了!

“真是谢谢您!”

成世安脱帽搁在胸口,屈身:“我的荣幸!”

帽子重新戴回,他手里却突然变出一把小野花,正娇艳欲滴地直立着,有风刮过,再规规矩矩点头哈腰。

戏法吗,真是太有意思了。

任胭不由自主地笑。

身后依湖而坐的女孩子们也报以热烈的掌声,有人扬声喊:“成家大哥哥,追姑娘可不是闹着玩,追到了就要娶人家,不然我们不依啊!”

众人纷纷附和,还有笑闹的:“也不能只有一束野花,我们是要见到你那颗心,火热的,充满了对人家的爱意的!”

成世安飞出二指,比划个手势表示自个儿知道了,然后拎拎长裤,在任胭面前单膝跪地举起那束杂乱的野花:“我的公主!”

掌声比刚才还要热烈,女孩子们欢呼着,围过来要他再说些能够打动女孩家芳心的话,否则就不许他起身。

“您这是干什么呀?”

动静大,周围的人铆足了劲往这儿瞧,说说笑笑,等着看一场摩登的爱情喜剧。

任胭没见过这阵仗,心咚咚跳,小心翼翼地往身侧避了避,伸手去拉人:“您快起来。”

成世安笑,顺势把花放进她手里:“想让你高兴些,别愁眉苦脸,我挺担心你。”

叫人喜欢是件好事,却不是心上那个,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觉得颇为心酸。

她无可奈何,嗅了嗅花束,再抬起脸,人比花娇艳:“我很高兴!”

成世安极为满意,重新将她送进芙蓉堆里,自己再远远地避开,容女孩子们惬意地讲话。

“任姑娘,你怎么就轻易放过成大哥哥了,再为难为难他,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格子旗袍女孩拉住她,热络地说。

嫩黄连衣裙的女同学嗤笑:“以为世上都是你这样狂放的人,人家可是个老实的,任姑娘,咱们快离她远些,省得被她牵连了。”

“不错不错,我们快走!”

说着闹着,笑成一团。

坐在最后烫西洋卷发的女孩子说:“姑娘就是那位女厨师吗,今儿可算见着真人了。好几位要辍学嫁人的同学听到你的事情,现在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份工作独立起来呢!”

“正是,和灵魂不契合的伴侣结婚,下半辈子围着公婆爷们儿孩子就完了,咱们读起书才能不依靠家里,往后能挣能花才算是潇洒。”

成徽瑜犹豫着开口:“我觉得爷们儿也不都是精神不相合的,遇到好的,也省得光棍孤苦伶仃,而且嫁了人最好再要有两个孩子,等到花甲才不会寂寞。”

有人笑着推她:“世上能有几个七爷呢,缘分果然是妙,你们还是青梅与竹马,两个孩子怕是对不住你们的深情厚意了。”

“你们呐,跟敬斐说的一样,不是好人!”成徽瑜也恼了,她是个安静人,说不上什么狠话,温柔地啐两句也就罢了。

那个叫敬斐的格子旗袍女孩笑出声:“是是是,咱们都是坏,好的那个人可不是没有来吗?”

女孩子们又笑。

敬斐又握着任胭的手问:“最近可又有做什么新菜没有,上回去徽瑜家里做客,心想是哪位大师傅的手艺这样好,她说是你,原来你这样有本事!”

“是啊,那道柴把鱼翅比鸿雉堂里的还要好。”穿旗袍的女孩子也坐过来,“我是苏州人,任姑娘会做苏州菜吗,来读了女高和大学,很久没尝过家乡菜了。”

任胭想了想:“会做一些,响油鳝糊或者松鼠鱼……”

“松鼠鱼!”女孩子抢先讲出口,“我最爱酸甜的味,最后再撒一把金黄的松子!”

敬斐摸一把她的嘴,对任胭说:“任姑娘快给评若画张大饼充饥,你瞧她的口水都要飞出来了。”

任胭笑:“把洗净的鱼齐鳍斜刀切,头下剖开两半拍扁,再沿鱼脊两侧从头至尾平批,去头脊,把胸片成两片鱼叶子……”

她说得细致,生怕人不明白,掰了一根柳条在地上画个大概的模样比划。

“鱼叶子皮向下剃刺,再用菱形花刀小切,涂了盐酒,蛋黄糊给挂住。”

长条条的鱼被切得漂亮,隐约有了松鼠的样,接下来就该应了《调鼎集》里取季鱼,肚皮去骨,拖蛋黄,炸黄,作松鼠式!

“等油热,提鱼下锅,也不能轻易下,鱼叶子朝外卷,夹住了慢慢搁。”

最后放鱼头,一面炸鱼一面舀热油浇鱼尾巴,瞧着现了金黄的漂亮色泽再出锅,头身给拼一块儿,是全须全尾的松鼠鱼。

评若又问:“可有松仁?”

众人大笑。

任胭也乐:“炸鱼的时候,松仁已经熘熟了,再搁爆香的芫荽段笋菇豆和蒜末,最后和虾仁在香油里炒熟,添酱汁浇在鱼上就成啦!”

她在鱼周身在添上两笔,画出一个长盘子,抬手比了比:“评若同学请品尝。”

女孩子们都哄笑:“评若等这一刻,可谓海枯石烂,快吃快吃,是不是家乡的滋味!”

众人默不作声,眼巴巴地瞅着她,等一句滋味。

评若闭起眼睛摇头晃脑:“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松仁寂无扰,桂鱼澹自肥……”

又是一阵哄笑。

成徽瑜啐她:“歪诗歪诗,不通不通,两句话离不得吃,冲撞古人,怕是一片鱼鳞也不给你留下。”

敬斐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都叫你们说得饥肠辘辘,前儿就是烤肉季,中晌的牙祭,咱们是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是让人烤肉季的伙计烤好了肉,专程送来;武吃则是自个儿动手下场烤肉,脚踩长条凳,盯着炙子上芳香四溢的薄肉片。

穿嫩黄连衣裙的女同学最先跳起来:“武吃啊,咱不学那些盛气凌人的王府老爷,让人推着料车肉车,赶堂会似的来伺候咱们,走喽!”

一呼百应,女孩子们都起了身跟着去。

红通通的松木火烘烤着炙子上摆得齐齐的肉片子,一撮香料添上,香气能穿过整条湖,推着依依绿柳摇动,树下的几对情人霎时穿过整条湖慕味而来。

下半晌回家的路上,任胭闻到袖口腻着不去的烤肉味儿,瞬间想起方才得野趣,以往没经历过,分外有意思。

成世安瞧她回味的模样,存心逗她:“替我也闻一闻。”

袖子一伸,凑到她鼻子尖底下。

什么德性!

任胭抬起头,刚想挤兑他两句,结果脸色就变了。胡同里伸出个两臂粗的大棒子,照准她的脑门就砸了下来!

064章 虾籽冬笋

“任胭,小心——”

下一瞬,她就被人扽住胳膊,眼前发花,成世安的身体就向她砸了过来。

这可不是一般得砸,搬山倒海一样,一来怨她身量小不经事,二来成世安替她挨的那一棍分量不轻,嘴角噙着血面白如纸。

“成先生……”

任胭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把人给架住,抬头刚想问句您怎么样,结果一瞅他模样——

好么,上医院吧!

汽车夫正候在胡同口,见势不对,慌忙上前搭手,托了人一路飞驰。

到了医院找大夫,人都已经昏过去了,俩指头还惦记要攥着任胭的胳膊肘死活不撒,膀大腰圆的男护士费了老大力气才给掰开,送进病房。

熬到成徽瑜火急火燎地赶到,成世安的手术已经完成,人瞪着俩眼都能逗乐了。

洋大夫出来咕咕哝哝地叮嘱家属,走前还特意对任胭这个野蛮的“对象”交代,好好说话,不要再动手动脚,病人经不起刺激。

成徽瑜惊愕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拼命地摇手,这关她什么事儿呢,要怪就怪那根棒子。

刚才救人走得太急,也没留神偷袭的,仇人是男还是女,情债还是金钱债,到底多大的梁子!

成徽瑜在这点上坚定不移地支持任胭。

任姑娘多好一人,不结仇不结怨的,跟谁都客客气气;再说了来北京城也不过仨月冒头,能招什么恨?

倒是她的这位哥哥,风流债数不胜数,怕是哪个姑娘因爱生恨,抱着为爱情殉葬的极端想法,痛下杀手了吧?

当然,这些话她得搁在心里头。哥哥追求任胭正在劲头儿上,她可不能暗地里使绊子,她也盼着真能和任胭成一家人。

自个儿妹妹是个老实姑娘,什么话都写脸上,成世安哪里有不明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哦。

姑且是真的。

成徽瑜看了看任胭:“哥哥是说那人是来埋伏小胭?”

“八九不离十!”

要是跟他过不去,何必在豆腐胡同动手呢,老大个北京城,到处都是撒欢的地儿。

再说了,知道他跟着女孩子们郊游,又送任胭回家的时间,掐时辰能掐这么准的,是得多稀罕他!

所以,那根棍棒九成九是给任胭备下的。

给她备下的,那就好办了。

这姑娘机灵活泛,虽然做不到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招人恨,要说恨到打闷棍,那也就没别人了。

不是师傅,就是师哥!

谁让这姑娘遇上这俩人,脑瓜子后头就生反骨呢!

俩加起来七十来岁的爷们儿,对个姑娘下这么狠的手,臭不要脸的!不讲究!

被打了一棍,疼归疼,好在人还没傻,懂得玩玩心眼子。

成世安斜眼觑任胭——

小姑娘懊悔得不得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瞧他看过来,立刻往跟前凑了凑:“成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成世安额头蹦了蹦,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闹得像交代遗言。

不过风月中的心眼子,是你情我愿,愿者上钩,既然都送上门来了,就不能怪他不厚道了。

他颤巍巍地扶着头,试探地道:“小,小胭?”

任胭这姑娘什么都好,可遇上人情官司永远理不明白,成世安这模样把她吓够呛,不会又傻了一个吧,前儿辜廷闻可才刚好。

她握住了成世安的手:“是啊,成先生,我是任胭!”

“哦,我刚才一时间没认清楚。”

任胭更害怕了:“那现在呢,您好些了吗?”

“好些了,就是头疼,背疼……哎,浑身疼……”

任胭慌得手足无措,说话都不利索了:“您,您等着啊,我给您找大夫去!”

“用不着,你坐……坐这儿,跟我说说话。”

这时候干梆硬正的妹子早早躲了出去,光亮明媚的病房里也没多余人,天时地利人和,按照惯例,他早已和姑娘拉小手亲上小嘴了。

然则,他不想这么唐突了任胭。

他心里待任胭有种说明道不明的正直,正直到但凡有些歪斜的念头,他都会自我唾弃,骂成世安不是个玩意儿,这种感情很陌生。

陌生到他误以为是自律。

所以,他在追任胭的过程中,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和趣味,这让他在喜欢之外,多了无法自拔。

他甚至觉得任胭光坐在这儿,看着他,哪怕什么不说,也都很好。

真是!

约莫是被大棍子砸坏了,还没恢复。

小姑娘说话了:“成先生您要是哪儿不舒服同我讲,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同我讲,您有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尽量去做!”

成世安欢喜的心都要化了,像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想喝水。”

这是真话,口干舌燥。

小姑娘很快倒了杯温水,吹凉了,伸出小细胳膊托住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喝。

水是甜的,人是晕乎的。

他得寸进尺:“想吃饭。”

这是假话,塞了一肚子烤肉,才过多久呢?

任胭信以为真,仔细考虑他现在的状态吃什么好。

病了的那个替她拿主意:“想吃蟹肉海棠果,凤尾裙翅,广肚乳鸽,甜点么,就一份得汁鸳鸯筒!”

任胭笑笑:“您瞅您爱吃的这些可有份素食没有,刚才人大夫嘱咐了,好生养着,等您好了,您想多少我都给您做了来!”

“可嘴里没味儿。”

任胭又笑:“我给您蒸些米露来换换口味吧,莲花南枣和龙眼或是香稻米和糯米,再或是蔷薇香椽和桂花,米露清香怡人,炖热了喝下堪比人参呢。”

说来,这也是《调鼎集》里记载的旧方。

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是辜廷闻的读书笔记,遒劲的字迹和他温润淡漠的外表大相径庭。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又想起来。

也只能想想。

“小胭——”

她愣神了许久,直到成世安唤她。

“成先生。”

“你在想谁?”他问。

任胭怔了怔,笑一笑:“菜。”

成世安挪开目光:“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自己,你的心上人,他还没有答应你?”

委婉拒绝了啊,哪里是不答应这么简单。

任胭低头:“是。”

成世安沉默很久,才开口:“你不妨考虑我。”

就算任胭现下想有别的说辞,看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也不好开口。

乘人之危,卑鄙至极,成世安自嘲。

任胭果然没有推辞:“成先生您现在还病着,等您身子好了,咱们再说些别的好吗,我现在没什么心情思考,不能贸然给您答复。”

“我等着你。”

话至此,已经说尽了。

后来成家双亲赶到,成徽瑜提前将任胭带回了家,这也是成世安的意思,把所有的事端揽到自个儿身上,省得任胭被裹挟进来。

她独个儿坐在成府里,心思杂乱,索性进了灶间做了饭菜。

除了一碗南枣米露,还有一碟虾籽冬笋。

极嫩的冬笋扒了外皮,切成三棱的厚块,再下进滚水中焯干净酸涩的味道,撕干净老筋,下到添了虾籽的鸡汤中煨煮。

等菜盛盘,她请人添到食盒里,一块儿往医院送。

病房的门虚掩着,辜廷闻正背对着她坐,成世安正倚在窗沿上,低着头手里夹根烟,没点。

任胭收回迈出去的腿,不进,也没言语。

“你注意些。”是辜廷闻开了口。

成世安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怕什么,北京城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有成家护不住的人,再不济还有我,为她豁出命也值!”

辜廷闻没言语,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到这时候才微微弯了些,像泄了气,疲累至极。

成世安又笑:“你啊你,二十七八的人没有过女人,是不大能理解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再说要不是我知道你,只怕会怀疑你有别的嗜好!”

辜廷闻哂笑:“同你讲过,我也有心上人。”

原来如此,怨不得……

任胭背靠着墙,仰脸。

走廊电灯的光刺眼睛,白晃晃的。

成世安取笑他:“任她是谁,你也要和徽瑜订婚了,你该对我这个大舅哥好些,否则是要给你吃拳头的。”

辜廷闻不答。

是抗拒,还是默认?

就算没有成小姐,辜廷闻也有喜欢的人;他那样的人只怕会为了心上的姑娘守节吧,人在曹营心在汉。

她可怜成徽瑜,也可怜自己,就羡慕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孩子。

其实左右都没她什么,任胭低头笑笑,笑自己痴,笑自己贼心不死。

成世安重新回到床上去,掀了被子搭在腹间:“七爷看也看过了,咱们明儿见,走吧您!”

“你好好的。”

辜廷闻起身——

任胭推门进来:“七爷,成先生。”

他怔在那儿,是没想到她会来。

任胭同他错身而过,放下食盒:“成先生,给您做了米露还有虾籽冬笋,余下的是您府上大师傅做的,您尝尝。”

辜廷闻转身——

她正将碗碟从食盒里取出来,笑吟吟的模样。

那日自己装病,她是不是也是如此?

是不是只要对她好,她就会投桃报李?

她会不会……

可任胭举起勺子,吹凉了米露,喂给了成世安。

他想起那碗酸菜羊肉汤。

不,还是不同。

065章 三六九等

那日的酸菜后劲儿这样大,都好些天了,腌渍的心口涨疼。

“累不累?”

生怕他痛得不够,成世安偏生补了这样一句。

用不着回头,都知道他现在的模样是怎样的柔和。他待喜欢的女孩子永远都热烈积极,也永远会有耐心,是位优雅体贴的猎人。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然而世安如何为人,也轮不到他来置喙,尤其在应对爱情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辜廷闻离开病房。

掩好房门前,成世安正要接过任胭手里的勺子,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乌黑的长辫子,神情温软到像被驯服的麋鹿。

“不累。”任胭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心地捧着碗,“是成先生受罪,那根棒子分量很重。”

回成家前,她向巡警报了案。

上豆腐胡同口的时候,那根行凶的枣木棒槌正堂堂正正地横在路当中,又沉又笨重,被路过的不知道踢了多少回,蒙了好几层土灰鞋印子。

枯瘦跟条黑炭似的巡警兴许多抽了两口大烟,迷迷瞪瞪地一下还提溜不起来。任胭上前搭把手,拎了短头给递到他手里,他拖着回分驻所办文书。

走两步还惦记着没跟小姑娘道谢,一扭头咧嘴就笑,满嘴黑黄的牙齿稀疏难闻。任胭看在他好歹是个官爷的份上,没把他的脸给推个面儿。

成世安却满不在乎地摇头:“所以记着这个经验,回头跟爷们儿不要拼劲儿,咱们这样人粗鲁不懂轻重,就算是轻磕轻碰,最后苦得还是你。”

任胭歪着脑袋琢磨他的话,这么一里一里也就回过味儿来。是说吴司海呐,让她别急赤白脸地去报仇,得用心眼儿。

成世安喝着米露,瞅空瞧她:“小眼珠儿直转悠,想什么坏点子呢,不叫我给你斟酌斟酌?”

任胭腼腆地笑:“我一个人够使的,不劳烦成先生,您是好人,要堪当大用的。”

看来是听明白他的提点了,聪明姑娘。

成世安又揉她头发,圆圆的脸,在他的手掌心里小小的,可怜的,恨不得给揣心窝里头搁着。

这才几天呐,就这样稀罕了?

他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份心情,按着以往,缘来了就接着,琢磨打哪儿起打哪儿败没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手里的辫子快揉乱了,小姑娘正懊恼地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含嗔带怒欲语还休,直往他心窝的软肉上蹭。

不成了。

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做出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他收回手,笑:“天晚了,早些回去,可有人跟着?”

“有,来前,成小姐都嘱咐了。”

“路上好好的。”

“知道了,成先生,您早些歇着,回头我再来看您。”

回头,是多早晚?

人还没走,就已经念上了。

成世安嗤笑,这么些年越过越不济,成了初出茅庐未经情事的愣头青,叫个小姑娘摄住了心魂。

任胭抱着食盒下楼,穿过草坪就看见长椅上坐着的辜廷闻,月色蒙住他霁青色的立领衬衫,瘦削孤寂的侧脸,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七八个随扈不远不近地站着,目光偶尔从任胭身上略过,再投向夜幕,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七爷,还没走?”

随口一句问,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攥,出口的话还是不成调子。

辜廷闻站起来,走近,影子将她罩住:“世安还好吗?”

“医生说脏腑有些出血,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看成先生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快好的。”

辜廷闻回:“他那个人总说欢乐,不爱讲苦。”

“哦,那七爷多来陪着他。”

什么鬼话!

她皱眉。

却听他问:“你呢?”

“我,没有伤着,棒子都砸到成先生背上了,凶徒颠得快,没工夫给第二下子!”

又是胡说八道些什么?

辜廷闻笑:“你不用怕我,昔日世安说我是纸老虎,不咬人。”

是说笑,却难掩心酸,就如同他想说些什么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提到成世安,好像这场对话就会戛然而止。

任胭讷讷的模样:“七爷是好人,我不怕您,您别误会。”

“任胭,我……”

“七爷,您要成小姐订婚了吗?”她抢先问出口是怕他先说出来,自己无力招架,想补一句祝福,又没有这个勇气。

她垂下眼睛。

等待答案的时间被抻得格外漫长,忐忑不安里,像被座了尊钟表在滴滴答答,发条铆足了劲头,走动得越来越快。

“没有这回事。”

钟表停了。

任胭心里有窃窃的欢喜,不能宣之于口。他果然如她所想,坚贞地对待爱情,不为外物所动。

这样温柔,又这样好的爷们儿。

“是长辈的好意。”他又作了解释,“不用在意,也并不重要!”

在意?

什么?

不能,不能再想了!

自个儿的心信马由缰,任胭不敢再放任,眼神游移,踅摸着什么新鲜的话题。

随扈再一次望过来。

谈话的过程中,他们始终保持着警惕。

任胭压低了声问:“您还开报馆吗?”

辜廷闻笑着点头,模样有些嘲弄:“不急。”

“您的文章写得真的很好,我……我们很多人都盼望着能够再读到,再难,也请您坚持下去。”

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合适话题,适合他们,却不适合他们身后的人。

“好,我记下了。”他笑。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任胭的脸微微泛红:“您早些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我送你。”

“谢谢您,不用了。”她后退了一步,鞠躬离开,干净利落。

她要是七爷心里的姑娘,若是知道心上人送别的女孩子回家,肯定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闹上几场才能解恨。

可这么一寻思,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不管哪样,都没她什么事儿。她越想越不对味儿,索性一溜小跑,逃得飞快。

小姑娘心慌意乱,连食盒都忘了带走。珐琅提盒拧开锁头左右一分,露出六只碗碟来,只有一碗一碟是空荡的。

他要是没记错,是刚才世安吃的米露和虾籽冬笋,跑掉的那位小姑娘的手艺,冬笋爽嫩,米露香甜。

那些书,果真在她手里最好。上头的笔记,是否看见,又作什么想法?

更深露重,耳目重重,他无心其他,却在这里对着一个空食盒想入非非。

等汽车在豆腐胡同根儿停下,任胭才记起手里少了样东西,成家那食盒多半是扔给辜廷闻了,真是,成天毛手毛脚的!

回头再跟人要吧?

不过辜廷闻常在成家出入,应当是见过,就算不明白也会知道她用不起那样贵重的食盒,左右是要给成家送去的,那便不去要了?

可物件是她弄丢的,不讨回来不好吧?

心里老惦记着这事儿,她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磕碰着床边瘸腿的竹躺椅,嘎吱嘎吱的响,像那回她躺上头跟七爷说话。

任胭拉高被子,蒙住脸。

天亮的时候,她五迷三道地进了鸿雉堂,耳边有人嗷一嗓子,彻底给她惊醒:“任胭,你——”

吴司海站窗户底下瞪着她,跟见了鬼似的,脸上像糊了层白纸,越看越瘆得慌。

有个伙计刚进院,照准他后背就是一巴掌:“咋呼什么,鬼上身,起开!”

吴司海险些被拍地上,都这模样了,还顶着俩扁豆眉死盯着她,恨不得给她盯出千百个窟窿。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故意跟他逗闷子:“多新鲜呐,可不我吗,师兄,咱俩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今儿上这撒癔症来了?”

吴司海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人是鬼?”

任胭掏掏耳朵:“人人人,这不有影子,你瞧我这脸这胳膊,都热乎的,真让鬼上身啦!”

吴司海长出了口气,强颜欢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叫人揍不轻,重伤难愈快不成了,这会还没缓过来!”

哼,说得跟真事似的!

任胭呲牙:“谢谢您这么惦记我,不过让你说着了,昨儿确实有人要打闷棍,结果手下劲头不够没打着我,把成先生打到住院了!”

吴司海的脸跟糊了似的,黢黑,磕磕巴巴地问:“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没……事儿吧?”

她要有事儿,还能全须全尾地站他跟前,明知故问!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爷们儿果然是分三六九等,昨儿见着俩上等的,今儿这位,越瞧越次!真膈应。

她不高兴,也不打算让吴司海好过:“我没事,不过成先生伤得重,昨儿就报警了,等捉了人非得摁地上揍十棍八棍的,是吧师兄?”

吴司海一哆嗦,脸直抽搐:“是,是啊,可,可说呢……”

一早备受打击,整个上午,吴司海就活脱一惊弓之鸟,但凡嗓门大点就能叫他浑身抽搐,久久无法定神。

下半晌是月末的厨艺考教。

前些时候任胭做杂工没资格进后厨,如今是头一回,她颇有些跃跃欲试;相较之下,吴司海倒成了脱毛的鹌鹑。

杜立仁恨铁不成钢,又不好发作,交代完了规矩又言语:“本月前三甲的帮案,回头一并带进辜府,七爷和成小姐的订婚宴席,势必有咱们鸿雉堂一份儿!”

066章 荷花酥

吴司海拿眼往身边瞅,看着岿然不动的小女孩子,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乐什么,任胭心里一清二楚。

“上回那样好的时机,我真当你能攀上七爷,结果你是个不成器的,这才几天凤凰变麻雀,高看你了!”

她背着手,不为所动:“看起来师兄胸有成竹了。”

吴司海笑笑:“我关心任师妹,可巧师妹也关心我,同门之间相亲相爱,师傅知道了一定高兴,是不是师弟?”

他的胳膊肘往左边杵,另一位师兄是头呆鹅,茫然无措地望过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俩人,半天才来一句:“啥?”

吴司海翻个白眼。

任胭笑,一个人唱戏唱砸了吧?相亲相爱,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合计着掐死对方,没瞧着大棒子都抡下来了吗?

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任胭煽风点火:“我自然关心师兄,您跪了多少天才跪进后厨里来,回头考教再出点岔子,师父那暴脾气,真能亲自给您叉出去!”

痛处被扎个对穿,吴司海的脸跟熬糟的大酱汤似的,还勉强挤个笑:“放心,我有谱,倒是师妹,甭乐过劲儿了!”

“任胭又是你在嘀咕,嘀咕个什么?望乡台上打秋千,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杜立仁瞧人说悄悄话,又炸了庙了,可回回抻掇她一个算怎么个事,吴司海说话难不成他没看着?没见过这样厚此薄彼的!

任胭大声说:“回师父的话,师兄教训我要好好应对考教,要像他一样拔得头筹!”

她中气十足,数十师兄师弟都往他们这儿探脑袋。鸿雉堂谁不知道他们的恩怨,心里明白这师兄妹俩还有得斗,乐得看热闹。

吴司海心里本来就没底,上回砸了几天煤,灰头土脸的倒是悟出个道理,在鸿雉堂得做人上人,不然就得任人搓扁捏圆。

想做人上人好办也难为,手艺最吃香。他勉强是做厨子的料,但是总差那么股劲儿,对比刺头儿似的任师妹尤其明显。

天赋和心思,他一样没有,在师父面前受了多少打骂才勉强有点盼头,结果一转头,任胭早跑到头前了。

远的不说,最近鸿雉堂的几位老主顾订饭菜,总会时不时地问起任胭,要她掌勺几道菜给送府上,听意思还有些执着。

次数一多,连杜立仁都被惊动了。虽然回回回绝,说她暂且不够大师傅的格,但是也算人家的名声。

他不服气,悄没声儿打听。

说是成家的少爷小姐设宴待客,十有六七会有任胭做的菜,甭管老样式还是新鲜货,尝过没有说不好的,名气也就一里一里地攒起来了。

上流社会的摩登先生和小姐说文明也文明,说封闭,交际圈也就那么大点,厨师任胭的名姓不到几天也就颇有些众人皆知的味道,尝她做的饭菜成了时髦。

当然,这是他挖空心思淘换来的一点儿闲话,他仍然觉得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足为惧,毕竟跟大马路上随便拽多少人问,谁也不知道任胭是哪方神明,她也就靠着成家兄妹走了条捷径罢了。

直到最近杜立仁时常眉头紧锁,他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杜立仁看不起任胭归看不起,但是危机感比胜过任何人,连带着他也有些忐忑。

吴司海决定在考教时给任胭点颜色看看,好宽一宽师父的心。哪知道这个女人多事,把他的心里话讲个明明白白,火药味十足。

心里想是一回事,讲出来就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任胭说他要拔得头筹,他就得拔得头筹!

一来是给师父挣脸子,二来是给自己立威。几个月了,别的没学会,跟杜立仁学了十成的好面儿。

心思一旦不单纯,早晚都得出纰漏。

考教刀功时候,杜立仁肖同和另三位师傅各自背着俩手在徒弟们跟前晃悠:“历来三分烹,七分割,刀功要出好模样,手眼心都要活络……”

话还没言语完,吴司海手底下一个不留神,白萝卜皮被滚断了,眼瞧着滚刀批萝卜快到底儿了,功亏一篑。

他慌得脸涨通红,趁着几位师父没往后头来,把批坏的换给了呆鹅师弟,一把抢过他手里刚拿到的新鲜萝卜,还勉强对他挤眉弄眼一阵儿。

吴司海放平刀刃,打右面兜底重新推进了萝卜里,边批边往左边滚,试图做个完整的长条薄片来,好糊弄过关。

呆鹅师弟反应慢,意识到他抢了自个儿萝卜已经晚了,刚张了张嘴,师父和几位师伯叔们已经到了身边,指着他批坏的萝卜不住摇头。

任胭早批完了萝卜,一面啃着脆甜可口的瓤,一面斜眼看戏。

吴司海火急火燎地赶完这一场,考教勺功时险些把半锅花菇丁抖自个儿脸上;浆糊的工夫差点把碱面当成团粉下到腰花里;到了装盘,就把百鸟朝凤堆成了金鸡独立。其余总体而言还算合格。

面点后面是红案,杜立仁重视后者,自个儿徒弟把面点做成什么德行也不大在乎,做得好看的,倒要被怀疑是不是胳膊肘往肖同那儿拐去了。

任胭生怕他挑刺,就简单做了两件荷花酥。

去了皮和心的干莲子上笼蒸熟,搓揉成茸,添进在猪油中熬融的糖粉,再续上点糖和猪油,炒成白亮亮的馅。

温玫瑰水加猪油和面,揉成光滑的团,另一半不添水压成油酥,醒好了擀成薄薄的酥皮,和揉成圆滚滚的酥心包在一团。

收口的油酥团子再擀成长条薄片,叠压三回再擀,反复两次剪成圆圆的胚皮,裹住茸馅收口,脑袋冲下。

顶端下刀切成五瓣,能瞧见里头的茸,再下进热油锅里炸到酥皮花瓣们渐次绽放,捞出来装盘里,再搁一顶暗红的小樱桃干。

嫩酥的脆皮泛着浅浅的玫瑰红,招摇地释放着勾人的香甜滋味,除了不是樱桃时节,小帽子的模样差了些,任胭对自个儿偷师的结果很是满意。

肖同很高兴,觉得任胭很有出息,好好培养,可以接接他的衣钵。

杜立仁很不高兴,一个合格的红案厨子,做一手漂亮的白案活,是想另找山头落草吗?

当然了,他觉得任胭永远成不了厨子。

他只喜欢吴司海的大寿桃,壮实饱满,上头还有鲜红的一个福字,血糊糊的那种,特别喜庆。

师父不喜欢归不喜欢,任胭还是认真对待考教,反正她学手艺又不是为了杜立仁高兴;就算他高兴了,也不会善待她。

考教最后一项是红案活。

最近拿手的菜都得铆足劲头使出来,膛火旺得恰到好处,把每个徒弟的脸都印得发红。吴司海的脸最为夸张,夸张到不到五月的天一劲儿冒汗。

他到握着锅的时候还在哆嗦,任胭悄悄地离他远了些。当然也不能太远,那样他就看不到她做的鲜蘑桃仁了。

这是她故意挑的菜,为了吸引吴司海的注意。

扬名立万的菜么,化成灰都能认得,吴司海老往任胭的锅里瞅,一眼一眼地死盯着,生怕错过她哪个动作。

任胭平平静静地把菜出锅,装盘,准备端给外头的师傅们品评,这时候吴司海锅里的鸡球也成了型,和鲜蘑桃仁并排摆着。

“小胭啊——”

任胭听他七拐八绕的声口,就知道他要作妖:“有事啊?”

吴司海笑着,一手托起两个盘,慈眉善目的样子:“刚出锅的菜,别烫着,我帮你拿!”

任胭摆手,去抢自己的菜:“不用不用,回头放师傅面前,再闹混了,是要出笑话的。”

吴司海见势迈出一大步,离她远远的:“跟师兄还客气什么,你好好跟着我走就成。”

说让她跟着,自个儿先三步两步跑走了。等任胭追出去,鸡球正叫呆鹅师兄捧着,吴司海端着鲜蘑桃仁已经摆在了杜立仁的面前。

杜立仁对他又做这道菜很不满意,不过这回换成了新鲜的松蘑,倒还值得一试。他夹了一筷子品了品,面色和缓了些。

碟子被推到了肖同和其他几位师傅面前,人刚举起筷子,任胭就端着鸡球上前了:“师伯,师叔,这是我的。”

吴司海对她不吵不闹的态度大为意外,按照这丫头的性子,这会早应该窜出来把房梁掀了,还能这么平静?

有古怪!

他再次把目光放在鲜蘑桃仁上,瞧来瞧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又斜眼打量任胭,有什么问题吗?

任胭正抱着托盘站着。

肖同冲她乐:“别急,一个个来,先尝尝你师兄的,再是你。”

他和另几位师傅夹了菜还没来及往嘴里送,身边坐着的杜立仁脑瓜上就冒了汗珠子,眨眼人就弯成了煮透的虾,撑着桌子站直腿,佝偻着直奔茅房。

这么一闹,余下的师傅们也顾不上验菜,议论纷纷。等杜立仁回来脸都成蟹壳了,灰青灰青的。

这是,闹上肚子了?

肖同看着吴司海:“你这菜,拿什么做的,瞧瞧你师父!”

吴司海脸都白了:“不是我,不是我……是她——”

他张皇失措,拖了任胭的胳膊就往前扽:“这菜是她做的,是她……”

肖同又皱眉:“考教厨艺,你还敢拿小胭做的菜充数?还是自个儿闯了祸,让师妹担着?”

067章 以身相许

无论回答哪个都是砸饭碗的事儿,吴司海的脸正跟这儿唱大戏,一会一个角儿。一手指着任胭一手比划自个儿,磕巴半晌也没磕巴出个所以然来。

座里的杜立仁又忍不住了,平日耀武扬威的大拿这会肚子里头打仗,叽里咕噜的声能传出好几里地,人怕他脸上过不去,都憋着笑!

等他再回来,投毒的案子还没审清呢,人已经快不成了,精气神都撂在了茅房,眼神都是散的。

肖同顾不上孽徒了,问杜立仁:“杜师傅要是不成,咱们上医院找洋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身子骨顶不住。”

“我哪儿都不去,就跟这儿,看看这个畜生……”肚子咕噜响,把大师傅的气焰全给咕噜完了,“看他怎么害我!”

吴司海的脸都白了,膝盖发软就往地上跪:“师父,师叔,菜不是我做的,是任胭,任胭她要害人……”

他原原本本把隐情都招了,前面做菜老出岔子让他心神不宁,就琢磨了一出招偷梁换柱,企图蒙混过关,哪知道任胭心思歹毒早有防备。

至于为什么盯上任胭那道鲜蘑桃仁,都是陈年老黄历,胡同里捡着宝贝据为己有,到今儿才肯把实话给撂干净,真是悔不当初。

末了,他红着眼睛死盯着任胭:“是她,就是她居心叵测,要投毒害死大伙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杜立仁又气又急,五脏六腑跟哪吒闹海似的,叽里咕噜放炮仗,他忍了又忍,指着任胭大骂:“下作,货,色……”

一句骂劈成三瓣儿,到底还是撑不住,又匆匆忙忙往外赶,这回时辰长,半天也没回来。

肖同指了俩徒弟跟去伺候,回头对任胭叹气:“这回是你着实太过分,在饭菜里动手脚是做厨师的大忌,倒灶的差事,不该不该。”

“肖师叔,鲜蘑桃仁根本没毒。”任胭回,“我是正经做的菜,您要不信,随便找个郎中来瞧瞧。”

捎带手也给那位大拿治治肚子。

吴司海急眼了:“你没有投毒,师父怎么会生病,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你还敢扯谎!”

任胭觑他:“师父不大舒坦是因为你中晌给他买了小半根烤兔腿,考教前他又吞了两颗生鸡卵。兔肉性寒酸冷,与微寒的鸡卵共食易泄痢。”

那本《饮膳正要》她可是没有白看。

伺候的徒弟请来了大夫给杜立仁瞧病,捎带手验了验那碟子险些交代了杜师傅的毒蘑菇。大夫吃了两筷子,又夹了两筷子,意犹未尽地搁下——

“好好一碟儿无毒无害,哪位师父掌勺?我上堂口候着,诊金不要了,给我来两碟子带上。”

出个诊还馋嘴儿,肖同哭笑不得,嘱咐人好生给送头前去,再叫任胭上后厨做两盘子,人可正等着要呢!

肖同指了俩红案徒弟和一白案徒弟,跟着上辜家的订婚宴。好大一出热闹戏散了场子,大伙儿上堂口后厨各忙各个,谁也没工夫过问地上跪着的那个。

老话怎么说来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伙计传菜回来,笑着说那位老大夫阔气,给得赏钱老丰厚了,堂头说要给任胭封个大的,今儿这笔意外之财全算她的。

任胭搓搓手,老乐:“这不大好吧,我不在堂口上工,论理不该得,大伙儿分吧,我也高兴高兴。”

伙计讲:“您可别推辞,当初堂口一锅里吃饭的情意,再说了哪那么多规矩,您瞧外头那能合规矩吗,咱们不也容他多少日子了?”

肖同要撵吴司海出鸿雉堂,他硬挺着不肯,非得要等到杜立仁回来发落,是走是留,他都认了。

肖同乐得做好人,随他去。两碟子菜叫人端走了,这会他还跟地上跪着,耷拉着脑袋觉得大势已去。

任胭看了眼问:“师父还没回来?”

伙计摇头:“您可没看着,拉家去时候人气都喘不匀了,提溜纸片儿一样给扽车上,撒手都能吹跑了,可有得养着呢!”

叹着气,他又端着菜出门了。

熬到快下工的点,任胭出后厨喘口气,走廊刚转个角,就听人阴森森地叫她:“师妹——”

她吓一跳。

伙计们嫌吴司海跪路当中碍事,给弄不起眼的犄角里跪着去了,天快黑了,他又穿身皂青布褂子,不注意顶吓人!

这位抬脸,脸色比衣裳色还沉:“我今天这个下场,师妹是不是很高兴。”

任胭点头:“说实话,有那么点!”

吴司海被呛得老半天没接上茬:“……我想也是,你千方百计把我挤出师门,这次终于成功了,你这个女人手段真毒!”

任胭没听明白:“您这话说反了吧,菜谱是我让你偷的?菜是我让你换的?师父吃食不干净难道也是我动手脚?你自个儿做错事怎么全赖别人呢?”

“成,不管怎么着,你赢了!”

吴司海认命:“可我就看着你什么时候重重地栽一跤,遭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到时候你求我娶你,我都懒得搭理!”

怎么还记得这茬呢,过不去了是怎么着?

任胭笑笑:“栽跤是好事儿,站起来能走更远。至于婚嫁,就算我打一辈子光棍,也瞧不上您这样人!”

说得口干舌燥,她背着手溜去找茶。

吴司海这人还真执着,杜立仁交代他件事,都这时候还惦记着没完呢。就算他娶了她或把她撵出去又能怎样,这光景谁还能留他在鸿雉堂?

下工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据说掌柜的打天津回来,刚进门就叫伙计给丢大街上了,言语鸿雉堂往后再没这号人,再另招徒弟。而吴司海直奔杜立仁家赔罪去了。

耳根终于清净了,任胭心里很高兴,又琢磨起新徒弟的事儿。她希望能招个姑娘,往后她在这儿就有伴儿了。

更重要的是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银行的女职员还有报馆的女记者,人家都好些个,哪像女厨子,整个北京城就她独一份儿。

她很希望有人来把这个缺儿给补上,虽然她微不足道,但是能这么着就说明男女平等这事儿上,大家都在朝着文明的方向去,着实有十分大的进步。

成世安看她满面春风,心里头也高兴。任胭今儿到医院他都要睡着了,吃不到她做的饭,能同她多说会话也是好的。

所以明明知道下半晌的事儿,却非得要再问一遍,亲耳听到她对他说,像是这样,他就会满足一样。

任胭捧着下巴一五一十同他讲,他听进耳朵里,看在眼睛的是她的嘴唇,小小的红红的,唇角圆润。

他看得入迷,伸出手想去碰一碰,是不是和心里惦记的一样柔软;可小姑娘受了惊吓,缩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晚上吃了麻茸包吗,嘴角还黏着馅呢!”成世安不动声色地撤回手,攥紧,若无其事地扯谎。

若是事先不知道她晚上吃了什么,这个谎该怎么圆?说他早对她有非分之想,情不自禁?他对她越发把持不住!

任胭讪讪地抹了两遍嘴:“我没留神,让您看笑话了,其实我平时挺爱干净的,就是忙起来有点邋遢,您别见怪!”

嘴唇被她揉得更红了,他喉咙又干又哑:“想喝水。”

任胭倒了杯水放进他手里握着:“我嘚啵了半天,还没问您今儿怎么样了,可比昨天好?”

“我都好,你别……”

他想说你别挂心,可想着她能惦记着他,心里就觉得熨帖。四肢百骸像活过来是的。哪哪儿都舒坦。

任胭接过他的茶杯就笑:“不惦记您可不成,要是没您,那一棒子下来,我就得交代了。您可是我的大恩人!”

可他并不想要这样的惦记。

他想要她心里有他,时时刻刻都爱着他,而不是什么报恩。报恩是责任是疏离,不是亲近,更不是爱情。

“搁以往,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他开玩笑,却不晓得到底有几分认真。

任胭呲牙,耐心解释:“以身相许这事儿吧它得有个前提,姑娘要对这英俊潇洒的英雄一见钟情;要是生得歪瓜裂枣,姑娘又不喜欢,她肯定只会说小女子甘愿做牛做马报答英雄大恩大德!”

成世安哭笑不得:“你知道得倒明白。”

任胭乐:“演义我可是没有白看,下回我来给您说段书吧,《罗通扫北》还是《五女七贞》或者,要不《无盐娘娘》,您爱听哪段儿?”

合着拿他当三岁孩子哄呐!话说回来,袍带、短打和志怪书,这丫头可真是口百宝囊,应有尽有。

成世安摸摸她的头:“小胭,你就算不做厨师,还能是个名声在外的评书人,怎么着,我都不会错过你。”

任胭低头笑一笑:“成先生,上回的事儿,我想跟您讲讲心里话……”

“小胭!”成世安扯扯她的辫子,“我有些累了,咱们下回说好吗?”

下回,下回她会不会换一换主意,讲些他想要的话?可若是下回……还有多少个下回,能让他等着。

任胭悄悄掩上门,心里头沉甸甸的。

她顺着走廊向前,还有几步路就是楼梯,转身的工夫余光瞥见身后有道身影,一闪而过,细条条的穿着粗布褂子。

任胭转头,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068章 我在这

任胭以为自个儿白日里兴奋过了劲儿,眼花了。

要么就是方才说神鬼志怪的,冲撞了什么,怪力乱神之流她不怕也不信,就是这地儿一瞬阴一瞬阳,空空荡荡瘆得慌。

她跑下了楼。

有值夜的男护士穿着雪堆的工作服,鼻梁上架着副眼睛,低头在走廊上游荡,手插在衣裳兜里,远远看一眼像团随风即逝的云。

人生得不差,工作也庄重,可这么个地界儿,谁敢生点旖旎的心思来驱驱邪?

任胭不大好意思地笑,接茬往外走。

可身后的影子又像是跟了上来,她快他快,她慢——

一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上了车,成家的汽车夫送她上家。

院里豆腐婆婆正喂驴,就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任姑娘,我瞧你印堂发暗,最近有灾有祸,出门可当心着点!

”您还会看相呐!”任胭冷不丁被她唬一跳,勉强挤出个笑脸,“认识您这么长时间,可是头回听您言语。”

“乡下人,古怪事儿见多了,心里有谱。”婆婆拍拍膝头子,“你那师兄最近没瞧着,是不打算来聘你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不是老实人,叫师父撵走了。”

婆婆颇为遗憾:“这么回事,上回那位先生呢,他什么打算,有没有给你个准信儿?”

说的是成世安。

提到他,任胭就一脑门官司,敷衍道:“还没呢,劳您惦记。”

婆婆着急了:“都随着你上家来了,怎么还不定?我跟你这般大的岁数都俩孩子了,你俩可都不小了,再这么糊弄下去是要叫人笑话的。”

任胭知她是好意,笑笑没言语。

婆婆跟着她进门,盘腿坐在她的炕上剥瓜子唠闲磕:“咱们这样式的找个读书人不容易,人家对你有意思,露出个口风,咱们就得捏住了,给那样人家做小都比富户老婆好。”

怎么又说上小老婆了?

任胭哭笑不得。

婆婆又言语:“他要还是不肯,你就跟他多闹闹。读书人情面薄,架不住女人的眼泪,心一软你们的事儿也就成啦。”

成了又怎么着,她难道跟不喜欢的爷们儿绑一辈子,糊弄一辈子吗?

对人家不尊重,对自个儿不负责任。

任胭说:“我不喜欢他,有喜欢的爷们儿,可……”

他要跟别的姑娘订婚了。

那姑娘不好倒也罢了,可是十足得好,好得万里挑一,她想嫉妒也转不开心思。

婆婆更急了:“嫁人就是给爷们儿传宗接代,给他过好日子不叫烦心,怎么还说上欢喜不欢喜?我跟我那死鬼男人过了二十年不也好好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通,她拍干净手心里的碎皮下炕:“你好好想想,年纪大了生不出小子,又是道苦差事!”

任胭被嚷得脑仁儿疼,捡把破笤帚去掏炕缝里的瓜子壳。

越掏灰越多,她看着心烦,笤帚往门后一甩,成大字躺床上不动弹了:“嫁人,小老婆,生儿子?去他大爷的!”

把脸一埋,睡觉!

但愿梦里可别见着方才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结果一梦天亮。

倒也真神奇,任胭叼着只火烧出门,笑眯眯地看了眼温吞的日头。

可跟她一块儿看日头的似乎不只她一个,那个影子又来了。

她回头——

身后胡同里过个担着芝麻酥糖担的老头儿,带着顶黑布棉帽,蓝棉褂子袖口长短不一样,长的那只手里拎着个破锣:“酥糖——铛——”

“酥糖——铛,酥糖……姑娘,边上点儿!”

任胭掏出一枚大钱——

老头儿眼明手快,包了一大纸包塞她手里,接了钱还饶了俩糖瓜。

“大爷,您来那方向,这会有人吗?”

“没人,就我,还要吗?”

“不要了,您请。”

老头儿佝偻着走了,晃晃悠悠敲他的锣:“酥糖——铛——”

任胭又往后头瞧一眼,推车的,担担的离老远,谁也不像。

她被这影子困扰了三天。

第四天就安生,起先她还疑神疑鬼,没瞧着影儿以为自个儿又犯迷糊了,好好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呢?

第五天,仍旧这样。

再过三两日,恢复如常。

任胭笑自个儿贱骨头,前些时候叫人盯上了心里嘀咕,这会人不盯着了,心里还嘀咕,是叫闹出毛病了!

她再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辜成两家要议亲了,人来人往得忙乱,成徽瑜教不了她洋文,她没上人家里给添乱,下了工就去医院瞧成世安。

文弱的爷们儿身子骨倒很强健,恢复得不错;洋大夫待她也有了些笑模样,年轻的情人相处总不知道分寸,坎坷过后更能加深感情。

任胭觉得委屈:“您怎么就不能跟人说明白?”

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成世安靠在枕头上仰着脸:“美丽的误会。”

无辜又满怀羞涩的笑,还深情款款地将她望一望。

哪儿美?

任胭的脸发热,起身抱起杜瓦瓶:“我给您倒点热水。”

走廊尽头是锅炉房,烧热水的在隔间鼾声如雷,任胭倒开水——

这里的灯尽数熄灭,就剩里间那位脑袋上那一盏。

身后有疾风向她刺过来——

她把怀里的瓶子扔出去,夺路而逃。

前些天的一切,真格儿不是她疑神疑鬼,是有人要朝她下手?

是谁?

吴司海?

人虽然次了点,但是内里真有这样坏吗?

她忙着逃,根本来不及多想。

那人跟上来,大概是被瓶子砸到了,气急败坏呼哧带喘,顺手就抄住了她两根辫子往怀里拽,还捂住了她的嘴。

头皮撕扯着疼。

她挣扎不过,被拖倒在地。

走廊的灯光顺着门缝照进来。

那人带着油黑的布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颧骨上有道疤,看轮廓老熟悉,却一时想不明白。

任胭被捂住嘴,牙磕在腮帮子上,也咬不住人,那人在等她连踢带打的劲头过去,好把她装进腰间别着的麻布口袋里。

女人拼劲真不是爷们儿的对手,任胭折腾到眼前发白,浑身无力也没脱开一点。

锅炉房的那位还在呼呼大睡,兴许梦见满汉全席,哈喇子流满地。

黑帽子男人像是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带上的布袋子,抖开,就要往任胭脑袋上套——

门被一脚踹开。

布袋子瞬间兜在了任胭身上。

她被蒙着脑瓜子,什么都瞧不见,只听着叮铃桄榔一通响,怕是动了刀子攮子的,铁器凿在铁器上的骇人动静。

“小胭……”

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袋子里挣出来,成是非已经到了她跟前,扶着人上外头:“你跟这儿站着,别进去,什么也别看,我们很快出来!”

“廷闻,你给人抓紧!”

里头是七爷!

任胭蓦然抬头。

这儿闹得剧烈,惊动了医院的巡捕,那人见势不对,扒拉开窗户纵身一跃——

任胭追过去看,人早已经一瘸一拐地窜进夜幕里。

“您还好么?”

成世安靠在墙上,夜色里蜷曲着身体,笑一笑:“没事儿,叫锅炉烫了一下。”

任胭心惊肉跳,扶了人上外头。

电灯下头,他胳膊肘上大片的红肿,隐隐地要泛起水泡。

她火急火燎地叫医生,连拖带架给人扽进病房。

辜廷闻站在锅炉房门前。

手臂上挂着刚脱下来的条纹西装,被西装压住的手腕和手肘上,老长的一道口子,翻卷着皮肉,狰狞恐怖。

任胭再次从病房里出来,穿过走廊上交头接耳的医生护士,身心俱疲。

逃走的爷们儿,不是吴司海。

她这位师兄虽然生得不怎么样,但是脸上无伤无痕,平平整整。

所以,那位她熟识的,却又想不起来,还要套走她的到底是谁?

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路过的俩小护士低声交谈:“七爷的手伤成那模样,往后还写得了文章吗?”

嗯?

任胭睁开眼睛。

另个护士摇摇头:“不晓得呢,洗了两盆血水,缝了十来针,看着都疼。”

“七爷可一定要好起来,阿弥陀佛。”

“你也是上过护校的人,怎么还信这些?”

小护士不乐意:“谁保佑七爷,我就信谁!”

另个捂着嘴偷乐。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任胭转身跑下了楼。

夜风刮得烈,隐隐有了晚春的意味,可她还是冷得发颤,顺着大路小径寻人,跑到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

她应该看看他的。

毕竟是他最先闯进去救她的。

当时她被成世安的模样吓住了,生怕他病情反复,也顾不上许多,却把最重要的给扔在身后头了,不该的!

她没去问候一声,简直薄情寡义。

任胭捂住了脸,眼睛发酸。

他,当时该有多疼。

她越想越心酸,抹了把脸站起身,接茬往医院外头跑。

辜家的黑汽车还停在夜幕里,随行环立。

任胭喜不自胜,一路奔过去,握住一人的手臂:“求你,让我见见七爷!”

她从不低声下气。

可她想见他!

那人还在皱着眉打量她是哪一号,任胭又补了句:“哪怕远远地见一眼,也好!”

她用光了力气,就要往地上栽。

有人来扶住她,软软的气息在叹:“小……我在这儿。”

069章 哥哥

低垂的夜幕,夜幕下寂寥的长街,长街边斑驳的老树,她看见他漆黑的眼睛。

辜廷闻的手臂上始终挂着那件西装,衬衫有些褶皱,并没有领针束缚,连纽扣也松散着,不甚合身。

任胭抬起手,替他系上。

是玉石。

她始终好奇的,今儿解了惑。

他低垂着眼睛看她摆弄他的衣裳。指甲圆润细长,如饱满的明月,说得是温其如玉,乱我心曲。

知道不合规矩,败了分寸,暧昧不明,可谁管得那些?一双手柔柔地自肩而下——

手臂,腕骨——

他轻轻压住她的手背,微微使了力气拍了拍,像是安慰又颇为戏谑:“想做什么?”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还有纵容的笑意,开口:“让我看看,好吗?”

手背上的力气还在,很坚持。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已经没事了,别怕。”

“让我看看。”她也很固执,抿紧了唇。

他微微笑起来,还是委婉地拒绝。

“给我看看,辜廷闻。”她大着胆子,回握住他的手,像是给了他无穷尽的力量,“好吗,廷闻?”

他的眼神蓦然沉遂,气势一瞬溃败,在未及反应之前,已经握住她的手,掀开了遮住伤口的西装。

衬衫上的污血已经凝固,裹卷着纵横交叉的两道豁口,露出里头缠着的寸厚的绷带,斑斑点点的血迹蔓延到袖筒深处。

“对不起!”

任胭低着头,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膝盖上,哆嗦的指尖泄露了她全部的心事,害怕愧疚一股脑儿汹涌而至,辜家七爷如何能这样狼狈?

他将西装搭回原处,覆住她的手,覆住一片凉:“你未递刀,也未帮凶,为何要道歉?”

为飞来横祸,也为后知后觉。她摇头,一双辫子郁郁低垂。

辜廷闻握住她的手臂:“先站起来,好吗?”

她讷讷地应了声,怕他身体不支,摁住自个儿膝头往处站。蹲得时间久了,脑袋发蒙歪歪倒倒。

辜廷闻将她带进怀里,要拢不拢地贴着挨着,耳鬓厮磨,在温声安抚:“好了,没事了,不怕。”

心里绷住的弦应声而断,遇险时的恐惧无助倾泻而下。任胭攥住他心口的衬衫,眼睛胀得发痛,死死地咬住牙不肯落泪。

他一下一下揉弄她的头发,散乱的辫子裹着发带一圈圈打着旋儿,成了绒绒的窝儿,风吹雨打后能钻出个小雏燕来,黄嘴丫直拍翅膀。

“那人,约摸是我哥子!”

任胭松开手,可指缝里还捏着衬衫料子,一下一下,寻安慰似的,到底要把心里话给讲明白。

这不是什么好事,家里枝叶藤蔓闹秧子,煮豆燃豆萁的结果,搁谁身上都伤怀,辜廷闻沉默着。

“他吃醉酒赌输了一大笔钱,没方儿还账,把我随便卖个人当小老婆。我不肯如他愿,就带着我娘上北京城来讨生活了!”

任家在保定算不上呼风唤雨,可也有头有脸,能使动几个推磨的鬼儿。当然这都是在她那败家爹活着的时候,人一完家也完。

她哥哥任越是个漂亮人物,长相漂亮,玩儿也漂亮,尤好在对姑娘上,俩手像生了无底洞似的。

姐姐妹妹嫁妆耗干净了五成的家产,且老子玩儿,儿子也玩儿,所以任老爷在秦楼楚馆的胭脂床上一口气没上来,任家很快就走向末日。

姐妹都嫁人了,老大一个宅院就留了自个儿妈,还有个无人问津的姨娘和庶妹,尽管寻常没怎么搭理过,但任越也是上了心的。

这种上心并不是尽职尽责照顾妹妹,他觉得这是个快速来钱的方儿。妾是个玩意儿,玩意儿生的姑娘也是个玩意儿,拿个玩意儿换钱挥霍是应该的。

所以最终在赌场用妹妹换了二百大洋。

财神爷是个大人物,有多大,任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手里能握着钱就特别畅快。

畅快完了是要交人的,他捡了俩歪瓜裂枣似的小厮晕晕乎乎上家找妹妹,蒙上盖头往轿子一塞完事,往后是死是活是要看任胭的造化。

不过他心里没丁点遗憾,一来卖任胭跟卖只猫崽子一模样;二来听说那位财神爷年轻有为,能在北京城呼风唤雨,给个庶妹找这样好的人家简直是他开眼做善事。

结果他这位庶妹还不领情,他到家的工夫人没了;不但人没了,连带着她娘和她屋里的金银细软一概不翼而飞,留个空落落的院儿给他醒神。

任越的酒顿时就醒了。

拿了家里仅剩的下人来审,才知道身边有个老仆把他这哥子的好事捅到了任胭跟前。那小姑娘当即卷了包袱领了妈逃出家门,天大地大,谁知道这会跑到了哪儿?

任越根本不知道任胭长什么模样,哪能了解她的为人,这会才明白碰上个有主意的妹妹,无声无息摆了他一道,叫他里外不是东西!

真是个伶俐人儿!

任越咬碎了牙,恨不得立时抓了人回来碎尸万段。可他也就是想想,追债追人的很快找上了门,他都没多少恨的机会就已经焦头烂额。

仔细一琢磨,人小姑娘带着妈都能逃,他一个老爷们儿还能叫追债的逼死不成,于是他也卷了仅剩的零碎,亡命天涯。

离家后的事儿,任胭不大明白,要不是今儿叫人握住了命门,她还真没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如今想想多半是任越摸到北京城里来了。

她这个哥哥一无是处,倒是十足的小心眼,但凡不如他愿的,天涯海角都能叫他揪出来咬下块肉,何况二百大洋这么要他性命的事儿。

如今瞧这模样,报仇雪恨倒是其次,他还做着拿妹妹换荣华富贵的打算,毕竟腰间时时别只布口袋,方便随时随地装了套走。

一旦叫他缠上了,往后的日子就没个完。

这是家事,也不大光彩,她不爱同人说。只是辜廷闻今儿救了她,她不该瞒着。

“知道了。”辜廷闻简简单单地回。

俩人挨着,他的声音沉又低,像情人间的絮语,还掺了轻轻的叹,深深的怜。

坦白完了,任胭终于觉得耳根子热,一双手垂下去:“那,七爷慢走,咱们回头见。”

“好。”

他应了声,却站着没动,也没撒开手。

衬衫袖口依旧贴着她腰后的衣料,长长久久的时间,横纬竖经顿时有了生息似的,绵延交缠,当真应了那句横也丝来竖也丝。

都是明白人,哪有不懂的道理。

只是眼下时机不对,地儿也不对,倒成了笔盘不清错不开的糊涂账,心思越滚烫,账面越没有章法。

“头发乱了。”

千头万绪,归结这么一句,他解下她的头绳,握在手里。车身挡着外人的视线,好替姑娘梳个妆。

辜廷闻一只手不甚方便,临了还是要和她一块绑住发尾,好在有了上回的经验,发带系了个漂亮的结。

任胭歪着头,露出的脖颈也微微地泛着红,她抬手,顺了两下头发——

他的手碰上了,指腹贴着指腹,试探似的摩挲着,最后十指交握,扣紧。

任胭的心一瞬不肯再跳,铺天盖地的悸动将她整个人摄住,眼睛里的景都是虚的,长街古树,郎君如玉。

辜廷闻俯身,贴近她的耳朵笑一笑,气息有些乱,温度慢慢爬上来:“下次,争取更好。”

下次?

更好?

“什么?”她的喉咙有些哑。

他笑,也不答:“有些话,再等些时候,我想同你说说。”

把身边的杂务料理干净,再光明正大的同她讲。如今这笔糊涂的风月,该是有个结果,这么些年他也想为自个儿讨个名分。

他想说的,可是她想要的?

任胭看着他。

他捏捏她的手指,说一句是:“我担了些流言,现在不能堂堂正正地把话说出口,这里,是要向你致歉的。”

她也有。

任胭笑一笑,点了头,交了心,有些事自然迫在眉睫。

汽车离开医院。

她和他并排坐,交握的手搭在他的膝头始终没有放开;指尖压着彼此的手背,轻轻地动,两双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对望。

下了车,她碰碰他的西装,没敢掀开瞧,疼都搁在了心里,只说:“你仔细些。”

这样时候再说的话就有了别的滋味。

是怨,是疼,里外都是缠绵的情。

他应声好。

任胭又絮絮地嘱咐,每一句,他都郑重地应承下,回握她的手让她安心,不厌其烦。

说到后头,她都有些不好意思,点一点他的胸口:“是真要走了,你好好的,明天见!”

他笑着,还是应了一句好,再替她推开门,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才放她离开。

院里有烛光透出来,汽车滑进夜色里,拖着长长的又沉默的影子。

豆腐婆婆早早地歇下了,磨坊里的驴子在呼哧呼哧甩耳朵;屋后的枣树叶子在风里摇晃,新鲜细嫩的几片撞在一块儿,吵得热闹。

任胭盘腿坐在炕头,也打算捧一捧瓜子和娘说说心里话,后来想想又作了罢。她坐过去看着灵位,只说:“娘,过些时候,我给您说个爷们儿,您之前也见过的。”

灵位孤苦地立着。

下头压着张纸。

任胭抽出来,展开:“好久不见,妹妹”!

070章 新邻居

任胭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她那白捡的哥哥,他也没再跟着她,也没张个布口袋到处逮她换两笔大洋,前儿闹得那样大跟场噩梦似的,梦醒就散。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儿暗暗搁心里头。

本来叫贼惦记着是该报个案,敲敲边鼓让人收敛些,可她这情况不大常见。万一任越说句只是想带她回去嫁人,捎带手拿出那张买卖契书,她九成九没什么活路。

再说了,任越那人是死乞白赖的祖宗,她逃都逃走了,他还风尘仆仆地赶好几个月找到她,要绑了去给人做小老婆,只能说明他这回是碰到硬茬儿了。

硬茬儿据说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闹得大了,保不齐人心血来潮给她逮了去补补面子,别说讨生活做厨子,回头是生是死谁会管她?

所以来北京城的第四个月,任胭决定卷卷她的小铺盖搬离豆腐胡同。

但是房子并不好赁,地界儿不太平,房东们心里总揣着嘀咕,疑神疑鬼的。

独个儿的爷们儿若是是个贼,谁愿意把贼搁自个儿家里?要是一伙儿的那更不成,万一是帮绑匪响马,事发时候连房东也得连坐。

独个儿的女人也是千万不许的,就怕是个暗家子,床上来往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爷们儿,这样的租客传扬出去,往后出门都直不起腰来。

任胭找了三五日的房,也没个敢收留她的。房东不约而同地问是否嫁人,知道她独居,脸色都不大好瞧。

也有好心的给支招:“找活儿没有,要是有,上工时候求东家给写份担保文书,这房子就能赁给你。”

任胭抱着纸笔进后厨,临了又犹豫上了。杜立仁给不给她写倒不大重要,万一他说话时候歪歪嘴,吴司海可还惦记着跟她有笔帐没算明白呢!

俩腿一转,想上白案的灶上找肖同。

走两步,她又留那儿了,自个儿是有正经师傅的徒弟,回头让杜立仁听到一句半句的,只怕又没了安稳日子。

任胭叹口气,把纸笔揣袖口里。等过上一月半月的,掌柜的打东北回来再言语吧。

“任师妹上这儿来。”肖同手底下的大徒弟站门边冲她招手,“才鼓捣出的点心请你尝尝鲜。怎么个事儿,愁眉苦脸?”

他冲隔壁努嘴:“又挨呲儿了?”

“那倒不是。”她原原本本地讲。

大师兄乐:“我以为多大事儿,回头我跟师父说声给你踅摸个地方,实在不成悄没声儿给你做个担保就是,都一口锅里吃饭的,甭跟咱们客套?”

任胭欢天喜地地表示了感谢,叼着点心上师父跟前点卯,捎带手帮衬师兄过过筛子,给师父找合适的新徒弟,其实她是想找个师妹。

当然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且不说有没有大姑娘小媳妇愿意当厨子,光她师父就想要个十全十美的男徒弟,能在他百年后接手衣钵,堂堂正正地成为红案杜家传人,而不是让女人兴风作浪。

收任胭为徒已经成了人生中难以承受的重击,他不打算再给自个儿添堵。于是找徒弟这事儿于他来说已经没了任何期盼,只要是个提的动刀,不好吃懒做的爷们儿就成。

三条腿的蛤蟆都能找着,何况是个平头正脸的男人。

下半晌肖同来寻任胭,杜立仁的新徒弟正给师父敬茶。暗上焚着上好的香,供奉着祖师爷,杜立仁正襟危坐满脸是笑。

同门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想当初吴司海和呆鹅师兄都行过了师徒大礼,只她没有;后来杜立仁勉强接收她当帮案也没让补一份,说实在的她也不算正经徒弟。

小姑娘扒门口眼巴巴地瞧着,扭脸来还掩饰不住的羡慕:“师叔,您有事儿啊?”

是赁房子的事儿。

肖同没说担保,倒是给介绍了个院儿:“我有位朋友是满清汉军旗人,如今只能靠着祖上两进院儿贴补日子。内院赁给了四位读书写文的先生,东跨院两间房都还空着,你若是趁意不妨去瞧瞧。”

看她犹豫,肖同又笑:“四位先生都是七爷的朋友,我也上门给做过饭,是正经人。虽说是文人,但好歹是爷们儿不是?”

这话说的不假,因这地界儿当真不大太平,青天白日就有歹人敢往家里闯,拎个攮子逼人交金银,一个姑娘哪能应付来这样事儿,和膀大腰圆的魁梧爷们儿合租成了时兴的景儿。

任胭颇为心动。

当然也并不只为了能有个院儿。

下了工,她火急火燎赶过去。

整整齐齐的两间屋,正屋老宽敞一间,里头是卧室外头是客厅,拿博古架子和幔帐隔开,若是大清早投进光来当真漂亮。

靠近月洞门另间还是个厨房,尽管长久没往里进人,但里头的摆设一应俱全,扑扑灰就能使,比她原先那院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关键离鸿雉堂很近。

任胭满意极了,忐忐忑忑去问人赁金。

这家房东是太太负责管事儿,圆胖的女人说话粗声粗气,人倒是很仗义和气,张口的钱没比豆腐胡同的贵多少。

任胭觉得自个儿捡了个大便宜,连夜辞别了豆腐婆婆上这儿。婆婆很伤怀,拽着驴送她到胡同口,嘱咐若是许了人家可千万请她去吃顿喜酒。

任胭笑着点头。

婆婆抹抹眼泪,又塞给她俩小包碗碗糖,让她吃完了记得回来看看。她站在老树根儿底下念念叨叨:“吃不上姑娘做的酱了。”

走了老远,她回头看——

婆婆还站在那树下头,佝偻着背,牵着头驴子。

到了地儿,任胭撂了包袱打水抹抹床架子和木头桌,再好好歇了一宿等上工。回来的时候,房东太太正使唤男人锯木头做个梳妆台。

房东一脚踩在长条凳上,拎着个阔刨在推一段榆树木,刨下的薄薄的刨花用盆接着,里头囤着水纹似的一堆,小山一样。

“任姑娘回来啦!”房东太太冲她乐,“回头来拿罐刨花,回去用滚水泡上,梳头的时候拿篦子沾上点,保管头发乌黑油亮。”

宫里的老方子,老太后和娘娘们常用刨花油抿头,老大年纪了,一头乌发还跟丝绒似的,远远一瞧漂亮的不成。

任胭听她絮絮地说着,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儿。要是能把猪或者牛羊肉刨成这模样,下到汤里滚开不但滋味好,模样也上佳。

可现在还没到三伏天,街上也没有挑着铜盏挑卖冰的货郎。她左思右想上冰窖口的冰坊踅摸两块,人伙计看了她俩眼也没意外,利落地给她凿下一大块冰装进铜槽里。

任胭顺路买了肉,上家时候新缝了小褥子,把肉和冰块码一起,铺上稻草,搁进灶间后头的地窖深处。

这个地窖想来也是房东祖上藏冰的地儿,凿得又深又长。第二天晚上她下去把肉端上来,已经冻得梆硬了,跟个大木头疙瘩似的。

她绕到前院,问房东太太借了刨刀清洗干净,把肉疙瘩摊在砧板上拍拍平抵住了,俩手握住刀把,使上力气平推出去,倒真是叫她推出一小截肉刨花。

薄薄的一层,卷成个筒立在砧板上,肥瘦相间雪花似的;任胭又推了两把,锅里头的鸡汤就要炖好了。

等汤水翻滚的时候,她拿筷子夹住一块刨花肉放进汤里;等熟了捞上来就翻卷着圆润的边儿,浸透了鸡汤冬菇春笋的鲜味,又软又香。

任胭吃了两块觉得不够滋味,又从橱子里搬出一坛子八宝酱。这是上回剩下拿黄豆和面做的甜酱,加上香油、笋姜和砂仁橘皮一块晒干瓮好的,走前还给豆腐婆婆留下一罐。

她倒了半小碟子出来,沾了肉吃完。

等刷碗时候想明白件事儿,她这不是涮锅吗?要么红泥小炉要么铜锅木炭,上边烧点热汤,再下点肉片菜叶。

真是。

任胭给人洗干净刨子送回去,捎带手邀请人什么时候来屋里一块儿吃锅子。

房东先生俩眼放光,可太太搡了他一把:“胖的熊瞎子似的,吃什么玩意儿!任姑娘,咱俩明天一块吃,下半晌我给你买菜去!”

任胭笑着点头。

第二天下工后,她又绕道去了冰窖口,瞧人家拿刨子刨出冰花,加点蜂蜜和白糖做了冰碗子卖给一小孩,又甜又冰。

要是能把肉片刨成这模样呢,她想。

溜溜达达上家里,房东太太已经把菜堆厨房门口了:“前院儿来了位贵客,做了桌饭菜请咱们吃去,你要不一块儿吧,同去见见。”

任胭还没应,就被房东太太拉走了。

“我同你讲啊,七爷是个美男子,人又和气,菜做得也好……”

她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什么,任胭再没听清,一副心思全绕在七爷俩字上。那样重的伤,竟这样快好了?

到了前院,房东太太扬声叫人。

厨房里头出来个戴着眼镜的爷们儿,卷了袖口露出手肘,上头还缠了雪白的纱布,薄薄的一层,隐约瞧着撒伤口上头的药粉药膏子。

七爷。

俩字在唇舌间滚了一遭。

却是他先开口:“晚上好,新邻居。”

071章 刨花广肚

房东太太的心思活络,听句招呼就明白面前这一对儿有事儿,俩眼一骨碌就笑开了口:“七爷跟任姑娘认识啊,这寸劲儿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都是有福的人!”

讨了好,占了巧,夸别人也抬高自个儿。

任胭心动,抿唇笑。

辜廷闻没言语,沉沉的眸色,望过来的神情一瞬却颇为玩味。到底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武陵少年,正经是他,飘逸也是他。

应了那句无声胜有声,房东太太乐着把任胭往前一送:“七爷先忙着,我上前院招呼我那当家的,这就去了啊!”

说是去,宽胖的身体一步三挪,耳根儿都能立起来听听后面的动静,好容易闯了别人的鸳鸯梦,流连往返。

任胭斜着眼,瞧她最后还是遗憾着出了门,这才抬头笑着:“谢七爷。”

谢,照拂她。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时候,默默地为她铺条道,让她顺顺当当地走。

“谢我,什么?”明明知道,偏要问句,也不是真想要答案。

问的时候又始终是闲散模样,离了辜家与随行,连尾音也勾缠着,不合规矩,也不成体统。

脊背虽还是笔直的,但就是精神上头说不尽的轻松和舒坦,像日头下窝在屋瓦上的餮足老猫,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看人世间来往,无动于衷。

可他却是在红尘中沦陷最深的那一个。

任胭不打算瞧他的千面,只想后头那颗赤子之心。她走近些,看一看他的伤:“七爷的伤好些了?”

“还是疼。”他的声低且轻还含着笑,像调侃又像撒娇,跟痒痒挠似的耙了任胭那么一下。

不该是说不疼了,或是好多了,别担心吗?

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任胭胡捋两把耳朵遮掩心慌意乱,清了清嗓子眼:“那你还上厨房来,碰刀沾水的,活该你疼!”

半嗔半笑,心思近了,章法尽失。

“那便,不碰了吧。”

言出必行的爷们儿是不能跟姑娘跟前儿扯谎的,辜廷闻把握着的两根洗净的葱顺手放进了她的手心里,还讨好似的拍了拍替她合住,眼里含笑,像说了句都听你的成了吧。

哎?

任胭傻眼。

细条条的小葱还挂着几颗水珠子,顺着她的指缝骨碌过嫩绿的葱叶,掉在了地面上,钻进了大方砖的缝隙里。其实她挺想跟着后头一块钻一钻。

“七爷准备做什么菜?”她从自个儿刨的坑里爬出来,换个安全的话题。

“还没想好。”

辜廷闻为了迁就她,半侧着身体同她并肩上台阶,推开雕花的木门。屋里亮着电灯,光束打在棉布门帘上,透不进夜色。

任胭失笑:“我若是不被佟太太拉了来,您就预备着握把葱跟这儿苦思冥想,您是吃晚饭呢,还是打算和明儿早饭一块预备了?”

“不会。”

不会什么?

他偏着脸,额前的碎发在眼镜上笼出片柔顺的影子,眉眼的笑从阴影里漾出来,一波一荡,讲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不会,等不到她来。

若今日不成,换一天而已。

任胭扭过头,心里颇为唏嘘。不光爷们儿贪恋美色,姑娘也一样,她就为了眼前这位人间绝色接连往坑里栽了两回。

说实在的,她好像并不打算再挣扎着爬上来。

那人又言语了:“怎么不说话?”

她低着头装腔作势,其实耳朵发烫,烘得眼睛也热,怕一抬头就让他看见,顶没出息的样子。

辜廷闻没打算放过她:“古有尾生,我如今大约能明白他的心意。”

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怎么就说上这样的话了呢?

“七爷……”

“嗯?”

他应一声,音里有笑,抬起眼睛,心里有她。

任胭心上悬的那根弦断了,瞬间山摇地动,以至她说不出什么话来,背在身后的手揉搓着,始终发热。

“报馆的同僚住在这里,我偶尔来,”他中止了刚才那场由他而起的对话,颇为无奈地笑,“来给他们做饭。”

哦。

七爷真的很平易近人。

任胭看着瓷碗里腌着的鱼,铜盆里洗净的菜,还有蒸笼里窜出来的白气,闻着味儿像是荷叶蒸鸡,鲜醇的荷叶香勾得人饥肠辘辘。

分明早有主意,说什么尾生抱柱,至死不休!可见他刚才趁她心神不宁,说得都是诓她的话!

她瞪他。

辜廷闻还是笑:“来了许久,茶未吃一口,精神不济了。”

说完了话,伸出了手给她。任胭没搭理,就是抱着肩瞅他,瞅他还能闹什么妖!

他没往回收收,倒是执着地往前递,递到她眼皮底下,指尖轻轻碰碰她的胳膊肘,在她的袖口划出道浅浅的印子。

身量高胳膊长的爷们儿耍赖,都是这样占巧吗?

任胭叹口气,拿指尖戳他的指尖:“您有什么事儿吗?”

辜廷闻还是刚才懒散的模样:“七爷说他胳膊肘不便宜,劳驾任胭姑娘给解解袖口。”

那方才您怎么卷上去呢?

她还是瞪他。

他不恼,同她指尖相对,倒真有点尾生的意思。任胭叹口气,输了阵也输了气势。

“医生没嘱咐您好好养着,您上这儿,不爱吃外头的,也该叫人来给您下厨。”任胭拆了袖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您哪能自个儿动手呢!”

再不济,等她回来。

不是说懂尾生吗?

辜廷闻低头,看着她在自个儿眼前忙活,小小的一团气性大得唬人,越发觉得熨帖:“知道了,下回注意。”

任胭不满:“您还下回呐?您这胳膊肘不好,谁给您下回,这边儿!”

他好脾气地抬手,听她接茬絮叨:“我瞧您这袖口都沾上了水渍,浸了伤口可了不得。要上医院去瞧瞧吗,伤口那样深,才几天……”

“吱呀——”

“七爷——”

门口来了俩戴眼镜的爷们儿,一前一后朝里进,边走还边说笑着:“今儿可还能吃上七爷的手艺,若是无此荣幸,那我们可就……”

一抬眼,辜廷闻背对他们立着,肩头上露出个姑娘的半张脸,瞪着俩圆滚滚的眼睛,欲言又止。

这是冲撞了人家的风月。

两位先生相视一笑,冲任胭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退了出去,隔着门帘笑道:“若是七爷不得空,咱们回头再聊,不急不急!”

说完,脚步悠闲地远去。

怎么叫不得空呢?

什么又是不急?

任胭把头抵在辜廷闻胸口,搓了搓牙。哪里就有不能告人,不过是场误会罢了,回头遇上定是要讲清楚的。

脑后的发叫只手顺了顺,接着是辜廷闻的声:“他们是报馆的同僚,寻常写文章,也爱写,常常天马行空,你若同他们解释……”

故意留了半句收在心里。

任胭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难不成七爷觉着咱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都是读书人,心里肯定明白着。”

“怕的就是明白人,”他叹口气,抚抚她的头发,“装着糊涂。”

说谁呢?

她抬眼,凶神恶煞的模样。

辜廷闻很温和:“况且我不大想讲明白,讲明白了,伤情也伤心,这样糊涂着,你觉得好是不好?”

任胭不搭他这茬:“您觉得呢?”

“好,也不好。”他顺着她细条条的胳膊握住她的手,带到案前:“我总想名正言顺。”

任胭耳朵又红了。

身边这位还是笑:“别急,让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地方,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

谁急了?

任胭拍开他的手,捂住脸心里嘀咕,那你倒是快点找地方呐!

“好啊。”她听自己应了一声。

辜廷闻轻声笑,许久才说:“佟太太讲,你原本是要请她吃涮锅的?”

“是。”

任胭把昨儿不成器的经过叙给他听:“后来琢磨明白我就馋了,倒不如请了佟先生佟太太做一块吃,热闹。”

辜廷闻想了想:“把肉片换成广肚。”

任胭眼睛一亮:“您是说干广肚,刨成花,发过了再下到汤里?”

他点头:“可以一试。”

可广肚不管是体厚的提片,还是体薄的吊片,圆归圆,干货终是有些凹凸不平。凹面光滑也就罢了,凸面有些波纹,只怕不好下刨子。

寻常做法都是发透了切斜刀或是坡刀,不发的可怎么使呢?任胭有些跃跃欲试。

辜廷闻命人送了些广肚来,透明的厚片片压在砧板上,任胭拎了刨子平推出去,翻卷出一块小小的肚花。

“哎,这模样也挺好看。”

她又刨了几片,然后兴致昂扬地回头,把刨子递给他:“你要来试试吗?”

“好。”

他应声,然后走过来,从身后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下颌几乎贴在她的肩头,他怀里整个都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

任胭微侧了头,呼吸不畅。

他却还说:“我手臂还疼着,你用力,推刀。”

“……好啊。”

广肚不是个好物件,难收拾,推了两把,任胭就冒了一脑门的汗,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去发肚花,您继续!”

任胭逃出他的怀抱,坐了锅凉水等烧开。

辜廷闻丢下刨子:“回头给你订做刨刀。”

“怎么呢?”她回过脸,好奇。

“你手太小了。”

他低头笑。

072章 花菇冬瓜

多什么嘴!

非得要问问,这会可怎么收场呢?

任胭坐小板凳上守着红彤彤的膛火,柴禾烧得旺,把她的脸烤得滚烫;伸手背贴住了冰凉,可不由自主想到他……就更热了。

一双皮鞋走近,她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

于是,辜廷闻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盛菜的铜盆:“水滚了。”

可不么。

她端了锅搁在边上,里头焖着广肚,瞧这模样得要到明儿早上,到时候汤也应该煨出味儿了,正好把发好的广肚给加进去。

要加些旁的,鸡茸、干贝亦或是火腿?

还是火腿吧,艳艳的颜色配上好看。

切片,还是丝,又或是块呢?

她正琢磨着,余光瞥到那位爷捏了颗泡开的花菇切去了根蒂,刀法极好,动作利落,只是那胳膊么……

瞧不下去了。

她嘟着嘴咕哝:“方才可是白说了,您自个儿不注意着点,旁人干着急,那有用吗!”

刀被夺了,还受了通数落,声儿小小的,就给他一人听见,力道控制地恰到好处。

辜廷闻仍旧是笑着。

任胭收拾完花菇,给大半块冬瓜去了皮和瓤,切成和花菇一般大小的齿轮样。

盆子里留了块辜廷闻事先切好的,骨碌到新切的块上,严丝合缝扣齐了边角,活似是一个人的手艺。

她察觉了,眼神不由自主往身旁溜达——

辜廷闻正瞧着,笑一笑,就把她的目光给拿住了。

任胭低了头,心不在焉,刀口蹭过指甲盖儿划出道白印,掀了层薄皮。

她没在意什么,随便起来胡捋了一下了事,可那位爷的神情却一瞬严肃。打花菇在热鸡油中煸炒起,他就没再言语。

任胭抱来自个儿厨房里炖的鸡汤倒进锅里,他仍旧面无表情;直到冬瓜下汤里烧熟勾芡,花菇冬瓜装盘子出锅,他才端着盘子上客厅里去。

怎么就气上了?

任胭眨巴两下眼睛,熄了火,伸出指头,在墙上把指甲盖儿上的倒刺给蹭平,再跟着他后头走。

佟家夫妇受了邀请,却没上这院儿里来,在自个儿堂屋早早地闭门歇着了,连伺候的两个丫头都睡在了廊檐下,抻腿打呼的。

任胭又溜达回了客厅。

饭桌上摆了新开的洋酒,每位先生面前放了一瓶,辜廷闻面前也有,只他右手边的空座位前没摆,那是留给任胭的。

四个人围着辜廷闻说话,当中有位穿天青衬衫的先生正在分洗净的筷子,笑着对任胭招呼:“任小姐回来了,咱们都坐吧。”

辜廷闻还是冷淡的模样,只应了声。

任胭斜了他一眼,拉椅子离他远些,坐下。

那位先生方才没上厨房去,知道的风月消遣,也都是从另两位戴着眼镜的先生那里听来的,难掩对任胭的好奇:“知道新邻居是位女厨师,却不知道是熟人。”

话里话外颇为调侃。

一位戴眼镜的先生正为不小心搅了人家的幽会愧疚,这会欠了欠身以示歉意:“对不住,任小姐。不过咱们这就算认识了,往后都是自家人。”

“可不是吗?”

另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也附和着:“一个屋檐下头生活,一锅灶里吃饭,比兄弟姊妹还要亲近。廷闻,要说你早些搬来住着才是正经!”

搬离那个是非牢笼,追求文明自由。

可哪有说的那样容易,他们为之苦苦拼搏了数年,终究抵不过别人一句命令,动辄生,动辄死。

义愤之处,心都为之悲戚。

说闲话,也不过是缓缓绷紧的心思,松快这一时半会的。

任胭闷着头笑。

寻常车轱辘话说不完,遇上这些事儿就成锯了嘴的葫芦,实在不晓得怎么回上一句半句,近了怕不庄重,远了又怕坏了情意。

辜廷闻由着他们闹,给她夹了箸菜搁进盘子,像是默认。

诸位先生都是明白人,这下心里头更是有数,言谈间也没落下人家小姑娘,说笑两句,不叫冷场。

菜得了意,就要吃酒。

任胭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辜廷闻手里的杯子举了又放,婉拒:“不胜酒力。”

这是稀罕事儿,七爷也能叫人给擒住,真是了不得了。

四位先生酒也不吃了,乐得看戏。

任胭不大好意思,笑一笑,端过了孤零零的杯子——

辜廷闻的手不大方便,拦下时已叫她抿了小半口;她不会吃酒,这会脸发了红,多了两抹醉意。

“我先送她回去,你们坐。”

扶了人,歪歪倒倒出了门,叫夜风一激,酒劲儿上来更不得了。

任胭伏在他怀里,咧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冲他傻乐;脚下也不注意着,磕着绊着走。

上屋门前倒还记得,打兜里摸串钥匙捏住一把,揪了门锁就要往里捅;折腾半晌也没把钥匙塞眼儿里,倒把自个儿闹一脑门汗。

小姑娘嘟囔着嘴,一脸困惑:“怎么回事呢?”

都没上锁,瞎忙活什么?辜廷闻叹气,伸手把门锁拨一边,给她推开了门。

人倒不乐意了,回过脸来凶神恶煞:“你是谁,怎么进的我屋,看我不打……七爷——”

跟变脸儿似的,打喝断当阳桥的张翼德,一乜眼成了游园惊梦的杜丽娘,从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唱到荼蘼烟丝醉软,也是个能耐人儿!

辜廷闻笑,给她扶到沙发里靠着,倒了杯热水喂嘴里;这是个识时务的小姑娘,就着手咕咚咕咚喝个干净。

温水下了肚,人也安静了,趴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冲他乐,懒洋洋地叫七爷,眉眼含笑。

后来,她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呢,七爷?”

“没有,我很高兴,因为今天做成件极好的事儿。”他笑着摇头,好像遇到她的这些时日就会常常不由自主地笑,“你瞧,我的同事们也很高兴。”

“哦,那感情好。”

他说的,她都信。

“为什么替我挡酒?”他坐过来些,低着头,将热毛巾敷在她脸上。

“你不能喝!”

“你能吗?”醉成这模样,酒量是有多浅。

小姑娘拍拍胸脯:“不能,可我不怕。”

豪气干云,是个女英雄。

女英雄醉糊涂了,要讨讨便宜,手指摸摸他的手背,脑袋枕在手臂上满意地笑:“我娘说要对喜欢的爷们儿好,我觉得也是!”

“谁是你喜欢的爷们儿?”

明知道,偏要问。

“七爷啊,辜廷闻,你认不认识?”糊涂上了,倒还记得要紧的。

哦,恰好,我也喜欢你。

热毛巾重新送来,他拎起边角给她擦脸抹手。她未曾抬头,没看见他眉眼间漾开的笑,是暖风揉散的一汪三月春水。

她自顾自地说话:“我娘最喜欢我爹,把心都掏给他了,可他就是不接着。他喜欢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女人,还有能要他命的大烟!”

打小就没跟父亲见过几回,家里的状况江河日下时,姐妹们嫁的嫁,哥哥常常不着家,她爹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姑娘。

人尽其用,拉身边伺候点烟泡子。

后头买不起上好的大烟,就让佃户打地里划种的大烟杆儿上结的烟葫芦,接点冒出来的白浆晒成烟土。任胭给拿家来调水滤掉烟淋子,再把剩下的烟膏凑到炉上烘烤。

她爹抽的时候,她负责给拿到烟灯上滚成烟泡。那时候她没见过世面觉得有意思,她爹还哄她抽几口,因为看着瘆得慌就没搭理。

后来是母亲赶来,连拖带拽给揪回去一顿打,罚跪在院儿里一宿,听她保证再不去碰那玩意儿才算完,然后母女俩抱头痛哭。

拖她下地狱的人没了,教她走正道的人也没了,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世上漂浮无根,想想还颇为伤怀,她揪住热毛巾盖住了脸。

然后,她被人抱进了怀里。

后背上有只手一下一下拍着,掌心有暖意润进她心里,驱散她的不安和阴霾。她埋着脸,脑袋歪在他怀里,眼泪透了毛巾。

“不热么?”

那双手拍拍她,换了毛巾敷她的脸。辜廷闻始终没低头,只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

任胭抹了把脸,再抬头,眼睛鼻子皴得发肿,像马戏团带了大红鼻头的杂技演员,辜廷闻笑。

“别揉。”

俩互相望着,望着就往心坎里走了。

辜廷闻先开的口:“上回说,同你有话讲,本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可如今我却也不大能控制的了心。”

任胭的手在他的掌心,烫得很。

他望着她的眼睛:“我正经工作是记者,名下有两套宅院两套洋房,京声报馆和鸿雉堂是自个儿的产业,寻常可以贴补家用,只工作危险常招人记恨。”

怎么就说上贴补,家用呢?任胭低着头。

他笑笑,又揉揉她的手:“同你认识四个来月,或许能让你了解些我的为人。不算好,但确实是实际的模样,若你不满意,往后我再努力些。”

满意,没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

她抬起头,眼睛更红了。

辜廷闻笑:“再问些想知道的。”

她摇头。

“那么,我……”

“七爷!”

她打断他的话,鼓足勇气:“我是逃婚出来的,我哥把我抵给人当小老婆,不晓得那家姓冯陈褚卫的陈,还是程嵇邢滑的程,总归我还是别人家没接进门的妾!”

073章 觉醒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蜡烛爆了个花,抖动的烛光拂过陈列柜门上葡萄藤棂条,那些藤蔓瞬间在对面梳妆台的水银镜子里活泛过来。

窗帘被风推进来又带出去,裹住窗台下羊蹄腿的高脚花几,一飘一荡,包边镶嵌的贝壳让人眼花缭乱。

实在没得看了,任胭只好把目光挪回来。

辜廷闻是在望着她,含着笑;手也交握着,她浑身发冷,才觉得他是滚烫的。

“好,我知道了。”他说,再没有别的话。

任胭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是在他掌心里,这能够说明一切问题。

可不能总让女孩子去猜,去掂量爷们儿的心事。

还是他先开口:“过去的事,有我;未来,也交给我。”

这就是要定下了。

搬来前,豆腐婆婆还在发愁她的婚嫁,也没过许久,这就要定下了。

想来,她也会高兴吧。

反正她已经乐到稀里糊涂的,口齿不清地应了句:“好的。”

后来,她看见他笑,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揉头发。

今晚的酒吃得太过,晕得她攥着他的衬衫就能醉进梦里。本来该说些什么的,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可是她连梦也没梦见。

没有心慌,也没有羞涩,这一晚上她都在一个再没想起来的梦里。

天还没亮,她就抱着被子趴在床头眨眼睛。

辜廷闻靠在床脚的软包沙发里,抱着肩,沉沉睡着。

沙发的绒布面儿上是朵红艳艳的大花,佟家太太特地给她找来的,说年轻的小姑娘比花娇,使上好看又喜庆,房子里就该热热闹闹的。

如今是真的热闹,心坎上都在放炮仗。

她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下地,去盥洗室洗漱,编了辫子出来,沙发上是空的,人站在镜子跟前系领带。

衬衫是新换的,领带也是,包括眼镜。

这是回了趟自个儿的屋子,是又上她这儿来了?

镜子里的人在对她笑。

任胭也回一个笑,心照不宣。

出门的时候,她的四位邻居在锻炼身体。

戴眼镜的两位先生在打太极拳,另一位脖子上围块手巾在跑步,剩下的那位站在树下调侃辜廷闻:“我们今儿正好要外出,您刚换的衬衫也给捎去洗了。”

简单的衣物送洗,倒成了件了不得大事!

辜廷闻微低着头正在擦眼镜,掂了掂手里的镜布,作势要丢过去;那位先生见了抬手就搪,却搪了个空。

他放下手臂兀自惊讶,没成想镜布这时候才扑到脸上,又顺着镜片滑到了皮鞋。他吃了记暗亏,众位同僚不厚道地笑。

“出你不意,攻你不备!早说叫你不要跟七爷逗闷子,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对君出手了。”

接下来是阵笑骂。

任胭在厨房里捞出了广肚,搁进兑温的清水里,一面刮洗,一面听外头的热闹。

刨花最后搁进汤盅里,浇了鸡汤烧滚,撒了一把腿丝,模样煞是好看。

四位先生占了个头彩,每人分了一盅。

清香软滑的广肚,煨进了清汤的鲜美滋味,刚入了肚,内心就极为熨帖。

其中那位先前起哄的先生,嚷着要辜廷闻把这道新颖的汤羹添到下月的月刊上,结果遭到直接的拒绝,还唏嘘哀哉了半晌。

鸿雉堂上工后,任胭将这道刨花广肚汤回给了杜立仁和掌柜的。

掌柜的喜笑颜开,约个时间试菜,若是得意,就叫人把菜牌给挂出去。

他走了,杜立仁的脸就撂下了。

“怨不着一早来清点,说是广肚少了,原是你拿了去。”他当着新徒弟和呆鹅徒弟的面数落任胭,“还不敢自个儿动手,竟敢撺掇七爷!”

好好的事儿,到了师父嘴里就能唱出大戏。

任胭耷拉着脑袋,挨呲儿。

起先她还争辩两句,次数多了,她就发觉不能杜立仁硬顶,那会把他脑袋上的犄角给顶出来,到时候吃苦受累的不还是自个儿么?

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什么大事儿,她还能跟她这位白捡的爹急眼吗?

听着吧。

杜立仁又老生常谈:“早瞧出来你有这本事,原先上辜府还装模作样。就算给七爷当傍家儿,难道不比外头抛头露脸的好,怎么想的!”

哎,话说着说着就往下流走!

呆鹅师兄始终是呆,眼里除了锅碗瓢盆,菜刀砧板,别的一概不往心里头去。

可新师弟是口眼都格外活泛的,知不知道的都要问都要看,这会俩眼珠子死盯着任胭,那意思大约是瞧不出她是这么个人物。

任胭呲牙一乐:“那还不是多亏师父您。”

一句话给杜立仁气个倒噎。

这姑娘还有后半句候着他:“您回回使不得的珍馐美味,还不是求了掌柜或是七爷托人给您运来试菜,好不好的他们也没说您一句不是,这不我要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您学的!”

她嘴皮子溜,溜得杜立仁恨不得举刀给她钉砧板上。

他苛待这个徒弟,甭说鸿雉堂里,就算是堂口的常客也有所耳闻。

大多数人看热闹,也看不起女人,这是他张牙舞爪的本钱;可他也不是不懂得收敛,他知道任胭和辜廷闻和成世安那点事,收敛的同时更看不起她。

一个半大的女人,要么寻个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要么图省劲给人做小也是吃穿不愁,何必非要在爷们儿堆里凑热闹,不三不四的?

古往今来那么些年,见过几个女人能干成事儿的?

如今大清朝是没了,该有的规矩本分也被推翻了,他痛心疾首,越痛心疾首越看刺头儿似的任烟不顺眼,他必须给她个教训。

他每天不教她,还总想这事儿,脸都想得削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之前那徒弟是瞎了,可不新来一个么,心活眼也活,早晚能把这眼中钉给拔了!

杜立仁看了新徒弟一眼,新徒弟也瞅他,互相点了点头。

打完仗的任胭一面切菜,一面打了个寒噤。

下工前,她就遭了报应。

徒弟的工钱是打各自师父的工钱出的,鸿雉堂门脸儿大,再微末的徒弟的工钱都能抵上别家馆子帮案的月钱,那师傅们的更就是阔绰,可再阔绰也架不住一个耍心眼的师父。

上月的月钱到任胭的手里只有三成。

杜立仁当众作了解释。

红案这头一位师傅回老家奔丧,月余未归,底下四个徒弟下月总不能喝西北风,他就把自个儿的月钱拨出一半给分了,余下到自个儿徒弟的手里也没剩下几个。

杜立仁的目光打任胭这儿过,说了句:“大伙儿都是同门,理应互帮互助。”

互相帮衬倒没什么,就是全给人家,任胭也不是不乐意。

关键是呆鹅师兄和新师弟的月钱比她多了不知好些,当面儿给的,她又不瞎,人家的工钱正常握着,到她这儿连下月的赁钱都给不起。

杜立仁当了八面玲珑的大佛爷,赢得一片赞誉。

任胭猫在犄角旮旯里,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下工后,杜立仁再次被这个刺头儿似的徒弟给堵在了后厨里。

任胭的目的很明确,她的工钱少,师兄师弟的工钱也得少,要么把她的工钱补得和师兄师弟的工钱一模样多,要做到一视同仁。

杜立仁的火又叫她拱上来了:“失心疯了吧你!”

任胭二话没说,打呆鹅师兄的衣兜子里翻出红纸包好的月钱,数了六枚给拍桌子上;又翻出自个儿衣兜里可怜巴巴的两枚,看着杜立仁。

“后厨是儿戏和玩闹的地方吗?”杜立仁指着她的鼻子,叫她认清现实,“你就是个瓷器,养在那儿就为了赶时髦好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值两块大洋吗?”

任胭不怕跟他讲道理:“我每天和师兄师弟们一样时间到,做同样的活,该做的从没有拉下,打鲜蘑桃仁到刨花广肚,我做的值多少大洋您心里难道没数?”

赶时髦,瓷器,说谁呢都?

这师徒俩见天儿就干仗,师傅伙计们早习以为常。

杜立仁顶有名气的大师傅成天为难自个儿徒弟,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也要给小姑娘撵出门去,多大恨!

瞅着看热闹的,杜立仁越发急躁:“滚边儿上去,自个儿也不瞧瞧清楚什么样人,再闹,再闹就没你这个徒弟。”

这才是真格儿的目的吧。

任胭笑:“您收了我这徒弟,没错没过的,又凭什么给我赶出去呢?您也甭想让我遇上事儿就缩起来,我不是这样人!”

她有的是招儿维护自己,有的是招儿维护公平。

上家就去找了那四位邻居,要写文章,好好说说男女工之间不公的事儿。

戴眼镜的张先生是个炸药桶,点火就着,义愤填膺地道:“离上回咱们写《论今后妇女的出路》已有两年了,两年来我们谁都没有提过娜拉精神,也没有再提过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后应当做什么,任小姐的想法实在太好了。”

他激动地在颤抖,提笔就写要觉醒,要解放,要富有,要冲破一切阻碍和禁锢。

还有男女平权,首先是作为人的平等。

公事上,最起码要男女同酬。

第二天,任胭是揣着刊登了张先生文章的报纸上工的。

后厨的砧板上放着一小摞包好的银元。

074章 订婚

任胭毫不犹豫地抓手里,红纸封被她掀了个劈叉,露出里头四枚整整齐齐的大洋,一圈光可鉴人的直齿边,托在手里沉甸甸。

杜立仁瞅她那守财奴的模样心里就来气,越气越瞧不起。

女人家眼皮儿浅,光盯着兜里的寸把地方。

有钱就喜笑颜开,没钱,甭管你是谁,骂三孙子似的给骂到狗血淋头,规矩礼法早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这更是个有主意的,见说不通他,就蛊惑别的爷们儿扯着平等解放的幌子,背地里干下三滥的龌龊事儿,倒真给她闹出点动静了。

如今的读书人心眼子都叫女色给糊弄完了,不干正事,成天给女人写文章,给女人伸张正义,斯文败类。

杜立仁心里头越想越不对味儿,还都是女人闹的,家里头围着锅碗瓢盆转悠完了,非得上外头惹是生非,褶子了吧?

他坚信自个儿的想法,女徒弟不能要,尤其任胭这样的,哪是女徒弟,简直女土匪!

数钱的工夫,哪能知道她师父针对她想了一车主意,任胭把钱揣兜转过脸,一攮子又杵她师父心窝上了:“师父好!”

好个屁!

杜立仁扭脸就走。

任胭习以为常,要是杜立仁哪天待她和颜悦色,脑子里反而要鼓风车似的想,师父是不又准备拾掇她了。

委屈归委屈,埋怨归埋怨,工作照旧,日子照过。

她今儿除了帮案的活儿,还得让师傅和几位师叔试菜,除了哑了的鲜蘑桃仁和集思广益的柴把翅,刨花广肚才是头道完全由她掌勺的新菜。

过了晌午,撤换了下半晌的菜式,挂在汤品头前的恰是那道刨花广肚,后头缀着任胭的名儿。

鸿雉堂在这上头不讲师父徒弟那一套,谁手底下出来的菜就归谁,师父讨不着徒弟便宜,就算是后院里头杂工琢磨出上的大雅之堂的,也缀着自个儿名。

任胭站在招牌架跟前,笑眯眯地看了半晌。

红漆木牌晃晃悠悠,伙计捧着先生新写的菜单子上外头拓印去,跑过她身边还笑:“任师傅加把劲儿嘿,能琢磨出新菜单,让咱一天跑仨回也乐意不是?”

人家给脸面,接过来揣心里头乐一乐就完了。

心满意足,任胭抿着嘴,溜达上后厨去。

吊汤发干货,已然忙起来了,灶间除了丁当规律的刀板声,走动咳嗽一概不闻,膛里的火直烧到天黑仍旧旺得热烈。

下了工,任胭记起数日没去探望成世安,人替她挨了那么下子,到这半会还没好利索,她包了两兜果子和几包点心直奔医院。

上回那俩巡警正陪着四五位上司规矩地贴墙站着,咧着大黄牙点头哈腰地给成世安道别,瞧见任胭笑一笑,问候声,溜得更快。

心里没底么,这么些天了,连根歹人的头发丝都没薅着。

成世安直叹气:“抓了个鸡崽子似的吴司海,一顿拳脚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会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糊弄,看见他们就恨不得给踹回娘胎里去。”

成家是从不相信这些裹着公服的,自个儿也打发人找过。可除了那个棒槌打谁手里做出来又使过,查了个底掉,余下的什么也没摸着。

要么是那抡棍子的有大来头,要么就是有人把事儿给兜紧了。

这里头什么弯绕,成世安和任胭心里都不大安。

她笑:“什么好人呢,犯不着为他们置气,您好些了没有,前儿都没腾出空来瞧你。”

好不好的倒在其次,姑娘是来服软的,他接住了就顺杆儿爬:“你还记得有我这号人?”

话是说笑,面上的表情却说不尽的哀怨。

成世安的面相阴柔,有点男生女相的味道,平日里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爷们儿,背了人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婉娇柔,看得任胭心里头发怵。

闹妖儿,就是说这样的吧?

但他对她有恩,不能这么肆意诋毁恩公。

任胭规规矩矩地交待:“我发明新菜式啦,刨花广肚,一品汤,等您好了,我做给您吃。”

怕他不明白,她还比划个刨子,凭空推了那么几下;又给描述肚花的模样,生生把成世安给说得饥肠辘辘。

饿归饿,他到没忘了正事:“昨儿我让人寻你,婆婆说你早搬走了。”

任胭摸摸鼻子:“是前儿的事,我怕人接茬报复,白给大伙儿添麻烦。”

“搬哪儿了?”

“砖塔胡同。”任胭笑,“从百年前起和住的都是戏班子,白天晚上唱杂剧的,锣鼓喧天可热闹了,结果光绪二十六年来了那伙子洋贼,大伙儿都跑了。”

砖塔胡同,不住着辜廷闻的同事吗?

她关心的是热闹,他关心的是她:“那儿住着好吗?”

“好啊。”她低着头盘弄手指,耳根微微地发了红。

年轻女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爱情的,但凡沾点边角,都能勾动她心里那个人,说一说讲一讲,心思全跑那人身上去了。

成世安恨自个儿以往遇上那么些姑娘,练就了一副好眼力,歪歪眼儿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廷闻达成所愿,她也心满意足,可他呢,光棍伶仃一个!

凭什么?

明明是他先喜欢这姑娘的,怎么就被辜廷闻捷足先登了?

不讲究!

平时看老实正派的爷们儿,竟然这样鬼头鬼脑?

瞎眼了!

伴着长大二十多年了,都没发现他是个挖墙脚的货色。

那个恨!

果然应了那句话,没有挖不动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兄弟。

好兄弟!

心里翻来覆去把辜廷闻都给嚼烂了,也没埋怨点任胭,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他脑子转风车似的,开口却很温情:“你自个儿搬过去的,那么些东西,累不累?”

任胭摇头:“我力气大,扛得动,就几步路的事儿。”

看来辜廷闻并没有去接她,这上头,他们俩打了个平手。

成世安又开口:“我这身子骨虽然不成器,但是力气活还是能做些的,下回要搬个什么物件,我帮你。”

任胭笑着致谢:“您的心肠可真热,那等您好着。”

他抻胳膊动腿:“快了快了,还有十来天徽瑜就要订婚了,到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弱不禁风,叫她婆家看热闹。”

任胭心里咯噔一下,张嘴就问:“不是因为七爷受伤,订婚取消了?”

成世安心里不落忍,可话还是得说:“两家父母都点过头,哪里能取消,不过延迟几天,否则订婚宴上未婚夫绑得跟粽子似的,不好看!”

任胭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才听她言语一声:“我没有,听说。”

成世安强颜欢笑:“你是不是又偷懒,没跟徽瑜学洋文?勤学好问才能进步,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多早晚能出师?”

她还是不说话,低头着,手攥在一块儿,没动静了。

成世安有些心慌,欠了身子去叫她:“小胭?”

她茫然地抬头,眼圈有些发红,隐忍着。

若是掉眼泪,他倒能名正言顺地安慰她,可现在这样,他能做什么?

是他惹了祸,却束手无策,

恶劣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一股脑全压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越沉越有怒意,他于她而言算什么?

任胭开了口:“您歇着,我要回去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站起来就走。

“任胭——”

他在身后叫她。

她像没听见,开门,关门。

成世安抱肩靠在沙发里,抬头望着屋顶,雪白的,纤尘不染。

他比辜廷闻差在那儿?

都不重要了。

他心里有怨,有气,这档口也得忍着,

十天之后,辜廷闻会是徽瑜的未婚夫。

任胭算了算时间,好像也没几天了。她在鸿雉堂活得很自在,一乜眼就是一天,不像在家度日如年。

这有好也有坏,坏的比如,今天她和辜廷闻爱情就要结束了,算来算去也就两天,眨眼的工夫。

情深易夭,说得是这个意思吗?

她在热闹的长街上游魂似的,心里头都是恶念。

怪他伪善,眼瞧着就要订婚了,还来同她讲那样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回头看看不过是谎言。

任胭堵得慌,赌到眼睛发胀,在不发泄是要坏事儿的。

她跑起来,回砖塔胡同,等他到家势必要问个清楚明白,欺负个姑娘是什么意思!

他的同事不在,辜廷闻也没露面。

东面的天都要醒了,院子里还是悄然无声。

任胭咬了咬牙,出了门去辜府。

胡同口悚然,远远能望着府门前两盏电灯,洒下来惨白的光;阴影处站着数十辜家的人,警惕地环视四周。

无法靠近。

他若不肯相就,她永远被排除在世外。

任胭低着头,回身上工。

今儿掌柜的来的早,同所有的师傅们在言语:“七爷和成家小姐的订婚宴又续上了,前头的单子不顶用,回头老夫人会差人送来,她老人家亲自督办,各位都紧着点心!”

鼓点都敲上了,戏哪有不开嗓的。

这就是事实了。

任胭笑笑,自个儿这样傻么?

掌柜的叫她:“任胭,订婚宴你莫要跟着你师父去,另有差事嘱咐,切莫办砸了!”

075章 白扒鱼肚

“知道了。”

甭管是谁的主意,正中她下怀。

她是爱热闹不假,可热闹跟热闹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想叫那俩人杵眼窝里头,回头再伤了眼睛,往后即使见着了也绕道走。

就是有些事无疾而终,颇为遗憾。

洋文学得不好不坏的,如今是不愿意再上成府了,看来还得再踅摸个师父,最好是个成过家有过孩子的。

还有哈士蟆啊,说了好几回都没看着,甭说下锅了,运来时候什么模样,谁知道呢?

任胭闷着头,拎了个冰糖大萝卜到手里,掂了掂。

嗯,实心的。

灶上被鸡汤氽透的鱼肚装了盘,挤干净了汤,候着大锅里满满当当的二斤鸡汤煮滚后,再次下锅,煮个一盏茶的时间。

她一面看着锅,一面雕萝卜,琢磨不早不晚的,是谁在这档口点了白扒鱼肚,小日子过得这样精致。

师弟又送了一笸箩萝卜。

任胭斜眼,什么意思呢,萝卜开会?

师弟是个笑脸弥勒佛,老大一张嘴,乐呵乐呵嘴角都能咧到天灵盖上头:“师姐,师父还让雕十来个,您手上功夫活,多受累,这膛火我替您看着!”

任胭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萝卜牡丹豁两半。

“哪位爷,吃的这是萝卜花宴吧?”

师弟蹲地上咧嘴:“辜家的二管家,说是给七爷的婚宴试菜来了,三楼一坐品茶吃点心,点什么咱都得照办。”

生怕她不够闹心,还介绍得淋漓尽致。

“您手里的这位,回头摆白扒鱼肚的盘;再捡个小点儿的雕出来搁酥盒子那盘,说是成小姐爱看,七爷爱吃。”

任胭的脸当时就撂下了,重瓣大牡丹险些被她切成玲珑小芍药,一甩手,歪七扭八的牡丹花被她丢进盘里。

“爱看的自个儿来雕,爱吃的自个儿做,订个婚了不起!”

她咕哝的小声,师弟只听了个大概其,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不说,手忙脚乱捧住了花谄媚:“咱们厨子做不了客人的主,师姐好歹看它的面儿,给个痛快!”

蔫巴巴的红萝卜在白盘子里挺尸,丑得没眼看。

任胭叹口气:“我重雕个新的!”

萝卜雕好,时间也到了。

鸡汤里的葱姜挑出来,搁盐酒糖,盖了盖儿再煨会,等鱼肚入了味勾芡淋鸡油。

国色天香一朵大牡丹花开在盘子边上,配上味鲜汤浓、软糯雪白的肚块,甭说订婚,就是结婚也够格儿啊!

任胭又醋上了。

架子上的老陈醋都没她的嫉妒够劲儿!

挥了一早上的刀把子,歇过晌还得对付那位二管家。

任胭心里头嘀咕,这位爷的肚子别是个漏斗吧,吃了一早上了怎么还没个完,就算每盘尝一筷子,到这个点儿了也够瞧的。

天擦黑好歹那会给人送走,任胭还没喘口气,堂头又来了。

“承德的唐老爷后儿做寿,叫了咱们的大师傅上府里去应承,这儿忙得走不脱,你师父叫你带上你师弟跟着肖师傅上那儿历练一场,我把话回给唐府了。”

她那位师傅在取舍上,脑袋瓜子向来灵活。

任胭问:“这儿离承德也不近,后儿来得及?”

堂头说来得及:“唐老爷包了趟火车,咱堂里有汽车给你们送火车站,到地儿有人接着,甭耽误点儿了。”

他又交代:“这位唐老先生原是辜老爷在政事堂任职时候的钱袋子,如今虽说辞了官,上承德颐养天年,可官威犹在,不能马虎。”

任胭点头:“我这拾掇了,今儿晚上就走。”

她出门,师弟也出门,跟在肖同和他徒弟后头钻进汽车里。

还未及两步路,绵密的雨就刷了下来,一程接一程,等到了火车站,雨大得连伞都撑不住。

上了火车,任胭的裤子褂子都往下砸水,鞋底下淌成条河。

包袱里带的两件换洗衣裳也是半干,上盥洗室换过,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潮气。任胭对着镜子胡捋贴额头上的刘海,湿漉漉的。

开了门,门边一道黑影匆匆而过。

前儿她被任越跟踪的心里头发毛,这会一乜眼看见个鬼祟的,心里头就起疑,尤其这黑影窜到走廊尽头还略顿了顿,回头看一眼拐进了前面的车厢。

她怕他跑远了,只同沙发椅里的肖同简单交代两句,就跟了上去。

那人走过一个个狭窄拥挤车厢,脚步越来越快,飞檐走壁似的,快到任胭眨眼的工夫,人就已经消失了。

车上的客人吃罢晚饭,横躺竖卧,行李包裹塞满了整个过道,堆积如山,任胭被围在其中。

很快,就有一个女人的尖叫:“我的孩子——”

她来回地奔跑询问,说睡迷糊了看着个人路过座位,把她的小子给从怀里抢走了,疯疯癫癫的模样。

周遭的人顿时警觉起来,翻衣兜的,找行李的,逼仄的空间瞬间像惊了的鸡窝,一窝蜂似的你推我搡。

这个那个都说钱没了,耳环手镯子叫人摸去了,哭的喊的,震耳欲聋。

鸡飞狗跳里,只有任胭在人群里安静地站着,招摇的很。

是那个快要疯了的女人最先冲上来:“就是你,就是你抢了我娃儿,你把他还给我!”

歇斯底里一顿打,任胭搪不过,手背上叫挠了两道血印子。

失窃的人没有理智,但凡有个发泄的地儿,甭管是与不是,都铆足了劲头闹,把任胭围在当中要搜身找孩子找金银。

肖同带着徒弟好不容易挤进来,任胭的两条衣服袖子都叫扯掉了,小姑娘头发被抓得横一道数一道,攥着拳头红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人,随时准备扑上去。

听了动静的警察吹响了哨子向这儿跑,脚底下使劲儿,可身子动不了,干张着嘴像露出水面的鱼,急得满头大汗。

等他们来,把失控的乘客制止住,被围在当中的人已经彻底落拓成了叫花子,衣裳头发没个完整的,嫌疑更重。

况且,他们身上都没有车票。

任胭翻遍了包袱和衣兜,连张纸片儿都没有,她师弟蹲地上哆嗦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念叨不是贼。

肖同试图跟警察讲讲道理,可抬了唐老爷也不顶用,刚到滦平就给人撵下了车。也不是白撵,叫了当地的警察来给人逮住关结实了。

这会甭说寿宴掌勺了,连身家性命都堪忧。

师弟坐在腥臭的干草堆里嚎啕大哭:“师姐,你为什么要偷人……东西,还偷人孩子!”

他又哭,还想着上承德的唐府见见世面,这回好,上阎王爷跟前见世面吧!

哭得狱警都烦了,拎了根棍子,把牢门凿得地动山摇。

任胭扒扒耳朵,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人到底是不是任越,若是,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安得什么心;若不是,她又跟谁结了仇?

上承德,是下半晌杜立仁突然拍脑瓜子决定的,谁也不是个半仙,能透什么消息呢?

事儿里头透着古怪!

师弟还在伤心:“我要是死了,老娘可怎么办,还有我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全靠着我活着,可坑苦了我喽——”

任胭被他哭得脑仁疼:“可闭嘴吧,就算你死了,还有你媳妇,没有你还不成事呢!”

师弟不哭了,扑过来抓住大铁柱子,预备着把脑袋塞过来审问她:“你为什么偷人东西?”

“我没偷。”

最后一遍,爱信不信!

肖同看着她不耐烦的模样,轻声问:“你可看轻那人的脸了?”

任胭摇头,可她总觉得那人会是她哥子,八九不离十吧。

肖同叹口气:“如今别想别的,承德那儿接不着人会告诉七爷的,七爷不会丢下咱们不问,你且安心。”

于公于私,辜廷闻都不会把他们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上。

肖同还特意冲她笑了笑,以示安心。

任胭讪讪的,也没了话。

监狱里的日子难熬,一眨眼的时间都像是过了年。任胭坐在地上咪了个盹,被冻醒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还没干,师弟还哭。

三顿馊窝头在地上摆着,有人来提她。

是刑讯逼供还是别的,任胭心里擂鼓,走着路,脚底下就拌蒜。

结果一扭脸到了没人的地方,那狱警险些给她跪下:“任胭小姐,对不住您,小兔崽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到您头上了,您赎罪赎罪!”

赎罪的话,一直说到干净敞亮的大办公室门跟前。

他抬手敲敲门,腰都直不起:“爷,任胭小姐请来了。”

就说不能是给她脸面,来了位了不得的。

任胭心里很高兴,肖师叔讲的话奏效了。

既这样,就少些怨他吧!

她背着手,欢欢喜喜地进门:“七……成先生……”

沙发歪着个公子哥儿,西服不好好穿着,一搭长一搭短的挂在肩头;脸上扣着张报纸,滑下来半面露出眉眼。

他正冲她乐:“瞧着我不高兴?”

她刚要说的话,他不是没听见。

可那又如何?

来的是他,不是辜廷闻。

成世安起身,握住她冰凉的手带到沙发里坐,推了杯热茶:“紧赶慢赶,还是叫你受了这些苦,别怕,我替你出气!”

这话,有人也同她讲过。

茶气熏热了她的眼睛:“七爷呢?”

小小的声,怀着希望。

成世安歪歪嘴角:“陪着徽瑜试礼服,不大有工夫,怎么想起问他?”

076章 腐乳肉

热茶喝个精光,暖意融到四肢百骸,消沉的精气神也被化开。

陷在不见天日的地界儿这么久,身上本来就有味儿,再添一副怨天尤人的模样,肿眼泡子拉长脸,那能好看的了吗?

任胭捋捋头发,再抬头,抿嘴笑一笑。

成世安手里转悠的钢笔,冷不丁就停了,满腹心思都留在她身上,不肯挪地儿。

打接到信再赶到滦平,白天到黑夜倒了个个儿,小女孩儿被关牢里无依无靠,不知道吓成什么模样了。

听说她那师弟一天哭八回,顶大个爷们儿顿足捶胸,如丧考妣。

他看不起他!

不过待姑娘尤为宽容,觉得任胭被救出来时候,什么模样都是天经地义。女孩子么,哭的闹的都很可人。

事先翻来覆去琢磨了安慰之词,甚至在什么档口拦她入怀,什么样温柔絮语的安慰能让她芳心大乱。直到刚才她进门前,他都还在庆幸曾经的风流能让他有十足的把握。

结果,失手打了脸。

人姑娘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明明喝茶的时候都要落泪,这会却笑起来。

蓬头垢面的,可眼睛里有光,明媚灿烂,让他那点龌龊不堪的心思无所遁形,他喉咙口哽着不好受。

任胭见他不言语,以为在等方才那解释,就说:“掌柜的说唐老爷是辜老爷的左膀右臂,如今眼瞧着寿宴赶不上趟儿,怕七爷怪罪。”

什么左膀右臂?

辜家老爷子在政事堂的时候是人前君子,姓唐的是他不能见人的影子,卖官卖爵,大笔的金银在他们手里流转,养出一个富可敌国的辜家。

拿钱买了势,谁还用得上拿住自个儿命门的狗腿子?

姓唐的是个活泛人,瞧情形不对劲就辞了官衣锦还乡,省得叫人卸了磨杀驴。要是没有寿宴这出,谁记得承德还有他这号?

别说赶不上趟儿,就算把他的寿宴砸了,他也不敢哼一句。

至于那位,辜家眼珠子似的七爷,估摸都不知道这事儿。

成世安又言语:“有什么的,承德要问就怪他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要是不问,你就当来一趟……那么不得已的出游!”

任胭斜眼。

谁没事儿出游往大牢里游,那不是大河里洗煤,闲得慌吗?

当然了,人不辞劳苦来搭救,不能拿歪话捅人心窝子。

任胭点头:“您这话说的人爱听,成先生,我又欠您一人情,上回的还没完,这回的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了!”

怎么报答呢,以身相许,许两回呗!

不过这话不能讲,显得他心怀鬼胎。

成世安懒洋洋地笑:“回头上家,给我办两桌席面,我要吃的不舒坦,这事可没完。”

“就这么说定了。”

瞧,姑娘乐了吧?

成世安心里得意,越得意,越没形,凑手在她吃过的茶杯里续了口茶,一饮而尽。

任胭站那儿,若有所思地看他。

他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放浪形骸:“去年年初咱这儿一场大旱,旱得人心直抽抽,我这儿还没缓过劲头,瞧着水亲近。”

您这缓的时间也够长的啊,任胭干巴巴地笑。

出门跟他上了汽车,肖同带着徒弟师侄们上了另外一趟车。隔着厚重的雨幕,还能瞧见成世安站的笔管条直,面前塌着一溜穿公服的。

成世安握着手心里的烟,捻一捻,有碎渣渣掉在了鞋面上。

滦平县长和保卫团长立刻跪下插秧儿,一左一右抻袖子给人擦干净,嘴里念:“成先生,您有话吩咐!”

成世安伸手给烟弹开,卷烟滚进雨水里,浇的透湿:“那人叫什么?”

“任越。”

“叫他死这儿!”

有人替他撑开把黑伞,成世安的手插在长裤兜里,慢悠悠地朝汽车晃,皮鞋底不经意踏过烟卷,碾得粉碎。

开门,上车,关门,汽车甩出一溜水瀑,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他连个眼神都没回。

任胭坐他身边儿,怀里抱着个有她两个宽的大食盒,眼睛铮亮地望着:“都是给我吃的吗?”

成世安笑:“你愿意,匀我点也成。”

任胭掀开了盖儿,快要把头给埋进去了。

他靠在椅背上,抱肩瞅她那俩眼放光的模样:“那是腐乳肉,给你解馋的。”

还热乎呢。

任胭扭脸笑:“知道,前儿在外头跑得时候遇上过一个摊,瞅掌柜的把焯好的大肉块打水锅里捞出来,又软又嫩,离老远都闻着肉香了!”

也就这点出息了。

成世安笑,越笑,心里越柔软,可也越难掩戾气。

想去争去抢,把她从辜廷闻那儿夺过来放在心坎上疼着,只要她肯对他笑,哪怕是假的,他都愿意把命给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泥足深陷了。

任胭捧着肉,还在叨叨:“——横三竖三划肉皮,再炒好蜜糖下肉块,等均匀的裹上酱色,倒进去腐乳汁化开的腐乳,再添勺酒和酱油一块儿焖……”

成世安看着她,嘲弄道:“你就猫人摊子跟前偷摸瞅着,回头人把你当耗子拿了!”

任胭摇头:“那哪能呢,我跑完活计回来,人客人都快吃完了,我没瞅着方块肉什么模样,光闻着味儿就觉得要醉了!”

没尝着,是遗憾。

后来杜立仁和师傅们言语时,她才知道,大块儿整个儿的叫酱方,切片的叫腐乳肉,就今儿她手里捧着的这碗。

成世安直摇头:“你啊,光纸上谈兵!”

她埋头苦吃,话都说不利落了:“不能不能,回去我也要做的……肥而不腻,软糯酥香,这么漂亮的光泽,不尝一口都对不住人家。”

她夹起一筷子递给他:“成先生尝尝吗?”

他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拇指轻柔地在她嘴角一抹,沾上滴肉汁。

任胭直着眼儿,撂了筷子背过脸儿抹干净,回头清了清嗓子:“这下没了……”

成世安把那滴肉汁凑到鼻尖下嗅了嗅:“是很香。”

任胭嗓子发干,一筷子把肉扎了个坑。

他也不再调笑,取了手帕擦干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吃。

任胭如芒在背,哆嗦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未进嘴里,不时还拿眼风瞄一瞄身边的人。

成世安看着她乐,旧事重提:“我刚才,说的是菜,你瞎磨什么呢?”

能不提这茬吗?

任胭顾左右而言他:“香的也不止这一道,六七月里有荷叶粉蒸肉,中秋前后有梅干菜扣肉,等落了雪可以尝这道腐乳肉,明儿开了春能做樱桃肉呢。”

“你知道的倒齐全。”

“那可不。”

“会做吗?”

“……腐乳肉可以学。”

“回头做来我尝尝。”

“好啊。”

“任胭,做我女人!”话撵话撵出这么一句,藏在心里多久了,他不说,等回了北京再没有任何机会。

任胭低着头,唇边的笑意尽数收起来。

事儿知道是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回事,她不能再装作没明白。

放下筷子,抹了嘴。

她正经地坐着:“上回同您言语过些时候回您话,可没过两天我就把自个儿许了人,事儿一程赶了一程,没来得及和您明说,实在是对不住您。”

成世安的嗓音有些低哑:“我知道。”

任胭落拓地笑笑:“如今那人要和别人订婚了,我不愿意给人做小老婆,所以打算赶回时髦,等进了北京就跟人分手来着。”

他的心就攥在她掌心里头,一收一放,一瞬疼得痛不欲生,一瞬又甜得神魂俱荡。

“所以?”

他想听结果,迫不及待,心都要从腔子里钻出来了。

任胭看着他:“等我分了手,再来认真地和成先生说这事儿,可以吗?”

“……好。”

他等了太久,好容易等到又坐立难安。怕她哄他,怕她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推脱的缓兵之计,也怕她离不了辜廷闻。

变数这样大,等回了北京城,在她点头之前,除了他一颗痴心,什么都不作数的。

日久干涸的心块要被撵成齑粉了。

可她对他笑一笑,又枯木逢春。

任胭说:“成先生,我说话是算数的。”

“好。”他信。

怕是没救了。

再往后,谁也没有言语。

那碗腐乳肉剩了一半,凉了,搁进食盒里,和别的菜一处,再没有启封过。

回了鸿雉堂,任胭到掌柜的和杜立仁面前领罚。

半道出的事故和她脱不开关系,连带着给肖同和几位师兄师弟招了场无妄之灾;人家的寿宴没赶上趟,说出去也是砸了招牌的,鸿雉堂打成立初就没遇上过的事儿。

掌柜亲自给人致歉,唐府并没有怪罪,还差人送了二百大洋以示补偿,他也不好出面过问,可杜立仁这里是要惩罚的。

“打今儿起,我和你的师徒关系就到头了。”

他不大高兴,撵任胭,想归想,但是并不想她离开的时候还连累他一番。

“你当日没有正经拜师傅,也没有帖子,如今没有杂务,这样很方便,就自己去了。”

话里话外,一眼都不想再多看。

任胭恭敬地鞠了个躬:“是,谢谢杜师傅往日的照顾,任胭感激不尽。”

这话听着刺耳,杜立仁拂袖而去。

轰轰烈烈要当女厨师,如今被人扫地出门,任胭垂着头,就琢磨出仨字——

不甘心!

077章 分手

任胭跟这儿顶了一脑门霜,蔫巴巴的,一个个还赶着趟跑来捅她心窝子。

呆鹅师兄是实诚人,旁的话没言语,就瞅着她那么会,叹了口气又回去了。

这算什么事儿,无声地告别吗?

师弟的眼泪都叫在滦平的监狱里哭完了,这会瘦条脸肿着,凸着双大眼泡子,寻常挺俊的爷们儿,这会跟遭了灾的轱辘眼大金鱼似的。

心里头还气着她惹是生非来的,能讲出什么好话?

“师姐要拾掇铺盖吗,看在往日同门的份上,给您搭把手!”

任胭翻个白眼,被杜立仁撵出师门罢了,又不是叫鸿雉堂给辞了工,犯得着收拾细软仓皇出逃吗,合着大伙儿都以为她没脸跟这儿吃饭了?

她笑:“谢谢您,铺盖就不劳烦您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照应就成。”

怎么着,赖这儿不走了?

师弟斜眼瞅她,杜立仁目光如炬,恨不得将她给点了。

肖同打堂口来,给他俩心坎上又扎了包绣花针:“任丫头今儿归到我白案门下,我跟掌柜的告了假,下半晌行师徒大礼,杜师傅若是得空烦请来收徒宴聚聚,都不是外人。”

惯会兴风作浪的小丫头片子,什么好人呢,个个巴巴地要,离了上家就有下家收留,这世道要倒个儿了?

可人白案师傅收徒弟,他总不能拦着。往后任胭不叫师父,改叫师伯了,还是膈应。

杜立仁那个恨。

大师傅的火,能把灶间给烧塌了。

任胭还木讷地站在火心子里,有点儿傻,这就有新师父了吗?

肖同见她没跟上来,回头打趣:“怎么,还不乐意了,那让你来收个师父?”

“不敢不敢!”

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大秧插下去:“谢谢肖师傅收留。”

肖同望着雨幕,意味深长地开口::“你是个红案的好胚子,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罢了,来日方长,你机灵勤奋,往后总有你的巧宗。”

“是。”

这会是真要有新师父啦!

她心里头高兴。

否极泰来,一趟牢房蹲完,也不尽然都是晦气。

下半晌才是拜师,可中晌吃饭的时候,师娘就喜气洋洋地进门来,后头领了俩小丫头,挎着一个木箱一个包袱。

“爷们儿心眼子粗,没一件事能考虑周全。”

师娘挤兑完男人,扒扒脑后头乌黑的圆髻,翠绿的耳坠子甩的叮当响:“前儿才给姑娘裁的新衣裳,今儿才去取的,我瞧你俩身量一模样,拜师是个喜庆日子,就先给你了。”

她不叫任胭推拒,抖开那一整套衣裳。

荼白的斜襟竖领棉布褂子,扭着三粒琵琶盘扣,领口一道心口一对儿;细细的腰身,配条豆青的棉布裙子。

木箱子装的是一双雪白的长筒袜子,加双圆头黑皮鞋,脚背上系着花纹襻。

跟里屋收拾完了,师娘又给她拉屋外头,箱子里寻面大镜子摆上,给她梳辫子:“顶漂亮个姑娘,布褂子布裤的,成了老气横秋的爷们儿,这么样多活泛,水葱似的。”

她一面梳头发,一面柔柔地笑:“我家姑娘跟你一边大,不爱读书,好玩儿,以后你想上哪儿溜达,叫她领着你保管错不了地儿。”

“谢谢师娘!”

黄铜镜面印出她局促害羞的脸,上头的笑,水纹一样的漾开。

师娘也乐:“你这姑娘就是太抹不开面儿,往后就一家人,这么客气怎么处呢……俊,怎么瞧都俊。”

她给她系了两道玄青的头绳,举了小镜子身前身后照照,嘴里不住地称赞:“成啦,到了点儿行拜师礼去!”

任胭被她推着出了门,出门前还有仪式。

跟来的俩小丫头点了艾草把子,师娘接过来在她身边来回绕了几圈:“刚遭了趟罪回来,去去晦气,阿弥陀佛。”

草把子之后是新摘的柳条,她接过来冲任胭的衣裳上轻轻地抽打,赶走邪祟,这才领着她奔后院。

鸿雉堂后院儿是使来唱堂会的,二层一栋大戏楼,对脸二层做来看戏用。

二楼当中一间正屋,宽敞亮堂,中堂奉着五位祖师爷的画像,底下燃着香火,烧得正旺。

当地两溜摆了八张紫檀太师椅,如今坐满了肖同同辈的几位红白案的大师傅。后头站着两排,是各自的高徒。

任胭的几位师兄陪在主位的师父师娘身后,师娘将任胭带进门,甚是满意地看了眼丈夫换的新衣裳,下垂手坐了等着新徒弟敬茶。

掌柜的爱凑热闹,领了个司仪的职,捧着个帖子跟边上乐呵呵地站着,叫肖门大徒弟领着新师妹拜祖拜师。

大师兄姓杨,瘦瘦小小的个儿,正是老爱给任胭点心吃的那位,如今正点了三炷香来引她去拜祖师爷。

下头磕头完了,再给师父师娘行礼,三跪九叩,再送上拜师贴。

贴子是师娘口述,任胭写了一遍觉着字歪扭,又誊抄了一遍,这才满意。

肖同接过看了阖上,肃然开口:“你既自愿入了白案门下,往后当尊祖守规,清白为人,勤勉处事,切勿为恶为歹。”

“是。”

听她斩钉截铁应一句,肖同面上这才有了笑意:“你与诸位师兄一样,当领和字辈,三年师满出门,一切随缘。”

任胭再次磕头,应一句是。

大师兄捧了托盘来,上头是两盏斟好的热茶,任胭双手取过,举杯齐眉,再躬身献上。

肖同和肖太太吃了,他这才开口:“既受你为徒,三年内我必倾我所学,传你技艺,望你鹏程万里。”

“是。”

小丫头送的木箱子里头是两小坛即墨老酒,任胭接了递给肖同,权当做拜师礼。

后头又见过同门的师兄,拜师礼这才算完。

对面戏楼请了大班唱戏,这头热闹罢了那又给续上,直到天擦了黑才算完满。

下工前,肖同交代:“你我虽为师徒,但终归一个女孩儿家,贴身端茶捧箸多有不便。何况如今民国,那些虚礼就一概免了。”

“多谢师父。”

肖同笑笑,背着手领她出门。

鸿雉堂门口,杜立仁刚坐上黄包车,一乜眼瞅着这师徒俩,心里更不痛快,刚要扬声叫走——

肖同比了比:“任丫头去问候你师伯。”

多大一程工夫呢,师父成了师伯了!

虽然她不再跟门下杵着碍眼,但是这回更糟心,一墙之隔算什么挪地方,不但如此,他还发落不着。

心里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可众目睽睽,他又不能为难个晚辈,咬着后槽牙哼了声。

这算是成了。

肖同也乐:“他应下,没人再敢言语,往后好好的。”

“是。”

“为师就不多留你了。”肖同扭头望着个方向,欠了欠身,“成先生好。”

他登上黄包车走了,成世安打马路对面上这儿来,脸上比她还欢喜:“半日不见你,出息了啊……嗯,漂亮姑娘就得有漂亮衣裳配着。”

任胭笑:“我有师父啦,衣裳是师娘给做的,这里还有一套呢。”

她拍了拍胳膊上挎着的小包袱。

成世安眯着眼望望夜色:“你这新师父比原先那个讲究,走,我带你下馆子吃番菜,回头再给你做身新衣裳,旗袍怎么样?”

任胭斜他一眼:“您是北京城头一大馆子的二东家,上哪个馆子呢?您受累,带我去趟辜府成吗,我有事儿要跟七爷讲。”

成世安的笑容有些恍惚,侧着脸不知道琢磨什么:“你这姑娘怎么老惦记着他,有了好事儿,头一个要跟他分享,我这么打个字立在这儿,当看不见吗?”

提分手,算好事吗?

估摸对辜廷闻和成徽瑜来说,算是卸了挑子吧!

任胭低着头,心里郁郁的:“您就当是吧,回头我请您下馆子,把这回给补上。”

成世安敲她脑门:“让个姑娘请我,说出去是要叫人看笑话的。得了,上车吧!”

路上,任胭一直紧攥着她的小包袱。

等到了辜府门前,成世安去接,她还抓手里牢牢的。

“怎么个意思呢,你是要把衣裳裙子给廷闻送去?”他打趣她,心里头擂鼓。

任胭这才缓过神,把包袱搁进车里:“我自个儿进去就成了,您寻个地方歇歇脚,我很快出来,对不住您!”

领路的是辜府里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进的是她头回来做饭的院儿。

院儿里静悄悄的,小丫头冲她欠欠身:“任姑娘您请,七爷不爱叫人打扰,我就不随您进去了。”

她走得快,顺着游廊拐个弯,人就不见了影子。

正房的门开着。

丫头小厮来往忙碌,有看见她的也只是微微颔首,接茬忙活自个儿的伙计,倒有眼神相接狐疑的,却没有听一声交头接耳。

屋里没有人,对面的书房倒亮着。

门扇虚掩,任胭站在那儿了。

“七爷——”

她低低地唤了声。

里头半天没什么动静,隔了半晌,才听着细微的水声。

任胭的心凉透了,提了嗓门又言语:“七爷还有七日订婚,日子说长说短也就眨眼的工夫。我想着这光景还是把话说明白,我不爱给你做小,您也不是这样人……”

话到嘴边,剜的是心。

她低头疼了一霎,开口:“咱们好聚好散,成吗?”

078章 是场梦

话讲到这里,再往下去就该坏了情分,回头见了面,就得有种夙世冤业的意味。

任胭不愿他两个落到这地步,斟酌了半晌才挑句好聚好散,留些余地,往后……

可这也要辜廷闻点头。

当初他来同她讲做对情侣,如今分开也要人同意,一厢情愿不成事。

里头始终没什么动静,烛影浮沉,先前的水声像是她不讲道理时的妄想。

她低着头,眼睛越发酸胀难忍,抬手轻叩门扇:“七爷……”

一声唤百转千回的,说尽了她的心事。

“若是您没别的话,咱就这么样了,往后我好好的,您和……也好好的。”

有些话,她始终没说出口。

半晌,里头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急促,奔着门匆匆而来。

这是要当面说离散了?

谁又爱东劳西燕,没得伤怀!

任胭的心一霎提到了嗓眼儿——

门却打里头反扣上了,带起的风扑到任胭脸上,五月的夜里还有些微微的凉。她哽得嗓眼儿发疼,调了头上穿堂。

走了两步,心里又不甘心,悄悄回头——

万籁无声。

任胭心神恍惚,脚下不成了步子。

前些年在保定,她的二姐姐也有过心上人,不过心上人搁她心里的时间并不长,自己连本书都没来及翻完,二姐姐就有了新的情郎。

她也看过二姐姐分手是怎样伤怀,可外头看场电影听场戏,要么铺子里逛两圈,也就喜上眉梢了,她也可以这样吧?

回家歇一宿,明儿上工,忙过一整天,等着再睁开眼睛,约莫是能忘记辜廷闻了。

想到这里就更难受了,凭自个儿本事喜欢的爷们儿,怎么能说忘就忘?

她耷拉着脑袋走得东倒西歪,没留神那窗户后头露出的半张脸。

小厮悬着心,看任胭消失在夜色里,撂下帘子再望一眼床上躺的爷们儿,更是惴惴不安。

“这怎么个事儿呢?”他捞了条毛巾沾热水,跪到床沿给人擦脸,“好好儿的,怎么就说不愿意跟您了,七爷,您这罪得遭到什么时候?”

辜廷闻跟床上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下巴上隐隐的有了胡茬,显得脸颊更加瘦削。

小厮擦完了,跪坐在脚踏上叹气:“还有七天,快点儿过吧。”

都说虎毒不食子,老爷太太就这么样心狠?

曾经的五爷不听话给关牢里头,叫什么狗脚歹人给咬了几口,接回家来成天缩在屋里头不敢见光,后头趴地上抽搐嘶嚎,吓得人夜不能寐。

平日温和善良的五爷,到后头几日连少奶奶和小少爷也都认不得了,狂躁起来抓了小少爷的衣服就咬,一里一里,就这么生生地耗没了。

如今七爷呢,不过是叫知道了和任胭定了情,竟被在吃食里下了药,一日清醒不了几时,成日浑浑噩噩地躺着。

今日幸好是他在,若是真叫任胭闯了进来,不定得闹出多大乱子。

这节骨眼上,七爷自顾不暇,怎么去救那个莽撞天真的小丫头?

分手就分,回头七爷再把人追回来就是。

万事,等订了婚再言语吧!

他叹口气,爬起来吹灭了蜡烛,抱膝在脚踏上坐着,俩眼瞅着外头——

这天儿,可真黑啊!

任胭在这乌漆墨黑的天里险些栽了一跤,崴了脚,叫漂亮小丫头给搀出来的,脸上没个笑模样,甭提多惨了。

成世安扶了她的胳膊肘朝脚上瞅:“要不是我知道廷闻的为人,以为你俩干仗去了,摔得怎么样,带你上医院。”

任胭咧嘴笑:“拐了一下子,回去跌打药膏子一抹就完事儿了。”

“你活得可真粗放!”

成世安开了车:“我看你这月饼脸都要生白醭了,也不像能上馆子对付一口的,叫人送份饭菜上家里头垫巴吧。”

车外的灯影把任胭的脸晃出五光十色,辨不出她原先的模样,光看着她笑:“谢谢您……还有您那比方,一如既往的叫人瘆得慌。”

成世安乐:“话说完了,心里头高兴了?”

任胭嗯了声:“原先跟我心口上压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现在大石块子叫她剜了,倒是不堵,改疼了。丝丝缕缕的那么样,喘口气,浑身都打哆嗦。

成世安没言语。

不妨听任胭问:“以前,成先生的红颜知己不少吧?”

女人都爱翻旧账本子吗?

他有些失望,还是颇为耐心地笑:“尚可。”

任胭听了,自顾自乐:“那,有主动跟您提分手的吗?”

有倒是有,欲擒故纵罢了,重中之重还是那个擒。

偶尔他闲来无事,乐得配合演出戏;若是不大高兴,纵也就纵了,不能讲他薄情寡义。

他想了想,说:“爷们儿好面儿,这么样事情,你心里头明白,咱不言语了。”

“好。”

任胭笑,可又落落地耷拉下唇角。

辜廷闻大约也是觉得没有面儿吧,才不肯见她。

她又长时间不肯开口讲话,成世安心里跟猫爪儿挠的似的,说两句俏皮话逗她乐乐,她倒也捧场,可心思不全然在这上头。

车停在砖塔胡同,送给她的除了一食盒,还有把娇艳欲滴的黄月季。

不值钱的物件,送的他心里忐忑不安。

可人姑娘很高兴,颠颠地跑回院儿里,包了两包亲手做的点心和一坛子茉莉花酱塞给他,算是回礼。

有来有往么,成世安看到了希望。

他想,毕竟辜廷闻要许配给自个儿妹子了,任胭再揣心窝里头也得掏出来不是?她是个果断有主意的丫头,这样事儿哪能委曲求全?

所以,如今算是给他腾了地方。

兜兜转转,她还得是他的人。以往一场鸳梦而已,在意人家过去没必要,看得是以后。

副驾座椅上摆着两摞小纸包,还有一个小瓷坛,没开封就闻着香,成世安乐,回家的这条路都是茉莉花味儿的。

从未有过的事儿。

任胭送走了成世安,再进院儿,邻居们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始终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下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晚把酒言欢,多好的事儿,应该常常有才是。

回了屋推开食盒,一碟碟摆上吃完,再洗漱睡觉。夜里醒来一回,看着沙发上靠着个人。

再仔细瞧,是场梦。

她瞠着俩眼直到上工。

肖同叫人请了去,大师兄带着她在后厨晃悠:“咱这儿跟杜师伯那儿不一样,只围着米面打转,抻的面,压的饼和揉的点心,成了模样就交给炉灶师傅那儿。”

他比了比两位上了年纪的师傅:“李师伯和郑师伯,跟二位后头的是你三位师哥,瞧模样顶大了,其实才二三十岁,叫火烘的!”

他压低了声儿调侃人家,得了三个白眼。

任胭跟着乐。

大师兄又说:“咱这儿的面、皮,包子饺子馒头卷一类的大案归蒋师傅,瞅咱这屋儿最壮实的那位……”

蒋师傅两步赶过来,张着蒲扇似的大巴掌要揍人,他拉着任胭到处乱窜。

“咱们师父看管小案,鸿雉堂的一百九十六道点心,多半是出自他和三位师伯叔的手笔,往后咱们一道儿习学。”

他塞了本点心簿册搁任胭手里,又带她上别处:“那儿坐着的是面锅朱师傅,后儿跟着的是他俩徒弟,前儿出师一位叫别家馆子请了去,如今正踅摸好徒弟呢,本事大脾气也大。”

瞧他脸上的意思,是叫她往后收敛着点。

任胭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原先在红案那儿也有各式各样的分工,只是杜立仁不待见她,大伙儿也不好给她分派,这儿看着那儿守着,做的仍旧是杂工的活。

往后有了个帮案的名儿,成日里杀鸡宰鸭,泡发收拾干货,勉强算是个水案。

像杜立仁这样的红锅主厨名儿响手艺高绝,使得是第一面灶第一火眼儿,做的是大菜,除了做汤菜的几位二锅和三锅师叔能给他搭把手,一般而言没人能靠近。

连他带的三徒弟也不肯轻易教授,只给远远地看俩眼,使上密不外传的手艺,连几位师叔也不得在场。

那会她扒窗户偷师叫他给察觉了,往后她再没能捞着丁点机会,叫防贼似的防着。

名义上的师徒罢了。

自她那便宜师父再往下数,就是二锅的几位师伯师叔,虽比不得杜立仁,那可也是红案里的大拿,外头人提起来是要数大拇哥儿的。

师伯师叔们是乐于倾囊相授,只可惜的是不是她拜的师父,授归授,但心有顾忌所教有限,等学到手里也就是皮毛罢了。

她也曾给墩子上的师傅搭过手,头墩搭配菜和编制菜触不到,只跟着二墩和三墩的师傅切配;要么看着冷墩子师傅做两天烧卤凉拌,回头再跟笼锅师傅学学蒸菜。

杂七杂八糊弄了一通,学得不精细,最后还叫人给撵出了师门。

如今她到了这儿,人仔细教,她就得重头好好学。

大师兄领着她逛完,给送到蒋师傅那儿:“师父走前交代,你今儿跟这儿琢磨米粉面团,再调调面胚。说是往后就算做洋点心,这些也得分细喽。”

任胭点头,呲牙乐:“好嘞。”

079章 兰花饺

蒋师傅虽生得壮实面冷,可人心肠热,任胭跟案边分辨不同种类的面的劲道,他站边上一点点地教。

案上摆着三把大木头勺子,里头盛的满满当当的面,任胭挑了把倒掌心里攥成个团,再打开,粉团瞬间就塌了。

蒋师傅说:“这样的劲道最好,使来做油条嚼劲儿最足,油锅里滚完捞出来,咬在嘴里那个香!”

当然也能做些酥饼或是空心饼,但都是洋点心,任胭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模样,估摸是腻人的香甜。

她又依次握了另两把勺里的面。

次些劲道的面粉团不容易散,拿来做些饺子馍馍,或是面包;再次些的就是寻常一个大钱能买好大一兜的那么样,能做松糕或者西洋饼干一类的酥点心。

她琢磨了半晌,抬脸问:“瞅着越白净的面,劲道越低,是这么个理不是?”

蒋师傅点头乐:“这徒弟收的好,有悟性,来,上这儿瞧大米和杂粮。”

模样蜡白又长得短胖肥圆的是粳米,产自关外,肥厚的粒能熬出粘软的粥,滋味甘淡,揭了盖儿没入口都是沁人心脾的香。

细条条精瘦的是籼米,两广一带出产,捏手里能捏个粉儿,但入了锅浸了水焖上又能发胀的圆润,磨粉做些糕点或是调成粉团做曲子。

再后头是软塌塌的江米,沾了水焖煮上就粘得很,用来包粽子或是打粢米糕,也能跟别的米粉掺一块做些软糯的糕饼,甜得粘牙。

最里的木头碗装得是粟米,方才有师叔来取了去做酸茶;边上的瓷罐瓮着苞米茬子,等磨了粉跟粟米拌一块能做煎饼,或是自立门户做个饽饽。

一对儿广肚罐里,一个盛着瞿麦,一个盛了粉,口感糙得很,不得不跟面掺一块做扒糕或是饸饹。

任胭打保定逃出来就没再尝过饸饹了。

家里那会,娘自个儿搭了个木头床子在灶上,把和好的面塞进木床眼儿里,她就跟边上铆足劲压床子的木柄,挤出面条似的饸饹进汤锅。

滚水里过两回,盛出来加两勺面酱臊子,细嫩的蘑菇豆腐丁和金针菜,还有拌了辣酱的肉末丁子,油光红润。

那会年纪小,不谙世事,吃上两碗跟过了年似的,捧着筷子恨不得窜房上。如今想来,格外得温暖。

她跟那儿站着,俩眼直瞅罐子,耳边还是蒋师傅的声口:“……一碟碟的是各式样的豆,瞧你这机灵劲儿也用不着认,回头自个儿打磨了粉儿做馅料给我瞧瞧。”

任胭点头。

“不慌忙,你师父没回来,先跟我搭把手,把兰花饺子给蒸好喽!”

“好嘞。”

她自觉地捧了大白瓷盆,捞了木勺去舀面。

捡了劲道的那个,闻了味儿过了筛子,端到蒋师傅面前;大师傅点了头,再摊在案板上添温水揉面团。

和面也有讲究。

当中扒个坑,先添一波水叫面把水吃透了再和,和到雪花片似的撒第二波水,揉成发硬的疙瘩絮;再沾水把疙瘩絮子揉成光滑可人的面团。

蒋师傅的活计有徒弟师侄代劳,乐得站干岸瞧热闹,一面还絮絮地闲唠嗑:“……小菜苗的岁数搁徐州给老爷种地,地刚解冻的时候,穿件单褂子拎着把小挠子锄麦……”

杨师兄上库房师傅那领荷叶,顺道遛弯溜这来。

蒋师傅的书正讲到他新娶了第一任太太,抢麦的时节不肯下地给他送饭,看着别人家篓子里的豆汤馍馍,他就萌生了做厨子的想法。

“大热盛夏的也就罢了,种地前我推着独轮车漫山遍野送粪的光景,蹲坡上饥肠辘辘,就知道这婆娘不能要了,过得还不如驮篓的驴。”

任胭和几位师兄闷头乐,把手里饧好的面搓成条。

摘剂子的时候,大师兄开口嫌弃:“师叔,咱跟后厨也不避讳点,都是入口的东西,您瞧您说的那什么,怨不得我前任师娘不乐意要您呢!”

蒋师傅恼了,拎了案板要揍他。

大师兄手脚灵活,一乜眼窜出老远,搁着两排木头架子叫任胭:“小师妹,回头豆酥糖切好了,回来拿点给师叔和师兄弟们试试味儿。”

先头的豆酥糖里添的都是饴糖,枯黄枯黄的,甜归甜,可模样不好看。

肖同一直在琢磨这种饴糖,近些时候熬制成了水饴,柔软而且颜色淡,拌进黄豆面里比饴糖好看得不止一星半点。

任胭咽了口水,脑门上挨了蒋师傅一记:“圆皮擀豁了,甭老想着糖,兰花饺子出锅比饴糖好吃!”

她诚恳地点了点头。

兰花饺馅要的是肉末、熟卵黄和卵清、香菇和火腿末,再佐以菜末分两份,一份拌匀了打进胚皮里。

蒋师傅接了胚皮上了馅儿,再把面皮分五份捏紧,搁到案板跟切开的羊桃似的;再拿剪子把五个边各剪出两条细胡子,隔条给粘一块。

胡须子粘成兰花模样,中间空出的五个窟窿分别添上余下份的五种馅料,托底的边角再剪成细碎的边须,手指绞一个弯儿,成最终的兰花饺生胚。

任胭小心翼翼捧了六层小竹笼过去,里头是饧好的饺子,朱师傅那儿的滚水已经炖上了,略略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接过去。

她候着时辰,到了点儿走菜,让伙计来给端到堂口。

白案上又学又忙,到了歇晌,她惦记着师兄那儿的糖,拿荷叶兜了一包来给大伙儿分了吃,再上后院儿踅摸一地方猫着吃晌饭。

下半晌肖同回来,考教她和面搓条扯剂的基本功,又让擀了各式样的饺子包子胚皮,这才露出笑模样:“还有几日是七爷的订婚宴,索性你也跟了去,有根基,多习学有好处。”

“是。”

她雀跃的心一瞬不知是什么滋味。

师父没来前,她帮人揪剂子,呼呼啦啦摆了一案板。

杨师兄抽空抬头,仔细分辨了半晌:“你这儿摆八卦阵呐,这摆的什么……古,一,门,缶,哪座观里的咒?”

哪有什么咒语,一句话罢了,辜廷闻缺心眼儿!

当然了,这话不能要他知道。

任胭把面剂子阵给揉乱了,讪笑:“没事儿,我胡乱摆的。”

大约是觉得她癔症了,杨师兄掏出块糖拍她面前。

任胭低了头,心口火烧火燎。

话是说出了,可心不跟着自个儿走!

瞧瞧这怨气都直冲脑门了,一晃神,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这要进了辜府参加订婚宴,还不得抢亲去啊?

她是个女大王的脾气,这点她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近些时候成徽瑜找她两回,她支支吾吾地都推脱了,怕她看出什么毛病来。

那姑娘是个实诚人,心思又细,万一想到这上头来,可怎么看待她呢?

成徽瑜是她进北京城来第一位朋友,说实话相处着还处出来姐妹的意思,她不想失去她,可也不想失去辜廷闻,两下里都矛盾着。

如今板上钉钉了,用不着再为难了。

人以后是别的姑娘的爷们儿,容不得她胡思乱想,自个儿埋心里头吧,往后跟成小姐好好做密友,那位爷能别见就别见。

她怕管不住自个儿的心。

所以订婚宴,她其实不大想去。

可又一琢磨反正圈在厨房里头,等婚宴散了再跟着师傅们回鸿雉堂,左右见不着谁,还能学好些本事,最后还是给应下了。

肖同若有所思,只笑,也没再言语。

订婚宴那日,大清早就是个响晴天,万里无云的,也不怎么样热,是个好兆头。

任胭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腾出手来抄了水桶上井沿打水,把才空了的水缸给添上。

水井边上的树下头站着个人,一套丝绒西装,系着漂亮领结,可正抽着烟,要笑不笑的模样。

她一面摇轱辘,一面打招呼:“成先生,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是有事儿交待?”

成世安笑,烟雾散开,露出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小胭——”

“啊?”

“我带你去见廷闻好不好?”

她心神不宁,劲头散了,麻绳上拴着的水桶磕在了井口,清水飞溅出来,泼湿了老大一片地方。

任胭手忙脚乱把轱辘定住,水桶捞上来,心静了:“我见七爷做什么,大喜的日子里,平白给人添口舌,您别拿我逗闷子。”

“没说笑。”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廷闻为了你,韬光养晦,心机深到我都害怕,知道吗?”

嗯?

任胭拎了两水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今儿怎么了,不如上前头歇歇吧,我怪不放心您的。”

成世安掐熄了烟:“用不着忙,今儿的婚是订不成的。”

怎么就订不成了,方才辜家的三管家上这儿发红包,喜气洋洋,大洋流水一样的淌。

任胭心里头直跳,也没琢磨明白:“我得回去了,后厨正忙着呢,回头再来跟您言语。”

她撒丫子跑飞快,水打湿了裤边也没注意。

成世安望着她的背影,笑一笑,那股难以抑制的戾气又窜了上来。

昨晚上,他上这儿看辜廷闻。

半月不见,人瘦了整整一圈,可眼睛漆黑精亮,像把利刃,看得人心惊肉跳。

“世安——”

他开口,招手请他坐:“你看,这么多天,他们也没能砸碎我的脊梁骨,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成世安心沉到了底,毛骨悚然。

080章 鸳鸯酥盒

他跟那儿坐着,微侧着脸吃茶,差一缕蜿蜒的香篆,或是斜月下的小帘栊,就能生出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辜家七爷就是有这能耐,剑拔弩张都会叫人瞧成是和光同尘。

跟着再久,心里头偶尔也难免犯嘀咕。

成世安试探:“你这人,就是心思太重,独个儿南下十来天而已,这样多感慨,又是瞧过了不该瞧的?”

“我被困囿于书房,浑浑噩噩十六日,今儿才算活过来。”辜廷闻握着茶杯,笑一笑,“你这样说,南边是有动静了?”

“你一直在家?”

辜廷闻点头。

饮食中的药量猛又久,身体已经力不从心,他轻咳了两声就开始头晕目眩,心慌气短。

“辜伯父讲你秘密去了广州,我以为你参加了五日孙先生的就任典礼,怎么……”成世安心思翻转几个来回,“闹到这地步?”

“自然是为叫我俯首帖耳。”他还是笑着,“父亲的话你听听就好,如今竟是一成也不能信了。”

“抱歉,伯父和我父亲把这场订婚看得太重。”

辜廷闻摇头:“用不着同我讲,徽瑜与我都是祭品,明日晚间内阁就要改组,我父亲先发制人,而成世叔只是迫不得已的胁从。”

内阁?

这样机密的事情……

成世安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

辜廷闻低着头,院儿里灯笼扫过来留下一片浮光,他的脸一瞬明一瞬暗,卸了的戏妆又粉墨一番,喜笑鬼浑。

“你当真以为这些年我次次死里逃生,是因为父亲?”他撂了杯子,气定神闲看茶水翻卷惊涛骇浪,“对我出手最多的就是他,他绞杀心腹大患向来不遗余力。”

身上的疤痕,一道叠一道,他记得清楚。

成世安握了他的手腕子,肃声道:“你明儿要怎样做,我都帮你,但是徽瑜,万望让她有体面。”

辜廷闻拍拍他的臂:“所有的事我一力承担,徽瑜不会牵涉其间。”

这是昨晚上,他们最后一番对话。

至于怎样相助,今日又会发生什么变故,辜廷闻始终没有和他提过;另外今早他随车去接成徽瑜,两人密谈了半个钟头。

此后再有何事,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打定了主意要自个儿扛事,成世安忧心忡忡。

任胭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打探消息的人。

尽管前儿她雷厉风行地把辜廷闻给撇脚后跟儿了,但看那位爷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这事儿,所以趁机套套口风也是好的,谁知道那姑娘压根儿不上套。

其实任胭根本没明白成世安做什么打算。

好好的日子里头说什么订婚不成了,还要带她去见人,准新郎是能随意见别的姑娘的,这不是往成徽瑜脸上招呼巴掌吗,回头辜成两家还不得把她给蒸成点心?

再说了,遇上七爷要不了两句话,她就能把人揍晕了搬走,抢婚的心思跟滚雪球似的在她心里翻腾好些天了,万一一个没留神……

越想越不成体统,所以这几天还是不见辜廷闻的好。

她打定主意,挑了俩水桶窜进了后厨。给朱师傅锅里添了水挂了瓢,帮人忙活完,回头接茬跟肖同后面学手艺。

筛过的面分两拨,一拨添二两猪油和三两温水,搓成小面疙瘩,再添半小勺温水揉成光滑的水油面皮,搁案板上等着上劲。

另一拨直接使细腻的熟猪油拌上面,跟案板上推擦揉搓,滚成白白净净油酥面,饧到了时辰,再和水油面皮一道揪成成对儿的小面团。

面皮包裹上小面团揉扁搓圆,上够了劲再擀出圆皮,卷成细长卷。

长卷压扁擀开,打长边儿一头卷上一大半,余下的擀成薄薄一层切两份,左右抻开贴在长卷两头,再把圈成的圆对半分。

扇面儿胚皮压成一对新剂子,有花纹那面冲下擀成圆皮,各自包了艳艳的红豆茸馅和香甜的桂花糖馅成扁圆的饺子样儿,鼓鼓的饺子肚搭上粘牢,成一漂漂亮亮的圆盒子。

盒子边儿得绞出花来锁紧,饺子肚鼓起的那头还使筷子沾了玫瑰水点出鸳鸯的一双眼睛,锅里的油热到五成,再搁进里头炸。

等到酥盒的肚儿彻底鼓得圆润,再从油锅里捞出来装盘,丝丝缕缕的香味溜出来,一口咬下去,是外头酥,里头软糯又饴甜。

托盛的楠木漆盘,上头的纹理里早用金漆镌的两行小字,“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配着内里红黄相应酥盒,相得益彰的金玉良缘。

任胭的眼神一溜,想跟着人盘子要往外头去;杨师兄笑话她,掀了蓝布襜要给她擦口水。

她不屑一顾,放出豪言那有什么的,若是来日她许了人家,也要请人给她做鸳鸯酥盒。

杨师兄冲肖同作揖:“师父可听见师妹的雄心壮志?”

肖同也笑:“任丫头明儿若是能嫁人,我亲自上门给你做去。”

杨师兄得了势,更拿话激她:“听清楚么,冲着师父,今儿晚上也得麻溜儿找一爷们儿,明儿就许给人家,过了时辰可就不作数了。”

任胭啐他,等闹够了,也郁郁的,心里头妖风四起。

说不羡慕是假,不嫉妒也是假,她是个宽和的姑娘,但心眼儿里总有细密的地方,用来藏藏她的心事。

喜欢的爷们儿要和别家姑娘订婚,她上这儿来给人做订婚宴,要是喜笑颜开的那才有鬼儿,不是下了巴豆就是把糖换成了盐,蔫儿坏的。

如今她勒着手,万事儿都没动作,盼着人顺顺利利的,就脸上不大高兴。

肖同见了,心里头明镜似的,不叫笑闹了,使唤大徒弟上外头取牡丹模子来。

人走到半道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为惊惶,上肖同面前低声:“外头禁止出入了,守着院儿的也不是先头那波人,手里腰里都有响儿,怕是出了要紧事。”

肖同的眼风往外头扫,一霎又收了回来:“别问,顾着眼皮底下的活儿。”

“是。”

他走了两步,肖同又把他叫回去:“还有,瞧着点任丫头,她心里头不痛快,我总觉得她要憋不住。”

“是。”

杨师兄转脸,任胭正跟在蒋师傅后头,搬了个大笼屉上朱师傅那儿,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

可到了中晌,再木讷的也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管事儿的已经差不离俩钟头没进来巡视,院儿里倒多了不明身份的人,开始时候俩三还不怎样显眼,后头多了,难免让人侧目。

再往后有人进来,说是辜府爷们儿的吩咐,灶上的火全部熄了,师傅们请去东西两溜的厢房歇歇脚,若是有吩咐再请进来。

说话倒是极为客气,可要求不容置疑,话罢了就有人随后而来,利落地捅灭了火封了膛。

锅里蒸的煮的,水里焖的?的,油里煎的炸的,一乜眼全瞎了,半晌的工夫白费。

人说的是客套话,有吩咐再请,可都快到下半晌了,再预备宴哪能来得及,是真格儿要出变故了。

杜立仁是领头的大师傅,火气略略压不住,跟人分辨了两句,没得着答案,头个叫人拧住胳膊肘送了出去。

大伙儿一瞧不成事,个个低了脑袋瓜子装哑巴保命。

厢房宽敞得很,一应用品也齐全,吃喝都有着落,就是不让开窗户也不让交头接耳,数十人闷在里头死气沉沉。

任胭坐角落里的玫瑰椅里,眼前是撂下的帘子,外头什么光景看不明白。

往西头去的日头晒进格子窗,浅浅的光拢着罗汉榻上的一张小几,没往她这头来,凭空生了森冷的味道。

她坐这儿无所事事,开始想成世安方才的话。

今儿的婚宴要是不成了,辜家双亲能放过辜廷闻?差不离又给人关院儿里软禁,好吃好喝的伺候,就是要把他的反骨给抽掉。

可是如今看这个情形也不大像,外头那些精壮汉子个个不凡。

胡乱琢磨时候,她猛然想起豆腐胡同袭击辜廷闻的人,乌漆墨黑的好像也是这模样。

那晚上,他说是辜家老爷的人。

这会呢?

辜家老爷又发难,收拾起儿子了?

她的心咚咚直跳,跺脚打椅子里站起来就向外跑。

帘子还没掀开,她就停那儿了。

风风火火地闯出去顶个什么用呢,是打还是能拼?她连吴司海都打不过,还能打的过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回头人一根指头就给她杵断气儿了!

跑出去非但救不了人,还给人添累赘。

她垂头丧气地趴回椅子里。

外头的脚步声就没断过,一霎来一霎去,扰得她心烦意乱,越乱越担心,要不溜出去瞧两眼呢?

偷摸儿的,不叫人发现?瞧过了,再溜回来呗。

她又从椅子里爬起来,站到了罗汉床上,把窗沿上的瓷瓶子玻璃碗儿一个个给搬到小几上,腾出地方,她凑手把窗户掀开一道缝——

“任小姐有事儿?”

外头冷不丁有张黝黑脸出现,煞神那么样严肃冷厉,吓得她一哆嗦,握着窗户扇讪笑:“屋里太闷了,我开窗……透透气儿。”

“任小姐请回吧!”

啪嗒,人一抬手给就给她扣里头了。

扣完了还不算,守窗户根儿底下了,山一样的背影堆在那儿,亮堂的屋瞬间就暗了。

081章 追求女孩子

天是真的黑了。

铁塔一模样的男人离开后,任胭才发觉。

壁橱上有小座钟,黄铜钟面雕着对闲坐的小人,上了弦的机芯推着钟锤左右摆,铛铛敲了七下,外头仍旧乌漆墨黑没声儿。

屋里头的人开始压着嗓眼儿嘀嘀咕咕,未卜的前途都没工夫议论,想的是今晚上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外头坐的站的是天顶上的人,谁在乎这一屋蝼蚁的生死。

尤其后来,窗户扇一霎被照得亮如白昼,嘈杂鼎沸的闹腾冲进来,把逼仄的空间挤出窄窄一道阴影,推向绝路。

那些闹腾不是正常动静,嘶喊的哭闹的,别在腰间拎在手里的响儿也派上了用场,你来我往勒出一个天网,里头是死外头也未必是生。

屋里不晓得是哪位没绷住,嗷一嗓子哭上了。

这一哭不打紧,屋里像是被杵穿了的马蜂窝,点着了的草垛子,眨眼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等哭得昏了头的,就奔着亮堂的地方逃。门打外面上了锁,就砸了桌子腿椅子背搬去砸窗户,好好的菱格窗被敲成了寒冬腊月的枯树杈子。

大伙儿争先恐后从杈子缝隙里钻出去,脚刚落地,就叫人用响儿顶了回来,像咬了饵被提溜出水面的鱼,光挺在地上瞎扑腾。

任胭躲帐幔后头,缩着身子塞角落里,捂着嘴不敢言语。一对裤腿凑一块筛糠,心里那面鼓都快擂破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要不要紧?

外头好与坏,她没胆子也没资格问问,自个儿生死却是头等大事。

很快,厢房里消停了。外头呼呼啦啦好大一阵儿,也消停了。

光线暗了下来,门上的锁被打开,吱呀——

有人进来,握着支手电,四下一扫,点了两溜蜡烛,絮絮地说着话。

隔着雾似的布帘子,瞧那说话的身形像是辜府的三管家,早上抱着红纸包来散大洋的财神爷。财神爷和颜悦色地言语订婚宴散了场子,明儿鸿雉堂歇一日不开张。

另交代,是七爷的意思。

闹鸡瘟似的人堆儿这才活泛起来,推推搡搡地说走,从敞开的大门里低着头小步跑,不敢四处乱看,也不敢踩出点响。

任胭也耷拉着脑袋混在人群里,叫人领着出了辜府的后门。

也不是多晚的点儿,胡同里竟连一趟黄包车的影儿都没瞧见;府门前的光束一时间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拉出老远,搅和进薄薄的雾气里,荒凉得很。

散开的人群全扎进这处荒凉里,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朝着家的方向奔逃。

任胭一气儿进了砖塔胡同,窜进院儿阖住门,靠在上头还在急促地喘。

佟氏夫妻歇得早,院儿里只剩那四位先生的屋是有光的。

这样巧,辜廷闻没动静时候,对面的灯始终没能亮;这会闹得翻江倒海,这四位就出现了,事先合计好的。

游廊的柱子上头有星点红火光,张先生正倚在那儿抽烟,烟雾缭绕里冲任胭招呼:“任姑娘下班啦!”

任胭应了声,接茬站垂花门上琢磨,是直接回房呢,还是从他这儿打听点事儿?

张先生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灭了烟卷才对着院儿里的石凳比了比,又扬声让同伴送壶热茶来,开门见山:“是不是担心七爷?”

“是。”

张先生也没瞒着她:“我们也是打辜府刚回来,比你知道的可能要多点儿。”

订婚宴中途夭折,因为成徽瑜没露脸,陪同的老妈儿被敲晕在车里头,闹不明白自个儿家的姑娘多早晚没的,或是根本就没出家门。

辜家老爷正着急上火,又接了个的内阁选举结果的电话。

他一败涂地,甭说头把交椅和各部门总长,连个文书的职也没落着,就这么着结束了光华璀璨的仕途。

苍穹顶上的人一瞬跌下来,敲得北京城的地皮都生疼。

虎落平阳,倒也没被欺负得过于凄惨,还捡了个西北检阅副使的任。

半大不小的官儿,也算得上肥美的差事,就是上司给的期限赶了点儿,今天夜里的飞机送走,后儿上任。

辜老爷老了老了还叫人往脸上揍了一巴掌,得亏宦海沉浮经得住,没一口气背过去;一面叫人收整行囊拖家带口往西边儿赶,一面命人捉拿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小畜生长大了,添了俩翅膀的猛虎,一头扎下来就能给他往心窝里捅刀子,辜府里闹了那么一出,辜老爷最后铩羽而归。

张先生轻轻地叹:“若不是太过惊险,当真该叫你出来瞧瞧七爷布的这道局,精彩精彩。”

任胭听得云山雾罩,唯一能闹明白的就是辜家父子俩斗法,老头儿棋差一招,离开了富贵窝,得去那苦寒之地挨着。

她不大明白,什么要紧事儿,父子二人前后闹成这样。

张先生欲言又止:“廷闻和辜家不能同存……上回他叫人打伤是辜老爷下的死令,动手的都是辜家老人儿,没舍得对廷闻下死手,如今都失踪了。”

高门大户,父不是父,子不是子,这样事儿也不新鲜。

可听说是回事,眼瞧着又是另回事,任胭沉默着。

张先生也颇为不忿,想抽根烟缓缓,又惦记着姑娘跟前不能造次,海饮了两盅茶才好些。

任胭哑着嗓子问:“我听说的不多,不过七爷是最受宠的,老夫人也……”

张先生摇头:“听说过辜家五爷吗,和廷闻是双生子,前后就差那么一刻钟,也是叫辜老爷的令给造没的,多好一人……”

任胭没再开口。

“辜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也是,上回辜老爷新娶的十五岁的姨太太,如今也有了身孕。

张先生按着石桌起身,摇摇晃晃:“七爷之前学的是法律,因着五爷的事儿才改了行……他想知道真相,想要地下的五爷知道真相,也想让天下人知道。”

总有人得先醒过来,替沉睡的记着些事。

张先生没再多说,道了句晚安,回了屋。

对面的灯彻夜亮着,任胭时睡时醒,迷糊间总能看着分明。

隔天鸿雉堂不开张,用不着上工,可还是按着点儿醒过来。瞅着镜子里俩肿眼泡子的姑娘,她有点恍惚。

箅了头梳条大辫子上外头打水,一拉门,廊下正坐着个爷们儿。

黑裤白衬衫,袖口用袖箍勒着,乌黑的短发蒙了层水雾,抬起头,就拂在镜片上:“早!”

辜廷闻笑一笑,兜里拿了手帕擦眼镜。

任胭握铜盆的手,松一阵儿紧一阵儿,喉咙口又干又堵,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多久没见了呢?

其实也没一程子工夫,却像隔了一年半载。

他跟这一年半载里瘦了一圈,她的心也跟着缩了一圈,尤其昨晚上张先生的那番话,心眼儿就像有把锋利的刮刀,嗖嗖地剔她的肉。

任胭垂下眼睛,端着铜盆下台阶,没应他。

哎,怎么也没跟上来呢?

她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响,人坐那儿,纹丝未动。

心里怄气,脚步声越发大,噔噔跑过去,再噔噔跑回来,洗漱时候把水抄得哗啦啦响,天翻地覆。

哪吒把海都要搅翻了,那位爷还是老神在在。

任胭那个火。

端了盆把水泼院儿里,都能下场雨,等再预备着进门的时候,袖口叫人扯了一下:“是否方便,我有话想跟你谈一谈。”

你想谈就谈啊,德性!

“说吧。”心不争气,顺嘴就往外跑。

“我没有订婚。”

知道啊。

“家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我想出些下策才把这事儿应付过去,所以之前的消息是刻意隐瞒你。”

这算是,道歉吗?

任胭站那儿,背对着他,想听一听,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话。

“今天的报纸会刊登出徽瑜与我解除婚约的新闻,原因是我这个人衣冠枭獍,顽皮贼骨,前缘散尽,各自另寻良配。”

任胭斜眼瞧他,成小姐解除婚约的说辞,你知道的倒清楚。

成徽瑜是个春水样温柔的女孩子,这样不假辞色的诘责,怎么会出自她的口中,何况在她眼里,辜廷闻没一样不好。

任胭搅着手,刚才动静闹得太大,手心里全是湿滑的水珠子,这会心没着没落的。

她想了想,说:“昨儿我也在,听了两耳朵。”

辜廷闻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解除婚约了,光棍一个,她的想法何其多,可怎么说呢?

任胭垂下头:“那天晚上,我上你家啦,堵你书房门口和你提分手来着,你要是没听见……”

“禾全听着了,同我说了个大概。”他言语里有笑意。

任胭顿时觉得脸热。

这都什么事儿,鼓足勇气跟人分手,结果闹场乌龙,还叫人给听了墙角。

辜廷闻说:“姑娘既然提了分手,理当遵从。”

任胭的心往下沉,扭脸——

他却在笑:“我这个年岁的人,再遇上年轻的女孩子,理应正经追求一番。我等在这儿,想同你说的正是这些话。”

她的心欢蹦乱跳,跳的活泛,活泛的耳根子热,出口的话没了章法:“那要瞧,你怎么追求了。”

他笑,手边的食盒推开,里头一碟子鸳鸯酥盒:“早起,做了点心。”

碟子上还是那行字儿,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082章 事了拂衣去

唔,不够诚心。

同她幼时念的诗句不大相同,意思是有那么九成,可见是后人杜撰了凿在这碟子上,更年日久以讹传讹,就成了押韵的顺口溜。

任胭噘着嘴巴挑刺:“昨儿我也瞧着了,别是拿我的来糊弄我。”

哪里就有她什么,碟子不是她磨的,点心不是她做的,充其量酥盒下锅炸完了,她搭把手给捞出来而已。

辜廷闻笑,使筷子夹了一块递到她面前:“尝一尝,好不好?”

温柔美人乡,这美人无关乎性别。

当下,秀色,可餐,两样占全了。

任胭张开嘴,咬了小小的一下——

入口酥脆,清甜的是芝麻茸和红豆茸,研磨的细细腻腻还拌了桂花,沙沙的香。

她三两口咬去了一只鸳,剩下残缺的鸯实在孤苦得可怜,她毫不客气地用牙打筷子里抢了去,吃进肚子,和先前去的那个作伴吧。

筷子上新添来一只。

弯了腰去叼,叼了半块来,糯甜的馅料瞬间在口齿间充盈。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嚼一嚼磨碎了酥皮,香得舌头发软。

辜廷闻笑:“就这样馋?”

对于她如此给面儿,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就着她吃剩的半块咬了一口——

哎?

半块酥盒上,她的唇贴过的地儿,留下的隐隐绰绰的牙印,全被他吃进了嘴里,细嚼慢咽。

没言语,只是望着她笑。

不做评价,却比开了口还要勾人的心肝。

任胭的心头被把锤子愣愣地敲,哐当哐当,凿的震耳欲聋,耳朵里头嗡嗡得响,响得她神志不清。

不清醒归不清醒,还惦记被人抢了口吃,俯了身子张牙舞爪地去报仇,细胳膊细腿地奔着筷子尖儿上小半块点心就去了。

俩人跟走廊的曲阑上对面坐着,巴掌大点的地方,红漆栏杆宽度也不越过姑娘家的手掌,哪容得下她这么活泛的闹腾?

任胭一心顾着吃的,当下根基不稳,盘着的腿左摇右晃,眼瞧着就往大方砖上栽——

腰上的胳膊抄来得快,一臂把她搂住了往怀里带。

顶大个姑娘砸下来也够呛,辜廷闻的后背被整个儿挤到了柱子面儿上,贴得紧紧的,好容易才稳住了,没叫俩人一块摔地上。

人稳当了,心不老实。

毕竟刚才电光火石一瞬,谁也没顾上体统。

眼下任胭正叠着腿跪在他膝盖上,人伏在心口,一双手搭肩上圈着他后脖颈,心里害怕还搂得紧,白衬衫都叫攥出几道褶子。

辜廷闻也没好哪儿去,侧脸贴着人姑娘的衣襟子,里头山峦起伏的,还汪着两处温泉水,正汩汩的热气。

热气袅袅娜娜地四处走,熏了脸,烘了身子,到处都是烫。

姑娘先撒的手。

可正跪人身上啊,底盘不坚定,慌乱间俩胳膊一抻,抵后头柱子上了。

这么一来,斯斯文文的爷们儿叫她给圈住了。

爷们儿生得霞姿月韵,才华横溢,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镜片后头无辜又惶然不安;任胭心里藏着的女大王气势又死灰复燃,如今天时地利人和——

她伸手跟人下巴上薅了一把,笑嘻嘻地品评:“美人儿——”

茫然的眼神瞬间被戏谑取代。

辜廷闻扬起被她讨过便宜的下巴颌:“瞅你,很顺手?”

振聋发聩的一声,任胭被糊住的脑仁开了窍了,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然后咬紧了牙讪笑着要从他身上逃走。

他伸胳膊,堵死她的退路:“上哪儿?”

什么品性!

事了拂衣去,登徒浪子!

任胭闭着眼儿,心里嚎啕着失策失策,被美色所惑,终于做下这不成体统的事宜,再无颜见江东父老。

怎么就不听老话的劝导呢,色字头上,如今悬刀至矣。

她捂住脸,掀开一只眼,透过手指缝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人的脸色,说不上好与坏,面无表情的。

手指头被人摸了一把,她吓得闭上眼睛。

耳朵边上有微风拂了拂:“第几回了?”

天地良心,第一回!

以往她在保定也瞅着过漂亮爷们儿,只是觉着人长得好看,但是芳心未动;后来听说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始知好模样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心里头若是有坏瓤,再漂亮的脸也被拖累的不成样。

不像他,里头外头的都好,上佳的,独一份儿。

任胭捂着脸咕哝:“七爷,我知道错了。”

小姑娘蜷着身子在他怀里,小小的一点儿,脑瓜子磕在他肩膀上,蒜杵子似的跟那儿捣,算是求饶了吗?

他拉下她的手,握自个儿掌心里,还是笑。

任胭也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望心里头去了。

还是他先开的口,征求她的意见:“亲一下,好不好?”

亲哪儿?

怎么个亲法?

这都是在任胭的认知里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她见过自己的二姐姐和别的爷们儿嘬嘴,嘬嘴的时候手也不老实,老往衣裳里去,挺漂亮的料子下东一处西一处鼓个包。

他们也要这样吗?

她犯难,但是心里好像并不排斥,就很恳切地点了点头,还拿手指了噘起的嘴:“来吧。”

辜廷闻哭笑不得。

鸿雉堂的这位女师傅在厨艺上是天赋异禀,但在情事上就不谙世事,单纯简单,心里有了主意,一脑门儿热劲直往前冲。

这会不知道做了又什么决算,颇有慷慨赴难的凛然之气。

他认了命,新夹了块热乎的鸳鸯酥点点她的嘴巴:“来,吃。”

跟喂池子里的红金鱼似的,给了食,摇头摆尾,她现在跪坐在他身上,可不就这模样?

小姑娘认吃的,可也没忘了刚才那事,咬了一口还问:“不亲一下吗?”

未施粉黛,唇还是艳艳的。

大概是吃多了红豆茸的缘故?

想亲。

他喉咙口发痒,拢在她腰上的手指头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下,惊觉了,扶了人下来坐好:“等吃完,好吗?”

也对。

现下吃的杯盘狼藉,缓一缓吧。

她笑,捂住心口,里头咚咚跳,砸得手心都在震。

食盒里头还有松软白胖的包子,咬一口汁香四溢,馅儿还滚热着,能暖到心底下。

几个月前,她还在天桥底下跟个老头儿瞎白活,说那天上有人间无的肉包子,这才多就工夫呢,就吃上了。

甭说别的,还有煮的软糯的粥和两碟脆爽的小菜,丝丝缕缕的腌味儿从浓润的粥里漾出来,咬碎了的萝卜条还是脆的,韧的。

两人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若不是有人突然来访,算得上不亦乐乎。

贴身小厮禾全站门上小声唤七爷。

任胭正跟辜廷闻讨论,金才子临去前同后辈儿交代的花生豆干一块儿入口,嚼起来的肉味,到底是云腿子还是牛肉,能使他这样念念不忘。

辜廷闻拍了拍她的手背,中断了这个话题。

禾全走了两步,并没有靠近他们,只是垂着头小声回话:“二爷来了,要见您,一壶茶吃光了又添上,不愿走。”

任胭扭脸——

辜廷闻已经起了身,嘴边浮起玩味的笑,慢悠悠地摘了袖箍搁进她手里:“替我收着。”

禾全捧了茶水手巾和新袖扣来。

他漱了口,又伺候了姑娘,袖扣却没换,仍是对她讲话:“今天打算做些什么?”

用不着上工,鸿雉堂的事儿多少和昨天的变故有关,她想。

任胭摇头:“想做点心练手。”

“好,我一会回来陪你。”他答应的很爽快,像是纵容,“先回屋里歇歇,好吗?”

看来是有要紧的事。

任胭点头,要去收拾食盒。

手被他握住了,拉她起身同站着,话也没有讲,只笑。

任胭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会很快回来的?”

辜廷闻点头,还是笑:“是。”

以往加身的苦受着,一则惦记着父母之恩,二则是等待时机,如今事态发展已如他所料,往后北京城里还是有他说话的分量。

“那,你去吧。”

但凡沾了辜家的人,一间屋檐下,都像搁着千山万水。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长久地看着,然后低头,问:“现在,可以亲你吗?”

“好,好啊。”

吻落在额头,浮光掠影。

任胭烧得耳朵都烫了。

辜廷闻还是没撒开她,声音离倒是有了笑意:“补上了。”

什么叫补上了?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人还在言语:“在你这个年岁,应该好好享受被人追求,所以不要太轻易地答应的我要求,偶尔也为难为难我,好吗?”

那,这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抬起脸,眯着眼睛看他。

辜廷闻不逗她了,替她推开了门:“我一会就回来。”

“好。”

她站在门里,看着他离开。

禾全收拾了食盒跟着去。

最后放进盒里的是那只装点心的碟子,上头两行小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同昨儿的大相径庭。

是他给她的承诺。

她的心思往前院儿飘,这光景他应该已经见到辜家二爷了吧?

辜家人昨儿半夜里就走了,剩下个装着金银富贵的大宅子,总不能无人看管,就命二子留在北京城守着根基,还做着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打算。

二爷是个悠哉人,乐乐呵呵瞧人进门。

“二哥,早。”

二爷端着盖碗儿,要笑不笑:“父亲母亲半夜里走的,就没我这个福气了,听不着你一声问候。”

083章 樱桃煎

张口就是句怨。

若不是琢磨着叫人看笑话,是要撕破脸皮戳着他辜廷闻的脊梁骨骂的;他一手把辜家推上绝路,不忠孝不仁义,是个阴狠忘祖的撅竖之辈。

昨晚上候到半夜,父母亲仍旧不肯见面,连句话也不许人带,若不是今日客至,他始终不知道双亲的恨至几重。

二爷翘着腿儿一抖一抖的:“临出门,父亲倒是对着你的院儿说了三声好,我说老七,你这心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够狠!”

辜廷闻沉默着。

二爷对他寡言的模样,早习以为常,坐那儿自说自话:“你走的是廷望的老路,妙得是,你身上少了他那股横冲直撞的耿直劲儿,所以手足这些年,愣没瞧出我兄弟是条毒蛇。”

毒蛇盘踞在犄角旮旯里,不显山露水的,可心里头攒着事儿,不留神叫惦记上了,能一命呜呼。

提起亡故的人,辜廷闻的情绪才波动:“二哥还记得五哥?”

什么话儿呢,讽刺他不是?

二爷笑:“廷望同你出生那会,我都会叫先生了,后头成天领着你俩上天下海,顽儿的交情都烙心里了。”

辜廷闻笑。

二爷话锋却是一转:“可惜了的,好好的书不读非得要革命,祸害自个儿,祸害家里人,落得疯狗似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辜廷闻的指尖攥得发白,一言不发。

“后头指头粗的麻绳就拴不住啊,得亏你下得了手,叫他少受些罪。”二爷吃罢了茶,嗓眼间餮足地哼着小曲儿,“老七啊,你可不能步老五的后尘。”

生怕他心上的疼不够,二爷又补了句:“到时候换了你躺下,咱家可没个心狠的能朝你心口上来一攮子,好叫早日超生脱胎。”

辜家的五爷患得是狂犬症,不过一个星期就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老大夫洋医生都瞧遍了皆让预备后事;辜家老爷省得他吃苦牵累别人,叫人一刀扎进心口断气了事。

动手的,据说是七爷。

第九日早上小丫头心惊胆战地去伺候人,却瞧见窗户扇开着,五爷心口捅着把匕首直挺挺地卧在满床血泊里,七爷就跟边上坐着,白衬衫上糊着血。

后头发了丧,小丫头不知去向,这事儿就成了辜家的秘闻。

外头的七爷还是光风霁月的大才子,闭了门,辜家上下都晓得那是个能手刃手足的狠辣角色;狠角儿也渐渐不爱讲话,弃了专业投向报馆直到这会。

二爷捅人心窝子向来不遗余力。

自个儿兄弟谁不了解谁,甭说辜廷闻和辜廷闻一个娘,打小亲厚得像一个人,就算没这些,辜廷闻也不可能走弑兄的道。

刀,是辜老爷叫人给辜廷闻预备的,事先搁进了五爷的房里。

人病得再糊涂,情意终归是忘不掉的。

谁动的手,不言而喻。

可人呐,闹到不堪的地步都要寻个理由脱罪,既然有个出来扛事儿的,脏的臭的就一股脑儿泼上去得了,乐得自个儿个心安理得。

这么些年,假的也成了真。

今儿日头温吞,透进厅堂里的光也单薄,昏昏暗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辜廷闻摘了眼镜,摸了手帕慢悠悠地擦拭:“二哥倒是把五哥始终记心里头。”

“手足嘛!”二爷觑着眼儿瞧他,乐一乐,“这不快到老五的忌日,北京城就剩咱们兄弟俩,到点儿一块儿拜祭拜祭去?”

“好。”他应下。

好似今儿来又执意要见他就是为了约着去缅怀故人,二爷起身:“没什么事儿,二哥这就走了,有工夫上家看看,我独个儿也怪闷的。”

“好。”

出了门口,二爷在廊上站住了,四下里踅摸:“听说你跟这儿养了个大姑娘?”

辜廷闻同他并肩站着,算是默认:“二哥的消息还是这样灵通。”

二爷咧嘴乐:“你这有意思嘿,人捧戏子婊子,你跟这儿玩厨子,够新鲜!”

没人应他。

天一瞬暗下来,没风,熥得心头起燥。

二爷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知道话说歪了,忙找补:“怎么也不把弟妹领出来我瞧瞧?”

辜廷闻这才转身,禾全手里取了纸袋子:“里头文件给二哥,您下回来,兴许能见着。”

二爷狐疑地接过,扬扬手:“走了,留步吧。”

还真没人送他,孤零零上了车,游魂似的。

禾全打台阶下头上来,跟在辜廷闻身边:“任小姐后院儿摘樱桃呢,您要去瞧瞧吗?”

辜廷闻的面色和缓了些:“拿把伞。”

那姑娘是个吃家,天边乌云翻卷涌过来,这会还踮脚扒在树干儿上够樱桃。佟太太捧着个竹篮跟下头,摇晃着胖大的身体满目艳羡。

佟氏夫妻承得是祖上过活的闲散,这院儿大,东边葡萄架子,西面樱桃树,前儿还栽了两溜苹果海棠。

杂七杂八,闲的时候请人来精心照管着,不得闲就任老树随意长着,倒是长出几分野趣来,结的果子也喜人。

樱桃树跟六七尺的模样叫拔了尖儿,扑腾开老大的冠,疏散的叶子里头缀着半黄的圆溜樱桃,下头得没长开,任胭挽了袖子要再上上头去瞧。

佟太太是个大嗓门,一声七爷险些把她从细条条的枝上给震下来;等朝下望,佟太太抱着半篮子樱桃已经走远了,哼着两句昆腔像张飞握了绣花针。

任胭捞着一根树杈子,探身向下,将手心里三颗绯红能滴出水珠儿的大樱桃递给辜廷闻:“尝尝。”

他咬住一颗,笑:“甜。”

“可不嘛,”任胭朝佟太太离开的方向瞅,“我捡了最熟的搁手里藏着呢,不叫她知道,幸好她走得急,再晚点就地捂熟了。”

辜廷闻拎着篮替她接樱桃,细条条的树枝里小姑娘来回窜,身子轻手脚又敏捷。稳稳的,也没怎么样晃荡。

那句老话儿怎么说的?

猴儿顶灯,是这个意思不是?

小姑娘不知道他诡谲心思,捡了个大圆润的往篮子里丢。樱桃果子不光甜,还皮实肉厚,被丢到他身上也没见好歹,骨碌进篮子里。

任胭扭脸看见了,像得了趣,一个接一个冲他胳膊砸过来,甭管砸没砸中,都蹲树上乐得前仰后合。

他眯起眼。

她收了笑,老老实实摘果子。

两小筐子,一份给了对门的四位先生,一份自个儿留着,叫任胭捧了去放在自来水下头冲洗。

白净的圆瓷盆瓮着半盆红通通的樱桃,连囤着的清水都像是被染了色,粉嫩的清甜飘荡着晃出来;任胭没忍住,偷拈了一颗塞嘴里。

好甜,好甜!

身后头是翻报纸的声儿。

她悄悄地扭过头去打探动静,院儿里,屋檐下,那双漆黑的眼睛正兴味盎然地望着。

被抓个正着!

任胭赌气,泄愤似的捞出两个塞嘴里,舌齿间汁水四溢,身后的声响更大了,像是还带着笑。

她把一根樱桃梗摘下来,弹进了水里。

那个笑话她的人倒是没忘正事,腿边摆着个三腿的木墩子,上头摆着把小蒲扇,对脸儿是个红泥火炉,烧着小砂锅里的清水。

任胭捧着摘洗干净的樱桃回来,清水已经微热了。

樱桃倒进去,不大会就咕噜噜地在里头翻滚;皮已经转向暗红,娇滴滴的红慢悠悠地渗进了汤水里,浅浅的水汪汪的嫩。

“这本书,给了你正好。”

辜廷闻放了报纸,捡起黄杨木案上的《山家清供》,翻开那页上正是一味甜品樱桃煎,“含桃丹更圜,轻质触必碎。外看千粒珠,中藏半泓水”。

任胭一面挥着蒲扇,一面扭头瞧她:“受益匪浅。”

“怎么想起做这个?”

“你方才上前头去了,佟太太来寻我给她摘樱桃,说佟先生爱吃这口,我就想起书里这方子,不如试一试。”

辜廷闻笑得意味深长:“佟先生爱吃?”

“是啊,佟太太说她那爷们儿好吃,尤爱樱桃,年年这会都要摘来给他做……”

讲着讲着,她就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了。

佟太太做樱桃酱给佟先生吃,她跟这儿做樱桃煎给他吃……

这人看着斯文守礼,瓤怎么这样坏,两句话不讲,就要占占她的便宜。

任胭虎着脸朝他腿上踢了一记。

他不气也不恼,纵着她闹。

闹得时辰长了,他就俯身将她罩在怀里,握着她手里的筷子搅一搅砂锅里的樱桃:“再不动弹,就糊了。”

她噘嘴杵开他,将砂锅搬下来,钳开煤眼儿调小火再把锅给炖上,搁了一小撮蜜糖慢慢地熬。

樱桃煮到粘稠倒进水晶碗里,使了模子压出花模样,晾温了再添一小滴蜂蜜融开,晶莹剔透的胭脂红,是位盛妆的美人儿。

确如书上所言:万颗捣虚脆,印成花钿薄,染作水澌紫。北果非不多,此味良独美。

任胭握着小勺吃到笑逐颜开:“你说,往后鸿雉堂里单辟一块牌子,上头专门供应旧时食单上的吃食,再配上精致的食器,也是一桩风雅事,辜七爷是不是又得赚得盆满钵满?”

他笑:“那就仰仗任师傅了。”

“好说好说,”她咬着勺子,口齿不清,“我再琢磨些别的,你也多给些意见呐。”

“好啊。”

鸿雉堂么,自然是要听女主人的话。

084章 椰汁炖雪蛤

他心里什么打算,任胭压根儿不明白。

她埋着头只顾上吃,一面往嘴里送勺子,一面还琢磨樱桃熬出来的颜色真讨喜,回头跟师傅说声给点心上色还有的可添,玫瑰水算是老黄历啦。

不但如此,等入了秋,海棠果红彤彤的挂满树枝,也是能取下来熬一熬。

要说最好的海棠果,还得数保定的。

离开这么些日子了,不知道那儿的果子长得憨实么?

还有春不老,她逃出来那会就预备着摘一笸箩蒸了或是拿盐巴腌上,吃的时候拎出来两条切成碎,再和肉丝一块炒,滋味真应了那句妙美具难陈。

一碗樱桃煎,吃出这样多想法。

碗底空了,她伸了手去够勺子给续上,难免又惦记海棠果,还有三月就能摘了吧?

只是不知道熬出来的模样,深了或是浅了,拿捏好分寸再点在面上头,那岂不是栩栩如生?

正满怀憧憬,勺,就被人拿住了。

她顺着勺把子往上打量,拿勺的手顶漂亮,白皙修长,腕骨也好看,一看就是活得精致的读书人。

这位读书人今儿没戴眼镜,眸色显得更深,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还吃?”

不能,吃了?

任胭意犹未尽地瞅着玻璃碗的樱桃煎,再回头看看秀色可餐的漂亮人儿,艰难取舍后,叹了口气:“怎么呢?”

挣扎之心不死。

辜廷闻接过她手里的勺,捎带着她那碗,取了热毛巾给摁手里:“樱桃温补,吃多了,嘴角上头的火疖不舒坦。”

打滦平回来就着急上火的,没过三天嘴角冒了一个疖子,老疼,好些天了也没消失的迹象。

可是,越不吃,她越不舒坦。

她笑眯眯的,坐小木墩子上仰脸瞅他:“再吃一碗?”

“不行。”

“呐,一口,就一口。”

美人儿直言正色。

任胭背过身不理他,捧着下巴委屈地瞅着玻璃碗,不吃了,就那么干看着。

辜廷闻叹气:“我陪你一块不吃。”

同归于尽么,多稀罕呢!

她还是不理他。

寡言的人哄姑娘,显得捉襟见肘,左思右想才开口:“还想做别的点心吗?”

做出来也不给吃,不做了!

她怏怏地开口:“我又不是饭篓子,铆足劲儿吃。”

又没话了。

禾全来收拾碗碟,小心翼翼地瞅了俩人一眼,对任胭张口:“成家小姐来电话了,说是今儿家里炖哈士蟆,问姑娘能去吗,这会正等回信儿。”

“哪儿?去的去的。”她蹦起来老高,一股风似的就往门房那儿刮,赶不及地回电话去。

禾全憋住没乐,低声同辜廷闻讲:“二爷上家,拆了那份财产分割文件看,大发雷霆,还打了二少奶奶,公母俩正干仗呢。”

辜廷闻又展开报纸,慢悠悠地看:“他赌债还了?”

“还了六成,余下还是个无底洞,二爷心里头正上火。”

“还是不够急。”辜廷闻勾起唇角,“让世安再补充一份文件。”

“是。”

禾全应下,又问:“二爷那三位外室今儿一块儿进京了,加上城里的两位,小的回头去给五位小姨奶奶透透口风,二爷不是正愁家里不热闹?”

辜廷闻翻了页报纸,面上隐约有笑意:“去吧。”

“是。”

院儿里又剩他独个儿。

报纸上头介绍内阁新成员,没了辜姓,倒添一位成氏,一时间显得人心惶惶,无端的揣测在版面上占得老大块儿地方。

中缝里夹着辜成两家半途夭折的订婚仪式,配上头版,政治与婚姻么,就显得极为微妙。

成家?

成世安。

接电话的姑娘跑回来了,脑袋后头一根大辫子甩得虎虎生风。

罢了。

他笑,她的桃花债,让她自个儿处置吧。

“这就要走?”辜廷闻放了报纸,抬头看她。

任胭显得不好意思:“我跟成小姐很好一程子没见面,彼此都怪想的慌,而且她还要考教我的洋文学得怎么样,顺带让我瞧瞧炖哈士蟆,所以……”

万事都有个先后主次,他信人姑娘之间的情意,可也信哈士蟆对她的诱惑。

“晚上回来吃饭吗?”

任胭觑眼瞅他:“你下厨吗?”

“好。”

“回来的。”

辜七爷做饭呐,多难得,今儿有口福了。

她心里雀跃,却又因半途把人给扔家里,于心不忍,多嘴问句:“那我走了啊,您下半晌做什么呢?”

“想你!”

辜七爷戴回眼镜,展开报纸,唇角一抹笑。

任胭心坎上那把大锤子,又开始哐哐凿,凿得她晕头转向。

直到进了成家门,见到成徽瑜。

她的脸色不大好瞧,又穿了身月白的立领薄衫,更显的人病恹恹的:“小胭,你快坐下。”

笑容很美,却又很勉强,伸手来握她的手也是凉的。

任胭有些急,去摸她的脸:“身子不舒服吗,没叫医生上家来?”

成徽瑜摇头:“这几天过得不舒坦罢了。”

任胭想到昨儿的订婚宴,也沉默下来。

成徽瑜难得同她说些消沉的话:“辜世兄那日同我讲的分明,所以昨天我连门都没出,可父亲母亲怨我,我,又有些后悔了。”

只怕不是埋怨这么简单。

任胭也看过报纸,辜成两家早有结秦晋之好的意思,除了辜廷闻和成徽瑜青梅竹马,完成小儿女的情意,还为了两家的仕途和声望。

到了两家如今的地位,看重的必然是后者,防范的就是出现如今的局面。可眼下辜家远走西北,大势已去。

任胭并不懂辜家日后的走向,但釜底抽薪么,甭管是烹小鲜,还是治大国,都是大忌。

两家的联盟坏了菜了,想找补回来也不易;成徽瑜从来都是个乖顺的后辈,忽然这样有主意,少不得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

成徽瑜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哭:“现下父亲母亲也不打算再和辜家联姻,又寻了别家的人,母亲同我说的那起子人,光知道名儿没见过面,我怎么能嫁过去?”

任胭皱眉:“不认识人没感情,不能嫁的,而且你还在念书,竟这样着急吗?”

“母亲说我就是书念的多了,把头脑念糊涂了。”成徽瑜越想越伤心,“先让我订婚,等哥哥结了婚,就让我嫁人。”

“你知道对方是什么爷们儿吗?

成徽瑜说:“是父亲同僚家的,我同他们姐妹们认识,就是没见过那些爷们儿。母亲让我尽快在他们中间挑选,她好给人回话。”

任胭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事儿,又不是上东市场买萝卜白菜,瞧哪个水嫩新鲜就往竹篓子里搁。不让上学还强迫着挑丈夫,这不是坑害自家姑娘吗?

任胭心里住着个叛逆,这会全叫成家的爹妈给鼓捣起来了,她自个儿跑出保定,在北京城里混得还算如意,就打算着游说成徽瑜。

她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口道:“要不,你逃吧!”

逃婚这事儿也不算稀奇,反抗包办婚姻甚至离婚的事情,成天在报纸上都能见着,而且现在是民国,越来越多的姑娘追求解放和自由。

可是成徽瑜还是吓得不轻,摇晃着她的手:“我不行的,我能逃到哪里去,又怎么生活?”

“你读过书啊,又会洋文,可以去学校里给人当教员。”

有学问的人,另谋出路,还能把自己给饿死吗?

成徽瑜脸色更白了:“不行,外面的地界儿不太平,常有歹人的,万一……”

也是。

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不像自个儿顺风长,胡打海摔怎么都能过的,遇上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不知道怎么应付,万一又出个吴司海怎么办呢?

任胭抻抻辫子,商量着开口:“要不你上天津,离着近,也有人能照应到你,隐姓埋名,你父母寻不到的。”

“可是我不会一个人生活,怎么找老妈子找丫头,怎么赁房子,都是道听途说……”

她越说声儿越小,涨红了脸直摇头:“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逃出去,我……”

任胭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点力量:“你有本事,找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用不着靠爹妈,回头就算他们强迫你嫁人,也张不开嘴。”

何况现在是民国,闹着给姑娘包办婚姻,面子还要不要了?

好说歹说,成徽瑜都是摇头。

任胭也没再逼她。

头回出门么,心里肯定会犯嘀咕,遇上什么事儿什么人,会不会有危险,该怎么活下去?

她带着母亲刚离开家门,心里头想的也是这些,所以成徽瑜的畏惧,她感同身受。

这事儿急不得,要不然瞅准机会,把她偷出去,让她适应两天再说吧。

她一双眼珠子乱转,盘算主意。

成徽瑜知道她的好意,又可怕她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急着带她上后厨:“我想吃椰汁炖雪蛤了,请了人来做,咱们看看去。”

她们来的时辰恰好,大师傅刚把哈士蟆打温水里捞上来换进清水,举着个竹镊子在挑里头的黑丝和杂物,摘洗干净搁在白瓷碗里。

碗里盛着半盏浓郁味甘的黄酒,切了对半的枣干码在哈士蟆上头,碗底下镇了葱姜段子,一块儿放笼屉里蒸。

等熟透的哈士蟆出锅,用清水料理干净,搁进煮沸的椰浆里。

白色的浆汁牛乳似的,腾着鲜香的气味还有糖蜜糖的甘甜,裹着软嫩莹白的哈士蟆,像雪堆里挑出来的冰珠子,再进了蒸笼就羽化登仙。

085章 我有喜欢的人

两盅雪蛤端上来,大师傅领了赏钱叫人送出了门。

成徽瑜还沉浸被父母斥责的愁云惨雾里,掂了小银勺舀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完也就放下了;任胭不大好意思再狼吞虎咽,也矜持地搁了勺子。

“我没有胃口,你吃呀。”成徽瑜怔了半晌,忽然觉得她也没了动静,强打精神头劝,“前儿家里炖的时候你没来,好容易来一趟,要多吃点。”

说完了,又安静地坐着,手里握着的手帕在膝头上飘着,若有风来,轻轻一吹就能跟着去了。

任胭心里沉甸甸的,握住她的手问:“天渐渐热了,咱们就吃点开胃的,雪花糕或是翠玉豆糕好不好,里头添上点薄荷汁,清清凉凉。”

成徽瑜笑得勉强:“你真有本事,什么糕点都会做,我呢……”

心上人不喜欢,爹妈也不待见,甚至埋怨到不叫她学自己的专业,要她改行嫁人,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里。

想起来就伤心好一会,漂亮的小手帕子时时被提起拭眼泪。

任胭安慰她:“可你是我师父啊,你教我洋文,教我画画,所以你要比我还有本事对不对?”

成徽瑜哭着乐,弯弯的嘴角显得不那么凄凉。

她的心性多数时候像个孩子,背着人悲了就落泪,喜了就眉开眼笑,不再是人前金贵的淑女,端庄的假人一样。

任胭还是喜欢这时候的成徽瑜,活泛灵动:“哭完了咱把眼泪抹抹,成太太要你订婚也不是朝夕的事儿,咱们静下来想想招,我先前说的你也考虑考虑。”

成徽瑜低着头想了想:“我就是怕,怕离开了家,万一……”

“那你再琢磨,我回头也好好想,看能不能有个万全的法子。”

成徽瑜点点头,终于是不哭了。

任胭看她还是兴致不高,又提议:“咱们今儿出去溜达吧,我来北京城还没好好逛过,你领着我,怎么样?”

成徽瑜很茫然:“我都是跟着父亲或是母亲出门的,没有溜达过,你想去哪,我跟母亲回一声。”

这要是回了话,还有她们的好吗?

任胭刚想婉拒,候边上的小丫头已经撒丫子跑远了,瞧模样应该是回话去了。

她很不安。

还没过一会,小丫头就回来了。

“太太说二小姐今儿宴客的时辰够久了,回头暑热腾了可不好,房里头去吧,琢磨上回的事儿,可别落下了。”

果然,给人姑娘偷出门的计划没成功,还把人家的伤心事给勾出来了。

任胭很愧疚,握了她的手送她回房:“巧了,我得上我师父家看一眼,正不好给你开口呢。下回我再带着点心来,你等着我。”

成徽瑜用力地点头,站在廊檐下冲她挥手,黯淡的影子,细细的一条,终是要回到房间里头去的。

小丫头送任胭出了府门,悄没声儿塞了只两个巴掌宽的圆铁盒给她。

铁盒盖上是位西洋的卷发少女,穿着蓝绿相间的洋装,手指比划的地方有两行洋文,巧克力和糖果工厂,这个她认识。

扭开盖子,里头埋着金箔纸卷住八个小圆块,大概手指薄厚;揭了闪闪亮亮的皮,露出里头褐色的巧克力。

珠圆玉润的,任胭咬了一小口——

有点苦。

里头包着果仁碎,混在一块嚼了嚼,苦味叫果仁的清香给冲淡了,咽下去时候,肚子里都是甜的。

还是很好吃啊。

她把剩下的半块吃完,阖了铁盒盖儿揣袖口里了。

“什么宝贝物件,掖得这么紧?”

黑色的汽车从她身边蹭过去,胡同口停下又倒回来,车窗从里头摇下来,露出成世安的笑脸:“拿来我瞧瞧。”

“成先生好。”

任胭笑着,掏了铁盒分了块巧克力给他:“成小姐送我的,见者有份。”

“你怎么不把盒给我呢?”他下了车,靠车门上,剥了巧克力塞嘴里,逗她。

“您还缺这个吗?”

成世安俯身瞧她的眼睛:“我缺什么,你能不知道?”

一句玩笑话罢了,任胭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记起上回跟人说要给说法的,这下大概是要叫他失望了。

“成先生,我——”

成世安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忽然伸了手指压在她唇上:“嘘——”

她受了惊吓,退了一步。

他收回手,背后头攥紧了,面上还是笑:“想好怎么拒绝我了?”

任胭低着头:“对不住您,我有喜欢的人,人没有订婚,我也答应跟人好了,欠您的情意大概是还不清……”

“怎么着,想跟我好就跟我好,不想跟我好,就拒绝的这样干脆?”

什么叫想跟他好,多早晚跟他好过了?

任胭皱眉,抬脸,却看见成世安得逞的笑。

他揉揉她的头发:“男欢女爱,多大的事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成先生——”

成世安拉开车门:“上哪儿,我送你。”

“我探望我师父,两步路,不敢劳烦您。”

“那成,廷闻催得紧,我赶着上辜府去,回头寻个空儿瞧你。”

他摆摆手,摇下车窗,一眨眼跟胡同拐了弯儿,汽车就不见了。

糖纸还在成世安手里握着,金箔纸脆,攥得全是褶子。

他脸上没了乐呵模样,阴森森,挺吓人。

良久,摇下车窗,抬手把糖纸给丢了出去。

不要他的,他犯不着稀罕。

前头街口人车纷纷的,汽车慢下来,他瞅着外头,越瞅越熟悉。

头回见面,他脱了西装披在那丫头身上,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他的衣裳弄脏,还隔着块手帕还回来,最后他还是跟这儿把西服扔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把他给扔了,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瞧。

情场交手,头回兵败如山。

他却还惦记着,妒忌到发狂,甚至跟心里较劲,辜廷闻的订婚宴昨儿要是成了多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

可她不喜欢他,就跟他甩那糖纸似的,毫不留恋。

成世安的心狠狠磕了一下,疼得他难受:“停车!”

他跟她还是不一样,狠绝的人有时候格外长情,想要的就会死死攥在手里,不能放掉。

他下了车。

街口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地上有纸团有树叶,还有哪家姑娘的几根长头发,甚至街角还糊着半块化了的糖人。

却始终没找到那张糖纸,带着樱桃味儿的金箔,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任胭的心绪始终低沉。

前头是成徽瑜,后头是成世安,一个她帮不上什么忙,另一个叫她给打了脸了。

成先生待她好虽然有目的性,但是瑕不掩瑜,不妨碍他是个好人,拒绝的事情谁都不喜欢,尤其方才他还强颜欢笑地安慰她。

虽然当时狠了心,但是回过味尤觉得对不住,下回给成徽瑜做点心的时候,再多做一份给成先生,她竭尽所能的补偿吧。

她耷拉脑袋寻思事儿,不防备前头有人给她招手:“师妹!”

杨师兄拎着食盒一溜小跑到她跟前,呲着牙乐:“还真是你,我陪师父正要寻你去,恰好你就来了,闻着味儿来的吧?”

任胭没理会他的调侃,对着他身后头的肖同插秧作揖:“师父好。”

肖同笑:“钱市胡同十七号是北京城里的厨师俱乐部,我常带了你几位师兄去,今儿聚会,就叫上你,跟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行里头的前辈大拿。”

任胭眼睛放光,钱市俱乐部哎,做厨子没个没听过。

里头常有吃家和名厨的聚会,除了分享彼此的手艺,还会交换红白案上的时下流行的新闻和消息,里头逛一遭,抵上在后厨闷头学半年。

“谢师父。”

肖同瞧她乐得大辫子乱舞,不由得摇头:“乐归乐,想个拿手菜,回头要摆台面上的,得给你师父长长脸。”

她这时候倒自谦上了:“我是晚辈,尽量不叫人笑话。”

肖同说:“劲头儿都使上,多听少言语,琢磨人家的品评,夸的听一耳朵就罢了,贬的要记心里头好好改正。”

“是。”

门口登上黄包车,胡同里头穿行,很快在钱市胡同停下。

胡同窄,车夫没往里头进,任胭最后跟在师兄后头走;门上有人验了会员铜牌,放行时候还特意多瞧了她两眼。

俱乐部是二层钱庄旧址,屋顶悬着水晶吊灯,灯没开,却因外头的阳光穿过彩绘的长窗罩上头,呈现琉璃样的光彩。

二层两厢的房间打通了,成了对脸的走廊,廊上摆着桌椅,人或坐或站,举着酒杯相谈甚欢。

还有三位记者对着几位先生和女先生,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身后有同僚正举着相机和镁光灯前后寻找合适的位置,大约是在采访。

肖同带着俩徒弟上下楼走过一遭,认了人,递了块铜牌给任胭:“人还未聚齐,一楼顶里头那间屋空着,上那儿歇会,回头有人叫你。”

“是。”

任胭溜溜达达上那儿,路上遇到几位写书的女先生在说西洋的糕点;她听了几耳朵,对东洋的琼脂粉最为感兴趣,据说用它做的点心跟水晶一样透明。

推开门,她还在想,那点心的模样得多好看。

房间里有人高谈阔论,因她突然到来,谈话略顿了顿。

上首的男人正侧身坐在沙发里听左边的一位先生说话,这会也向她望过来,笑着招呼:“来了?”

086章 济公扇骨与糖醋河鲤

任胭站在门槛外,还是保持着推门的模样,倒是把手悄没声儿给收回到身侧。辜廷闻望着她,她也在看他。

兴许是和挚友闲聊难得轻松,他穿的那件墨灰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散着,袖口也挽到肘上,摘下的眼镜正抻着一双腿躺在矮脚茶几上,说不尽的懒散。

难得见到他这样不拘小节的时候,任胭多看了一会。

他们这样望着,在座的几位先生就旁观出别样的意味。

不好打扰么,只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适时终止了闲谈,互相谦让着吃茶。

好心留了块静谧闲适的地方给他们。

越是如此,越显得他们之间的暧昧。

这人偏还起了身,两步路都要上门口接她,接也不正经接,靠在门框上笑:“不想进来?”

辜七爷和女孩子说笑是件罕事,身后七八只盖碗儿一块顿在半空,齐齐地朝他们望过来,好奇尚异么,人之常情。

任胭的脸颊发热,瞪他一眼:“想的。”

想的,是什么?

辜廷闻讳莫如深地笑,也不问,侧身比个手势,请她进门。

“这是鸿雉堂的厨师,任胭。”他对着打座位里站起来的几位先生介绍。

“然后呢?”

候了半天,也没听着下文,方才同他交谈的那位先生忍不住先开了口。

辜廷闻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你想,知道什么?”

那位先生笑了,转过矮几,向任胭伸手:“鄙姓梁,梁拂,这家俱乐部的发起人,之一。”

他身边的另一位先生敲了敲他的胳膊肘:“人家任小姐没有伸手,你倒是伸的不亦乐乎哦,收起来!”

梁拂瞪他。

那位先生恍若未见,也笑着向任胭伸出了手:“鄙人叶嵩渠,屈尊和梁拂先生同为发起人之二,余下那位发起人先生正是你的……东家辜先生。”

任胭私心里觉着“东家”二字,是他再三掂量之后才故意言语的,重要之处,非得要顿那么一顿,闹得众人笑得意味深长。

身后那位只是笑着看热闹,要紧的地方倒是握起眼镜,作势要砸过去,给叶先生好看。

叶先生笑着躲,将剩下五位先生介绍给任胭,再请她坐下。

辜廷闻把座位让出来给她,自个儿靠在她的椅背上站着,添茶倒水弯腰时,像是要把罩在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里,恳切殷勤。

这算是,红袖添香吗,倒个个儿了?

梁先生笑着说:“任小姐不知道我,但是我久闻任小姐的大名。我的堂妹评若和成小姐是闺中密友,常常提起在成家品尝到任小姐的手艺,回味无穷!”

成家的太太小姐们常常饮宴,成徽瑜又爱吃任胭做的菜,但凡有空闲就会请到家里去做来吃。时间久了,任胭的名声就在和成家亲厚的女眷圈子里流传开。

后来也有邀请她上家里掌勺的,回回被杜立仁以不够格挡了回去;若是推不脱,就使了别的红案师傅顶上,不叫自个儿徒弟露脸。

可越是如此,越显得任胭手艺稀罕。

鸿雉堂的女厨师倒是得了上流阔太太小姐的喜爱,平时闲聊时又省不得和家里的爷们儿提起,一来二去,她的名声隐隐有鹊起之势。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请他代为问候那位评若小姐。

叶先生拆梁拂的台,同任胭道:“任小姐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今儿来一遭认识了就是朋友。往后他家若是有请,可不兴推辞的,这个蔫儿坏的人!”

任胭未及说什么,那二位唇枪舌剑又挤兑上了。

辜廷闻弯腰来添茶,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胡闹惯了。”

任胭斜眼瞧他:“我以为你的朋友,该同你一样的性子。”

“什么?”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致,俯身伏在椅背上,要听她话里的来龙去脉。

不苟言笑,只可远观。

可认识的久了,才发觉他并不是这样人,私底下平易近人的很,也有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她没答话,辜廷闻也没追问,好像只想和她这样亲近些,并不是为了一个答案。

“梁拂是泰兴春的掌柜,请的多是鲁菜的大师傅。”他同她介绍。

任胭抬头。

身边围坐的几位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避到外头的大客厅里,吃着点心糖果,被点到名儿的梁先生正在研磨咖啡,醇苦的清香很快晃荡到他们这间偏厅。

“嵩渠是华安居的东家,爱吃粤菜,多请了当地的师傅。”

叶先生仍旧和梁先生插科打诨,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几家馆子的钱囊,这会可都聚齐了。

任胭捧着下巴感慨:“加上你这位鸿雉堂的爷儿,发起了俱乐部,又办了《老饕》月刊,半匝北京城都要被吃光了。”

辜廷闻曲腿坐上靠椅扶手,握着盖碗儿要笑不笑:“不急,还差一位。”

谁?

任胭眼巴巴地瞅着他。

到了大师傅聚齐,他始终讳莫如深。

今儿来得巧,时辰也早,大师傅各自拿了手里的绝活出来会客,头一道就是膏肝汤。那会在成家只听几位师叔伯提起,这会却是亲眼见了。

料取的是黄色的细沙鸡肝,使小木锤子捣成泥糊,再用细钩子挑干净肉筋,盛进白瓷汤碗里。

再添清汤调匀,倒在绸布上滤赶紧肉渣,要一碗纯粹的鸡肝汁水。拍松的葱姜趁机搁进去,一盏茶的工夫吸干腥味。

挑出葱姜,拌上卵清,加盐酒和白胡椒末儿,搁笼屉里蒸到凝固。

大师傅手底下有功夫,行云流水似的动静,为得是保住肝膏的软嫩,免得怠慢了,否则进了汤糙的不成样子。

这程子,添了龙眼和糖块的高汤也熬成;还得把剁碎的鸡芽子和肉茸添里头扫汤吸渣,滤成浅茶色的清汤才能添竹荪煮滚,等凝固的膏肝滑进碗里。

走菜时候,雨伞一模样的竹荪松脆滑嫩,膏肝味醇鲜美,干干净净一道清汤,吃出的却是山珍海味。

海味还在口齿里回荡,那头济公扇骨也要出锅了。

酱骨头要的是细嫩的草排,剁成一模样的肉骨头块,使料子腌上半日再下清水焯干净;热锅旺油炼化了糖块,给肉骨头裹上层漂亮的酱色。

还要加无锡的老黄酒和葱姜,还有蜜桂花和香原料一块和水煮开,添黄豆酱油瓮上;焖两个钟头到肉骨头酥香软融,得一盘子酱红香郁的济公扇骨。

劲厚的火功成就的鲜味汤汁,适口的咸甜,吃出了江南三月的柔软迤逦,连风雨里都是醉人的滋味。

任胭躲人群后头认真地瞧人大师傅的手艺,等上了菜再细细地品;得了一二感悟就从衣兜里摸出线订的小本子,一行行地写下来,回头好好琢磨。

她很想把肋排和肝膏汤和一块,做一道新菜,味道岂不是绝伦?要猪肉难以煮成肝膏那碎茸模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怅然着,梁先生馆子里的大师傅命人端上道新菜来,是盘糖醋河鲤。

长圆的白瓷盘托一条两头翘起的大鲤鱼,肥厚的脑袋顶一粒红樱桃,宽大的尾巴冲天;立在盘面上的被豁开的鱼身,每一处花刀口里都裹满了浓醇的酱汁。

“那是……”

“黄河鲤鱼。”辜廷闻站在她身边,瞧了眼她手里攥着的体悟,笑着。

黄河之鲤,头金尾黄,全身金灿灿的鱼鳞,鱼肉肥美又柔嫩。

她回头:“鱼身是剞花刀?”

他笑:“是。”

自鱼脊骨两侧起,直斜剞刀推剖,剖成大概麦穗的模样;提着鱼尾让鱼身绽开,用清汤油料芡汁裹上鱼肉。

下油锅前给鱼身再挂一次糊,两根筷子勾住鱼鳃和鱼尾上的花刀口,蜷起鱼身下到热油里定型,炸到金黄,再搁进盘子里把鱼身敲松。

重新呛锅后倒酱红的糖醋芡汁,炒到鼓出圆泡泡,再把炸鱼的滚油冲进芡汁里拌匀,最后浇在立盘子里的鲤鱼身上。

琥珀色的鲤鱼娇艳的很,端上来时候滚油余温未散,滋滋的轻响,伴着外酥里嫩的鱼肉,蹿出一溜酸甜的清香。

曾经的《老饕》月刊上推荐过这么道菜,描写的滋味倒是记不清了,只配的那张糖醋鲤鱼的黑白照片,任胭记到现在。

她几乎脱口而出:“在《老饕》去年五月那期,第六页,对不对,你花了两张的页面去写它。”

辜廷闻关注的重点很古怪,问她:“你很喜欢那本杂志?”

她垫了脚,抻长了脖子去看:“对啊,上回是在成家看到的那本杂志,可惜后来不知道被成先生放哪儿了,没借到,很遗憾。”

“晚上吃它,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答应:“好啊。”

等回过味来,辜廷闻已经和几位先生相伴着去了。

所以,晚饭,他掌勺吗?

任胭欢快地把纸本子捂在心口。

大师傅们亮完了手艺,品的评的,她跟在师父和师兄后头到处走看,到了掌灯的时候,热闹才渐渐散去。

她独自坐在休憩室等辜廷闻,手里抱着本子一页页地翻着回味,等得久就睡了过去。

似乎是有人来给盖了件衣服,也好像有人匆匆忙忙地来去,说外交部颜姓的署理要见七爷,云山雾罩不甚清楚。

087章 跟你住这儿

“醒了?”

辜廷闻的声儿平稳且沉,略微的哑,是被夜色揉得发软。

唔,有点儿甜。

任胭的手还是打滑,樱桃从鱼脑袋上骨碌下去,跌在瓷盘子里晃悠两下,不动弹了。

盘子里是她做的糖醋鲤,翘头撅尾的,浑身披着金红色的浆汁袍子,叉着层层雄壮肥嫩的肉铠甲,是位威风凛凛的鱼将军。

只可惜这位将军裹了酸甜的清香,掩盖了一身泼辣蛮横,只会让人垂涎欲滴。

任胭拎着樱桃给定脑袋上,扭脸朝门口看:“可不么,也饿了,借你的厨房用上。”

身后的笼屉上了气,大枣和山药的甜味散出来,满室清香。

辜廷闻取下眼镜,笑:“抱歉。”

说好今天的晚饭,可见过了客,夜已经深得很了,再耽搁下去,大概要预备早点了。

任胭并不在意,拎着墩布把蒸笼从锅上搬下来,捡出山药和红枣搁碗里摊凉,捎带手盛出碗粳米粥递给他:“那你可记着,要补两顿的。”

“好。”他轻声应,不打算惊醒沉静的夜。

粥里盛着六颗圆润细嫩的龙眼肉,馨香的味儿沉在最下头,像跋山涉水碰上的珍宝,可遇不可求。

那盘子河鲤也是。

不过是她试手的菜,头一回竟能把滋味模样学个九成,剩下那一成输给了青涩。若是多做几回,济南府那位大师傅的招牌是要砸了。

小姑娘却对此毫无知觉,背对着他把烫洗过的印花模子晾干,说:“我觉得杜师傅先前的想法不对,红案白案很多地儿都是相通的,没那样多的区别。”

她回身指着鱼:“就像它和荷花酥都是下了滚油定型,甭管点心模样还是鱼模样,一面做的好,另一面也不会太次,熟能生巧对不对?”

他索性撂了筷子,安静听她说话。

“你呢,是先学的白案还是红案?”

任胭把山药泥压成个圆胚子,裹进枣泥团收口,包成雪白的圆球搁案板上,使模子压成型,重新摆进蒸笼里熥着。

回身来瞧他,一双眼睛笑得弯弯。

辜廷闻仔细想了想,摇头:“没什么规矩,跟家里大师傅的后头,有什么就学什么。”

唔。

按照辜家的作风,大师傅约莫常换常新,难怪他自小就能一手好功夫。当然这事儿还要瞧老天爷赏脸不赏脸,愿不愿意给人这口饭吃。

他得上天眷顾,她也同样。

能和喜欢的爷们儿有同样的天赋,多完美的事儿。

她过来喝粥,也不好好的,跪坐在凳子上翘着脚摇摇摆摆,喝一口粥对他笑一下。

他无奈,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敲敲以示警告:“多大的人?”

“比你小。”她把一颗龙眼肉卷进嘴里,佯装费力地想了挺久,“小个八九岁吧,还是个娃儿!”

斩钉截铁的一句,闹得辜廷闻啼笑皆非。

可她说的是实话,她还是娇艳欲滴的青春年华,而他已近而立之年,汲汲营营空担一个虚名,却一无所成。

任胭见他长久不说话,以为戳到他痛处,颇不好意思地笑:“可七爷看起来仍旧芳华正茂,鸿俦鹤侣,还是个难得的漂亮人儿。”

辜廷闻要笑不笑地望着她。

任胭把龙眼肉吞下去:“真格儿的,头回天桥底下,我就琢磨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爷们儿,后来到了鸿雉堂才发觉,你是真的好看!”

这是在说什么?

他也笑,轻咳了两声:“好了,吃饭。”

一碟子枣泥山药糕,一碗粳米粥,加上一盘光彩夺目的河鲤,晚饭吃得餮足。

任胭揉着肚子溜达出俱乐部,眯着眼睛叹了口气。

寂静的胡同里远远近近地站着好些人。穿着一样的黑色中山装,靠着墙或树在抽烟。若不是忽明忽暗的暗红火光,当真很难发现。

她回头——

辜廷闻笑一笑:“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家。”

“是有事情吗?”

他们离开,那些人中一部分跟了上来,坐进了两趟汽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护佑。

他沉默了片刻:“和我父亲调任官职有关。”

任胭点点头,不再问了。

看来那位颜姓署理的到访,并不是她听岔了。

已经是后半夜,路上并没有什么人,空空荡荡的五月里,隐隐得起了燥意。

对门儿的四位先生并不在家。

辜廷闻对此的解释是报馆重新开张,还是在樱桃斜街,他们是报馆的旧人,忙于诸多杂事无暇分身,叮嘱她独居于此要小心谨慎。

“你也不常回来住吗?”她站在门前的廊檐下,想了想,问他。

辜廷闻说:“我尽量。”

“哦。”

她从衣兜里摸出钥匙,转身插进锁孔里,扭开。

屋子里很暗,佟太太常来给她重新收整家具,在此不过几日,她并不太清楚屋子里的陈设。磕磕绊绊摸到墙壁上的按钮——

有人扶住她的手臂。

灯亮的一瞬,她转头,看见辜廷闻的那双漆黑的眼睛。

“我不请自来。”他笑着,略带了歉意。

两个人挤在墙壁间,薄薄的衣袖交叠,身上的温度很快就能传给对方。

“哦,我默许的。”她脸上有些热。

他先笑:“有批琼脂,明天会送到鸿雉堂。”

任胭的眼睛里是雀跃的光。

“天渐渐热了,拿来做些冻糕,或是杏仁豆腐,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早上在鸿雉堂,她听人说起东洋的一种叫羊羹的茶点。

先是从中国的羊肉羹传过去,因僧人不食荤腥,渐渐做成一种长条的豆冻或者是果子冻,和那里的另种点心外郎糕相似,素净清甜。

眼下正是吃枇杷樱桃和杨梅的时节,据说还有从俄国运送来的红莓果子,是不是也可以使琼脂做成那样的冻糕?

回头到了七八月盛夏时节,堂口就可以挂出这些冻糕的牌子了?

她一心想着点心,忽略了眼前人。

辜廷闻并不着急,低着头,笑,眼睛里印着她小小的影子,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想完心事。

房间里的座钟敲了一下,小姑娘蓦地回神,茫然地抬起眼睛:“七爷?”

“是我。”

大约是她琢磨得太久,忘了时间跟地点。

“早点休息!”

她送他离开,站在台阶上。

他在台阶上看她:“晚安!”

“好。”

谁都没有挪一步。

还是他先笑:“快些,去吧。”

看她阖了门,熄过灯,这才转身离开。

怀表已经慢悠悠地挪过两点,还有三四个钟头,天就要亮了。

俱乐部二层的那间客厅,灯火通明,梁拂和叶嵩渠正在摸骨牌。

瞧他进门,梁拂先开的口,谑笑:“我以为,今晚等不到七爷了。”

辜家家规森严,牌类一概不许小辈接触,这是辜七爷的短处,如今他只好在侧边的沙发里坐下,喝沏的酽茶。

“让你失望了。”

梁先生碰了牌,大呼哪里:“十里八里送娇儿,今夜不归也可。一桩风月美谈怎么叫人失望,身为手足,自然为你这棵逢春的枯木高兴。”

“太早了些。”

叶先生也侧目:“怎么说?”

“我还在追求任小姐。”

他直言不讳,两位先生大失所望。

说笑过了,回归正题。

叶先生说:“颜署理的秘书长刚才来了三个电话,还是极力邀请你进公署,希望明天能与你会面,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再谈一谈。”

辜廷闻说:“他是在邀请我手里的势力。”

叶先生说:“你借了他这把刀大义灭亲,好借不好还。”

“亏得我姓辜,若是换一个姓氏?”他笑,饮干净手里的茶,“大约我与二位兄长,要泉下歃血为盟了。”

“跟着七爷,也快哉!”

摸完了牌,二位先生也相继坐进沙发,豪言壮语立罢了誓,火烧眉毛的境地也是得解决。

“嵩渠兄不日要赶赴横滨,世安也很快去西北,我南下的事,要不要缓缓?”梁拂问。

辜廷闻抬手:“不必,这里一切有我。”

这一忙,已近八月。

鸿雉堂堂口的招牌几近更换,除去应季的菜品,夏日的糕点最是讨喜,其中十有四五缀的是任胭的名儿。

肖同待徒弟同杜立仁不是一模样,若是有手艺极力推捧;不过俩月有余,鸿雉堂白案学徒任胭,已是声名鹊起。

肖同又时常带着她上俱乐部里见大师傅或是学手艺,北京城里有哪位爷儿做席面,能带着这位得意门生的,一准儿是要带了任胭去的。

又或者成家或是上回那位若评小姐宴客,请了任胭当师傅,甭管红案白案,肖同一概是准的,倘或得闲还让大徒弟收拾了跟着去。

一时间,这些追求时髦的少爷小姐讲起吃食,若是没请过鸿雉堂的任师傅,热闹是讲不响的。

八月末的考教结束,任胭已从学徒成为小案的帮案。

日常的活计忙得规律了些,她就抽出空闲来去女校。

七月里教育部公署发了通令,各地学校都要设女子部;成徽瑜求助女校的教员,给任胭寻了个旁听的席位,偶尔会一同上下学。

跟她相处的时间久了,成徽瑜倒学了点任胭身上的反叛。

那日下了工上家里,任胭就瞧着门口站着个俏生生的姑娘,穿着旧时的衣裙,怀里抱着一摞书。

“小胭,我从家里逃出来了。”离老远,成徽瑜就小跑着到她跟前,脸红扑扑的,“我以后跟你住这儿吧!”

088章 茯苓夹饼

都把人给领屋里了,任胭还有点懵。

成徽瑜是个好姑娘,但好姑娘身上却有个无伤大雅的毛病,胆儿小。

遇上事儿就跟打着赤脚过刺蓬似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看着人心里急得慌,恨不得以身相替。

任胭不求她和自己一模样,夜不闭户穷大胆,这样也不大好,但碰到麻烦好歹能有决断,总犹豫那可不成。

上个星期五结伴出女校时候,她还提起这事,成徽瑜仍旧摇头,言语里放心不下爹妈又怕他们生气,这次劝说同样不了了之了。

结果没过四天,这姑娘竟然跑这儿来了。

任胭心里很高兴,一则是她终于想开了,二则是往后有了伴儿,能和小姐妹说说体己话,分享秘密了。

她一高兴就多问了两句,怎么想开的,怎么来的。问多了,结果成徽瑜又掉了眼泪。

任胭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床头小柜子里给她找副干净手绢来:“甭哭得那么急,倒不上气儿了,慢慢说,左右在我这个地方,没有家长的。”

成徽瑜耷拉着脑袋:“妈给我挑好了人选……”

好么,包办上婚姻了!

这也难怪,成家是个保守的家族,成世安那样活泛的毕竟是少数,况且他是长房长孙,骄纵些也难免。

但是成徽瑜是个姑娘,按照大家闺秀培养,这婚姻大事自然也在培养的范围内。

儿女有性子尥蹶子那是不行的,一回两回可以暗自容忍,时间长了,就得给摁这儿约束好了。

任胭倒了碗茶,推到她手边:“是什么人?”

“侨工事务局梁局长家的小公子,梁季昭,后儿嫌累赘,自个儿改的名儿叫梁拂。”

任胭的脑仁发紧:“是不还开了个馆子叫泰兴春?”

“你认识?”

任胭讪讪地笑:“一面之缘,我是个厨子,北京城里馆子的大小事,多少知道点。”

她谦虚上了,既不想再杵她伤心事儿,又不想让她通过梁拂知道她和辜廷闻的关系。

成徽瑜不晓得她心里拨弄的飞快地算盘珠子,垂头丧气地道:“就是他,长什么模样呢?”

反对婚事归反对,该有的好奇可一点儿也不少。

“梁先生的样貌长得很周正,搁北京城里也是上上乘的,性子活泛也好相处。”怕说多引起她的怀疑,任胭打住,“了解不深,也就这样了。”

成徽瑜更加颓废了:“模样好,性子好,顶什么用呢,他不喜欢大姑娘!”

任胭一口高茉卡嗓眼儿了,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这话,怎么说?”

成徽瑜的脸也红,目光躲闪:“就,就你想的那么意思,他有个伴侣,姓叶,叶先生……”

该不会是叶嵩渠吧?

任胭咕咚咕咚把茶给咽肚里了,冷了热了,浓了淡了,愣是没品出来味儿。

八月的天,眼瞧着要入秋了,这么样热呢!

她手忙脚乱地扶着桌子起身:“吃,吃晚饭了没有,我给你做去?”

成徽瑜摇头。

提起吃,任胭几乎能把所有事儿抛在脑后,转身推门上厨房,碗柜顶下头的大抽屉里拎出一只铁圆模子来。

模子一个巴掌宽大,头前拿铰链连着,另一头是木头长柄,可以自由掀动,拿起来就能放旺着的火上烤着。

案板边上的锡皮桶里是刚拌好的面、茯苓霜和玉米芡粉糊糊,使小刷子掀开的铁模子里刷了油,烘热了倒上一层薄薄的面糊,再把模子压实了,烤出一张薄纸似的雪白面皮子。

竹镊子夹住面皮子掀下来,摊一层早上出门前就拌好的蜜馅。

蜜糖熬茸的松仁,核桃花生碎和白芝麻,再添一撮甜香的干桂花,拿另一片烤好的面皮铺住,重新搁在圆模里烘。

烘透的蜜糖果仁味被氤氲的热气带出来,在小小的灶间飘散无孔不入,整个厨房里都是酥融的清香,软又隐秘。

码在条藤盘子里茯苓夹饼,堆雪似的上了桌。

任胭顺手递了干净的筷子给成徽瑜:“滚水里正氽着银鱼,我忙不过来,锅里有莲子百合粥,使边上的黑铁勺,劳驾自个儿盛一碗。”

成徽瑜跟后头上厨房,任胭正用竹笊篱捞银鱼。

指节长短的雪白小鱼,软嫩得像水晶条,规规矩矩地躺在细密的竹网子里。

等下了锅裹上金黄的鸡卵,翠绿的细葱花,烹了酒颠个锅进盘子,又鲜又香,是化了的五彩琉璃。

“小胭,我想好了。”成徽瑜小口吃着茯苓饼和银鱼,满含笑意,“等我毕业了,跟你去鸿雉堂当厨师,你做我师父。”

任胭咬着瓷勺笑,一口牙比勺面儿还白:“那敢情好,往后啊,咱们一块儿住,一块上工。”

吃过饭,成徽瑜把带来的小包袱一股脑儿摊在矮几上:“我走得急,也没带几样首饰,光带了这个月的月钱,你看够不够赁金,我同你一人一半。”

任胭把她的所有家当收整起来,搁在她膝头:“你这够十年二十年的赁金了,这儿不比家里,飞檐走壁的燕儿耳朵好使,油锅里的钱还要偷呢,何况你这明晃晃的,千万别漏财!”

成徽瑜把小包裹攥紧,羞涩地笑。

趁着佟太太还在前院儿葡萄藤下纳凉,任胭上跟前言语,塞了银元只说当茶水钱,又胡诹了一套成徽瑜的身世蒙混过去,请她容成徽瑜住些时日。

佟太太拿了一摞亮堂堂的大洋,心里头高兴,翻出新褥子枕头给她搬院儿里。

卧房的门开着,门槛跟前站一爷们儿。

佟太太眼睛亮,垂花门还没迈过去,就高着嗓门嚷嚷:“哟,是七爷回来了,好阵子不见,哪儿高就去的?”

任胭被她嚷得脑仁疼,心里头擂鼓,成徽瑜别是发觉了什么,回头解释不好又得哭的。

其实她跟辜廷闻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又不好直不愣登地跟成徽瑜张口,回回打定了主意,等见了人又打了退堂鼓,慢慢就延挨到现在了。

这下不说也得说了。

可成徽瑜大约是听了佟太太的言语,想岔道了,以为任胭并没有和辜廷闻见着面,开心地冲她招手:“小胭,你来,原来辜世兄也住这院儿呢!”

“啊。”

可不么,对门就是,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姑娘心思简单,纵使有订婚不成那出,也不爱把事儿把人往别处想:“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真好!”

辜廷闻这会是淡漠的表情,冲她和成徽瑜点点头:“来看看你们,早点休息。”

他转身离开,对面的房间里的电灯很快亮起来,直楞窗推开,是他在窗下伏案看书。

成徽瑜面儿薄,飞快地扫一眼就红着脸进门去了。

佟太太铺好了床,跟她们唠了一会,顺走了桌子上半碟子茯苓饼。

“小胭,我真是太高兴了!”成徽瑜握着任胭的手坐在沙发里,说话都在颤,“你和辜世兄都在这儿住着,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任胭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徽瑜,我……”

“小胭!”

她打断她的话,兴奋地说:“最近我的课业不多,想去辜世兄的报馆写文章。”

任胭哭笑不得:“您倒是拿定个主意,是做女记者,还是女厨师?”

成徽瑜害羞地笑着:“都好都好,都是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容我想想,再想想。”

她逃离成家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被兴奋取代。

任胭没好打扰她,说了两句话就上灶间洗刷。

灶间有人在吃焖在蒸笼里的茯苓饼,热乎的,只是有些软了。

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任胭的心也软下来。

“知道我要回来?”他随意地坐在条木凳上,腿很长,蜷在那儿,很委屈。

任胭抿着唇看了他半晌,绷不住呲牙乐:“那我哪儿知道,就知道你把我明儿的早饭吃光了。”

辜廷闻掂着手里快要空了的碟子:“同样的点心,隔天你不会吃了,这我也知道。”

点心隔了夜,味儿不对了,宁愿麻烦,重新做一碟子来。

跟这位爷儿,也养出这么个骄奢的毛病。

任胭嗤之以鼻:“怨谁?”

“我。”他笑。

“您倒明白!”她也乐。

笑声裹在洗刷的声儿里,是家的烟火味儿。

他走过来,倚在木架上望她,身后是她的屯粮,使来练手的,小耗子似的。

她没抬头,只说:“昨儿去的俱乐部,碰见了梁先生,说你从南京回来,今儿下半晌就该到了。”

“我知道。”

她又说:“也看了稻香村的白案郭师傅做点心,茯苓霜是我磨了他许久,才答应教我做的,要不今儿这茯苓饼是吃不上的。”

“嗯。”

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可数月不见,他偏偏想好好听一听。

任胭把碗摞起来,甩干净水珠子,有一颗顺着她的手腕子往袖口里溜达。

他瞧见了,飞快捋去。

她扭头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眼镜的遮挡,亮盈盈的,有光,在这样的夜里,光彩夺目。

“亲一下,好不好?”他问,忍不住低着头,唇边有笑。

任胭仰脸瞧着他,手上没什么力道,把碟子碗给滑进了柜子里,大约没放稳,叮叮当当地脆响。

“小胭,出什么事儿了?”

隔着小窗,是成徽瑜的声儿。

离了家,她的嗓门也大。

辜廷闻揉了揉额角:“徽瑜为什么在这儿?”

089章 同伙

任胭摸了摸鼻子:“说来话长。”

辜廷闻替她放下卷起的袖口,微垂的眼睛里仍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是在等待她的答案,满含兴味。

一段凄婉的情感纠葛。

任胭说完,没忘缀上自个儿的感慨:“让徽瑜嫁到梁家,不是把她推火坑里吗,我就给她收这儿了,往后怎么着,等天亮了在从长计议吧!”

辜廷闻的手还握着她的袖子,捏上头绣着的一朵茶花,无奈地叹气:“梁拂是我的朋友。”

任胭怔了一霎,瞠着一双大眼睛辩解:“我不是那意思,你看啊,梁先生和叶先生是情侣,现在梁先生要和徽瑜订婚,对二位先生而言不也是件伤心事?”

他松开她的袖子,屈指敲敲她的鼻梁:“意气用事。”

任胭斜眼瞅他:“人姑娘上这儿投奔我来了,我还能站干岸不管吗,回头叫她爹妈知道了给抓回去,彻底坏菜,要不您言语个十全十美的来?”

没什么好主意。

徽瑜一直被成家娇养着长大,性子纯净又没什么思虑;这会是叫逼迫得急了,加上这小姑娘的撺掇,才决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这会满腔热血,回头成家的人问责,慷慨激昂的心情一过,慌了手脚哪哪儿都是破绽,任胭就算再八面玲珑也补不过这窟窿。

小姑娘蔫头耷脑:“我何尝不明白呢,成家老爷在北京城里呼风唤雨的,找自个儿姑娘还不手到擒来,何况我跟她又好,最迟也就明儿,人家里准得知道。”

唔。

这样明白事儿的小姑娘吗?

他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忙碌得太久,几根头发丝从束得规矩的纹理里挤了出来,她一动就晃上一晃,像把钉住那儿的小扇子,扇的是兰花的香风。

他凑手,把发带给解了。

乌黑的麻花辫子一瞬抖开,蜷着的发卷儿像被推动的几重水纹,一层一层地漾开,在灯光底下亮的晃眼睛。

这个人,说着好好的话,解她的头发做什么?

任胭瞪他,却被他从后头拢在在怀里。

也不是正经地抱着,他在给她梳头发。

“这半个月,我都会住在这。”她的头发很柔很顺,在他的指间绸缎一样的铺成,“我上下班的时间同你差不多,方便接送你。”

她乖乖地站着,听他说话,又为给他添麻烦不好意思:“我劝徽瑜逃家并不是最终目的,是想让她父母知道她的立场和底线,她是个独立自由的女孩子,婚姻尤是,她应该自己做主。”

他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发带重新绑好,是个漂亮繁复的如意结。他从后头递过来给她看,捎带手半拥住了她。

“做这些是因为我在追求你。”辫子梢扫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痒,他的声音也很轻,在挠她的心,“我绞尽脑汁,想得到你的青睐,无关外物。”

狂妄,又温柔。

世人口中心若古井的七爷,跌进风月,原是这副模样。

她回头,凑在他唇上,轻轻地碰着。

他说亲一下,那便亲一下好了。

只是她不敢再进一步了,身子在哆嗦,嘴唇也在抖,头回做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再大胆的姑娘心里也怵得慌。

他抱着她,感受到她的不安。

轻轻地吻住她,先是唇,后是牙齿,再是软软的舌。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温热的体温驱散了不安,任胭握住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再要靠近些,长长久久。

腰身瞬间被握住,再是后颈,他的手指在她的领口摩挲,反反复复,难舍难离。

后来,是他先退开。

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嗓眼儿里溢出笑:“再这样下去,我……”

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块,是要坏事情的。

可他又不甘心,接着吻一吻她的额头,鼻梁:“这样,好不好?”

要她说什么呢?

脑瓜子里嗡嗡地响,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她只记得后来他们又亲了很久,只因为他问再亲一下好不好,她点头,点着点着,就没了分寸。

成徽瑜已经卧在新褥子里睡着了,换了干净的睡裙,仰面躺着,双手规矩地叠在小腹上,连头发也是整整齐齐地铺在脑后。

任胭摁灭了电灯。

对门映在窗帘上的光,很快也消失了。

他也应该睡下了?

任胭侧卧在床边,抚了抚嘴唇,好像是肿了。

想久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却又忍不住笑出来,他的嘴巴好香,也好甜!

是茯苓的味道吗?

她想不起来了,梦里是他的眼睛,疲惫,又满含笑意。

天亮后的早饭,是大伙儿一块吃的。

隔壁的四位先生于半夜里赶回来,拎了几包嘉兴的粽子,还有两兜南湖菱角;晨起搁在锅里煮上,凑合当一顿早饭。

剩下的分给了任胭和成徽瑜,还送了些给闻着香味儿上后院儿的佟太太。

成徽瑜对邻里的相处方式感到很好奇,就从自个儿的细软包袱里摸出把金簪子送给了佟太太;任胭在洗碗,一个没留神,就叫佟太太兴高采烈地把簪子别在发髻里了。

今儿日头好,她顶着满头的金光出门炫耀。

任胭委婉地告诉成徽瑜稍微隐忍些这种大方和阔绰,毕竟往后自个儿过日子,大手大脚,很快就得山穷水尽。

实诚姑娘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可出了门,碰上胡同口有个卖干货的老头儿,揣着袖口蹲墙角,面前搁着俩竹筐子,里头剩了半多不少的花生堆。

成徽瑜心生怜悯,摸出两块大洋要下车去照顾他的生计。

任胭揪着心把钱给扣她手里了,荷包里倒出一个大钱递给老头儿,老头儿乐乐呵呵地把剩下的花生全兜给了任胭。

他也不知道打哪儿又擓了两筐子来,脚下飞奔而去,嘴里吆喝着:“半——空儿,多给——”

老远的一溜声儿里,成徽瑜剥了一把花生,香归香,十之六七都是空壳子,还剥了一手的灰。

她茫然地看着任胭。

任胭笑:“这就是半空儿,一个大钱能买两斤,便宜得很,可大约一半儿干瘪没仁,吃个香嘴儿打发时间罢了。”

成徽瑜并没有认为被骗,只觉得寻常市井的日子很有趣罢了。

送她到了学校晨读,汽车再转道上鸿雉堂。

街口任胭就下了车,率先揣袖子跑飞快;可她前脚刚进门,辜廷闻跟后头也到了,她那会正趴在玉葫芦边上跟堂头说话。

东家进店巡查,多正常的事儿,可她心里闹鬼儿,魂不守舍。

辜廷闻被人前呼后拥,里头外头都转了,最后停在这玉葫芦跟前。

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葫芦用久了,瞅人不顺眼罢了。大了小了成色也不好,要掌柜的重新订做个新的来。

大伙儿都诚惶诚恐地盯着那闯了大祸的玉葫芦,这爷儿倒好,乘人不备,握住了她的手。

也不是握一下就了事的,十指相交,勾勾缠缠。

后头任胭心里头的鼓都擂破了,这人才肯把手放开,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模样,漆黑的眼睛却有一闪而逝的笑。

任胭不想搭理他,闷着头上后厨去。

她今儿忙,有十数位客人订了前后几日的点心,是她拿手的那几道,打早上起转到下半晌日头落下去才一一安排妥帖。

琢磨过晚上上家里要温习的功课,接了通辜廷闻同僚的电话,采访路上叫绊住,接她的时辰就晚了。

她也不着急,想家里盆子里的菱角是炒肉煮汤或是熬粥。

后头快入夜了,她又盘算起还没成型的新菜式;得益于那日在俱乐部尝过的膏肝汤,这几个月她尝试过用各式样的肉砸成碎茸,想熬出一锅同样美味的高汤来。

做配汤或是煨?菜也罢,一成不变的汤品总有吃腻的时候。

只是她现在做着白案的活,老惦记着红案的事儿落人口实,所以悄无声息地试了几回,模样倒好,就是滋味太差劲。

她有些丧气。

后厨里踅摸着,看杂工剁肉切鱼,给未下工的二师傅三师傅打下手。

晃荡的久了,她灵光一闪,牛羊猪肉出不来的味儿,那么鱼肉呢?

什么鱼肉好呢?

这个季候要西江的鲃鱼,九月里,关外或是白洋淀的鲫鱼也不差,回头煮出来捶成鱼茸,大可下汤试一试。

她想明白了,越发迫不及待要上家里去。

可这个点儿,堂口的客人都稀稀疏疏了,人还没影儿。

任胭心里嘀咕,越嘀咕越乱,该不会是成徽瑜出了什么岔子了吧?

她风风火火跑鸿雉堂外头,叫了辆黄包车一路飞奔回砖塔胡同;胡同口还没进,就听见佟太太宽亮的嗓门大呼小叫,把安静的夜砸个稀碎。

任胭摸了把钱拍车夫手里,跳车就往家里跑。

佟太太正被两个警察给摁着跪地上,哭得妆容都花了,一个警察手里正握着那支金簪子,说是她偷了成府的首饰,要给人逮捕起来。

佟太太六神无主,眼瞧着任胭,爬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裤腿不撒手:“任姑娘,你说说情儿啊,这不是我偷的,这是你姐姐送给我的啊,快叫你姐姐出来!”

俩警察直盯着任胭:“怎么着,还有同伙儿啊,得嘞,您二位一块请吧!”

090章 蟹黄鱼肚

一听要吃牢饭,佟太太可炸了庙了,山呼海啸似的哭嚷,腕子上还暗中使劲儿,任胭的裤腿险些让她给扽下来。

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劝,任胭也急眼了:“闭嘴!”

佟太太一个嗝憋回嗓眼儿,脖颈子抽抽两下,急赤白脸地瞪着她,酝着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

料理完这个,任胭咬牙将兜里剩余的银元都掏出来,悄没声儿塞警察手里:“您二位受累,听我解释两句。”

有钱能使鬼推磨么,钱不多,也能凑合着推两把。

眼瞅着人的面色就和缓下来了,年长的那个说:“姑娘知道成家吧,人二管家大清早报案丢了金银细软,还画了图影叫咱们比对踅摸,其中就有这么件金簪子。”

多新鲜呢,可这话怎样解释呢?

人成小姐放着自个儿家不住,跑她这儿凑合日子来,还隐姓埋名的,说出去谁信?到最后不还得要成家认人来。

认人也就罢了,认完就得领人,这趟折腾还有什么劲儿?

要不说成家呼风唤雨呢,收拾她这模样的小鱼小虾易如反掌。

人好送,往后可怎么处,真让成徽瑜嫁给梁先生吗?

要是梁家答应了,这段婚姻就算完;要是不答应,成徽瑜的名声又得被拖累,进退两难。

都叫什么事儿!

她眼珠子骨碌着,警察还劝她:“咱不为难姑娘,姑娘也甭为难咱们,给句痛快话,回头跟人家苦主好交代,这事儿也就过了。”

可不就不痛快吗,否则谁跟这磋磨时光?

任胭脑子里鼓风车似的想辙,一乜眼,瞅见身后缓缓停下趟车,先下来一条长腿,再是成世安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这是接妹子还是藏妹子?

她还没琢磨明白,俩警察老爷早摁着腰间的红白棒槌一溜小跑到跟前:“成先生——”

问安的话说了一篓子。

成世安靠车门上光笑,后头扒扒耳朵才开口:“听说我家一柄金簪子寻着了?”

“可不么,您瞧!”

年长那个点头哈腰,双手把簪子递过去。

成世安也没接,瞟一眼:“这么次,给谁使?”

“这……”两人面面相觑,只好跟着指鹿为马,“是,成先生受累,咱们看岔了。”

又掉过头,给任胭和佟太太赔了不是,灰溜溜地钻出胡同。

佟太太不哭了,可也没笑模样,打地上爬起来盯着任胭瞅了会,进门去了。

任胭也没买她的账,对成世安颔首:“成先生是来接徽瑜的?”

“我来瞧瞧你们。”成世安和她并肩进门:“也是奇了怪了,你唤她那样亲近,怎么一直成先生的叫我,唤句世安来听听!”

您要是别居心叵测,兴许还真能这么叫。

任胭讪笑:“您要是大姑娘,我也跟您亲。”

“合着你不喜欢爷们儿,喜欢大姑娘?”

这话怎么说的?

任胭霎眼:“我喜欢大姑娘也喜欢爷们儿,跟姑娘做姊妹,跟爷们儿成亲生孩子,哪儿有毛病?”

成世安起了兴味:“话既然说这儿了,我多句嘴,说喜欢你不是假话,打算娶你做老婆的喜欢,你要成亲生孩子不妨考虑我!”

“谢谢您,我许了别人了。”

“谁啊?”

任胭住了脚,正儿八经地看着他:“成先生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徽瑜不爱打听事儿,有主意也没多少计划兜着,要不您告诉她,她会直不愣登上我这儿?”

成世安敛了笑:“你以为我挑唆她上这儿,是为坏你和辜廷闻的好事儿?任胭,我这人虽不怎么光明正大,但还不至于爱你爱到这么样龌龊!”

话赶话到这儿,谁都抹不开面子。

任胭因着先头的事又气又急,这会又触到心里那道坎,收不住满腹的火和委屈,全撒成世安身上了。

而成世安素来吃软不吃硬,大半辈子的跟头都栽这姑娘身上了,这会还叫夹枪带棒的一顿呲,骄矜的气性再也没能拢住。

两个人各自扭头,不言语。

成徽瑜站在廊下看着他们,面色苍白,出口唤人。

方才的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任胭心里不安,可说了半晌的话都围着回家不回家的事儿打转,也没听她提起别的。

成世安说:“你要想住小胭这儿就安生住,爸妈那儿总归有我,关键是你要拿定主意,甭瞻前顾后。”

成徽瑜点头。

成世安叹口气:“算了,往后这样事儿也少不了,我跟廷闻那屋住几天,看看情势再言语。”

“辜世兄派了人守着院了,”她羞涩地看一眼院儿里杵着的俩门神,“哥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也没个好歹。”

“我就你这么个亲妹子,其他都不是一个妈,哪儿放心,得守着你。”

说着话,他就使人回家搬铺盖卷,自个儿上对门辜廷闻的房间住下了。物件都是现成的,他朝那儿一卧算是安营扎寨。

自此,成家兄妹一块儿住这四合院里了。

白天上班上学的,晚上搭伙儿吃饭,热闹归热闹,任胭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能料着成家爹妈非得急眼,姑娘不但没给接回去,还饶出去个儿子,俩反叛一块儿造反了,这还能忍吗?

嘀咕没几天,事儿就来了。

星期日轮着她不用上工,女校里也放假,她就跟家里候着,等胜芳螃蟹来。

成世安住这儿后旁的事儿没有,成天守着她和辜廷闻,早饭要吃粤菜的汤品,中晌工作没人理他,下了班又惦记上川菜那口辣劲儿。

嘴刁到成天换花样,银元流水一样淌出去;任胭倒是不心疼别人家的钱,只觉得自个儿的厨艺进不了不少,心里挺乐。

昨天他让人打天津送螃蟹来,一篓子螃蟹进家门时还横冲直撞;蟹壳油黑发亮,细腿薄壳厚肉,翻个身螯爪舞得生风。

任胭拎了三对洗刷干净,拿了搓好的马蔺草给腿绑结实了搁笼屉里蒸。

隔壁油锅里的广肚也炸了一炷香的工夫,先头温油凉油里轮番泡了两三个钟头,这会捞出来已经松脆膨胀。

浸进温水里洗个三五回,漂干净油水,斜刀切块搁鸡汤里氽。

氽过的鱼肚放进滚开的高汤里煮了,料子和鸡油最后搁进去,再捞出来装盘;扎得结实的蟹也蒸的透,等晾温了掀开盖儿取蟹黄。

等候的时候,任胭忍不住剁了两根蟹腿,剔了柔韧的一小撮肉,沾了酱醋鲜美香甜,浓墨重彩的鲜味。

回头等舀了鸡汤融了蟹黄,浇在广肚上……再也用不着瞅着别人吃得浓香四溢的了。

做厨师的好,果然无法言喻。

她很满足,伸手碰了碰漂亮的油红蟹壳,不烫手了,扣着圆肚子掀开盖,剔出肥美的蟹黄堆在小碟子里。

那是凝脂似的一座小山,光闻着醇厚的鲜,就打算乐不思蜀了。

余下的汤汁拌了蟹黄,浇在广肚上。端了盘子出门,任胭不由自主就往对面瞅。

对门那位吃家,往常闻着味脖子都能打窗户扇里伸进来,今儿这是怎么了,静悄悄的?

瞅完了,她就站那不动了。辜廷闻房门口站着四五彪形大汉,不是保护成徽瑜的两位那样弱不禁风的,是真格儿的彪。

里头有个斯文的在指挥人替成世安收拾铺盖卷,举着把白纸折扇,弓着腰替坐着的少爷扇风,扇一阵儿低声说一阵,成世安盖着脸儿仰躺在沙发里。

成徽瑜站在自个儿屋门前,攥着柱子,担心地望着。

任胭没敢上对门去,菜搁在廊上的小桌,低声问她:“是家里来人了?”

成徽瑜点头又摇头:“我哥要走了?”

“他上哪儿”

成徽瑜红着脸开口:“前儿他上西北跟个女孩子,他们……人昨儿挺着肚子到了我家,妈妈说成家的后代得清清白白地落生家里,让哥哥回去给人娶了做姨太太。”

任胭有点傻眼:“这……”

成徽瑜摇头叹气:“哥哥也是情不自禁,往常这样的荒唐事儿,是不会留孩子的,没想到这次……”

成世安风流的名声,任胭上北京城里这些日子,早都塞满了耳朵,但风流到这地步也是没想到。

她干巴巴地说:“既然跟人有孩子了,就正经娶了当老婆,也是对人姑娘负责。”

成徽瑜摇头:“那姑娘家里清贫,有个病弱的父亲和不成器的哥子,若不是有了孩子,家里是不许的。”

哦。

总归人家家事,再亲近也管不着。

彪形大汉一趟趟把行李卷给送出去,斯文的那位收了扇子,堆着笑在跟成世安言语。

人不愿挪窝,他只好干等着,等来等去,没想到挺着肚子千里迢迢追来的姑娘进院了。

姑娘很清秀,只风吹日晒的又黑又瘦,细条条的身子,倒凸出了大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坚韧的。

进了门,姑娘跪地上就要伺候成世安换下拖鞋。

这人被蜂蛰了似的弹起来,趿了鞋就上外头,一眼看见任胭。

他笑着过来,寻常问候一声:“菜做好了?”

“啊。”任胭有点尴尬。

成世安回头,使唤那斯文人:“来,给我装了走。”

人忙不迭提溜来食盒给装上,塌着腰还笑任姑娘费心。

任胭摇头:“您可真不客气。”

成世安还是笑,近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任胭要躲,被他死死扣住,耳朵边是他的声儿:“对不起……”

啪嗒,肩头上落了滴泪。

091章 狠角儿

他这么着,任胭心里也不大好受。

叹口气,她体贴地拍拍他的背:“您没对不住我的地方,相反您可太对的住我啦,回回救我于危难,我打心里头感激您!”

成世安抬起脸,头发被滚乱了,盖住他眉宇间的情绪,只能看到笑:“救你,你是要以身相许的,救这么些回,这辈子下辈子论理都不能许给别人。”

任胭好言相劝:“您是留过洋的读书人,怎么还信怪力乱神的事儿呢?您这辈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成吗?”

“好啊。”他答应下来。

晚了,就怕自个儿反悔了。

他双手兜口袋里,摇摇晃晃下台阶,可又忍不住回头看她:“我这几天,过得很美。”

虽然跟她跟前不得烟抽,但挚友,爱人,闭眼睁眼就能一辈子,巴不能够儿跟这扎根。

以前没觉着,现在好像活明白了。

任胭和他逗闷子:“可不么,您住这儿白斋多少天呢!”

成世安颇为怅然:“我都这么样了,还挤兑呢,得了,往后你耳根清静了。”

这话说的,好像一别再不见了似的。

任胭冲他摆摆手:“您心里要惦记,常上这儿来串门,别的没有,吃喝还是给您管够的。”

对面那姑娘攥着手,直不愣登的看着他们,不言语,抿着嘴,犟得很。

任胭特意把人给捎上:“您可别忘了带着太太孩子来,也能认认脸。”

提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太,成世安一脑门官司,看也不看,皱着眉先走了。

那姑娘跟着去,离开前特意上任胭跟前来:“我叫连绣,绣花那个绣。”

眉眼都绷着,如临大敌。

任胭没闹明白她怎么个意思,刚要给人打招呼,这姑娘就捧着肚子大步流星走了。挺着了腰杆儿从垂花门里迈出去,器宇轩昂。

这个气性,够大的啊!

任胭眨眨眼,回头跟成徽瑜言语:“你这小嫂子,我瞅着厉害。”

成徽瑜也皱着眉叹气:“哥最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我担心他们日后会不会过不好,小胭,咱也帮哥逃婚吧?”

任胭啼笑皆非:“他逃了,那连绣和孩子呢,人千里迢迢地来,他总得担起责任。”

突如其来这一出,倒是坚定了成徽瑜的想法。

她说:“我一定不要像哥哥这样,跟不喜欢的人结婚。”

终于不迟登了,任胭心里头也舒了口气,把人劝回屋里坐着,等外头那通忙乱彻底散场,又给她重新做了份蟹黄鱼肚。

鱼肚刚下了两筷子,鸿雉堂的伙计就找到门上。

成府要在鸿雉堂办宴,算是接连绣进门当姨太太;又琢磨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让亲近的小辈们聚聚,唱场堂会了事。

茶果点心酒菜全是按照府里纳妾的谱子来的,样式没上回做寿时候那样丰富,可到底精致,丁点也马虎不得;何况又是鸿雉堂二东家纳妾,不能砸自家脸面。

人府里的单子送来了,这儿就得预备上,上工不上工的全得聚一块合计,怎么置办点花样出来。

任胭匆忙塞了两口饭,柜子里摸包点心,分给伙计一半,俩人路上吃。

到了后厨见过肖同,师徒几个凑一堆商量事儿;到了下半晌,大师兄上掌柜跟前回话回来,眉飞色舞的:“知不知道我刚才瞅谁了?”

他是个包打听,一分的事,能让他打听出九分来,更别提亲眼见着。

这会儿大伙儿人困马乏,正想听点趣闻轶事的,就一块直瞅他。

大师兄更乐了:“我瞧见小老板娘了,就成先生那小老婆,人长得挺周正的,穿个水红色的旗袍,除了黑点没别的毛病。”

嚯,这小老板娘可不得了,进北京城头天就上自家产业这儿巡察来了。

几个徒弟和伙计扒着窗户扇,抻长了脖子向外瞅,想看看这位小老板娘何许人也。

大师兄一人给了一巴掌:“都瞎琢磨什么,不上咱这儿,跟杜师伯说话呢;成先生没来,她就露面说说办堂会的事儿。”

待嫁的新娘子,自个儿筹备自己的婚宴,有主意,就冲这份利落劲儿,任胭就挺待见那个叫连绣的姑娘,

不过人不是为了白案的事儿来的,大伙儿说笑一阵儿也就意兴阑珊,忙各自手头的活儿去了;可连绣在后厨逗留了挺长一段时间,且只见了杜立仁一个。

婚宴的事其实是个借口,成家的人再不待见她,也不至于让个快要进门的女孩子来操持家务,连绣相见杜立仁,还是为了任胭。

成世安对任胭那点意思,她刚进北京城不到一天就听的耳朵里起了茧。

不能怪她过分关心,成世安是她男人,孩子他爹,往后要依靠一辈子的人。

以往风流归风流,这回要谈婚论嫁了,就不能再行为不检点;可今儿当着她的面,他竟然还跟任胭搂搂抱抱,不三不四。

她认死理,千里迢迢寻到孩子的爹,哪能再让别的女人捷足先登,男人收拾不了的女人由她来收拾,她要保护她眼跟前的一亩三分地。

可是她才到北京城,人生地不熟,能拔除这颗眼中钉的也只有任胭的仇家;踅摸一圈,踅摸到杜立仁这儿了。

杜立仁本来是不待见她的,小老板娘也就担个名儿,玩意儿似的小老婆罢了,他还不放眼里,好言好语给足面子就成了。

不过人抛出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对付任胭,让她在北京城里混不下去。这是他辗转反侧也没解决的事儿,有人给出主意配合就是。

要不说对付女人还得女人呢,合计半晌合计出个大概齐。这事儿要是一出,甭说任胭跟北京城混不下去,就是厨子也甭想再干了。

杜立仁不得不佩服这位连姨太太的手段,狠角儿。

往后遇上了,也得绕着道儿走。这么琢磨着,他毕恭毕敬把人送出门。

恰好任胭打白案的灶间出来,预备收晾在院儿里的粉糖,瞅着两人笑着招呼:“连绣姑娘,杜师伯!”

杜师伯倒不情愿地应了一声,那位连姑娘搭着小丫头的手扭脸走了,别说应声了,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

怎么个意思,杜立仁又讲她坏话了?

不能够啊,人两位头回见,说的是喜宴的事儿,没事能唠她么,所以毛病还出在她和连绣身上。

但她两个先前也没见过啊,能有多大仇?

琢磨来琢磨去,任胭把事儿琢磨到成世安头上了。

头几个月这位爷声称爱她爱得疯魔,一天三回送花,上班前来瞅一眼,下班后也得瞧明白送回家,有事儿没事儿任姑娘长小胭短。

最后闹得整个北京城无人不知,成先生不爱戏子不爱姐儿,爱上厨子啦!

连绣来的这会,这桩笑柄还没过去呢!

该不会是她听了什么动静,心里头不痛快了吧?等遇上了,可得说明白。

任胭没认为这是个事儿,解释明白了,人就会理解,往后避着嫌就是了;她挺待见连绣这样坚韧的姑娘,没往深里头想。

辜廷闻听说后,并未对此表达自己的观点,倒跟她讲起些隐秘家事。

辜老爷一生风流,娶了很多房妾,妾多了难免争风吃醋,而他的母亲作为正妻从来都冷眼旁观,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这些跳梁小丑。

任胭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连绣觉得我是个跳梁的?”

汽车急急拐了个弯,避让路上的行人。

辜廷闻顺势侧身看着她,低低地叹口气:“多早晚能开窍?”

任胭嗤之以鼻:“我聪明着呢!”

可不么,分事儿!

他笑,揉揉她的辫子,除了纵着,又能怎样?

转过脸,眼神没进漆黑的夜色,在光怪陆离的路灯里,笑容若隐若现。

连绣?

世安素来在女孩子的事情上犯糊涂,希望这回上心些。

汽车将他们送到四合院外头,佟太太还是同往常一样跳了出来,面上的表情很凝重,欲言又止,打那天警察登门起。

任胭总觉得她有事儿没好说出口,这回见着辜廷闻,又把话吞了下去,不情愿地换另外一件:“张先生受伤了,请过了洋大夫,您二位看看去吧!”

进门的时候,成徽瑜正小心翼翼地询问金头发的医生,张先生跟沙发里半躺半卧,右手臂上缠着厚厚一卷纱布,气色很差。

“岳年——”

张先生勉强撑起身:“别担心,廷闻,皮外伤。”

任胭陪着成徽瑜送大夫上门口,悄悄拉她一把,问:“你把张先生给揍了?”

成徽瑜又气又急:“哪能呢,招贼了,我该听你的话的。”

佟太太后脑勺别个金簪子乱逛,逢人就说小辈儿孝敬的,贼哪有不惦记的,今儿天擦黑就摸成徽瑜那屋了,翻箱倒柜找金子。

成徽瑜跟床上歇觉,冷不丁一声尖叫,张岳年在对门听见就破门而入,跟贼脸对脸碰上,还叫划了两刀。

张先生躺倒了,她心里过意不去,回了院扭捏着开口:“小胭,你教我些手艺吧,我想做点饭菜给张先生送去,觉得很对不住他。”

“成啊。”

任胭领着她上厨房,挽袖子教她做清粥和几样小菜。

人姑娘聪明伶俐,学得也快。

打灶上把饭菜端下来给人送去,瞧人不方便,就要蹲床边伺候,倒把张先生闹个大红脸。

任胭悄悄退出屋,站窗户底下偷乐——

这俩人,看样有门儿嘿!

092章 葵花肉和樱桃杏仁冻

任胭觉得自个儿杵在那儿很碍眼。万一不留神闹出点什么动静,屋里头的两个得多尴尬。

她笑着下了台阶,穿过庭院,上台阶,推开房门。

隔壁的灶间传来锅勺碰撞的轻响,在这点上她的感觉格外敏锐。赤着脚下了地,顺着朱红的地毯越过博古架子迈进偏厅,推开镶在墙壁里的红木窗——

厨房里,辜廷闻在做饭。

他折起的眼镜就搁在她刚踩跑过的架子上,挽起了衣袖,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身前系着她那条绣了歪七扭八字迹的围襜,看起来有些滑稽。

可任胭却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见到他,就会一见钟情。

天桥底下,她把脸糊得不成模样,算不上见面;鸿雉堂里,隔着窗看他清冷疏离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一见。

她当时为了活计据理力争,并没有往风月之事上琢磨,如今回头想想,她应该是那时候就把这爷们儿揣心里了,当时同吴司海在豆腐胡同里呛声并不是假话。

为色所惑,为神所痴。

大约能形容她对他的态度。

“不进来?”他没有回头,声音离却有笑意。

她犯傻,趴窗户上看他:“怎么知道是我?”

“这院儿里,还有比你更贪嘴?”他笑。

任胭冲他的背影吐舌头:“还真有,您手底下的葵花肉,做给谁吃呢?”

“松庵。”

是除了张岳年,另一位戴眼镜的杨先生。

杨先生身材瘦弱却嗜吃肉食,尤爱葵花肉和东坡肉,每个星期都会央辜廷闻做来打牙祭,吃饱喝足日头底下晒晒肚子,那时候最不像个读书人。

张先生就笑话他,有辱斯文。

他仍旧我行我素,自得其乐。

辜廷闻把锅里氽透的花菇捞出来,冲凉挤光水,脑袋冲下在白瓷深盘里摆圆边;红萝卜切成骨牌大小的方片配着,相间码一块。

花菇红萝卜之间的空隙要搁萝卜片大小的五花肉块,肉已经煮透了,月白细嫩,肥瘦均匀,俏生生地立那儿挥着淡淡的香。

备料的碗里拌了盐酒糖粉和胡椒末,要添两勺酱油和半碗高汤兑成蒸汁,浇在盘里,码一排葱姜,再一起放进蒸笼里蒸着。

闻到蒸出醇香,任胭几乎能想到浓稠味美的汤汁,看尽酥烂鲜嫩的肉块。她捧着脸怅然:“突然嫉妒松庵先生。”

洗菜的那位爷回首瞧她,眼底里尽是笑:“怎么?”

“他说同你读书的时候就白斋了,若是我早托生几年,是个爷们儿,保不齐也去你们的学校或是留洋时候遇上,同你搭个伙儿。”

那滋味,想想就美得不行。

瞅她这大马金刀的模样,是恨自个儿怎么是个年纪小小的姑娘,为了口吃的,也能豁得下脸面?

刀口下的白叶莴苣片薄如蝉翼,倒是比不得她的脸皮,他笑:“用不着嫉妒。”

“怎么呢?”她笑眯眯地等饭,也等他的答案。

“往后,都是你的。”

哎?

这是说饭菜呢,还是说人?

她心里头咚咚地擂,掀着一双大眼睛羞涩地望过去;他觉察了,侧着脸要笑不笑的,是真格儿在回应她的犹豫。

瓮在了蜜罐子里,她心里欢喜,从窗台上跳下去,蹦到他跟前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

他个儿高,她个儿矮,为了迁就她,这人还低了头,方便她得逞。

“去穿鞋。”

她还要为所欲为,就挨了一下。

掌心里有水,是他的手背,微微的凉,在她脑门上轻轻蹭着。

“哦。”

她乖乖地从窗台跳进屋里,边儿上有门,看不见似的。

傻子!

辜廷闻收回视线,还是笑。

最近他笑得次数频繁,开始时候任胭还心惊胆战的,老琢磨着他是不是憋着什么事儿,这是个蔫坏的人,要格外当心。

时间久了才发觉,他是真的开怀。

兴许是辜家远走西北,挡不住他的理想,不会给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以威胁;又兴许离了家离了牢笼,是自由的快乐。

当日在保定,哥哥姐姐们上学途中难免买了报纸瞧热闹,每每读到自由解放就嗤之以鼻;他们说离家可怎么活呢,无病呻吟的把戏来糊弄鬼儿罢了。

可如今,她活得很好,他活得也很好。

肉蒸熟了,任胭自告奋勇把蒸笼搬下来。

冬菇红萝卜和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形若张开的葵花脸儿,色美味香的酱汁勾起一肚子馋虫,她俩眼珠子瞪上头挪不下来。

“松庵先生多早晚回来?”

“兴许,马上。”辜廷闻抱着肩靠在架子上,饶有兴致地瞅着她。

小姑娘的眼珠子骨碌乱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把筷子跟手里:“我尝一块,就一块。”

他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块肉已经祭了她的五脏庙。

“这一豁口,怎么好?”他故意寻事,指着她夹过的地方。

任胭讪讪地笑,又夹了一筷子塞他嘴里:“你夹的。”

把自己撇得溜干净,什么德性!

他起身洗手上外头:“端来,吃饭。”

“不等杨先生了?”她捧了托盘跟着,上头一荤两素,味厚鲜香,浓淡相宜。

掀门帘的人低头戏谑:“没松庵先生,人去上海了,都是你的。”

哎?

又被他戏弄,什么人!

没外客,小姑娘气性大,咣当把托盘丢他脸前了。

辜廷闻云淡风轻地取筷子:“还敢同你东家使性子?”

“使性子算什么!”她跪在他膝盖上扑腾事儿,“我还敢咬东家呢!”

一口小白牙往他嘴上脸上招呼。

怕她掉地上,他没敢腾挪,还得抻着手臂护着,东家长工,民国十来年是要调个个儿的!

她揽着他的脖子,啃他的嘴巴,软又甜,是点心的滋味。

“想吃樱桃杏仁冻了。”

前些时候琼脂被送到鸿雉堂,她立刻就拿了应季的果子做出了五花八门的甜冻,拿冰镇着,搁暑热夏天的成了最受追捧的点心。

樱桃杏仁冻就是其中之一。

先头她把过了罗筛的杏仁浆和蒸透的琼脂拌一块,再筛了糖粉烧开,倒进碗里,剖开樱桃摆上头,拿冰把碗给镇上。

再烧一锅糖水接茬给冰了,等到走菜时候把冻上的杏仁给划成方方正正的块儿,倒上冰糖水。

盛点心的也是她托人烧制的数十套琉璃和水晶碗,晶莹剔透;加上浮在透明糖水里的杏仁冻,顶着艳艳的红樱桃,冰凉浸骨。

她不满足,还把杏仁冻给改进了。剖开的樱桃剔了核冻进杏仁冻,等冻成了型,若隐若现的红润在白嫩的冻糕里,色味绝伦。

女孩子们爱美又爱吃清甜的滋味,七八月份,鸿雉堂的伙计成天除了给人上这道点心就是给人送府上,姑娘们又大方,那阵子玉葫芦里的赏钱挤到溢出来。

那会,任师傅的名声也几乎要撵上肖师傅。

她自个儿得了趣,在鸿雉堂做完了还上家来做,爷们儿不爱吃,她就跟佟太太一人捧两大碗风卷残云,直到后头身子骨遭了灾才消停。

如今眼看入秋,更不能够。

辜廷闻抬眼瞅她:“上回疼得瞎扑腾,忘了?”

说起这事儿就脸热。

那会耐不住嘴馋,小日子里吃了一碗,晚上回家就倒床上了,抱着肚子烙煎饼,翻来覆去地把脸都疼白了。

辜廷闻是个爷们儿,哪经历过这阵仗,皱着眉守着她一晚上;隔天起来她照样上蹿下跳,可这位爷却险些受了风。

这件事是她的短柄,如今叫人捏住了,就不得上天入地。

任胭规规矩矩地坐好吃饭:“不给吃就言语,挤兑我有意思吗?”

“过些时候吧,”他夹了一筷子肉搁她碗里,笑说,“世安要你掌勺他的婚宴,我应下了,这几天你少闹妖。”

任胭愁的饭都吃不下:“那杜师伯不得把我胳膊腿儿卸下来。”

“借他个胆儿!”

“那我就不怵了。”

辜廷闻说:“都是寻常近些的亲友,闭了门没外人,统共五桌,有劳任师傅了。”

“好说好说。”任师傅拍拍娇俏的胸脯,“只要赏钱够,五十桌我也办得来。”

他微眯了眼睛,打量她:“敲我竹杠?”

任胭缩缩脖子:“……哪能呢,玩笑。”

辜廷闻顺顺她的长辫儿:“办好了,有赏,到时候我替你敲敲世安。”

“那敢情好。”她满口应承下来。

答应归答应,可宴席掌勺这事儿,她跟在杜立仁后头到见识过一回,真轮到她,就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捻出的钉子压根儿不够使的。

几位师兄不慌忙的时候也帮她,但她还是忙得像陀螺。

肖同趁她歇气,安慰道:“这回的婚宴不盛大,请的又都是成先生同岁的朋友,年轻人不讲究那些,甭给自个儿压瘪了。”

“哎。”

她知道这事儿,但成世安是她的朋友,总想着把婚宴办得满盘子满碗,不求名利,她想让人有面儿的同时还能高兴些。

毕竟这婚,成世安并不想结。

肖同瞅她这模样,就知道她还迷糊,也不点破:“你前途似锦,往后要做大师傅的,大师傅怎么挑担子不如趁机习学习学,遇上事儿也同我们长辈说道,给你个意见。”

“谢谢师父。”

她满怀感激,铆足了劲头把婚宴的事儿筹备起来。

好在红案杜立仁那儿也没带捣乱的,兴许是二东家的婚宴,他也怵得慌吧?

093章 虾饺

不但没惹事,必要的时候还分派了好些人手来帮她的忙,人虽然没露面,但意思到了,不在要紧时候给她裹乱。

甭管人是活明白了,还是没那个雄心豹子胆,至少能把婚宴办得漂漂亮亮的,她就算功德圆满。

有人帮衬,筹备顺风顺水。期间,成徽瑜还给她出谋划策。

成家也派了管家督促,可人跟大爷似的揣手窝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高兴时候吃茶吃点心,不高兴骂伙计跟骂孙子似的,能指望什么?

成徽瑜到底是个心思细的姑娘家,茶饭桌上的规矩,堂会上的注意事项,还有亲戚里道的小癖好,能讲的全说给她了。

怨不着她待见这姑娘,张岳年行动不便,成徽瑜晚上熬鹰似的照顾他,白天上学,还能腾出空给她搭把手。

任胭心里挺乐,琢磨着婚宴过后,要不好好撮合她和张先生作为答谢?

当然了,这话得背了人偷摸问她,姑娘家的心事哪能大张旗鼓的。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先心里惦记着,回头再预备上。

这么着,她这个假模假式的大师傅走马上任后就一帆风顺,婚宴筹备风生水起;北京城里以往哪有女师傅掌门的,好些记者闻风而来。

她能躲就躲,后头听见有记者登门撒丫子跑飞快;总想着事儿还没成,先把自个儿往天上抬,回头早晚得摔个屁股墩儿。

任胭觉得自个儿没别的好,就一点,夹着尾巴做人。兴许是跟杜立仁那儿吃了太多的霹雳火儿养成的习惯,大约能够时常约束自个儿。

但成世安觉得她扭捏,常从后厨拎了人给杵镁光灯底下。

她没说话,他倒四处宣扬这是鸿雉堂的任师傅,往后是要做大师傅做掌勺的,女师傅里的翘楚,巾帼英雄啦!

他铆足了劲头夸她,夸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到最后听得任胭脸直抽抽,心也跟着抽抽。毕竟外头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这位稀罕的女师傅。

说心里头不乐那是假的,乐完了她更得警惕着手里的活,一样样的都得给料理明白了,半不啰啰的,都对不起成先生提携她的那份心意。

熬到最后,婚宴当天,她熬得俩眼通红,头发一揪掉一把。

成徽瑜安慰她:“你别怕呀,就半天的宴,吃一顿饭听一会戏,咱就回家了,没别的事儿。”

任胭这心里却跟猫爪儿挠的似的,心急火燎,老觉得这那儿不得劲,总得亲眼看看才成。

后头成徽瑜见劝不动也就放弃了:“我上前头听戏去,回头你得了闲就上来,好歹清闲会,老绷着弦儿人吃不住的。”

任胭点头,存着坏心眼儿打趣她:“是要坐到婚宴结束的吗,我给岳年先生挂个电话,问问他中晌吃什么,叫人给送去。”

成徽瑜红着脸瞪他:“人早来了,就在楼上,坏丫头!”

任胭笑,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拖老长的尾音。

人逃走了,她就背着手到处踅摸,瞧有没有不好的地儿有待改正,偶尔听两耳朵隔墙的堂会。

要不说成世安这人总闹妖呢?

人家成亲听些花前月下的戏码,要不恩爱缠绵的本子,实在不济的听一听喜庆团圆的调调,他呢,一出《借东风》接一出《挑滑车》。

隔着墙,任胭一会听见“山人将东风祭起,你家都督,大功已成”,一会又是“杀他个血染荒郊,单枪匹马把贼绞”,无不是旌旗招展,狼烟四起。

她抚着额叹气,跟了这样的爷们儿,连绣那个姑娘也是个人物;瞧她身上那股韧劲,往后两人估摸着还有得缠磨,徽瑜的担心真是不无道理。

“嘛呢,你跟这儿偷懒?”杨师兄后头拍她脑门,“你那点心预备上了没有?”

提起点心,任胭也是一脑门官司。

照顾到姑娘家的口味,她在单子上写了鸳鸯酥盒、桂花糕还有糖蒸酥酪之类的甜点心,喜庆清香,也就是吃个意思。

可人新郎官不乐意:“吃什么甜点,回头烙一张春饼,包俩菜叶子就那么样吃吧,她可配不上你说的那些精致的模样!”

通常他最礼遇女孩子,甭说指摘人家,连个冷脸都不舍得给的,这会话往重里了讲,可见心里头不痛快到什么地步。

后来她还是听成徽瑜讲连绣成天跟他干仗,成世安生气起来爱砸东西,连绣犟,跟着他一块砸,独居那院儿天天得派人拾掇。

好不好的连房顶上的瓦都得摔稀碎,下雨天一个不当紧,房子就跟漏勺似的,外头下大的,里头下小的。

成徽瑜有工夫就叹气,往后哥嫂的日子怎么样过?

任胭有点傻眼,有时候会跟辜廷闻旁敲侧击地提这事儿。

后来成世安知道了就跟她言语,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甭撺掇廷闻劝我,我要不是看她有身孕,早给她提溜外头喂狗。”

任胭挤兑他:“您好好说话成吗,天天这么着,怪不得人姑娘跟你急眼!”

“说不了好的!”

他气得往院里的老藤椅上一窝:“我跟家里丫头开句玩笑就闹,还把会计局里的女秘书脸都挠了,上回跟廷闻报馆里的女记者在馆子里碰上,叫她知道,差点儿给人番菜馆子掀了。”

任胭听得心惊胆战,磕磕巴巴道:“人大着肚子么,脾气自然也大,您往后少跟姑娘接触点,毕竟有家有室的人。”

成世安抻着腿,满脸绝望:“屁用,不如意她就闹,上回不知道打哪儿学来一句俏浪人儿,骂我整整两天!”

任胭低着头,没绷住,乐得前仰后合。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济事,瞅我水声火热乐什么劲儿?”

成世安翻个身瞧她,很落拓:“要是你……我早把你供家里头当祖宗奶奶,就算你把我打死了,见阎王之前,也得给你笑着脸赔不是!”

他满腔满眼的爱给她,她就是不接,却遇上连绣这样的女人,像是场报应。

任胭清清嗓眼:“好好说话,您怎么还占我便宜呢?好事儿近了,您也不能咒自个儿,往后多跟人家处处兴许就好了。”

成世安阖了眼:“好不了,我不爱她。”

他爱的人,眼下隔着连绣,也没资格亲近。

任胭还劝:“您甭老留恋过去,得向前瞅。”

向前这么瞅着,就瞅到了婚宴这天。人穿着体面的西服来,身边坐着漂亮的姨太太,不言不语看上去还算是对璧人。

任胭送了碟子桂花饼过去,当季的桂花摘下来炒干磨出的粉,里头是枣泥馅,外头是雕成的鼓瓣儿桂花,精致又清甜。

成世安当初说的是气话,又不能正给人上一碟子春卷来,到时候吃的人满嘴都是油绿菜叶子也不雅观;这会他夹了个桂花饼搁在了连绣面前的碟子里,面无表情。

陪坐的亲友客套着说鹣鲽情深,满堂的热闹。

只有临近座位里的人听着连绣的抱怨:“做的什么东西这么腻,还吃不饱,我要吃肉馅包子,多放点葱花,快点去做!”

成世安的脸当即就撂下来,辜廷闻拍拍他的肩,摇头。

这个点儿马上要走二道酒菜,哪有功夫腾出地儿来蒸包子,况且馅料也来不及腌制,回头倒了鸿雉堂的牌子,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任胭笑:“我给您做弯梳虾饺好吗,馅料子是先成有的五丰虾,肉馅还有笋,个头不小走菜也快,您看成吗?”

周遭人的人知道这儿的动静,心里头嘀咕却也没言语,吃着手边的点心茶水,笑一笑说说话,接茬看台上的戏码。

没人应她,连绣也没坚持:“那你快去做!”

“好嘞。”

临时插了一杠子,好在都是有经验的师傅们,左不过忙点,有条不紊的。

面点是任胭负责的,又是她应承下来的活计,和面打馅料全得是她一个人,杨师兄帮着她添水加料。

虾仁六成切大段,余下四成剁成茸,各自拌了料子肉茸和炒碎的金黄鸡卵腌上;澄面拿煮开的清水和猪油和了,搁案板上醒着等搓成条。

上回她在俱乐部看粤地的大师傅做过一回,人家的拿手点心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抢风头,只在家里做了来给朋友们吃,得了一致称赞,这会给连绣做就很有把握。

醒了面下了小剂子,竹片刀压平就是虾饺的胚皮,包了馅料捏成型,半月型蜘蛛肚一共十二道褶儿。

生怕连绣挑剔不够吃,她特意蒸了两笼十二只。

烘了火上了气,竹笼里蒸出的虾饺雪白如纸,皮薄近乎于水晶,里头的爽滑鲜美的馅料若隐若现,无论色味都是精美绝伦。

任胭长长舒了口气,招来个伙计让给连绣送去。

她守在厨间,一则是宴会的酒菜才走了第三道,还有四道鱼五道鸭,六道汤品。

二则她对连绣警惕是为之前和杜立仁走得近,也是为近些时她了解了些连绣的为人,对成世安跟姑娘接触就闹得不可开交,之前成世安跟自个儿闹得那样大,连绣心里哪能没想法。

惹不起,还躲不起?

伙计送了虾饺很快回来,说连绣吃了很高兴,也没说别的。

任胭的心微微放下,盯着人送鱼上去。

可还未等人出门,外头就跑进来个伙计,脸色灰白:“小老板娘分了虾饺给大伙儿吃,都中毒了!”

094章 她是疯了吧

京胡大鼓响了半截戛然而止,拖出老长一声尾调,隔着墙听不真切,越发毛骨悚然。

伙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口没控制住,跟任胭面前言语两声闹得周遭人都听了个大概。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算是知道婚宴出乱子了。

有心里迷糊的,嘴里嘀嘀咕咕什么中毒什么虾饺,拿眼往任胭那儿瞅,叫大师兄跟摁住了,不叫再胡言乱语。

任胭慌乱地手脚冰凉,愣神了半晌暂且忍耐住,回头同肖同告假:“劳驾您跟这儿守着,我头前看看去。”

肖同不放心她个姑娘家对付这样大的篓子,也跟着出了门,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去,就叫人给堵住了去路。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门神似的站那:“虾饺你做的?”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人是鸿雉堂的大师傅,甭管负不负责这场婚宴,都有人说话的本钱,肖同把任胭推身后头了。

“头前什么光景还不知道,杜师傅不如一块儿去瞧瞧?”他怕还没问明白子丑寅卯,杜立仁就得拿任胭开刀。

杜立仁瞅他护短的样,蔑笑:“豁子拜师,无耻之徒!”

骂完了师徒俩才领着徒弟头前走了,呆鹅师兄还是呆呆的样,新收的那位徒弟憋不住笑,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震得地皮都要抖三抖。

台上戏班子被管事的给了赏钱,匆匆地请出了鸿雉堂,临了还忍不住好奇往对面楼上瞧。平时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闹起病来跟大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歪三倒四的软脚虾似的。

楼梯口扶的抱的背的搀的忙活成一团,小孩儿哭大人嚎,上上下下惨不忍睹,任胭站在那儿扶了俩人送外头车里去,手脚冰冷地扛不住。

成徽瑜抱了个苍白脸儿吐着白沫的孩子下来,塞丫头手里叫抱医院去,自个儿拉了任胭的手退角落里:“可是知道情况了,还不赶紧走?”

任胭知道她是担心,勉强一笑:“都这模样了,我能上哪儿,回头叫人冠个畏罪潜逃的名,没事也得生出几分事儿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个事?”

成徽瑜叹气:“连绣得了虾饺分给大伙儿,后头又跟着哥哥挨个座位上敬酒,一圈儿下来还没听两句戏文,就有人吐了,还……拉了肚子。”

“她和成先生怎么样?”

“她是头个叫送医院去的,哥哥和辜世兄都好好儿的,我在这个季候吃虾容易发癣,也就没动弹。”

任胭脑子里跑马似的,连轴想前因后果,最后问:“你吃酒了吗?”

“没有,但凡易发癣的我都没有碰。”成徽瑜也回过味儿来,“你怀疑酒里有问题?”

“要么是虾饺,要么是酒水,可虾饺好好,要说酒水,那孩子又怎么说呢?”

闹不明白的官司,先救人要紧。

鸿雉堂外头是各个府上的汽车,见有人送了主人出来,火急火燎地接了往医院送,一路风驰电掣,排出老长的一溜车队。

街口对面或坐或蹲都是记者,见这样的大新闻哪有不跟上的道理,叫不上黄包车的就跟后头跑,一时间宽绰的胡同慌里慌张。

病人料理完了,任胭往堂口赶。

连绣和身边的丫头都在医院内,她问不着,这会要先捉了那个送虾饺的小伙计问明情况;可里头外头都搜遍了,也没见他的影儿。

婚宴热热闹闹的,谁会注意个跑腿的,这会知道有古怪也晚了。

任胭站在楼下头,这才知道栽进局里被人耍了。

耍她的那个连自个儿身子都不顾念,心狠手辣打她到满盘皆输;这么些人命,不出一个钟头,任胭的名儿就得叫人脚底下吐口水。

连绣?

她怕是疯魔了吧。

身后廊檐上是掌柜的声口,低声呵斥回话的小伙计:“七爷在后头,作死的东西!”

那小伙计丧着脸儿:“有人报了案,警察局的官老爷来的,说任师傅投毒害人,得要拿去问罪!”

任胭转身朝外头去——

“任胭——”

辜廷闻抄着手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扶了扶眼镜:“上来。”

她摇头:“你甭管这事儿,我叫人装坑里头,得自个儿爬上来!”

“上来!”他很坚持,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穿公服的人拎着棍进来,见势又后退了一步,点头哈腰,嘴角都要咧到脑瓜顶上:“七爷好!”

七爷没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

领头的那位把来意说明,背身后的手摆了摆,叫手下的喽啰上来抓人;人到了任胭跟前,刚想动武把抄儿,就听楼上有人轻笑。

声儿小,听不大分明,俩小喽啰却浑身哆嗦,险些吓得趴地上,姑娘也不敢拿了。

领头的那个又塌了三分腰:“七爷,真格儿有人报了案说任师傅投毒害人,那么些爷和夫人小姐都叫送医院里头去,我好歹得问问,您见谅。”

七爷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笑不笑的,倒是禾全先开口:“什么人,报的什么案?”

话都来回轱辘三回了,这就是有意刁难,可那位不声不响不知道是个什么盘算,领头的警察没胆儿发作,还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解释——

“说起这报案这位,禾全小少爷想必也知道,成先生的小太太,连绣小姐。”

贼喊捉贼么,这就全对的上了。

“任胭,我保了。”七爷开了金口,打楼上下来。

领头的苦着脸,又言语:“知道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我也为难,可成先生那儿……烦请您体谅体谅咱们做小的的难处……”

辜廷闻在台阶最后一层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不错,也是我的,女人。”

话有些轻浮了,可掷地有声,半晌没人再敢言语。

里头静,警察局的人愣在那儿吓出一身冷汗;外头也静,成世安和成徽瑜站门口,攥紧了手心各自有盘算。

站久了,腰酸背疼腿肚子也抽筋,领头的警察干巴巴地笑:“那我们跟这儿问任小姐些事情,配合调查?”

“用不着配合。”肖同打角落里站出来,“我是鸿雉堂的白案大师傅,今儿的面点由我负责,出了岔子也问不到我徒弟头上。”

“师父……”

“你闭嘴!”

肖同一把将她推开:“边儿待着去,连绣突然要吃虾饺,我就做了端上去,出了任何事自然是我担着,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不是的,师父,是我……”

“来了,给带走!”

领头的警察见有人顶了任胭的缺儿,乐得喜不自胜,生怕任胭这祖宗太实诚嘞出点什么隐情,火急火燎叫人把肖同带走了。

任胭跟着就追出去。

门上叫成世安一把握住了胳膊肘:“你可想好,这么一出门,你师父的苦心全都完了!”

外面全是记者,镜头底下谁也藏不住。

任胭急红了眼睛,推搡他:“连绣是冲着我来的,同师父有什么干系,他顶了我的罪,半辈子的名声就塌了,往后谁还聘他!”

成世安撒了手:“你去,告诉大伙儿事实,上回吃了亏,就是不长记性!”

任胭不理他,一路追了人出鸿雉堂。

晴天白日头底下,乌压压的人群,领头的警察站在一个小警察的肩膀上嗓子都要喊破了:“……杀人凶手已经抓获,详细事宜下半晌会通知各位,请回吧,散了,都散了!”

“不是,不是的……”任胭哽得嗓眼儿发堵,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要把肖同给换回来。

可汽车早驶离人群,开远了。

不甘心的记者重新追了出去,浩浩荡荡的人群散了场子,独留下任胭一个,她站不住,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禾全赶到门口,要去给她扶进来,辜廷闻摇头,就那么站着瞧她。

任胭哭够了,打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抹了两把眼睛蹭了几道灰:“我上医院去了。”

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同谁说话,说完了调头就走,宽绰的胡同口,细条条的一个小姑娘。

“让人跟着,别让她意气用事。”辜廷闻皱眉。

“知道了,七爷。”

医院里头陡增病患,任胭不敢上前打扰,有用得着的地儿她就上前帮一帮,没什么事儿就猫角落里瞅着,好似心里会舒坦点。

太阳往西头去,婚宴的十来位客人才消停,元气大伤,回了各自病房休养生息。

任胭在外头一个个看过了,才放下心来,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仰脸瞅电灯。

“小胭。”

“成先生。”她扭头,双眼无神。

“同你没什么干系,别内疚。”

“我是个厨子,吃食上出岔子怎么说的过去,况且还连累了师父,他最冤枉。”

成世安笑一笑:“今天肖师傅顶罪,廷闻可说什么没有?”

任胭回过味儿来:“您什么意思?”

“廷闻是个记者,把真相瞧得比命重要,这事,他却默许了。”成世安点点她的脑门,“自个儿琢磨吧。”

她琢磨不明白。

问了,他也不回答。

“家去,鸿雉堂里乱糟糟的,提前打了烊,外头守得都是记者,甭往天罗地网里撞。”

他冲她摆摆手,径自进连绣的病房。

病床上,连绣吃到了她想要的大葱肉馅包子,如愿以偿。

成世安靠在门上看她,说:“这家包子铺的肉馅,是掌柜的打小胭那儿学去的,算起来,你吃的还是她做的点心。”

连绣面色大变,俯身就呕了出来。

095章 面目可憎

“怕什么?”成世安站那没挪地方。

连绣的小丫头的慌里慌张地照料她,抽空还幽怨地冲他望望,大约是在给自个儿女主人打抱不平,一家人,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

连绣吐完,热乎乎的肉包子也不吃了,摞了两层搁在床头柜上的碟子里,她仰脸靠在病床上,喘粗气。

成世安不爱上她身边去,靠在打开的窗户扇上,逆着光打量她。

当日辜家老头儿被亲儿子釜底抽薪,被迫放弃在北京城的半壁江山而远走宁夏,就这么着,辜廷闻也没放过老头儿,授命自个儿上那儿跟亲爹清算辜家财产。

老头儿气病了,辜老夫人恨他同辜廷闻亲近也不肯相见;不见归不见,但是事儿还是要办的,大不了等着就是了。

等人痊愈的工夫,他被设治局的一干人等陪着在宁夏瞎溜达,溜来溜去溜到了金积堡。见到连绣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坡上头揍羊。

一身大红色的布褂子,土黄色的裤子,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编着条长辫儿,灰头土脸的但不妨碍她是个漂亮人。

她揍完了羊,给揪下来大约是回家;路过他的汽车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眼,嘀嘀咕咕地说是什么铁盒子这么大,还能装人。

成世安当时就起了逗弄她的意思,心想不但能装人,还能驮着人跑呢。他利落地开了车,车轮蹬出的漫天黄土扑了连绣一鼻子一脸。

人姑娘不乐意了,赶着羊把车给拦了,找他讨要说法。

美人生气那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成世安不但没气还很高兴,在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场艳遇,他给人赔了不是赔了钱,还给人送回了家。

往后他就时常装作不经意的样儿上连绣家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讨姑娘欢心很有经验,连绣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哪里能招架的了他,从认识到以身相许,也不过二十来天。

后来辜家老头儿终于肯召见他,办完了事儿再跟小姑娘温存一宿,调头回北京后这场艳遇算完;要不是她怀着身孕找来,他老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往后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只记得宁夏时候遇上个淳朴漂亮的姑娘,兴许人嫁了人有了娃儿,微妙的缘分勾一勾他的心悸动两下,也是桩美事。

总好过他现在见到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

干净美好的女孩儿,内里怎么这模样,淌得都是臭水沟子。

连绣对上他的视线,冷冷一笑:“你是来给她撑腰的,凭什么,你是我男人!”

成世安的眉头挑了挑:“我给谁撑腰,你害了那些人躺外头,还有半大的孩子,还敢问凭什么!”

连绣翻个白眼:“胡说,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给你们下的毒,你还护着她,你也不要脸。”

成世安这会连吵架的心思也没了:“你跟姓杜的联手摆了小胭一道,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儿是北京城,不是金积堡,数两头羊就完事的。”

话说这份上,连绣也不否认:“那是草粉,叫震天雷,羊吃了最多也就跑肚拉稀,拉两天也就好了,不是毒。”

成世安无言。

连绣颇为得意:“怎么样,那女人被抓起来了吧,看她以后还怎么勾引你!”

成世安试图跟她讲道理:“她有喜欢的人,只是,一直不理我的追求罢了。”

“还敢给她男人戴绿帽子!怪不得在外面干活,就是为了跟男人说说笑笑的,现在幸好被关起来了,不然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也不知道会害了多少男人!”

记忆里纯粹的女孩儿,如何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成世安叹口气:“你怨我,冲我下手就是了,何必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

连绣义正言辞:“你是我男人,娃儿的爹,其他的都是外人。”

“外人的命就不是命?”他急了,难掩戾气。

“我说过那不是毒,吃不死人!”

连绣犟,抻长了脖子同他闹:“你骂我我不怪你,我是你婆娘,要伺候你一辈子的。但是你不能为了那样不干不净的女人,闹得我们的家不安宁!”

成世安抬手就要揍她。

连绣梗着头,也不躲闪,就那么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成世安到底没下去手,兜里掏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捂住了脸。

连绣从床上下来,脚步虚软,还是执拗地靠近他:“等我生完娃儿,去给他们赔钱赔礼,你看这样行吗?”

成世安笑一笑,揿灭烟:“你好好养着吧。”

他抬步走,想起什么又停下:“我希望你能生个女孩儿。”

连绣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他:“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你第一个娃儿,必须是小子,我以后还要给你生更多的小子!”

成世安拂开她:“我会亲自教导她,她也用不着遇上同你一样的女人。”

连绣站在地上,赤着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成世安拉开门:“小胭好好的,她师父替她坐了牢。但愿,你往后不再打她的主意。”

掩门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可眼神冰冷,恨毒了她。

连绣把手边的碟子打翻在地。

小丫头来劝,她抬手给她一巴掌,似乎又不解恨,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一个下人,也敢管太太的事!”

走廊上,成家的管事儿守着,见了成世安露面唤声大少爷。

他嗯了声:“往后不要再给她的院里配姑娘小子。”

管事儿叹了气,试图劝:“虽说连秀姑娘身子骨壮实,这会不需人帮忙,但若是到了快临盆的时候,再没人服侍怕是艰难,大少爷看……”

成世安冷笑:“成家的人也是她能糟践的?要是现在搁金积堡,生孩子也不定有人照应,她要是闹就随她,甭叫她出院儿惊着父亲母亲和徽瑜就是。”

“是。”

“礼品备上了么?”

“齐了。”管事儿又叹,“您还真上各家赔不是么?”

“我找来的灾星闯了祸不得我收拾去?都是亲戚里道,没什么面儿不面儿,人遭了罪,我下个气儿也宜当。”成世安抻齐袖口,抬步就走。

管事儿跟着,不妨他掉头又言语:“甭跟小胭……算了,她肯定是要来的,要是露面跟我言语声,我回头再陪她一道。”

“哎,记下了。”

管事儿心里喟叹那位任姑娘多好的命,招大少爷这样稀罕,偏生不知道珍惜;虽说七爷也没有不好,到底中间隔着小姐。

想起成徽瑜,他还是叹,打从方才鸿雉堂里回来,小姐还在哭呢。

年轻男女这姻缘,怎么这样不顺意呢?

鸿雉堂里也不顺意,酒杯子点心盘翻出来的药粉子叫什么一枝花,土名唤作震天雷,专管泄沥之用,毒性不大。

不大归不大,闹得上下不得安宁却不成;掌柜的里外里一踅摸,什么事儿能瞒过他,直奔着杜立仁就来了。

可人家承认一半否认一半,是见了连绣还听她提起要害任胭,可他没答应啊,谁知道堂里的伙计被她收买了酿成大祸,就失踪那位。

无凭无据,也没什么对证,他自个儿摘得溜干净就只能看着。掌柜的也犯难,索性奔着罪魁祸首去吧。

可人成家的老爷太太也发了话了,今儿的事同成家所有小辈一概没干系,怎么圆全是鸿雉堂的事儿,只要别把连绣裹进去就成,人还怀着成家的后嗣呢!

掌柜的傻眼。

一面不能牵连成家,一面儿也不能牵连鸿雉堂,说不成,不说也不成,里外不是人的倒成了他。

实在没辙,他厚着脸皮把罪责全推到失踪那伙计身上了,报了案赎回来肖同,这事儿算完了。

任胭打医院溜进鸿雉堂后门,叫跑断了腿的掌柜堵个正着:“哎哟祖奶奶,您最近可甭露面儿了嘿,给您几天假,消停了再回来。”

任胭心里七上八下,再三确定了人不是要辞了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溜回了家。

砖塔胡同那儿又堵了个门神。

佟太太老远就嚷:“给你说件事儿,我昨儿梦里叫祖宗怪罪啦,说我把老宅子赁给外人住,要拿我问罪来的,可吓死我了!”

任胭心里明镜儿似的,怕是那会来了警察招了贼,她就想把她赶出去了吧?

只是老遇上事儿没工夫说出口,今儿又碰上件要紧的,她怕麻烦实在怕极了,才火急火燎开了口,也不带她央告就撵人。

任胭勉强笑笑:“我正要搬家呢,借您这儿再住一宿,明儿天不亮我就走。”

佟太太手里的瓜子嗑了一把:“你跟我这儿住也没什么不妥,论理我不该不讲人情,只是这祖宗怪罪,今儿晚上要是把我勾了去,你能把我再召回来?”

这是一晚上也不叫安生了,反正都这样落拓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任胭点头:“您把这个月余下的赁金给我,我这就走。”

佟太太虽然肉疼,但为了打发走她也豁出去了,兜里翻出几块银元,咬牙塞她手里:“我多给些,路上使。”

任胭笑,也没应话。

进了院,屋里头亮着灯,她记起成徽瑜。

招了灾还牵连人家,连夜带着个姑娘能上哪儿猫一宿呢?

一筹莫展,推开了门。

成徽瑜在沙发里坐着,脚边摆了两只樟木箱子,里头是前一阵儿成世安给她添的衣裳首饰,码得整整齐齐。

她落落地笑,眼睛还肿着:“小胭,我叫人接我上家去了,往后,咱们还是少见些面吧。”

096章 老实过日子

“佟太太同你说什么了?”

成徽瑜摇头:“我住了这么些日子,是想家了,听说母亲身子不好,入了秋总咳,我心里头焦急。”

任胭哦了声:“那是得回去,往后你要有烦恼,还……”

可她转念一想,自个儿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怎么收容人家呢?于是这话说了一半,吞了一半。

不知道哪句惹着成徽瑜的伤心处,她低下头,搓着腿上的裙子:“小胭谢谢你,可是往后咱们恐怕不能常见面了,我心里不痛快,过不去那道坎,我……”

什么坎,任胭脑子里转一圈也就明白了。

打早上到晚上统共见了仨回,头回说笑她和张先生;二回急赤白脸地抱着孩子送医院;第三回是辜廷闻替她挡灾,成徽瑜打院外头瞧着。

她当时只顾着肖同,没注意成家兄妹。如今回过味来,倒是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理明白了,成徽瑜还是介意上了。

想想也是,一面是亲密的姐妹,一面是喜欢的爷们儿,如今姐妹和心上人在一块儿,哪有不闹心的?

任胭站在客厅里,绞着手:“这事,我对不住你。”

成徽瑜还是摇头:“辜世兄不喜欢我,我就不许他同别的女孩子好,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索性是你,可我却不知道怎么样面对……”

任胭也没了话。

成家的管事来,拎走了箱子再请小姐出门登车。

成徽瑜打沙发里起身,走了两步住了脚,却又没有回头:“小胭,你容我想想,再想想。”

“好。”

她走了。

佟太太是站在屋外廊上吃着零嘴监工,这会换了把花生,一面把酱红的花生皮拍的到处都是,一面拿眼往屋里瞅。

任胭的行李没多些,收拾了两包衣裳铺盖,还有一筐锅碗瓢盆的零碎,肩上挎俩手里一搬就能走人,十分方便。

当初怎么来,如今就怎么去。

她出了门,把一串铜钥匙给人递回去,勉强笑着:“谢谢您往日照顾,后会有期。”

成天给这屋里添东置西的,让她也过了阵舒坦豪奢的日子。

“谢不着我,我是拿了钱替人办差。”她往对门努嘴,眉开眼笑,“七爷给了不少钱,花这些日子也没完,你要走啊我老舍不得呢!”

任胭抿唇,往对门瞅。

门上落着锁,窗户暗着,丝绒帘布被风推出来又卷进去,就这么一处活泛的地界儿,显得这晚上不木讷。

她瞅完,上对门。

打筐里翻出瓶桂花酒,酿的日子不长也不短了,从窗户里递进去;捎带手拿自来水笔在张纸上写了告别的话,压在酒瓶下头。

再出了门,就真的剩她一个。

天边的月亮半圆,约莫着要到十五了,亮堂堂的。

她站在空荡荡黑的胡同里,抬头冲它一乐,接茬往前走;拐出了胡同口上大路,街边寻了家破烂的旅店猫一宿。

亏得她初进城时候到处溜达,不至于这样的晚上无处可去。

店伙计揉着眼打着哈欠给领到一间屋,收了几个大钱不情愿:“屋里头有冷茶,热水没啦,自个儿对付吧。”

说完,掉头就走。

巴掌大点的地界儿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号女客,铺上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占了的好地儿舒坦躺着,年老些或抱着孩子的挣不过人家,就躺在地上铺的薄褥子里。

老的少的,哭的笑的,顶里间还有个蜷着身子靠着唯一一盏油灯抽大烟的,乌烟瘴气里,十几双昏黄的眼睛一霎直瞅着她。

有瞅她的人,也有瞅她包袱的,自然更多的是在琢磨她的的行李里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抽烟的那位撂了烟枪,餮足地抻个懒腰打个喷嚏,懒洋洋地靠床头上冲她呲出满口黄牙:“妹子,打哪儿来?”

任胭悄没声儿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人又乐:“甭怕,我只吃烟泡子,不吃人,上我这儿住来,这儿宽敞。”

话音落,任胭抱着她的小筐子已经窜出了门,后头跟一串古怪的笑声。

柜台前,她咬牙拿出块大洋给了伙计。

小伙计哈欠也不打了,满脸是笑,领着她去楼上干净宽敞的屋。

干净宽敞是比着刚才那间,屋里有股浅浅霉烘味儿,杵在墙根的木板床上堆着还算齐整白净的被褥,玫红色的窗帘布落着,小伙计给揿亮灯转身跑下楼。

任胭撂了物件,推开窗的一瞬又给阖上了,楼下胡同里那味儿能给人呛昏过去。

重新放下窗帘,她长长吁了口气。

抖开被褥的时候,小伙计殷勤地送了热茶热水,还有一纸兜热乎乎的胖包子,客套两句再跑出去给她把门拴上。

闻着肉香,任胭才觉得饥肠辘辘。

忙活了一整天,净顾着别人的吃食,自己的五脏庙压根儿顾不上,这会知道有祭品了就开始跟她唱空城计,一劲儿闹腾。

倒了热水洗干净手,凑活着热茶把包子吃完,身上这才温和起来,觉得有了劲头。

她坐在小木椅里瞅着自个儿拉在地上的影子,乐,这算不算是个轮回?

打保定奔北京城来,一贫如洗;后头因为包子的事儿,进了鸿雉堂;如今一无所有,落到这地步,又跟这儿吃包子。

兜兜转转,她又过回去了。

她坐那发傻,琢磨着从头再来。

可好似身上那股劲头被磨平了,提不起拼搏的精神,只想跟这儿坐着,脑袋瓜里空空荡荡,不知道何去何从。

要不说连绣是个狠角儿呢?

做厨子的在吃食上动手是自寻死路,这辈子都甭想再抬起头来。釜底抽薪,一闷棍直敲在她天灵盖儿上,掐断她所有的信仰。

虽然事儿不是她做的,但是除了同她亲近的人,谁能闹明白呢?

难道有个替罪羊,大伙儿就不嘀咕了?要不老话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沾了这盆脏水就别想独善其身。

连绣啊,是真的狠。

任胭抱着薄被躺床上,俩眼瞅着呲呲啦啦的电灯,想一阵乐一阵又恨一阵。

恨完了,想明天的事儿。

先找到落脚的地儿,然后去探望师父,最后上医院给人赔不是,再解释清楚,至于什么后果她都担着吧。

心事都倒,她闷头睡。天一亮,就搬着铺盖卷儿离开旅店,接茬在各式胡同里穿梭。

忙活一上午也没个落脚地能容她,眼瞅着快到了肖同家,她决计先去看看师父师娘,再做别的打算。

肖家门敞着,乱蓬蓬的,当地还落着几件箱子。

收拾行李的仆人接出来,小声说:“肖师傅和太太正打仗呢!”

任胭没敢往屋里进,就跟院里等着。

师娘是个大嗓门,一时间没勒住火气,冲着爷们儿嚷嚷:“……你什么大瓣儿蒜充水仙花出头替她顶罪,你不要脸不打紧,我跟小子姑娘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一阵沉默。

师娘憋不住火儿:“好啊,你还敢冲我横,我明儿不跟你走了,这就收拾东西带孩子回娘家!”

屋里头脚步声,师娘紧追慢撵:“你上哪儿,给我站那……”

夫妻俩前后打着帘子出来,看到任胭脸上都讪讪的。

师娘抿了抿头发,冷着脸:“小胭来了。”

“师父师娘好!”

“你里头坐,我给你们倒茶去。”她脸上绷不住,掉头走了。

任胭没往里头去,鞠躬给肖同赔不是:“对不起,师父。”

肖同扶她起来:“别往心里去,你师娘寻常顶好,就是偶尔撒个泼胡言乱语,没别的意思。”

任胭点头:“我就来看看师父和师娘,您二位好好的,我忙着找窝,这就去了,回头再看您二位。”

“哎——”

肖同要留她,小姑娘早撒腿跑出了胡同口。

跑出老远,实在没劲儿了,撂了行李跟脚底下,人靠墙上喘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真是,尴尬极了。

街口来辆车,火急火燎地停了,车窗摇下来,有人叫她:“任姑娘——”

她睁开眼,就笑:“梁先生好。”

梁拂探出身子招呼她:“搬家呐,上来,我送你一程。”

任胭摇头:“谢谢您,您忙,我这儿能够。”

梁拂点头:“那成,我今儿忙着送朋友,怠慢你了,回头上俱乐部给你赔不是。”

汽车风风火火地开走了,去的是肖同住的那胡同。

这么巧吗?

任胭不由得多看了眼。

别人的事儿问不着,接茬收拾自个儿的;转悠到下半晌转到了豆腐胡同,她很想问问豆腐婆婆是不还一个人住着,能不能再容她?

可巧她跟老树底下转磨,豆腐婆婆就赶着驴子回来了,见了她喜不自胜,拉了就往家里头去:“没地儿住就上婆婆这儿,当自个儿家似的。”

任胭心里暖洋洋的。

到了门口,院儿门敞着,婆婆径直推开。

任胭四下里望望,就问:“还搬了新邻居?”

“哪儿,是我兄弟家的大侄子。”婆婆拴了驴子出来,冲她原先那屋唤,“祥生啊,出来见人来。”

门里出来高个儿黑脸的爷们儿,膀大腰圆,穿个对襟布坎肩系着俩扣,见了人就憨憨厚厚地乐。

婆婆也笑:“祥生就你刚搬走那会来的,跟城里当脚夫,脚行掌柜的说还有半年能升车夫头了,这样爷们儿多有本事!”

任胭听着古怪,敷衍着应了。

“往后你跟我住一屋,赁金都省了。”

婆婆热络地让祥生来拿她的行李,顺手悄悄杵了杵任胭,“你们年轻的有话说,处久了就知道他是个老实过日子的爷们儿,力气大能干活儿,还不打老婆,比外头什么先生少爷强!”

097章 抗拒

任胭有些哭笑不得。

这事儿怎么又续上了,好像离开的这几个月压根儿没经历过夏秋,就是昨天和今天。

她笑着谢了祥生的好意,也没把铺盖卷儿挪地方,对婆婆讲:“我许了人了,可不敢答应您。”

豆腐婆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这不是叫人给撵了?成先生昨儿纳妾,你不还给人下毒来着,他以后就算能要你也不能让你做大老婆!”

任胭叹气:“我没给人下毒……许的人也不是成先生,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婆婆皱着眉训她:“你没有,人怎么说你下毒?娘儿们哪有不小心眼子的,做错事儿不怕,你得认错!”

话是说不下去了,连她都认为自个儿争风吃醋,投毒害人,外头不定传成什么德性。

任胭勉强笑笑:“我是个厨子,再坏的心眼也不能在饭菜里动手脚,总归我没做过的事儿,认不来,您也甭劝我。”

她害不害人又害得谁,婆婆不大关心,唯一想的就是给自个儿大侄子聘个姑娘。等他老婆孩子热坑头能给家里传宗接代,也算做姑母的照拂小辈。

任胭既然这么说,她也就不问了,接茬推搡祥生:“傻愣着,给任姑娘搬行李,收拾到我那屋里!”

任胭侧身一挡:“不敢劳烦您!许久都没见面,今儿就是来瞧瞧,您二位好好的,我这就要走了。”

婆婆有些傻眼,也觉得自个儿急切了,吓着人姑娘,不由得放缓了调子:“走什么呐,拿婆婆当外人。跟这儿安生住下,老屋老人的,别地儿能有这舒坦?”

任胭俯身搬起行李:“您这院儿有男客,出来进去要传闲话,何况我许了人,人言可畏,不能对不住人家。”

“这孩子,怎么还说不听了呢?”

婆婆瞅着她直叹口气,愁得往地上一蹲:“非得给人做小,也不做正经老婆。祥生怎么就不好,能干活能吃苦,又有本事。”

顶大个爷们儿被姑妈讲得站在那儿,进去出来都不是,臊了大红脸,索性一不做二休,就要搬了任胭的行李给送屋里。

任胭往后退步,俩人退进之间,才听着有叩院门的声。

三双眼睛往外头瞅——

辜廷闻收回手,也没迈进院:“我是任胭的朋友,能进吗?”

婆婆木讷地点头,等人走近才从地上站直了身,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你是不是别人说的什么,什么爷……七爷,辜七爷!”

他说:“我是辜廷闻。”

轮到婆婆没话了,好半晌才开口:“您,上这儿?有事儿啊?”

“我来接任胭。”

婆婆瞠眼睛:“任姑娘许的人是您?”

辜廷闻点头,接了任胭手里的铺盖卷儿。

人带着斯文的眼镜,穿着雪白干净没一丝褶儿的衬衫,拎一篓子杂碎也不显得突兀;小姑娘呢,这会见了人,再犟的性子也都成了小羊羔子。

婆婆有点明白任胭方才那坚持,可转念一琢磨又不对味儿了:“七爷也不小了,娶老婆了吧,是要把我们任姑娘聘去做几房姨太太?”

她不是拉老婆舌头,就是有点不甘心,不甘心么,难免生出点攀比的心态。

什么样儿锅配什么样儿盖儿,人有钱有势,娶的太太应该是念过洋学堂的千金小姐,怎么能看上她们这样跑苦大累的,这里头肯定有古怪。

比方说不是正经娶回去当老婆,而是当玩意儿似的小老婆,也就担个姨太太的名儿,哄骗小姑娘罢了,她得让任胭知道祥生的好。

哪知道辜廷闻说:“尚未娶亲,往后要聘任胭做太太的。”

婆婆更摸不着头脑了:“那您是不是有不能说的……”

什么症候!

要不然怎么能瞧上任胭?

任胭还在为那句老大不小乐,听到这儿,瞬间就变了脸:“我这就走了,回见呐!”

说完,拎起俩包袱,健步如飞。

她拉了辜廷闻上外头去,行李叮叮当当地堆汽车里,自个儿也跟着跳了进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开车。

辜廷闻哪有不明白的,俯身替她关车门前,还顺手揉揉她的头发。

汽车一溜烟开出了胡同,婆婆瞪大了眼睛瞅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不够,世道变了。

祥生丧气地蹲院儿里,捂着脸:“人家是爷,还有大汽车,我只是个拉车的,车还不是自个儿的,姑妈您就别丢人了!”

婆婆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不可能长久的,配不上,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等吃了亏,她还得回来。”

豆腐婆婆话里的意思,任胭一清二楚,因念着她年长不跟她计较,但她把辜廷闻的身子往坏里想,这就不能忍了。

未必有坏心,但也不是什么善意。

昨儿给辜廷闻惹了场麻烦,今儿又惹了场闲话,都什么事儿?

一路上,她抿着唇不言语,跟自个儿怄气。

车停在个胡同口,辜廷闻支起手肘撑着头看她:“一个小时前,梁拂给报馆打了电话,说在路上看到了你。”

一句话解释了他今儿为何忙得不见人影,也解释了为何这时候来接,里头还有说不尽的心疼,不留神就略过了,希望她知道也希望她不知道。

这个人,真是!

任胭抱着她的小包袱,点头:“哦。”

他笑,伸手过来,同她一起摸她的包袱。

粗糙的料子,也被他摸出羊绒的绵软来,任胭的心被轻轻地挠着,耳朵根发热。

他觉察了,却并不曾离开,反而靠近她的手指,一根根握进掌心里:“胡同往里数第三个院儿是我的产业,赁给了三位女同事住。”

这会她没应,光拿眼瞅人。

这人还是笑,握着她的手指在掌心里摩挲:“她们采访的人和写的文章,都很要紧。既然选择投身这个事业,我就得护她们周全。”

“类似于曾经的《变法通议》或者《仁学》?”任胭问。

辜廷闻点头:“差不多。”

怪不得,这三位女先生都可敬可佩。

下了车,辜廷闻领着她进了胡同,第四扇门前停下,叩响门环。

不多时,里头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开了门,眼睛瞧不见,耳朵却极为灵便:“七儿来了,这位小姐是?”

“我的未婚妻。”

“哦,进来吧。”

任胭看了看她紧闭的双眼,又望一望辜廷闻。

老婆婆阖了门,佝偻着腰跟上:“我这眼睛是年轻时候叫爷们儿打瞎的,眼瞎了,这心里就亮堂,认人认得最准,任小姐别害怕!”

辜廷闻带着任胭进东厢房,里头收拾得干净,还隔了间厨房,用具也是一应俱全。

任胭看了,却不晓得怎么个事儿,脑袋直发闷,调过头,心口还咚咚直跳。

“这间屋给你。”

“好。”

“三位同事出入时间不定,要见,等她们得空。”

“好。”

辜廷闻倚在沙发里笑:“赁金从你的工钱里扣。”

任胭还是点头:“好。”

好像她不见不想厨房用具,心里的闷就会好些。

这是怎么了?

老婆婆送了两壶热水来,拎了包袱就抖开替她收整。

任胭要拦,却被她挡开了手:“你,甭妨碍我做活儿。”

她手脚利落,一乜眼的工夫,屋里头就布置上了。

辜廷闻揉任胭的耳朵:“赵妈妈脾气大,可又好哄,你惹了她,说句软话就不舍得凶你。”

赵妈妈冲他掸抹布:“小年轻要嘬嘴,上外头去,甭在我跟前晃荡,腻!”

辜廷闻还是笑,拉了任胭的手出门:“好,不烦您。”

赵妈妈哼了声:“过两条街那家爆肚,给我拎两份回来。”

“记下了。”

离了屋,任胭心里好受些,脑瓜子里也活泛了,瞪着辜廷闻:“你这个人惯会占便宜,前儿还说要追求我呢,到如今我都还没应,怎么就未婚妻了?”

不像街头的时髦男女,挽着胳膊,辜廷闻握了她的手揣兜里,含着笑:“遇上你,我一时一刻,也忍不得。”

哎,好好的,怎么就说这样的话?

握在一处的手,烫得骇人。她要跑,被他察觉了,握得更紧。

“何况方才已经同豆腐婆婆说要娶你做太太。”辜廷闻显得很是怅然,眼睛里却是抑制不住的笑,“这算是定下了,往后都要改口。”

任胭斜眼:“您可真能掰扯,随便什么人跟前您言语两声,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辜廷闻认真地看她:“我不随便。”

回回交锋,都是她败下阵来,这茬儿不提也罢!

可抬了头,她知道他不是说笑,眼睛里的真,看得她的心头发颤。

俩人在马路上走,慢慢地,你望我一眼,我再望你一眼,若不是那家爆肚铺子到了,是当真要望出点什么事情的。

掌柜的和辜廷闻很熟,灶间露出个脑袋招呼:“哟,七爷来了,好久没见您!”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上后厨:“是朋友,来瞧瞧。”

任胭没吭声,脚下却有些抵触。

打从她听着那些锅碗瓢盆的声儿,脑袋里就嗡嗡的响,响得她头昏眼花,身体里头翻江倒海,支撑不住。

可她知道他是想带她见见别人的手艺,她是厨子,不能抗拒这事儿,咬了牙跟着往前去。

越靠近,身上越发凉。

最后,辜廷闻都觉察出她在抖,手心里握得全是冷汗。

他停下来,俯身看她:“不舒服吗?”

098章 爆肚儿

“不,就是有些累。”任胭回他,也这么安慰自己。

昨儿白天兵荒马乱,夜里又光怪陆离,没一会是踏实的,兴许是没缓过劲儿来吧,回头歇一宿保管好了。

心里嘀咕,可面上不愿露出来,抬起头还是个笑脸儿。她的脸圆圆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很有欺骗性。

辜廷闻体谅她,捡了张不怎么油光的长条桌对面坐下:“好,我们不看。”

坐这地儿离着后厨远,听不着什么动静,任胭心里头擂得鼓点不那么密了。

掌柜的打后厨出来,给客人们上了一托盘爆肚和炸咯吱,直奔他们这儿,先问任胭:“姑娘想吃点什么?”

有工夫跟街上乱踅摸吃的,回回肚皮溜圆没够着吃慕名许久的爆肚,徒留遗憾;后头瞎忙,更是没得空吃来。

她不晓得人这儿吃爆肚儿的规矩,就瞠着俩眼往邻桌瞅。邻桌坐一个穿棉布长袍子半大的老头儿,倒不是那儿多新鲜,只是人吃爆肚跟吃黄瓜嫩萝卜似的嘎嘣响。

听着声,她就想坐这儿铆足劲儿嚼。

掌柜的顺眼瞅,压低了声:“那位冯爷是这儿常客,吃肚儿的行家。您还别说,手里不宽裕,倒是回回捡那上乘的点,绝不亏待自个儿呢!”

任胭笑:“我没吃过这些个,您给按照他那样的来一份。”

“好嘞。”

掌柜的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两碟子爆肚儿,两碗酱料,随手往辜廷闻面前摆一份,余下地搁任胭跟前。

小姑娘抻着脖儿打量,没尝先乐:“好香,您这儿的肚切得又宽又大,实在人!”

掌柜的对面坐下:“可不,我这儿门脸儿外头溜过的耗子,下巴颏都双层的,老佛爷么!”

听着他贫,辜廷闻不做声,只看着他们笑。

任胭掂了筷子,掌柜的又言语:“入了秋吃爆肚儿,咱先捡鲜脆的地界儿最后尝嫩劲,您二位今儿来晚了,甭说葫芦蘑菇头,连肚领也没啦!”

他一比划外头檐下蹲的一溜脚夫:“那几位今儿也不晓得怎么个情儿,估摸接了大活儿,打早上到这光景来仨回了,吃得溜干净。”

任胭还是乐:“说明您手艺好。”

“这话我爱听,姑娘是个明白人儿!”掌柜的心里高兴,放开了嗓门言语,“咱先吃这散丹,筷子夹上点儿朝碗底这么一兜,沉下去裹匀了酱再捞上来您尝尝。”

“滋味爽淡,有嚼劲。”任胭这回没让人领着,自个儿又下了一筷子,“您这酱料也鲜香,又没盖住羊肚的味儿。”

里头是香油芝麻酱糙米醋和酱油辣椒油,拌了葱花芫荽和蒜泥,分量火候都宜当,沾了脆生生弹劲的羊肚儿,满口生香。

对桌的冯先生是个行家不假,可难得碰上个懂门道的同行,如今这姑娘也算一个,掌柜的心里乐,索性趁着天黑打了烊坐着唠闲话。

“您这话说得对,肚儿和料一边重要,回头您吃着和涮肉似的不还得上这儿打我脸来?我今儿四十有六,可经不起这么跌脸!”

任胭一面听人说书,一面又挑了肚仁吃。

肚仁软软嫩嫩的像虾仁,跟方才的散丹比较,前者是娇羞的江南美人,后者是粗犷的北地儿爷们儿,一碟子里把天南海北的滋味都要吃尽了。

宽宽敞敞的肚儿嫩脆,又挂着鲜香的酱料和翠绿的芫荽葱花末,算不上浓郁的滋味可偏偏相得益彰,叫人舍不得放下筷子。

她吃得意犹未尽,掌柜的还跟那儿自得其乐:“下回姑娘来早些,给你做烀饼配着吃,里头韭菜花鸡卵就着碎虾米,就一字儿,美!”

任胭眼巴巴瞅人家,恨不得跟这儿扎根了。

辜廷闻数了钱,要再拎两份。

掌柜的起了身往后头去:“今儿瞅着姑娘的面儿,不收七爷的钱,下回您要一人来,可不给您这面子!”

大盘子里切好的肚儿搁进笊篱,下进滚开的汤水里氽,火烧得旺,开水熥着腾腾的白气,眨眼的工夫笊篱捞上来装盘。

掌柜的一手过去,酱料装了两份,搁了盘子撞食盒里拎出来,手里还提溜俩纸包。

“一兜炸咯吱,一兜麻酱烧饼,给姑娘路上消磨时间,可不是给七爷的。”

“走了。”辜廷闻拍拍他肩,转头拉了姑娘的手。

到了外头,任胭叼住一个咯吱,咔嚓一口——

身边那位爷儿挑剔劲儿又上来,拧着眉瞅她:“一股蒜味,不讲究。”

任胭磨牙,磨完了那个炸咯吱,踮起脚凑人嘴上亲了一口:“你也不讲究,扯平啦!”

哎?

非得多句嘴呢?

他绷不住,还是笑。

任胭吃得心满意足:“哎呀,跟着七爷吃香的喝辣的,回头占山为王,还能呼风唤雨!”

瞧这点出息吧!

他问:“上哪?”

“给赵妈妈送肚儿,掌柜的说要吃这口热乎劲,凉了就没滋味了。”

“好。”

“咱回完家,就上医院吧。”

辜廷闻看她。

任胭抱着俩纸兜的宝贝,笑着:“得给人解释清楚,我可不愿担这罪名。”

“犟。”他揉揉她的辫子,还是笑。

他喜欢人家姑娘,什么样性子在眼里都是好的。何况偶尔像个威武倔强的志士也没什么不好,女孩子身子骨能柔能软,可精气神绝不能塌下去。

任胭嫌弃地躲开他的手:“辜七爷,您这时候应该夸奖我两句,犟又是什么话呢?”

辜七爷顺势就拉了她的手,十指叫我:“是心仪,赞美的话!”

哎!

谁说七爷不懂风月呢,绵软的情话,都是印骨子里头的,该不会是所有爷们儿的天赋吧?任胭斜眼瞅他。

光风霁月的爷们儿,不笑的时候老严肃了,跟私塾里拎着戒尺的老学究一德行,一尺子下来就是仁义礼智,温良恭俭。

她没瞧出什么,就撇嘴:“怎么跟成先生一德行呢,看错您了。”

“他又跟你说了?”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说什么,俩人心知肚明。

任胭恨自个儿嘴把不住门,脸上热辣辣的,转身就跑。后头到了医院,她也没敢拿正眼瞅人家。

成世安跟走廊尽头的窗户台边抽烟,见了人先挤个笑:“可把二位祖宗盼来了。”

“您受累。”任胭鞠躬。

不用打听,医院转一圈就知道,他这两天光跟人低声下气了。

成世安乎捋把脸:“什么事儿呢,本就是成家人的毛病,把你们全给裹进去了。人明儿就得陆续出院了,你去吧。”

俩爷们儿对面站着,没话。

任胭最后去了连绣的屋。

桌上搁着空荡荡的纸兜,里头应当是韭菜花虾皮包子,油水味很足很香,人正微挺了肚子坐沙发里,翘着脚嘬牙花。

连绣见了她,一蹦三尺高:“怎么是你?”

有了身子的女人,身手都这么灵便?当初她爹新娶那小老婆为了挤兑母亲,挺着老大的肚子,恨不得能蹿房顶上。

任胭笑着看她:“您以为还有别人瞅您来?”

张口就是枪棒,跟她可没有好话。

她越得意,连绣越气,口不择言:“骚狐狸!”

任胭抬手就是一巴掌——

连绣不躲不闪,硬扛着。

巴掌没落下去,揪住她梳得整齐利落的发髻,疼得她龇牙咧嘴,拧着身子就要扑上来挠任胭。

小姑娘轻轻巧巧地捏住她的手腕子:“看你是要做娘的人,提个醒儿,你肚里这个要是有个好歹,你觉得你还能在北京城里活几天?”

连绣撒泼耍赖,可不代表她傻:“放开!”

她退回到沙发里气得脸红脖子粗,鼓囊囊的胸脯曲线必现;说实话,任胭瞅了眼自个儿,心里还是很羡慕。

当然这都是闲事,不是她来的目的。

任胭翘着脚坐在茶几上:“你是个明白人儿,话能我只说一遍,你害了那些人还能好好跟这儿住着全亏了肚里的,往后做什么事儿都得考虑到他,权当积福了。”

“你嫉妒我,投毒害我,害他,该死的是你!”

任胭摊手:“我要是嫉妒你,就在你一个人的吃食里下毒,要你七窍流血生不如死;不像你来害我却拉一众人陪着,你没胆儿!”

连绣被她噎得没话。

这样心狠的女人,她没见过。

任胭又说:“不过你还算有点心,没给成世安一块药了,可他领你这情吗?你说你多可怜,大费周章只能让人更厌你弃你!”

这是连绣的魔障,被她刺破了,都是毒!

“任胭,我后悔了,应该连你一块儿毒了,让你不得好死!”

任胭没接话,笑着打茶几上跳下来,冲着门外头招呼:“诸位可听见了?”

门虚掩着,方才叫她拿身子挡住了,连绣正在气头上,哪顾上这个?

这会门被推开,外头是辜廷闻和成世安,还有那些糟了连绣毒手的宾客,哭闹的孩子,一劲儿望着屋里。

然后,她离开病房,后头是哭的闹的,叱骂的求饶的,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赔了礼致了歉,给了人一说法,能做的仁至义尽。到此,她心里压住的顽石才尽数挪出去。

回了家里倒床上,蒙了被子闷头睡一觉。

天亮了,日头晃荡进来,起床洗漱接茬进厨房。

她开始头昏,身子发抖,瞧见锅碗瓢盆就天旋地转。

可能是真的落下毛病了,任胭想。

099章 还回来吗

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昨儿半夜回来的,等任胭反应过来人几乎要睡下。

天亮起个大早,院儿里互相问了名姓算是打过照面,人又匆匆走了。而且瞧包袱行李一溜,约莫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

人走干净了,她独个儿坐在台阶上发愣。

赵妈妈拎着笤帚路过她这儿,轻飘飘落一句:“不上工,癔症啦!”

任胭眯着眼儿瞅太阳,温吞吞的没什么精神:“我老觉得我病了。”

当厨子的瞅着厨房就发怵,可不是生病了,但又说不上哪儿不舒坦,回头跟人大夫怎么言语,这毛病能抓副什么药吃?

赵妈妈没把这儿当回事,一面扫地一面撵她起身站着:“头疼脑热上医院看去,不顺意的往庙里求菩萨,跟这儿坐着能把毛病坐好喽?”

上了年岁的人应当有见识,任胭想麻烦她:“我前些时候遇上件事,料理完了,这会一见厨房刀具就心惊肉跳,您听说过这样事儿没有?”

赵妈妈杵着大笤帚想了想:“没有,八九不离十事撞邪了,有事没事,没事上东庙拜拜神仙,今儿庙市开了。”

人菩萨佛祖管世间不平,人间疾苦和那难了姻缘,还得问她进不进的了厨房?况且临时抱佛脚,这事儿能成吗?

倒不如摸个重点,上哪儿拜拜祖师爷,跟人告个饶,把这麻烦对付过去。

任胭兀自跟那站着琢磨心事,赵妈妈没听她动静,转脸来赶她:“招儿给你使了,怎么不见动静呢?哪儿不愿意去,外头散散也好,快走!”

扫地出门。

出了胡同,人海如潮,任胭不知道上哪儿。脚底下有主意,奔着鸿雉堂就去了。

到了跟前并不敢往里进,身后胡同里走出俩戴眼镜的先生,上了黄包车听人车夫瞎侃:“……鸿雉堂的牌子要倒喽!”

俩先生好奇,问:“这不好好的吗?”

“就那女师傅任胭,您二位知道吗,心眼儿坏透了,嫁不成成先生就给人小老婆投毒,死人啦……”

车跑远了,往后的话,任胭没听着,就算听着了也没好事。

她仰在墙面上瞅天,叹一句世道不公,半句老天爷不长眼,哪有她什么,无缘无故顶了一脑门脏水臭汤。

寻衅滋事的那个还跟成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呢,她倒成了过街老鼠,估计一露面,鸿雉堂的门脸儿都能让人砸喽!

她拉低了帽檐,闷头揣袖子打门口过,斜眼往里瞅——

好么,她的招牌点心和饭菜全给撤干净了,光溜溜的几处像口大豁牙,伙计正拿了别的牌子往上挂呢。

屋漏偏逢连阴雨,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儿吧?任胭咧咧嘴,想笑也摸不着门路,游魂似的逛荡到了隆福寺。

今儿庙会,人群挤得密不透风,她由来爱热闹,瞧着大伙儿欢天喜地的,心里那点不愉快且先给丢一边儿了。

她扎进人群里,净往食摊那儿挤。别的地方也不是不爱,只是她有自知之明。

布匹料子买了来也是浪费,绣的花跟通条杵得似的,裁得衣裳像片窗帘;鸟兽鱼虫花木之类的更是不能祸害人家,她连自个儿都块养不活了。

奋不顾身挤到食摊前,瞅人家炸糕盛豆腐脑,西面还有切蜂糕,给红果儿粘糖稀做糖葫芦的,围了一圈拿空竹和抱着扑扑凳的孩子。

任胭不敢上前去,瞅着人家的炉子烧锅心里难受,亏得人多声儿响把油煎火烹的声给盖住了;瞅了一会,也没见着脑门上冒汗手脚发凉。

好事儿!

往后要是不成,把眼一蒙耳朵眼儿一堵再做菜吧。她想想那模样就觉得滑稽,在鸿雉堂里外都熟悉没笑话,万一上外头呢?

鸿雉堂的女师傅奇装异服,又是一番热闹话柄!

她摇摇脑袋,把这荒唐念头给打发了。

候了片刻,她捧了几碗吃食,桌子边上安静坐着琢磨,看来不怕碗也不怕碟子,筷子搁手里也没事儿。

明白这个,她忽然觉得有了盼头,囫囵把点心吃了,直奔杂货铺子去。

那儿有刀有砧板卖,瓢盆还有冶铸的铁器,她瞅了一行锄头笊篱心平气和,轮到锅啊刀的就开始发昏,连摆在最边上的一根小攮子都让她找不着北。

看来这个不成。

她耷拉着脑袋接茬往前走。

顶外面是穷人市,是卖些帽子布袜和花绳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或哄孩子一乐的陶泥玩具;还有些鱼肉摊子,混在炸臭豆腐和蒸包子的铺面里。

这面腾着白气像仙境,那边就是血淋淋的地狱。

鱼摊子临着一道小沟,里头半匝水,收拾完一条鱼,掌柜的就把手往里头抄抄;兴许手没抖干净,一刀把雪白齐整的鱼肚子划了个大豁口。

任胭看得心疼极了,买鱼的老妈妈也不干了,不愿多给大钱,俩人正吵吵得不亦乐乎。

对面有人推着独轮车来,山呼海啸似的嚷着让一让,任胭被挤到包子铺跟前,瞅人那蒸笼很顺眼,要买俩包子。

掌柜的正抱着自家小姑娘鼓风车,心眼儿里没生意,啊了声:“自个儿拿吧,钱您看着给!”

合着把一笼屉搬走,您也不当在乎的?

任胭兜了两包子笑着往前去,很好,她也不怕笼屉。

转悠到下半晌,她才蹲马路牙子边歇着。

面前摆着几个竹篓子,里头是胖大圆润的石榴,黑红的葡萄还有金黄水嫩的梨子,最底下是卖葡萄的掌柜饶的俩又柴又木的大枣。

旁边的篓子是些新鲜的菜蔬,上头顶花的顶水珠的,膀大腰圆又鲜嫩可人。

这些,她也不怕。

转悠了大半晌,任胭多少了解了自个儿这毛病。

怕炊具也怕荤腥,就是瞅那面点欢喜的很,要不是惧那铁锅里的滚油,她恨不得冲上去替了食摊掌柜的,或是给人比划两下。

这么着就闹明白了,那天她给人做了两屉虾饺,后头人上吐下泻哭喊叫闹,心里那道坎,看来是过不去了。

病根找着了,可这病怎么治?

老话说心病需得心药,心药又是个什么玩意儿,难不成再做一回虾饺?

方才忍住恶心去踅摸虾仁,甭说它了,看见虾米碎都嫌难受,她苦着脸歇了会,垂头丧气往家去。

院里,赵妈妈和辜廷闻对面坐着,言语:“……丫头估摸着是叫那女人下了蛊了……”

话说了半截,大概听着她来,赵妈妈起了身,说是端茶去,半晌也没露面。

辜廷闻冲她伸手:“来。”

任胭耷拉着头,把三篓子菜和果子塞他手里了。

她淘气,他含笑接着。

“我来看看你。”

“你都知道了吧。”

俩人异口同声,任胭抬起脑袋,又低下了去。

“想和我说说?”

“嗯。”她说。

大概的情况她今儿都摸明白了,说完了又支着脸叹气:“就算我不做红案了,白案也得用砧板刀具啊,这都什么事儿?”

她越想越伤心,胳膊肘一塌,趴桌上了。

辜廷闻摸摸她的头:“别急。”

昨儿她在爆肚铺子里的不妥,他看在眼里,今儿早上去拜访了预约的拜尔德医生,人说这是心理问题。

人身子骨会得病,精神也是同样。

如今北京城里的大学也开设了心理学组,还有实验室,只要对症下药勤于疏导,和头疼脑热似的,早瞧早痊愈。

任胭听了个大概:“要吃药吗?吃完了就好了?”

辜廷闻笑:“暂时用不着。”

任胭眨巴眼睛:“我需要去瞧瞧这位洋大夫吗?”

“你方便的时候。”

她并不懂得心理问题到底是哪儿的问题,既然是生了毛病,却为什么又不需要吃药呢?自个儿嘀咕琢磨难免有些排斥,低着头考虑到底该多早晚去瞧瞧。

她在为难,辜廷闻就岔开话题:“昨儿肖师傅去鸿雉堂领了工钱,送了肖太太,今儿他也要南下。”

任胭抬头:“还回来吗?”

辜廷闻说:“他说许久未归故里,归期不定。”

要是没有婚宴那场闹剧,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白案大拿,也用不着顶着骂名回去。

任胭起身,要往外跑:“我去送送他。”

辜廷闻跟在后面,始终落下两步没上跟前。

他想,她难过的模样,定然不想让他瞧见。

肖同拎了行李箱要登车,听了后头中气十足的两声师父,回头,就笑了——

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兜了一兜零嘴塞他怀里了:“师父路上吃!”

他乐:“我都记下了。”

火车鸣了长笛,嗡嗡的,车队长来撵人。

小姑娘退了一步声量小,委屈着问:“师父,您还回来吗?”

肖同只笑:“先回家瞧瞧,我父母俱在无锡,多年未见了。”

“哦。”

肖同又笑:“得走了,你好好的,跟七爷也好好的。”

“好。”

车轮骨碌起来,任胭追着跑了两步:“师父,我听您的话,您记得回来瞧瞧啊!”

肖同探出身子,还是笑:“听话就是好徒儿,记得给师父长面儿!”

她拼命地点头,哭得泪眼模糊,面前的火车吐着白气,扭曲着开出了车站。

月台上站了半晌,她攥了攥手里的票,胡捋了两把眼睛,向外跑。

车站外,那个人始终在等着她。

她跑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廷闻,我想去见见拜尔德医生。”

100章 重阳糕

辜廷闻将她送到医院后,并没有等多久就因故离开。任胭跟拜尔德出办公室的时候,助手护士送来一张信纸,是他的解释。

头起是“见字如晤”,尾端缀了他的名字;字迹张扬遒劲,跟他正经严肃的解释截然不同,任胭在为他近乎于刻板的守礼发笑。

“廷闻,是个滑溜的爷们儿!”

拜尔德胡捋了两把颌下的金黄山羊胡,生出一句感慨,有那么点地道的北京韵味,却还带着西洋的口音,很有意思。

任胭琢磨着,他要说的大约是狡猾?

“他曾说可以帮助我完成美梦,作为交换我必须得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所以现在我是他的医生、助手,管家和顾问,有求必应!”

拜尔德想了想,补一句:“而且并没有薪水。”

这和辜廷闻说的朋友,近乎南辕北辙,任胭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听他继续往下说。

拜尔德在一扇窗边站住了:“这样的男人一旦对你展开爱情的攻势,你是无力招架的;所以像我这样老实可靠的男人,只好无人问津,多么可怜。”

任胭笑。

他夸张地在胸前比个手势:“这位美丽的姑娘,真的不考虑我吗?”

这是,什么朋友?任胭哭笑不得。

拜尔德也笑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多了枝玫瑰,递到她面前:“作为我唐突的赔罪礼物,我希望你随时能高兴,这样有利于你的恢复,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下次,她的病症能恢复几成?任胭难免焦虑,可拜尔德再三告诫急躁是养病的大忌。

同她吊汤似的,急火猛料,非但鲜醇入不了汤水,还败了食材原先的味道。

是不是作为辜廷闻的朋友,对厨艺都颇有研究?

另外好像梁拂和叶嵩渠,还有张岳年和杨松庵几位先生,都是活泛的性子,更不要说成世安,那个人对交朋友也这样挑剔吗?

任胭琢磨这些事的工夫,正坐在鸿雉堂的后厨的长条凳上,瞅堂里新招的一拨学徒被师傅们考教基本功;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响,她的心突突地跳。

瞅得久了难免头昏脑涨,她就胡思乱想,试图把这波难受劲儿打发掉。

来鸿雉堂应聘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杜立仁挑剔,白案上的几位师傅也是同样,能收的徒弟寥寥无几,就这么着每天还是门庭若市。

今儿肖同走后,堂里又聘了两位大师傅,任胭在俱乐部见过,都是白案里拔尖儿的。

如今人走马上任,自然得给人寻徒弟寻帮案,再不济寻寻趁手的杂工。

任胭打医院回来,正跟家里运着气发狠瞅厨房呢,掌柜的一个电话来叫同去踅摸踅摸,总归都是新人,也不怕说闲话。

撂了电话,她心里挺乐,这说明人家没拿她当外人呐!况且说不定上后厨多适应两天,心理的毛病能好利索呢?

她撒丫子奔进了鸿雉堂。

鸿雉堂如今风口浪尖上,客人却没怎样受影响,而且还多了些进馆子瞧热闹的,因此作为头牌的杜师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去盯着人收徒弟。

他不多管闲事,任胭就老乐,往后厨里一坐,哪儿都舒坦。

难受的工夫就跟新来的俩师傅请教学问,一里一里地把心里的坎给度过去;实在憋不住,上外头多喘两口气再进来,拜尔德的嘱咐全给撂脚后跟儿了。

她跟自个儿较劲。

俩大师傅起先看着古怪,后头也没多在意。姑娘么,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老天爷都管不着!

就这么着捱到学徒考教结束,何师傅收了俩伶俐的杂工,邓师傅讨了个精明的徒弟,挑个良辰行师徒大礼,白案这儿也算有新人啦!

掌柜的闻信儿乐乐呵呵上这儿来,热络地给人叮嘱话,说够了回头又冲任胭笑:“你也甭急,等你多早晚成了大师傅,咱们也给你招学徒,招女徒弟!”

这感情好!

本来么,女人和爷们儿除了模样身子不同,其他哪儿不能够,谁还差着点什么?

因着婚宴风波,昨儿的月底考教她没赶上,失去往上再拔一层的机会,这会话撂这了,就有了奔头。

任胭咧嘴乐:“谢谢您,冲您这句话,不吃不喝了,我也得发愤图强!”

大伙儿都笑。

满堂热闹里,总有个跟人不对付的,外头有人插句嘴:“一个女人就闹得鸡飞狗跳,往天上捅娄子,再来俩谁能消停日子可过?”

瞅人小姑娘不顺意的也就那么位祖宗,谁也不想同杜立仁惹气声,相视而笑,热闹也就准备散了,可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任胭。

“听说你病了?”

任胭心里直突突,勉强笑着:“啊,伤了风,谢师伯惦记。”

杜立仁冷笑:“怕不是伤了风这样简单,有位客人说你上半晌到医院看洋大夫,落了心病,看了厨房炊具就胆怵,这会连刀都拎不动了吧!”

可不么,他打听得倒清楚,也没添油加醋地指摘她,毕竟于个厨子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岔子了。

提不动刀挥不动铲,按他那意思,最好今儿就离开鸿雉堂,嫁人生子闭门不出。

话出口,满堂人都盯着任胭。

掌柜的脸也沉下来:“杜师傅,这话可不当讲的。”

杜立仁直盯着任胭:“掌柜的不妨好好问问!”

何师傅插话:“杜师傅这话重了,厨子见不得厨房不是笑话吗,任姑娘跟这儿坐了一下午,哪儿就见不得了?”

他说这话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可任胭一下午净往院儿里跑,他心里也犯嘀咕,别是真的吧?

掌柜的的目光最终落她这儿了。

任胭不认:“我伤了风,是瞧了洋大夫,不是大症候,杜师伯说的我也闹不明白。”

杜立仁步步紧逼:“这么说来我冤枉了你?这么着,昨儿学徒考教你没来,当着这些师伯师叔的面儿,今儿补上吧!”

话赶话到这儿,她被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拒不拒绝,她都没好日子过。

一屋子眼睛都瞅着她。

她笑:“那成,眼瞅着到重阳,今儿做道重阳糕,请师伯师叔们指教。”

说完了,扭身往案板那儿走。

越凑近,身子越哆嗦,脑子里跑马似的全是婚宴那天人喊马嘶,哭闹不休,她把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水盆里冲干净手,化开渗出来的血丝。

她咬紧了牙,安慰自个儿,好在重阳糕不是多难做的点心,成了型搁笼屉里蒸上就算完。

竹刀片劈开老南瓜剁小块,搁笼屉里蒸成泥,简单的活儿叫她做的狼狈,刀片子好几回划破了指甲盖,一绺一绺的刀痕。

好在她低着头,动作又快,谁也没瞧清里头的古怪。

蒸南瓜的工夫,瓷碗里的粳米粉拌了江米粉和糖粉,添了油和清水揉成松散的粉团,分三份搁旁边醒着。

南瓜泥搬下来晾凉了压成茸,倒进化开的洋粉水拌成浓稠的茸堆;另一面醒好的粉团平摊在刷了油的平盘里,铺一层南瓜茸,再添一层粉团铺平。

摊平的粉团堆横着分六份,各份两头一卷,成个漂亮的如意卷。

余下的那层粉团上摊的是炒制好的红豆茸,一块成了十二只黄红的如意,搁进笼屉里复蒸一盏茶时间。

等下了锅,需得给如意卷撒上切成丝条的红绿果脯,各色干果凉果,以及桂花碎。

满盘子漂漂亮亮的如意,红的金的绿的,都是喜庆劲儿,没尝到嘴里就先闻到鲜香清甜。

任胭背着人抹了把汗,瞅着发虚的人堆端了盘子上前:“茱萸果子这会还半红半绿的,拿来装盘不好看,我就用红枣碎代替了。好在《岁时杂记》里有言重阳尚食糕,大率以枣为之,祝各位师伯师叔步步登高!”

点心模样好,寓意更妙。重阳未至,算是晚辈的那点儿心意,何况人也不是进不得厨房。

闲言碎语一笑了之。

杜立仁闹了个青蟹似的冷脸,糕点也没拿,拂袖而去。

任胭给自个儿挣了名,热闹散了场子,大伙儿各自忙活各自的。

因她叫掌柜的放了大假,谁都没来麻烦,她上哪儿,自然也没人过问,倒是给了便宜。

小姑娘火急火燎奔出后厨,院儿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蹲树底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吐的不成样。

脑子里跟上了发条似的,连轴搅合她,做糕点那会就天旋地转,要是再晚,她就得倒地上。

到时候别说杜立仁,但凡长了眼睛的都晓得她这位女厨师,算是彻底瞎了。

厨子举不动刀,文人拿不动笔,当兵的扛不动枪,这世道还能有的好吗?

好在,一切都叫她忍过去了。

任胭吐干净了,扶着树干子踉跄着站起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回回叫杜立仁攥掌心里,她多早晚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她得往上走,得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大师傅!

不,还得往上,得站在他仰视的地方。

否则,她一辈子只能叫人逼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听由拿捏。

她不为功名,也不为利益,只想自由,女厨师的自由。

任胭扶着树,咬紧了牙琢磨心事,不妨背后伸来只手轻轻拍她的背,还问:“有身子了?”

她吓一哆嗦,回头:“成先生!”

成世安望着她,目光里全是颓废和绝望,垂着手站那儿,声儿都在哆嗦:“跟廷闻的,孩子?”

101章 收拾泼妇

任胭气了个倒噎:“您怎么一露面就胡说八道呢,没有的事!”

女孩儿么,害羞,这样事儿被剖开,谁也不会认。

成世安自诩最善解人意,又问:“那你是哪儿不舒坦?”

“这儿。”她拿手往心口比划。

看吧,都生出心病来了。

成世安陷在这个坎里出不来,总觉得小姑娘惨白着张脸,蹲这儿撕心裂肺,准没好事儿,一时间净往岔道上想。

“是不是辜廷闻对不住你,我找他去!”

他捋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临了还不忘回头抱她安慰:“别怕,他不认我认,我给孩子当爹,保管亲生一样!”

怎么这事儿还没完了?

任胭哭笑不得,给人推个趔趄:“您找谁去,站那吧!”

事无巨细给他言语一遍,生怕他还犯轴,她又说:“我给您说明白了吗,没孩子,你可别把我名声给糟蹋了。”

虽然也没几两几钱。

成世安耷拉着脑袋不言语,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风流招的灾;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抬不起头,盯着鞋尖耳朵根发红。

任胭瞅他那羞赧纯情的模样不大习惯,清清嗓眼儿:“别光说我了,您怎么上这儿?”

说起来还是闹心,他长叹一声,脆弱模样像是老了十来岁:“我不乐意跟家住,这儿热闹,来沾沾喜庆。往后还能保护你,收拾姓杜的那老嘎嘣儿!”

遇上心上人,他内心自然而然地生了一股烈烈正气,像能扫荡世间一切不公;更甭提姑娘脚底下的路不平,他心甘情愿把手垫上去给人踩踩。

可人不待见他,不叫他献殷勤;家里倒是有个该得他好的,但见了面就是斗鸡,吵得脸红脖子粗威风抖一地。

什么事儿?

他越想越不得劲儿,扭脸没瞅任胭。

都这模样了,任胭心里明镜似的,连绣是个火药桶子,没火星都能自燃,何况遇上这位成天耍花腔的?

所以说甭管姑娘还是爷们儿,找喜欢的人还真不能光看脸,这位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当然,她不能捅他心窝子,心里再乐也得装副苦大仇深的样儿:“也好,就当散散心了。”

他嗯了声:“能天天见着你吗?”

任胭皱着脸:“过些天我倒是上工,能不能见着就说不准了。”

回头跟掌柜的求,多给她两天假,等这位祖宗上家去了她再来;要不然连绣知道,还不得把她天灵盖儿给掀了!

“没事儿,只要我知道跟你在同一地儿,心里就痛快。”他望着她乐,多早晚成了情窦初开的傻小子,遇上喜欢的姑娘就没了心机。

这是打算跟鸿雉堂安营扎寨吗?

任胭干巴巴地笑:“您该这么想,我在北京城,您也在北京城,哪地儿都一样。”

“是啊,我忒喜欢北京城!”

可,可不吗?

任胭恨自个儿多嘴,讪笑着扭脸,下一瞬就把脸拧回来,头发丝都要立起来了——

“连,绣!”她张着嘴无声地挤俩字,希望这位爷明白他家血祖宗来了,就跟身后站着,女鬼似的。

成世安压根儿没看明白,还往跟前凑:“说什么,你哪儿不舒坦,我带你去找拜尔德?”

“任胭,你个骚狐狸!”

任胭后脊梁发冷,转脸就跑:“成先生成太太你们好好说话,院儿里的树好些年头了,水缸桌椅板凳也都上好的,砸得时候悠着点,都是脆生生的大洋!”

她有点儿低估了连绣,跟家里把爷们儿打成猪脑袋都不要紧,出了门可不能跌脸子,所以她抄起墙角的担水扁担,奔着任胭就来了。

这地儿虽然僻静,但架不住成少奶奶的嗓门敞亮,嚎了三五个伙计前后脚往这儿赶。

任胭跑得快,连绣撵不上,一扁担挥出去没揍着任胭,倒把赶来劝架的俩伙计拍地上了。

壮得跟山似的爷们儿砸一块,捂着鼻子眼,站都站不起来,叫大着肚子的小老板娘打身上踩过去,险些一命呜呼。

两个女人,一个追一个跑,巴掌大的院儿里转磨盘,看热闹的越聚越多。

连绣恼羞成怒,任胭看着不大点人,怎么跟趴墙上的蝎了虎似的,看着手笨脚蠢,结果一听着动静,瞬间跑没影了。

时间久了打不着人,她暴跳如雷,把扁担对准任胭的后背掷了出去。

没砸着姑娘,倒把枣树上的青枣扑下来一大把,叮铃桄榔全敲在成世安脑袋上,磕出一片红疙瘩,她还是不依不饶。

成世安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肘,扭脸问跟来的丫头:“谁给她放出来的?”

小丫头缩手缩脚:“少奶奶跟老太太说少爷外头见骚狐狸,老太太叫放人。”

成世安那个气,家里打小培养的丫头,上外头比人家的闺秀也不差什么,才跟连绣几天,养出这副下作嘴脸!

他兀自生气,没想连绣张嘴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他疼得缩手,人就跑了。

发了疯的女人也不顾其他,见了什么都扽手里朝任胭招呼;掌柜的问询赶来清理了闲杂人等,作揖求饶请她罢手,还叫她丢了几只小鸡崽儿在褂子上。

俩伙计上跟前都拦不住连绣,又顾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敢使劲,由着她闹。

遭灾最狠的,还是任胭。

好好一姑娘,叫她砸的满身杂物,褂子襟上还兜着条活鲫鱼,张着嘴跟那瞎扑腾,要回水里。

任胭先头难受的不成,这会在院儿里兜圈子跑快断气了,她也没劲儿了,站那摘了鱼丢连绣:“给我站好!”

她撂了脸子看着吓人,真把连绣给唬住了,活蹿乱蹦的鱼把跟来的小丫头也吓得花容失色,主仆俩瞬间刹了脚,站那没敢动。

任胭扑棱扑棱一身狼狈,皮笑肉不笑:“我有喜欢的人,跟人家好得很;我跟你爷们儿清清白白,你听明白没有!”

“你放屁!”连绣骂了句,又要扑上来,可见着小姑娘手里的家伙什就没再敢往前。

“好好跟你说,不听是不是?”任胭手里抄着把菜刀,对着光瞅瞅刀口,眯着眼睛乐,“你是不是想跟这鱼一样的下场!”

手起刀落,菜刀旋着风冲连绣飞过来——

扑——

刀尖钉进了那尾鲫鱼肥厚的肚皮里。

刚还抖着漂亮尾巴叫嚣的鱼,这会抽搐两下倒在血泊里,抖着身子,快要不动弹了。

小丫头一声尖叫。

连绣也吓得退了步子。

任胭不知道多早晚到了她跟前,攥了她的旗袍领子直瞅着她:“再敢上我跟前闹,你就跟这鱼似的,我把你开膛破肚挖出你的小崽子,反正成世安也不想要他,是不是!”

“……是。”那位爷儿倒不含糊,附和一句。

连绣又是一哆嗦。

任胭放开了她:“最后一次跟你说明白,别惹我,我能收拾泼妇的时候,你大概连羊都不会放!”

不成器的爹给她找了一堆的大妈小妈,娘被欺负的时候,她永远冲在最前面,揍挨得多了,就知道怎么威胁怎么自保。

可她并不爱跟姑娘家使这些手腕子,女人打架,尤其为了爷们儿,跌份儿!

要不是连绣欺人太甚,她也不会下狠手,何况人肚里还有个小的,舞刀弄枪再吓着孩子。

都这会了,连绣还不输阵儿,瞠着眼睛警告她:“阎王爷会收拾你的,到了十八层地狱把你吊在油锅上,炸鱼似的把你炸了,让你不得好死!”

任胭一把给她推进了成世安怀里:“死都死了,你管我是被炸还是煮了,等我真不舒坦,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说完了,她起身,往外走。

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她发火给唬住了,人还没到跟前,瞧热闹的自觉分成两溜,当中腾个宽敞的道给她,点头哈腰送她离开。

任胭越走越快,出了院门更是跑起来。一面是觉得自个儿泼妇似的丢人现眼,一面她琢磨上了连绣那句话,给她吊油锅上当鱼炸了。

第一回去俱乐部见着了肝膏汤和糖醋河鲤,当时就琢磨着怎么能把这两样菜合成一道,不过这是突发奇想,想了好些时候也没想明白,也就慢慢搁置了。

毕竟炸鱼炖鱼或是鱼汤,南菜北派都有自家的绝活,她那些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想不出别致新颖的倒不如不做,如今连绣的话给了她启发。

鱼肉最是柔软,若是炉灶上炖汤,将鱼悬吊在锅上;等汤气上溢熏蒸鱼肉,到了时候鱼肉发软就会脱落进汤盅里。

这样自然而成的鱼茸,又融进了汤味,会不会比刀剔再煨成的鱼肉更鲜美?

任胭打定了主意,上市场拎了条鱼和一只雏母鸡,一路飞奔回家切洗干净炖灶上;自个儿搬了条凳子,守在灶边等着。

等汤气上来,她就眼巴巴地瞅着掉在锅上的鱼,多早晚能成,真想尝一尝。

时间一长,她精疲力竭,脑袋磕在灶上迷迷瞪瞪。

“啪嗒——”

鱼肉掉下来砸进汤里,飞出来的汤汁溅在胳膊肘上,任胭疼得一激灵,人彻底清醒了。

脑袋上悬着一半鱼架子,一半肉,看来是要成。

她兴奋地胡捋手肘,来回乱溜,等着大功告成。

溜到门口时候,正碰上禾全一路小跑跟着辜廷闻进门:“七爷,您可慢点儿,喝了那些酒,当心栽跤!”

辜廷闻皱眉:“啰嗦。”

人倒没客气,径直进了任胭的屋,仰脸儿躺沙发里了。

任胭小声叫禾全:“怎么了?”

“肖师傅路上被人刺杀,下落不明。”禾全抱着手里的西服叹气,“七爷今儿一直在寻人,心里头不高兴,叫人多劝了几杯酒。”

102章 该罚

任胭知道这世道不太平,要是太平,这天下的当家人能跟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吗?但她也没料着动荡如此,连个被排挤的白案师傅都得叫人惦记上。

她问:“人伤着哪儿了,是匪贼绑架了?”

禾全瞅她这副单纯模样就知道辜廷闻肯定没告诉过她实情,暗自后悔刚才情急说漏了,这会铆劲儿找补吧。

他摇头:“没找着人,不知道。”

任胭也急,可没办法,辜廷闻都没门路,她能顶什么?

禾全见把她蒙住了,心放下点:“劳烦您照顾七爷,我给您二位煮茶去。”

说完,抱了衣服扭脸就要跑。

“站那!”任胭跟后头就是一句。

禾全当真站着没动,他怕呀。

这位姑奶奶可是连成先生那位血祖宗都治的住的人,平时瞧着可爱水灵讨人喜欢,谁知道发起火来能把天戳一窟窿,谁不知道鸿雉堂下半晌那场热闹啊,听着都惊心动魄。

刚才一嗓子,说实在的,他想跑,可腿肚子抽筋跑不脱。

禾全讪笑着扭回来,恨不得给她打一千儿:“任小姐,您有事儿啊?”

任胭瞅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就琢磨他揣一肚子鬼主意:“你老实说,我师父南下是嘛去了?”

探亲?

先跟梁拂碰面,后头再给太太孩子打发走,独个儿上路还叫人刺杀失踪,探个鬼亲!

禾全心都揪成一个点儿了,腆脸跟她打太极:“那您师父您都不知道,我就更加不知道了。我就七爷跟前一碎催,您要不问七爷去?”

两口子的事儿,他一下人,越掺和越乱。

这小子个头儿不大,脑袋瓜子机灵,跟泥鳅似的,有股潮气都能游跑喽。

任胭嗤之以鼻:“走吧你,烧你的茶去!”

“好嘞!”

声口老响老高昂,任胭进屋时候,还在庭院里头还荡了两荡。

屋里头那位爷儿正抻着两条长腿杵在茶几上,长裤的边儿落拓地卷着细条条的卷儿,昭示着他现在的放浪形骸;人前是古板严肃的辜七爷,背了面儿就是不修边幅的纨绔公子哥儿。

砖塔胡同那会,辜廷闻不上班的光景总会写文章到天亮才关了台灯,一气儿睡到天擦黑起身,囫囵洗漱完了上屋里,还留着浅青的一圈胡茬儿。

衬衫领子下头挂着松散的领带,歪扭的一个领带结在第三颗纽子边晃荡,人手里捏着支钢笔赤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口中念念有词,想起什么就随手抽张纸记下几笔。

饭根本不记得吃一吃。

任胭起先觉得古怪,后头看久了就很有意思,一面端着碗吃饭一面看着他唱戏;等他坐到身边来就匀给他一勺子饭菜,寻常挑剔的七爷就这会最平易近人。

喂什么吃什么,格外乖巧。

任胭是个促狭鬼,看他老实好糊弄就欺负人,挑了满满一勺子葱姜塞人嘴里,俩眼直瞅着他做什么出格反应,结果让她大失所望。

辜廷闻面不改色地吃完,还接了一口她送去的虾仁,两粒高汤煨煮的虾仁和一勺子葱姜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这么着倒闹得任胭不好意思,乖顺地给人挑菜吃,再没有捉弄他的心思。当然这事儿也没跟谁提过,藏在心里自个儿乐一乐就完了。

这会背着人,这位爷儿的精气神又懈怠了,仰脸儿软趴趴地躺着抚额头:“头疼。”

声音不大,又在笑着,倒像是在撒娇,很委屈。

任胭不吃他这一套,靠在门框上抱肩瞅他:“头疼啊,多喝两杯就好了。六十年的花雕,我给您再搬两坛?”

是见他醉了酒心疼,又不好生说,光在那挤兑他。

辜廷闻微阖了眼睛,也阖住了里头浓醉的笑意,向她伸出手:“胭胭——”

任胭脊梁骨一软,打了个趔趄。

往日两人处着,情到浓时谁也不顾着分寸,嘴巴身子都紧紧贴着,他犹自还不满足,咕哝着叠声唤她的名儿。

叫到她心软身酥,任他为所欲为。

一回两回,他得了便宜越发不知收敛,这会见她不高兴,又下气儿哄她。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的,一招鲜儿,吃遍天!

臭德性吧!

她背着两只手,不情不愿地靠近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问你个事儿。”

“好。”

他直起身,兜手一圈将她抱在怀里,脸埋在她肚子上蹭了蹭,呼吸平稳了。

任胭折着腰跟条蚂蚱似的,受着温热的呼吸拢在肚皮上,天冷了,这么舒坦归舒坦,但脸还是热。

她随手胡胡他头顶的黑发:“我师父到底什么人,你除了做报人,还做别的什么营生?”

话连着一块儿问,是怀疑了。

辜廷闻抬起脸,看着她,眼睛里有光,没了笑。

任胭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是要打听你们到底什么人,只是张罗点儿准备,回头哪天万一……我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以往要置他于死地的是他亲爸,人叫他给撵甘肃去了,可真没别人了吗?

这回目标是肖同,下回就可能是梁拂,或是张岳年,再或者辜廷闻。

他们做什么,寻常话里话外,任胭多少能猜出来点,她不问不代表她挂着心。

“胭胭——”

“嗯。”

“我们做的,是利国利民的事。”

“嗯。”

“走的也是正路。”

“嗯。”

“所以,别怕。”

“师父在哪儿失踪的?”

“天津,去上海的船上。”

“会救回来的。”

“是。”他握着她的手,笑一笑,“他也是我的同事。”

任胭点点头,也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半年,她就能在北京城声名鹊起,同他暗中相助脱不开干系,他给她砌了天梯,让她走到最高处看见光明。

“谢谢。”她低头,亲亲他的嘴唇。

醉酒的人最贪心,握住她的腰不愿意放人。

最后抱住她覆在自个儿身下,手指流连在她脖后皮肤上,亲一下揉一下再唤一声胭胭,一双眼睛漆黑,裹着飓风和雷霆。

她看得心惊,身子却是软,和他的身体腻在一处,时间一久,俩人都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亲吻难得停下,他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倒是身子挪开了点儿,手从颈后抽出来抚摸她的脸:“别怕,这地方不对,我……”

他想说不会乘人之危,可心不由得他,话说了半截就不容再言语,徒留一室旖旎和风流。

任胭垂着眼,瞅他衬衫领子下的纽扣。

是水晶吗,很漂亮很有光泽。

“替我解开。”

他握着她的手,把手指贴上扣子,声音嘶哑。

任胭慌乱地抬眼——

却见他眼神玩味,满目的笑与兴致:“我只是吃多了酒,有些热,胭胭在想什么?”

身子滚烫,能生出一盆火来,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去他的吃酒!

谁信!

任胭推他,顺手在他心口拧了一把。

他哼了声,还是笑。

闺房里的动静挠人的心窝子,禾全送茶水进门,腿脚发软扭脸就磕门框上了,叮铃桄榔稀里哗啦,瓷片茶水砸了满地都是。

七爷恼了,指了他仓皇出逃的背影:“糟践的茶,打你月钱里扣!”

禾全苦着脸,撒丫子飞奔。

他奔的是厨房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任胭记起了炉子上的汤羹,跳起来就往外跑:“哎呀,我的鱼!”

守了一下午的鱼,这会差不离该变成锅底灰了吧?

她痛心疾首,冲进了厨房。

禾全正把锅搬下来,拿了勺往汤盅里盛:“任小姐,您怕厨房的毛病真格儿好了,那太好了,这鱼羹好香啊!”

“什么鱼羹?”

禾全古怪地看她一眼:“这不是您做的吗,我瞅着跟西湖鱼羹一模样,鲜嫩油滑,倒比那西湖鱼羹味道鲜美,模样也好看。”

方才腻味久了忘了这鱼,煮的时间一长,鱼肉成了鱼糊,倒真像禾全说的羹汤了。

本来琢磨这菜也是灵光一闪,到底做成什么样儿也没个谱儿,如今歪打正着,成了两盅羹汤。

禾全放下汤勺,又问:“您还做别的菜没有,您和七爷晚上就吃这个?”

他这么一提醒,任胭回过味儿来,拿眼往四下里那么一瞅——

得,五脏六腑又开始哪吒闹海了!

也不知道打鸿雉堂出来那会是怎么憋着股劲儿,一气儿买了鱼洗刷炖了,熬到这时候也没个想法;要不是禾全说,她还没记起来自个儿的毛病。

“你说我这是好了呀,还是没好?”她那个愁啊,回了屋捧着脸,拿个小汤勺搅合鱼羹。

辜廷闻笑:“好事儿。”

“哦。”

“怎么想起来做这道菜?”

任胭哽了哽,一口鱼羹下去,鲜得齁嗓眼儿。

有时候她就特好面儿,尤其在辜廷闻跟前,总不能跟人说下半晌同位泼妇骂街打仗来着,打着打着打出灵光来了,那她也不成了个泼妇吗?

她信口胡扯:“鱼自古以来最受大伙儿喜爱,您瞧《诗经》记载‘饮御诸友,炰鳖脍鲤’,魏晋的鱼片已是‘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的地步,到了唐时更是‘金齑玉脍’登峰造极,我又怎么能不喜欢呢?”

辜廷闻举着勺,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是吗?”

“是,是啊。”她心虚,垂着眼不敢看他。

隔着张桌几,他俯身来咬她的嘴巴,轻笑:“扯谎,该罚!”

103章 掐菜鸭丝春卷

说是咬,不过算作略带情趣的吻。

任胭的双手伏在桌案上,仰着脖子看他,眼睛里有细碎的微光,充满好奇。

她有时候简单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闹不明白的总要寻根溯源,就像现在,她在观察他情动的模样。

辜廷闻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再被她这样看下去,必然会做些不成体统的事情来。

“闭上眼睛。”他笑着亲亲她的唇角,不得劲,是想咬一口,柔柔软软地吃进肚子里。

她有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每次亲,都要闭眼睛?”

“是吗?”他坏了心,想要讨便宜,“不如再试试?”

他俯身过来,任胭瞪着眼睛看,便没法继续了。

她笑得趴在桌上:“七爷,你怎么对眼儿呢?”

小丫头一双大眼睛往鼻梁中间骨碌,自个儿扮鬼脸儿,偏要怪在他身上,纵得没边儿了。

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她得了趣,抱着肚子赖在地毯上滚来滚去,哪还有盘炉踞灶的大师傅模样。

闹够了,两个吃家自然而然要把话题转到这两盅鱼羹上。

头回做得粗糙,盛汤时候只闻着鲜香,并没有实际尝过,如今下了肚才品出一二滋味来。

辜七爷矜持地给了二字:“尚可。”

汤的火候不到,底料不足,鲜美有余,不足以惊艳。

鱼肉煮得鲜嫩软滑,却是时辰不足,汤半煨不进味,吃起来有种戛然而止的遗憾。

他搁了汤勺,拍拍她的头:“再接再厉。”

任胭也不气馁:“明儿我去趟鸿雉堂,问问几位师叔师伯,可有改进的方儿。”

当然,前提是她不再畏惧那些锅碗瓢盆。

“任胭——”

“怎么呢?”她捧着脸仰脸儿看他。

辜廷闻说:“我希望这道菜由你独自完成。”

她不解:“无论帮案还是师傅,做了新菜都要往上言语,大伙儿试过菜才好定挂不挂牌子的,鸿雉堂历来的规矩呢。”

他解释:“鸿雉堂如今能给你的助力,都会成为桎梏,它没有资格限制你。”

“你的意思,往后我要离开鸿雉堂?”

“是。”

任胭趴在那儿琢磨自己的心事。

上这儿来满打满算,半年有余,在鸿雉堂当个学徒都比别的馆子的师傅活得自在,不得不说富贵养人,养出她一身懒惰的筋骨。

当初的壮志没落下,可也仅仅是搁心里揣着,许久都没得闲拿出来瞧瞧。

她想当大师傅,不想埋没手艺,好像也真是仅此而已。如今辜廷闻提醒,犹如醍醐灌顶。

从杂工到学徒,再到帮案,六七个月来她连飞带跑,永远走在同门前头。

可哪儿是尽头?

厨艺上没有止境,自小到老都永远得行在修行的路上。要修行,头一件就是没有藩篱,她得跳出故步自封。

任胭抬脸,笑:“我知道了。”

他真是醉了,歪在沙发里,懒洋洋的:“辜七在这儿先恭喜了,任师傅。”

“好说好说。”

她有了新的奔头,到了点儿神清气爽地上工,瞧鸿雉堂哪儿哪儿都顺意。

掌柜的给了她大假又没规定她多早晚该来,这会人在后厨东边搭把手,西边帮个忙,谁心里不舒坦呢,一里一里地把婚宴的风波都给撂在脑后头了。

凡事讲究个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自认为这半年的努力没给师父和母亲丢面儿;至于折了的名声,寻个宜当的机会再找回来就是。

东山再起么,首先得有拿手的硬菜,不然谁稀罕自个儿这口呢?

当然,还有条捷径,拜个享誉内外的大拿师父,叫领着上外头溜达一圈也能混个熟脸儿。

这是视她为眼中钉的杜师伯的意思。

人在歇晌的工夫上白案这儿遛弯来,唬得大伙儿撂了碗筷垂手听训示;杜立仁本就是来寻任胭的,没有多少工夫跟旁人叙话,赶散了看热闹的开门见山。

“你师父南下不归,得另拜个师傅。”

论理不出师或是不被赶出师门,是没有另拜山头的规矩的。他这么说,任胭不由得想起昨天得到的消息,心里不痛快。

“我师父早晚回来。”她尽量放缓了语气,可听起来还是生硬。

她有多倔,杜立仁不是不知道,冷笑一声:“回来,能做什么,有你这么个徒弟!”

肖同代她受过,任胭心里本就愧疚,追根溯源,同杜立仁也脱不开关系,他凭什么这么说?

她回呛一句:“至少师父光明磊落。”

杜立仁像是没明白她拿话刺他:“光明磊落的不止他,何师傅和邓师傅同你都相熟,也有意收你为徒,托我说个情给你个面儿,自个儿拜一个!”

“素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任胭不应,“师父只是回乡探亲,虽说辞了工,但仍旧是我师父,两位师傅面前我自去赔罪。”

不容杜立仁再说什么,她扭脸就走。

杜立仁冷笑,本来他也没好心给她另寻个靠山。

他出了门,给人报信:“我事先提醒过她骄横性子又倔,如今跟了七爷更是眼高于顶,怕是看不上二位这模样的,什么徒弟寻不着,非得要个女徒弟?”

何邓两位师傅讪讪地笑,只觉得这儿的任胭跟俱乐部里的任师傅果真不一样。

杜立仁背着手,眯着眼睛看太阳:“二位刚来,再给提个醒儿,看着七爷的面儿也得在她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伤天害理的事儿都能瞒天过海,要是吃罪了她可就是惹祸上身!”

何师傅开口:“七爷不是这样人。”

“七爷再刚直不阿也是爷们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杜立仁笑笑,“那可是个有心计的美人,来北京城多大功夫呢,您二位可瞅瞅!”

话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加上外头乌烟瘴气的谣言,两位师傅也拿不定主意了。

杜立仁走前,又言语:“不收她也有好,我如今是一身轻,您二位瞧瞧肖师傅,落得什么下场?”

半生功名,因这个女徒弟,毁于一旦,何苦来的!

话半真半假,说的二位师傅心有惕惕。

等任胭寻着人给人赔不是,瞅这模样就晓得杜立仁没说她好话。多大仇恨,刚来的人就上面前给她上眼药,都什么事儿?

她把能解释的都给人大师傅解释了,做工时候加着小心谨慎;她越是这模样,两位师傅越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就差避如蛇蝎。

本来么,铆着劲儿找女厨师,也不就她这么一位。

这么位还不是什么干好活儿的,一门心思的攀龙附凤,如今人死死攥手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了;两位师傅越听杜立仁的话越觉得对味,渐渐地开始瞧不上这姑娘。

任胭满腔热情遭到冷遇,可她压根儿不管这些,照旧干自个儿的活计,忙上跑下殷勤得很,她有她的想法。

流言蜚语多了去了,耳朵生了茧,当笑话听听也就罢了,还能真往心里填吗?

男女平权这事路漫漫,她还能出来工作养活自个儿,对比那些被困在家庭里的女孩子或是女人,何其幸运?

别的不说,就是成徽瑜,数日不见,她已经休了学在家里闭门不出,和父母做着无声的抵抗。

可她能反抗多久,任胭心里没谱。

她最近一次见她,是同去探望张岳年。院儿里塞了满满当当的成家随扈,任胭在厨房做菜,隔着窗户远远看了一眼。

成徽瑜点了份掐菜鸭丝春卷,要现做现吃,叫了任胭来四合院里做。她还是不大能碰那些刀具,是杨师兄和她结伴来。

柔脆的豆芽掐头去尾秤出半斤洗干净,烤好的鸭肉片片切丝,葱丝姜条热油里滚一圈,再添豆芽和鸭肉丝,拌了盐酒糖酱炒成馅料。

鸡卵打匀筛面粉搅成糊,摊在刷了油的热锅上,烘烤出一掌宽窄的圆薄面胚;胚面一边码上馅料卷起折两头,再将余下的面胚卷起拿面糊粘住。

卷子下热油锅里炸透,捞出金黄圆滚滚的春卷,斜刀切成寸把的酥脆块。

卷块露着鲜香柔白里馅的那头冲外,在雪白的盘里铺两圈,当间搁一只红心水萝卜雕出的茶梅,满地金黄银雪似的。

任胭端着碟子上堂屋,叩门。

门虚掩着,里间的一对青年男女闻声顿时撂开了手,成徽瑜抓着珍珠坤包站起了身,掸了掸两把马面裙才小声说请进。

任胭目不斜视,搁了盘子要走。

身后成徽瑜却叫住她:“你等一等,我和你一道走。”

张先生站起来,追着她出门,兴许是慌乱间地拉着手,衣料子碰撞在一起,是情切的声音。

任胭背着身子不看,可管不住耳朵,越听越乐,偷偷地笑,在替成徽瑜高兴。

成府的管家打门上转过来,抻头抻脑往院儿里看,成徽瑜早和任胭并肩站着,哪还有张岳年的影子?

“你,笑什么?”成徽瑜犹豫着开口,手里死死地抓着坤包,耳朵发红。

任胭斜眼看她:“你应该对我好点。”

成徽瑜心地实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是个促狭鬼,专爱逗人:“你要对我不好,下回怎么好意思借着看我的幌子,来探望岳年……先生!”

一句话非得分两下说,成徽瑜红着脸瞪她。

笑着闹着,先前的不愉快像是场梦,梦醒了,烟消云散。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出门。

上车前,任胭还低声安慰:“下回再想别的办法,老是来看我也不成啊!”

成徽瑜被她打趣的眼角都红了。

她笑,挥挥手作别。

最起码,事情都有了转机,对不对?

真好!

104章 八宝全鸭

打那天起,成徽瑜时常邀请任胭到家里做客,还跟前些时候一样的说话或是教授任胭功课;她不能去学校了,心里对女校的生活充满了无尽的向往。

而任胭上工从早到晚得忙碌,旁听的课业跟不上,常常焚膏继晷恨不得生出俩脑袋,好好一姑娘生生要熬成熊瞎子,白天不忙的时候俩眼一眯跟啄米的鸡崽儿似的。

成徽瑜看着担心,这天家里吃茶的时候就问:“你多早晚休息呢,咱们上外头郊游去,天渐渐冷了,往后想出去也不便宜。”

任胭趴桌上愣神:“这个星期天吧,就咱俩人吗?”

脑瓜子不够使,调侃人的心思却也没落下,把话头往张先生身上引。

要不说成徽瑜实诚呢,压根儿没往这方面考虑,叹口气:“叫上哥哥,还有……辜世兄。”

任胭舞得跟风车似的脑筋不转悠了。

成徽瑜说:“哥哥没有一日快活,出去散散心也好。”

“还总闹吗?”任胭问。

成徽瑜点头:“哥哥上回家来就让人把连绣关在偏院了,两个老妈妈在伺候她;她心里委屈,等见着面自然不肯说软话,哥哥也渐渐不爱去了。”

这个坎横在那儿,谁也迈不过去。

任胭有些郁郁的,想起那天的事儿也尴尬:“我当时也是……”

“我都知道。”成徽瑜拍拍她的手,难得的笑,“哥哥那样好的性子都容忍不过,礼貌绅士全然顾不得了;只索性是你,换做别人,连绣也未必能讨着好。”

任胭没话了。

成徽瑜话锋一转:“至于辜世兄……那时候是我想岔了,心里老埋怨自个儿,顺带也对你生出不好的想法,是怪你……但如今都过去了。”

她低着头,想了又想,抿着嘴角甜甜地笑开。

任胭歪着头打量她半晌,也跟着笑:“是因为张先生!”

成徽瑜的耳朵又红了,四下里看了看,难为情地点头:“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是自然。

任胭没憋住:“不如,我们也叫上张先生?”

有了心事的姑娘还是红着脸,目光躲闪,却也没有拒绝。

当晚电话里,任胭跟辜廷闻提起这件事。

他如今人在上海已有一个星期,这七天里,在她入睡前的一个钟头,电话就会准时来,俩人说上半个钟头再互道晚安。

今天的话题是星期天的郊游。

他沉吟片刻,应下来:“好。”

她觉察了他的犹豫:“会耽搁你的公事吗?”

“不会。”他笑着,“你知道采访早已正式结束,我最近在拜访旧友,并没有什么公事。”

任胭翻个身,趴在沙发椅里,拖着电话长长的胶线:“唔,我想你了。”

每天必要提起的话。

那头的人轻轻笑着:“好,我知道了。”

小姑娘噘嘴,就没别的表示吗?

“胭胭——”

“嗯。”

深夜了,他的声音沉又低,很适宜睡前听一听,她眯着眼睛在沙发的布面上蹭蹭了脸颊。

辜廷闻说:“我找到了肖师傅,这次会同行回北京。”

“真的吗?”她从沙发里跳起来,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师父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到底是什么人带走了他,你又怎么样呢?”

连珠炮似的发问,可想她的急切。

辜廷闻还是笑:“都好,不要怕。”

他身边来来回回有人走过,说话,像是几句苏白,好听又模糊,还有打字机明快的嘀嘀声。

任胭没有再多问,闲言几句道了晚安。

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抱着一摞报纸进了门,还指着手里的几份手稿争论得不亦乐乎,路过她的窗前才停下,问候了几声,抱着相机镁光灯各自散去。

院儿里草虫嘶鸣已哑,风鼓落叶,万籁俱寂。

任胭听见心里的雀跃。

次日是星期六,她早早地上工又盼着早早地下工,去女校读完书再温习好所有的功课,明儿可以结伴出游,还能见到那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杜立仁前儿的那番话,新来的两位大师傅对她日渐疏远,留她在身边做帮案也不轻易指派活计,客套得叫人受不住,倒像她是被请来的前辈。

他们这么着,杜立仁可不惯着她,晌午没到就领着几个师兄弟上这儿寻说法,指摘任胭呛行,要人给评评理。

说来,任胭自觉也有些不是。

上回成徽瑜招待女中的同学,她正好也在,年轻的女孩子并不在乎闲言碎语,闹着说许久没有再尝过任师傅的手艺,今儿不依便不放人了。

成徽瑜知道她怵厨房的毛病还没好利索,劝了两回见劝不住,就指了家里俩信得过的师傅跟着她打个下手,万万要瞒住外面的人。

成家吃食讲究,一贯奉行不时不食,这个季候的晚崧和秋鸭是时时备在家里的。任胭挑了只四斤来重的灰汤野鸭,预备着做道八宝全鸭。

灰汤野鸭同别处的鸭子不同,鸭骨中有髓,所以炖煮出来的鲜美滋味,任再高超的厨艺也不能及,鸿雉堂时常用来吊汤增香。

这是杜立仁任大师傅后改进的方法,以往是用洞庭湖鸭,味美却不极。

鸿雉堂里吊的汤素来由他独个儿经手,越神秘越金贵,所以杜立仁和鸿雉堂算是相互成就了美名;因此旁人也有偷摸着学的,可到手就只剩个皮毛。

当然这并不包括任胭,她甭管跟着哪位师父,偷师这事儿从没有落下;看不着就闻,闻不过就打听,费尽心思也要学到手。

其中就包括灰汤野鸭这事。

偷师成了,可练不着手,鸿雉堂再财大气粗也万没有糟践粮食菜料给帮案挥霍的规矩,任胭只能叹息,总琢磨着什么得着机会铆足了劲头练一回。

如今机会来了。

她碰不得明晃晃的大菜刀,请师傅将野鸭摘洗干净,自个儿嘀嘀咕咕捏着把小剔刀给鸭子脱骨剔肉;这也是跟家磨炼了三四天,才稳住了手不叫蹭破了鸭皮。

师傅在案边切菇笋丁火腿和小红枣,等着下鸡油煸炒;她忙活完了鸭子,捞了几个盛干货的罐子,秤些干货预备上。

都是姑娘家吃饭,找些养发去黑的薏仁煮透,还有护心安神的莲子,并上滋阴化浊的熟白果和强身去皱的栗子,和配料丁一块儿拌成馅儿。

香喷喷的馅搁进软绵绵的鸭肚子里酿上,使线给缝好刀口,整个儿鸭子下到汤钵子里,浇上小半钵鸡汤,锅上蒸两个钟头。

蒸透的鸭子滗汤,肚子冲下扣在盘里,鸭骨熬成的汤用粉勾了芡汁浇在上头,莹润鲜美又雅致醇厚。

姑娘们吃饭不求浑厚浓香,也不是肥甘华美,最重要讲究个温补益气,养颜美容,食个乐子而已。

滋味好又养身,女孩子们自然高兴,回头省不得和亲戚好友说两句,一来二去,杜立仁哪有不知道的。

他不是女人,也不在乎女人的想法,做出的菜自然不如任胭这位女师傅做的讨人喜欢,同样的一道八宝鸭又叫他落了下乘,至少在女客方面。

他做给爷们儿吃,任胭做给女人吃,不是唱对台戏吗,还叫她唱赢了!

他捺不下这口气:“你一白案,做的红案的活儿,呛行也不避着点儿人。”

任胭原本不大好意思,但他这么言语了,她心里那点儿愧疚就没剩下:“咱们都是厨子,谁呛谁的行呢?再说了姑娘们私底下聚会吃个便饭,我做什么菜,杜师伯您管着么?”

杜立仁被她噎得没话。

本来么,成家又没公开请鸿雉堂的师父上府里做饭,管天管地,还能管住人喘什么气儿,吃什么饭菜?

他不痛快,是因着任胭抢了他的菜,还抢了他的风头。

“谁爱管你们女人,你做长辈的拿手菜,是不该言语一声?”

任胭乐:“除了菇笋火腿是咱们堂里常用的,可没一样是您那八宝鸭的料子;原本您是做给爷们儿补身吃的,我这是做来给姑娘养颜使的,哪儿就是您的拿手菜了?”

“再说了,上回您怂恿徒弟抢我的拿手菜还不叫顶我的名儿,抢了诸位师伯师叔的竹荪柴把鸭,咱们也没说什么不是?”

她背着手站在日头底下跟他讲理:“我事先没跟您言语是我不对,这儿给您赔不是了。但除了鸭子和笋菇火腿,我真没跟您使一样的料子,您要不信,四下扫听准明白。”

杜立仁冷笑:“使没使,把配方交出来,大伙儿一瞧就明白。”

合着跟这儿等她呢?

她挖空心思做出的菜,有他什么事儿:“我要不交呢?”

回回都交,明儿她把那道鱼羹琢磨明白了,是不也得跟他言语一声,门都没有!

杜立仁死盯着她:“依着堂里的规矩,你在鸿雉堂一日,手底下所有的新菜都归鸿雉堂。听你这意思,是要另立门户了?”

山一样的帽子扣下来。

任胭笑笑:“您说哪儿的话,我跟这儿还没有三年呢,哪来的胆量和手艺,您可别这儿呲儿我!”

“既然不是,配方交出来。”

论理做了菜试菜再挂牌,可她是白案,只能交了方子给杜立仁,做菜挂牌全是他,没她什么事儿。

凭什么?

抢一回两回,还上瘾了不成?

任胭直视着他:“交方子也不是不可以,我敢交,您敢挂出我的招牌吗?就算您不怕人非议,您能保证跟我做一模样的菜出来吗,师伯?”

105章 多大仇

小丫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激他,前所未有的事儿。

要说杜立仁这位大师傅也是位天赋异禀的,擎小拜师,学徒工到饭馆子跑堂再到后来的掌勺,功成名就也就十七八的光景,轻巧站到别人一辈子攀不了的顶。

打那儿起威风了二十来年,本事大脾气也大,甭说吃软不吃硬了,旁人在他面前也连个苦脸都没有过,结果破天荒收个女徒弟全坏菜。

就说女人不成事儿吧,他成天琢磨这个,还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呢,再长个几年,北京城都搁不下她了!

扎眼里的刺,一天不给钳喽就寝食难安;钳了半晌闹得自个儿折面子,人还在这儿活蹦乱跳的,没伤着元气。

杜立仁觉得人一旦不要脸面,神鬼都没辙,更何况他,哪能是任胭的对手?

越这么着,他的斗气越强,什么里子面子都不管了,先把任胭撵走再说,回回挑刺也不过是这么个缘由。

可这小丫头筋骨梆硬不说了,还叭儿狗咬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敢质疑起他的手艺来了。

多大的脸!

杜立仁连眼风都没往她那儿扫,哼笑一声,满满地嘲讽,不自量力的玩意儿!

任胭紧追不舍:“没对您不敬重的意思,我只是知道您瞧不上姑娘。您乐意做给爷们儿吃,我是做给女人吃,回头您使了我这方子又不好好做,打谁的脸!”

毕竟在他那儿,看人下菜碟,男女是分三六九等的,连带着这饭菜也有挑剔。

杜立仁嗤之以鼻:“娘儿们唧唧的玩意儿,好不好能打谁的脸。”

就知道准得是这么个下场,谁乐意给他呢?

任胭低着头扒拉手指头,嘴里头不饶人:“您倒是爷们儿呢,瞧瞧八宝全鸭里头搁着什么?淫羊藿肉苁蓉,身子骨得亏空成什么样儿啊,也不怕给补脱喽!”

“你说什么!”

杜立仁被她呛得险些背过气去,口不择言:“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满嘴污言秽语,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儿!”

“可不么,爹妈早没了。”任胭抖抖袖子俩手往里一兜,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就一师父还被您挤兑走了,师伯,我跟你多大仇!”

回回吵架,都能被她兜得找不着路,杜立仁吃了几回闷亏也找着窍门了,死盯着一点儿不撒手:“甭废话,方子交出来!”

又绕回来了。

任胭执着地摇头:“不交!”

这是又掐上疙瘩了,顶大个爷们儿又是大拿,成天跟个小女孩儿过不去,掌柜的瞅着揪心,听着信儿来先数落任胭:“有没有点儿规矩?”

任胭耷拉着脑袋瞅鞋面,咕哝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活什么玩意儿?”掌柜的没听明白,也没打算再问,“白案师傅挂红案的牌,哪家馆子也没这理儿,都是一锅里吃饭,你的我的分那样清楚?”

厨师这行业单打独斗哪成,靠的就是同僚间互相帮衬。以往成日里被肖同耳提面命,任胭心里明白,可遇上杜立仁就得犯轴。

她撅着嘴:“那我给薛师伯,要不郭师叔?”

“不开窍!”掌柜的点点她脑门:“少嘞嘞,把菜做出来试菜,挂谁的牌有你什么!”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

她走了,掌柜的掖着手冲杜立仁笑:“您多个大个儿,她多大个儿,您心里还没谱吗?”

掌柜的是个懒散人,话说一半就停了,不能往深里想;仗势欺人么,谁还差点什么?

杜立仁没有不明白的,冷静下来也是满脑门的汗,任胭但凡歪歪心思告回状,他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可还是忍不住不是?

他就是不服气,一个女人这样大能耐是要坏规矩翻天的;别人家的事儿问不着,自个儿面前一亩三分地里就不能出一颗歪秧子,怎么着都得给掰正喽。

吃了这些亏,退而求其次寻个帮手吧,转脸对新来的俩师父言语:“二位可看着,上回我说的哪句话,不对了?”

何邓两位师傅同任胭没有什么宿怨,相反的,在进鸿雉堂之前同她是点头之交;处了这些日子觉得她除了骄横之外也没别的毛病,觉得女人么,进不得也远不得。

至于杜立仁哪里,囫囵应付着,如今敞开了说话没法再敷衍,这是要挑阵营摇旗呐喊了。

邓师傅言语:“杜师兄的话,都对。”

何师傅没搭腔,就那么笑笑,心里头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这光景占山头,为时过早。

任胭跟后厨里做全鸭,不明白外头的弯弯绕,试菜挂牌也就前后脚的事儿,挂的是红案另外一位师傅的名儿。

为了区分男客和女客菜式的不同,她的那道八宝全鸭招牌底上拓了朵玉兰花,远远地望过去,栩栩如生,有种婉约柔丽的美。

任胭很满意。

只要客人喜欢,模样漂亮,她没强求的心思。

毕竟,早晚得属于她一个人的。

呛行到人家红案那儿,上了后厨,她也不大好意思,低着头做差事,顺顺当当熬到晚上。

兴许中晌吵架伤了元气,杜立仁难得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就放人下工。

任胭捧着她装书的小包袱准备抄近道上女校去,后门那儿排着一溜黑汽车,十来个大汉往车里装行李;再往最前头看,成世安盘腿坐车头上抽烟。

他瞅着她来,弹走烟头捋把脸:“上学,送你啊!”

任胭前后看个遍:“您这是,要搬回家住啦?”

他跳下来,笑笑:“母亲和徽瑜不堪其扰,我总要回去收拾篓子。好在还剩四五月光景,等她生完孩子就给送承德去。”

任胭啊了声,没话。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她的反应:“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

任胭想了想:“您二位闹成这模样,分开些时候兴许能冷静。”

成世安摇头:“没用的,可我跟人有了孩子又不能不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孤零零站那儿,背后是无尽的夜色,颇有点看破红尘的意味。

任胭扒扒头发:“您别这么说,回头遇上志同道合的女孩子……”

话说不下去了,连绣还怀着孕,她背着人跟这儿挑唆成世安离婚不大好,她讪讪地笑:“您明白我意思就成。”

“小胭——”

“成先生,您千万别想不开……”

“跟我私奔吧!”他打断她的话,近前一步,将她困住,“我带着你离开这儿!”

任胭茫然地看着他:“咱上哪儿?”

“哪儿都行,你想做厨师我陪着,不想做就养着你,穷尽这一辈子也要对你好,小胭你跟我吧!”

任胭叹气:“成老爷和成太太不管了,徽瑜跟张先生也不问,会计局的工作您舍得下么?还有您没出世的姑娘小子,您也不想见了?”

他垂着头:“我只想要你。”

“可我已经许了人了。”

他执着:“我知道,我不在意。”

“我不喜欢您。”

成世安落拓地笑:“我这人没什么心肝,可也会疼,小胭,你总这样伤害我。”

她兜兜手里包袱:“对不住您。”

他气:“你走,不想看到你!”

“哦。”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儿出去郊游,您别忘了点儿。”

“不去!”真气着呢。

到了胡同口,任胭回头——

他还站那,俩眼望着她,什么模样,看不清;想什么,也并不知道。

任胭下了课,抱着书本出女校,嘴里咬着凉透的芝麻酥看漆黑的夜色,最先想到的,却是辜廷闻的眼睛。

夜幕沉沉里,最流丽的光。

她承认,今天晚上格外想他。

灯底下的白纸上,是她拿铅笔写了他的名字;写到第六十四个,电话进来,她几乎是跳过去接了起来:“廷闻——”

电话那头的人在笑:“慢一点。”

她也笑,坐进沙发里,抱着电话:“你到哪儿了?”

他说:“明天可以陪你去郊游。”

那很好。

她动动身体,趴进沙发里:“我最近好像越来越能适应厨房和刀具了,小刀子的那模样的。”

辜廷闻还是笑:“八宝全鸭?”

隔着这样远,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她嗤了声:“还知道什么?”

“你没有和世安私奔。”说着很严肃的话,声音里却有隐约的笑意。

哎?

任胭觉得脸热,咬牙切齿:“谁是你的耳报神,明儿揪出来下油锅!”

他还是笑:“抱歉,我并非特意留心。”

她的安全,是他如今最看重的,守着她的人明白这点,因此事无巨细。

她不好意思,恼羞成怒:“这会道歉,晚了。”

“我曾遇到旧友,尝过他做的炸响铃,回头做给你试一试,好不好?”他在哄她。

她嘟着嘴巴挑理:“知道,不过是豆腐皮嘛,这会应当贴秋膘,我要吃肉!”

“好。”她的要求,他一一应下,“明儿去烤肉季,单辟三个炙子与你一人,不兴别人来抢。”

拐着弯儿调侃她不是?

她挤兑他两句,闲散的车轱辘话说了半个钟头,撂了电话才记起忘了说晚安。这光景不知道他跟哪儿落脚,要说的等明儿见了面再言语吧。

任胭打沙发里跳下来,翻了两页书本上外头洗漱,门一开,一眼瞧着廊檐下站的人。

手臂里挂着毛呢大衣,脚边是棕色的行李箱,摘了礼帽冲她乐:“电话里忘了,是来同你道声,晚安!”

106章 炸响铃

来道晚安的人,却在一刻钟之后占据她的小厨房,做上了宵夜。

刀背把剔过筋的瘦肉块剁成细茸,磕枚鸡卵倒葱姜末子,再撒盐巴混小半勺绍酒,拌匀了腌上入味。

干巴巴的豆腐皮润一掊水,服服帖帖地摊在案板上,等着被切去发硬的边角;竹片舀来肉馅包上压实,卷成一鼓囊囊的小筒。

小筒固执地张着嘴,需要用淀粉糊把开口的地儿粘住,于是竹匾里码了两排寸把长小巧玲珑的荷包,里头馅足料满,嫩黄模样煞是喜人。

灶膛里的火烧得甚旺,烘的油锅渐起腾云之势,小荷包下了油锅慢悠悠地氽。

任胭坐在一边儿的长条凳上,翘着脚捧着下巴瞧;一时望着锅里的炸响铃,一时望一望夹长筷的爷们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哪里够使。

辜廷闻的眼睛里是她小小的身影,这些动作根本逃不过,他发自内心的愉悦,唇角勾起来:“去拿甜酱。”

“好。”

小姑娘从长条凳上跳下来,扭头去翻快要顶着天花板的壁橱。盛甜酱的小瓷坛被挤在顶上头,她抻长了手臂踮脚去够,露出白花花细嫩的一截腰肢来。

她穿着月白的短褂,短褂包了霜色的绲边,可她腰上的皮肤在电灯下泛着比衣料子还要白皙的光,裹着瘦弱的脊骨并不突兀,迤逦地向下蔓延。

不能再瞧了。

他艰难地收回了目光,觉得身子里气血翻涌,不受控制;下筷子没了轻重,热油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针扎似的刺痛成功地阻止了他脑子里冶艳的念想,炸响铃最后被捞出来,瓤熟皮酥,可火候隐约有些过了,色泽不是上乘。

乱他心神的那个女孩子正捧着小瓷坛来:“唔,上回吃炸酱面舀了许多,没剩多少。你也喜欢吃吗,以后多做些?”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扰着他,汹涌的旖旎卷土重来。

他怕她看见,垂着眼睛,道一声好。

声音低又沉,勾勾挠挠的,任胭觉察了,抬眼瞧他:“你耳朵红什么,热吗?”

他的手打滑,长筷子险些滑进锅里:“嗯。”

也是,天虽冷,但闷屋里头烤着个大油锅哪能不热呢?

任胭没做他想,伸手去解他衬衫纽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眸子里是她细条条的身子,嗓子哑得不成调:“别动!”

“不是热吗,解开散散呐?”她古怪地看着他,“又没有外人,你别不好意思,我真不笑话你。”

正是没有外人才要坏事。

这下他的脖颈下也发了热症,红通通的一片。

小姑娘一门心思怕他热,急得不成:“哎呀,怎么越言语越厉害呢,我给你扇扇——”

扇也不好好扇,鼓着腮帮子嘟嘴往他脖子上吹凉气,丝丝缕缕的风顺着衬衫领子钻进去,刮过心口往下渗,扰得他心神不宁。

不经意的风月最要命,他自觉要不好,伸手把人给摁怀里了,唇贴着她的发顶,声儿急切:“同你说了别动!”

没怪她,是怨自己。

任胭伏在他心口,左耳朵听着响铃在锅里翻滚的动静,右耳朵里是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地急,最后跟她的合二为一。

她在这上头反应慢,可不代表她傻,拱了两下自觉不好意思,咕哝着开口:“七爷,你是不害羞了啊?”

啧。

小丫头!

辜廷闻箍紧她的腰:“再闹,收拾你!”

最后一个响铃捞上来,她闷着头笑,嘻嘻哈哈的,甭提多开怀了。

他被戳穿了心事,骄矜的气性上来,握住她的下巴,看着她水汪汪的笑眼又软了心思:“可以,亲一下吗?”

回回亲吻,他都要事先问一问她的意见。

辜七爷素来冰壶秋月,处事守礼守节,可在情事上的客套却像是在认真地调情,说不尽的风流。

任胭被逗弄地红脸,故意跟他唱反调:“不给亲!”

他也不恼,细致地摩挲她的脸颊,笑着:“真的,不行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后得意的还是他。

一盘子炸响铃没几个,吃到了后半夜。

任胭困得睁不开眼睛,强撑着趴桌子上同他继续说话:“……师父住在哪家医院,明儿得空,你带我去瞧瞧他吧。”

辜廷闻沉吟片刻,抚抚她的头发:“才请了医生给他的手臂做手术,等清醒。”

“哦,伤得重吗?”

“不好说,等到术后。”

“师娘和小玫呢?”

小玫,是肖同的姑娘,师娘嘴里不爱读书爱疯闹的心尖子。

“在无锡,只知道肖师傅访旧友。”

“她们还安全吗?”

“有人护着。”

候了片刻,也没听她没再发问,大约是安了心,已经沉沉地睡过去。

长辫子也没解开,顺着圆润的肩膀垂下来,摇摇晃晃。

辜廷闻叹口气,把人抱进被褥里再散了发带;小姑娘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腰后的衣裳翻卷着,又露出细条条的腰身。

他靠在床头,不甘心地替她掩实被子,坐了半晌,好笑地下床。

进了厢房,阖住门扇,他解衬衫纽子;上头被一根长长的头发缠住,手指上也绕了一根。

小别之后,都乱了。

星期天日头极好,没风,外头转悠两步,身上哪儿都舒坦。

说是郊游,不过是什刹海前后溜达一圈,可成家的少爷小姐出门,车马人等山呼海啸地跟了一溜,俨然成了一道盛景。

成世安和成徽瑜不胜其烦,可是家里爹妈下了死令,他丢了不要紧,辜廷闻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正主反倒落个轻松自在。

成世安千万个不服气,尤其那位爷儿不漏痕迹地跟任胭亲近,回回都能让他撞见。辜廷闻在外头还是素日不苟言笑的模样,可是关心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

街口成世安和任胭争最后一碗羊杂碎,小姑娘耍赖,低头舀了一勺含在嘴里示威似的瞪他;他败北,怅然地回头,那位爷儿正装腔作势地挪开目光。

满满的都是笑!

荷花市场仅剩一铺面卖冰碗子,小姑娘乐得喜不自胜,捡了两样端在手里;还没等他把钱包摸出来,那头有人早付了账。

还是那位爷儿,如今退在人后,不言语也不露面,膈应他一肚子火气泄不出来。

小姑娘捧着冰碗子冲他做鬼脸,再转身蹦蹦跳跳地冲辜廷闻去,脚下路面不平,歪歪倒倒却被那人扶稳手臂,又很快松开。

冰碗子化了的水蹭了他手背,也没见平时挑剔的人不悦,倒是取了手绢放进她手里,等人姑娘拾掇完了,再收拾自己的。

成世安哽得嗓眼儿发堵,再一回头,好么——

张岳年正和成徽瑜并肩站在发枯的柳树下头,小丫头片子的眼珠儿都红了,羞羞怯怯的,嘴边含着笑也不怕给人腻化了。

说好出来一块儿郊游,剩的他孤家寡人。

可叹,辜廷闻那棵老铁树都开了花了!

成世安落拓地坐在长椅子里,抱着肩瞧瞧看看,唇边若有若无的笑——

任胭,本该是他的,对不对?

这样的恶念,一瞬在心里生根发芽。

数天前他接到滦平来的电话,任越在死前想见他一面,理由是他手里的一张契约要兑现。

结果,他还为了那张契约,竟然饶了他一命。

可不可笑?

“……成先生?”

任胭叫了他两回,他这才抬起眼笑:“又来跟爷抢吃的!”

人已经在烤肉季许久。

小姑娘嗤之以鼻:“您瞅瞅您手里的肉串子吧,都焦成渣了,这是我刚烤熟的,您尝尝?”

炙子上的肉串子熥起一溜儿黑烟,这回反应过来,呛得他直咳嗽,皱着眉扔了手里的物什,接了任胭送来的肉串。

肉串子皮酥柔嫩,含着松塔子的清香,铺子外头一汪碧水,如今酒醉人阑,人间极乐。

他回头,任胭正跟掌柜的侃手抓羊肉和扒羊蹄,回头得空还要上人家这儿学烧驼掌,说得风生水起。

这样美好的女孩子,他凭什么放手?

他想着曾送她的那对坠子是不是该配件镯子项链,甚至体面的旗袍?是不是把天底下所有物件搬来供她赏乐?是不是该把她养在家里做富贵无忧的太太,不叫别人瞧见?

他入了魔障,直到肩上落下只手:“世安!”

是辜廷闻。

成世安一瞬慌乱,脸上还是笑模样,富贵闲人的懒散:“您老什么吩咐?”

倒没什么吩咐,辜廷闻拍拍他的肩,离开。

他目光最后落的方向,只站着任胭。

成世安收了笑。

回程的路上,街口分道,他摇下车窗,道一句回见:“来日方长!”

身边的成徽瑜红着脸儿,目光躲闪,对面车里的张岳年满怀宽慰,任胭正好笑地望着被迫分坐两车的一对儿男女,颇有看戏的意思。

辜廷闻在后座,扶了扶眼镜,不动声色。

明白人儿!

成世安不急不缓地摇了车窗。

汽车绕出砖塔胡同,直往樱桃斜街去。报馆跟前停了,辜廷闻欠身抚抚任胭的头发:“等我片刻。”

“好啊。”人离开,她扒在车窗上,对着夕阳吹风。

不妨斜刺里窜出鬼祟的一人,身量不算高,可身手异常敏捷,露了脸就直往她跟前扑闯。

任胭愣神的工夫,已有数十年轻人从不同方向赶到,牢牢守在她车前。

面前是乌压压的人墙,耳边隐约的厮打声,听动静,约莫都下了死手。

107章 豆沙山芋饼

因着先前任越莫名出现在医院,任胭颇有点草木皆兵,这会攥着衣裳端坐在汽车里,不闻不看,直到外头有人嘀咕怎么是个女的。

人停了手,她推门下车。

被摁在地上的人扶着帽子一跃而起,尖着嗓子嚷嚷,有气吞山河的力量:“你们都谁,为什么绑架我师姐,快把她放了,不然小爷送你们见阎王!”

“小玫?”

“任师姐!”

任胭光听着声音耳熟,还没看清楚人就被冲过来的肖玫撞车门上了,小姑娘顶着张乌青发紫的脸搂住她的腰:“师姐,我可找到你了,想死我了!”

腰眼挌着车门柄,疼得任胭噎了口气,勉强拍拍她的背:“你先起来。”

“哦。”

小姑娘穿着身土黄土黄的长裤长褂,脸抹得跟泥猴似的,就剩俩大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一乐挤出尖尖的下颌,显得脸更小了。

“七爷——”

肖玫冲她身后挥手,点头点的像不倒翁,满脸儿都是笑,声音颤颤的,羞涩又惊喜。

任胭回头——

辜廷闻大约是走得急,气息不稳,这会站那抚了抚压领,把面上的狼狈掩饰过去,才向肖玫颔首。

“我来寻我爸的。”上了车,小姑娘第一句话就把来意交代的明明白白,“说什么上海访友,也就我妈信他,他是不又住院了?”

车开得不甚稳当,把她的话抖成几瓣,任胭也跟着不安,笑着对付:“师父是老寒腿,眼瞧着天冷了,病情反复也是有的,你独个儿打无锡跑出来,他更不得恢复了。”

肖玫嗤之以鼻:“我主要不想跟无锡念学校了,擎小跟北京长大的,外头都不惯,要上这儿工作来,这样离我爸也近点。”

“你不读书,要做什么工作?”

“厨子啊,跟你一样。”

肖玫见她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有点儿不高兴:“师姐你不能看不起我,我爸是厨子,我能差哪儿,往后也是名厨的派头!”

任胭笑着望她:“瞧得上你,但你得先把书读了。”

肖玫斜眼瞅她:“你不也没读过书,还不是在北京城里威名赫赫,我那些同学可羡慕你了,小爷也要让她们羡慕!”

小姑娘满腔热情,任胭也不好兜头浇盆冷水。再说了,没读多少书是她的不是,这不正努力找补么?

可肖玫不乐意听,一门心思要去鸿雉堂当厨子,见她不答应,脑袋抵着座椅背去求前座的辜廷闻:“七爷七爷,就让我去吧,您都让师姐进鸿雉堂了,不能厚此薄彼。”

医院跟前停了车,辜廷闻压根儿不接她掼的罪名:“等你父亲醒来,问问他的意见。”

“他哪儿有意见,我多说两句能奈我何……哎,不是老寒腿么,疼昏过去啦?”

她一蹦一跳地跟后头进病房,走廊里东瞧细西看,支棱着耳朵听洋大夫对辜廷闻交代,没闹明白,扭头问任胭:“他叽里咕噜说什么,我爸到底哪儿出的毛病?”

任胭隐约听着子弹贯穿,七十二小时危险期,清醒;最后他看了眼肖玫,无奈点头说声尽快。

小姑娘被准许探病。

任胭坐在长椅上问:“到了北京,肖师傅还会有危险吗?”

辜廷闻不置可否:“当日许他离开,是因有险情,如今看来,无锡同上海也并不安全。”

任胭想了想:“无锡离着远,若是有意外,咱们也来不及援手。如今小玫也上这儿来,怕是一时半刻谁都离不开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没放开:“是要麻烦你。”

她笑:“她本就是师父的姑娘,我照顾她理所应当;再说鸿雉堂的东家也不是我,既然有意要留,这人情算七爷的。”

他看着她,手握的更紧了,是在笑的:“我的与你的,并没有分别。”

任胭脸热,看着他的眼睛,是好奇:“之前,当真没有和别的女孩子好过?”

玩笑的发问。

他回答的极为认真:“从未。”

他松开她的手妥帖地放置在她的膝头,然后起身。

病房里,肖玫正开门出来,见过了伤病的父亲,她的情绪很低落:“怎么就摔伤了呢,还摔得那样重?”

任胭将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膀。

探望肖同的时间并不长,他只来得及感激他们包容肖玫的任性,就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小姑娘站在病房门口很久,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辜廷闻送她们回了家,又命人送了些物件来,就再没露面。

肖玫给远在无锡的母亲打了过电话,就闷头在厨房里给父亲做了晚饭。任胭又陪她去了趟医院,守到深夜才把人带回来。

天亮时候肖玫比她醒得更早,换了身漂亮的连身裙和毛线外衫,穿着系襻的圆头皮鞋,正把长长的卷发束成一绺别蝴蝶结:“好看吗?”

任胭点头,人比花娇,说的正是她这个年纪。

“跟着我,还是去红案那儿?”她一面忙活俩人的早饭,一面问肖玫的打算。

红豆茸和糖粉是早些时候用素油炒干碾成的馅,地瓜是昨儿郊游时候打东市场买的一大兜,这会蒸熟了扒皮搓碎,预备着做几块饼子,再凑合一碗冬菇晚崧汤就是早饭。

肖玫对着镜子嘟着嘴:“去红案,我要出人头地,哪能跟我爸抢地盘呢?哎呀,忙得都起火呛皮子了。”

任胭进屋,打抽屉里头翻出支小唇膏,还有一盒凡士林塞到她手里。

肖玫看得两眼放光:“都是洋货哎,师姐,你们厨子都这样有面儿吗?往后我也能买的起了,再也不用向我妈讨零花钱。”

她润着唇,还嘟嘟囔囔地抱怨,每回大手大脚些就惹母亲好一顿数落。

任胭笑着摇头:“朋友送来的,一直没有用过。”

平时成徽瑜除了差人给她送点心送饭菜,还有些舶来的化妆品,胭脂水粉香油香膏,还有些鲜花露水,上回搬家竟收拾了一大兜。

多半是没开过封的,她舍不得丢下,如今肖玫使来,极好看。

任胭笑着看了半晌,低头盛了和好的江米面,拌上盆子里的地瓜猪油和碱水,揉匀分成几块小剂子,按平了包进豆茸,压成小饼子。

小饼子裹匀了鸡卵,摆在刷了素油的铁盘子里,搁进烘箱。

烘箱是前些时候托俱乐部里一位洋人点心师傅买的,手臂长短,水晶门可以打开;需要烘烤的点心装在铁盘子里塞进去,把烘箱架在炉火上。

炉膛里烧得是柴火棒,讲究些的烧柴石子炉。

炉子是同方石板铺的底,膛心是拿坚固结实的火砖砌的;石板底下烧炭火,烘烤的点心搁在炉膛里,烟气打火砖后头的烟道里钻出去。

淘换个烘箱几乎花了她大半的积蓄,使不上炉子,就这么搬在炉火上也挺有意思;这比烤鸭箱子好多了,用不着举着个大棍在热烘烘的柴火边上翻鸭子。

肖玫被点心的香甜勾过来,铁盒子里的凡士林被她抠出个大凹窝,任胭薅了她一把:“站远些,别烫着,回头再把膏子烤化了。”

她噘着嘴:“你心疼我,还是心疼膏子?”

任胭认真地看了她两眼:“膏子。”

气得肖玫狠狠地挖了一手指头,抹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抹匀了又叹气:“师姐,你为什么不使这些香霜,嘴唇还那样水润?”

说完了,又挨过来捣任胭胳膊肘:“哎,每天和七爷嘬嘴,你嘴巴真的不燥吗?”

任胭心里一抖,古怪地看着她,不大自在:“你少说些话,自然就不上火了!”

肖玫气哼哼的:“女人就小心眼儿!你不说我也知道,七爷假正经,你也假正经!”

假正经的那人早就来了,坐在廊下看报纸,听没听着不知道。

任胭对着外头努嘴,肖玫看了眼儿,灰溜溜地钻屋里了。

吃过早饭,辜廷闻送两人去鸿雉堂。

街口停车,肖玫先跑了:“七爷,师姐,候着我的信儿吧!”

早上她冷不丁一句闹得俩人陡生尴尬,任胭搓了搓衣袖子:“我也,先走了。”

辜廷闻好笑地看着她:“别在意,孩子大了。”

话说半句,留半句,任胭清了清嗓子瞪他一眼。

转身要去,却被他扯住了衣袖子。

人来人往的,他见她不好意思又松开,目光在她唇上一溜,还是笑:“再见。”

见个鬼!

她捂着嘴巴,一阵风似的进了鸿雉堂。

还没到中晌,杨师兄的新闻就来了,红案那儿又新收了个女徒弟,水灵灵的小姑娘一开口就乐,特别讨喜。

杨师兄故意挤兑任胭:“小玫比你小半年,再过些日子,师妹你就成老帮菜了!”

任胭搓把面粉要糊他脸上,顶大个儿老爷们儿吓得掉头就跑。

她跟后头张狂地笑。

师父是个大拿,培养的姑娘也毫不逊色;虽然师父不跟鸿雉堂里做活了,往后这不还有肖玫嘛。

她高兴了,杜立仁心里却跟绞了刀把子似的那么样难受,一个任胭就已经够他脑仁抽抽,又来个更机灵的,他那个气,给人姑娘使唤砸煤去了。

寻常肖玫娇气,做了学徒可没见一点儿毛病。任胭抽空上后院儿溜达,小姑娘罩了身爷们儿的宽大褂子,正举着小锤子砸得风生水起。

挺好!

能屈能伸,有前途的小丫头!

任胭兴高采烈地溜达回去了。

一连四天这么着过了,第五天头上,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急眼了。歇晌的工夫攥着把锤子冲进了后厨,握了杜立仁的褂领子要把人脑袋开一窟窿。

任胭听着信儿赶到时,一圈站干岸瞅下文的,没个敢上去劝架。

108章 什锦鸡

一来是真怕肖玫手底下没有分寸,二来谁知道有多少泄愤的心思;素日杜立仁立在那儿就是座沉重的山,压得人透不过一口气,这会终于来了个能搬山的夜叉。

人群里开始躁动。

“小玫这姑娘性子太犟,一句软乎话都不能讲。”

“任胭快去劝一劝,伤了和气不好。”

还有言语的:“千万要仔细,铁器死物可不长眼。”

任胭一字没往心里进,大步流星到了跟前叫人:“对不住,师伯。”

问候完,冲肖玫:“你过来!”

“师姐,今儿这事儿您甭管,小爷誓死要叫这老嘎嘣儿的好看!”

那位大师傅呢,俩手正跟耳朵边上抻着,动也不敢动,只盯着肖玫的一双眼睛里有火有燥,下一瞬就能燎原。

围着的一圈人说的叹的,听得任胭心浮气躁,捋了袖子上前薅住肖玫的耳朵上外头去:“你跟谁俩爷长爷短的,皮子紧了,欠收拾了是不是?”

小姑娘张牙舞爪地挣扎:“任胭你放开我,小爷今儿就要让他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我看你要造反!”任胭夺了她的锤子扔院里了,指着她,“马王爷几只眼不知道,就知道你今儿把脑袋瓜子撂家里,脖颈子上顶了个大茶壶出门了!”

肖玫被她挤兑的没话,缩着脖子直躲,委屈的不成样子:“师姐你骂我!”

任胭气得想揍她:“再嘞嘞,腿给你撅折了!你爸见着他都礼让三分,你倒好,站人脑瓜顶上去了……怎么个事儿?”

“我叫人欺负了!”

任胭扭脸往里瞅,杜立仁正被众星捧月,嘘寒问暖:“他啊?”

“不是他,堂口一客人。”肖玫低着头抹眼泪,“伙计走菜少端一盘,我给人送去。那人薅住我衣袖子摸我屁股。”

任胭的脸也撂下来了:“问明白那脏东西哪儿来的了吗?”

“我回来正跟我师父言语呢,叫姓杜的听见了,说女人抛头露脸就这个下场。”肖玫抹把眼泪,“师姐,咱们就该低人一等吗?”

任胭瞅着躺院儿里的锤子:“捡起来,进去再给他一下吧,顺道替我也补一记。”

肖玫噙着眼泪笑:“这会我不气了,就是委屈。他骂完我还骂我爸是个软秧子,我忍不了,当时就想给他脑门上开一窟窿。”

除了这些,言语里外还含沙射影,说任胭祸害肖同,师徒俩不干不净。

肖玫咽着火,不想给任胭添堵。

任胭知道她落下什么没言语,也没打算再问,斜眼瞅屋里:“这么大庭广众的动手只知道你对长辈不敬,回头跟他回家路上埋伏着,见着人往脑袋上套一袋使劲揍,揍完就走。”

解恨又不落人口实。

都像肖玫这模样,往后可怎么处呢?

肖玫瞠目结舌:“师姐,你真是蔫儿坏的人!”

任胭乐,玩笑归玩笑,事儿还得解决。

当即她拉了肖玫上堂口找伙计,问明白轻薄肖玫那人。来往的都是熟客,谁不明白谁,掌柜的一个电话人忙不迭来了。

任胭正跟堂口那儿候着,招呼俩伙计给人摁在院里了:“小玫,给他一巴掌。”

肚大腰圆的爷们儿糟这样前所未有的罪,山呼海啸地要闹事。

掌柜的乐乐呵呵给人解释:“您在这地界儿欺负个姑娘,咱们真要报了警,闹开了到底谁不好瞧?一巴掌换一巴掌,您哪儿不值当?”

那人不言语了。

掌柜的算盘珠子一摆,上下分档:“您请好吧,咱们后会无期!”

收拾完这个,任胭领着肖玫给杜立仁赔不是。

人老大不高兴,可也没纠缠被冒犯的事,扭脸走了算作不计较,肖玫长长出了口气。

任胭拧眉,悄悄拉了她交代:“打今儿起你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杜立仁不是好想处的人,一般不当场报复的,就是憋了后招儿,憋越久越厉害。”

肖玫乖乖地点头。

任胭不放心她,接连两天有事没事都往红案这儿溜达。

肖玫仍旧砸她的煤干杂活,忙得脚不沾地。下了工上医院转一圈再回家,胡乱对付一口饭,倒头就睡。

半个月下来,人倒是结实了一圈,刚来那会的水灵灵小姑娘,猛一瞅,险些瞧成铁塔一样的壮汉。

任胭去探望肖同,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还老乐。

肖同也笑:“不读书就不读书吧,她想当厨子就当去,小姑娘家家的老在家里委屈着也不像话。何况你和七爷能照应着,我放心的很。”

这话说了没两天,肖玫就离开了鸿雉堂。

那天任胭不用上工,打女校出来买了本当月的《老饕》,这个月辜廷闻写的是泰兴春的一道什锦鸡,鲁菜,还是新师傅手底下的瓷器活儿。

肉质鲜美的柴鸡褪了毛,脖颈底下开小口,剔除鸡骨头和脏腑成了软塌塌一张肉口袋。

口袋里要填海参鲍鱼干贝鱿鱼一众海味,还需得火腿瘦肉补味,又得加上蘑菇笋片的素净。藏了百宝的鸡布袋要密密地封住,省得华美的滋味溜出一丝半点。

这整只布袋下油锅炸成黄橙橙的喜人模样,再捞出来上笼蒸熟,最后需配以青红黄绿四蔬摆盘,好让整只鸡端端正正伏在锦囊之上。

吃时刀划鸡背,肉馅的鲜香四溢而出,鸡肉酥软,满目膏粱肥厚,却吃的是精致细腻。

用不着言语,这道什锦鸡又要风靡北京城数日。毕竟她刚出校门那会,就有几个女学生正要结伴上泰兴春。

任胭越看嘴越馋,快到家那会,杂志都要被她翻出褶子来。书页最后没皱成,难为的还是她的脑袋。

家门口正蹲着一位,可怜巴巴地望过来:“师姐——”

任胭抬头瞅天,还有光呢,这丫头下工这样早的吗?

“你跟这儿做什么,赵妈妈不在家?”

她还没推门,赵妈妈就打里头开了门,上下扫了俩人一眼,自顾自走了。

肖玫扭捏着进门,还拎着她的铺盖卷儿:“我辞了工了。”

“怎么回事?”任胭的心就是一哆嗦,“杜立仁又为难你了?”

肖玫摇头:“我做错了事儿。”

打上回跟杜立仁呛了那么一出,肖玫的日子就不大好过,忙活这里忙那里,成了个喘口气儿都奢侈的碎催。她心里又记挂着父亲,忙着就出了岔子。

红案那儿存的几盅瓷罐儿长得差不离模样,其中两罐儿搁着去皮的花生碎和杏仁粒,冷不丁瞅一眼根本辨不出来,她慌乱之间给搅合乱了,随手就那么一放。

今儿中晌,菜多手杂,师父做菜下到了碟子里也没注意着,菜进了堂口又回来了。

堂头把碟子往后厨一搁,问怎么回事。

“吃饭那位爷们儿是咱这儿的常客,往常嚼了花生碎就胸闷气短倒不上劲儿,这碟子里一气儿下了这么多花生,是怕人家咽气咽得不透吗?”

多少年也没出过的乱子,惊得做菜的师父魂飞魄散,新填补了一道才算完。

客人是请走了,问罪问下来,做菜师父和肖玫一气儿都给撵了。

小姑娘趴在沙发里嚎啕大哭:“我不是故意的,没成心要害人,我只是,只是不小心……”

任胭叹气,抚抚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不仔细,可若是大伙儿都没留神,那位客人吃肚里,这会你就得跟牢房里同警察解释了。”

肖玫委屈地颤了调子:“我哪儿能不知道呢,到现在我也害怕啊,我就是没留神,若是他真格儿吃下去,师姐,我……”

越想越不对味,泣不成声。

任胭叹口气,抚抚她的头发:“万幸没出事儿,当长个记性。”

只是辞工么……

哪料小姑娘抬起张大红脸问:“师姐,您就没错过事儿吗?”

“做错过。”但不这样要紧。

“真好。”肖玫又趴回去,“我知道不该,可我就是妒忌你,什么好事儿你都能赶上。”

“怎么说?”

“我知道你先前的事儿,跟杜立仁呛,收拾那什么吴司海,上回婚宴闹得那样大,掌柜的都没有把你赶出去!”

这哪儿有她的错?任胭斜眼瞅她。

肖玫叹口气:“要不是七爷,你还不如我呢,早叫扫地出门了。”

话往斜岔里走,任胭敛了笑。

外人都是这么着瞧她的?她这位女厨师一点功绩也没有,全靠着辜家七爷才在鸿雉堂屹立不倒?

合着她挖空心思做菜都白费了,这叫什么事儿?

她不大高兴,要说仗势欺人么,也就婚宴那么回。

可那又如何?

辜廷闻是她爷们儿,他的势就是她的势,凭自个儿本事欺负人,挨欺负也就受着吧!

弱之肉,强之食,出门儿混迹养活自个儿,首先就得明白这个道理。

任胭想明白,也就不跟自个儿较劲了:“你预备怎么着,真不在鸿雉堂做活了?”

肖玫翻个白眼儿:“我都叫人撵出来了,哪还有脸再回去?再说了,我主动提出辞工的,八抬大轿请我都不回!”

小姑娘气头上,任胭也不再劝了:“那成,这些天你就先照顾你爸,过些日子,他约莫能出院了。”

任胭收拾头发褂子,预备给她做晚饭。

不防这丫头张口问:“师姐,七爷和我爸到底是做什么的?”

任胭的心里咯噔一下,拢了拢头发敷衍:“记者,厨子,你不都知道吗?”

“甭蒙我,我又不傻。”肖玫嘻嘻哈哈的,“我爸身上是枪伤,他要真一厨子,谁跟他结仇?”

任胭扭脸:“你都听谁胡侃的?”

“就帮咱们找那老色鬼的小伙计呗。”

109章 防不胜防

“怎么突然同你说起师父?”

肖玫翻个身:“上回我不去谢人家嘛,人托我给爸带个好,还说外头流言讲我爸是枪伤,可得细心照看着。当时我就吓坏了,多问了两句。”

任胭打算着怎么遮掩过去,结果这丫头冷不丁坐起来歪头盯着她:“别真是枪伤吧,师姐,你又糊弄我。”

甭管肖玫是不是诈她,任胭压根儿不买账:“我才叫你们给吓坏了,那天咱们一块儿去的医院,我怎么没听大夫提起这茬儿?”

肖玫翻个白眼:“得了吧,你都没上过学,懂那洋大夫叽里咕噜说什么,还不如我呢!”

任胭随她误会:“懂不懂,护士总归没多言语。这世道不太平,但凡跟响儿沾上边儿准没好,你可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事。”

“我知道,又不是孩子,师姐你也太小心了!”她又落拓地躺回去,“往后我就专心照顾我爸,看他怎么能瞒住我!”

还是孩子心性。

任胭心里有事,没再跟她多话,肖玫沉浸在早早离开鸿雉堂的沮丧里,只顾着闷着头伤心。

转过天任胭下工去探望肖同,辜廷闻先到了,见了她来,让出病床前那把椅子,曲肘撑着靠背听他们说话。

明明屋角还落着一把椅子,他不肯搬来,就这么懒散地倚在他身后。

肖同心里明镜似的,说了两句话借口困倦要早早休息,任胭起身——

肖同猛然想起肖玫的古怪,又说:“七爷,小胭,小玫那丫头似乎察觉我的伤处有异,是不是外头最近不安静?”

任胭皱眉。

辜廷闻俯身,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不要紧,有我。”

门在背后被掩住。

辜廷闻问:“这件事,事先知道?”

“是。”她回,望着走廊那头飞奔而来的女孩子欲言又止。

“晚饭还热乎呢,不一块儿吃点儿?”肖玫提溜着个大食盒,老远就冲他们招手,“我请鸿雉堂的小柳子送来的,都是师姐的拿手菜,闻着味儿就老香。”

任胭笑着,侧身让开条道:“快进去,你爸正等着你呢。”

“好嘞。”

她笑着推门,特意撞了撞任胭的胳膊肘,凑到耳朵根前嘀咕:“哎,晚上要照顾我爸可回不去,屋儿可没别人啊,我识趣儿不,啧!”

说完了,还朝窗台边站着的辜廷闻挤眉弄眼。

任胭要揍她,小姑娘一出溜进了屋,把门关了。

走廊上的男人正握着西装看向窗外,留了空间给女孩子们说悄悄话,这会却转头望向她,眉眼含笑,带回了夜幕里的一缕星光。

她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我们讲讲那件事。”辜廷闻朝她伸出手,然后十指交握,牵着她慢慢地走。

“她是听小柳子无意提起,小柳子是堂口一伙计,前年致丰馆因掌柜吃官司关了门,他打那儿起进的鸿雉堂,再过一年半载就要升堂头。”

上回听肖玫说起,她就开始留意那小伙计,不经意打堂头那儿翻了翻花名册又多唠了两句;堂头热心肠,几乎要把小柳子的祖宗八辈都给说明白了。

说的越明白,任胭心里越嘀咕,清清白白的小伙计,难不成真是打市井街口或是哪位客人嘴里听来的闲话?

要是这么着,辜廷闻也该知道了。

今儿这么一瞧,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儿。

任胭说:“家底儿越干净,我越不放心。”

那会任家在保定还算兴盛时候,树大招风省不得这样许多事儿,回回刨根问底,细作全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防不胜防。

辜廷闻握一握她的手:“好,知道了。”

出了医院,禾全替他们打开了车门,很快又退进了夜色里。

他并没有着急上车,而是不经意地侧身,几乎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任胭看着他,满腹好奇:“还有别的话问?”

“一路都在说外人的事,现在说说我们。”

近来,他总是爱在细枝末节的字句上斟酌,比如,外人,比如我们。

任胭低着头揪辫子:“说,说什么?”

他握着她的腰,反复地在那一小片地方摩挲,凑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今晚,真的只有我们俩,在家?”

最后一句,咬得极重,带着戏谑的笑意。

哎?

任胭被他闹得脸发烫,身子又酥又麻,伸手捏他的耳朵扯开:“外头都说七爷正人君子,怎么能偷听姑娘们说话呢?”

“抱歉,我恰好听见。”他笑,抵着她的额头厮磨,声音低沉又柔软,“还有,外人讲错了,我并非君子。”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一句,握在她腰上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几乎要把她的身子嵌到他的骨血里去,合二为一。

任胭似乎被这句话逗乐,趴在他胸前咧出一口细嫩的小白牙,眼睛里都是水灵灵的光。

他觉得自个儿有些控制不住,身体太烫了,烫的有些失去理智。

可是现在不是时候,话都没有交代,仪式也没有安排,是对女孩子的不负责任。

他叹口气,亲亲她的眼睛:“先回家。”

“好啊。”

一路上,他一直单手支着下颌沉默,只在任胭偶尔看他的时候笑着回望一眼,倒是交握的手始终没放开。

到了院儿跟前,赵妈妈陪她进门,他站在台阶下道别:“抱歉,今天有事,不方便多和你说话,明天接你去俱乐部,晚安。”

“好,那你小心。”

赵妈妈嫌他啰嗦:“不放心就该早早娶回家里,成天逛荡着,不像话!”

难得见辜廷闻腼腆,任胭抿嘴乐。

赵妈妈扭脸冲她这方向:“你也不上心,傻乐什么?”

任胭来搀她。

赵妈妈老大不乐意:“不用你,我能走。”

可她也没撒开她的手,到底是辜廷闻了解她,服个软好言好语,她都舍不得。

外头的汽车离开,径直去了鸿雉堂。

堂口前冷冷清清,窝着一老一少俩叫花子,见了人下车叫七爷。

辜廷闻给了几块大洋。

老叫花子作个揖先乐:“小崽子给您丢屋后头了,死了生了,保管天皇老子都不知道,您请好吧!”

辜廷闻颔首,让人闭了鸿雉堂,上后院去。

那小崽子是小柳子,这会叫人捆了手脚堵住嘴装破布口袋里,翻来覆去地拱;有人上前给人放开出来,未言先笑。

小柳子瞠着俩细长眼儿仔细辨认,大惊失色:“……禾全少爷。”

众星捧月似的,当间的禾全大马金刀坐高背椅里:“都这个点儿了,小爷还请你来,明白什么个情儿吧!自个儿招喽,省得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

辜廷闻在三楼喝茶,捎带手翻翻近些日子的账册,掌柜的在老远的烛台跟前站着,心惊胆战。

“七爷,小柳子的事,是我失职。”

辜廷闻抬手:“下不为例。”

掌柜的抹把汗,抬手开门——

禾全提溜着张纸进来,冲他呲牙一乐,掌柜的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两处福了福身,撒丫子跑了。

禾全递上口供,垂着手站边上:“都撂了,人给摁那儿了,等他主子来领,七爷您还有示下?”

辜廷闻随手翻了翻:“先回。”

“是。”

“甭跟她提。”

她是哪位,禾全心里明镜似的,“哎,您放心。”

下了楼出鸿雉堂,车门上正靠着位不请自来的。

“哟,正主这么快就到了。”禾全远远望见就乐,说这话先出门行礼,“二爷好,您怎么来了?”

辜家二爷廷望老大不好:“甭废话,人呢?”

禾全叉着袖口上边上站着,胡同里空荡荡没人影,连方才那一老一少俩乞丐也不知道上哪儿了。

辜廷闻露面,先唤二哥。

辜廷闻指着他:“你先把人交出来,我喊你哥。”

“二哥说的什么话,廷闻不明白。”辜廷闻要上车,示意他让路。

辜廷闻一把把车门给扣上:“甭给我装傻,他是父亲的人,你是不给人剌了一刀,回头你我谁去交代?”

辜廷闻不急不缓地开口:“父亲的人,二哥知道的倒清楚。”

辜廷望摸摸鼻子:“少给你哥废话,父亲被你撵到甘肃你也好意思,他生怕你独个儿在这儿翻了天,使个人提醒着你,虎毒还不食子!”

辜廷闻说:“那二哥叫他上我面前抖机灵,也是为了提点我?”

辜家老爷早年就在他身边埋了颗子儿,根深蒂固,一朝叫老二给抖搂出来,辜廷望安得又是什么心?

“我叫他抖机灵?”被拆了阴谋,辜二爷抵死不认,“害父亲的人,我图什么?”

辜廷闻看着他:“先前我摆了二哥一道,二哥不记恨?咱家家业,二哥不肖想?二哥图的是利!”

“你……”

他拉开车门,又说:“忘了同二哥讲,你能这样快得到消息是我放的风声,该你的那笔产业今儿晚上全填补了你的亏空。父亲的人换三百万赌债,是辜二爷做出来的事。”

“辜廷闻,你好狠!”辜廷望时时攀住车门,眼睛赤红,恨不得将手足拖下来嗜血啖肉。

辜廷闻抬眼看他:“二哥害我在先,这次算是给你的提醒,下不为例!”

汽车开了,将辜廷望狠狠甩在了一边,还有一张口供。

胡同深处的汽车上跑下来一人,慌里慌张来扶他:“二爷,二爷您还好吗?”

“滚!”

杜立仁被推了个趔趄,忙不迭爬起来讪笑:“我,我去看看柳子。”

“看个屁,人早死了!”辜廷望往地上啐了口,扯扯衬衫领里的丝巾,“交代你的事儿麻利地办!”

杜立仁唯唯诺诺:“是,是。”

110章 焖江鲇

“是个屁,成天就知道是是是!”

辜二爷又恼了,点着根烟狠狠嘬一口,隔着烟雾瞅杜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往日机灵劲儿都喂了狗,这会非但没落着好,还把爷一块儿顺坑里,看你是活腻味了!”

杜立仁越发矮了身子:“二爷,原是那柳子见色起意,跟肖玫说两句就找不着北,这才把我的计划给抖搂了,说来说去都是女人误事。”

辜二爷越发不屑:“少跟爷在这儿嘞嘞,成天女人误事误事的,我看你倒是把女人给收拾了,才算有能耐!”

杜立仁讪笑着:“那我哪儿敢,任胭是七爷心尖上的人,回头出了岔子,都不敢劳烦二爷救我,怕坏了您和七爷的兄弟情分!”

辜廷望抽口烟,冷笑:“老头儿老太太连成徽瑜都瞧不上眼,还能看上你们这起下三烂?心收肚里吧,甭说心尖子,就算她是顶上头的天皇老子都进不了辜家的门。”

杜立仁长出了口气:“这我就明白了,二爷等着瞧好吧!”

二爷叹一声:“好什么好,那也是我一根秧子上提溜下来的兄弟,要不是看着老头儿老太太的面儿,早冠个革命党的名儿砍头了,这费劲的!”

他大言不惭,杜立仁垂头听着。

辜廷望抒发完,拎着手套往他脸上拍了两记:“今儿是看在往日救过我的份上饶你一命,再敢有下回,甭说鸿雉堂最后到不了你手,小命也得打你手里飞走喽!”

杜立仁连连作揖:“是是是,谢二爷。”

辜廷望的随从替他掩上车门,轻飘飘地戏谑打里头传出来:“那爷先跟这儿恭喜杜师……杜掌柜的了!”

车给他撂下,杜立仁就站在无边的夜幕里,扭脸瞅鸿雉堂。

飞檐翘角的三层楼,雕梁画柱,金碧辉煌,再有身份的人上这儿也得礼敬三分,是要瞧辜家七爷的面儿。

不过不要紧,要不了多久,这鸿雉堂就要换东家了。

做厨子就算走到顶端,始终也是跟泥水里扑腾,总不如自个儿做主子给人脸色瞧。正因他这大半辈子受够了冷眼,才答应辜廷望的条件。

作为交换,他要鸿雉堂。

杜立仁收回眼,出了胡同,招呼黄包车。

鸿雉堂被他里撂在身后,门关窗阖,巡夜的伙计是在前院儿还是后院儿眯盹去了,声息皆无。

东边儿见了亮,任胭揉着眼进了鸿雉堂,和堂口的伙计招呼过了奔后厨。

堂头正从后院儿来,走了个对脸,扯了她一把:“小柳子辞了工了。”

“这样突然!”任胭最后一点瞌睡虫都振飞了。

堂头撇嘴:“一开张,人哥哥拿着契书偿金进的门,掌柜的验过了户籍凭证,上头保甲番号照片明明白白,哪有不放人的道理?”

“可说了为什么?”

“回家照料田产。”

十月里,照料什么田产要这样火急火燎的?因着肖同枪伤那事儿,任胭不敢多问,只当个热闹听听也就罢了。

她合计了一整天,约莫和辜廷闻脱不了干系。可往深里去就不该是她过问的事儿,说便罢了,为了安全,他不说她再不提。

小柳子的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医院里碰到肖玫,她还惦记起这个满嘴俏皮话的小伙计,知道人离开了北京城是老大的遗憾,说就这么个朋友也散了。

任胭惦记里头的隐情,没跟她深谈。离了医院,街口抄近道往家赶。

窄窄的胡同里,走在头前的是一老太太,正推着辆独轮车步履蹒跚;她越瞧越熟悉,上前搭把手就乐了:“婆婆?”

豆腐婆婆扭脸:“哟,这不任姑娘吗?”

“可不是我,您怎么上这儿来,离家老远了。”

“快入冬了,腿不方便,想来医院找正经郎中瞧瞧又没银子。”豆腐婆婆拍了拍兜,讪笑着,“就寻了个土郎中,糊了几贴药膏子能凑合过一冬。”

任胭没言语,给她推着车送回豆腐胡同。

婆婆回家上了坑一歪,腿抽疼得不能动弹:“咱也不是外人,婆婆就不招呼你了。”

任胭笑着搁下书本,熟门熟路倒了两碗热茶,自己喝完一碗,扎了辫子上厨房里给婆婆张罗饭。

婆婆露面时候,她已经把江鲇给切洗干净,片了瓦片模样的小鱼肉块,上了浆搁在了碗里。

她顺势抬头笑:“我瞧着水缸里养着鱼,笸箩里还有豆渣耙,焖了鱼给您吃。”

打从上回那道鱼羹起,她似乎真格儿不怎么再畏惧厨房;成天逼迫自个儿在锅碗瓢盆的声响里转悠,心里的恐惧竟然也一里一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拎刀也不哆嗦了。

拜尔德虽然不赞同她这样极端的做法,但也不得不赞她是个神奇的病患。

婆婆抻着腿坐在长条凳上看着她:“好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如今你也是大师傅了。”

“您高看我,算不上。”

任胭搭话,手里的活没停下。搬了霉箱搁在灶台上,掀开顶上头一层稻草,露出匀铺在草层里的淡红色的豆渣耙。

婆婆又笑:“霉豆渣还是你二月里头来那会教我的,前些时候霉了几十箱,全卖出去了,小馆子里要的最多,可挣了一大笔。”

“那敢情好。”任胭切了几块豆渣粑,放在烘热的大铁锅里烤,“再冷些,就霉不成了,等到快开春暖和时候,您再忙上。”

婆婆说:“你是有能耐的人,都听你的。我看你抱着书,是不做厨子了吗?”

“没有,是下了工后上女校旁听的。”

婆婆没大听明白,也没问:“哦,读书好,读书有见识。”

许久不见,上回又闹个大红脸,谁也没了话。

这会任胭正捞了烘烤过的豆渣粑给切成长条,锅里烘热了油下了酱和辣子炒出清香,这儿没得高汤,只盛了一瓢冷水,好冲豆渣粑和料子下锅烧开。

滚了水,揿了火苗子,煨煮出豆香,再把豆渣粑盛在大汤碗里。

鱼块和蒜粒分别入浸了豆味的汤水焖半个钟头,汤水浇团粉勾上一层稀薄的琉璃芡,焖入豆渣粑;浓稠的汤汁顶一层翠绿的芫荽粒和艳红的辣椒末,裹了鱼块装在汤碗里。

酱香微浓,鲜辣的滋味带着清浅的鱼香从嫩红的汤汁里跑出来,在小小的屋子里乱窜,门帘儿一挑,扑向刚进屋的祥生。

祥生陡然见屋里的大姑娘,手脚不知道怎么样腾挪,站在门口只顾上笑:“任,任姑娘来了!”

一年轻爷们儿跟这儿,她再留下多有不便,洗净了手抱起书要走。

婆婆坐桌边冲外头吩咐:“天黑路远,给任姑娘好好送回去。”

门口停着辆黄包车,祥生不好意思地挠头:“先上家看姑妈,吃个馍馍再回车行,不,不知道任姑娘也,也在。”

任胭笑着交代来意:“这会看婆婆没事儿,也要走了,外头敞亮,您忙着。”

“我送你。”祥生一脚跨进车把子里,拉了车停门口,殷切地瞧着她。

任胭笑着婉拒:“婆婆腿脚不好,你趁空多照顾着些,我不要紧。”

“任姑娘——”

他在身后头唤她,又四下里看了看,低声说:“昨儿下工前最后一趟拉的爷儿,好像是你师父,刀条子脸,上城东去的。”

任胭啊了声:“是不他赖你车钱了?”

祥生摇头:“我看他是坐大汽车来的,车上还是辜家的二爷,俩人在鸿雉堂前那条胡同里大吵了一架,大师傅后来看了很久的鸿雉堂才叫车,上车的时候还说了句擎等着。”

任胭皱眉:“后来呢?”

“我多嘴问了句,他老大不快活,说女人麻烦,爷们儿事儿也多,再说话就不给车钱,我就没敢再问。”

任胭不言语了,老觉得这里头有事儿。

祥生又问:“大师傅老不待见你,我就想问问任姑娘,你,你最近还好吗?”

任胭笑,鞠一躬:“我很好,谢谢您。这事儿我知道了,您也甭再对人讲。”

“知道知道!”姑娘要脸面,被师父不待见不能让外人知道,祥生一劲儿点头。

他站门口,瞅着姑娘窈窕着走远,傻乐了半晌,进门去了。

婆婆正跟屋里坐着,等他家来吃饭,这么快瞧着人,直说不争气。

祥生憨憨地一笑,上厨房搬汤碗来照顾姑妈吃晚饭;汤碗一掀,底下码着四块银元。

婆婆攥了钱,眼睛发红,半晌才叹一句:“好姑娘,可惜了咱们家,配不上人家。”

任胭下学那会就已经饥肠辘辘,再做了一碗豆渣粑焖鲇鱼,一肚子馋虫可就闹腾开了;她一路飞奔着冲进院儿里,把树下扫叶子的赵妈妈唬一跳。

“你可慢着点儿吧,本就是张圆脸,再磕扁喽!”赵妈妈又冲她那方向,“七儿在厨房,做了你爱吃的。”

“知道啦!”

她放了书,跳出来进厨房,没见着人先唤:“廷闻——”

恨不得扑棱着翅膀的往人身上冲,后头抱住了腰,拿脸蹭他的背。

辜廷闻正斜刀片白鱼,被她撞了个趔趄,刀口却稳稳地划过。

他没言语,站在屋角喝茶的两位先生先开了口:“七爷身边竟有这样位乖巧伶俐的乳燕?”

任胭睁眼,余光正瞅着梁拂和张岳年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晚上好。”

两位先生脱帽致意,然后笑着离开:“打扰了,待会见。”

人走了,任胭把脸捂在辜廷闻背上:“你怎么早不提醒我?”

七爷无辜地站那儿,低头看着腰间细条条的手臂,笑:“胭胭——”

111章 定了人家了

小姑娘羞完了,眼神就奔着吃走:“听说下半晌关外送来的几条白鱼,竟比开春那会长得还要壮硕,是这不是?”

白鱼养在松花江,二三月的最好,中秋前后的次之,如今已是十月里,难得见到这样肥大肉厚的。

更难得的是,这人一向过时不时,挑剔得很,如今倒也平易近人。

辜廷闻点头,腌过鱼再切肉片:“偶尔一尝,未为不可。”

任胭笑得眉眼弯弯:“那敢情好啊,这都许久没品过七爷的手艺了!”

鱼进了热油锅,滋滋的油泡泡声儿里,七爷矜持地开口:“是想我的手艺,还是……”

“想你想你!”

任胭是个明白人,千头万绪都得归到正主儿身上来。他高兴了,她才能吃到汁鲜味美的烧白鱼不是。

辜廷闻看她直眨巴眼就知道她怀着别的心思,故意逗她:“抱歉,没来得及买你爱吃的鲇鱼。”

她爱吃鱼不假,倒没有挑剔鱼的种类,手底下烧过那些鱼,要说最味美的还是上回那道被他称作尚可的鱼羹,就是到现在还没成器。

但辜廷闻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到鲇鱼,任胭眼珠一转悠,恍然大悟。

关键时候绝不含糊,她胳膊撑着桌台,扭着脖子去看他的眼睛,脸上全是逗趣的笑:“辜廷闻,你是不是吃醋啦?”

豆腐胡同,那道豆渣粑焖江鲇;还有,同她说了些话的年轻男人。

他派了人时刻保护她,先前询问过是否给她造成困扰或者让她觉得不自由;任胭摇头,寻常并不见踪迹,也只是有危险的时候会露面,比方上回被误伤的肖玫。

所以,辜廷闻知道她的行踪很正常。

本来就是逗她的话,没想到先泄露了心事。

他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置可否。

任胭凑过去,咬了一口他的下巴:“说了些话,是关于你……”

“廷闻呐,多早晚能吃饭啊!”那两位去而复返的先生出现在门口打趣,“若是不方便,咱们就先颠儿啦,街边寻个馆子,一个火烧半碗羊杂也是能过活的!”

隔着道门,人不见进来,影儿印在棉布门帘上,抱着肩,看戏的模样。

炸的金黄的鱼身盛在盘里,锅重新上火倒素油煸肉片,辜廷闻趁空回一句:“好走,不送!”

任胭在屋里捂着嘴乐,门上两位先生傻了眼,梁拂先开的口:“没得便宜了你,咱就跟这儿守着,半个钟头后吃不上饭,咱自个儿可进门打牙祭了啊!”

玩笑了几句,任胭帮忙端了烧好的白鱼出门,铁锅里熥了白胖的馒头,又并上两素一荤一汤羹,四个人围着小桌几吃得不亦乐乎。

因着外人在,任胭不好同辜廷闻说辜家二爷的事,倒是觉得梁张两位先生能同桌而食很有趣。毕竟一个是成徽瑜的未婚夫,一位是她的心上人。

将客人送走,辜廷闻才解释:“梁拂约徽瑜出门,见的是岳年,成家有门禁,她先回了。”

“那,往后三个人可怎么处呢?”

辜廷闻说:“两家父母很坚持。”

“哦。”她开始提心吊胆。

辜廷闻摸一摸她的头发:“刚才要同我说什么?”

“杜立仁和你二哥,很熟悉。”任胭同他讲祥生的见闻,“一个爷们儿深更半夜跟门前站那么久,若不是爱就只能是恨了。”

“好,我知道了。”他笑着,又抚一抚她的头发。

任胭仰脸看他:“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见过面,还有堂口的伙计小柳子?”

辜廷闻笑着,低头去亲她的嘴唇:“是家里的纷争,等结束我再详细告诉你,好吗?”

语气是央求,温柔的,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素来迁就他:“好。”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略有歉意:“抱歉,让你牵涉其中。”

“没关系,或早或晚,我不都得面对。”她抱着他,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胭胭——”

“嗯?”

“这件事结束,我会向你求婚。”他把她贴在心口,“等你三年丧期满,我们就结婚。”

任胭一瞬无言。

他等不到回应,就低头望向她:“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妥?或者,你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辜廷闻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像是真的在和她商量;可仔细看他的眼睛,隐隐的不安。

比他更不安的是任胭,她攥着他的衬衫领子,微微地发抖。

他察觉了,试图缓和她的情绪:“我们认识不过八个月,你对我或许并没有足够的了解。在辜家的事情结束前,你可以仔细斟酌,再给我一个答案。”

她还是没有回应。

辜廷闻并不着急,他只是安静地抱着她。

然后,攀在他手臂上的手动了动,他低头——

小姑娘抬头,眼睛里水汪汪的:“我没有跟人成过亲……”

这是什么开头?

他笑:“很巧,我也没有。”

任胭气得眼睛有点红:“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也不知道……”

“没关系,都有我。”他低头亲亲她,笑着。

“也没有父母兄长……”

“你有我。”他说。

怀里的小姑娘在哭。

他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肩:“你的委屈和遗憾,可以都交给我,我余生补偿你。”

后来那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任胭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比方辜廷闻几点钟离开的,离开前又交代了什么,她怎么回的屋,歇了还是没歇,她的脑子里混混沌沌。

晨起吃饭的时候,赵妈妈还取笑她:“这都定了人家了,还没缓过神呢,又哭又笑,鸡猫子喊叫,傻啦!”

任胭掂着筷子,抿着嘴光乐。

不光是她,赵妈妈也是,扫着院儿冲落叶子说:“真好,七儿要娶太太了!”

房檐底下晒太阳,摸一把野猫油光光的皮毛,说:“真好,七儿要娶太太了!”

上工时候,任胭乐乐呵呵进了鸿雉堂,谁见了她都要问上一句:“任姑娘又捡着金元宝啦,多大个儿?”

距上回捡着钱,也有好些个月了吧?

她心里高兴,后院儿碰着要出门的杜立仁都能弯着眼儿打招呼。

杜立仁鼻腔子气一声,算是回了,走了两步又哼道:“张八样儿,成天不着三不着两的,没正行!”

因昨儿祥生无意提起,人都走没影儿了,任胭还站在原地兀自琢磨。

杨师兄凑她跟前往前瞅:“哪儿又有金子,我捡去!”

任胭瞪他一眼:“刚是杜师伯,送他出门的。”

杨师兄浑身一哆嗦:“我瞧你真是活腻味了,送他,嗤!”

“这光景,他不跟堂里,又溜达去了?”

杨师兄甩着净手的抹布:“咱这儿不是寻常馆子,杜师伯也不是普通绳墨,用不着时刻跟这儿候着。据说账房当荐人给他保了位徒弟,正由爹妈领着来,大约是见去了。”

任胭点头:“杜师伯名满天下,要当他徒弟的门槛都要踩踏了。”

杨师兄不屑:“谁拜了他当老师,准是完菜的玩意儿!你瞅他手底下的徒弟,名声都还没叫响呢,如今有人样没有?”

可不么,原先她娘不乐意教她手艺时候,老念叨着“养崽莫学熟食行,见人要矮三寸长”,这人不光是客人,还有老师傅。

杂上的委屈,堂上的更委屈。尤其是跟那位杜师傅手底下,还干杂工活计的,几乎要苍天泣血。

提到这事儿,任胭至今仍心有余悸。

杨师兄扒拉她两下:“这程子忙,可别傻站着了。咱们没师父的徒弟,过的还不如人家呢,麻溜儿过来。”

要到年根儿里,各个府上的饮宴络绎不绝,更不要提新年元日到除夕,几乎是鸿雉堂最忙碌的时候。

除去这些,还有各个馆子的大师傅们切磋手艺的要紧事。

今年厨师业工会定的日子是下个月十二,离着也不足半月,各馆子的师傅们铆足了劲头要一鸣惊人,鸿雉堂白案这里几位大师傅也挖空了心思预备着。

纵使因平日畏惧杜立仁,红白案的师父之间生了隔阂,如今也暂时化干戈为玉帛,颇有同仇敌忾的架势。

因此打师傅到杂工,一气儿忙得脚不沾地。

相较之下任胭就颇为悠闲。

如今她还杵在风口浪尖上下不来,身份极为尴尬,杂工算不上,帮案也不是,每日里这帮把手那搭个茬儿。

月末的考教也叫禁了,只说避风头。

算不上忙,可也不闲着,堂口那儿有来催捐税款的,她还跟着账房先生一起应付。

京兆税局公署的文员拎着个公事包,笑得像个弥勒佛,当面点清了税款,等背了人竟还回了一多半。

弥勒佛文员拱着手叫账房代为在七爷面前讨个巧,又将一成的银元塞进了任胭手里,说局长太太极爱任师傅的手艺,尤其那道养身子的八宝鸭,不知道还有别的药膳没有?

热络了一通,人走了。

账房先生瞧一眼任胭还回来的银元,笑着摇头:“你留着,不同样也是七爷的?”

哎!

任胭没搭这茬儿:“税款不都是有定额的么,咱这儿凑不够数,怎么使?”

账房笑:“定额也是人自己定的,哪里吃了亏,不够的自有别处能凑上。他们呐,棺材板里的钱都能抠出来!”

任胭啊了声,把手里的银元装玉葫芦里,就说客人打的赏,等天黑时候给大伙儿分了。

办完了这趟差,她去后厨,路上还琢磨那位弥勒佛的话。

药膳?

药膳好啊,白案不也能做药膳吗?

哪儿断的路,她就从哪儿再给续上!

112章 荔枝膏

任胭隐约记得母亲提过一次,外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俊俏的郎中,极擅女科,也擅以药膳滋补养身,外祖母自嫁来便在家中烹饪药膳协助外祖。

后因给巡抚未出阁的姑娘诊出三月身孕,外祖在狱中抑郁而死;外祖母落落寡欢,不久也亡故。

母亲便不敢再与医术有所牵扯,只做了女厨师撑个饭馆了以度日;直到被接进任家那处小院子无所事事,才放心地教她本事。

当然,十来年才只学了些皮毛,母亲那样的女人才是大家,父亲压根儿配不上她。

可惜的是他们都不在世了,有情还是怨,总有他们诉说的去处;想来母亲是愿意说的,父亲愿不愿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娘自广东嫁到保定,落叶归不了根,还在陌生的地界儿潦草掩了身后事,怎么想怎么心酸。

任胭望一望城西,她有些想娘了。

等下回歇了工,应当去扫扫墓陪她说说话的;还要寻个适当的机会领着辜廷闻去拜拜她,毕竟那是她家姑爷,不见一面说不过去。

她满怀心事,跟后院里徘徊了很久,耷拉着脑袋进了后厨。

杨师兄正跟案边挑桂皮,掀了张干皮冲她弹了一指:“叫人催个税,傻眼儿了?还没进门呢,就替自个儿爷们儿疼银子了?”

任胭烦他:“您能有一会正经吗?还有您这干嘛,呛人杂工上的行呢?”

杨师兄捡了五六片桂皮扔碾子里头,抻个手老大不情愿地磨粉:“人杜师伯手底下的师兄拎了一兜子砂仁来叫我收拾,说要紧时候正忙,回头腌肉炖肚,我能不给搭把手吗?”

任胭斜眼瞅他:“白案跟他们眼里就这样闲着,何师傅和邓师傅也愿意他们来挤兑咱们?还有您寻常不最会蒙事吗,现在怎么这样的实诚人?”

杨师兄闻了一鼻子香气,扭脸打了个喷嚏,齉着鼻子言语:“大师傅说啦,咱这儿做粥和点心也得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就帮个忙嘛,回头人也得帮咱们不是?”

那得等到多早晚去?

任胭往他跟前凑:“哎,跟你说个事儿呗?”

杨师兄满脸警惕:“师傅不在,你可别作妖,回头我可保不了你!”

任胭笑:“您琢磨什么呐,你跟这儿磨桂粉也讨不来好。我想起个方子,做荔枝膏,回头请人来试菜。”

杨师兄瞅她一眼:“你还迷糊呢,这个天哪来荔枝?”

“用不着荔枝,是乌梅!”

“怎么做?”这是个有八个心眼儿的小丫头,在厨艺上还是信得过的。

他跟那磨桂粉,瞅着自个儿师妹欢蹦乱跳地扒了一罐乌梅子出来,秤上约了八两,利落地给切了核,剥了黢黑肥厚的梅肉。

手里的桂皮叫顺了几张秤出六两,掀了皮锉成粉;又踅摸来半钱麝香,磨粉的时候,锅里的生姜汁已经烧得滚开。

砂瓮子里煮了清水,下了乌梅和桂粉熬去半锅汤汁,跟纱网里滤去碎渣;再搁锅里下一斤半的糖粉和滤好的生姜汁。

瓮子里窜出来酸甜的清香,熬出的饴膏咕嘟咕嘟地顶着鼓泡,盛出的膏汤滤了渣搁在水晶碗里沉淀,撒了麝香粉再调蜜糖,等着定型成乌红的稠膏。

用不着半点荔枝肉,却生生吃出荔枝的味儿,十月里头满口夏时的清凉。

师傅们来尝的时候,问了句:“有什么讲究?”

任胭笑:“没什么讲究,秋冬时燥,用来生津止渴,去烦躁最好。”

师傅们又问:“可有出处没有?”

“元代《御院药方》和《饮膳正要》各有提及。”

“去请大夫来验看。”

任胭放了心,扭头冲师兄挤挤眼;杨师兄乐乐呵呵磨桂粉,半个钟头没过,已经盛满了个大盅。

隔天,点心水牌子上就挂出了荔枝膏。

杨师兄第八回打堂口溜达回来,颇有自家姑娘初长成的自豪感,没胡子就捻一撮头发丝:“师妹长大了呀,回头探望师父也好交代啦,甚欣甚欣!”

蒋师傅甩着面,兜头给他一瓢冷水:“任丫头争气,有你什么相干?”

杨师兄急眼了:“桂粉还是我磨的呢!”

蒋师傅冷冰冰瞅他:“太不要脸了!”

杨师兄乐乐呵呵扮个鬼脸,接茬磨他的桂粉去了,不就是一兜么,早晚能磨完,这不还得给师妹用呢!

下半晌,荔枝膏的水牌已经挪到了顶前头。任胭别的顾不上,光在那儿扒乌梅肉熬膏子。

熬得俩眼一抹黑的时候,堂头匆匆打外头来,站门跟前唤:“任师傅,客人请!”

听他这着火的声口就没好事儿,任胭盛了膏子上外头来:“您有事儿啊?”

堂口拽了她袖口往外走:“遇上个半彪子满口打镲,吃了荔枝膏指摘的一无是处,非得见你一面。掌柜的都应付不来,您可得给露个脸儿吧!”

那个彪子却是斯文的读书人,正坐桌边擦眼镜,翘着眼角踅摸任胭:“你就是这点心的师傅,姓什么?”

“姓任。”任胭好声好气地回。

那人戴回眼镜,还没拿正眼看:“荔枝膏,太酸!”

再甜就得舔蜜罐子!

当然了,各有口味,不能强求。

任胭还是矮着身子回:“对不住您,您爱吃甜给您记下,下回保管不出错。这回点心钱算我的,给您赔不是。”

那人扭脸瞪她:“你这意思,我缺那俩钱儿?”

“您富裕,只是没让您吃到称心的点心,自然不能让您担着亏损。”

她轻声细语,挑不出毛病。

那人半晌没话,又问:“荔枝膏子里头,为什么没荔枝?”

荔枝膏子里非得有荔枝,吃驴打滚,还得给牵头驴来滚两圈不成?

任胭那个气,不愿瞧他:“是拿乌梅熬的,各样滋味熬出来便是荔枝的味儿。”

“这不蒙人吗!”

斯文的人声量高,惹得满堂客人都往这儿瞅。

任胭又笑,交代番来历:“您许是哪儿没留神,古方子里头的一味药膳,老祖宗给起了这个名儿,不敢改。”

那人急眼了,拍案而起:“欺负我没读过书不是,姥姥!”

抄起半盏荔枝膏兜手砸在任胭脸上。

事出突然,谁也没防备。

任胭被砸懵了,抖搂了两下,碎膏子灌进了脖领子辫子里头,一身狼狈。

满堂寂静。

客人不吃饭了,跑堂的也愣神了,都杵那儿看热闹。

掌柜的和堂头先反应过来,招了伙计把人请出去,堂头拉了任胭往后厨走。

那人还在尖着嗓子嚷嚷鸿雉堂欺客,世风日下,心肠歹毒的女人还敢跟爷们儿瞪眼珠子?果然下三烂的厨子不安分,要造反。

避到后厨,闹腾听不见了。

听了信的大师傅小学徒都出来看热闹,杨师兄拧了热毛巾给小姑娘拉灯底下擦脸:“可伤着哪儿没有?”

任胭摇头,勉强露一笑:“软膏子,伤不了。”

砸得是脸面。

师兄那个气,啐骂了半晌,给那人祖宗骂了个遍。

蒋师傅让徒弟新打了盆热水来,看了她两眼兀自去了。

任胭抄了毛巾自个收拾:“咱这儿,哪位没吃过这样委屈,多大事儿?”

这倒是理儿,厨子是下九流,是要赔笑看人脸色活着的。纵使鸿雉堂里一般人不敢造次,可难免遇上个不开眼的。

白案师傅们叹口气,各忙活各的。

何师傅最后走,交代一句:“自个儿去把牌子撤下来,婚宴的风头未过,还是避一避的好。咱们没什么,别连累七爷叫人说闲话!”

避,要避到什么时候?

她觉得累,可也不得不应一句:“……是。”

何师傅点头,顺道往红案那儿看了眼,杜立仁没露面,想必也是听到了。

任胭把毛巾捂脸上,熏得脖子脸儿和眼睛一块酸疼,费劲了心思,终归还是闹了场笑话。

女厨师,就这样艰难吗?

她蹲那儿,压根儿不想动,拆了辫子抄水里抖了抖,驱驱那酸甜的香味。

冷风里吹一遭,头皮都发冷。

她披着头发,俩眼瞅着地上的土,鼓着腮帮子吹一口——

灰沾了水,根本扬不起来,倒是砖缝里的蚂蚁,吓得到处乱蹿。

“不冷么?”身后有人问。

任胭埋着头,不动弹:“你下班了,这样早?”

辜廷闻打禾全手里接了毛巾给她揉头发:“采访路过,来瞧你。”

他不是个徇私的人,人前都避着嫌,从不在鸿雉堂里碰面,又不过问她上工时候的事,尽管满北京城都知道辜七爷爱上了手底下那位女厨师。

今儿是头一回,大约是掌柜的怕东家上火,先打了电话去。

任胭笑一笑:“真巧。”

身后的爷们儿不言语,一劲儿给她披了衣服,擦干头发,再给编了辫子。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收拾整齐再拉起来站着,他摸摸她的头:“从未问过你工作的事,委屈吗?”

“委屈。”

外人面前说不上,在他跟何必藏着掖着。

她抬头,眼睛里有泪珠子,不是为别的,这会也有人疼她了。

辜廷闻将她抱进怀里:“去做活,我就在这儿,等你下工,咱们回家。”

“好。”

任胭抹把眼睛,蹦蹦跳跳上后厨。

辜廷闻转身——

杜立仁正跟后头站着,讪笑着打千儿:“七爷好!”

他点头:“杜师傅。”

“不敢不敢,您有什么吩咐?”

“没有。”

辜廷闻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平淡的眼神,没什么情绪,杜立仁却脊梁骨发冷,比头回进辜家那会还难捱。

113章 闹妖儿

任胭那小丫头是动不得的,至少在辜家七爷没倒架子之前。这是杜师傅被唬一身冷汗后,头件琢磨明白的事。

谁不懂得自保呢,尤其做厨子做大半辈子,看眼色都是看家本事。大约会张口叫人的时候,他就有这能耐了。

说来是得谢刚才闹事那客人,虽然跟他真没什么关系,但是至少给他提了个醒儿,辜二爷嘴里下三烂的丫头,也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但凡她出点岔子,他就是那顶包的角儿,甭管他有没有歪心思,毕竟师徒那会,他就恶名在外。

任胭要是个小子就好了,他兴许还真能刮目相看,谁不喜欢机灵手巧又勤快的徒弟?只可惜是个女人,他瞧不上!

瞧不上,往后也不能为难了,要发作也得等到他成了鸿雉堂的东家。但是这样一来,打任胭这儿给二爷助力的路就被堵死了。

杜立仁发现他正站在一死胡同里,左右为难,这是他琢磨的第二件事,直到辜二爷的电话来也没理出个头绪。

都下了工了,他站在后厨浑浑噩噩地拎着刀,盛满了清水的盆里雪堆似的豆腐丝,徒弟进来叫他,说是有客人请。

电话那头的二爷正处莺歌燕舞里,对他今儿这出小打小敲极为不满:“都是没脸的东西,闹一出糊弄爷呐!”

杜立仁被上了道紧箍咒:“您有吩咐?”

“玩意儿似的女人,活着就一乐,死了也不值当什么,倒是还能给你七爷上上劲儿,你有谱没有?”

杀生害命?

杜立仁的脸都绿了,撂了电话出门上家,车也忘了叫。

街口有人冲他揿喇叭,他回过味儿来脑袋一点,扭脸就要给人赔不是,这才瞧清是东家:“……成先生好!”

成世安的脸打车窗里露了一半:“事儿我都听说了,那人是你找来的?”

又是个打抱不平的!

杜立仁的腿肚子都抽筋:“成先生哪儿的话,不敢不敢,就是个闹事的客人,早被打出了门。”

成世安也没说信不信:“日后叫我捉了你的狐狸尾巴,皮子给你揭下来给小胭暖脚,滚!”

“是,是。”

车窗慢慢悠悠地摇上去。

杜立仁眼瞅着,不知道哪儿就腾起一股恶念,两步到了车前:“成先生!”

成世安被他唬个精神:“你要死啊!”

杜立仁矮着气儿言语:“成先生,您这么为任姑娘着想,她哪儿明白您的苦心。”

“我乐意!”

“是是!”他低着脑袋,歪歪嘴儿,“我的意思,若任姑娘是成先生的家眷就美满了,也不枉费了您这份深情。”

成世安的表情一凝,瞥他一眼:“上这儿挑唆我掘廷闻的墙角来了?”

“不敢,是为您叫屈,任姑娘做红案学徒那会,是您先瞧上她的,早知道我给您撮合了。”

成世安咬牙:“哪儿都有你,滚!”

车窗摇上,风驰电掣似的走远,碾过的都是火气。

杜立仁垂着手安慰自个儿,谁心里还没魔障呢,任胭就是成世安那道魔障,边鼓敲得利落了,再好的爷们儿也得反目成仇。

就说女人误事儿吧?

他笑笑,俩袖筒一兜,等着人车夫点头哈腰上跟前来。

“那不是杜师伯?”

任胭坐车里瞅外头的热闹,眼尖,指着外头的人对辜廷闻开口:“刚车上那人没露脸,该不会又是二爷吧?”

辜廷闻笑:“我又添了位新小嫂子,二哥正陪着,没工夫搭理他。”

据说辜家的五位少爷各有喜好,大爷爱小男孩,寒碜到爹妈给丢关外去了;辜二爷爱赌爱美色是出了名的,四爷信佛五爷爱闹革命。

七爷爱好更热闹,洗手作羹汤。

爹妈虽不待见,但也不至于如同大爷似的上不得台面,就随他去了。也好在这点,他们才能相识。

辜廷闻说:“总要有点乐子,人才好亲近。”

任胭好笑地看着他:“这么些年,您同谁亲近来着?”

七爷性子是出了名儿的寡淡,刚认识那会,她的话都说了一车,也没见他回两个字,世家公子哥儿的骄矜!

他也笑:“是吗?”

没说旁的,也没动弹,就那么望着她,倒望出点别的意思来。

任胭觉得耳热,生怕他想歪了:“哎,可没说咱们……”

“知道。”他伸出手来握一握她的手,没舍得撒开,“还不到时候。”

什么不到时候,亲近吗?

任胭不敢看他的眼睛,避着他的目光,心思一瞬就飘了。

这个人,蔫儿坏!

他笑,捏捏她的手指:“怎么想起来做药膳?”

“也就是一句话的主意。”她跟他言语交税的事儿,笑嘻嘻地邀功,“我跟后厨闲着么,每月工钱却没短,总得做点事儿不叫东家亏损才好。”

“有出息。”

什么评价,哄孩子吗?

她撇嘴。

辜廷闻拉了她的手叠在腿上:“药膳长期方能养身滋补,费神劳心,你从未学医,往后如何应付?”

任胭说:“娘教了我一些,还有你给我的书,回头整理本手记去请教大夫,能用则用,总比无所事事要好。”

他逗她:“分明是借你。”

是这个道理,结果她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心思,捞了来也没打算还他。这么一提,倒显得她气短。

她撇嘴,嘟囔:“书主都归我了,它们自然也是我的。”

撒泼耍赖,不可谓不正气凛然。

他还是笑:“若后日我得空,带你去见见四哥。他自小精通医理,自家人相见,方便。”

“四爷吗?”寺里出家那位。

他纠正她:“是四哥。”

到了家,哄得她改口唤了句四哥才肯放人。

出了门正碰上邻居三位女先生下班,笑着问这个点了不安全,辜先生怎么要走?都是时髦的男性和女性,还讲究封建礼教?

任胭被闹得不好意思,掩了门,心口还在咚咚地跳。

过了许久,窗户扇的人影也没动弹。

她看见,虚虚地抬手指比了比,他还站在廊上,手臂里挂着大衣,是笑着吗?

“胭胭——”

他的声音很快解了她的疑惑,缱绻的笑意。

“嗯。”

她比一比他眉眼的方向。

“其实,我不大想走的。”他说,又笑了。

任胭哦了声,在想若他坚持,要不要放他进门。

还是辜廷闻先妥协:“罢了,我明天早些来接你。”

“好啊。”她的声音颤颤的,泄露了心事。

“晚安。”窗扇上的人影散了。

她轻轻回一声:“晚安!”

这一夜的梦里,都是他的眼睛,漆黑的,有笑意。

大清早,辜廷闻的车停在院子外头的工夫,任胭还在厨房里晾一盏荔枝膏,忙了两天,自个儿倒没尝过一口。

“酸。”塞了一颗乌梅子,惹得刚进门的那位爷直拧眉头。

知他吃不得酸的,她还笑,踮脚舔他的嘴唇,使坏:“好甜呐,像蜜罐子。”

他伸手勾她的腰——

小姑娘扭身跑了,塞给他两块枣泥山药糕,是哄孩子的。

吃完了零嘴,街口停了车,任胭推门要走,左手被他拉住:“慢点儿。”

辜廷闻跟着下车,握着她的手揣衣兜里,慢悠悠地走。

“您这是?”任胭斜眼瞅他,手指头跟人手掌心里乱窜,挣扎着要往外头跑。

“于公,我是你东家。”他握住了人,不叫跑,“于私,我是你正儿八经的未婚夫,不得见人吗?”

七爷闹妖儿,惊天动地。

光明正大地握了她的手进了鸿雉堂,前后晃悠一圈,临了还言语下工来接人。

她捂着脸过到了晌午。

下半晌成徽瑜要任胭上家里做点心,她回了两位师傅和掌柜的,跟师兄一道往成家赶。

点心是做给张先生的,用来赔礼道歉。

成徽瑜说的时候还不大好意思:“他是个傻子,昨儿我说的气话,叫他跟门口站一宿,结果大清早门上的出去打扫唬了一跳,人都快冻昏了。”

任胭抿着嘴,没好意思乐:“还不是怕你生气,哄你呢!”

成徽瑜跺脚,又气又急:“我,我又没真格儿怪他,夜里头那样冷,都冻病了!”

任胭扭脸闹:“人不是跟你家里住着呢,成老爷上天津去了,成太太带着你哥和连绣拜菩萨,这么些天就你们俩人,什么话解释不清楚。”

“不理你了!”成徽瑜被她打趣的脸红,拧了她一记,气得往凳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

笑够了,任胭问:“请大夫看了没有?”

“哥哥给人领家时候就请了,说是风寒发热,吃几副药养三五日就会好,我看着烧得脸红,就……”

任胭宽慰她:“你瞧大夫都说不要紧了,头疼脑热也不是大症候,你别怕,勤叫人照顾着些。”

成徽瑜点头:“你怎么样呢,昨儿的事儿都传遍了,可伤着了?”

“没有,哪家馆子里没有闹事的呢。”

“小胭你别在鸿雉堂做厨子了,上我家里来做大师傅,省得叫外头的看轻了。”

任胭知她是好意,刚要婉拒,就听她又说:

“我家的亲友饮宴不断,吃个来回也不过旧时的口味。难得你主意多心思又巧,若是来做师傅,不过一年就能扬名。”

任胭没言语。

成徽瑜又劝:“你先琢磨着,若是有了主意来同我讲。”

“好。”

“还有啊,”她起身握住她的手,“你要做药膳,我已经和评若她们讲好了,叫寻些喜爱的,得空就请你上家里去做。”

她这样有主意的吗?

任胭笑:“你惦着张先生,难得还记挂着我。”

成徽瑜嗔怪地瞧她:“是哥哥的主意,我只是替他传句话罢了。”

114章 色即是空

任胭歪着头看她,又笑了。

这是恼了还是没恼?成徽瑜拿不定主意。

她心思柔善,不爱为难别人,说这话又反过来劝任胭:“哥哥是心疼你,昨儿知道了发了老大的脾气,说的话难免专制了些,你不爱听就当他没说起。”

任胭摇头:“我只是在琢磨给张先生吃什么滋补,其实不是我拂成先生的面儿,倘或真的跟你家里扎营了,连绣还不得把我剁成两截?”

“说的正是。”提起那位泼辣的小嫂子,成徽瑜就怵得慌,“她肚子这会大得像面锣,嗓门比身子还威风,张个嘴,那风啊都能从永定门刮到宣武门。”

不知道是不是受连绣的亏久了,这样温驯的姑娘也学会利落地挤兑人了。

任胭笑得前仰后合:“那您这位嫂子真是个能耐人,寻常可离她远些,出了宣武门就是菜市口,千万别叫她惊动了那些瞧不见的,阴阳各有道的。”

成徽瑜叫她说的面色发青:“你别说了,怪吓人的。”

任胭嘻嘻哈哈地乐,点心蒸上,汤盅里煨了药材,一面看着火一面来同她唠嗑:“不说她了,你和岳年先生怎么样呢,定了终身没有?”

成徽瑜叫她说的面红耳赤,小小的哎了一声:“没出阁的姑娘净说浑话,我们才认识不久,其实能有如今的情意也多亏了梁拂,他从中出了不少力。”

无利不起早么,任胭暗笑了句,只说:“再感激人家也不能三心二意的,张先生也不差,不为了博美人一乐,喝了一宿西北风吗?”

成徽瑜不好意思,急急地看她一眼:“都说了是气话!我只是感激梁先生,上回见过了他和叶先生,很恩爱很美好,我也祝福他们。”

实在是难得,礼法教养的姑娘也有开明的心思,甚好甚好,她不必再为这位密友的情路忧心了。

药膳下了炉灶搁进食盒里,任胭递给她:“你去看看张先生吧,仔细烫着,我也该回了。”

成徽瑜却将食盒递给下人,摇头:“他住在前院儿厢房,我去了惹人闲话,回头母亲知道了,我和他也就算到了头。”

成太太怕是怀疑上姑娘的心思了,出门礼佛才特意没带上她;家长不在,小儿女情浓时候最易露出马脚,这样才好早早地收拾了。

她在这儿委曲求全以图长久,心再自由,外力不足,还是那个不得解脱的旧时闺秀。

任胭走的时候,成徽瑜只送到门上,笑一笑,叫丫头搀回屋里了。

杨师兄在外院等她,叹一句:“深宅大院往后再不来了,规矩吃人呐!”

头一遭来就心生畏惧,若是日日身在其中呢?

任胭回头——

日头往西走了,淡金的光把成府笼在金碧辉煌的罩子里,红墙碧瓦。

这种美是颤巍巍的,见不着光的地儿都暗无天日,藏污纳垢;阴风呼号着来,冷得像是有把锤子在脊梁骨上叮叮地敲。

“琢磨什么呐?”

师兄叫了车,笑话她:“辜家的宅子能装下三个成府,往后等你过了门且有看的,这么点地界儿就把你拿住了,出息样儿嘿!”

她怕的就是这个,深宅大院里头逃出来,还得再钻进去一回吗?

任胭抿着唇,上了车。

杨师兄跟后头的车里数赏钱,一路乐得眉开眼笑,说要多来几回,就能早个十年二十年的置办宅子,再娶老婆生养孩儿了。

鸿雉堂门前下了车,任胭给车夫数钱,还斜眼笑他:“您数清楚没有,路上有没有落下的,咱再回去找找?”

师兄抬手要给她个爆栗子吃,她笑着往堂里跑——

“任姑娘……”街对面有人唤她,声量不高,险些就错过了。

她扭脸寻人:“……哟,婆婆,您上这儿来?”

豆腐婆婆打蜷缩的墙角那露面,腿脚不便,撑着墙好半天也起不来。她上跟前一臂撑住了,才把人架住没让往地上栽。

这地方背人僻静,是个五脏庙轮回的去处,腥臊污臭,还蜷着三五个生了疮的小叫花子。

婆婆不大好意思,嗫嚅着解释:“我,我上这儿等你一天了,叫人赶得没处去,就这儿还能背背风,就是味儿不招人。”

任胭笑:“您别说见外的话,我上外头给人做饭去了,往后您要来,去鸿雉堂里叫一声就成,您找我有事儿啊?”

她要把婆婆扶堂里,婆婆生生往后退:“不不,我这样式的不敢脏鸿雉堂的脸面,是来求你件事儿的,我那姑娘她……”

说着话,早已是泪流满面。

豆腐婆婆的姑娘聘给了怀来的一家盐户,不富裕也不贫苦,就是婚后姑爷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打上回探姑娘回来,她就忧心忡忡。

这回姑爷赌输了家底,把她姑娘抵到了白房子里头,等客人睡过了自个儿媳妇,再向人讨皮肉钱接茬赌,媳妇的死活不论。

婆婆知道这茬时候都已经快俩月了,姑娘生了身杨梅大疮,人差不离要咽气了;她要把人赎回来,管事儿的还找她要医病的钱。

婆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借遍了人也讨不来几个大子儿,要不是实在没方儿,我也不敢腆脸求你来,任姑娘,我这儿求你救我一条命吧……”

说完,扑地上就要磕头。

任胭的心都要叫她哭碎了,一并跪下去把人扶住:“没别的话,您缺多少,我给您取去,您快起来!”

“要三十大洋呐……”婆婆还是哭,跪在那儿挪不动地儿。

后头的杨师兄打兜里倒了赏,数了一半给了任胭,见她犹豫就劝:“今儿这趟差事本就是你挣来的,多少全是你一句话,谁要敢指摘,我头一个打回去!”

任胭抿紧了唇接了大洋,又从兜里摸了两块添上,掏出手帕子包好塞婆婆手里:“您收好,路上可千万当心。”

婆婆又哭,千恩万谢:“祥生在怀来守着她妹子最后一程,等家来,我叫他上你家里当牛做马,为奴为仆伺候你一辈子!”

任胭给人搀起来:“您可千万别折我寿,这事儿往后咱都不提,只当没有过,您和祥生哥哥好好的!”

婆婆攥着她的手,给拽到没人的地界儿:“婆婆说些你别不乐意听,白房子是脏臭贫脚子寻乐的窝,论理没那样大腰板,可你知道这家的主子是谁,七爷!”

任胭乐:“您可别逗我,是别人讲的闲话。”

婆婆摇头,紧紧地攥了她的手:“我跟管事儿的挺腰子时候他自个儿说的,还供着辜家的族徽。辜家的大汽车成天在北京城里来去,猫儿狗儿见着都躲,我能不知道?”

任胭没言语,她是不信。

婆婆把着她的手,急切地道:“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想不开,只是往后多几个心眼子,算是婆婆求你啊,姑娘的身子金贵,别叫糟践了!”

她拍拍任胭的手,紧紧地攥着兜,一步一拐地走远了。

天边见了黑,她佝偻着身子,在人海里被冲撞地歪歪倒倒。

杨师兄看了她两眼,又打量任胭:“我心里也不好受,甭说你个大姑娘,你要不高兴骂两声,那管事儿就是个狗娘养的大牲口,他主子……”

“别说了!”

任胭拧了眉,一脸不耐烦,蹬蹬蹬进了后厨,又蹬蹬蹬到了堂口寻掌柜的说赏钱的事儿。

多了少了,掌柜的也不大在乎,毕竟又是助人积福的,只当今儿成家给的赏钱也只有三十块罢了。

这件倒也罢了,可还有另件要紧的,任胭心事重重一直熬到下工。

掌柜的正跟堂口陪辜廷闻说话,见了她来便借口说要回去盘账,哼着小曲儿溜达上楼了。

那人挨着玉葫芦,拎条眼镜腿要笑不笑:“还惦记着赏?”

“……哪有。”她心里不痛快,笑得勉强。

辜廷闻知她有心事并未多言,只是来牵她的手,握了一手冰:“四哥游历回来,这会当做完晚课,咱们同去?”

“……好。”

辜家四爷廷衡是在护国寺出的家,辜家二老妥协只许带发修行,如今头上还留截短短的青发茬,可看面相,竟比六根清净的僧人还要不念世俗。

辜廷衡差了徒弟留七弟在外室,只同任胭讲话:“贫僧这个弟弟幼时是个混不吝,窜高爬低蹦墙撵蝎了虎,等长成了就成实心的棒槌,添了饺子的大茶壶,一棍子抡不出个闷屁!”

任胭被大师傅逗乐。

四爷绷着脸,无欲无求的模样:“弟妹你别笑,他就这么个人,谁也没辙。所以要是惹你不痛快就揍他,皮实肉厚也耐打。”

任胭呛了一肚子热茶:“您玩笑,他待我很好。”

四爷老大不高兴:“贫僧不打诳语,你就是被他那张脸给蒙了,世人哪有不耽美色的道理?弟妹年岁还小,岂知色即是空嘛!”

这是盼着人好,还是不好?

任胭低着头憋笑。

四爷又言语:“垫窝儿老七如今也有姑娘肯收留,贫僧唯一的念想也圆满了,这红尘再没贫僧可惦念的了,阿弥陀佛,修成正果!”

得!

合着他们来这一遭,让人彻底皈依佛门了。

辜家的老爷太太要是知道,还不得揭了他们的皮子!

六根彻底清净的大师傅起了身,招呼:“贫僧今儿请了大师傅,做虾籽狮子头,盘龙大虾,菠萝鱼肚,弟妹来来来!”

任胭彻底傻眼,这位四爷不是讲好了遁出红尘吗?

辜廷闻在外头被灌了两壶茶,这会好容易得空起身。

四爷老不耐烦,摆手:“你跟那儿趴着,趴好喽,弟妹请!”

115章 虾籽狮子头

辜廷衡的住处算不上豪奢,可小厨房却别有洞天。像是三间正屋打通了那样宽绰明朗,南面的窗开着,对着寺里的通幽曲径和一汪碧湖。

湖边有山石方亭,两个穿着灰袍的小徒弟正对着月光抖搂笸箩里晾晒的干货,离着有些距离,瞧不太明白是干花或是别的物件。

小厨房里立着两位大师傅,一个精瘦高大,另一个矮胖圆润,卷着袖子闷着头在对付砧板上的肉菜,满室荤腥里还有条鱼在一池清水中甩了个尾。

两位大师傅不约而同地扭脸来招呼:“斗姆师父。”

任胭不解。

这斗姆理当是先天斗姆大圣元君,北斗众星君的母神,道家信奉的女神仙,怎么称呼上这位四爷了,里外同他也挨不上。

辜廷衡笑眯眯地念了句佛:“贫僧此次是打云南个旧而来,当地有座以供马帮歇脚的斗姆阁。贫僧这三月便取了这样的诨号,真真假假的虚名,姑且听之。”

他看着任胭,意味深长。

小姑娘听出他话里有话,可分辨不出那意思,只当佛法高深罢了。

斗姆师父又说:“这座斗姆阁可不一般,有位甘姓道友极擅烹饪卤鸡,数十种药草精工细制的一坛老汤,卤出的鸡肉舒松香嫩,回味悠长。”

大师傅眯着细长眼睛,恨不得立刻再回一趟个旧品咂老汤卤鸡的滋味:“一碗老汤放在弟妹面前,加一撮香芝麻和芫荽葱花,再淋一勺蒜汁和半勺红辣油,再撕下一绺鸡肉……”

任胭摁着辘辘的肚子,绝望地听着。

四爷大概觉着佛门净地,言多必失,很快收了贪婪之色:“草药里的穿地莲和钻山草极难收采,若是方便,我定要将配方一一告知弟妹,回头做了来,也算一大快事。”

合着说了半天,光为了馋人来着。

辜家兄弟,都是这样蔫坏儿吗?

小徒弟送来两杯茶水,笸箩里的干货泡制的花茶,香气醉人。

“晚香玉?”热汤水冲散了磨碎的花瓣,托着的嫩白花蕊,烘出的香味令人望而生畏,任胭怅然地问。

四爷倒是觉得寻常,吃了一口摇头晃脑:“弟妹好眼力,晚香玉摘了花蕊,寻常拿来炒一碟虾仁,爽口脆嫩,极好极好!”

得,又是荤腥,这位大师傅当真是六根清净吗?

茶见了底,四爷指着高大的师傅言语:“这位海先生是保定曹督军府上的掌勺,今儿能来也是看了七儿的面子。七儿没什么大本事,人情面儿倒是攒了一摞。”

被点着名姓的辜七爷白白受了一个沽名钓誉的罪名,边座里吃茶,充耳不闻。

辜廷衡顺着任胭的视线瞧了一眼,扭回脸就乐:“海先生最擅长一道虾籽狮子头,弟妹好生瞧瞧。”

海先生的刀口下正是石榴粒一般大的五花肉,堆得小山似的,红白相间,放眼望过去都是一模子刻出的,均匀大小胖瘦。

搅进肉馅里的还有金红粒圆的虾籽和菇碎,加了料子和小半盏葱姜椒温泡的汁水,磕两枚鸡卵,一勺子团粉,拌匀了打丸子。

肉粒松散,得摔打得上了劲,皮实得透了才能出胶,最后抱成圆润饱满的肉团子。

抱成团还不算完,入汤水煨煮的时辰长,肉团子需得过一遭热油成个型才不容易松散;海先生两手正掂着口大铁锅,热油里的肉丸子骨碌碌直晃。

炸得圆滚滚的金黄肉团被捞上来,镇在一边莹白的瓷碗里,等着油再热三成过一回,逼出厚腻的油水。

洗刷后的锅热了油煸香料,出了滋味添汤水和酱料烧一锅炖汁。

汤滚了,肉丸子入了锅再顶一片晚崧叶护着脑袋瓜子,不叫翻滚时候冒出汁水,免得浸不了味道,又柴又硬。

海先生是淮扬菜的大师傅,等菜的光景正和任胭说道着狮子头几分肥几分瘦,肉粒多大的棱角多大的身量,煨煮的时候才更容易吃透汤融透水。

更有哪里的肉块团出的丸子爽口细腻,哪处的酥软结实,又有哪处绵密厚重。

说透了狮子头,俩人相见恨晚,又乐乐呵呵结伴去瞧敦实的安师傅做一道蒸鱼。

再晚些的鲤鱼在冷水里过活就不爱吃食,失了厚肥,自然少了滋味。这会算是今秋最后打一回牙祭,短短粗粗的鱼身已经算够格了。

安师傅祖上是御厨,求学时候南来北往融会贯通,一道蒸鱼既有淮扬之地的火腿海米绍酒,又有北地靠菇笋高汤吊味的手笔。

最有意思的是腌制的鱼身需要使棉布蒙住,省得上屉旺火熏蒸,入了没必要的水气,出锅时的滋味才更加的鲜嫩。

任胭一面听,一面琢磨自个儿那道鱼羹。

热汤水烘蒸到鱼身脱落,时辰长了,入了汤水的鱼肉寡淡,一则是上回煨煮的时间不够,二则或多或少同入了水气有关。

可烘鱼自然不能使棉布把鱼蒙住,不能蒙鱼倒是能蒙一蒙锅子,敞口的时候包一层白纱布去去水气,鱼身受的影响就会少些。

当然了,锅口也不能全然蒙住,得留个口容松散的鱼肉下坠。

她想着,就有些雀跃,近在咫尺的俩师傅插科打诨没听耳朵里,小厨房外头的兄弟俩说话更没注意。

辜廷衡收回目光,冲弟弟笑:“我大约明白你非她不可的原因。这世上难得有精神相交的情人,单就厨艺而言,你们志同道合。”

辜廷闻笑:“四哥说的是。”

“你四哥这辈子,精神皈依了佛,领略不到男女私情,不过瞧你们,大约是极好的。”

辜廷闻深以为然。

四爷又说:“任姑娘心思单纯,又全然信你,日日与你同进同出形如夫妻,可不兴你负了人家,父亲母亲那里可有说法?”

“父亲曾拍电报,言大谬!”

四爷冷笑:“意料之中,又理他做什么!”

辜廷闻神色冷淡,想起一事,又问:“今日的事,四哥也知道了?”

四爷看了眼任胭:“她一进寺里,眼睛里全是心事,我又怎么瞧不出来?她是真格儿爱护你,换个胆小些的女孩子早哭叫着质问你了!”

辜廷闻的目光,最终落在俩眼睛里只有鲤鱼的姑娘身上,眼神一瞬温软。

“二哥这回,着实太过。”四爷捻捻佛珠,搁在桌上。

啪嗒一声轻响,任胭回头。

辜廷衡抻了抻僧袍,对她颔首;辜廷闻倚在桌边,要笑不笑的模样。

她心里古怪,又扭回头看鱼,等着狮子头出锅。

“那本就是二哥的产业,父亲母亲知道,申斥过两回,还是四哥在家的时候。”

“家?”四爷笑一笑,眼里全是冷意,“老五走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家。罢了,今日不说这些。”

辜廷闻屈指叩叩桌面,笃笃地响:“她要做些药膳,四哥给看看谱子。”

四爷好笑地看着他,戏谑:“你也有徇私的时候?难得难得,老铁树开了花,叹为观止!”

“四哥——”

“好了好了,回头我给人看就是。”辜廷衡伸手,要勾勾弟弟的下巴,“美人蹙眉,打小就惹人心疼得慌!”

辜廷闻嫌弃地拂开他的手:“也不当是这回事,往后我和二哥反目,四哥得替我护着她。”

四爷嗤之以鼻:“贫僧是个出家人,不问凡尘!”

辜廷闻抿唇看着他。

“罢罢罢!”辜廷衡摆摆手,“问问问,问,总成了吧!”

“多谢四哥。”

四爷笑笑:“此次归途时,我曾有幸拜望了松坡将军的旧居,深感你们这些革命的人士不易。所以你的家眷,于公于私我自当护佑。”

“蔡将军高义。”

提起过世旧人,难免心有感慨。

直到菜饭上了桌,这些隐晦的旧事才暂时搁置。

四爷仍旧谈笑风生,晚饭过,送了师傅们登车,才回头送自家人。

“回头弟妹手记完成,及时命这厮送来,贫僧自会仔细拜读。”辜廷衡笑着,拍了拍辜廷闻的肩,“自己人,不送不送,后会有期!”

说完了话,念句佛号,当着面给阖了门。

任胭很感慨:“四爷很有风骨。”

“是四哥。”辜廷闻来握了她的手,不遗余力地纠正她的称呼。

饭后被冷风一激,小姑娘的脸发红,嘟嘟囔囔的:“八字还没一撇,不要和我套近乎!”

他笑:“要怎样撇?”

任胭瞪他:“佛门净地,施主请自重。”

辜廷闻还是笑,捏捏她的手心:“正是佛门才要遵循本心,不打诳语,我着实是想要你。”

领路的小师父红着脸给他们请出了护国寺。

任胭也不大好意思,上了车,背过身不理他。

“胭胭——”

“做什么?”她气不顺,声儿低,像在撒娇。

“有话要问我?”

车开了,外头的光明明灭灭,她的心思浮浮沉沉。

豆腐婆婆的话,他想知道并不难。

她难堪地开口:“我想问,那事和你有关吗?”

有人冒他的名儿虚张声势也好,还是有人暗箭中伤,总要问个清楚。

“有关。”他说。

任胭翻过身,紧紧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早知道?”

“是二哥。”辜家的肮脏与鬼魅,就这么摊开在她面前。

任胭没觉得如释重负,调过身接茬看外头:“兄弟阋墙,是衰败的征兆啊。”

“胭胭——”

“嗯?”

“我很早,就没有家了。”

他说的落拓,她心思杂乱,又忍不住,翻身回来抱住他。

小小的女孩子,老大的力气。

她说:“没关系,你跟我吧,我给你一个家!”

116章 雪莲鹿筋汤

禾全正闷头坐着,后座的声儿一字不落全撞进耳朵里,他没法不乐。

任姑娘人小小的,口气却很大,龙王爷打哈欠么,可着一座城也没谁敢同七爷讲这话,颇有点金屋藏娇的意思。

可七爷偏生感动得不成!

若不是看着还有他这模样的杵眼皮底下,怕是要说出什么心肝儿肉之类肉麻的话来。说到底还不是哄着人姑娘说甜言蜜语来听,身长七尺的爷们儿什么风浪扛不住?

要是这点儿风吹草动的都没法对付,妄为爷们儿!也就是任姑娘脑瓜儿简单,浑然不觉地往七爷刨的坑里跳。

不过话说回来,男女两情相悦,弯弯绕的心思也只能称之为风月。

禾全一瞬觉得自个儿长大了不少,车走得慢,他耐不住斜了眼往后头打量七爷得意的嘴脸;险恶的心思没瞧着,倒是得了一个凌厉的眼风。

他唬得一缩脖,端端正正地坐好,什么心思也都没了。

主仆俩过招,任胭压根儿不知道,怀里这会还抱着自个儿喜欢的爷们呢。

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和背:“多大事儿,等我混出人样了,天塌下来,都给你扛!”

虽然知道大言不惭,但好歹是真心,所以理直气壮,是个倨傲睥睨的女大王。

辜廷闻轻轻地笑:“好。”

她得了意,越发拔直了腰板,再抬起手拍拍他的头,很有舐犊的深情。

他仍旧是温柔地笑着,握着她的手,当真下了决心,是要把后半辈子交给这个姑娘了。

禾全落拓地拿脑袋杵着车窗玻璃,非礼勿听,古人诚不我欺!

给姑娘都送到家门口了,还不依不舍的,拉着手揽着腰浓情蜜意。

赵妈妈进出了三回也撂了脸子:“再不进,可关门了啊,领着上家里做太太供着岂不是好!”

任胭回头乐:“就来!”

说了话,仰脸又冲辜廷闻笑:“近来忙得很,我瞅你也不得闲。鸿雉堂在元旦放假三天,咱们再去见见四哥好不好,想必手记在那光景也写成了。”

她说什么都是好。

有此还不得意,辜廷闻低头去亲她:“第二日再去珠市口,那儿有电光花彩的牌楼;或是去公园,到处扎了电灯纸花,会很热闹。”

听着就喜庆,她歪了脑袋问:“会和国庆那会似的吗?”

十日国庆,那天白日她在鸿雉堂做工,听说女校有各式样的游园活动还有灯会,下半晌还举行了运动会,热闹的响儿离着老远都能听见。

她没能亲眼见见,还是上课的时候女同学拉着她唠了许久,越听人讲心里头越艳羡。更不必提头次来北京城,对元旦日总会充满无限遐想。

辜廷闻细致地同她讲:“街市都会悬灯结彩,学校里也会提前一日挂旗开提灯会,到时你早些下工,我送你去女校。”

“就这么说定了!”

她开心得不成,蹦蹦跳跳地迈进门,又耐不住,跑回身亲了他一记才算是心满意足。

年根底下似乎谁也不再惦记颓废的事儿,越忙活越乐。

上工时候,手底下多数还是被红案分派来的活;师兄还是照旧磨料子碎粉,任胭拎了鸡鸭鱼蹲水沟边磨刀,叮铃桄榔给送到极乐之地。

不知道是不是杜师傅琢磨出什么秘方,能在厨师工会切磋技艺的日子旗开得胜,不再分派杂活那天,脸上有了笑模样,哼啊哈的也能理人了。

俱乐部里遇上,他跟人谈笑风生,口风倒是很紧,只字不提切磋的事儿。

他越神秘,消息传得越响亮,杜师傅要使杀手锏啦,十一月六号准得有大新闻。

肖同对此却不以为然:“岁数到了,心眼子不活泛,我不信他有绝活能越过你那道鱼羹。”

他出院那会,是辜廷闻去接的他,任胭为他洗尘做了那道鱼羹。

砂锅炖的土鸡汤,土鸡是精挑细选的,老嫩都不成,公鸡和抱蛋的鸡也不成,踅摸了许久才挑出个头和肉质都称心如意的。

炖汤的时候借鉴了安师傅炖鱼的料子,南北杂糅,力求鲜美厚醇共存;砂锅口使棉纱布封住,锅口上悬条清理干净的肥硕鲫鱼。

鱼肉脱骨落在纱网上,汤气熏蒸更利于入味,融后的鱼肉再次被纱网过滤才能得以进汤;这样熬住三个钟头的鱼羹,出汤的肉质更加爽滑细嫩。

肖同尝后便笑说惭愧,他这师父再不能自居,挑剔的七爷也难得露了笑,至此这道鱼羹算是定了谱子。

但她并没有在鸿雉堂试菜的打算。

肖同问:“你这道菜若是挂了牌子,大约能同大师傅分庭抗礼,委屈的日子也算是忍到头了,何必再有什么顾虑!”

任胭还是摇头:“我是怕了。”

肖同宽慰:“开门做生意银子为上,你有手艺傍身,掌柜难道不明白?捧谁不是捧,何况杜师傅最近些时日已经是江郎才尽!”

“不,我没打算在鸿雉堂久留。”

肖同皱眉:“你和七爷……”

“我同他很好,只是我不打算久居人下,等三年后出师,我是要另开馆子做掌柜的。”

肖同不同意:“这地界儿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往后多艰难可曾想过?”

她点头。

肖同气她幼稚:“若是你独个儿,我与你师兄们助你也无不可,可你是要进辜家门的!辜家老爷太太能容忍儿媳抛头露脸,低声下气吗?”

她不言语。

肖同又问辜廷闻:“小胭年岁小,思虑不周,七爷难道也不替她考虑?”

辜七爷不以为然,心平气和地道:“随她。”

一个纵着,一个犟,这事儿没好了!

肖同气任胭固执,连着几天没好脸色,可到底又疼徒弟,事已至此,难免要操心张罗。

肖玫跟女同学上承德玩去了,他跟这儿避难无所事事,索性借着昔日的名声给小徒弟引荐前辈大师傅,望她以后的路走得平坦点儿。

毕竟厨师行认脸儿认熟,名家的徒弟人高看一眼,路走的就顺当点,平头馆子里的厨子是没人理会的,做了新菜再山珍海味也无人问津。

今儿他领着任胭来拜望的事刚入京的湘菜曹师傅,给厨师工会的切磋做一回评选。

曹师傅头回入京是七年前,随主人进京述职,当时一道滋补养身的雪莲鹿筋汤名满天下。

金黄光泽的鹿筋是用冷水淘洗干净的,回头得用沸水浸泡,等到水冷透了再换三遍沸水上笼屉蒸,蒸到胀透才算把鹿筋发好,约莫需得一日夜。

发好的鹿筋要修剔出净筋,切成模样大小均匀的条,葱姜水要下绍兴黄煮沸滚鹿筋,煨透了,光挑鹿筋搁盘子里。

煨汤时候的可用拆了尖和大骨的凤爪,或是片了片子的羊肉或者大块的羊骨头;纱布袋子封好绵头雪莲花,搁腿子菇片一块蒸鹿筋。

两个钟头后鹿筋发软熟透,汤水要滗干净,鹿筋和凤爪或羊肉裹了料子要再蒸入味,出了锅原汤淋洗这才算是完满一道菜。

耗时耗心神,工序复杂,上了桌的菜自然味美绝伦,肥鲜异常,当时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曹师傅这道汇集了声色的雪莲鹿筋汤。

数年过后,风头依然不减。

任胭见到鹿筋汤是在拜望过曹师傅的第三天,闻名而来的大师傅挤得人山人海,俱乐部门庭若市。她人微,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已心满意足。

跟着杜立仁回鸿雉堂的路上,那香味还如影随形,隐隐约约的缠着她。

她正跟那儿想鹿筋养血通络,强筋健骨,雪莲花祛寒散风又可雪白皮肤,若是琢磨做了别的药膳来岂不很好?

大约是机敏的新师弟瞧她心不在焉,九成是打了自个儿的小算盘,不由地出言嘲弄:“老话说官不入民家,都是宫廷府宴的菜,你再琢磨也是白搭,做不来的。”

可不么,杜师傅是官,她是民,离着十万八千里,天壤之别。

这师徒俩一德行,任胭压根儿不想抻这茬儿!

杜立仁听着徒弟言语,难得看了眼任胭:“最近又琢磨新菜了?”

琢磨了,还成了,可能告诉您吗?

任胭陪着笑脸:“净干杂活了,还没来得及,师伯有吩咐?”

要不是切磋的日子近在眼前,杜立仁压根儿不想理她这号:“好些日子没见你动静,甭藏私。要是真好,我重新收你为徒,肖师傅那儿自有说法。”

“谢谢您抬举。”

不软不硬的刀子戳回来,杜立仁不大高兴:“回头做好了试菜,切磋那日跟何师傅言语,你也跟着去,长长见识!”

交易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任胭笑笑,听人家下文。

她不动,杜立仁也不能自降身份,没再说别的。

到了堂口,堂头正跟往日送鱼的师傅嘚啵。

鱼师傅年岁大了信鬼神,说是今儿捕鱼时候有俩水耗子打船底下蹿过去,这是不祥之兆,近些日子都不出船了,另请高明吧。

怎么跟他讲就不乐意听,俩腿往地上一抻,不结账不走了,气得堂头蹦脚。

任胭乐乐呵呵瞅人闹笑话,看了一程子等杜立仁走了,她才往后厨去。

路过红案那儿,一溜火光闪了一下,很快熄灭了。

红案都封了膛了,谁跟那儿不上家,还鬼鬼祟祟的?

她皱眉,伸手敲窗户:“里头是谁,出来!”

屋里黑黢黢的,没动静。

闹妖儿了这是?

她卷了袖子推门往里进——

里头的人大约是听着动静,手忙脚乱,稀里哗啦,锅砸碗倒。

任胭要揿灯,结果脖子上叫人抵了个物件:“敢嚷嚷,送你见阎王!”

117章 陷害

“师兄?”

呆鹅师兄寻常不爱讲话,总闷着头做事情,猛然出声,任胭不大确定是不是这位。

脖颈子下头的物件撤了撤,呆鹅师兄的嗓眼儿发哑:“是你啊。”

任胭小心翼翼地动动身子,确定没再惊到他才开口:“可不么,我瞅着这有亮就来瞧瞧,您还没下工呢?”

“没你的事儿,出去!”他沉了声,开始撵人。

任胭被他握着胳膊肘给推一趔趄。

爷们儿手劲儿大,疼得她直皱眉头,伸手揉了两下,刚想想开口就觉得手心里的味儿不对。

辛又苦,红案这儿多早晚使过这样的草药?

她伸手往袖子上又捻了一把,提鼻子一闻——

草乌头!

医病的药也分三六九等,乌头是下品,没别的毛病,量大有毒。

川乌还委婉些,五六钱的量才能中毒,这草乌只需一钱,几乎要害命了。

“师兄……”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还不走?”

任胭一面悄没声儿往门口挪,一面还观察他的反应:“您最近心里头是不是藏着事儿呢,可千万别想不开。咱有话好好说,您什么为难的地儿讲出来,堂里这么些人能给你做主!”

呆鹅师兄沉默着。

任胭绕在背后的手摸到了门,进来的时候没掩死,露着条缝,淌进来一溜细细的光亮,楚河汉界似的把俩人分开。

呆鹅师兄呲牙一乐,毛骨悚然:“你都知道了?”

任胭生怕他把草乌粉末摁她嘴里,笑着:“有事儿您言语!”

“我不是自个儿吃,下到燕菜里,跟你没关系。”

燕菜从来只是杜立仁经手,旁人碰都不能,合着这位是跟自个儿师父结了梁子了,背地里使阴招儿呢!

说来也是一锅里吃过饭的,任胭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撂下委屈,要报复了。

“师兄你这样不地道,草乌是要吃死人的,他不招人待见,那客人跟您多大仇呢,回头还害了自个儿!”

呆鹅师兄一巴掌拍案上,咵嚓一声唬的人脖颈后头冒冷气:“我要和他鱼死网破!”

大师傅手底下的招牌毒了人,声名毁于一旦,可这事儿能瞒多久,回头追根溯源,他也是个死。

“为着他糟践自个儿,值吗?”

“我没你那样好命,叫撵出师门还混得风生水起!在这儿活不了,出了门更是个死,索性干点爷们儿的事儿!”

他阴恻恻地扫她一眼:“你出去,当今儿没来过,不然头一个毒死你!”

任胭讪笑着:“草乌味儿大容易叫人识破,他觉着味儿不对就不使了,有什么用?就算您得手,也害了人客人不是?”

“我知道量,家里头还毒过耗子,你别管!”

这位失心疯了,就冲他拍她衣裳上这点就够毒死俩人了。

任胭耐着性子劝:“他给你委屈,你同掌柜的讲,叫他评理;要不索性闹大,他脸上也过不去!”

呆鹅师兄冷笑:“有没用你心里能不明白,面上遮掩过去,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折磨我,学徒是奴,活得没人样!”

当谁都是敢把天捅一窟窿的任姑娘?她背后还不是有七爷撑腰,要是独个儿一人,早叫姓杜的撵出鸿雉堂喝西北风了!

可他呢,无权无势的小徒弟,任人宰割!

他越想越上火,又急又气:“出不出去,不出去我先宰了你!”

里头这么对峙着,外头卷起一叠声儿的脚步响,守夜的领头嚷嚷:“红案这儿闹燕儿啦,前后门堵严实,给闷里头,别叫跑喽!”

拿着棍啊棒的四面八方涌过来,窗户门一堵,一脚把门扇踹开,揿亮了电灯。

任胭叫呆鹅师兄一把拽过去,给摁在了桌子底下,他往前挪挪地儿把她挡得严丝合缝的。

“哟,这不小李师傅么,您跟这儿嘛呢,捆上!”

呆鹅师兄还没言语,就叫人拧住了胳膊肘。

护院儿的汉子抄着根长棍上跟前来:“您甭解释,都是老人了该知道规矩,这个点儿天皇老子也不能留这儿。是您自个儿辞工呢,还是叫师父来领?”

“我自个儿走!”

“得嘞,好爷们儿!”

领头的杵着棍儿招呼伙计:“来来,都进门把里头的家伙什全都搬走。明儿上工的师傅给知会到了,今儿晚上进贼啦,什么菜明儿换新的!”

“要不着那麻烦!”任胭的脑瓜顶儿先头被摁着,这会呆鹅师兄被拿住,她得了空钻出来,“是我。”

“哟,任师傅,您也跟这儿呢?”

一屋子老少爷们儿直瞅他们,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心思就奔着下三路走了。

任胭扑棱扑棱头发:“俱乐部回来,给师兄搭把手发燕菜呢,正要出门您就来了!”

领头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笑了:“下了工谁也不能进灶,自有看汤看水的,出了岔子就得勤换喽!您今儿说出花来,我也没那胆子。”

规矩就是规矩,厨工得守,客人也得守。

不乐意啊,寻辜家人说理去!

“明儿得罪客人也为人负责,再说了,今儿要不是您二位,咱能折腾这一出吗?”进进出出搬锅搬盆,一声儿响也没有,显得领头的这声口格外扎耳朵。

谁心里都明白,面儿都明摆出来的。

或许是他们来的巧,人没来及脱衣裳,一男一女处一屋不亮灯,能有好事儿,也就说得正儿八经罢了!

要说任师傅也是能人,得了七爷欢心不足,瞧上个下脚料子,何苦来的?

这事儿一闹腾,风言风语钻出去,鸿雉堂打今儿起就再没有任师傅这号人;叫撵出门坏了名节的女人,能有什么好果儿?

一眼能望穿前路,谁对着个不规矩的女人好脸色呢?

任胭不是没瞧明白,可瞧明白又能怎样?要跟人说没有私情,只是她看着呆鹅师兄下毒报复,赶来阻止一道?

人这样多,传来传去就不成样儿了,鸿雉堂是辜廷闻的心血,招个毒杀客人的名儿,一朝尽毁!

她脑瓜子里跑马一样,想明白了索性抿唇不说话。

红案这儿料理完了,自有人去只会各案上的师傅,明儿早些来补漏子吧。

守夜的推搡两人出去交给掌柜的,杜立仁正陪着说话,瞧这势头痛心疾首:“是我的错,治下不严,竟出了这样肮脏龌龊的勾当,有辱斯文。”

呆鹅师兄被呛得俩眼通红,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任胭冷笑:“李师兄上月高热不退,您硬扣在家里洒扫做饭;人母亲重病卧床强令人外出做工,尸身跟床上冷了三天人才得以回家料理后事,您就高贵?”

如今这时候没什么再好瞒着的,方才路上,呆鹅师兄声泪俱下,说话时候倒不过气儿。

他不敢说,她就替他讲,忍辱负重又何尝换个好结果?

杜立仁冷笑:“入了师门,师父为上,再无父母,是规矩!”

任胭直视着他:“杜师伯的意思,入了师门,便可不孝不义?”

“你……”杜立仁抬手就是一巴掌。

掌柜的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人胳膊肘:“杜师傅!”

大的有失体统,小的不成规矩,乌嚷嚷地闹成一团,。

掌柜头疼,拉了人又吩咐:“罢了,今儿这事儿不兴外传,叫我听着一字半句,屋里诸位可就不留着了,都散了!”

“掌柜的!”

任胭落在人后,跟着上了楼梯口,低声交代了呆鹅师兄的事儿:“虽情有可原,但终归坏了心肠,您日后着人防着点!”

掌柜的叹口气,惦记的却是另一遭:“论理是该守堂里的规矩,可我终归听命于人,七爷后儿才能打天津回来,你的去留还是七爷说了算,这两日你且先甭来上工了。”

“知道了。”

强出头打抱不平么,好或者歹,可不都得认了?

只是今儿这场闹剧,任胭心里头觉着好笑。

出了堂口,杜立仁果然没走,冷笑着瞧她,颇为自得。

任胭抻着袖口,一乐:“师伯好手段。”

呆鹅师兄在后厨里猫着,他怕是早就看见了故意不声张,他深知她的个性,就张了个口袋,让她自个儿钻进去。

如今一箭双雕,撵了俩心腹大患。

若是她,也当来细细品品自个儿绝伦的手腕。

杜立仁跟黄包车上坐着,抽了口烟:“你说的我怎么不明白?”

“明不明白那是您的事,总归把话跟您言语了,您素来瞧我不顺眼,我也同样,往后拼尽最后一口气也得杵您眼窝子里!”

“任胭,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他弹了弹烟灰,嗤笑:“冲动,犟又爱出风头,你们女人都这毛病,以为自个儿无所不能,到头来却一事无成。”

分明是施计陷害的人,却还能腆脸来说教。

任胭气乐了。

杜立仁丢了烟头叫走:“吴司海现儿是个煤把式,上回见着还惦记你,你要是明白事儿,早早嫁了人吧!”

闲话听得多了,任胭的心窝子里头都起了茧,毫不在意。

可架不住人多口杂,第二天上火车站接肖玫,卖瓜子卷烟的货郎还瞅着她的背影嘀嘀咕咕,惹得肖同直皱眉。

“同七爷讲了?”

任胭摇头:“这样事儿,傻子才信!”

肖同知她主意大,劝不住:“再好的情儿也架不住流言祸害,你是个机灵孩子,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是。”

车头顶着白气儿闯过来,围在栅栏外的人蜂拥着上前,跟着跑了一段,欢笑的哭嚷的,那些流言自然被挤得没影儿。

肖玫在承德出了意外昏迷,肖同心里惦记,这会什么也顾不上了。

118章 八珍糕和杞圆膏

肖玫叫同学背下车,人伏在那儿俩手垂着紧闭双目,不留神都听不着喘气;慌里慌张送医院,任胭请了位女同学边上问话。

“在承德最后一天,她说上隔壁街口包些南沙饼和杏仁露回来给父亲和姐姐,可外头逛荡大半天不见人,咱们出门找去,才发现跟旅馆门口躺着。”

女同学担忧地冲病房看了两眼:“脑袋上的豁子那时就有了,拉了屋里问话,她也不说,就叫咱们快些走,人彻底昏迷是在车上。”

另一位同学还有些后怕:“找回来的那会嘴里就念念有词,什么陈先生郑先生的,连着说了好几个钟头,别是撞见什么事儿了。”

任胭拧紧了眉头。

等着医生查过了身体,说只是受了风发热,吃些药发发汗也便没事了。肖玫的同学们听了,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肖玫仰脸躺在被子里,到了天放亮,出气才匀停些。

任胭上家做了饭菜送来,直熬到下半晌人才幽幽转醒。肖同问了两句,姑娘发了好大脾气,跟走廊里都听着她发哑的声口。

“你们年轻女孩儿有话讲,”肖同开门出来,疲惫不堪,“我上外头溜达。”

“哎,您可甭走远。”

任胭拎着食盒上屋里,就听小姑娘嚷嚷:“师姐,带好吃的孝敬我来了。”

她拿手点她:“躺那不哼不哈的,这会都能打上凌霄殿,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门牙!”

肖玫嬉笑,扬着她的破锣嗓:“我知道你惦记我,我也惦记你,我给你带饼子了……哎,我饼呢?”

“拿家去了,回头烘几块给你送来。”任胭掀了食盒,给她扦了两块白糯的糕点,“先垫补点,再喝盅汤水躺下吧。”

“这是什么?”

“八珍糕。”

“不是给爷们儿吃的吗?”

任胭笑:“你知道的还不少,男八珍是乾隆爷强身健体的,女八珍是老佛爷补脾开胃的,听你爸说又挑嘴,才给你做来吃。”

“甭提他。”肖玫老大不乐意,皱着脸吃一口哼一嗓,还是个孩子。

对面病床的小娃娃闻着味,眼巴巴地瞧,任胭掰了小半块给她,路还不怎样会走的小姑娘已经能豁着白嫩嫩的小牙说谢谢。

肖玫斜眼瞧:“师姐,你真跟老头儿一样抠搜,我不爱吃,你都给她吧。”

“里头的茯苓芡实和使君子都是药,孩子五脏弱,吃那么些做什么,你可老实点吧!”

肖玫撇嘴,一面吃一面瞎打听:“不是说八珍么?”

“还有山药扁豆薏仁建莲各二两,砂仁八钱,江米一小把,碾磨成细粉过三遍罗筛子,添勺蜜糖搅匀了搁笼屉里蒸成糕。”

任胭知她也就听个热闹,囫囵说了:“倘或不爱吃饭或是积食了,吃一两块,也不妨事。”

“你不是个厨子吗?”

“药食不分家。”

她又取出个瓷罐放在床头:“这里是杞圆膏,我寻常吃的。你脑袋上豁了那样长一口子,得养多久才能把血补回来,姑娘家全靠血养着呢!”

肖玫讪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任胭顺势逮住话头:“到底怎么个事?”

哪知道这小姑娘根本不抻茬,自顾自言语:“没事,多吃点杞圆膏就好了,这个我知道,枸杞和桂圆肉熬的,我妈也熬过,就硌牙!”

“要用桑柴火烘煮,火候足旺又能解毒,煮到桂圆肉和枸杞无味再滤两遍渣滓,回头才能慢慢熬成膏子,不拘什么时候吃两勺,安神补血。”

肖玫连连摆手:“你同我妈讲,她喜欢听,都听我爸鼓捣半辈子了,我不是个做厨子的料,但好在能吃。”

她慢慢卸了防心,任胭接茬跟她插科打诨,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往承德那儿引。

小姑娘吃点心喝汤,又垫补两勺膏子,躺在暖和的床铺上发困,迷迷糊糊就要卧下。

“我就不该独个儿上街,多事,非得上去打什么招呼呢……”

她躺进被褥里,唉声叹气,不消片刻就闭上了眼睛。

那人是谁?她的同学口中的陈先生还是郑先生?

领着的又是谁?

熟人打招呼哪里多事?还是人有什么不宜招摇的叫她撞见了?

所以到底什么事儿能给她吓一跟头?

“小玫?”

小姑娘早已鼾声四起,咕哝着要吃肉,背后吃完了点心的小女孩,正咬着手指对着任胭咯咯地笑。

任胭离开病房。

走廊上,拜尔德正同肖同讲话,见了她就招呼:“任小姐,辜的电话,候了半个钟头。”

他点点头,先走了。

任胭简单跟肖同交代了两句,匆匆去拜尔德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他的助手护士,还有一只仰躺在桌面上的棕色电话筒,拉着长长的胶线。

几乎在她拿起电话的一瞬,那头就是轻轻地笑:“下午好。”

是一直,在等着听电话吗?

她的心一瞬软下来:“廷闻——”

“我在。”他还是笑。

她问:“采访结束了吗?”

“今早十点钟结束,接下来三天是总统宴会。”

事无巨细,他和她交待:“我现在坐在利顺德饭店三楼的房间里,面前是雕花拱窗,楼下是中庭花园,花园对面是海河,而我,大约是在想你!”

她耳朵发热,也笑起来:“为什么是大约?”

“因为一直在想,反而不太敢确定。”像是在写画,有钢笔摩挲纸张的轻响,他又笑着,“所以,不能哄你。”

辜七爷说起情话,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她难得撒娇:“那你回来好不好?”

“抱歉。”他沉了声

“哦。”也不是真格儿要他回来,她点头,方知他看不见。

辜廷闻说:“接你上天津来好吗,世安已从承德回京,你坐他的车,七点钟当能到这里。”

任胭问:“是有什么事,这样赶吗?”

“晚宴头天,会有各地的大师傅汇集,该来看看。”他沉吟片刻,“明天,我带你去厨房做那道鱼羹。”

她在鸿雉堂的遭遇,他知道了。

“胭胭,你不该埋没你的手艺,鸿雉堂也不能,总有适合的归处,而你可以从这里开始。”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

“好。”

辜廷闻笑:“世安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等着你,晚上见。”

挂了电话不久,成世安就出现在医院里。

人赶得上气不接下,满口抱怨:“我就他一碎催,还没歇口气又叫使唤上了,那就是个血祖宗!”

上回陪着成老太太和连绣拜菩萨,山门还没来得及迈就叫辜廷闻一个电话喊走了;连绣家来发了老大脾气,把成徽瑜也给惊着了,这会还没好利索呢。

“能者多劳,您费心。”任胭瞅他满脸不忿,一劲儿乐。

成世安气到哆嗦:“能个屁!”

可他对着姑娘,再大火气也能忍耐,眉眼一转,又是文质彬彬的绅士:“不过这回是个好差事,我何曾有幸,带我们任师傅好好逛逛。”

“谢谢您。”任胭被他逗乐,“劳驾您等会,同我师父告个假。”

“肖师傅姑娘是不病了?”

“可不么,正躺着呢。”

“我去瞅瞅。”

任胭纳闷,也不多认识,瞅什么?大概又是怜香惜玉的心思发作了?

他能来,肖同自然千恩万谢。

俩老爷们儿唠嗑,任胭上床边看肖玫。

小姑娘还迷迷瞪瞪的:“师姐,你怎么又来了?”

“我多早晚走了呢?”任胭笑,给她掖掖被角,“成先生来看你了,那儿跟你爸说话呢!”

她往屋门口比划,被子里的人就是一哆嗦。

“怎么?”任胭满心古怪。

肖玫一出溜,把脸闷被子里了,不但闷上了,还死死地攥着被子撵人:“你走你走,你让他也走,我不想看见他!”

这什么症候?

任胭瞠目结舌,害羞了?

害羞了,为什么要哆嗦,打摆子似的直抖!

任胭一面看她一面又看成世安,人正跟肖同谈笑风生,宽慰他天儿渐冷,姑娘家身子弱,头疼脑热也正常。

对床吃糕点的小姑娘还在床上爬来爬去,豁着口小牙,嘀嘀咕咕:“陈,先,生……”

电光火石间,任胭想起成世安这回,是打承德回来的。

肖玫也是去的承德,她们嘴里的那位先生,是不是成世安?

她扭头看肖玫,人捂在被子里还不肯不露脸,跟那筛糠。

九成九,见到的是他吧?

那他特意来瞧肖玫,就很有意思了。

正胡乱琢磨,成世安已经和肖同说完了话,冲她招手:“走吧,小胭。”

“师姐——”

肖玫打被窝里钻出来,攥了她的衣角:“你陪我好不好,我难受得很,还等着你给我做晚饭呢,你别走!”

她说话颠三倒四的,任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肖玫在承德遇到了成世安,撞破了他什么事儿,然后才有她后来脑袋上一大口子,昏迷街头的下文,成世安是不是还威胁她了?

论理他是个和善人,不能做这样下三烂的勾当。

可肖玫这模样,实在是不对劲!

肖同握了肖玫的手叫她撒开:“你师姐是应了七爷的约,有事儿的,别闹!”

肖玫警惕地看着任胭,低声:“师姐,你别跟他一道走!”

“小胭,咱们要走了。”成世安挨着门框,要笑不笑的模样,又添一句,“肖小姐好好养病,后会有期!”

肖玫一抖,又缩回被窝里,不吭气了。

任胭出了病房,开口就问:“成先生认识小玫?”

“认识,鸿雉堂里见过两回。”

“后来见过么?”

成世安停了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见过,前些天在承德,小胭,你在怀疑我什么?”

119章 未婚妻

“成先生知道肖玫是在承德受的伤。”

成世安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我想您应当见过,所以才有此一问。”任胭直视他,在观察他的反应。

成世安尽管是在笑着,可眉宇间隐约有了不悦:“你想?就要给我一顿呲,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待你的心全喂了狗了!”

好好说着话,怎么又往往事上扯呢?

任胭觉着头疼:“我不跟这儿问您呐,您要和这事儿没干系,我跟您赔不是,您别气!”

让个姑娘低声下气,历来也没这样事儿。

成世安退了半步:“你可别这么折我,这事儿只当没听见,我不言语了成吗?”

他气咻咻的,拎着手套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调过脸阴云密布:“还不走,留那过年?瞧上你这么个呆子,活打脸了!”

哎?

话没问出来,倒惹的人一场不快活。

任胭耷拉着脑袋,乖顺地坐进车里;成世安一肚子委屈不能言语,发火又狠不下心,这么着一路上谁也没话。

眼瞧着天边见了黑,还是成世安先绷不住:“早让你叫我世安,非缀个先生,咱关系拉远了好几里地,今儿这样生分怨谁?”

“怨我,对不住。”人给个台阶了,她还不得下吗?

任胭扭过脸笑嘻嘻的:“您可别不痛快了,顶漂亮的人回头再凹出点褶子,姑娘见了就不喜欢了。”

“真格儿?”成世安一本正经地摸了把脸,满目警惕,“谁气了,同谁也不能同你生气!”

要雨过天晴了,任胭预备着长长地舒口气。

可不防这位别出心裁,眯着眼瞧她:“叫声世安来听听!”

任胭苦着脸:“您别占我便宜成吗?”

“嘿,谁占谁便宜呢!”他这通火气,“你叫不叫?回头跟廷闻讲趁他不在,你叫我冤沉海底,不得瞑目!”

“……世安……”

小姑娘委曲求全,小小的一声,却是雷霆之势,闯进他耳朵里直往心底里钻。

心窝子里又酥又软,叫人掏了一把放在手掌心里揉捏,不尽然是快活富足,满满的期盼与渴求,原来被心上人叫名是这般滋味。

他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琢磨着不能把任胭带到天津,车就这么往下开,走哪儿算哪儿,要把她妥帖地藏起来,谁也不叫找见。

她恼也好怨也好,他都认了,后半辈子抵偿她;若是不够,来生也一并还上。

读的圣贤文,科学文明书全给丢了,只信那些怪力乱神。

下辈子不做人也成,她爱什么他变什么,笼架子上一只金丝鸟,膝头卧着的一只大肥猫,但凡能哄她高兴。

到底是怎么爱上的,他至今也不明白。真的因为子弹在笔身上钻了个眼,她就顺势钻他心里落地扎根,还是因为不甘心?

都不重要,只要明白他爱她。

“您琢磨什么呐?”

眼前挥来一只手,还有任胭半张脸:“前儿那是接咱们的人吗,冲咱们比划老半天了!”

“……是。”

他缓过神,慢悠悠把车停在路边:“此次去承德是替廷闻办差,我们这样人不得见人的难处不老少,肖玫瞧见了,我同她言语时候大约是话重了!”

怪不得。

任胭低着头:“对不住,冤枉您了。”

成世安想把她抱进怀里,揉揉她的头说不要紧,哪怕同他吵嘴打仗他都心甘情愿,可外头辜廷闻的人盯着,马虎不得。

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他劝自个儿,可不就为着那么个奔头?

来日方长。

“多大事儿,走吧,他该等急了!”

把心上人往别的爷们儿怀里送,这滋味吃了一回,再不想尝。

他歪在饭店的酒廊上,看人小姑娘燕子似的飞到情郎的身边,拎着个圆滚滚的小裙子活泛地转了一圈,歪着脑袋,长辫子晃呀晃的。

甭说他了,连一向严肃的七爷不也得笑脸相迎,双手捧着姑娘的脸,亲吻她的额头。

成世安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成少爷,您一路来辛苦,七爷在花园餐厅备好了晚餐,您这边请。”侍者及时地来招呼,收了酒杯弯着腰候着。

“不去。”

他老大不高兴,顺手在托盘里搁了两块大洋,招手唤人取来大衣,很快离开了饭店。

成世安不告而别,任胭是在填饱了肚子之后,有人来同辜廷闻回话时才明白。

他只点了点头,并不见喜怒。

她手里正握着一只羊角面包,小小地咬了一口,掀起层烘烤的黄橙橙的皮,里头是丝丝缕缕的蜂窝瓤,甜又酥软。

辜廷闻看着她贪吃的模样,笑着用餐巾掖掖她嘴角的面包渣:“吃的下吗?”

一盘子牛肋,一碟子松子鱼,这是第几只面包,刚才同人讲话打岔,给忘了。

吃完面包的人又拿了一只,笑眯眯地同他商量:“最后一块。”

他低头,凑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羊角面包瞬间豁了一大角,小姑娘绝望地看着他。

抢人口粮的七爷兀自笑得和善:“吃多了,会积食。”

任胭委屈得不成:“没吃饱。”

辜廷闻摸了摸她的头:“还要在这里住上三天,且先饿着吧!”

她吓得狼吞虎咽,生怕他再来抢食。

裹了腹,去见做西洋点心的大师傅;有洋人也有中国人,似乎都同辜廷闻相熟,领了他们上后厨去瞧烘制面包。

任胭没瞧过西点,哪儿都好奇,问了一晚上,才闹明白起酥奶油芝士可可,还有各式样的坚果粉花露和糖衣,甚至可以直接做蛋糕的圆饼和饼干。

入夜,饭店内外戒了严,她就坐在房间靠墙的小沙发里,隔着一张葡萄藤曲腿小几同辜廷闻讨论蛋糕面包的做法。

直到落地钟敲了九下,她才回过味儿来:“该歇了,唔,我的房间在哪里?”

辜廷闻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访问团恰好住满了房间,你来的有些晚。”

房间里烧着壁炉,对面小沙发里的爷们儿坐着,敞开了衬衫两粒扣子,动动身就会露出些皮肤,何况他还在笑。

美色祸国,何况是她这样没什么骨气的人。

任胭开始觉得心浮气躁,说话都不大利落:“大晚上,我总不能流落街头,你让我来,又不收留我,我……”

她的目光左晃右跑,在房间里宽大的床上溜了一圈。

他抓住她的目光,笑:“怎么不收留?”

任胭的心开始擂鼓,响得耳朵轰鸣,嗫嚅了两下,把脸蒙住了。

对面的人起了身,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好了,去沐浴。”

他解开她的小皮鞋,拿了双拖鞋来,给套上:“我去放热水,你换衣裳。”

他笑,拍拍她的腿,再起身,卷了卷衣袖子。

衣柜里有新的裤褂和外套,薄绒绒的长睡裙,还有搁在盒子里的发带棉布头箍,没有一件金器首饰,全是他的心思。

任胭脱了大衣,坐在床边,蒙着脸笑了一会。

替她放热水的人如今站在盥洗室门边,背对着她等候,并没有一点不耐烦。

见她来,只是轻轻拍拍她的头以示宽慰,然后坐回沙发里,拿起张报纸。

任胭拎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他依然是原先的姿势,只是这回取了大毛巾包住了她的头发,沉默着揉到半干才去洗漱。

床面晃了晃,凹下去一截,是他坐过来。

任胭还在擦头发,咕咕哝哝地抱怨:“我想剪短头发,和同学们一样,这也太难伺候了。”

“好。”他笑,并没有异议。

她故意问他:“若是不想剪了呢?”

辜廷闻接过她手里的毛巾:“给擦一辈子头发。”

他没有笑,是真的在看着她的眼睛。

“廷闻——”

“嗯。”

她挨过来,攀住他的肩,揉一揉他半湿的头发:“我们做真夫妻,好不好?”

他的身子一僵,笑着,亲亲她的额头:“等回家,好吗?”

姑娘家说这样的话,总归觉得脸热,她抱着他,不肯撒手。

他将她抱进怀里,搂孩子似的,又去亲吻她的嘴唇,是戏谑:“相信我,今晚,我会比你更难熬!”

“哦。”

比起他的话,她更相信他身体的反应。

晾干了头发,揿了灯,他把她抱进棉被里,自己在她身侧躺下,握住了她的手。

兴许是壁炉的温度太高,没过多久,握着的掌心里捂出一层薄薄的汗。

辜廷闻先松开她,翻了身过来,亲吻她的额头,哑着声儿:“晚安!”

“……晚安!”

任胭攥着被子,瞠着眼睛听落地钟滴滴答答。屋子里唯一的亮是壁炉里的火光,浅浅的,柔柔的,是家的味道。

晨起,辜廷闻穿衬衫,俯身来瞧她。

她朦胧眼睛看见了他的胸口,又把自己捂进了被子里。

他在外头笑:“下半晌自己去后厨,做鱼羹。”

“好。”

“做完就叫些饭菜回来歇着。”

“嗯。”

“不要见任何人,除了我,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知道了。”

她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把乱蓬蓬的脑袋露出来。

后脑勺贴上一只手,有他的温度:“忘了说,早安。”

任胭大半天都没见到辜廷闻,有人领着她去后厨,做完了鱼羹,侍者走菜,天黑后外面很快热闹起来。

陪同她的人再领着回房间。

绕过泰晤士舞厅,二十来号人簇拥着几位老者出来去花园餐厅,后头走着辜廷闻和一众中外记者,他握着笔正在采访。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悄然离开。

身后,走在最前的老者忽然中止了采访,看着任胭离开的方向,笑问:“小七啊,那是你女人?”

辜廷闻点头:“徐先生,她是我的未婚妻。”

120章 萨芭雍

那道鱼羹带来多大热闹,任胭这天晚上不得而知,回房吃饭和补习功课已经占用了她所有的空闲;黑暗里醒来碰到身边滚烫的胸膛,才明白夜已经深得很了。

任胭翻个身,很快被一只手臂抱进怀里,安睡到天亮。

身边并没有人,窗帘低低垂着,她脖颈里隐隐的渥着汗,起身时候脑袋发蒙。

卧房的门阖得紧,外头小厅有人低声交谈,大约是有客至。

她起身洗漱换衣,理了两遍头发才开门会客。

是个年轻女孩子说话:“……下个月我做寿,请任小姐掌勺?”

很快有低沉的男声止了她:“佛纶,别胡闹!”

不是辜廷闻。

那女孩子恼了,小声闹脾气:“正儿八经带了帖子来请,我怎么闹了?康秉钦,你不讲理!”

“任小姐是七哥未婚妻。”

沙发里有温润的笑声:“这事我做不得主,若是胭胭醒了,许小姐可以问问……胭胭?”

任胭站在卧房门口,迎上辜廷闻的目光,笑着,又对客人颔首:“二位早!”

辜廷闻起身,握了她的手带到身边来,比了比对面的年轻爷们儿:“陆军混成旅少校旅长康秉钦。”

西装革履的男人起身,轻轻搭住她的手指:“幸会,任小姐。”

辜廷闻又比了他身侧的女孩子:“这位是混成旅的少尉参谋,许佛纶小姐。”

“幸会,小美人!”

年轻的小女孩儿也不过十七八岁,穿着水红的旗袍,烫着西洋的卷发,踩着高跟皮鞋,细长的眉眼具是娇滴滴的模样。

任胭原以为她是哪家的闺秀,却不成想是个凌厉兵老爷;女兵老爷张口是戏谑的调笑,可不见得轻浮,有意无意地亲近。

“你好,我是任胭。”

洋派的小姐起身,细条条的胳膊伸来挽住她,冲着爷们儿颔首:“如此,我们不奉陪了。”

两个爷们儿约莫是有话要谈,并未多做挽留,各自派了人随扈。

等到再碰面,任胭正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做西洋点心。

许佛纶坐着高脚木凳,腰身水蛇一样伏在桌几上,懒洋洋地同她说着话:“……卵黄和糖粉打成什么样的糊糊,我也不知道呢,你看着差不离就成。”

这是个甩手掌柜,要吃西洋点心,甜言蜜语哄了她来做,又不给方子,任胭哭笑不得。

她细细地观察了金黄的卵糊,估摸个大概就停了手:“许小姐,您那瓶酒可取来了?”

许佛纶刚迷糊着记起来方才是忘了这茬,点手叫人:“鸾姐,房间里那半瓶marsala拿来。”

她的秘书小声提醒:“旅座今儿要喝的。”

“喝什么喝!”她不耐烦了,细长的眼尾挑着。

秘书小姐抿嘴笑,点点头,照办去了。

任胭冲她的背后望了望,那位康先生正在酒廊边抽烟,听着了话,也并未阻拦,是纵着的意思。

酒瓶里剩了好些,许佛纶往她跟前推了推:“这是木桶葡萄酒,可以做调味汁,也能加些黄油蘑菇和香叶炖汤拌饭。你若用得着,明儿咱们一起分几瓶。”

酒水煨饭,这个很新鲜也很有趣,任胭竖着耳朵听;手底下不停,打开木塞将葡萄酒倒进了卵糊里。

拌匀了,移到滚了水的炖盅上,卵糊里大颗大颗的金黄泡泡被烘出来,鼓足了气,力道却越来越小。

等着酒香味散出来,只剩些细密的小泡在颜色渐深的卵糊里此起彼伏,又熬了些时辰,连小泡泡也瞧不见了,浓稠的酒糊细腻厚重。

案边搁着四只浅肚水晶酒杯,分别盛了覆盆子搅成的艳红果汁,又添了二指高滤过的酒糊,酒糊上再搁了切成两半的新鲜覆盆子,间隙里立着尖角碎饼干。

浓厚的酒香和果香从软滑的卵糊里慢悠悠地上溢,还有酸甜的覆盆子汁,小银勺从上至下舀起,艳红与金黄相交融,是最嚣张的美。

任胭觉得,这样浓烈的情感与颜色,才能衬得上这位许小姐。

旁观的两位先生寻味而至。

许佛纶将手里吃了半盏的水晶杯塞到康秉钦手里:“昨儿歇得晚,我头疼。这是你最喜欢的萨芭雍,味道是我尝过最好的,上楼前可得吃完了。”

她回过身来,骄纵任性一概不见,是风雅的笑:“谢谢任小姐的厚待,我很荣幸,再会。”

又取了手套戴上,对辜廷闻颔首:“辜先生慧眼识珠,二位深情厚意着实叫人艳羡。”

她似乎意有所指,可也许只是笑谈,那位康先生不动声色地收拾完残杯,也很快告辞。

任胭捧着下巴问:“许小姐是康先生的女朋友?”

辜廷闻笑,不置可否:“承敬这人大义,只是私德么……终归是私事。”

哦,他从不过问的,引为至交的成世安因此幸免于难。

“我很喜欢许小姐。”任胭眼巴巴地还在瞅,漂亮人儿啊,乖乖巧巧的讨人喜欢!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要笑不笑:“看来你很喜欢大姑娘。”

任胭哪儿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挨挨蹭蹭地挪过去,仰脸亲亲他的下巴:“喜欢爷们儿,尤喜欢那位辜七爷,生得天仙一般的美人儿。”

这是什么话,听得他皱眉,可又忍不住笑。

“胭胭——”

“嗯?”

“若你与许小姐好,便相交。”

等她明白这话,已是快要离开利顺德饭店那日。

她做的那道鱼羹已占了天津所有报纸头条两日,慕名而来的客人和记者尽数叫辜廷闻挡下,越是如此,她任胭的名声越招摇。

更何况那位许小姐昨儿下午受了记者采访,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她素来是报纸头版的常客,言行俱是风潮,于是早报上就出现了文章——

任胭,最神秘的女人,连名媛凤鬟小姐都清不到的厨师。

作为最神秘的女人,任胭哭笑不得。

“你有天赋,手艺人品上佳,害怕机会多不成?”

许佛纶正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吃蛋糕,上海的点心师傅来做的白脱栗子,又邀了人赴京,专程教任胭。

”往后不是要开馆子,趁空得把势头造足,你受得起!“

吃完了补妆,许佛纶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就能在报纸上凑一凑名声,权当谢你给我做的萨芭雍,很好吃。”

任胭笑:“等许小姐过生日,我再给您做来。”

“就这么说定了。”她收拾了坤包,笑盈盈的模样,“回头我上鸿雉堂请你。”

外头有人敲门。

任胭看了看座钟,大约是辜廷闻,访问团的采访结束了。

她起身——

开门的一瞬,她从后面被人飞快地扑倒,同时一阵冷风从侧脸蹿过去,房间里的花瓶被打得粉碎。

许佛纶一把将她推到了衣柜侧面,手里握着的短枪已经接连射杀了两人,坤包散在地上,口红香水洒了一地,还有长长的弹链和一把匕首。

任胭从来不知道,娇柔与狠厉竟是能这样和谐相容。

“任小姐,你还好吗?”

射杀结束,她扶着衣柜穿被甩开的高跟鞋,兴许是口红起了作用,她的唇色越发娇艳。

“小心——”

任胭闻声抬头的一瞬,一把将她拖到了身边。

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个男人,子弹从她肩头蹭过去,划开旗袍,剥出皮肉。

那人还想再开第二枪,胸口已经没进把匕首,仰脸摔在一地狼藉里。

任胭跪爬着到了许佛纶身边,掏出手绢摁住伤口,掌心下的身体在抖,她安慰:“别怕。”

许佛纶也笑:“你也别怕。”

看,两个女孩子总容易相互慰藉,分享秘密。

等人闻声而来,换了军服的康先生拧眉抱起了自己的参谋小姐,一言不发。

“我欠你条命。”

许佛纶的肩头扎着厚厚的白布条,显得有些滑稽,她说话的时候大约看见了,自己也跟着笑,更显得脸色煞白。

狼藉很快被清理干净,门重新关上,一室静谧。

辜廷闻将任胭抱在怀里,才察觉她在哆嗦,嗓眼儿里是咕咕哝哝地低吼,怕极了,强装出的冷静。

“胭胭?”

怀里的女孩子没有回应。

他耐心地唤她,等了许久,她才把埋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冷水朦胧,都是慌乱。

“我在这里。”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和后背,去宽慰她,让她贴在自己的胸口。

任胭盯着他的衬衫领扣,试图扭转颓废的气势:“我第一次见到……难免,下次就不会了,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很好。”

他笑:“你做得很好,你看,许小姐临走前都在感谢你救了她。”

是呢。

她勉强笑笑。

辜廷闻低头去吻她:“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好。”她应下。

兵荒马乱,疲累之极,她很快倒头睡去,

饭店里再次戒严,总统的座驾和访问团被延迟回京。

辜廷闻和康秉钦坐在酒廊里闲聊:“今儿我欠许小姐的人情。”

康秉钦点头:“应该的。”

倒是他身后站着的女人开口:“许先生说了,若是七爷过意不去,倒是有桩事要相托,先生要在盐业银行开个保险柜。”

辜廷闻吩咐禾全:“去将我名下的保险柜,过户给许小姐。”

秘书小姐很快去而复返,又言:“先生说她只需户头,七爷未免太怜香惜玉,保险柜里二十万大洋只好另立账户,户名填了任小姐,算作先生给任小姐日后的馆子入股。”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康秉钦:“承敬的这位红颜,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里外,强行塞给他两个人情,都是要还的。

对面的年轻男人不动声色:“见笑。”

121章 心意

任胭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她梦到了任越。

不是她想念这个哥哥,而是在她曾看见过他杀人,端着火枪,火焰沉闷地飞灼而过,对面的小女孩儿应声倒下。

那个女孩儿是任家的家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就剩一双耳朵极为灵便,却反而因此常常被少爷小姐们戏弄,最后死于非命。

尸身被丢在废弃的塘里,飘进了任胭住的破败小院。她和腿脚不便的老妈妈将人捞起来安葬,发现她怀里还有只没绣完的荷包,上头是任越的名字。

后来她为了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儿跟任越打了一架,险些砸掉了他的门牙,自个儿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连累母亲被父亲责罚,扣了半年的月钱。

多少年前的事了。

可她今日忽然梦见,那个女孩子在又湿又黑的土坑里睁开了眼睛,抓着她的手腕说:“胭小姐,我好疼啊!”

任胭醒了过来,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努力平复乱成一团的心跳。

汗水浸透的额发被拨开,有只手掌轻轻地摁了摁她的额头,低声问:“还好吗?”

是辜廷闻。

她翻转酸疼的身体,努力汇聚视线去看他。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柔和的灯光笼着他的衬衫长裤,还有被她从腰间拽出来攥在手里的衣角,已经揉出密密麻麻的褶皱,看来时间不短了。

她很不好意思,低低嗯了声,问:“几点了?”

辜廷闻托着她枕在腿上的头,俯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手表。表盘掀阖,他靠坐着的枕头滑倒下来,任胭把它抱进了怀里。

“八点刚过一刻,你睡了四个钟头。”他笑着,舒展了僵硬的手臂,抚了抚她的脸。

任胭搂着枕头翻回去,瓮声瓮气地说:“我梦见我哥子了,他杀了人,那个女孩原来伺候过他,也伺候过我。”

“过去的事了。”

他下床,绞了热毛巾来给她擦脸。

脖颈里也有汗,他的手停在那里,轻笑着问她:“可以吗?”

解女孩子的衣服前,还要询问清楚,多么绅士的人!

“哦。”

她没有犹豫,躺平了身体,把枕头捂在脸上,感觉他的手指扭开了睡裙的木质纽扣。

一共六颗,轻柔平缓,不急不徐,却在她心里放了把火。

暖和的毛巾擦过她的脖子,胸口,最后捂在她的肚皮上,拭了拭。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听见他渐趋不稳的呼吸,热毛巾被挪开,肚脐上落下一个吻。

一激灵,她缩了缩肚子,连脚趾也跟着蜷起来。

“抱歉。”

惊着人,他很快从欲望里抽身,扶着她的手臂将她翻个面儿,伺候完后背,系上衣服。

任胭从枕头里扬起脸。

逆着光线,他的眼睛一片漆黑,很暗,像是有水流不停涌动的漩涡。

“没关系。”她说,大约是被漩涡搅乱了神智。

辜廷闻握着她的手,笑起来:“去吃饭。”

“好啊。”

花园餐厅里,她再次见到许佛纶,还有始终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年轻爷们儿。

康秉钦是辜廷闻朋友鲜少寡言的人,她很好奇他们的日常交流。

“无趣得很。”许佛纶在专心致志地品尝牛排,刀叉挥动自如,实在看不出手臂有伤。

只看一眼,就已经明了她的心思,任胭越发喜欢这样聪慧的女孩子:“许小姐的伤……”

“没关系,一道口子而已,就是坏了我一件新旗袍,可恶!”

她叼着叉子,皱着眉头,露出年轻女孩儿应有的娇气。

可半个钟头之后,任胭才知道这个娇气的女孩子算计了辜廷闻两回,还送了她一份大礼。

“是你未婚夫的心意,同我无关。”许佛纶坐在舞厅的绒包沙发里,捧着下巴听人演奏西洋乐器,脊背笔直,张扬从容。

任胭想起报纸上对她的评价,骄纵成性,红颜祸水,着实是谬言。

许佛纶对此也毫不在意:“我骄横我的,他纵容他的,若有一日情分不在,一拍两散。”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满满盛着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后来她起身,悄悄握住任胭的手:“喜欢他便同他好,若不喜欢就利落地分开,旁人的眼光那是别人的事,同我们何干?”

三言两语,是她的气度,也解了任胭的心结。

许佛纶把她交到辜廷闻手里:“完璧归赵,辜先生。”

然后她的腰身被康秉钦搂住,带进了舞厅;手臂上有伤,她只是乖顺地偎在爷们儿的怀里,偶尔扬起脸笑,还是个青春年华的少女。

“这么说,我欠承敬的人情,又多了一个?”辜廷闻揉揉任胭的头发,笑得意味深长。

被拆穿了深埋的心事,她很不好意思地吹捧:“唔,一个是还,三个也是还,七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您是这个!”

他抵着她的额头,弹了弹她竖起的大拇哥儿:“她为了你敲我一笔竹杠,我还得心甘情愿地相送,你的这位朋友,交得甚好。”

她急了,回攥他的手:“不兴抢回去的,许小姐说那是你的心意!”

“你说是,那便是。”他点点她的脑袋,“任老板,带你去见见长辈。”

他说长辈,自然身份显赫,只是没想到那样举足轻重。

这晚的私人会面很快见了报,同时还有风头正盛的鱼羹,撰稿人极尽溢美之词,神仙滋味,人间哪得几回?

任胭当日匆忙间并没有为鱼羹起名,坊间如今传言日盛,街头巷尾一遭过去,神仙鱼羹的美名已经是妇孺皆知。

昔日的流言蜚语因此被重新掀起,可又很快被鱼羹与私人聚会的热闹劲儿掩盖过去,甚至还有任胭与许佛纶共同进出利顺德饭店的影像,也能引起三五日的热议。

肖玫在医院住着,成日里上蹿下跳地跟人介绍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厨师就是她的师姐,任胭拎着食盒去探望,她就拉着她在病房里东溜西窜。

“师姐,你可有名啦。”肖玫扒着她的手臂讨好处,“上回你给我做的糕点,咱们整个医院人都知道,好些来求我请任师傅掌勺!”

任胭被她闹得脑瓜子疼:“你上这儿养病,还做上掮客了,真能耐!”

肖玫拍拍胸脯:“那可不,我结识了好些馆子的掌柜呢,上回还有位上海来探病的大师傅,专做湖上菜,我兄弟!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任胭瞅她一眼:“就三天时间,您老可真不闲着。”

肖玫得意洋洋:“我本就没多大事,我爸老不放心我,琢磨着我是不摔傻了。您瞧我这模样,多机灵呢!”

“机灵机灵,我瞅您这脖颈子上都安了轴了!”任胭被她揉得东摇西晃,被迫无奈,哄她一句。

肖玫推她一把,翻了个白眼:“您就不能正经夸我一回?”

正经夸着,任胭琢磨起一事儿,许佛纶给她讨了老些本钱,开馆子的事儿就得一里一里提起来,不然回头出了师再预备可就晚了。

做生意要人要门脸,宅子院儿只要有大洋就好踅摸,人么,最是难找!

堂口上的要机灵会来事儿,后厨里的要人品要手艺,万一回头请了个杜立仁那模样的大师傅来,她镇不住,大伙儿一块歇菜!

肖玫嘀嘀咕咕的倒是提醒她了,这小丫头聪明机灵嘴巴巧,她往后省不得要求这位人才四方张罗;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任胭越瞧越满意。

肖玫被她打量得毛骨悚然:“师姐,您有事没事儿啊,该不会乐颠儿了吧,完了,我爸又得揍我!”

任胭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儿,等明儿身子好了出院,我给你接家去,咱们一块住着!”

“是不用回无锡了吗?那敢情好,没人管我了!”

她逃出了笼子,兴奋地搓着手跟后头,看着任胭要笑不笑的模样又犯嘀咕:“总瞅您这模样不对味呢,该不会憋着坏,要把我卖了换大子吧?”

任胭慈祥和蔼地笑:“那不能,你可比大子值钱多了!”

肖玫抽了口冷气。

要讨人家姑娘搭伙儿做生意,总得跟人爹妈交代一声,任胭见了肖同,头个就说这事儿。

“要说是你我没不放心的,只是那孩子顽劣不懂规矩,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性子,我心里老惦记着。”

任胭笑:“回头您跟后厨,总能照看着不是?”

肖同没料着这出,笑:“这还有我的事儿呐。”

“您是我师父,得照看徒弟一辈子的。”任胭一脸乐模样,“再说了,您还有事儿没办完不是,做厨师也好有个遮掩。”

话都说的这样明白,肖同哪有不应的道理:“叫你担着险。”

“您可别说见外的话,这事儿咱就先这么定下了。”

关起门是她的雄心壮志,出了门,进鸿雉堂还是低眉顺眼的帮案师傅。

人刚从天津回来,掌柜的亲自登门来请,话里的意思是歇过了大假也是时候上工了,回头神仙鱼羹制一道,大伙儿尝尝味儿。

任胭应了上工,可没说鱼羹的事儿。

掌柜心眼子一转悠:“任师傅这是打算着自立门户?”

任胭笑笑:“我才跟堂里不到一年,说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可谁也不能跟谁一辈子不是,我也得有点傍身的巧宗,回头也好活着。”

“七爷知道吗?”掌柜的问过,笑着打嘴,“说糊涂话了,您这回上天津可不就是七爷领着的,可是遇上好东家?”

是去天顶上那位的府里做家厨,还是应了康家人的邀请,这么利落,七爷也舍得?

任胭摇头:“眼瞧着厨师工会切磋的日子在眼跟前,不敢琢磨这些个。”

122章 杞子乳鸽汤

碰了一不轻不重的软钉子,掌柜的不动声色,顺着话茬往下讲:“倒也是,对京里的师傅们而言,这是桩盛事,合该热热闹闹的。”

话头一转还是有关任胭:“如今肖师傅离了鸿雉堂,你诸位师兄是要跟着白案上的师伯师叔露脸的,可你终归是个姑娘,来往都是老爷们儿不大方便。”

任胭问:“您有主意?”

“任师傅如今名满北京城,自成一派独个儿去也不辱没谁。”掌柜的一笑,“今儿后厨就单辟出一间来,药膳可不能同旁混,回头砸了味儿是打咱们的脸。”

车轱辘话说了一车,原是为了这个。

不肯交代鱼羹,再不献上药膳,是打算着跟东家生分不成?掌柜的油滑,捏了个金娇玉贵的饵,擎等着她上钩呢!

任胭要笑不笑的模样,看的掌柜的心里发怵:“您甭这么瞧我,心怪亏得慌,要说这大半年谁都没个安生日子,我也是两头里夹气。”

一头是首屈一指的红案大师傅,一头是东家,钳了哪头,对面都不顺意,他得挣银子也得圆面儿。

任胭受尽了委屈,他跟着提心吊胆,如今人出息了,他还是提心吊胆。

掌柜的嘬嘬牙花儿,这日子难熬!

任胭笑:“不敢怨您,劳驾您跑一趟,我这就跟着您走。”

“哎,您给面儿。”

外头候了半晌的两趟黄包车,掌柜的先请大姑娘上车,嘱咐好了才拎着长马褂上头前的引路去;一路到了堂口,再笑着脸儿给人接进门。

小伙计大师傅都斜眼瞧,更别提有熟客热络地招呼:“任师傅上工啦,好些天没瞧着您!”

任胭笑着回:“上天津,不远不近的一趟,劳您记着。”

“可不么,听说任师傅有大派头。”

“您抬举,慢用。”

闲话扯了两圈,掌柜的跟旁边站着乐呵呵地瞧,得了闲再给人带到后厨去。

院儿南面有个空屋,寻常囤些大酱缸子和腌菜瓮子,不常常有人进,如今连墙角剥脱的芝麻点大的墙灰都被糊上了,干干净净的一间像是谁家堂屋。

当地一溜长桌长凳,对面靠墙的面儿摆着炉灶厨具,柜架里满满当当的各式料子,外头廊下有伙计还在清晰抹布和砧板,回头要搬到日头底下晾晒的。

“这两天也没踅摸着好徒弟来给您搭把手。”掌柜的拿手摁了摁桌凳,满意地笑,“杨师傅倒说了,反正对门儿,您有事招呼一声就来。”

“您太客气了,我就一帮案,没有带徒弟的理。”

任胭一面客套一面接了伙计递来的单子,老长的一溜全是药膳,炖汤或点心,后头缀着哪位太太小姐或是爷们儿府上的地址,还有一串电话码。

“您头天上天津,单子就进了门,这两日更是忙不过来。我也不打搅您,咱回头见!”

掌柜的办妥件大差事,走路都拔份儿。

他昂首阔步,任胭忙活的脚不沾地,一整日下来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今儿最后一份工是到梁家去的,评若要了份杞子乳鸽汤。

汤水是鸿雉堂的招牌,理应打红案那儿走,可她偏生要任胭登门,如今任师傅名气大,谁也没生疑心。

“烦你跑一趟不为别的,下半晌姑父姑母刚跟成家伯伯见过面,要和成家结亲了。我跟徽瑜要好,他们怕我通风报信给关这儿了。”

这才是她的目的。

她就梁拂一位表哥,任胭也皱了眉:“定了日子吗?”

“我起身晚,听着信时候人都走了,既然定下,想必也不会迟。”

跟她的丫鬟取来瓶花露,评若也不再开口。

任胭跟那儿剁雏鸽,心不在焉的,直到刀尖蹭破了她的手指蹿出一溜血丝,酸麻的疼痛让她恢复些理智。

“也不是真馋这口,咱说说话就成了。”评若也火急火燎的,“要不你歇歇?”

“那可不成,白来一趟惹人怀疑。”

任胭定神将薄软的小乳鸽剁成四块,下进烧滚了水的热锅里氽透,滚净了血沫子,得了紧实齐整的灰黄的肉块,整齐地码在汤盅里。

个头饱满圆润的血枸杞在温水洗净泡过,艳红的越发喜人,烫进鸡汤里,浇在铺了葱段姜片的鸽块上,关了盖子进蒸笼。

蒸煮的时间要一个多钟头,火候要匀称,任胭坐在小凳子上守着,不时拨弄拨弄炭柴,再捧着下巴发呆。

评若跟暖阁的窗台下坐着,偶尔打发丫头出去取个物件添个茶,好得空跟任胭讲上两句话;后头家里的女眷听着信赶过来围个热闹,越发不得闲说悄悄话。

鸽汤出了锅,挑去了葱姜,下了料子瓮进汤碗里;七八个女眷各自分了一小盅清口味鲜美又滋补强身的杞子雏鸽汤,于是任胭的活从五天后排到了七天后。

她忙着要给成徽瑜报信,评若也没多留,使了丫头托了份赏钱相赠便要送人出门,谁知道她一位嫂子悄悄拉了任胭到背人的地儿问话:

“任师傅可有什么滋润的药膳,吃的用的,几日就能身体莹白,即使是什么要紧难咽的我也能受着,只要能圆我的心思。”

她踯躅着叹自家先生在外头有了相好,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生得又白又嫩,哪里是她这个年岁又养过孩子的女人比得上的,总想着要挽回丈夫的心。

任胭的手指攥得紧紧的:“这会也没有立时见效的,药膳之用,长久坚持才有效,为得也不过养气血调理身子。”

夫人大失所望:“是我强求,寻医问药这么些日子确实如你所言,算了,任他去吧!”

任胭想了想,又说:“古有一方面药可用来洗脸洗身,据说三五月皮肤盈香洁白。您再请信得过的大夫来把脉,根据结合您的身子酌情增减药量,倒可以试一试。”

“叫做什么?”夫人大喜。

“千金澡豆。”

“快去取纸笔。”

统共十七味花草,丁香、沉香青木香一类常磨作香粉膏子的香木在列,还有桃花莲花金佛花蜀葵之类的香花;又得珍珠玉粉添进香木香花里,加上大豆末细细研磨。

研到无碎末,过滤干净团成澡豆,洗脸洗身都可以使用,据千金方记载百日之后即可见效。

成与不成,都只是个安慰,何况这样豪奢的方子,外用香身倒是立竿见影。

夫人捧了方子紧紧攥在手里,惊喜过望,让人取了两趟赏钱,亲自把任胭送出了门。

回了鸿雉堂,任胭把所有的赏钱装进玉葫芦里,多出的一封拆开来给伙计分了,满堂欢喜里她却想起评若那位嫂子泪水盈睫,难免心酸。

都下了工了,后厨里杨师兄捏着单子还在絮叨:“照这么下去,到了过年你也忙不过来。前儿吃苦受累,想着这会能出口气了吧,又咽回去了!”

任胭把赏钱塞他口袋里,怨天怨地的爷们儿不闹腾了:“师妹啊,我看你就是个有出息的,加把劲儿嘿,师兄娶老婆有望了!”

她嗤之以鼻:“合着您拿我卖钱,再给我娶嫂子,您这算盘打得真响!”

“你这是什么话?”杨师兄老大的委屈,“有嫂子了,往后就多个人来疼我,也能疼你不是,咱们兄妹就指着你了!”

“那您娶媳妇光为这个?”她今儿气儿不大顺。

杨师兄摇头晃脑:“照顾爹妈,传宗接代呗,还能为什么?”

任胭哼了声。

“你又癔症啦?”

“您才癔症,可千万别给我娶嫂子,祸害任姑娘,还不如找一老妈儿!”

“嘿,你个小丫头!”

杨师兄捋胳膊给她打下手:“我又不是不疼人家,你这儿打哪儿受的气,呲儿我来啦!我可不受着,您爷们儿跟外面呢!”

眼神直往外头闪,七爷在院儿里站着呢;他忙活过,先颠儿了。

任胭撅着嘴,磨磨蹭蹭地锁了门。

辜廷闻握着张纸单,上面是她近三天要忙活的药膳,笑一笑:“我在想,若是请任师傅掌勺,得排几日?”

她歪着头掰手指头数,这天不得闲,那天也不得闲:“今儿晚来约莫一个月,明儿来就得到明年啦,辜先生是多早晚订呢?”

“先生不订,先生要人。”他笑。

谁先生呢?

说着话,都要占她的便宜!

“要人做什么啦?”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大衣里,张着手不敢抱他,上面都是菜蔬的味儿,杂的很。

他瞧见只笑,拉住她的手握进掌心放在唇边呵了呵:“这样冷。”

身后是烟火凡尘,身前是心上人,交握的手,圆满了。

“唔,刚才打了井水洗手,冰得很,你捂捂。”

她嬉笑着,要把手往他衬衫领子里捂,可也不是真塞,贴着他的衣领子就停下来。

他任她闹:“带你回家。”

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他的声儿沉沉的:“是给你捂手,要捂一辈子的。”

哦,是了,她方才问他要人做什么。

任胭把头抵在他的肩上笑。

车窗外的灯光明的灭的,红的蓝的,电管忽忽闪闪,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还是开口:“廷闻——”

“嗯?”

“梁家和成家议亲了。”

辜廷闻沉默了半晌:“梁拂同我提起。”

“他和叶先生怎么办,徽瑜和张先生又怎么处?”

并没有办法。

第二天的早报就已经刊登出了两家的大新闻,连进了厨师工会,闲话时候也难免提起这件事,成家和梁家的家厨颇受瞩目。

“……梁先生答应啦,成小姐也答应啦……不,很快就是梁大少奶奶啦……”

接下来是无尽的恭喜声。

任胭不愿意再听。

123章 鸽吞燕

切磋开始前有段冗长的发言,从各个公署的长官到文书,还有赴会的大师傅们。任胭百无聊赖,目光从厨师身上挪到评委会成员坐席。

她看见自己的未婚夫正襟危坐,神情淡漠,两手交握,手指无意识地扭在一处。

唔,这是不耐烦了?

大约瞧得久,被他捉到了视线,辜廷闻目光转过来的一瞬,眉眼间的不耐尽数散去。

她不动声色地扭头,轻笑。

他左手边隔着两位坐着叶嵩渠,再向左原本是梁拂,可发言前他的秘书替他致歉因故缺席。

当然,天降喜事,谁也不会苛待一位准新郎官。

任胭收回视线,抿紧了唇。

杨师兄在她身侧坐着,小声嘀咕:“方才瞧师父叫别家馆子的掌柜围着说话,西城的德盛昌给了两倍的工钱呢,可他谁也没应,大约是定了东家了,你说是谁?”

“我。”任胭从兜里摸了包蜜饯,分给他一把。

“可得了吧你,有这好事儿你还能叫杜老头儿欺负!”杨师兄泄愤似的咬了满满一大口杏脯,“回头叫我把鸿雉堂买下来,贬他做杂工,砸一辈子煤!”

“那敢情好,甭叫他威风了。”

任胭朝头前努努嘴,杜立仁端着张纸念了快半个钟头,这会收尾的工夫,激动地双眼泛红声音发颤,正诚挚地表达对工作无尽的热情。

外头是清冷的冬雨,满场回荡的是热烈的掌声,都没掩住杨师兄的不忿:“神气什么,还不是别人脚底下的奴才!”

任胭听着个声响,还没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何邓两位师傅招呼到后厨,预备着切磋的事项。

白案仍旧是惯例的仨点心俩汤羹,红案那儿三位师伯师叔准备的芙蓉鲍片、罗汉虾和烩鱼唇;至于大师傅杜立仁,谁也不晓得他的主意。

只知道跟着他的新徒弟熬了整整三宿没合眼,这会人站在灶台边,跟齐眉黑纱帽的不倒翁似的摆动,要不是叫人托了一把,脑袋都能杵到吊了两日的汤水里。

后厨帮忙的空闲,任胭杵在窗户边向外头张望。

离着她最近的是做潮汕菜的麦师傅,手底下是三个月大的肉鸽,去毛洗净露出紧致的鸽皮和薄嫩的肉身;细条子似的薄片刀划开胸颈,由此至尾拆骨剔架。

小肉鸽细嫩,腿颈节骨上的皮肉只有薄薄的一层的,若是行刀不讲究破了皮,便倒了架子,这样的瓷器活也只能大师傅做的。

可麦师傅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光景,人生得清秀腼腆,戴着眼镜是斯文的读书人,可下刀凌厉又狠稳,明明是灶间叱咤风云的将军。

细皮嫩肉的乳鸽被将军起了骨,规规矩矩地卧在盘子里;长针穿了棉线将剖开的鸽身缝制一半,余下的窟窿里,填进挑细的燕窝丝与金腿丝。

同鸿雉堂不一样,麦师傅挑的是南洋的金丝官燕,浸透焗发到涨软再清洗去杂质,最后使镊子细细地撕成丝。

鸽身裹了腿丝燕窝,再得使余下的棉线将鸽身连同瓤馅一块封死,力求炖煮的工夫入味,还可以防止鸽身收缩后,汤水撑破皮坏了模样。

收拾妥帖的鸽身焯水定型,配了拆下的鸽骨再入顶汤,汤水融了火腿的甘香,肉茸的鲜润和老鸡的浓醇,大火炖蒸四个钟头。

火候时辰得当的汤头鸽身最为味美,太早出锅,鸽身寡淡无趣;太久鸽身松软汤浊,甜爽不再就前功尽弃。

任胭眼巴巴地瞧着,耳朵边杨师兄打开了腔就没歇下,街头巷尾流传麦师傅的手艺趣闻,应有尽有,皆是对麦师傅赞不绝口。

她掉过头看杜立仁正忙活,才小声询问:“这样绝伦的手艺,请了来就好了。”

杨师兄赞她有见地:“你可是说着了,据说是七爷力邀了大半年。上个月麦师傅出的师,这个月就入了京,今儿一过便是鸿雉堂的大师傅了!”

“师兄消息如此灵通么,坊间从没听说起过。”她斜眼。

杨师兄撇嘴:“说起来咱们还得叫麦师傅一声师兄,他师父同咱们师父同辈,里外是要叫杜师伯的,七爷怕他为难,那可是个斯文人!”

也是,要是早叫杜立仁知道小辈儿抢了风头,还不背过气去,想方设法都给人困潮汕。

“这会出了师另立门户,他也说不响嘴了。”

本来么,人才辈出本是好事,可到了杜立仁这儿只许他自个儿一枝独秀,大师傅归大师傅,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任胭直咋舌,杜师傅正忙得脚不沾地呢,小徒弟被使唤地像陀螺,可怜得慌,

杨师兄捅捅她胳膊肘:“哎,过两年你出了师,可不兴比麦师傅差劲的,否则到时候我可不认你这个师妹!”

任胭嗤笑:“您做师兄倒是立个榜样在头前呐!”

杨师兄摇头晃脑:“我几斤几两你没点数啊,到时候培养出这么得意的师妹,我也有面儿,立榜样也就是个虚名罢了!”

“套近乎这事,您可真不含糊!”

师兄妹俩插科打诨,外头有管事儿来叫任师傅:“给您的料子备妥了,您是这会做鱼羹,还是下半晌?”

任胭傻眼:“前儿我没接着帖子,切磋怎么还有我呢?”

“也是慌忙,方才接了位爷的电话希望您也能参加切磋,这位是个大人物,七爷也不敢得罪,您见谅!”

任胭眨眨眼:“那成了吧,这会来不及,下半晌。”

“哎,回头我再来请您,您请好。”管事儿笑的弥勒似的又走了。

飞来的一趟急差事,她不能跟这儿站干岸了,慌得杨师兄直搓手:“怎么个事儿呢,七爷不敢得罪的,也不就那一位。小胭,上回天津是不见着了?”

“还真没印象。”任胭卷了袖子,“您可别白活了,干活吧!”

“得嘞。”

横插的一杠子,红案对面就摆了她一份,杜立仁原先占老大一片地儿被她给分出去,这会谁瞧谁都不顺意,眼里手下全是刀子。

好在事忙,没顾上私怨。

汤水吊了,任胭从袖筒里摸出块手表记着时辰。表是许佛纶送她的,盘子上落着个黄铜大凤凰,俩绺凤羽一摇摆地走着。

她蓦地想起那天在利顺德饭店,似乎是远远见过那位大人物,当时从舞厅去饭厅的路上,辜廷闻是不是正在采访来着?

看着火,她心思飞老远。

刚过了一刻钟,那位管事儿又来了,鬼鬼祟祟:“任师傅,有您电话!”

这档口,任胭脑袋上叫人套了箍,紧得发胀:“哪位?”

“没言语,是个姑娘,说是您好些日没见着的朋友,托您点事儿,听声口是要掉金豆子。”

任胭长叹口气,小蒲扇塞师兄手里,说去去就回。

小客厅里没人,她握紧了电话筒:“徽瑜?”

那头果然是成徽瑜的声,孱弱微小:“我从家里逃出来了,岳年去广州了,我没地儿躲,听说你在工会,方便出来接我吗?”

这会吗?

任胭觉得头疼:“你跟哪儿呢,从哪儿打的电话,我上哪里接你?”

“路上求的一个太太。”成徽瑜切切地说,“我家里人正找我,快要到了。我去你家门口等着你!”

赵妈妈去给小儿子上坟了,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正跟工会里采访呢,家里压根儿没人,她还没来及说,成徽瑜就挂了电话。

外头瓢泼大雨,一个逃家的姑娘要躲着人追,上她家门口不擎等着被人逮回去?

任胭握着电话跟那儿转磨。

听筒里滴答的忙音,她听够了,一把扣住。

外头管事儿正候着,见她露面就笑:“您有事儿吩咐?”

“切磋我不参加了。”任胭笑,“我有急事,火烧眉毛,这会顾不上跟您言语,您受累替我善后。”

她没工夫交代,抻抻衣裳找把雨伞就往外蹿。

街对面跑来个衣裳浸透的黄包车夫,胡捋一把脸:“小姐要车吗,我等了一上午的座,拉了您就回了,少收您点!”

任胭没什么管顾,收了伞上车:“上府学胡同。”

“得嘞,您坐稳。”

“胭胭——”

车夫没蹬两步,便叫人给拦了。

辜廷闻撑了伞跟出来,大衣也没来及穿,半边西装叫雨水打得透湿,摘了眼镜,一双眼睛漆黑。

任胭看着心急,攀着车篷布皱眉:“回头再跟你言语,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容耽误。”

“别同我生气,你先下车,好吗?”他很坚持。

这是哪儿的话?

任胭还要再劝,不晓得那车夫怎么个意思,忽然拉起车往斜刺里就窜,连晃带颠,险些把她从车上甩下来。

两张脚片子终究抵不过四个轮,前后左右叫四趟汽车一围,瓮中之鳖。

车夫慌里慌张地找出路,最后把车把子一丢,腰间抽出把大柴刀,奔着任胭就扑过来了。

她坐在车里被晃荡地晕头转向,正混沌,朦胧着刀片子寒光一闪——

一侧身,刀口砍在了车篷子上!

那车夫趁乱扽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下头拖,一面拽人,一面还冲围过来的辜家随行嚷嚷:“别动地儿,回头我再给你们女主子身上扎一窟窿眼儿!”

这是认识她的,有备而来!

任胭拼尽了力气拖了他的胳膊肘来,一口死死地咬住——

直到口齿里带了腥味,才听着那人呼叫着骂了一句,拎着刀就冲她劈过来。

124章 不离婚

刀入皮肉,嘶喊叫骂踢打,任胭满口血腥,雨水又冲进眼睛里,神识像是被剥刮了一层。

很快,车夫被摁倒在地。

大柴刀被甩开,横躺在泥水里泛着寒光。

上头是不是有血迹,她看不清楚,混沌着从车上摔了下来,跌进一人的手臂里。

辜廷闻半跪在雨里抱着她:“任胭!”

她低低地嗯了声,抬手揉眼睛,想去看看他,告诉他自己还算很好。

“别碰,有泥!”他握着她的手腕把人撑起来,脱了西装罩身上,再揉搓她的手臂,“能走吗?”

她点点头,依偎在温暖的胸膛里,光线不明,却有种莫名的安稳。

“任胭。”

她张了张嘴想回,可声音还是嘶哑的。

他带着她走回去,不厌其烦:“任胭。”

刚才的杂乱和慌张都在他的声音里消散,耳边是雨水落地,身边是他,世上再无其二。

“……嗯。”

直到她坐进小厅的椅子里,才应了第一句。

辜廷闻像是轻笑了声,手里的毛巾接茬揉她的头发。

脸被仔细清洗过,眼睛仍是刺刺的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润出来,看他的身影就有些恍惚。

“哪儿疼?”他问。

“没有,没事。”她摇头。

手里被放了杯热茶,清香熏蒸口腔,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卷土重来,她直皱眉。

“没关系,吐出来。”他伸手抚抚她的脸,手掌就停在她的唇边。

任胭还是摇头,用脸颊轻轻回蹭他的手掌:“我很好。”

他也不再坚持。

外头的人来了又去,低声地询问着七爷和任师傅,都被守着房间的随行挡下了,期间还有交谈的声音,后来光剩焦急的脚步。

“你快换衣裳去吧,都等着呢!”

她的视线能瞧清楚了,才看见他身上的衬衫已是半湿,头发也顶着沉甸甸的水珠,负重难堪,落拓地搭在前额。

“不急。”

他是真格儿悠闲,揉干她的头发又拆了辫子编了两股,后来因两侧发带系得不一样长,还慢条斯理地解开,重新打了个团锦结。

她倒是心急火燎,推了推他的胸膛:“快去快去,甭冻着。”

十一月的天,大早上起来都得在窗沿下敲一溜薄冰,冬雨泡在身上,是要浸伤了筋骨的。

她坚持,辜廷闻很识相,撂开了满手温香,背着她解开了衬衫。

再松开皮带扣,金属相撞,叮叮当当。任胭摁住咚咚直跳的心口,手忙脚乱地跨过沙发扯上窗帘布。

屋里头暗下来,天花板上昏黄的吊顶电灯在地毯上拢出一片圆圆的光圈,他站在那里换好长裤,回头叫她:“胭胭——”

“做,什么?”

她往他身侧退了一步,特意没往人身上瞄,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打个热手巾。”

“哎。”

打完了,是要给人递过去的,手指头一碰,就被握住了。

“你……”

被雨水浸过,他的眼神无辜,侧身,把自个儿光着的后背交给她。

哦,很柔和的皮肤,热毛巾拂过,会微微地泛红。

她挑眼角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有些心猿意马,耐不住伸出根手指头——

轻轻地碰,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胭胭——”

她一激灵,手指从他的琵琶骨往下出溜,吓得心都缩成了一团:“怎,怎么呢?”

他只是笑,没言语,带着她的手放上了自己的腹部。

任胭把脸贴住他的后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才突至的惊惧不安,最终被他妥帖驱散。

“这是,多久前的伤?”手指被他握着,在腰间滑,摸到一处长条浅痕,她停下问。

“很早。”

他想了想:“和世安爬树抓钱串子吓徽瑜,打树上掉下来划了老深一道口,翻了皮肉落了疤。”

她原想着是不做记者叫人惦记上,有怎样光辉伟岸的过去,谁料着是猴儿顶灯的时候吃得亏,可长见识了。

任胭哽了哽:“我都替您委屈。”

他笑,拍拍她的手:“我先穿衣裳。”

她脸热,咕咕哝哝地倒回沙发里。

“徽瑜已叫人接着,你放心做事情。”辜廷闻转过身来,纽子扣住,在装袖扣。

“那车夫同这事情有关?”她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哪里来的这样寸劲。

“是。”他简单解释,“徽瑜逃家,是连绣的主意。”

这就说得通了。

那车夫九成九也是叫收买了,拉了她肯定不是往府学胡同去,卖了宰了或是起了歹意,她一姑娘能和拎着大柴刀的爷们儿较劲吗,瓢泼大雨的荒山野地谁理她?

挺着大肚子的小成太太可真不闲着,都过了这么久还惦记她呢;上回坑人的把戏没把她怎么着,这回倒好,拿成徽瑜撅了个坑一击致命。

要不是辜廷闻拦下,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她心里头凉,想笑,可又出不了声儿,拳头攥得紧紧的。

原先杜立仁骂她倒是有句在理,她生性冲动,又爱强出头,叫人把这些毛病拿在手里,一捏一个准儿。

高估自个儿,低估人心,都是荒唐事!

没心眼儿的玩意,她气。

辜廷闻蹲身,看着她的眼睛:“胭胭,去做自己的事情,好不好?”

她点头。

却又后怕,倾了身去吻他,咬住他的唇,辗转确认她还在他身边。

他很快靠近,将她从沙发上扣进怀里,圈在手臂和软包之间,身体亲密地贴合,驱散她的不安。

她抓住他新换的衬衫,揪出几道褶皱,又不舍地松开;身体却因此再也无力支撑,倒在地毯上。

他并没有放开她,倾身而下,还是温和地吻;手指扭开了棉布长裙侧面的木质纽扣,抄进去细细地摩挲她腰间的皮肤以示安抚。

她轻轻地呼气,忍不住笑,试图躲开他的手指。

可人在他怀里,又能逃到哪里?

她是个不愿意吃亏的人,脱了水游鱼最终放弃挣扎,转而噘着嘴去掀他的衬衫扣子,手忙脚乱没什么章法,就发了狠去揪。

衬衫彻底被她扯开,地上躺了两粒破败的纽子;可她身上那件裙子也没讨着好处,被掀起来揉成团,露出两条穿着雪白长袜的小腿。

“七爷,任师傅——”

外头有人低声唤,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委屈和焦急,打碎一室的情浓。

辜廷闻先笑起来,将人从地上抱进怀里,还是一点点在亲她:“我们先出去好吗,我有些,忍不住了。”

情话,都是要说的如此露骨吗?

任胭把脸抵在他的肩头,用力地蹭蹭。

两人再见面,是那道鱼羹成菜。

先前辜廷闻不许任何人对她及鱼羹进行报道,如今记者们好容易得到机会,几乎是一拥而上,采访拍照,镁光灯和各式样的问题近乎持续了两个钟头。

今日切磋的风头尽数被麦师傅的鸽吞燕和任胭的神仙鱼羹抢去,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的角色,可隐约有争抢前辈半壁江山的风头,春风得意,艳羡的恨恼的不胜枚举。

任胭从热闹里脱身,站在走廊里喘气。

麦师傅靠在墙壁上擦眼镜,见了她来,开口先脸红:“我是麦奉辉,任师傅,久仰!”

“任胭,幸会。”

麦奉辉戴回眼镜,轻轻颔首:“我近日能前往鸿雉堂工作,任胭师傅,再会!”

如沐春风。

任胭看着他的背影挺乐,鸿雉堂终于多了位和善的大师傅,这大半年,杜立仁横亘在后厨霸王似的,压迫的人连喘口气都掂量着。

她乐乐呵呵搓搓手,蹦蹦跳跳地去找辜廷闻,预备着夸奖他做了桩好事,结果走廊拐个弯,迎面撞上个人。

那人风风火火,气性大得很:“眼珠留着吃饭……小胭?”

“成先……世安?”

任胭前后左右瞅了几眼:“您跟谁发这样大脾气,有事没事儿呢?”

他皱着眉,握了任胭的肩翻两圈个儿,细细瞧:“伤着没有?”

任胭划拉开他那手,笑着后退一步:“没事儿,全须全尾跟这儿呢,刚才还做了鱼羹,您来晚了,没赶巧!”

成世安一把将她扣怀里头:“吓坏我了!”

“哎,您好好说话,别动手脚!”

任胭快被他勒断气,身子一出溜,打他怀里游出来:“您都听说了?不是我挑您的理,您找太太的眼神可真不大好,挺漂亮个人,心眼坏透了!”

成世安靠墙上,落拓一笑:“我这个人往日待姑娘薄情寡义,终归能来个要我命的,你今儿倘或……我也不打算活了。”

任胭讪讪的:“您好好说话,别死啊活的,不吉利。”

“小胭,你本来就是我的。”他侧脸盯着她,目光冷厉,“上哪儿都该是我的,你却跟别人好了……”

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又往这事上扯?

任胭脑袋疼:“您是不又跟连绣吵架来着,脑瓜子吵蒙了吧?”

他乐:“我要跟她离婚了,孩子她乐意留就留,不乐意,我就养着,自个儿造的孽是得还的!”

任胭沉默着,不晓得劝分还是劝和。

他不再搭腔,眼神冲她身后瞧,辜廷闻站在暗处,不知道多早晚来的。

成世安还是那副纨绔的嘴脸:“哟呵,七爷贵人事忙,还能亲自来看我?我送你们回去,捎带手瞧瞧徽瑜!”

辜廷闻的手臂里搭着大衣,冷漠地瞧他:“本不想你来。”

可不么,要不是那血祖宗戳到他眼珠子了,他也不稀得来!

成世安摸摸鼻子,比个手势:“请吧,您二位!”

出了门,随行撑开两把雨伞。

他刚要挑理,眼神往前一送,就没挪地儿。

连绣披着水绿的斗篷叫丫头搀着站在雨里,眼神跟攮子似的:“成世安,我不离婚!”

125章 佛跳墙

被提着名姓的人只扭脸冲身边人言语:“跟这儿站好喽,我把车开门前,你们再出来。”

他双手抄兜里下台阶,尽是不耐烦,连一眼都没瞧连绣。

“世安!”

连绣力气大,一把扽了他的胳膊肘,难得柔软哀求:“我说了,不离婚。”

人倒是留她跟前了,心不在:“你这会应该在警察局里,怎么,来这儿仨月,还学会徇私枉法了,又是老太太借你的胆?”

连绣的脸被雨水浇得发白:“你还在生气,我这就给她赔礼。”

说完了,甩开斗篷捧着肚子往地上跪,胳膊肘趴地上冲着任胭磕了仨头,声声带响,给她撑伞的丫头唬得直打哆嗦。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成世安薅了她胳膊给人拽起来,咬牙切齿:“倘或那人今儿带走了她……你就是在这儿磕到见阎王,也换不回来她的命,滚!”

连绣被他搡个趔趄,摔在丫头的怀里,满脸不知是泪还是雨:“我才是你婆娘,为你生儿育女,你为个不要脸的女人骂我,成世安你没有良心!”

子虚乌有的事,他解释的生厌,半点气力提不起来,嘱咐人:“给她送家里看好了,老太太要问就说是我的意思,谁也不兴给她求情,报案吧!”

“成世安,她哪里比我好,你竟连孩子都不顾!”她声嘶力竭,委曲求全。

“本就是你的错,至于她哪里好……”

他想了想,停下脚步:“大约她在我心里,哪儿都不错。可连绣,你当知道,原本我也是要待你好的。”

阴错阳差,在金积堡,是他对不住她。

说起来打脸,可他又怕那人听见,心虚地回头——

工会门跟前哪还有人站着,连闲杂人等都撤个干净,是给他,也是给成家留张脸皮,毕竟三番五次让人抬不起头。

任胭贴墙站笔直,两手握在一处揉搓,偶尔瞅一眼玻璃门,透进来那对小夫妻古怪扭曲的身影,直叹气。

“胭胭?”

“嗯?”她茫然抬头,辜廷闻的眼睛里的情绪莫名。

是听见了外头的话,不高兴吗?

她清清嗓子:“成先生和我……不是,他……”

讲些什么好呢,成世安一厢情愿,还是她不解风情,可没那么大脸子说出来。

辜廷闻轻笑,抚抚她的长辫儿:“我知道。”

只是后怕,怕不经心的时候,会一瞬间失去她。

他抿紧了唇,将她抱进怀里。

“二位,预备着抱到几时?”

吵嘴的人进了门,杵着把湿哒哒的雨伞冲这里笑,离着远,看不清楚他在琢磨什么。

门口的主仆早走了,汽车滑过连绣磕头的地儿;任胭心里老大不舒坦,她不打算原谅她,所以那时候才悄悄拉了辜廷闻进了屋。

“警察登门,审她还是关她,都是自作自受。”成世安握着方向盘,左手架在车窗上,嘲弄地笑。

任胭还是默不作声的,抚着手背上被蹭破的皮,这会结了痂,微微泛红。

“对不起。”

几乎与此同时,辜廷闻屈指敲了敲他的靠背。

成世安回头,乐呵地看他一眼:“怕什么,我又不同你抢,这人,你可要自个儿守牢了!”

随口的玩笑,是给这位哥儿提个醒儿,回头着了他下的绊子,谁也别怨,毕竟是他不讲规矩在先!

任胭心里嘀咕连绣又惦记成徽瑜,压根儿没把爷们儿间无声的对峙听耳朵里去,下了车直往院儿里跑。成徽瑜听着动静接出来,握着她的手问白天里的事。

等女孩子们讲完心里话,成世安才得了教训妹妹的空闲。府学胡同进出的熟人这样多,谁一眼瞧见,私奔这事就算完了。

成徽瑜向来没什么主张,听了哥哥的话,决计天亮了搬家,等着张岳年回京,再合计怎样出逃。

这是她打出生来做过最没规矩最没谱儿的事儿,恐惧归恐惧,也有股说不上来的快乐与自由,还有期盼与向往。

成徽瑜越琢磨越难寐,半夜里躺在炕上烙煎饼。

这么着任胭也睡不着,她强捺住好奇没打听,这事儿越少人知道,徽瑜和张先生结为连理的机会才越多。

俩姑娘心事重重地凑合一晚,大早上起来囫囵顿饭话别,两趟车出了胡同南北分道,任胭趴在座椅里瞅了好久,知道成世安的汽车不见了影儿。

“年根儿下头了,张先生可要早些回来,把徽瑜接走了才好!”

辜廷闻好笑地问:“对私奔就这样热衷?”

她翻个白眼:“怎么说话呢,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吗?”他笑得意味深长。

任胭悄没声儿离他远些:“我可没别的意思,辜先生是个读书人,要合理地解读言下之意,比方现在就不大合适!”

他还是笑,拐上鸿雉堂那条街。

“廷闻,咱们会私奔吗?”

车停下,他侧身瞧她:“不会。”

怎么就不会呢,对比徽瑜和张岳年,他们更艰难,寻常不仔细想,不表示危机不存在。

她眨眨眼睛:“为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我们并不需要私奔,就能够结婚。”

很适时的底气。

她笑起来,侧身在他脸上亲了亲:“谢谢你的解释,那么,回见,辜先生!”

任胭推开车门,下车跑了两步还回头对他飞了个吻,两条长辫子扬起来,一对儿团锦结撞在一处。

是昨儿晚上没解开,还是早上自个儿新打的结?回了报社旋开钢笔,辜廷闻还始终被这个娇柔的问题纠缠,不得不认真思考。

不过他很快发现新的进展,似乎打天津回来交了新朋友后,他的这位未婚妻就浪漫开朗了很多;连总统府秘书长在电话里,都难得与他调侃起这件事。

好事儿!

下了班,他去请那位被指了名姓的大师傅。

鸿雉堂口热闹非凡,后厨更是要甚上数倍。肖玫正趴在后院儿里绝妙的位置,以观察新来的麦师傅和任师傅对于新菜式的不同见解,为此争论到面红耳赤。

当然,不好意思的是麦师傅。

肖玫两手交握举在胸前,满脸堆着笑:“麦师傅怎么能这样好看呢,好看也就算了,人还和善,跟他说一阵儿话能暖和三天呢……七爷!”

辜廷闻颔首:“来了?”

“啊,我爸不放心,让我来看我师姐!”

肖玫胡捋把脸,严肃起来:“七爷可别忙着进,师姐正和麦师傅踅摸新菜呢,俩人为了鲍鱼裙边还是干贝花胶裙边吵了大半晌了,眼瞧着我师姐要赢!”

小姑娘求胜心切,一心盼着自己人占上风。

追根究底,争执的源头还是麦师傅今儿头次上工,就做了道佛跳墙。

几十种山珍海味一层一层铺就在汤盅里,海参鲍鱼翅贝鹿筋一类自不必提,还有鱼唇裙边鸽蛋猪肚羊肘蹄尖,更有增鲜提味的鸡芽子鸭茸和菇笋,添入绍酒上笼屉蒸。

鱼翅是水发去过腥,用肥瘦肉膘浸透味儿的;金钱鲍同蹄尖羊肘海参,并鸡鸭是骨汤里氽蒸过的;余下的肚胗类早已在酱汁里熬煮,摸爬滚打出一身鲜香。

各自融入了味道的珍味码在蒸盅里,又取了绍酒的醇厚甘甜,全被干荷叶封死盅里,端上大火煮沸再煨上半日。

为了避免炭气熏蒸坏了味道,灶膛里烧的是灰白色的无纹炭,白色火焰极少有烟气。这样煮出醇厚的汤水滋味,才引得心净无尘的佛陀垂涎三尺。

麦师傅的大手笔,甭说离着最近的大师傅小学徒,就连堂口的客人吃罢了饭都流连忘返;任胭的灶间跟麦师傅的挨着,更是近水楼台。

她一面忙活自己的,一面瞅着人家的手艺,瞅着瞅着就有了新主意。

佛跳墙几十种料子搭在一块,美名远扬,可里头但凡几样配在一处,也能琢磨出几道新菜来,比方说裙边和鲍鱼。

并不是临时起意,因为昨儿杜立仁做了三道菜,其中一道就是清蒸裙边。

这裙边是鳖鱼盖儿上一周的软肉,煮出菜品软嫩爽口;鸿雉堂的菜素来讲求精工细料,追逐菜品本身的滋味,于是细火慢蒸成了杜立仁的绝活。

清蒸裙边也是同样。

鸡汤煨煮裙边块儿,出锅后裙边需得清洗干净,温水泡上一钟头,再配料如鸡汤蒸制,要的是清鲜的味道。

可巧麦奉辉今儿做的佛跳墙里就有裙边这么一味。

裙边是块软肉,干炖没什么滋味,需得鲜汤煨煮,任胭觉得鲍鱼就极好,毕竟本身味道就很鲜美。

佛跳墙是麦师傅的拿手菜之一,她自然要把想法同他讲讲。

麦师傅听说后,赞赏她灵光的同时又觉得太过冒险;任胭追求极简是受了鸿雉堂素来菜品风味的影响,可难免顾此失彼,怕出菜的味道并不理想。

讨论么,素来是你来我往才好,任胭觉得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如果继续在裙边上下功夫呢?”比方说先用汤吊出裙边的滋味,再下鲍鱼共煮。

麦师傅用料狠成了习惯,还是觉得不妥:“吊的汤里不能缺干贝鸡鸭和火腿,这样才能保证汤水的滋味醇厚。”

那如此,同再煮一过佛跳墙有什么区别呢?

任胭不大赞同:“您说这些,都能再做道菜了!”

麦师傅不善与人争辩,眼瞧着姑娘家火气旺上来,声口就软了下去,低着头红着脸:“任师傅说的,也并没有不合适,我,我就是……”

人话说了半截,外头倒有个看不过眼的。

肖玫一个箭步冲进来,把麦奉辉拉身后头了:“师姐,你怎么净欺负老实人呢?”

126章 鲍鱼裙边

麦师傅的脸更红了,慌里慌张地解释:“不是,没有,任师傅同我……”

“你先别说话!”肖玫老大不乐意,护犊子的架势十足,“师姐你太不厚道,人爷们儿多忠厚老实呐,咱这拙口钝腮的哪是你对手!”

任胭咂么这话里的意思:“肖玫,你同谁咱咱的?”

小姑娘终究面子薄,闹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发狠:“任胭,你再欺负我,我,我告诉爸爸去!”

任胭乐:“您今年贵庚,还玩这手?我三岁上头,就不爱告黑状了!”

俩姑娘拌嘴,麦奉辉觉得自个儿杵这儿碍事,借口路远要家去,客客气气地离开,外头还问候了一句七爷。

后厨里就剩俩姑娘,可以背着人说悄悄话了。

任胭点点肖玫脑门:“看你一下午跟这儿,拉磨似的瞎转悠,真瞧上啦!”

肖玫背着手扭扭捏捏:“你不觉得麦奉辉好看吗?”

“好看啊。”

肖玫乐得眉开眼笑:“人平时文质彬彬的,一说话就脸红,可做菜的时候压根儿不含糊,气吞山河,多讨人喜欢呐!”

任胭若有所思:“啊,原来你好这口!”

“师姐,你好烦!”她翻个白眼,调头就跑。

任胭锁了门,跟后头笑话她:“别走啊,先送你回家,得跟师傅说声,这么大的事儿呢!”

她跑得更快了。

给人送家里,肖玫连央求带威胁,好歹没让任胭把这话告诉肖同。

俩姑娘有秘密,辜廷闻看着了也只当没瞧着,路上说着些闲话,同进了府学胡同的院子。

邻居的女先生们今儿下班早,拉了赵妈妈一块摸骨牌;廊下的灯散着和煦的暖黄色,身量最高的女先生打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辜先生送任小姐回来啊,吃了吗?”

任胭点头,布兜里掏出几包玫瑰年糕:“下半晌新做的。”

女先生乐乐呵呵地接在手里,又上屋里的柜子里拿了俩纸包:“这会去上海带了些糖果,先生小姐都爱吃,没多些,权当个零嘴!”

一包是白脱球糖,象牙白的糖纸上印着红黄蓝的圆球球,水晶晶的很讨喜,似乎甜甜腻腻的味儿就要溜出来。

另一包是什锦水果糖,橘黄糖纸底儿印着花花绿绿的鸟雀,拱着菠萝石榴桔子的图片,撕开糖纸,满屋子都是果子们的清香。

“甜么?”

脱大衣的人,却俯身来抢她嘴里的糖果;任胭飞快地卷起舌头不叫他占便宜,可最后还是叫他讨了巧。

旖旎顺着唇舌散开,辜廷闻早已直起了身,给句中肯的评价:“太甜!”

方才分明舔到的是她的舌头尖儿,说好的不解风情,古板无趣呢,什么德性!

她蜷起腿躲进沙发里。

讨了便宜的人正经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支在膝头上望着她笑,看来是要紧的话要讲,任胭坐直了身体。

“辜家的饮宴在年根儿最繁杂,请的多是长辈,今年父母不在家中,我难免顾此失彼。”

他说的可怜,是要她帮忙呢。

任胭偏不接茬:“七爷辛苦。”

辜廷闻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问:“胭胭你同我有了名分,是否能帮我分担些?”

怎么就叫有了名分?

她的目光躲闪,抿着嘴低头害羞。

他解释:“上回在天津,徐伯父曾问起你,我同他讲你是我的未婚妻,如今宾客将至,主人不齐全,不大妥当。”

任胭同他在一处后也养成了每日看报的习惯,京声报馆多是时事,他口中的那位徐伯父,除了天顶上那位,大概也没有别人。

既然是这样身份的人至辜家做客,陪同的人自然也不能等闲视之。

她严肃起来:“这不是小事,回头万一出了岔子,你……”

他笑:“正因如此才来请你,能信的人极少,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她能在自个儿一亩三分地活泛得风生水起,那也仅仅是在案上,这回却是大宴,里外都需照应到,丁点儿岔子都出不得。

正因为有顾虑,她迟迟不敢答应。

辜廷闻不再开口,是在等待她的回复。

“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宴,家里那会年宴或是父亲与大太太的寿,都是大太太同哥哥们张罗,听了几耳朵的事情不能上台面,可那几耳朵里也很是繁杂。”

他笑着点点头,听她继续说。

“来了鸿雉堂跟师父师伯门做成家的寿宴,只是做杂活,要说挑大梁的也仅仅是成先生的婚宴,可还是没有周全,出了个大岔子。”

要说连绣和杜立仁九成的不是,她也得担着一成,没留神那个吃里扒外的伙计,叫人钻了空子,说起来很是跌脸。

任胭捧着脸嘟囔:“我虽想试一试,可难免担心,也不想因不必要的疏忽牵连了你。”

“胭胭——”

他隔着茶几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里:“这一路,我都会陪着你。”

陪着她在厨师的路上走这一段,送她一双翅膀,往后鹏程万里。

他的手很暖,驱散她的不安。

任胭笑起来:“好,我试试?”

“好,你试。”他坚定她的想法。

答应得快,等到夜深人静,任胭回想起来不免觉得自己大胆。

可往后是要开门立户做掌柜的,进馆子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不能因着身份就畏首畏尾,恐惧并不能成事。

她给自个儿鼓劲儿,抽空添一把柴,心里那股火可不能灭喽,要是跟做菜似的半道抽薪,那滋味得败到姥姥家去!

说这话的工夫,她蹲在灶边看着小火煮紫鲍;先前用凉水冲洗了干货,铝锅里大火煮开,搁在小火上再炖一个钟头。

这是鸿雉堂的方法,做杂工那会就属发制干货最娴熟。

麦师傅做佛跳墙用的是南洋的金钱鲍,个头匀称,壳的颜色好看,煮出的肉质光滑脆嫩。

鸿雉堂常用的是胶东一带的紫鲍,个头大且壳亮堂,香味浓郁,肉质丰腴,还有极好的糖心。

发制的方法也大不相同,麦师傅觉得很有意思,就一块儿蹲着看。

“麦师傅做学徒时做这些吗?”

麦奉辉点头:“常做,师父怎么做我就跟着学;学不好,他更不愿意同我说话,直到学成为止。”

那挺好,不像杜立仁带徒弟,总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拳脚相加。

麦奉辉说:“师父脾气很好,再生气也就不讲话,不过我的另一位师叔脾气差一点,和杜师伯很像。”

背后说人闲话,他也很不好意思,左右小心翼翼地瞧了两眼才放心。

任胭捧着小蒲扇乐。

到了时间把鲍鱼搬出来晾凉,小刷子刷干净毛再去了肠,冲洗净搁在箅子上蒸,锅里是添了碱面的滚水,烧着温温的小火煮两个昼夜。

白天任胭守火,夜里麦奉辉看着,两天下来将紫鲍发得透了,钳出来晾凉改坡刀。

切好的紫鲍块要入新吊的鸡汤?透,添料子足汤汁的味道。淋一层玻璃团芡浇上鸡油,等着裙边一块摆盘。

新取的裙边也切了长段,搁上箅子用鸡汤蒸透五成的味道,再添料子固味,接茬用小火煨?,等到软透才离火。

另一面,剔了硬筋、洗剥干净的干贝也得使鸡汤蒸得烂软,添进入了味的裙边,再淋鸡油勾芡提亮色。

至此,一道鲍鱼裙边才算完。

谁也没做过这道菜,全凭着经验对付,走菜的时候,任胭和麦奉辉一个赛一个忐忑。

好在都是有手艺的师傅,出了菜品都道极好。

挂水牌时候落了麦奉辉的名儿,可客人见他夸赞,他却毫不吝啬,直道其中任师傅的心血占了大半,不敢居功。

任胭不上堂口去,埋着头琢磨能否改进这道菜品。

后来煨煮干贝的时特意把紫鲍也搁了进去,滚一遭干贝鸡汤和葱姜;出来的鲜香滋味果真比先前又提了一层,配上煨煮过裙边也不显得突兀,真正的合二为一。

收拾完这道菜,任胭又琢磨起上回麦奉辉说的另一道,挑拣二三或是四五样,配着鲍鱼做道什锦或者烩菜。

可鲍鱼极鲜美,混了鸡汤鸭茸尚可,再添羊肘蹄尖一类,滋味倒没有原先好,更不提比肩鲍鱼裙边或是佛跳墙。

鸿雉堂里的肉菜每天流水一样,没工夫容他们一回一回试菜。任胭下了工学完功课,总是惦记着这事儿。

惦记来去惦记出魔障,真琢磨出古怪的一道。

那天她上辜家预备饮宴,瞧着备了的紫鲍不愿意挪步,管事儿不敢违拗她,愿意使唤多少就使唤多少罢,了不得回头再添补。

案边的师傅们正在炸盒子,那模样跟鲍鱼差不离;任胭一时脑热,给发洗好的鲍鱼也滚了层澄粉丢滚油里了。

出了锅漂漂亮亮,外焦里嫩,不仔细瞧真跟点心一模样。白案师傅看着有趣,还上外头摘了朵绿梅给妆点上了。

要不是梅花裹了面粉下锅,捞出来蔫巴巴的,任胭都想把花也给炸了,毕竟炸过的鲍鱼光溜溜的摆在盘子里也不大好看。

辜廷闻下了班回家,瞅着她背着手站在灶台边瞎溜达,愁云惨雾的,就命人剥一盒子鸽蛋来。

“有什么说法?”任胭的眼睛晶晶亮。

他摇头:“并没有,只是想起和你同吃的那块糖。”

那天晚上,什锦水果糖他没捞着,白脱球糖倒是被他咬去了一半。

任胭清了清嗓子:“你都琢磨什么呢?”

“还记着那张糖纸吗,上头的彩球?”他笑,给她推厨房里,“去把鸽蛋炸了,摆鲍鱼边上。”

127章 菩萨脸儿魔鬼心

任胭大概能琢磨出成菜的模样,为了鸽子蛋好看,特意用刀尖剜了几处浅浅的痕,下了滚油,刀口翻卷出各式样的花来。

金黄的鸽子蛋沥油装盘,拱月似的围着三粒鲍鱼,自然又是另一幅花团锦簇的面貌。

她递了筷子给他,低着头兀自琢磨:“这道叫什么,鲍鱼蛋吗?”

任师傅什么都好,也就是嘴快惹人发笑,做活听声的师傅们都憋着乐;她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撅着嘴咕哝句原本就这模样啊。

品菜的七爷却极严肃:“鲍鱼发的不差,炸得火候到了,就是没入味。”

杂工上师傅絮絮交代:“水发了,氽过滚水就搁那儿了,没想着任师傅要拿了去做菜用,是我们不是,七爷怪罪。”

任胭讪讪:“只顾着下油锅,倒是忘了再得使鸡汤氽透的,怪我!”

鸡汤被扔边上了,该放的绍酒和盐巴自然也没有,炸透的鲍鱼味不足,一道菜也就剩了模样好看,颇有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辜廷闻尝过,也不再下筷子。

他们在这里徘徊,家厨很快借故陆续离开,辜廷闻挽了袖子,打外头水缸里捞了条黑鱼,摁在砧板上开膛破肚。

任胭坐在对面的长腿条凳上,捧着下巴看他:“你是恼了吗?”

这人若是不说话,就显得不怒自威。她知道他向来在乎厨艺,可今天是她不经心,难免心里起了嘀咕。

“没有。”他洗过手指,用干净的手背碰碰她的脸颊。

“哦。”

又不说话了。

她坐在凳子上翘着腿,百无聊赖。

还是他妥协,叹口气:“胭胭,我待你确实严厉些。”

她点头:“我知道,犯错难免,可今儿着实不该,都是基本功,也不该寻理由辩解。”

认错的态度极为诚恳,他绷不住,先笑起来。

黑鱼下了锅。

他转到她面前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方才忘了说,晚上好,我的未婚妻!”

一顿晚饭吃得惊心动魄,送菜的小丫头说七爷露了笑脸,家厨们这才如释重负。

任胭到辜家的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算不上什么极好的经历,自然也不知道七爷在家里的威严,这算是头回见:“原来你在家里是这个样子。”

辜廷闻握着手里的茶杯,低头苦笑:“我只是不爱讲话。”

其实他最是和善不过,不爱摆谱拿架子,处得久了自然知道他平易近人。

任胭拍拍他的手背:“那便不讲啦,往后都有我呢。”

他笑,回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她。

不到二十的姑娘生了满手老茧,天儿渐渐冷了,又长时间浸在冷水里,小指的骨节上泛了红,隐隐地要生疮。

可任胭偏生毫无觉察,就着他的手指蹭蹭,说着自己的话:“饮宴的是还有一个来月,之前得顾着许小姐的生日趴体。”

十七岁的女孩子说寿宴老气,许佛纶又时髦,要和洋人的太太小姐一样过生日趴体,跳舞吃蛋糕的,任胭觉得样样都很新鲜。

“许小姐下半晌差人送了帖子邀请咱们一块儿,说是康旅长前儿带着混成旅走了,她又最怕无趣孤单,问二十二你能得空吗?”

辜廷闻点头:“我陪你去。”

天边的月圆又大,照下来亮堂堂的,他们坐在这处暖阁里说话,外头树影婆娑,渐渐生了些赌书泼茶的况味。

他放下茶杯,将她一双手都握住进手心里:“还要两年,才能同你结婚。”

可为母守丧三年是孝道,他不可,也无权剥夺。

任胭抿着唇笑一笑,又说:“过些时日我去给娘上坟,你也来好不好?我应了你,理应让娘见见她家姑爷。”

“好,去见娘!”他笑起来,心里哪儿都是软的。

当间有条茶几阻挡,他不好亲她,只支着手臂同她双手交握,四目相对,眼睛里是心上人。

“七爷——”

禾全在外头廊下轻唤,声儿小小的却急切。

“抱歉,是我太心急。”为着刚才口不择言,他起身致歉。

她向来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笑着摇摇头。

辜廷闻唤人送过外套,又不放心她:“我可能回来的晚,若是困,叫丫头陪你回屋休息,不必等我。”

“好。”

一个交待一个答,又情意缠绵地送出门外,当真似相伴数载的夫妻。

“弟妹同老七真是伉俪情深!”

辜廷闻离开,任胭也没回屋,坐廊上瞅院儿里的绿梅花,琢磨着做花露水还是花酱,再不济采下来晾干研磨成粉化到面脂里。

直到有人跟她搭茬。

任胭抬头,觉得人面善却又记不起,身边的丫头正异口同声地唤二爷。

她也招呼:“二爷。”

辜廷望摆摆手,跟她对面坐下来:“自家人客气什么,叫二哥。”

她记起祥生同她讲过的隐情,始终对辜廷望心存忌惮,如今他刻意亲近,只好笑笑,不搭茬。

“弟妹没见过我,我却知道你,就你刚进鸿雉堂那会。”辜廷望也不在意,热络地套近乎,“后来你跟老七好了,更是如雷贯耳。”

“二爷抬举。”任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顺着话茬应付着。

这不是掏心掏肺唠嗑的架势,辜廷望心里明镜似的,可他也不在意,本来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他乐:“今儿打公署一回来就听说你跟家里,你嫂子娘家去了,我代她来瞧瞧。”

这话说的古怪,任胭心里膈应,面上还得带着笑:“二爷公事忙,劳您和二少奶奶惦记着。”

辜廷望顺着她的话言语:“我是个无事忙,公署里的碎催。前儿成家小崽子的小老婆不是使人害你吗,今儿叫成家老公母俩保出来了,还填进去一替死的。”

那日遭了通罪,连绣后头是叫关起来了,可连登门问询的警察都没一个。

早知道是这结果,多少回了,任胭也没意外。

辜廷望斜眼瞅她:“替死的那个是个揽散座的车夫头儿,跟害你那人称兄道弟的,说是同你议不成亲心生报复,所以才让弟兄拉了你上外城成好事儿,有这么回事不?”

任胭心里咯噔一下:“那人叫什么?”

“祥……什么玩意儿?”他扭头问随行,“哦,祥生!”

任胭拧眉:“是认识,不能是他做的!”

辜廷闻摊摊手:“可说呢,签了字画了押,板上钉钉的事儿谁有招儿?弟妹急成这模样,别真是同他……”

“雇凶的是连绣,行凶的是车夫,这事儿同别人有什么干系!”污言秽语不兴理会,任胭站起来火冒三丈,“这不草菅人命吗?”

辜廷闻优哉游哉地瞧她:“人一点皮肉苦头没吃就老实交代了,我能强行给翻案?弟妹我劝你一句,这人都要死了可千万别忘跟前凑,老七不会放过你们的!”

任胭扭头:“二爷,您说的这是人话吗?”

“嘿,他不做人事,还不兴别人说?”辜廷望翘着腿抿他的油头,“咱家没了的那老五,不就是叫你爷们儿一攮子捅死的吗?”

他不顾面前小姑娘发白的脸色:“你跟你那小情人马上就阴阳相隔了,得让他走好最后这程;回头叫老七知道,他肯定不得好死,你也跑不了!”

任胭攥紧了手:“您就这么祸害手足?”

辜廷望挑挑眉:“弟妹你这话可说岔了,咱家老五死的惨样儿,你去问问成家兄妹俩或是咱们上辈的叔伯,谁不知道呢,我祸害他?”

说的是辜家秘闻,廊上的丫头小子俱是低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喘。

任胭像被丢进了漩涡里头,被搅得头昏脑涨。

辜廷望起了身,拍拍腿:“你瞅瞅全家上下谁不惧他?长着张菩萨脸儿,却生了颗魔鬼心,没辙儿,好自为之吧弟妹!”

他好像真是来唠闲嗑的,唠完了打着呵欠回自个儿院里去了。

任胭站在廊上通身发冷,眼前一霎黑一霎白,脚底下不稳当,叫小丫头搀了一把:“任小姐,您还好吗?”

她嗯了声:“方才二爷的话,都听着了?”

那小丫头一哆嗦,没说是也没否认:“您有话交待?”

“今晚上的话只当没听见。”

“是。”

她独自进了暖阁,阖了门,扑到书桌跟前拨出通电话:“……成先生,我有事儿问您……”

辜廷闻见完客上后院儿,远远见着暖阁还亮着灯:“任小姐还没休息?”

禾全低声道:“您刚走,二爷就去了,说了番旧事。而后任小姐进屋给成先生打了电话,这会谁也不叫进。”

他皱眉,一言不发。

廊上守着的丫头小子见了礼各自散开,逃命似的。

辜廷闻轻轻扣门:“胭胭——”

屋里头没什么动静。

他缓了声:“是我。”

屋里头窸窸窣窣,翻褥子穿鞋,门被从里头打开,露出她耷拉着的脑袋瓜子,和一条乱糟糟的长辫子。

他揉揉她的头,进门,然后阖了闩:“吵醒你了?”

小姑娘摇头,没什么话,喉间的咕噜声里含着委屈,大约是哭过了。

他抱她到榻上卧着,揽着她的肩:“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豆腐婆婆家的祥生哥哥死了,在牢里,说是畏罪自杀,可我知道他并没有害我。”她把脸捂在他肩头,哭得不成样子。

早先成家父母带了连绣回家,还给他打了电话致歉,求他看在成世安未出世的孩子的面儿饶她这一回,待生过孩子亲自给任胭赔不是,他沉默着挂了电话。

他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事,所以方才才见了聘请的律师,合计着打官司,只是没想到成家先一步,填一个无辜的人抵罪。

128章 伤我的心

“我家来才听着,小胭就打了电话。”成世安匆匆地赶来,茶没吃一口,忧心忡忡地张望,“这会哭得怎样了?”

辜廷闻捏着颗棋子,闲闲地敲了敲棋枰。

制棋的料是上好的缅玉,红翡绿翠,水头长足,可经了他手互搏厮杀,柔艳之物顿生一股雷霆之势。

成世安怵得慌,指着他虚张声势:“你还别这样看我,我只是关心她,要真格儿同你抢人,还能有你的份?”

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棋落,他开口:“睡下了。”

成世安仰在罗汉榻里叹气:“咱们这爹妈呐,盛气凌人一辈子,老了老了还作威作福。我要是有你那能耐,也撵到甘肃给人做伴儿去。”

“不孝。”

“听你这声口,预备着改过自新?”成世安哂笑,“晚了!”

辜廷闻不理会他的调侃:“除了这事,还问了什么?”

“能有什么,知道祥生没了,整个人都蔫了,劝我赶紧跟连绣离婚就挂电话,要不然我能这样不放心?”

他又翻转过身,看辜廷闻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我是见过祥生的,人忠厚老实又有骨气,品行也不差,顶好一爷们儿,可惜了!”

辜廷闻说:“他看见过二哥和杜立仁。”

成世安恍然大悟,冷笑:“上回上怀来给妹子收尸,是不没搂住火?嘚啵了什么要紧的,这是叫人名正言顺地灭了口!”

辜廷闻沉默。

成世安揣着手叹气:“你我这个家,都什么玩意儿!这会人死了,打官司也不顶用,你预备怎么着?”

棋枰上红绿二子势均力敌,辜廷闻还是一言不发。

成世安枯坐着无趣,一盏冷茶吃完,抬腿走人,到门口又扭头:“咱爹妈正满城踅摸徽瑜呢,叫小胭留神,别着了道了。”

“知道了。”

“走了!”他握着西装甩在肩头,优哉游哉出了门。

辜廷望穿着绸缎马褂长裤跟院儿里头打拳,瞅着他来就收了势:“小兔崽子见了二哥不打招呼,反了你了!”

成世安鞠一躬,呲牙:“二哥。”

“二哥这人情,多早晚还上?”

成世安打兜里摸一铜牌和串钥匙,还是嬉皮笑脸:“金城银行,保险柜二五二,密码是您常使的。可甭叫我二嫂子知道,要掀了我的皮的。”

辜廷闻顺手塞兜里,朝他肩头拍了一巴掌:“滚吧!”

“得嘞!”

天边圆月高悬,星子黯淡,一夜静谧。

任胭睡得并不实,一会是祥生一会是豆腐婆婆,甚至素未谋面的她那姑娘,连轴的噩梦鲜血淋漓,唬得她心口咚咚直敲。

强打精神应付了一日的活计,下了工解了襜布就往豆腐胡同跑,离着老远就看胡同深处的小院扎了白幡,老黄布的幌子都裹了圈蓝条。

街坊四邻有认出她来的,就招呼:“大姑娘也听着信了?真可怜呐,连着没了姑娘失了大侄儿,快去劝劝吧!”

任胭手脚发冷,挪了半晌才靠近院门,柴木上敲了敲,没人应。

她又趴着院墙踮脚朝里望,院儿里头有光,又喊了几嗓子,除了磨坊里养着的驴子哼哧哼哧嚎了两下。

磨坊的小门没锁,她挤了进去,沿着一路白纸花到了灵堂,冲着两领草席卷着的祥生的尸体鞠躬上完香,才转道去婆婆的屋前。

门扇虚掩着,她轻轻一叩,屋门就敞开了:“婆婆,您——”

缺腿的小木头桌子上有盏小油灯,一圈拿石块子围着,光照不亮的地方,豆腐婆婆脑袋朝下打炕上歪下来,地上凝着滩血。

炕高,她一双腿别着在床头都冻僵了,任胭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人从地上掫到被窝里,叫了街坊搭把手,喊车给送医院。

大夫看了眼就摇头:“不成了,预备后事吧。”

年纪大了,连番受了刺激,脑袋里充了血块堵住了血管;又栽着头好半晌没人救,这会来谁也没辙。

任胭迷蒙地坐在豆腐婆婆的病床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盼着她能醒过来,说上几句话也好。

可到最后人走了,她的双眼还是闭着,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愤怒。

任胭木讷地将人带回豆腐胡同,换过了衣裳,等着棺材铺叫伙计送两口棺材来;杠房的人和房东同时进门,前者立时叫撵了出去。

房东是个长条脸的中年人,满脸晦气,瞧不得更晦气的事,见了自家院里挺了两个那样气急败坏,要随行的家仆把豆腐婆婆姑侄的尸身和物件全丢出去。

任胭给多少大洋也不成事,只好央了杠房伙计把人装棺材里,吹吹打打一路给送到一处干净地方草草葬了,深更半夜也寻不到超度念经的,等着天亮再言语。

杠房的伙计领过赏钱,拎着法鼓云锣笛子笙箫打着呵欠走了,独留任胭一个跪坐在荒郊野地里;不知道哪儿的夜猫子扑棱着落树上,惊着一众老鸹的破锣嗓。

毛骨悚然。

任胭搓了搓手臂,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膝盖,又冷又麻。

她眯着眼辨认这地方,踅摸着怎么回家。打鸿雉堂跑出来是一时冲动,没告诉张三李四,回头辜廷闻又该担心了。

结果一扭脸,她看见了身后的人。

离着七八丈远,爷们儿正靠在车门上,远远近近地还站着七八的随行,将他们这地方围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护佑。

她的眼泪再没忍住,一霎都涌出来。

小姑娘泣不成声,叫人揽进怀里,声儿急切:“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她摇摇头,握了他的手搁胸口,言行不一:“这儿。”

他叹气:“夜深了,外头冷,上车里去好吗?”

她乖顺地跟着他走,在人怀里暖和了半晌才想起来抹眼泪;手上套着地那双毛呢大手套,被眼泪糊的一片狼藉。

“你多早晚来的?”她齉着鼻子不大好意思,低着头问。

“没接着你,想该是上豆腐胡同了,去的那会你正要人把棺材运出院儿。”

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就让她自己忙碌着,也不上前打扰;等人离了胡同,再开车跟后头。

“哦。”

那会脑袋里没装东西,叫房东闹得着急上火,净顾着豆腐婆婆姑侄的身后事了,那么大个儿的汽车跟后头也没发觉,真跌脸。

她吸了吸鼻子。

面前递来张手帕子:“擤了,那么大姑娘。”

他轻轻地开口,颇为调侃。

兵荒马乱的一晚上,到了辜府天都要亮了。

她敲敲又疼又涨的脑袋瓜子:“不进了,要赶点儿上工,手里的单子都摞成了山。”

他劝:“睡一个钟头,吃完早饭,我送你。”

“……好。”怕他担心,就应下来。

说睡,也不踏实,脑子里人影来回的晃;还有昨儿晚上杠房伙计吹得丧乐,一会是雁落沙滩,一会又是孔仲尼叹颜回。

悲悲戚戚,一瞬成空。

“都没打听清楚,豆腐婆婆那姑娘埋在哪儿,太匆忙,还叫他们一家人分离。”

吃早饭时候,她又想起这事,觉得自个儿半夜里着急忙慌地,终归办得不妥。

辜廷闻旋紧钢笔,吩咐禾全:“差人去问。”

屋里头就剩他们两个,捏包子的手被他握住。

小姑娘嘴巴里还嚼着馅儿,纳闷地抬头:“有事儿啊?”

“胭胭——”都吃了五个包子了。

“啊。”

他叹气:“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不动弹了,瞠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良久,两行眼泪汹涌而出。

“我知道……”

她哭到说话打奔儿:“也许是他,看见了你二哥和杜立仁……也许,也许是去怀来救人,出了什么变故……”

小姑娘看着呆,可心里有谱,记着本明账,一笔一笔的都在上头。

辜廷闻揉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

她攥着他的衣襟子,絮絮地说:“他们都是好人,只想活着,不该是这样下场!”

“胭胭——”

“廷闻。”

“是这个世道荒唐,不怪你。”

她无言,沉默着。

清晨的阳光温吞,懒懒散散地透进窗里,车停下。

任胭回头,勉强笑笑:“我要上工了,你也得上班了,回见。”

“回见。”

下了车,她闷着头往鸿雉堂走,心里头堵得慌,一面是为了那对可怜的姑侄,一面是为了囊中羞涩。

昨儿晚上雇伙计,再替豆腐婆婆和祥生赔房东仨月的房租,兜里分文不剩。

这月的月钱拿来抵辜廷闻的房租,下个月可怎么过呢?是要跟人央求宽限一月吗?合着跟人好一场,别的事儿没干成,净给人家捅娄子欠账了。

她叹口气,眯眼的工夫,面前人给她打招呼:“小胭——”

成世安讪讪的,面上的笑极不自然。

想来也是知道昨儿晚上的事儿了。

任胭点头:“成先生。”

“小胭,我……”

“成先生!”她打断他的话,“我不该迁怒您,可祥生的死终归是您家的主意,他同我是朋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待您。”

早知这样结果,他低着头,哂笑:“小胭,你不能这样……”

“豆腐婆婆您是见过的,那么大年岁了独个儿过活不易,姑娘怎么没的,您一打听准知道,祥生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笑笑:“事儿不是您做的,我不怨您,可我跟您太太往后势不两立,咱们也做不成朋友。”

成世安笑笑:“小胭,你还是怪我。可不能因着我爱着你,你就肆意伤我的心。”

她扭头,抿紧了唇。

后来他又说:“我们也不该是朋友!”

129章 鸭母捻和爱情

“别看成先生外头风光,其实是个可怜人,摊上那么样姨太太。”

肖玫来给任胭送饭,同她一并坐在大石块子上,靠着她的肩仰脸望天,一口气叹出去老长,还心事重重地翻了个身。

任胭掀开食盒,大约明白姑娘家的心事。

头层的点心放了两盏咸水粿,潮汕一带的小食,简简单单的料子也算不上精工细致,可胜在滋味好,还藏了姑娘初开的情窦。

“给麦师傅的?”她用肩顶了顶横躺的小女孩。

肖玫被她鼓捣的不好意思,梗着脖子嘴硬:“说了给你的,提他干什么?”

任胭笑了不语,夹起一个塞嘴里——

“怎样,好吃吗?”说不经心,眼睛里全是期待。

任胭卷了一口硌牙的江米碎,敷衍她:“尚可。”

“您这口气都快赶上七爷啦!”肖玫咕哝着抱怨,“哪儿得改进,你同我讲讲,外头听人一耳朵半句,不顶用。”

“做粿皮不能使江米,就寻常吃的那米给淘干净,再用清水泡一个来钟头,再滤尽水,倒磨里磨成米浆。”

任胭分了一半喂给她吃,逗她:“您这江米泡的时辰长,磨的却糙,像喂猪娃子的料。”

肖玫翻个白眼。

任胭也笑:“家里有陶钵没有?没有也不要紧,吃茶吃酒的斗笠杯,再不济蘸酱料的碟子,刷层素油搁磨好的米浆。”

米浆要放笼屉里蒸一刻钟,趁空切碎菜脯和蒜粒,热锅热油旺着小火给一并炒了,贪辣的就给一勺艳艳的辣子油,直到炒出来咸香味。

“这菜脯就是腌制的白萝卜干,我记得家里头瓮了一坛子。”任胭拿筷子扒拉江米钵里的咸菜,“您放这样的腌疙瘩虽没什么不妥,但终归不算地道。”

还不放蒜茸。

肖玫点头,表示受教。

“粿胚蒸熟了,当间受了凉自个儿会凹下去,不是你这样硬给压出个窝,否则撬出来时候容易裂,就做不成柔润白嫩的模样了。”

“哦。”

回头把小巧玲珑的粿胚打钵里起出来,吃的时候在凹窝里添一勺过了油的菜脯,白嫩嫩的鲜香芬芳惑人,说是小食,权当做正餐也没什么不妥当。

在家里时,缺粮少菜,母亲常给她做来吃,一日三餐是吃不腻的。

肖玫听着她说,捧着下巴颌出神。

任胭扭头瞅她:“同你讲了,多做几回总能成事,甭丧气。”

“不是为这。”肖玫垂着脸儿摆弄指头,“总觉着麦奉辉是个呆头鹅还不喜欢我,多少回了,都叫人给撵出门,我这脸呐——”

“世上哪来那样多两情相悦。”

肖玫不服气:“那你同七爷呢?”

任胭只笑。

都道辜家七爷天之骄子,她不过在辜府住了几日,就已经明白他的艰辛和难堪;他同她再恩爱,当间不也始终横亘着辜家那道不可僭越的鸿沟?

谁无苦难。

任胭瞅她:“你还愿不愿意追求麦师傅了?”

肖玫臊眉耷眼:“谁要?叫人知道,我可没脸!”

她抚抚小姑娘的卷发:“哪儿没脸,姑娘追求爷们儿又怎么样,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后悔还是欢喜只有自个儿领会过才明白,管别人做什么?”

“他不喜欢我。”

任胭刚要言语,对门麦奉辉正出来洗锅涮碗,瞧见他们先脸红,打声招呼又避回去了。

肖玫接茬叹:“我觉着,相较于我,他更喜欢你啊,师姐!”

任胭眯着眼:“相较于我,他是喜欢我的手艺,你可甭灭自个儿威风!”

“现在学手艺当厨子,还来得及吗?”肖玫满怀斗志。

任胭点头。

她欢喜得不成:“要多久能到你这样,仨月,还是半年?”

“就凭您这资质,”任胭摸了摸下巴,“等人麦师傅的孩子上初小,您就该出师了!”

肖玫气了个倒噎,三把两把拾掇了食盒:“回见吧您!”

任胭乐:“你不好这个,何必为了他做自个儿不爱的事儿,一回两回是情趣,天长日久就是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啊妹妹!”

肖玫不理她,蹬蹬蹬走了。

日头下晒得暖洋洋的,任胭眯着眼惬意地抻了个懒腰,预备着再上哪位师兄那儿蹭两口吃的;结果,抢了她晌午饭的姑娘又扭捏着回来了。

“师姐,你再教我做道潮汕菜吧!”

下半晌,肖玫就跟她挤在小小的厨房里,任胭一面看着灶上的药膳,一面教她做鸭母捻。

鸭母捻是潮汕一带的叫法,往北方来就是个头硕大的江米元宵。任胭打橱柜里翻出包正逻糯,给闷在清水里泡了两个钟头。

太阳往西转悠的时候,肖玫埋着脸儿一丝不苟地推石磨磨糯浆,磨好的粉浆要倒在疏软的布袋里沥干水分;天擦黑的时候,把浆粉倒出来揉压。

揉到浆粉柔韧上了劲再给压成小小的圆胚,包上调制好的芋茸馅。芋茸是用蒸到软透的槟榔芋压碎,添枣茸果仁桂花和熟猪油拌成的,甜香软融。

包了馅料的江米胚团成鸭卵大小的元宵,一碗里头三颗,下进甜汤里煨煮。

甜汤是在候着浆粉成型的几个钟头里预备的,撕成小颗的银耳卷,切成粒的番薯丁,香糯的白果仁,还有甜爽的瓜册一块炖。

瓜册是任胭做来寻常吃的零嘴,冬瓜条雕出花样或是果样胚,红糖蜜饯到晶莹剔透,脆脆嫩嫩,又能养护心肝。

她还没来得及尝几块,全给了肖玫这丫头当了汤料。

煮成两碗鸭母捻,肖玫自己尝了一个,又见了三颗圆润好看的盛进碗里,余下歪瓜裂枣的留给任胭当晚饭,自个儿乐呵地拎着食盒奔对门就去了。

任胭下工的时候,麦奉辉捧着那碗鸭母捻吃到耳朵泛红,肖玫自不必说,本就是个话篓子,这会个把钟头都没消停过。

她没多瞧,出了鸿雉堂。

外头有辜廷闻的亲随在候着:“七爷采访耽搁,这会还没从公署返回,命我们送任小姐。”

“不,去护国寺。”她摁了摁布兜里的手记。

手记并没有写成,只记了些许的药膳方子,不常见,特意先给辜廷衡见见。

他接了,修了几处,要笑不笑地问她:“弟妹独自来,仅仅是为了方子?”

任胭摇头:“想问五爷的事。”

“二哥同你讲的?”辜廷衡没料着她这样直接,就笑,“怎么不去问廷闻?”

她说:“是伤心事。”

辜廷衡点头,“是,最伤心的当属廷闻,他们是一个妈生养的,前后脚就隔着半个钟头。”

孪生兄弟,自然别的手足要亲近,只是没想到会以那样的方式永别。

“世人都道是廷闻不忍老五受罪害命,狠心杀了他,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是父亲,父亲手杀了他们两个。”

辜廷衡笑笑:“辜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五爷身染重疾,时日无多,为什么要……”任胭不忍说出口。

“脸面!”

辜廷衡盘弄着佛珠,颇为嘲弄:“家人看管却不敢近身,有回小五深夜逃了出去,跟叫花子抢下水,跟野狗撕咬腐尸,叫记者拍了照片登了报。”

辜家人素来高高在上,哪里能容忍这样狼狈的子息于世,人被逮回来就一刀穿胸而过,辜家老爷亲自命近卫下的手。

对外头则宣称辜家五爷早过世多日,报纸报道不实,胡搅蛮缠,报馆关门,记者灭口了事。

辜廷衡盘弄佛珠的手停下:“廷闻长途归家,衣衫未换就去探望小五,瞧见的就是他心口那把刀子。他坐那儿到清晨丫头进门,这才有七爷戕害手足一事。”

任胭无言。

辜廷衡批注了几样,将手记留下:“贫僧再仔细瞧瞧,三日后,弟妹再命人来取。”

“谢四哥。”

他送她出寺门。

外头有车候着,车窗放下来,后座里的男人仰着脸闭目养神,手边摆着相机和摞的整齐的手稿,上头压着支黑色的钢笔。

辜廷衡念了句佛:“啧啧啧,伪善的施主。”

辜廷闻下车,辜廷衡当着他的脸紧紧地阖住山门。

“你的采访结束了?”任胭先笑,投进他怀里,“我走的时候听说你还要好一会。”

他也笑起来:“结束了,吃了几盏茶,不好。”

不对味儿,是留不住七爷的。

她仰着脸,笑他挑剔。

“手记写成了?”

车开了,他问她,颇为刻意。

他应该知道了,任胭却佯装不明:“只挑了几样不常见的,拿不定主意,先来问问四哥,回头做出来也放心,我想元日饮宴也用上。”

辜廷闻想了想:“元日前会有三次试菜,二十五日,下月十一和二十。二十日上,秘书长会将最后的单子告诉你。”

任胭算日子:“二十五么?后儿是许小姐的趴体,过了二十二就得预备着,这么算来,并没有几日清闲。”

加上鸿雉堂里的单子,她又得连轴转。

他握着她的手,轻笑:“辛苦任师傅。”

“客气,七爷有赏吗?”

他转头:“想要什么?”

“什么都给?”她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不上当:“先说来听听。”

她捧着下巴摇头:“这多没意思。”

他敲敲她的脑门,亲昵,纵容。

街口岔道,任胭嘱咐汽车夫开往辜府,并对辜廷闻解释:“贪恋七爷家中被褥舒适,甚合我意,就不大想挪窝,往后是要常来常往的。”

他笑:“荣幸之至。”

遍尝世间苦涩,终得温暖。

130章 山雨欲来

为着元旦饮宴,任胭在辜府小住。

自上回深夜一叙后,辜家二爷不大露面,倒是打娘家回来的二少奶奶常常差人请她到院儿里坐坐。

二少奶奶和寻常高门女眷的喜好差不多,打牌或者唠闲嗑,提不起劲头时候捧起烟枪嘬两口,妖娆地倚在榻上指着外头骂爷们儿,小声小气地抱怨。

可她的所有言行都是拘束的,像勒在紧巴巴的笼子里过日子,所以再妖娆的姿态也是画虎类犬,不像许佛纶任何姿态都很美,媚骨天成。

二十二那日,任胭在许公馆厅里喝盏茶,看着许佛纶打发了一波衣着光鲜的男女。

“是来搜你那位逃家的小姐妹,装样儿!”她端着咖啡过来,懒洋洋地歪在沙发里,“我跟成家人可没交情,九成是循着你来的,往后当心、”

“给你添麻烦了。”

许佛纶漫不经心地笑:“说两句场面话儿罢了,不麻烦。要我说她这婚根本逃不成,城里这么大点地方,能躲哪儿?”

任胭也提着心:“等人回来就一块儿走,毕竟她没怎样出过门,一个女孩子在路上总不叫人放心。”

许佛纶摇摇手指,不认同:“私奔还瞻前顾后,怎么成事儿。若是你,会怎样?”

大约打听明白辜廷闻在哪,收拾点大洋,轻装简行直奔那地方去,山高皇帝远,可不任他们逍遥?

“还是的,除了深宅大院儿,她哪里都不适合去。”咖啡喝完了,许佛纶起身迎客人,“你好生坐着,回头我再来瞧你。”

她摇曳生姿地走了。

一番话让任胭心里越发嘀咕,张岳年去的又不远,多少日子了连个信都没有,成徽瑜在城里东躲西藏,还能耗几天?

如今寻人都盯上她了,成家父母离着急眼也差不离了。

那可是对狠角色,为了未出世的孙儿孙女能填个无辜的人命进去,这会失了姑娘失了脸面,疯狂起来不定做什么举动,这不是山雨欲来么?

任胭心惊肉跳,枯坐在这儿更是生慌,就叫人领着到后厨去。

许佛纶喜欢西餐,多请了相熟的西点师父,中式餐点则全数交给了任胭。红白案上的,都是任胭征询过了鸿雉堂的掌柜挑选来的。

餐点一共六十四道,干鲜果品大菜甜点以序而走;大小火眼上的薪柴不停,杂工水案到大师傅们,手底下的活计接续。

传菜的伙计络绎进出,来往二三十人,动作有条不紊迅捷利落,以求后厨整洁静默。

任胭在刀砧相碰的声音里穿行,时时会停下,将自己的拿手菜或点心制作成型,再继续细细地观察切配好的菜料,以求尽善尽美。

里外走几趟,她碰上蹲窗沿地下抽旱烟的师兄:“您跟这儿偷懒呢?”

杨师兄呲牙乐:“如今也有大师傅的派头了,瞧里头好些叔伯辈,不也对你唯命是从,做师兄的替你高兴,回头师父面前也有的说嘴。”

鸿雉堂里只按手艺论资排辈,不讲究年岁,认可她,不过是师叔伯们给面儿,任胭心里都有数。

“叔伯们年长又都办过好些大宴,用不着咱们多嘴,主人家有交代自然明白,抬举我担个虚名,您还真当真了!”

杨师兄看她:“都说学徒三年才得顶出个模子,你来鸿雉堂不过一年,能有这样出息实属不易,该走到人前时候不能往后躲,许小姐给你的面儿得收着。”

“您甭操心,这我知道。”

杨师兄看她,欲言又止:“她……”

任胭疑惑:“谁?”

“罢了,该是我痴心妄想。”他嘬了最后一口烟,磕磕烟袋锅子,揣起荷包。

话说半截,云里雾里,任胭纳闷。

后头许公馆的秘书托着赏钱来:“先生问候各位师傅,辛苦!”

杨师兄手里的竹刀一哆嗦,险些刻花了手里的点心胚子;任胭余光撇见,没动声色,只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甜咸点心四道上过,席面才算结束,许公馆的小女孩子们给客人送了热手巾和茶水咖啡,许佛纶已经从座里起身,站到人前。

舞会开始前,她的感谢辞结束,隆重地向众人介绍过任胭:“……我的第一支舞,请的是鸿雉堂的任胭师傅,以此感谢她能够参加我的party,并为此付出的无尽心血!”

许佛纶的身量高挑,揽腰握手当真能是个遮风挡雨的爷们儿,任胭只好跟着她的脚步,颇有些不好意思。

舞曲被众人的喝彩声哄到高潮,许佛纶歪头瞧她,小声地笑:“哎,你同辜先生没有……”

任胭摇头,抿着唇笑。

许佛纶眨眨眼:“那你可得抓紧点。”

抓紧什么?

面前的女孩儿还是笑:“我是说,跳舞,不要多想!”

任胭斜眼看她。

许佛纶笑弯了眉眼:“我真的只是这个意思。”

舞曲结束,她们退回人群后,对面坐着吃点心。

任胭举起杯子:“是我该谢你,许小姐。”

她借了她的势头,今儿之后,必然会一帆风顺。

许佛纶耸耸肩:“我是替康秉钦向辜先生讨人情,有私心,算不上光明正大。”

任胭笑,先喝了酒。

说起来,被提到的两个爷们儿都没露面,康秉钦在关外,至于辜家七爷,大约又被新闻绊住了。

“抱歉,许小姐。”辜廷闻说了来,却临时不见了影子。

许佛纶摇头:“没关系,我收到了辜先生的贺礼,再说我主要是想见见你,他来,我也未必招待的妥当。”

任胭知道她的心意,笑着,又敬了她一杯酒:“生日快乐!”

“谢谢!”

酒水吃了一半,许佛纶的秘书匆匆而来,低声:“先生,有人来请任小姐……”

许佛纶拍拍任胭的手背,随她起身:“我想,该送你走了。”

公馆外的是禾全,拉着汽车门请小姐登车。

“廷闻呢?”任胭心里七上八下。

禾全将车驶离许公馆,才开口:“七爷和梁先生去救张先生了。”

张……岳年?

“他出事了?”

“成家的老爷太太,知道了成小姐和张先生谈恋爱。”禾全压着火气,“您该知道张先生的身份,如今进了监狱,九成是个死。”

任胭的手一抖:“徽瑜在哪儿?”

“叫成先生看着,她要殉情,成先生实在没方儿了,才要我来接您去劝一劝。”

成世安给成徽瑜找的藏身处是离成家两条街的洋人公馆,里头住了成世安的几位朋友和家眷;如今成家事出,闹到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任胭没想到平时那样柔顺的女孩子会握着把锋芒利刃的剪刀,歇斯底里地冲着每一个靠近她的人,眼睛瞠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扑过来。

成世安把任胭挡身后头:“徽瑜,是小胭,你看仔细些!”

成徽瑜警惕地过了头,谁的话也听不进,良久,才举着剪刀泪如雨下:“小胭?”

任胭不再往前去,靠着门轻声:“徽瑜,是我。”

“你快走,快走啊,他们会杀了你的!”她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地喊。

任胭的心一哆嗦,又酸又疼:“我是来看你的,这不是好好的?”

成徽瑜垂着头,摇了摇:“他们抓走了岳年,接下来就会是你,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拿着剪刀尖头,对着自个儿心口比比划划。

任胭看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其他,两步蹿过去,一把扣住了成徽瑜手腕子把刀口往自个儿这儿拧。

成徽瑜不依不饶,可偏生力道又弱,手劲一散,剪刀擦着任胭的胳膊肘就滑了过去。

两个姑娘倒成一团,血流入注。

吵得闹得,哭得喊得,霎时乱成锅滚粥。

成家跟来的老妈子小丫头呼天抢地地去救小姐,成世安张皇地将任胭抱出门外,楼下头是事先请来的大夫,抄了医药箱子就往楼上闯,拿酒精扯纱布给扎伤口。

乌烟瘴气的,等消停下来,任胭的胳膊被捆了个结实。

“要不是棉衣厚实,这一剪子下去,小细胳膊给你扎对穿!”成世安叉着腰来回晃荡,指着任胭又气又疼,“你是不傻,疼不疼?”

任胭龇牙咧嘴地乐:“她拿个剪子往自个儿心窝里捅,我离着最近可不得拦着?您还甭蒙我,我骨头硬着,剪子透不穿!”

透不穿是一回事,叫剪子豁开了皮肉是另一回事。争抢剪子的工夫都铆着劲,成徽瑜那头卸了气可不都奔着她来了?

剪子在她胳膊上剪开指头长一道口子,细又深,皮肉都翻出来了,虽没有见骨,一瞬可疼的她险些背过气去。

成世安瞅着她脸色发白,捧着她胳膊肘恨不得贴心窝子里。

任胭疼到没力气:“您可不兴占我便宜,我可救了您妹子。”

他怕她挣扎碰着伤,又给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白心疼你了!”

她笑,可还皱着眉头。

他看着难受,摸出块巧克力,剥了糖纸,喂给她吃:“尝一口,就不疼了。”

巧克力,是上回她分给他的那一种。

打从丢了糖纸,他就走火入魔似的,身上天天揣着这么一块,不知道给她还是自个儿。

却又怕她发觉自个儿心思,又飞快地把糖纸揣兜里了。

任胭记挂着成徽瑜,根本没发觉他心里倒了几个个儿,听着里头压抑的哭声叹气:“去看看徽瑜吧,闹成这样子。”

身边守着三个老妈妈,人半躺半卧在床上,哭肿了眼睛。

“小胭,对不起……”

“哥,去跟爸妈讲,我嫁……”

她的唇哆嗦着,满目绝望:“放了岳年……”

131章 水晶门钉

成徽瑜先前哭得狠了,这会说话颠三倒四。

听不得妹妹这样伤心,成世安拿脚就走;光剩着几个老妈儿,收拾完屋里头的利器,都警惕地盯着床榻上的小主人。

任胭不得不低声:“意气用事,真要嫁了,伤心的不还是你们四个?这样日子过个几十年,可怎么受得住?”

“小胭——”

“嗯?”

成徽瑜一双眼睛黯淡无光,笔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那抹暗影:“我这样的家庭,婚姻从来都是手段和工具,父亲和母亲没有爱情,和姨娘们更不必提,我有过一场足矣。”

看得太明白,反而能轻易地放下。

可若是真的放下那便好了。

任胭想了想,开口:“廷闻去想辙救人了,等你们见了面好好说说话,这样事还要你们双方都有主意才是,你先歇一歇。”

成徽瑜沉默着。

任胭难忍胳膊的伤痛,坐了片刻就要离开,可冷不丁又听她说了句:“不是他,是谁都好,如今不过是换个人嫁而已。”

她的心一抖,再回头,成徽瑜已经阖住眼睛,不肯再开口。

原以为订婚宴后,她与张岳年是一见钟情,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场赌气,是场反叛。

喜欢了辜廷闻十来年,哪里就会轻易地放下,她也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任胭皱眉,伤口越发得疼。

成世安站在房间外,安抚提心吊胆的朋友,见她露面又匆匆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友人,前来询问她的伤处和屋子里的妹妹。

任胭只说成徽瑜累极睡去:“我也有些累了,借地儿歇歇。”

说是歇,可她卧在沙发里辗转反侧,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最后熬不住,头一歪彻底昏过去。

等再瞧着艳艳的日光,任胭朦胧的视线就已经汇在一人身上,他正俯身摸她的额头:“胭胭?”

“廷闻。”她的嗓子像口破钟,嘶哑还漏风,听着就头疼。

辜廷闻却不以为意,撑着她的身子半坐起来,喂了一小口温水:“在医院里,别担心。”

她挨着他的肩膀,眯着眼睛想事情:“救出张先生么?”

“没有。”他的声儿很严肃。

也是,但凡沾上革命党,这些警察就像吸住血口子的蚂蟥,除非敲骨净髓,否则绝不肯轻易地撒嘴。

成家爹妈哪里是威胁姑娘,分明是要张岳年死。

“徽瑜呢?”

“昨儿夜里到家,她无事。”

任胭也没了话,头昏脑涨,伤口发疼,激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她靠着他昏昏沉沉,坐不了许久又闷头睡去,再醒已经是月上中天。

病房里只剩小走廊里一盏壁灯,辜廷闻在灯下的沙发里和衣而卧,手臂伸出来捏着她的被角;她动一动,他人就醒了。

他没戴眼镜,眼睛里的血丝看得清楚。

她侧身想握一握他的手,可是抬不动,只能笑着:“辛苦你了。”

辜廷闻坐起来,靠近她,将她的手包进掌心:“没关系。”

任胭觉察出自己不对劲,盯着裹了纱布的手臂看了半晌,问:“我的伤口,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伤口并没有处理好,发了炎症。”他轻描淡写,是不想让她担心,“你睡着的时候,重新清理过,缝了针。”

右臂这样的伤十天半月不能够好,抬起来都费力,更甭提提刀颠勺。

她发傻:“那,饮宴怎么办?”

今儿是二十三,二十五头次试菜,下月二十定单子,也就是等她好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先养伤,好吗?”

“哦。”

她躺在那,除了听天由命,并没有什么办法。

禾全送了饭菜来,两碗清粥几样小点心,她左手使筷子扦了一个,嚼的衣襟子上都是碎渣,再手忙脚乱地去收拾。

喂粥的那位看着她上蹿下跳地忙乱,也不搭手,优哉游哉地瞧猴戏,气得她七窍生烟。

晨起,又是通厮闹。

辜七爷握了牙刷沾牙粉替她清牙,刷起一溜小泡沫,他大概觉得挺有趣,使刷子尖跟那一个个儿捅。

嘴巴都咧到发麻,他还乐此不疲。

任胭气到哆嗦,举了杯子清口,唇上都还带着圈沫子,就被他一口亲了下去。

吃过了早饭,他拉着她的手楼上楼下地溜达,再返回来歇一阵儿,写着文章看着她睡觉。

清闲的时光一眼望不到头。

若是真的,那该多好。

傍晚醒来,禾全倒是守在门边呼呼大睡,辜廷闻并不在,他坐过的沙发上落着几张报纸。

任胭随手捡一张摊开,上头是成徽瑜和梁拂的巨大照片。

溢美之词几乎要从字里行间钻出来,九成是对这对未婚夫妻即将共结连理的称颂,还有一两句隐晦的揣测,讲的是成梁两家的官运仕途,让这场婚姻不再单纯。

成徽瑜最终的选择,任胭压根儿不意外,可梁拂呢,那样激进又有爱人的爷们儿,当真是为了救张岳年而妥协了?

她不大懂。

不过始终没看到张岳年的任何消息,看来是叫人压下去了。

再掀开一张,杜立仁的采访占了半个版面,大约是他对掌勺总统府饮宴信心满怀,立志要将手艺发扬光大,激励小辈儿好好传承下去。

杜师傅的名声叫得响,人往那儿一杵就是招牌,都用不着试菜,八成都能给定了饮宴的掌勺,怨不着这样招摇。

可为什么偏是他!

她不服气。

任胭阖住报纸。

原本就是她在紧要时候出了岔子,肩挑手扛都不成器,该给人让位;若是其他的大师傅,二话没有。

杜立仁,白便宜了他!

她低头,看包得像咸肉粽子似的胳膊肘,恨不得给两巴掌,可又怕疼,恨恨得也就罢了。

心里头窝着火,脸上又藏不住,最后叫辜廷闻给瞧出来。

医院里又住了一日,接回家里养着,赵妈妈忙里忙外地照顾他们,他没事儿做,就下厨对付她的馋嘴。

前儿要吃盘柿菱枣和板栗,昨儿惦记筒子肉冰杨梅和火烧,今儿都不用愁,打睁眼那会就嚷嚷着要吃水晶门钉。

没人应她,自个儿舀了面添了酒曲酵上,等了辜廷闻下班家来,她自觉地捧了烧碱和糖粉奔人家面前就去了。

还挑了张长条凳乖顺地坐好,仰着脸儿乐:“快些做,都盼了一天了。”

赵妈妈打窗前过,喂鸟似的丢进两包香果脯,哼了一声。

辜廷闻勒着袖箍,瞧她贪吃:“这样馋?”

她埋着头,嚼的风生水起:“这不病了,得好生养着,才能早些好!”

等胳膊好了,就能上虎口夺食了。

“胭胭——”

她抬脸,鼓着腮帮子眨眼睛,示意他说。

他把碱面和糖粉揉进白面里,笑着:“你终生的对手,不是他。”

小姑娘咬得慢了,大约是在琢磨他的话,后来跳起来塞给他一把蜜饯海棠:“知道了,啰嗦。”

他笑,也不再搭话。

新舀的白面摊平在油纸上,搁蒸笼里蒸透,晾凉了要碾碎过两遍罗筛,筛成细碎的粉子拌上糖粉和桂花做料。

料里还得添切得碎碎的猪油渣,断成小截的红绿丝,还有淘洗过的瓜子仁和干果,碾碎搓匀成水晶似的馅。

面是馋嘴小姑娘下半晌就发好的,揉成长长的面棍,揪出滚滚的剂子;再压扁了抻开成厚薄均匀的胚皮,添上馅料收口成圆球,脑袋冲下摁面板上饧着。

饧面的工夫,任胭抄着瓢在敞口的铁锅里添几勺清水,坐了蒸笼,伸头来瞧:“好么?”

辜廷闻要笑不笑地瞅着她,耗子似的搬了一个个圆团搁蒸笼里盖了盖儿,拎着小蒲扇坐小板凳上守着火;等看着上了白气,眼睛就笑成一弯月。

今儿是二十五,辜府饮宴头回试菜,杜立仁忙得脚不沾地,哄得秘书长高兴,二人相谈甚欢。

若是后两回不出乱子,便要定了杜立仁掌勺,他人已过不惑,哪里还有这样好扬名立万的机会,自然拼命挣一口气。

除了手艺,还有人情世故,费尽了心思。

而这个,恰恰是任胭的短处。

可她如今不问,他自然不提。

虽说成名趁早,但她年岁终归还小,何必急于一时?

任胭并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到了时辰央他搬了蒸笼下锅。

揭开盖儿,扑面的甘香,白白嫩嫩的水晶门钉,几乎一眼望穿透明的馅,咬下一口松软甜润。

她吃到眉开眼笑,踮脚去亲他:“七爷的手艺这样好,合该早些认识的,白白荒废了这些年,亏了亏了!”

不知道打哪时候起,她吃得美了,就一肚子甜言蜜语倒给他听;闺房的话说的耳热,自个儿也会不好意思。

他生性严肃,初听不惯,可又觉得欢喜,时间一久竟觉得是独属二人的情趣。

她夸赞他,他乐得听着,必要时候也讲究礼尚往来。

当然,这也是她应得的。

十一月的《老饕》,他主笔的美食刊物,登载的事她那道神仙鱼羹,图影文字详尽描述,隐约有他的私情在内。

任胭做学徒第九个月,几乎要跻身大师傅的行列。

未婚小夫妻别样的的恩爱,褒贬不定,看好看坏闲言不绝。

其中自有一派,风头很盛。

言鸿雉堂任师傅不过尔尔,只是给东家吹欢了枕边风,厨艺之事皆是有人代替,比方新来的麦奉辉师父,她个人也不过是杀鸡宰鸭做做杂活罢了。

132章 它似蜜

任胭见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在俱乐部里。

年根儿底下大伙儿都连轴转,如她这样清闲的,约莫都是平日不怎样露面的前辈大拿,是要称呼太师父的,当然还有最近喜事盈门的的梁拂。

任胭收起报纸:“我以为这些报上的文章华而不实,因而才需要廷闻辈的报人。”

梁拂深以为然,举起茶杯敬她:“这是他的初心,若是知道,廷闻必然欣慰。”

她说这话可不是为了讨辜七爷一乐,都是聪明人,能听不出来她的言下之意?

大概她的目光充满一股执拗劲,梁拂搁了茶杯,无奈叹气:“也不尽然都是哗众取宠的话,说起来任小姐该送上份贺礼,鄙人要订婚了。”

“叶先生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并不影响。”梁拂的笑意收了收,“我们这样人,生命里不可能只谈爱情啊,任小姐。”

这一点,成徽瑜比她看得透彻。

梁拂还说:“岳年之事牵连深广,我辈校友故人及同僚均处险境。北京城里尚有廷闻作保,你可知远在江西的松庵于深夜被警察从旅馆中带走问询,三日后才放归。”

任胭问:“这样妥协,就可高枕无忧吗?”

成家人捏住这样要紧的把柄,约莫是要战无不胜。

梁拂摇头:“我们只能静待,难不成看着十几号人锒铛入狱,朝不保夕?”

委曲求全,韬光养晦。

迂回,也是种办法。

这就是他的打算。

任胭看着他,无言。

梁拂轻轻弹了弹报纸:“你看,你明知道诋毁你的人却偏拿他没辙儿,他动动手指就是你拼尽半生心力才能企及的高度,眼下不保存力量又能如何,同归于尽?”

杜立仁,她早晚会和他一决高下,撕破脸面。

他们斗的是气,是颜面和公平,可成梁两家消遣的却是人命。

任胭一时无言,不赞同,却也没有更好的招数。

梁拂吃干净茶,起身:“婚后我会和徽瑜相敬如宾,尽可能地待她好,给她一段圆满的婚姻。至于嵩渠……我们注定此生是不能够在一处的。”

他说话的时候嘲弄,不甘,可又颇为坦然。

“所以,任小姐,你最后一定要和廷闻在一起。”

这是他们所能见到的,最微弱的希望。

话毕离开,平时儒雅挺拔的先生背负着命运和爱情,背脊弯塌,不堪重负。

他做出选择,至于叶嵩渠,他遁出了红尘。

任胭第二次去送手记时,辜廷衡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了自己的新师弟:“来,这是行畏师弟,俗家姓叶,弟妹当熟识。”

可不么,才见过他昔日的爱人。

“人呐,难得活得明白。”

等叶嵩渠做晚课去了,辜廷衡才扛了锄头上洞子里刨萝卜:“你瞧行畏,命中便与我佛有缘,弟妹何日看透这大千,自然也可皈依我佛。”

任胭摇头,表示自个儿是个碎催的命数,跟佛祖并没有什么缘分。

辜廷衡跟种萝卜这样事儿也没有什么缘分,精心养护一场,却刨了一簸箕个头短小干瘪的萝卜丁,耷拉着根须,且几乎要被这雪天儿给冻坏了。

今日的这顿晚饭便吃了顿寡淡的蔫萝卜汤。

因为辜家四爷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任胭咬着筷子琢磨,若是再能氽几片羊肉进汤里就好了,不再是这样令人难以下咽的味道。

辜廷衡无辜地望她:“弟妹,你这是坏贫僧修行。”

任胭翻个白眼,上回鱼呀肉的,瞧那模样指不定破了多少回戒了。

辜廷衡试图给自个儿搂面儿:“人各有短长,比方贫僧生得体貌端正,人品出众又佛法高深,厨艺上不得巧也是瑕不掩瑜,至于他么——”

他拈起筷子,虚虚点了点正进门的弟弟:“也就是手艺讨喜些罢了!”

任胭不搭理他,扭脸冲辜廷闻乐:“坐下一块吃点吗?”

这人精明得很,远远捡了个蒲团:“吃过来的,你若不喜欢萝卜汤,家去给你做。”

“……好啊。”她从来都抵不住诱惑。

辜廷衡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没一个给面儿,只得合掌念佛:“佛门净地,善哉善哉。”

除了进门收拾碗筷的小沙弥唤了句师父,还是无人应他。

任胭瞧着气氛肃穆,便借口外头玩雪起身离座。

禾全门口候着,抱了件青碧披风给她系上:“任小姐手臂未愈,可别浸了雪水。”

“知道啦!”

说着,羊皮小靴子踩进没过脚腕的雪地里,天上有月光,照得亮堂堂。

她挥着披风跟在小沙弥后头,要扑上回没逮住的野鸡;小沙弥十一二岁,没见过这样活泼的女施主,一时间端着碗碟傻站在那里。

禅房里的爷们儿望见,却没乐模样。

辜廷衡将盖儿碗推弟弟面前:“她胳膊上的伤只怕还得再耽搁月余。”

那日公馆里的大夫医术鄙陋,涂抹的是粗制滥造的药粉,包扎的手法也不甚高明,不过半日已经让伤口腐烂化脓,小姑娘陷入昏迷。

辜廷闻接她回家,辜廷衡恰好也在车上,只消一眼便皱了眉头,吩咐上医院换信得过的大夫,清创缝合。

如今眼瞧着伤势好转,只是不可避免的要落了疤了。

任胭不在乎归不在乎,辜廷衡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要计较的:“那日事发突然,杜立仁来不及动手脚,八成是利用任小姐给你的警告,若是二哥……”

他没再针对辜廷望,又是一笑:“若是父亲母亲,那便有意思了。新年在即,他们终归是要回家的。”

辜家老爷纵横宦海极少有过败绩,年老失手还是折在小儿子的盘算里,颜面尽失;如今返京自然要有番动静,至于会不会对任胭下手那就两说了。

辜廷闻筹谋四年,才等到订婚那日勉强断了父亲的势力,有来有往才算对手,他也在耐心地等着父亲的报复,可如果威胁到任胭的安全……

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多久。

后来辜廷衡送他出门:“嵩渠如今在我这里,成梁俩家并不敢强闯护国寺,再不济,辜七爷的面儿还要给的。”

“多谢四哥。”

“客气。”他比了比外头雪地里蹲着的女孩子,“要紧的是她,若是真有万一,难不成也要她落发出家吗?”

任胭余光里看见他们,攥着一把野鸡毛蹒跚着走过来,指了指小沙弥:“没抓着,怪他!”

小沙弥气的脸红:“女施主妄言,分明是你手脚太笨!”

小男孩和小女孩不过十几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失了手难免要找补面子,你来我往的呛声,不可开交。

辜廷闻拉了人先走:“见笑,四哥。”

辜廷衡笑眯眯地挥手作别:“一家人,回见啊!”

上了车,任胭还在耿耿于怀。

辜廷闻笑:“任师傅贵庚?”

她噘嘴:“野鸡皮毛那样鲜艳,顶漂亮的了,又跑得老快,一看肉质就得细嫩鲜美。”

净顾着吃,怨不着不给她逮。

他点点她脑门:“收着点心思,都给吓跑了。”

她说:“也不全是为了打打牙祭,你瞧这毛好不好看,我想着做把团扇摆在家里。许小姐家里就有一把孔雀羽的,她说野鸡毛也可以。”

如果始终这样太平,他乐得纵着。

“好看下回你努力些,给捉家来。”

她点头,兴致昂扬地搓搓手,可胳膊抻得不舒坦,悻悻作罢。

上家换药时候,辜廷闻还是忍不住开口:“疼吗?”

任胭摇头:“疼劲儿过了,大约是在长肉,前几天夜里给痒醒了,若不是包着纱布,都要挠破了。”

他想起辜廷衡的话,心里一磕。

不妨小姑娘凑过来和他缠磨:“这么久不提刀,睡觉都不踏实,让我进厨房好不好?”

红艳艳的嘴巴嘟着,在撒娇。

美人计么,从来都屡试不爽。

他强打了精神:“上回剁牛筋把伤口震开,几天就忘了?伤着筋骨,这辈子甭想再提刀。”

小姑娘蔫头耷脑地缩回去,气急败坏:“鸿雉堂的师傅一个月都不开张,传出去笑掉大牙了,你不讲道理!”

药膳小厨房的单子堆积如山,师傅们白天黑夜的忙,她上回偷偷溜回去搭了手,见使不多少力气,比人还急。

辜廷闻不抻她这茬,伸手拨拨她的大门牙:“掉牙了?好事儿,说明长个儿了!”

任胭气个倒噎。

不是她心急,着实是受了人激将耐不住。

杜立仁打从被定下元旦饮宴的掌勺,无一日不意气风发,连日做些旧时的宫廷菜讨秘书长的欢心,连切磋厨艺时也不曾放下架子,今日在俱乐部依照旧法做了道它似蜜。

挑选的是小山羊的后颈肉,肉质瘦嫩的肉块,鲜少有肥膘,斜刀片成细薄的片铺甜酱,再挂层玉米粉浆。

挂浆的时候,瓷碗里要添酱醋酒糖,一勺碎姜汁和一勺炒化的蜜糖,拌入余下的玉米粉浆调成芡汁。

素油热锅,火旺上来,再揉一把薄片羊肉均匀粉浆,再滑进油锅里打散。

热油推着薄薄的肉片在锅里游走,蹿出惑人的香味;越香,肉片越加安稳,直到躺成一片白嫩嫩的肉卷。

起锅沥油,舀了香油热锅底,肉片重新栽到锅里裹上满当当的琥珀色汁卤;等汁芡熟透,再顶上一面香油被端端正正摆进瓷碟子。

酱红色的肉片杏脯似的,明亮喜人,尝在嘴里肉质软嫩又甜香似蜜,最要紧的恰是应季补身的膳食。

杜立仁在回应记者时,洋洋得意时又意有所指:“药食自来是一家,寻常多仔细些亦可养生。若是大费周折,未免哗世取宠。”

133章 下马威

作为师伯口中哗世取宠的人,任胭觉得既然作为人家的眼中钉,叫挤兑一句两句实属正常;何况又是晚辈,担担罪名也没什么了不得。

她心平气和地坐在小沙发里,神态举止谨慎得很,含笑看杜立仁在镁光灯下口若悬河,但落在她那位师伯眼里就成了无声的挑衅。

做学徒这么些日子,任胭早琢磨出一套应付他的办法,任他跳脚急眼,她都是谦逊的笑模样,就像那重拳砸上棉花包。

毕竟杜立仁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他善妒小心眼,到了爷们儿那全都销声匿迹,再不服气麦奉辉也不忍着,光针对她了。

鸿雉堂里硝烟弥漫,到了这也没闲着。

所以,杜师傅采访时的说辞越来越没了分寸。

他提及辜廷闻不三不四的桃色新闻时,任胭悄然出现:“师伯!”

记者们知道二人恩怨,轻笑着中断了采访,表示打扰。

杜立仁老大不高兴。

任胭还是副笑模样:“师伯口中的你我都是下三滥,您哪儿来的胆子去议论东家,二爷给的,还是您自个儿打着幌偷来的?”

杜立仁一惊,还是冷脸:“以为攀上高枝儿,说话都硬气了,瞧不出,任师侄!”

“师伯过誉!”她察觉他的慌乱,冷笑,“在您进辜家掌勺饮宴前,我在辜府盘桓了几日,见到了二爷,闲谈间难免提起您。”

她都知道了,辜廷闻能不明白?辜家兄弟俩反目多日,辜廷闻到现在还闷声不响地留着他,到底为了什么?

杜立仁脑子里鼓风车,这事儿要不要同辜二爷提?

他一脸警惕,任胭知道她捅了他的肺管子,接茬落井下石:“劝您一句,人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您呐,按您的话讲,就是臭水沟子里的烂菜糟肉。”

说得不中听,但是实话。

她是辜廷闻的未婚妻,甭管最后成不成,现下都是辜七爷的眼珠子,知道内幕不稀奇。

再怎么盘算,也都得偃旗息鼓,他撇开眼。

任胭见将他拿住一时,接茬往下讲:“您明白,这话往后就不提。但还有一件,您外头指摘我不论,但不该把七爷掺和到咱们恩怨里!”

“你想怎样?”

任胭掸掸衣襟子,云淡风轻地笑:“厨子打架,还能用别的招儿吗?”

这话,总算是找着机会讲出了口!

杜立仁打量她一眼,蔑笑:“和我切磋,你算什么东西?”

“算不算是回事,敢不敢是另一回事。”任胭笑着看闻讯而来的记者,“您说呢,师伯?”

“你想扒着我往上头走,错打了算盘!”

任胭点头:“那成,换个抬举您的法子,过两日我就登报给您下帖子,情由都讲明白,风风光光不算辱没您!”

镁光灯闪过,她掉头就走。

“站那!”

她抿唇乐,扭脸:“您还不乐意?”

“腊月十二,甭忘喽!”

腊月十五,鸿雉堂关张歇业,什么事儿都得在今年办妥。

战书就叫他这么接了,任胭哼笑:“放心吧您!”

这算是个大热闹,出了俱乐部的门,大伙儿都听着信了。

肖同说她妄为。

倒是肖玫一劲儿撑场面:“您都没瞧师姐叫那姓杜的嘎嘣儿挤兑什么样儿,还牵连七爷,风言风语刺耳朵,师姐把那老棺材盖儿收拾了,我觉着挺好!”

“好什么好!”肖同敲她一栗子,“她砍人你递刀,她冲锋陷阵你摇旗呐喊,小狗腿儿!”

肖玫捂着头嘟囔:“瞧您那小胆儿,但凡您能吭个声儿,师姐至于叫人欺负,用得着我跟人后头助威吗?还不怪您!”

肖同要揍她。

肖玫吐舌头就跑。

他叹气:“姑娘大了看不住,前儿跟麦奉辉后头满城蹿,夜半三更才被送回来,不像话!”

任胭也跟着乐:“麦师傅心地善,人也很正派,既然带着小玫,断然不会叫她身处险境。”

“终归是爷们儿,谁不知道那点儿心思!”肖同摇头,觉得徒弟跟前说这个不成体统,“话说回来,那丫头倒是在理,是我没保护好你。”

想来想去,还是任胭忙前忙后地照顾他们父女。

任胭笑着摇头:“您说这话生分,我同师兄们见天上您这儿来讨手艺,您传道受业解惑是大恩典,教小辈儿们安身立命,怎么就不是庇佑?”

肖同笑,最后妥协:“罢了,既给人下了战书,没有怯阵的道理,你好生预备。”

“是。”

过了师父的关,她还得同辜廷闻讲一讲。

最叫她提心吊胆的也是他,胳膊肘没好,他必然担心,皱眉不肯说话,就现在这模样。

来龙去脉都清楚了,他还是抿着唇。

任胭往他跟前凑凑:“廷闻,七爷?”

歪着脸,一对儿黑眼珠子水汪汪的。

老话怎样说的,天下莫柔弱于水,攻坚强者无以为易!

他叹气,拍拍她的头:“咱们是要做正经夫妻,理那些闲话?”

“你不理归不理,可我听着不舒坦。”她盘弄手指,恨恨地道:“把他收拾妥了,看谁以后再嚼舌头,打他的老脸!”

还是个孩子。

辜廷闻侧身,抚抚她的手臂:“还有二十天,这伤势未必能愈。”

任胭满不在乎:“没事,都长新肉了,到时候该好了,落疤就落疤,反正往后也只有你一人看见。”

是闺房里的私话,他只笑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姑娘压根儿没觉着,自说自话:“你不知道吧,我肚皮和你一样也有道疤,是和几个姐姐打架时候被柴刀划的,不深,可这会还有印子呢。”

为了叫他相信,还撩起了衣襟,笑眯眯地指了指:“你瞧。”

她很瘦,可偷摸着在肚皮上长了层薄薄的肉,显得皮肤白皙柔软;她口中的那道疤手掌长,扭曲地嵌在她的皮肉里。

他心疼,抚了抚,可掌心下的皮肤软绵绵的,多蹭了两下,又心猿意马。

任胭伏在他肩头直笑:“哎呀,别摸啦,好痒。”

他的手捂在她肚子上,不肯挪开,侧脸去亲她:“也是长新肉了吗?”

任胭一面回应着亲他,一面煞有介事地想:“不能够吧,都十几年了,还没长好?”

“摸摸,好吗?”话是喂进她嘴里的。

任胭晕头转向,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只顾着点了点头:“好啊。”

家里烧了地龙,热烘烘的,袄子挂在衣架上,她只穿了件立领的褂子,袖口衣襟滚了圈月白的绒毛。

他的手一动,绒毛在她肚皮上蹭来蹭去,她笑着滑进沙发里:“真的好痒。”

耐不住痒痒,她在沙发里扭来扭去,嘻嘻哈哈地乐。

那只手陷在她的衣裳里,被她越拱越上,后头两个人都觉察出气息不稳,一个不笑了,一个停了动作。

辜廷闻勉强着把手收回来,抱着她坐在腿上给掖好衣裳,再细细地亲吻嘴唇:“抱歉。”

这样的事儿要说没关系吗?

任胭眨巴着眼睛,脸发热,不知道该回什么话。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浸透了星光,最绷不住笑起来:“看着瘦,却偷偷地藏肉。”

是吗?

她特意低头看了眼胸脯,很不好意思:“长大了吗,看来这些日子养得很不错。我以前老羡慕别人,现在好像不用了。”

“嗯。”掌心里还残存滑腻,他的声音发哑。

这样旖旎的情事不能想,身体最是实诚,在失态前把人给放进沙发里坐好。

他唤人送点心进来,又解释:“在四哥那是不是没吃好?”

没吃好,太过委婉,她就喝了几勺苦巴巴的萝卜汤,这回捧着什么都觉得山珍海味,何况还是她喜欢的三不粘。

鸡卵和糖粉绿豆粉在猪油里炒制的,金黄润泽,不粘筷子不粘盘,咬在嘴里软稠沙甜,浓香绝伦。

她吃了两块,满足地躺在沙发里叹气。

辜廷闻还握着她的手,又舀了勺米粥喂给她喝。

她扭过脸咬住,却一眼看见顺着他的动作敞开的西装下,仍旧精神焕发的身体,眨眨眼睛清清嗓子:“七爷?”

“怎么?”他不是没有觉察到她的视线,微微侧过身掩饰。

“你耳朵红了。”

他捏着调羹没动静,只是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手指箍着她的,威胁的意味十足。

她心里头擂鼓,缩了缩身体:“饿,饿了,真的!”

他却撂开手,让人进来收拾碗筷。

任胭缩手缩脚地藏在沙发角落里:“你这个人,经不起一点儿调侃,要不得,要不得。”

人走散了,门也阖住,他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任胭如临大敌,手脚并用往对面的沙发里蹿。

他跟过来,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摁倒在沙发上。

小姑娘瞠大了眼睛,文人的力道也是这样大的么,瞧着手无缚鸡之力,可收拾她时候手到擒来。

他却笑起来:“家里来了几位长辈,带你去见见。”

把人抱下来,握了手一块儿出门。

月色压不住辜家十里华灯,正厅热闹非凡,二爷是个撑场子的能耐人,把族中长辈哄得眉开眼笑,直到辜廷闻带了人来。

任胭是女客,坐在帘子后头。

辜廷闻拍拍她的手:“说句话就来。”

丫头来斟了杯桂花露,他已经没进人群里,安静诡异。

辜廷望倒了杯酒,和弟弟言欢,话却是剑拔弩张:“哟,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往帘子里头斜,丫头们挡着,他看不清任胭,和这些长辈一样。

辜廷闻轻描淡写:“早晚都要认识。”

辜廷望哂笑:“知道咱爹妈要回来,就领着那下九流招摇过市,你这是要给二老一个下马威?”

134章 灯影牛肉

辜廷闻不为所动:“二哥这是什么话?”

二爷笑笑:“什么话咱们兄弟明白,一声弟妹好叫,让父亲母亲认这个儿媳,势比登天啊,老七!”

辜廷闻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多谢二哥提醒。”

“自家兄弟。”辜廷望把玩空杯子,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听说弟妹胳膊上巴掌长的疤,这要是烙在脖颈子上……”

辜廷闻看着他。

他气势不及,退后一步:“罢罢,叔伯们难得齐聚欢喜,你我万不可讨嫌。”

辜廷闻的脸色不大好,与客人寒暄时候难免一派风仪严峻。这一来,算是坏尽了热闹气氛。

族中长辈都不得不讪笑着正襟危坐,何况身边偎坐的陪酒女人,从涎眉邓眼的讨好到瑟瑟发抖的恐惧。

任胭坐在珠帘后,捧着下巴正听台子上的戏文。

见他进来,眉宇间倦意十足,她便笑:“你莫不是也不喜同长辈叙话?家里那会,太爷叔伯辈的就老念央儿,年节里还不得不上跟前点卯,末末了儿都得听通数落。”

也就这时候兄弟姊妹能抱攒儿,不管是不是一个妈,你帮我我帮你,先颠儿了再言语其他,回头把恨捡起来都不嫌迟。

小年岁的孩子,就是如此简单的快乐。

辜廷闻听她说得有趣,始终含笑看着她。

任胭絮絮地说了许久,见他不言,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还不痛快吗?”

他笑,回握住她的手,取热毛巾擦她指尖上沾到的桂花露:“没有,想听你多说会话。”

护着任胭的小丫头早早地就退开了,这儿跟外头离着不甚远,也只一道帘子隔着,里头人的动作虽看不仔细,但多半能明白意思。

这些叔伯们待正房太太,好些的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哪儿见过金娇玉贵的爷们儿伺候女人,如今叹完了辜廷闻不争气,就是道世风日下。

酒不喝了,菜也不夹,说道了两句就要散了。

俩兄弟一个留人不住,一个不待客,只好将人送出门。

辜廷闻领着任胭站门外,他唤一句,便向任胭介绍一位,是主人家的作派,长辈们自然不赞同。

多是摇头叹气的,约莫有那么一两位慎重地拍了拍辜廷闻的肩:“老七啊,不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祖宗礼法!”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任胭自觉没读多少书,可该瞧的不该瞧的一样没落下。她是个反叛,当日觉得怎样的荒唐,如今听来就是如何可笑。

何况,身边的爷们儿还握着她的手,再看着她笑:“四叔,这是肇名的未婚妻。”

“肇名,是你的表字?”送完客,任胭捡起这件好玩的事情。

辜廷闻笑:“是,少时嫌累赘,不许人提起,几乎要忘了。”

她扭头看他:“有什么讲究?”

他摇头,“没有,母亲大约是取自‘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任胭笑:“母亲是见你气度卓然,才给你这样的表字,多讲究。”

他看着她笑,不言,欢喜却从眼睛里跑出来,藏不住。

她后知后觉,问:“怎么了?”

“没有。”他握着她的手,闲闲地走着,“你吃了不少,消消食再睡?”

“……好。”

这可不能怨她,毕竟桌上摆了盘灯影牛肉。

满盘鲜红亮泽,尝在嘴里又麻又辣,香脆可口,薄薄的一片化在唇齿间,不知能消耗多少。

现在想来,还要垂涎三尺,任胭为难地揉了揉肚子。

他敲她的头:“伤处未愈,许你吃上一块,还不知节制。”

她噘嘴嫌弃:“屋子里只吃了口点心,喝了半碗粥,饿啊!”

“抱歉。”

他想起什么,还是笑。

任胭脑筋子转得飞快,他们方才在屋里算是交颈而卧,抵足缠绵;如果不是他及时抽身,怕今晚真是要功德圆满。

她偷偷地笑,牙缝挤着舌头,还留着牛肉的麻香,滋味流窜,又辣又热。

任胭低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会做灯影牛肉吗?”

“嗯。”

这天晚上的散步,止于小厨房里。

任胭还是坐在凳子上,乖巧地看着他给她做菜。

厨房里剩着好些黄牛腿肉,壮实饱满,肉质细致紧凑;刀与肉都不兴碰冷水,才好剔筋修骨,片成极薄的肉片。

片好的牛肉片巴掌大,黏在刀刃上对着灯光,晶莹透亮,比个手势都能透出影儿来。

任胭捏捏对面爷们儿的手指,很是遗憾:“不做厨师,好可惜。”

辜廷闻鼓起手背碰碰她的脸:“去拿笸箩。”

“好。”

她捡了个头小些的竹皮笸箩,转身时瞧他正把盐巴均匀地涂在肉片上,再卷成个肉筒,搁在笸箩里。

端端正正码了二十片,悬在窗户上头晾血气。

任胭左瞧又瞧,坐立难安:“要晾多久,会有耗子野猫黄狼子吗,来偷吃了可怎么好?”

禾全一面系绳一面乐:“任小姐您就宽心吧,家里头没这些玩意儿,要是叫瞧见,咱们也太不成事了,甭管人还是小畜生都不敢来抢食。”

她叫人拉了走,还是不安生:“是真格儿没有吗,大雪天,都缺粮食呢!”

禾全打外头进来,搬个凳子坐下:“不有我跟这儿守着呢吗,到了时辰请七爷来做给您吃,谁缺粮也不敢上这儿来,我跟他拼命。”

她这才安了心,又嘱咐辜廷闻:“你做菜的工夫,记得叫我。”

他摇头叹气,无奈地笑。

没应话,是不舍得天寒地冻的时候叫她起身。

座钟敲了三下,辜廷闻撂了钢笔揉眉尖,禾全送了茶进门:“七爷,您不能总这么熬着,张先生的事不能太急。”

“南面有消息吗?”

“成先生没回话,大约是绊住了。您也知道今年七月里头的大事儿,这京里的每个爷儿都盯着呢,怕是来往受限。”

“世安……”他屈指敲敲桌面,漫不经心。

洗漱过,他才开口:“去厨房。”

“叫任小姐吗?”

“别惊她起身。”

辜府里静悄悄的,可架不住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任胭进厨房的时候,还在扭一根散乱的大辫子,眼睛里倒是闪着精光,一笑露一口小白牙:“肇名先生,早啊!”

辜廷闻卷了衣袖子,正把牛肉卷一片片摊平在笸箩的鼓肚上,敞口的炭盆里燃着木炭,他笑:“早,任小姐!”

她蹦蹦跳跳地到跟前:“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啊,昨晚睡了吗?”

他不答反问:“怎么,有事儿?”

她眯起眼睛:“褥子冷,总觉着你没来躺下。”

他不上钩,吩咐禾全:“命人给任小姐再添两床褥子。”

“哎!”她拦了人,抱怨,“我是这意思吗,你这爷们儿,真没趣儿!”

他笑,把她的头发揉得更乱:“写文章没留神,到了这个时候,索性不去吵你。”

笸箩架在木炭上烤干水气,他来拉她的手,一并在小凳子上坐:“起这样早,是要上工?”

任胭摇头:“女校最后一天上课,下半晌有舞会,结束了去看徽瑜,她病了好些日子。”

辜廷闻嗯了声:“心情不虞,一日醒不了几个钟头。”

她的声儿沉下来:“还有两个月,她就要结婚了。”

直到牛肉片烘干了水汽,谁也没再开口。

辜廷闻将肉片捡出来搁进蒸笼里蒸了半个钟头,夹出来改小片,复又蒸了一回,摊晾在新的笸箩里。

晾凉的工夫,热锅素油,煸了姜丝和椒粒碎,离了旺火等着热油慢慢把姜椒渍透;趁空把凉透的肉片抹上腌制的卤糟汁。

油浸透了香味,笊篱撇走姜椒,旺火烘热了油,再把牛肉一片片下进锅炸透;等到能立成剔透的琥珀薄片再出锅。

碟子里方方正正的薄肉片,酱黄通透,摞成齐齐的两摞,等着糖粉辣椒末在油里渍出香味,重新入内滚上一遭。

可任胭始终没等到心心念念的艳红辣椒末,眼瞧着辜廷闻的手打瓮着辣椒的瓷罐上掠过,调制了糖和香粉,炒匀了肉片调了味料和香油,盛出来摆盘。

没了辣椒油,灯影牛肉像洗尽铅华的少女,妆了原本的颜色,琥珀一样柔润。

鲜美素雅,薄脆香口。

她拈着筷子一气儿吃了半盘子,才嘟囔:“没昨儿晚上的好。”

说的是假话,她在沉痛悼念无缘入菜的辣椒粉。

“是吗?”他扶了扶眼镜,伸手接她的筷子,“那就甭吃了。”

她护食向来很有一套,端起盘子就往外跑,要回自个儿屋子里藏起来。

一夜雪深冰厚,丫头小子们还没来及清扫干净,她不留神一脚踩滑了,一脑袋直直地扑倒在雪地里。

小丫头们慌了神,叫着任小姐,七手八脚来搀她。

辜廷闻后头追出来探她胳膊上的伤,这姑娘雪球似的团在雪堆里,扑棱扑棱脑袋上的雪渣子,献宝一样捧着碟子到他面前:“看,没摔坏!”

人都摔个马趴,碟子碗却纹丝没动,连碟子里的灯影牛肉都端端正正地码着,能耐人儿!

院里的丫头小子都憋着笑,这位任小姐可太活泛啦!

辜廷闻被她噎得没话,拉了人起来给掸雪:“磕着没有?”

她摇头,凑近他嘻嘻哈哈地笑:“我的皮肉老结实了,你昨天不是都摸过了吗?”

凑得近,说话的气息呵到他眼镜片上,雾蒙蒙的。

镜花水月,素来勾人,他一时没忍住,低头亲了上去。

135章 来日方长

天擦黑,任胭终于见到成徽瑜。

“对不起,我睡得沉,让你在外等了那样久。”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勉强浮个笑,“冻着了吧?”

任胭靠着熏笼把身子烘热,才到她身边:“没事儿,屋里坐着不冷,就是茶吃多了,撑得慌。”

成徽瑜知她不过是宽慰她,抿唇乐,拉着她的手也没放开。

成家和任胭是怎样关系,她不能比外人更清楚。

起先哥哥一头热劲追求任胭,父亲母亲嫌弃她身份低微,老大不高兴;后头任胭跟了辜廷闻,成家更是觉得臊得慌。

这会加上连绣三番五次掺和,甭管待不待见,她肚子里终归是成家的骨血,父母哪里能不护短,两相之下自然不会善待任胭。

任胭不在乎是给她面儿,可她觉得对不住朋友,蔫头耷脑心里愧疚。

“听说女校今儿有舞会,你去参加了吗?”她没话找话。

任胭很高兴地点头:“密斯刘带着我跳了一曲,她跳得很好看,我的手脚太僵硬了,跟不上她,你有空多教教我。”

密斯刘是她们的洋文老师,离校太久,成徽瑜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想了许久才笑:“她是女校的跳舞皇后呢,就我这身子来教你,白白荒废了。”

任胭不赞同:“头疼脑热,谁还没得过病?天寒地冻的,难免病得久,过些时候……”

“小胭——”

“嗯?”

“我这是心病,医生说好不了的。”她满目绝望,眼睛漆黑无神。

“什么病好不了,不过是个庸医,咱们再换个。”

成徽瑜摇头:“听说叶先生为了祭奠逝去的爱情,落发出了家,是我坏了人家的姻缘,合该这个样子,大约也要剃度皈依才能好。”

任胭哭笑不得:“皈依是时髦的事情吗,你说你们满腹遗恨,成天跟菩萨面前转悠,饶是救苦救难的,也觉得委屈啊!”

成徽瑜跟着笑:“我本不信这些,可如今实在没办法,只想去求菩萨保佑岳年,他是个好人,真心待我的。”

任胭说:“岳年先生在牢里并没吃什么苦头,等这阵风头过去,救出来的机会大些,你别急,不会出事的。”

成徽瑜神情郁郁:“我对不住他,若是能再选一次,早该离了北京去寻他再也不回来,用不着现在这样遗憾。”

在她心里,愧疚多于爱情,即便真的跟张岳年走了,这样心思又能让他们长久吗?

任胭问她。

成徽瑜倒是坦然:“可总好过我不爱梁先生,梁先生爱着别人,这是段扭曲的感情,注定一辈子都不幸福。”

任胭拍拍她的手:“张先生曾托人给你带了封信,大约谈论起这些,瞧过了吗,我觉得能宽解你现在的心思,不要多想。”

成徽瑜仍旧绝望:“没有,没有任何信件,想来父亲母亲……”

她没再说下去。

辜廷闻曾将张岳年十数封亲笔信送进了成家,没想到石沉大海。

任胭压低了声儿:“若是你愿意,下回我带来,若是不愿,早早地断了也好。”

想来张岳年出狱,她也该结过了婚。

“好。”

外头老妈儿三催四请,挤着笑脸等送客,任胭没再留下,急急交代了下回再来探望便出了门。

门扇阖上,半扇窗户缝里能瞧着两个老妈儿火急火燎地翻腾屋子,大约是怕她给成徽瑜落下点什么,挑动了姑娘刚被掐灭的反叛劲儿。

好好的闺房,成了座牢笼。

老妈儿给叫了辆车,皮笑肉不笑的:“您往后短些走动吧,小姐身子骨不大好,万一给姑娘也染着了,七爷又怪罪咱们,我这心里老不得劲儿。”

任胭看着黄包车就怵得慌,心烦意乱间瞧着她那双死鱼眼睛,气儿就不顺:“您心里不得劲儿啊,恰好我认识位洋大夫,会做外科手术,改天介绍您二位认识?”

外科手术么,开膛破肚的那样,老妈儿听人说起过,吓得一缩脖子:“姑娘玩笑。”

她冷笑:“病可不能拖着,我讲真格儿的,洋大夫手艺可好了,手起刀落那么一下……”

老妈儿吓得调头就走。

任胭打发走了车夫,抱着小书包等着人来接她。

表盘上的指针折了两道,胡同口有汽车闪着灯进来,一路到她面前停下,前门下来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任小姐,让您久等。”

身边跟着七八个随行都不常露面,这俩人,她并不大认识,随口多一句:“廷闻呢?”

“七爷叫秘书长留在公署,说是元旦饮宴的事。”

“哦。”

她抱着书本预备上车,冷不丁回头要接茬问话,倒把紧紧跟着她的年轻人吓了一跳,压着帽檐,笑得古怪。

任胭心里嘀咕,停住了脚:“早上讲六点半来接我,这都七点了,你们忙活什么呢?”

那人一愣,讪讪地笑:“原本七爷嘱咐了,可谁知道秘书长拉着不叫走,耽搁来耽搁去,就到这个点儿了,您别恼!”

任胭要笑不笑的看着他。

早上她和辜廷闻在院儿里头亲完了,众目睽睽下觉得不好意思,拾掇拾掇就各自忙活各自的;那人只说晚上来接,可没交代具体时间。

她被害得次数多了,心眼都透风:“瞧寻常机灵,他一脱不开身,你们就净整汤儿事,样儿大的嘿!”

那人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一阵儿赛一阵儿的谄媚,讨好的气儿能给人一激灵。

任胭心里越发笃定,这俩人根本不是辜廷闻的亲随。虽未和那些年轻人深交过,但大约知道都是硬气儿的爷们儿,打断了脊骨也能顶天立地。

眼前这模样儿的,活脱哪家里的叭儿狗成精了吧。

她又怕又气,可也不能声张,眼风直往成府瞟:“等会的,我给成小姐送菜的食盒忘了拿了,回头先去鸿雉堂,再回家。”

趁人没醒过神,调头上台阶往成府进。

可守门的再没让她如愿,说是小姐歇下了,不方便再见她。

这里拦了人,后头跟着的就到了眼前,架住任胭的胳膊肘就往车里拖:“小姐快跟咱们走吧,回头晚了,七爷又得怪罪!”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怎么抵得过俩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叫人提溜着下了台阶;成家门上的看热闹,绷着脸憋了笑目不斜视。

任胭死抠着车门不愿挪地儿:“哪儿得罪二位,给个痛快话!”

俩人不搭茬,抻胳膊腿儿要给人掫车里。

她劲儿大,踹人净往要紧处下力气,俩爷们儿硬生生给蹬到地上打滚儿。

任胭腿脚都软了,松开车门扑倒在地,又手忙脚乱爬起来踉跄着往前跑,俩男人站起来捂了肚子跟后头撵,前后三条人影。

到了胡同口,街市上车水马龙,乌嚷嚷的热闹里突然横过来三辆车,堵死她的去路。

她上下踅摸,还没等人到跟前,俩手一搂路边的老树,野猫似的窜上了树杈子,手脚利落到叫人眼花缭乱。

这么着还不放心,捡块稳当的枝杈坐好,她掰了两根枯树条前后扫荡,还眯着眼拿树枝去捅往树上爬的人。

老槐树还挺高,长得笔直,爬上去就不大容易,何况还有个女夜叉居高临下守着关隘,劲儿又冲得很。

坐那儿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这么着,辜廷闻听着信儿赶到,地上横三竖四躺了好些被杵着鼻子眼的嚎叫的,叫逮个正着。

他仰头往树上看,小姑娘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乌漆墨黑的天儿,看着老吓人。

“胭胭——”

回答他的是两根被丢下来的枝杈,举开的伞骨子似的,后头是姑娘家的气儿声:“容我缓缓,腿抻着筋儿了!”

任胭把脸贴树皮上收腿,天冷,架得时间不短了,骨节咔吧咔吧直响。

“下来,我接着你。”

她舍不得,直摇头:“别介,我长肉了,回头再给你砸土里去。”

随行绷不住乐:“七爷,咱们上去扶任小姐。”

辜廷闻抿着唇,一言不发,收眼镜脱外套——

架势拉得大,任胭吓一哆嗦,又不是孩子了,辜七爷街头爬树,明儿登报纸叫人笑话。

她冲下头直摆手:“别动啊,我下来了,接住喽,要是摔着我,腿打断!”

说是跳,也都爬下来一半才往他怀里扑。

辜廷闻接了人,拿大衣给围住,揉搓她的身子:“伤着哪儿了?”

她闷头打了俩喷嚏,齉着鼻子:“没,我不伤人就不错了。”

不瞧躺一地的爷们儿,说出去,老长脸儿了。

他又气又乐,想揍她又舍不得,抱着人贴在怀里给取暖,慌张的心才觉得踏实。

公署里头秘书长拉着不放人,絮絮叨叨说父亲母亲的事情,大约是要缓和关系;终归是长辈,辜廷闻耐着性子听。

后头有人来请秘书长,他避在一边,冲楼下看时隐约瞧着禾全在同谁讲话,那人寻常似乎是跟着任胭的。

他觉得古怪,下了楼才知道那七八个年轻人接了他遇刺的信儿,才离开任胭匆匆赶来,那小姑娘正孤身一个在成家。

对于成家的好印象,全被连绣一个败干净了,辜廷闻压根儿信不过成家那对长辈,草菅人命,徇私枉法。

事实确实如此!

辜廷闻坐在成家的正厅里给任胭扎伤口,成家父母在侧座相陪。

方才任胭逃跑慌乱,伤处又被斜刮了道口子,好在不怎样严重,就是模样惨烈,他给上完了药还直皱眉头。

成家老爷趁着空搭话,讪笑着:“世侄啊——”

“成叔叔!”辜廷闻小心翼翼地给任胭放袖口,“今儿这事,咱来日方长!”

136章 玫瑰焗双鸽

成家老爷脸色不大好,盘弄着佛珠子:“你这就不讲道理,你的随行要接任姑娘,叔父还能拦着?谁知道那是你家老二的人,世侄可不能把兄弟嫌隙怪罪到叔父头上!”

秘书长拉着辜廷闻家长里短,是辜廷望挑唆的,好把人给扣在公署里;至于成府外头的人么,还有待商榷。

辜廷闻握着任胭的手没撒开,眼睛漆黑,始终沉默着。

佛珠子一磕,成家老爷收了手,叹气:“叔父知道你不待见咱们家,到底是那个女人不规矩。可再不规矩,你也要看在你未出世的大侄儿的面儿,让她多活几口气。”

长久的沉默。

成老爷先忍不住:“罢罢,等孩子出生,她的生死全由你,成家和她再无半点干系。”

为了避开麻烦,不得已的妥协。

那么他有怎样的短柄被握在辜廷闻手里,若是当真不松口,他又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任胭好奇,也在担心辜廷闻。

他是小辈,无官无职,于他的父辈而言是个不思进取的闲人,成不了大器,可他的力量分明不是。

他的存在让人心怀忌惮,连生父都要对他下死手,何况别人?

“身体不舒服?”他同她并肩坐着,察觉她一路都没开过口。

任胭摇头:“在想你。”

语气严肃,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句情话。

辜廷闻微微笑起来:“在想我,什么?”

她告诉他疑惑和担心:“其实当初在豆腐胡同,我就想问你,不过咱们当时那样生分,问这样的话不妥当。”

生分吗?

是有点,他太过严肃,对她的印象也不甚好,可谁又想到不过数月,他们已是未婚夫妻。

话题很正经,可最先想到的却是风月。

他握一握她的手:“你可以这样想,这一切,也不过因我姓辜。”

这个能让人平步青云,又让恨之入骨的姓氏。

“哦。”她似懂非懂。

“至于其他,”他想了想,“做记者最忌讳耳目闭塞,三教九流结识甚多,所有该不该知道的,都有本明账。”

是真的账册,恩怨与情仇,有明月下行尸走肉,也有阴风里膏粱锦绣。

任胭点头,可又忍不住:“成先生的父亲在怕什么?”

他不答反笑:“今日若救你是他的道义,不救是本分,我并没有怨他。不过是让他松口,来日也好同连绣理清官司。”

是他这位叔父心怀鬼胎,火急火燎进了套,这样配合么,怨不得他。

说完这些,他还是纠正她的称呼:“往后,你也要叫成叔叔,别生分。”

先是四哥,后是成叔叔,回头那位倔强的老头儿肯定会把佛珠丢她脸上。

辜廷闻不以为意:“你的成叔叔邪路走多了,素来谨慎,从不会做冒犯佛祖的勾当。”

直到深夜睡去,他都没有和她提起那些隐晦的旧事。

女校放了假,任胭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鸿雉堂。药膳厨房里的师傅们忙忙碌碌,未必事事都需她亲自动手,照料锅灶时候便得空想想和杜立仁切磋的事儿。

他明面上瞧不起她,可暗地里使劲儿。

昨儿晚上逮住那俩爷们儿,鸡毛子鬼叫似的号丧,说是收了杜师父的大洋来拾掇她这个叫板的师侄,说的有鼻子有眼儿。

虽然杜师傅没那么大能耐呼朋引伴,就为她折腾出那样浩荡的阵仗,可但凡涉及辜廷望,就跑不了杜立仁,主仆奴才一个人儿。

本来么,捉了她,不但能威胁辜廷闻,还能帮衬他,一箭双雕。

任胭站在门槛里望着对脸儿的红案厨房,人正一板一眼教训徒弟呢,嗤,哪来那样大脸子!

小伙计堂口奔来:“任师傅您还这儿呢,西城张公馆的太太说玫瑰露酒不剩多些了,送了订钱,请您抽空做了差人来拿。”

杨师兄闻信,翻了翻账册:“可不么,上月十八来取了两坛,也到时候。”

说完了,上木架顶上头新取了两瓮新酒,核对了坛底牛皮纸条上的日期,再给那伙计。

“刚好一个月,跟人送去时说声年前再取一回,不然得到年后才有新的,甭忘了,肝气犯胃的症候可不能断。”

“好嘞,您放心!”

小伙计抱着两坛酒健步如飞。

任胭回头笑:“照这样过些年,师兄大约能坐堂问诊了。”

杨师兄摆手:“听你讲久了,谁不记得点?不是说还给咱们留了,搁哪儿呢?”

任胭比比最下头巴掌大的小瓮子:“给张太太的玫瑰露酒里头有佛手,咱们不需这个,就又新做了六大坛,舀出来给大伙儿分了。那个最小的红纸封坛给许公馆送去。”

杨师兄拿酒的手顿了顿,手指佯装不经意地掠过了最小的那坛。

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下半晌后厨各位师傅都得了一瓮玫瑰露酒,自个儿留着或是给太太姑娘都是极好的新年礼物,一时间喜气洋洋的。

任胭将自己那坛匀给了麦奉辉:“这些天不得闲,劳驾麦师傅给小玫送去,这丫头不知道上哪儿高乐去了。”

麦奉辉握着小酒坛木讷地点点头,没言语。

作为过来人,任胭斜眼瞅他:“吵嘴了?”

麦奉辉的脸发红,把酒坛还她:“我,我拒绝了肖姑娘,她是个好姑娘,就是觉得我不适合她,我……我对不起……”

任胭乐:“对不起我什么呢,您别不好意思,这坛您也留着,权当孝敬老夫人了。”

“我母亲不在北京,我……”他握着酒坛有些为难,“给任师傅做道母亲家乡的菜吧。”

麦奉辉的母亲是长汀人,烧一手地道的客家菜;他年幼耳濡目染,自然技艺绝伦。

这点上,任胭厚脸皮地觉得天赋异禀的师傅们,大约都有相似的经历。

今儿巧,后厨里有瓮好的玫瑰露酒,还有在笼子里咕咕的活泛鸽子,正好凑一盘玫瑰焗双鸽。

麦奉辉捉了两只小乳鸽宰杀洗涮干净,任胭手脚不利索,只得替他打下手,研磨了大茴香和椒粉,好叫他给鸽肉涂抹腌制。

同抹的还有盐巴和蜜糖粉,再浇一小杯玫瑰露酒,所有料子备齐了,才能逼出鸽肉应有的香味。

等候入味的工夫,任胭听麦奉辉给她介绍各式的香料,毕竟她做药膳时,不妨考虑这些寻常不怎样起眼的香料。

卤猪牛肉的混料里就有方才用的大茴香,还有小茴香与桂皮,添丁香花椒同沙姜再添两味甘草与陈皮,煮出的汤水甘辛芬芳,还有健脾温中的功效。

另有隔壁川菜薛师傅常使的花椒,红烧卤味或是腌制酸菜,偶尔也会磨粉与粗盐拌成椒盐,炙子上的肉串也不妨撒一撒,增香去腥,也能祛湿止痛。

相近的黑胡椒与白胡椒,前者常用来佐西餐的牛羊排或块肉,现磨现用以存贮最大的香味,温补脾肾。

至于后者,除了囊括黑胡椒的作用外,还能去腥解腻防腐,另可以治疗风寒,增进食欲。

还有用于炒螺或是牛羊肉的紫苏,辛香无匹;卤水鹅使用的甘松,香麻浓厚;偶尔被适量的阳春砂或是辛夷代替,卤水又是另一番别样的滋味。

药用的白芷黄芪、当归党参偶尔也可用作汤料或是卤料,祛祛腥膻,增加香味。

寻常使香料,光记得方子,却没仔细踅摸里头的门道,难得有这样详尽的说法,任胭握着小本子一笔一笔地记。

麦奉辉说的慢又极有耐心,看了眼座钟,将腌制好的一对儿乳鸽取出来放进瓦钵里;也不是寻常那样放着,鸽身下头架了一双筷子。

筷子和钵底的空档里又放置了一杯玫瑰露酒,炒香的葱姜添勺绍酒与二汤瓮在钵底,钵盖盖牢,整个瓦钵放进铁锅里坐慢火。

焗到时辰,取钵盛鸽肉,酒香扑鼻;钵底杯里水红的玫瑰露酒还剩半盏,却早已索然无味。

任胭悻悻地撂了杯子。

麦奉辉边切鸽肉边笑:“酒味都入了肉,这才是焗鸽的意思。”

一对儿鸽身切好,整齐地码盘,脑袋尾巴器宇轩昂地冲天,叫淋上一层钵底剩下的汤汁,顶了几粒洞子货芫荽末。

火与酒焗出全部的滋味,鲜活浓郁,鸽肉柔滑,不是浓墨重彩,鲜味却很了得。

任胭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麦师傅怎么不早些做来,挂了水牌,也好叫咱们瞧瞧大师傅的手笔。”

麦奉辉放下刀具就是个羞涩的爷们儿,扶了扶眼镜摇头:“师父比我做得好,只是他年长不肯北上,我这只得他七成精髓。”

“麦师傅毕竟年岁不大,若是再过些时候,定是青出于蓝。”

不得不说辜廷闻将麦奉辉请了来,是慧眼识珠。

她实在高兴。

这里盘桓了近一个钟头,她也该回去,笑盈盈地跟人鞠躬:“谢谢您今儿的指教,受益匪浅。”

麦奉辉连连摇手道不敢:“是听说任师傅要和师伯切磋,我想竭尽所能帮助任师傅,咱这一辈有胆有手艺的并不多,不希望任师傅埋没。”

“谢谢您抬举。”任胭抿唇笑,“希望不辜负您所托。”

她那胳膊,新伤旧伤,到时候只能尽全力搏一把。

“任师傅。”麦奉辉想起什么,又唤她,“有没有中意的帮手,如果……我想试一试。”

任胭笑:“咱们不是同门,这样搭伙跟人切磋不合规矩。”

说好了单打独斗,拉帮结派可不成。

麦奉辉红着脸笑:“我都明白,那么拜任师傅为师,徒弟帮师父,就不算欺人。”

137章 爷们儿的秘密

麦师傅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以往任胭仅仅认为是在手艺上,大概是相交不深,才会有如今这样的惊讶。

她笑:“您可甭拿我逗闷子。”

麦奉辉进京不久,琢磨了半晌才懂她的意思,连连摇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同辈互相帮助是各行都有的规矩,何况您是位是不可多得的师傅,现在正碰上不方便的时候,我……”

任胭叫他说得面热:“您抬举!这么着,赶明儿闹不明白的地方再来请教您,是您帮我大忙,师徒之事再不敢提了。”

麦奉辉不爱为难人,走前只是委婉地叫她再仔细考虑,毕竟师徒之分并不在年岁。

“他讲得是实话。”

肖玫替父亲来探望她:“虽然你还没出我爸的师门,但自个儿收弟子又不坏规矩。你想啊,炙手可热的麦师傅给你当小辈儿,说出去多有面儿!”

任胭捏捏手里壮硕的佛手柑,顺下三瓣,斜眼瞅她:“当真是为了我?”

她这位师姐看似脑袋不转悠,实则能瞧清人心,肖玫嘟嘟囔囔:“他要给你当了徒弟,就得叫我声师叔,到时候落我手里,还不搓扁揉圆听凭我的摆布。”

任胭抽个冷子:“亏得我没应他。”

小姑娘不乐意了:“我就瞧着他中意你,才拒了我的,上回你还不认。你中意他不曾,若是好了就把七爷让我!”

“合着您上这跟我做买卖来了?”她把佛手柑洗净,搁滚水里头,“见天满嘴胡咧咧,有事儿没事儿,没事上外头逛荡去!”

“我就爱在你跟前!”她探头探脑往锅里张望,“你这做什么呐,还用得着赤金佛手?下一瓣就是三四块大洋,谁这样豪奢。”

浓郁的香气熥出来,小丫头被烘得退了两步。

任胭笑,又捏捏泡得软碎的粳米:“廷闻留洋时候落的症候,大夫讲肝胃不和,入了冬时常要吃一碗佛手粥,今儿晚上人不回来,叫傍晚时候送报馆的。”

肖玫背着手瞎溜达:“反正他也不回来,有我的没有?”

“没有!”任胭断然拒绝,“瞧你火气旺,吃了要坏事儿的。”

小姑娘蔫头耷脑:“完了,这还没过门呢,眼里就没我这师妹了,等过了门还能记着我是哪号啊,辜师姐!”

任胭要揍她,小姑娘打窗户台上跳下来就跑,带倒只精雕细琢的水晶碗,叫她一把捧手里:“什么金贵玩意儿?哟,糖渍梅花,我的了!”

人刚出门,走了两步,拐腿直奔麦奉辉那儿去了。

任胭正乐呢,外头有人叫她:“小胭——”

“成先生!”

成世安脱帽致意:“我回来了,方便说句话吗?”

她净了手,笑着迎出来:“听说您上武汉去了,好一阵儿没见。”

他风尘仆仆,面容疲倦,勉强笑着:“替廷闻跑腿么,实在是累极了。过会要去报馆,不几天又要走,就抽空先来瞧瞧你。”

任胭笑:“我都好,亏得您惦记。这样辛苦么,老夫人要心疼的。”

“打小给他老子跑腿儿,现下是他的碎催。”成世安踢踢脚边的皮箱,“我瞅它比谁都亲近,早忘了辛不辛苦。”

车轱辘话闲扯了几遍,他从皮箱里拎出两只红漆小盒:“给你同徽瑜带的小玩意儿,回头你们瞧着好的,就自个儿分了。”

“您不上家里?”任胭迟疑着,“连绣的肚子都老大了。”

成世安瞥开眼:“提她做什么?”

任胭闭了嘴。

他深知有些疾言厉色,又笑:“听掌柜言语你忙呢,我过会再走,顺道把粥给廷闻带去。”

“好,那您多坐一个钟头。”

各自有心事,唠嗑也是匆忙。

佛手柑粥,配上一罐糖渍梅花,任胭拎了食盒递给成世安,后头来直奔麦奉辉的小厨房。

人正跟一众师傅合计那道玫瑰焗鸽,没工夫理会肖玫,小姑娘捧着玻璃罐儿坐门口的小板凳上,心事重重,瞅模样压根儿没掀过盖儿。

“我问个事儿,你同成先生怎么回事?”

上回任胭在医院里头就想问她,怕她刚受过惊吓禁不得刺激,这会人活泛地很,又没外人,总能说了。

肖玫手一抖:“没事儿。”

“你见他躲什么?”

“谁躲了?”她还是耷拉着脑袋,手脚并得紧紧的,抗拒问题。

任胭接茬问:“他说他在承德见了你,当时有事儿叫你撞见了,算是个秘密,叫你守口如瓶,是不是?”

“……是。”

任胭冷笑:“假话!”

当时她没怀疑成世安的话,可如今肖玫的反应分明有古怪。

“你不是碰见他了吧,而是跟他有过什么,人还没走远,要不我叫他回来?”

“不要!”

肖玫尖叫一声,打凳子上立起来,手里的罐子摔碎在地上,殷红的糖水渗进地砖里,污血一样。

这儿的动静大了,惊着里头的人。

一位师伯见势就劝大姑娘家好好说话,不要拌嘴,更不兴摔东西,一个水晶碗值一块大洋呢,都得打任胭的工钱里扣。

任胭赔了不是,给人拉到僻静的角落里头:“不是就不是,急什么?”

“你说的对,我是跟他好过。”说开了,肖玫抹了把眼泪,什么话都倒了,“可他不是个爷们儿,玩过闹过哄过就要杀我!”

任胭心里发冷:“多早晚的事?”

“我早跟他认识,比你还早!当初去承德就是为了见他,三天都跟他在一块儿!你别这样看我,哪个姑娘遇见他能不动心!”

任胭无言。

“他跟以前一模样,有钱,也肯花心思哄我,可全是为了打发寂寞,事到临头还不是要灭我的口!”

成世安在承德的一处院落里收留了个骨瘦如柴的爷们儿,肖玫头天撞见就大闹一场,以为是他的相好,讲他败坏人伦,哭闹不休。

开始成世安解释只是落难的朋友,后头言语间已是厌恶不堪,敷衍了事,甚至不肯再见。

最后一日,肖玫出门寻他,是他收留那人拎着把刀将她逼到破烂脏巷里,威胁若是将他说出去,连着肖同一块儿见阎王。

肖玫气得直哆嗦:“这都到了北京还威胁我,什么玩意儿,横竖这样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我才不怕他!”

任胭一脑门官司,想着先把她这样的念头打消才好:“成世安总有事儿要办,你兴许撞见了秘密,跟他挺什么腰子,又不总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

再说了,成世安风流,早离了这样爷们儿早好。

肖玫啐了声:“呸,什么秘密?我都打听清楚了,他收留那人是个逃犯,姓任。”

“你说什么?”

肖玫翻个白眼:“一个暴徒,和你一个姓!”

姓任的,逃犯!还是在承德,这么巧的!

任胭没得惦记,除了任越没别人了。

当初滦平监狱里,她就怀疑是任越,只是没见到人不能下定论;后来成世安赶来救他们,想是见到了?

成世安救任越做什么?

家里那会,她可没听说自己这个只会偷鸡摸狗的哥子,能认识北京城里的大人物。要是认得,任越还不得成天挂嘴上?

她闹不明白,又不能明着问,回头再牵连肖玫。

任胭郑重其事地开口:“这些事烂肚子里,谁问也不许说。”

肖玫哼笑:“你以为我乐意,这不是任师傅开了金口?我跟他不是最长的那个,大约也算不上最短,丢死人了!”

还惦记这事儿呢!

说来那位成先生也是位人物,不枉风流的名声,什么样姑娘都得追手里头,好一场散一场,总也不闲着。

肖玫看她沉默,立着眼睛胁迫:“你要敢说出去,我,我打死你!”

任胭朝她脑门上拍一记:“反了你了,快回家去!”

“哦。”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把我糖渍梅花摔了,明儿还我两罐。”

“还还还,快滚!”

小姑娘蔫头耷脑地走了,好像还抹了把眼泪,委屈极了。

麦奉辉站在门根儿那望着:“肖姑娘,她,没事儿吧?”

任胭笑笑:“正长个儿呢,抻着骨头疼了,没忍住。”

麦奉辉笑笑,神情不大自然。

“您担心她,怎么还拒绝呢?”任胭觉着身边每个爷们儿都似乎有着秘密。

麦奉辉落拓地摇摇头:“我心思不干净,配不上这样好的肖姑娘,任师傅您就甭劝了。”

“哦。”

他神情恍惚,不甘又落寞,打从他鸿雉堂起,任胭就没见他脸上能有这样多的表情,真新鲜。

可又不能直捅人心窝子,她也就不问了。

自己官司缠身,任胭心情沉重。

下了工却没闭门,闷在后厨做点心果子,萝卜糕和甜粿子,还有一碟子金沙草做的仙人冻,都是母亲生前爱吃的点心。

歇了工都已是月上中天,拎着食盒出门,就看见辜廷闻在园里的亭子里等她,皮鞋上几乎要蒙上层薄霜。

“来了怎么不叫我,白在这里受冻?”她握住他的手,吹了这样久的风,为什么还这样热?

他给她捂手:“听掌柜的讲你告了假,明儿给母亲上坟。”

“是,明儿是娘的生辰祭,出城一趟。”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殷切地看着她。

她心里明白,迎上他的视线:“哦,不知道是否有幸邀请七爷同去,一块儿见见娘?”

“好。”他笑,将她抱进怀里,“荣幸至极。”

138章 古怪

天未亮,廊下就有人掌灯,暖黄的烛光和悄然的脚步徘徊。

任胭起了身,鹅蛋脸的丫头替她打起床帐,招呼人送进手巾和盆具。

她不惯人这样伺候,自个儿洗漱完,又梳了条长辫子,对着镜子胡捋把快要杵到眼珠子的刘海,扭头——

伶俐的丫头正递来把梳子:“七爷起身了,偏厅里等姑娘呢。”

“好。”

她捺住眼底的欢喜,可又拢不住急切的心,梳了梳头发,针线筐里翻出把小剪刀对准刘海咔嚓一下,抖搂两下扭身就往偏厅跑。

“慢点。”辜廷闻坐着吃茶,见了她来就笑,尤其看她脑门上的头发。

任师傅手艺绝伦,可终归隔行如隔山。

“来。”他起身,把她摁在沙发里,替她修刘海。

细碎的黑发落在掌心里,他看着觉得有趣,唤人取来锦囊,一根一根倒进去再系紧,放进上衣口袋。

“这有什么好留着?”

外头胡同口,他掏钱买了两块驴肉火烧,俯身时候露出绛红色的系带,任胭看见难免脸热,小声嘟囔句。

家里没叫预备早饭,俩人拉着手出了门融进街头朦胧的薄雾和熙攘的人群里;脚下是未化开的冰雪,软塌塌的印着层鞋底的花纹,满满的烟火味儿。

辜廷闻将火烧放进她手里,笑:“头次替你剪头发。”

“还有别的姑娘?”

一句玩笑话。

他很认真地在解释:“从小寄养在我家的远房堂妹,为她剪过胎发;她后来嫁给了五哥,很久前的事了。”

五爷没了许久了,但是从未在辜家见到女眷,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她……”

“改嫁了。”

不是还有个孩子,也带走了?

辜廷闻似乎不愿意多提,拍拍她的手:“上车,外头冷。”

“好。”

始终跟着他们的汽车缓缓滑到跟前,接了人飞快地开向城外。

打保定逃出来,金银细软卷了不少,多是母亲攒的体己钱,还有些大夫人为了面儿不得不给的赏钱和首饰,论理是够她们活几年的。

只是母亲病重,瞧病买药所剩无几;余下的拿来置办了丧礼和棺椁,再踅摸块风水宝地,好在够数。

当初堪舆的道士指着小清凉山说的天花乱坠,任胭一字没听进去,只是觉得这儿风景好,等开了春就是烟光岚影,像极了母亲口中幼时的居处。

母亲一生诸多磨难,身后自然要安静无尘,如今松柏苍茫,寂静幽深,她应该会喜欢。

任胭拂去墓碑上的雪和落叶,额头轻轻地抵住,小小的声儿:“妈,我来看看你。”

山林无声,有微风过,吹散她满头落雪。

她闭着眼睛,低着头,无声地听自己的心跳里,似乎有母亲的笑和泪。

许久,她才抹了把眼睛,回身拉了辜廷闻的手,又笑着:“这次我带了您家姑爷来,人生得好,待我也极好,您甭担心,我这样夜叉性子也是讨人喜欢的。”

她想,母亲是会高兴的。

“你跟我娘说了什么?”

山中风雪渐厚,他们不得不离开。任胭在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好奇辜廷闻独自一人跪在坟前时,同母亲的对话。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求娘保佑我。”

“怎么呢?”她总觉得没什么样好话。

辜廷闻笑:“佑我在你这夜叉手里,能长命百岁!”

她气个倒噎,推他一把,蹬蹬往山下跑,不理人了。

鸿雉堂的胡同口,汽车停下。

任胭推门前扭头,郑重其事地交待:“辜廷闻你见过了我娘,就算是定给我任胭了,可不兴三心二意,要一心一意地等着我……”

“等你娶我过门。”他接她话,是比她还要郑重其事。

是这么个意思,她没说明白罢了,料想他应该知道,怎么偏生要说出来,显得她像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

任胭瞪他一眼,想说什么,又瞥见禾全憋笑憋得辛苦,一肚子话就全咽回去了,下车转身就跑。

风风火火地进了堂口,杨师兄后院儿里头拎口菜刀正耍把式:“怎么,大虫撵你?”

任胭翻个白眼,放下食盒问:“您不干活,瞎比划什么呢?”

“一会要送笼鸡鸭,下半晌宰杀了吊汤。”他努嘴儿往杜立仁那儿,“那位祖宗要的,刚才不晓得耍什么花活,嚷嚷要还头汤和二汤。”

“这都吊了半月里,眼瞧还有一个星期就是饮宴,折腾什么?”

杨师兄撇撇嘴:“可说呢,要鼓捣新鲜玩意儿,毕竟明儿起跟他的师傅就得全数住进辜府预备着,火烧眉毛啦!”

大师傅事儿忙,连带着上下都跟生了风似的。

后头鸡鸭进院儿,还跟着哼哧哼哧圈着猪羊的大车,师傅们挑拣几个能入眼的,叫杂工帮案一气儿都给下刀子,手脚麻利地准备汤水。

下半晌,杜师傅尝过新吊着的汤,终于点了点头,大伙儿凝在心头上的乌云这才慢悠悠散去,外头就热闹起来。

有人叫掌柜的请着进来,两列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足有二三十号,把后院守得严丝合缝,领头的比对完进辜府的花名册,这才叫领着人出门。

元旦饮宴的排场极大,鸿雉堂里的师傅们被请走了七成;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任胭小厨房里这会溜干净,就剩她和师兄守着空架子。

红白案还有大师傅带着徒弟忙于对付晚上的饭菜,她跟这儿和杨师兄就成了风车轱辘,舞得生风,连晚饭都是叫对门的师叔做好,差俩师兄给匀来的。

师兄妹俩蹲树下的雪堆里,凑合一口残羹冷炙。

杨师兄冻到打摆子,抱怨:“你说你图什么,好好的少奶奶不当,跟这儿喝西北风,穷骨头儿病!”

任胭哼笑:“那我明儿关了厨房,您跟杜师伯去!”

“别介呀,妹妹!”杨师兄脑仁疼,“我给他搭手,早晚都得要我命,您瞅瞅您原来那师弟都长成老头儿啦,上回一问刚过二十!”

任胭怅然望天:“幸得我叫他撵出来了。”

杨师兄瞅她:“也没见他放过你。就今儿这事,他要走了咱们的大师傅可不就是给上眼药的,那些大师傅是全被拉去做杂活,有委屈都没处吐。”

可不么,但凡搭着她任胭的边儿的,就没得过杜立仁的好。

白案那儿新来的两位大师傅是惯会看风头的,当初就挑了僻静地儿站,看着她热闹,好在没被杜立仁怎样挤兑,原先那些师傅学徒可叫教训的不成样儿。

后头大伙儿谁也不敢跟她过于亲近,要不掌柜给她新辟了药膳小厨房,这会叫早成了孤家寡人,什么手艺也没法周转,还不得卷铺盖灰溜溜滚出鸿雉堂?

她笑:“没事儿,我给你们报仇,下个月给他打趴下!”

杨师兄握拳:“你可得使把子力气叫他好看,不然咱们都没日子过。话说回来,下个月比试,你有招儿没有?”

任胭一筹莫展:“咱都是厨子,您也明白,新招儿那样容易想吗?”

杨师兄拍拍她肩头:“妹妹你加紧点,他可正从咱们这儿的大师傅嘴里打探消息,别的本事他没有,可厨艺上,他终归是要紧的大拿!”

人刚要进门,又转出来了,低声:“还有咱们那位麦师兄,你防着他点,前儿我看他和姓杜的老头儿鬼鬼祟祟。”

任胭笑他多心,可刚回辜府没多早晚,她就见着麦奉辉和杜立仁先后从小花园的假山里出来;起先以为着不过是大师傅们行动范围有限,凑巧碰上。

可一回两回,第三回,她就不这样想了。

离着元旦,尚有两日。

辜廷闻成日被秘书长绊在公署,到家几乎要后半夜,虽然对杜麦二人起疑,但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好对他张口。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师伯师侄,凑一块儿密议点事儿,她还能仗势欺人给捆了来问吗?

她心里犯嘀咕,小花园里绕了两遭没瞅见杜立仁,也没瞅见麦奉辉,预备着回屋歇着了,可一扭脸——

麦奉辉正跟游廊那儿站着,气息微喘,脸色不好。

花园里挑着灯,风大光线幽暗,他穿一身皂青的棉布长袍,冷不丁出现,老吓人。

“任师傅,这样晚还不歇着?”声儿也哑,完全不似鸿雉堂里温文尔雅的人,

任胭被他唬一哆嗦:“出来遛食,正要回呢,您有事儿?”

麦奉辉不答,却轻笑:“这话是我问的不好,这原本就当是任师傅的家,您哪儿去不得,唐突了!”

任胭没言语,在打量他。

人还是那位少年成名的麦师傅,可她总觉着哪儿古怪,可一眼望过去,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没看出什么来。

冷风过,冻到她脊梁骨冒凉气。

“天寒地冻的,麦师傅也早些回去,走了。”她笑着,招呼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打灯笼回房间。

“这就是七爷新聘的大师傅?”鹅蛋脸儿的小丫头跟她许久,亲近许多,时常唠些闲嗑。

任胭点头:“麦奉辉,潮汕来的粤菜厨师,别看人年轻,手艺抵得过三个老师傅。”

小丫头抿嘴笑:“生得可真好看,像个斯文的读书人,街上头一过,还以为是哪个大学里教书的先生呢。”

可不么,就冲这点,肖玫那小丫头一眼就瞧上了。

任胭笑,坐镜子跟前梳头。

小丫头给她理被褥,还在絮絮叨叨:“……要不是您说明白,我还以为麦师傅是咱京里的老人儿,口音这样地道。”

任胭手一顿,她就琢磨哪儿古怪呢!

麦奉辉生养在潮汕,头回进京,昨儿还糊涂她说的话,今儿就能把腔调说的这样好了?

139章 百花鸡

旧年最后一天,任胭再次见到了麦奉辉。

这日天边还亮堂着,掌柜的已经叫倒玉葫芦数大钱;自己又带人托了十来只红漆盘,一份赏钱是两位东家的,另一份是他的。

到了手的银元加起来约等三个月的工钱,大伙儿喜气洋洋,吆喝笑闹一阵儿各自赶着回家。外头晚霞未落,任胭趁亮捏着小荷包在街上溜达。

西城的先农坛明儿就要开了,这会正有人清理歇山顶上的绿琉璃瓦片;围栏外头挤着好些铺面和货郎,若是占个好地儿,明儿庙会开张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任胭前后望过去一眼,直奔褡裢火烧的摊儿;大肚子掌柜同她认识,挑拣三五块个头饱满色泽金黄的火烧给她装纸包里,还笑着说许久没见七爷了。

焦香的饼面包着鲜嫩的肉粒,咬一口给味道散出去,引着两条街外的耗子回头,任胭咂么完了笑说人忙,劳烦惦记。

掌柜的还没搭两句话就要叫客人把肚子挤扁了,匆匆道句回见,一手拎刀剁肉粒,一手探小木桌底下舀清水进盆里,备着打馅儿。

任胭从人堆里挤出来,四下踅摸两眼对着侧后方招手;先前没看着动静,后头才有俩年轻的爷们儿不好意思地凑近,低声问任小姐好。

任胭分了三块火烧给他们,笑问:“天寒地冻的也不晓得寻个背风的地儿等着,不冷?”

俩爷们儿只是笑,推拒着。

她撤回手:“给你们七爷的在我兜里捂着呢,这本就是买给你们的,马上家去,路上分着吃吧。”

“哎,谢谢您。”

辜廷闻派人守着她,这些人都极有规距,轻易不肯露面;可是天长日久,任胭怎么着也能认清楚几个。

天边一霎就黑了,她不敢在外头耽搁,叫了路口候着汽车,接了她上家里。

明儿辜府饮宴,里外院子这时就都已经披挂上了。

打大门至内堂一路红毡铺地,笔挺的一条锦绣大道,两溜火红的灯笼;连池塘拱桥上的圆墩扶手都叫别了各式彩灯,远远瞧着像盛妆的矜持仕女。

小丫头和小厮络绎进出,搬盆景落座椅,廊下杵着的铜杆儿挑一溜大宫灯,树杈子上还别着两对儿,像被盘活了三五年的玉玺狮子头。

西北角楼上推开三交六椀菱花槛窗,这儿几乎能俯瞰半座城,流光溢彩下的辜府自然尽收眼底,火红一片能燃尽整座城池,惊心的盛景。

辜府百年盛气凌人,如今可见一斑。

跟她的小丫头看惯了这样场面,除了冷倒没有别的想法:“任小姐您要瞧,我给您搬褥子铺榻上,老是这样吹风,夜里头不舒坦。”

任胭搓搓手要下楼:“瞧个新鲜罢了,咱下去。”

“哎。”小丫头放了心,又笑,“七爷交代今儿晚上能早些回来,八点钟放焰火,再同您上来瞧,咱们还没预备好呢。”

“那敢情好!”

她喜欢热闹,对焰火充满了向往。

丫头关窗时,她才慢慢收回目光。

这儿地势高,临近几处院落瞧得一清二楚。被禁在院儿里的大师傅们也赶出来看热闹,这会各自散去,只剩个麦奉辉还在徘徊。

任胭进了花园,他正坐在假山石上撑着膝头,偶尔叹两口气,并没有惊讶于她的出现:“任师傅下工了?”

“又见面了,麦师傅!”

麦奉辉想请她坐,可周遭全是冰凉的石块子,只好讪讪地笑:“七爷允许我们出来走走,这座院子的风景很好,看久了就舍不得离开。”

任胭也笑:“没事儿,明儿宴罢了,叫人领着四处转转,权当散心,大伙儿都辛苦!”

“不辛苦。”麦奉辉和善地摇头,“是我们的本分。”

他是个内敛的人,说不了几句脸就泛红,不大好意思;任胭心里正琢磨事儿,一时都没了话。

前儿见的麦师傅和今儿见的,要说长相是一模样,可说起话来就能觉出古怪;上回是一团将燃的烈焰,这次是半汪沉静的柔水。

麦奉辉除了厨艺了得,还会变脸吗?

“怎么会这样想?”

八点前一刻,辜廷闻家里来,衣裳未换,就带着她上了角楼。

说是叫人伺候,可临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让留下酒菜和观烟火的物件,把人都撵个干净,自己带了袖箍开始点烛台。

角楼不常人上来,连枝烛台都铺了斑驳古旧的青锈;方才任胭问丫头怎么不换新的,小丫头慌张地比了个数,这数大约能买下三成的辜宅。

任胭闭了嘴。

这会见他优哉游哉地点蜡,顿生出光阴回转的错觉。

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赶考的儒生误入画中的仙界后与女仙有一段锦绣良缘,后来那女仙不肯从画中出来,儒生便放弃肉身进入画中,与她长相厮守。

母亲艳羡,她也艳羡。

如今,她算不算圆满?

辜廷闻长久没听她回话,举着蜡烛回身,坐到她面前的小几上,仰脸看她:“在想什么?”

她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辜廷闻评价:“很美。”

“是吗?”

他握住她的手:“想听我说实话?”

任胭点头。

他低头吻她的手背:“若是我……”

又怎样?

“也忍不得相思之苦。”

她笑,脸好烫。

他倒是正经的模样,在她身边坐下:“吃饭。”

她咬了口点心,外头正咚的一声,艳红的火光在空中炸开,像点心里淌出的豆茸糖馅儿。

丫头在楼下守着,起先还能见楼上的年轻眷侣偎在窗前看焰火,后头焰火散尽,沉沉夜幕便阖了槛窗,她红着脸招呼随行避远些。

等辜廷闻唤人上来伺候,一对儿人正各踞罗汉榻的一头,他身上的西装与衬衫褶出数道细密的痕迹,任胭却红着脸扭头冲墙,他去握她的手却被利落地抖开。

“明儿起鸿雉堂歇业三天,不用上工。”下了楼,她才肯正经对他说句话,“可以睡到午时,美不美?”

他敲敲她的脑门:“明儿早上五点钟就起。”

“做什么?”

“同我一处迎客人。”

她不应。

辜廷闻还是笑:“二哥同二嫂,你舍得我独自一人?”

“我还带着孝。”

“知道。”他送她进了屋门,丫头送了新的衣裳来,象牙白的袄,檀红的裙子。

肃穆庄重的颜色,还有一套头面,素色的绒花。

他随手拨弄了两件赏玩,好容易赶散了酒意,不叫自己张口留下来,出了门尤依依不舍:“晚安,我的未婚妻。”

懒散的风流样,真是吃多了酒,任胭想起角楼里旖旎,撇嘴瞪他。

小丫头跟着笑。

晨起忙乱,得空歇下几乎要太阳当头。

任胭同辜廷闻一处坐着,当中隔着一张几,几上放着他们交握的手;二少奶奶来请,辜廷闻并没有放人。

粘腻的劲头叫客人瞧不下去,首座的老爷子先笑:“怨不着不同意叫人进我的府邸做家厨,我一把老骨头哪有力气同七儿抢厨师,还是他心上的大姑娘。”

一众人跟着笑。

不料他却看着任胭:“任大姑娘,不提廷闻,你愿不愿意进老头儿的府邸当大师傅?”

这位徐老先生,正是总统府那位,所以府里的大师傅都是大拿里的活祖宗,听个名儿就要拜一拜的。

要是搁寻常,保不齐就颠颠儿地去了,可他家能成事儿吗?

他现在跟辜廷闻亲近,七儿七儿的唤,改明儿北京城里风云变幻,一霎爷们儿俩反目成仇,她就成了捅辜廷闻心窝上的那把刀。

最尖利的那把,寒光一闪,透心儿凉!

可人问了,她又不能不答;贬低自个儿,谁脸上也不好看,装傻充愣吧!

好在人是来吃饭议事,又不是真要挖厨子,凑合敷衍一阵儿就过去了。

今儿的宴是杜立仁掌勺,他南北厨艺通透,折腾了一个来月的菜式个顶个儿绝伦,翅宴过,头道上的是百花鸡。

粤地的菜,精挑细选的嫩鸡崽不过一斤半重,可也不能少于斤把;再从选出的这些鸡里再挑个头模样肉质绝佳的,用于做菜。

洗涮干净的鸡身剖开背面,匀整朝两侧地剥出鸡皮,再分别剔开头与翅身,搁蒸笼里头。

蒸肉的工夫,先给胶州送来的数对明虾去壳,虾肉砸成碎泥;又得把肥膘与瘦肉剁成细茸,加香料、卵清和玉米粉一块儿拌进虾泥里搅成细腻的馅料。

搬了肉下炉,然后再撇干净鸡皮里膏脂,竹针扎出数个细孔摊在竹箅子上,抹薄薄一层玉米粉。

这会是要摊腌制好的虾泥,再铺一层蟹膏蟹黄与敲碎的蟹肉。抹平了馅料,再涂鸡卵拍平,搁进蒸笼里熥熟。

夹出来切长方条摆盘坐日字阵,拼回鸡头与鸡翅身,成个雏形。

热锅中搪熟猪油两回再下一道油,烹酒和头汤与香料勾芡,香油退匀起锅浇在鸡身上,叫皮肉浸透滋味。

饶是如此还不算完,如今深冬,需新取白菊花瓣压开镶嵌在盘周;若是夏秋时节,自当取夜来香装饰,以至百花浓香的滋味。

素净的瓷盘托着艳丽柔脆的鸡肉,清爽甘鲜,冬日里头温补最好不过。

何况菜式里鸡皮娇贵,多则粗糙,少则不脆爽,极其讲求火候。怨不着杜师傅受尽追捧,红案大师傅头魁的名声响当当。

任胭尝过,赞不绝口,小声道:“若是这样同人叫板,多不会有好下场。”

辜廷闻笑:“别急。”

杜立仁得意洋洋地退到边上,跟着走的是麦奉辉的雪花鸡淖。

人麦师傅头低着,小心翼翼,脚步却飞快稳健。

任胭先看到却是他袖筒里的寒光——

140章 雪花鸡淖

麦奉辉也看到了她,微微笑着。

几乎一瞬,任胭就认出他是那晚站在游廊上的爷们儿,穿着皂青的长袍,悄然出现,毛骨悚然。

他袖子里揣着的是刀。

木头柄三角尖儿,巴掌长短,不过三两重,剔骨剖肉,锋芒利刃。

她最熟悉不过各式刀具,只消一眼就已经知道厉害;如今堂上堂下坐的都是要员,无论目标是哪个,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害怕,麦奉辉的目标是辜廷闻,也害怕,是别人。

闲适的谈笑里,只有她突兀地起身,她要挡住麦奉辉,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

以什么借口呢?

醉酒离席,失手打翻那道雪花鸡淖,这样他就没有任何靠近筵席的机会。

好!

任胭拎了裙子,要站起来——

辜廷闻很快握住她的手臂:“胭胭,坐下。”

他是个文人,可首先是个爷们儿,力气大到她招架不住,脚底下像楔了钉子,将她牢牢扎在座椅里。

“廷闻,你听我讲……”她慌乱地攀住他的手腕,求他放开她。

“任胭,不要走动!”

他鲜少直呼她的名字,现在多少有些严肃,还有不容置疑,几乎是半搂半抱着将她禁锢在身边。

是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她扭头看他,辜廷闻的眼睛里一片漆黑,还有丝丝缕缕的嘲弄。

戏台上正唱着《安天会》,神威霸气的齐天大圣叫神仙老儿诓去守了御马监,一怒之下闹得天崩地裂飞沙走石,挑了四大金刚,再举琵琶打托塔天王的太子。

刀枪舞弄乾坤圈,赢得上下一片喝彩。

禾全极有眼色,立刻叫人抬了竹蔑筐子上戏台跟前,金银珠玉和亮堂堂的银元,铆足了劲头儿一气儿往戏台上飞。

听见银子响,角儿更卖力气,看戏的面儿上得意,自然主客尽欢。

沸反盈天的笑闹里,麦奉辉终于走近,手里头托着盘雪花鸡淖,堆叠的霜雪似的,又像天边翻卷的云朵,一派柔嫩祥和。

首座上的徐老先生先开口:“瞧着琼花梅蕊之姿,是有淖意,可如何是鸡淖一说?”

麦奉辉稳稳托着盘子,小声儿回话:“是挑了质地白嫩的老母鸡的鸡芽子,使刀背砸肉成茸,同时需得用尖刀子剔干净筋膜,揉得松散才能下菜汤。”

徐先生听得有趣,又叫他多说了会儿。

麦奉辉口齿伶俐,不慌不忙:“揉得松散的芽茸,盛七两重的冷鸡汤分个三五回慢慢澥散,得慢得柔,才能轻巧地将敲断的碎筋再冲出来,这样才能成淖的雏形。”

成过雏形的鸡淖拌进几枚卵清,两勺薯粉和香料,一处搅成糊浆。

因着是川菜,料子里的盐用的是川地的井盐,深井盐卤熬出白花花的细腻盐粒,疏松不涩口,最宜炒制荤腥肉食。

拌过鸡浆,就得等旺火热锅,炼油热过半,油温又不能太盛,这样才能软炒鸡淖至松散,白嫩嫩的像云层。

这个时节外头落着雪,里外都白茫茫的犯了忌讳,所以一盘子雪花鸡淖拿天目瓷盘托底,红梅镶边。淡妆与浓抹,色味俱佳。

“好一个雪花鸡淖!”

徐先生点头称许,麦奉辉笑着颔首,转身将黑瓷盘端到了辜廷闻面前。

任胭的心一霎要从腔子里蹿出来。

宴无好宴,人无好人,甭管麦奉辉针对哪位,这菜恐怕轻易都都吃不得。

可辜家是主又是小辈儿,无论是出于客套还是谨慎,头双筷子是辜廷闻要下的,试菜去疑。

禾全捧了新的银勺子上前,辜廷闻接了,垂目舀菜——

那道寒光终于有机可乘,从衣袖子里迎面扑来,刺到眼皮跟前,几乎要削掉辜廷闻额前的碎发。

接着麦奉辉的手腕子叫人别住,瞧着他身上是会功夫的,还想着挣扎比划,可三两下就叫禾全卸了劲头,牢牢地踩在皮鞋底下。

禾全不动声色,可掌心里约莫是有响儿的,死死地抵住了麦奉辉的要害。不过眨眼,局面已被控制住。

辜廷闻将将撂了勺子,云淡风轻地笑:“滋味尚可,徐伯伯尝尝?”

徐老先生像是没见着变故,慈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只图个赏心悦目。”

“见笑。”

有人来将菜撤换下去,席里的客人接茬看戏,谈笑风生。

麦奉辉折腾那样久,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就叫人死死地摁在了水底,此一去,估摸着要销声匿迹!

任胭将目光收回来。

辜廷闻在看她:“别怕。”

她的掌心里全是汗,他取过热毛巾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像是得了什么趣儿,优哉游哉,偶尔还会挠一挠她的掌心。

任胭问:“知道他与你有仇,还要他进鸿雉堂?”

辜廷闻笑:“家仇,总归是要报的。”

“你,怎么他了?”

辜廷闻要笑不笑的模样:“胭胭好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要杀我。”

任胭不安的心思叫他三两下抖搂干净:“总要有个因果!”

“我杀了他父亲,在上海,就是你惦记我那会儿。”

任胭皱眉,刚要问什么,就瞧着杜立仁又领着徒弟和新菜式来,这回是道素烩。

兴许在座的客人久慕鸿雉堂的名声,也许是刚才的一出无声闹剧,兴致缺缺,不乏不愿意动筷子的,闹得杜立仁坐立难安。

有人见他如此,不由想起闲话,调笑他与任胭的比试切磋,不知道有什么样主意。

杜立仁在人前总一副谦虚体贴的模样:“小胭终归是我的师侄,小孩子的玩笑话,署长您还当真了?”

这儿热闹,徐老先生的目光从戏台上转过来,问辜廷闻:“下头讲什么,这样高兴,说来给我听听?”

“不过是杜师傅和任师傅改天切磋的事儿。”

老人爱热闹,就笑:“好事,雏凤与老凤,任大姑娘要使劲儿,不怕不青出于蓝!”

这么着,算是真格儿把事给定下了。

最高兴莫过于杜立仁,转了脸笑盈盈的模样:“小胭,师伯与你便遵了各位官爷的好意?”

“是。”任胭笑着欠身。

“与你比试五场,头道茶点后道甜菜,当间三道,一道清汤燕菜,一道灌汤黄鱼,余下一道便各自使绝招儿如何?”

清汤燕菜是杜立仁的瓷器活儿,拱着他这些年坐稳头魁的名声;更不必提灌汤黄鱼,饶是老师傅都不能轻易应承下的绝笔,小姑娘却只有花样年纪。

他把她逼上绝路,是要看她知难而退,从此夹紧尾巴低声下气做人;还是做所谓勇往无前的无知姿态,莽撞蛮横叫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可切磋之事是她先提的,何况也是为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女厨师莫须有的罪名,她不得不接受。给他教训除了在厨艺上,总不能举着棍儿拎刀上街干仗吧!

任胭还是笑:“是,都听师伯吩咐。”

大伙儿无论老幼,对比划这事儿总情有独钟;虽见不着真刀真枪,但隐约被刀光剑影激起了满腔热血,推杯换盏笙歌鼎沸。

任胭心里有事儿,坐立难安,好容易捱到宴后送客,几乎要月上中天。

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往内宅去,路上见着禾全,拉了就问麦奉辉的下落。

“任小姐,这事儿您也甭问了,没什么好。”年轻轻的爷们儿直皱眉,肃着长脸。

“人死了吗?”

禾全叹气,倒是比了个手势:“您跟我来吧。”

七拐八绕进了辜廷闻的书房,上回她跟门口听墙根儿没进去的那间。禾全绕过博古架,推开后头的碧纱橱,吩咐丫头铺两只靠枕和薄毯子。

“小姐跟这儿坐会,一会七爷送完客就来。”

隔着镶了水晶玻璃的槛窗,外头的景象看得不分明,只知道半个钟头后辜廷闻进来,后头又跟着个爷们儿,她听着声儿像是在鸿雉堂里的麦奉辉。

“你兄长终向我出手了。”

麦奉辉垂着眼儿看地,身上一哆嗦:“任凭七爷责罚。”

“你倒不讨饶。”

麦奉辉轻轻叹了句:“阿妈很年轻就带着我和哥哥离开了那个家,他是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只是哥哥舍不得他,经常悄悄地去探望,不叫阿妈知道。”

任胭细细地听,才知道麦奉辉兄弟俩的父亲是个赌鬼儿,寻常除了打骂太太和孩子,没银子赌就要太太出门卖身,还要把哥俩儿身子抵给有怪癖的官老爷。

麦太太带着孩子逃家,大儿子舍不下父亲,悄悄偷了银子贴补给他;长此以往,父子俩倒是亲近起来。

麦父为了色子能舍弃妻儿,老了更没什么念想,好上了大烟;没什么进项就凭借机灵劲儿给人当碎催,给暗杀仁人志士的搭手。

上海那会叫辜廷闻撞个正着,救下了肖同,了结了麦父,和麦家长子结了仇。

麦奉辉直到进辜府前才知道哥哥一直隐藏在北京城里,没叫辜廷闻知道,也不过是有人帮了他;至于是谁,他怕惹祸上身。

如今,一了百了。

他笑笑:“七爷不杀我?”

“你是你。”

麦奉辉沉默了很久:“七爷当初叫我来北京,有没有是因看重我的厨艺?”

“五成。”余下的,不过是引蛇出洞。

他满意:“足够。”

辜廷闻放下盖碗儿:“去收尸。”

“是。”

“七爷如何处置我?”

“你想留在北京?”

“是。”

辜廷闻想了想:“我的未婚妻缺人手,你留在她身边,需从此无名无姓,再不能示人。”

麦奉辉手一抖,还是答应:“……是。”

“至于肖玫……”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人走,辜廷闻推门进碧纱橱,给任胭掖掖毯子:“怎么不回屋?”

她不解:“他与你有父仇!”

“用人不疑。”

他俯身,细细描摹她的眉眼,接着吻下去:“这里是北京城,别怕!”

141章 灌汤黄鱼

麦氏兄弟是桩秘闻,但是隔天中晌,任胭就在报纸上翻到了蛛丝马迹;辜家的大门都关不住的新闻,立时就显得很微妙。

她抬头——

辜廷闻在擦拭博古架。

新年第二天都用不着上班,他又不愿再写文章,索性摘了眼镜束起衣袖做起洒扫的活儿,唬得丫头小子前后跟进跟出,像条硕大的尾巴。

不能怨人家吃惊,七爷收拾屋子显然没有做学问得心应手;照顾她的小丫头说,七爷打小就是叫捧在老太爷手心儿里长大的,菜叶子都摘不干净一片。

老太爷没过许久就去了,再往后老爷和七爷反目,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偌大的宅院,阴森森的没人气儿。

屋里头烧着地龙,任胭还觉得冷得慌,拢了拢膝头上的毯子,把悲悲戚戚的小姑娘打发出门。

“冷吗?”

爷们儿身上像烧着盆炭,冷水里都绞过几遍手巾了,捞出来的一双手都比她的热;任胭不甘心地左右腾挪,把一双手全塞到他手心里。

辜廷闻阖住了放在唇边呵气:“等结了婚就搬到新公馆里,屋子里有暖气。”

怎么就说到这件事呢?

她斜眼看他:“这样着急吗?”

“是。”他半蹲在她面前,仰着脸,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情绪,“想同你结婚的心思,很迫切。”

任胭颇为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很为你担心啊,爷们儿,毕竟还有两年。”

他握着她的手指,正经地盘算:“说长也短,预备婚礼,尚且不算仓促。”

什么婚礼要预备两年?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头次和人成亲,可不兴诓我?”

辜廷闻摇头:“不骗你。”

想起什么,他又补了句:“恰好,我也是头次。”

闲下来时说的都是没什么讲究的情话,可也不觉得腻;下半晌,辜廷闻为了弥补昨儿没同她一处瞎溜达的遗憾,让人备车出门。

时间是精挑细选的,可没想到胡同里碰上了肖玫。

人是为了麦奉辉来的,猫这儿一上午都快把脸憋紫了,加上哭了半晌肿着眼睛,青头紫脸的老吓人。

任胭下车拉了人往家里去,肖玫不乐意,甩开胳膊敲车窗户:“你下来,我有话问你!”

这么不讲规矩的大姑娘可不多见,禾全抽口冷子,一脚蹬地上就要跟人叫板;后头车窗玻璃摇下来,露出辜廷闻的脸。

“肖姑娘。”

他越平和,肖玫火气越旺:“甭假惺惺的,我问你,麦奉辉是不真格儿叫你杀了!”

辜廷闻不答,文件包里抽出张纸,取下口袋里的钢笔旋开,写了几笔递给肖玫。

龙飞凤舞的字,讲了个地址。

任胭瞧见,就知道要坏事。

肖玫嗷一嗓子就哭上了:“你这是叫我给他收尸去呐……你怎么能这样,他,他……”

说了半晌也没个所以然。

昨儿什么场合,她都明白,但凡露了刀子就没命活,怪只怪麦奉辉犯浑不挑时候。

肖玫泄了气,坐车头前嚎啕大哭,抽抽噎噎说好容易喜欢个爷们儿,还没捂热乎儿,就成了死鬼!

这下倒好,水灵灵的大姑娘一夜之间成了望门寡!

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成寡妇了?

任胭哭笑不得,又不能跟她讲实情,连哄带劝给人送家里头,又安慰了好一阵儿,天都要黑了。

这一日外出闲逛又打了水漂。

肖玫在门外惹了场笑话,传到麦奉辉耳朵里只剩了担心。

他如今是个无姓无名的人,在辜宅后厨打打下手,等待着任胭开口,解答她的困惑或者完成她的嘱托才是他下半生的意义,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用自由换命,这是他为承担哥哥的过错,付出的代价。

可是肖玫……

“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任胭见到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比试后,我会离开鸿雉堂,独自开饭馆,麦师傅有兴趣吗?”

“好。”并没有别的话,哪里都一样,至少在任胭的馆子里,他活下去的机会大得多。

“肖玫是孩子心性,你若喜欢她,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若是无意,便不要再去招惹。”任胭来,似乎只是为了对他说这些话。

他还是只有应承的份。

“任师傅——”

任胭回头:“还有事儿?”

麦奉辉笑笑:“没有打算让我替你比赛吗?”

任胭笑:“怎么替?厨师工会里,麦师傅不是露过手艺?”

麦奉辉有些意外,原以为辜廷闻留着他,不过是要帮任胭扬名立万罢了。

她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相信我,他是真的不打算追究你。辜家七爷想要你的命,需要这样委婉吗?”

“好。”

任胭离开。

这一趟她是来收买人心的,为自己,为给她铺好的路,更为那个,从来只默默给她铺路的爷们儿。

切磋前,任胭见麦奉辉的次数不多,九成都是为了切磋时那一道菜。

灌汤黄鱼与清汤燕菜,她只看杜立仁做过两三回,刀工汤料与火候都是杜立仁紧紧攥手心里的,甭说是她,连他那徒弟都说不上几嘴。

招式与时机,时机里下菜的分量,任胭只能凭着记在心里的那点子印象去尝试,熬出了味细细的咂么,若是好再请人品评。

偶尔是辜廷闻和肖同,多数时候是麦奉辉。

麦师傅佩服她的天赋与手艺外,常感叹:“若是任师傅再学艺几年,肯定会赶上师伯,如今怎样都显青涩了……”

不论是厨艺,还是受追捧的程度。

杜师傅的手艺被推到顶峰,神佛似的膜拜;可到了任胭这儿,目光一水儿都是盯着是她与辜廷闻的感情,厨艺就成了个笑话。

爷们儿与大姑娘,从来都讲不了天公地道。

所以她来切磋,只为敲碎粉饰的假面,告诉世人女厨师从不比爷们儿差什么,甚至能做得更好,理应一视同仁。

当天,麦奉辉悄没声儿给她切配菜:“任师傅未免异想天开,杜师伯不可能让这样事情发生,他最瞧不起女人,不会容忍你越过他去。”

“多大事儿,我会让他接受。”

茶点是个过场,参与品评的大师傅们并没有过多计较,毕竟杜立仁以红案立身,而任胭又是白案学徒,本就不公平。

任胭见怪不怪,只是留神择竹篾子下的燕窝,雪白细嫩的丝,柔柔弱弱,却最具风情。

蒸制燕窝丝的清汤是早先吊好的,握着和杜立仁同样的时辰火候,汤清见底,味美惑人。

因此盛盘的两份清汤燕窝滋味大差不差,极美极鲜极醇。

可任胭终归年轻,做出的菜品如同人身品性,稚嫩二字,就落了下成。

这一局,该是杜立仁胜。

公会的大师傅们议论半晌,预备着给出高下的评判,可任胭却开了口——

“杜师伯发制燕菜时,清水中素来有烧碱,燕菜发制得快又好,个头饱满,色泽也更加雪白。”

杜立仁洋洋得意:“不错!”

任胭又笑:“烧碱怎么个模样儿,没谁比咱们更清楚,指甲盖儿大点融水里就烧得慌,您琢磨要是融到燕窝里头,能对身子好吗?”

打杜立仁来,鸿雉堂发制燕窝就这么个步骤,大师傅的手艺么,谁也没忘深里想去。

何况燕窝本身没什么特殊滋味,发制时候烧碱多了少了,并不能在成菜中尝出来;原先任胭跟着发制燕窝的时候也按部就班,直到近些时候做起药膳。

习学了医理,越发看重菜料以及做菜的每一个步骤,尽可能地减少步骤里对身体的伤害,留存菜料里最大的营养,药与食从来都是一体。

她发制燕窝,再没有使过烧碱。

细枝末节的事儿最能鼓动人心。

评论委员会的大师傅们议论纷纷,杜立仁坐不住,嗤笑:“危言耸听!”

任胭笑,不发一语。

在座的不乏做药膳的大师傅,议论了半天工夫,中晌吃饭的时辰,杜立仁盼来了叫他绝望的消息。

拿手绝活,败给了那个黄毛丫头!

从没想过他会输,若是爷们儿就罢了,后起之秀么,可偏生是个女人,心里头的膈应劲儿几乎要他厥过去!

出师不利,气势削减了一半,对杜立仁而言却像是穷途末路。

他恨任胭恨到牙根儿酸痒发麻,恨不得拎刀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省得叫他跟这儿出尽洋相;别人未言前,他几欲逼死自个儿。

任胭听了,只是轻描淡写:“愿赌服输。”

还有两场,又怎能掉以轻心?

肖同领着姑娘露脸儿,肖玫的脸瘦了一圈,干巴巴地跟在父亲身后不吭气,任胭向着哪处看了眼,心里叹气。

“别怕,他做灌汤黄鱼的年纪可要比你长一轮。”肖同来安慰徒弟,“你这个年岁,无论成败,已是同辈中的翘楚。”

任胭笑:“师父您做白案,您徒弟打着红案的旗号跟人比划,您就不气?”

肖同也乐:“红白案同是厨师,不分彼此。你若两项兼得,是我这个师父挑了个大宝贝,面上光彩不及,怎么会恼?”

“谢谢您!”

她挽起袖口,鞠一大躬,装了满心窝子的熨帖接茬跟人比试。

二道是灌汤黄鱼。

黄鱼挑的是长江口渔场的黄金龙,因不是端阳季候,个头肉质上就差了一截,不甚肥美,任胭下刀时候便觉出不时不食的计较来。

这得从嘴腮之处划一小口,半个指甲盖长短,快准地勾出腹肠杂物,清洗去腥。

在不能坏了鱼身鱼皮的同时,条刀打嘴腮的小口探进去,整鱼去骨。

这活儿先头哪里做过,头回剖了条鳜鱼,几乎要给剁成碎茸,难得任胭一筹莫展。

142章 金钱虾盒

那段时间,任胭大多数在观察黄鱼。不是黄鱼丰腴的时节,不常有十分趁手的。

个头不能过大,大了入不了十分的滋味,肉质也不够鲜嫩;个头小些的鱼身太薄,很容易被蹭破鱼皮出不来鱼骨。

需得不足二斤,又不得少于斤半,多数时候是成篓活蹦乱跳的鱼拎来,再叫原样拎出去,挑不出几条好模样的。

因此但凡有合适的黄鱼,她就格外珍惜,请人好生将养,有事没事就趴鱼缸边上观察,瞧到最后都快不认识这鱼模样了。

她的魔怔是为了鱼身的长与宽,胸腹腔的位置,还有鱼脊骨与肋骨的数量,瞧明白了再下刀才能准确出骨,不出岔子。

看的差不离,捞了鱼上砧板,匀了力道刮鳞去腮,留着鱼身完整模样,腮下开口清理鱼腹。

条刀顺着小刀口探进去,切断脊骨的工夫不得碰破另侧鱼皮;接着端平刀身顺着断了的鱼脊骨向鱼尾探,推断整条脊骨,再批刀出鱼肋。

两面鱼骨推完,掐住鱼头推上,鱼身向下错开,露出整条鱼骨,全数抽出算完。

推剔鱼骨的时候,炉灶上煨着要灌进鱼腹的高汤。精挑细磨的燕窝与鲍参,瑶柱与裙边,用鸡鸭并火腿菌茸吊出清茶似的高汤。

煨出滋味的菌笋和高汤一道灌进鱼肚子里,立时将裹了卵清的薯粉封住刀口,下鱼进热油中炸过,滚调配妥当的芡汁盛盘。

汤料全数被封在鱼腹里,夹起嫩白的鱼肉,才能发觉这处别有洞天;清汤裹挟着鲜醇的菌菇笋丁倾泻而出,是成品的泼墨山水,动静相宜。

任胭练手了十来天,隐约能成个样子,可始终觉得是假把式;来了公会比试更无暇管顾杜立仁的一招一式,只留神手底下的活计。

麦奉辉给她打下手,倒是能注意俩人的差别,捡了她写画的杂乱的手记本子,细枝末节都能记得清楚,等完事一并递了来瞧。

“任师傅这个手艺,就算今日败北,也是咱们这辈的荣耀。”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孩子的本事。

任胭笑着谢过,一笔一笔的瞧:“这样多吗?怨不着看模样就能觉出差别来!”

麦奉辉摇头:“任师傅的天赋很好,可做厨师的经验也极为重要,杜师伯的年岁占了优势,所以你不能着急。”

任胭向对面看去,杜立仁正被徒弟们拱月似的围着,品评那一幅极美的水墨;他目光捎过来,盯住的是她身后麦奉辉。

“你先走。”任胭小声开口,不动声色地继续望着评论委员会的人。

“好。”

灌汤黄鱼无疑是杜立仁获胜,他接受完溢美之词才转向任胭:“师侄当真出乎我意料,真给你师父挣面儿!”

又不是点心讨了巧,挣得算是什么脸面?杜师伯本事大,悄么声儿骂人的功夫也不差。

任胭欠身笑着:“师伯谬赞,亏得寻常您悉心指点,不敢辜负您的期望。”

刀光剑影一霎就被掀起来了。

杜立仁也不跟她绕弯子,低声嘲弄:“方才那人是麦奉辉吧,要是要人知道七爷藏个暗杀要员的暴徒……”

任胭佯装往后打量俩眼:“您说哪位?麦奉辉是那日您上菜时候死的,您来他去前后脚,师伯该不会是撞了邪吧,人没了还绕着您打转呢!”

说完也没管顾杜立仁发青的脸色,掉头就走。她不怕神鬼妖魔,不代表杜立仁也不怕,谁心里还没点鬼儿呢?

杜立仁跟后头冷笑:“师侄,可莫叫人失望!”

“您放心!”

“他发现我了。”麦奉辉跟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站着,面色不大好。

“没有,怀疑而已。”

任胭推开房间的门,杨师兄正带着俩师弟给她切配菜,招呼了声,搬着菜料上切磋的厅堂里去。

麦奉辉笑得落拓:“我以后几十年,恐怕都要这样缩手缩脚地过日子了,怕人看见我,又怕别人看不见。”

任胭不以为然:“我现今虚担着您师父的名儿,外头人并不关心我这号女厨师的徒弟姓甚名谁,又是打哪儿来的。日子长着,不定多早晚会有转机呢?”

她的转机,会是今天吗?

三道大菜只剩最后一盘,金钱虾盒,是道粤菜;而杜立仁的是道青鱼秃肺,淮扬菜。

母亲随是粤地人,可为了讨爷们儿欢心,渐渐弃了原先家乡口味,越做越似京菜,能教给任胭的粤菜并不甚多。

金钱虾盒是任胭临时起意,取了这个时节的冬菇冬笋,还有上回辜家饮宴时就瞧上眼的明虾做了馅料;又仿淮扬菜蛋黄肉馅,一块儿拌上。

她是白案学徒,比试自然少不得白案功夫;这样馅料配以什么样胚皮好,她试过花瓣油炸,氽软的崧菜叶,均不是很满意。

又不想以寻常胚皮对付,那不成了道弯梳饺么?于是试菜的时候,麦奉辉给了她个建议:“试一试禽罗盒?”

“这是……”

麦奉辉比划个指头大小的圆:“禽罗是家乡的一种蜘蛛,禽罗存放卵的丝球就是禽罗盒,圆的,差不多这么大?”

任胭听的毛骨悚然:“有毒吗?”

姑娘家应该都怕虫蛇鼠蚁,麦奉辉不好意思地笑:“应该是没有的。”

怎么想的呢?

任胭绝望地看着他:“上哪儿找禽罗盒,您指条道,我去踅摸踅摸!”

麦奉辉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找猪皮膘切出禽罗盒的样子,把你调的馅料包进去,对面一贴就可以了。”

任胭大概其明白他的意思:“就跟那酥盒子似的,贴完了下油锅里炸熟?”

“是。”

猪背皮下一层肥膘,快到片出薄弱蝉翼的两片,用酒浸透切成半指宽窄的圆片,包住瓤馅,使调和过清水的薯粉贴合,下油锅炸成银元似的虾盒。

为了近乎粤菜的滋味,肥膘使玫瑰露酒浸过,馅料里添了粤地独有的琵琶果,敲碎成粒。

油炸过后,褪净油脂的胚皮难得露了冰皮的模样,馅料里增色的橙红蛋黄碎与翠绿的芫荽末便从粉白的胚皮里显现,是柳暗花明后的温婉与泼辣,鲜美绝伦。

头回做出来,任胭就喜不自胜,竖起大拇哥儿:“麦师傅,您可真有主意,是这个!”

“不算我的功劳。”麦奉辉领着她瞧自个儿院里的木头罐子,“是我养的这些禽罗,这些圆盒子就是装禽罗卵的,和任师傅做的虾盒像不像?”

任胭拔腿就走,一眼也没看他视若珍宝的小玩意儿,心里琢磨着等切磋过了,再不要碰禽罗虾盒……也不要这个名儿!

她是个俗人,只认得大洋,苦思冥想就着虾盒模样给换个金钱虾盒的名字,至于禽罗……

见鬼去吧!

直到切磋这事儿还没过,给虾盒下锅炸的时候,任胭后脊梁骨还抽冷子。

麦奉辉过意不去,替她抻长筷子,低声道:“抱歉!”

“您还是闭嘴吧!”任胭避他老远,做女厨师的不易,今儿显个十成。

麦奉辉笑笑,退到她身后,替她观察杜立仁做的那道青鱼秃肺。

长江口的大乌青鱼,叫活取肥腴的鱼肝,足有二十条才能做成盘菜。取下鱼肝还得一点点勾去两侧的黑线,反复清洗去腥味。

鱼肝柔嫩,和鱼胆挨着,取出已是不易,还得保持在煎制时保证鱼肝模样齐整,估摸只有大师傅才敢拦的瓷器活儿。

任胭不待见这位师伯归不待见,但终归是佩服人家的,红案头魁名不虚传。

“若是输了,今儿也心服口服。”任胭递了金钱虾盒,转而去瞧杜立仁的手艺。

麦奉辉将手记本儿还给她:“不成的,都做不成的。”

“怎么呢?”

她好奇,扭脸踅摸两回不解其意,鱼肝下了锅过遍卤汁就是金黄样儿,甘腴肥美,没成菜就已经有了绝佳的品相。

麦奉辉往后头比划:“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师伯就训了徒弟,一个男人在人前失了尊严,早晚都会发作。”

“这师徒岂不是到了头了?”

麦奉辉叹气:“早晚的事情,几年前就听说过师伯苛待徒弟,他能忍耐到现在很不容易了。”

怎么样不易,一刻钟后,任胭见个彻底。

曾经的新师弟疯癫似的闯出来,口里嚷嚷着大烟,造孽,歇斯底里地闯到评论委员会的大师傅跟前,一把掀翻了那道青鱼秃肺。

他力道大得惊人,事出突然,谁也来不及收拾。

“他在卤汁里头下了罂粟花籽调味,那能种出大烟膏子,鲜归鲜,可那是害人的东西,要人命的。”

杜立仁反唇相讥:“罂粟籽无毒,厨师的基本功夫,撂到脚后跟儿去了!”

“罂粟籽是无毒,可杜师傅打哪儿得来这样东西?北京城禁烟多久了,该不会杜师傅还跟家里种植罂粟吧?”

这是个要紧东西,沾上了就脱不开麻烦,不少大师傅偷摸使了在汤料里,有的是为了增味,有的只是为了满足客人的特殊需求。

谁不明白谁呢,只是拿不到证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像如今叫人明目张胆地揭露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好好的切磋,叫这样莫名地中止,草草收场;有警察来问讯留口供,众人噤若寒蝉。

入了夜,厨师公会才叫解了禁。

三场切磋,杜立仁输了两场,这场比试最终以任胭获胜结束。

辜廷闻远远地站着,看她被记者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招手叫禾全:“撤了吧!”

“您不跟任小姐求婚了?”

他笑:“不急于这一时。”

她光芒万丈地时候,谁也不能夺她荣耀。

当初在她母亲墓前,他求:“娘请保佑胭胭,愿她鹏程万里!”

143章 情意律法

离开工会时,任胭并没有见到辜廷闻。

禾全请她上车:“七爷知道小姐不善交际,余下的事儿由七爷处置。小姐先行回家里,工会切磋若是别人问起,权当不知道。”

罂粟籽是敏感东西,辜府下人都明白事儿,不该有这样冒失的,任胭纳闷:“还有别的讲究?”

“老爷和太太下半晌已经回府。”

任胭没了话。

她确实不懂得怎么应对辜家的长辈,尤其辜家老夫人曾以相谢的方式请她入府做客,事实上那不过是委婉地软禁,旨在于逼迫辜廷闻就范。

父母对子女的小心思似乎总能了若指掌,在他们一清二白的时候就迫切地表达出反对,如今……她实在忐忑。

好在辜廷闻的汽车在半道赶了上来,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原以为要盘桓一阵儿。”

人是行色匆匆,眉宇间的不耐和严肃还未及散去,如今在她身边,不过是不肯舍她独自面对自个儿的父母,怕生出什么意外叫彼此伤心。

任胭笑笑:“杜立仁那样一出,大伙儿都担心惹祸上身。”

别人的事儿都没要紧,辜廷闻看着她,摸摸她的头:“我们任姑娘也是大师傅了!”

今日一过,往后即便无他,她也能在厨师行当里牢牢地站稳脚跟。

他送她至此,也算功德圆满。

可她对扬名立万的事情并不十分热衷,甚至都抵不过一道不成器的青鱼秃肺来的重要,毕竟在离开公会前,她还躲开记者和镜头,兴致昂扬地跟大师傅请教。

任胭抿唇笑笑,不大好意思:“说起来有些胜之不武,我赢人家是取了巧,他自个儿要往死路上走,徒弟只不过推了一把,恰好给我腾了道儿。”

“胭胭——”

“嗯?”

“作为任师傅,你大可不必如此谦虚。”

他捏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瞧,小姑娘手皮细嫩,下半晌握刀时候在掌心磨出的红痕至今未散,长年累月已经摞了薄薄的茧子。

一门心思全然放在爱好上,不知道好是不好。

“我听说,你父亲母亲已经归家?”她斟酌了很久,才开口。

相对于她的不安,辜廷闻的反应可谓是冷漠,握着她的手已然发冷:“是,新年在即,需要回公署述职,年后会启程前往甘肃。”

她在担心什么,他一清二楚。

家门前下车,他推开车门俯身伸出手臂叫她攀住:“跟着我,随意些。”

做厨师,她是大张大合的气度,可要给人做儿媳妇了是头回,实在不明白如何和辜家的父母相处,难免紧张。

他见了,只剩下笑:“方才公会里叱咤风云的女豪杰,倒不见了。”

这能是一回事儿吗?

进了二门,就有候着的丫头和老妈妈来引路,说是太太更过了衣裳,邀了族中的亲眷在说些家常话,请七爷和任姑娘堂里坐着。

堂屋里外坐了好些人,老的少的一霎把眼光全都投到进门的这两位身上,主座里的老太太只是略略撂下了茶杯,轻声:“回来了。”

“妈。”

辜老太太张口问的就是厨师公会与杜立仁,临了轻描淡写一句:“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往后请人更要仔细些,杜师傅名声大,品行却不好,走也就走了。”

“是。”

老太太看着任胭:“这位是,任胭师傅?”

“是。”

任胭欠身:“辜夫人,您好。”

老夫人只是笑:“任师傅好,你比我想象的年岁还要小些,听说今晚上在厨师公会大放异彩,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孩子,这很好。”

与族中的女眷长久未聚,她颔首后接茬又谈笑风生,偶尔会和辜廷闻与任胭交谈北京城近些的时事,都是传言趣闻,无足轻重。

时间长了,老夫人觉出不妥当,嘱咐辜廷闻:“都是女流说些体己的,你一爷们儿跟这儿坐着。上前头见过你爸,你们父子多久都没坐下来好生谈过话了。”

“知道了,母亲。”

他起身,顺带拉起了任胭,俩人的手一直是交握的,打从进门起到现在,也没见有放下的意思。

众人神态各异,连老夫人的表情也显得很微妙:“任师傅是女客,你总跟着不方便,回头见过你爸再来。”

辜廷闻抿着唇,目色漆黑。

失了轻松闲适的说话氛围,客人们交换过眼色,以各式样的理由离开了这间堂屋,最后只剩得母子二人和惶惶的任胭。

老夫人先笑:“大半年不见,问候你的父亲很难吗,也腾个空闲让妈妈同任师傅讲一讲话,先头并没好好见过。你去,回头再来。”

门上有小厮躬身,说老爷请七爷。

辜廷闻拍了拍任胭的手臂,先行离开。

“任师傅,你坐。”

丫头新端了茶,匆匆而出,辜夫人浅声慢语:“上回匆匆忙忙请任师傅来家里,你住不得几日就离开了,唐突得很。”

任胭不知道怎样搭茬。

好在辜老夫人只是自说自话:“这回七儿请你来做客,我与他父亲仍不在京中,竟又错过了,你说巧不巧?”

任胭笑笑:“辜老先生和夫人忙于公务。”

“不算什么样公务,老头子那么大把年岁也该颐养天年,索性这回回来再不用离京的,终归能和任师傅碰上了。”

直到辜廷闻再次露面,她始终说的都是家长里短。

老夫人从容起身:“天色很晚了,七儿好好送任师傅回家,你爸和我等你家来吃饭。”

辜廷闻的眸色依旧很沉:“您和父亲舟车劳顿,早些歇着才算是,今儿晚,我不敢回来打扰。”

老夫人还是笑着:“婶娘们带着别家的千金娇儿来的,要同你说说亲事,不露面说不过理去。我跟你父亲就在这儿等着,直到你回来为止。”

汽车驶离辜家,辜廷闻始终未发一语。

府学胡同的院儿,赵妈妈拉开了门,特意退了步子小声问:“老爷太太家来了?”

“是。”

赵妈妈阖了门,转向任胭那屋:“快去!”

他进了屋,脱下西装进厨房做饭。

兵荒马乱的一日,闹得谁也不曾安生。

任胭换过衣裳,依旧坐在他对面的条凳上看着他:“廷闻,你好不好?”

他看着她,神色莫名就软和下来:“在担心我?”

“是,想着你该是又与父亲吵架了。”

辜廷闻没什么表情:“父亲与我观念不和,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她不知道应什么,四爷说打从五爷没了,辜廷闻脑瓜子后头就生了反骨,约莫是孪生的兄弟生死相连,如今他背着两条人命活得更艰辛。

“我会陪着你。”她说。

他笑:“我以为你会难过。”

任胭耸耸肩:“保定时候,我的境遇比这还要难堪。父亲一共七房太太,最小的那个进门时候还不及我大,一窝子女人除了吵吵没别的事儿!”

他的父亲也不遑多让。

新姨太太过了年就十六了,给父亲添了个男丁,他这位刚满月的小弟弟打甘肃被捧回到北京城,一路风尘仆仆,却如视珍宝。

老来得子是件大喜事,父亲抱着小儿子在书房里走动,难得露出点笑模样,说话的声口都放得柔柔的;自然他听多言少,倒是难得没有什么样的争执。

他挂念她,生怕她被母亲为难,匆匆赶回去,却叫折了面子。

少有的不堪,并不想让她知道,因此才闭口不言。

但是父亲母亲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在给他留了足够的送人时间后,便派人登门来请。说请也不正经进门,站到门前高声嚷嚷:

“任胭师傅可在,劳驾您回了七爷,老爷太太请家吃饭去的。”

老大的嗓门,能震动整条胡同,就这么着还生怕谁听不明白,又嚷嚷了两回。

姑娘家的名声如何轻易耽误?

他被迫离开。

至此三日,任胭并没有再见到他。

鸿雉堂歇业当日,辜夫人派人接了她进府说话,同上回一样,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任胭不得不强打精神听着,最后辜夫人让丫头送来章契约:“民国九年十月二十二,你哥子任越在保定鼎昌赌坊将你以二百大洋抵给了户人家做姨太太,这是文书。”

任胭的心一霎缩成团。

文书最后缀着龙飞凤舞的签名,成世安。

那些她捺在心底的事儿,像被敲得七零八落的水晶玻璃茬儿,如今捡回了最后一片,终于拼成个完整的镜面,里头印着瞧不明白的人心。

成世安会救任越,再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辜老夫人将文书收回去,同她讲道理:“论理现今是民国,你们年轻小辈儿讲民主,长辈不该管你们的闲事儿,可契约终归是契约,辜家树大招风更不应徇私枉法。”

任胭抿紧了唇。

老夫人起身:“我知道你同七儿情深意重,可律法面前,情意又值几两。何去何从,任姑娘比我这个年迈的老太太更要明白。”

“老夫人,我想见见廷闻。”

任胭攥紧了文书,坚持。

辜老夫人笑:“任姑娘现下要见的当是成家的小子,等把自个儿事儿料理明白了,再来同七儿言语吧。他打小一根筋,认了死理谁面上好瞧呢!”

任胭记起那晚他匆匆离开,一道核桃酪失了火候,软塌塌的躺在锅灶里,没了活气儿。

她曾用勺子舀起一口,熬过了时间,本该香甜滋润的膏浆,涩到发苦。

144章 求婚

“小胭脂瞧你来了?”

成世安进门,先瞧见的是桌上头放着的红珊瑚小桌屏,上回从南面挑回来的小玩意儿。

另一件是金水菩提发夹,原本就是要送给任胭的;没想着这样凑巧,她中意他喜欢的,心底自然高兴。

成徽瑜心往下沉:“哥哥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成世安端茶的手一顿:“她同你讲契约的事儿了,先头保定玩闹,没料着我买的竟是她。妹子不觉得是缘分,她合该是我的。”

“拆散她和辜世兄,你又能得着什么好?”

成世安只是笑:“不能,我失了弟兄手足,得了她一场怨恨,大约两败俱伤。”

可这样的境地不足以消弭他对她的向往,但凡能想象着往后一处生活,日日见着,足够让他疯狂,再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哪怕恨,哪怕终此一生再不肯原谅他,可只要她人在身边,他无所畏惧,好似这么些年就为等这一个姑娘!

成徽瑜觉得哥哥走火入魔了:“她不会欢喜,整日愁眉不展的女孩子,你舍得吗?”

他低头,喃喃:“不会的,我会待她好,待她十分得好,若是要我的命,我也……”

“只怕你给了她,她都嫌累赘。”成徽瑜看着哥哥,愁云惨雾,“她不爱你,你这么样束缚,没有任何意义。”

半晌,成世安才开口:“不爱便不爱吧。”

“辜世兄如何容忍你这样?”

成世安摇头:“辜家那二位咱比谁都清楚,廷闻如今在怀来被困住了,就他二哥那窑子,如今东家换成了他的名儿,官司缠身自顾不暇。”

成徽瑜不可置信:“哥,你魔怔了。”

“你以为即便没我,辜家就能容下小胭?”他阖了手掌,里头似是藏了万千珍宝,“只有我会待她好,只有我啊,妹妹。”

“连绣呢,那个替你怀了孩子的女人?”

“不重要,除了她,谁都不重要。”

成徽瑜无言。

辜家的老爷太太和哥哥是商量好的,今儿只是敲边鼓,明儿就能登报。回头等大伙儿都知道这姑娘要给成家少爷做姨太太了,辜家七爷再恣意张扬,还能明抢手足的女眷吗?

杀手锏素来好使。

她悄悄往屋内看,守着的小丫头摇头,任胭约莫早走了。

胡同里跟俩陌生的年轻男女寒暄完,任胭接茬往府学胡同溜达。找成徽瑜做说客的事儿不成,她得踅摸别的方儿,总不能真把自个儿送进成家当姨太太。

原想着好好同成世安讲讲,如今看来这条道压根儿行不通,她也实在不大好意思面对他,原本就不甚亲近,如今更要成陌路之人。

赵妈妈正跟院门前打扫,听着她家来倒是没说别的话,很快要阖门给她腾点儿安静;可同时外头停了趟车,辜廷闻进来,去的是任胭的屋。

小姑娘正半躺在沙发里烙煎饼,翻着正面背面总不得劲儿,见着他来便没了动静,抻着俩胳膊肘要抱,是孺慕之情。

真跟抱孩子似的,辜廷闻俯身将她搂进怀里,细细地亲吻她:“抱歉,怀来的官司闹得凶险,路上耽搁了。”

辜家二爷闹事儿,挑的时候总是这样灵巧。

“知道,上回走前不是告诉我了么?”她不在乎外人,只关心他的态度。

他笑:“还是怕你担心。”

任胭怅然:“这回该你担心我的。”

那张抵给人的文书?

又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叫人送进几份报纸。

任胭扫量一眼,眼珠子转悠不动了,除了京声还有数家大报馆,今儿头版全部登载着辜家七爷的求婚文章,洋洋洒洒占据了整块版面。

朝晖暮霞,辜氏廷闻生平所念不过任氏女胭,心中藏之,只盼能常伴其左右,愿为奚奴。

任胭头回因欢喜,而不安。

辜廷闻攥着她的手,笑一笑:“其实这趟怀来之行,我不甚有把握。”

“是官司棘手?”

大约很难启齿的心思,他低声:“是怕,你真给人做了太太。”

“那可是姨太太啊,七爷。”她犟,这事儿哪能做得来。

他还是笑:“给人做太太就应了?”

她很乖巧地回:“这得分人吧,比方说我瞧你就不错,给你做太太要不要,爷们儿?”

“要的。”他摸摸她的头,“那么,你既认下了,就是要给我做太太了,自由结合的合法妻子。”

“好。”她还是忐忑,“可那张文书……”

“又有什么关系?”

他登了报,重面子逾生命的辜家老爷和太太,能容忍世安来抢任胭?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他打小就比谁都要明白,娶太太同样。

任胭笑着转过身抱住他的腰,在他的西装上磨蹭,乐一阵儿静一阵儿,觉得手脚轻飘飘的,浮在厚重雾气里,又一刹上了云层。

“本来不该这样急切,该等你出了一年的丧期再向你求婚,只是……抱歉。”

她埋着脸儿,瓮声瓮气:“没关系,娘应该很高兴,不会介意的。”

电话铃声闹起来,他抱着她放进沙发里,再去握电话筒。

他坐过的地方,留下只黑绒布的首饰盒,刚好能托在手心里;打开,是一枚翡翠戒指。

精致小巧。

戴在她手指上,刚好。

后面有人依偎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希望你快乐!”

言语正经。

她不由得笑起来:“我的未婚夫,你也,订婚快乐!”

“许小姐打来电话,在北京饭店西楼定了西面席面给你庆祝,我送你过去吗?”

“好啊。”

她太高兴了,以致忽略了辜廷闻面上意味深长的笑。

“前儿要订几样饭菜,竟然请不到任师傅。”

许佛纶在房间里摆弄着红玫瑰,天寒地冻里,花开的不甚好,她显得漫不经心:“下回再这样,我可要不高兴的。”

任胭笑:“咱两家两步路就到了,下回你想吃,就打电话。”

“可这么说好了!”

她撂下剪子,从柜子里取出个长木匣子:“我新做了旗袍,穿着不合身,料子又喜欢得很,舍不得撂下,送给你。”

说是只有旗袍,可打开来还有别的首饰,胭脂水粉。

许佛纶给她摁在梳妆台前,拆了她的辫子梳个时髦的头发,再配上首饰盒妆容,仔细瞧了瞧:“还是这样好看,回头要迷倒多少青年才俊!”

任胭看着盛妆的自己,陌生到不大好意思:“今儿有要紧人物来?”

“是啊。”

许佛纶放下梳子,还是慢悠悠的模样:“喜欢你厨艺的可不少,今儿约莫是要来齐了。”

任胭好奇,透过小窗户向下头望。

许佛纶看了眼桌上没挂断的电话,小声说:“我这儿好了,五分钟后给人带下去,你们爷们儿可不兴砸了场子。”

那头有人哼了声,挂了电话。

任胭回头,许佛纶早搁了话筒,坐在小沙发里修指甲。

“康旅长回来了吗?”

“元旦回的。”刚电话里的就是。

任胭歪头瞧她:“那你不用老想他了,日日能见得到。”

许佛纶哼了声:“三月里又走,不愿意带着我,这爷们儿啊,心思重得很。”

“康旅长是怕你在战场伤着。”

“我知道,可我总想陪着他,一辈子就这么点时间,我舍不得。”

她放下指甲液,吹吹:“得了,说他做什么,咱们下去吧。”

她们坐在二层,打开门出去,走过长长的走廊下楼梯,平台上有面弧形大玻璃窗。

窗台下落着高几,几上坐着红梅盆景;高几下压着的地毡铺过二十三层台阶,停在尽头的红玫瑰花海里。

花海里站着穿白色西装的年轻爷们儿,微微仰着头,笑着望向她们。

任胭的手在抖。

许佛纶放开她的手,从侧面的楼梯退下来,偎到心上人身边,踮脚亲他的脸:“事儿办得不错,赏你的!”

穿着军装的爷们儿哼笑,纵容她为所欲为。

花海里,相爱的年轻男女交换过誓言,终于抱在一起,见证的人群笑闹着鼓掌,幸福与快乐要从心底溢出来。

“康秉钦——”

她难得这样恣意地快乐。

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若有一日你向我求婚,场面可不能比这落拓,我要红玫瑰铺满北京城,你若不应,我便不嫁了!”

她的唇比红玫瑰娇艳,目光里浓烈的爱几乎要他融化。

心里的魔要破土而出。

康秉钦低头,点点她脑门:“可着整个北京城,谁都没你矫情!”

小女孩子嗤之以鼻:“你惯的。”

可不么,他救出来又养在身边的女孩子,悄无声息地长进了他的身体里,这样多好!

那天晚上,任胭开心到忘乎所以。

只记得她和辜廷闻在众目睽睽下拥抱,跳舞和接吻,一杯又一杯庆贺的酒与祝福已经让她醉进美好里,后来只能颠三倒四地感谢。

许佛纶扶着她回房间,给脱了旗袍换了睡裙,盖在被子里。

房门叫敲响。

她赖洋洋地起身扭开:“辜先生,晚上好啊!”

“许小姐好,我来接任胭。”想是喝多了酒水,辜廷闻面色有些红,神态却正经得很。

许佛纶侧身让开:“请进。”

辜廷闻迈进房间。

电灯没开,只坐着几盏烛台,烛光里的小女孩儿沉沉睡着,乌黑的长发铺在雪白的枕头上,晕开的水墨。

他将要问话:“许……”

房门已经从外头被锁住,隔着门,许佛纶还特意晃了晃钥匙:“辜先生,晚安!”

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都不及她的声口清脆,辜廷闻觉得头疼。

再回头,被褥里的女孩子已经翻了个身,睡裙松散,身体几乎要从衣裳里剥出来。

145章 囚禁

辜廷闻不得不起身,将她的身体掩回衣裳里。

睡裙很时髦,肩头处衮了层漂亮轻盈的薄纱,皮肤从繁复花纹里露出来,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好,他的手指停在那里很久。

久到自己都觉得不大妥当。

两种温度迫使任胭清醒过来,吃多了酒,眼神是柔软的,憨傻可爱,迷茫着在他脸上聚拢:“……廷闻?”

“是我。”

他俯身,靠近她,再抚一抚她的额头:“头痛?”

任胭摇摇头:“困得不成,又睡不着。可你看起来好好的,千杯不醉吗?”

“有一点。”

没人劝他吃多少酒,不像她,心思单纯,人家敬她,多要还回去的。

她翻过身,抱住他的腰,咕咕哝哝的:“这样真好!”

不知道是说他这位海量的酒漏斗,还是说今儿晚上的求婚。

辜廷闻来不及细想,目光全聚在她露出的细嫩的背脊上。柔柔的烛光掠过,薄纱的纹路在上头拓下的含苞待放的花蔓。

那位许小姐当真是深谙人心。

即便今儿房门不锁,他大概也不会轻易离开。

“陪你睡,好吗?”他艰难地将她的背藏进被子里,轻柔地去吻她的唇,发现并不起什么作用,反而让自己更加难堪。

“好啊。”她答应得很快,还把身子往他跟前凑了凑,半边脸贴着他的长裤,笑一笑,又闷头睡过去。

他的身体很烫,她的脸颊因此被晕得通红,在什么要抑制不住前,辜廷闻摁灭了屋子里所有的蜡烛,躺在了她身边。

棉被下,十指交握,地久天长。

清晨,任胭醒过来,就看见了身边的人。

他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里,她的手还握着他的衬衫纽子,揪出乱糟糟的褶皱,像不大分明的心思,委婉迤逦。

走廊上的壁灯亮着一盏,低柔的光被他用身体挡住,给她留一片安稳的去处。

“早。”

她看着他睁开眼睛,聚满了笑和爱,温润的像沉静的湖水:“早。”

他抱一抱她,再起身:“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

其实昨晚她做了个旖旎的梦,她半趴在床褥里,睡裙挂在手臂上,花纹堆得像层层漾开的水波,他俯身揽住她的腰身在亲吻她的背。

细密的吻让她的心酥软难耐,回头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太过于真实,让她在疑惑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还特意四下瞧了瞧。

醒来时,除了那盏亮着的灯,没什么分别。

往后的事儿她记得不大清楚了,记得清也不敢再想;大约是她喝醉了酒,生了不该生的心思,才有了那样冶艳的一场梦。

任胭觉得脸热,回话时候支支吾吾的,抱着被子滚了几圈,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昨晚上的事情虽未到最后一步,到底是欺了女孩醉酒柔软,说来惭愧,只当是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不敢见了天日。

辜廷闻望着她笑,半晌才下了床。

外头有人敲门:“七爷。”

是禾全,小声小气儿的,只怕惊扰了谁。

辜廷闻开了门,小子很伶俐地耷拉着头看自个儿鞋尖儿:“七爷早,您的衣裳。”

后头跟着俩姑娘,抱着任胭的衣裳和首饰,仨人来的快,走得也利落,眨眼就消失在楼梯口。

门掩住,辜廷闻脱下白衬衫,挂在衣架上,转头时发现任胭在瞧他,眼睛润润的,大又亮。

“怎么了?”

“咱这样,像不像是过了许久日子的老夫妻?”她问这话时候没有害羞,满满地向往。

他一面扭了扣子,一面坐到她身边,笑着:“会的。”

她捂着脸乐。

他换过黑色的长裤,将她从被子里抱出来,解了睡裙的绑带,给拿来新袄子伺候着穿上。

眼神很正经,始终流连着衣裳,任胭觉得愧疚,决定坦白:“……昨儿夜里,做了个梦……”

穿衣裳的手一哆嗦,辜廷闻佯装不经意:“同我有关?”

“……嗯。”

她整个人都从被子里跑出来,直起身凑在他耳朵边,磕磕绊绊,到底是把话都说明白了。

他倒是一字不落地听完,心思早飘了地老远。

当时他缀在鸳鸯梦里,没料着她竟有觉察,只当是一场梦罢了,可又偏要说出来。

他的眼睛一瞬漆黑,在看她。

任胭忐忑,攥着他的手臂:“做梦这事儿啊,我做不得主,你生气啦?”

“没有。”他不敢抱她,也不敢接近,是怕自个儿的反应吓着她,“我很高兴。”

他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然后下床,去盥洗室。

等收拾完下楼,饭厅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向他们招呼。

“辜先生,任小姐,昨儿休息的好吗?”娇艳的女孩子换了身嫩黄的旗袍,笑容却比衣裳更明丽。

“佛纶。”

对面的年轻爷们儿放下餐巾,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不乐意,刀叉一丢,气上了。

辜廷闻替自己的未婚妻拉开座椅时,许佛纶已经拥抱过任胭,转身上楼去了,康秉钦也跟着起了身:“失陪,慢用。”

“康旅长分明很爱许小姐。”任胭捧着脸儿乐,“说不定他们比咱们结婚还要早呢!”

辜廷闻点点她脑门:“吃饭。”

“哦。”

早饭吃得并不怎样安生,一波一波的恭喜未曾断,认识的陌生的,直热闹到日上三竿,毕竟报纸的头版的求婚文章已经被昨儿晚上的盛景所取代。

可求婚的两位主角儿各自忙得不可开交,辜廷闻下半晌上班,任胭叫经纪人领着去跟人谈生意,瞧了几处铺子,预备着盘下来给往后开馆子做打算。

忙活到天擦黑,任胭才被最后一位卖房子的老先生送出了门。

瞧了四五处,不是地儿小了,就是位置偏僻,方圆几里地除了白茫茫的雪片没瞧见其他能活动的物件,天一黑就瘆得慌。

明儿再去瞧瞧赁房子的地儿吧,现在手里剩下几样闲钱,或买或赁,也能有独属自个儿的院儿了,总占着人爷们儿的房子不成事儿。

任胭一面盘算一面往家走,想着明天头一个该上哪儿,结果胡同口碰上成家的汽车夫,拢着个袖口当地儿转磨盘,地上的雪都要叫踩平了。

“任姑娘,您可算家来了!”

“怎么了,有事儿?”

五大三粗的爷们儿急一脑门儿汗:“二小姐因着结婚的事儿又气儿不顺当,大少爷跟家里劝呢,这会脱不开身,要您劝劝去!”

上回使刀子的动静可不小,任胭听着信儿脑仁儿都疼,跳上汽车叫快走:“又是为了什么事儿啊?”

“还是张先生!”汽车夫火急火燎向家里赶,“听说牢里头吃了苦,二小姐不乐意了,不愿跟梁先生结婚,带了铺盖卷儿要逃家,叫夫人知道了……”

得!

又是通硬仗。

任胭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上回成徽瑜那姑娘有意无意又提到私奔这事儿,没想着这样干净利落,才几天就踅摸明白了。

是帮她逃,还是帮她受着?

任胭捧着脸,埋着头仔细合计哪样对她好。

时间一长,她就觉察出不对劲儿来。

府学胡同离成家的距离不算短,可也没这样长,多久了还没到地方?

她抹开车窗玻璃上水汽,瞠着眼往外头瞅,乌漆墨黑!

“这是哪儿?”她觉得不对劲儿,握住了车门。

汽车夫不紧不慢:“大少爷怕二小姐跟家里头不得劲儿,给领到自个儿公馆里了,就前面,您知道那地儿!”

任胭沉了脸色:“停车!”

成世安的产业,她并不感兴趣,除了成家,她一无所知。

汽车夫察觉她的意思,忽而笑了:“您可别恼,说来说去,您也是成先生的女眷,合该同他住一处。”

“我答应人求婚了。”

“可您抵给了先生做太太,白纸黑字的文书,您要打官司吗?”

任胭不想同他讲话,咬牙推开车门,瞧也没瞧,一脑袋扎了下去。

车速飞快,路边是土坡,任胭离了车就从上头滚了下去,枯树野草给她撞个天昏地暗。

挣扎着要起身,脑袋后头挨了一下,彻底不明白事儿了。

等再醒,是躺在暖和的被子里。

屋里头灯火通明,光华璀璨,刺得她不由得抬胳膊挡眼睛——

一挡,钻心的疼。

她这儿动静大,折腾醒沙发里卧着的人,火急火燎地上她跟前来:“小胭,还疼吗?”

成世安低头看着她,捧过她的胳膊,很不得替她挨着:“是不是又抻着伤口了,我给你叫医生!”

“成先生——”

她挣开他,笑一笑:“您也甭忙了,我这么样为了什么您也明白。”

成世安立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她:“我们有文书的,小胭,你是我太太。”

“是姨太太。”

她把手缩回被子里,垂下眼睛:“成先生,我没想过,你会这样折辱我。”

“不。”他解释,怕她恼,又怕她不恼,“我没有折辱你,我要和你结婚,做你的先生,和你过一辈子!”

“可我并不爱你!”

成世安还是笑,心上的伤疤成了层厚厚的盔甲,什么也不怕:“我不要你爱我,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什么都不奢求!”

“我不愿意。”

他的手抖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任胭冷笑:“这是打算把我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不是。”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她,“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外面的景色很好,你会喜欢的。”

任胭再没有开口说话。

成世安也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是在想她的未婚夫。

他掐断了她余生,囚禁在这里。

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146章 面包鸭

任胭好容易从鸭笼里薅住只鸭脖,鸭子正拼命拍打着斑花的毛不愿意离笼子;她掂不出分量,又探进去右手,准备逮它的一双脚蹼。

给她瞧病熬药的女大夫就是这时候从厢房里匆匆跑出来的。

她不会讲话,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急得面红耳赤,最后索性蹲身大力拽出了任胭的手臂,把鸭子给塞了回去。

得了自由后,那只鸭子得意地摆尾巴,任胭怅然地叹气:“我只想做盘菜,吃了它。”

不是她挑剔,这个院儿里的大师傅么,手艺实在是一言难尽。

女大夫直摇头,看了鸭子,再看看她,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胳膊上,很坚定表示了拒绝。

任胭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好啦,结疤了,您瞧瞧。”

她撩起袄子,露出细条条的手臂给她看,三五道血口子凝成皱巴巴的红痂,消了肿,没先头那样吓人。

女大夫慌张地给她扽了袖子,要搀着她回屋。

任胭不耐烦,推拒:“我只是外头逛逛,您忙您的成吗?”

女大夫慌手慌脚地愣在那,无辜地望着她,进退两难。

任胭彻底泄了气,蹲雪地里抱着膝头,瞅笼子里的鸭子,她眼下跟它们有什么区别?

第三天了。

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三天!

“小胭——”成世安站在对面的檐下看着她。

女大夫行了个礼,快步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煎汤熬药,不敢再过问这里的事。

任胭起身就走。

成世安跟上来,拉住她的胳膊肘:“还生我的气?”

多新鲜呢?

她甩开他:“换作你是我,这会还不把北京城给踏平喽!”

“对不起。”

“我不爱听,你甭说,反正我也不原谅你。”

她扭脸接茬走。

成世安这会不敢再扯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想吃鸭子,我让人给你做来?”

“可千万别!”她直摇头,“做不出来那味儿,咱不糟蹋东西成吗?那鸭子活得肥头大肚子,也顶不容易的!”

成世安笑:“也是,这北京城里能赶上你手艺的寥寥无几。”

杜立仁叫自个儿的虚荣心给害了,今儿被放出门,鸿雉堂里结了工钱算彻底散了摊子;别家馆子也有想要他掌勺的,可那事儿忌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请人。

昔日风风光光的红案头魁,如今成了过街老鼠。

再往下数成气候的大师傅,大多在鸿雉堂里头;别家也有好的,可人东家又跟辜廷闻相熟,他请人来还不是给辜廷闻通风报信?

勉强凑了几个机灵的送这给任胭使唤,可没一个厨艺能及她,说来惭愧。

小姑娘尝饭不对味,吃不了几筷子就搁下了,从早到晚就望着厨房亲,对着那一样又一样的死物乐呵,比对他这个活人还要上心。

可她给了他做太太,哪里能再做厨子?

昨儿他旁敲侧击地提这事儿,任胭当场就撂了脸子:“我只会这样手艺,不做厨师怎么样养活自个儿?”

他始知她这样有主意。

哪怕她同连绣似的同他吵闹,厮打,他都不至于这样绝望:“小胭,你给我做太太,我养着你,不用忍受做厨子辛苦,不好吗?”

她还是那句话,就算做高门深墙里的阔太太,也得工作。

他怕惹她不痛快,勉强松口:“好,等你胳膊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结果转过天来,她就直奔厨房薅鸭子来了。

成世安还是不忍拦着,卷了衣袖子给她扽出一只来:“这只好吗?”

“个儿小了!”

他给放回去,又踅摸大的:“这呢?”

“大了!”

他以为她跟她使性子,心里头高兴,为了哄她一乐,沾一脑袋鸭毛。

小姑娘到底是笑了,薅来鸭子给喂了冷水,喂到透了再给宰了;血淋淋的场面让成世安心里头发怵,这么小个姑娘心倒是狠。

以往也没见过这样式的,哪个不柔柔弱弱,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花容失色;昔日觉得是种风情,今儿才明白他是好女夜叉这口。

任胭做菜的时候,心思最放松:“不是为难你,这鸭子要挑个头匀称的,恰好四斤半。个大油厚,个小了脱骨不方便。”

宁愿是她为难,毕竟她做菜的模样像极了辜廷闻。

心底里丝丝缕缕的疼,他摁住了任胭的手臂:“以后不要再做菜了,成家养的起你!”

话不投机,道不同不相为谋!

试过水温,给鸭身搁温水里煺毛,任胭闷着头忙活自个儿的,不答话。

她不说话,成世安就心慌意乱,全然没了往日恣意风流的气度,讪讪地收回手,站在那里看着她。

切磋那日,任胭跟杜立仁同做了道灌汤黄鱼,想起几个月前俩人因着一道八宝全鸭争得不可开交,回头分出男客女客才算完。

这几日她跟这儿禁着,吃了不少西式的点心和饭菜,想着鸿雉堂每日来往的洋人也不少,就踅摸着再做一道合乎人家口味的八宝鸭子。

煺了毛的鸭子还是得剁脚蹼,脖颈下头开半指头长的小口,薄片刀探进去切断颈骨,再把鸭皮拨开翻个儿,连着鸭肉往尾巴那儿剥。

一面剥一面压刀片子剔骨头,到尾巴那儿割断鸭臊,剔出完整的鸭骨架,清洗干净再给皮与肉翻过来,软塌塌的鸭身成了个大兜囊。

昨儿剩下的面包片开薄片,撕成绵绵的小块;去了皮的山药蛋切成细碎的小丁,倒上火腿粒和碎鸭肉,再磕枚鸡卵拌成馅料给添进鸭肚子里。

包好的大兜囊用线缝住,白净的鸭身浸层酱料,肚子冲下搁进钵里,再浇半盏原汤上笼屉蒸一个多钟头。

出了钵子的鸭肉要滗汤,肚皮冲上搁进盘子里,原汤与鸡汤搅了团粉成芡汁覆在鸭身上,这盘菜才算完。

头回做,不知道滋味如何,只闻着金黄的肉身浓香馥郁,尝在嘴里的肉质酥烂,香味细腻悠长。

大约南北相融后,中西结合的菜式也很尽如人意。任胭很高兴,又试了几回原汤的配料以及鸭身馅的配料,挑选几样好的最后定了下来。

成世安见她快活,也就任她做了饭菜,偶尔也会命人按照她写的单子去东市场挑选,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任胭给外头透风报信的手段。

她是个大师傅,挑选的香料菜蔬刁钻,一来二去哪能瞒过辜廷闻的耳目。

不过两日,他进家门,就看见辜廷闻坐在正厅上喝茶,还带着三五拎着公事包的爷们儿。

任胭被他关在离这儿尚有二里地的花园里,他根本不惧辜廷闻能找到她,佯装镇定的进了屋,对面坐下就笑:“你这样忙人,还记得上这儿来看看我,难得!”

“我并不是来看你。”

辜廷闻扶扶眼镜,跟着他的人将摞成山的文件一样样摆在茶几上。

“我的产业近些时日已经清算完毕,将过户到我未婚妻的名下,需要她知道的共三十七份,签字的共十二份,麻烦你转交给她。”

成世安的心缩得紧紧的:“我知道你在找小胭,跟我说这些不顶事儿,我哪儿知道她跟哪儿呢?廷闻——”

辜廷闻起身:“父亲聘你做辜家的理财顾问共六年,合同于去年年尾已满,我不打算再续约,会有人来替你的职位,好自为之。”

成世安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辜廷闻,我与任胭是有婚契文书的。”

“你是要打官司?”辜廷闻没回头。

成世安笑:“我知道你不怕,可这回我名正言顺,任越是证人,文书是证据,任胭是我的!”

辜廷闻点点头:“记得把文件给她,明天这时候我来取。”

人离开,成世安把所有的纸扫在了地上。

雪片似的合同,从里间被风推到了屋外。

“他来了。”

成世安去见了任胭,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倏然扭头,眼睛里的光由明到暗,聚成一把利刃捅进他的心口。

任胭又缓缓地转过身,接茬切砧板上的菜:“被你哄走了?”

出奇的平静最终激怒了他。

厨房被砸得一片狼藉,任胭站在院子里看他命人将灶间封上,再不许任何人开启;又将聘来的大师傅轰回了成家,从此再不准人提厨师的任何事。

任胭看着他大发雷霆,默然回了房间。

总归坐牢么,哪儿不一样。

她趴在窗户跟前看外头的雪落在树上,哪儿闯来一只家雀儿,跌跌撞撞地冲进树窝里躲风,大约是爪子冷,跳了很久。

“小胭——”

成世安绝望地看着她:“今晚,咱们就结婚!”

趴在窗户上的小姑娘,纹丝不动。

她是听见的,可装作不知道罢了;以往心里没他这号人,往后眼里也该没了。

他想去抱抱她,可怜自个儿都觉得恶心,又阖上了门。

“成世安——”她叫他的名字。

他眼睛里有光,水润温软,几欲要停下的心在听着她说话:“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那把刀子最终扎进他心口,嵌在最柔最软的去处,让他此生难安,痛不欲生。

跟着他的小子上跟前叫大少爷。

他闭了闭眼睛:“去准备婚礼。”

“是。”人应下了,却没走,“二小姐来了,说那位早产,疼了半夜,夫人要您家去看看。”

他不应:“送二小姐回去,我谁也不见。”

成徽瑜亲自上后院来寻他,满脸是泪:“哥,家去吧,连绣快不行了。”

肚子里头俩孩子,生生折磨了几个钟头也不见动静,成家的老夫人怕,叫洋医生来家里守着,这会还不知道怎样。

成世安捂住了脸,指缝里全是泪。

147章 一刀两断

“你也觉着哥做错了?”

成徽瑜笑笑,问的是另外的事:“哥哥觉得我嫁到梁家,是对还是错?”

说不上来,成世安闭口不言。

“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成徽瑜攥紧了手里的小坤包,“被迫应付的差事,需要应付一辈子,想到这儿就很绝望。”

梁拂讲起来是个很不错的爷们儿,就差在他们因利益结合,并没有感情。

成徽瑜把手帕放到哥哥手里:“我就这模样了,你不能让小胭再重蹈我的覆辙。我先走,外头车里等着你。”

成世安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哪儿不够好?”

再好顶什么用呢,不是心里那个,便什么都是错了。

成徽瑜离开。

跟着她来的两位管事儿抻长了脖儿向里头瞅:“大少爷他……”

“他会想明白的,再给他点时间。”成徽瑜看到空荡荡的院落正张着苍白的嘴,想要吞噬所有的不甘和嫉妒,可无能为力。

离着这处院子不远的地儿停着三趟车,是辜廷闻的随行;今日即便连绣没有难产,她不来,哥哥也无法在此处安稳许久。

辜廷闻不轻举妄动,大约是怕成世安伤了任胭;也是叫他心甘情愿地把人送出来,断了所有的念想,从此一刀两断。

成世安露面的时候是换过了一套齐整的西装,穿着大衣,格子围巾显得人很儒雅,面上是温柔的笑意,还是昔日风流雅致的成先生。

“去把小胭接出来吧。”

成徽瑜不敢看他泛红的眼睛:“你不想再见见她?”

有什么好见,她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他。

他摇头,俯身上了汽车。

成徽瑜进了院门,站在窗外向里头的小姑娘打招呼;任胭很开心,开门溜了出去,握了她的手要请进屋里暖着。

成徽瑜摇头:“我是来接哥哥的,连绣难产,生死未卜。”

任胭怔了怔:“那是顶要紧的,快点儿回吧。”

“哥哥已经上车了,你也去吧,辜世兄的人在外头候着。”她叹气,又去打量她的神情,“哥哥也是……你别怪他。”

任胭出了门,看到雪地的汽车,窗帘撂下来,看不见里头的人:“知道了。”

她有她的去处,成徽瑜看了会,勉强把视线挪回来,登车回家。

“她可说了什么?”成世安的手攥得紧紧的,声音低哑,闭着眼睛,阖死了所有的情绪。

“没有,什么都没有。”

黄粱一梦。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连绣得了两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这事儿,是任胭第二天才知道的。

囚禁的日子并不安生,家来直躺到了晌午。她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低垂的窗帘。

外头的盛烈的阳光从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在窗台上划下灿烂的一道光痕。辜廷闻背靠着那道光痕坐着,手里握着笔,膝上摊着书,摘下眼镜正看着她:

“早。”

不早了。

她欢喜地推开被褥,赤着脚跳进他的怀里,跪在他的腿上去亲他的眉眼;钢笔旧书倒在地毯上,凌乱里的风情。

谁也没提成世安,也没有提被关的这数日。

数天前的求婚声势浩大,当晚辜家夫人就将文书还给了成世安,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任胭即便不能嫁进辜家,也不会再给人做太太,何况还是姨太太。

当然了,他们做长辈的不能委屈着小辈,要是成世安有能耐悄没声儿把差事给办妥了,他们也不好有别的话,还棒打鸳鸯不成?

所以,那时候辜廷闻就明白准得出事,可没成想成世安会打成徽瑜的幌子,叫任胭自个儿踏进了陷阱。

当日辜廷衡将任胭被关的地址给了他,笑说:“世安本性不坏,你比我更懂,否则何必瞻前顾后?了不得打骂他一顿,出口恶气吧。”

打骂用不着,往后鲜少往来罢。

任胭吃饭的时候,目光扫到桌几上未打开过的报纸,隐约印着成世安和连绣的名儿,还有孩子的事,最要紧的是提起离婚。

“连绣生了两个女儿,母女平安。”辜廷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简单交代,“一个月后,他们会离婚。”

成家接受连绣终归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尘埃落定,再派不上什么用场,自然不会善待连绣,留足了月扫地出门已算是给了脸面。

“那孩子呢?”

辜廷闻说:“看连绣的意思。”

这么说,成家并不打算养着那两个孩子。可到底是别人的事儿,任胭除了唏嘘一阵儿,也没有别的话。

面前被推来个巴掌大的木匣子。

她吃完最后一口菜,撂了筷子打开,是一枚碧玉的如意锁。

“什么讲究?”

辜廷闻将热毛巾递给她,笑一笑:“我是怕,怕你再离开我身边。”

本不信这些,可经过这回,总要有些寄托才能压住心底的不安,就好像他现在握着她的手,看着那双笑盈盈的眼睛才觉得有了归处。

任胭小心地阖住了匣子,把另一只手压在他的手背上:“我不离开。”

哦。

他俯身,亲吻她的嘴唇,要把她的承诺吞下去妥帖地存好。

送茶水的丫头进来,听着里间的动静,红着脸住了脚退了出去,又遣走了要进来收拾桌椅的老妈妈们。

冬日的午后,慵懒到叫人醉腻。

整个下午俩人都无所事事,后头送走前来探望的肖同,任胭拉了辜廷闻去厨房,给他做那道面包鸭子。

蒸熟后的鸭子,各自正分尝着里头的馅料,辜夫人派人请他们同去吃晚饭。

席面还是鸿雉堂水牌上的旧例,有几道是任胭的拿手菜,辜夫人笑着问了几句做法,再没有开口。

饭后吃茶时,她才接上了话题:“任师傅的手艺绝伦,别家相熟的太太和姑娘少不得夸赞你几句年轻有为,尤其是女人,这样很难得。”

长长的铺垫终于要进入正题,她放下茶杯:“若七儿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们在一起,我和他父亲并没有反对的理由,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

辜廷闻要开口,叫她抬手止住:“任师傅,你和七儿在厨艺上志同道合,但你并不适合在辜家生活,无论是太太还是姨太太,希望你慎重考虑。”

照这么个意思,大约是连外室也做不成的。

院里头闲逛时,任胭双手抄在暖兜里,一直盯着辜廷闻。

他察觉了,就笑:“在想什么?”

她矜持地斟酌了半晌:“我不适合嫁到辜家,可夫人又没有说你不适合在任家生活,对不对?原想着带你私奔的,眼下看来也不是极难解决的事儿。”

就说她是个女大王呢,错当了厨师,实在是可怜。

他乐得陪她演戏,替人整整衣领子讨好:“我孤身到任家,任小姐记得对我好些。”

任胭拍胸脯起誓:“放心好了,有我的肉汤,就绝短不了你的肉吃!”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起起伏伏,笑着,将她抱进怀里,声儿沉沉的低喃:“是馋了!”

隐晦的话,说的她面红耳赤。

在北京饭店那晚,他搂住她的腰俯身去吃她,一口一口,流连忘返,最后禁不住抱着她怨叹:“如何生得这样好,这样馋人!”

明明醉了酒,事儿却记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真格儿要圆满,她被带走那日是腊八,今儿是十五,月光格外的皎洁。

肯赁房子的近着年关越发的少,上回她人不见来,好些家不愿再合作,加上又挑剔,任胭挑铺面更艰难。

要院落至少是三进的。

一进容灶间,再供客人吃喝的地方;二进是雅室,专供人聚会所用;三进是厨师们的住处,平日也好专心研究菜式。

盘算得很好,可跑了数日却没有几处能瞧上眼的。租赁的经纪人倒是很有耐心,约着年后再一家家好生瞅着,不委屈她的要求就是。

两面定下来,任胭叫了趟车去樱桃斜街,打算上报馆探望完辜廷闻,一道回家。

街口车水马龙,不知道是车夫困顿失了力气,还是迎面来的那趟车糊里糊涂,对面迎头赶上,再掉头错身已然来不及了——

任胭紧紧地抠住车篷边沿,将有个跳车的念头,对面汽车灯的光就冲她的脸上晃过来;强烈的光照她瞬间无法思考,天旋地转的一瞬——

头撞在了地上,腿脚被重物砸个正着,身边围来几双手胡乱地扶她起来,叫着任小姐。

黄包车倒在地上,那车夫见势不对早扔了车窜出去,还是叫车头剐蹭在地上,如今抱着腿声嘶力竭地哀嚎。

汽车里死气沉沉,两双脑袋搭着,纹丝不动。

医院里头刚要扎胳膊肘,辜廷闻就已经出现,蹲在她面前,仰脸看着她。

她头疼欲裂,勉强笑着:“来了呀,腿脚挺快。”

说话的时候,她的裤腿翻卷着,年轻的护士为她清理伤口,从膝盖到脚踝斜斜的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没事儿……”她看一眼自个儿,再看一眼他,就彻底昏了过去。

手脚的伤口颇深,脚踝骨折,好在没伤到脑子,辜廷闻候到后半夜才舒了口气,暂时离开病房。

禾全跟走廊上站着,上前小声:“人问出来话了,烟瘾犯了,事发时候迷糊着,认不清人和路。”

辜廷闻肃着脸:“这么巧?”

禾全显得很为难:“查了个底儿掉,二爷赌坊里的货色。”

“怨不着。”他冷笑。

禾全也拧眉:“二爷这次太过!”

“二爷?”辜廷闻面无表情:“二爷是个不爱招事儿的,应该是父亲的意思。”

148章 火树银花

腊月二十三,任胭出院。

论理她是要在医院里头过年了,可她闲不住,又觉着小年在医院躺着不吉利,提前几天就央医生和辜廷闻放她出院,好说歹说是回了府学胡同养病。

家里头赵妈妈正忙着拿熬化的糖瓜儿粘住灶王爷的嘴,叫他上天讲些好话就罢了:“糖瓜儿嘞,吉到啦;灶王爷上天嘞,多说好啦!”

案前还供着好些,任胭趁她不备,偷摸捻了一个塞嘴里,吃完还在心里念罪过罪过。

赵妈妈耳朵灵便,等她再伸手的时候拍了一记:“馋嘴猴儿,你就是靠灶王爷吃饭的,还不孝敬着,过来磕头!”

“哎!”

任胭的腿脚裹得像个肉馅儿包子,行动就成个结实圆溜的不倒翁,辜廷闻搀着她走了两步,赵妈妈就不耐烦了:“坐着去吧!”

她自个儿俯身摸索了蒲团子跪上头,念念叨叨托了一大摞儿好话,多半是和她与辜廷闻新年的运势有关,说完了叫外头捧来猪头瓜果祭上。

胖大的猪头拿红绳系着,怎么瞧怎么滑稽;赵妈妈神情严肃地将猪头奉到灶王爷的画像前,又是一番祭拜;拜完了抽根灶膛里的柴火,揭了画像点上。

“灶王爷,上天嘞!”

任胭坐廊下下打量院里头摆着天地神祇的供桌,瓜果蜜饯摞成座尖塔,一簇一簇,金顶尖,玲珑剔透。

她跟医院里头躺着,做不了蜜供,赵妈妈只得在给了人打蜜供的定钱,昨儿领家来,百般不满意。

“又馋了?”辜廷闻碰碰她的脸。

她扭头见他手里端着盒炮仗,盒子上头印着个站在盘龙柱子边上拎炮仗的小男孩儿,黑马褂蓝裤子,一双大红布的棉鞋,怎么看怎么喜庆。

“多少响儿啊!”

任胭堵住了耳朵,高声问他。

火柴擦着了,苗子蹿得快,噼里啪啦的青烟腾起来,崩开不结实的雪沫子,像是又落了场冬雪。

他从烟雾里来,坐到她身边陪她一同看。

红色纸片儿打着旋儿落在地上,一会就被雪水浸透了,热闹就是这样一汩汩地蔓延开来,往除夕里去,哪儿都是火红的。

“数清楚了?”辜廷闻笑着问。

“一百响。”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她说话时候声口老大,冲着他嚷嚷。

辜廷闻还是笑,揉揉她的头发:“除夕时候再给你放!”

哄孩子一样。

任胭摇头,斜着眼睛瞅他:“等着初一吧,上这儿给我拜年来!”

辜廷闻曾有意无意提起守岁的事儿,任胭拒绝了他的邀请,说是父母皆不在世,论理是要同师父师娘过年的,师兄们也去,一块儿热闹。

他不再坚持。

她是个通透的女孩子,万般事儿压在心里头,坏了情分的事情从来不提,比方说她这回受伤,她知道是辜家的意思。

那日禾全带着丫头给她送饭,收拾碗筷要走前,她忽然开口:“劝着点儿七爷。”

劝着什么呢,无非是劝他少和辜老爷吵架,虽然大伙儿都明白这对父子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打从辜家五爷没了起,桩桩件件都记了仇。

辜廷闻听了后,半晌没言语。

任胭是怕在偌大的辜府里盘桓久了,再悄无声息地没了,到时候谁也不会觉察;最后横留一具残破的尸首,倒叫他伤心。

这话,往后谁都没提起。

三十那日,烛台上的蜡还没燃尽,任胭就被外头的炮仗声儿惊醒了;换了身新衣裳,蹒跚着上厨房里去。

雪落得正厚,赵妈妈端了碗羊肉汤放她面前:“吃吧,甭烫嘴。”

“哎。”

她一面瞅外头的雪,一面盘算着过会给师父师娘打电话问候;说是要跟人过除夕,可她身上有孝,不能往热闹地儿凑。

掂着她这一层,这院儿里的对联窗户纸贴的都是蓝色的;邻居的三位女先生各自回了原籍,倒也没什么忌讳,就是这个年只有她和赵妈妈一块儿过了。

过了中晌,许公馆的管家玉妈就送了车年礼来,说许先生问任小姐要不要一块儿过年去,就她独个儿在家,康旅长晚上才来。

任胭婉拒,拎了早上预备下的两盒子糕点饭菜给人捎回去,权当拜年了。

送了人出胡同口,刚要往回走,成家的管事儿也到了;两车的礼满满当当放了一院子,说是大少爷同二小姐的。

生怕她不收,话都来不及说利落,就开了汽车走了。

任胭跟院儿里傻站着,赵妈妈掀开厨房的棉布帘子叫她:“嘛呢,上这儿包饺子了,明儿不吃啊!”

她晃晃悠悠往里头去,看着赵妈妈摩挲着剂子,抻了面棍儿去擀皮儿,一面忙活一面絮叨:

“爷们儿要是对你不轨,你今儿还能全须全尾地跟这儿了?人又没伤害你,心里要老是惦记着是跟自个儿没完,何苦来的!”

大约在她眼里,像俩孩子玩闹着掰了,缓过劲儿拉不下脸来赔礼道歉,就这么疏远着,一里一里也就淡了。

任胭闷着头不答话。

赵妈妈丢个面皮给她:“多大事儿,过个年该扔就扔。你的心眼子就那么大,全叫不痛快的事儿占满了,你爷们儿搁哪儿呢!”

任胭抬头。

赵妈妈觉察了:“怎么,还闹脾气?”

那倒不是,她想辜廷闻了。

包完只饺子转身向外头走,越走越快,赵妈妈急得跟后头嚷嚷:“慢点儿,再抻着伤口!”

任胭推开棉布帘子,就不动弹了。

院里正走来个爷们儿,也不撑着伞,风雪里头晃,脑瓜大衣上白簇簇的,连眼镜片儿上都挂着雪花片子。

任胭笑,抬手胡捋雪,却捋一手眼泪。

她扑过去——

辜廷闻单手抱着她:“闻着味儿了,跑这样急!”

屋里头火边煨着,他脱了外衣,把纸兜里的栗子倒出来点丢炭盆里,剩下的几包干果子蜜糖一股脑儿全兜她膝盖上。

花花绿绿的糖果和泛着甘甜的蜜果,任胭捧着满怀奇珍异宝乐:“怎么这样好呢?”

辜廷闻哂笑:“家里吃得腻烦,来瞧你做什么,午饭吃了?”

“吃了。”

“什么?”

“清酱肉,炖吊子。”

他转脸看她:“是么,我看看。”

握着小姑娘的腰,给人压在沙发里头,咬开唇角去亲去舔舐;勾着一处软肉,俩人抱着笑出声儿来。

“吃元宵了?”

“是呀。”她缩了缩舌头,囫囵着说话。

“几颗?”

“……两颗……”

他嗤笑:“哄我?”

“三颗……”

他压根儿不信,步步紧逼。

直到炭盆里哔啵几声,才松开了人。

怀里的小姑娘跑得最快,使钳子上火里夹栗子,搁在小笸箩里晃悠了两圈就捏起来剥壳;俩指头一挤,栗子爆出金黄香糯的肉和一小撮白雾气。

任胭烫的左右手来回倒个儿,最后不得已丢给爷们儿:“好烫,你剥!”

吃完栗子吃地瓜,炭盆换过几波,天就见了黑。

俩人慢悠悠地对付完一盆饺子,再给赵妈妈发了赏钱,倒座房里的灯很快熄了,就剩他们这屋里暖烘烘的亮着。

任胭留着两盏蜡烛,围着褥子趴在窗台边上瞧雪,玻璃窗户透进地上的雪光,还有哪家不时腾起的的烟火,在半空里爆开个花。

她捧着脸儿同辜廷闻讲小时候的事儿:“任家没败落那会,娘同我的月钱不多,可年年给的炮仗倒是不老少,能堆满整座院子,要放一整晚给人看!”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面子。

任胭可不管那个,见天背着炮仗翻墙出家门,街头巷尾卖给贪玩的孩子换钱来买年货,把院儿里头装扮得热热闹闹的。

母亲是个不受宠的妾,只要她们还剩着口气,就没人管她们热冷;所以她格外喜欢过年,那是一年里头过得最富裕的日子。

能买来寻常吃不到的年货,还有菜蔬,母亲的手艺很好,她总是能把肚子吃得溜圆。

辜廷闻抚抚她眼角边的泪光:“想放炮仗吗?”

“好啊。”

守在门外的禾全早撒丫子颠了,到了门外头嘱咐人从车里抬烟火,屋前屋后地摆放好了,这处放完放那处,不叫除夕夜冷落着就行。

当真是星桥锁开,火树银花,那些绚烂的华光像是长在了夜幕里,一簇一簇讲着冬去春来,时节更迭。

任胭看得欢喜,心痒难耐,披了衣裳趿着棉鞋往雪地里跑,蹲地上点了又点,鼻尖儿冻到通红。

辜廷闻站在她身后瞧,也不阻止,等她起身时候给她暖手,并肩一块儿看夜幕上头的盛景。前院儿折腾完了,要上后院儿。

任胭跑得快,没听着禾全同辜廷闻回话。

“七爷,外头是老爷的人,第五拨了,叫您家去。”

辜廷闻肃着脸:“这点差事办不好?”

“老爷说了,您晚半个钟头,他解决一个办事不利的,直到您回去为止。”

“大过年见血,他也不怕忌讳!”

禾全咬牙:“您要不回吧,这么熬着,怕对任小姐不利。”

辜廷闻抬抬手:“叫人送相机和镜头来,父亲杀一个人,我拍张照片,算是送他三月选举的礼。”

禾全心口发冷,踉跄着去了。

任胭蹲雪地里头点炮筒子,火苗子滋了半天又灭了,不耐烦地嘟囔:“受了潮吧,干点没动静!”

话音刚落,一簇银白的光就窜上了天,给她吓一趔趄,扑雪地里成了个白发老太太。

辜廷闻哭笑不得,捞人起来抱进怀里。

禾全去而复返:“太太派车来,接七爷和任小姐家里守岁!”

149章 罗汉菜心

府学胡同里的汽车直等到天亮。

禾全抱了大衣跟着辜廷闻往院子外头走,赵妈妈举着杆儿在廊檐下敲冰凌子,听着声儿转身:“七少爷——”

她许久没这样唤过,辜廷闻停下脚步,略带诧异:“您说。”

“任胭是个好姑娘,就是身世可怜。”她杵着棍儿站着,朝着他的方向,“这世上可怜人本就多,真不缺她一个,你可不能让她跟五少奶奶一样的命。”

辜家的禁忌,大年初一不该提。

可辜廷闻知道她是怕,怕他和任胭没有好结果。

“知道。”

屋檐上坠的冰凌子掉下来跌粉碎,赵妈妈侧耳听院里头的动静,屋顶上有风过,折断哪处的枯树枝,咔擦一声。

任胭是闻着饺子味儿醒的,一路溜达进厨房给赵妈妈拜年,捧着碗咬口馅儿琢磨心事:“他昨儿晚上不回去,今儿准得闹。”

赵妈妈冷笑:“七爷要是妥协,你哪还有命活着,五少奶奶就这么没的。”

她跟灶台边的木凳子上坐着,回忆往事。

辜家五爷的七七刚过,五少奶奶和小少爷俩孤儿寡母日子难熬,就这么着还叫辜老爷打起了主意,要嫁出去给人做姨太太。

那时候辜老爷的官位还没能够到顶,人在宦海里起起伏伏,总想着往高处去,这年头是凭手里的势力讲话,于是就起了联姻的念头。

五少奶奶虽然嫁到了辜家的门里,但到底是辜姓的远亲,也不算埋没了谁的脸面,危急关头替辜家担担子也说得过去,于是身上还带着孝就叫抬上花轿。

嫁的是南方一位手握大权的督军,四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儿,脾气怪尤贪好美色,得了这样漂亮的姨太太自然高兴,当即向辜老爷表明了态度。

可五少奶奶出了北京城就抹了脖子。

后头还是路过的叫花子嚷嚷花轿底下淋漓的血,跟着的人才发觉不对劲儿,轿帘子打开,尸体早凉透了,脚底下丢着把叫血浸透的匕首。

辜家老爷觉得晦气,不肯叫人提起,只说是为夫殉情了。后来又给人督军买了两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才算没断了官场上的这层关系。

人如愿坐上官位,都把亡故的女眷渐渐忘了,只命人好好养着失恃失怙的小少爷。

谁料着孩子性子倔,一心要找爹妈,看管他的下人疏忽叫人走失了;辜廷闻天南海北的找了多少年,也没见下落。

辜家五房一脉就这样断了。

先有哥嫂的事,后头加上失踪的侄儿,辜廷闻和父亲的关系日益恶化,也就为了不叫人笑话,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罢了。

赵妈妈泡了空碗到水里:“加上这回你叫人撞了,这爷俩儿啊,迟早得分出个高下!”

“我觉着,也就今儿啦!”

辜廷闻在菩萨面上奉了三柱香,转身回来给任胭添了碗茶,笑眯眯的:“你瞧好吧。”

辜家在年初一得上护国寺进香,车马如今都到了外头,浩浩荡荡,山呼海啸的气势,闹得寺里众僧再无安宁。

倒是他这个最该露面的人,优哉游哉地跟禅房里晃荡,一趟车请了她来,说是见识见识昔日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

“贫僧俗家父母的脾性,弟妹多少明白,样样要极品的,总觉得极品不过御膳去,可七儿就不一样了。”

他领着任胭一面走,一面唠闲嗑:“他最不爱旧俗旧礼,你再瞧鸿雉堂的菜品……不过我听说自打你来,他这犟脾气也敛着点儿了,甚好甚好!”

辜家四爷爱自说自话,任胭还没回话,又听他说开了:

“我瞧着也是,瓜果菜荤哪儿来的立场,他这个人就是打小养一身的富贵矫情病儿,人倒是好的,弟妹甭见怪!”

说着话到了小厨房里,十来位大师傅忙得脚不沾地,脸叫灶膛烘得比火还旺,临窗的一位正拿刀尖给菜心根子开口。

这季候的菜心都是洞子货,老帮菜里挑拣几样嫩的给横竖化开交叠的两道口儿,滚水里焯过捞上来,软塌塌的各自滚一身干薯粉,老实地在瓷碟子里趴成一摞。

鸡芽子挑筋砸泥,冷鸡汤灌进去冲散成茸,再拌上鸡卵香料和鸡油绍酒一块儿搅成糊浆,三指捻一绺糊搓成团给塞菜心的刀口里,肉团上顶几粒火腿末和豆苗碎。

笼屉下头是旺火,瓷碟子搁里头不到片刻,菜心并上肉丸都能熟透,干干净净的白绿色,半荤半素的罗汉菜心,大约能够表明求佛的诚意。

“说是朝佛,花架子罢了!”辜廷闻捧着胳膊肘瞧着,“要真有心,出家来也免受俗名的赘累。”

灶上热锅烧滚了鸡汤,下了盐酒与薯粉调成稀薄的琉璃芡,两勺鸡油添了明丽的色泽,一道浇在菜心上,雅致得很。

菜心上头还摆着装饰的几色面果儿,花生粒大小,红的喜庆黄的富贵,白的质洁月色的朴素,软嫩清淡的调调。

辜廷衡递给她一双筷子:“瞧着哪道入目,就尝哪道,前头的菜饭就吃个样儿,弟妹跟这儿好好的,贫僧告辞!”

他摆着他的僧袍缓缓地走了。

外头不少人盯着,来来回回,戒备森严。

几乎入了夜,守卫才渐渐撤去。

任胭跟后厨转悠了大半日,五脏庙进了太多的香撑得挪不动步,外头刚要晃荡晃荡,忽然就觉着里外院灯火如昼,人喊马嘶的。

早上叫赵妈妈说那样一出,后来辜廷衡意味深长的一段,闹得她心惊肉跳,该不会那爷俩儿真格儿大打出手了吧?

她撒腿往热闹地方奔。

院儿门都没出,就遇上拦路的辜廷衡。人坐在游廊上捻佛珠子,要笑不笑看她一眼:“贫僧要是弟妹,就不往那儿去!”

听他这样说,任胭更没着没落的,扒院门上向外四处张望:“到底怎么个事儿?”

辜廷衡缓步走过来:“咱们那位父亲发觉了那件了不得的事儿,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不是兄,弟也不是弟,心里头委屈呐!”

话说得隐晦,可任胭打小在深宅高门里长大,脑筋子一转悠就明白个大概:“您的意思,新添的那位小少爷他……”

辜廷衡点头:“本来弟妹该唤他一声小叔,如今得称呼一声儿大侄儿,他爹是咱们二哥,你说说,父亲能不闹心?”

任胭不知道说什么好,磕磕绊绊的:“那着实委屈。”

“贫僧这个世外人,都觉得臊得慌呐!”辜廷衡念了几句佛号,“罪过罪过,真是替父亲惋惜!”

话这么说着,任胭瞧他笑模样,实在不明白哪儿害臊惋惜,倒是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辜廷衡乐:“俩都是有心人,夜深人静难掩怀春的心思,偷偷摸摸成好事儿也在所难免;七儿和父亲在下棋,一眼就看见了。”

难怪!

今儿这场棋,就是辜廷闻为他们下的。

辜家老爷自打回了北京城就春风得意,可没料着家门出丑,好好的祈福成了捉奸,气得一头栽在地上,大半夜叫送进了医院。

长长的走廊上除了辜老夫人在无声流泪,余下的人噤若寒蝉。

老太太哭够了,狠狠地剜了辜廷闻一眼:“逆子,你好得很!”

辜廷衡念句佛号,笑着:“替儿子养儿子,母亲怎么想……”

“啪——”

大师傅的话没说完,脸颊上就挨了一巴掌。

他舔舔腮帮子还是笑着:“母亲息怒!”

并没有久留的打算,辜廷衡左右行个合十礼:“天色不早,贫僧要赶回去做早课,告辞!”

说完,还冲着辜廷闻比了比任胭,扬长而去。

辜老夫人已经没工夫理会任胭的去留了,瘫坐在椅子里望着紧闭的病房出神;辜老爷里头躺着,辜家二爷和小姨太太被捆回了府,家宅不宁。

辜老爷年纪大了,禁不得刺激,叫小老婆和儿子摆了这么一道,颜面尽失不肯面对,可天亮后已经传得妇孺皆知。

辜家的脸皮叫扯得稀碎,露出肮脏不堪的里子,辜老爷一口血喷在辜廷闻的皮鞋上,拎着拐杖往他头上背上招呼,叫他滚!

出了病房,任胭急急地请护士取药来,掀开西装和衬衫,胳膊肘上青一块紫一块儿,不知道背后伤得怎么样。

她急,抿着唇不说话,一气儿给他涂药。

“我没事儿。”辜廷闻觉得累,抚抚她的头发,满心的疲惫。

她心疼他:“非得这样两败俱伤?”

“还没完。”他喃喃一句。

任胭气:“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打算,缓口气儿吧。”

辜廷闻笑笑:“我尚能缓口气儿,可赵妈妈……去看看她。”

任胭倏然抬头。

她昨儿急急地被辜廷衡接到护国寺,赵妈妈一个人在家里,难不成……

手里的药水瓶子被打翻在地,她起了身。

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小跑过来,小小的声儿:“七爷,赵老夫人走了,叫我把这个给您。”

巴掌大的小泥人,穿着西装,白衬衫上打着领带,还沾着血,就是没有五官。

想来赵妈妈目盲久了,不知道辜廷闻现在的模样,不敢轻易泥塑;每日里摩挲着,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模样罢了。

辜廷闻握着泥人,闭上了眼睛。

任胭去病房里,看了赵妈妈最后一眼。

跟着她的小护士讲:“赵老夫人送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胳膊和腿都断了,念着任胭快走,想来是有人向您寻仇不成,对她下了手。”

150章 不共戴天

不到三个月,她先送走了豆腐婆婆,后是赵妈妈;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与世无争。

任胭有点恍惚。

直到辜老夫人开口:“恨吗,你应该恨他!”

任胭抬头,实在没想到她会指向辜廷闻,昔日辜家最娇宠的小儿子,如今是刺在眼底不共戴天的仇人,恨意汹涌。

“为什么?”

辜老夫人冷笑:“若是没有他,谁也不会死;若是没有你,他也不会误入歧途!”

她一辈子都被礼教规矩束缚,说着最恶毒的心事,面上还能端庄的像个菩萨,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悲悯世间众生。

任胭看得久了,觉得荒唐,起身:“我不恨他,他已经够苦了!”

辜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大约觉得她不可理喻。

任胭笑一笑:“再说,人是你们杀的,何必怪个无辜的人。”

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吗?

她轻轻地走到病房外,门虚掩着,里头仍旧剑拔弩张。

辜老爷清醒过来,躺在病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起不了身拎不动拐棍,所有的恨和怒都化成尖利的话,一句一句刺向幼子。

骂到最后已是含糊不清,泪和愤怒激得他不住地咳嗽,伺候的丫头小子七手八脚地上前拍背安抚,尽数被他推开。

他勉强坐起身,推开枕头被褥四处翻找,最后从床头柜上摸到把小手枪,对准了辜廷闻——

任胭唬得浑身发冷,一推门就闯了进去。

枪同时闷哑一声,再没有任何动静。

近身的小子垂着头,半夺半捧地接过没有子弹的唬人玩意儿,悄悄地退到一边;辜老爷像是被彻底削了势,落拓地倒了回去。

“看过了?”辜廷闻起身,先握住了任胭的手。

两只手都很凉,她回握住他的:“是,后事,我已经安排了,你别担心。”

“好。”

他的声音发哑,可无论何时,都努力对她温和地笑着。

恩爱的模样最终激怒了病床上的老人:“滚,都给我滚出去!”

辜廷闻揽住任胭,冲父亲点头:“父亲好好养病。”

“站住,你给我站住!”

人要走,辜老爷又惦记起什么,没什么力道,空余着一双手臂歇斯底里地对着棉被捶打。

辜廷闻回过身,面无表情:“父亲还有示下?”

“你预备着拿老二怎么着?”

他笑:“父亲的事,儿子不方便搭手。”

死也好,活也罢,同他什么相干?

似乎辜老爷对辜廷望的去留并不怎么上心,有这样一问也不过是为了后头的事儿铺垫:“老二的产业尽数给你,留他一命。”

这是要妥协了。

膝下的孩子,如今能仰仗的也只有面前这个,饶是再恨,也得等三月选举过再发难。

能屈能伸,忍辱负重,大约是在官场里落下的好习惯。

辜廷闻叫随行的秘书进来:“父亲既然有意,请在二哥资产转让的文书上签字。”

有备而来。

辜老爷的恨,隐忍在浑浊的目中,他随手翻了翻,提笔落字。

一沓文件全数丢在辜廷闻身上,雪片子似的纸张铺了满地,秘书蹲身去捡,还叫辜老爷啐了一口唾沫。

辜廷闻笑着:“去年父亲前往甘肃数月,儿子已将辜家资产清算完毕,留于父亲母亲一成,四成于我们兄弟,余下五成已然去了该去的地方。”

他早年那点儿算盘,辜老爷比他还明白,辜七爷的钱九成九到了革命军手里,只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干净利落地挑明。

只要他敢参选,辜廷闻就敢把这笔资产的周转公之于众,到时候甭想为官做宰了,连身家性命都堪忧。

这个逆子,竟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辜老爷直指着他,话被气堵在嗓眼儿里,枯白的脸涨得紫红。

辜廷闻无动于衷:“如今父亲将二哥的产业于我,权当是我的聘礼,两年之后我和任胭结婚,请父亲和母亲允准。”

请婚不过是场面话,即便父母不准,他也有独自完婚的能力,如今谁还能撼动得了他?

“老七,老七……”

辜老爷在病床上哆嗦成一团,强撑着要坐起来,最后还是歪倒在小子的怀里,气若游丝:“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

“儿子心狠……”他像是找不到依托,一味地握着任胭的手渴求温暖,“五哥死时,父亲也没有怪罪儿子,可那把刀最终插在儿子心口上,一日也不敢忘!”

“你为个本就该死的人,将辜家置于水火,你……”

辜廷闻摇头,表示不赞同:“辜家大厦,基于千万枯骨亡魂之上,这水火是怨是恨是债,辜家当日如何心安理得,如今就该如何心甘情愿。”

“逆子!”

“辜家,将你养大,奉你荣华,又如何对不住你!”

“你回来,回来!”

疯狂执拗的咆哮,彻底被阖死在房门背后。

任胭抬头,见他眼底泛红。

辜廷闻笑一笑,声口嘶哑:“胭胭——”

“我在这里。”

他握着她的手,终究没落泪,还是笑着:“先去楼下等一等我,等一等,就好。”

“好。”

任胭咬牙背过身,长长的走廊走不到头似的,视线模糊扭曲,她走得艰难。

楼梯拐角的窗边离着个爷们儿,见她来,先熄灭指间的烟,再颔首招呼:“小胭——”

“成先生。”

她攥紧了手,没再近前一步。

隔着三层台阶,成世安仰头望着她:“他还好吗?”

任胭点头。

成世安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别怪他心狠,没什么给他留住的,如今也就一个你罢了。”

“我知道。”

他对着窗口将烟抽完,胡捋了一把脸:“五哥的小子其实没失踪,丢了三天就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了;三伏天泡得胀大,能认的也就是怀里藏着的盘中戏,廷闻给他买的。”

那盘中戏是个绢绸做的舞狮小人,家来修好了搁铜盘里还能领着俩狮子歪歪倒倒地行走,叮叮当当的脆声像极了孩子的欢笑;可孩子已经装进了小棺材里,叫埋在了永不见光的黄土下。

“小子逃家还不忘七叔给买的玩具,前儿失了哥哥,后没了嫂子,廷闻哪里再能受得住,只觉得那孩子仅仅是丢了。”

成世安一拳头砸在墙壁上:“哄自己罢了,一哄就是这么些年!”

如今荒唐事儿到头,戏尽人散。

他还要说什么,抬起头,欲言又止。

任胭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过去,楼梯口站着辜廷闻,穿着大衣戴着手套,扶了扶眼镜正看着他们,不知道多早晚来的。

成世安先笑:“不爱跟家里呆着,来接送你,咱上车,七爷?”

辜廷闻没答话,握了任胭的手下了楼梯。

说是要做早课的大师傅,这会还跟一楼的走廊上念经,拉着个护士絮絮叨叨,小姑娘叫说的面红耳赤,低着头羞羞答答。

原以为这位四爷是个花和尚,可细问了才知道是游说人家遁出红尘,好领略世外之美,也是个奇人。

这位奇人终于放过了芳心大动的护士,善哉妙哉一通后才调侃弟弟:“能瞅着你活蹿乱蹦的也不容易,看来贫僧这经文没白给你念,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辜廷闻皱眉:“四哥!”

“哎,不妥不妥!”大师傅行个佛礼,“俗家的事儿已了,请唤贫僧一句师傅吧!”

辜廷闻不愿理他。

辜廷衡跟后头不依不饶:“哎,你且等会的,哥哥陪你做了个局,没有功劳也有苦处,香油钱多早晚给送来?”

任胭低着头笑。

辜廷闻先给她送上了车,自个儿才绕到另一侧坐下,做足了不理会哥哥的打算,急得四爷不顾体面抓耳挠腮,抻长了胳膊跟后头比划:

“小兔崽子,甭忘了啊!”

叫他这么白霍一场,医院里头的阴郁倒是叫扫干净了;成世安给他们送到了府学胡同,自个儿开着车瞎遛弯去了,家里头给成徽瑜准备结婚的事儿,他不痛快。

府学胡同的院儿叫砸得七零八落,从屋里头拖到屋外的血迹早叫丫头小子给清理干净了,这会上牌匾挂帘子有工夫了,却还是满目狼藉,可想而知当时多大动静。

邻居三位女先生的屋门也叫砸开了,翻得乌烟瘴气,灯碎碗倒,辜廷闻不得不在大年初一给人拜完年,再满含愧疚地给人赔不是。

勉强收拾出个模样,天已经见了黑,任胭将赵妈妈的细软整理了三个箱子并两个包袱,预备着下葬时候一道埋了,叫体体面面地去。

如今院儿里头空空荡荡,静得让人心慌,筷子碰到盘子碗的声儿响都觉得刺耳,辜廷闻是这时候握住她的手:“搬到家里好不好?”

他说的是辜家的主宅。

先前为了元旦饮宴的事儿,她客居在辜家,可如今……

任胭咬住了筷子:“先头寻了几处院子看的,预备着上工后搬过去,是为了有自个儿的院儿,出嫁也方便些,我……”

辜廷闻笑:“知道,年节里请你先住着,二哥逃走了。”

那是个能玩命儿的主,如今山穷水尽不知道能生出多少事儿来,无论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哪儿住着,他都不大放心。

辜家逢了场巨变,老爷太太俱病了,二爷逃个没影儿,大爷还在关外逍遥,一应的事儿全落在了辜廷闻身上。

他焚膏继晷地忙,任胭闲来无事,除了琢磨新菜式和药膳,还起了寻女徒弟的打算。

151章 出路

女徒弟,是肖玫的说法,任胭只是打算给有手艺却没生计的女人讨个出路。

初十那天,辜家依例会向善堂和救济院捐赠善款和衣物,任胭和辜廷闻同车,看到了部分因天灾人祸而无家可归的女人,有的还带着三五个孩子,穷困潦倒。

需要救助的人越来越多,救济的物资杯水车薪,解决人家的生活出路才是关键,任胭挑选了几个颇有手艺的,打算雇佣到身边先做杂工。

用作开馆子的院儿是初八那日盘下来的,五进的院儿还带着旧制的花园;依山傍水算不上,但里外的景致很不错,地方也宽敞。

任胭带回来六个女人,先给人添置了衣裳用具,再把她们交给了肖玫,自个儿赶回鸿雉堂上工。

年后开张,鸿雉堂新聘了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师傅,堂口的生意红火得叫人既喜又愁,连她这个学徒都忙到整天顾不上一口水,更甭提师傅们。

往常打烊的时辰往后延挨了一个钟头,任胭的嗓眼儿燥到冒烟,站院儿里拎着把大茶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茶的工夫,肖玫蔫头耷脑地进门了。

进来归进来,可不敢挨近,脸朝老树站着,目光从眼尾里飘出来,小心翼翼地瞅着自个儿师姐。

任胭一瞅她这模样就知道她闯祸了,点点手:“你过来!”

肖玫不情不愿地望她跟前蹭,笑得谄媚:“师姐!”

“哪儿来的?”

“家呗!”

“谁家?”

“……你家。”

“嘛来了?”

肖玫低着头盘弄手指:“认错,我给人打了,但不是大事儿,皮肉伤。”

任胭脑筋子直蹦:“给人脑袋开了瓢才是大事儿?”

肖玫把头压得更低:“气急了,手上没分寸,你当我乐意?”

“为什么打人?”

“那个女人偷东西,包一包袱拎着上外偷卖,换了钱给她爷们儿出去抽大烟,逮住了还不认,咬了好几个人!”

任胭记得这些女人里倒是有被丈夫撵出门,无处可去的,可流落的这样境地,还惦记着薄凉的男人,图什么?

人被肖玫捆起来丢在了她自个儿屋里,这会骂累了缩在墙角一言不发,见了任胭来,就坐在那儿掉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个儿的遭遇。

家里养了个无所事事的爷们儿,除了抽烟和打骂他们母子也不大会做别的;后来拿她攒的贴补在外头养了个小情儿,看她越发不顺意,给人打出了门。

这会花光了钱,情人不爱理她,爷们儿又惦记起这个逆来顺受的糟糠,叫嚣着要是能给他大洋花,就重新让她进门。

于是这女人就偷了院儿里的几样东西,悄没声儿换了三十几块大洋给爷们儿送了去,回来叫肖玫逮个正着,一通厮打后给关这儿了。

任胭扒拉扒拉耳朵,笑着问:“你爷们儿要接你进门了?”

那女人垂头不吭声。

就知道这么回事,心眼儿忒憨实!

任胭说:“这样爷们儿还敢进他门,有你多少苦,这是没吃够呐,不长记性。”

“可是离开他,我那小子和姑娘就没爹了,会叫人笑话的。”

“有这么样爹才是个乐儿!”任胭嗤笑,“你能干活儿养家,跟这样爷们儿是累赘,自个儿挣钱活得快活,不比挨打受骂强!”

那女人还是摇头:“你不懂,嫁人才有家,女人独个儿不成事儿的。”

任胭起身:“得嘞,您哪儿来的哪儿去吧,我这儿地方小容不下您和您那窟窿爷们儿,送客吧!”

那女人手疾眼快,一把薅住了任胭的手腕子:“任小姐,求求你救救我,我想回去跟他,不想一人过日子,太苦了!”

任胭十分不解:“怎么救法儿?”

“再给我点儿钱,算我借您的。”女人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回头等我进了家门挣了钱,加倍还给您。”

任胭抿唇。

那女人见她迟迟不应,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头磕破了。

任胭叹气,推开她的手,招呼肖玫给人送出去。

“给钱吗,师姐?”肖玫于心不忍,“瞅她可怜。”

“自个儿作的,怨谁?”任胭屋里屋外晃荡一圈,“丢了什么?”

“没几样,衣裳首饰盘子碗什么的!”

任胭唤来守院的人,又交代肖玫:“多少也是我的辛苦钱,凭什么给那臭烟鬼儿,报案追回来,少一个子儿找你俩!”

“知道啦。”

那女人被送出去的时候,山穷水尽,对着任胭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言语都被夜风给送屋里头了,臊人的脸面。

任胭给窗户掩上,难免失望,什么事儿呢,好心还结了仇,何苦来的?

有这么一出,她聘人更仔细,祖宗三代都要摸清楚了,才敢给领家里来做工。

馆子算不上开起来,她们先负责院儿里外头的打扫;肖玫没事儿做,领着她们识字讲话,再认中西的点心菜谱,时常带着上东市场挑拣。

肖同认为自个儿姑娘是个半吊子,再把人给教坏了,得空会上家里在旁指导,一来二去又出了岔子。

任胭家里养了七八个独身女人,见天叫肖玫领进领出,虽然走动的时间正经规律,也难保有些心思歪邪的人打起了别的算盘,老觉着这里头藏事儿。

不出月余,任胭下工的工夫就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她跟家里养的不是女伙计,倒是养了一拨姐儿,天黑天亮带出去接客的。

家里的女人们听了,伤心地掉眼泪,也有忍不住辞了工还回救济院的;后头还听说在救济院也因这事儿被人欺负,不得不再次流落街头。

风波愈演愈烈,直到肖同偶尔进出,叫人撞见,越发造些桃色的谣言。

甫一开始任胭就明白女人正经讨个生计的难处,男女平权讲得容易,可究其表里,寻常人家认为这是上流社会的少爷小姐们无病呻吟,从没认为这个麻烦。

就像前一阵儿,前门那儿一家女性公共浴池开了张,每日里除了想摸点儿便宜的地痞无赖寻衅滋事,也就是大着胆儿的姐儿肯去,再没见哪家姑娘太太愿意踏足。

不到一个星期,落了个暗门子的骂名,关门大吉,浴池的女掌柜叫气得大病了一场,远走他乡。

送走第三波登门问询的警察,任胭想,再不把馆子开起来,她最后多半也会跟人落同样一下场。

可她想开馆子也没辙,这会是做学徒第二年,论理三年出师后摆了谢师酒才算学成出了师门;上厨师工会递个拜帖,叫人认可了才算是有她这么一号。

如今她只是个学徒罢了,没独当一面的能耐。

即便有,还有桩要紧的,她是个姑娘,厨师工会从来就没有姑娘的拜帖,也没有应姑娘开馆子的文书,谁都不肯开这个先例。

既没有认可文书,也不能给开馆子的证明,她这个馆子就算强行立起来,都不会有人买账。

任胭心里不痛快,拜望师父师娘的时候就提到这事儿。

肖同沉默了很久,讲个方儿:“你同七爷讲讲,你们先结婚,以他的名义把馆子办起来;往后你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任胭心里头膈应。

一来她把结婚的事儿瞧得极重,水到渠成的美事,掺和其他的利益显得像场交易;二来,她做买卖的事儿,开头就依靠人家算怎么个事儿呢?

肖同笑她年岁小,不经事儿:“这日子是你两个过的,何必计较那些不分明的虚名。”

任胭笑笑,出了门就把这事儿给撂在脚后跟儿了。

她认为与辜廷闻是彼此最重要的伴侣,无论哪方面,她都不愿意委屈他,也不愿意委屈自个儿,法子么,总会想出来的。

在去成徽瑜和梁拂婚礼的前一晚,他们在试穿礼服时,辜廷闻突然问起这件事,他想知道她的看法,并问了她的打算。

任胭将礼服收好时,恰好说完自己的心思。

辜廷闻点头,表示完全尊重。

于是,在成徽瑜婚礼那日,报纸上登载了他的一篇关于男女平权与女性独立自强的文章,并提到了女性做生意艰难与成功的几个实例。

任胭想到成徽瑜这场不情愿的婚礼,戏谑他发表文章挑选的时间不妥当。

辜廷闻举起酒杯,和她的碰一碰:“我只在乎我的未婚妻。”

任胭脸热,拎着裙子溜之大吉。

成徽瑜在自己的婚房里坐着,在看那张报纸,见了任胭就笑:“真好。”

任胭沉默着,给她送了两份礼物。

成徽瑜摩挲着首饰盒,低声呢喃:“如今这样的场面,我幻想过无数次,只是丈夫的人选……罢了,不说了。”

“梁先生他……”任胭欲言又止。

成徽瑜笑笑:“他是个好人,不用那样在意。他答应我婚后会顾忌我们的家庭和我的感受,叶先生是过去,辜世兄也是过去。”

两个人都在这场婚礼中,做了最后的妥协。

任胭没有告诉她的是,她在婚宴的人群中见到了张岳年,人在这一天早上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精神倒是干净的,只是蓄了胡茬显得苍老。

既然他们已经做了结,就不必再提起往事旧人。

任胭陪她坐了一个钟头,期间梁拂来探望自己的妻子两次,客套礼貌地问候,并向任胭的陪伴做了感谢。

没有情深意重,只有相敬如宾,算不上冷漠疏离,不过夫妻间无形的距离让人看得心慌。

152章 荔茸香酥鸡

“母亲仍旧坚持看法。”辜老夫人夹过两块鱼糕,矜持地放下筷子,“任小姐的手艺很好,但是她无能做辜家的女主人,当初同意徽瑜已是勉强……”

辜廷闻打断了母亲话:“徽瑜已经结婚一月有余。”

“是啊。”老夫人难掩遗憾,捧了茶吃过,“任小姐若是你父亲同僚家的姑娘,兴许我会松一松口,可她的身份,不行。”

辜老爷出院后成日卧在家中,辞去了所有职务,对外声称年事已高需要颐养天年;老夫人的态度随之也软化很多,时常和颜悦色。

然而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妥协,至于小儿子要娶一个厨娘,她严厉拒绝,并每日会对辜廷闻和任胭表达自己的坚决,今日尤是。

家里湘地的大师傅为避开辜家的内乱而早早地辞了工,如今灶上缺人,老夫人想吃道湘妃鱼糕,一时兴起便请了任胭来掌勺,小姑娘当时正在厨房里蒸芋头。

前些时候她同麦奉辉琢磨新菜,恰好辜家命人送来一筐荔浦槟榔芋,个头大,蒸得熟透时候不但芋粉松糯,而且香气扑鼻。

当下任胭的心就耐不住,炸了芋头片裹进金猪肉片里做了道烧扣肉,往后又拌过鱼或者鸡茸同菇笋油炸,香酥可口;可这筐芋头还剩下好些,她又琢磨起别的菜品来。

蒸熟了芋头预备着搓成茸,添香料和肉或扎或蒸,半是芋茸半是肉,自成一派风味。

可芋头刚进了蒸笼,老夫人就来了,先叫丫头给了打赏,再提出今儿的菜里要一盘湘妃糕,真把她当家里聘的大师傅了。

下马威么,任胭心里明镜儿似的。

她还没言语,辜廷闻倒先伸了手替她收了赏钱:“母亲同你玩笑,今年迟了的压岁钱,收好。”

老夫人当即撂了脸色,小丫头吓得不敢吭声。

辜廷闻似乎未觉,卷了袖子来给任胭做杂活。

瓮里捞起条活白鲢,洗刷干净搁在案板上,这才净了手,站到一边瞧着。

老夫人素来四平八稳,天大的怒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收敛几分,见儿子不成器转身而去,步子飞快,可发髻里的步摇仍旧稳稳当当。

“老夫人真格儿能耐。”任胭眼巴巴地瞧,心生艳羡。

当日家中的数位夫人寻常走路倒还能过眼,但凡着急上火,那仪态简直不堪入目,不是被耳坠子甩了脖颈,就是被流苏砸了脑袋。

她看着都疼得慌。

辜廷闻知她心里正闹鬼儿,敲敲她的脑门:“好好做菜。”

湘妃糕只见过一次,可老夫人来为难她的厨艺,自然不能怯阵,剔了头尾鳍骨,再挑干净鱼肉剁成碎茸。

碎茸里拌了软白的肥膘,一块儿搁进臼里捶打,捶打到肉筋松散断裂,再剔一遍筋膜和碎刺,这才能磕卵清加香粉。

搅成的鱼茸还得添葱姜末去腥,大力搅拌到均匀才能搁进蒸笼里,铺就薄薄的一层蒸透,再刷一层金黄的卵黄接茬蒸。

湘地的大师傅当日为了好看,撒了应季的红梅花炮制的干粉,红黄白相映美不胜收。

如今任胭别出心裁,挑了黑木耳泡开压成梅花瓣儿,缀以干黄花丝,簇以栩栩如生的冬梅图,梅花的香味自然而然从此而来。

老夫人爱美物也爱热闹,看着湘妃糕新鲜的模样越发喜欢,尝在嘴里鲜嫩爽口,味美至极,才有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感叹。

若是哪家闺秀会此手艺,嫁来家中相夫教子时,也是增添夫妻情意的一桩手段,只可惜了任胭是个野路子小姐,抛头露面的女厨子罢了。

可儿子魂不守舍,她也没辙儿,索性咬牙松松口:“你若真喜欢这姑娘,收了当妾室吧。”

辜家百年里无数的姨太太,有名门闺秀也有小家碧玉,也少不得姐儿戏儿的,厨子是头一个,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任胭晾好了芋头茸,来找辜廷闻同去研究新菜,门口听着扭脸就走了。

辜廷闻随后起身:“她是儿子的妻子,没有姨太太!”

他说得斩钉截铁,老夫人面上一时愣怔,不知是恼怒还是艳羡。

“你陪母亲说完话了?”任胭在压芋头给搓成泥,揉搓到上了劲头才能成面团子似的芋泥,抻长了再反复揉搓,一面忙一面来搭话。

“是。”

任胭笑:“原以为你是怕我生气,赶来解释。”

辜廷闻佯装顿悟:“竟是未想到这些。”

任胭瞪他。

他也笑起来:“要我来,做什么?”

“想做道新菜,有些头绪,却并没有怎样的顺序,你来瞧瞧,可有什么主意。”

她搓好了芋泥,搁置在盘子里,将早些时候焖制的卤雏鸡端进来,扫开了盖在上头的冰块和雪片子,金黄的鸡皮已叫冻得脆软。

剔了骨头的鸡肉香酥软烂,拆成肉丝或是肉条,铺在浇了卵黄的芋泥块上,左右对片儿一阖,轻轻压成个块儿。

到了这儿,她又拿不定主意:“原想着蒸的,可水汽上来芋茸易散,倒不如炸的利落,你觉得呢?”

大师傅掌勺,他只有听凭吩咐的份,当下热锅旺了油,将包好的芋泥鸭块一块儿搁进去。

兴许是火或是油出了岔子,芋泥很快就松散;又试了几回火和油,不是芋泥散得快,就是盛盘时候扁塌塌的成不了气候。

连着试了好些天,才炸出个大概的模样。

金黄的酥脆芋茸壳,出了油锅像极了晶莹剔透的雾凇,包裹着绵软糯香的芋泥,还有芋泥里厚嫩汁浓的脆鸡肉,劲头十足。

任胭端了盘子搁在辜廷闻和麦奉辉面前:“二位大拿,尝尝吧!”

她捧着下巴坐对面,眼巴巴瞅着人家,望给出个决断;结果这二位异口同声道滋味相重,算不上极品。

麦奉辉搁了筷子先笑:“任师傅先蒸了鸡肉是不是,又拿冰冻的鸡皮发脆,想法很不错,可脆不算到极致,倒不如做了炸过鸡身再撕碎后冰冻。”

任胭又埋身进厨房。

为了保持鸡肉的软嫩,给鸡皮氽过热油,再破开浇汁添汤卤制,等出了瓮撕碎埋进冰块里头,彻底纠正了这二位大拿所不满的炸制的重复滋味。

连着一个星期,她都在跟这盘芋泥鸡肉较劲,好容易觉着十全十美,又琢磨起这道菜品的名儿,反反复复不得其所,愁的俩眼发花。

直到麦奉辉提了句荔茸香酥鸡,这事儿才算完。

辜廷闻旁观数日,觉得有趣又心疼,接了人下工带去了别家馆子消遣。

幽静的房间将堂口的热闹隔开,炙手可热的任师傅才能得半日清闲,椅子里一躺做起了甩手掌柜,吆五喝六地叫七爷伺候。

他笑着,一一应了,还不忘敲敲她的额头。

她揉着脑门,望一望他,“你写文章,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辜廷闻说:“起先会,要极致,难免字斟句酌。”

那时锋芒毕露闯出多少祸事,后来大约能自由抒明心意时,词段里尽是婉转,再藏三五分犀利而已,算是对世事的简单让步。

所以,他开口:“能尽善尽美的就努力做,再不济,你还有我。”

她低头,耳热。

这顿饭,吃得任胭心猿意马。

夜深时回辜宅,他们讨论新馆子修缮的工夫,梁拂来了电话,笑他们并没有什么耐心,今儿好容易得空去泰兴春,却不等他这位东家。

闲谈结束,梁拂突然提出自己的太太想要任胭听电话。

成徽瑜自打结婚后,很少再出家门;成世安在她婚后第二天就南下,至今不归,他们的消息就这么断绝许久。

如今是像是旧友重聚。

任胭握住了听筒,对面是成徽瑜软软的声音:“小胭,你好——”

“你好,徽瑜。”她拿不准要说什么,也没了下文。

“我怀孕了,今天去了医院查出来的。”成徽瑜在笑着,声儿有些不稳,“我想不到和谁分享这件事,就先告诉了你。”

任胭笑起来,握着话筒松了又紧:“你先生知道吗?”

“知道。”成徽瑜的笑声越发明显:“是他陪我去的,孩子很健康。”

“恭喜。”

“谢谢。”

她们后来说了很多,直到梁拂歉意地表明时间很晚,自己的太太需要休息,才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辜廷闻一直在她的身后坐着,握着她的腰和手,见放了电话,还未及听她说话,便先亲吻下来。

“我都听见了。”在她因亲吻而泪眼蒙蒙的时候,他克制自己,先离开她的身体。

任胭捂着滚烫的脸,瓮声瓮气的:“明儿去见见她,是很久没见了。”

“好,我送你。”

这个话题似乎要戛然而止了,可偏偏又听他补了一句:“连梁拂,都有孩子了,这样快。”

她轻轻咳了一声,不肯再接他的话。

有了孩子,是好事。

对成徽瑜和梁拂而言,至少在见面当日,任胭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以及结婚那天的疏离,早已荡然无存。

至于她与辜廷闻,辜老夫人在明确得知儿子的心意后,态度越发坚决起来,偶尔会请相熟的女眷上家里饮宴,好借机给辜廷闻约定合适的婚姻。

多数的太太小姐是碍于昔日的颜面,不好不赴宴,最后自然落得不欢而散;辜老夫人越发急切起来,任胭下工回家的工夫还能看到进府的客人。

她忙活她的,辜廷闻和任胭从无应对。

一来二去,婚事没定下来,任胭倒是趁机挑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徒弟。

153章 云腿月饼

小姑娘叫谢婧舫,外交部参事家的侄女,论起来人还比任胭小了半岁。在人前恬静温婉,背了人却脱略形骸,可一众人里就属她的容貌最为出色。

有次任胭下工回来打过照面,远远地见了就喜欢得不成,捎带手替自个儿的未婚夫遗憾:“这样的人间绝色,七爷可觉得惋惜?”

应她的是脑门上的一记暴栗。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任小姐倒是会替我着想。”

任胭还恋恋不舍地望着人家袅娜的背影:“爱美之心么,爷们儿喜欢漂亮姑娘,姑娘喜欢潇洒的爷们儿,多正常的事儿啊,七爷难道不觉得谢小姐好看?”

他笑:“我赞同你的看法。”

任胭不乐了,心里咣当打翻了瓶醋,瞠着眼儿对他做鬼脸:“样儿大了你!”

分明是她寻衅滋事,回过头来倒要怨他,这是什么道理!

辜廷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

这是谢婧舫头回来,二一回没隔两日。

她换了身嫩黄的洋装,娇憨可爱,守礼有节,别说讨了辜家老少的欢喜,就连没同她讲过话的任胭都喜爱的不行。

辜老夫人整日都拉着小姑娘讲话,外头听戏逛商场,给人买了一应的吃穿用度;天擦黑时候还吩咐家里的女管事和汽车夫,好生把人送到家再回来。

如此往复了几天,大伙儿都以为着辜谢两家要结姻亲了,可谁也没料到谢婧舫对辜廷闻并没有男女之情,甚至对结婚这事异常反感。

她是奔着任胭来的,因瞧上了她的手艺,想拜师。

北京城里有一个女厨师就够瞧了,如今这位富贵泼天的千金搁着锦绣良缘不取,又要奔下九流去,事态发展简直叫人匪夷所思,辜老太太气到闭门不出。

谢婧舫倒是一派泰然的模样,和任胭混了个脸熟后,径直上鸿雉堂和辜府来寻她。人后她上蹿下跳,也不管穿着裙子旗袍,纵身就往石头墩子或是栏杆上坐。

“师父,我都跟您快半月了,您就收了我吧?”

她软磨硬蹭,非得要敬拜师茶才算完,任胭啼笑皆非,被她磨得脑仁儿疼。

“谢小姐您还在读书呢,哪能一霎拜两位师父?等好好学完功课,咱们再说学手艺的事儿成吗,这事急不来!”

“急得很!”谢婧舫见她要走,撑着胳膊从栏杆上往下窜,“等我学完功课,爸妈等送我嫁人,甭说手艺了,我连天日都见不着!”

她扽住了任胭的衣袖子摇晃:“师父,您忍心瞧我成天被关家里躺床上,给人生孩子吗?”

任胭被她的话呛了口气。

顶好个姑娘,说话不忌口!

她无奈地笑:“我方才说那些,您怎么就没听进去?还有拜师这事儿爹妈得应承,要不然回头该说我拐带您了!”

谢婧舫拍胸脯保证:“师父您等我两天,我去把爹妈这事儿周全了!”

跑了两步,人又回来嚷嚷:“还有不能拜俩师傅这事是您迂腐啦,您瞧我学建筑学,还学洋文和国文呐,老师拜了好几位,就差厨艺先生啦!”

嚷完,又颠了。

辜老夫人的贴身老妈妈路过,叹一句世风日下,落落地走了。

这天往后三日都没见着谢婧舫的影儿,任胭以为是叫家里人给拦住,卸了这份心思,结果第四天人拉着自个儿亲哥和堂兄,拿着自愿拜师的文书寻她来了。

怕她不应,谢婧舫还游说了哥哥们去跟辜廷闻求情,今儿就拜师了,不拜不成活儿,赖任胭这儿不愿意走。

掌柜的站后院儿嘬茶壶,里里外外转过圈儿了还乐:“咱们任师傅也要收徒弟了,大好事儿,应了吧!”

起哄看热闹的多,任胭心一软也就点了头,可没敢让人拜拜师酒磕头敬茶,收了文书与谢礼,算是认了这个徒弟。

谢婧舫打小就没做过粗活,可心思周正,入了门从基本功学起;受了伤也不吭气,扯了手绢裹两下接茬往水里泡。

到后来手指起了炎症红肿,还是任胭给人拉到了医院,结果第二日人放了学,还勤勤恳恳跟任胭后头,搭手做活。

除了上学,行动坐卧全都跟着任胭,也就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家探望父母;时间一长,辜廷闻先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任师傅这位高徒,收得甚好。”

任胭听了,眉开眼笑:“可不么,婧舫聪明好学,连师父都说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名声就起来了,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机灵的徒弟。”

有个好徒弟,当真让人心花怒放!

任胭觉着自个儿乐到近些时候走路都轻飘飘的。

“你今儿下班晚,没尝到她跟着学做的云腿月饼,才学几日,手艺倒真是不错。”

宣威火腿是前两天谢婧舫打家里分来说是要孝敬她的,任胭不打算让她白跑一趟,做一屉云腿月饼叫带回去,不年不节的,只当人家老少尝鲜。

事实上,云腿月饼是在护国寺时看了辜廷衡请的大师傅做过一回,家来尝试每每不得要领,才知道入馅的云腿的要紧之处,如今恰好的时机。

谢婧舫自然求之不得,跟着她后头打下手。

小火烘了热锅,称好的二两面粉倒里头慢慢地炒制,闻到浓郁的面香就起锅;谢婧舫心细大胆,练过两回手就游刃有余。

任胭趁她忙活的工夫把云腿切块,下水泡了小半日,等肉皮见了粉白才搁进蒸笼里蒸透,夹出来剁成细碎的肉丁。

肉丁里添炒制好的面粉,玫瑰碗碗糖还有蜜糖,拌得均匀封在瓮里埋进冰堆里腌制;今儿够了两天,才把馅料取出来。

云腿月饼的馅料制好,就得做水油皮,面里头搁酒曲与熟猪油,搓成大大小小的絮子再偶尔浇两勺冰水揉成面团子。

饧面的工夫,调好馅料包进反复擀平的面剂子里,卷包子似的收了口,脑袋冲下团平,搁进烘箱里头烤半个钟头。

出了箱炉的的云腿月饼金黄壳挺,酥而不软,甜咸适口的醇厚火腿馅,浓香扑鼻。

俩姑娘就着一碗银耳羹吃到心满意足。

辜廷闻听她把这番美滋滋的描述,几乎要看到当时的和乐模样,可和乐里到底有危机:“我说的好,并不是指这些。”

任胭在琢磨新馆子的装饰,随口道:“还有别的?”

“谢小姐待你,好得过了些。”

任胭比对过几样木雕花纹,心不在焉的:“我是她师父,她不对我好,是要撵出师门的!”

长久的沉默。

后来她缓过神,看他的模样就笑了:“琢磨什么呐,有没有要紧的,七爷连个大姑娘的醋都要吃?”

倒真不是他气量狭小,是任胭这个女孩子在情事上,就是个呆子。

憨憨傻傻,怎么就瞧上了?

辜廷闻阖了书本,看着她笑:“当初,为何肯收留我?”

说的是豆腐胡同。

任胭歪着头瞧他,脸红红的:“中意的爷们儿眼瞧着要没气儿了,哪顾上其他,拖回家养着再言语吧!”

“怎么就中意了?”

任胭促狭的心思上来:“天桥底下那三块钱,活我的命呐,当时就觉着哪怕以身相许也要还恩情,谁成想你也有这意思的!”

辜廷闻问:“换个人,也一见钟情?”

那不成。

她挑剔,选择爷们儿自然更不能等闲,幸得是他。

任胭摇头:“不,是日久生情……”

再想要解释什么,他已经挨过来,将她的话一句一句吃下去,身子纠缠在一处,心跳渐渐也分辨不清。

任胭却听清他一句呢喃:“真巧。”

隔日任胭同谢婧舫去新馆子。

商量堂口的装饰时,她想起那三枚银元,如今还剩俩好好跟兜里躺着,就询问谢婧舫的意思能不能做出个新花样,搁在堂口的墙壁上。

谢婧舫知道她的心思,满口答应,要家去做设计的图影拿来给她瞧。

她时常来新馆子比量尺寸,好绘制出正确的数据做出满意的图样;新馆子也请了工匠也收整,里里外外都是热闹的景象。

聘请的女人们除了跟着肖玫习学菜谱礼仪,还负责三餐给匠人们送去,一来二去熟识了,那些匠人里有些不规矩的就生了歪邪的心思。

趁着中晌休息,手脚不干净就往后院儿里头踅摸,叫守院子的爷们儿逮住打一顿撵走了事;可千防万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任胭那日不上工,带了谢婧舫监工,吃午饭的工夫就听后头乱起来;一个匠人摸进了后院儿不规矩,叫个女人挠了满脸花。

那爷们儿是个不长进的,嚷嚷着说好给了大子就陪着睡觉的,临了嫌钱少又翻脸不认人了,顶大个嗓门,喊得左邻右舍都听个清楚明了。

前些时候的风波还没过,这会闹起来跟坐实了罪名的,街坊围着门口看热闹,说辜七爷的未婚妻不好好做厨子,怎么开起窑子了?

那爷们儿叫人给摁在地上,任胭进了门照准脸儿就是两个嘴巴子:“再咧咧一句,我听听!”

先头还横得狠,叫任胭揍肿了脸嚎得杀猪似的求饶,哭哭啼啼把来龙去脉给交代明白了,警察来捉了人,这事儿才算完。

任胭接茬安抚那些女人,到了天黑才消停下来。

出了门,她正闷头琢磨往后怎么料理她们的安全,冷不丁后头匆匆而过一个女人,扬了手里的剪子对准她的背心就是一下。

“师父,小心!”

谢婧舫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任胭挡在了身后头。

剪子尖儿入皮肉,噗的一声闷响——

154章 萃华园

谢婧舫的肩头叫戳了个窟窿,血水兜了任胭满手,人疼得挨不住滑到在她怀里,白着脸闭着眼,喘的气儿一口比一口少。

守门的听着动静喝呼着人来搭把手,简单地给人把伤口扎了,又叫了车给送医院里头,护士推着消毒车过来,谢婧舫已经昏过去了。

任胭拿过病历本子才敢跟人父母讲电话赔不是。

行凶的女人是那泥瓦匠的妻子,爷们儿叫关起来了,她抱着几个孩子哭完了又气又怕,拼着鱼死网破的劲头寻任胭报仇,也不管谁,只要是从那门里出来的就捅。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糟蹋爷们儿的春窟儿。

来的时候赌一口气,真见了血连道儿都走不动了,跪趴在胡同里往背人的地方缩,笑一阵儿哭一阵儿,握着剪子乱挥。

巡街的拎着红白棍儿敲昏了人给拖走,年长些的警察拨弄拨弄帽檐,挤一副笑脸儿:“任小姐,不是咱们不讲情面,就您这馆子,这些日子多少麻烦了?”

任胭只得笑着说对不住。

人连连摆手:“可不敢,您该早早上农商科领回来文书把生意立起来,管事儿也好名正言顺,咱们碎催不在乎事少还是多,要紧的是您名声受累!”

谁不想呢,可女人做个生意堪比上天顶摘星星。

任胭说笑几句,敷衍过去,送走了人,再跟着上医院。

电话里头把来龙去脉讲明白,谢家的父母撂了电话,立时就赶医院来接人。

早先就不同意姑娘做这下三滥的行当,如今出了岔子,连表面功夫都不稀罕做了,径直带了人就要家去。

谢婧舫刚醒,有气无力地跟爹妈讲道理。

任胭避出病房,楼上楼下闲散地逛荡;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一个母亲怀里抱俩孩子,一面哄,一面给另个喂奶。

搅扰了人家,任胭低声道歉,小心翼翼地缩回手,要给门掩住。

“任胭——”那女人开口,抬起脸,是连绣。

几个月不见,顶漂亮一姑娘变得膀大腰圆,脸盘子比先头大了三圈,眼神还是狠直的,盯着她能刺个洞,绸缎褂子半撩开正喂孩子。

任胭撇过眼儿不再看她:“身子不舒服?”

连绣冷笑:“孩子早产,哪有一天好日子过,我这样,你是不是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

谁的日子过得不艰难,再相互挤兑有什么意思?

任胭不愿搭茬:“你给她们好好瞧病,回见!”

“你别这么趾高气昂的,辜家不成了!”她抱着两个孩子,力大无穷,“要靠你卖皮肉撑门面,不要脸!”

看着俩小姑娘的面儿,任胭忍住了没动手:“连绣,这事儿我先记下了,回头咱们慢慢算账。”

“算什么账,我是不会离婚的,成家想赶我走,没门!”

任胭笑笑:“希望你心想事成。”

门被摔上,她耐不下这口气,无论是为了谢婧舫这道伤,还是为了自个儿和辜廷闻的名声,馆子这事儿必须解决了。

任胭先回了鸿雉堂给掌柜的告了假,领了文书和证明上厨师工会;头天仍然不甚顺利,人以从无女厨师之名,拒绝了给她的文书签字。

二天,三天,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任何收效。

第四天天将亮,任胭才合眼歇会,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拿了世人共同执笔的文章去刊印,主题仍旧是男女平权,尤其是在公共生活领域。

文章一经刊印受到了各界的追捧。

不过两日便有各行业的女性工作者投送来要求摆脱家庭所有物地位和旧时观念,进入社会习学生产,要求男女平权与同工同酬,更有分析争取平权的意义和策略的文章多逾百篇。

三日后,《妇女报》和《妇女杂志》率先登载了系列文章。

五日后,天津同上海的女工会和妇女委员会以此事为契机,扩大了女性团体的规模和参与活动的范围,并为声援北京的平权开办了新的期刊和会议。

两个星期后,厨师工会迫于压力,不得不正视起任胭递送来的文书。

又过了一个星期之后,任胭拿到了工会签字印章的厨师文书,和申请文书一块递送到农商科换取注册证明和营业执照。

拿到所有文书当日,任胭请邻居的女先生们代为刊登了自己所写一篇关于女性解放与自由的文章,讲到这次的胜利与意义,并提起“天地生人,男女平等”。

注册证明与营业执照被镶在了新馆子堂口的琉璃柜里,下半晌,谢婧舫带着新制的黑底金漆的牌匾进了胡同,吆喝着人挂到院外的门脸上。

烫金的“萃华园”是她亲自设计的,尾端缀着小字“任氏”,还有任胭的漆红私印。

小姑娘踩着高跟鞋欢天喜地地进门:“师父,师父,都成事儿啦!”

任胭正请了成衣行的裁缝给院子里的女人们量身段裁衣裳,冷不丁被她扑过来撞了个趔趄,正要指摘她,可这小丫头过于欢喜,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口水印子还挂着,辜廷闻就进了门。

里头女人欢声笑语,他不好露面,院儿里头站着,一晃眼就看着任胭脸上的口红印子。

她毫无觉察,谢婧舫的笑容僵了僵,规规矩矩打过招呼,避到里头去了。

任胭下半晌跟掌柜的辞了工,唠叨到天黑才家来,肖同和麦奉辉正后厨里忙活,肖玫跟谢婧舫上蹿下跳地指派着人干活,联排的红灯笼挂得像夜幕里的星子。

哪儿都是火红的一片,任胭心里难得高兴,三杯两盏吃醉酒了,歪歪倒倒趴进沙发里睡得昏天黑地,致谢的酒还是辜廷闻代她敬完。

夜深送客,肖玫踉踉跄跄搀着谢婧舫出门,自个儿倒先趴在石狮子上胡言乱语,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又是那个天杀的负心汉,早早地弃了她走了。

禾全听着一耳朵见不像话,连拖带请,好容易给送上了车,回头正踅摸谢婧舫。

小姑娘喝得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对辜廷闻的致谢大气地挥挥手:“多大事儿,辜先生客气了,任胭是我师傅,应该的。”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说的多谢,谢小姐应该明白!”

不知道如何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谢婧舫抱着连身裙蹲地上就哭:“我也怕疼啊,到现在都能梦见有人跟我身上扎洞,吓死我了,可是要是她受伤了,我真的要疼死……”

哭得睫毛都湿了,还收不住声。

辜廷闻欠身,将手帕递给她:“对不住,谢小姐。”

谢婧舫夺过手帕,撕心裂肺地擤了鼻涕,接茬哭:“我喜欢她,可我又没别的想法,只搁在心里又不同你抢人,做什么来威胁我……”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在高门里长大,并非不谙世事,越想越伤心,索性腿一抻,赖地上不动弹了。

声儿振聋发聩,任胭硬生生被吵醒,扶着桌子凳子走到外头,扒门框看见了就护短:“辜廷闻,你凭什么欺负我徒弟!”

醉酒的师徒俩没一个好对付,辜廷闻招手叫禾全来请人,谢婧舫还不依不饶地扽他的长裤:“你要是敢同她言语,我,我……”

也没个所以然,瞠着水汪汪的眼睛接茬回夜色里想如何吓唬人去了。

门边的任师傅脸发红,眼神都是虚的,却还能认人:“廷闻——”

他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兴致顿起,多瞧了几眼:“还好吗?”

“脑瓜子有些发胀。”她抱着头,偎进他怀里,一磕一磕的。

他笑,抱着她坐上沙发,喂过水替她揉一揉:“难受吗?”

“难受。”

声儿软软的,有些笑意,一时间叫他也辨不清她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故意玩闹。

任胭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腿上,不安地翻动俩下,抱紧了他的腰:“廷闻,我开了馆子了!”

“是吗?”他装作不知道,哄她高兴。

“是啊。”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文书证明都在外头摆着呢,你明儿出门就能看见了,终于成事了,真好啊!”

“是,真好。”

他低头看着她。

长辫子被她拱得炸开,毛团子似的伏在膝盖上,他一下一下地给顺平坦,却听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可是,真的好难啊,好难!”

她活得多不容易,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趟趟地在工会和农商科往返,碰冷脸她不怵,可就怕软钉子,车轱辘似的场面话,遥遥无期。

颓丧和愤怒几乎绵延了一个月,他更担心她不堪重负。

后来连住在府学胡同的女同事都忍不住相劝,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帮帮自个儿的未婚妻理所应当,谁还能应这事儿挑任胭的毛病吗?

他倒是能讲几句话,可任胭开门立户的路若打甫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往后只会越走越艰难,任何人都不能陷她于此,包括他。

作为伴侣,他更懂她,懂她的志向和抱负。

所以她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失陷暴风骤雨,再心疼也只能看着。

好在,她最后冲破阻碍和世俗,如今柳暗花明,一飞冲天。

那日她说一见钟情,大约他也有这么点意思。

天桥底下,她求活的眼神叫他心悸;鸿雉堂里,唇枪舌剑挤兑别人,他觉得有趣,就这么一里一里上了心。

当日被父亲的人伏击,万种去处,偏偏挑了豆腐胡同,他信她能救他,回头琢磨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任。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震动。

像现在她的眼泪贴着他的长裤,可她的眼睛却含笑望着他。

155章 冠顶饺

萃华园立的慌里慌张,可过程曲折到像出折子戏,连胡同里三岁的孩子都能摇头晃脑的说上几句闲话,更甭提相熟的亲友。

任胭同谢婧舫和麦奉辉合计水牌的事儿,肖玫带着女招待埋在外院的花海里收拾花篮;于是麦师傅的心思不在这儿,眼神虚着琢磨心事。

“眼看入夏了,点心这里的绿豆糕桃花酥挪挪地儿,换上樱桃煎荔枝冻或是糖蒸酥酪,看着就清凉……大师傅您瞅谁?”

谢婧舫说着话,顺着麦奉辉的目光向外瞧,不怀好意地笑:“瞧上我们肖大姑娘了,去提亲呐,肖师傅也常来常往的!”

她没问过麦奉辉的名姓,自然不明白先前那出,只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鼓捣人家追求姑娘,她乐得瞧热闹!

麦奉辉红着脸摇摇头。

同一个院儿里住着,他也就敢在肖玫家去那会露露脸,打背后望一望人家姑娘影儿解相思,从不曾见过面,时怕露了风声,也怕吓着她。

一个死过的人,讲什么情什么爱!

肖同被肖玫扒拉着胳膊进门,麦奉辉早早地避开了,肖玫簇着鼻子尖儿,四处闻味儿:“方才是不是有爷们儿跟这儿呢,这香水一闻就不是姑娘使的!”

谢婧舫打趣她:“哎,可不么,单相思的爷们儿得不着盼不着,全是伤心的滋味!”

两个姑娘闹作一团。

任胭小声问师父:“她心里还惦记着麦师傅?”

“大概快忘了,伤心够了也不见提起。”肖同摇摇头,叹气,“有缘无分。”

肖玫成天乐乐呵呵的模样,今儿瞧这个少年郎生得俊朗,明儿看那个长得英武不凡,贪好人家容貌一阵儿也不了了之,任胭实在闹不明白她到底什么心思。

直到晚上她端着一盘冠顶饺流眼泪。

合计水牌一整日,理出四季的一品点心三十二样和二品的二十八样,先简单列了单子请将人拓印,忙活的人困马乏,任胭便要蒸几屉饺子对付晚饭。

澄粉过了筛,倒进滚水烫成面絮,再搁猪油揉搓成光滑的面团,蒙上纱布饧面,等饧面的工夫收拾馅料。

料子是现成的,泡洗过的干贝剔净硬筋,搁旺火烘热的搁笼屉里蒸透;贝熟晾凉的时候,切碎花菇和金腿搅进剁碎的肉茸里。

香料和剁碎的贝肉也得一块融进茸里,再添一勺香油和骨汤拌到娇艳水亮。

饧过的晶莹面团搓成长长的面条,揪出剂子擀成圆润的面片,推皮折成三角翻个面儿,落一勺肉馅,拿卵清堆住边沿。

拎起三面的角凑对儿捏紧,将胚皮下头的折边儿彻底翻过来包住三道面边儿,立在案板上是添了翅膀的粽子,细片刀压出波浪纹的花边来,像风鼓起的裙摆。

饺子脑袋上顶了半粒艳艳的杞子坐进蒸笼里,出了锅婀娜多姿,晶莹剔透,半透明的饺皮称出油润香鲜的里馅来,紧致弹牙的滋味裹尽了骨汤与干贝的甘鲜。

再沾一层红亮浓郁的辣子油,清美与厚醇在齿颊间飞速地交叠,回味留香。

肖玫趴桌上头埋着脸,一面吃一面掉金豆子。

任胭瞧了纳闷,递了手帕子:“怎么个事儿,辣哭了?”

“……我想他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心事只敢跟师姐分享:“他做的弯梳虾饺最好,你们谁也比不过。”

隔着一扇屏风,任胭向外头看,不知道肖玫心心念念的那个可曾听到。

萃华园离着肖家尚有些距离,肖玫吃醉了饺子不肯挪地儿,抱着一碟饺子上任胭屋里猫着去了;后头任胭端了空盘子出来,捎带手给她掩了毯子。

辜廷闻在院子等她,衬衫卷了袖口,露出的手臂上沾了大片的水珠,大约井头里担水溅出来好些,连裤脚都沾上了。

任胭给他抹了两把胳膊:“赶明儿自来水管道修好,你就不用吃这份苦头了。”

不过,倒还是要洗碗洗碟子的。

“不辛苦。”他笑起来,“你做饭,我洗涮,挺好。”

是,很好啊。

她仍旧坐在厨房里,看他有条不紊地收拾碗筷,摘了眼镜的辜七爷,平易近人得很。

“一直看我,在想什么?”

他洗净了手,拭干,走到她身边,碰碰她的脸,目光里尽是笑意。

“在想你在家里,衣食无忧,如何会做这些?”心里瓮着蜜罐子,问出的话都是甜的。

辜廷闻仔细想想:“说起来以前确实从未做过,不过往后日日会如此,早些习学也好。比写文章容易些,贵在坚持。”

他说情话,有时候极为委婉,不仔细听,轻易就能忽视。

任胭埋着脸儿乐,两条腿荡起来,摇摇摆摆。

她忙碌得热了,襟口的纽子解开了一粒,他居高临下,不留神目光探进了衣裳里头,心猿意马。

“去走走吗?”再不离开,他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举动来。

“好啊。”

她跳起来。

他给她的纽子系住,握着她的手出门。

“廷闻——”

他低头,看见她的笑脸,禁不得蛊惑,亲了亲她的唇。

任胭笑,小声说:“刚才在厨房,你是不是就想了?”

被拆穿心事,辜廷闻的眉头纵了纵,越发下劲儿亲了她一口。

唇角被咬得发麻,她耐不住笑起来。

屋脊上困顿的大肥猫被惊醒,顺着屋瓦仓皇出逃,一道黑影蹿过去。

他先将她拥进怀里:“是只猫,皮毛是黑的,脸半拉黄,尾巴上也有花纹。”

任胭起先被唬了一跳,听他讲,心跳反而平静下来,只觉得那猫长了副阴阳脸儿,该有多丑?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他们一直在讨论那只突然出现的丑猫。

回到家也不过九点钟,辜廷闻坐在台灯下翻看今日的采访照片,任胭卧在沙发里接茬琢磨馆子的水牌,禾全带人送了辜廷闻的几箱衣裳和用品来,无声地收整。

等丫头们离开,座钟敲了十一下,两人同时抬头,相视而笑。

“想说什么?”

灯光是暖黄色的,让任胭的心也柔软下来:“我看禾全备了四时的衣裳。”

他点头:“家里的物件总要添置,省得慌张。”

家?

他还说:“但我寻常挑剔,备这些只算凑数,少不得请你替我周全,辛苦。”

任胭伏在沙发里笑,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是欢喜地过了头。

他握着手里的茶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些街巷里或是工作上的闲话,偶尔也会谈谈她的工作,房间里是亲昵和温馨。

座钟敲了十二下,他们将手里的书放下,也将各自占据着的枕头放平,摁灭的床头柜上的台灯。

“明天去采访张巡阅使?”她在薄被里翻个身,握住他的手。

“是,人刚从关外来,会在北京饭店举办晚宴。”他将她的手牢牢牵住,“给你带一份杏仁蛋白甜饼?”

“好。”

“明天做什么?”他问。

“几家太太小姐的药膳要准备的,还有水牌单子,不过十天,萃华园就要开张了,等你下班,咱们再讨论。”

“好,晚安。”

“晚安。”

月色从窗帘缝隙里溜进来,微风过,又很快散去。

晨起,两人吃过早饭,各自忙碌;天见黑时,任胭接到了辜廷闻致歉的电话——

“抱歉,我不能给你带甜饼了。”

她问:“是忙吗,没关系,下次记得多补一份。”

他笑:“好,可能要等我从南面回来。”

“上海,还是广州?”她不大舍得,可又不愿他知道。

“潮州。”

她哦了声:“离母亲的旧宅很近。”

“如果方便,你来,我们同去。”他想了想,又不太笃定,“若是不便,我会带些照片给你。”

“好,等你回来。”

在他们通过电话的一个星期后,萃华园开张。

生意极为受追捧,任胭带着谢婧舫,肖同同麦奉辉,四个人自天未放亮忙碌到夜半也赶不及,后头只好贴出告示约定时间。

萃华园逢一三五开张,二四六专心做药膳不待客,星期日休整,尤是如此,还是忙碌到喝口水的工夫也寻不着。

聘请的大师傅被耽搁在途中,只余请的三五位杂工,肖同不得不提议招些师傅和学徒来,再不济从鸿雉堂请师傅搭把手,也好过四个人这样忙到昏天黑地。

任胭答应下来,这事儿托给肖同父女。

选人这事儿急不得,手艺人品一样不能落下,师徒二人都实在忌讳杜立仁那样儿的,招来一个便是家宅不宁。

如是过了俩月有余,新请的大师傅与杂工配合得日臻娴熟,学徒也寻得差不离,各自领了几号在后厨里忙忙碌碌。

任胭好容易得了闲暇,晚间坐在花园里的水边纳凉,约着大师傅们合计新的菜品。

院子里各样菜蔬果品和香料应有尽有,试菜也得心应手,于是每个三五日就会有新的应季的菜品挂出水牌,萃华园的名头一日旺过一日。

任胭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每晚盘账,然后会特意留出时间等待辜廷闻的电话,据他离开北京已有两个半月。

他不在途中时,电话日日都如约而至;若是将有旅途,会事先约定好时间,比方这次他再次回到潮州。

“因采访对象有个会议,会停留两个星期,胭胭,你愿意来看看母亲的旧居吗?”

“好。”她应下来,是想他,也想母亲。

辜廷闻轻轻地笑:“我会叮嘱随行与麦奉辉,有个向导会更方便。”

搁下电话,任胭翻翻日历牌,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三号。

156章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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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章 姜撞奶

任胭在路上耽搁了十二天。

自北京向南都不时有仗要打,火车沿途进出站口都得接受极为森严的盘查;好在她有通行证明,并没有遭到过度的为难,这样的情形直出了安徽才算好些。

七月二十八,她在火车站见到了辜廷闻。

这里不似北京里那样多的熟面孔,并没有人认出他们,也用不着顾忌哪个,他们可以肆意地拥抱和接吻,说一说近三月之隔里的所有思念。

这半日,辜廷闻都在陪着她。

他们在十三行吃了晚饭,听铺子的老掌柜说曾经的十三行遭受的几场灭顶之灾,民国四年的水灾过后搬到了这里的新馆区,新是新了,可再没了原先的味道。

老掌柜同他们说了好些话,直到火水佬来买了煤油才算止住了感慨,收了他们的钱就乐颠颠地跑对面铺子给太太裁了一匹姣婆蓝的料子,捧在手里回到后厨一并塞进太太手里。

老掌柜的太太头发花白,收着小礼物欢喜得不成,嘴里埋怨着丈夫乱花钱,可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的深,任胭扭着脑袋看了好半晌。

辜廷闻在她身边站着,明白她的心思,并不打扰,直到她自个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才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吧。”

汽车在后头慢悠悠地跟,他们在夜色里走,若不上有人到跟前招呼,任胭当真以为他这一整日都是悠闲的。

来的那位梳着油头的先生三十多岁,戴着厚底眼睛,拎着公事包,斯斯文文:“肇名。”

知道他表字的人不多,大约是亲近的朋友,任胭的心稍微放下些。

“我的未婚妻,任胭。”辜廷闻又笑着将那位先生介绍给她,“这是《商会新报》的主笔沈伯央,大学的师兄。”

“你好,沈先生。”

沈先生微微颔首:“任小姐,今早还听肇名提起你,路上一切平安。”

“是。”

简单的寒暄后,两个爷们儿一直在聊公事。

辜廷闻将她送回自己居住的旅馆,蹲身握住她的手:“可能要后半夜才回,不能陪你,抱歉。”

“没关系。”

她俯身亲他的眼睛,到分别时还是笑着的。

旅馆的房间外,辜家的人守着,她没什么不放心,向萃华园和梁家去了电话报平安,就躺在沙发里琢磨园子水牌与陈设的事情,后头困倦不堪才爬上了床铺。

她睡得昏沉,觉得身边有动静时才迷糊着蹭过来。

耳边有人轻声:“是我,睡吧。”

咕哝一声晚安,她听了一耳朵轻笑,彻底睡过去。

天亮,身边早已没了人。

禾全是她吃完早饭时候敲门:“任小姐,您预备着点,七爷差了车接您来,下半晌咱们坐火车同去汕头。”

进了汕头车站已是两天后的中晌,身后是一溜不甚宽绰的长廊合着满洲窗,雨水顺着桃檐扫下来,黄包车夫殷切的笑容在见了汽车后一霎黯淡,老实地退回到车站前的空地上。

路上,雨越下越大,汽车夫劝说去骑楼下头的市立图书馆避一避。

候到天黑,声势浩大的雨终于停了下来,飘摇的大红灯笼延绵成一条火龙,在街面上把骑楼上立绘的爱奥尼柱头投印得璀璨生辉。

楼上风雨廊里纳凉的爷们儿收了藤椅,轻轻哼唱两句《太白和番》,叫家里的太太摊蚝烙来吃;太太忙着摸牌没工夫答应,只丢了赢钱出来。

爷们儿掂了掂银子分量很满意,溜溜达达上街边茶楼打牙祭;进了茶楼的拱券外廊,对着门脚的火红神龛拜了两拜,茶楼门脸儿上的灯牌正打下紫绿的光线。

夜风懒散地吹来烟火味,任胭眯着眼睛寻了几处茶楼,指着人满为患的一处:“去那儿吃晚饭好不好?”

明媚的灯牌上斗大的粿字,下头人山人海,上里头包了两块清香甜韧豆沙粿,添一碗甘草卤制的果子,早已过了一个钟头。

好在雨后清凉,用不着挤一身古怪的气味。

任胭在街头蹦蹦跳跳,可不多时又下起了雨,直至他们乘船进入南澳岛,雨势也并没有停下。

岛上奇石嶙峋,草木葱郁,来往的行人并不甚多,他们盘桓了整日也并没有打听到任胭母亲的旧居。

清晨起雨渐停,倒是风声大作,天边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任胭牵着辜廷闻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岛去。

中晌四处踅摸时候碰上个老翁,跟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担子头抽旱烟,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你们问的地方是深水奥,四年前地动,人和屋子,都没啦。”

他怕俩年轻人不懂,比比划划,一马平川的意思:“空啦,都是石头和土,什么都没了,来晚了,都去北边后宅了。”

任胭大失所望。

老翁磕磕烟袋,接茬问:“找谁呀?”

“那儿原先有个馆子,掌柜的是个女厨师……”

“你说的是冯氏女仔?”老翁笑起来,“你是她什么人,阿女?她当初嫁人的时候,怀的就是你吧?”

“是,母亲闺名冯氏焕英,我想来看看母亲的旧屋。”

老翁不抽烟了,踉跄着站起来往东北比划:“在那里啊,说来也是老天爷保佑她,地动那么惨,只有她的家仅被掀掉了屋顶,根基没有垮。”

他叹完了,带着他们一块儿去。

路上他一直感慨,大约是任胭的母亲生前悄没声儿医病救人落下的福报,人虽然离家,但是上天开眼,独留那座院子。

走了半个钟头,才瞧见一面三间的茅草屋子,半新不旧,里头倒是纤尘不染。

“女仔是好人,救过我们,她嫁人了,我们就替她守着家,什么时候想看看还能住两天,她怎么没有回来?”

任胭低头:“母亲病故了。”

“可惜。”

老翁不再说话,从木头柜子里挑了香点上,屋里屋外磕头拜了三拜,转身走了。

屋里的陈设简单,不过炉灶炊具与些药具,墙角放着药锄与竹篓,里头还搁着陈旧的药碾子和药杵,余下的都是被封在柜子里的旧衣物。

母亲当年只惦记着心上人,为了他远赴北京,走得匆忙,这里的一切都被舍弃,十九年,那些未及收整的旧物已经所剩无几。

衣物里有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坐在藤椅里,身后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爷们儿,神仙眷侣的模样,两人的脸上都是温柔的笑。

任胭看过,收回到柜子里,锁死。

院子里晾药的棕绳,风吹雨打就剩个指头大的一个绳结,地上杵着架子摇摇欲坠,院子东面的厨房门挂着把新锁,并没有锁住。

“冯女女最爱这厨房,我们常常来打扫。”老翁带着吃喝来瞧他们,身后还跟着阿婆,“你们住几天啊,岛上夜里风大,多添床褥子。”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一晚,明儿就走。”

阿婆还是细心地把被子展开,笑着同她讲:“被子是去年女女出嫁时候做的,新的也干净,我们没用,别怕。”

老翁在厨房里做点心,洗净了灰头土脸的嫩姜,给切碎了碎片放进纱布里裹紧,使了石杵子挤出姜汁来,倒进碗里。

铺子里花了大价钱买的半罐牛奶正在锅里煮出半透明的泡泡,添了勺红糖粉拌匀,煮出浅绛红的奶浆倒进姜汁里裹匀,瓮了盖子不过一刻钟,冻冰似的凝固了。

舀一勺活似豆腐花,软软嫩嫩,香甜可口。

不用冰块冻,竟能将牛奶凝住,任胭瞧着稀罕。

阿婆见她苦思冥想,不由得笑:“听讲,城里的女女喜欢姜埋奶,你果然也喜欢。”

任胭喜欢得不行,缠着阿婆要她教她,直到第二日走,还意犹未尽地尝了一碗。

辜廷闻无奈地笑,抱起铺陈给阿公阿婆送回去。

屋子外头,任胭才缓过神,倒出兜里的所有银元塞进被子里,还仔细嘱咐:“别露馅儿了。”

他笑着点头,没同她讲临出母亲院子时,也放了钱,被子里头叮叮当当应该正热闹!

归途很不顺利,水面上风极大,吹得船身左右摇晃,好容易靠了岸,地面都踩不稳当。

到了汕头沈伯央的公馆,儒雅的先生难得露出了急躁的神色:“可算家来了,这一整日辜家伯父伯母的电话竟未停过,像是知道你们遇上了大风似的。”

辜廷闻去电话报平安。

任胭致歉:“劳烦沈先生挂心。”

沈伯央笑笑:“不要紧,你们安全就好,这里夏秋时节时常有风,我们也是惯了,只怕你们不适应。”

说着闲话,楼下的电铃响,仆人说是找沈先生同辜先生,俩爷们没安稳多大功夫,又出门忙公事去了。

沈太太见任胭在窗边张望,不由得来安慰她:“他们做记者就是这个样儿,我同先生来这里十年,能碰面的次数还真不多,也难得他们喜欢。”

外头风刮得骇人,沈太太说这些话难掩担心,

任胭不肯再提,只瞧着她大着的肚子:“是快生了吗?”

“也就这些天了。”沈太太慈爱地抚抚肚子,“你同辜先生若是不急走,我便请你们吃满月酒啦!”

“那敢情好……”

“啪嚓——”

任胭的话将说了一半,窗户里嵌的玻璃被风撞碎在墙壁上,从楼上掉了下去。

沈太太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叫丫头:“怕是来飚风了,快把门窗锁死,给先生跟辜先生打电话,问在哪儿!”

158章 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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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章 可愿应我

一整日,洪水退却的范围有限,土黄的污水上浮着各式样的杂物,罕有活气。

窄窄的船头上挑着两盏灯笼,却在这时候远远地荡过来。

听着声响,任胭顾不上手里的蜡烛,赤着脚踩着水汪汪的地毯跨到了二楼,推开窗,一眼望见水面上那两团暖融的烛光。

烛光下离着两个爷们儿拿着纸笔在同身后的几位先生在交谈,人群里堆着三只油布口袋和两只青皮铁桶,有位年轻的先生拎着手电往街两边晃着光,寻找避难的人。

斜对面二层满洲窗的豁口里探出个脑袋,年轻人欣喜若狂,布口袋里挑了面包和牛奶,又让人拿出器皿来,装满清水一并送进去。

沈伯央询问清楚屋里头的人,在笔记本上登记明白,撑着船接茬往前来。

沈公馆的人纷纷聚在窗前唤着先生,沈伯央和辜廷闻同时抬头,疲惫的眉眼立时浮起笑意:“晚上好!”

年长些的仆人禁不住,低着头抹眼泪。

任胭攀住窗台的手是冷的,硬生生在木楞上抠出指甲印,她找不到什么言辞来表达眼下的心情,呼吸是乱的,乱得她忍不住想嘶喊。

“胭胭,你别哭。”船行到楼下,辜廷闻仰面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她没什么意识,顺着他的话胡乱抹把脸,笑出声来:“廷闻——”

“我在这里。”

他笑着,只懂得仰脸看着她:“我很好,你不要怕。”

她只顾上点头,眼泪铺在手背上,一层又一层。

“沈先生也很好,请沈太太放心。”他站在船头,手足无措,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分散她的心思。

任胭的心绪是乱的,劫后余生,惶然的喜悦叫她一时无力承受。

辜廷闻笑一笑,仔细瞧她时神色一变,指指她的袖口:“受伤了?”

任胭低头,袖口上好大一块血迹,早已干涸发暗,夜色里即便留神也不易发现。

她笑着摇头,扬声对沈伯央喊话:“沈先生,沈太太生了个漂亮姑娘,皮肤很白,眼睛水灵灵的,和她很像!”

“恭喜。”

辜廷闻放下心来,转身拍拍挚友的肩膀,随同的人群顿时欢喜起来,纷纷道贺。

沈先生先是怔了半晌,后头摘了眼镜捂住脸,泣不成声。

辜廷闻还是笑着:“这几位是市政厅和商会的朋友,我们需得继续救济和统计伤亡人数,若是得空再拜访。不要轻易外出,万望留神!”

“好。”

他说的,她一一应下来。

船慢悠悠地划远,辜廷闻仍旧面向她而站,笑着,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知道她明白,便不再讲出口。

任胭心里的喜和惧一瞬涌出来,探出半截身子冲他挥手:“辜廷闻,我爱你——”

声儿极大,能震动整条街面。

船走得远了,还隐约能看见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任胭从窗台上滑到地板,仆人见了要搀她起身,她笑着摇头,坐在那里,大约能感受到同他离得近些。

卧室里的沈太太得知沈伯央的消息,压着声儿不敢哭,眼泪顺着枕头淌,老妈妈们连唬带劝,求着收了悲声,一家子里喜气洋洋。

任胭接茬换蜡烛,每层多点了一支,把楼上楼下罩得暖融融的,一楼蔓延上来的水也不再显得那样可怕。

半夜里水开始退去,等着天亮的工夫,整条楼梯竟要全数露出来,只剩一楼铺着脚踝深浅的一汪。

又过了一日,屋子里唯剩下潮气,街面上陆续有人外出行走。老仆人们大着胆子出门询问采买,最后却只挎着空荡荡的篮子回转。

“房倒屋塌,到处是垃圾杂物,日夜收整都来不及,没工夫顾上吃喝,晚些时候各自上百货店排着队,明儿早上兴许能抢到几样。”

老管家嘱咐着年轻力壮的爷们儿,又生怕遇灾地面上乱,留了二三魁梧的在家里看门,守着主人和小主人;丫头老妈妈们负责料理屋子,省得疫病搅扰。

夜半熄蜡烛,却听着楼下门锁转动。

老仆们迎了沈伯央和辜廷闻进来,寥寥递上一杯冷茶也算作交代,沈伯央无心这些,只顾着太太和孩子,急急地向三楼跑。

任胭换了身沈太太的衣裙,站在楼梯上,只顾着看登楼的爷们儿,仆人识趣地离开,剩他们二人隔着两层楼梯相望。

望久了,却她先问:“我听说沈先生和七爷忙着救灾数日夜未合眼,这是赶回来眯个盹,明儿接茬忙公事?”

辜廷闻点头:“两日一夜未睡,身体实在吃不消。”

她本想调侃他两句,可心里又疼,拉了人回房间:“那还在这里蹉跎什么,都三点钟了。”

屋里的床铺是干净的,只是发潮,开窗整日散散,收效甚微。

任胭扑了扑枕头:“你好好休息,明早要几点钟起床,我叫你?”

“做什么去?”他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开。

“这几日实在是怕,睡得不安生,走走也能安心些。”

两日一夜,统计簿册上的伤亡人数惊人,行船和走路时难免看到浮尸,爷们儿都受不住,何况两个刚经历过生死的女人。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别怕,不会再有。”

任胭点头。

“上来歇一歇,好吗?”

她点头,脱了鞋子爬进毯子偎在他身边。

“还没有和外头联系上?”

辜廷闻点头:“电话电报都无法送出去,城外道路不畅,行车分外艰难,消息递出去还需得几日。”

“这些天,辛苦你们。”

他握着她的手:“只想多救些人,食物和水,甚至药品都不太够,别的都不要紧。”

她点头,心下沉郁。

“胭胭。”

“嗯。”

“母亲的旧居,恐怕……”

“我知道。”

风雨这样大,哪里就能再保得住,她还能同一场天灾计较不成?

幸得前些时见过一遭,圆了母亲与她的梦,足矣。

他将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不知道什么时辰同睡了过去。

天未明,沈伯央和辜廷闻又出了门,俩爷们儿偶尔上家来瞧一眼,再匆匆地离开。

直到一个星期后,任胭挎了一篮子面包和几瓶牛乳从百货商店赶回来,俩爷们儿竟比她更早到家,沈伯央抱着姑娘逗乐:“终于把电报发出去了,沅沅高不高兴?”

小姑娘被给了个乳名叫沅沅,叫得久了,她会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转过来直盯着瞧,眼珠儿黑又圆,极讨人喜欢。

老仆看着小主人喜不自胜:“先生和太太最想养个姑娘,如今地界儿太平,也有了姑娘,哪里再能去寻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儿了!”

北京到广州视察的官老爷到汕头那日,任胭和辜廷闻正准备收拾行囊离开,人要见七爷,一大早就派车给人接了去,任胭无所事事,上百货公司淘换了一个洋布偶。

布偶有双水蓝色的眼睛,梳着两条金黄的辫子,穿着黑白格子裙,手臂还挎着一个筐子,筐子里装满了面包棍儿,软绵绵的。

沈太太打趣:“我们沅沅这下再不敢忘记任姨姨。”

吃了近一个月的面包,提起来就不大好受,偏偏百货公司只剩下这样一个,任胭想想就觉得有趣。

沈太太一面哄孩子,一面小声儿问她:“你同七爷多早晚要个孩子?”

任胭哽了两声:“还早,不急。”

“我听我先生讲,七爷这会已经预备婚礼,后年同你结婚,伯央还向他讨请帖来着,哪里就还早?”

任胭闷着头乐。

沈太太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现在是民国了,又不是旧时,提早生个孩子,结婚时候还能给你们做花童呢,多罗曼蒂克!”

任胭红着脸,不肯再同她讲话。

晚间休息时,辜廷闻叫人送了回来,大约吃的多了些酒,神情严肃。

任胭总是见他温和的模样,难得绷着脸,只觉得滑稽,抻了脖子去逗他:“七爷,可还认得我是谁?”

他在拆解袖扣,不肯搭话。

任胭接茬闹:“上个月,七爷来萃华园吃饭吃茶,不给银子,还记得这事儿吗?”

他还是理会,皱着眉头,很可能在思考她话里的真伪。

任胭煞有介事地列了几样菜品:“您瞧,好些钱,多早晚给?”

袖扣骨碌到地上,屋子里的蜡烛熄灭了。

她一时看不清,眯着眼睛寻人,却觉得腰身被人搂住,搁在了床上。

气息压下来,浅浅的酒气极好闻,那人戏谑:“趁着我醉酒,诓我?”

哪里就醉了,谁有胆儿灌七爷,任胭始知他不过纵她玩闹罢了。

她想逃走,却被扽住了衣摆,劲儿不大,却不容她逃开:“话说一半儿,没胆儿了?”

小姑娘诚挚地点头:“有的,有的……”

他笑:“再编些,我听听。”

编什么,都是假的!

她气,要推他,却被吻住。

他的身子烫得很,燎得她的心都软了,偏偏还要说那样的话:“那日说爱我,再说一遍,我听听!”

她不依,他就解她的衣裳。

夏日里头,能有多少件供他挥霍?

后来他抱着她的身子搂在胸膛上,额头抵着她的:“可我那日竟撂下你走了,拂了姑娘家的面子,我受的教育决不允许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任胭无言。

他肯定是哄她玩儿,什么样的教育,还会教人男女的情爱?

她胡思乱想,却又被他亲住:“可我贪心,失了礼,却还想要你的余生。”

她被他亲得慌乱,只看见他漆黑的眼睛:“八月二日在风雨下,我祈求若你若平安,定不能再同你分开半步——”

他笑,抚她烫手的身子:“胭胭,你可愿应我?”

160章 八宝红鲟饭

他似乎等不及她回应,却又低头吻她。

任胭的神思是清醒的,清醒到有些古怪,一霎能惦记起好些人和事,在报保定或是北京,走马灯一样在她脑瓜子里跑。

跑到最后却都成了雾似的白影,从迷雾里走出来的不过是眼前的爷们儿。

她心不在焉,辜廷闻最终察觉,停下来抚一抚她的脸:“别怕。”

他从床上离开,无所事事,甚至还捡起刚才被他丢在地上的袖口搁进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好。

洞开的窗户有风吹来,凉意浸透了皮肤上渥出的汗,他担心身子骨会叫风吹冷,回头寻了件干净衣裳覆在任胭身上。

小姑娘的身体埋在宽大的衬衫里,两只手臂搂住袖子,瞠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你,真没醉吗?”

他面对她,始终是笑着的:“没有,我不大饮酒,可也不太容易醉。”

“真好,不像我,沾一点就不成。”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很有耐心地同她讲话:“酒吃多了伤身,我们胭胭这样很好。”

在他眼里,大约她什么样子都是很好的。

任胭笑着,侧身来握住他的手,一点点带进衬衫里;她是怕的,掌心下的心跳太快。

跳动的火带起冲天的烈焰,最终将两个人都卷进去。

夜色很沉,他再未讲过一句话。

任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掌心里掠过的,他的眉眼,心跳和身体。

都是烫的,烫得她再没有一点神智。

不过好在他从不曾放开她的手,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维持最后的礼貌和安抚,慢慢地教她闺帏之内的情意和冶艳。

离开汕头时有报馆的同事随行,沈伯央来送他们,因为太太身体不适而无法共同返回广州,车站话别后匆匆离开,沿途都是在讨论不久前的那场飚风。

广州车站早有人迎候,将他们接回暂居的公寓里,又请了辜廷闻共同执笔写文章刊载,请求市政厅救援,以及南北两方暂停战争面对这场天灾。

可是得到的回馈收效甚微,为此,几位寻常儒雅的先生也难掩焦躁和愤懑,黎明时分,仍旧在客厅里围坐着激烈讨论。

任胭一贯起得早,洗漱后避到厨房里。

来广州那日,辜廷闻的同事请了信得过的两位厨师在公寓帮忙,以应付他们这些挑剔又不得志的先生;这倒得了任胭欢喜,日日同这两位大师傅们讨教厨艺。

“任小姐,早。”年长些的吕师傅正将盆子里泡了整夜的江米淘洗干净,听着声,回头同她招呼。

“早,吕师傅,需要我搭把手吗?”

她一眼瞧见伏在篓子里的四五只青蟹,尖尖扁扁的蟹盖儿支着锯齿似的边,拿手杵一杵蟹眼,芝麻似的眼珠活泛地往里收收,再拱两下。

“这是花脚鲟,马上蒸饭。”

这里的海物品种众多,例如这花脚鲟,若不是亲眼瞧见,以为又是北面不常见的鱼。

几天来她光忙着辨认和记它们的用途,偶尔得空使来做一做,好彻底明白成菜的滋味,如今又得了一样。

她好奇,急于请教。

吕师傅乐乐呵呵同她讲:“不要看花脚鲟长得凶猛,蒸煮后很适宜滋补养身,不过夏季的鲟红膏不肥,需要等到初春的时候,体格最大。”

他清洗了三五片胖大的翠绿荷叶分别铺进几层蒸笼里:“如果不方便找荷叶,竹叶和箬叶,甚至崧叶都可以,只是蒸饭的味道不如荷叶清香甘甜。”

任胭一面旺着炉火听,一面热了油爆葱姜,再把他切成丁的干贝海蚌和牡蛎倒进锅里煸炒出新鲜的香味;到了火候,吕师傅又将红萝卜与香菇碎下进锅里。

最后倒了泡透的江米和青绿饱满的豌豆,江米同配料受过热油,再添调制好的香料和绍酒拌匀出锅,铺陈在荷叶上。

篓子里的花脚鲟挑出五只个头大厚的,刷洗干净掀开外壳扒掉蟹鳃,对面切四瓣儿,再拍平的雄壮的蟹钳,各自嵌进江米里。

炉灶上蒸了水,水汤里搁了姜丝和椒粒,烘出香味,慢腾腾地在江米里逡巡穿梭,润物无声。

蒸笼里的荷叶散着清香,烈烈的海产煨一捧江米,出了锅自然是鲜香的风味;江米浸得透煮得也久,恰到好处的汤汁裹着海产浓郁娇纵的鲜活,一小口都已经是甘甜软糯。

任胭前些日曾到市场里的晃荡过,每每恨不得将活泛的海物一一搬回家烹饪,毕竟回北京后,这些活物经过长途跋涉再下锅,早已失去了原先该有的鲜,再绝伦的厨艺也弥补不得。

她格外珍惜这几笼蒸饭,亲自捧了蒸笼出去。

高谈阔论的先生们见了她来,有说到慷慨激昂处的,颇为抱歉地背过身,或是摘了眼镜低头掩饰苦闷,等略微收住了情绪才起身同她打招呼。

她笑着回礼:“忙了一夜了,吃点垫补。”

禾全来接过她手里的物件,铺在茶几上,她得空去瞧瞧辜廷闻,眼睛里俱是笑意。

缓过劲儿的先生们生了促狭的心思,走过来走过去时,或用言语隐晦地调侃辜廷闻一番,或是无声的眼神或是碰肩挨肘,好心好意地提醒。

刚才还群情激愤,这会又都成了十几岁的少年人,同伴们有了心上人,想方设法要瞧一瞧热闹,费尽心思成全。

铺天盖地的好意,辜廷闻也乐得接受,打沙发里坦然起身,握了任胭的手回到卧室里,掩住了房门。

门关着,还听着外头的笑闹。

“任老板,起得这样早。”

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俯身亲吻她的发顶,笑着调侃她。

任胭对自己的认识很明确:“我是个无事忙,腿脚上长了风火轮,怎么样也闲不住,做了掌柜的也是个跑堂命,到了点儿就醒了。”

他还是笑着,抚一抚她的头发。

那天晨起,她就不再梳姑娘的两条长辫子,挽了个发髻又觉得老气横秋,索性高高地束起头发,到了广州后剪短了些才满意。

两人的关系有了进展,心思也在悄然改变,这会只是对坐着,不大会就又嫌坐得远了,挤在一处又恨不得长到对方骨肉里头。

他抱着她的腰亲吻她,接着她的话:“忙点儿也好,我们胭胭正在长个儿,回头开了春,还能长几寸,高条条的也好看。”

任胭攀着他的肩头笑:“七爷大早上竟是吃了蜜糖,嘴巴这样甜?”

辜廷闻一本正经地摇头:“不爱吃,倒是得了一块,揣心里头。”

她笑他贫嘴。

他为自己辩解:“不信,自己来寻。”

握了她的手放在心口,去找那块蜜糖。

夏日里动一动,皮肤就滚烫,甭论这样贴着,说不上几句,两具身子就一块交缠进了沙发里。

外头人来人往,先生们吃着饭,不知道谁说着今日的早报,又论起这样工夫上哪儿磋磨时光,好等待着市政厅的电话或是哪处的救援物资的到来。

座钟敲了九下,任胭才渐渐清醒过来。

外头客厅里早没了动静,想是客人们已经走了;她惦记起那笼蒸饭,从枕头上骨碌起来。

辜廷闻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系衬衫,听着动静回头。

她惶惶乱乱摸衣服,捎带手瞪他一眼:“怪你,我的蒸饭怕是凉透了!”

“怪我。”他好言好语地哄她,给拎了裙子来,“慢些,吕师傅又做了两笼。”

任胭不理,赤着脚开门往外跑。

禾全正听着动静呢,见人露面福福身,比个手势叫丫头去端饭,可自个儿先绷不住,红了耳朵。

旖旎的早晨驱散了拢在公寓里的乌云,可时节不对劲儿,一霎松快也不过是白白挣扎,回头瞧瞧都是徒劳。

南北两地都忙着征战抢夺金银税收和城镇百姓,谁也没有多余的工夫理会这场天灾,南洋的援助都已经到汕头多日,广东省内的救援还遥遥无期,只剩民间自救。

好在救援会善后妥当,安置了灾民,杜绝了疫病发生。

北上回京的早晨,辜廷闻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辜廷望已于五日前回到辜府准备给母亲拜寿,辜母希望幼子早日回家,兄弟和解。

外出半年有余,电话寥寥,每回通话也是抱怨居多;三月来,若无辜廷望,辜母大约不会再询问他在广东是否安好。

辜廷闻撂下电话,沉默很久。

任胭记起去岁嫁给辜老爷的小姨太太,拉了禾全问。

禾全绷着脸摇头:“早没了,说是给送到庵里出家,结果没几天就一根绳儿吊死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这么香消玉殒。

“那孩子呢?”

“给了二少奶奶,对外说是二爷新添的孩子。”禾全朝书房望望,“这话是禁忌,您回了北京,就当没这回事,没小姨奶奶那号人!”

他揣着手叹气:“也只当二爷没逃家,他的小老婆争气,给他生了个胖大的小子,哼!”

至此,辜家的秘闻,谁也不会再提起。

可是任胭隐约觉得,辜廷闻兄弟和解,没那么容易。

到了北京城,行李都没放下,辜老太太就派了车请他们进家门。

见了面,她瞧了任胭好一会:“这会就算我拦着,你们势必也要在一块儿了。”

任胭没答话,垂首听。

老太太又说:“我的寿宴中意你的萃华园,就搁那儿办吧。”

“是。”任胭有些意外。

“你办好了,我记得这笔人情,认你这媳妇!”老太太起身,难得冲她乐。

什么样叫好?

不过是家门齐聚,兄弟和睦,一笑泯恩仇!

可哪里就有这样容易,当中隔着人命,一桩一件,都在账上!

辜廷闻听说了,笑:“也好。”

161章 我始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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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章 菊花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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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章 心惊肉跳

寿宴当日,任胭见足了辜廷闻的兄弟,包括那位遁出红尘的四爷,换了身齐整的僧袍坐在席间,同大哥说话还不忘念一念佛号。

辜家大爷廷昱穿身军装,正襟危坐,始终沉默着,大多是听辜廷衡在说闲话,只是在任胭露面时吩咐身后跟着的侍从官送了份红包。

沉甸甸的匣子托在掌心里,辜廷衡顺手挑开了未合紧的盖儿,露出里头一副首饰和六封银元:“咦,大哥哥出手竟这样阔绰,贫僧却分文没带,罪过罪过!”

辜廷昱扫了他一眼,不得不命侍从官重新跑一趟,又捧了个大些的匣子来;辜廷衡趁机给塞任胭手里,挤眉弄眼:“弟妹收好,大哥哥寻常小气得很,再叫他给要回去!”

被调侃的大爷面无表情,接茬听戏,偶尔侍从官俯身同他讲话时,才会缓和些神色。

辜老夫人伴着丈夫来,身后携着各房的姨太太,戏楼上的小辈儿纷纷起身问候,那侍从官只沉默着俯个身,退到人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打他走,辜廷昱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任胭的心思弯弯绕绕,身边这爷们儿还握着她的手勾勾挠挠:“瞧见了?”

多新鲜,她又不傻!

不就因辜大爷的爱好才叫爹妈给撵到关外去的,这样喜庆日子再张扬是给寿星老儿添堵,大爷不在乎归他的,她能跟后头起哄么?

任胭微侧了脸,小声儿:“什么?”

辜廷闻要笑不笑的模样:“母亲唤!”

辜老夫人正慈爱地对他招手:“……来,上这儿来。”

她身侧坐着辜廷望,下手空着张椅子,是给辜廷闻留着的。

辜廷闻上跟前,先给母亲拜了寿。

老夫人笑容可掬:“好,坐下吧。”

身后的老妈妈福福身,低声:“老夫人,时候也不早了,我陪任小姐上后厨,给搭把手去?”

“去吧。”

任胭站在最后,离了热闹的人群,也没惊动了谁。

老妈妈伴着她走,意有所指:“任小姐今儿最忙,怎么还得空上了戏楼?”

虽出了热孝一年有余,可终归丧期未过,不能上寿星跟前冲撞喜庆的,辜家有这样忌讳,老妈妈在委婉地敲打她。

任胭扑了扑衣襟子,装作不明白事儿:“得空,也就来了。”

不软不硬地回了个钉子。

老妈妈面色不改,笑着奉承:“怨不着街头巷尾说任小姐是大师傅的气度,年纪轻轻就能调度妥当这样的大局,咱家里头年长些的管事儿都不及您,您未来不可限量!”

任胭咂么这话里的意思,再转头看着她:“借你吉言。”

不接话茬么,这通挤兑还有什么趣儿,老妈妈闭口不言。

一来任胭沉得住气跟她较劲儿,二来她指派起人手确实游刃有余。

萃华园加上鸿雉堂的大师傅加起来三十来号,还有帮案数十,后厨里头灶膛火眼儿都在点上,砧板案上的活计流水一样叫人眼花缭乱,可从无错处。

加上偌大的厨房只听着刀具器物磕碰,连声咳嗽喷嚏都不闻,老妈妈跟任胭后头转悠遍里外,也难免心悦诚服。

彼时,任胭换下那身新衣裳,卷了衣袖子亲自做大菜,她跟在旁边瞧姑娘家的手艺,啧啧称奇。

这股劲头儿还未过,她一乜眼瞅见膛火边上教徒弟的麦奉辉,心下吃惊,可还没来得及胡乱琢磨,就听任胭开了口:

“您在这家里是老人儿了,寻常是告诫小辈儿分寸的!”

说话的工夫,她压根儿没抬头看她,手底下的竹片刀舀了调过了香料的鸡芽子,正小心翼翼地抹在修成毛笔样的猴头菇片上,香醇四溢。

老妈妈心下一凛,小声回话:“知道了,太太。”

任胭没再言语,笑着取了一只通红的靖远圆辣子,片了十二根红丝,分别压在猴头菇笔顶尖儿,做了栩栩如生的挂线。

这是孔府菜里的一品御笔猴头,前些时候她刚听辜老夫人讲过,却没想到竟亲眼得见了。

她再看任胭时,早已不敢轻视。

中晌的席面开,可后厨里仍旧忙得喘不上气来,肖玫捧了碗要去喂麦奉辉,大师傅不大好意思,吃了一口接茬忙活儿去了。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任胭跟前。

任胭挑衅似的同麦奉辉对视一眼,优哉游哉地吃着喂来嘴边的饭,惹得肖玫翻白眼儿:“我瞅您这也没活儿,您长俩手做什么来,往天上扑棱吗?”

任胭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惹您爷们儿一场妒忌,多划算!”

肖玫嗤之以鼻,把勺子抽回来:“甭吃了,您家七爷可大驾光临!”

通过窗子,恰好能瞧见人来。

禾全跟后头拎一食盒子,肖玫瞧见了老大不痛快:“怕你家太太饿着么,不能够,她是个大肚女罗汉,打早上到现在可就没住过嘴!”

小伙计闷着头笑。

辜廷闻带着任胭上园子里头暖和的阳光下,石桌上铺了几样饭菜,都是她寻常爱吃的:“再吃些,要站到半夜里头。”

任胭笑眯眯地掂起筷子:“知道我辛苦,七爷不给赏钱?”

他从兜里摸出钱包,放姑娘手里:“给的。”

她心里熨帖,吃饱了就开始作妖:“也没点消食的物件,好撑!”

禾全变戏法似的奉上两串大糖葫芦,一串红果儿,一串海棠果儿,红艳艳得能馋出口水;更甭提冰花糖汁里头还裹着豆沙茸和核桃枣泥,酸甜的香气。

辜廷闻收拾了碗碟要走,碰碰她的脸:“仔细倒牙。”

“这就走了呀!”

她握着两串糖葫芦,年画娃娃似的趴在那儿,撅着嘴撒娇耍赖。

辜廷闻好脾气地逗她:“怎么,嫌少?”

“连点饭后甜品都没有,至少给蒸个酥酪,烤块蛋糕啊!”她撅着嘴嘟囔,“你这样给人当爷们儿,不够格儿……”

话没讲完,就被他亲了一口。

她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发困,叫人轻薄了,还似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辜廷闻瞅她发傻的样儿,乐:“够不够,七爷这儿的甜品多着!”

“走吧您!”

她嫌弃地抹抹嘴巴,甩袖子撵人:“臭德行!”

他笑,握一握她的手,离开。

离了院子,辜廷闻戴回眼镜,禾全替他收了眼镜盒,小声说话:“成先生回来了。”

“哪儿?”

“刚进永定门,还没上家呢,说是下半晌准来。”

辜廷闻嗯了声:“看好了院儿,别惊动太太。”

中晌饭吃过,男客坐在正堂里说些公事私事的,辜老夫人则领着女眷或乘船或登山游逛园子,寻个地儿吃了茶听了小曲再回戏楼里坐着,眼看日头就要西沉。

成世安是这时候领着太太和孩子露的面,大件小件的礼物送了两车,拜寿的词说的热闹,叫长辈捧腹大笑,寿宴里该有的喜庆一分不差。

他自幼和辜廷闻交好,辜家的长辈都与他亲近,拉了手叫上身边坐着;他挑来挑去,往辜廷闻身边一歪不肯再挪地方。

哥儿俩么,谁也不曾怀疑。

可成世安的笑却收了收:“最后一回,我帮你!”

“知道。”

辜廷闻也并没有多话,执起茶杯吃茶。

兄弟情深也不及世事磋磨。

任胭听说成世安来,是传菜的小伙计碎嘴,说成太太是个大洋马,个儿高皮肤白,卷卷的金发像个百货商店的布偶一样。

北京城里娶洋太太的爷们儿并不多,大伙儿好奇,多问了几嘴,眼瞧着天就黑下来了。

六点钟正式走菜。

任胭摸出怀表,打开表盘,还有一刻钟。

她里外看了几眼菜品,略放下心来,正要问点心的事,这才发觉许久不见师父的影儿。

“你爸呢?”她上肖玫跟前低声问话。

“刚腿不舒坦,说是外头坐会,园子里呢吧,我给你叫去。”肖玫把盘子碗泡盐水里,抖搂水珠,就往外头去。

今日萃华园人多,任胭怕她一个小姑娘不安全,就跟了过去,刚绕过湖边的竹林就听着她一声尖叫。

任胭唬得心一哆嗦,比个手势叫跟着她的随行露面。

三四个爷们儿从各处跃了出来,攀上假山岩石,抬出了躺在血泊里的肖同。

人是腹部中了一刀,意识还清醒,一把攥住了任胭的手:“那个人,那个人,就滦平那人,来了,来了……”

任越!

萃华园围得固若金汤,他怎么来了,来做什么?

任胭没工夫细想,嘱咐人给肖同送医院,又叫个随行悄没声儿上前头给辜廷闻报信。

灶上有心细的好奇她怎么独个儿回来,问肖师傅父女怎么没跟着;她勉强笑笑,说是肖师傅腿不舒坦,叫姑娘陪着呢。

肖同腿脚一到冬天就犯病,何况白案上的工夫已经收尾,也没多少需得大师傅在场,谁也没怀疑。

可任胭心惊肉跳,总觉得任越一露面准没好事。

何况他跟着成世安前后脚来,又被成世安救过,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岔子吧!

越琢磨越不安生,好容易熬最后一道点心快到点儿,她才简单地交待麦奉辉几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厨,等背了人索性小跑起来。

到了前院,登上三楼,她站在角落里观察楼上楼下所有来往的人。

这会饭厅里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戏台子上的角儿正唱得热闹,能够走动的除了传菜传汤的伙计丫头没别人了,她着重找寻那起和任越差不多身量的。

最后一道杏仁酥叫个年轻的小姑娘端进了门。

小姑娘身量颇高,比成世安那位太太还要高些,原来浑人嘴里的大洋马并非信口胡诌的。

她笑。

可渐渐的,她觉出不对劲儿,奋不顾身往正厅跑。

164章狼 狼子野心

短短一截走廊,数到第三根红漆抱柱,就隐约听着正厅里瓷片碎响,接着再无任何动静。

楼下玉盘珍馐流水似的上了桌,戏台子上的角儿正把藤子软枪舞得虎虎生风,围栏边儿聚着一众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孩子,大不过七八,小不及二三。

太平盛世里,谁也没明白楼上烽烟突起。

任胭进了侧厅。

半扇小门开着,正巧能见着端点心的丫头被辜廷昱的侍从官反剪了双手,死死地摁在地上,甩开假发露出个平头,是副爷们儿的脸。

方脸阔耳,目露凶光,因擦着胭脂水粉显得更加诡异。

不是任越。

“施主不跟外头好好唱戏,上这儿呛行来了?”辜廷衡先笑出来,说完了又瞧辜廷望:“二哥认得?怎么扒下假皮,您就坐不住了?”

二爷陪父亲母亲身边,掂着筷子夹点心,垂着眼儿也不看谁:“老四整日凑香火堆里,把眼儿给熏完吧,臭脚料子,也配认识咱们?”

臭脚料子面前甩着把匕首,巴掌长的尖儿还冒着寒气。

辜老爷偎在座椅里一劲儿咳嗽,老夫人替他顺气,都这会了,脸还是白惨惨:“好好的,怎么进来这样腌臜东西,外头那起子作死的!”

撒完了气,命人叫侍从进来问罪。

可这里是张吃人的布口袋,许进不许出,老妈妈还没到门根儿就让人给搪回来了,身强力壮的爷们儿把门,气势汹汹。

老夫人这才觉得不对劲:“老七,你要造反?”

辜廷衡护着弟弟:“母亲偏心,人是二哥哥招来的,要不是七弟事先明白,求了大哥哥护着二老,这会……罪过罪过!”

他一向不爱问家事,可但凡开口就是有了真凭实据,辜廷望坐不住,拍案而起:“老四,我看你是魔怔了!”

辜廷衡揖个合十礼:“上有佛祖,下有双亲,二哥你倒是讲讲,我哪儿魔怔了!”

大开大合的争执,终于惊动了下头的人。

戏台子早早叫人赶散了,有人要往二楼闯,可除了年长些的,小辈全数叫禁在了楼底下,同辈的手足进了走廊就听着辜廷衡掷地有声:

“二哥派了心腹刺杀父亲母亲,这人就是证据,是您自个儿把话说明白,还是请长辈们来审?”

“你放屁!”

辜家老爷咳嗽声惊天动地,老夫人满脸是泪,一面劝一面央求,求他保重身子,再无力约束儿子们争斗。

扯不完的羊皮,辜廷昱嫌烦,对着侍从官比比手势。

浑身要紧的地方都挨了阵拳脚,被捆着的凶徒疼得哭嚎着顺地打滚儿,一五一十地交待辜廷望怎么收买他,怎么在寿宴上行凶,如何再栽到辜廷闻头上。

生怕人不信,言明除了他还另聘了位帮手,是任胭一个爹的哥子任越。

约定妥了,假模假式地动番手,一股脑儿将辜廷闻扯泥潭子里头,事成之后自有他的好处。

谁知道他来了,任越却没了影儿。

急脾气的婶娘先坐不住:“就知道那样人家没好秧子,这会可好,老七引狼入室!”

始终沉默的辜廷闻这才开了口:“婶娘说差了,若不是肇名这位舅哥事先报信,我着了二哥的道事小,若伤了父亲母亲……”

事前后讲明白,可只凭着言语,辜二爷如何能认。

人佯装平静地吃茶倒酒:“弟弟们演得好一场大戏,伙同了贼眉鼠眼的舅哥来害自个儿兄弟,果真随了小家子气,为个女人能冲冠一怒!”

“二哥是要同我那位舅哥当面对质?”

辜廷望并不敢。

事到如今,任越为了保命,黑白颠倒自然不在话下,他一成胜算也没有。

当然了,他也不怕。

当日收买任越时就做好了两手打算,若是事成了,就把脏水泼给辜廷闻,勾着外贼要霸占辜家财产,狼子野心。

若是不成也不要紧,还是把罪过推给辜廷闻,恨爹妈偏心才想出这么个招儿将他这根眼中钉拔去,到时候辜廷闻身败名裂被撵出家门,受益的还是他。

去路给自个儿备好了两条,他怕什么?

二爷心平气和地笑一笑:“老七自个儿演出戏就罢了,还得叫哥哥们陪着唱,唱得好不好,都没有哥哥们的好结果,你这买卖做得真值当!”

老夫人见撕破脸皮不成样儿,到底发了话:“为个外人伤了自家兄弟情意不值当,这个东西,再加上姓任的兄妹俩一块叫人拿了报案,这事儿便到此为止。”

老妈妈领了她的令,干着急,出不了门,笑话似的。

“母亲别急,事儿还没完。”辜廷衡再揖礼,袖子里摸出几张照片和一摞纸张,一一摊在饭桌上,请长辈们翻阅。

上头正是辜廷望的秘书同地上这凶徒吃茶吃酒,八大胡同里寻欢作乐的场景;纸上是银行里给人新立的户头,来往账目一清二楚。

辜廷衡瞧着哥哥:“二哥还有什么好讲?”

这样地步,连父亲母亲给他讲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刺父杀母搁在哪朝哪代都罪该万死,即便是动了心思都不成。

辜廷望失魂落魄地坐那里,也不明白是什么打算,可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对成世安发难:“是你卖我!”

一杯滚茶尽数倒在了成世安身上。

他的太太惊慌失措,扑过去又抹又擦,眼里含着泪水对着辜廷望喃喃,说的洋文,九成是在骂他。

成世安抖搂抖搂身上的茶叶,笑一笑:“二哥忘了,我同廷闻自幼交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着辜廷闻的。

任胭面对着他,看得见他眼底的情绪,悲怆得很。

辜廷望下一瞬的话解了她这个惑:“交好?他抢你女人,囚你爹妈,这样的畜生你同他交好?”

成家手里数条人命的冤屈,前儿都叫辜廷闻翻查了个明白,祥生同那个不知名姓的车夫,还有坠井而亡的连绣,甚至过去数十年桩桩件件,足够成家老爷和太太下大狱。

爹妈四处奔走叫人顶罪时,他是知道的,也动过私心,求辜廷闻放他们一马。

只要还有活路,他定让他们辞官归故里再不问北京城里诸事,往后更不叫他们行凶作恶,含饴弄孙安度晚年。

辜廷闻当日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挂电话前却问他:“等孩子长大,怎样同她们说起母亲?”

他无言。

何况成家墙倒众人推,想救都来不及。

他犯不着怨恨辜廷闻,成家的结局不过是咎由自取,只是越不过心底那道坎,终归是他先前退缩避让,狠不下心阻止父母的过错罢了。

辜廷望以任胭的事游说,他假意愤懑逢迎,同辜廷闻里应外合拆了辜廷望的台子,也不过是舍不下最后的手足情谊。

时至今日,他该功成身退。

他拍拍辜廷闻的肩:“后会有期。”

成家不及百年,都已是摊烂泥浆子,何况是辜家,辜廷闻生长在里头,又是怎样的难堪?

原来世人皆苦。

他抬头时见着侧厅里的任胭,笑一笑,最后带了太太和孩子离开。

闭了门,终于是辜家的家事。

辜二爷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表示痛改前非。

辜老爷身子将好,又被他这番动静闹到背过气去,老夫人命人将丈夫送回房间休息,迈过门槛时,回头看了眼辜廷闻:

“这个家,终归还是你说了算!”

她脸上无甚表情,姿态仍旧是端庄雍容,连脚步都不曾慌乱一分,若不是下楼梯时的磕绊泄露了心事,任胭当真以为高门中的气度竟是这样冷绝。

辜廷闻去搀扶母亲,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

“你需记着,他是你哥哥。”

儿子大逆不道,可她终怀慈悲。

生怕辜廷闻心肠冷硬,攥紧了他的手,眼水盈睫:“娘求你,让他活着,辜家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

辜廷闻回握着她的手臂,声音极低:“您那年眼睁睁看着二哥把匕首刺进五哥的心脏,也是这样求他的吗?”

“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她嗫嚅着,满脸是泪。

为着辜家的颜面,为着大房的尊严,她痛彻心扉,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可如今,她仍旧为了这两样开口求骨肉,保全辜廷望,何其可悲。

老夫人是被抬走的,寿宴一场热闹至此方休。

园中的客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明白辜家老爷和太太身体不适,寿宴早早地散了场,意兴阑珊,车马陆续离开。

辜家的长辈都未散,是为了新任的掌舵人。

任胭坐在侧厅,手脚发冷,直到有人来,将她的手捂进掌心里。

“你……”

辜廷闻的眼睛是红的,疲惫不堪:“下工了,我接你回家。”

她看一眼灯火辉煌的正厅,人声鼎沸,再好奇地看着他。

“与我无关。”他同辜廷望翻脸,从来都不是为了家产和身份。

如今辜廷昱打关外回来,也该名正言顺地接下这份担子,他是辜家的长子,想来家中的长辈不大会有异议。

“好。”任胭应了声,起身同他出门。

辜家的丫头小子正端着杯盘鱼贯而出,二层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见了他们露面,纷纷避到墙角围栏,空出当间一条走道。

任胭不急于这一是,示意他们先行,转身对辜廷闻道:“今儿就在这儿歇吧,来回折腾还费劲。”

他笑说好:“明儿叫人给你收整物件,搬到咱们的公馆里。”

“这样快吗?”

“不快,还有一年。”他笑着,同她瞧天边的月,脚下的雪。

她抿着唇,不大好意思。

他话锋一转又问:“想见见他吗?”

任胭收了笑:“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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