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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挽唐》


第一章 靡靡

秀场总不乏香艳,何况是国际顶级内衣品牌的发布会,极具现代感的时尚气息与千年古城西安圆盘般的明月相映成趣。

中东风格的音乐似有靡靡香气,在云鬓香肩环绕,增加了丝丝魅惑。

骊山脚下,九龙湖上,七彩灯光灼灼闪耀,映着模特脚上缀满水晶的高跟鞋,折射的光华胜过繁星。

一众身材曼妙的模特扮成异域舞娘,身着今季哥特风的性感内衣,黑纱半掩,目光冷峻,姿态撩人,一步步踩在观者的心上。

这是Q&Z贸易第一次在西北地区做发布会,拿下这个品牌的中国区代理不容易,为给品牌方交份漂亮答卷,Q&Z的总经理邱志特意嘱咐得力干将,担任常务副总的明怡亲自出马,不容有失。

舞台边,紧皱着眉目不转睛的女子正是明怡。干练的灰色套装,质感上乘,精心的剪裁将她成熟丰满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妆容很淡,肤色白皙,杏目挺鼻,姿容端丽,紧绷的表情使她气场更为强大,连手下助理都不敢站得太近,唯恐被抓来训斥。

却有一个身影靠近了去,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细声说道:“明总,你快把九龙湖都冻得结冰了。”

那是个笑盈盈的高挑女子,大约有一米七五,丹凤眼,鹅蛋脸,妆容十分精致,别有一番东方风韵,只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已然十分瞩目。

明怡不用回头,凭那阵麝香味浓郁的香风,软糯妖媚的声线,就知道是好友洪奕。洪奕不仅是退居二线的平面名模,也是这次发布会的承办商,她的公关公司和Q&Z合作多年,洪、明二人虽然一个如冰一个如火,但都是爽朗个性,十分投契。

明怡看着舞台边忙碌拍摄的记者们,深呼口气,眉头更紧:“马上出场了。”

洪奕笑道:“放心。”

音乐渐弱,灯光也沉寂起来,模特站成一座座蜡像般。台下小小的骚动过后,皆屏息凝神。

一道追光出现,现场一阵惊叹。

骊山之巅,一轮弯月缓缓下沉,月上穿着主打款内衣的女子披月白轻纱而舞,身若无骨,或曲或展,极尽柔美,恍若天人。

观众如梦初醒,闪光灯此起彼伏,掌声雷动。

音乐推向高潮,月上的演员口衔威亚,昂首展臂旋转而下,轻纱落地,设计师携模特走上前来,黑纱委地,灯光亮起。

经久不息的掌声让明怡终于卸下重担,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场秀算是对得起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的努力了。

洪奕看她终于放松下来,撞了下她肩膀:“明总,庆功去?”

明怡抬了抬下巴,指向台上方才弯月中的女演员:“等她一起吧。”

说罢走远了些,掏出手机拨通邱志的电话。

“我在西安还得呆两天,你真不能过来吗?”明怡的声音微微颤动,不细听感受到的依然是平静,“这一路巡展,我都快三个月见不到你了。”

她脸色越来越暗,头低了下去:“那好,你早点休息。”挂了电话,怔怔发呆。

洪奕看她背影,神情凝重了片刻,叹了口气,怎样通透爽利的女子,陷在男女之情里,都难耳聪目明。

盛宴之后,已近零点。三个女子把臂进入温泉酒店大堂,各有千秋。除了明怡和洪奕,还有一位体格娇小,正是弯月中的“仙子”,舞蹈演员乔茵。二十来岁模样,精致的瓜子脸,双眸水润,嘴唇略薄,笑容甜美,隐隐又有些令人怜爱的怯意。

乔茵能得明、洪二人青眼,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一来她是退役的体操运动员,初入娱乐圈,小有名气,二来据传她私生女出生,生父在商界地位不低,邱志因此还亲自嘱咐洪奕多给她演出机会。而且虽然乔茵比二人小了五六岁,但并没有娇蛮幼稚的举动,性格温婉体贴,很讨人喜欢。

原本气势逼人的三人一走入电梯,立马放下身段,原形毕露。

明怡干脆把脚上七公分的高跟鞋拔了下来,靠在洪奕身上:“再站下去我的腿都废了!”

洪奕嗤之以鼻:“当年我做车模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天。你也太娇气了。”

明怡掐了把她的手臂:“姐都快奔四了好吧!别跟我说当年。”

乔茵吃吃一笑:“我看还好啊,晚上我们打通宵麻将都行!”

明怡和洪奕年龄相仿,对看一眼,同时摇头:“年轻就是不一样啊!”

乔茵皱了皱眉:“哪有年轻,我也二十六了,差不多吧。”

那两人作势要打她,笑作一团。

换好睡衣,三人在明怡的山景套房碰头。

乔茵极少住高级酒店,兴奋得跑去露台:“视野还真不错。”

长安。月色如水。隐隐见到山的轮廓,倒映在底楼泳池中。

明怡拿出红酒:“真打麻将?三缺一哦。”

“说得好像你真会打一样。”洪奕跟明怡毕竟相识多年,最为熟稔,知道她除了工作,生活几乎空白。

乔茵献宝似地拿出一盒游戏棋:“要不玩大富翁好了!”

洪奕哈哈大笑起来:“还是你最了解你怡姐了,她最喜欢就是赚钱,置地,买房。”

明怡瞥了她一眼:“我不得努力赚钱跟你一起买姑婆屋嘛!”

乔茵凑了过来:“还有我,还有我。”

“你凑什么热闹,搞不好明年你就结婚生子去了。我跟你洪姐就打算着孤独终老,你小孩子别添乱。”明怡找来杯子给三人倒上酒。

洪奕端起一饮而尽:“我是臭男人见多了,早就独身主义,你啊,根本就是恨嫁,还嘴硬。”

乔茵抢着维护她的偶像:“怡姐要是想嫁,多少人争破头的!而且当女强人挺好啊,靠自己才靠谱。”

明怡愣了下,从胃部涌出一种酸苦的感觉,狠狠咽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装作无心情爱,恋战职场,省得三姑六婆操着闲心。但今晚在陌生的城市,如此的月夜,加点儿红酒,几乎就快把持不住,让眼泪把困住感情的铁箱全部侵蚀。

她委屈,明明是你情我愿的关系,邱志一句事业为重,避人口舌,就要她把感情放在暗无天日的铁箱里,若想破箱而出,除非明怡离开公司——而他俩心知肚明,目前公司离不了她,她也绝不忍破坏目前的局面。

明怡有种念头,感情在箱子里待久了,会生出不知什么颜色的小蘑菇,变得面目全非。

又喝一大口,甩开思绪,明怡对着乔茵笑道:“你的小男友呢?”

乔茵扭头:“别提了,分了。”

看乔茵三分嗔怒七分娇羞也知道又是耍套花枪而已,明怡还未开口吐槽,洪奕已经铺头盖脸骂起来:“你哪天真舍得分就出息了!这么漂亮一姑娘,你不找个土豪吧,也得找个精英啊。弄个只会花女人钱的小白脸,只有你把他当宝!”

明怡瞄了下乔茵的脸色已经白得发青,连忙当和事佬:“行啦,孩子大了,好不好都得走过才知道,说也没用。说得好像你年轻时没死心塌地爱过人渣一样。”

洪奕皱皱鼻子哼了声:“就是自己摔得太惨才不希望她跟我一样啊!”

乔茵听言一暖,怒意全消,挤出点儿笑:“好啦,我知道你为我好。给我时间,走出来也需要过程的。”

三人无需多言,默默举杯,半点儿芥蒂都无。

电视里放着穿越剧。

三个女人漫不经心玩着大富翁,一边大开脑洞。

乔茵突然一脸向往:“要是真能穿越就好了。”

“那我要去唐朝。”明怡看了眼电视,“总比辫子朝好,至少女人还自由些。而且洪奕你本科学的历史吧?可算用的上了。”

洪奕扫视了下三人胸前,笑看明怡:“那你倒是可以混个贵妃,我这种身材,只能女扮男装了,哈哈。”

明怡啐她:“穿越了可能你换了个波霸身材呢?”

洪奕装作害怕:“可别,走路都累死!”

乔茵倒是认真想起来:“如果穿过去,我们得互相照应,别被卖到青楼去。”

洪奕嘿嘿一笑:“你这么软的身子,进了青楼搞不好能挣个花魁,跟明怡抢个小白脸什么的。”

“没出息!如果我过去,也是当老鸨的份儿。”明怡打了个哈欠,“我去开个鸭店,你给负责造型包装,小茵教仪态舞蹈什么的,碰到天赋异禀的,我们还能自己享受享受。”

“色胚!”洪奕用枕头打了她一下,“你就做梦吧,我借你沙发躺会儿啊,累死了。”

明怡洗漱出来,看那两个女人已经在沙发上歪七扭八打起了呼,也懒得再叫醒,自个儿躺床上去了。

半梦半醒间,有一种刺耳的声音,脚步声,人声,杂乱一片。明怡想起身,就是没有办法坐起,身体麻了半边,也不知是清醒还是做梦,干脆继续梦下去。

迷糊间,有个瘦小的影子,晃动着,越来越远。

梦里如过火焰山,身上刺骨疼痛,又一阵清凉,寒意彻骨。鼻中一阵阵异香,浓得令人头疼。

第二章 惊梦

“娘子,娘子醒啦!”老妇的声音带着嘶哑哭腔,“祖宗保佑,娘子终于醒了!”

明怡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支撑起身体,才发觉疼痛的不止脑袋,右手手臂火辣辣,痛到她叫出声。痛到她无法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娘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身白衣的老妇人老泪纵横,想扶起她,见她手臂红肿,不得下手,只顾流泪。

明怡坐不起身,只得躺着打量四周。

博物馆里见过的木床,眼前老妇的奇怪打扮,高高的油灯台,如果不是被人整蛊,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穿越了。

这并不是让她最绝望的,最惨的是,看这房中情境,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玉琅嬛,她绝对没穿到什么皇宫,甚至富贵人家都算不上。

老妇仍在悲泣:“娘子能活着已是万幸,可怜你阿爷……三代传下的拾靥坊可算完了……”

明怡不知眼前的老妇如何称呼,揣测着她这般悲戚,应该是自己母亲,犹豫了下,张口说:“娘……”

岂料这句又惹得老妇大哭出声:“娘子太命苦了,出世就没有阿娘疼爱,未出嫁就没了夫婿,现在阿爷也走了。幸好夫人在天有灵,娘子没什么大碍……”

老妇只顾边哭边说,明怡觉得该哭的是自己。

名牌大学毕业熬了近十年才出头,做到公司副总以为光宗耀祖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一无所有,被扔到了不知哪年哪月。还是个没爹没娘克死老公的命,真不知造了什么孽。难道自己注定无论到哪儿都是天煞孤星?

怨也无用,当务之急是进一步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明怡脑子里飞快闪过有限的“穿越常识”,待老妇喘匀了气,作势扶着头:“我头好疼,我是谁……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了。”

老妇用衣袖抹了抹泪:“娘子死里逃生,恐怕慌忙中撞到哪里,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我已让连山去找大夫。也亏了连山,大火里把娘子背了出来,也不枉我们丰家养育他一场……”

看来这老妇还是个话唠,明怡翻了下白眼,总算得到些讯息,她姓丰,连山应该是家养的仆从。也好,至少还养得起一两个仆人。

还有一件重要事!明怡想起自己火中逃生,万一烧毁容貌那就真惨到家了,何况,也不知穿过来长成什么样,如果是个母夜叉,那所有浪漫戏码都白瞎。这里,应该没有镜子吧……明怡打断老妇的唠叨:“那个……能打盆水来么?我想洗漱……”

老妇倒也机灵,从床后拿出一只玲珑精巧的铜鉴:“娘子放心,连山这孩子很细心,知道娘子紧张样貌,以身相互,娘子连发丝都无损。”

明怡从老妇手持的铜鉴中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没有惊吓,也没有惊喜,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莫名有点失望。原来不是魂穿而已啊……没化妆,掩不住憔悴,连年纪,看似也变化不大,如果在古代,算是齐天大剩了吧。

老妇念叨着要去熬粥,明怡也觉得十分疲累,闭上眼,很快睡去了。

“明娘子已无大碍,遇此离乱,思觉失常也是难免。细心调养,按此药方一日三幅,药渣用于外敷,不日即可康复。至于神志,不可强求,不可强求……”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着。

明怡将醒未醒,皱眉睁眼,见到一个穿灰衣白发及背的老人走了出去,一身素白的男子在老人身后久久作揖,送他出门。

听到被子索索细声,男子连忙奔来,跪坐床边:“娘子醒了?吴大娘给娘子熬药去了。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连山。”

原来他就是连山……近得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明怡觉得自己脸上滚烫,不由抬手掩住脸庞,果然烫得手心要燃起。心里大大瞧不起自己,难道是太久没闻男人味?

明怡很快原谅了自己。眼前这孩子,实在,太好看了些。说他是孩子也并无不妥,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若在现代估计是个高三狗。年轻真是无敌,胶原蛋白满满,毛孔都难见。不很白,大约在户外干活的缘故,但还是显得很干净。

不见骨的小巧脸蛋,深深的双眼皮,眼睛形状像水墨里的鱼,微微下垂,到眼角又若有如无上扬一点儿,配着清澈真挚的水灵灵眼珠儿,眸色偏浅,有瞬间如琥珀,卧蚕处有些晶莹透明感。浓眉之间有些局促,无由增添了几丝忧郁,让人心疼。鼻子挺直小巧,清晰的人中之下是花瓣般的双唇,唇线画过一般,上唇微翘,下唇厚薄恰好,嘴角倒是有些上勾,和眼角呼应着。

明怡有些失神,也不敢多看他的唇,实在太漂亮,漂亮到想一尝滋味。

配上劳作所赐的结实身材,虽不很高,一米七五上下,却长得匀称,长手长腿,从露出的手腕来看,标准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原本已经如此漂亮,更要命的是一身缟素显得愈加脱俗,啧啧,简直让人按捺不住,男女通吃!

连山看到明怡因举手遮脸而露出来的手臂,一下子红了眼眶,一张小脸揪在一起快要挤出黄连水来,那模样,看得明怡忘了自己手上的痛,反倒为他心疼起来。

一边心疼,明怡一边胡想着,不知道眼前这小正太和自己这肉身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闺中玩物?虎狼之年的女主人跟小鲜肉,能不发生点什么?想想都有些小兴奋呢……

连山看主人发怔,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娘子切莫担心,麻药过了许会更疼,大夫说手上的伤慢慢能好的……都怪连山没用,没能好好保护娘子。”

明怡这才注意到手臂上大片的烧伤,惨不忍睹。原来用了麻药,也不知这时候的麻药会不会有副作用,顾不上了。最怕就是留下可怕的伤痕,还怎么见人!但看连山如此自责,也不忍再说什么,反而安慰道:“不疼,没事。好好养着就是了。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来,跟我说说家里的事。我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连山抹了抹泪,一一道来。

明怡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

她现在叫丰明夷,生于长庆三年,而现在是大中二年,她已经二十有七,旁人称为明娘子,干练泼辣,尚未婚嫁。加上刚才吴大娘所说,应该是该嫁的时候克死了未婚夫。虽然对历史一知半解,她大约能知道,这是晚唐。

拾靥坊是丰家的所有家产,制作和销售胭脂水粉,在长安薄有声名。包括在东市一家不大的铺面以及离东市不远的新昌坊一间大宅。不算富家,但也远好过农耕百姓。内宅住了丰家父女和管家吴大娘,家仆连山住在门房。前院就是制造胭脂水粉的工厂。后院则是仓库,还住了拾靥坊女工四名,出入有后门。

此次火灾起自内宅,明夷的父亲丰四海,唐时她应称之为阿爷,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连山从前院进入救出明夷。工人从后门四散,甚至有乘火打劫带走货物的,一个都没回来。而吴大娘由于女儿即将临盆,女婿经商未归,近日都回女儿家过夜,逃过此难。

明怡,现在的明夷心里一格愣:“火势如何?仓库呢?”

连山咬了咬下唇,似痛心之极:“货物无存,宅子也已坍塌过半,无法居住了。幸而我们铺面还有些存货和铜钱,否则灵堂都搭不起来。”

如今,吴大娘将明夷接到女儿家方便照顾,自己去和女儿挤在一间。连山则守着老宅,住在塌了一半的门房废墟。

明夷还想再和小鲜肉套点话,吴大娘端了清粥和药汤,服侍她喝下。

药苦也苦不过明夷此时心境。人老珠黄,无父无母,更惨的是,钱都没了。本以为在现代她父母离异各组家庭无人关心已经够惨,但至少那时她还每月领着不菲的薪水,有自己的公寓蜗居。

她叹了口气,独立了这么多年,哪会在没有意义的自怜中浪费时间。

没得选,既然命运把她抛到这里,或许会在厄运的尽头有丰厚的大奖等着她。自我安慰一向是她强项。

日子还得过,她也得在这个晚唐的长安找到自己的生路才行!

又睡足足一觉,明夷感觉到身体慢慢苏醒,像是灵魂也逐渐习惯了这个躯壳。嗅觉回来了,床铺有种油腻的味道,混合着劣质熏香和浓浓的中药味,令人作呕。疼痛回来了,比之前更甚,手臂似乎燃着一团火。燥热也回来了,外面蝉声喧闹,额头汗流,爬在脸上有些痒。看来,正是盛夏。

她很想能笑得出来,去面对这个难得的冒险,像电视里穿越剧的女主角一样,去面对扑面而来的爱情惊喜。可惜她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现代不是,穿越后也不是。金钱,美貌,青春,爱情,亲情,跟她都没半毛钱关系。

哭?这个字跟她也没有关系。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刁钻客户,咸湿上司,心机同事,无赖同行,她都能一一对付。水管漏水,邻居撒泼,夜路流氓,乡野劫犯,她已经见怪不怪。情商满分的女魔头,泪腺早就被自己用强势缝了起来。

甚至想到邱志,涌上心的竟然也不是伤感和思念,而是莫名的轻松和一丝报复的畅快——她无数次想消失,来看看邱志会不会为她难过担心。这段感情,他俩都太累了。

唯一的柔软还是有的。明夷从没有那么热切得想念起洪奕来。做了多年姐妹,已经和家人一样。

想着,她的心猛地一沉,没猜错的话,是酒店起火现场与拾靥坊的火场产生了什么鬼磁场作用,让她穿越而来。也许,她在现在的躯壳已经死了,才使得灵魂能在此重生。那洪奕和乔茵怎么办?她们三人在同一间房,也都喝醉了,根本无力自救。

如今只有祈求她们两人也能有此奇遇,无论到了哪个时间空间,活着就好。但这希望是多么渺茫,明夷自己都难以相信。手上越烫,心里越凉,脸上有些痒,流下的不知是泪是汗。

第三章 开市

门吱呀一声,伴着吴大娘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床边,见明夷醒了,又侧身抹泪叹息。

明夷心中感慨,父母早逝,从未试过有亲人为她牵挂落泪,未及觉得温暖,只是满心惶恐:“吴大娘,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娘子从小都不爱落泪,跟男儿一样,事事争强……”吴大娘嘟囔着,小心翼翼把明夷的右手捧起来,解开包裹伤口的麻布,眼泪停不下来,“娘子忍着,这药恐怕还要敷上些日子。”

明夷看着吴大娘在烫伤的皮肤上用竹篾细心抹上一种墨绿色的药泥,气味草腥中带着点儿异香,敷上倒是凉飕飕的有些舒服。

吴大娘还在不停絮叨:“大夫说这些药能去腐生肌,只可惜你阿爷不在了,否则他定然能有些方子不让娘子留疤。”说着,尤怕提起了明夷的伤心事,偷偷看一眼,不再继续。

明夷倒是被提醒了,虽算是陌生人,但毕竟这回去世的是她在唐朝的“阿爷”,总要表现出点儿哀伤和关切来:“阿爷的丧事,如何了?”

“阿郎并无子侄,丰家未听说有五服之内亲属,且娘子卧病,就由连山代为料理。置办棺椁,大殓已毕,卜了吉日待葬。娘子勿需担心。”吴大娘手脚麻利,已把伤处包扎好,清理了脏污,行礼退去。

明夷深出了口气,幸而不用应对那些自己毫不明白的礼仪。手臂上药物传来的凉意让夏日的燥热也容易忍受些了。

歇得几日,连山每日闭市之后会来汇报铺子的情况。明夷渐渐开始熟悉店铺的运作,烦扰由此而来。

如今大宅里的原料和成品都已经付之一炬,店铺里的现钱用于葬仪,丁点儿不剩。铺内存货价值大约十二三贯。如果借住于此,倒是能供她主仆一年半载吃用。但吴大娘的女儿分娩在即,她女婿也在归家途中,没道理主人回来他们还鸠占鹊巢。如果在外租住,这点钱也就够三四个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哪怕存货再多,也不能坐吃山空吧。虽然明夷没了记忆,幸而连山对胭脂水粉的制造工艺了如指掌。缺的是入货资金、工厂和工人。

好歹她明娘子在现代上的是一流商学院,只向连山了解了当时物价,明夷已经有了一番盘算。

大宅恢复原有模样耗资太大,不实际。但将烧毁一半的内宅修葺出两三间房能住得下人,倒也并不复杂,花费不过三四贯,便可暂住一年半载。

为了让连山腾出手来收拾内宅,明夷只得亲自去铺里料理,毕竟修葺屋子的钱还指望铺里每天的售货。

这是明夷第一次身临唐时的东市,平整的铺地砖,鳞次栉比的店铺,裙裾微动,榴红莺黄,来往的女子丰腴者众,倒显得明夷纤细起来。她心里只两个字:活的。活的历史,就这么在自己脚下,眼前。不是影视城的布景,不是褪色的古画,这感觉,妙不可言。这一瞬,所有的担忧都暂时消退,只有暗叹。虽然不在盛唐,但也看似繁华安逸。

东市往来的人并没想象中那么朴素,看衣着首饰大多精细繁复。而明夷的发髻十分简单,用生麻束起,是吴大娘一早给梳的丧髻,配着一身缟素,与随行同样服丧的连山一起,倒是瞩目。

明夷心里的感慨立刻又淡去了,涌上来满心的不忿。服丧三年,连个漂亮的发髻都不能梳,更别说衣袂飘飘的华丽裙裳。看来,在这时代,她的桃花已经烂了根,没得指望。

连山走两步就回头留意着明夷有没有跟上,无视一路大姑娘小媳妇儿抛来的媚眼痴笑,唯恐这个整日精神恍惚的主人当街发病似的。

连山停下了脚步,打开铺门,甜腻的花香味扑面而来,铺里倒是打理得很干净,紫檀色的木柜,布满镂空雕刻装饰的小格子,精致喜人。格子中摆着各色胭脂水粉、青黛、口脂、花钿,包装的纸盒上是手绘的仕女图,粉面含羞。店铺中央的木几上放置着最受欢迎的两款妆粉:桂花白,杏儿粉,以及三种胭脂膏:桃仙醉,牡丹羞和胡美人。

这拾靥坊的胭脂水粉能三代不衰,其一来自家传配方,且不断改进,常出新品;其二来自严谨的工艺,用的工人都经过当家亲自培训,技术娴熟,出品有保障。连山说到这些总是一脸骄傲,明夷兴致不大,倒是看到店面的布置,有了许多想法。

其一,店铺的木色过于深沉,整体颜色沉闷,僵硬,缺乏女性化特质。以目前的经济状况,重新打木架是不可能的,唯有增加一下软装饰要素来加强女性化氛围,最常用的如今又能使用到的,比如鲜花、丝绸。

其二,展示功能具备了,但体验功能缺乏。买主来铺里,对于商品的鉴别通过望、闻、问而已,并没有切身体验,更谈不上通过比较找到适合自己的商品。体验的层次可分为直观的商品体验,商品与服务结合的妆容体验和更高层次vip体验。现下,最容易达到的是提供专门的试用品来给买主免费试用,其二就是用现有的人力:她明娘子本人和连山进行整体妆容服务。

其三,整个店铺看来死气沉沉,被动等待买主上门,不够吸引。常来一些售点促销活动会带动不少人气,尤其他们目前急需回流资金。而打折售卖易伤品牌元气,损害老客户利益,不若推出一些应季限量赠品,短期促销效果最佳。

明夷想着,越来越兴奋,自觉灵感喷涌,唯恐转眼忘记,拉住连山:“快,关了铺子我们找处清净地方谈事儿。”

连山一怔,脸竟红了,垂头去锁门,轻声应:“那还是上楼吧。”

明夷觉出有点暧昧,转身细看,店铺内侧垂着绛红的重绸帘子,隐隐露出缝隙,应当内有乾坤。听连山话里,这儿还有楼上,显然是二人私会之所。

之前听连山为替她唤回神智,说了不少铺里的事儿。拾靥坊名声虽响,规模不大,她阿爷丰四海常年在外,一来寻觅更好的香料花卉来源,二来也维护身份尊贵的客人。拾靥坊的胭脂能年年选为贡品,也是阿爷和马元贽马大将军的亲随有所往来,才通了这天梯。连山是丰家从小养在身边,深得器重,拾靥坊除了贡品之外,所有产品都是连山监制,主管生产。而她明娘子泼辣爽利,主管店铺销售,以及地面上黑白两道需要打点之事。

工厂不忙的时候,连山也常到店铺替明夷打些下手,至于有何不可见人之事,她总觉很有可能,连山对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敬畏之余又亲密无比。

连山这厢已把门锁上,先明夷一步挑起帘子,退在一侧,等明夷先上。

明夷见他低着头,脸上红晕未消,也有些尴尬,脑里画面是连山衣衫半褪,其诱惑感男女通吃,脚下像踩着棉花,轻软莫名。

到二楼,明夷面前是东西两间房,都闭着。连山闪到她面前,把西面一间打开,里面幽幽暗暗,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很东方,很动物。连山将西屋落地烛台燃起,那气味更浓郁了,昏昏黄黄烛光中,只见一张宽大的玫红色美人榻横在屋中。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羊皮,踩上去毫无声响,透出淡淡的腥臊味。

明夷方踩上去,立刻退了出去。这果然是她主仆寻欢的所在,她纵使对面前的青春肉体有所垂涎,不过臆想罢了,实在做不出这种大吃嫩草的勾当。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有没有明亮的地方,我想说说店铺的事。”

连山抬头看她,烛光下脸色有点复杂,看似平常,又好像嘴角微微垂下,透出失望。并未再问,直奔东屋:“那到书房商谈吧。”

西屋的烛光熄灭前,明夷忍不住再看一眼,墙上一条皮鞭垂挂着,她又一阵惊愕。他们玩得还挺重口味。不敢细想,直奔书房。

东屋景致截然不同,敞亮干净。大概是类似现代总经理办公室的所在,左手一张书桌,一排书柜,右边儿临窗有张坐榻,摆放着茶具,可以待客。满屋透的是墨香,参合着桌上沉香摆件的香气,提神又舒心。

明夷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了张纸,细看洒了金花在其中,应该是明娘子所用。连山又一迟疑,忙帮着研墨,似是无心说起:“娘子是要邀约刘参军还是伍少尹?此次走水,他们也没露个脸,真是枉费了娘子……”他看明夷脸色不对,戛然而止。

明夷满满的商业激情被这番话浇退了三分,一来,唐时开门做生意要打通的关节她一无所知,二来,这更坐实了这位明娘子不是善茬,似乎和这两位,也许更多男人,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关系以后要如何收拾?让她虚以委蛇倒罢,以色侍人是万万做不出来,万一对方是个又干又瘪的老头,怎么吃得下去!

把洒金笺丢在一边,能解决的先解决!

第四章 交好

连山对于店铺的装潢风格改变表现得似懂非懂,但也应承了可以找提供鲜花的农家找些免费花材,再不济自己上山采摘,都不是大事。

明夷学过几堂插花课,知道唐朝插花已经盛行,风格古典,或清新禅意,或雍容富贵。以自己二十一世纪的审美,做些新奇有趣的造型还是可以夺人眼球的。一只精美的翠绿绣鞋,插满艳红的蔷薇,有种只可意会的突破禁忌、激烈不羁的感觉,少妇们自然会领会。残破的鸟笼,缠着紫藤,中间芳香逼人的雪白栀子盛开,任何牢笼也无法禁锢这种自然的香气。让莲花开在空中,盛放的莲花用细细的丝线悬挂着,再无淤泥,让玫瑰散在脚下,晒干的玫瑰花瓣洒在店堂地上,步步香艳。

仅描绘着,明夷已经可以想象将会得到怎样的争议和关注。眼球经济,自古如此。

至于客户体验。首先拿出库存较久的产品,用做免费试用,放在店铺门口,招徕人气。其次,提供一些可以带回去的试用小样。比如最为娇艳的胡美人胭脂膏,原本用比女子掌心略小的瓷盒装着,分量不小,价格不菲。没有试用过的女子看颜色太过艳丽就失去了兴趣,其实上妆非常美妙。而闺秀少有亲自来店的,现场试用也不够端庄,给一盒指甲盖儿大小的纸盒装小样再合适不过。陈货加小盒,成本十分低廉。

客户体验的第二步就是现场试妆服务了,最佳的地点自然是二楼。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西屋,明夷恨不得立刻改了它。但把幽暗的西屋改成明亮适宜换妆的房间就得新开窗,动墙体,哪怕要多花一个铜板儿都像在明夷心上剐一块肉,是万万不能的。不如利用东屋的坐榻,光线好,地方宽敞。只消入门加个屏风或挂帘,便可隔开书桌和试妆区,并不影响原本的功能。

明夷边说,边比划,眼里闪闪发光,拽着连山坐到坐榻上,拨弄着他的下巴看光线在他精致的脸蛋上投射的效果。

连山恍恍惚惚了半晌,绷着脸皱着眉,眼睛没丝毫神采。直到明夷的手触碰到他,惊醒一样,眉间嘴角松动起来。

他这点单纯的心思何尝瞒得过明夷,一听说要对客人开放的是东屋,他整个人都死而复活一般。这孩子是被荼毒成什么样了?斯德哥尔摩症?

明夷不想让他再存什么幻想:“西屋那边,我打算作为贵宾室,用来做……嗯,香疗。就是用花卉提炼精油,熏香房间,通过客人口鼻进入体内,并配合肌肤的按揉,可以长葆青春。”

连山又如嚼了生柠檬一样皱起脸:“可西屋是娘子休憩之所……”

呵呵,是明娘子调教你之所吧。明夷眼神滑到连山颈项,小小的喉结动了一下,是非常紧张导致的吞咽动作,异样性感。十八九岁,多美好又罪恶的肉体啊。收住逐渐走向龌龊的念头,明夷一脸严肃:“光靠布置,靠体验,很快就会被别的商家学了去。只有推出这种贵宾服务,一来可以宣扬我们有独家不传秘药,无可替代;二来可以培养一群忠诚紧密的客人,她们还必须是精挑细选,非富则贵,才能显出我们贵宾服务的难得。”

连山艰难地点了点头:“娘子思虑周到,我现在就去安排店堂布置的事。”

“等等,”明夷想起刚才连山提到的两个名字,“你刚才说刘什么伍什么是何等人?我神智尚未恢复,怕不问清楚以后遇到唐突了贵人。”

连山低着头:“刘参军,名刘恩朝,是京兆府户曹参军,主管户籍、纳粮、征税,和娘子向来交好,常共聚饮宴。伍少尹,名伍谦平,京兆府少尹,协助京兆尹处理一府诸事,官位虽高于参军,但可用之处不多,只是伍少尹与娘子相识近十年,关系匪浅。”

明夷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刘参军大约是需要定时打点的地方小吏,算酒肉朋友,至于其中有无权色交易,尚未知。明娘子年岁不小了,也并无倾国之色,希望这位参军不是那么不挑食的人吧。而伍少尹,听来似乎和明娘子关系很近,以这位娘子对连山的作为,私交好,恐怕很难不涉及床帏之事。

明夷心事惴惴,再看连山,面色平静。可能,交好就只是交好而已吧,她安慰自己,向连山摆手:“你去张罗店铺需要的资材吧,我在此守店。”

一身缟素在胭脂铺里坐着,明夷自己都不自在,何况来往的客人。眼神飘进来,又避开,唯恐沾染晦气一样。

半晌就来了三拨女人。前两拨还好,看似都是周边的商铺友邻,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嘱咐明娘子节哀保重之类,一封帛金也没留下,看来这丰家父女的人缘还真不怎么样。最后一拨更是精彩,摆明了是来惹事的。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上下少妇,冲鼻的香味盖住了拾靥坊里的胭脂味,人未到声先到:“哟,明娘子这就开张啦!”声音尖锐,必非善类。

石榴红裙,明黄绣金线的抹胸,外搭着轻薄的鹅黄纱罗大袖,一脑门儿金晃晃的头饰,隆重之极。人颇丰腴,脸上涂得雪白,胭脂桃红,朱唇正红,眼睛在大脸盘子上显得如大白瓷盘里剩两颗桂圆核,跟纸扎的人儿一样,却是无比自信,昂着头,翻着白眼看人。

纸扎人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神情倨傲的翠绿衫丫头,身材瘦削,却和主人一样惨白脸大红胭脂,这就是个纸扎丫环样。

明夷看这对纸扎人大剌剌走进来,随手把她店里的胭脂翻动着,发出啧啧的声音。大纸扎人用涂着蔻丹的尖利指甲挖了一块胡美人,凑近鼻子闻了闻,夸张得头往后仰,挤皱了脸:“这什么味儿啊,怎么那么骚气!”

明夷坐不住了,挪步过去,把她挖过的那盒胡美人拿过来,用纸包了一下,递过去:“盛惠,80文。”

小纸扎人抢在大纸扎人前面,用力一推明夷的手:“去,我家夫人何时说要买了!”

明夷笑嘻嘻看她:“你家夫人今天不是要再出阁吗?买个新胭脂也应当。穿这么隆重,不是出阁难道是要接客?”

大纸扎人一巴掌扇在明夷脸上,尖利的指甲划得脸颊刺痛,尖利的声音更是让耳膜生疼:“你个狐媚子还有脸说人,白天穿孝,晚上做娼,你阿爷怎么不从棺材里爬出来……”

大纸扎人还想再来一巴掌,明夷方才被扇懵了,抬手去挡已经太晚,那肥厚的手掌到了眼前,她不自主闭上眼,却没有听到巴掌声。

“仇夫人真是越发彪悍了。”一个身形粗壮,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抓住了大纸扎人的手,“我看你是不想在东市做生意了。”

纸扎人仇夫人吓得脸上两坨高原红更加红艳,缩了脖子,胸口一对伟岸的肉颤动着:“不敢不敢,我这厢不过和明娘子开开玩笑,市丞大人不要和我等小女子计较。”

市丞嘿嘿一笑:“开玩笑,明娘子脸上可见了红了。”

明夷也是一惊,摸了摸脸,一看,是仇夫人指甲里遗留的胡美人,心领神会,遮脸呜咽起来:“这就给人家破了相,以后可如何见人啊。”

仇夫人的桂圆核眼狠狠瞪向明夷,口型说了句“贱人”,却不敢出声。明夷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故意让她看到,又开始呜咽不已。

市丞一脸正经:“这样,你给明娘子道个歉,保证再不来撒泼,而后看该赔偿就赔偿。否则,告上市令那儿,说妨碍东市正常交易,我也帮不了你。”

小纸扎人还想说什么,被仇夫人一把拽回去:“市丞大人教训的是,明娘子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这种乡野妇人计较的,我这厢赔个不是。”

仇夫人深深行了个礼,唤丫头从背囊中取出一贯钱。

明夷接过铜钱颠了颠,摇了摇手里的纸包:“还有这盒胭脂钱呢?”

仇夫人又瞪一眼,示意后面的丫头拿零散铜钱。

明夷摇了摇头:“仇夫人眼光好,这可是我店里唯一一盒秘制顶级胡美人,盛惠一贯。”

仇夫人正要发作,看市丞带笑看她,生生压了下去,扔来一贯钱:“告辞!”

明夷心情极好,揣好两贯铜钱,送到门口,看到仇夫人消失在街尾那家红云坊,才回了屋内。

市丞笑嘻嘻看她用帕子抹净了脸,才递来一封信:“刘参军托我带个信,也是知道娘子第一天重回铺里,怕有人捣乱,让我来转一下。”

明夷接过信,把一贯铜钱送到市丞手里:“大人辛苦了。”

市丞笑得更大了,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明夷心里长叹口气,幸好有那对不识相的纸扎人来送钱,否则还不知怎么打发他。

送走市丞,明夷将信拆开,只几个字:“今晚酉时,老地方见。”

她有些晕,这么快就要她做出牺牲了吗?这“交好”的刘参军千万别是个丑怪老头才好。

第五章 花魁

等等,就算她为了保住店铺要牺牲小我委身于人,也得知道那个老地方是哪里才行啊!

她已经开始想象,由于她没有准时赴约,拾靥坊被查封,货物没收,新昌坊的残宅被罚没。自己和连山流落街头,只能靠她给连山拉皮条过日子,呜呼哀哉,万一被抓了无照经营,还有牢狱之灾。浑身毛骨悚然。

去!一定要去!去了还得哄好他,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拾靥坊好歹是个御用名牌,也曾风光无限,否则哪来新昌坊那么大的宅子。但毕竟最核心的竞争力在于丰四海能通上马大将军的底下人这条黄金路,如今丰四海一死,这条路算是绝了。生意场,多少人捧着黄金去铺这条路,断一日就断一世。

实在不行,把这牌子给转让得了。明夷想着,反正也不是她祖业,不怕丰四海托梦来骂。不知能卖多少,缩衣节食一个月也得一贯铜钱用度,一辈子需要大概六十金,还不能生病,也不知唐朝有没有放高利贷的,安不安全……

胡思乱想间,连山已经抱着一摞鲜花走了进来:“娘子,这些够了吧?”又往屋里搬动一只旧鸟笼,怀里摸出一只红绣鞋。

明夷的心思已不在这姹紫嫣红,让连山把鲜花放一边:“来,看看这个。”

连山瞟了眼:“刘参军又心痒了啊?”

明夷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发抖:“我已经都记不起来了。这老地方是?”

“平康坊行露院,记得要给刘参军安排师娘子陪席,只要师娘子在,他万事好商量。”连山把信纸细细撕去。

“师娘子?是……**?”明夷喜形于色,原来只是带他去逛窑子,不用自己亲自上场,也是,长安最不缺绝色名伶,官员们哪看得上她这半老徐娘。

连山深深看她一眼:“娘子你以前从不这样称呼师娘子,总是说她是风尘奇女子,花中魁首,值得相交。”

风尘奇女子?好矫情。明夷估摸着这大概是那个“明娘子”和师某人的惺惺相惜,一个秽乱胭脂铺,一个货腰烟花地,没谁比谁高贵。想来,明娘子一直拉拢着这位花魁,靠她吹枕边风来搞定这些七八品的小官。县官不如现管,譬如这位刘参军,是绝不可得罪。

连山看明夷的神色暧昧,唯恐她神智有碍得罪了人:“师娘子虽不是清倌人,但并不是那种待价而沽的女子。京中贵人们争相取悦于她,她看得上才德人品的留宿一两晚是小事,看不上的,多少金银也难买她一笑。若不是她与娘子谈得来,给了莫大面子,凭他刘参军,哪请得动师娘子陪酒唱曲儿啊。”

明夷咧嘴一笑,看来刚才自己的心思还真是肮脏了点儿。原来是喝酒听曲儿,如此,她倒是很想去看一看,晚唐的青楼是怎样风景。

“那是不是要预先去行露院知会一声?”明夷想起既然这位花魁如此奇货可居,不预约怕是见不到人。

连山笑道:“那还如往常一样我带盒胭脂过去,师娘子最喜欢桃仙醉。”

明夷应允了声,埋头整理起那些鲜花来。连山却也不动。

“花是林大娘送的,说她忙着看孙儿也没来探娘子的病。旧鸟笼是我向纸铺的秦叔讨的,绣鞋是故衣店丢了其中一只,我看挺新,拿两支芍药换来的。”连山憋了半天,终于一口气说完了。

“连山好能干!”明夷抬头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那孩子终于得了赞赏,乐滋滋便跑了出去。

平康坊离东市很近,脚行来回却也需要些时间。连山回来时,明夷将鸟笼和绣鞋装饰好,在往下拽玫瑰花瓣。

连山乐着出去,苦着脸回来:“行露院的殷妈妈说师娘子身体抱恙不能见客,哪怕是娘子本人去都不行。我跟师娘子房里的灵儿打听了,说是师娘子前一阵去城外上香,遇上山火,吓得离了魂,昏迷了好几天。这会儿刚醒,还不认人呢。”

“这也太巧了。”明夷咕哝了句,顾不得细问,只是着急,“那刘参军会不会怪罪?”

连山叹了口气:“殷妈妈也怕师娘子清醒过来会怪罪她们怠慢娘子,特意安排了行露院另三位花魁娘子今晚作陪,这也是天大的面子,刘参军自然高兴,只是花魁们的花销在他账上,今晚的酒席总需要我们打点,恐怕也得备一贯钱。”

明夷将方才赚的那贯铜钱拿了出来:“幸好那对纸扎人来闹了一番。”

明夷把仇夫人来挑衅的事简单说了,连山愤愤:“她那红云坊才开了一年多,都照着我们的胭脂水粉做些粗制滥造的货色,卖得便宜,刚开始抢了我们不少生意。老主顾用着不是那个意思,就又回来,她看着眼红,总四处嚼舌根,说娘子的不是,真是个无赖!”

明夷想追问下去,仇夫人所说那些是否真有其事,此事攸关她以后能不能撕得理所当然。犹豫再三,也不知如何开口,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问:“仇夫人所说可有几分属实?”

连山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舔了下嘴唇,继续一脸愤慨:“仇夫人找上门来,也不过是因为她家仇老板总是死皮赖脸围着娘子转。娘子直率爽朗,交游广阔,那些无聊看客得不到娘子垂青便胡加揣测。今儿说伍少尹,明儿又说马镖头,都是无稽之谈。”

马镖头?明夷脑子里嗡嗡响,这厢还没搞定,怎么又来个马镖头。这位明娘子交游是有多广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汉子婊吗?

“马镖头又是怎么回事?”明夷揉着太阳穴,喃喃着。

连山把莲花的花茎一一折断:“扬州这几年兴起的骏凌镖局,总镖头马成凌,也算年少有成吧。每年总要往来长安几次,和娘子在行露院相识,自此姐弟相称,拾靥坊的货物也通过他的镖队售卖至淮南道与江南道,算来下个月他又要来长安了。”

明夷眉头一跳,如若真如连山所说,马什么的是江湖义气儿女,倒很可能借来些金银助她重开工厂,而后又能拓展产品销路,简直是活生生的贵人。

于是,将最后一贯铜钱用来喝花酒这件事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沮丧了。

叮嘱了连山店铺摆设剩余的事项,明夷又为自己的衣衫犯愁:“穿一身丧服去吃酒,会不会败了刘参军兴致。”

连山提醒道:“娘子这也不记得了,西屋有衣箱,其中有娘子的男装胡服,白底镶青边,倒也恰当。”

明夷不想再跟连山一同去那间香艳的房间,便让连山教她用火石和火镰点火,自己前去,天色虽未暗,路上行人却稀落,干脆让连山准备着关闭店门。

再到西屋,好不容易打出了火,看烛台上的蜡烛微微泛黄,带着杂质的感觉,和现代的并不同,香味来自烛台,有一些黑灰色颗粒物,近闻,浑身一震,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大约是麝香之类,随着火焰将烛台温度升高,气味缓缓漾开。

衣箱被贵妃榻遮住,难怪上次没有见到。是一只颜色暗沉的硕大木箱,面上点缀着螺钿花鸟,颇为精美。打开一侧是层层叠叠的几套衣服,最上面是一双醒目的黑色宽筒皮靴,另一侧是两个简单的木盒。明夷对衣服的热情远不如对两个盒子的好奇,小心翼翼捧出来,还挺沉。

其中一盒晃动起来有瓷器碰撞声,打开是十几只小巧瓷瓶,虽然都被紧紧塞住,还是异香扑鼻。包裹木塞的布条各自上写着细细的小字:安息香、麝香、沉香、龙脑等。想来这些香料价值不菲,明夷兴奋起来,实在不行,还能卖了换钱。

另一盒打开是长短不一的浑黄色蜡烛,拿出来细闻,有类似蜂花粉的气味,看来是蜂蜡所制。既然收藏得如此隐秘,应该也不是便宜货色。

把两盒现在看来闪着黄金光泽的木盒细心安放好,明夷才开始正事:换上她的胡服。

穿胡服的难度其实更小些,蓝色条纹的细脚裤塞在黑色皮靴中,翻领对襟装饰着黑色藤蔓的月白色长袍用银环扣的皮腰带系住,和现代的皮带竟相差不大。这种利落打扮让明夷心情更佳,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起来。

回到楼下,连山围着明夷转了个圈:“娘子这丧髻可是与胡服不匹配。”

明夷端着铜镜看了下:“你就简单给我梳个发髻,将麻带剪一段藏在发髻中便是。”

连山依言,明夷看着镜中自己的素颜,想起仇夫人她们的过火妆容,越看越觉得自己英气十足,兴之所至,干脆又唤连山把她眉毛画得更粗些,配上这身胡服,简直可以扮作一个文弱男,哄骗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回来。

尽管如此,待到出发,明夷又手心出汗,拽住连山:“你陪我出席吧,我丝毫记不起那些人,怕会坏事。”

连山安抚道:“殷妈妈会安排好一切的。送娘子到行露院后,连山会回铺上继续布置,也需连夜赶制娘子要的小纸盒。上月郭太后薨了,近日宵禁较严,娘子照例在师娘子处休憩就是。”

果然晚上是不得随意走动的,明夷想到要夜宿青楼,又慌乱了起来。如果刘参军兴致来了,拉她一起来个4p5p,如何吃得消。

第六章 蓝颜

从东市往平康坊去,行人更加稀少,进入平康坊则如同另一时空,玉臂招展,处处香肩。只是在外招徕生意的这些女子都有点粉褪花残的意味,大概有点身价的都不屑于当街揽客吧。

走深处去,一些规模不小的什么楼什么院,要高冷一些,都是一些小厮在招呼相熟的客人。

继续前行,人声稀疏,连山停了下来:“娘子,到了。”

明夷狐疑地看着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宅子,若不是挂着“行露院”三字,她只以为是个民宅。没人揽客,也没有张灯结彩的意思。

连山叩门,从门缝中送上一张名帖。门才吱呀打开,一个神色倨傲的婢女微微欠了欠身,请明夷进入。

明夷回头,见连山还在门外,向她点了点头,目送她进去,心里莫名有些悲凉。这个空间里,连山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今也不能相陪。

来不及多想,婢女已经带她走过一个清冷庭院,眼前豁然开朗。莺声燕语,烛影摇红,这才是青楼该有的样子啊!

厅高阔明亮,却并不喧闹,中间的高台上琴声流淌,围座的各席男子小声耳语,时而唤婢子过来招呼。桌上摆着小巧精细的酒具和果品,明夷随倨傲的婢女走过随意一瞥,见杯中酒嫣红可爱,心里好奇却不好意思问。

明夷被带上一侧的楼梯,楼下目光炯炯纷纷射来,一些并不忌讳的“耳语”难免飘到明夷耳边。

“行露院还有年岁这般大的女子?是教席吗?”

“你初来长安不知,明娘子可是行露院的常客,哈哈。”挤眉弄眼的男人回答。

一脸不屑的也有:“方丧父就来此寻欢,真是不成体统。”

新客有问:“行露院难道也接女客?莫非花魁亦有腻友?”

“听说殷妈妈与她相熟,破例让她男宠宿于院中,常来**。”

越说越不堪入耳,明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连山难道还不够?还在妓院里藏男宠,这明娘子胃口也太大了。还是连花魁也一并吃了?一两个男人好说,这对她来说有点勉为其难了。

浮想未毕,婢女已替她推门,邀她进入:“明娘子稍等,待刘参军到来,灵儿吩咐开席。”

自称灵儿的婢女还是面无表情,自顾自退了出去。

这间包间不算宽敞,餐桌之外并无太多余地,墙上挂着仕女图,角落焚着香,是清淡怡人的气味。

桌上比楼下丰盛少许,一壶两盅,四件点心,四件果脯。明夷等得百无聊赖,干脆自斟自饮起来,也实在是好奇这酒味。

果然是那种嫣红美酒,闻来有玫瑰香气,口中微微酸涩,有果味,比现代的葡萄酒要香甜些,酒精度应该很低,更像农村自酿的果酒。对酒失去了兴趣,她又心痛起来,待客的餐前点心就如此多样,这一餐不知道一贯钱能不能搞定。还有什么男宠?是不是就算不用也要给个零花给个台费之类?

头昏脑胀,一声门响,灵儿带了一名男子进来。

那男子皮肤偏暗,中等身量,方脸垂眼,相貌温和。着深绿纱罗圆领袍,革带束腰,坠着透水青的瑞兽玉佩和一只鼓鼓的钱囊,束发幞头,一脸书生气不像武官倒像中年儒生,看似三十上下。明夷深呼了口气,还好还好,虽然不是连山那样的花样美男,总也是干净整齐,不倒胃口。

灵儿静静退出,男子坐下,端着的身姿突然散了下来,笑盈盈看着明夷,想了想,又收了笑意,作忧心状:“令尊身后事可办妥?闻听明夷逢变故,我原本应当全力襄助,无奈家中悍妇相阻,唉……”

男子说着,越发忧愁,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夷惴惴着,听来两人之间似乎真有些不干净,所以对方媳妇儿那么大意见,还直呼其名,很熟稔的样子,又不能不回应,谨慎回道:“刘参军有心就好。”

男子眉头打了结:“之前听人说你失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是连人都不认得了。你我兄妹一般,从来不拘泥俗套。唉,怪不得你,我们以往都直呼名讳。”

明夷心上重石放下了,兄妹啊……大概最多也就是暧昧,给刘恩朝斟上酒:“明夷思觉尚未恢复,恩朝兄见谅。”

刘恩朝从腰间解下钱囊,将皮质的钱囊送到明夷手中:“我可是倾囊相与了,你也知道,我手头可活动的钱银有限,今晚恐怕要明夷做东了。”

明夷手上一沉,除了铜钱,里面似还有些圆形的东西,也不好当着人面打开验证,心中翻滚,唯恐这点赠与还挡不住这桌酒席。

刘恩朝倒是细心,笑道:“里面有几颗为兄腰饰上拆下的金珠子,应该能换几贯钱花。”

明夷顿感此人形象高大威武起来,顶着河东狮的压力偷偷给她金子,这是什么样的恩情啊!真乃蓝颜知己,万一要以身相许,她也认了!

未待明夷拉着刘恩朝的手感激涕零,灵儿带着仆役进来,四盘硬菜一股脑上了。一盘晶莹剔透的切鲙,摆成盛放姿态,也就是如今的生鱼片。一盘子炙鹿肉,香气四溢。一盘子蒸制的带皮羊肉,微微膻气,小碟子配着蒜泥姜末,用来蘸食。一盘子猪肚和鸡胗切了花儿做成的羹汤,撒着胡椒。另外又送来一盘肉馅儿的蒸饼,类似于包子,一盘雪白的桂花糕,甜口。

明夷自从穿越而来,除了病中喝粥,几乎餐餐和面片儿汤较劲,压根舍不得吃点荤腥。这几盘菜一上,肚子兴奋到咕噜噜叫唤。刘恩朝听了去,也不点破,抿嘴笑。

明夷尴尬,岔开话题:“不是说殷妈妈安排了三位花魁娘子吗?怎么如此端架子,还不上席?我叫灵儿来问下。”

起身要开门,被刘恩朝一把拉住:“明夷是和为兄说笑吗?我怎瞧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已和殷妈妈说了无需作陪,我们兄妹两清清静静喝酒说话就是。”

明夷笑道:“真想看看那位师娘子是何种天姿国色,能令恩朝兄青眼相看,情有独钟。”

刘恩朝收了笑意,凝神看着明夷:“如果不是长相实在一模一样,真怀疑你是不是明夷。”

明夷伸向猪头肉的手停顿片刻:“大夫说再过些时日,明夷的神智自然会恢复。”

刘恩朝缓缓把目光移开,夹了块羊肉到明夷碗里:“多吃点,早日恢复才是。”

明夷松了口气,总觉得刘恩朝有欲语还休的意思,也并找不出什么话题,干脆让对方多说一点:“不如说说你我相识以来的事,一来兴许有助唤回神智,二来也避免我不知觉,做错说错。”

明夷如此说,已是考虑到既然二人相熟,刘恩朝肯竭力相帮,互相难免有不能与外人道的机密,或许只是一些八卦艳闻,但刘恩朝既然畏妻,定会小心为上,告知一切,好叮嘱明夷勿有错口。

果然,刘恩朝掂量片刻,表情慎而重之:“无论你记得多少,我只问你,你我确是刎颈之交,是否无疑?”

明夷摸了摸钱囊,深深点头:“可同生死,共患难。”

刘恩朝吁了口气:“那就好,我就从七年前开始说吧。”

明夷撕了块鹿肉,边听边吃。

“会昌元年,我本是幽州户曹参军,谨慎为人,闲散度日。却逢幽州军乱,节度使被杀,朝廷智取,引得军中内乱,百日方定,由张仲武出兵平乱,任节度使。

我虽明哲保身,远离派系,也难免被疑,不得重用。次年,在长安跟随长兄生活的老母病逝,加之郁郁不得志,我以丁忧辞官,赴长安居丧。

我在长安本还有一些土地屋舍,原本娶妻活儿不在话下,但仕途无望,壮志难酬,难免心中郁结,加之交结了一些江湖朋友,向往千金散尽的豪气,日夜饮宴寻欢,甚至眠花宿柳,多少钱财都经不得如此挥霍,终于家财殆尽,兄长也与我断了往来。

我就是在这时候与师娘子相识,当时我陪同朋友列席一场酒宴,场面不小,长安地面宴请来自益州的江湖第二大帮派桃七帮帮主,免不了要请师娘子出席抚琴助兴。宾客未到,陪客中一莽汉就和师娘子起了争执,他以为师娘子是寻常烟花女子,言语轻薄,欲上下其手。我那时终日宿醉浑噩,不知轻重,看不过眼,便出手阻拦,可我这拳脚哪及武林中人,未过几招就内伤昏厥了。

待我醒来,已在师娘子房中。后来我才得知,桃七帮新帮主是陶老帮主的女儿陶三娘,与师娘子是旧相识。陶三娘到来之后,将轻薄之人狠狠教训,折去手脚,主人家向师娘子奉上大笔黄金才了断此事。这也不难推想,如若师娘子不是背后有江湖势力,又怎能在平康坊如此自在,什么客人都敢往外推。

师娘子欣赏我仗义,并直言我相处的那些不过江湖杂碎,与之为伍,害人害物,堕了自己的品性。一语惊醒,我亦悔当初。师娘子欲赠金与我,被我退却,便为我安排前程。桃七帮在长安亦有产业,师娘子荐我掌管帮内一家旅社,我甚为感激。而与你相识,也是拜师娘子所赐,说你有经商手段,可为我益友良师,你我一见如故,兄妹相称。”

刘恩朝叹了声气,饮尽杯中酒。

第七章 孽缘

明夷饮食过半,听着故事,揣着钱囊,很是舒坦。看刘恩朝停了下来,忙催促道:“后来呢?”

刘恩朝皱眉缓缓摇头,继续说起来。

“翌年,桃三娘又至长安,协同帮内一位女谋士,宿于我处。谋士见我尚算斯文,又未婚配,便说要代我向她表妹崔小娘子求亲,撮合此桩婚事。我当时见崔家娘子相貌清秀,稍通文墨,自己早到了成家年龄,也就欣然答应。

成婚之后,初时也算相敬如宾,未满一月,崔氏便怨我不思进取,日日劝说我去找她族兄帮忙,再谋仕途。我自觉无心官场,耗不过妇人哭闹,只得低眉顺眼去她时任京兆尹的族兄处相求。其实这崔氏与京兆尹大人并非同宗,关系疏远得很,只是大人经不住崔氏再三请族人求情,勉为其难与我面谈。

对谈中可能我言行尚算稳妥,大人又考察了我的履历,而三年丁忧已期满,便录我为京兆府户曹参军,即便尽心尽力,至今未得再次升迁。毕竟在大人心中,我是靠崔氏裙带关系入得京兆府,怎么都是存着轻蔑成见的。

我在府中难得重用,在家中不堪崔氏之扰,今日怨怪我不能入大人青眼,明日疑心我嫌她无所出有纳妾之意,朝朝不得安宁。

其后我更频繁出入行露院,大多时候只是听琴饮酒。知我烦闷,又未沉迷酒色,师娘子有时开解几句,但也劝我顾及仕途,安抚崔氏。我本想此生就如此虚费,直到遇见邢卿。

邢卿乃行露院去岁新聘的琴师,技艺卓绝,专门教授几位花魁娘子的琴艺,因此,特许住在院中。我在师娘子处与邢卿初遇,只觉难得解语知心,相处愈久,难以自拔。”

明夷已吃了个半饱,对刘恩朝的讲述有点听不进去,不就是家有悍妇,外有娇花吗?当年也没人逼你娶悍妇啊?有本事你休妻啊,再不济娶个小妾或养个外室,又有何难?

“何不让邢卿前来共饮?”明夷也有些好奇这个解语知心的小三长什么样。

刘恩朝想说什么,忍住了,只回:“避人耳目。”

明夷皱了皱鼻子,都在这样的地方了,来的都是风月场中人,还有谁有闲情管你一个小小参军的艳闻情史。

刘恩朝似解明夷之意,说道:“如今我官位虽微,但人人知我娶了崔氏女,又是京兆尹大人亲手提拔,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吹到崔式耳中。来此饮酒宴客乃小事,如若知晓我对邢卿执迷,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她族中势力,怕会将我挫骨扬灰。我对邢卿也始终有愧,收入微薄累卿辛苦……”

刘恩朝说着,声音快哽咽起来,吓得明夷连连敬酒安慰,她可看不得堂堂男儿在她面前落泪。

想到刘恩朝经济如此拮据,外室都养不起,还给自己金珠子,明夷也不好意思再挑他刺。也是,听来这个崔氏家族简直呼风唤雨,命苦娶了背景强大的悍妇,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了。

刘恩朝饮尽杯中酒,站起身,向明夷深深作了个揖:“这一年来,累明夷为我背负恶名,为兄铭记在心,必不相负!”

明夷第一次受此大礼,不知所以,学着他模样低头行礼,来不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回过神,又疑惑,如此说来,刘恩朝与师娘子交情比和自己还深,连山却说师娘子陪宴是看在自己面上,这是连山真不知情还是另有内情?

酒足饭饱,灵儿来唤二人休息。明夷心中又开始打鼓,连山话里意思,她往常应当是在师娘子屋里休息,加上方才刘恩朝所说,也对得上。这么说来,刘恩朝是借和她相会的由头,来此找邢卿厮磨,因此污了她名声。可难道与明娘子在青楼相会就比和琴师厮混要好听些?她不明白。而那些客人所说明娘子的男宠总不可能是说刘恩朝,那又是何人?

想着,灵儿已将二人请到相邻的两间房间门口。刘恩朝那间是东上房,明夷那间是一侧的厢房,高下立见。灵儿向刘恩朝行一礼:“师娘子受了惊吓,犹有余悸,还请刘参军多加安慰。”刘朝恩向她点了点头,请她退下。

明夷还有迟疑,刘恩朝已是一脸“心照”的表情,推门入房,留她一人在门前立着,呆若木鸡。

大约里面看到了明夷的身影逗留太久,门幽幽打开,闪过一个白色身影,迅速将明夷拉了进去。

明夷还未站稳,就被白晃晃的一片差点闪瞎眼,眼前的人一身白衣,半透的雪白纱绢里面是光滑的白色绸袍,腰间衣袂都是精细的白色绣带,看上去十分考究。还拉着她衣袖的手也是雪白,几乎和那身白衫融为一体,纤柔细致,令明夷不由缩了缩自己的手,自惭形秽。抬头往上看,是一张令她更感神往的瓜子脸,只巴掌大,精致的尖下巴收得刚好,面白如玉,肤细如瓷,仪神隽秀,细长的眼似有水光翻动,眼眸漆黑如夜,朱唇一点,纤巧可爱,粉粉润润像草莓味的奶油,引人遐想。

明明花魁的容貌,却并无阴柔气,也是怪哉。大约是由于两条峰峦天成的眉增了英气,眼眸虽润却明亮坦荡,去了妩媚,多了赤诚。恐怕再妖娆的衣着姿态都无损他的男儿气概。与之相比,连山将将漂亮而已。

白衣男声音柔和中带着沉稳感:“明娘子可安好?”

“好……”明夷迟疑着,打量屋内布置,素净整齐,却也无所不备,最醒目的是一张带着精美卷头的桐木琴桌,躺着一张极尽奢华的伏羲琴,金徽玉轸,琴穗竟也垂着清润的玉珠。相比妆台卧榻的素淡,墙上的清雅幽兰,更显出主人家对这张琴的珍视,可惜反因此令名琴流俗。

白衣男目光随明夷落在琴上,莞尔一笑:“明娘子又要取笑邢卿么?都怪恩朝,将我的怜卿扮得如此世故。”

明夷愣住了。怜卿,好好一把伏羲君子琴取名如此娇艳,实在配不得他谪仙之姿。等等,他是邢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恩朝无法娶他入门,要借相会丰明夷来和他厮混,都有了解释。这明娘子也是仗义,担下了青楼藏男宠的恶名,两人情义也算深厚了。

邢卿迤迤然移步琴前,修长的手指按上琴弦,轻拨细抹,乐音已起,果然音色缠绵,如泣如诉,堪堪盈耳,浑似姣美少妇在耳畔怨一声:君未怜卿。

只这一声,明夷已起了鸡皮疙瘩,此琴此人,真属尤物,甚似花能解语,也难怪刘恩朝魂梦相系。可叹自己还是看走眼,这人,还是俗了。

琴声未绝,屋里响起推门声,明夷往门口看,并无异状,原来挂着幽兰画轴的那面墙竟应声而开,刘恩朝闪了进来,向邢卿痴痴一望,笑得蜜意甜腻。又向明夷点头致谢,做出请明夷从墙上之门离开的邀请手势。

明夷已了然,刘恩朝扮作留宿师娘子处,而丰明夷则与院中琴师相好。实则两房相通,暗中交换,成全刘邢那一对苦命鸳鸳。也不多话,省得浪费他俩春宵,大步迈入隔壁,暗门在身后关上。

只是,明娘子和这个花魁师娘子,又是否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刘恩朝的事,连山又是否知情,如果知情,为何明知她神智未清还只字未提?

这些疑问,并来不及细想。迎面袭来的香气已经充满了明夷的感知。

与隔壁的房间天壤之别,这个师娘子的卧房满眼旖旎。暗门那道墙上挂的是巨幅莲花,艳粉花瓣儿,嫩粉花芯儿,芙蓉出水,娇艳欲滴。香气也是水生花的清冷入骨,欲拒还迎。

明夷的眼光被一张宽大的妆台吸引,虽穿来接掌拾靥坊不多日,她的敬业细胞实在充盈,第一反应就是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拾靥坊的出品,这也算是明星代言了吧?明夷不由坐在妆台前,细细观察,想看出每一种使用频率来。

余光看到铜镜里一道红艳,身后四柱大床的浅粉色帷幔打开,纤长的火红身影越来越近。

明夷闻得那水生花香越发浓郁,原来不是屋里的焚香,而是来自帐中美人身上。

铜镜里看不分明,但明夷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那身高,也太夺目了,有普通男子一样高,只是确实身段窈窕,在轻薄的衣衫里,摇曳生姿,配着着摄魂香味,真是生生的步步生莲。

出谷黄莺一般的声儿:“明夷你终于来了。”

明夷脸上带着僵笑,实在也不知道这师娘子名讳为何,嗯啊着回首。

火红轻盈的纱罗裙衫慵慵懒懒,绣工精细的粉色亵衣若隐若现,堕马髻颤巍巍方睡醒乱发飞在颈项,乌黑发丝衬得肌肤雪白,胸口裸露出大片春光,纵明夷是女子也心旌荡漾。

鹅蛋脸细肤剔透,细长的眼睡意未消,上扬的眼角自然勾魂,脸颊残留着酒晕妆,似不胜酒力的娇媚,点唇已晕开,欲诉还休,与这些日常见的团面唐女大不相同。

不对……去掉这乌黑弯月眉,加上美瞳假睫毛,画个吃土色唇膏不就是她的洪奕吗?明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个世界她有了同伴,不再是孤儿了!

明夷紧紧搂眼前的红衣美人在怀,只觉得她身上发冷,僵直着像受了惊吓。一分钟,长似半晌,红衣女身上暖了起来,手臂环上了明夷的后背,轻柔拍打着,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婴儿,声音变得略带沙哑:“是你,真的是你。”

第八章 双身

明夷听得那熟悉的烟嗓,泪更止不住,直到眼酸痛。

洪奕找出丝帕给她擦泪:“怎么变这样?以前没见你哭过。”

明夷抽了抽鼻子:“能不哭吗?穿是穿了,我穿了个大龄克父克夫放荡女,你穿个大个子平胸花魁,哪还有什么前途?”

洪奕整了整胸前,挺起:“哪有平,还是有A杯的好不好?”

明夷鄙夷道:“我穿男装都比你雄伟。啊,对哦,我穿这样背对着你,怎么能认出来的?”

洪奕停了会儿,低下头,声音变得细弱清脆:“丰明夷明娘子可在?”

明夷已心知此刻眼前的不是洪奕了,应该是真正的师娘子。

“我是明怡,来自一千多年后。”明夷回道。

那声音怅然:“明夷不在了……罢了。”

下一句已是烟嗓:“她是师红依,我来这个身体后,她还有细微的意识在,但显现出来的话,撑不了几分钟。这几天我称病呆了几天,和她交流了很多,大致知道了状况。”

明夷已经不会大惊小怪,穿越都接受了,一体两人又怎样呢,原本就有“夺舍”这种说法:“那就是说你俩现在是同住一个房子的室友咯?”

洪奕苦笑:“是啊,只不过她很弱,大多数时间我出来见人,她能理解这个状况也不容易,谁能接受一个灵魂进入自己身体还成了主宰呢?”

明夷点头:“不过这样也好,你能从她那儿多了解些明娘子的事,我现在也尴尬得很,只能装失魂,记不得人。”

“她说过丰明夷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相信,最重要的人……”洪奕停了会儿,“她说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明娘子的身体,把拾靥坊开下去。”

洪奕回到床边,摸索一阵,拿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又打开衣箱,从底部拿出一只紫檀雕花木盒,搬到妆台上,两人摸索一阵打开盒上的锁,开盒一瞬,两人皆惊愕不已,四目相对,一同露出喜色。

金镯,玉簪,珍珠玛瑙,西域来的各色宝石,最多的还是金银首饰发饰,明晃晃,沉甸甸。

“她说,这些给你用来重振拾靥坊,听说了丰家大宅也烧毁了,这些足够重建。”洪奕一边转述,一边把玩着一个精美的玉臂环,赞叹不已。

明夷早已心花怒放,再也不用如此窘迫,也不必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能有份自己的生意,虽比不得千年之后的繁华,总比昨日强。

洪奕也是眼中发光:“原来能赚那么多。难怪她自愿留在行露院。我还以为这种模特身材在唐朝不吃香呢。”

明夷笑她:“难道你要留在行露院不成?”

洪奕正色道:“Why not?你知道我一直以来衣食求精,从不委屈自己。现在我离开行露院能做什么?做大户人家的妾氏还是穷苦书生的妻房?对大房卑躬屈膝还是和书生胼手砥足?何必。”

“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啊,我们一起开拾靥坊。”明夷急切道。

“我只会走走秀,管管模特,哄哄男人,吃不了苦做不了事。算了,贫贱闺蜜也是百事哀,省得为了偷懒坏事之类弄的朋友做不成。留在这儿,大家都自在。师红依名声在外,大把公子哥捧着银子来,猥琐之人根本进不了这间房。喜欢就多说几句,愿意就留宿一宿,你说和我以前的生活有什么差别?还赚更多。”洪奕一脸自嘲,说的却也句句真话。

明夷不是古板的人,洪奕在现代也是夜夜笙歌,晚晚派对,男友如衣服的豪放女。因此,一时想不起反驳的话:“一定小心,别吃了亏。”

洪奕眼底泛泪,却只一瞬,嘴角一扬,笑容灿如春花:“你要疼我就好好把你的拾靥坊开好,等你富可敌国,我帮你挥霍。”

明夷被这笑容感染,也一扫阴霾:“说好了,你在这赚,我在那赚,赚够了一同养鲜肉住大宅混吃等死。”

两人把玩那些珠宝首饰累了,便一同抱着宝盒上床休息。

明夷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脸,笑道:“你说师娘子和明娘子怎会那么要好?明娘子一直未婚难道心在这儿?”明夷指向洪奕的胸口。

洪奕抓住她的手指,打了一下:“师红依说她总和丰明夷抵足而眠,应该没什么吧。何况师红依颠倒众生的姿色,怎么会看上……”

知道她吐不出象牙,明夷一脚踹了过去。

“殷妈妈是何等人?”明夷始终还是放不下,唯恐洪奕在此受了欺负。

“这几天殷妈妈每日来看我,无论是看作小辈还是摇钱树,关爱是有的。我看她四十来岁,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颠倒众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否则也开不了这个富贵地。据师红依说她在江湖上人面也广。”洪奕打了个哈欠,已有些困意。

明夷摇着她:“她能开行露院,背后应该有人吧。”

“不知道,没人知道。只知道她年少时被权贵者逼嫁,誓死不从,还坐了几年大狱,而后被罚作营妓。之后如何回到长安还有人脉资本开行露院的过程就讳莫如深了。”洪奕翻身昏沉沉睡去,再也不言。

明夷脑中还有各种疑问,尤其是明娘子“交好”的各色人等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只能天亮再问了。

这些疑问并没得到解答,高床软枕暖玉温香的梦也没做完,鸡方鸣天未亮,两人就被刘恩朝咚咚的敲墙声惊醒,只来得及互诉保重,约定过两日明夷再来行露院探访。其后,胡乱穿好衣衫就交换战场去了。

那边邢卿一副海棠春睡尚未足的模样,雪白脸膛泛着红晕,原本就娇艳红润的嘴唇更是如露滴樱桃,谁看了都生出一尝甜美的心思,即使看惯连山美貌的明夷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毕竟连山风里来雨里去,哪有邢卿这么娇嫩矜贵。

还不到出门的时候,明夷也不能由着自己看着邢卿咽口水,便找话来问:“你见过伍少尹吗?”

邢卿眼里发光:“伍谦平伍少尹?那可真真是个妙人。沈腰潘鬓,又不失英气。只可惜他极少踏足平康坊,行事似乎很谨慎。”

被这等美男赞誉的男人,唉,明娘子你好福气。明夷心满意足,想起连山说马成凌与她也是在行露院相识,不如再向邢卿打听下,何况连山隐瞒她和刘恩朝的真实瓜葛,也不知有何居心,她总觉要多方验证。

“马成凌马镖头最近可来过行露院?”明夷尽量装出闲谈的口吻。

“明娘子说笑了,马镖头来长安岂会不先知会娘子你?人皆知,马镖头将娘子当作亲姐一般敬重,怎会私自来此。”邢卿轻描淡写,看来马成凌的模样是入不了他眼的。

听来并无不妥,明夷揉了揉太阳穴。怀里有刘恩朝的钱囊,师红依的宝箱被装在背囊里,整个人有了底气。只是如今有了宝箱,是否要把刘恩朝的钱囊归还?明夷看了眼对镜描眉的邢卿,罢罢,还了他不是花在这妖男手里就是被恶妻没收,不如用在拾靥坊,当他入了些股就是,以后他需要时再归还。

从行露院出来,整个平康坊还未苏醒,只有少数宿柳眠花后还需一早起身赴职的男人,看到明夷,都是一脸暧昧神色。

这名声,怕是回不来了。

回到东市,商户们陆续准备开张,看到明夷从西来,也开始私语。丰家新昌坊的宅子在东市东边,而东市西边正挨着平康坊,她一晚去向不言而喻。尤其经过红云坊门口,那仇夫人嗓门高过鸡啼:“看看人家,一夜风流春风满面,仗着上面有人目中无人,对啦,就是上面,身上有人呗!”

明夷无暇搭理这些闲人,这种污言秽语对于新时代老司机也太小儿科。瞧不过小人眉眼,干脆春风满面笑意吟吟给她看,堵得小人胸闷气短才好。明夷另有揪心的事,下定了决心要在眼前说个明白。

如今她在这世上,此时间此空间,第一信得过洪奕,两人的命运紧紧相系,但都是外来“魂”,对这里的游戏规则一知半解,洪奕身体里还有个不知底细的师红依;第二信得过连山,没来由的,就像小猫小狗睁眼认了娘一样无需道理,况且连山是那个从火海里把她救出来的人,再不济命还给他,并不怕他谋求什么。

因此,连山对她闭口不提刘恩朝和邢卿的事,让她自己去瞎蒙乱撞,到底所为何故?

步步接近拾靥坊,她心绪愈加烦乱,盘算因由,连山对明娘子的事处处上心,不可能是因为疏忽不提。如此,一则,连山觉得眼前的明娘子可疑,想借由刘恩朝试探真伪,那就有些麻烦,她无以正名,却也立于不败——这身体,总是没错的,货真价实。二则,连山觉得明娘子心中有数,无需提醒,那么,他是以为明娘子这番失魂也是装疯卖傻,或许是扮给什么人看?这又牵扯到丰家这场火,是不是背后另有黑手?脑洞越来越大,明夷晃了晃脑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第九章 衷心

拾靥坊的门半开,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抹不去的疲色,一闪而过。

明夷的汹汹气势先矮了半截,店堂之内已焕然一新,如她预设的那般,旖旎有趣。这都是连山夙夜不眠辛苦做成,她这个高床软枕的人有什么资格抱怨。

气既然散了,声也软了,确实也有几分心疼:“你这一夜辛苦了。”走进铺内,将门闭上,两个人,一屋的花香,柜上油灯的昏黄光亮摇曳不定。

抬眼相看,明夷看到连山的眼皮凹陷,眼底泛红,原本自带三分忧愁的眉眼如今令人心都要揉碎,预备着要大兴问罪之师,都扔到了九霄云外,叹一声:“你到楼上休憩一会儿吧。”

连山摇了摇头:“娘子还有何想法,连山一并为之,也好早些开铺。”

明夷忙摆手:“不用,如此甚好,你去休息,我一人看铺就好。”

连山似要转身退去,又停住,并不直视明夷,低着眉眼:“娘子昨夜行露院之行可顺利?”

明夷心一沉,怜惜之情烟消云散,好啊,不提便罢,却又来说这茬,难道还想进一步试探不成?还是得先发制人!

明夷正色道:“连山,我很感谢你从火中救命恩情,也知如今丰家凋敝,连饱暖都无法给你。你是自由之身,若你有好的去处,我不拦你。”

连山猛抬头,双目瞪圆,嘴唇微启,三分惊,倒有七分哀。四目相望,只是数秒,明夷觉着像是过了一二时辰般,身上竟有些麻了,正想活动身子,却见连山的眼眸渐渐模糊,直到两行清泪垂下,划过脸颊的速度在明夷眼中格外缓慢,像在看着一部狗血的电视剧里场景,莫名的荒谬感让她忘了去自责和内疚。

连山举袖拭去眼泪,眼睛被擦得更红,明夷这才回过神,依稀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残忍的话,做了什么很罪恶的事。还未完全搞清楚,一晃神,连山的脸不见了,扑通一声,他已跪在明夷面前。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毕竟来自现代,被人跪拜的感觉极度陌生和无所适从。

连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像没有流过泪一样:“连山五六岁时被恶人拐至洛阳,买主嫌我已记事,不予高价。恶人见我样貌尚好,也不愚钝,便留在身边用于乞讨敛财。只是流年不佳,民生凋敝,往往乞讨无果,恶人便常鞭挞我以取乐。

年幼时并不知何为苦,初时想念父母,渐渐也记不清晰了,只求少挨顿打。之后挨打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想多睡会儿觉。

直到有天,恶人将我鞭挞后,犹不解气,他说我连哭叫都不会,真是个活废物,他狞笑着,喝了口酒,喷在我赤裸的身体上,我快要痛晕,只尖叫一声,再也不肯开口哭喊,宁愿咬破了嘴唇。他气极了,说不如将我手脚砍去,做成人彘,供人观看,好歹换几个铜钱。我不太懂,因此并不怕,只看着他醉醺醺转身去拿刀斧。”

明夷身上发抖,除了怜惜心疼,更多却是恐惧。她害怕连山波澜不惊的语气,怕那种被打到麻木的经历,怕经历了非人境遇的连山,是不是如今内心始终埋着晦暗的种子。

连山说到此,声音里才少了些冰冷:“我还是没有出声,惊叫的却是那恶人。一条九节鞭,风声呼呼,来势如电,鞭头银镖已深深扎入恶人的肩,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一对神仙似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内。男子一身月白,身形极其高大,手上执着九节鞭,或许是我当时幼小,在我眼里,那男子山一般魁梧。女子着浅啡色,桃花一样艳丽,笑盈盈看我,说,小弟弟别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明丽的女子,心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大概就是这样。”

连山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明夷,眼里泪已干,却闪着另一种光。明夷实在受不住如此大礼,要扶他起来,连山摇头,使了劲儿,依然跪着。

“娘子,这些话,连山一定要说,此后绝不再违逆,就让我继续吧。

那女子娇声唤男子为肖郎,说,不若按这恶人所说,将他手足砍去。男子轻轻摇头,笑着应了。拔出鞭头,血溅在我脸上,又热又腥。他壮硕的身影压过来,日头的温度不见了。恶人被踹倒在地,胸口被踩住,不得动弹。男子拾斧又迟疑,女子娇嗔中含怒,还不动手,别让他死了,要活着做个人彘才好。男子一斧,恶人的左臂离开身体,血爬到我的脚边,像有生命一样。”

明夷有些晕眩,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伤人杀人都是那么轻飘飘一句话吗?那个所谓神仙般的女子,恐怕有的是魔鬼似的心肠。恍惚中,她看到连山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回忆里找到了别样的痛快。

“那女子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便带我走出那个破落小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手那么脏污,怎么配让她拉住,却又舍不得抽出来。身后的恶人早已昏厥,又三声筋骨分离之声,我偷偷回头看,那男子站在血泊之中,血溅在月白袍底。他对我笑,像烈日灼目,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手里的九节鞭直直飞向恶人的胸口,又迅速收回。收了武器,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从此,我就跟着那女子,她说我令人怜爱,又沉稳如山,便起名连山。那时,我八岁,她十七。”

连山嘴边再扬起笑意,但更暖些,充满着柔情。

明夷心里明白,那女子自然就是当年的丰明夷。以往猜她果敢泼辣,猜她放浪不羁,原来她还是如此狠辣冷血。她有些怕深究,又挡不住好奇之心,难得连山肯说,没理由不听。而连山细述这些的因由呢?貌似并没有对她身份怀疑的意思,一则表忠心,忆当年,二则可能希望借此唤起她的记忆吧。

“娘子于我,不仅是活命之恩,也不仅是恋慕之情。娘子带我回来,使我安身饱腹,教我读书习字,更使得我不再是一个空心的皮囊,知道自己每日清晨为何睁眼,存于这世上又有何用处。”

明夷听得惊心动魄,连山对他的丰娘子有如此沉重的用情,自己在此,不知如何自处,只想把话题转开,便问:“你说起的肖郎,是……是我那个过身的夫君?”

连山皱了皱眉:“娘子不记得才是最好。肖郎君福薄,不慎溺水而殁。娘子为了找回郎君尸身,雇了百名船工沿黄河寻找,却只找到一件残袍。怕郎君流离失所,遍寻能人,招魂整整三个月,洛阳到长安,无人不知,都说娘子着了魔怔。娘子茶饭不思,脂粉不沾,几乎没了人形。连山无力开解,只有尽力帮着娘子招魂。最后阿郎看不过去,帮手找到隐世的高人,终于将肖郎君魂魄召回,立了衣冠冢。

自此之后,娘子虽不再为此奔波,却也再无真心笑颜。整整十年,娘子依然孑然一身,每到肖郎君生辰死祭,中元冬至,春秋二祭,娘子便闭门谢客,彻夜不眠。”

明夷也叹了声气,这丰娘子虽然为人难以恭维,感情一事,倒真真执着,令人动容。

明夷见连山说及她过往遭遇时,满眼痛惜,再也不疑他对原来的明娘子之深切感情,只是他对自己这个明娘子是否疑心,还是得问个清楚。

明夷勉力一笑:“这些我已丝毫不记得,看来倒是注定天要援手于我,让我脱离苦楚,清心重活。”

连山也总算收了泪意:“娘子能如此想最好,连山唯恐娘子侑于患病,不堪其扰。只是万万不要再提让我离去之辞,如果娘子不愿连山跟随,我唯有还了这条娘子给予我的性命!”

明夷未想到他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再不敢试探,干脆挑明:“既然如此,明知昨夜行露院里诸人关系非常,而我记忆全无,你未提醒与我,是何道理?”

连山深深一拜:“连山有愧。昨日彻夜未眠,后悔不迭。悔不该疑心娘子是他人,想以行露院众人之眼来验证。”

明夷心里一凛,庆幸刘恩朝为人耿直不疑,而师娘子又是自己故旧穿越而来,有惊无险。回想自己没有马脚可露,有了些底气,追问道:“若我真不是明娘子,你当如何?”

连山深拜不起,声音略有哽咽:“不,娘子一定并非他人。娘子是我在火中亲身抱出,绝不会有错。世上也不会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哪怕神智丢失,魂魄不全,娘子也是连山的再世恩人。”

沉默一会儿,连山缓缓一句:“娘子不是他人,也不能是他人。”

明夷自此才安下心,她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从此,无论她言行何等荒唐,露出多少纰漏,连山都会全意维护,协助她在这世间顺利生存。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而是不得不信。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的明娘子已经不在这件事,甚至不敢有这种念头。

明夷依稀有一种感觉,连山心底是明白的,朝夕相处如此的感情根基,一笑一颦万分熟悉,如何能不知?只是哪怕她是借尸还魂,他也愿意侍奉终老而已。

第十章 瑰宝

一番陈情,明夷再扶连山起身时,他已稍有趔趄。加上夙夜未眠,更显出羸弱。明夷消除了警惕,心就软了下来,再度催他去休息。

连山摆了摆手,声音细弱:“娘子真忘了前事才是真真的好事。”

明夷一头雾水,三个真。真忘了,难道还有假忘了?为何忘了才好,还有什么更不堪的过去吗?要追问,连山已闭嘴不提,眼神落在明夷的背囊上,一脸疑惑。

明夷才想起自己带回的重资,心情瞬间飞扬起来。背囊解下,先不揭盅,从怀里拿出钱囊,晃了晃:“猜这是哪儿来的。”

连山也立刻脸上开了花儿一样,眉眼舒展开,双手捧过钱囊,掂了掂:“这肯定是刘参军的吧?”

明夷问道:“你如何知道?难道你见过他钱囊?”想起刘恩朝的口味,打量眼前眉目俊秀的连山,明夷不由抬眉弄眼,一脸暧昧。

连山视若罔闻,认认真真分析:“你此去见的故人有三,刘参军,邢卿,师娘子。邢卿不过寄人篱下,不问你要金银就已经是情分。师娘子出手阔绰,与娘子又亲姐妹一般,绝不会如此小气,娘子背囊中应当是师娘子所赠。此钱囊样式朴实,容不了多少铜钱,必定是刘参军的了。”

明夷嘟了嘟嘴,不服不行,解开钱囊,把铜钱给了连山:“这些修缮旧屋用吧,寄人篱下少一日是一日,看还差多少?”

连山计算了下,嘴咧开:“娘子将钱囊里那几颗物事变卖了便刚好。”

明夷不情愿也无用,把金珠子倒了出来,滚在手心里,仔细观瞧,并不太圆润,分量却足。

连山收了笑容:“恐怕这是刘参军贴身衣饰上拆下的,也是可怜,对娘子是真有几分义气的。”

明夷把金珠子收了,连钱囊一起交付连山:“那就让它物尽其用,也对得起它主人。只是他好歹是参军,真如此拮据?”

连山耐心解释:“他官位虽有些油水,但这京兆府的主要官员不是崔氏直系,就是其门生,刘参军只是旁系姻亲,要想站住脚,时时处处需要打点孝敬,加之畏妻如虎,哪有什么富余的钱财。”

明夷更觉得那袋东西沉重,想起刘参军的惧内又有些好笑:“如此说来,他那条拆了金珠子的腰带得好生藏好,被他夫人见到,岂不挠得他面目全非?”

连山也笑:“娘子莫笑他人,真被那刘夫人见到,怕是要来砸了拾靥坊。平日坊间风闻娘子与刘参军之事,毕竟丰家财厚,刘参军钱财上不会吃亏,他夫人常常不闻不问。如今动了她钱财,必定不依不饶。”

明夷想想也觉麻烦:“那快快把珠子换铜钱去,在手里不安心。”

连山将铜钱也装回钱囊,突然叹道:“这钱囊倒真像刘参军本人。里头铜钱金珠还是有的,他政才文才虽不出众,却也远超官职。只不过钱囊虽破,却畏惧外露锋芒,一意缩居,志向也泯灭了。”

明夷看了看连山的模样,此番话实不像一个下人能说出,看来丰娘子将他收在身边之后,确实不吝教养,处处点拨,而他天资聪慧,悟性不低。

这钱囊,便是他夫人给他的官位,是他与崔氏的联系,虽破旧而不尽人意,却是安全保障。他有才不敢有志,有情不敢分妻,终究还是畏惧失去目前这可怜的的权位而已。

明夷不想再说这些消极的人事,把背囊小心翼翼搬了过来:“各人自有他福分缘法,他今日义气,他人我必回报就是。来来,看这个。”

紫檀木盒一露相,连山就欢喜不禁:“这木盒雕刻得鬼斧神工,必出自名家,可抵整个钱囊了。”

明夷为刘恩朝不平:“都是一样的情义,莫只看钱财厚薄。”

待盒打开,连山已瞠目结舌,连忙去检查了下闭死的铺门,又点了盏油灯,才小心翼翼拿出其中的珍宝观看,再轻手轻脚放进去,一边看一边摇头。

明夷见他样子夸张,笑道:“怎么?这些东西不好?”

连山摇头摇得更厉害:“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想来师娘子这些年的珍藏,尽数在此。珍宝之贵重,已是惊奇,将如斯珍宝全数赠与,更是大出意料。”

明夷笑了笑,洪奕是慷他人之慨,自然舍得,那师娘子自知魂魄将散,金银又有何值得留恋。只是这些琳琅宝石,她也不太懂得,丰家变故之前也算得上富商,连山如同管家,怎会这般大惊小怪。

连山大约知道明夷所思,解释道:“拾靥坊虽名声在外,实则一来货物售出后,所得即刻用于购置花材药物,支付工匠,留存并不多,宫中、官眷、青楼、戏班,大多下月中方结算,赊账不少;二来阿郎与娘子皆务实之人,钱财积累用于购铺、置地、拓宅,对奇珍异宝却无甚兴趣,因此,连山也未见过如此多珍稀之物。”

明夷点了点头,挑几颗艳丽宝石出来:“金银玉器我还看得明白,但这些东西很值钱吗?”

连山吸了口气:“西市那些胡商,从僧伽罗带宝石到长安,动辄三年五载,且途中艰险,生死一线。无论这些胡商带来的,或是半途被劫后黑市辗转而来,甚至宫中贡品里流落到外的宝石,都是价值连城,小小一颗抵得寻常人家三年收成。色艳粒大的,有价无市,多由各种渠道流进身居高位的官员府中、内宅。此箱中所藏,可见师娘子裙下居高位者不止三五人,亦或有江湖名宿,从黑道得来。”

明夷手有点微颤,难怪连山要检查门户。钱财,一向剑有双刃,若自身担不起的奇珍异宝,常常带来杀生之祸。师红依能安然守着这箱宝贝,大约是其秘不示人之外,还受着桃七帮的庇护,一般宵小不敢擅动。如今这些东西在手里倒成了烫手山芋,她得想办法护得宝贝与自身皆周全才行。

明夷让连山把油灯再拿近些,仔仔细细翻看箱里的东西,让连山帮着把这些珍宝分为三等。

下等是金银首饰和品相普通的玉镯玉佩,占了六成之数,价值金额却不到这些珍宝的一成。这些她打算用作重开工厂,购买原料。目前布置店面只为消耗库存,总不能坐吃山空。日后折算分红也罢,计利息归还也罢,都不会少了洪奕,现在的师红依的一份。

中等是工艺精巧的镶嵌饰品和通透漂亮的玉器,占了三成。这些算是备用金,妥善收藏,非生死关头不擅自动用,师红依可以随时取走。若日后店铺有妥善的发展计划,再和她协商决定。

上等便是那些来自僧伽罗的宝石,数量不多,价值惊人,真正的稀世珍宝。左思右想,两人都觉得无论店铺还是老宅都不够安全,最好的去处还是行露院。只不过需要改头换面,使这些珍宝“大隐于市”,不至引人垂涎。

明夷想起楼上箱中所藏那些蜂蜡所制的黄色蜡烛,灵光一闪,问连山:“楼上有些蜡烛,你可会制作?”

连山点了点头:“原本就是我做的,镖队里巴东的镖师送了蜜蜡来,我学了制作方法,做得不是很好。原料难得,所以娘子一直收着。”

明夷笑了起来:“你将蜡融了,把宝石藏在蜡烛中,引线做短一些,防止烧到宝石所在处,明白了吗?”

连山拍案叫绝:“任谁也不会想到如此绝艳的宝石会在粗糙浑黄的蜡烛中,大妙!”

明夷兴致越发高涨,催促着连山上楼做好蜡烛后把工厂修缮和工人、原料费用计算个清楚,好立即投入生产。万一开业爆红,铺内物品一抢而空,她得给客户做好登记,尽快制作并送货上门,配上手绘的产品单更好,哎呀,想想真是忙碌又兴奋,拦不住成千上万的铜钱往她这儿滚滚而来。

目送连山带着木盒上楼,明夷深吸了口气,再扫一眼店堂里焕然一新的面貌,手心发热。她在晚唐亲手赚的第一桶金近在咫尺,唇角不由上扬,不甚熟练地将店门打开,铺外的阳光撒了进来,地上的花瓣格外红得耀眼。

店外来往的人已不少,悠悠闲闲,来市集多为闲散之人。女眷也多,挥着罗帕想驱散些暑热。只要是女客,不免都会往拾靥坊里观瞧,先看那遍地花瓣儿,再看新奇的装饰,犹犹豫豫,却不进来。

明夷会意,指不上连山来招呼,干脆自个儿在店门口迎起了客。她还未来得及更衣,还是一身飒爽男装,来来往往的女子也都忍不住打量她,她捕捉到目光便直直望过去:“拾靥坊新开,小娘子请进。”

女客们掩嘴笑着,便也大大方方进来,玩赏那绣鞋鸟笼的花艺,咬着耳朵,眉眼里春色无边。女子贴身物事,加上旖旎配色,都是心知肚明的暧昧情境。

明夷顺势递上连山连夜赶制的迷你试用纸盒:“这是拾靥坊招牌的桂花白和杏儿粉,若用着好,再请关顾。”

女客们拿了赠品,大多会说两句好话。也有面薄财厚的,买上一二回去。只是场面始终不若明夷想象的热闹。

第十一章 失算

明夷站了三四个时辰,路上行人渐稀,腿脚也承受不住了。瞟一眼柜台下的钱箱,薄薄一层,做好的小样倒是送了不少出去。

连山制妥藏宝蜡烛,又替她把刘恩朝的金珠子和一些普通金银首饰送去西市相熟的番商换了铜钱,比东市能高三成价。奔波回来已近黄昏。

明夷见连山回来,乘店里没有客人,快步走上去拉他到柜前:“你看这些,比平日能多出多少?”

连山赶路回来原本就浑身热气,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来不及往下掉,又被明夷拉得近,几乎是贴紧了身子,莫名呼吸就重了起来,耳朵尖儿都是红的,一下子怔在那儿,想憋住粗气,憋得辛苦,全身更加燥热了。

明夷见他愣神不语,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怎样?”

连山这才回神,抬手擦了擦汗:“与平日相差无几,恐怕还少了两成。”

明夷的脑袋嗡一声,不敢相信:“你确定少了两成?不是多了?”

连山点了点头:“娘子恐怕这一日都无暇他顾,随我一看便知。”

明夷亢奋了半日的心一瞬跌到地上,冰凉凉,由着连山小心翼翼轻扯她衣袖,带到门前。

随连山所指望去,日头西斜,行人已稀,对面的街尾却熙熙攘攘,正是红云坊门口。

想到大小纸扎人的气焰,明夷低落的情绪一下子燃了起来:“他们这是搞了什么鬼?”

连山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还不是见我们铺里有新变化,故意捣乱,说是仇老板的阿爷八十大寿,买胭脂送香粉。谁不知道他家阿爷前几年就归天了,拿先人出来扯谎,也不怕折福。”

明夷顾不上别个折福折寿,最怕折了自己的财路:“她这是要玉石俱焚的意思?”

连山不屑地瞟了眼街尾,请明夷回铺内说话:“现在红云坊相当于五成价出售,而她家定价原本就比我们低两成。我们一百文的货,她们四十文就卖,可她们原本成本不过三十文,并不亏本。而我们成本少里计算是五十文,就算不赚钱卖也拼不过她的价钱。”

“我们自然是不可以自堕身价,但既然她们成本如此低,恐怕是不置拾靥坊于死地不罢休。”明夷说着,心里早已平静下来,这种低段位的价格战,她不知经历过多少,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连山显然也对她很有信心,并不追问,只说:“现下已兑了足够的铜钱,明日即可开始修缮。若是恢复到原来,还需两个月,若只是能住能做脂粉,多请些工匠,四五天也够了。”

明夷对他的处事莫名放心:“简单能用就好,你放手去做。钱数不够再拿首饰玉器去兑。”

连山点了点头:“那我这几日先去找那些熟练的工人,能找回几个算几个。人手料还不够,我先去佣作坊挂个名,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手。至于原料,我明日一早借匹快马多跑些路,晌午之前应该可以遍访一向合作的花商,通知他们五日后送货物来。”

明夷看着他汗迹尤存的俏脸,听他有条有理的安排,脑子里过了一遍,真心感叹:“连山,没了你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连山忽地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珠像湖畔的远山,渐渐湖水漫上来,水汽氤氲,以为要从眼中溢出来,吓得明夷内心慌乱,不知怎样安慰这么一个好看的男子。幸而,那水汽无由消失了,如来时一样。

连山低下头,一会儿,从背囊里取出两贯钱来:“娘子这些你拿去花用,我这几日无暇来铺里,楼上西屋可以休息。连山知道娘子对红云坊的事情自有打算,恐怕也少不了应酬大点,如若这些不够,长安大小酒肆茶楼都可赊账,让他们日后来铺里收账就是。”

打算?明夷还真没太大打算,这么下去让红云坊得意肯定不行,今晚必须想出应对办法。连山貌似对商业手段并不精通,况且他手头事务那么多,指望不上。她还有一个很靠谱的大参谋,此时不知帐内有没有销金客。

时辰不早了,明夷接过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胡服穿得自在,一直未换,虽层叠,但质料上等,不会闷热,最适合夜晚走动。

知道连山又要回残破的旧宅废墟里,明夷也是不忍:“你今晚住在楼上吧,我还要去行露院一趟。”

连山愣了下,点头:“也是,总要把那些蜡烛早些送过去,夜长梦多。我送娘子去吧。”

明夷摆了摆手:“只不过是些蜡烛,我自己去就好。”

长安的夜本就来得晚,又有宵禁,阳光仍在,商户们已经开始盘点准备关门。明夷穿过东市,路过红云坊也未多看一眼,省得惹出口舌,她现在没有情绪和人争吵。

人越来越稀落,明夷恍惚觉得这像是自己去过的那些个影视城。路很容易认,方方正正,不想再让连山陪同,因为她总得自己去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生活。

这种感觉遥远而熟悉。太久太久之前,那年刚考入大学,到陌生的城市,遇到陌生的人。离不了如堡垒一样护着她的家,军训时候装病偷偷跑了回去。家还在,人不在,父母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她拨着家里的固定电话,铃声在门里不停响着。坐在门口,哭到睡着。

晚上叫醒她的是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她不记得那晚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妈妈一脸愧疚,说着说着哭了,那男的递上纸巾。大约意思是,她那对恩爱的父母已经分居三年。她高中住校这三年,如何辛苦演着戏,演着一个常年出差的爸爸,演着一个独守空房的妈妈,演着每月一次回家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她单纯,但不任性,没资格责怪,没理由怨恨。大学四年,她再也没有回家,没有家可以回。

如今的感觉,像毕业后她再次回到家乡,城市也变了,中学时候的小摊和商场都变了。满耳的方言明明从小伴着她长大,自己再开口却已十分别扭。她的家乡,给不了她从属感。其后走过一个个城市,也总是那么疏离,挥不去的陌生。就像这扭曲空间的长安,与她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紧紧相拥。

在二十一世纪的空间,她与哪些城市唯一的联系是Q&Z,是邱志想要的世俗成功。在这里,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拾靥坊,连山是她唯一能用的人,洪奕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人。可这能用的人忠于的是消失的那个明娘子,信赖的人身体里有个捉摸不透的灵魂。这种随时踏空的不安全感,让她挠心挠肺,没一晚睡得踏实。她想抓住一些,不用太用力也不会流走的,可她看不到。

胡思乱想间,行露院已在眼前。轻车熟路,亲自叩门,报上:“丰明夷。”

开门的还是灵儿,有点诧异:“殷妈妈未曾嘱咐过今日娘子要来。”

明夷有所准备,送上盒上等的胡美人,灵儿脸上冷淡,眉眼已经开了:“灵儿给娘子布个雅间?”

“不用,我来找红依。”她得习惯,这里只有师红依。

“师娘子现下没有客。”灵儿欠了欠身,领着明夷入堂,并不上楼,往上瞟了一眼,就退下了。

明夷还记得红依房间,走近,里面传来砰砰的闷声,一下一下。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谁?”

“我,明夷。”明夷刻意压低声音,毕竟还是有些廉耻,这里不是女儿家该来的地方。

门很快打开,她被一把拽进去,险些摔倒。

“你终于来了,好闷,实在闷死了!”洪奕衣衫半褪,鹅黄色的亵衣绣着银色滚边,很是精致,撅着嘴一脸不耐烦。

明夷看着好笑,帮她把外面的红衫披好,又引来一堆牢骚:“她……唉,都是红色,正红嫣红桃红……不是我的菜啊。”

明夷听得出她言语支吾,试探道:“她,能听到你吗?”

洪奕摇了摇头:“她一直没有出来,出来的话,我能感觉到。我只是觉得占了人家身体还吐槽别人审美有点不地道,怕你说我。”

明夷不禁笑出声:“你不毒舌就不是洪奕了,我还以为是本尊出现了呢?”

洪奕怔了下,有些苦涩的模样:“也说不准,你好好珍惜,不知哪天我的灵魂就被吞噬了,留你一个多可怜。”

明夷狠狠瞪她:“快吐口水,重说!”

洪奕又换上混不吝的嬉笑:“唾唾唾,我这种祸水红颜一定是长命百岁,祸害千年!”

调笑完,洪奕又愁苦起来:“你知道的,我是夜行动物,晚上必须夜宵,唱k,喝酒,跳舞,开派对。这下好,中午一顿食之无味,再要,说只给下过定的客人预备些吃食。我发脾气吧,就给我端来一碗片儿汤,片儿汤你懂吧!”

“好,吃不好就算了。不给出门!说什么宵禁。我呆屋里化妆吧,这些东西我怎么用得顺手!衣服吧,都跟情趣内衣似的!”

明夷越看她发脾气越想笑,也难怪,她是刚觉醒过来,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要面对的生活,打岔问:“刚才你在里面砰砰砰干啥呢?”

洪奕把脚上的凤头锦鞋踢飞出去:“我试试鞋子啊,怎么踩都不对劲,我受不了走路没有声音的鞋!”

明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二章 筹谋

明夷笑够了,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墙边,附耳听了下。

洪奕翻了个白眼:“不用担心,你忘了?昨晚我们完全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我是怕那边突然打开。”明夷推了推,毫无松动感,惊叹了句古人的智慧。

既然不怕隔墙有耳,就开门见山:“快,搞事天后,我的店被人用低价砸,我砸不起。”

“昨天不是给了你一箱宝贝吗?不够用?”洪奕瘪了瘪嘴,“那我只能努力接客了。”

明夷把连山精心制作的蜡烛展示出来:“百宝箱里最珍贵的都在这里头了。那些东西来历不明,太扎眼,不是平常市场可以出手的。”

洪奕对钱财向来的态度是钱是王八蛋,用出去的时候才有价值,因此一脸惋惜:“哦,不能卖啊,那不就是废物。”

“不是不能卖,是留着更有价值。这是什么世道,随时兵荒马乱,好歹这些东西好携带。以后有了合适的用处,我再跟你取。”明夷翻着师红依的衣箱,找了件最低调的石榴裙,裹住蜡烛,塞到箱子底部。

洪奕架着腿看明夷忙活,不紧不慢说:“现在大中二年,也就是848年,唐朝玩完是907年,但暂时的安定也就在大中年间,宣帝一殁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从现在到大中十三年,还有十一年安乐日子。如果我们那时候还回不去,就不定能不能活。”

明夷盖上衣箱:“看来你这历史系高材生还有点用处。”

“早还回去了,不过这朝代表倒是想忘都难。你问我点野史趣闻,可能还行。”洪奕好动,扒拉着那些胭脂粉盒,百无聊赖。

“天下总会有一片桃源,看来这十一年我们得好好筹谋,变了天也不碍事。”明夷是认真在打算这些事情。

洪奕咦了一声:“你像是完全接受了在这里生活下去咯?挺随遇而安啊。”

“到什么境地不都得吃饭睡觉赚钱养自己,总不能躺倒晒肚皮等穿回去吧。何况我还真不觉得回去就有多好,就当开了个唐朝副本,搞不好我们还能混个首富贵胄帮派头脑。”明夷想着那箱子里的蜡烛,底气多了不少。

洪奕也稍微有了点精神:“我就当陪你打这个副本了,只是实在有点无聊,你给我也找点事儿干吧。”

“不是跟你说了,快,想办法帮我对付那搞价格战的山寨货。”明夷仔细把红云坊的事儿说了遍,相信这点事情对纵横公关界的洪奕只不过儿戏一般。

“这题目太简单了,你是侮辱我的智慧?化妆品无论哪个年代,卖的是什么?卖的是女人变美变天仙的一场梦,什么香味颜色价格都是浮云!找几个女神,拿着化妆品,制造出你用了就会和我一样美的谎言。这个还用我说?”洪奕连珠炮一堆,也真是没人说话憋坏了吧。

“毕竟这里没有报纸杂志也没电视网络,我怕只靠现场活动掀不起什么波澜。”明夷不是没想过找几个花魁来撑场面,何况有师红依的牌子在,不用白不用。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把脑子留在时空黑洞里了吧?没有宣传媒介可以自己制造啊,没有话题可以自己炒作啊。如果以咱俩的经验不能镇住这些古人,那你也别做生意了,来一起陪我做花魁得了。”

明夷讪笑起来:“我可没这资本,在这个年代都快当人外婆的年纪了。那这件事情我们得尽快开始,胭脂水粉有一定的消耗周期,一旦都买了红云坊的东西,短期内需求不足,拾靥坊就受到影响。”

洪奕拿起一盒胭脂反复琢磨:“没关系,我们让她们主动扔掉红云坊的劣货就是了。”

两人越说越兴奋,整场反击战的筹划越来越详细。

聊完商业大计,洪奕突然想起一事:“上午隔壁那谁,琴师,来找过我,说如果你来了,到他那儿一坐,他恭候大驾。”

明夷缩回榻上,不情不愿:“邢卿?他一双眼,深不见底,我看着瘆得慌,感觉把我看透了。”

“还有你害怕的人?”洪奕打趣道,“各种心机男老油条你也见惯了,周旋轻松,怎么这么个就把你吓住了?”

“说不清,特别是他的琴音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全无力气。幸而上次他琴声被刘恩朝打断,否则我怕什么都跟他说了。这个邢卿到底什么来头,你听师娘子提过吗?”明夷心有余悸。

洪奕回想了下:“师娘子是给我简单介绍了行露院各色人等。邢卿似乎她也摸不太清楚,只说琴艺十分了得,她经他略加点拨,就已经艳惊四座,迷恋她琴艺的客人愿意一掷千金。殷妈妈很看重他,除了教几位花魁琴艺,平时不让人打扰。至于刘恩朝,大概因为这行露院除了女人就是恩客,没几个正派人,他能看得上眼说得上话的自然寥寥无几。依你看他俩什么关系?”

明夷眼前映出邢卿那张精致的脸,在媚气中带几分透彻诚恳,以及刘恩朝对他痴迷的眼神,摇了摇头:“你说能有什么关系,断袖分桃,龙阳之癖,古人是这么说吧?”

“既然如此,他对你应该没什么想法,要见你做什么?”洪奕有点好奇,“我还没见过这个人,因为一直昏睡状态,不过要我学琴还是算了吧,没这天赋。还得找个理由打发,别被他看出破绽。”

明夷并不太担心:“你是行露院的头牌,你不想学了殷妈妈也只得随你。但你有没考虑总不能真的整天接客过日子吧,有点才艺,也好靠卖艺混下去。这方面,我觉得邢卿能帮到你。”

“你可别让他给我上什么古琴提高课,我没兴趣。”洪奕有点暴躁,“唐朝人怎么不吃晚饭的,不会饿死吗?一吃不饱我就有脾气。”

“行露院一整晚小厨房都开着吧,你要就是了。别扯这些,说你的事呢。你以前不是经常唱古风的歌吗?我留意到楼下有唱曲儿的,虽然雅但旋律感肯定不如现代的音乐。你可以套那些古风曲,不行我们自己填词,让邢卿给你弹琴。”明夷越说越觉得可行。

洪奕也来了精神,从榻上翻了下来:“对啊,我白天闲着听她们练曲,太含蓄了,听着费劲。这儿是温柔乡销金窝,我们可以填点更香艳,更情色的词,保管他们欲罢不能,哈哈哈。好了你赶紧去找邢卿吧。我去要点吃的,饿死了!”

明夷想了想,没敲房间里的暗门,总觉得有点鬼祟感。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出去到邢卿房间门口,规规矩矩敲门。

低沉温柔的一声:“谁?”

“丰明夷。”明夷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已经毫无违和感,自己的身影和这个千年前的女子似乎渐渐重叠,没有办法分清了。

门缓缓打开,那张脸虽已经见过一次,还是瞬间吸引住了明夷的目光,巴掌脸尖下巴,放在现代是标准的上镜明星脸。一愣神,明夷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找我是吧?”

那人笑得冰雪消,欠身让她进:“等你许久了。”

邢卿依然是一身白衣,只不过换了更朴素的绢袍,只在袖口有蓝色细致提花,看来是准备休憩的模样。明夷倒有些不好意思:“是否时辰太晚,打扰你休息了?”

邢卿邀明夷坐下,把门关好,将屋里的灯挑得更亮些,一边柔声道:“我没有那么早休息。今早匆匆一别,我感觉你会很快来找我。”

明夷不知该拿出出什么样的表情,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到未及她开口,邢卿已幽幽一句:“你不是丰明夷,你是谁?”

明夷的心咯楞一下,停跳一拍,而后剧烈跳动起来,脑子也随之飞快转动。他为何能说如此笃定,是在试探还是真有什么露了馅儿的地方?一下子噎得明夷不知如何反应。

不说话的局面更加尴尬,明夷震惊之后淡定了些,即使知道不是丰明夷本人,这人又能如何?要挟?恐吓?反正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把她抓去解剖吧。是不是会逮走驱魔之类倒说不好,水来土掩吧。

“我如果不是丰明夷,能是谁?”明夷笑得很僵硬,把这问题丢了回去。

邢卿深深看入她眼里,眼神又在她脸上游弋,眉头皱了起来:“你的脸,身形,确确实实是明娘子没错,多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也不可能做到丝毫无误。”

“你对明娘子有那么熟悉?”明夷脱口而出,之后又觉得如此问倒是像默认了自己并非明娘子。

邢卿仿佛并未在意这句话:“即使受惊吓失魂,许多东西会忘,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会变。”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渴望?这能够看得出来吗?”

邢卿叹了口气:“我昨日看你眼神,显然误解了我和刘恩朝的关系,当然,这个你生病,可以解释得了。但在怜卿的琴音中,你并无太多触动,听不到其中原本属于明娘子的心音。只有一个解释,站在这里的身体内,魂魄已经不是明娘子。”

第十三章 世仇

明夷被邢卿这一套听琴辨人的说辞搞得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确凿证据,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外来魂魄。如此一说,明夷的惊吓没了,多出几分玩笑心:“如果我真是另外一个灵魂,你会如何?”

“我想认识你背后的高人,招魂夺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邢卿语气平静,眼里的光芒却突然更加热烈,看来是真的对这件事情非常在意。

明夷差点想说出自己从千年之后莫名其妙穿越而来的真相,转念一想,对方到底存的什么心并不知道,如果他以为自己身后有高人,好歹会有所忌惮,也便不否认:“你怎么知道我背后有高人的?”

邢卿走到墙边,把两道门之间的暗门移开,又关上:“我听到你来访,原本想通过暗门过去,又担忧男女之防,犹豫了会儿,就听到你和师娘子的对话。当然我并不完全懂,只确定她也不是师娘子本人了,而你们能预见到大唐的气数,且连年份都算得清楚。如非你二人身怀异术就是有高人指点,如果身怀异术又岂能不知隔墙有耳,必定是后者了。”

明夷都快被他说服了,仔细回想下自己和洪奕的对话,对一个古人来说,这是多大的震撼,恐怕唯有仙术道术能解释了。

如此看来,邢卿确实也没什么敌意,如今倒是有求于自己,正是最好的机会。

明夷故作为难模样,叹口气:“没想到被你看穿,只是这事绝不可再对他人张扬。”

邢卿深深点了点头:“放心,我可与你交换关乎我身家的秘密。”

明夷听到这里,倒也不急于说练琴唱曲的事儿:“洗耳恭听。”

邢卿的讲述,向明夷揭开了一个陌生奇幻的新世界。

朝堂与江湖一向是纠葛不清,到如今更是沆瀣一气。其根源无外乎原本以武功技能为核心的旧武林,被如今由朝廷势力一手提拔的新武林所代替。这个巨大的变动发生在二十五年前。

旧武林由王魏辛蔺四大家维持局面已近百年,王家的剑术,魏家的琴控技,辛家的硬派拳脚,蔺家的轻功腿法,在武林中人人称羡,广揽门生。四家掌门的武艺更称得上雄霸江湖。其中魏家最为特殊,一把七炼琴,在魏家独门的心法控制下,能起到操纵人心的作用。

二十五年前,辛家掌门突然失踪,二十年前王家掌门、十五年前蔺家掌门相继失踪,而这十年来,三家的重要弟子一一遇害。三大家名存实亡,弟子纷纷出逃。十二年前,魏家掌门失踪,并在数日后陈尸荒野。魏家大宅被洗劫,死伤无数,魏家唯一的男丁魏清行逃过一劫,带走七炼琴不知所踪。

此后,属于武林四大家的旧江湖不复存在。十几年前开始慢慢崭露头角的三大帮逐渐壮大,结束了武林无主的日子。三大帮的新武林与旧武林不同,并非倚赖一两个人的武艺,而是有着严谨的组织,收徒、圈地、经商、开分舵,形成巨大的地方势力。

明夷大致清楚了。魏清行,邢卿。七炼琴,怜卿。他把自己藏身在这样的所在,用脂粉气掩藏着自己如此沉重的过去,难怪在他眼里有着及其复杂又神秘的东西。

明夷突然有点感动,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很可能引来杀生之祸,尤其他身怀绝技,手持无价之宝,能信任她告诉她真相,也代表着他想要找到招魂高人的决心有多大——重愈生命。

她小心翼翼问:“能告诉我你想找高人是为了什么?”

“招魂,找到真凶,报仇。”邢卿轻描淡写说着,似乎只是说,渴了,喝杯茶吧。

就像他方才对于武林旧事的描述,语气极其平淡,像是毫不关己的闲谈。这样的他,让明夷有些心疼,越是若无其事,越代表着这些事在他心里磨了一遍又一遍,磨到生了茧,发了麻,感觉不到痛。她有些愧疚,自己用他最在意的高人的事情来欺骗他,有些罪恶感。如果这世上真有高人,她愿意竭力帮助他。

又把话题带回新武林的事,明夷想更多了解下三大帮的背景。毕竟她生意要做大,朝廷的事情还是要弄弄清楚。如今的三大帮,感觉更像黑社会社团,有组织,有财力,有势力范围。恐怕以后她也难免需要打交道。

邢卿继续解释。三大帮列第一的是洛阳起家的天一帮,财雄势大,高手如云;第二是有着女帮主的益州桃七帮,陶三娘交游广阔,仗义疏财,也收得不少名士;第三是苏杭的申屠世家,财力最强,势力范围还未扩张完全。幕后控制者是谁,恐怕只有几位帮主清楚。逃不过马元贽的北司,令狐绹的南衙和曾执相印的崔铉。

明夷记下这几个名字,反正隔壁有本活历史书,看看这几位哪位大腿抱着更舒服,以后别走岔了路。

这事儿暂且放下,明夷开始和邢卿谈与洪奕合作新曲的事儿,邢卿对于抛头露面还是极其抗拒,商谈妥协之下,邢卿愿意与洪奕改曲和练习,而后将曲谱交给其它小娘子来为洪奕演奏。

一番长谈,时辰已晚,明夷见邢卿已有疲色,毕竟古人的生物钟还是不同啊。便不好再叨扰,直接从暗门回了洪奕房内。离开时,明夷的感受已全然不同,彼此之间都有了最重要的秘密,沉甸甸在心里。

洪奕这边已经一桌狼藉,未待明夷发作,她已恶人先告状:“你俩真有得说,酒菜上了我等你等到肉都快馊了,怕吃坏你,只能自己解决。”

“是是是,谢谢师娘子以身试毒,大义凛然。”明夷深深做了个揖,两人都乐起来。

明夷把刚才所闻简要给洪奕讲了一遍,也是一阵嗟叹,觉得邢卿不易,身上背负太多。

转述到旧武林的四大家,新武林的三大帮,说的人一知半解,听的人云里雾中,只对陶三娘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师红依好像提到过陶三娘,说她风尘中的知己只有你和三娘,和你算得上推心置腹,与三娘是义气之交。”洪奕回忆道。

明夷虽是向往江湖儿女的刀剑生涯,更多是担心陶三娘看出洪奕的不妥,这些毕竟不是眼下的危机,只待见招拆招了。

说及朝廷的几大势力,洪奕的皱紧眉头就差抓耳挠腮了:“晚唐这段不是我的研究方向,大致有点概念。马元贽就不用想了,不过是个权宦,手下有神策军,自居大将军,不过是仗着扶持宣宗即位的功劳,作威作福,最后是死得不明不白。崔铉家族显赫,唐朝一流士族崔卢李郑王,崔势力第一。崔铉似乎后来又任宰相,但并不为唐宣宗信任,盛极而衰,不能算是最好的山头。令狐家在唐代出了两位宰相,这位令狐绹也是权倾天下,而且深得宣宗重用。我还记得有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宣总为宪宗发丧,路遇大雨,所有人都去避雨,只有令狐楚扶棺不避,宣总便已决意在令狐之子中择一为相。还有一股力量可能现在还不明显,就是未来的京兆尹韦澳,刚正不阿,朝中清流,是宣宗的一把杀器。”

明夷听得十分仔细,显然这一整天信息量太大,她脑子都快罢工了,琢磨半晌:“就是说,只有令狐家和韦澳是好靠山?”

“韦澳软硬不吃,这样的人最可怕,他无所求,你凭什么让他能为你所用?”洪奕毕竟也是人精,一句否定了这条路。

“明白了,不过这个层次目前我们还远远够不到,听听得了。对了,现在这个皇帝,什么样的?”明夷打了个哈欠,准备听听八卦就睡觉,“万一那天皇帝微服私访,你伺候好了成了娘娘,我好沾光。”

洪奕踢了她一脚:“除非他长得像陈道明,我才不伺候老头。宣宗可以说是晚唐皇帝里最牛叉的一位了,有名的扮猪吃老虎。从小假扮蠢钝,让宦官集团觉得他容易操纵,将他当傀儡捧上位,坐稳江山之后,精明显露,却也不和宦官集团撕破脸,依然善待马元贽等,内侍省称为北司,势力仍大。宣宗逐步建立自己在六部九卿中的势力,以宰相为首的执政部门称为南衙。南衙北司互相牵制,反而使得这个皇帝坐得更舒服。”

“皇帝本来就得熟练运用制衡术,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干活,又不能一家独大架空自己的权力。要不然这么大的天下,难不成靠自己撸起袖子干?”明夷更困了,眯着眼问,“还有什么有意思的轶闻吗?”

“给你个提神的,唐宣宗曾宠爱一个越地美女,宠了几天,说,太宗因为杨玉环就搞出兵变,我不能沉溺女色,一杯毒酒把美女赐死了。这人,毒不毒?不想沉迷可以送走,玩腻了就杀,太令人毛骨悚然。”洪奕起身把油灯吹灭。

明夷已经睡下,模模糊糊应道:“嗯,那你还是不要给他宠幸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要留我一个。”

“傻丫头。”洪奕看着月光下明夷的脸,笑着摇了摇头。

第十四章 绘情

连着第二天从行露院当家花魁床上醒来,明夷都有些舍不得这香软的床榻。被面是益州产团窠纹的蜀锦织绣,寸锦寸金,大概是陶三娘专程送来,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货色。贴身的里子是湖州的桑蚕丝织造,触及皮肤,如清风拂柳,只若无物,即使炎夏,也毫不沾身,透气凉爽。

“如果我的拾靥坊开不下去了,就来这里给你当贴身丫鬟,铺床叠被,伺候梳妆,只要两餐吃饱,晚上还有这大床睡就行。”明夷把脸贴在蜀锦被面上,一边磨蹭一边感叹。

洪奕把她拽起来:“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别胡扯了。混日子这种生活你过不下去,你会担心死。昨天的计划,要干就快干起来吧。我帮你去找殷妈妈,安排几位花魁娘子的档期,不耽误晚上行露院的生意应该都好商量。你回去负责好宣传单页的制作,发放。决定了具体时间告诉我,但尽量还是要减少对方的销售时间。”

明夷一跃而起,丢给洪奕一个飞吻,故作轻佻抛媚眼:“我现在就着手办,等我飞黄腾达给你赎身。”

洪奕散下如瀑的长发,用牛角梳细细梳理:“你快成为巨富,买个行露院这样的娱乐产业给我当老板娘就行。”

“都包在我身上!”明夷拍着被胡服压平的胸口,疼得叫出声。

还未鸡鸣,行露院里那些一早动身的男人还都没什么动静,明夷在门口听了下,也懒得再从邢卿那边走过场,悄悄闪了出去。

赶早离开,是想到连山今日事务众多,恐怕会一早出发,若错过了,想找他都不容易,毕竟是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真是,太不方便。

想着,明夷脚下加快了速度,也顾不上路人眼光,形象是什么?是有了身份地位自然会回来的东西。

顺利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连山,先拉进店堂,脑子里转飞快,罗列需要连山帮助解决的问题,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是这样,近日我预备回击红云坊,邀请行露院诸位花魁娘子助阵,以彰显我拾靥坊的质地高贵,与众不同。为使街坊诸人得知,我想制作一些信笺发放,上书此次盛事的时辰,路人皆可获,口耳相传。信笺何处可得?找谁人绘画书写?若我想找样貌出众的男子发放信笺,又从何处邀约?”明夷尽量用连山能理解的方式解说。

连山也确实聪慧能干,十分有条理:“信笺如果娘子需要上品,街头第二家就是,有上好的皖南宣纸、黄纸和薛涛纸。娘子如要当街发放,宣纸过于轻薄,不甚合适。至于绘画书写,可至城南书院找林先生,书画皆绝,且非清高自傲之人,书院中善于临摹的学生众多,可使林先生绘画原稿,学生们临摹,一日可得数百张。而貌美男子,又便于驱使的无外乎行露院西侧两百步可见的竹君教坊,都是些艳若桃李的香火兄弟,是举体自货,迎来送往之人,怎样装扮都可。这三处都可赊账,让他们十日后派人来店中找我结账便是。”

明夷眼泪都快出来了,虽然手上落了个烂摊子,可上天赐给她连山这个宝贝,真是价值连城,那些金银珠宝都抵不过。不仅全能全知,行事利索,就连她不清楚价格怕被蒙骗这点都想到了。当下感慨不已,一旦拾靥坊发展壮大,必年年给他大笔分红,让他大宅广地,娶个美娇娘。想到连山要娶妻生子,又有些不舍,倒不是真有什么占有之心,只是怕彼时他便不会全心相待了。

交代结束,两人干脆关上了店铺,以红云坊的攻势,拾靥坊即使开着也门可罗雀,不如赶紧各自奔忙。

明夷就近先奔笔墨铺而去,掌柜刚预备开铺,尚未迎客,一脸尚未睡醒的怨气,余光见她踏进门,没好气说道:“辰时开铺,惠顾请铺外等候。”

明夷也不生气,笑道:“掌柜的,我赶着要大量上品纸张,不知你这儿囤货可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掌柜听声,观人,脸上立马堆笑:“原来是明娘子,小铺蓬荜生辉,若是娘子需要,子时迎客都不是问题。”

挑选并不复杂,宣纸过于轻薄,黄纸虽坚韧,实在过于朴素,薛涛纸厚薄适合,样式美观只是价格偏高。明夷心里挣扎了一下,这次现场活动成王败寇,不能输在细节上,便咬牙要了六百张,掌柜笑逐颜开送她出门时候,她心口有滴血的感觉。掌柜有送货的马车,她干脆一同坐车直接把纸送到城南书院。

这还是明夷第一次离开东市那么远,看什么都很新奇,马车在坊间大街直奔南面的启夏门而去,毕竟是当时宇宙中心的长安城啊!路面比想象中平整,事事物物有条不紊,时有巡逻的士兵出没,治安应当也相当不错。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只有踏踏的马蹄;没有音响发出的烂大街音乐,只有街巷偶尔出现的悠长的叫卖声;没有低着头看手机一脸冷漠的路人,只有提篮小买路遇邻人的笑盈盈妇人,见面拱手驻**谈的面沉沉男子,喜或乐,在脸上,给面前的人看。

明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血液中现代的那一部分,会被千年前的这一部分越洗越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晚唐明娘子。

城南书院在大慈恩寺身后,自有一番清静。想来,学子们在晨钟暮鼓中读书,会别有一番警醒。

明夷下了车,将薛涛纸抱在怀里,已经用油纸包得紧实,也不过两本厚重字典的重量,一早没歇口气,如今差不离辰时二刻三刻的模样。书院门口打扫的童子倚着扫帚还在打盹,明夷等不及他醒,踢了踢地上的扫帚,童子头一点,惊醒过来,抬头看她,大约觉着这一身胡服有趣,多看了两眼。

明夷笑道:“我来找林先生有要紧事,烦请通报一声。”

童子十二三岁模样,公鸭嗓,打了个哈欠:“你是何人,不告诉我怎生通报?”

“就说是慕名求画而来的,东市明娘子。”明夷报出名号,倒也有几分忐忑,连山说对方并非自视清高之徒,但不知读书人对她这个坊间传说夜夜笙歌的明娘子是否有成见呢?

童子懒洋洋起身,做了个揖:“娘子稍候。”扔了扫帚跑进了书院。

明夷以为童子稍后会带来消息领她进去,便在门口候着,百无聊赖干脆放下纸包,把扫帚扶起来划拉几下。夏末并无太多落叶可扫,徒然扬出一片尘埃。

身后脚步急促,明夷未及回头,爽朗的声音已经在耳边:“久闻大名!在下林昭。”

明夷打量着眼前这个九十度行礼穿着砖红色圆领袍的男子,戴着黑色软纱幞头,中规中矩的样儿。待他抬头,明夷不由想笑。

并不是说林昭长得多怪,而是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眉弯弯眼弯弯,小鼻子小眼,圆圆的脸,白白净净,三十五六的年纪,挺讨喜,让人一望而生亲切感。

明夷与他相对一笑,极快拉近了距离般:“林先生多礼了,怎敢劳您亲自来迎。”

“听闻明娘子是直爽义气之人,我林昭虽一介书生,但也非迂腐不化之辈,若不嫌弃,到我书房一叙,有话只管直说。”林昭扫了一眼地上的纸包,不用多话,抱起走在前方。

书院内清雅简洁,林昭一路介绍,明夷大抵也听了个清楚。城南书院并非官学,而是由有心为善的几位富商捐助,供自家子弟及才华出众的贫家子一同学习,生徒中才杰辈出,蜚声京城内外。

简单的说,是有钱没地位的富商们为了子家子弟得到最好的师资和最严谨的读书环境建立的私家贵族学校,不过以慈善之名收了些穷人家的天才,一旦飞黄腾达,日后也好为自己所用。

林昭的书房就在大课堂隔壁,听得到学生们晨课朗朗“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半敞开的环境,对着一面小竹林,空气中带着晨露未散的湿润,深呼吸一口,都是享受。

明夷艳羡之余,不能忘了来意。既然林昭坦荡,她也爽快,把来龙去脉一说,林昭便问她些细节,胭脂的品类色泽云云,继而有了主意。

“如此上品薛涛纸,不若绘上美人,颊点胭脂,配上闺中诗句,倒也值得品鉴。”林昭打开那包薛涛纸,取出细细观看,颇为欣赏。

明夷点了点头:“我想制作三种,配合我桃仙醉、牡丹羞、胡美人三款胭脂,桃仙醉似幻似真,梦影阑珊;牡丹羞浅吟低唱,欲语还休;胡美人香艳夺目,娇蛮动人。”

林昭仔细听着,翻出本书册:“如此情境用我飞卿兄的词句真是再合适不过,他也定乐见其传唱。”

“飞卿?”明夷知道唐时诗人众多,这位不知算得上几流?

“温八叉的名号明娘子可有听闻?听说明娘子结交之人都是英俊儒雅风流倜傥,我飞卿兄面貌丑陋,也难怪娘子不知了。但他词风绮丽,娘子恐怕也曾听过几阙。”林昭颇引以为豪的模样。

明夷这才想起,哦,温八叉,温庭筠。

第十五章 竹君

能用花间大家温庭筠的词句当免费广告词那简直是中了大奖!而且在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唐朝,大概也就说一句,下次请飞卿兄一同饮宴就够了吧。明夷却是连这句也不想说,温庭筠史称温钟馗,丑怪的容貌和香艳绮丽的词句一样青史留名。她怕请去洪奕那里,会被颜控的她大耳光子扇出来。

客套夸奖了温庭筠几句,明夷便一脸热切看着林昭,盼他下笔了。

林昭取出笔墨,边研边翻书,沉思片刻,像是有了主张,笔在手中轻盈挥舞,看得明夷快生出崇拜来。

一幅停当,到明夷手中。极秀美妖娆的桃仙醉三字,配着睡眼迷蒙的美人,懒洋洋对镜理云鬓,只是几笔勾勒,神韵十足,细眯着的眼里要飞出秋波来。配诗: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虽是小小一幅,却是完完整整的艺术品般,令明夷爱不释手。如若美人脸上斜一抹桃仙醉,那简直妙极。

明夷看罢,不吝夸赞之余,请林昭在角落写上:丁丑日巳时至拾靥坊,持信笺可换礼。

得到明夷首肯,林昭更挥毫如神,第二幅、第三幅很快完成。

牡丹羞是焚香等待情郎来到的羞怯美人,配词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胡美人是衣衫半褪的卧美人,最为香艳,配词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

明夷将三幅画放一起反复观瞧,爱不释手,笑意难掩:“林先生的绘画书法可称得上当世一绝,明夷拜服。”

林昭也不客套,仍然是笑得眯着眼:“书画造诣人上有人,但论闲画美人,尤其是墨点妙目,确实无出其右。”

明夷再看那三张美人眼,果然各有神采,是春情,是闺怨,还是娇羞,都在一双眼中,能讲出一幕故事来。抬头看林昭得眯缝笑眼,连眸子都看不太清,相印成趣。

明夷复又担心这样的神韵很难复制,林昭又笑:“娘子放心,书院有七八位我一手带出的学生,天资聪慧,人也勤勉,你这里的数量,六个时辰即可完工。只是,这些都是寒门学子,润笔还请不吝。”

钱嘛,到了这一步还舍不得花吗?明夷施礼:“自不敢亏待先生和高足,只是能否缩至四个时辰,恐怕宵禁不好来取。”

林昭笑容敛了点儿,明夷似乎看到了他深褐色的瞳仁,只是一瞬而已,又被笑容挤掉:“那只能搭上我授课的时间,亲自一同绘制了,四个时辰尚嫌宽松。”

明夷放下心来,再行一礼:“必当重筹。”

走出城南书院时,明夷既觉得有了林昭相助,此次活动成功概率更大,也心潮澎拜,觉得与他商量时,有头脑风暴的感觉,如果能为己用,自然是一大助力,又自知这人市侩现实,不见兔子不撒鹰,空口说白话是无法打动他的。

明夷并不忌讳这类谈钱的人,知道对方要什么,一切商业游戏就会变得很容易掌控。只不过是一加一二减一的简单权衡。这种掌控感会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就如,林昭要钱,红云坊要压她一头,邢卿要报仇,刘恩朝要逃离妻家的压制,连山要情感和忠诚给予寄托。而她要什么呢?

作为明怡的她,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女强人的角色,得来的金钱和物质却完全无法让她觉得快乐,只是不拼命工作更不安乐而已。甚至那段感情,也依稀不是她最想要的,只不过付出太多,舍不下了而已。她活那么多年,没活明白要什么。

也许这是她能乐于活在晚唐的原因。不用去考虑要什么,没那么奢侈的念头。在乱世,在贫弱的地位,她只需要想着安安乐乐活下去,能熬得过战乱,能撑得起日子,能有安心隐居山野活到死的资本。就像现在,她只要想着,如何把红云坊压下去,把货卖出去。

DM的制作安排妥当,下一步就是派发的人了。马车还停在门口,给了车夫几个铜钱,嘱他多赶几步,直奔竹君教坊。

路上问过车夫,明夷略为了解了一点竹君教坊的事。虽名为教坊,但并非朝廷教坊司所设,只不过以培养乐人为名,专揽些貌美少男,私下行货腰之事。男风盛行,高官达贵中也不乏拥趸,因此,竹君教坊挂着羊头卖狗肉,却也无人敢问。

明夷这时候才有心思转到这个竹君教坊来,连山说的太文邹邹,什么香火兄弟,原来是男人找男人开心的所在。这算是她除了行露院外,在晚唐见的最大世面,即使在现代她都没出入过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期待。

竹君教坊的入口很隐蔽,真还在竹子掩映里,黑瓦白墙,朴实无华。入内是别有洞天的庭院,巨大的太湖石奇货可居,完整运输来已属不易,舍得大批用于造型,手笔非凡。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曲径通幽。半山亭与湖中央皆有小戏台,长廊树丛,挂满灯笼,想来晚上灯火通明,别样热闹。

如今尚未到午时,庭院里偶有小厮匆匆来去,远远有乐声。迎客的小厮回报过坊主,将明夷引到庭院尽头一幢单独的小楼,明夷开始猜度,什么样的人能控制着这样的产业,背后有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和把柄,代表着多大的利益和权势。她想象中,应该是个年纪不小的妖男,擦着胭脂抹着口脂,走来就会带来一阵香风。

走入会客的房间,方方正正,中有长桌,墙壁挂着字画,明夷也看不太明白,随意找一幅来看落款,只看得懂阎毗二字,并无印象。

小厮送来一杯八宝茶,让客人润喉,明夷奔波这一路正需要。茶碗很大,碗口恰好明夷一巴掌大小,开盖热气蓬勃,最上面飘着些灰白的粉末,闻起来有些呛,入口一品,是胡椒。除去表面淡淡的胡椒味和咸味,复杂而温暖的添香充满了味蕾,仔细看,除了碾碎的茶末、枸杞、菊花,倚赖着岭南的荔枝干、西域的葡萄干、梨片和红枣带来清甜和果香。

远眺外面的水榭,价值连城的太湖石,看着待客的八宝茶,就知道这里的消费不会低。明夷手心有点冒汗。

茶喝到一半,坊主依然没有出现。明夷坐不住了,闲在这儿让她觉得每一秒都是浪费金钱,正是争分夺秒准备战斗的时候。她想到门口唤小厮传话,还未站定,小厮已经捧着一卷卷轴进来,未等她询问,将卷轴在长桌上缓缓展开。

明夷这才明白中间这张异乎寻常的长桌的用意,足足有两米五,恰好将卷轴完全打开。

明夷的目光自卷轴展开时,就无法离开了,真是,活色生香。二十多名男子,或站或坐,或行或卧,有袒怀饮酒的,有彩衣起舞的,有胡服骑射的,还有女装打扮的。或俊秀儒雅,或美貌妖艳,或高大强壮,或柳腰潘鬓,都非一般容貌。难得品类齐全,能满足各种需求爱好。

小厮提醒道:“画中以姿容分三等,前八位是我们竹君上八郎,如外出,一日价四两银,中间是竹君中八郎,一日价格二两,最末是竹君下八郎,一日价格一两。坊主吩咐过了,明娘子既然并非私用,不需伺候床帏,付三成价即可。”

明夷盘算了一下,又仔细端详卷轴,这下八郎大多是浓妆艳抹,肢体妖娆的,气质是差了点,但倒足够吸引眼球。三成价也真算得上合理,只是这坊主主动降价,且听来对她颇为熟悉,却不肯露面,也是奇怪。连山并未提到她与竹君教坊坊主有旧,那应当是第一次打交道才对。

在下八郎中选了四位样貌最艳丽的,指给小厮:“烦请小郎们着女装,明日巳时到拾靥坊找我。女装尽可明艳夺目些。”

小厮应了,要走,明夷喊住他:“你们坊主方便吗?我想当面道谢。”

小厮垂头答道:“坊主不便见客,娘子见谅。”

“你们坊主姓甚名谁?与我可有交情?”明夷不肯放过。

“坊主说,娘子需要知道时自会知道。”小厮不再理会,“坊里事物繁多,恭送娘子。”

明夷不得深究,也觉不甚重要,便跟着小厮绕庭院走了出去。

半日时间,事情完成得七七八八,明夷心里轻快,倒觉得腹中饥饿起来,由此去行露院最为方便,她决意去寻洪奕一同解决午膳。

洪奕房门紧闭,隔壁却传来琴声,明夷叩开邢卿的门,见洪奕聚精会神看着邢卿抚琴,那认真劲堪比当年执行百万等级的活动。

却是邢卿先注意到她,笑着招手:“来得刚好,听一听这首如何?”

洪奕眼里发亮,直接把她拉到琴桌前:“我用那首动漫主题曲改的,邢卿用古琴演奏的感觉还真对。”

明夷虽饿,也不好回绝,听邢卿抚琴,听洪奕吟唱,古风歌词浅白不失优美,旋律动人。曲中幽怨惆怅之意满满溢出,竟让明夷都有些泫然欲泣的感觉。

第十六章 幻枫

一曲终了,明夷恍然若失,沉默一会儿才想起夸赞二人的合作。

洪奕兴奋莫名,似乎自己已经将要站在八万人演唱会舞台上,邢卿依然淡淡的,不露声色。

明夷说出自己的疑惑:“邢卿抚琴时可用了自家的绝技?”

邢卿摇头:“琴控技毕竟要耗费内力,我平日不会使用。不过此琴与我确有契合,我抚起会格外动人心魄。明娘子也请放心,即使其它琴师演奏,以师娘子的歌艺,也足以感人肺腑。”

明夷并不担心这个,洪奕如何站稳脚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肚子叫得厉害才要命:“练曲也易劳累,饿不饿?不如一同过中?”

邢卿将琴摆正,妥善收好:“两位恐怕对长安美食不甚熟悉,今日就由邢卿做东吧。西市近来开了一家容异坊,酒香肴美,掌柜娘子更是美艳豪爽,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一赏?”

明夷与他已算熟稔,便打趣道:“邢卿貌若天仙,还会对什么美艳娘子感兴趣?”

邢卿知她又笑自己与刘恩朝的交情,无奈摇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并无龙阳之癖,也无儿女情长之心。”

明夷看他说来认真,倒觉无趣,转而推一下洪奕:“你可要打扮一番?别让掌柜娘子夺了风头。”

洪奕斜睨她一眼,翘起兰花指夹起明夷的衣袖:“你这套衣服多久没换了?都快有味儿了把?”

明夷煞有介事举袖闻了闻:“哪有什么味儿?”说罢,自己也看不过去,下摆已经沾了不少尘埃,身后肘部都皱巴巴不像样。

“到我那儿找件换上吧。”洪奕拉着她要走,明夷却岿然不动,“怎么了?”

“我在守丧期,你那里花里胡哨的哪件能穿!”明夷说着,眼睛在邢卿身上打量,他身材瘦小,加之唐朝服装多宽松,倒是刚好。

邢卿看明了,无奈一笑,丛衣箱中取出一套白色服饰,看着眼熟,应当是明夷第一次见到邢卿时那套,白色绸袍配着绣带,歪披雪白纱绢,细节精致,男女皆宜。

“已经浆洗好,刚熏过香的,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邢卿双手送上,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明夷有些惶恐,频频称谢。

明夷回到洪奕房间,换上白裳,让洪奕帮手将头发绑成武侠片中的样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中间束发,把麻线藏在其中,余下长发披散在肩,有种超越性别的帅气。

洪奕绕着她看了一圈:“真是要想俏一身孝,特别精神。”

明夷看不到整体,只在铜鉴中看到自己的脸,清瘦了一点,依然有圆润模样,比之前刚苏醒时候多了点血色,眼睛里有了光彩,可能是找到了燃起斗志的事情。

出门时,邢卿已在外等候,换了深蓝色的高开叉缺胯衫,内搭着浅月蓝的单绔,少了穿白袍时的仙气妖娆,多了更男儿气的潇洒俊逸,依然是可以瞬间吸引整条街女子目光的容颜。

洪奕更不消说,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容,加上一身红衣,不抢眼都难。

行露院的马车已经备好,一路奔往西市。习惯晏起的平康坊此时方热闹起来,一路经过的各坊各街熙熙攘攘,穿过传说中的朱雀大街,更是庄严景象,这个活生生的长安让明夷觉得越发有亲切感,看身边的洪奕也四处张望很是好奇的样子,明夷哑然失笑。

西市的布局很是眼熟,和东市如出一辙,只是因为大量藩商胡人的加入增添了不少异域气息。骆驼身上毛皮和粪便的腥膻气味,刺激的咖喱胡椒孜然气味,浓郁醒脑的樟脑、没药、广藿香等香料的味道,隐隐还有胡姬酒肆中飘出的酒香、脂粉香,缠绕在一起,生动、鲜活、吆喝奏乐之外的热闹。

容异坊占了西市中央最好的铺位,邢卿说这里原本是长安最大的丝绸庄,据说卷入了朝廷派系纷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四散逃亡。容异坊的掌柜夏娘子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得来地契,浩浩荡荡找了近百名工人,大动土木,建成这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三人下了马车,容异坊的小厮已来安排马夫往一侧凉亭休息,亭里似乎还备了茶水点心。明夷暗叹这夏娘子手段不一般。

容异坊的气象与西市的异彩纷呈感大相径庭,极其简单的结构,勾画出高贵严谨的气度,桌椅梁壁,一望即知的珍贵木料,精细雕工。跑堂的伙计都个个身材健硕,样貌端正。

邢卿直接带着二人上二楼雅间,伙计照面都恭敬行礼,应当是熟客。

洪奕对一切都很好奇,坐在窗边,对着楼下那些店铺指指点点,:“欸,你看那个门口的女的,眼睛好像绿色的,你说会是哪国人?还有前面那个摊,一堆堆黑乎乎卖的是什么?”

洪奕探头在外,楼下渐渐围了一圈人,仰头看她,脸上漾着如出一辙的痴汉笑容。依稀能听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论声:“小娘子好标致。”“是哪儿的花魁娘子吧?”“不知与她共度春宵花销多少?”

明夷踹了洪奕一脚,示意她看,洪奕才留意到楼下那些猥琐眼神:“呸!一个个的,没见过美女啊!”缩了回来,一脸愤懑。

邢卿起身帮她们挂上帘子:“贩夫走卒未见过娘子如此天人之姿,驻足景仰也是应当。这位师娘子真乃率直之人。”

明夷瞟了眼洪奕,凑过去耳语:“你说话也学着点,别太过分了。”

洪奕扁了扁嘴,一脸不情愿。

邢卿只当不见,唤来伙计,一边与二人说:“这里我来过几次,菜色略有了解,若两位不介意,我就自作主张了。”

明夷连连点头:“如此最好。”

除了跟刘恩朝相聚那晚上吃点荤腥,日常明夷都是蒸饼汤饼胡麻饼,被面疙瘩堵到胸口疼,一桌菜上来,她有想抱住邢卿大腿的冲动。看洪奕也是双眼发光,便知行露院的小厨房与这里相比也是天上地下。

邢卿一一报菜名:“这是葫芦鸡,这是羊皮花丝,那是乳酿鱼,还有汆双脆,这是元宝发菜,这一碟可了不得,数月长安城能供食用的牛不到一头,病死的不敢吃用,老死的难以下咽,这是意外跌死的,正壮年,做了腊牛肉,只有熟客来才能享用。银耳枸杞甜润清口,青精饭可使颜色好,都是容异坊的拿手饭菜。”

明夷猛吸了两口香气,也不再客气,果断下箸。

腊牛肉香得她可以连桌子一起吞下,纤维已经软化,每一口,都有肉汁在齿间迸裂开,带点野性的肉香萦绕口中,久久不散。接连三块下去,明夷有些不好意思了,招呼两人:“腊牛肉实在妙绝,尝尝。”

洪奕尝过也是赞不绝口,眼泪都快出来了,直说找到了熟悉的味觉。

邢卿仍是浅笑,只挑她俩不感兴趣的菜色吃两口。

明夷对乳酿鱼也有极大兴趣,虽然使用的是黄河鲤鱼,难免有点土腥味,但上好的火腿片,薄如纸的玉兰片,加上来自南诏的菌类,配着火腿、鲤鱼与母鸡炖出的乳白高汤,滋味之鲜美,远胜现代鸡精味素调出的味儿。

而青精饭由乌饭树叶将竹溪贡米染成墨中带青的颜色蒸制而成,看来诡谲,吃在口中却别有香气。

一餐未半,邢卿见两人下箸速度减慢了,又提议:“容异坊集长安各色卖艺人,两位娘子可有兴致?有俗讲、鼓书,有各地小调,也有胡夷里巷之曲,甚至黄梅的采茶歌都能听到。”

明夷看了一眼洪奕,洪奕摇头:“没什么兴趣。”

明夷自己对那些古老的曲艺也有点头疼:“不用了,清静些好。”

邢卿不再多话,缓缓自斟自饮。酒尽了,便让伙计再上两壶大食的马朗酒。

雅间的珠帘哗哗作响,三人知是酒来了,并未在意。却听低哑的女声说道:“不知夏幻枫不请自来,是否扰了三位雅兴?”

邢卿起身,行礼:“夏娘子亲自送酒,邢卿怎敢当。”

夏幻枫笑道:“你我不必客气,怎不与我介绍这两位美貌娘子?”

明夷细看这位传说中的夏大掌柜,赞叹不已,此人,真有令人望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的魅力。

她半露酥胸,内穿紫色金丝绣着地褶裙,细看花纹倒似波斯的风格,别出心裁,外搭水红的薄纱帔子,明艳艳称得肌肤雪白。身高与洪奕相若,高挑匀称,香肩浑圆小巧,若隐若现,即使明夷女儿身,都有上手揽住的冲动。而这冲动又会在夏幻枫具有压迫感的气场下消失殆尽。

慵懒的倭堕髻,点缀着金制的花钿和珍稀的紫翡翠钗,与衣裙相应。标致的鹅蛋脸,明艳的酒晕妆,眉间是莲花状的额黄,亦闪着金光。黛眉如月,双眸亦如是,稍有些下三白,自带三分傲气。挺鼻薄唇,点唇如鲜牛血,唇角上翘,却无暖意,只含讥诮。

美,带着英气的美,即使衣妆如此艳丽,也不落俗,只因气质压得住,直直的脊背与天鹅颈,增添八成女王气,明夷一时有些自叹弗如。

第十七章 新知

夏幻枫任众人打量,只轻轻将酒斟上,唤伙计退下。

邢卿谢过,为三人作介绍:“这位是东市拾靥坊的明娘子,这位是平康坊行露院的花魁师娘子。这位便是容异坊的当家夏娘子。”

夏幻枫一个手势止住明夷想起身施礼的举动,自行坐下:“都是红尘浪荡人,也不用来这些虚礼了。久闻两位娘子之名,有幸得见,是夏幻枫的福分。”

明夷却有些不自在,师红依作为花魁,艳名远播也是应当,她一个做胭脂水粉的坐商,有什么浪荡之名,绝非夸赞之语。虽说夏幻枫把自己也说了进去,心头还是有疙瘩,若在那些街巷俗人妒妇口中,抹黑也不怕,却不想在这人面前折了颜面。或者,这就是女人之间的较劲吧。

明夷将夏幻枫递来的酒杯接过,放下:“未知丰明夷这名字在夏娘子处是怎生模样。耳中听到的又是如何轶闻?明夷倒有兴致一听。”

洪奕在桌底碰了下她的脚,意思是不希望她正面杠上这么厉害的人物。明夷不为所动,有些期待对方会如何接招。

夏幻枫直视着明夷的眼,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笑,微微抬起眉毛:“若非明娘子貌美不羁,我行我素,坊间又何来那许多嫉恨闲言?传闻自然不值一哂,倒显出娘子率性超凡之处。”

听这番无懈可击的褒奖,明夷倒真不好挑刺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夏娘子过誉了,你我都逃不过街头巷尾闲聊之资,也是缘分。”

洪奕亦不甘寂寞:“不遭人妒是庸才,不被编排是丑妇,这杯我喝了。”

夏幻枫闻言大笑起来:“邢卿啊,亏得你带着两位娘子来我容异坊,我已许久没有见过此等合眼缘的人物。今儿真真是个吉日,这酒菜权当夏幻枫谢两位娘子光临,以后盼二位常来。”

明夷方想推辞,念及这顿原本是邢卿做东,客套也轮不着自己,只得举杯再饮表示谢意。

邢卿也不说半句客气话,看来他与夏娘子关系确实匪浅:“今日明娘子还有要紧事要安排,否则必将你这儿的珍酿一一品遍,就怕你到时在说不出盼我等常来之词。”

夏幻枫爽朗地挥动玉臂,画了个大圈:“把我整个容异坊都吃了又如何,千金难买美人一笑。”

洪奕扑哧笑出声:“明明夏娘子才是大美人。”

邢卿正要开口凑趣,被夏幻枫瞟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

明夷已经被桌上美食收买了个彻底,还想继续,可惜有心无力,看着桌上珍馐,越看越生出愁来,这口味被钓上来了,如何还受得了每天清粥蒸饼过日子。

夏幻枫为人剔透:“容异坊的厨艺是否不合明娘子的胃口?”

明夷连连摇头:“只可惜西市太远,品尝一顿穿半个城,而囊内羞涩,纵使舍得时间也舍不得常来。”

夏幻枫从发间取下一朵花钿,递给明夷,明夷摊开手,感受到她柔软纤长的指腹在手心里划过,微微的痒,点点的麻,而后是一片冰凉。明夷仔细看那片冰凉,是一片黄金打造的枫叶,脉络清晰,边缘微微卷起,惟妙惟肖。

明夷这下实在不好意思了,吃了人家白食,怎好收这么精致贵重的礼物:“这我受不得。”

夏幻枫把她的手掌合住:“只是个小物件,相当我的印鉴一般。在西市开分铺的事我已在张罗,不会太久。彼时,明娘子可常来,纵使幻枫不在,出示这枚枫叶花钿,无人敢向你收账。”

明夷脑子都空白了一下,眼前这艳光四射的美人,莫名示好,出手大方,若是个男人,那就是霸道总裁的戏码,她分分钟芳心微颤。但现在这状况,倒使得她有几分防备,天上哪有白掉的馅饼:“这礼实在太重,明夷万不敢受。”

夏幻枫不容她退还:“不过是将自家微不足道的物事与姐妹分享,若再推辞,便是瞧不上我了。”

明夷看向洪奕,她佯装不知,扭头不做回应。显然是被美食收买了,不愿意放弃这到嘴边的好处。

再看邢卿,他倒是气定神闲得很:“明娘子只消记得常邀邢卿一同欢饮便好,夏娘子爽直之人,无需再做客套。”

明夷更无理由第三次推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收下:“夏娘子的胭脂水粉,我们拾靥坊也包了,其后拾靥坊会为贵客提供专享的品项,夏娘子定是我贵客名单的首位。”

夏幻枫闻言又认真看了明夷两眼:“明娘子果真精于商道,亦能窥遍世情,值此乱世,百业凋敝,民间饱暖已属不易,往往锱铢必较。无论我这珍馐美酒还是娘子的胭脂水粉,若与别家贱价相拼,必输无疑。”

这话说到了明夷戳心处,天下不太平,边境狼烟犹在,政局飘摇不定,百姓兜里的钱不好掏,否则也不会被红云坊的劣货抢走生意。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有着如此强大气场,能在西市占据这么好的位置,做出这番气象,不仅有财力,能力,背后必定还有不小的势力。

如今看来,夏幻枫对她并没什么可企图的,反倒是最好的商业伙伴人选。连山只懂店铺实务,洪奕擅长造势公关,邢卿有家传绝技,这些都比不上夏幻枫深谙这个时代的经商之道,乃至上下门路,这真正是千金难得的助力,哪怕将拾靥坊的收益分她两三成也值得。

明夷下了决心,倒沉心静气起来,给自己和夏幻枫都斟上酒:“夏娘子见解至深,明夷心有戚戚,若得娘子点拨能为我拾靥坊指条明路,明夷甘奉上坊主之位。丰家三代心血断不可绝于明夷之手,九泉之下无颜相见阿爷。”

明夷此说也是明知她不会要什么坊主虚名,用一番祖业道理压着,少些世俗功利之感。

洪奕眉微微挑动,看来是忍住不笑有些辛苦,听明夷文邹邹这套,着实有些不习惯。明夷在桌子底下撞了撞她的腿,提醒她收敛。

夏幻枫抬手举杯,拇指与中指捏起轻薄半透的犀角杯,三指纤长白嫩,翘成曲线优美的兰花样儿。杯沿贴到薄唇前,鲜红的唇微微撅起,点唇恰形成一个心型,留下朱砂痣般的小印记在杯口。

明夷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夏娘子真是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撩人的女人味。可想而知,男人们会如何为她疯狂。瞥一眼邢卿,他目不斜视,坦然迎向她目光,依然浅笑镇定。可见仇恨的力量是多么泯灭人欲,否则这仙人之姿的男人与眼前妖姬如此登对,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夏幻枫放下酒杯,笑说:“明娘子说笑了,幻枫一点外行浅见岂堪如此褒奖。只是我这容异坊开门揖四方客,无论行商江湖或朝堂每日总有些新鲜情状到耳里,对大势确也有自己几分判断。越是如斯世道,我这高价酒席越是不会乏人问津。只因人人难以预期明日,便乐于醉生梦死,唯恐今日的权势未能享尽用尽。一朝倾殁,岂非冤枉?”

明夷点头,古今莫如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多奢靡,百姓用度减少,富贵者衡富贵。”

洪奕也听懂了:“也难怪平康坊闲人少了,行露院倒是更加红火。”

邢卿笑道:“殷妈妈岂是常人,生意经算得明,行露院接待的非富即贵。男子追名逐利不过为坐拥美人时旁人的艳羡而已。”

夏幻枫赞同道:“能在长安置下产业的女子,哪有不剔透玲珑的。如今世道有利可图者三,一者居高位,尤其累世官爵,家业不可估算;二者处江湖,地方财帛大半散于各帮派头领,上达高官,下抚帮众;三者大商贾,南北互通,番邦交易,得利匪浅,真金白银。商贾倚赖江湖势力襄助,江湖背靠朝廷世爵相帮。尤其前二者及家眷,可谓挥金如土。你我买卖,从此中来。”

明夷深思良久,感茅塞顿开,双手拱上,饮尽杯中酒:“明夷痴长几岁,腆颜为姐,多谢妹妹金玉良言。”

“既是姐妹,无需多礼。”夏幻枫起身施礼,“妹妹还有些客人要招呼,今日失陪了,此后自多有相见之时。”

三人目送夏幻枫婷婷袅袅离开,余下一室靡靡香气不散。

洪奕舒了口气,浑身散了下来:“她在,我连坐都不知该怎么坐,总觉得被她压着一头。”

“也是需要有个人来压压你这头号花魁的风头了。”明夷几杯酒下肚,微微有些晕眩,心里倒是畅快的。

洪奕身子倚过来,眯着细长的眼,媚气外露,烟嗓硬掐出娇嗲声:“怎么?奴家不够美貌吗?”

明夷起了身鸡皮疙瘩,推开她:“美颜盛世,艳冠群芳,只是明夷无福消受。”

洪奕唾了一声,懒得搭理。

邢卿掩嘴而笑:“三位都是长安城中翘楚,邢卿能与三美同台,三生有幸,哈哈。”

明夷闻此言,念及自己的岁数,倒生出落寞来,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喝酒上了头。

第十八章 寻衅

散席时候日头不早,明夷将洪奕与邢卿送回行露院,并叮嘱了洪奕几句,让她一一与花魁娘子们谈代言站台的事儿。殷妈妈传出话让车夫送她回东市,明夷也谢绝了好意,执意步行回去。

未走出几步,明夷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看来入口甜柔的酒也毕竟是酒。风一吹,更加目眩。

距离林昭的手绘单页送来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晃在平康坊。

夜色还远,慵懒的平康坊午睡刚醒。抬头能看到撑起的窗户,垂下一头青丝在细细梳理的女子,借着阳光对镜描眉的女子,逗着鹦鹉重复一个名字的女子,一脸寂寥眼中无物的女子,或青春少艾,或已半老徐娘。青春的眼里总是灵动,望情郎的盼,诵情诗的痴,对薄情的恨。沧桑的眼中总是深邃,见不到光,只有随时换上的笑。

明夷看着,酒劲慢慢过了,暑热跟着消了,心头一截截凉下来。在这个时空,女人能做的事太有限,哪个不是背靠着男人的力量。师红依不消说,靠着男人捧来金山银山,再难博的美人一笑,也总是待价而沽,需要用美艳和歌艺换一席之地。陶三娘是幸运的,靠着父辈打下的江湖地位,但若没有女当家的特殊身份与其他帮派讨便宜,也坐不稳。夏幻枫再如何出色的人物,逃不脱要与朝中人江湖人周旋,保得平安富贵。自己更不用说,花着刘恩朝的钱,靠着连山的忠心,还有那些伍少尹马少镖头的相帮,还不知其后会有多少陌生的男人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如果一定要依靠男人的力量,她能做的,不过是不仅仅依靠一个人几个人,而是更多。如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在每个人身上能摊薄些。若有背弃,也不至于全盘皆输。这样,或许更安全一些。

越想越无趣,明夷加快了脚步。到她小小的拾靥坊,好有些能挡风遮雨的错觉。

回到东市,也已经不是店铺最旺的时辰,赶远来的人都开始往回走。红云坊今日的人气已经不如前,三三两两不过几个衣着寒酸的大嫂,挑选良久,为几个铜钱争执。她没心情和人再有口角,到红云坊门口故意走远些。更是下了决心: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与市井妇人讨价还价上,不能与这样的对手纠缠不清。

明夷快步走远,像是生怕山寨店的低俗气玷污了她的靴底。

拾靥坊内无人,也是预料到的。连山忙得天昏地暗,恐怕没她这般好命,还能享用那顿盛筵。并不指望还有人惠顾,只为了等林昭那里的单页,只得开着铺,百无聊赖等着。

酒劲儿未全过,一早起来折腾到现在,明夷还真是有些困了,撑着脑袋强打精神,直到被一声咳嗽吓得心脏差点蹦出来。

抬头模模糊糊两个人,明晃晃的服色快亮瞎她的眼。

前头是个少妇模样,翠绿绣红白纹样的褶裙,水红的薄纱小衫,月白色长帔,搭配起来鲜亮明丽,只可惜本人皮肤暗淡,黑里带黄,被艳色一衬,总有些抹不去的乡土味。长得不差,端端正正的,只是一脸严肃,嘴角下挂,死气沉沉。头上是华丽的凌云髻,珠翠招摇,眼角扫着斜红,唇上点着娇艳的桃红色,显得皮肤黄气更重。明夷有一种把她脸上脂粉全部擦掉,重新打扮的冲动。

后面跟着的是一样脸色蜡黄的婢女。穿着黄色长裙和绿色短袖衫子,整个像黄土中刨出来似的,黄蒙蒙一脸。表情都如出一辙,却比主母更多份倨傲,所谓狗仗人势便是如此吧。

咳嗽的是黄婢女,很不耐烦的样子:“才什么时辰,这铺子是要关门大吉吗?”

明夷心里暗自问候了对方祖上,堆上笑:“娘子需要胭脂还是水粉、口脂?”

黄少妇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径自走向店铺中间,围着那鸟笼绣鞋的插花转了个圈,皱紧了眉,眼里满是厌恶。

黄婢女毫不客气:“不用跟着,我们自个儿看。”

明夷原本便不想跟他们多话,看样子也不至于是顺手牵羊的人,只站一边冷眼看着。这种架势,还真是似曾相识,不就是前几天纸扎人主仆,仇夫人一行的做派吗?难怪做个如此招摇打扮,多半为了示威,想到这里,她觉得格外好笑,脸上不由荡起笑意。

黄少妇恰好转了一圈回来,捕捉到她嘴角尚未消失的弧度,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脸色突然更加阴沉,直奔她而来。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后面却已无路可退。

黄少妇停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距离:“明娘子,我并无恶意,只不过同为女子,劝你收敛些,莫以这荒淫不经的玩意儿蛊惑人心,实在有辱丰家家声。”

明夷一听倒是来了精神,不怒反笑:“请问这位娘子与我丰家有何瓜葛?是我先父的旧相好还是先祖的冤孽债?为我丰家如此殚精竭虑真是辛苦您了。”

黄少妇气得脸色都白了,微微发抖,黄婢女先耐不住了,直要冲上来抓挠,明夷往后仰,腰顶到后面柜子,撞得她暗自咬牙。黄少妇一挥手,制止了那野蛮丫头:“早听闻明娘子伶牙俐齿,果真如此,只是未免失之粗鄙,落了教养。”

“我家教养讲的是对善意之人双倍与善,对怀恶意之人亦不畏惧而已。”明夷看对方绵里藏针,也不怕和她周旋。

黄少妇又换了和颜悦色:“你我素昧平生,何来恶意。只是看明娘子独自操持偌大生意,也是女中豪杰,不忍看女子到此年岁,孑然一身还惹街巷非议,令人扼腕。”

明夷简直厌烦极了,话里话外不过说她年纪大了,名声又坏,以此来凸显自己的高贵。转念一想,这年代,女子视有夫家靠山为大,把她当作失败者的典型无可厚非。想回敬过去,又索然无味。所以当她远远看到林昭走近拾靥坊,眼珠子一下亮了,如同看到了救星。

第十九章 旧梦

林昭抱着一个粗布包裹,笑盈盈进来:“我这可是拼着命给你赶出来了,明娘子可赏口水喝?”

明夷快步迎过去,接过包裹:“辛苦辛苦,我这儿打发完闲人,请先生楼上奉茶。”

黄少妇自觉无趣,头也不回:“走。”

明夷大声欢送:“走好,再来啊。”

黄婢女哼了声:“又是什么野男人。”

明夷想怼回去,被林昭拉住了,他仍是笑眯着眼:“不值当。”

也是,明夷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只是难忍涉及到身边的人。但林昭这样的人,也不是那种会在乎这些的俗人。

那对肤色蜡黄的主仆招摇而去,林昭才问道:“知道是谁吗?”

明夷摇了摇头。

“刘参军家的夫人,崔家的小娘子。”林昭寻味地看着明夷,想从她表情里看场好戏似的。

明夷这才恍然大悟,竟有些后怕,这位崔娘子幸而还有着参军夫人的架子,没拉下脸撒泼打滚,这要如此,她毕竟拿了刘恩朝的私房钱,总还是有些理亏。硬撑着笑答:“她是谁家夫人与我何干?我自认清白。”

“旁人不知娘子坦荡,传言多了,也怪不得刘夫人找上来。只是她未必能善罢甘休,此来原想给个下马威,林某看她脸色,定没在娘子处讨得半分便宜。下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林昭说得诚恳,只是长相使然,显不出一点忧虑,总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明夷心里忐忑,也不肯露半分怯色,反问他:“林先生也真是交游广阔,连人家少出闺门的夫人也如此熟稔,佩服佩服。”

林昭哈哈大笑起来:“明娘子这嘴还真是不饶人。林某确有品鉴美人的嗜好,长安城里的美人无有不识。崔小娘子未出阁前也算得上清丽佳人,只少了点气度,终究落了下乘。自不如娘子大气干练,别具风韵。”

明夷厌烦他语中轻浮之意,瞧外面天色不早,下了逐客令:“劳烦先生亲自来送,拾靥坊一向月末结算,明夷会使人将润笔送上。时辰不早,不敢耽误先生回程,忙过这一阵自当面谢先生相助,我这厢尚有事务,恕不远送。”

林昭碰了软钉子,自觉无趣,只得一笑:“后会有期。”

送走两拨人,明夷更觉疲累,倒想念起连山来,那孩子虽也有古怪,但对自己是忠心之极。看样子今晚他忙完应当去老宅休憩了,明夷关上铺门,将那包绘好的单页抱上楼,带上三种胭脂,还有要事要做。

把三种画页分别摆上东屋的坐榻,借着还有些夕阳微光,明夷细细观看,林昭虽为人轻浮,画艺实属上乘,纸上美人寥寥数笔,却灵气十足,闺怨春思跃然纸上。去西屋取了那些香料来,她想再做点睛之笔。

将沉香混入桃仙醉,麝香混入牡丹羞,檀香混入胡美人,再将三种胭脂重新磨匀,分别绘制在三种画页的美人脸颊上。一点红艳使得羞色尽出,细细闻,有着幽香。如此,这画页才堪称完美,恐怕到了女子手中,谁也不舍得丢弃。

阳光换了月色,屋内黯淡起来,明夷点了油灯在窗前,继续埋头制作。

正潜心于其中,油灯晃了两下,似有一道黑影飘过。明夷吓得站起身,一阵胆颤,壮胆往窗外看,一片寂静,半点儿风都没有,整个屋子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被那阵怪风所扰,明夷总觉得不踏实,关上窗,加快手头速度,收拾停当,把自己藏进密不透风的西屋,在暧昧香气中努力入眠。

越是用力,脑中的思绪越是不停歇。这些天马不停蹄,前两晚又有洪奕相伴,没有这样的机会让她沉湎在自己的感官里。一旦停下,所有情绪就这么蔓延开来,像屋里的香气,萦绕不去。

想到最多的,是邱志。再如何千疮百孔,那也是她结结实实守了六年的感情,已经分不清楚是习惯是倚赖还是不甘。

刚毕业,父母各自成家,二十来岁时候,她谈过几段恋爱,慌不择路一样,每一次都一心冲着结婚去。后来想想,实在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遇到对自己示好的男生就轻易相信什么天长地久。不怪遇不到良人,而是她连彼此深入了解的功夫都不敢耽误,也难怪摔得遍体鳞伤。

过了二十五,焦灼感更使她患上轻度抑郁。恨不得每晚留在公司加班,抢着做需要通宵的策划案,好避免回出租屋躺床上失眠辗转反侧。那时,邱志是她的部门主管。

他们俩的开篇很狼狈。她独自加班的夜,空腹喝了太多咖啡,吐得昏天暗地,面色惨白。邱志临时回公司处理一份公文,正碰上她抱着肚子泪流不止,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车,直奔医院。

被急诊医生训斥一番后,她坐在他车里,什么都不想说。他也体贴,不问,只是那之后不再安排她加班,还以部门福利的形式请了专业医生,安排每个员工每周一小时心理辅导。

在他的授意下,心理医生对她格外关照,持续三个月的治疗,她的状况渐渐好起来。邱志开始约她单独见面,看电影喝咖啡。

她不敢多想,在自信心已满满磨掉的她看来,邱志是个标准的钻石王老五,不是她能企及的。只是无法自控地陷进去,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

没多久,邱志带着她一起离开公司,创立了Q&Z。

在他的指导下,她成长迅速,几乎撑起了Q&Z财务与大客户维护之外所有事务。她一步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强大,干练,满满野心。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喜。

时间倒回一千多年,明夷的心智像开了窍,突然看清了一切。

她怀着讨好的心,从未改变过在他面前的卑微。

她在他眼里,是越来越好用的下属,不再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小女生。

从一开始,他就计算精确,控制着财务和大客户这两个公司命脉,为了防止有一天她反水,不会影响他的事业。

寒意一点点从她脚底爬上来,袭向心头。夏天还未完全过去,她却如此盼望此刻洪奕在身边,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也好。

黑暗中,她的情绪也低到极点,如果不是该死的宵禁,她一定奔往行露院。只是此刻,洪奕的纱帐中,是不是有哪家才子官人?

好无趣。

第二十章 派单

明夷睡梦间似醒过一次,眼前有个影子,坐着不动,料是连山一早来了。烧伤卧床时,她也习惯连山在侧伺候,并无违和之感。耐不过睡意,她昏沉沉睡去,唯一的感官是曾被灼伤过的手臂,温暖与清凉交替着,难以言说的舒畅。

再次醒来,带来第一缕暖意的,是连山手里的一碗胡麻粥。

他眼里有血丝,脸上却少血色,头发有些凌乱,沾着城外的风沙。手指肚红红的,端着热乎乎的胡麻粥端久了的缘故,另一只手上的油纸打开了,冒着热气,是刚出炉的蒸饼。明夷忙接过来,虽则不合口味,也吃出大快朵颐的模样。

如果在现代,他该是父母引以为豪的帅气儿子,走在校园里,思考着报哪所大学,而后被漂亮羞涩的小女生拦住,送上情书。甚至可以参与个选秀,捞一群迷妹,在聚光灯下无比光鲜。何至于现在这样满面尘土,捧着热粥跪在床头?

更令她心如蚁噬的是,她离不得连山的帮忙,却给不了连山想要的,他真正主人的灵魂与两人亲密的过往。

把碗递回给他:“你吃了没?”

“吃过了。”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点胡麻都没有,这孩子撒谎都不会。

明夷看了眼手臂,还有未吸收的药膏,与之前的颜色不同,是浅浅的藕荷色。枕边还有个白色小瓷瓶,和药膏气味相同。

“这瓶用完应该好差不多了,即使有疤痕也不在脸上,不要紧。”明夷也是心疼钱,想到钱,她一点倦意都没了,今天可是派传单的大日子。

连山看了眼,刚要说什么,看明夷起身,连忙扶起,怕她撑裂了伤口:“时辰还早,娘子不如再休憩会儿。”

明夷摇了摇头:“这两天恐怕还得辛劳你,今日竹君教坊的几位小郎来帮着派传单,那些画页造价不低,你得带着他们,保证每一张都到该得之人手中。”

连山跟随明夷到东屋,翻看那些画页,眼里也有了光:“果然精美无比,定使那些妇人竞相珍藏。”

“取一些留给我们拾靥坊的老主顾,其它看准了人给,那些爱买红云坊劣货的,不给也罢。”明夷叮嘱道。

连山点头:“那是自然,我会送去入苑坊、胜业坊、崇人坊的一些王府官眷处,还有平康坊各家花魁。西市周围里坊富人云集,要想送到却不是很容易。”

明夷闻言倒是一乐,真是人脉无价:“劳烦连山即刻先去西市,找容异坊夏幻枫夏娘子,说拾靥坊明娘子有事相求,将这些单页能送到富商家眷手中,自当重谢。你带上全套脂粉,只当见面礼。”

连山惊异道:“西市的容异坊连山有所耳闻,这位不明来历的夏娘子神通非常。娘子是如何识得?”

“是邢卿的故交。”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数了些画页出来交给连山,“巳时那些小郎会来,还需早去早回。”

连山将画页小心翼翼藏入怀里:“我即刻借马前去。”

竹君教坊做事还是有模有样的。巳时未到,两驾装饰锦缎的马车已穿过东市而来,车上坠的铜铃铛叮铃铃一路,很是招摇,引得满街围观。

四位小郎下车时,明夷虽有所准备还是难免和路人一般惊呼出声。

红紫蓝白四色拖地石榴裙,华丽的长披帛,飞仙髻缀着金晃晃的钗凤,亮晶晶的珠翠,雪白的香肩玉臂,令女儿家相较失色。脸上敷粉点唇,贴花钿,描斜红,倒有几分艺妓味道,妖冶之气尽出。

四位小郎扭动腰肢起来如青蛇出水,明夷领这四位入店铺,整个铺子被他们点亮了一般,香艳无边。铺子门口立即被路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明夷看无法交代事务,只得暂时关了铺子,请四位上楼。

四位女装郎君虽姿态妖娆,态度倒十分谦逊,列队上了东屋,齐刷刷站立工整,明夷将画页分派到个人手中,细细交代,需要交与谁,一人只限一张,若有人询问,该如何回答。四人安安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明夷只一个心思,若她能调教出这样的人,何事不成?

听楼下喧闹中有人唤她,窗边一看,连山已经回来,明夷便带四人下楼,安排红蓝两位随连山去附近里坊,白紫两位就在店铺门口散发。

明夷看着铺前熙熙攘攘,内心的忐忑渐渐平复。无论这次效果如何,至少使得她的拾靥坊名声大噪,从古至今,注意力永远是最重要的。转化率再低,基数大了便不怕。

人群里,她依稀看到红云坊的仇夫人惨白着脸,看来她的生意也受到了点影响,明夷心里不免快意。

六百张画页,除去给西市的,连山拿去里坊派发的,剩下不过四百张,午时刚过,已经散发完毕。连山也带着两位赶了回来,回报说一切顺利。

四位小郎谢绝了明夷共用午膳的好意,明夷便送了些胭脂水粉,四人多番感谢,面露喜色。明夷揣测他们下八郎日常用度恐怕也很紧张,管理严格,她对竹君教坊的坊主更加好奇起来,想着有机会一定去取经。

上午的热闹引得店铺里人也多了起来,出货稍有提高,明夷留连山看着铺子,马不停蹄往行露院赶。

此次去行露院,明夷先去看望了殷妈妈,虽然洪奕说会与她交涉,毕竟还是亲自前去更显诚意。为此,她特意从师红依的百宝箱中取了几件金饰,在首饰店换了份量相当的一块金锁,以作为见面礼。

这也是明夷第一次和殷妈妈面对面坐下来,好好打量这个堪称传奇的女子。虽是行露院的主人,被唤为妈妈,她看上去也不过三十二三模样,兴许是保养得宜。穿得素净,一身月白罗衫,首饰皆是滚圆的上好珍珠,与她端丽容貌交相辉映。脸上妆容浅淡,下颌有棱角,微微丰润。杏眼温柔中有凌厉,眼角有些细纹,皮肤依旧平滑,小巧的鼻翼,柳眉薄唇,唇峰分明。不像青楼的妈妈,却像大户的正室。

第二十一章 殷娘

明夷看得有些发愣,殷妈妈嗔怪道:“你许久没来看我,这厢来,倒似没见过一般。”

明夷自知失态,窘笑起来:“我这一病,还真是觉着众人都似初见,妈妈莫怪。”

殷妈妈留意到她手臂的异样,轻轻挽过来,撩开袖子仔细看了看:“愈合还不错,这药膏是哪位名医手笔?看来不是一般的方子。”

“只是家人找的寻常大夫。”明夷捋下衣袖,将金锁取了出来,“太久没来探望,一点心意。”

殷妈妈看都没看那块沉甸甸的金锁,倒是深深看了明夷一眼:“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金子我收了,给几位花魁娘子分了去。红依跟我说你想让她们帮拾靥坊做些事,不影响行露院就行,能帮上你,我总也是愿意的。”

明夷听得动容,这几句轻飘飘,里面的情谊不浅,丰明夷也不知哪儿来的造化,能有连山、师红依、刘恩朝、殷妈妈这样为她着想的人。大概,她为人也不是太差吧。

明夷起身深深行了个礼:“多谢殷妈妈雪中送炭之情。”

殷妈妈示意她坐下:“只是举手之劳。你我虽境遇不同,我见你总似见到当年的自己,这世道谁都不易。你非池中物,总有一日,殷妈妈还需你相助。”

明夷亦言辞恳切:“明夷自问非薄情寡义之人,他日如果能用得上的,殷妈妈只管开口就是。”

殷妈妈捋了捋额发,小心翼翼问道:“你可有为终身打算?那事已过去七年,应当放下了。你如今也无父兄在堂,恐怕没人为你绸缪,独自操持拾靥坊不易,身边可有合意人选?”

倒转千年,也逃不过这些话退,明夷叹了声:“我花信已过,难不成嫁作填房妾室?恐怕纵使我肯,也入不得他人之眼。”

殷妈妈也是一脸愁容:“错嫁自然使不得。想这仕途之人趋炎附势,经商之人重利轻义,文人自命风流,侠客草莽不羁,良人实在难求。若肯下嫁,江湖中倒未必寻不着真心。我原以为那伍少尹与你多年相交,他不涉青楼不娶权贵之女,你二人或有机会成双,但到如今还是未有佳讯。”

明夷对这个多番听闻过的伍少尹兴趣愈加浓厚,也不好表露太多,只打个太极:“若没有真心倾慕又肯真意相待之人,明夷宁愿独处终身,趁现在有气有力,多赚份薄产,不愁吃用就好。”

“有情有义又如何?他若无志气,你瞧不上,他若志比天高,你够不着,”殷妈妈似触及心事,满眼怅然。

明夷心知这些话不用她搭腔,只静静陪她坐了会儿,饮盏茶,便告退去寻洪奕。

洪奕一副午睡初醒的样子,见她来,鞋也顾不得穿,蹦跳着把她拽进房:“终于等到你了,再睡下去我怕自己醒不过来了。”

明夷噗一声笑出声:“整个平康坊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也会无所事事?不是应该忙着应酬公子王孙门庭若市吗?”

洪奕翻了个招牌白眼:“别提了,昨晚无聊,从求见的名帖里找了几个名衔大点的,一看人,不是肚满肠肥就是头发花白,挑了个白净年轻点的,说是什么直学士,我倒想看看学士还有直的弯的之分吗?结果一晚上对着我唧唧歪歪念些拐弯抹角的艳词,还想动手动脚,被我赶出去了。自己生气了一晚上。”

明夷揉一揉洪奕的一头乱发:“委屈你了,实在不行就赎身出去吧。这里毕竟开门迎客的,你躲得过一时,总躲不过一世。”

“躲得一时是一时吧,你啊,现在还没能力给我这样的高床软枕。我呢,也不想跟你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我的琴曲也练差不多了,若能给殷妈妈赚到钱,她不会干涉我推客的事儿。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男人,奇货可居,越是得不到,越是贱次次想贴上来。”洪奕嫌弃地把明夷的手推开,四处找她的梳子。

明夷眼明手快,瞥到她的牛角梳,抢了过来给她轻轻梳理:“我也是白为你担心,男人的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只要你过得开心,不要吃闷亏,伤了身伤了心,其他都不重要。”

洪奕眼里闪过一点泪,瞬间又换上没心没肺的神采:“别这样煽情,我不习惯。一会儿让那几位花魁娘子到我房里,你看看怎么选。别再扯我头发了,知道自己手笨。”

明夷切了声,把梳子还她,乐得在床榻上休憩会儿,待她梳妆完毕。

洪奕将几位花魁娘子请进房间的时候,明夷几乎要睡着了。被一阵香风熏得咳嗽,立马清醒。

虽然上午刚受到那四位竹君教坊下八郎的冲击,这次看到一字排开的六位花魁娘子仍然让明夷瞬间无法思考。如果说竹君的小郎们艳丽在妆在皮,这些花魁娘子可谓风骚入骨。

男子骨架大,为了不显得粗壮,几位小郎都偏纤瘦,为了显得脸部柔和精致,都做了极为华丽的发髻。衣裙遮住大部分肌肤,但难免还是略嫌高大,脸上敷粉厚重,不耐细看。

花魁娘子们则大多符合唐时审美,丰腴有度,柔若无骨。一个个肌肤赛雪,粉妆玉砌,只需要一点红妆便娇艳可人。穿着也是十分清凉,薄纱盖不住的旖旎风光。发髻慵懒,别具娇憨趣味。

明夷回过神,开始用三种招牌产品的气质挑选这些美人。

头牌花魁师红依是招牌,必定得位列其中,最适合的是胡美人,她的模特身形,立体面容,在一群丰腴女子中倒更像胡姬,配上现代风格的化妆术,绝对令人耳目一新,去西市买件胡姬舞服,肚脐贴上亮闪闪金花,衬出水蛇腰身,想想都魅惑无双。教导女子迎合男人猎艳贪新的心理。

牡丹羞则要的是良家女子初思春的意向,欲拒还迎,欲语还休。明夷一个个仔细端详,选了一个鹅蛋脸,清纯貌,看上去十五六岁模样的,名唤葵娘。一问,也是刚挂牌的新晋花魁,难怪明夷只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上的红晕已经到了耳朵根。甚好,最符合男人拉良家下水的美梦。

桃仙醉自带放荡不羁,风流之外有种惹人哀怜的味儿。最适合嗜好救风尘的男人。这个人选有点难,余下五位都是成熟韵味,又好似少了点什么。明夷来回踱了三圈,眼前一亮。最边上这位,虽不是最美艳,眼神里却满满的内容,带着点儿沧桑,带着蔑视众生的傲慢,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苦。她叫绫罗。

第二十二章 绫罗

选定了人,明夷给其它四位送了些胭脂水粉,请她们各自回屋。只剩了洪奕、葵娘和绫罗。三人站一起,真是各具特色,难分伯仲。看得明夷喜上眉梢,活脱脱三位代言人,必要笼络在身边才是。

葵娘一副怯生生模样:“红依姐姐与我说过,只是葵娘还不是十分明白,明娘子要我们如何襄助?”

明夷将三种胭脂分别放在三人手中:“这是我拾靥坊三款胭脂,可有用过?”

绫罗看了眼手中小盒:“常用,尤爱桃仙醉。”

洪奕接过话茬:“明娘子是要我们三人各自为一款胭脂代言。”

两人一脸茫然,明娘子只得费力解释:“可听过文君当垆?卓文君当垆卖酒,以其才貌之名引得客似云来。卓文君可谓此酒肆的代言人。三位气韵美貌与拾靥坊三款胭脂相得益彰,代为展示售卖胭脂,便为胭脂的代言人。”

葵娘仍云里雾里一般,绫罗已了然:“明娘子是需要我等使用胭脂,并持货物向往来宾客举荐之意。”

明夷一脸赞赏,自己果然是没看错人,尤其绫罗,与寻常的花魁娘子不同,气质冷艳,自有内秀。

明夷点头:“明日便劳烦三位到拾靥坊相助,此三款胭脂售卖所得皆归三位娘子所有,作为答谢。”

葵娘如孩童般雀跃:“姐姐说的可算得数?那岂不是比在行露院营生更好?要是天天如此就好了。”

“若天天如此,拾靥坊还不得都赔了给你。”绫罗嗔怪地瞥她一眼,眼里的冰霜化了点,对葵娘有种如姊如母的疼爱。

葵娘吐了吐舌头,模样儿讨喜之极。看得明夷和洪奕都心头沉重,料不过一年半载,这娇俏模样天真神采便不可得了。

再看绫罗,也是眉头深锁,问道:“为你上头的那位王校尉最近可有来过?”

“未曾。”葵娘神色黯淡下来,过好一阵才又挤出笑容,“殷妈妈说他留的银子还有,所以没让我接客。他……大概事务缠身,过两天会来吧。”

绫罗轻轻把葵娘的肩膀揽过来:“他若来了,你定要苦求他赎你回去当妾室。王校尉虽然只居六品,毕竟还年少,前途可期,你也好有个归宿。少年郎君本就多情,你又只伺候过他一人,兴许是会帮你赎身的。”

明夷与洪奕对看一眼,都是一样心思,看来殷妈妈已是尽力在为葵娘筹谋,希望她能觅得良人,才放任她没有继续接客。但有没有这造化,还在男人身上。

葵娘听了绫罗这番话,笑得甜美:“明姐姐你一定要多给葵娘机会给拾靥坊去帮忙,若他来了,赎身钱不够,我也好有些帮衬。”

明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好,明日之后,葵娘白昼也到拾靥坊来帮忙,卖出多少我给你分三成。”

葵娘雀跃起来,孩子一样扑到明夷怀里:“明姐姐你真是太好了!”

绫罗看着,终于对明夷点了点头,露了点笑模样。

葵娘又转向绫罗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绫罗姐姐可有中意的人?”

绫罗眼里没有了笑容,嘴角勉强扯动:“姐姐早就没这心思了。风尘之中,最忌日日巴望从良,越心急越目盲。花街柳巷之中,多的是一亲香泽之后还惦记你体己钱的无赖汉,哪有几个堪称君子。”

葵娘也跟着低落起来,明夷不忍,安慰道:“你的王校尉兴许就是那难得一见的君子呢?”

葵娘用力点头:“一定是的。”

洪奕对绫罗也开始好奇起来:“那绫罗将来如何打算?可有家人投靠?”

“有靠得住的家人何至于此。”绫罗眼里越来越冷,“再熬几年,我这花魁位子也坐不住了。便找个道观出家,也好在山水间终老。”

明夷听到道观,不免想起林昭提起的温庭筠,想起,与温庭筠未来将有瓜葛的鱼玄机。神色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绫罗在平康坊多年,察言观色只是寻常,哪怕明夷一瞬即逝的犹疑,也逃不过她剔透本能,耐心解释道:“坊间虽有大张艳帜的庵堂道观,煌煌长安,总有清静之处。即便旁人纵情饮乐,也不过同观为道,各自修行。斯时容颜已老,有力则做些挑水种地粗重功夫,无力便洗衣做饭尽我所能,心安即是道。”

明夷恍惚见她脸上浓艳妆容下,闪现出一种平静祥和的光,如玉石,如月光。

女人身上最大的魅力,常常来自岁月打磨后,外表棱角已去,内心愈加坚韧,外物与时间都对她无能为力。世间总不乏这样的可爱可敬女子,古今皆是,却难得惜花之人。而最可爱的男人,大约是还怀着明澈感恩的赤子心的男子吧,她尚未见过。

明夷很想为这两位尤物打算一下,转念一想,自己已不是可以主宰自己和公司的明总,只是个风雨飘摇小店铺的当家,为今之计,站稳了脚,再做打算。

明夷细细嘱咐葵娘和绫罗明日的打扮,葵娘穿鹅黄色配浅绿,简单的发髻装饰粉白相间的牡丹,脸上妆容素淡,轻点口脂,突出娇艳动人的牡丹羞,用在眼眸之下,晕染开,如天然的羞涩红晕,团扇半遮脸,便是极好。

绫罗穿桃粉色石榴裙,水红轻纱,斜堕发髻,翠绿玉簪配桃花点点。眉间饰桃花花钿,翠眉斜红,一抹桃仙醉飞入耳鬓,尽显妖冶。手中最宜持一三脚青铜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洪奕在旁听着,也是兴致勃勃,拉着明夷问自己的妆扮。明夷示意她稍安,将两位送走之后,跟她说起胡美人的造型,洪奕也十分赞同,又提起觉得活动稍嫌安静,明夷努了努嘴:“隔壁不是有现成的琴师吗?”

洪奕哈哈大笑:“你啊,真是要榨取所有人的价值才干休。”

明夷挑眉一笑:“我若把拾靥坊做大了,才有钱巴结打点朝廷与江湖人物,到时,自当尽力帮他打听,以报家仇。”

洪奕假作正经,退后两步端详她:“明夷啊,幸而我们是闺蜜,不是敌人。你这心思,太重。”

第二十三章 胡姬

明夷听得洪奕说她心重,一时不知是何滋味。沉默半晌,自嘲道:“谁让我们没修得好命,穿到富贵人家,每天只需要在深闺里幻想个如意郎君。”

洪奕见她走了心,不忍,过去搂住她的肩:“还不是太坏,至少你还有我,”

明夷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身体健全,脑子没坏,你还有一张倾国倾城脸,我们也算抽到了上签,其它就靠自己这双手去赚吧。”

洪奕也学她拍拍手臂:“你还有我这双手呢,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

明夷眼眶有点发热:“我可不忍心你应酬那些龌龊男子,你帮我做好拾靥坊的代言也是一样。”

“放心,最多让摸摸小手,搂搂小腰,我也不损失什么。只是不能再如此懒散了。否则再过几年,恐怕一文钱摸一下都没人光顾了。”洪奕自嘲着,再潇洒也逃不过女子对老去的畏惧,何况在一个十五六岁已经出来讨生活的年代。

明夷不想两人继续纠缠于此,而后抱头痛哭韶华易逝,忙拉她出门:“时间不早了,还得赶去西市,你找殷妈妈借马车去,我再找邢卿约定明天的事。”

邢卿听她简单说完,一口应承,恰好他也闲极无聊,跟着一同去西市当个参谋。

三人一车,对外界的景致都没有太多观赏的心思,马蹄踏踏,难免颠簸,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马车里的安静有点尴尬。

明夷责无旁贷要找些话题:“邢卿的新曲可有取名?”

“未曾。”邢卿摇头,“作词取名实在非我所长。”

洪奕哼唱了几句:“谁家女儿罗扇扑流萤,何处箫声弄月扰梦清,红烛如泪桃花腮泣血,琴断茶凉独守冷画屏。”

“既然是胡美人所唱,不如就叫美人吟吧。”明夷随口一说,也并无太多心思,满脑子都是如何用胡美人把红云坊的产品比下去。

“洪奕,如果我想比彩妆优劣,怎么做好?”这种问题自然是要丢给擅长之人。

“这还不简单?画个半面妆,一边用劣品,而后洒点水,看它晕得跟鬼画符似的。一边用自己产品,做好定妆,优劣自出。当然手法也可做些手脚,半面俗艳,半面自然。”洪奕模特出身,也有直播经验,这点事情不过是小小手段。

邢卿听得有趣,插嘴道:“这倒应了南朝徐妃半面妆的典故,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那此曲不如叫半面红妆,也有意思。”

两个现代女子随声应和,不知就里。

西市正是一天之内最后的繁华时候,胡商的吆喝夹杂着各种奇怪口音。选了一家胡服店进去,扑面的西域浓香,令人目眩。衣衫皆是朱红翠绿,配着金闪闪的鎏金首饰,目不暇给。

邢卿不便入内,与马夫前去容异坊歇脚等候。洪奕已迫不及待挑了两件去试。

明夷从不怀疑洪奕的品味,一旁的胡商也连竖大拇指,说这是他店里最好的两件。明夷皱了皱鼻子,这意味着是最贵的两件罢了。

洪奕换了衣服出来还是让明夷眼前一亮,第一件是金色为主,上身金丝绣成的紧身短衫,镶嵌着红绿色宝石,极尽奢华,下身金色舞裙,下摆极大,轻轻旋转如金色波涛,配着脚踝的金色铃铛,听觉视觉都是满满的冲击。

明夷左右端详,总觉得衣衫虽好,有些喧宾夺主,要想突出脸妆更加困难。便让她换第二件。洪奕有点不舍,还是听话去换衫。

第二件就是明夷想要的那种,果然非同凡响。

艳丽的桃红短衫,镶着金边,短短的,露出水蛇般腰身和形状完美的椭圆肚脐。下身也是艳桃红的丝罗宽松长裤,腰间的金绣带挂下正红色的几片轻纱,走起来如微波荡漾。肩上斜挂下同色红纱,半遮玉臂,更显得整个人纤长玲珑,肌肤剔透。又不过于张扬,更重要的是,应该没有第一件贵。

又挑几件鎏金的脚链和头饰,一同问价。

胡商捋着枯黄色的胡子计算半天:“盛惠五贯钱。”

明夷的下巴快要掉下来,计算半天,五贯钱比她三分之一的库存还多,这是要上天啊。

洪奕换了衣服出来,听到也是一惊,本着就地砍半的经验嚷道:“两贯加五百,不能再多了。”

胡商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彻彻底底,把衣服夺了过来:“走走走,没钱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明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洪奕拽开:“走吧,不信这西市没有别家卖的。”

胡商翻了个大白眼:“若有别家有我家好,我这衣履都白送。”

明夷还在犹疑,大救星从天而降。

夏幻枫跨了进来,身后跟着邢卿。

“你这金毛狮子又大张血口了?”夏幻枫自带的女王气场让胡商都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堆笑。

“不敢不敢,不知是夏娘子的朋友。”胡商额头都快渗出汗来,低着头不敢正视。

夏幻枫拿过衣服看了看:“货是好货。一贯钱吧,到我容异坊结账。”

明夷接过衣服,又瞥见柜上一朵精巧的金色花钿,挪不开眼。

夏幻枫细致,顺手把花钿取了:“这就算赠品。”

胡商欲言又止,咬了咬牙,只求把这位活菩萨送出门:“夏娘子开口,我这小铺白干一月又如何。”

夏幻枫懒得跟他口舌:“你来光顾,我也送你一瓶酒便是,啰嗦什么。”

转头唤明夷和洪奕:“两位娘子疲累了,到我那儿喝杯水酒吧。”

说罢一行人满载而回,明夷只觉得又欠了这夏娘子偌大人情,不知何时能还了。

到容异坊一桌酒菜已备好,夏幻枫也陪着坐下:“邢卿说两位娘子有用晚膳的习惯,我这儿也打烊了,无人打扰,若不嫌弃,幻枫陪两位小酌几杯。”

明夷却担心日色快要西斜:“只怕耽误回程。”

夏幻枫斟上酒:“宵禁原本也就是做个样子,不出城门都好说。若有人阻拦,明娘子出示我那片枫叶,料无人敢阻。”

邢卿笑道:“两位娘子莫怀疑夏娘子的神通。”

明夷这才放下心来,举杯:“这两日多有赖夏娘子相帮,明夷先干为敬。”

第二十四章 备战

想到明日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明夷这顿饭吃得尤其香甜。加上夏幻枫是个能说会道的主,说起西市胡人新来时闹的种种笑话,四人笑得前仰后合。

明夷和洪奕听得兴起,也将《天方夜谭》里半搀着荤的故事拿出来当大食国的传闻说了几段,直听得夏幻枫猛拍大腿,邢卿倒露出点娇羞来。

夏幻枫喝得最多,脸上一片红云,娇艳无比:“她们真的和那脚夫?也不嫌腌臜,难不成是那脚夫天赋异禀?”

洪奕仗着酒量好也喝不少,虽未醉,酒劲也到了:“那是自然,情欲总是下等的好,你懂的……”

明夷笑她:“好像你尝过多下等的一般。”

洪奕神神秘秘竖起一根手指晃着:“再上等的人也有下等的做法……”

邢卿快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此等话语邢卿是否要回避?”

三人又哈哈大笑,洪奕口快:“哪用回避,我们一直把你当姐妹。”

夏幻枫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邢卿虽然貌美赛过女子,总也是铮铮男儿。两位娘子何以与他姐妹相称?”

明夷想要圆过来,无奈挡不住洪奕的快嘴:“邢卿在刘恩朝眼里,可是娇滴滴的美人儿啊。”

邢卿纵使脾气好,脸色也是一变,正色道:“我与恩朝兄是正正经经的兄弟往来,可从无不可为人言说之事。”

洪奕还要说笑,被明夷狠狠拽了一下,不敢再胡言。

明夷解释道:“你别怪她酒后胡言。不过邢卿虽行得正坐得端,难免恩朝兄有别的心思。我与他交谈之中,觉得他对你的心意,不止兄弟之情。”

邢卿一脸苦笑:“不敢怪师娘子,旁人看了难免误会。恩朝兄是个可怜人,家有悍妇苦不能休,朝中受气志不能抒。当日我见他总是个正直之人,以琴声为其疏解胸中郁结,此后他便常来,我也不忍把他推回去。我不是不知他恐怕有别的心思,只是,终究还是不忍。”

夏幻枫很是理解的样子:“你啊,就是太心软。我怕你以后见了仇人,倘若他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你连报仇都不忍。”

邢卿眼里升起了一些冷酷:“我活着就是为了家仇,无论他是何人,誓死手刃。”

明夷不想再挖出邢卿心里最痛苦阴暗的部分,又说回刘恩朝:“你也不必过于不忍,毕竟人的际遇都应由自己承担。他不敢分妻,只不过不舍目前的安稳。宦海遇阻,也限于不敢力争,若真有才能,无论在何处也有立足之地。在你的琴音里讨得一时的慰藉,总不是一世的办法。”

洪奕赞同道:“不说你对他没有别的心思,纵使有,你愿和他仗剑江湖,他可舍得家宅官位?”

邢卿笑道:“他自然是舍不得的。谢两位开解,邢卿会有分数。”

酒过三巡,夜幕低垂,四人都喝得恰到好处,邢卿唤醒已经在马车里睡着的车夫,赶回行露院。

明夷看了眼靠在她肩上已经昏昏欲睡的洪奕,还有对面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邢卿,想着此刻不知有没有休息的连山,虽则夏末已经微寒,手心却是滚烫的,因为酒,也因为这些人。心里还有些解不开的,比如那次大火,她与洪奕来了此处,乔茵呢?那个眼前晃过的瘦小身影,是不是她已先醒逃离?若如此,也是好的。

又一次从行露院的高床软枕醒来,明夷全身只剩下“斗志”这两个字,并未宿醉,夏幻枫的酒当真好酒。叮嘱了半睡半醒的洪奕,尤不放心,去隔壁让邢卿帮着留意,巳时带三位花魁过去,自己赶着先回店铺张罗。

拾靥坊的门已经开了,连山把所有货物都搬了出来,摆成规规整整的小山样,看着他忙上忙下的身影,明夷一阵感动。

“连山,这两天累了吧?”明夷走到他身后,柔声说。

连山的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没敢转身,只举起袖子抹了一下,似是抹泪。

“谢娘子关心,连山不累。”他转身笑得灿烂,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血丝,“明日工人到位,连山需在老宅那儿主持修缮,昨晚我僻出了空地,同时也可以开始制作胭脂水粉,两不耽误。”

明夷简直想给这孩子一个拥抱,如果她当年公司有这么能干的人才,都能上市了吧?怕他想多,拥抱转为在肩膀上拍两下,想说点什么,只觉得干巴巴的感谢或安慰都没有意义,只得吞了下去,只一句:“我相信你。”

四个字,让连山的眼里又湿润起来,明夷不忍心看,帮着摆弄货物,一边叮嘱连山把颜色不受欢迎的陈货口脂放在内侧,买三种胭脂赠送一盒口脂,再将桂花白和杏儿粉的妆粉放于最醒目的位置。自个儿上楼上西屋赶着写拾靥会入会条款,这是她昨晚与夏幻枫酒桌上碰出来的念头。

两人在铺内忙进忙出,日头越来越高,东市的商家逐渐开铺,三三两两的妇人开始在拾靥坊门口张望,手中持着林昭的画页。明夷让连山在门口招呼,让来客稍安勿躁,等待巳时。一张漂亮脸蛋比多少甜言蜜语都管用,连山一去,妇人们即刻围了上去,边打听边送秋波。

行露院的马车准时而来,与竹君教坊的招摇不同,行露院行事向来低调,马车并无什么特别装饰。正因此,当三位花魁娘子下车时,更有着一鸣惊人的效果。

门口那些等候的女子瞬间噤声,连附近的商铺买卖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这三位,恐怕是全长安女子的宿敌吧。满满的艳羡和嫉恨如果能化为利刃,她们早就千疮百孔。

蹦跳着第一个下车的是葵娘,手持团扇,鹅黄色的长裙配嫩绿的窄袖短衫,肩绕浅粉色披帛,配着头上的粉白牡丹,活脱脱枝头俏迎春,刚抽嫩芽,脸蛋粉嘟嘟,人人都想掐一把。

跟着的是绫罗,桃粉色石榴裙,翠绿的广袖袒胸服,配着水红色轻薄半透的缦衫,雪白酥胸欲盖弥彰。冷艳的面容加上妖媚斜红,只一瞥,观者一阵私语。

最后的是身材最为高挑的洪奕,一身胡姬舞服,腰身曼妙,赤足绕着金链,一下子又把所有人目光吸引了去。只是她将红纱遮住面容,让人愈加好奇。

第二十五章 贵人

然而三位花魁带来的噤声与低语都抵不过邢卿走下马车时掀起的一片惊呼。

一身雅绿色的交领罗衫,隐着远山纹,腰间是墨绿色绣银色水波的腰带,外披着薄如蝉翼的浅灰色开襟丝袍。完整的一幅水墨,薄雾罩远山,山色映微澜。正配得上他世外仙姝般的容颜。

唇不点而朱,似笑却非笑,面如傅粉,不逊几位花魁,若论精致,恐怕还胜一筹。眉间若蹙,眼泛水光,却无妩媚气,直是好少年。手捧古琴,长发垂肩。

围着连山的女子又一窝蜂涌来,被他清冷气质所阻,只在三步之外遥遥相看。自此,东市半条街已被执画页前来的女子们堵了个水泄不通,再加上看热闹的人群,蔚为壮观。

车夫将琴桌琴凳搬了下来,摆放在拾靥坊门口。邢卿将琴小心翼翼摆好,整理一下长袍,翩翩然坐下,只几个行云流水的动作,已让围观女子掩面羞作一团。

明夷将三位花魁引入铺内,清了清嗓,站到邢卿身旁。

“多谢各位莅临拾靥坊重开盛典……”刚一开口,明夷已觉失策,此时并无扩音设备,现场人多口杂,声音被淹没在众人交谈之中。

正窘迫,一阵琴音响起,顿挫激昂,响彻里坊。人声逐渐稀疏,琴声也渐渐轻柔,如枕边细语。明夷只觉得内心清静,心知邢卿运用了内力使然。果然,整条街寂静起来,人人面色沉静,如痴如醉。

恰是时候,明夷继续开始:“今日拾靥坊有幸请到长安三大花魁为我三款胭脂代言。桃花醉、牡丹羞、胡美人,凸显女子如花美貌,更称得上名媛淑女尊贵身份。”

明夷示意葵娘上前,将她手中胭脂轻轻点在两颊,晕开:“牡丹羞,一抹羞人红晕,重回豆蔻年华。”

葵娘少有面对这么多人,脸上愈加羞人答答,娇艳无比。人群中一阵骚动,少妇们跃跃欲试。

接着是绫罗,耳鬓处加抹桃花醉:“人面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点红妆,良家淑女自可艳压花魁。”

绫罗媚眼一扫,发出惊叹之声的多为男子。女子们虽面露鄙夷,却也不免心痒难当。

“今日购买任意胭脂,即送口脂一盒,买三款胭脂,送妆粉一盒。凭手中画册,可登记成为拾靥坊首批会员,当日赠送胭脂试用装,后续更将获得免费试用拾靥坊新品资格,请至店内购买登记。”明夷扯着嗓子未说完,店外女子已蜂拥而至。

连山在柜台张贴好会员入会的告示,忙着给众人结账登记。葵娘见他忙不过来,也主动去帮着登记。

明夷见连山与葵娘并肩模样,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如果葵娘那位王校尉从此无踪,撮合她与连山也是一对好姻缘。虽然葵娘出身青楼,但个性纯良,青春美貌,配连山总也是一对璧人。只看连山那边如何想了。

这次代言活动总算是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是洪奕歌舞和现场比妆的重头戏,如果一切顺利,红云坊必定一败涂地。只是事情过于顺利,明夷心头却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一声喝:“市令大人到。”明夷心知事情来了,倒反而如大石落地,只等正面交锋。

一名中年黑壮男子,穿深绿官服,一脸倨傲,身后跟着几位随从,上次所见的市丞也在其中。

市丞面带三分笑,毕竟收了好处,不愿太得罪人:“明娘子这就不对了,搞这么大阵仗,弄得整个东市不得安生,怎未曾来打个招呼?”

明夷暗悔自己大意,就如同现代做个路演,不出钱摆平地面上的城管,必定是要惹祸的。连山机灵,取了两贯钱送到市丞手中:“一时忙乱,还请大人担待。”

市丞看了市令一眼,不敢接手。

市令哼了一声:“本官岂是贪赃枉法之人,公事公办,明娘子让众人散了吧,待明日来我市署登记,本官择日办理。”

明夷听言下之意,恐怕不是一点半点银钱的事,择日办理,不知推到何时。看来是有人分明要与她作对,要么是红云坊出了血本,更大可能是刘恩朝那位娘子搞的事。

明夷开口试探:“是丰明夷一时糊涂,今日还请大人宽限半日,午时我便打烊,请刘大人作陪,登门向大人赔罪。”

市令脸色更黑了一层:“哪位刘大人这么大面子?刘参军?恐怕他此时正在家中受着家法吧!”

随从一阵哄笑,明夷已心知是那崔小娘子作祟,市令看在崔家面上,这次下马威是立定了。她自叹倒霉,陪着笑,心里都快滴血。

“市令大人好大官威!”人群中闪出一道深绯色身影,缓步到明夷面前站定。

声音一到,市令脸色又变,笑容满面:“不知少尹大人亲临,下官何敢有威,公事公办而已。”

明夷心中一荡,这当是闻名已久的伍卿平,伍少尹了,官居从四品,足以把丛六品的市令吓出一哆嗦。

明夷在他身后,看不分明,只看他身高约有一米八,略为清瘦,肩宽背直,年龄应当不大。

伍卿平回头对她点了点头:“明娘子莫怪,卿平近日为府尹大人在外办事,未及时恭贺拾靥坊重开之喜。”

明夷这才将此人看得清楚明白,果然是邢卿口中的妙人。常年在外晒成的麦色皮肤,脸形方正,一双桃花眼莫测高深,鼻梁高挺,唇若桃花瓣,剑眉英气,与连山邢卿相比,男儿气更胜一筹,只是眉宇间自带一点阴鸷酷烈之气,很是难以琢磨,令人不寒而栗。

明夷在他直视下,脸颊竟有些发烫,口舌也不再利落:“伍少尹太过客气了。”

伍卿平并不避嫌,挽起她的手:“怎如此生疏,一向称卿平兄,看来明夷大病未愈。”

明夷被他一牵手,脸上更是火烧火燎,恨自己怎如此没出息。

伍卿平转而对市令正色道:“明娘子家中遇此大劫,忘了报备也是事出有因,你身为市令,当体恤商户,派人好生主持现场治安就是,去吧。”

市令腿都有点颤动,连连低头称是,带了随从一溜烟散去了。

第二十六章 初捷

市令一去,铺里的热闹继续,明夷深出了口气,幸好这丰娘子有几分贵人缘,总能遇难呈祥。

伍卿平见事情已了,将明夷唤到一边:“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久留了。若再有此等事,你让连山去京兆尹衙门找我便是,你我何须客套。”

明夷羞色未去,竟不知如何应答,只点了点头,便目送那人走出人群,远远在随从护送下上马离去。

同样关注着伍卿平一举一动的还有连山和邢卿。连山的心思明夷自然清楚,接近明夷的男人他都倍加防范,未必出于嫉妒与独占心,更多是真担心明夷吃了亏受了委屈。而邢卿的关注,就有些怪异了。

明夷走向已经抱起琴站于角落的邢卿:“你不是无意男色吗?怎对他目不转睛?”

邢卿也不隐瞒:“伍少尹是京兆尹最得力的干将,恐怕这长安府风云变幻的每件大事都经了他的手,虽说我家仇之事他未及涉入,却有机会查看到一些最私密的卷宗,如若与他相交,我便有机会用琴声控制,得到想要的讯息。”

明夷点头以表了然:“以后与他定会有共饮之时,我替你引荐便是。”

邢卿拱手道谢,眼里有了光彩。

明夷忽想起方才的窘境,问道:“若刚才伍卿平没来,邢卿可会出手相助?”

邢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明夷虽早知答案,还是心头有些微酸,脸上的笑僵硬住,化不开。即便明了她与邢卿不过是互有所求,但这几日相处甚欢,难免期求着能多一个推心置腹的知己,如今看来,恐怕自己有一厢情愿之嫌。转念想,又如何能怪责他人,一向来邢卿帮了她不少,亲历亲为还引荐夏娘子,而明夷目前能给他的太少。

不再纠结于此,明夷深呼了口气,转而安慰邢卿:“辛苦你了,一会儿还有劳你与师娘子合作,我们的重头戏要开场了。”

邢卿点了点头,重新将琴布好,正襟危坐。

明夷见铺内购买的人流渐渐稀少,朗声道:“今日拾靥坊还为大家请来长安第一美女师娘子,以精彩绝伦的歌舞展示胡美人旷世之美。首先,我们将请上不施脂粉的师娘子,用拾靥坊的脂粉和坊间其它店铺出产的脂粉分别为其上妆。”

人群一阵哗然,涌了上来,女子们尤为兴奋,乐于一睹花魁真面目。

洪奕满心不情愿,翻了个白眼,走上前,缓缓拿下面纱。

窃窃私语声形成了声浪,腹诽变成言语利剑,原来不过如此,是啊,皮肤都那么暗,还不如三姐你呢,这样都能当花魁?

亏得是见惯场面的洪奕,面不改色,仪态依然。明夷先送上红云坊的产品,洪奕快手巧妆,红纱盖住右边脸。先上妆粉,绘上柳叶眉,晕染胭脂,再画口脂。再看她,肤色甚白,脸颊红艳,已然多了三分颜色。人群中的声音小了些。

再换右边,用拾靥坊产品,杏儿粉为底,眉黛用得浅,细细绘个远山眉,胡美人既做眼角斜红,也做侧脸阴影,口脂水红色,最后用桂花白用于额头、眼下、下巴,当高光使用。再轻扫杏儿粉,妆容更加服帖。遮住左脸展示,自然明媚,天生丽质。女子们虽仍交头接耳,已无嘲讽之声。

明夷示意邢卿奏琴,欢快乐声中,洪奕翩然起舞,脚下金链叮当,腰际红纱翻舞。洪奕原本就有民族舞底子,干脆将新疆舞融合唐舞,圆融中见俏皮,妩媚里更添性感,直看得众人眼花撩乱,无心言语。

一曲终了,久疏战场的洪奕也不免气息加快,额头渗汗。明夷待她气息喘匀,再次讲解:“我拾靥坊的妆粉物有所值,即使一日行动下来,妆容只会愈加自然,而价格低廉的妆粉,质地粗糙,稍过时间,妆容脱色,如同面具一般。”

众人定睛看,果然左边脸上白色敷粉已不甚服帖,额头与鼻侧明显泛出油光,深色眉黛和艳丽的胭脂在妆粉之上,颜色更加突兀。而右边依然如桃花初绽,如同无妆,在舞蹈后自然泛起的红晕映衬下,美人微醺般娇艳诱人。

明夷送上丝帕,为她擦汗。轻轻擦拭下,人群里惊呼一片。左脸擦过之后,脂粉斑驳,眉色融到眼睑,唇红糊成一片,刚吃过人一般。右边毫无变化。

明夷很满意下面的反应:“夏日难免香汗淋漓,春日细雨绵绵,秋有凉风冬有雪,若精心妆容只一盏茶已如鬼画符,岂不骇人?拾靥坊所出,原料珍贵,采高山悬崖之奇花异卉,雪原冰湖之千年甘泉,不仅为美人添色,更能滋养肌肤,青春不老。”

明夷说完,自己都觉得夸张,幸而还没有广告法约束,也不会有打假先锋。听者面露艳羡,又纷纷向柜台涌去。

明夷和洪奕交换了下眼色,皆忍住笑。这只是一些寻常把戏,不过是右脸先敷过自制的玫瑰水,又上了羊脂做的面霜,最后用妆粉定妆。而左边红云坊的产品早经过曝晒,特别干燥。

看第二轮抢购结束,到了最后压轴。洪奕把左脸妆容洗了,用拾靥坊妆粉细细打扮,更用眉黛化湿,勾上眼线,双色口脂晕开作眼影,金粉点在眼睑中间,堪称完美。

再上场,伴着邢卿的琴声,一曲《半面红妆》听得整条街安静下来,唱春心动时,女子们面露羞色,心念情郎,唱到幽怨处,又引得泪盈满眶。这儿一半是词曲好,一半是邢卿于心有愧,多加了份功夫。对于毫无戒备的普通人,这一点功夫足以让她们情绪完全被牵动,身入其境。

明夷看铺中小山般的产品堆已经搬空,再加重锤:“小店产品由巧匠手作,制作需时,今日如有预定者,将依登记顺序送往府上。十五日内,铺内产品不再对外出售,最后时机,切勿错过。预定满500文,再送神秘新品一份!”

人群又往柜台处涌动,此波最为强势,争先恐后,明夷的心彻底放下,初战告捷,其后便当大展拳脚。

第二十七章 疑窦

店铺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未时三刻,明夷招呼葵娘和绫罗先去过中,两人皆说不饿,一左一右在铺门口帮着迎来送往。葵娘手持团扇,豆蔻枝头俏,绫罗举起酒樽,醉眼迷离媚。这两个生招牌也招徕到不少路过的客人,铺内络绎不绝。

终于店内货物售罄,登记预定的也厚厚一叠。只剩下明夷连山和行露院四人,都已精疲力竭,依然相视而笑,虽劳累却有价值。

明夷午时便在东市的长安居定了酒席,烦劳老板等候着,结束立即关上铺子一行人前往赴宴。

长安居是老字号,占了东市居中的旺位,装修已旧,伙计一脸不情愿,大约是厌恶他们耽误了休息。

饭菜大多凉了,烩羊肉散发出膻气,鲤鱼羹淡而无味,其他菜肴也乏善可陈。明夷和洪奕只取了碗热汤饼吃,看其他人并无怨言,也不好开口,对望一眼,心知都是想到了容异坊的美味,更对此没了胃口。

邢卿笑道:“容异坊过段日子就要在西市开张,离平康坊也不远,到时我做东,再请诸位一聚。”

明夷连忙接口:“理应我做东,今日劳烦各位,报酬待连山算好,送去行露院。”

葵娘一脸喜气:“谢谢明夷姐姐了。那容异坊的饭菜当真美味?”

洪奕咽了下口水:“何止美味,与之相比,这些简直就不能下咽。”

明夷瞪了她一眼,对葵娘笑道:“等开张了,姐姐带你来吃。”

饭毕,明夷安排邢卿送葵娘和绫罗回行露院休息,带着连山和洪奕回拾靥坊。

连山还有一堆账目要算,便留在柜台。明夷带洪奕上楼参观她的一亩三分地。

洪奕见到东屋一派香艳之色,倒是欢喜,躺到榻上舒展腰肢,眼里满是暧昧:“喂,这就是你和那小鲜肉的小爱巢,很温馨嘛!”

明夷唾她:“呸,脑子里都是什么脏水!”

“说真的,那孩子长得真不赖,虽然没邢卿那么精雕细琢,但长相身材都够得上男团门面了,你真不动心?我看他对你可是忠犬一般。”洪奕依旧挤眉弄眼。

明夷叹道:“他心里有的是那位师娘子,至于他二人可有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问。你也说他是个孩子,我再禽兽也下不了这手。如今我和他同一条船,互相扶持吧。”

洪奕仍不死心:“可惜我身体里那位师娘子似乎真的消失了,我完全感觉不到她。否则她肯定知道连山和明娘子之间的事儿。”

明夷凑到洪奕眼前,端详会儿,笑道:“消失了我就放心了。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师娘子,可你总算能安安心心在这里活下去。”

洪奕不以为然,脖子往后仰着,扭了扭站了半天酸痛的肩膀:“如果她活着能把我赶回现代去,求之不得。我的微信应该有几百条信息了,微博很久没发美妆视频要掉粉了,回去我要去吃日料、吃麻辣火锅、吃海鲜自助,去SPA、去看巨幕电影、去打真人CS……哇靠,我以前没觉得生活那么多姿多彩!”

明夷沉默听着她数着那些好吃好玩的,心里并无波动。心知也难为了洪奕,她是个爱玩会生活的人,新鲜的玩意从不错过,工作也不过为了赚点零花,不缺为她刷礼物的粉丝和买礼物的公子。

反观自己,工作结束通常人已经瘫了,节假日是她工作表最满的日子,偶尔休息半天一天也只想宅在家,如果邱志在,一起叫点吃的看部电影就打发过去。如此想,那男人也因此觉得厌烦了吧,面对一个不会撒娇来事儿,毫无生活情趣的女人。

虽然穿越至此不是自己的原因,明夷对洪奕也不无抱歉之意:“如果不是给我们做活动,你也不会遇到大火。如果有回去的办法,我一定拼尽所有让你回去。”

洪奕坐起身,直视她:“你的意思是哪怕代价是你永远留在这里?”

明夷坚定地点了点头。

洪奕捏起她腮帮子:“别傻了!有我在,好歹什么事儿有个商量。你不回去,我闷死也陪你!”

明夷有些鼻酸,又怕落了眼泪被笑话,笑着捏了回去:“等我赚了大钱,给你买几个厨子,要什么口味都给你做。买一群鲜肉,玩什么游戏都陪你!要看什么电影,咱现排!一边让帅哥给你做SPA,一边看真人秀,给你顶级享受!”

两人嬉笑一阵,渐渐安静了下来,都觉得脑子里似乎瞬间空白,不想言语。

明夷打破了宁静,说起之前想起的一件事:“火灾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瘦瘦的影子在眼前晃?”

“我喝得比你多,都睡得不知道我爹姓啥了。”洪奕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屋里我们三个人,既然咱俩穿越过来,按道理乔茵也应该来了。而我能这么快找到你,说明我们的命运有所联系,她如果来了,我总觉得她会很快和我们会面。”明夷不断回想当天的影像,不像是自己的幻觉。

洪奕对此没有太大兴趣:“我们和她虽然还算谈得来,毕竟相识还浅,未必就有那么深羁绊,要穿越到一起去,也许她不小心穿别处了呢?不像咱俩,好得跟百合一样。”说罢,撞了撞明夷的肩膀,一脸奸笑。

明夷做出嫌弃的表情:“我就算喜欢女人,也不要你这没脚的小鸟,太没安全感。我只是想,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是不是说明她提前离开了火灾现场,这就可以解释我迷蒙间看到的身影,还真挺像她的,除了她,房里哪会有第四个人?”

洪奕提起了兴趣:“你的意思是,她知道起火,或者听到了警报或外面的提醒,都没叫醒我们,自己跑了?这妞心肠也太毒了吧?我们跟她无冤无仇的。”

“冤仇倒不至于,可能她就是害怕了。我听邱志提过一嘴,说她妈妈是火灾死的。她再遇到火灾,可能触发了心理阴影,压根不会想到我们俩。”明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洪奕拍撑着她肩膀站起来:“我看你这脑洞,不当编剧浪费了。管她呢,来了,我们多双臂膀,没来,咱俩相依为命。”

第二十八章 大计

明夷心里这事儿还没过去:“你觉得乔茵这个人怎么样?”

洪奕无聊得在屋里踱步:“就小女生嘛。这还你还用问我?她和你走得更近,简直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明夷回想旧事,眼前是和乔茵从相识起的一幕幕,这女孩儿总是笑着,眼里很纯很乖的样子,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会有光。

“她是还对我挺崇拜的,怡姐怡姐叫着,嘴很甜,开心不开心的事儿都爱对我说,也聪明,一点就通。确实很讨人喜欢。”明夷迟疑了会儿,“讨人喜欢到,不太合理的地步。”

“你不是说她是商界大佬的私生女,而且妈妈死于火灾吗?可能她很小就寄人篱下,习惯了看人眼色行事,会投其所好也很正常。”洪奕口吻软了一点,大概也觉得乔茵挺可怜。

“投其所好?你是说我爱听人家恭维?”明夷斜睨她。

洪奕继续来回晃荡:“是人都喜欢听好话,这不是事儿。咱不是说乔茵这个人嘛!”

“好了好了,别走来走去了,不知道自己个子大,晃得人眼晕。”明夷拽住洪奕,往东屋走,“探讨这个还不知在哪个时空的人没意义,我们去亮堂地方说点有意义的。”

洪奕被她猛一拽,差点绊倒,嚷道:“慢点。还有,什么叫有意义?”

明夷回头粲然一笑:“能赚钱。”

从昏暗的西屋一下子到光线充足的东屋,两个人都不由抬手避目。明夷显然在这儿更自在些,拿了纸笔坐到窗边,招呼洪奕过去。

洪奕原本想在西屋睡上一觉,但念及能赚钱这三个字,在没有粉丝的年代,她还没钓上金龟之前,必须得指望明夷的赚钱大计。

明夷在纸上一二三四五先刷刷刷写上了五条,每条不过两个大字。

第一,新品。

第二,会员。

第三,送货。

第四,分铺。

第五,外销。

洪奕看了眼,并无特别:“你一条一条说吧,如果我还没睡着。”

明夷先在第五条下面画了条线:“我们从后往前说,因为太远的事儿现在可以一笔带过。越靠前的越得详细说。从这个外销说起吧。”

“你还想做出口贸易?是走丝绸之路吗?”洪奕觉得匪夷所思。

明夷摇头:“只是说往长安之外销售啦。除了长安,苏州、扬州、益州、洛阳这些算是唐代一线城市吧,怎么能错过?但三五年内恐怕都没有精力去做直营,如果找代理商吧,监管和物流都是问题。”

洪奕越听越糊涂:“那这么说,这第五条压根就走不通咯?”

明夷在外销两个字旁边又写上三个字:马成凌。

“这个人,据说是扬州骏凌镖局少镖头,和明娘子姐弟相称,每年押镖经过几次长安,帮拾靥坊把货带去淮南道和江南道。我问过连山,其中一半他自己购买送给当地有往来客商的妻妾,另一半则是到了那两地最旺的青楼里,每次带足三五个月的货。”明夷详细解释。

洪奕算是明白了:“即便这样,也没多少量吧?都抵不上一家店铺半个月销量。”

“所以还得从长计议,等见到面,了解他镖局还有多少镖队,往来频率如何,如果能达到每月一到两趟,就可以考虑在当地寻找代理商,比如绸缎铺、首饰铺,兼营起来,用户重合度高,营销成本低。”明夷简略说了几句,补充道,“淮南道治所在扬州,也是他镖局所在,富裕之地,可挖掘的商机很多。江南道有苏常湖杭四州的繁华,不忍心放过啊。”

洪奕竖了大拇指:“不愧是明总,那么忙还能把唐时的地理情况弄个清楚,服了你了。”

明夷并无心思与她客套:“只是洛阳与益州两处有些难度。益州靠你以后与陶三娘商议,那是她的地盘。洛阳,再看别的机会吧。”

“行,这事儿也不是眼前考虑的,过!”洪奕一挥手,下一议题。

明夷圈出第四条:“分铺问题,这事儿说急不急,说缓不缓。长安城里再开一家分铺也有是有必要的,必定是在西市,也可以吸引一些胡商,从丝绸之路运出去,真正外销。但我摸不准胡人化妆偏好,这不能当做核心业务。主要还是吸引习惯在西市购物的商贾,东贵西富,都不能放过。”

洪奕点头:“开分铺要铺子,要人手,要存货,说到底一个钱字。赚了钱,都好说。或者你把师娘子那些宝贝变卖了,想开几个分铺都行。”

明夷摆手否定:“莫说那些宝贝是救命压箱的,不能动。即使现在资金充沛,一来货物库存不足,二来管理人员没有储备,其三店铺转型和重新定位尚未完成,我绝不会贸然开新铺。”

洪奕头凑过去看那张纸:“行了,下一项。”

“外送?你是打算开个同城快递的意思吗?”洪奕歪着头边看边问。

明夷把第二条和第三条画了个大括号:“其实外送是会员服务的衍生,我想培养一队强有力的上门销售队伍。可以定时到府上进行试妆和产品推销。”

“那就是直销咯?你倒是把所有模式都用上了。”

明夷笑得莫测高深:“当然不止是直销,我要有一个长安颜值最高的货郎团队。会哄人开心,会化妆,会卖货,会跑腿,会做你的私人小甜甜。”

洪奕猛地站了起身,精神百倍:“What the fuck!你打算开一个送货上门牛郎店?”

“哪有那么夸张,只不过用男公关的手段和质素来做销售和会员服务而已。”明夷示意她坐下,不用那么一惊一乍。

“你知道培养这样的男公关要多少心血!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极高的薪水和一定的控制手段,他们随时被客户挖走包养起来,比如在身边当个书童啊仆从啊,然后暗度陈仓。那你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洪奕也不是没去过牛郎店消费,偶尔为之,对此还是有几分了解。

明夷胸有成竹:“我明白,所以短期我不会有自己的团队。我们说完,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长长见识。竹君教坊,那里有现成的最好的男公关。”

第二十九章 谈兵

洪奕凝神想了会儿:“这名字熟,你之前请人派单的那家吗?”

“是,竹君教坊的名单上有二十四人可选,分上中下三等。我选了下八郎中的四个,已经是调教得极好。上八郎得是何等人物,必定能老少通吃,将那些豪门贵妇都玩弄于股掌。”明夷眼里闪闪发光,似看到一道金色大门向自己敞开,如山的珍宝躺于门口静静等待。

洪奕冷水泼过去:“别人有再好的人才是别人的,凭什么要和你合作。你也知道你那生意,能有多少毛利润?人家看得上吗?”

明夷咬着嘴唇,并不示弱:“什么事情谈了才知道。他那些小郎大白天的大多闲着,这是资源浪费。何况,我们给他的会员都是含金量很高的,可能以后会成为他的稳定客户,是双赢的事。”

洪奕想想也有道理:“谈资源谈合作你是专家,确实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这趟,我陪你去就是,反正我也想见识见识那些什么上下八郎有多少姿色。”

明夷指尖点向第二条:会员。

“我看你今天不是登记了不少会员吗?你是打算做积分制还是什么?”洪奕对这些不太熟悉。

明夷指了指这个屋子:“登记会员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好多功课。把会员按购买力分类,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带人去上门服务一次,顺便了解下客户的背景。把最有财力和背景的客户提取出来,以后试点在这个屋子做vip体验,准备推出类似spa和个人形象设计的服务,也会推出最顶级的特供产品。”

“哇,那你的工作量够大的。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吗?”洪奕对明夷的商业运作能力是服气的。

“你肯定是我们的首席彩妆师咯,其后培训那些货郎也得倚重于你,调教男人你是专家。”明夷笑得谄媚,“抓住这些最有价值的客户,提供差异化个性化服务能提高她们的忠诚度,不仅别人难以模仿,也能起到带动普通客户的作用。”

洪奕越来越精神:“培训小鲜肉不在话下,不过,你也得考虑真正培养属于自己的团队吧?”

“你觉得葵娘和绫罗怎样?”明夷转而问道。

洪奕当然了解自己闺蜜的想法:“你选中她们我就知道不仅是代言活动那么简单。葵娘单纯又听话肯干,绫罗聪慧稳重,如果能为你所用,那当然是最好。”

明夷宽慰道:“我就知道你最明白我了。我看重她们两个不仅于此。葵娘涉世未深,我想她那位王校尉恐怕不会回头了,我也不忍心看她久堕风尘,她还能有自己的人生。绫罗入世而剔透,并未迷失和放弃自己。她二人身上我看不到其它花魁脸上的那种麻木,给她们另一条路,她们一定会抓住机会。”

“想的是不错,殷妈妈能轻易放人么?”洪奕不免担心。

明夷晃着手中的笔:“这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先借人出来白天到拾靥坊工作,待时机成熟,我预支钱银给她们早日赎身。殷妈妈我瞧着不是普通市侩之人,能成人之美又不会亏了自己,她定然没有异议。”

“是啊,绫罗在行露院排名不高,岁数也大了,没有太高剩余价值。葵娘自有她的倔强,又心有所属,如果硬逼着接不愿意接的客人,恐怕会闹出人命,得不偿失,殷妈妈应该比我们清楚。”洪奕越说越觉得有戏,情绪更高昂起来。

“货郎和vip的客户专员必须是美貌男子。连山自然是听凭安排,邢卿虽美貌,未免心高气傲,以后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不急于一时。其它我们慢慢计较,我们的队伍必然越来越强。”明夷被洪奕的情绪带动,也是越来越兴奋。

洪奕拿过那张纸:“现在就差新品的问题了,这恐怕是你当下最紧要的事吧?”

“所以这个我要和你好好商量。我们有了想法,我再和连山去商讨技术上的可行性。”明夷把纸又拿过来,在空白处画了个圆,添上眉毛,嘴巴,脸颊上画俩小圈,“现在我们产品有眉黛、妆粉、胭脂和口脂,我觉得还缺发油、高光、阴影和眼妆部分。”

洪奕看了眼,一脸嫌弃:“你这画风真是,啧啧。别忘了还有最赚钱的东西,化妆刷。我随便买套刷子都是上千,还得小心保养。你现在的产品除了有个不好用的粉扑子,有个硬邦邦的画眉笔,其它都得用手,我才好上妆,效果差很多。”

明夷不理她的抱怨,在脑袋上画了点头发,又在旁边画了几竖当刷子:“这建议不错,用上好的兽皮包着化妆刷,哗啦一打开,就够吓唬人了。”

“护肤你不打算弄?这可是个大金矿。”洪奕提醒道。

明夷胸有成竹:“都拿出来卖了,我们vip还有什么卖点?那自然是留作杀手锏,搞些吹嘘起来神乎其神的配方,用真丝剪裁面膜,在这里或者上门服务。”

洪奕点头:“那行了,走,我们去看小鲜肉!”

明夷小心翼翼把纸收起在腰间:“你满心都是小鲜肉!”

两人下楼时,连山已将店铺收拾停当,少了那么多货物,显得空荡荡的。

连山将三个绸布小包递给明夷:“这里是给两位花魁和琴师的酬劳,还劳烦师娘子带回。师娘子的一份也已备好。”

明夷摆摆手:“她这份先放我这儿吧,晚上她做东,我们去竹君教坊一探。”

洪奕自然没什么意见:“老板说什么是什么。连山你一会儿还忙?不跟我们一起吗?”

连山取出另一个小包,看上去丰厚很多:“我还得赶去伍少尹府上,惯例是每次相助,都需当天酬谢。”

明夷眉头紧锁:“他真如此计较?”

连山看了明夷一眼:“娘子怕又忘了。伍少尹情分虽在,数目一向分明,他无别的喜好,唯对钱银一项十分着紧。”

明夷一边心疼钱,一边也心疼自己错付的心思,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那你早去早回,今晚在这休息吧,明日我找你一同回老宅看看。”

连山言语间也有些酸楚:“娘子也无须多想,伍少尹肯亲自出面,这是多少人捧着金子求不来的。”

明夷黯然一笑:“去吧。”

第三十章 再访

与洪奕走在路上需要明夷拿出双倍的厚脸皮,原本她就高挑出众,加一身胡姬打扮,引得路人侧目。洪奕自不在乎,依旧招摇,见到有趣的小摊还要处处逗留。

明夷只想快些送她回行露院换衫,连连拽她:“有什么好看,快宵禁了,赶路呢。”

洪奕自然知道她心思:“闲人要看就看好了,又不能看去我一块肉。”

“你是习惯了,惨的是我。”明夷忍不住埋怨。

洪奕勉为其难离开她盘桓半天的梳镜摊子:“古人算很矜持了。我那时候做完活动,穿着露背小礼服,你都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猥琐男偷拍,还有尾随的,求加微信的,笑死人了。”

“你啊,生来就是祸水。”明夷无奈摇头,她从不是人群里特别出众的一个,也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

洪奕旧事重提:“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别一年到头西装套装,素面朝天,男人看到你就转头跑。不过你满心都在那个人身上,听不进去。”

“多少男人围绕又如何?都是些肤浅的货色。”明夷听不得她提那人,脸色立马就不好了。

洪奕暗吐舌头,知自己嘴快坏事,赶紧转个话题:“我中午时候看你和那伍少尹很亲热的样子啊,他长得真不错,有戏吗?”

殊不知这在明夷心里又是一把盐:“你如果喜欢,去拿下便是。不过他这人爱财如命,你得准备好百宝箱。”

洪奕逗她:“那也行,我把那几根蜡烛剖开,在他眼前晃一晃,估计他就屁颠屁颠跟我跑了。”

明夷的脸越来越沉,不好发作:“你愿意玩我不拦你,压箱底的东西别被人骗了去。”

洪奕赶紧顺毛捋:“玩笑而已,姐们儿看上的男人再好我也不沾。说实在的,爱钱不是什么大毛病,他又不来平康坊挥霍,也不过是攒着老婆本,你拿下他,钱不就还是你的?”

明夷苦笑道:“如果他对明娘子有意,相交多年,也不会是这样明算账的关系。”

“她是她,你是你,给自己点信心咯。”洪奕收起玩笑心,想劝慰几句,话到口头也不知怎么说。

明夷反倒潇洒起来:“再说吧,我们这么多事儿要做。等家里躺着金山银山,还怕缺男人?”

“也是,哈哈。”洪奕陪她一路笑言。

回到行露院,洪奕把酬劳送去各人处,而后回屋换上轻便衣服。

明夷本想去殷妈妈处再次感谢,并商讨葵娘与绫罗白日出借之事,她人却不在屋里。问灵儿也问不出所以然,明夷只得在行露院兜了一圈,无功而返。

待洪奕出来,手中还留着一小包,明夷惊异道:“是有人不在吗?”

洪奕将一包钱塞回明夷手里:“邢卿不肯收,说他不缺钱花用,你留着,铺里开销大。”

明夷猜测他依然介意自己对他不出手有责怪的意思,也不勉强,把钱收在一起:“也罢,日后为他打听家仇,不免有打通关节的用处,替他收着吧。”

洪奕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中午那顿实在不行,你说竹君教坊有好吃的吗?”

明夷领她往前走:“就怕到时候漂亮小哥哥看多了,秀色可餐,你吃不下饭。”

洪奕咧嘴一笑:“不会,姐是见过世面的人。”

竹君教坊门口仍是清冷,叩门报过名字,半晌,门才悠悠打开,出来个小厮领两位入内。

天色昏黄,坊内华灯初上,将那太湖石映照得有些嶙峋诡异,湖心亭遥遥望去有三四人饮酒作乐,传来唱曲之声。

明夷心知这里是好男风之人的乐土,毕竟不是光明之事,在室外作乐也过于张扬,探问道:“常有客人在庭中饮宴?”

小厮面无表情,回话先作揖,看似恭敬,言辞中难掩鄙夷:“只是些不得意的文人骚客,付不起小厅的茶钱罢了。”

明夷与洪奕相视一眼,一个带客的小厮如此倨傲,可见往来的非富即贵,而这茶钱恐怕也非行露院所能比。

仍带至那日明夷饮茶的偏厅,送了两杯八宝茶过来,小厮见二人没有打赏的意思,冷着脸下去了。

洪奕待他走远,嗤之以鼻:“真是狗仗人势,偏不惯他毛病。”

明夷心态平和:“阎王易见小鬼难当,不必置气。”

洪奕是个坐不住的主,在厅内兜了一圈,停在一副草隶面前,吸口气:“阎毗的字就这么随意挂着,真是财大气粗。”

“哦?没听过。”明夷轻描淡写一句。

洪奕对她表现很不满:“这可是隋朝的东西,就在这时候,也算两百多年的名人古董。画《步辇图》的阎立本你知道吧?那是他儿子!”

“哦,那也不能拿走啊。”明夷兴趣缺缺,只是担忧这次白跑一趟,见不到坊主。

洪奕见她依然冷淡,索然无味,饮自己的茶去了。

半晌,又上来两位小厮,送来四果碟,四菜碟,一壶酒,请两位稍候。

明夷听言安心了点,看那菜碟颇为精美,洪奕已经大快朵颐起来。

一碟炖得软烂的牛筋,切成刚好入口的大小,滋味浓郁,想来也是极其难得的食材。

一碟火腿蒸玉兰片,火腿薄如纸,晶莹透明,与玉兰片一一相隔,十分精致。

一碟猪皮、乌鸡皮与海蜇皮拌成的三皮丝,三种食材切得火柴棍儿粗细,不差分毫,淋着胡麻油,香脆可口。

一碟羊肉蒸饼,四只小饼雪白玲珑,一咬便有肉汁迸发,充满羊肉的鲜味。

酒是胡商的葡萄酒,加了时令水果的清甜,颜色浅紫,极易入口。

这几样,将行露院小厨房的手艺远远抛在后面,即便与容异坊相比,也不遑多让。两人箸不忍停,待半饱,明夷才心疼起来,不知这一餐要抵上多少胭脂水粉的利润。

正此时,一位须发灰白,看似五旬,却身板挺直,脸色红润的老人走了进来,拱手说:“慢待两位娘子了?不知教坊餐食可还能入口?”

明夷心想必是坊主无疑,起身回礼:“极为可口,可令明夷三月不知肉味。”

第三十一章 八郎

老人笑道:“明娘子无须多礼,老朽姓岑,是竹君教坊的管事。无需见外,叫我岑伯即可。”

明夷有些失望,看来今日又见不到坊主,白花了钱。

岑伯继续言道:“坊主有客,今日虽无暇面见两位娘子,但嘱咐过让老朽好生招待。有何事宜,尽管告知,代为转告。”

洪奕也是兴味索然,直接问道:“那上八郎也必然是有客要陪咯?”

“两位要见上八郎?”岑伯也有些惊讶。

明夷瞪了洪奕一眼,她也未免太心急,如果岑伯以为她们要请八位陪酒,那她的拾靥坊都得赔了进去。连忙解释:“我们此来主要是想拜谒坊主,有事相商。如能见得上八郎一面,那是更好。”

岑伯始终不卑不亢:“坊主嘱咐过,如是经商合作之事,两位可与老朽细说,若怕老朽年老糊涂,自当一一写于纸上,必不会有所疏漏。”

明夷听得话中的意思,是对她们失望的情状有些不满,不敢得罪:“岂敢,岑伯鹤发童颜,必定耳聪目明。那我们也就开门见山,我拾靥坊预备邀请几位才貌俱佳的小郎,为我坊最尊贵的客人提供送货试妆。但按出场日数收费,拾靥坊恐怕负担不起,愿与坊主商议一个双方得益的合作之法。”

岑伯沉吟片刻:“若求价格低廉,下八郎最为合适,明娘子是瞧不上那几位吗?”

明夷字字斟酌:“之前延请的几位小郎确实丰姿绰约,只是拾靥坊正预备推出贡品级妆粉,专供官眷富贾,唯有上八郎的才貌卓绝才堪匹配。至于酬劳,我可让出妆粉胭脂头一年所有收益,只求一鸣惊人。”

明夷算盘打得明白,用上八郎当货郎,是最有吸引力的促销手段。目的不在于卖出多少产品,而在于把人吸引到拾靥坊,做护肤或是造型,利润大头还在后面。第二年自己的团队也可以带出来了,接手过去,水到渠成。

岑伯听言,点了点头:“明娘子说话爽快!我这就去面告坊主,还请稍候。”

岑伯走远,洪奕忍不住问:“你说这坊主是真有贵客呢,还是故意推搪不见我们?”

“恐怕是后者。”明夷哼了声,“能经营这样的产业,后台不小,对我们有所戒备也是应当。”

洪奕叹了一声:“看来我今天是没有眼福了。”

“不一定。”明夷啜了一口美酒,“耐心等着。”

果然,岑伯再来时,身后跟着两位高大英挺的男子:“这两位是上八郎中的辛侃辛五郎,贾赓贾七郎,其他六位都有客在,今日恐怕不便了。坊主已经明白娘子的意思,此事可成,具体的事宜还行娘子拟定文书送来。两位小郎今日可陪二位共饮,酒菜稍后再添来。”

这一说,明夷喜忧参半,喜的是,此事没想到如此顺利。忧的是,两位陪酒,再加酒菜,带来的钱恐怕不够了。

岑伯看出顾虑:“两位娘子请宽心,今日的开销坊主交代了,全免。需要什么唤小厮安排便是。老朽先告辞了。”

明夷和洪奕都是松了一口气,起身恭送岑伯。

岑伯一走,洪奕全身宽松了,请两位上八郎坐下。

明夷这才有精神细看这两位,也明白了为何他俩刚进门时未能吸引住自己的眼光。和下八郎的妖娆不同,这两位的光彩如和田美玉,并无攻击性,一见未必摄魂,却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再也无法将眼神挪开。

辛五郎一身儒雅气质,只有俩字:干净。面如冠玉,身如青松,一双眼清澈如水,让人自愿溺毙其中,一心相信他必然说不出半句假话。嘴角上扬,神色无比温柔,大概女人们见了,都愿意在他怀里嘤嘤哭泣,以求他柔声抚慰。而男人们,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收起所有粗鲁,愿与他阳春白雪一番。

贾七郎是另一种风格,麦色皮肤,肩宽背阔,却不嫌粗犷。一张方脸轮廓分明,眉如出鞘剑,眼似冻冰川,不苟言笑,标准酷男。这样的类型,恐怕不少男女愿意一掷千金,求他一笑。

纵使洪奕这种久经沙场的大将,一下子面对两位足以担纲偶像剧男主的绝色,也呼吸局促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上八郎不愧是长安顶尖男公关,尤其辛五郎,每一道菜的典故做法都能娓娓道来,说得跟一出戏似的,还能起承转合,自带包袱。如果他去脱口秀,保管一炮而红。

贾七郎则有着与脸极不相称的细腻体贴,斟酒布菜,递上干净的丝帕,凉风一起,自然而然起身挡在明夷身后。完全看透了女人心思一样,脸上还是一副千年冰山样,做什么都不会觉得谄媚。这种反差令人快速沦陷。

席间,明夷向辛五郎打听了其它六位的情况,他一一描述绘形绘色,加上明夷曾见过的画卷,就像六人站在眼前一样明晰。

她不知道这位坊主是如何觅来天资各异的上八郎,或者是将八个美男生生塑造成对应八个卦象,分别是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辛侃辛五郎对应坎卦,如水,聪慧温柔,口若悬河。贾赓贾七郎对应艮卦,如山,沉稳克制,与人安定。

其它譬如乾卦如天,有仙人之姿,遥不可及之感。离卦如火,热情激越,极其魅惑力。

辛五郎解释着八卦与各位小郎的联系,纵使他巧舌如簧,那些周易八卦四象还是让洪奕开始打起哈欠。辛五郎见状,愧然:“不如我们说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

明夷摆手:“莫理她,继续。”

辛五郎给贾七郎一个眼色,那冰山似的汉子便跟洪奕交流起划拳喝酒的路数,让洪奕睡意全无。

明夷继续听辛五描述,边听,边一一否定,过于清冷的适合直钩钓鱼,却不适合推销。过于热情的固然立竿见影,恐怕惹太多桃花是非。

盘算来去,还是眼前这两位分寸刚好。何况,今日前来偏偏这两位有空见面,是注定的缘分。或者……明夷突然想,如果是坊主已经知道她的需求,特意寻这两位最合适的人选,那这位神秘主人也未必太神通,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恐惧。

第三十二章 夜宴

在辛五郎的如簧巧舌与贾七郎的悉心伺候下,这顿饭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快活不知时日过。小厮来厅中点亮了四周浅绯色的纱灯,明夷留意到室内皆用的是蜡烛,在这时代,可谓十分奢侈,每点一根,都如钱币在燃烧。

凉风吹入厅中,带着水生花的冷彻香气与轻微的藻类泥土气息,纱灯中的烛光微微颤动,光影随之变幻,恍若时空扭曲飘渺。

月光清冷明晰,烛光氤氲暧昧,交错里,彼此的脸庞罩上了柔光。明夷看向洪奕,面容泛着浅浅粉色,醺醺然眼波流转,添了十分的妩媚。而两位小郎此时的容颜亦有言语难以描画之妙处。

辛五郎谦谦君子之气在光影中更显得亲切柔和,暧昧感扑面而来,他一笑,你全身化了,没了骨头一样想往他肩头倚靠。

贾七郎深邃的轮廓愈加峻峭如山,若即若离,相反生出一种不可侵犯的气息。沉静、凛然,遥不可及。让人只想远远看着,生怕被他捉住目光。

明夷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游移,不由深深一叹,只两个字:真好。

明夷将杯中酒饮了一半,觉得力有不逮,微微眯了眯眼,辛五郎笑着将她的酒杯取了过去,将残酒一饮而尽。他的唇与杯壁上她的唇印相合,她的口脂浅浅印上他的嘴唇,一抹桃花瓣儿也似。

明夷怔怔看着那抹桃色,辛五郎也不知是否留意到,舌尖灵动轻挑,把那印记舐了去,似无意的举动,看得明夷口干舌燥,耳朵通红。

不经意的撩动,最要命。幸好她不是深闺怨妇或初出茅庐,否则今晚恐怕回不了家。

说到回家,她看了眼意犹未尽的洪奕,说道:“不早了,该回去了。”

洪奕还未开口,贾七郎已去要了两件帔子来:“晚间风凉。”

盛情难却,二人由得二位小郎给自己披上帔子,明夷从腰间取出备用的两颗小金珠,给两位当作小费。两位小郎推辞不过,都是千恩万谢。明夷虽有些心疼,念及其后都要靠这两位撑门面,咬咬牙认了。

两人送到门口,贾七郎执意要继续护送,明夷摆手:“不用了,只几步功夫,今晚我们都在行露院过夜。”

贾七郎不容拒绝:“这几日附近不太平,有采花淫贼出没,听说已有两位小娘子落入贼手,现在还不知所踪。”

明夷豁达笑道:“采花贼有那么不长眼吗?”

洪奕脚步微微踉跄,搭在明夷肩上:“保不齐晚上看不清楚呢?哈哈哈哈,何况,我可是行露院第一花魁,怎么?不值得下手吗?”

“值值值!”明夷哄她,把她轻轻推开,她整个人都挂在了贾七郎身上。

贾七郎顶住洪奕的肩膀,轻轻揽着,并不逾矩:“两位风姿卓绝,城中难有匹敌,还是由在下护送一程才妥当。”

他一脸诚恳,令人确信无疑他语出真心,听得明夷极是熨帖,便由他送了一路,平安无事。

回到行露院,洪奕直奔床榻,一会儿功夫就去见了周公。明夷唤灵儿取水来给她擦了把脸,也觉得困倦无比。细了油灯,怕风凉吹得明日宿醉头痛,昏昏然去关窗,似看到黑影飞过,惊得酒醒了一半。想到之前所说的采花贼一事,心中一冷,从妆台找了把剪子,放在枕头下,安了点儿心,才沉沉睡去。

鸡鸣两声,明夷睡梦中醒来,想及还约了连山去老宅,不敢贪睡。蹑手蹑脚下榻,让洪奕继续酣睡。

再见连山时,他脸色比之前好了些,又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明夷赶忙拿柜上的铜鉴细观,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眼里有血丝,还有宿醉的混沌。

她深深一叹,岁月是最不欺人的,轰轰碾过,谁都逃不过。为今之计,只有加快拾靥坊发展的步伐,在老去之前,无论如何要赚够安稳归田园的本钱。

连山递过来一套干净衣服:“娘子上楼换上吧,今日炎热,这件当更舒适。”

明夷接过来,是一件月蓝的简单常服,质地普通,洗得很干净,有淡淡的熏香味。想到自己贴身衣物都是连山清洗熏香,她有些不自在。

“连山,以后洗衣服的活,我自己干吧。”明夷拿着衣服要上楼。

连山一脸失落:“娘子不用干这些粗重功夫,是嫌连山做得不好吗?”

明夷不忍:“不是,只是工厂开起来,你的事儿太多,不能浪费在这些上面。”

连山低头想了会儿:“娘子事务也多,不如我选个女工,把这些事也做了,并不多花几个铜钱。”

明夷想到古代的皂角自己也不会用,烧点热水都麻烦,便点了点头。

明夷换了衣裳下来,轻薄的长裙短衫比男装要凉爽些,渐渐也习惯了唐朝的样式,虽然行动仍有些不便。

连山端详了一会儿:“娘子最近清减了,还要多注意身体。”

明夷倒是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语:“不妨,先忙完这一阵再说。”

关上铺门,连山有些迟疑:“从此处走回老宅需要半个多时辰,恐怕娘子劳累。我去借马车来?”

明夷摆了摆手,说是借,哪有不需还的人情:“我走得了,快上路吧。”

长安的街道纵横分明,新昌坊离东市并不太远,路上明夷简单把自己和洪奕说的商业大计解释给连山听,毕竟隔了千年,他听不太明白,一路紧锁眉头。

“娘子的这些法子极妙,连山只懂得制作和铺里简单的账务,但只要娘子交代,连山定竭力去做。”连山带着内疚,生怕明夷嫌弃他帮不上忙。

明夷心里觉得有些沉重,他越是战战兢兢讨好,自己越觉得亏欠:“你做得已经很好,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还有你在身边,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连山的眼里又要泛泪光,被明夷开口阻止:“咱名为主仆,我待你如亲弟弟一般看待,别再说那些生分话了。”

连山低头不语。明夷虽觉得他未必愿意听到这些,也只得硬了心不做安慰,她给不了他其他情感,不如不要给与希望。

第三十三章 创新

这是明夷第一次见到自己在唐朝时的“家”。

门口虽不气派,入内却也宽敞。门房左右两间,倒未有烧毁,一间是连山的住所,另一间供送货和原料来往的客人歇脚。

照壁之后是一片广阔的院子,树木有被烧燎的痕迹,已经被打理过,显得干净利落。石制的盆钵、石磨、石板之类堆在一边,想来是碾制花汁、研磨水粉等工序使用,已被清洗过,略有熏黑的印记,不妨碍使用。

院后正对的两层楼,已修缮过半,只有二楼仍有几位工匠在赶工。连山说,这两层小楼被她阿爷命名为继业楼,以表示继承光大祖上基业的决心。

一层极为宽阔,是工人休息用餐的所在,辟了一处用于堆放半成品和包装。二层分为四间房,两间是女工的房间。一间原是连山配置独门原料的所在,另一间属于丰四海,用于研制新品。

连山看了明夷一眼:“阿郎的房间我已让工匠先收拾好了,供了阿郎的灵位,娘子来了也好有地方追思祭奠。”

明夷听言有些尴尬,于情于理她都该去上香才对,何况她占了人家的家业还有他女儿的身体,磕个头也是应当,便由连山带着,往楼上去。

那房里空空荡荡,牌位前是供桌,擦拭得很干净,三碟鲜果是新换上的,看来连山一直都在打理。连山先点了三支香,直直跪了下去,扑通一声,明夷听着都疼。

“阿郎,我把娘子带来了,她身体刚好,你千万不要怪责。”连山拭着泪,仍不忘为明夷开脱。

明夷脖子里有些冷,总觉得背后有道眼神看着她,回头又什么都不见。心里毛毛的,念声阿弥陀佛,接过连山递来的香,跪了下去,念念有词:“阿爷,女儿来晚了,拾靥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它看好。以慰阿爷在天之灵。”

三个头磕完,上了香,明夷看了下这空荡荡的房子,问道:“怎没有阿爷的画像?”

“已找了阿郎相熟的画师在画,之前的形神不似,让他重画去了,过几日就能挂上。”连山交代完,锁上门,陪明夷下楼说话。

明夷往继业楼身后去,连山意欲阻拦:“后院仍是一片废墟,娘子不如止步吧。”

明夷想起后院正是着火之处,想来也是草木不生,只是好奇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地点:“我想看一眼。”

连山看来很为难:“娘子遭遇火灾失魂,我怕娘子看了,想起心中恐惧,再受了惊吓。”

明夷摇头:“走。”

后院情状果然惨烈,原本应是个小型的花园,虽然不能与竹君教坊的庭院相比,却也看得出曾经的雅致。池塘已经满是泥泞,也是亏了有这一方小池塘,火势基本控制在了后院。塘边的亭子已经坍塌,满地都是焦黑。

院子正对的残迹想来就是明夷父女的住宅了,除了几根残颇乌黑的大梁,已经被夷为平地。

毕竟不是自己的产业,明夷倒未有什么悲凉之心,反倒有些小小的兴奋。这么大一片地儿,把池塘一收拾,把楼盖起来,这就是迷你版的竹君教坊啊!拾靥坊二楼的空间毕竟太小,待发展大了,在此处开个会馆再好不过,幽静隐秘,保护贵宾隐私,还怕不金银满屋?

连山看明夷脸上漾着微笑,生怕她受了刺激,神魂不在,忧心道:“娘子可还好?”

“很好,很好,我们找个地方商谈新品的问题吧。”明夷觉着浑身舒泰,斗志十足。

现在全宅最清静就是连山的门房小屋,明夷走进去,忍不住心酸之感。小屋狭窄,除了一张硬板搭起的床榻,一只简单的衣箱,就是一张木桌,上面有些纸笔,十分清冷。夏日也不透风,难为他一直蜷居在此。

“继业楼二楼你给自己准备个房间吧,这里也太委屈你了。”明夷翻了翻桌上纸笔,都是待选工人的名字籍贯之类。

连山解释道:“二楼住了女工,我毕竟不太方便。这儿我已经习惯了,不妨事。”

明夷不再坚持,心里盘算着,待有钱修整后院,再给他留个最好的房间。

话归正事,明夷将腰间的纸拿出来,指着那鬼画符一样的圆脸:“我们现在货物一方面未能全面,另一方面原有的货物也需要改良,使得红云坊之流无从仿造。”

连山看了半晌,不明就里:“连山愚钝,还请娘子明示。”

明夷一一细说,不明白处又向连山询问,整理出大概。

首先是画眉所用螺子黛,目前市面大多用波斯产的原料加水制成,使用不便,可制成细笔状,用布带缠绕,防止污手,用完一截,可解开布带,重新打结使用。

连山频频点头:“此法可取,制作也很方便,”

第二是妆粉,目前的原料主要是细粟米,加入石膏、滑石粉、花汁等。为提高售价,标榜功能,可推出加入蚌粉和西域香料升级款。而专供vip的顶级版,则可使用高价的珍珠和珍奇花卉,限量由连山手工制作。

第三是胭脂与口脂,这二者相近,只不过含油脂的多少差别。对女子而言,古今大同,眉黛妆粉不需多,腮红口红永不嫌多。市售的胭脂口脂多用红蓝、重绛、石榴等染料,色彩多为朱红、桃红,变化极少。可试染偏向橙色与紫色系的胭脂和口脂,配合代言人推出新的妆容,引领潮流。

连山执笔一一记下:“这些需要些时候来试制,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就是化妆刷的问题,明夷连画带比划,总算让连山明白了,设计出可行的方案。用制作毛笔的方式用马毛制作更为精细的唇笔,用柔软的羊毛和黄铜制作粉刷和腮红刷,再将牛骨磨成细小的眉梳,四件一套,用蜀锦制作包装,必定成为城中贵妇的心头好。

两人商议完,都是心潮汹涌。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绘画,相视一笑,仿佛看到拾靥坊已被踏破的门槛,如云的美女蜂拥而来。

第三十四章 私会

商议完,门外有嘈杂声,连山收起了桌上的纸笔:“今天荐人馆送人过来,娘子要去看一眼吗?”

明夷走出去看了一眼,总有二三十位,有老有少,灰蒙蒙一片,看着头疼。

“这么多人?”明夷以为只是先聘用四五人,不会有这么大阵仗。

“沙洲那边又打起来了,搞什么起义。青壮年上了战场,老弱妇孺无可依靠,大批往长安一代逃难。荐人馆挑了些还有点体力眼力的,使劲儿往各家推荐。”连山补充道,“价格倒是很低,大多只求三餐一宿,有点铜钱就干。”

明夷转头对连山说:“工人我也不会选,你看着办吧,老实、不蠢笨就行。”

连山点了点头:“需要为娘子叫一辆马车吗?”

明夷挥手:“不用,我能认得路回去。”说罢,穿过人群而去。

人虽走了出来,那种复杂的气味依然在鼻腔里挥之不去,有老年人身上的油脂味,有与牛羊呆久了留在衣衫上的骚臭味,更多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洁净的气味。

明夷两手握在一起,感觉有些发凉。那种气味,有个最简单的名字:“穷”。当人下一餐饭都成了问题,什么自尊,什么洁净,都毫无意义。在现代,她从未真正体会过贫穷,父母虽给不了她完整的家,没少过她供书教学生活费。凭着学历和头脑,她也没愁过吃穿。

回到晚唐,再不济,还有一间铺子,半片大宅。缺乏的,是安全感,是对时局的信心。如果她不是穿到了长安商户,而是在沙洲战场,恐怕她也在这逃难的人群中。

一路她格外留意,果然多了不少衣衫褴褛之人。

走到近东市,腹中饥饿,明夷买了两块烤饼,准备简单对付点,见到路边带着幼儿的逃难妇人,这一口怎么都咬不下去,把饼给了孩子,妇人要孩子叩头,吓得明夷落荒而逃。

在现代,她可以面不改色路过那些乞丐面前,因为知道他们大多是职业乞丐,下班后吃香喝辣。更不敢随意滥发善心给那些抱婴孩的乞丐,怕自己的行为助长了拐卖之风。

而面对那些真正逃避战乱走投无路的人。她无法不动容,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给予更多。唯有祈愿,从那些富人身上多赚银两,才有余力兼济他人。

路过红云坊,客人寥寥,仇夫人怨毒的眼神能把她衣裳烧穿,她正想快步走开,迎面碰到一个挺眼熟的男人叫住她,回想了下,是那位见过两次的市丞。

市丞一脸笑意:“明娘子安好?上次实属无奈,还请娘子体谅,我们这些做小的,实在也说不上话。”

明夷明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何况自己还在这地面上混,便也一脸笑意:“岂敢,岂敢,大家都不过谋个餐食,市丞大人多番维护,明夷铭记在心。”

市丞陪她往拾靥坊走,神神秘秘低声说道:“娘子近日往来要多加小心,听说那采花大盗已经祸及东市,来无影去无踪,已经惊动京兆尹,多番追捕,毫无进展。”

明夷又闻这话,想到最近时时有被人窥伺之感,顿感毛骨悚然:“这采花大盗究竟做了何事?”

市丞贴近她耳边:“坊间传闻虽多,实则捕风捉影。实际上是一位城中富商报的案,说自家小妾被采花大盗糟蹋了,寻死觅活。经官府调查,那位小妾确实半夜被一名男子入室骚扰,不知下了什么迷药,将她夫君珍藏的古玩悉数盗了出来,双手奉上。后来被她夫君发现,不好交代,便哭闹着要寻死。”

明夷松了口气,笑道:“什么迷药,大概是这位小妾受了冷落,在外结识了男子,便偷盗想要私奔,只不过奸夫要钱不要人,才寻死吧。”

市丞翘起大拇指:“娘子剔透!官府也是这么认为,那位富商便把小妾休了了事。没想到过几日,又有同样事情发生,这次是一位官家小姐,而家中婢女也亲眼见到黑影从小姐房中飞出。”

“那位小姐可有受辱?”明夷好奇道。

“此事我等不得而知,官家怕张扬出去有损声名,没几日便草草将小姐嫁了出去。”市丞一脸猥琐,“嘿嘿,依我看来,小姐恐怕已非完璧。”

明夷已到了拾靥坊门口,不想再与他纠缠:“市丞大人放心,明夷既无值钱物事,也非风华正茂,恐怕那位大盗还看不上眼呢。”

市丞见她一副赶客摸样,尴尬地干笑两声:“还是小心为上,我继续办事去,娘子记得紧锁门户。”

明夷送走他,走了一路更是疲累不堪,关上铺子上西屋休息。

睡了一两个时辰,正迷迷糊糊,只听得楼下叩门,明夷穿好衣裳连忙去应门。

打开铺门,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一身朴素灰袍,身后还有辆马车,毕恭毕敬送上一张帖子。

明夷一看:邀明娘子入府一聚,伍谦平。

原来是那位伍少尹,这几日一忙,明夷几乎要将他忘到了脑后。如今看到这名字,百味杂陈,半点期待,半点犹疑,还有更多心疼——心疼自己的辛苦钱。

心里叹了一声,无论如何,这个靠山不能倒。向老者行了个礼:“还请老丈稍后,我将铺子拾掇一下便去。”

老者面无表情:“娘子请便,莫让少尹大人久等就好。”

明夷无暇计较,回铺里在柜台取了两贯钱,想了想,又回楼上取了一块美玉,揣在怀里,一边祈愿能保住这块玉,不用上贡。

老者请明夷上了马车,自己也躬身进来,坐在明夷对面,目不斜视。一路往北去,路程不远,马车便停下了。

明夷下车一看,少尹府原来这副模样,与明夷的老宅看来也差不多,略显寒酸。

老者并不去叩门,直直站在车旁,明夷看那车夫伸出手,明白了。取了铜钱付了车资,心里直想问候伍少尹的全家,连马车费都得她来掏,也真是活脱脱的铁公鸡。

老者只淡淡一句:“少尹大人起居朴素,家中不备马车,只养了自己乘坐的快马,怕娘子不谙骑术,特让老朽租了马车来接贵客。”

明夷心中嗤笑,小气还有如此道理,可真服了他了。

第三十五章 清谈

明夷随老人入内,天色渐暗,沿途却半点灯火也无,好奇问道:“府上几点掌灯?”

“少尹府一向不在无人处点灯,如此便少了走水的危险。”老人头也不回,言语冷淡。

明夷被呛得说不出话,这老人看来在少尹府当家惯了,而且对她很看不上的样子。明知丰家刚糟大火,偏提起此茬,毫不顾忌,把吝啬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估摸着是嫌弃明娘子的出身名声,觉得玷污了他家大人。

明夷也不好与一老人计较,心里倒活动上了,若有一日她当上这少尹府的夫人,这位倚老卖老的不知脸色得多难看。

想着,她心里平衡多了,还得留着精神对付那个不知存什么心思的伍少尹。

没行得几步,到一间闪着微光的房间,老人抬手请明夷入内,而后静静合上了门。

这应当是一间书房,无人,正中是一张低矮的书案,摆着两只藤编坐垫,两边两盏立地油灯,只点了一盏。两侧对称挂着四张画,皆是山水,看来也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书案之后是一整面书架,藏书倒是不少。

这倒不怕油灯失火把书籍都烧了,明夷心里嗤笑,忍住想把油灯推倒的荒谬念头。听得背后吱呀开门声,她不由一惊,像是怕自己的邪恶念头被窥见了。

“烦劳明夷跑一趟了,东市人多眼杂,还是到我这儿相叙更为方便。”伍谦平说着有劳,语气里全是理所应当。

待他走近,在书案前盘腿坐下,明夷才借着昏黄灯光看清他的脸,看着,那股子气也浅浅消了。

他散着发,只用发带在背后松松挽住,更衬得脸蛋精致。一身月白袍,俊逸洒脱。只是一抬眼,依然带着一种阴寒之气,暖色的光也化不了。

明夷学他在对面盘腿坐下,总觉得不太舒服,挪动两下,稍稍舒适。又怕自己说漏嘴,决意先发制人:“谦平兄见谅才是,明夷遭逢劫难,思觉失常,至今仍记不清许多事务,如有唐突之处,还请谅解。”

伍谦平从书案下取出一套茶具来,一边将团茶放入石磨中细心研磨,一边低头说话:“此事我有所听闻,也派了人查探过,火势从后院令尊房内而起,应当是夜读大意油灯失火,并无可疑。”

明夷原以为他总会客套几句,为未曾前来祭奠问候之事开解,见他并无此意思,心里更加冰凉。毕竟只是官商关系,无此私交也是应当。

“不知谦平兄此次相邀,所为何事?”既然如此,她也就事论事罢了。

伍谦平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研磨:“明夷果然大病未愈,往常你我何须此问。只不过今夜无事,邀知己之人品茶论道而已。”

知己?不知古汉语里,这词语是不是轻重有别,还是此人行事乖张。明夷无意深究,既然他已接受自己失忆之事,不如多试探一些,知己知彼比口头知己二字更实在。

“如此良辰美景,谦平兄本当与红颜知己花前月下,与我这等无知妇孺论道岂不辜负光阴?”明夷问出口,方明白自己心意,她还是介意伍谦平心中自己的位置。

伍谦平刚要开口,有人叩门,是那位老者提了一只铜壶来,放于案上,又静静离开。

伍谦平提壶将热水倒入研磨好的茶末,用竹筛轻轻打圈,似是将全身的温柔都贯注在茶汤中。

“我不向不爱饮酒,伤身劳神。女色亦然。”伍谦平言语无波。

原来自己连女色都不是,明夷暗自苦笑,看来自己果然是表错了意。

伍谦平又加一句:“我愿与明夷相交,正因明夷非一般女子,既有细密心思,又有男儿气概。”

明夷听着倒也无不妥:“起居毕竟还是有位嫂夫人照顾更好。”

“明夷一向劝我娶妻如不合心意,不如孑然此身。两年前我休妻一事,也只有你一力支持,怎这些也忘了?”伍谦平终于停下了手,直视明夷,眼神深邃难测,看得明夷浑身不自在。

明夷挤出笑容:“怪我神智未愈,不如谦平兄多说一些你我相交旧事,也好帮我早日复原。”

伍谦平点头:“如此也好。”

原来伍谦平五年前就娶了中书侍郎之女为妻,能登上这少尹的位置,侍郎也出了不少力。

伍谦平志在仕途,夫妻二人原本只因媒妁之言结合,又聚少离多。妻子多生怨怼,常愁眉深锁,他就更不愿日日相对。

两年下来,那位少尹夫人就有了外心,竟与府里喂马的小厮眉来眼去,有了不干不净的往来。被那位管家告知了伍谦平,他原本感情疏淡,加上侍郎相劝,本欲当没发生过,没想到那位夫人横了心求他休妻。

伍谦平不愿此事张扬,沦为笑柄,一口回绝。自此夫妻两人怨怼更深,如同仇敌。明夷与他夫妻二人相熟,便常来劝解,终于劝得伍谦平以善妒之名休了夫人,各自放生,也算是保全了两人的名声。侍郎那边知自己女儿有错在先,不好计较。

明夷听完,对那位明娘子的见识也深为认可:“勉强绑在一起,同床异梦,真不如相忘于江湖。”

伍谦平将茶汤为明夷添上:“此事要多谢明夷,为兄现在逍遥自在得很。”

明夷尝了一口,满满的青草腥气和苦涩味,皱了皱眉:“府上可有牛乳?”

伍谦平摇头:“要来何用?”

“用牛乳与茶汤一起,可减少涩味,更加香滑,加入蜜糖更好。”明夷咽了下口水,开始怀念奶茶店的抹茶饮料。

伍谦平笑道:“茶本用来清心,苦而回甘,提神涤尘,加入那些还有什么意思。”

明夷借此想回到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谦平兄想来生活都如此朴素?我看府上人丁稀少,也无甚装饰。”

“府里老管家管事,打扫的小厮两名,清理马厩一名,已经够了。我不喜欢太多无关人等干扰。至于其它物事,都是身外之物,越简单越好。”伍谦平细细品茶,颇为满意的样子。

“既然如此,谦平兄的钱财用于何处?”明夷终于问出,想知道这铁公鸡敛财的目的。

第三十六章 推心

伍谦平将茶盏放下,反问道:“世上可有人不爱财?”

明夷笃定得回答:“万中无一。”

“那我爱财又有什么稀奇?我不过是凡尘一俗人。”话里带着点讥诮,也不知对己还是对人。

“凡人爱财是爱用财,换得豪宅大院,华服名驹。男子换娇妻美妾,女子也可养面首小郎。钱财的价值只有花用的时候才存在啊。”明夷是真心好奇。

伍谦平反问道:“明夷愿以财易何物?”

明夷愣了下,自然不能说想要吃香喝辣包养小鲜肉:“换得我与关切之人衣食无忧,一世安稳。上不负先人祖业,下有余扶老携幼。”

伍谦平起身,打开一扇窗,月光透了进来,带着凉风,油灯的火焰在风里舞动起来,让室内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不那么尴尬。

“我没有明夷那么大志向,世人如何都是自己造化。明夷为商,置地建屋,不过百两银钱可保一世温饱。谦平在仕途,钱,或者某日可以用来买命。”伍谦平背着身子,面朝窗外。

“钱财可保平安也可招祸端。”明夷也非愚笨之人,官场上下打点,钱肯定是极重要的敲门砖,但如他这般吝啬又处处敛财之人,恐怕也是罕见吧。

伍谦平继续说道:“如我真爱财如命,大可贪赃枉法,上下欺瞒,以我手段,或能保十数年平安无事。但我赌不得,实爱命如财,这点滴的财源,数额极小,绝不至引来大祸。出入朴素,不涉奢靡,便不受人嫉恨。”

明夷听着似乎极有道理,钱,用来挽大势,即使官场靠山倒,也可打通关节,保得平安。在小处敛财,安全,为人低调吝啬,也是安全。这人,恐怕谨小慎微到了变态的地步。

“但也不至于如此刻薄自己,身为少尹,养几个婢女也是正常。”明夷不是刻板之人,男子,难免有生理需求,他又不会涉足平康坊,家里没有婢女难道是取向特别?

伍谦平踱步过来,明夷坐着看他身影压迫来,觉得别扭,也站起来,岂知腿被自己压麻了,一下踉跄。

伍谦平恰在她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腰,明夷整个人倒在他怀里,只觉得自己骤然变得娇小可怜,被他的气息完全包围着,却不是那种羞涩滚烫的感觉,而是触电般的惊颤和剧烈的心跳。

伍谦平搀扶着她站稳,明夷觉得自己的手是冰凉的,整条手臂毛孔张开了一样,似在他面前不着寸缕般的无措。

这种感觉,是陌生的,说是心动与欢喜,又偏偏多了一点不该有的恐惧。分不清是怕他的深不可测,还是怕自己止不住陷入,爱上这个心里空空荡荡没有温度的人。

伍谦平并未关心她的脸色变化,看她站稳便撒了手,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你可知我过去那位夫人现在如何?”

明夷见还有故事可听,也甩开了自己的一番挣扎:“与她的相好双宿双栖?”

“她现在躲在她的娘家疗养,据说受了极大刺激,已经疯了。”他说及此,依然没有任何波动,隐隐倒有些快意。

明夷环抱着手臂,一半因为窗外的凉风,一半因为他语中的不念旧情:“难道她相好把她抛弃了?”

他嘴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若是抛弃,她倒是经得起。可惜那个马夫对她倒是动了真情,坦白告知,是丽竞门安排在我身边的,接近她来掏我的底。却偏偏真心爱上了她,要与她远走高飞。她对我有愧,把此事写信告诉我,让我小心。信收到时,他二人已出了事,马夫被割头,一早醒来,她身边是一具无头尸体和满床的血,你说,她能不疯吗?”

明夷身上的寒冷已经入了心,倒麻木了,只仍对他的良善有一丝幻想:“你有没有后悔答应她休妻?”

他未正面回答:“我亲自去了现场,看到她那样子也难免是不忍的。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府中人丁简单了吗?京兆尹曾送了几名婢女到我府上,我当天就卖了出去。”

明夷想翻个白眼,他倒真是爱财得毫不掩饰,上司给的人能转手卖掉,不舍得浪费一分一毫。又转念到他所说的惨案,问道:“丽竞门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你身边安排密探?”

伍谦平正面着她,双手扶住她肩膀:“原本这些事不该和你说,但万一我出了事,不想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丽竞门是朝廷一支最为神秘的密探队伍,不知首领是谁,也不知规模如何,只知手段极其凶残,处事利落。监视我想必是因为我与京兆尹走得近,京兆尹是崔氏一派。这丽竞门可能是崔氏的人,要试探我忠诚,也可能是他们的政敌,要从我这里拿到把柄。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崔铉本人知道了。”

明夷此时又有些能理解伍谦平,他的无情,他的过度谨慎,恐怕是这畸形的政局所迫。他肯与自己坦诚相待,也不负知己二字。

明夷反倒有些惭愧:“谦平兄这一向也是举步维艰,只可惜明夷一介女流,又无财力势力,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伍谦平放开她肩膀,眼神却未离开,反而放出亮光:“明夷莫妄自菲薄,你对我很重要。”

明夷心里又颤一下,原本的冰冷感受瞬间叫嚣着要沸腾,他是在表白吗?是因为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所以对她日久生情?如果是他,倒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我见你拾靥坊新开的场面,相信虽然令尊不在了,你定会让店铺获得新生,可能远超之前。待拾靥坊发展顺畅,东市不够施展时,我愿拿出积蓄,让你在西市开一家更大的分铺。所获利润,我得其八即可。”伍谦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明夷只想问候他祖上先人,投资入股是小事,他现实到要看拾靥坊先有了重振旗鼓的确实成绩,精明到只出钱想占八分利,真是白日梦做得极美啊!看来是想用自己的男色,让明娘子昏头昏脑为他当棋子。

幸好,她是明怡。一时的晃神,三分色心,还堵不住自己的心眼!

第三十七章 入股

明夷对着伍谦平软绵绵一笑:“你四我六,有商量。”

出乎明夷的意料,伍谦平也是笑颜以对:“看来你这一病,性情变得不少,若是往常,你定会提你八我二。”

明夷狡黠眨眼:“既然谦平兄提了,明夷也不好违逆,就我八你二吧。”

伍谦平笑容收了点:“莫要说笑了,你我各退一步,三七如何?”

明夷深出了口气,不再玩笑:“在西市开铺本是我来年的打算,还有半年时间,加上我的私藏,凑家店铺本钱也不是什么难事。拾靥坊能生存至今,靠的是丰家祖传的配方和工人的手艺,还有我阿爷的苦心经营。如今我与连山力薄,开分铺不但耗费精力还有极大风险,若只有两三成利,我何必为人作嫁?”

伍谦平并不意外,抬手示意坐回桌边商谈。明夷皱了皱眉,踮起脚尖转了转脚脖子,也只得遵从。

伍谦平手捻着纤巧的茶盏,眼神专注在指尖:“你也说到你阿爷的经营,如今拾靥坊与马元贽的线算是断了,即使没断,现在北司也是自身难保,圣上欲除之以后快。在长安想将事做大,没有靠山岂止举步维艰,恐怕你连怎么丢失性命都不知。”

明夷不语,她在这儿毕竟是个陌生闯入者,在她的时代,安心做个小商户并没那么复杂,但她知道伍谦平所言确非恐吓。只短短几日,来找茬的,索要贿赂的,借势欺人的已经都找上门来,若做大了,找便宜挑事儿的何止这些。

她斟酌着语句,已不敢太强硬:“谦平兄所言甚是,只是我本小利薄,实在给不出你要的数目。”

伍谦平继续说道:“平日里你打点那些市丞市令各司参军等人,少说也要两三成利让出。若这生意有我一份,在外你就是我少尹府的人,虽明面上不能给你名分,各方也不敢骚扰。这你可计算入内?”

明夷心知他是要利用他人对二人关系的猜测,嘴角微挑:“那岂不污了少尹清名?”

“我要的不是声名,你怕的也不是人言。”伍谦平十分笃定,“况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又何足畏?”

明夷盘算一阵,投资有个二成的利也是应当,加上少尹靠山能给她节省的费用,更有放不上台面的种种便利,心中有数:“五五分成,这是我底数,否则宁愿守着小铺,温饱即可。”

伍谦平观她心意已定,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念你我知己情谊,我也不足信他人,五五就五五,你需要着手时,我银钱备足。”

公事已了,明夷有了调笑的兴致:“谦平兄真打算如此孑然一身,以保平安?”

“若有公侯之女倾心,恐怕为兄也无法拒绝。”伍谦平也配合她,语带轻佻,“或有如明夷一般聪颖解语的美人,我也未必把持得住。”

明夷抛了个媚眼过去:“谦平兄说笑了,明夷怎入得大人的眼?”

伍谦平缓缓站起,走到她身后,轻触她的秀发:“明夷不可妄自菲薄,只是红颜易得,推心置腹之人难求,我怎忍心失去如此知己。”

明夷感到背后一阵酥麻,几乎难以把持心猿意马,却也深叹他的为人剔透。女子一旦动了男女之情,难免患得患失,世俗心思变得愚钝,许多事就办不到处处玲珑。

“谦平兄境界高深,明夷自叹弗如。”她语出真心,也不乏一丝苦涩。

他似被触动,叹了声:“若明夷有了暖心的情郎,恐怕也不把为兄放在心上了。每每念及,我也总觉遗憾。若时光停驻此刻,岂不至美。”

明夷失落愈深,以此年纪加上要以少尹的红颜自居,恐怕得遇良人机会更少:“谦平兄若家中有如花美眷,也甚少机会与明夷品茶共聚了。”

伍谦平双手扣住明夷的肩膀:“若西市店铺大成,我再与明夷商议其后大计。或许数年之后,你我可日日共聚。”

本是一个吸引人的许诺,她该欣喜若狂,只不过越发明白那人心中所思,明夷早没了浪漫心思,更难信他会将自己这个克父克夫声名狼藉之人娶回府中,只不过用一条肥饵钩住她这条大鱼而已,也不好表露,佯装感激:“这也是明夷心中所盼。”

说罢,她自己都觉得矫揉恶心,不想继续。

“明夷该告退了。”她起身,整理下衣裙。

伍谦平提议道:“就如往常,在府中休息吧。近日宵禁还严,听说城中有采花贼出没,也不太平。”

明夷迟疑了一下,看来那位明娘子倒真是登堂入室惯了,她也确实担心安全。

伍谦平不由她推辞,唤来那位老管家,送她去客房。老人面无表情,看来对她留宿之事并不情愿。在他心中,少尹的身份远高于这位明娘子的名声,这倒使她有了叛逆之心,决意住下。

客房幽静,房中也是简单之极,床榻自然比不过行露院,但她自穿越以来,已有了沾床便睡的本事,脑子里还盘桓着店铺中一堆杂事,想着便入了梦。

梦里倒无那位冷心冷面的少尹,却有个模糊难辨的宽大身影,在她床边坐下,牵起她受过灼伤的手臂,一阵清凉又一阵温暖。

鸡鸣醒来,不着痕迹。

一早,老管家已守候在外,说备好了马车。她欲问是否需要与少尹辞别,老管家已经断然回绝:“少尹大人已赴衙门,明娘子不用客气。”

她碰了个软钉子,什么也说不得。穿庭院而去,白日里又看一眼这少尹府,庭院中也无甚装饰,只是一些树木与青竹,寡淡无味。

回到东市铺里,连山也不在,想必已经忙着培训工人,开始赶制新品。她关上铺子去二楼起草与竹君教坊的文书,约定雇佣辛五郎与贾七郎为拾靥坊特聘货郎,工钱日结。虽则不知这文书在唐代是否有约束作用,总是聊胜于无。

一式两份誊抄完毕,她准备亲自送往竹君教坊,希望此行能见到坊主本人,实在对这背后高人好奇太深。

第三十八章 花会

可惜赶到竹君教坊,接待的依然是岑伯,与少尹府的老管家相比,这位老人还真是亲切可爱。已和明夷谙熟了一般,询问了几句饱暖平安,满脸笑意。

岑伯说这几日坊主有事在外忙碌,并不在教坊,允诺必将文书送到,待坊主回来,签署之后再派人送去拾靥坊。

明夷恳切道:“坊主归来后,可否拔冗相见?明夷有许多事宜想向坊主讨教。”

岑伯面露难色:“此时老朽怕是做不了主,尽量为娘子说和吧。”

明夷谢过,不好多做逗留,只得告辞。

这两日满心的事儿,她特别挂念洪奕。尤其是关于伍谦平的种种,不找闺蜜说说,心里总是堵得慌。便干脆快走几步,去行露院。

往常这时候,行露院门可罗雀,花魁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客人们该走的也走了,正是清闲时候。今日却不同,两个小厮在门口正爬上爬下挂花灯,门旁还堆了不少竹编的花篮花牌,看似有什么大动作。

灵儿在门口揣着手冷眼看小厮干活,见她来了,行了个礼:“明娘子今日怎一早来了?”

“来看望师娘子。这是在做什么?近日过节吗?”明夷算了下,七夕已过,中秋未到,上下不靠。

灵儿惊异地看她一眼:“娘子这日子是过糊涂了?今日白露,是行露院一年一度的白露花会,可是最大的喜庆节日。”

明夷尴尬一笑:“我这脑子还不怎么好使,白露花会有什么说头?”

灵儿瞟着小厮,指点了下花灯位置,耐着性子解释道:“白露花会为期三日,头一日点花魁,是将今年新晋的花魁向客人们作介绍,展示才艺,竞价上头。第二天簪花节,院内所有花魁一概出场,争相竞艳,作簪花赛,座上客皆有机会成为花魁入幕之宾。第三日巡花宴,花魁巡游,在东市大开流水席,将前两日进项之半用于大宴全城,施粥施米,到时,半个长安城都会涌来,十分热闹。”

明夷听了个明白,可想见这几日的盛况,再一思索,只想到其中二项。其一,是第二日的簪花节,恐怕她的洪奕难以避免要挑个恩客了,而葵娘也躲不过,这孩子更让人担心。其二,是第三日的巡花宴,如果在这之前,连山能赶制出新品的胭脂水粉,绝对是向全城展示最好的机会。如果拾靥坊能在巡花宴上取得一个席位,施粥施米,也是品牌宣传的好契机,胜过自己发几千单页。

“殷妈妈可在院中?”事不宜迟,先搞定巡花宴的合作,明夷下了决心。

灵儿请她入内:“娘子赶得巧,殷妈妈还未出门,一会儿要去城中米商那儿入货。”

明夷紧走几步,必须堵住殷妈妈。

到殷妈妈房间门口,她正准备关门,见明夷来了,也是惊喜:“明夷有心了,还知道来看看我。”

明夷笑道:“来看妈妈是应当的,只是一会儿别嫌明夷麻烦,还有求于妈妈呢。”

“尽管说,只要妈妈能做到的。”殷妈妈一口答应。

明夷看她时间匆忙,长话短说:“您知道我拾靥坊新近重开,想在巡花宴上求一席位,也施些米面。”

殷妈妈快人快语:“行,为善岂有不好之理,我现在去米行,到时将你的一并送去。”

明夷千恩万谢,不好扰她正事,送到门口。感慨事事得遇贵人,也是上天厚待了。

办完事去洪奕房里,她一脸颓废:“我都快瘫了,天天就在床榻上翻来翻去。”

“你也是不要好,有时间不去邢卿那练练曲。”明夷艳羡地看着她的床铺,真是软和。

“我也想啊,可最近他要忙着给新花魁练曲教琴,哪有空闲。”洪奕一脸委屈,“我可是很上心,想早点出师的。”

明夷也不好责备,更何况还有忧心之事:“白露花会的事你知道了吧?”

洪奕懒洋洋舒展了下筋骨:“知道,今晚没我啥事儿,就看看热闹。明天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明晚是必须要接客?”明夷看她不上心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明晚我打听了,入门先交银子,八位花魁第一步甄选,每人选五位能看入眼的,各簪一花。而后五位竞价,价高者得。”洪奕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至少我可以选五个长的还行的吧。毕竟我第一个选。”

明夷于心不忍:“要不我兑些银子让连山代为竞价?”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你不用担心我,熄了灯都是一样的男人,我倒是担心葵娘。”洪奕果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我看她的心上人是不会出现了,就担心这孩子想不开。”明夷虽心善,也懂得人力有不逮之时,对于救风尘这种事,还是不能不计能力。

洪奕翻出了衣箱里的蜡烛:“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吧,虽然舍不得,我们也不能眼看着她寻短,至于以后,看她造化吧。”

明夷点了点头:“至少我们尽了自己的力,无愧于心。”

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明夷转而说起伍谦平的事儿。

“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啊?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那儿过夜,他竟然不下手?”洪奕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明夷无奈笑道:“他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难道不怕爬了我的床,我以后赖上,少了他那五成钱吗?”

“你呢?你怎么想?女追男隔层纱,如果你真的有心,一来二往,总有机会的。”洪奕挑眉问道。

“这人,恐怕我沾不起。结发妻子出了轨,发了疯,他说来都是云淡风轻。你觉得他会为我动几分心?怕是我就算掏心掏肺,他也能冷眼看我去死。”明夷冷哼一声,“如今这样不是更好?和一个理性之人做交易,比谈感情靠谱得多。”

洪奕无言以对,只能拍拍她肩膀:“这世上,总会有重情重义的男儿出现吧?”

“出现在这烟花柳巷,还是胭脂铺里?算了,何必指望。”明夷坐下,也拉着洪奕坐身边,靠在她肩上,“指望那些,还不如指望一朝暴富,我与你共度余生罢了。”

洪奕大笑:“你要与我做腻友,我还嫌你不够帅气呢。走开走开,我总有一日把你嫁出去,到时,你恐怕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明夷二指向天:“苟富贵,勿相忘。”笑作一团。

第三十九章 新色

二人从洪奕的房间出来,外面响起不太连贯的叮咚之声,似古琴,却又嫌声涩无韵。往楼下走,才看到厅中站了五六位女子,其中一人坐在琴桌边,正拨弄琴弦,邢卿站于一侧,眉头紧锁,不甚耐烦。

明夷仔细看那琴,只是普普通通一张仲尼,看来邢卿是绝舍不得将自己的琴给这些新人练手。

邢卿抬头见到二人,眉头松了些,脸色依然带着苦闷,迎上来:“殷妈妈交的这个好差事,古琴岂是三天两日能学好的。”

明夷笑道:“岂会难倒邢卿,再不济,给她们一把筝,能出个顺畅的简单曲子就是了。”

邢卿叹道:“我早就和殷妈妈说了,只是不应允,说筝不能上大雅之堂,花会事大,来的都是非富即贵,不能糊弄。”

洪奕一脸爱莫能助:“你那些古曲本就晦涩,像我这么聪明的,小半个月都学不会一首,让这些孩子来学,也太勉强了。”

明夷听言倒是有了主意:“古曲难学,不如换几首简单的新曲,别难为她们,也难为自己。”

那一列都是十四五岁模样,清清秀秀的小姑娘,闻言都是十分感激望向明夷,又看邢卿。

邢卿有些为难:“这一下子哪来那么多新曲?”

明夷推了推洪奕,低声道:“中华小曲库,卖个人情呗?”

洪奕瞟她一眼:“你欠我一顿容异坊。”

明夷咧嘴笑道:“好说,好说。那你留着帮忙,我得去工厂看一下。”

将洪奕交给邢卿,明夷匆忙赶去老宅。离第三天的巡花宴只有两天,得督促连山制作新品,其它事情都可放下。

到老宅时,明夷虽有所准备仍吃了一惊,前院已经热火朝天,五名女工各司其职,或碾花,或磨粉,连山亲力指导,似模似样。

连山见她来,招呼了女工们过来行礼,明夷怕耽误她们干活,匆匆问过了姓名籍贯家中人口,来了个简单的激励词,便让她们继续各就各位。把连山唤去一旁说话。

连山听了巡花宴一事,略作沉吟:“昨晚我倒是依循娘子所说,试制了两色新胭脂出来,不知能否合意。”

明夷随他去继业楼看了他的新品,一种是加入郁金与栀子,与原先朱红调合出的橙色胭脂,另一种是用莲子壳与青矾调出的茶褐色。显色不错,只是后者过于暗哑。连山听言,点头道:“这也不难,增加红花用量,便可将茶褐色调和至暗红。”

明夷将两色涂抹在手背仔细观看,暗红可做牛血色,作枫叶妆,凌厉美艳,橙色稍嫌单薄,差了一点亮色。便让连山准备一些金粉,到时涂抹在唇珠与眼睑上,必定有出挑效果。

胭脂的质地偏厚重,又嘱咐连山另制加重牛髓的口脂,使之亮泽。

“这两款一个可称秋枫晚,另一个为晨光韵。恰好可在巡花宴上推出。要劳烦连山赶制一些出来,一则我让洪奕和绫罗用上,二则在宴上限量售卖,卖得的钱财正好用于施米,一举多得。”明夷边想边说,思路大开。

连山应允下来:“那我调两个女工先制作脂粉盒,新胭脂如果只做三五十盒,我带一个工人连夜赶工不成问题。只等贴画好了,明晚加上。手中积下的订单不好再耽误,只是送货就不够人手了。”

“这你不用担心,明日我从竹君教坊带两位小郎来,你嘱咐他们去送货就是。只是明晚你得留出时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明夷想到明晚要帮葵娘竞价,恐怕只得让连山去一趟。

连山有所为难:“工人手生,我不在这里找看恐有不妥。”

“只需一两个时辰,你租一匹快马,来回不耽误。”明夷向连山解释了明晚要襄助葵娘的事宜,料他也会积极配合。

连山果然深以为然:“葵娘年幼单纯,娘子能有心相帮,是她福分,连山也不愿看到她被人欺辱,我赶一趟便是。”

明夷顺水推舟询问连山的想法:“如日后生意有了起色,我们帮葵娘赎身如何?”

连山点头:“娘子身边若有个贴身婢女伺候再好不过,葵娘不错。”

“不是我需要人伺候。”明夷笑着看他,“连山年岁也不小了,你觉得葵娘如何?”

连山瞪大了眼睛,惊愕道:“连山对娘子从无二心,对葵娘也只有怜惜而已。”

“给你找个良善可人的妻房,我也才算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辛劳。”明夷此心坚决。

连山咬着嘴唇,目光定定看着明夷:“娘子未有归宿,连山誓不娶妻。”

明夷不想连山如此执着,便狠狠心欺瞒:“我与伍少尹有约,待拾靥坊重振,便嫁他为妇。”

连山惊呼出声:“娘子万万不可!伍少尹虽前程有期,但为人刻薄寡恩,恐怕不会对娘子真心。”

明夷心叹这孩子看人倒是不差:“这就不需连山劳心了,各人有各人造化。”

连山低头,一字一顿:“连山也有连山的造化,不需娘子费心。若娘子执意嫁他,连山愿在此守宅,若有万一,也可让娘子有个安心退居之所。”

明夷拗不过他,只得暂且作罢:“这些事还久远,明晚我们将葵娘眼下的困境解了再说。”

连山仍不肯抬头,深深行礼:“那连山去安排工人了,娘子再勿提娶妻之事。”

明夷喊住他,又觉得再说什么只是尴尬,便问:“新胭脂的贴画还是去找林昭画吗?”

“以前的贴画用了两代,既然现在我们的胭脂水粉要提高售价,恐怕贴画也要改。上次反响很好,如果由林昭来画自然最好。”连山应道。

“那我去找他一趟吧,还是由他作画,让学生描摹,这次只需要百张左右,明日上午我让他送来。”明夷也乐得有事情忙起来。

“此去路远,娘子万不可步行,连山去雇马车。”话音未落,连山已跑下楼远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明夷一阵头疼。明娘子啊,你积的什么福,又造的什么孽。

第四十章 点花

从城南书院与林昭谈完,明夷回到行露院,见门口已张灯结彩,一排花牌延伸占了快半条街,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平康坊半边春色皆在此,其它青楼小院不露声色,只等捞不着花魁的客人瞧完热闹,自会寻个温柔乡。

明夷使劲儿挤进去,门口两位婢女一左一右把关,坊正还亲自带了两名精壮男子维持秩序,可见行露院称得上是平康坊的支柱,平日殷妈妈必然也打点不少。

明夷先不着急入内,更关注花会能得以登堂入室的都是何许人。只见来者皆拿一张红色金字名帖,经验证后方得入内,一贴一人,十分严格。偶有携紫色名帖者,能带一人入内,十中无一,想来都是身份十分尊贵之人。

明夷看了会儿,果然人靠衣装,能入内的多衣着华丽,衬得气宇不凡,竟不见面貌猥琐者,她也莫名放心了点儿。

婢女见明夷在外张望,招呼她入内,说殷妈妈已经备了她的席位。

明夷被引到厅中靠边的位置坐下。厅内也做了些装饰,更显热闹。放置了二三十套桌椅,两人一桌,摆了四碟精致瓜果,一壶两杯。先入座者有互相寒暄的,也有自斟自饮目不斜视的,更多昂头期盼又佯装淡定者。

明夷落座不久,婢女又引来一人,她有些不痛快,本想静静看热闹,身边坐个陌生人也是不自在。那人落座,笑盈盈道:“早知明娘子要来,便一同了。”

听得耳熟,明夷抬头一看,却是方才刚辞别的林昭。总算不是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却又想到另一事儿,欲开口问他,已被他堵了回去:“放心,你的贴画我已绘好,让学生们带回去临摹了,明日一早便可送去。”

“直接送到我新昌坊的住处吧,丰府,交给连山便好。”明夷见他效率高,脸色也温柔了几分。

“明娘子也对新花魁感兴趣?”林昭挤眉弄眼,原本便细小的眼睛只露出点精光。

明夷懒得多话:“看个热闹罢了。倒是林先生,也有心竞逐?”

林昭尴尬干笑:“我是有心无力。一年薪俸换一夜温存,我再好美色也做不出此荒唐事。只是应殷妈妈所邀,来绘下新任花魁的丰姿而已。”

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媒体票吧,客套一番:“那也是林先生画工了得,长安城中无出其右。”

林昭倒不谦虚:“绘美人舍我其谁。只可惜飞卿兄此刻不在长安,否则也定不会错过此盛事。”

“行露院还会邀请诗人前来?”明夷左右打量,算是明白了为何有几个衣着不甚华丽之人。

林昭饮了口酒,指点给她看:“那是自然,如此盛况,岂可无文人雅士作诗传颂。那边的,还有那位,都是薄有声名。”

明夷看了,心中记下,可别让明晚洪奕错选了人,这些流连花间的才子,最最不堪信任,嘴甜舌滑,花心薄信。

人来的差不多,点花魁正式开始。明夷看到楼上洪奕正与葵娘和绫罗站在一处,招了招手。洪奕点了点头,面色沉重,不断和身边的葵娘交谈。

六位新任花魁一一上场,或奏琴,或唱曲,或舞蹈,各展所长。每一位上场,场下便一阵索索细语声,看来都各有了目标。

林昭在旁,边看边与明夷点评各位花魁之短长,明夷听着虽觉得他观察犀利,却浑身不自在。一个个精雕玉琢的漂亮姑娘,被挑着这个腿长那个眼媚,被估算着哪个能卖出最高价,心里不是个滋味。可这时势如此,这些小娘子的命运也早已板上钉了钉,她只能做个旁观者。

明夷心里烦闷,打断他:“你不用画下来吗?”

林昭一脸得意:“我只需看一眼,晚上回去自然把这些美人绘出来,跃然纸上。如此说,那些客人千金买得的春宵,我可一夜坐拥六人。”

明夷饮不下酒,看他模样越发觉得猥琐,有求于人也不好出言讥讽,只好劝慰自己,林昭再如何好色猥琐,总也算坦荡真小人,那些貌似规行矩步的君子,脑子里不知何等龌龊。

六位小娘子表演完毕,一列站在台上。殷妈妈主持点花魁,轮番介绍小娘子的年龄籍贯特长,真如现代的声色场所一般无二。

台下开始叫价,并不喧闹,看上了就唤小厮来耳语,小厮再传达上去,殷妈妈笑意盈盈,并不说客人姓名,只念价码。无人加码就直接将小娘子送到点中花魁的客人桌上,陪酒伴坐。

点中者自是喜上眉梢,斜睨众人,享受备受艳羡的滋味。

有看中的人被点去的,觉得羞惭,默默离席。大多还是留着,再继续竞价。

就这样,六位都有了归属,殷妈妈再将六人唤走,亲手盖上红纱:“这六位都如我亲女儿一般,今晚大喜之夜,盼各位姑爷好生怜惜。若有情谊,又瞧得上我女儿,明日为她赎身,我送上嫁妆,赎身银钱其半用于巡花宴施米之用,为姑爷添福添寿。”

殷妈妈说着,眼泛泪光,六位小娘子皆低头拭泪,对大多数花魁来说,这恐怕是她们跳出火坑唯一的机会了。

明夷心中感慨,殷妈妈虽在风尘已久,总算还是留着善念,这也是她作为生意人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换了自己,见多了死生离别,花堕淤泥,也未必能留此本心,毕竟让自己麻木更为简单坦然。

明夷忍不住问林昭:“你年年来,第二日能为花魁赎身的可有见过?”

林昭已喝得微醺:“却也不少,毕竟是清倌人,每年总有一两个能被赎出去的,或做妾或为婢。只是赎身未必就比留在这儿更好。”

“此话何解?”明夷总觉得即使为婢,也比一双玉臂千人枕要好些。

“男人啊,赎身未必就是喜欢,只不过不在意这点银两,也不想自己碰过的再给别人沾染。回去后,有不堪妻妾欺侮自尽的,有过一两年又卖给他人的,也有留在府里供同好玩乐的,凌虐至死也不会有人问。你说,是幸或不幸?”酒喝多了,林昭的话更多起来。

明夷刚有些盼头的心彻底冷了,在殷妈妈庇护下,好歹能有活路。便也仰头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第四十一章 劝花

新任花魁各自被送入洞房,席上客人也去了一半,林昭与几位文人聚在一起,商谈着去其它青楼玩乐。楼上的娘子们下楼各自招呼自己的熟客,包括绫罗。洪奕陪着葵娘大概是回了自己房间。

明夷坐了会儿,看殷妈妈送走贵客,身旁无人,赶紧快步过去,讨一张明日的名帖,好给连山入门。

殷妈妈好奇道:“明夷你有朋友要参与簪花?”

明夷知也瞒不过:“是我授意,想看能不能帮葵娘一把。”

殷妈妈叹了一声:“名帖派完了,你跟我回房,我写个条子。”

明夷依言跟随,殷妈妈随手取了张信笺,写上:簪花之日,以此为证,殷。递给明夷:“凭此,便可入内。”

明夷谢过,要走,被殷妈妈喊住:“明日之事,恐怕未必能成,明夷还以平常心视之。”

明夷笑道:“尽我之力,无愧于心便是。”

明夷将信笺收了,往二楼找洪奕,料她今晚没有闲心待客,也无心睡眠。果然入房时,洪奕正陪着葵娘坐在床边,葵娘的眼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明夷努力挤出笑容,也坐过去,搂住葵娘的肩膀:“傻孩子,哭什么。”

“两个月前,殷妈妈也是如此将我盖上红纱,他对我很温柔,在我耳边说,不会让我受委屈。”葵娘说着,眼眶又红了。

明夷想起个段子:“凡事不要想得太坏,也许他不是变了心不守诺,他只是死了。”

葵娘一下坐直了,瞪大眼睛,两串眼泪掉下来,嘴唇颤抖着:“他……真的出了事?”

洪奕瞪了明夷一眼:“我劝她一晚上,你又把她惹哭了。她正胡思乱想着呢。”

明夷狠狠心,把葵娘的肩膀掰向自己:“葵娘,男人床笫之间的话最不可信。那种随口许诺转头忘记的臭男人,你就当他死了,不要在挂在心上。”

葵娘怔怔地,泪还是不停。

洪奕看不过去,拿了丝帕给葵娘抹泪,怪怨明夷:“旁人说来都是轻松,人在其中,谁能轻易看得透。”

明夷无言以对,她为了邱志的冷落哭天抹泪半死不活的时候,这种话洪奕对她不知说了多少,骂也骂了,道理也讲了,然而自己心里的苦涩与绝望也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洪奕见话已至此,也只能接过话头说:“你明夷姐姐说得难听,却是事实。我见过的男人比你俩加起来都多得多,听过的甜言蜜语写在纸上摞起来你比还高。那又如何?即使你真心待人,也不得不允许人假意对你,或有全心疼惜你的,却未必能走进你心里。一切都好,两情相悦,也磨不过时间,朝夕相处,各有各新的念头,渐行渐远。”

葵娘听着,倒忘了哭,只是不太明白的样子:“这世上就没有恩爱白头的吗?”

“有啊,只是需要你好好坚强活着,等着,并且让自己越来越好,成了梧桐才引得凤凰落。”明夷说着,也说给自己。

葵娘眼里依然没有生气,问洪奕:“红依姐姐,你有想过死吗?”

两人皆是一惊,最怕她起这种念头,偏又躲不过。

洪奕急得直对明夷呲牙咧嘴,明夷想着怎么用她能明白的话劝解,咬牙说道:“人一生该有的寿数是天定,如若你轻生而去,焉知或者死不如生?至少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疼惜,去了那边,无尽的凄冷和孤独,到下一世,今生未受过的苦,还要加倍偿还,何必呢?”

葵娘愣了会儿,浑身脱了力一般,头靠在了明夷肩上:“明夷姐姐,你说我今生该受的苦还有多少呢?”

明夷抚着她的长发:“现在受多少苦,将来就会有多少甜。老天爷都看得到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答应姐姐,无论明天发生什么,就当被鬼压了,绝不要去寻死。焉知到了地府,会有多少色鬼等着呢?”

连哄带吓,葵娘总算平复了点儿:“好,我相信姐姐。姐姐说什么,我都信。”

明夷眼也一下子酸了:“你忍着,姐姐有了办法,一定把你带出去。”

葵娘像突然得了赦令:“姐姐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只要有出去的一天,多难,我都忍着,等着。”

明夷再看洪奕,她也一脸无奈,心知她嫌自己过于心软,一己之力,她能救多少?耸了耸肩膀,谁让自己遇上了这孩子,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将葵娘哄好,送回房睡了,明夷准备着接受洪奕的炮轰。

洪奕一脸无奈等着她:“你如果把我家当都卖了,别说一个葵娘,三个也救得了。”

明夷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是气话。别说这些东西一下子出不了手,拿出去还可能给咱俩招祸。即使都变了现,咱也得生活不是?难道带着三个葵娘重开一家青楼?”

“你还没糊涂到这份上就好。”洪奕坐下,“我们在这儿也是自身难保,可怜的人多了,不是我心硬,实在是有几分本事做几分事。流落在此的,哪个不可怜?哪个不曾经是葵娘?”

明夷陪着笑:“明天我就带一个蜡烛想办法到西市卖了,能不能够救她就看造化了。”

“救得一日,还有明日呢?”洪奕的担心不无道理。

“如果她熬过明日,起码不会轻生了。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睡得也香甜。”明夷打了个哈欠,“说到睡,我倒真困了。”

洪奕踢她一脚:“你倒是困了,葵娘你哄完了,我呢?要知道明天我也逃不过。”

明夷爬上床,打着哈欠,趴着看她:“我今天给你先看了一圈,倒真有几个长的不赖的,比你之前夜店泡的有气质多了。只是有几个所谓才子文人,你可别选了去,都是有文化的大流氓。”

“我又不瞎。”洪奕也被传染打了个哈欠,“今天看了眼,是还能挑出两三个,就算开荤好了。”

“你要不愿意啊,丢出个血带子说月事到了就是。”明夷调笑道,“古人不是都忌讳吗?料也不敢闯红灯。”

“是是是,然后我再接七八个客,把钱赔给人家。”洪奕一脚踹在明夷背上,“真那样,我拉你双飞,赚得快些。”

“好好,洪大小姐说什么都行。”明夷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第四十二章 售宝

明夷起了早,自叹穿越以来日日劳碌,真比现代时候更辛苦,至少那时还有司机接送,不用路途奔波。

计算了下,能省一点路费是一点,先步行到老宅,不过一个多时辰,正好也不放心林昭送来的贴画是不是合乎标准。然后雇马车来回西市,把珍宝变现,这事儿恐怕还得劳烦夏娘子,她路子广。不出所料,中午就可以在容异坊蹭饭,顺便蹭上她马车更好。

明夷觉得自己实在有个聪明脑袋,心情也好了些。

洪奕赖着不肯起床,说要节省气力,晚上大战。明夷哭笑不得,自己出门。

到老宅时,林昭的画还没到,连山带着工人忙得热火朝天。见明夷来了,一脸兴奋:“娘子来得正好,连山将两款胭脂改制好了,还请娘子验证。”

明夷试了试两款胭脂和口脂,又看了下连山购得的金粉,皆十分满意:“你做事,我一百个放心。”

连山乐了会儿,小心翼翼问道:“今晚若我簪中了葵娘,便连夜回来。”

明夷看他局促紧张,打趣道:“你在那儿留宿就是,晚上不是宵禁吗?”

连山连忙解释:“宵禁昨日开始已经松了很多,只要不出城,应当没什么问题。坊正那儿我打过照面,会给我开门。”

“行,行,你注意安全。”明夷也不忍心再吓唬他,他与葵娘之事,恐怕还要慢慢计较。

说罢有人叩门,却不是林昭的弟子,看模样眼熟,看身后二人才想起来,是竹君教坊的车夫,送了两位小郎来。

辛五郎和贾七郎见过明夷和连山,不卑不亢,大白天看,还是一样风采卓绝,明夷暗谈自己眼光独特,连山在身后并不言语。

辛五郎递了张纸过来,已经签署好,四个字:凭此为据,下面是竹君教坊的印章,却无坊主的私章。

明夷有些迟疑,辛五郎解释道:“坊主一向不盖私章,明娘子请放心。坊主说此乃君子之交,契约不过形式而已。”

明夷点了点头,收下,顺便让车夫稍候片刻,这送上门的马车自然不能放过。

明夷叮嘱了连山,将订单上的地址和产品一一打包,给两位小郎送去。先去西市一带,顺便把她捎上。其后再送城东的。

连山应承下,带着两位小郎去整理货品。

明夷将契约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字迹有几分熟悉,尤其是为字,下面四点连成一线,起笔带勾,很是特别。拿出昨日殷妈妈的信笺对比,果然此与为这两个字几乎一模一样,这字迹瞒不过人,那神秘的坊主定然就是殷妈妈本人。

明夷想到此,也明白了为何竹君教坊那边事事为她开绿灯,果然是有交情在此。恐怕避而不见,殷妈妈定然有她的难言之隐。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如果说之前厚待,是殷妈妈对她有惺惺相惜之意,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定然没有那么简单。待忙过这一段,定要把个中缘由搞个清楚,她不喜欢不明不白的人情。

等待之时,林昭那边的贴画也送了来,不负所望,绘制的美人活色生香。交给连山,明夷便放心带两位小郎直奔西市。

将两位送到,明夷往容异坊去。夏幻枫见她来,也是喜出望外:“我还想着去东市看望明娘子,竟把你盼了来,甚好。”

明夷寒暄道:“我也一直盼着夏娘子去东市开铺,我可有口福了。”

“哈哈,如惦记我这儿的手艺又有何难,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上好的饭菜,正好尝尝我们的新菜。”夏幻枫笑得爽朗,“不是说好姐妹相称,姐姐又与我生份了。”

明夷不好意思直接相求:“妹妹在东市的谱子可有看好?”

夏幻枫回道:“姐姐可知道长安居?”

明夷倒觉惊喜:“自然知道,妹妹是要将长安居盘下?那敢情好,铺位极佳,离我那儿也近的很。”

“哈哈,那姐姐到时候莫要与我客气,常来光顾。”夏幻枫依然玲珑剔透,“姐姐这次来西市是要置办衣裳还是货物?”

明夷将她拉到一旁:“借把小刀一用。”

夏幻枫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是我防身之物,姐姐看可合用?”

明夷拿来抽出一看,刀刃极为锋利,便从怀里掏出蜡烛,用匕首切开。夏幻枫见她手生,怕她伤了手:“我来吧。”

匕首到了夏幻枫手里,如神厨拿到了菜刀,削开蜡烛如切豆腐,几下便把三颗湛蓝的宝石收拾了出来。

夏幻枫十分惊讶:“这都是上好的西域宝石,价值不菲啊,只是短时间恐怕卖不出好价。姐姐急需银两花用吗?幻枫这儿先挪去用便好。”

明夷虽不免动心,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她:“不用,这东西在我这儿并不安生,不拘多少,把它变卖了吧。确实有些急用,妹妹有路子出手吗?”

夏幻枫想了想:“我倒是认得几个黑市商人,姐姐若是放心,我带着出去问个价。”

“我也不清楚行情,妹妹看合适就替我出手吧。”明夷莫名对夏幻枫有十分信赖之感,也知道黑市商人那边她自己不便出面,“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夏幻枫回来时黑着脸,把一个包裹送到明夷手里:“那些胡人乘火打劫,我看这些宝石值五十两,他们只肯给三十两。姐姐要是不满意,我立马去拿回来。”

明夷盘算了下,昨晚最高价的清倌人不过叫价到二十两,这应当是够了,便按住她的手:“不用了,这些足够了,劳烦妹妹了。”

夏幻枫仍是一脸愤懑:“待过几日,我找人把他们店都掀了去。”

明夷心情已是大好,安慰她:“消消气,一会儿姐姐陪你多喝几杯。”

夏幻枫才缓了过来:“见笑了,妹妹就是那么急性子,别吓到姐姐了。我们去雅间,好好喝几杯。”

美餐,美酒,美人,推杯逐盏,又有夏幻枫说着新近的趣事下酒,明夷把昨日的郁结丢到了脑后。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又开始相信,在这晚唐乱世,她能活出个人样。

第四十三章 枫晚

酒过三巡,夏幻枫问起明夷着急兑钱的缘由,明夷觉着也无需隐瞒,便将行露院白露花会的日程解释了一遍,又将葵娘的状况描述一番。

夏幻枫听着,表情淡定:“我来长安日子不久,倒是第一次听说这花会。”

“夏娘子又不是那些好色男子,对此不熟悉也应当。我也是因为和师娘子相熟,才参合其中。”明夷觉得有必要解释自己为何搅和到青楼花会中。

夏幻枫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倒是关心洪奕:“那师娘子今晚是簪花节的主角吧?”

“应当是吧,希望她能找个合意的。”明夷毕竟还有着一丝担忧。

夏幻枫有丝不解:“我看师娘子气质不俗,潇洒隽逸,毫无风尘之气,怎未想过早早赎身?”

明夷解释道:“这宝石就是师娘子的私藏。若悉数用于赎身,便再无防身本钱。况她在行露院之外毫无依傍,我这拾靥坊又尚无起色,只能委屈她一阵了。幸而殷妈妈对她放任,况弹个琴聊个天也有客人愿意送上金银,平素也不必勉强接客。今晚,恐怕是躲不过了。”

夏幻枫浅笑道:“姐姐无须过于担忧,师娘子聪慧福厚,自有她的造化。”

“借妹妹贵言了。”明夷咬了咬嘴唇,洪奕的处境她不是不明白,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只不过一个愿意假作坚强,一个愿意扮成糊涂,才能坦然相对,不至结成心结。

酒足饭饱,夏幻枫让自家车夫送明夷回新昌坊,唯恐她带着银子不安全,对车夫千叮万嘱。明夷在旁看着,心里只是激叹:这女子有了财势能力,加上细腻体贴,真比男人好上百倍。只可惜自己是女儿身,一颗心偏偏总废在不着调的男人身上,酒气氤氲中,想到邱志,也想到伍谦平。她晃了晃头,都滚开吧,滚出她的脑袋。

夏大娘子的马车宽敞舒适,里头布置得如同精致包间,坐上有蜀锦的软垫,脚下有波斯的毛毯,随手一把熏过香的团扇,几张叠整齐的丝帕,角落里还有纸包的蜜饯儿,唯恐坐车的人闲极无聊或犯了恶心。

就连赶车的车夫都与别家不同,问过她并不急着赶回,车行便较缓,十分稳妥。这一路也都是宽敞大道,悠悠晃着,她酒劲儿上来,竟抱着软垫睡了过去。

“娘子?”耳边听得熟悉的声音,她知道是连山,安心到连眼睛都不用睁开,由他抱着,躬身下车,听他谢过车夫,往宅里去。

外面阳光还烈,明夷皱了皱眉,将脸躲到连山怀里,偷一片阴凉,继续昏沉沉睡。连山将她抱到自己门房小屋的床边,看自己硬木床上一张厚被褥也没有,怕硌着她,不敢放下,干脆坐上木床,让明夷仍倚在自己怀里,一臂为枕,一臂当被,不动如山。

明夷醒来时,睁眼正对着连山的脸,很近,他更黑了些,脸上因清瘦而显出了更男人味的轮廓。见她醒来,连山恍惚着的眼神也突然聚焦,笑容里总有些让人不忍的苦涩感:“还早,娘子再睡会儿也来得及。”

明夷这才发觉自己与他的姿势,若被人看到又是一场风月好戏。猛地起身,头有些疼:“银钱收好了吗?”

连山站起身,手臂大概是麻了,有些僵硬地从怀里拿出钱囊:“带娘子下车时见到,已经收好了。”

“你清点下,三十两没错吧。晚上你带着,还有这张信笺,凭此便可入行露院。”明夷将信笺递了过去,又想到笔迹和殷妈妈的事,决意今晚事情摆平后,一定截住她问清楚,“这张信笺用过别丢,晚上给我,还有用处。”

连山一边收好信笺,一边掂了掂钱囊,打开看了眼:“应该是三十两无误,娘子真决定把它全用在葵娘身上?”

“用吧,再多钱也总能赚得回来的。”明夷咬牙切齿道。

明夷交代完簪花节的事儿,将新研发的胭脂和口脂、金粉带上,今晚先给洪奕和葵娘试妆,看看效果。时间不宽裕了,顾不上醒酒,明夷匆忙往平康坊赶。只是走在路上,难免总想起方才连山怀中的场景,一阵羞恼。羞的是,她眼里,连山永远是个孩子,不可亵玩,她并无男女之心。恼的是,这孩子一片心意盖也盖不住,自己又离不了他帮手。

难道真的必须给自己找个归宿,连山才能死心?明夷头更疼了。

到平康坊,远远就看到了行露院门口的人群。簪花节的排场不输点花魁,仍是凭着名帖入内,只是规矩似乎有所变化,红色名帖可两人入内,紫色四人,入内的人数一下子就翻了个番。明夷拉灵儿来问:“这名帖颜色有讲究吗?”

灵儿耸肩:“都是殷妈妈写的名单,紫色名帖不是三品以上官属就是在行露院全年花费上百两的豪客,加起来也不过十人。”

“为何簪花节入场人数多了这么多?”明夷边问边打量,如此,入内的宾客有些参差不齐,但总数有百人,挑几个出类拔萃的也很简单。

灵儿与她熟了,话也越来越多:“点花魁的名单殷妈妈都是一一考量,希望给小娘子们寻到好去处。簪花节重在热闹,人多才有人抬价,便让客人带密友前来,常有外省豪客一掷千金。”

明夷越听越是紧张,只怕自己这三十两今儿是砸不出响声了。

明夷将秋枫晚给洪奕试色时,满心无趣的洪奕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这颜色好看欸,在南瓜色和小辣椒之间,超显白,我喜欢!”

“试试。”明夷怂恿着,“这个色我起名秋枫晚,是已经红透的那种枫叶,你在眼妆上也下点功夫,眼角画上枫叶的形状。”

洪奕兴致勃勃坐到了妆台前,突发奇想:“你那枚枫叶金花钿随身带着么?借我一用呗。”

明夷拍案叫好:“对!用它贴在发间再合适不过!”从怀里小心取出贴身的香包,在夹层中将枫叶取了出来。

洪奕瞥她那动作,嘲笑道:“你对那位夏大娘子倒是很上心啊,不就一片小金叶子吗?看你藏那么仔细。”

“你吃醋了?哈哈,她虽然美艳大方,神秘有气质……也比不过你我生死之交啊。”明夷笑盈盈将枫叶递过去,“你可得小心,这不是小金叶子的问题,是我们多少顿免费大餐啊!”

洪奕听她那半段刚要发作,听完也没了脾气,哼了声:“行吧,看在美食份上,饶了你这花心娘子。”

第四十四章 新妆

洪奕这厢拾掇好,气质已截然不同。明夷左看右看,啧啧称赞。洪奕属于那种素颜偏寡淡,一旦妆容合宜,便判若两人常能艳惊四座的那类女子。与她从事的模特工作不无关系,上妆后,整个人都会起范儿,这种本能让明夷自愧弗如。

秋枫晚的色彩浓郁,艳而不俗,在极绚烂的秋叶火红之后,带着一丝决绝孤傲的冷。眉梢眼角的叶脉纹路带着点儿妖异,挠着观者的心,衬着她俾睨众生的眼。

“这种色系你打算怎么用?”洪奕挑了点儿晨光韵出来,明亮的橙红,莫名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明夷从荷包里拿出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细腻的金粉,唯恐呼吸太重吹散了,只给明夷看了一眼:“这可是纯金的,省着点儿用,至少今晚和明天一整天得撑过去。”

洪奕略一思索:“我就依照你这名字,给葵娘做个日出妆吧。她原本就是太阳初升的年纪,若与他人比风情自然输一筹,却有着我们无法企及的活力与青春。”

“你的手艺我信得过!我叫她过来?”明夷倒有些期待洪奕的巧手能将葵娘改造成何许模样了。

洪奕抬了抬下巴:“她在隔壁邢卿那儿练曲呢。”

“恰好我也几日不见邢卿了,去问候下。”明夷想起昨日邢卿竟是闭门不出,想看看他是不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葵娘在,也不好走暗门,只得绕出去敲门。开门的是葵娘,一脸战战兢兢,看来邢卿施教之时也是似模似样,颇有权威。葵娘见明夷来,如蒙大赦,狗崽一样扑来,挂在她手臂上:“明夷姐姐,你来看我吗?太好了。”

明夷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侧头看着一脸无奈的邢卿:“我把你学生暂借一下,可否?”

“我能说不可以吗?”邢卿耸了耸肩,露出笑颜,“明娘子就这么把人带走?还以为能坐下一叙呢。”

“去吧,师娘子在房里等你,给你画个新妆。”明夷嘱咐完葵娘,向邢卿眨了眨眼,“你可是猜对了,正是要在你这儿叨扰会儿。”

葵娘听说要画新妆,孩子般笑起来,只一瞬,笑容凝住了,整个房间都渐渐静谧了。明夷明白她还是百般担忧晚上,也并不敢说出什么许诺来,只轻轻抚了一下她僵硬的脊背。

葵娘走开了,明夷浑身才轻松了些,在邢卿屋里坐下:“昨日我来,倒未见你出去。”

邢卿轻轻整理着琴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多眼杂,况且都不是一般人等。”

明夷明白了,邢卿毕竟是魏家唯一的活口,当年的仇家未必放弃了对他与七炼琴的追缉。这高朋满座里,并不知哪个是朝廷的鹰犬,谁又是当今江湖的枭雄。

不想再提起那些伤神仇怨,明夷想起一人来:“刘恩朝最近可有来过?”

邢卿脸色放松了些:“他明知唐突前来是要吃闭门羹的,哪会直接来找我。每次总是约着明娘子你一同,我看着你和师娘子面子也不好对他太过冷淡。如今经过他娘子那一闹,你猜他还有脸约娘子你吗?”

要不是他提起,明夷都快忘了崔小娘子找了市令来搞的那场闹剧,反正也是有惊无险,她当然不会怪到刘恩朝身上,倒是觉得可怜又可笑:“不知恩朝兄有没有后院起火,恐怕是要受到些体罚了。”

邢卿神色轻蔑:“他若向河东狮下跪悔过,我是绝不会再见他一面。本是清清白白的事,做成如此难堪。为一点官爵辱没至此,邢卿懊悔将他视作好友。”

明夷对刘恩朝倒是总有些不忍,毕竟他对自己算得上推心置腹,还能慷慨解囊:“谁也不愿意家宅不安,若他真起了休妻的念头,一来会得罪崔氏,二来给他做媒的桃七帮那儿也不好交代。”

“他休妻与否和我无干,真休了,我从哪儿给他再找个妻子?”邢卿面沉如水。

明夷一直挺好奇:“他对你这般痴迷,难道是你当初对他用琴控技的缘故?”

邢卿连忙解释:“我只是用琴声让他对我产生信赖,从而对我知无不言。至于他会有其它的念想,兴许是他常年被崔氏所欺,久未见柔声细语吧。”

明夷不以为然,若刘恩朝想要温柔乡解语花,这行露院里处处皆是。恐怕刘恩朝对邢卿是动了真情的,只可惜,邢卿只为了复仇,毫无真心。

刘恩朝怕是无法触及当年的核心机密,如此对于邢卿而言,便成了弃卒。恐怕若有一日邢卿没了耐心,而自己交不出那位背后高人,此人也不会对自己有半分情谊。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凛:“你可有想过用琴控技对付我,让我把高人的下落告知。”

邢卿嘴角带笑:“琴控技说到底也只能乱敌心智,使其恍惚或令对方移情入境,安抚情绪,岂有你想的那般神奇。何况,高人若不愿帮我,我找到又有何用。我若真心相待,明娘子你也定会帮我求得高人,不是吗?”

明夷听着似有道理,心中也大石落地,诚恳道:“邢卿的事,明夷放在心上,一定竭尽所能。只是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还需等待缘分。”

辞别邢卿,明夷疾步回到洪奕房中,还是和这两位花魁娘子呆着更为自在,至少不需那么多谎言和互相试探。

葵娘的妆已成了大半,明夷凑过去看,眼前如云层中露出了旭日,闪耀在眼里,不可方物。金色的朝阳洒在宁静湖面上,染红一片,波光粼粼,浪尖上都是点点的碎金。

脸颊是娇嫩的橙粉色,衬得肌肤清透,加上她圆润饱满的脸蛋儿,如荔枝果肉,令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唇上的橙红口脂,中间点上心形的金粉,精灵可爱。眼部晕染如霞光,用了晨光云与牡丹羞两色,点上金粉,正如朝阳上升一般。明夷都看痴了,这娇俏的光彩,也只有葵娘担得住。

葵娘见她怔怔不语,急了,拉着她手摇晃:“明夷姐姐,是不是不好看?”

明夷连忙称赞:“太好看了!我们的小葵娘今晚一定大放异彩!”

葵娘脸上更红了:“姐姐休要取笑我。”

洪奕皱了皱鼻子:“难不成不信我的手艺?”

“哪敢哪敢,红依姐姐最厉害,而且今天美得葵娘都不敢直视呢。”葵娘满脸认真,看得二人都忍俊不禁。

第四十五章 簪花

明夷把铜鉴递到葵娘手中:“看,像不像朝阳晨光?”

葵娘目不转睛,忍不住的新奇欣喜:“这颜色,真的好美,像把我的脸都点亮了。”

“三分倚赖胭脂美,七分还需葵娘娇艳。”明夷由衷夸赞道,“千万要留着眼里闪的光,还有你的笑靥,才不负天赐的好容颜。”

毕竟是孩子,拿着镜子左看右看,把烦扰暂时抛了去。

洪奕偷得闲,又泛起困来。

明夷心没那么大,还念着晚上这关,专注着引导葵娘:“你现在就如这朝阳刚攀上水面,所放光辉在你一生中十之一二,或许来一阵风下一场雨甚至乌云盖日暴雪袭来,但都是暂时的,掩不住你的光芒。你还会挂在中天,看到世间无尽的景致。”

葵娘似懂非懂,眼里迷蒙。

明夷将铜镜接过来,直视着葵娘的眼睛:“明夷姐姐七年前失去了最爱之人,如今标梅已过,又逢大难,尚未放弃。葵娘绝不可再轻言生死。”

葵娘这才深深点了点头,轻轻张开双手搂住明夷的腰肢:“明夷姐姐,我信你。你也不要放弃,葵娘陪着你。”

洪奕在旁托腮打盹,迷糊间见二人亲密情状,哼了一声,继续闭眼。

未说得几句,婢女在外敲门:“娘子梳妆好预备簪花了。”

葵娘弹了起来:“我去换衣簪花,一会儿再来找红依姐姐。”说着,开门与婢女错身而过,轻巧地跑回自己屋。

门口婢女虽不是灵儿,却是一样的倨傲冷淡,手中端着漆盘,上面是五支纤巧可爱的瓷制牡丹,薄可透光,绘着浅浅的粉色,工艺妙极。明夷想拿在手中把玩,婢女退了两步:“簪花贵重,明娘子小心。”

洪奕不知何时彻底醒了,两步上去把托盘直接拿了过来,一句不发,把门给关上了。再递给明夷,大声说:“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明夷把托盘小心端到妆台上放下,瞟了她一眼:“怎么打个盹还有起床气,跟个婢女置什么气?”

洪奕翻了个白眼:“我在这儿受客人气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要受这些下人的气?她们又没花钱给你吃用,就看不得那些势利小人!”

明夷心里暖暖的,知道她是对自己爱护:“好了,既然知道是小人,避开就是,何必惹得自己不快。这簪花还真是精致,瞧着比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玩意儿还好。”

洪奕取起一朵观瞧,不过比铜钱稍大些,半透如女子的肌肤,花瓣儿边缘圆润而曲线自然,耐得了细细品赏。“既然是一年一次的盛会,殷妈妈出手必然不凡。这种手工艺品数量恐怕极少,是名师高人手笔,又轻薄易碎,大概两三百年后就无存了吧。你好好把玩,我得换衣裳了。”

明夷接过那牡丹簪花,爱不释手:“你换就是,谁稀罕看似的。”

洪奕在床榻上取出一件刚熏好香的亵衣,背过身换上。今日的一身依然是红色,水红的袔子绣金线,配石榴裙,加上薄透的纱衣,与妆容倒也相合。有趣的是袔子内侧留了五条细细的双层暗袋,恰好能簪入瓷花。簪好后,瓷花贴着半袒的酥胸,相映生趣。

女子的体香也就染在这瓷花上,有了温度,有了气息,而后送到看上的男子手中,其中意趣,香艳动人。

明夷将花一朵朵簪进去,心里却有嫁女儿一样的酸楚。两人气息相触,抬眼对视,并无言语。洪奕的脸上红晕愈深,突然幽幽一句:“纵使我错与千百次,你总不会嫌弃我的是不是?”

明夷顿时鼻酸,低下头替她整理簪花:“别说傻话,我很快把你养在家里,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不到,我养你老。”

洪奕咳嗽一声,也是觉得这番话题矫情难当:“走,陪我看看有没有小鲜肉帅大叔去。”

两人从二楼观看厅中,已陆陆续续进来半数客人,一眼看去,大多光鲜。洪奕一桌桌品评:“那个挺白净,就是看上去太瘦弱了,跟小鸡仔似的。旁边那桌那个,身材挺魁梧的,鼻子有点塌啊,可惜了……”

身旁传来嘻嘻笑声,是绫罗带着葵娘前来。葵娘着白色,胸口也是白色的五瓣小花,看着十分素净。明夷看她胸口簪花,疑惑道:“这是什么花?”

葵娘答道:“这是冬葵开的花,平日我们只吃葵菜,倒是极少注意到这冬葵花。我也是问了殷妈妈才知道。”

绫罗穿的一身蓝色,胸口是蓝紫色的鸢尾。明夷觉得十分特别,向她要了一支把玩:“我更喜欢这个。”

绫罗淡淡一笑:“如猛禽之尾,并不吉利,何况有鬼扇之名。姐妹们都不愿意要,我却不在意这些。”

原来如此,明夷点了点头,真切说了句:“此花不俗,倒能替你驱走那些鬼怪,只留下解花爱花之人。”

绫罗将花簪回去,欠了欠身:“承明娘子贵言了。”

洪奕嫌她们啰嗦,将明夷的袖子扯了一下:“来继续帮我看看,我还没数到五个呢。”

绫罗扑哧一笑:“师娘子急什么。一会儿你领头在这厅里走上一圈,想看的便多看几眼,横竖都是你首席花魁先挑,这座上选出五位样貌俊俏的绝非难事。”

转而她向葵娘说:“今年是你第一次花会,惯例你可以第二个选,也定然能选出合心意的人来。”

明夷好奇道:“绫罗你第几个选?”

绫罗的笑容有点凄凉:“我年岁大,最后一个选。”

明夷难堪,只得安慰道:“来的都是殷妈妈精挑细选,况且有上百人,选四十个,也都还是人中龙凤。”

绫罗反倒安慰她:“明娘子不用担心,姐妹们照顾我,我那两个熟客还是会留着的。”

洪奕却担心起来:“我大病后,不太记得人,一会儿别选了你的熟客。”

绫罗豁达大笑:“绝不会。我相好的客人年龄样貌皆入不得师娘子的眼。”

洪奕也不好继续追问,只看着门口,喃喃自语:“就这些人了吗?”

只听得楼下一片骚动,入座的客人竟有大半起身往门口涌去,其后簇拥着一个身着青袍身形修长的男子进来,多有谄媚之态。青袍男子跟前有殷妈妈亲自引路,身后跟着一名月白衣衫的青年。

第四十六章 动情

明夷也被楼下的异动吸引,看来那位青袍男子身份显赫,便问绫罗:“那是谁?”

绫罗笑道:“看来今晚要有人争破头,葵娘你可别错过这位。这是光禄大夫郑颢郑大才子,虽然只是从三品,但他是郑宰相之孙,又金榜题名夺了状元,坊间传闻他成为驸马指日可待,自然少不得溜须拍马之人。”

“未来驸马也如此高调参与簪花?”洪奕疑问,一边使劲儿回忆野史杂谈里有没有这个名字,“他娶哪位公主?”

“当然是最受宠的长公主万寿公主,年方十四岁,等过两年恐怕就要许婚。这位郑大人似并不在意声名,偶尔来行露院虽只是与同僚友人饮酒畅谈,却从不避人耳目。”绫罗笑道,“葵娘你若跟了他,哪怕入府当个丫头,也好过普通人家当夫人。”

洪奕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绫罗不明白:“为何使不得?师娘子瞧上了?”

葵娘怕真是洪奕看上了,扯了下绫罗的衣袖:“绫罗姐姐别说笑了,齐大非偶,那位郑大人也定然瞧不上我。”

洪奕有苦难言,将明夷拉到一旁耳语:“我记得那位万寿公主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位郑大人命短,可不能让葵娘托付于他。”

明夷明白了,便打个圆场:“若与未来驸马有个瓜葛,万一公主发了醋性,怕是小命难保,惹不得,不敢惹。”

葵娘连连点头:“明夷姐姐说的定然没错。”

洪奕心思也不再放在郑大人身上,倒是对他身后那位月白衣衫的男子很感兴趣,撞了撞明夷的肩膀:“你看他身后那个,气质好特别。”

明夷凝神看去,并不太真切,只觉得虽没有郑颢高大,倒别有风流气韵。肤色冷白,面容端正,嘴角轻笑,眼含讥诮,论贵气不输状元爷,站立着,身形笔直,气质出尘。

正看着,那白衣男子抬头往这边看来,吓得明夷和洪奕一同往后推了两步。

洪奕若有所思:“你说我们见过他吗?总觉得有些亲切感。”

“可能因为他带着笑意吧,应当未曾见过,这样的人若见过怎会不记得。”明夷暗暗叹自己眼福不浅,连山是受虐向忠犬小鲜肉,邢卿是艳若桃李艺术型俏美男,伍少尹是麦色心机腹黑总攻,这位是俊美风流贵公子型,若组个男团,岂不倾国倾城?

洪奕仍皱眉自语:“到底哪里见过……”

明夷笑她:“你若想知道,一会儿让他簪花,你有一晚上慢慢聊。”

洪奕倒未反驳,脸上微微泛红:“还不知他会不会愿意为我出价。”

明夷见她似是真动了心,也不敢玩笑:“一定会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吧,恭喜你。”

洪奕点头:“我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反而,有些怕。”

明夷抚着她的背,胜过言语安慰。

婢女上来请花魁们准备入厅,明夷有些着急,还未看到连山的踪影。张望着,终于见到他入内,放下心来。只是与满场的贵客相比,他一身粗布衣衫,显得十分寒酸。眉宇虽俊秀,却少了底气。就座的客人们有发现他的,都不由多看两眼,交头接耳。还有几个不断打量的,目光猥琐,怕是好男色之人。明夷看不过去,也下了楼,去与连山坐到一起。

今日人多了一倍,桌椅之间距离局促,依然是两人一桌。

连山见到明夷走近,像等到了救兵,又羞惭于自己的无措,轻声解释道:“连山从未来过此等地方,一时也无衣裳装扮,给娘子丢脸了。”

明夷拉住他手坐下,昂首环视四周,对那些或好奇或别有心思的目光毫不退避,直直望过去,那些人反而转头佯装无事。唯有跟着郑大人一桌的那位白衣男子,笑盈盈举了举杯。

明夷无心理会,只对连山说:“最要不得便是自轻自贱,多少身居高位腰缠万贯者不过金玉其外,米虫而已。连山在我眼里,高贵得多。”

连山咬唇点了点头。

明夷见今日桌上同样有四碟瓜果,一壶四杯。一人面前放了两只杯子,一只青瓷,一只白瓷。婢女过来,将明夷面前的青瓷杯取走了,连山面前依然两个杯子。

殷妈妈请出八位花魁,赤白橙紫绿黄粉蓝,八种颜色,八样花卉,怕是将长安春色聚于一堂,令人目不暇接。

洪奕凭着高挑身材与枫叶晚的妆容最为显眼,介绍时,明夷听得旁边一桌私语。

一个外来客商模样:“这就是你们长安的头牌花魁?不够丰腴啊,不过了了。”

同桌本地那位不甘示弱:“外来客不懂缘由,这位师娘子琴艺了得,手段玲珑,真一朵解语花。多少王公贵族都拜在她石榴裙下,你我身份,连见她一面都难!”

外来人不甚服气:“奇货可居而已。”

同桌人翻了个白眼,不屑辩解。

殷妈妈开始讲述规矩:凡愿意被师娘子挑选的客人,将桌上青瓷杯斟上酒。不参与者,将青瓷杯倒扣。师娘子将选五位客人,饮其酒,将簪花插于杯中。

明夷这才明白一人面前两杯的缘由,便将连山面前的青瓷杯倒扣。其后赶紧望向郑颢那一桌,只见郑颢缓缓将杯子倒扣,而白衣男为自己斟上了酒。明夷松了口气,看来洪奕有望今晚水到渠成。

洪奕开始走向厅中,明夷注意到她第一时间看向白衣男这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继而转过头,从东南角开始兜圈儿,特意饶了个远。

这丫头玩半推半就呢,明夷暗笑,看她装模做样一桌桌客人打量,也挑了几个模样周正的,每次她仰头喝酒,便听到席间一阵惋惜之声,自己的机会又少了一份儿。被选中的也是各有表现,年轻张扬的起身向周围拱个手,目光挑衅;急色的借着接过杯子,捏一把洪奕的手;老练的只向她点个头,不露声色。

洪奕走到明夷这桌时,胸前的簪花还有两朵。

第四十七章 花落

洪奕拨弄着连山倒扣的杯子,嘴撅了起来:“连山瞧不上我。”

连山窘迫地看向明夷求救,明夷眼神瞟了瞟白衣男的方向,笑她:“快去吧,人家等久了小心把酒自个儿喝了。”

洪奕飞给明夷一个媚眼:“是我的跑不了。”

洪奕随手把隔壁那桌的酒喝了,引得现场一片哗然。这可是珍贵的最后第二朵簪花了,竟然给了相貌平平的外地客商。就连那客商本人也诧异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洪奕走开后,那桌又热闹起来。长安人艳羡不已,外地客恍恍惚惚,说道:“近看,还真是绝色美人。”

洪奕终于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面前,白衣男子很是淡定,将酒端了起来,拱手说道:“在下冯桓。”

洪奕也不好再拿乔,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最后一朵簪花投于杯中。

厅里惊呼声、叹息声四起。有七八人愤而离席。

殷妈妈赶紧安抚:“接下来还有七位花魁簪花,各位贵客稍安勿躁,春宵方始。”

继而是赛花环节,与拍卖极似,五位簪花者参与,起价五两,一抬手为一两。唯一差别是,为防恶意抬价,未拍得者也需支付自己最后叫价的五分之一作为巡花宴慈善用途。

从五两开始,冯桓一句未发,超过三十两,那位外地客大概已无力竞争,不再抬手,取了六两出来。另外三位的竞争更加白热化,继续叫价,直逼五十两。洪奕的眼睛始终落在冯桓身上,脸色越来越难看。

冯桓终于开口:“无论三位叫价多少,我,多一两。”

全场哗然,三位皆不服,嘲笑说自己要加二两三两五两。

冯桓从怀中取出三颗鹌鹑蛋大小,湛蓝晶透的宝石:“这三颗,每颗至少值价五十两。我就先出价三颗吧。”

所有眼睛都凝在这三颗宝石上,明夷虽不精通,也看出这比自己变卖的要好上数倍,一颗五十两恐怕都说的是底价。

殷妈妈走过去,施了礼:“可否借宝石一看?”

冯桓亲手送上,殷妈妈细细看了一会儿:“三颗至少能抵二百两。三位还要出价吗?”

那三人互相看着,年长者饮了一杯:“看来这位公子势在必得,在下当成人之美。”他最后叫价四十两,交了八两出来,退战。

急色者愤愤不平,给自己台阶:“方才喝急了,现下看,白衣的小娘子更娇艳动人,这位兄台请。”拿出银子了事。

年少张扬那位还不服,问殷妈妈:“以我八家当行信誉,今日出价,明日送来可好?”

郑颢此时开了金口:“听郑某一句劝,今晚我这位朋友势在必得,这位公子要用当行来押下吗?”

那位犹疑起来。被身边同来的人拦住:“公子莫冲动,今日且让他,明日五十两都够包下行露院的,何必一时意气。”

殷妈妈圆了个场:“簪花的规矩是要现银或黄金珠宝,拿上桌才算。不受赊账。”

那位当行公子有了台阶,扔下十两银子,拔腿就走:“怪我轻敌少带了现银,告辞!”

明夷看热闹看得过瘾,也顾不上在意洪奕的表情,再看她时,见她口脂都缺了一半,想来是为了忍住笑,咬了嘴唇所致,便挤眉弄眼笑她。洪奕含羞带怯扔个眼色去,又低了头,好藏住眼里的欢喜。

冯桓牵着洪奕在众目睽睽下上楼进屋去,明夷想着这小浪蹄子怕是今晚要大开色戒,自己的脸都滚烫起来。赶紧收拾精神,下一个,就是葵娘了。

为葵娘留杯的人也不少,她第一时间奔着明夷这桌来了,手颤颤地把连山面前的酒喝了下去,怯生生看一眼连山,又低了头。连山倒未露怯,向她点了点头。

葵娘挑选余下四位花了不少时间,明夷看她所选,都是些面貌老实斯文之人,其中倒有两个是拿“媒体票”入场的文人。一边叹她无择人的眼光,长相老实的肚子里坏水更多,一边也放心了一半儿,这两人实力有限,叫价不会太高。

待叫价开始,明夷心跳瞬时快了起来,七两八两,还能沉住气,十二十三,两个文人陆续放弃,十七十八,她的手心开始出汗,二十三二十四,连山也慌了,不断看她。

二十八,她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那两个对手一点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三十,连山最后一次抬手,明夷已经不敢再看葵娘。殷妈妈之前已经绝了她赊账的路,连山只得拿出六两银子缴械。再看葵娘,她的眼里已经如死水一般。

最后四十八两抱得葵娘的是一个长相斯文,举止得体的男子,偷偷问灵儿,他姓周,武将世家,是一位从五品的郎将。

周郎将还想坐下看会儿热闹,让葵娘在身边加了个座,陪他饮酒。葵娘静静坐着,木偶一般。

明夷不想看,不忍看,看,也无用。干脆和连山一同提前退席,今晚,行露院是没有她的半张床了。

走出行露院,风凉。平康坊的大小青楼酒馆热闹非凡,明夷还是挥不开心里的自责。

“连山,你看那周郎将还算俊秀吧?”

“是。”

“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兴许还没有娶妻,娶了也可能没有纳妾,是吧。”

“是。”

“他会对葵娘好吗?”

连山不语。

“可能今晚之后,他会给葵娘赎身。就算没有,可能会常来,成为关照偏爱她的熟客。也许不会,但陪一个年轻俊秀的武官也比陪他人好,是不是?”明夷止不住想说话,仿佛不说话内心就被虫咬。

连山打断她:“娘子,你别再为他人多虑了。人各有命,有自己的造化。”

“连山,我以为你很关心葵娘。”明夷惊异于连山语气中的冷漠。

“连山关心的只有娘子一人。”连山转到上风头,遮住凉风。

明夷的心里凉得厉害,她想起连山被卖被欺的童年,想起他描述拐子被砍去手脚时的眼神,也想起那西屋的器具氛围。

曾经她觉得,自己会和连山好好互相治愈,姐弟也好,主仆也好,她盼着他好。现在,她有一点恐惧,她的退缩不救,因为生计,但心里还有羞耻愧疚。连山,是真的,心里除了他的明娘子,什么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花殇

明夷不想深思连山内心的冷酷,两人沉默并行着,难免尴尬。她想找些更安全的话题。想到洪奕今晚闺中佳客,忍不住好奇:“那个冯桓什么来历?你可有听说过?”

连山摇头:“郑颢郑大人在长安声名显著,他出身高门大户,又少年有成,心气极高。听说并不屑与朝中官员为伍,更不爱交酸腐浪荡的文人,倒是爱结交江湖游侠。那位冯郎君来历不明,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江湖……且不说,游侠又何论?”明夷对这二字已是半知半解。侠客的江湖只是千年百年前的传说,如今的江湖不过是一个个社团,大的有官府靠山,小的靠盘剥商户。对内,腆论兄弟义气,对外,也不过是巧取豪夺欺软怕硬而已。

连山跟着继续解释所谓游侠,大概并不属于某个山头,四处游逛,有以劫富济贫为名专事偷盗的,有倚靠着富商官员为其充当打手刺客的,有专门追捕通缉令上的凶嫌猎取赏金的,都是以武艺、胆气为货物,换得衣食享受,与侠义二字已经无甚关联。

明夷听着有趣,问道:“那是不是也有充当杀手的,给钱就帮你拿仇家人头?”

“杀手酬金高,风险也高,自己雇的杀手难免会在下手时被仇家重金收买,反过头害了自己。因此,江湖中杀手往往出自几个专事此业的帮派,这些帮派重视行业声誉,对杀手们管束严厉,训练专业。久而久之,就极少人找游侠充当杀手了。”连山说起这些,如数家珍。

明夷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对这些事如此熟悉?”

连山言之灼灼:“阿郎在世时,与江湖帮派也有来往,我跟着见识了不少。还有娘子那位义弟马少镖头,也是年少便游历江湖,最喜欢说些新奇故事,连山听多了,自然了解。”

明夷点了点头,这游侠听来豪气,实际上恐怕是最落魄的一种行业,居无定所,又无前途。她深深为洪奕忧心,担心她错付了真心,到头来人财两失。

一路却也顺畅,太后丧期一过,宵禁又形同虚设,只因天下局势不安,百姓积贫而富者益富。做工者愿起早贪黑多赚几个铜钱,商户愿晚些关门多做一笔生意,酒馆青楼这样的地方醉生梦死者更多了。地方官吏睁只眼闭只眼,民不富何以养官。

况这些官吏额外的收入一半来自商户,一半来自帮派。商户之间结成的行会逐渐也成了帮派的形式。这些江湖帮派做事,岂能被宵禁所影响。

连山将明夷送回拾靥坊,自己便继续赶回老宅。明夷本欲挽留,但想到两点缘由,也就不再阻拦。一来店铺里只有西屋一张床榻,打地铺的被褥都没有;二来老宅里目前入住了几个女工,也有货物和原料留存,总还是有个自己人去照看着比较好。

明夷在西屋床榻上翻来覆去,总难入眠。这两日虽入了秋,暑气又回头一击,晚上竟有些气闷。待脑中演过了几场大戏,倦意扛不住要把她击倒时,两声叩门声让她猛然惊醒,心跳快要停滞。

那声音极其清晰,像在耳边,应当就是叩的西屋的房门。只两下,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让明夷怀疑是不是方才梦里的声音。她轻轻坐起身,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确定外面丝毫没有奇怪的声响,才鼓起勇气打开门一探。

打开门,从漆黑的西屋出去,眼睛变得对光亮极为敏感,两屋之间的过道有小窗,月光透进来,照在楼梯上,悠长的,并无人影。

东屋的门开着,这令明夷迟疑,记得上楼时看到门明明是关的,或许连山去翻阅什么资料,忘了关门?

她深呼吸两下,不知为何下意识要踮着脚尖,好像这样黑暗中的神鬼怪物就见不到自己一般。甚至不敢推门,侧着身闪进了东屋。

往屋内窗户的方向一看,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月光中,窗前坐榻之下,横着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她第一反应是:尸体!

她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身影,很纤细,一身白,背部朝着她侧躺,光影勾勒出细细的腰身和裸着的腿,应当是个妙龄少女。

明夷第一反应是:手机呢?报警。

晃了下脑袋,这不是她的年代。她该如何?是不是应当大声惊呼,叫醒左右邻居帮她找来官府的人?可这是东市,商铺里通常是不住人的,自己住这儿只是特例。或者应当等更夫打更时候去求助?可谁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也许下次打更还要半个时辰。

能不能去看下尸体?会不会留下自己的印记,到时有理说不清?何况,她也只是一想,万一尸体面目狰狞,满脸血污,她非得吓疯了不可。

纠结着是等着更夫,还是去找当班的市丞帮忙,便听得“嗯”一声,那具“女尸”翻了个身,脸朝上继续酣睡。

明夷被她动静吓得两腿一缩,一瞬又清醒过来,能动,不是尸体,没出人命就好。壮起胆子爬近了观看,她又一声惊呼:“葵娘!”

睡在她东屋地上的正是行露院的葵娘,双目紧闭,发髻散乱,表情恬静,正睡得香的样子。

明夷心有余悸,手颤颤地探过去,先拉住葵娘的手,有些凉,但还是柔软温热的,明夷深出了口气,只要活着就没什么大事。

试她的鼻息,很均匀,深睡模样,从胸前看到脚踝,也无明显血迹。见她未受损伤,明夷彻底放下了心,轻拍她的脸颊:“葵娘,醒醒……”

葵娘扭了下头,露出脖子上一片深色的阴影,毕竟月光不够明亮,明夷连忙爬起来,到桌上取了火,点上灯。

再仔细看葵娘的脖子,有两条粗粗的暗红色印记,像是被人双手扼住,并不太深。明夷紧皱着眉,又重新检视她全身,脸上,也有一个巴掌印,已经很淡,还有点微微肿起。

手腕处都是擦痕,像是用什么粗糙的东西绑过,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来。明夷的眼泪就要下来了,一声声唤着她,只望她快点醒来。

第四十九章 采花

明夷回想着自己仅有的那点急救知识,可葵娘呼吸正常又无出血,令她束手无策,胡乱做了几个胸外按压,也是毫无反应。

明夷还没摸清楚周围哪儿有医馆,为今之计,要么去行露院搬救兵,找殷妈妈帮忙,要么回新昌坊找连山处理。连山固然更为可靠,但相隔远些,来回恐怕耽误工夫,况她实在不放心将葵娘如此留在这里。

但想起行露院,明夷迟疑起来,看着身上伤痕可疑的葵娘,这些伤害极大可能是那位簪到冬葵花的周郎将。如果通知了行露院,会不会来一队士兵把葵娘押走?那个送葵娘来这里的人又是谁?能从窗户把葵娘送进来,叩门叫醒她,又走得无声无息,必定有不俗的身手。应当是怀着好意吧,那为何葵娘昏睡不醒?

满心纠结着,明夷决定稳妥第一,把葵娘反锁在铺里,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去找连山。决定后,她立马着手关闭东屋的窗户,啪一声窗户合上,其后身后悉悉索索起来,一声柔柔的“姐姐”让明夷喜出望外。

葵娘撑着地坐起来,往后仰了下脖子,又“啊”一声呼出声,伸手摸着颈后,触到痛处,嘶嘶吸着气。

明夷跑她身后跪下:“别乱动。”继而小心捞开她的长发,见到雪白的颈项上一条醒目的红痕。

把葵娘扶到坐榻上,明夷迟疑着不知该从何问起,又怕是一些葵娘羞于启齿的经历。

反倒是葵娘见明夷惊慌无措的样子,连忙握住她的手一同坐下:“姐姐,不用担心,我没事。”

葵娘细细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周郎将看了一会儿热闹,觉得无趣,便拉了葵娘回房。葵娘坐那儿陪酒时,一直都偷偷看他,相貌端正,举止有礼,倒比她那位日思夜想的情郎更胜一筹,也就认了命。

没想到一关上门,只有两人之时,周郎将原形毕露,将她一把抓起扔到床上,粗鲁亲昵起来。她又羞又怕,推搡了几下,没想到被他一个巴掌扇懵了。

周郎将开始辱骂她,抽出了藏在怀里的一节粗绳,把她双手捆绑起来,扣在床柱上,说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一定得找回来。

葵娘越听越怕,他骂骂咧咧中,听出他将上级喜欢的一位营妓弄死了,被惩罚不能在军中寻欢。憋了好几个月,这次回长安,必须玩个痛快。

周郎将取出随身的刀要割开她衣服,还说要在她身上留个印记才值四十八两,葵娘吓得大声呼救,被他扼住脖子,警告她不让出声。

葵娘喊叫不出,呼吸困难,感到整张脸都肿胀起来,眼睛突起,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了。她死了,一两百两银子,就不会有人计较。

她突然开始极度悔恨自己早前轻生的念头,她不要死,哪怕一点朱唇万客尝,也不要死。也许未来会有对她好的人,她还没有看过传说中江南的风景,她,不要死。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喉咙口出不来的求救声,在她眼睛逐渐模糊的时候,突然呼吸顺畅起来。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扭身看着眼前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正大力踹向地上已经昏厥的周郎将:“这么容易就昏了?太便宜你。”

黑衣男子转脸过来,笑盈盈看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娘子莫惊,我们好好教训教训这畜生。”

葵娘看清了他的脸,方方正正,浓眉大眼,眼角微微上翘,带着点轻佻。鼻子有些大,嘴唇却薄,嘴角歪歪的,抹不去的笑。长的好看,就是,不大正经。

男子俯身帮她把手上的绳结细心打开,看她手臂磨出血,皱了皱眉:“最看不起这种不懂怜香惜玉的粗人。”

葵娘看他无恶意,又救了自己,壮起胆说:“多谢侠士相救,未知如何称呼?”

男子挠了挠头,有点犯愁的样子:“我姓成,一将功成的成,你叫我成大哥就行。”

“成大哥。”葵娘叫了声,脸上飘起红云,见男子拿着绳子去拨弄周郎将,好奇道,“成大哥要做什么?”

男子嘿嘿一笑:“你转过头,别看这龌龊东西。”

葵娘见他已经开始动手掀开周郎将的襕袍,露出毛茸茸的大腿,连忙转过身不敢看。

身后折腾一阵,听得击掌之声她才敢回头,黑衣男子已经起身,一脸嫌弃双手拍打:“小娘子,你有手帕吗?”

葵娘从枕旁拿了贴身的丝帕递给他,他使劲儿擦着手,眉头还是紧皱着。

葵娘看周郎将一直没反应,问道:“他……死了吗?”

“没有,我点了他穴,他死不了。绳子我还给他了,他其中一个子孙袋倒是死了,哈哈哈哈。”男子擦完手,看了下手帕,塞到了怀里,“这我弄脏了,一会儿带出去扔掉。”

葵娘说到此,看到明夷掩嘴偷笑,问道:“姐姐你明白他做了什么?我不懂。”

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用绳扎紧会让某个部位坏死的问题,只得说:“你那位成大哥把那个畜生弄成了半个太监,他以后不敢在女人面前赤身了,哈哈哈哈。”

葵娘这下反应了过来,又是羞,又是喜。

明夷催着问她:“然后呢?”

“然后成大哥就问我有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我只想得到姐姐这里。成大哥嘱咐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被人从背后打晕带走了,有人问就只管哭。”葵娘摸了摸脖子后面,“成大哥说要留下击打的印子,防止官府追究。”

明夷这下明白了葵娘身上那些伤痕和脖子后面红印的由来:“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葵娘羞红脸说:“他让我一口咬定,他把我抓到陋巷,绑我打我欲欺辱我,我誓死不从他怕人发现跑了。然后我来投奔了姐姐。”

明夷想了会儿:“他心思挺细。如此,那周郎将便不能污蔑你与人合力伤他,况且他也不想让自己残疾之事宣扬出去。你把他对你的作为推到采花贼身上,也防止他再来报复你。”

葵娘点头:“恐怕那恶人醒来会找士兵围捕他,不知成大哥有没有顺利逃脱。”

第五十章 会审

明夷笑道:“你那位成大哥功夫了得心思缜密,不用为他担心。跟我到西屋休息吧,明天恐怕还有硬仗。”

葵娘的眼里不见了白昼时候的悲苦和迷茫,甚至褪去了一点青涩无措。明夷看着她这微妙的变化,明白她自此之后,不会再为了负心的男人寻死觅活。真正从少女到女人,并不是身体的变化,而是精神上,多了一种内在的坚强。看的波澜越多,要么被吞没,要么将经历化为心头的城墙,愈加坚韧,这才是女人最大的底气。

两人挤在一张床榻上,明夷怕碰到葵娘的伤口,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葵娘伸手过来拉了她一下:“没关系,姐姐,我伤口一点都不疼。成大哥给我上过药了。”

明夷闻到葵娘手上一种清凉的香气,说不出的熟悉:“什么样的药膏?”

“淡淡的紫色,用上去暖融融的,之后又很清凉。”葵娘回忆着,“一上药,我手上原本火辣辣的疼痛便不见了。现在只有颈后未上药的地方还有些胀痛,并不打紧。姐姐快休息吧。”

明夷“嗯”了声,不再问了。心里却安静不下来,这气味和颜色她记得很清楚,上次就在西屋,她以为是梦,见到床边为她上药的影子,还有留在手臂上的藕荷色药膏与独特的清凉香气。再加上殷妈妈提过,这不像是一般的方子。她心里一凛,心跳快了起来。

如果那时不是梦,难道也是这位来去无踪的高人?哪有那么多武林高手能和她扯上关系,加上同样的药膏,恐怕就是同一人。近来她总觉得黑夜中似有人窥伺,也许并非错觉。

这个人,偷偷为她上药,如神兵天降救了她的朋友,看来绝无恶意。极大可能是那位“交游广阔”的师娘子江湖上的相好。是友非敌就好,她想着,稍稍宽了些心,又惦记起洪奕来,不知她此刻是在春宵一刻还是已经酣睡。

明夷比葵娘醒得更早,一来惦记着去看望洪奕,打听打听她闺房艳闻,二来也得早些把葵娘送过去,该面对的不如早些面对。

葵娘有明夷做靠山,倒是不那么怵了,跟随她赶往行露院,路上又想起周郎将的模样,突然站住了,紧紧拽住明夷的衣袖:“姐姐,我能不能不回去了?”

明夷知道她是担心周郎将秋后算账,安慰道:“你只要一口咬定自己被贼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没人有理由难为你。若周郎将要追究簪花的钱,姐姐想尽办法也给你补上。”

明夷也是咬了咬牙,大不了再卖掉几颗宝石,总是人命最重要。

葵娘仍然迟疑着:“要不我躲几天再回去?”

明夷叹了一声:“越早回去你的嫌疑越小。再说,你往哪儿躲?我这儿他们肯定会来找,你出城躲避吗?外面有山贼有猛兽,你吃什么喝什么?况且你能不能出城都是问题。”

明夷说完,狠了狠心,把她的手放开,自顾着往前走。她怕葵娘对她掉泪,怕自己心软做出给人陪葬的事儿。她太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搅合到这种事情里。

她自认为了葵娘的事儿已经尽了全力,全凭对这孩子一念怜惜。昨日没能簪到她的花,现在想来却有另一种滋味——对洪奕的负疚感能少些。

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知道葵娘跟了上来,便再也没有回头。

一反常态,平康坊一大早就十分扰攘,有关无关的人都往街上去,瞅什么热闹一般。到行露院门口,四五十名士兵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葵娘紧紧捏住了明夷的手,明夷自己也是手心出汗,硬着头皮往上走。

士兵将二人拦住,听得葵娘二字,即刻如院禀报,随后将二人半押半送入大厅。

厅内气氛十分紧张。一旁临时架了张软床,周郎将面无人色躺在床上,看不清表情,也不知死活。床前两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一边耳语一边摇头,身边都带着提药箱的童子,看来都是有来头的名医。

厅中间站着三人,中间的武将四十上下,身材高大,横眉怒目,一侧是殷妈妈,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惊惶或有恭谨姿态,面沉如水,讳莫如深,见明夷二人前来,倒是眼露关切之色。

另一侧却也是熟人,伍谦平伍少尹,穿一身官服,侧着身对那武将恭敬有加的模样,掩不了自带的阴冷之气,笑里藏刀。见明夷来,面不改色,不认得一般。

殷妈妈示意葵娘行礼:“这位是李将军,为寻下属周郎将而来。葵娘,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好好说。”

葵娘吓得腿一哆嗦,差点跌坐地上,泪珠子不断流下来。明夷边给她抹泪边劝两句,见她一时止不住哭,看了伍谦平一眼,上前说了一番来由。

明夷说昨夜太晚,在东市拾靥坊内休息,夜半听得有人敲门,打开却看到葵娘如惊弓之鸟,扑到她怀里大哭。安抚一番后,得知葵娘在行露院被人打晕,带出来,贼人在东市陋巷中欲对其轻薄,她奋力反抗,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贼人扼住她,她昏厥过去。醒来后已不见贼人,她出巷发现离拾靥坊不远,慌乱之中便来求救。

李将军听着,沉吟片刻,问葵娘:“这位娘子所说是否属实?”

葵娘微微颤动了一下,连忙点头:“尽皆属实。”

李将军又问明夷:“为何不即刻将葵娘送回行露院?”

明夷胸有成竹:“葵娘说那贼人口口声声你杀我相好,我也杀了你的。恐怕是冲着夺葵娘性命而来,见她晕厥,一时间以为已扼毙才离开。如果回头验证,撞到我与葵娘,我俩性命难保。所以明夷以为,将葵娘藏在拾靥坊最为妥当。”

明夷临时改了说法,葵娘不知所措,只得继续抽噎,准备实在不行再假装晕厥便是。

而令明夷决定改变说法的,就是这位李将军的阵仗。万一他找稳婆来给葵娘验身,知道她近日未行房,难免怀疑。贼人伤人劫人而不欺侮,说不过去。而把矛盾指向周郎将虐杀营妓一事,最为可信。

第五十一章 虚惊

李将军听她说完,眼瞟向周郎将的软床,表情虽细微,明夷也隐隐感到一种厌弃,心里顿时踏实了点。恐怕周郎将口中那位上级就是李将军,这真是撞到刀口上了。

伍谦平阴鸷的目光停留在明夷身上,虽然还带着点微笑,却比一脸肃杀的李将军更让她浑身发冷,仿佛任何一点角落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

李将军还想询问,伍谦平已向明夷和葵娘走了过来,盯着葵娘看了会儿,问道:“贼人击打你何处使你晕厥?”

葵娘捞起长发,转过身。伍谦平看了一下,向李将军汇报道:“葵娘脖颈之后确有被击打的痕迹,必是气力较大的男子所为。”

他又拉起葵娘的手,观看手上伤痕,问道:“这也是贼人造成的?”

葵娘看向周郎将的方向,那恶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听到伍谦平的问话,他也转头过来看。明夷揣测,他心知李将军厌恶他虐打女子的嗜好,因此十分紧张。

葵娘又看一眼明夷,见她眨了眨眼,便点头道:“是那贼人造成。”

伍谦平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在亏娘面前展开,葵娘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明夷看了一眼,画像中男子清俊英气,双眼上挑,狮鼻薄唇,显然就是葵娘那位成大哥。怕葵娘露出不妥神色,明夷插嘴道:“你在陋巷中可有见到他容貌?今日月光蒙昧,你可有仔细记下他相貌?”

葵娘不笨,连忙摆手:“并未看清,但似乎与这人不太相像,我当时只觉得恐惧,未敢多看。”

伍谦平似自言自语:“只可惜周郎将也是被其一掌击晕,未有机会看清。”

明夷对这位成大哥也是极其好奇:“这是谁人的画像?”

伍谦平将画收起:“是最近闹得人心惶惶那位采花大盗,你二人看清记清也好,遇到这人,定要呼救自保,并告知官府。”

明夷拽了一把葵娘,怕她露出马脚,葵娘低下头不语。

李将军没了耐心:“既然问不出什么,莫浪费功夫。长安城内岂容宵小妄为,八成就是这采花贼,为了儿女私情行报复之事。但行露院竟任狂徒来去自如,总要有个说法。”

殷妈妈这才开了口:“行露院有疏忽之处,愿赔偿汤药费百两。只是今日还有巡花宴,这是长安城为善大事,院内众人都要参与,李将军这些兵马何时撤走?”

殷妈妈不卑不亢,让灵儿取来银两,李将军微微颔首,让手下收了。

伍谦平打了个圆场:“这贼人既然能对周郎将一击即中,定然武功高强,断无可能还留在行露院中,我手下询问过,也未有人见他出入。为今之计,加派人马在各城门巡视,勿让可疑之人轻易出城。”

李将军点了点头,轻飘飘抬了抬手:“那就劳烦府尹衙门配合了。”

李将军一行无声无息撤走了,连带着被担架扛走的周郎将。经过明夷身边时,她瞟了眼,那张算得上清俊的脸上蒙了灰一般,毫无人色。眼里都是血丝,眸子却如死鱼眼珠,不会滚动,没有光彩,眼周肿得核桃一般。大概在她们来之前,他已经闹过哭过怒过疯过,如今是绝望了。

明夷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简单了了,怕高深莫测的伍谦平再拦住葵娘询问,把她赶了上楼去休息片刻。

殷妈妈提醒道:“休息一个时辰,还得上妆换衫,巡花宴耽误不得。”继而向伍少尹告退,忙着安排流水宴的事宜。

伍谦平挥手让自己带的几位亲随先回府,走近明夷,低语道:“怎么?这么快把那丫头支走,有什么瞒着我吗?”

明夷挤出僵硬的笑容:“怎么会,我与她萍水相逢,与谦平兄可是坐着同一条船呢。”

伍谦平嘴角一扬,眼无笑意:“这采花贼我是势在必得,明夷如有消息,莫瞒我。”

“早日抓捕采花贼,城中女子才得安生。”明夷敷衍道,虽然不知那成某人是不是暗中关照她的神秘人,毕竟是葵娘的救命恩人,没道理不维护。

“我看那位李将军似乎并不想给周郎将讨公道,怎又拉出这么大排场来吓人?”明夷问出心头疑问,也好转移话题。

伍谦平见周围已无旁人,便给明夷解了惑:“周郎将如此嚣张,是仗着身为将军之子。李将军与周将军同为从三品,对这不服管教的郎将早已厌恶之极,却不得发作。这次,周郎将受了大教训,周将军征战在外,李将军不得不为他出面,但心里,恐怕是暗暗叫好。”

明夷算是搞明白了:“那周郎将凌虐致死的营妓不会恰好是李将军的相好把?”

“这些事情外人何以得知。但即使如此,李将军那样的人物岂会因区区营妓上心,不过是借此惩戒周郎将不服管教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已。”伍谦平深谙官场中人的心思,女子,不过每日可以更换的玩物。

明夷心里觉得别扭,一条命,在这些人眼里草芥不如。如此三观不合,她有直觉,迟早和伍谦平有决裂的一天,看他俊美模样,又有丝奇妙的不舍。罢了,事到临头再说吧。

明夷心烦,想着上楼探望洪奕,问伍谦平今日有何打算,是否要参与流水宴。

伍谦平自然是摇头否定,明夷笑道:“伍少尹是嫌弃我们这些平民用过的食物?”

他倒答的认真:“席上菜肴丰富,我岂有嫌弃之理,只是我不食荤腥,罢了。”

明夷惊奇道:“谦平兄是佛门中人?”

伍谦平深深扫她一眼:“明夷忘了,我从不敢饱食,更不愿沾膏腴,怕自己忘了命悬于一线。”

明夷打了个冷战,这人,不好色,不好饮乐,敛财而从不挥霍,把自己饿得如此清瘦,真像个怪物,一头保持着饥饿和清醒的野兽。

此时,二楼因李将军封楼而不得离开的入幕之宾们陆续下楼,神情各异,有一脸焦急的,有眼肿腿软的。伍谦平忙与明夷告辞:“恐怕同僚见我在此难堪,我先走一步。”

明夷看着他匆匆而走的背影,说不出什么感受,这人,每步每句都如此累心烦神,恐怕每天吃喝也长不了肉吧。

第五十二章 走心

明夷看着二楼一个个男子下来,始终未看到那位冯桓,倒为难起来。万一两人还在房内温存,自己贸然前去岂不尴尬。

此时米面铺的伙计开始把货物一袋袋送进来,经过清点,又一件件往马车上运。后厨抬出两口半人高的大锅,预备着搬走。锅碗瓢盆运出运进,明夷觉得自己在这儿杵着都嫌碍事。罢了,去二楼等着,她二人再缠绵也得出来吧,不行还能在邢卿那儿坐坐。

从二楼看下去,大厅人群越发熙攘,却并不十分嘈杂,各行其事,井然有序。看这规模,已经超过明夷对于巡花宴的预期。仅这次新采购的用于施粥的白瓷碗,就推成了小山。

她再次对殷妈妈此人感到敬佩又不解,能将行露院开成长安第一销金窝,其商业手段、人脉背景必然十分了得,凭此,作何生意不能大成?虽都不如经营青楼这么好赚,但她又为人仗义,为善最乐,并不像一心逐利求财的奸商。

也许,身为女子在其他行业难以崭露头角?或者,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故……

正想着,身后邢卿的房门微微打开,他探出半个身子:“明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将军面前亦无惧色。”

明夷瞥他一眼:“怎么你都看到了?不怕暴露了自己吗?”

邢卿不以为忤:“本就不是冲着我来,况且那位将军不过走个过场,连搜查的功夫都省了。”

明夷玩笑道:“邢卿如此美貌,倒真是要防着采花大盗。”

“明娘子说笑了。”邢卿说着,却不开门,“况且以我听闻,那位采花大盗未必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葵娘此事,他将葵娘放了,却重伤周郎将。恐怕采花是假,教训恶人才真。”

明夷狐疑地看着他,他这言之灼灼似乎亲眼目睹一般,葵娘的房间虽与他的不是紧挨着,距离也并不远。以他的内力,一楼的对话能听得清晰,葵娘房里的争斗如若他有心,走到室外,恐怕也能一字不差落入耳中。他却未施予援手,这人,比她,比连山更心硬。

明夷知道也不能怪责他,身处行露院风尘地,背负血海深仇,面对未知的可怕敌人,他没有变成阴暗嗜血的怪物已经不易,哪还能指望他对别人怀多大善意。如自己,不也是蝇营狗苟,保全性命家财为重吗?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别扭,也没了去他屋里坐坐的心思。两人假言假语有什么意思。说到底,她亏欠邢卿不少人情,也怕他追着自己要高人。

邢卿见她踟蹰在外,好奇道:“怎不去师娘子房中?”

明夷苦笑:“她昨夜有客,恐怕此刻还没有走。”

邢卿抬了抬眉:“你放心,我听得两个时辰前她房门有开闭之声,应当已经走了。”

两个时辰前那岂不是凌晨三四点?这游侠的生物钟可真是与别不同。明夷又看了眼邢卿,这人耳目还真是机灵,只不过深宵半夜他不睡觉又在做什么?

邢卿捕捉到她的狐疑,干笑道:“我一向夜半有打坐修炼的习惯,倒是白昼用来睡眠得多。”说着,打了个哈欠。

明夷看半开的门内,他还穿着轻薄的丝织汗衫,半透着还能见到若隐若现的肌肤,大约如此才不便让她入内。便催促他:“你快回房休息吧,我找红依去。”

敲了敲洪奕的门,里面声音沙哑慵懒:“谁啊。”

“还能有谁?”明夷想到自己傻站半天,有些气,“能进来吗?”

“自个儿进来吧。”洪奕听是她,也懒得客套。

明夷进门时,她还躺在床上,发鬓散乱,双眼迷离,薄被之下估计衣衫不整。脸上绯红未散,嘴唇上口脂残了一半,却饱满可人。明夷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见此状,知她一夜风流,应当是宾主尽欢。

明夷作势扒拉她被子,洪奕才迅速醒了神:“做什么,你这个女流氓!”

“我看看那位冯少侠有没有粗手粗脚把我家洪奕弄坏了。”明夷笑得十分邪恶。

洪奕岂会是吃亏的那个,作势要扯开被子,又迅速拉上:“本来给你看看也无妨,但我们姐妹一场,我可不想刺激到你,毕竟你每天孤家寡人的,身边鲜肉又不肯吃。”

明夷隔着被子打了下她的肚子:“看来他是把我们洪小姐伺候舒服了,牙尖嘴利的,心情大好呀!”

洪奕痴痴笑起来,抱着被子坐起身,把明夷拉在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柔声说:“说真的,我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契合的人了,甚至,从没有遇到过。”

明夷翻了个白眼:“别人不知,我陪你这么多年,虽说这几年你很少动心,但之前你也没少说遇到真爱之类的。”

“那时候我傻,不懂事,听在耳里就信。”洪奕说得认真,“等我看清了,就真的只走肾不走心了。今天好明天散,我完全不会留恋。但这次,不一样。”

明夷沉默了会儿,她明白洪奕的玩世不恭背后有什么,也明白这样的女人真动了心有多真,拍了拍她的手:“有什么不一样。你们才见了一次,就是一场One night stand。一夜能走的只是肾吧,如何走心?”

“不是一夜,他说他会经常来看我,他说我是他的。”洪奕说得肯定,脸上的热度传播开,让明夷的脸颊都快烧起来。

“你不是告诉我,男人床上说的话,绝不能当真吗?”明夷始终对游侠身份的冯桓持保留意见,“何况,我打听了,他是个游侠,居无定所,就跟没有脚的小鸟一样,我怕你受伤。”

洪奕低着头,声音未有一点迟疑:“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有,没有办法。如果他是没有脚的小鸟,我愿意在这里等他来时,抬头看他,远远一眼都满足。有一天等我学会了飞,我就跟着他,在天空中,永不降落。”

明夷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因为肉麻,而是被震住了。没想过洪奕会对一个陌生人投入到如此地步,完完全全不像她所熟悉的、聪明洒脱的那个女子。

第五十三章 善行

明夷知道她没有什么资格在身经百战的洪奕面前教导她怎么样对待感情,也知道即使她说了一吨金玉良言在陷入爱情的女人面前也如同排泄物。只能回头静静看着她,看她神采飞扬讲述关于冯桓的一切。

他的身材如何秾纤合度,他的容颜如何耐看俊美,他的床技如何动静得宜,他如何霸气迷人,他如何体贴温柔……她从未听到洪奕用这么多溢美之词,像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孩,诉说着心目中的神祗。

“你知道吗?他身上有着我所没有的却期待的一切。就好像上天给我送来的最完美的男人。”洪奕的眼睛里闪着光,“而他那么能控制我们之间的节奏,我这么多年没有试过让对方带着走了。”

明夷听着,心里已经有些怪怪的滋味,调笑道:“是那事情的节奏吗?那真是很少见了。”

洪奕一脸认真:“不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让他留下休息,我好看着他睡。他说怕我看腻了,来日方长,便走了。”

明夷腹诽着,不知道这游侠是不是后半夜还要去找什么旧相好,还是有杀人越货的勾当要做。但不能说,说了,伤人。

洪奕见她沉默,搂住她肩膀:“不为我高兴吗?我很开心,真的,无论未来如何,此刻,他让我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明夷清楚了自己为何不是滋味,她嫉妒,是的,不管这个游侠是怎样的人,此刻洪奕的幸福是真实的。她太明白,对于感情经历丰富的熟女,掏心掏肺去爱一个人,去被一个人深深吸引是多么难。这种不考虑对方经济能力、无视未来和安全感,只是难以克制去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恐怕一生都遇不上了。

“我为你开心。”明夷正视她,“谁知道明日如何,只要此刻开心就好。但答应我,为自己保留一些,不要受伤。”

洪奕把头埋在她颈项:“好,哪怕受伤,你相信我会站起来。”

明夷眼中酸酸的,为这种宿命感,也为自己。她,还没找到这种能让她奋不顾身的动力。

聊了会儿,葵娘已经换了衣衫前来,一身的鹅黄,显得更加柔嫩可人。

“红依姐姐,麻烦你给我上妆了。”葵娘已从昨夜的惊吓中彻底恢复,依然如欢快的小鸟一般。

明夷暗暗羡慕她的年轻,能够没心没肺。一夜没怎么睡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生锈了。想起还得安排巡花宴上拾靥坊的摊位,连忙告辞。

待明夷回到东市,整个东市已经焕然一新。

巡花宴的长桌从街头排到街中间儿,正好到长安居门口。一群人端着碟子从长安居内鱼贯而出,碟中都是一些常见的凉菜。

明夷正惊异着,恰好殷妈妈从马车中下来,走到长安居门口,遇见她:“你到了?拾靥坊的位置我给你安排在街中间,靠着主花亭,离你店铺也不远。”

明夷谢过她的悉心安排,便问出自己的疑惑:“巡花宴是与长安居一同合作吗?”

殷妈妈摇了摇头:“长安居位置最好,且有东市最大的厨房,往年我们都是花钱包长安居一天,而后另聘厨子用他家厨房出菜。今年不同,这长安居已经易了主,只是招牌还没换,也未重装。”

明夷听到一半便兴奋起来:“是容异坊的夏娘子买下了吗?”

“明夷你的信息果然灵通,我都是前日来包场时才得知。”殷妈妈笑道,“恰好夏娘子当时在场,便立即拍板,免费提供厨房和厨子,为巡花宴出一份力。之前在邢卿口中听说过,闻名不如见面,她真是个利落爽快的奇女子。”

明夷听自己钦佩的殷妈妈称赞与自己一见如故的夏娘子,脸上顿觉光彩:“我与她也有数面之缘,她着实玲珑爽直。”

殷妈妈指点了拾靥坊摊位的位置,果然就在行露院主花亭旁,将为明夷代为置办的米面交托给她,便去长安居内安排去了。

明夷快走几步,回到拾靥坊,连山正倚门等着她,见她来,一脸欣喜:“娘子一早去了何处?终于见到娘子了!”他自知问得逾矩,涨红了脸,解释道:“连山怕娘子出事,好生担心。”

明夷笑了笑,抚慰他:“是我不好,没留下个信儿。出了点事儿,我去了行露院一趟,晚会儿再和你说。新品做好了没?”

连山点头:“两色胭脂与口脂都做好了。”

明夷拿了一只来看,配上了林昭的画,显得十分精致高贵:“今日就不用在店铺里售卖了,店内货物未足,开铺反而会令客人失望。你将新品带着,去我们的施米摊出售就好。而后将钱款捐赠出来。”

连山虽不很明白,不敢多问,利落地搬出新品,关铺,随明夷往街中走。

再回到自己的摊位,明夷眼前一亮,原本简单的木桌上铺上了一张蓝色的缎子桌布,用金线在正前方绣上了拾靥坊三个大字。殷妈妈做事实在太为周到,明夷暗暗佩服。

眼看着长安居内端出各色水果,而后是热菜和各种蒸饼,汤饼。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跃跃欲试,只是桌上并无餐具,人们只能面面相觑。

几声锣声响起,两辆马车停到街头,车上下来的正是昨日簪花的八位花魁。围观人等自动站到一边,花魁们鱼贯而入,衣着艳丽,妆容华美,正如一片冬日萧瑟的树林中突然百花盛开,点亮了整个东市。

八人均匀站立到长桌一侧,身边各自站一位小厮,手上拿着托盘,盘中有竹箸与瓷勺。花魁们则将怀中一袭锦帕摊开,捧在胸前。

路人取箸与勺,而后在锦帕上随意丢几文钱,便可入席享用美食。明夷还未来得及走到洪奕面前,已经被人群挤开。一眨眼,长桌已经坐满了人,花魁们手中也已沉甸甸满是铜钱,另有小厮将铜钱收拢,在长桌尾部,街中央的主花亭中。

花亭内,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来自大锅里的热粥。桌上摆着小袋儿的米面,几位小娘子负责为排队的人派发,每人一碗热粥,一小袋儿米面,再加十个铜板。花亭外,长长的队伍从街中排到街尾,看不到尽头。

取完的人,到拾靥坊桌前,还可在桌上的米袋中再添一勺到自己袋中。明夷发现,领米的人和自己想象中不同,都是安安静静,在她的米袋中轻轻舀半勺,而后都千恩万谢,这场景,令明夷眼中始终盈着泪。

第五十四章 流年

第一轮参加巡花宴流水席的客人用餐即将结束,明夷有些手忙脚乱。她与连山忙着施米,腾不出手来照看新品的推销问题。正愁着,救星说到就到。

两位高大英挺衣着光鲜的男子从等待入席的人潮中脱颖而出,一路而来,人们先闻其香,后见其形,而后惊奇于二人相貌的精致,竟然不逊色于八位花魁娘子。

来者自然是辛五郎与贾七郎,明夷深出了口气,这二人负责销售新品,自己可就解放了。同时脑袋里又想起竹君教坊和行露院的关系,这坊主定然就是殷妈妈本人,八位花魁,上中下八郎,都应了八卦之数,她还真是对阴阳五行之学非常着迷呢。

手头事务交代出去,明夷想松快下,先去长安居内看看,能遇到夏幻枫最好,如若不然,便去殷妈妈那儿帮手,看能否逮到机会试探教坊之事。

长安居里除了进出厨房的小厮特别热闹,别处都是一派萧瑟。桌椅掀了过去,墙壁上的装饰取了下来,大堂的牌匾随意歪在地上。看样子夏幻枫是准备将这里彻底翻新,再造一个气象不凡的容异坊。

明夷看着厨房入口,鱼贯出入的小厮中,着青色的负责将用过的餐具收进去,着土色的负责端菜上菜,讲干净的餐具送上来,共有二三十人之多。

进入厨房,里头也是别有洞天。原有的厨房保留之外,通往后院的墙被敲开了,拓了一倍面积。大厨和帮工近十人,各司其职,竟如现代的流水线一般,洗菜切菜做菜布菜,井井有条。

在厨房中,她见到了同样站在一旁不语的殷妈妈。

“这位夏娘子手段果真不凡,我原本还想进来调度,结果完全不用担心。”殷妈妈见她来,并不惊奇,“你我可真当与她多多请教才是。”

“殷妈妈过谦了。夏娘子虽然经营有方,殷妈妈一人支撑起长安最大的青楼与教坊,恐怕天下女子尽皆叹服。”明夷只轻轻带过教坊二字,等着殷妈妈接招,她愣了会儿,笑了。

“这里说话不便。”殷妈妈将明夷带出厨房,往二楼走,一边坦然承认:“我知道总有一日瞒不过你,没想到那么快。明夷着实聪慧,只是不知我是何处出了纰漏?”

明夷也开诚布公:“您给我写了个信笺,和坊主签字的契约,都有个为字,笔迹难以遮掩。”

殷妈妈恍然大悟,大笑两声:“看来我还是年岁大了,行事不够缜密。幸而也未想瞒着明夷,只不过不想太过招摇,毕竟教坊那里算不得公开的生意。”

明夷毕恭毕敬向殷妈妈行了个大礼,吓得殷妈妈连忙扶住她手臂:“这是何意?”

明夷正色道:“坊主多番对明夷施以援手,不计得失,明夷愧不敢当。世上因果相随,恩必有报,一再得到殷妈妈厚待,内心惶恐,望告知因果。”

殷妈妈面沉如水,背过身看着楼下熙攘人群,久久方叹了一声:“都是二十年多前的尘缘旧事了,我本不想提。但若不说,恐怕你心中放不下,不肯接受我应给的好意。”

明夷听到二十多年前,倒是松了口气,那时候明娘子还是孩童,都是上一代的纠葛了吧。

殷妈妈说到当时她身为军中营妓,曾与一名武将相爱,对方身份显赫,不可能将她纳入府中,却有能力给她自由,改名换姓养在外宅。一年未到,后院起火,武将恰在外征战,他夫人找来,把她卖入青楼。

就在那里,她认识了经常来应酬的丰四海。

殷妈妈说到此,面露少女般的神色:“你阿爷那时还年轻,英挺俊朗,剑眉星目,气势不凡。你才四五岁,出生就没了阿娘,他一人带着女儿,虽家产丰厚却难免寂寞。一来二往,我们生了情愫,他将我赎回府里,准备择日续弦。”

明夷挺着,已经大概明白,这殷妈妈对她好是因为对他死去的阿爷有感情:“那如此说来,我小时候便认得殷妈妈?”

“你大约是不会记得了。”殷妈妈眼带忧虑,“我与你相处不过短短二十天,都是命定。武将回了长安,一直追过来,与你阿爷讨要我,我左右为难。”

明夷听得入戏:“你心中还是喜欢那位武将吧,但他却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

殷妈妈点了点头:“你也影经历过刻骨的爱恨了,或者能明白我的感受。安定的生活纵然有多大的吸引力,可是,若爱一个人,便能将所有的理智摧毁。我选择了离开你阿爷。”

明夷当然知道是这个结局,否则,殷妈妈已经是她的阿娘:“那为何你还是……”

“还是在青楼里度日是吧?”殷妈妈眼里放空起来,“他说他有比生命更重的抱负,必须借助他丈人家的势力往上爬,但他不会抛弃我。他帮我买下了行露院,让我在此能避开他夫人的耳目,又不必委屈自己。”

“他实现了他的抱负没有?你还在等他吗?”明夷为眼前这个看似强大淡定的女人心酸起来。

殷妈妈嘴角的笑十分牵强:“他大概已经实现,而我已经不再等了。我们早就不可能再有交集。”

明夷无言以对,只得上去轻轻拍一下殷妈妈的手臂:“没有期许便没有失望。”

殷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关于那个男人我早就放下了,只是一直对你和你阿爷十分愧疚。你阿爷深深愤懑,再也未来见过我。而你本可以有个阿娘,是我让你失去了这个机会。所以现在我可以帮到你的,我都不会吝惜,你千万不要拒绝。”

明夷顿觉心头解开疑惑后,十分轻松,安慰道:“这不能怪殷妈妈,情爱面前,无法勉强,你我二十多年前没有母女的缘分,如今能如此投契,是另一种缘分。”

殷妈妈笑道:“你也知我行露院从不强行逼迫小娘子们接客,面上光鲜,实际上收益并不多,又要支撑那么大排场,还有这巡花宴的花费。所以另开了竹君教坊,以此补贴这边的亏空。”

明夷本来还存着对竹君教坊的疑问,如今殷妈妈也解释得干脆,她并无话可说。但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怪怪的。

第五十五章 分妻

明夷心知再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那武将如今是何身份,这行露院和竹君教坊与他是否还有瓜葛,殷妈妈定不会相告,说了,也与她无甚关系。

而殷妈妈虽说不吝相助,她也不会天真以为可以倚赖对方。殷妈妈那儿的人力、人脉或许可以低价或免费提供给她,这么多年前交情份上,她也受得,日后有能回报之时鼎力相助就是。但更多的,明夷不会想,也不会受。受不起的恩,迟早是祸。

这些置于脑后,只是从厨房到二楼,都不见夏幻枫的踪影,这让明夷有些诧异:“今日殷妈妈可有见到夏娘子?”

“未曾。”殷妈妈摇了摇头,“我也未想到,厨房说她一早已过来安排提供餐食的事宜,在我们到达前便离去了,可能有其它要事吧。真是缘悭一面。”

明夷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她急着想见到夏幻枫是还存着一丝幻想,身上那三十两银子还剩二十四两,再同夏娘子先借个六两,看能不能把那三颗宝石赎回来。以夏娘子在西市的势力,未必不能成功,只是有点耍赖了。但今儿一早见不到她,估计就没戏了,等到下午或明天,黑市商人恐怕早将宝石出了手。

想着这低价卖出的宝石,无缘无故又白送出去六两,而后还得跟殷妈妈结米面钱。心头还真是血流不止。唯有尽快将剩余的钱投入生产,早日开铺,配合两位小郎的送货服务,希望打开局面。

殷妈妈下楼到街中的主花亭镇场,明夷看拾靥坊的摊位进行得相当顺利,新品已经出售了一大半,一边收一边施出去。连山派米,辛五郎派铜钱,贾七郎与客人推荐胭脂,明夷反倒无法插手。看这两位训练有素的小郎,明夷心中念头便是,一定要缠着殷妈妈学习训练他们的手段。

摊位用不上她,明夷干脆去找洪奕。洪奕站在流水宴的正中一桌前,虽然站了挺久,依靠着现代的模特功底,竟是一点都不显出疲累,身姿婀娜,神采飞扬。因此她的那几桌面前排的人数最多,只为了亲手把善款放到她锦帕之中。

明夷毕竟太熟悉她,才看出她虽然站姿挺拔,心思却散了,双眼不断往街头街尾两边扫,偶尔闪出光,常常又黯淡下来。一看就是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明夷挨过去,蹭了蹭她肩膀:“怎么?在等你的冯少侠?”

洪奕幽怨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不会来,但还是有这样的奢望。”

明夷想逗她,又觉得她现在模样着实可怜,便罢了:“他不是说会经常去看你,你安心等着吧。”

洪奕唇边又有了笑意,大约是想到了两人耳鬓厮磨时候的场景,耳朵根微微发红:“我等着,只要有盼头,等多久我都不怕。”

“唉,恋爱中的女人啊。”明夷叹了声,心想自己干嘛要来受这种虐。

洪奕心情好了些,也开起她的玩笑,往拾靥坊的摊位撇嘴:“那边三个鲜肉,颜值高到看着脸就能原谅一切的地步,你想恋爱,多简单。”

明夷皱了皱鼻子:“不是我职业歧视,我是讲求精神契合的那一种。我想要找的男人,一定是有我特别崇拜、无法企及的一部分特质,样貌身材都是其次。”

洪奕难得没吐槽她,反倒点头:“我明白,就像他,能让我仰视。”

明夷快翻起白眼来,就不该跟热恋中的女人说话,三句话离不开她的心上人:“所以,我想恋爱比登天都难。”

巡花宴进行了一个时辰,流水席换了有六七波人,等候的人越来越少了。派发的米面基本派了个干净,剩下都是些小孩儿在等着流水席上的铜钱最后一波派发。

拾靥坊的摊位已经任务完成,明夷带着那四人也在流水席上填了肚子,忍着心疼给了一两银子。流水席上的菜肴虽然用料普通做法家常,却比长安居的口味强了百倍。

明夷至此才想明白夏幻枫如此主动提供厨房厨师和一众人员的原因,这流水席是行露院出材料,容异坊出人工,用的是长安居的地盘。客人们吃了,大多有疑问,味道怎和长安居不同了,那些着土色衣服专门端菜送菜的小厮便会回答,是容异坊的厨子,马上就会在长安居旧址开业。纵使不问,被这味道折服,也会再来长安居的旧址觅食。这一波宣传,真是用最小的成本,达到了最佳的效果。

明夷边吃边感叹夏幻枫的商业头脑,正出神,肩上被人一拍:“明夷,总算找到你了!”

回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刘恩朝。

明夷眼前一闪而过是他那几颗金珠,而后是他那位手段了得会找市令来找茬的夫人,脸色便阴晴不定,感恩他义气,又瞧不起他惧内,心里揣测着,莫不是前来索要那些金珠回家交差的。

“恩朝兄,别来无恙?”明夷有些舍不得手头美食,又无可奈何,离了席与他一旁说话,“怎么,没被嫂夫人关在家中思过?”

刘恩朝一脸羞惭:“明夷莫再笑我,我听闻此事后,与那刁妇大吵了一顿。这几天正预备书写休书。”

明夷大为意外:“恩朝兄你可要想好了,这不是你二人之间的事。事关你的前程,甚至还有桃七帮的面子在里头。”

“若不是顾虑这些,我早就将她休了!”刘恩朝一脸决绝、快意,“与她成婚以来,我未有一天心头畅快,即使她能助我飞黄腾达,要用我一生被她欺侮换来,我也不愿!”

明夷对他算是刮目相看:“恩朝兄总算当了真丈夫!你休妻之日,明夷陪你到行露院畅饮达旦!哦,不,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竹君教坊!”

刘恩朝脸上一红:“我听说过此地,尚未去过。况我心中只有邢卿一人。”

明夷心里叹道,可惜邢卿心里没有你啊,也不好说穿:“让你去喝酒开眼界,又不是找人共偕白头,你想太多!”

刘恩朝无心与她玩笑,眉头紧锁:“但我担心,我一直以来都是一厢情愿。”

“怎么说?”明夷诧异他怎么突然开窍了。

“我本以为邢卿对我与别不同,怎知今日,我见他房中有别的男人!”刘恩朝咬牙说道。

第五十六章 失恋

明夷的兴趣一下子提了上来,将刘恩朝拉到更僻静处:“邢卿房里有男人?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夜我在书房想了一夜,决意休妻,并起草了休书。今日我想尽快把这消息告诉邢卿,也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意,若他对我无心,我做这一些也都是枉费。”刘恩朝一脸颓然,仿佛看到了自己徒劳无功又必须回到阴暗生活的样子。

“如果他拒绝你,你就不会把休书拿出来?”明夷虽有疑问,但即使回答是肯定,她也十分能理解。休妻对于刘恩朝来说,是对现在生活巨大的破坏,如果前方没有足够的重建的动力,他毫无理由去做这样的冒险。

刘恩朝抿了抿嘴唇:“昨夜我也如此自问,因而彻夜难眠。清晨见朝阳绚烂,我也豁然开朗。如若邢卿肯跟我走是最好,我与他离开长安,投军也好,入帮派也罢,总有容身之处。如若他对我无意,我也不想再继续如此蝇营狗苟,长安若不能容我,天下何其大!”

明夷对他刮目相看:“你既有此决心,万事可成。早晨你去找邢卿,结果如何?”

“我回衙门先处理公务,其后迫不及待想与邢卿见面。到行露院时,众人都已往东市去,我知他不爱张扬,便看准无人时上了二楼。”刘恩朝面色苍白,眉头紧皱,“没想到亲眼见他房内走出一名男子,身形高大,步法灵动,只一晃,就已无影无踪,定是武功高强之人。”

明夷脑中晃过一个想法,神秘出现在邢卿房中,身手了得尤善轻功,在众人退开后离开行露院——这一切都指向葵娘口中的成大哥。这也完美解释了邢卿极有可能听闻葵娘房中的声音而不动声色,因为他同样听到了“成大哥”救走葵娘的过程。

只是邢卿与那位“成大哥”是旧相识还是因缘巧合,成去他房中躲避而一见如故,便不好说了。后者的可能性并不大,邢卿并非轻易信任他人之人,防备心比寻常人更重。

“你问过邢卿没有?”明夷想,比她更好奇的是刘恩朝。

刘恩朝表情苦涩:“问了。他态度十分冷淡,只说那是他朋友,不用向我引荐。”

“然后呢?”

“我问他,如果我离开长安,他是否愿意与我一同闯荡江湖。”

“他如何回答?”

“他很惊讶的样子,说,我俩不过萍水相逢,聚散都是平常。若我要走,他举杯相送。”刘恩朝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明夷不知如何安慰,她大概能想象到邢卿冷言冷语的模样。一个人平日越是笑容和煦,冷下脸时候越是能让人寒心。

虽心知邢卿对他并无私情,明夷却不得表露,只能顺着问下去:“你有否直言,你想休妻之事?”

刘恩朝这下彻底蔫了:“我说了,我休书已经写好,做了不要这份官职的准备。他只淡淡一笑,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没有必要到这地步,回去一振夫纲就是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明夷心虚,低声道。

刘恩朝似未听到,继续说:“我原以为他只是故意如此说来试探我决心,看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才知道,他已经对我的事情全然不关心。我问他是否我一开始就表错情还是因为刚才那个男子,他都不屑回答,只说要休息了,赶我走。”

明夷有些可怜他:“你对他也只是一时迷恋,总会过去的。”

刘恩朝看向明夷,眼神中透着无助:“我就这么出来了,除了来找你,也没有旁的地方说。如今,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就如每日支撑我精神的堡垒,刹那崩塌。”

明夷的心揪了一下,她未曾见过一个男子如此将脆弱摆在她面前,而她也完全能感同身受,当自己信仰和期待的感情变了味,毫无生趣的滋味。

“休妻的想法还是算了。”明夷不忍见他已经失去心中的恋人,还要面临失去一切,“我见过你夫人,虽然性子强了些,也并不是太过刁蛮,我觉得她对你是极其在意的。”

刘恩朝点了点头:“她虽万般不好,对我确实一心一意,从无别的念头。”

“你既然连抛开一切的准备都做了,就不怕与她明说。若再干涉你,一拍两散。”明夷是女人,心知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可以为了挽留对方退让到什么地步。那位崔小娘子之前如此跋扈,也不过是笃定刘恩朝不敢走而已。

刘恩朝低头不语,半晌:“我回去将休书给她,若她能退让,能对我如当初一般贤淑温柔,我也不会抛她而去。”

“去吧,早点解决了,心里能安定下来。”明夷催他,“至于邢卿那里,你就不用想了。他与谁好或不好,都与你无干。你心里早就明白吧。”

送走刘恩朝,明夷迫不及待想去行露院拉邢卿八卦一番,定要挖出从他房里出来的男子是何身份。

这种八卦事情,不拉上损友洪奕就少了一半乐趣,看她那魂不守舍的德行,明夷又气不打一处来。两种情绪纠结一番,还是决定原谅她,等到巡花宴结束,再一同去审问邢卿。

流水宴到未时三刻终于结束,八位花魁已经累得腰酸腿软,被送入长安居二楼的雅间休息用膳。夏娘子那儿的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长桌宴上的餐具厨余处理地干干净净,米面铜钱都已一丁不剩。

连山早已带着两位小郎回老宅去帮手送货,明夷陪着殷妈妈说了会儿话,也等着洪奕吃完好一同回去。

八位花魁终于下了楼,分两批坐马车回行露院。原本洪奕要上车,被明夷拉住了:“陪我走走,有话说。”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不心疼人。”

“你以前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这算什么,还穿的平底鞋。”明夷不吃她那套,拽着就走。

洪奕娇声道:“今日不同,一宿没怎么睡,腰酸背疼的。”

看她挤眉弄眼揉着腰,明夷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知道你情郎无敌厉害。我有八卦要说,你一定感兴趣。”

第五十七章 幻真

洪奕听说有八卦,来了精神:“快说说,我每天闷在房里都无趣死了。”

明夷挽着她往平康坊走:“简单说,就是昨晚葵娘遇上变态,传说中的个采花大盗却做了护花使者,还把变态差点给废了。然后,今早邢卿房里出现个神秘男子,让刘恩朝吃了一吨醋。”

“别简单说,从头开始,一点都不许遗漏!”洪奕听到这么多大戏,眼里闪闪发亮,暂时把她情郎搁在了一边。

明夷从昨晚“捡”到葵娘说起,巨细无遗,听得洪奕越来越兴奋,紧紧抓住明夷的胳膊:“这么说那位采花大盗还真是个好汉咯?”

“是吧,反正比起那禽兽郎将好多了。”明夷想起周郎将的下场,又忍不住笑。

洪奕也击掌叫好:“哈哈,以后他估计再不敢开灯办事儿了。货真价实的剩蛋老人,哈哈哈。”

“你说一会儿邢卿会对我们说真话吗?”明夷好不容易忍住笑。

洪奕信心满满:“他还指着你给他找高人呢,你还怕他不说?”

明夷听着又愁起来:“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到哪儿给他找高人。”

“不如找夏娘子问问,她那么神通广大。”洪奕提议。

明夷皱着眉:“你忘了夏娘子还是邢卿为我们引荐的,如果她有这样的人选,邢卿早就直接向她询问了吧。”

洪奕挺坚持:“也许邢卿不想被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呢?你问问也无妨。”

“也是。”明夷随口应了,觉得奇怪,“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我还以为定会见到夏娘子呢,挺可惜的。”

洪奕瞟了她一眼:“怎么?你最近见她也不少吧,就这么惦记?说,你是不是看人家能干又貌美,动了什么小心思?”

明夷挽住她大笑:“这是吃飞醋吗?我若是会对女子动心,也只会缠上你啊!谁有你美貌又能干?”

“算你会说话!”洪奕哼了声,低下头骤然安静下来,只看着自己的裙摆随着步子波动。

明夷的心思早已经跑远了,高人,得找到个真有些才学的,邢卿心思缜密,不是那么好忽悠。有才学还得十分配合自己,凭什么呢?真有这样的高人,她是不是要问问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以目前的状况,未知拾靥坊能否带来源源财路,手上的钱倒是往外跑得挺勤快。爱情,无望,未来,无影。回去,至少还能守着自己的公寓,找猎头寻一份高管的工作。

可想到这里,她有一种越来越浓郁的不舍,仿佛身上伸出一条条纤细但坚韧的丝线,伸向连山、葵娘、绫罗、刘恩朝、殷妈妈、伍谦平……

“洪奕,如果现在能回去,你愿意吗?”明夷恍惚着。

“回哪里?”

“回现代啊,有日料有电影有酒吧有淘宝的地方。”明夷作势锤了下自己有些酸痛的腿,“比如现在,只不过几脚油门的距离,不用再这么走。”

洪奕答得十分干脆:“不回,宁愿天天关在行露院里也不回。”

“我就知道问你也白问,你只要你的冯少侠。”明夷对她也是无奈了,“可在现代,你可以找到比他更帅气多金的男人,太容易了。”

洪奕摇头:“你不明白,那种特别纯粹的感觉。我只是深深知道,我爱他,爱惨了。无关他的职业、家境、前程,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种感觉,我怕再也找不到了。”

“这个空间,可能有魔力吧。”明夷叹了声,“我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很多,专注了很多。与人交往,也少了套路,多了感情。”

“很简单,你在现代,哪有时间精力去想这些。除了赚钱、应酬、享乐,我们的时间还要交给微博上的八卦、微信朋友圈、双十一黑五、动漫新番、美剧英剧……二十四小时完全不够。”洪奕数着,声音都疲累起来,“我们被那个时代推着,根本躲不过。唯恐自己慢一点就会与时代脱节,看不懂网络用语,学不会使用最新的app。”

明夷深以为然:“是啊,尤其是过了三十,如果少刷一天微博,不去看看b站,就觉得自己真成了阿姨。而在这儿,我只想着我手里的事儿,我身边的人,整个世界安静了太多。”

“你在那儿有几个真朋友?”洪奕自问自答,“我,只有你一个。其他不过都是酒肉朋友,说不得几句真话。”

“我也只有和你能完全坦白。还有几个老同学,老网友,已经三四年五六年没见过,只在网上联系。”明夷苦笑道,“网上说再多,到了现实里,见面时候感觉总还有点生疏。”

“现在,你哪怕买一件东西,请教一个问题,都要与人面对面交流,虽然不便,可是,特别真实,你能感受到对方任何一点情绪。”洪奕又回到思春少女的状态,“就像他在我耳边说一句话,比那些男人在微信上发多少表情都有意义。”

明夷觉得如今的状态有一种荒诞感:那个她生活的真实年代,充满着梦话和虚拟。如今这个犹如做梦一般的空间,却都是最切实最能触及的人与事。或者,当下才是真?一千多年后的世界才是场梦?

无论是什么,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邢卿房里出来的是不是“成大哥”。

被明夷和洪奕紧紧盯着的邢卿一脸无辜:“今日几次三番被吵醒,难不成犯了太岁?”

明夷试探道:“看你如此疲累,昨晚是彻夜未眠?应当不会是练了一夜内功吧?还是房里藏了佳客?”

“明娘子说笑了。”邢卿继续打着哈哈,“你也知我身负家仇,哪有心思与美人花前月下。”

“未必是美人,美男也未可知。”洪奕插嘴道。

邢卿脸色一沉:“如此玩笑,适可而止。”

明夷看不得他将洪奕怼得难堪,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刘恩朝早晨来与你商谈休妻一事,见到了你房中走出的男子,究竟为何人?”

“你一定要知道?”邢卿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想欺瞒于你,但也不便直说。这人的身份与明夷你并无关系,不知最好。”

“你怕我知道他是官府通缉的采花大盗,而后去领取悬赏吗?”明夷悠悠说出这句,眼睛直指盯着邢卿的反应。

第五十八章 知交

“成言他不是采花大盗。”邢卿沉默半天,说了一句。

明夷见他终于开了口,也不客气,拉着洪奕在他琴桌边坐下:“原来他叫成言。”

邢卿扫了她一眼:“昨晚的事,葵娘应该与你们说了,他不过是碰巧听到葵娘房里动静不对,看到那畜生所为,出手教训他罢了。”

“他若不是采花大盗,深宵半夜跑行露院听什么墙根?”明夷不容他一笔带过,追问道。

“他说他师傅平时管得严,近日出远门,他才到长安城里看看热闹透透气。簪花宴来的非富即贵,他技痒,想一展身手。”

明夷点头:“那就是飞贼咯?”

“……算是吧。”邢卿表情有点尴尬。

洪奕脸色一变:“那他也窥到我房里动静了?”

明夷看她紧张模样,强忍住笑:“那他得回去洗眼睛。”

邢卿无心笑谈,摇了摇头:“他说簪走师娘子那位,看身形步态就是身怀武功,内力亦不凡,惹不得。哪还敢靠近那屋,没到窗边就会被发现的。他就看中葵娘房里的郎将,出手阔绰,而且一看就是个草包,容易对付。”

洪奕放下了心,听得成言话语中夸赞她情郎,心情大好:“那他能对葵娘出手相助,也是正义之士,嫉恶如仇。”

邢卿脸微微有点红:“他自认怜香惜玉,以前也曾年少风流,被他师父收服后,就戒了女色。但看到欺负弱小女子的,总是忍不住出手。”

“戒女色?他师父是和尚不成?”洪奕好奇道。

“他未细说,只说自己的师父武功盖世,是万万不可忤逆的。”

明夷却对成言过去的传闻感兴趣:“前一阵说的富商小妾和官家千金应当与他脱不了干系吧?他的样子都被人绘了下来。”

邢卿神色好了些:“那富商小妾夜半偷盗主人古董,搬出墙外正等人接应被成言撞个正着,他顺手就把轻便的东西给抢了,并未伤人。那小妾受惊大叫倒是把家丁引来了。”

明夷恍然大悟:“引来了人,小妾不好解释还有古董在墙外,就编了什么被药迷了,给采花贼搬古董的故事,还能绘出成言的模样。”

邢卿不置可否,继续道:“至于官家千金,他到人房内行窃,被那小娘子撞到,捧了金银出来求他把她带出去会情郎。他收钱办事而已。听说隔日小娘子就被寻到了,传出被采花贼糟蹋的消息。他怕小娘子含冤想不开,还特意又去了一趟,那小娘子却千恩万谢,原来是她自己承认被侮,这样她情郎再上门求亲,虽无家产也必定成功。”

“哈哈,那小娘子还真是个烈女,用自己名声换与情郎相守,够狠的。”洪奕听着,不禁叫好。

明夷冷哼了一声:“自私的很,人家帮了她,她毁自己名声也就罢了,还要拖成言下水。恐怕还绘了形给官府吧。”

邢卿颇有同感的样子:“虽然成言并不在意被通缉的事,他早就是值百两赏银的大盗,但白白被说成采花贼,他也着实气愤,而且还被他师父狠狠教训了一番。”

“哦?他师父真信他采花?那他岂不是要想办法证明清白?”明夷开始同情这个烂好人飞贼了。

邢卿神色复杂:“他说他师父智慧神机,当然不信传言。只是教训他不要多管闲事,惹一身麻烦。”

明夷看着邢卿的表情,并不单纯,故意说道:“看来他与他师父真是感情深厚,非比寻常啊。”

邢卿心有旁骛,便入了坑,言语中更酸起来:“在他眼里,他师父跟神仙一样。”

明夷现在对这二人的关系比对成言本人兴趣更大:“你知道这么多,是和他早有交情吗?”

邢卿摇了摇头:“昨夜第一次见。”

“啊?”明夷和洪奕异口同声,惊讶不已。

邢卿扫了眼二人:“人之相交,何在于相识长短,肯交心以诚,胜过虚与十载。”

洪奕一副说到她心坎儿的模样,频频点头:“是,你信任、钟情一个人,可能在见到他一瞬就注定了,并无道理可说。”

邢卿眼中颇为赞许,只一闪而过,脸上微微发红:“我与成言只是谈得来的知交好友。”

明夷与洪奕交换下眼神,忍笑,清了清嗓子:“他怎会跑你房里去的?”

“其实他在葵娘房里救人的作为我是知道的。这些房间相邻墙壁坚实,通常并不能听到隔壁动静,但我开着窗透气,成言是从楼顶往下,沿着墙壁攀行到葵娘房间,我听到外面有人,自然多留意了几分。从窗边听到了葵娘房里的动静,知道他是去救人,也就无心多问了。”邢卿特意说得详细,估计也想到明夷会介意他不对葵娘施予援手,如此便解除了见死不救的嫌疑。

明夷心里也确实大石落地,神情也多了些暖意:“若你见葵娘命悬一线,也会出手相帮吧。”

邢卿点了点头:“虽不能直接出面,费点内力让周郎将晕厥还是会的,只是这样都不如成言利落。他将葵娘带走后,又回来,将周郎将点醒,说此为他害死的芳魂复仇,若他再摧花折柳,百万军中,他也来去自如可夺首级。那厮自是吓得连连跪拜求饶。我觉得那人有趣,便抚琴一首,将他诱来。”

“果然是你有意要勾引人家。”洪奕插嘴。

“我在此处,少见如此武功高强之人,确实有心结识,且他所为率性仗义,性情潇洒不羁,我极为欣赏。”邢卿眼中满满的向往之情,逃不出两个女人的眼睛,“他明朗豁达,与我一见如故,便彻谈达旦,不知时日。听他说这些年他奔走江湖的趣事,对于困于一隅的我,也是一桩乐事。一早将军来闹事,我就想与他静观其变,大动干戈于我也不利,因此让他等候到风平浪静才出去。”

明夷心底为刘恩朝一叹,他输在怯懦,更输在时机。如果没有成言的出现,虽然邢卿不会随他出走,但至少会欣赏他终于敢于突破,会对他好言劝慰,还能继续做个知己。如今有了这般的人物珠玉在前,刘恩朝找上门来,白白做了反衬,输了个彻底。

第五十九章 恋恋

慨叹之外,明夷想起自己所怀疑,有人在暗中窥伺她,以及她手臂的神秘药膏,还得继续追问。

“你说成言因为他师父不在才进城?”明夷对此有些疑问。

邢卿点头:“他说已经月余未进城,都在城外山中种花种菜,他师父说这样可磨练他心性,”

明夷想到一个风度翩翩的武林高手被迫天天下地光着脚干活,也是觉得格外有趣,想必成言也是十分不甘愿:“他还真挺怕他师父,哈哈。”

“他说他极其尊重他师父,他师父武功无人能敌,而且无所不知,为人谦和。说得我都不太敢信,这般人物肯默默无名隐居山林。”邢卿并不掩饰他的不以为然,却又补充一句,“但我相信成言所说不会有虚。”

明夷现在心里的成言已经从一个仗义的神秘大侠变成一个话痨的热血飞贼,倒是亲切了些,看来她心里的谜团只有见到成言亲自问他了:“成言这两天在城里?会不会再来行露院?我和葵娘都想面谢他。”

邢卿想了想:“我怕这几日城内戒备严,让他不要再出入行露院。不过约了他明日在容异坊雅间一聚,我会提前让夏娘子安排,不会有人打扰。如若有心,明娘子可带着葵娘前往。”

“我也要去!”洪奕脱口而出,继而解释道,“实在怀念容异坊的美食,葵娘也是我的妹妹,明天这顿我请,作为感谢。”

明夷见邢卿并不太乐意的样子,笑道:“你先与他一叙,我们晚些到,你可问过他,愿意的话,再让夏娘子唤我们进去。”

洪奕连连点头:“我们在隔壁另开一席,不打扰你们。等你俩说够了体己话,在叫我们。”

邢卿娇嫩的小脸又飘上红晕:“明日可莫如此调笑,怕成言难堪。”

调戏完邢卿,二人均觉得浑身舒爽,叫了些菜肴匆匆用过,洪奕又打着哈欠要补睡。

明夷看她哈欠连天,眼泪都出来了,故意坐下了不走:“来,别睡了,跟我聊聊呗,要不我们去我新整好的工厂看看。”

洪奕吓得缩回床上:“不行,这把年纪了不能缺觉,你自个儿忙去吧。我可不想晚上带着黑眼圈和干纹见人。”

明夷也挨着她坐过去,逼问道:“今晚要见什么人?你那位冯少侠今晚还要来吗?”

洪奕的脸滚烫,红如宿醉,看躲不过,又挺着胸往前一送:“是又如何?他说要天天来……”

明夷见她一口承认,反而无趣起来,往后退了点儿:“他应该武功不错吧,成言都不敢惹他。晚上只要从窗户飞进来不就得了,省不少钱,不如直接都给你。”

行露院与花魁过夜花费不菲,殷妈妈提七成,花魁只得三成,其它靠客人另赠。

洪奕笑得蜜往下淌了全身一样:“他说无所谓,就喜欢这种包了我的感觉。”

“那我也放心了,他愿意为你烧钱,我也不用担心你要接客。”明夷真心觉得轻松了点,至少短期不用操心洪奕的情绪,“好好享受这个蜜月期吧。”

从行露院出来,明夷有些恍惚。这一个个该热恋的热恋,该邂逅的邂逅,该失恋的失恋,她心中倒是空空荡荡,既无欣喜,也无哀怨,未免只剩下百无聊赖的落寞。难不成她该去撩一下伍谦平,让他的忽冷忽热刺激一下,好试试寤寐思服的感觉?

想到伍谦平纤长的身材,俊朗摄人的样貌,她并非没有一丝荡漾。况且,那人可是暗示着未来有可能给她个归宿。

只是这份感觉,与恋慕又有不同,过于复杂了。她羡慕洪奕那般单纯简单的爱恋,就是他,没有什么原因什么索求,就是没有办法不被他吸引。而自己对伍谦平,有着奇货可居的盘算,这人样貌年纪官位综合而言是她能企及的顶点;有着夹带报复的虚荣,让瞧不起她人品的老管家、背后嚼她舌根的街坊妒妇不服又无奈,看着她成为高官夫人;有着只有自己懂得的自负和置气,你对我招之则来,算计透彻,控于股掌,我偏想看有一日,你对我动了真心,无可奈何,予取予求。

这大约已经说不上是喜欢,倒似一场博弈,可即使如此,她在这场博弈中,目前局势并无胜算。唯一的本钱,是她手里能为伍谦平带来财富的拾靥坊。

看来,无论谈感情一事,还是自身的安乐享受,她能做的,必须去做的,还是只有将拾靥坊办好。

工厂的进度比明夷料想的更快,女工们已经完全上手,各自完成自己的工序,在这乱世荒年,能找到这份工,她们已经十分满足。因此,精神状态都不错,卖力勤恳,唯恐丢了饭碗。

连山负责品质控制,每道工序都严格监督,道道审查,拾靥坊的出品不允许有残次瑕疵。

最后一道工序由辛五郎和贾七郎两位负责,比照订单,将每个客人的胭脂水粉分别包装,而后根据客人收货地点按方向与坊名分开,各自派送。如今订单已完成五成,进展顺利,两人每日派送两趟,租了马匹代步,效率尚可。

明夷了解了一下情况,便向连山提议买两匹马,以后会员服务常要奔波全城,没有自己的马匹十分不便。连山口称是,只是担心养马耗费不小。明夷拿出二十两银子,问可够。

连山思忖了一下:“西市多为战马、赛马,动辄二三十两,到城外买农家私养的马匹,选最为精壮有力的,每匹七八两足以。余下的也够饲养一年半载。”

辛五郎与贾七郎听闻要买马,也是十分兴奋,自告奋勇要照顾马匹。明夷便提议二人每日完工将马匹骑回竹君教坊,养在教坊马厩中,也省了不少开支。

三人说着,便预备一同将今日最后的一批货快速送走,而后去城外选马,一行人拿起货物嬉笑着往门口走。

看眼前三个男人都为两匹马即将到来而兴奋不已,就像现代的年轻人即将买第一辆车,明夷也心痒起来:“看来我也要学学骑马了,毕竟来往自由。”

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夷姐要学骑马,此事包在我身上最佳!”

第六十章 江湖

明夷循声看去,是一个肩宽膀圆,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模样,中等个头,穿一身褐色粗布衣裳,黑靴满是泥泞,腰佩长剑,牵匹油光发亮的黑马,马倒比人干净利索。

男子满脸笑意,带着三分憨直,一口白牙在深色皮肤衬托下格外亮眼,方脸阔口,相貌也有几分帅气。只是眼露精光,遮不住那种带草莽气的机敏。

明夷迟疑着该如何应对,身后的连山解了围:“马镖头许久不见,怎不叫人先行通报,连山可预备酒宴。”

明夷这才醒过神,这位就是将明娘子视为亲姐的马成凌。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既高兴来个“自己人”,又担心被他怀疑。

马成凌性子急,嘴也快:“通报什么!一听说夷姐家出了事儿,我就恨不得立马来看望。只是那时手上有镖,一时脱不开身。你看,一交了镖,我就星夜兼程来了长安。”

明夷被他连珠炮轰得耳边嗡嗡的,不知如何应答,也不好默不作声,挤了个笑容:“辛苦马镖头了。”

马成凌瞪大了眼,正要开口,被连山打断:“娘子逢难受了惊吓,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马镖头莫在意,多与娘子说说旧事,她便会记起来。”

马成凌恍然大悟,拍了拍明夷的肩膀:“我还以为夷姐气我来得太晚,才故意如此称呼呢!还是叫我小马吧,我听着自在。”

明夷扑哧一乐,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是江湖上有名号之人,叫个小马,着实有趣,看来他在明夷面前还真是保留着一份赤子心,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马成凌此时注意到明夷身旁两位静默不语的俊秀男子,打量一番,也不避讳:“姐你这一病倒是想开了啊,哪儿寻得两位俊美小郎,是新找的面首吗?长的倒还真不错。”

贾七郎也回视他一眼,并不做声,目光在他泥污的靴子上多停留了会儿,继而面无表情。大约是觉着此人粗鄙,不值得多言。毕竟他们上八郎虽是货腰之人,平日里往来客人皆非一般身份,眼界不同,并瞧不上这些江湖中人。

辛五郎一向圆滑,笑吟吟拱了拱手:“我们乃属竹君教坊,明娘子瞧得上,聘我们为拾靥坊送货访客,失礼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成凌也只得草草回了个礼:“原来是货郎,姐的脑子就是灵光,总有新花样。”

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相比,明夷更有心维护两位小郎,伸手暗暗拍了拍五郎的手臂:“这两位是我重金礼聘的客户顾问,帮了我拾靥坊不少忙。你们不是要去买马吗?赶紧去吧,否则回城太晚了。”

马成凌虽莽撞但也不傻,嘿嘿挠了挠头,不再招惹那两位,只拉着明夷说话。明夷以眼示意连山不用担心,她应付得来。

那三人走远了,马成凌突然将缰绳递到明夷手里:“姐不是要学骑马吗?我这骏凌乌可是江南道第一名驹,我花了重金买来,性情乖巧,十分通人性。骑上走一圈?”

明夷看那黑马,十分漂亮、标致,它眼中湿润润也正看她,像是对她的避而远之感到委屈。她顿觉得自己不**它一把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了,轻轻掠过它的脖子,它悠悠晃了晃脑袋,前两只马蹄蹬了蹬地面,很舒服的样子。

“骏凌乌它喜欢你。”马成凌不容她拒绝,直接揽过明夷的腰,把她抱离地面,她虽惊吓,也没脸像少女般尖叫,只得狼狈地跨上马鞍,紧紧抓住了缰绳。

明夷见骏凌乌依旧淡定,没有因为她的上马而不安,便大胆伸手又摸了摸它的鬃毛:“长安城内不得纵马,就牵着走走吧。”

马成凌露出雪白牙齿笑道:“没问题,正好走去喝酒。”

骏凌乌并不需要牵引,悠闲踏着步,紧随着马成凌往前走。明夷在现代也骑过茶马古道的马,并没有那么不适应,只是骏凌乌实在健硕高大,她在马上,看沿街的人与物,别有一番趣味。

“去哪儿喝酒?”明夷看马成凌往西走,疑问道,“不去行露院吗?”

“行露院还没去腻吗?今个儿小马带你去见个兄弟。”马成凌情绪挺高,一路吹起了口哨,江南小调。

明夷由着他领着,这人虽然第一次见,但看得出是豁达直爽之人,带着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江湖气,很令人感到亲切实在,无需那些虚头八脑的假话。

“什么兄弟如此重要,要马镖头特意来带我前去,最重要还劳烦骏凌乌过来给我骑乘。”明夷笑道,骏凌乌也很是配合,鼻子呼呼出了几口大气,似是配合她的责问。

马成凌狠狠拍了一下骏凌乌的前胸:“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见了美人姐姐就忘了主人了!姐啊,我那石大哥可是大有来头,通晓天文术数,为人谦逊大气,你一定能与他谈得来。”

听他如此嘴甜,明夷心情好了些:“莫不是你要为姐姐做媒?人再好,再有才,相貌如何?”

“相貌嘛,只比弟弟我差那么一点儿。”马成凌嬉笑道,“不过他早有妻房,是扬州武林世家上官家的独生女儿,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就不在了。姐你放心,我真不是想让你为人续弦,只是石大哥总听我说明娘子待人处物料理生意如何了得,定要一见。”

“你说他通晓术数?”明夷回味起之前的话,也是突然灵光一闪。通晓术数就是会算命卜卦之类呗,如果能和他混熟了,愿意帮忙给邢卿招招魂找找仇家什么的,那她也算对得起邢卿了。即便没此能力,配合着安抚忽悠他两句也成啊。

马成凌不遗余力吹捧他的兄弟:“那是自然,上官家是以占卜星象起家,祖上师承黄冠子,有一手算经绝学。后来迁居扬州,也凭此壮大家业,成立了上官帮派。石大哥入赘上官家后,便跟随帮主学习术数。前两年老帮主病逝,石大哥便继任了帮主之位。”

明夷没想到自己还真要涉足这个所谓武林或江湖了,忽然有种特别荒诞的感觉。

第六十一章 帮主

看着前方马成凌朴实的装扮和长剑,明夷问道:“你呢?也进了帮派?”

马成凌挠了挠头:“如今才和夷姐直说是我不对,我这骏凌镖局就是上官帮的产业。前两年根基未稳,不敢在长安地面张扬。如今我石大哥来,也是想在长安多结交几个朋友。”

明夷心里大概有了底,略松了口气,仍然有些好奇:“如此你该带你石大哥去拜访权柄在手的官员,或那些日进斗金的大商户,我不过开个胭脂坊,又能有何用处?”

“夷姐你这就看低我等了。”马成凌闻言停下了脚步,直视着她,“若上官帮与石大哥是那种势利之人,与人相交先论有用无用,我也不会肯一心投入,与帮派誓共生死。”

明夷觉着这人还挺轴的样子,虽走南闯北带了些匪气,却仍保留着点儿极为稀罕的天真单纯,心中对他多了分好感,撇开了话题:“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小马莫怪。你给我说说你们帮派的事儿吧,毕竟我也不能事无巨细问你们帮主,显得少了敬重。”

马成凌转头继续走,显然也是没把刚才那茬放在心里,滔滔不绝介绍起他上官帮的八卦与结构来。

上官帮帮主石若山,出身渔家,偶然邂逅,被上官帮千金上官韵看上了,那小娘子性子强,自作主张就与他私定终身,上官老帮主看木已成炊,就以石若山入赘为条件,答允了亲事。斯时,虽上官家已成立帮派,但规模不过三四十人,教授帮众术数与武术,收取学资。

两年多前,老帮主与上官韵受邀走水路去浔阳为当地富户看阴宅风水,留石若山料理帮内事务,未料从瓜州出发不久,浪急船毁。老帮主父女俩不识水性,老帮主命大,生死一线抓住块木板,靠着武功底子撑到了路过船只相救。上官小娘子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寒气攻心加上丧女之痛,老帮主被送回家三天就一命呜呼。石若山担负起上官帮派生死之责,自问术数不精,当另觅生路。便变卖田产,用于广纳人才,由于他为人豪爽诚恳,前来投奔的能人不少,上官帮人数超百,设立了两位副帮主,一位在内管理帮务,一位在外拓展交游。下设四位长老,各有所长。

以此人力,倾上官家的财力,石帮主设了镖局、质库、武馆、米面铺四项生意,各归四位长老负责。这四项投入虽大,回利也快,尤其镖局武馆,需要的就是人,上官家不缺人。

明夷听着,叹这石帮主能耐了得,只是他渔家出身,不知哪儿学来的经营手段。又听到镖局,便问:“那小马就是负责镖局的长老咯?”

马成凌嘿嘿一笑:“别听长老这名字听着德高望重似的,其实我们四个长老加上副帮主年纪都不大,所以谈得到一起,亲兄弟一般。”

明夷更是服气,任用年轻人,其冲劲、学习力、创新力定然更高。而能让这一群能力强眼界高的年轻人凝聚在一起,亲如兄弟,那这帮派内部的凝聚力更是了得,帮主定然不是一般人。

明夷与邢卿、夏幻枫他们聊多了,对江湖帮派也有所了解。镖局,是物流,也是收集各地信息的触手;而武馆既为镖局输出可靠的人才,更是强大的帮派人才储备库,平日里保一方太平,当然,这保护也是有价的,一武馆的支出都由一方的商户贡献。

米面铺攸关民生基础,利润稳定,而扬州是什么地方?私盐贩子的根据地啊。私盐从自己的米面铺出去最为安全,如果加上自己的镖局,就能通行全国。这在唐时,是跟贩毒一样高利润高风险的产业。

质库,简单来说,做贷款的,放高利贷。有田地房产老婆孩子玉石衣裳皆可抵押,没有抵押物,还能用自己祖上十八代的信用。放款方便,利息可观,收款,有一武馆的壮汉做后盾,谁敢不还?三条线赚得的钱由质库流出去钱生钱,想不发达都难。

明夷越想越兴奋,看人家是什么样的格局!她现在对那位石帮主可说充满了好奇和尊敬。像她这样职场打滚,信赖金钱房产是最大安全感的人,怎会在乎被看作势利之人。倾慕强者,这本就是人的本能。

一路说着,倒也显得路不那么远了。马停在西市一家胡姬酒肆前,倒也让明夷觉得满意,毕竟她穿越以来一直好奇,却没有进入过。马成凌扶她下了马,说石帮主约了在雅间等候。

一个胡人行了礼欢迎,将骏凌乌牵去马厩。马成凌引她入内,里头倒未有明夷想象的金碧辉煌、玉臂招摇,几张酒桌坐满了人,一个胡人奏着琵琶,乐声也被那些酒客的嘈杂之声掩盖了七八分。

明夷对这环境有些失望,马成凌怕她被醉汉骚扰,一路护着,再往深处去,打开一个小间的房门,才是别有洞天。

小间内灯火通明,墙上绘着**的舞姬,地上是颜色艳丽的波斯毯,香炉也是**的形状,袅袅从手心胸前飘出白烟,香味浓郁。

盘腿坐在低案之前的男子,看他二人进入,起身拱手:“久仰明娘子大名,石若山是粗人,若有唐突,娘子勿怪。”

明夷打量着眼前这位石帮主,与自己想象中大相径庭,竟是十分憨厚的面相。不到四十的样子,身材高瘦,衣着朴素,皮肤泛黄少血色,倒似有一点病状。与身材不同,他样貌却亲和有福相,脸型方正,粗眉圆眼,鼻头有肉,嘴唇偏厚,看着就像个和和气气的邻居大哥。尤其眼神,透着正直诚恳的意思。

明夷觉着自己盯人看有些过了,连忙回礼:“石帮主言重了,小马说你与他如同兄弟,而他又是我的亲弟一般,如此,我们何须见外。”

马成凌在旁哈哈大笑:“是啊,夷姐,你也同我一样,称呼大哥便是!”

明夷看石若山笑眯眯一幅期待的样子,便也乖巧起来:“大哥请坐!”

石若山笑得眯了眼:“我这一来倒有了个如此美貌灵气的妹子,真是天大福气。妹妹,小马,一同坐吧。”

第六十二章 羊宴

明夷盘腿坐下,庆幸今儿穿的是胡服,不用顾虑姿态太过不雅。只是这胡服坐了太大动作就觉得局促,渐渐觉出唐服的好来。她伸手伸腰忙活了半日,总算做定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

石若山乐呵呵看着,对马成凌说道:“小马说得没错,这位妹妹还真是不落俗套,不拘小节,很有意思。”

明夷听了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这般挪来挪去真有些不像话了,不能在这样的帮派大佬面前落了下风,便想些无可辩驳的借口来:“大哥别笑话我了,阿爷忙于生意,明夷自小缺乏管束,才如此失礼于人。尤喜爱与江湖中人往来,惯了,常忘了自己女儿之身,惭愧。”

说这后半截,也是为了迎合石若山的身份,作为示好。明夷也想到连山所说,那七年前短命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身霸道的功夫。想来明娘子也是极爱与江湖草莽之人相交,甚于同官场中人虚与委蛇。

三人又客套一番,渐渐气氛更为融洽。

胡姬送来了酒菜。粗犷、扎实。撒满香料的炙羊肋排,半扇,占了半张桌。鱼脍,刀工一般。汤是鱼羊鲜,蒸饼也是羊肉馅儿,热气腾腾冒着膻味儿。还有一只肥硕的烧鸡,倒是金黄可爱。两大铜壶的西域葡萄酒,冒着水果香。

除此外,还有一只铜盆,三块帕子,用来洗手。

小马按捺不住,沾了点水,用帕子擦干净手:“我可是饿坏了,大哥,夷姐,我不客气了啊!”

他拿起一条羊排啃起来,满屋子的肉香惹得明夷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学着洗了手,抓起了羊排。

小马赞许道:“如此才好!若夷姐是那种扭捏作态的女子,我也不会与你结成姐弟,反倒是避而远之了。”

明夷觉着自己对明娘子和马成凌的往事所知甚少,恐怕以后说错做错,不如一次问个明白:“明夷半个多月前家中走水,惊吓不小,都记不起和小马是如何结识的了,心里十分懊丧。”

石若山给明夷和马成凌各盛了一碗汤:“这个不错,入秋了,滋补一下。小马你说说吧,我也很感兴趣。”

马成凌端起碗喝了一口,烫得呲牙咧嘴,被二人笑了一番,赶紧回到这个话题:“说起这事儿,真是缘分。两年前,我们镖局刚开,第一趟来长安。刚交了镖,我与两个镖师路过行露院,久闻这是长安第一青楼,便想去喝个花酒。谁知被个小丫头挡在了门口。你知道我们镖师这行,餐风露宿,哪有心思在意穿衣穿鞋的事儿,衣裳要的是能挡风,鞋子要的是能淌水。常常一身脏污,满脚泥沙。也就是夷姐你不势利,换了别个,也都是狗眼看人低的。”

明夷这才懂了为何他身为镖头如此狼狈,庆幸自己为表露出内心非议,这一身粗衣布衫,穿着粗工苦役一般的半臂,脚上的布靴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被行露院挡在门外也是情理之中。

马成凌仰头喝了杯葡萄酒,很是满足的样子,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我们这打扮容易让人看轻,所以拿了钱袋出来,表明要多少钱都没问题。结果那丫头看都不看一眼,让我们请回。我就恼了,和她争执起来,护院都跑了出来,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幸好夷姐来了,避免了一仗。”

明夷哈哈笑道:“那些护院哪是小马的对手,我来,也算是救了他们而已。”

石若山瞥了马成凌一眼:“你啊,就是年轻气盛,这是在别人的地头,又不是扬州。真出了事,谁来维护你。”

“那时候我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啊。”马成凌挠了挠头,憨笑起来。

明夷看他油腻腻的手挠着油腻腻的头发,一阵反胃,赶紧喝了口酒压一下。念及殷妈妈的好,她也忍不住要为行露院说几句:“行露院非普通青楼妓寨,并不一定是看你衣着,也并非惟利是图。陌生人很难进入,都是熟客,还常常需要提前送贴。也为了维护客人的私隐而已。”

马成凌大大咧咧道:“我那时哪知道那么多。从小在扬州我也霸道惯了,我爹经商,钱随便我花用,扬州的烟花柳巷,见我小马爷来了,都是奉为上宾,哪受过这种闲气。夷姐你来了,问了我来处,便邀我去一旁的酒馆小坐,耐心相劝。还使人知会了殷妈妈,终于进了行露院,那晚与夷姐一醉方休,结为姐弟。夷姐虽不是江湖中人,气度豪爽却胜过多少男儿,如此女中豪杰,除了夷姐,也只有我们副帮主一人了。”

明夷听他说着,也没什么特别,倒是听到最后一句,来了兴致:“贵帮副帮主也是女子?”

石若山面露得色:“我上官帮能有今日气象,靠的不是我石某人区区庸才。而是帮内两位副帮主,堪称双星耀目。一位如文曲星,女诸葛,轻身功夫了得,且是我帮的军师。帮中开拓生意,对外联络都是她一力促成。另一位如武曲星,功夫霸道,性格刚毅,桀骜不驯,帮派崛起难免外人不服,多有挑衅,都是他冲锋陷阵,不顾生死,多次克敌,换来我帮派安宁。你大哥我才能平庸,武功也是平平,腆为帮主。”

明夷见他口上谦卑,神情却是得意,便顺着说:“能让文曲星武曲星为自己效力,石大哥必定为人值得敬佩,重信重义才能服人心,堪称真正的大侠。”

石若山几杯酒下去,脸上已经有了些醉意,听得这些,也是更加飘飘然,乐得一再向明夷敬酒。

明夷心里却是对那位女诸葛极为感兴趣:“听石大哥说来,我对两位副帮主也是极为景仰,若能有缘一见,真是不枉此生。”

马成凌嘴快:“那有何难?那位文曲星半年前就来了长安为我帮派发展壮大做准备。如今就在长安,本来今晚预备请她一同畅饮,她偏偏说已有安排,出不来了,真是扫兴!”

第六十三章 红娘

明夷给两位斟上酒,对马成凌透露的讯息感到挺有意思:“上官帮有兴趣往长安发展吗?”

石若山也并不想隐瞒:“我倒是没什么打算,但副帮主和长老们都不想偏安一隅,扬州虽富庶,毕竟不如长安与洛阳的气势。如想在江湖中与三大帮派抗衡,不走出来是不行的。”

“三大帮派,洛阳天一帮,益州桃七帮,苏杭申屠世家。除了申屠之外,都已经将触角伸到长安。若我们再不行动,迟早连扬州那一亩三分地都被吃了。”马成凌一口喝干杯中酒,大大咧咧说着,仿佛天下就在眼前,只差他和兄弟们一伸手而已。

明夷不想对此发表意见,毕竟这是人家帮务。虽然她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些势力范围的扩展并不熟悉,但也有一种直觉,虽然上官帮发展迅猛,想要冲击第一集团三大帮的地位不是那么简单的。三大帮背后定是有能上达天听的力量,不是小小地方帮派能撼动的。尤其是苏杭有申屠帮,东南一带已经被占了,上官继续发展,申屠世家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好好做个第二集团军,多赚钱少惹事多好。明夷看着这两人,欲言又止,或许是她身为女儿身,偏向于安逸平和,而江湖中的男子,血液里都是战斗吧?她说也无益。

“石大哥此番会在长安逗留几日?”明夷盘算着自己的日程,明日要与邢卿、成言相约,最近还要多投入在新品研发上,以及两位小郎和葵娘、绫罗的培训,都是眼前必须解决的。

石若山回道:“盘桓三日就要回扬州,帮务众多,不能置之不理。”

马成凌插嘴道:“我和石大哥一同回去,这趟夷姐可有什么要我带去扬州的货物?不过我没带镖师,带不了太多。”

明夷灵机一动,这几日新品如若研制出来,能带去扬州试一下市场反应也是好的,如果反响好,以后可以大批运过去:“明夷就不客气了,拾靥坊试制了一些新品,这几天若能赶制出来,还烦劳小马替我待去江南道淮南道老客户处,看是否合用。若有订货,下次再大量运去。”

小马撕了一只鸡腿递给明夷:“这有何难,顺手便办了!”

明夷接过鸡腿,果然喷香鲜嫩:“石大哥与小马启程前一定给机会让明夷为你们践行,也请上那位女中豪杰的副帮主,明夷极想与她结识。同在长安,虽然明夷力量有限,互相照应之处不多,毕竟同为女子,往来也方便。”

石若山笑盈盈答应:“那是最好,上官帮上下一心,如同亲兄弟姐妹。明夷既然叫我一声哥,也是我们自己人。”

明夷敬了石若山一杯,继续探究他术数上的本领:“未知石大哥平日里有何喜好消遣。”

石若山端着酒杯,似乎在回味什么,说道:“说来惭愧,大哥生在渔家,自小家贫,求生养家已经不易,唯一乐趣是爱听渔人船上哼唱的小调。后来有了家业,依然喜好乐曲小调。除此,闲时与兄弟们蹴鞠也很是有趣,晚上无事定下心便用于观星。”

明夷算是等到了观星一词,立马抓住:“石大哥懂得观星,定然精通术数,是否能知过去未来,岂不如神仙一般?”

石若山见她一副崇拜的小女儿模样,哈哈一笑:“大哥我只是略知一二,都是跟老帮主所学。可惜老帮主走得太早,一身通天本领我只学了皮毛。”

马成凌一脸不屑,说道:“我觉着大哥的本领就很强了,说什么通天知命,我马成凌压根儿就不信命!”

明夷其实也有腹诽,那位老帮主如果真有通天本领,岂会算不出那天会有船难,白白害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马成凌显然是石若山当了帮主之后才招揽进来的人才,对前帮主极为不屑。

马成凌喝多了酒,话就更多了:“石大哥你别怪我直接,这上官帮的名字也是时候改一改了。明明是你一手将帮派做大……”

“你喝多了!”石若山打断他,一脸厉色,“我一生挚爱韵娘,为她入赘上官帮,老帮主对我恩同再造,我岂可辜负上官家。只要有我一天,上官之名谁也不能改!”

明夷见他动了气,连忙给二人打圆场:“小马毕竟年轻,许多事儿不懂。大哥你别真生气了,我们罚他几杯就是了。”

马成凌傻笑起来,端起酒杯:“好好,是我错,我自罚三杯!”

石若山见他憨傻模样,也是好气又好笑,把他的酒杯夺下:“给你喝酒是赏不是罚,要罚你今晚再没酒喝才对!”

马成凌脸皱成苦瓜:“姐你帮我说说,酒喝一半最难受!”

明夷看这茬过了,笑道:“喝吧,多喝,少说。”

马成凌没一会儿就把这叮嘱忘了,又没大没小起来:“姐一会儿喝完我送你回去,然后我还要去行露院看看熟人,哈哈。石大哥你也一起去吧,大嫂都走了那么久,你也是时候找个暖脚的伴儿了,就算不娶回去,闻闻女人香也是好的。”

石若山脸上竟然飘了点红,训斥道:“你这混货,明夷还在,就说这些上不了台的事儿!”

马成凌打了个酒嗝:“我这位姐姐啊,我从没把她当女子,哈哈,就是个假男儿!”

明夷扑哧笑了,看石若山窘迫的样子,看来还是个纯情的中年男子,有趣。突然想到一人来:“大哥,今晚我就不陪了。明晚还真准备陪你去一趟行露院,见一个人。”

石若山苦笑道:“明夷你也笑话大哥!”

“真的,只是不知大哥对女子有何要求?”明夷心里想到的是绫罗,只是今晚怕她有客,明日一早去约定了,晚上好给二人牵线。

“明夷认可的女子必定不差,我出身低,年少丧父丧母,四十有二,又曾有妻房,哪敢有什么要求。”石若山认真作答,“只希望找个不嫌弃我不识情趣,又忙于帮务,能知冷知热,安心持家的女子就好。”

第六十四章 梦君

听石若山如此自谦,马成凌急于打抱不平:“石大哥何必妄自菲薄,你是上官帮堂堂一帮之主,扬州城多少美貌女子对你暗送秋波,只是你看不上罢了。”

“并非我看不上她们,齐大非偶,那些青春貌美的女子我可不敢沾。”石若山说得平淡,“她们看到的是石帮主,是上官帮四大行的财力势力。只有韵娘,看到的不过是个寻常的捕鱼小子,与她十二载夫妻情深,虽无子嗣,鹣鲽情深,岂是那些庸脂俗粉所能代替。”

明夷有些失落,这种越是说没什么要求,连青春美貌都无法打动的人,其实最难对付。需要眼缘、需要感觉、需要内心的呼应和时间的磨合。但她还是想为绫罗争取一下:“我想让你见的那位,是行露院一位花魁,年纪不小了,也并非美艳绝伦。但她不是那种肤浅浪荡的女子,心头明澈,我很是欣赏。”

石若山此时眼里才真显出一点兴致:“听明夷所说,这位娘子实属难得,我明日当一见。出身如何我并无资格去介意,况我父母不在堂,兄弟朋友都是江湖中人,更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这也说得过远,若谈得来,那位娘子瞧得上石某,成为红尘知己也是美事。”

马成凌饶有兴致看着石若山:“石大哥你终于开了窍啦?还是我们明娘子面子大,平日大哥可是对这些女子敬而远之的。”

石若山低头笑道:“年纪大了,后半生,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伴。相信这也是韵娘愿意看到的。在长安,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或者更容易找到真心相待的人。”

明夷点了点头,心里终究还是吐槽的冲动,只想想罢了。四十多岁不是白活的,一帮之主也定然不是单纯之人了,对人防备,对女子有偏见,才想到长安找个不知他家底的女人,好算计。

可世上成年那女,哪来那么多毫不计较现实,实心实肺的感情,一个人世俗的成就难道不是他本人的一部分吗?她并不能苛责石若山,绫罗也并非单纯完美的女子,两人倒真是有几分相配。

明夷想开了,心情不错:“好,这次大哥你来去匆匆。我只给你二人一次相识的机会,感觉如何,未来如何,顺其自然。”

“随缘。”石若山举起杯,“时间不早,我不胜酒力,先回客栈休息了。小马你好好将明夷送回住处,你要去行露院玩乐我不拦你,只是别酒后失德,惹了是非。”

“大哥放心,这点儿酒吹会儿风就散了。”马成凌松了松腰带,“夷姐你稍等,我去隔壁胡服店买件衣裳,这样去太失礼了。”

“也好。”明夷笑道,恐怕他这一身又会被灵儿白眼以对。

马成凌一溜烟跑了,石若山笑着摇了摇头:“年少轻狂啊。”

“人不风流枉少年,随他吧。”明夷笑里带着羡慕,“待他日后娶妻生子,就难有如此轻快心境了。”

“明夷妹妹也该考虑下终身大事了。”石若山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着。

明夷脚脖子有些发麻,站起来扭了扭脚,大龄女真是在哪个时代都被所有人盯着:“明夷乐得自在,大哥勿再提此事。”

“哈哈,自在就好。”石若山碰了个软钉子,只得笑着掩饰尴尬。

马成凌换了一身胡服,花里胡哨,红配绿还绣着金丝,土气逼人。天色晚了,不用限制马速。明夷被马成凌拉上马背,贴着他的背脊,骏凌乌鼻子哼哧了两下,并不把身上的重量当回事,撒腿飞奔起来。吓得明夷搂紧马成凌,浑身绷紧不敢动弹。

跑了一阵,明夷习惯了颠簸的节奏,不再紧张,倒感觉出马上飞驰的乐趣来。路上人迹稀少,月色皎洁,初秋的风凉爽宜人,本是个浪漫夜晚——如果她搂着的是他心爱男子的话。

只可惜是马成凌,胡服上熏着西域香料,混合身上几日未沐浴的气味,尤其是头发上的油脂味,再加上吃了羊排羊汤,浑身都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可惜了这宽肩壮臂,实在让人无法有绮想。

当然从性格而言,明夷越来越喜欢这所谓的“江湖人”。充满着天然的雄性荷尔蒙,有着男人最大的优点和最显著的缺点,但还是可爱的。如有一日,能找到一人,有着这样宽广的肩背,有力的手臂,当然必须有好闻的气味,干净的头发。而后,与他策马飞奔,到城外山头,看圆盘般的明月,看他舞剑,与他依偎,真是人生极乐。

梦做到一半,已经到了拾靥坊门口,马成凌将她扶下马迫不及待又要扬鞭,明夷回过神,只听到他的声音在风里,人已经不见。“姐,我去了,明晚见!”

回到拾靥坊二楼的西屋,暗暗的房间,有莫名的安全感。明夷点了灯寻找那个白瓷瓶,她得带着,明日去询问成言。

她执着觉得存在着一个人,曾经窥伺她的生活,甚至走到过她的床榻边,留下了这个瓷瓶。既然殷妈妈说这个药非一般人所有,成言定然知道来历。他是解开她心中迷雾唯一的钥匙。

但奇怪的是,她直觉成言并不是那个人,从看到他的画像,就有这样的感觉。

瓷瓶还在,药膏尚有一些,明夷将剩下的药膏涂在伤口之上,清凉,舒服。手臂上原本丑陋的伤痕,只剩下淡淡粉红色的印记,真是神药。她不禁想,如果成言肯拿出药方,让拾靥坊来大批量制作,绝对是个日进斗金的买卖。

入秋的凉意让入睡变得更加容易,喝下的香甜葡萄酒也终于起了点作用,还有发达的白日梦,明夷从未在这张床榻上觉着如此舒服。

迷迷糊糊,大约是梦。明夷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床边,身上有着如同冬雪与松木的隐隐气息。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他温暖的手臂上。她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隐约觉得他在笑,一种很欣慰很温柔的笑。

一定是梦,一定是刚才想了太多,关于她理想中的那个人。明夷说服了自己,又沉沉睡去。

第六十五章 无忌

预着早晨起来会有宿醉的头痛,明夷对于自己睁开眼时精神百倍的状态很是欣喜。伸展下筋骨,连绷紧肌肉骑马带来的酸痛也丝毫无存。

这不科学。

西屋里残留一种陌生的气味,像某种药材,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味,还有明显的木材燃烧过的味道。她查了一圈,房里并无异状,只有床榻前方有一些褐色的粉末,蘸起,正是那种气味。

恐怕,昨晚也不是梦。

他来过,看过她伤口,为她燃起能醒酒恢复体力的香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恶意,否则,她十条命都不够他取。

这个神秘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似乎也开始蠢动,不满足于在黑暗中不被察觉地存在。如果是对明夷有所了解的人,该知道,这么多纰漏留下,明明是想留一个信息:我来过。

到底是谁?

明夷并不焦急,她直觉,答案会在两个时辰后就被解开。这两个时辰,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去做点正事。

换上女装,依然是素净的颜色,月白衫子衬着浅淡湖水蓝的长裙,不敢浓艳妆扮,只淡扫蛾眉点朱唇。发髻也是道姑一般,只缠绕上与长裙同色的纱巾,算一点装饰。

直奔老宅。当务之急,在马成凌出发前将新品带上,去江南道淮南道试试销路。错过了,又得耽误两三个月,商机误不起。

舍不得雇马车,一路小跑,虽然清晨凉快,也累得明夷香汗淋漓。本以为只有女工和连山在,没想到人都齐了,热火朝天。

院中最醒目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身边是一白一黑两位俊男,实在养眼。

白衣的辛五郎正给一身乌黑的马喂着草料,黑衣的贾七郎则细心用一只铜刷梳着白马的鬃毛。

明夷想起昨日他们三人说去买马,没想到效率如此之高,而且带回这两匹宝贝来。也是兴奋不已,跑过去仔细观看,连山见她来了,也随在身后。

刚看这两匹马,明夷着实有些失望。除了远观一黑一白挺扎眼,近看处处不那么满意。黑的不够油亮,泛着枯黄。白的身形有些臃肿,线条不美。她眼里兴奋的光一下就灭了。

连山见此,笑道:“娘子可别嫌这两匹马的样貌,这已经是农家自养的马匹中百里挑一的好马。不能与骏凌乌相比,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名驹。”

明夷也知自己是昨日看惯了骏凌乌的俊俏,眼光过高了。谁让自己身家不如人?等心平了,再看这两匹马,倒也各有各的可爱。黑的有种傲气,虽毛色不佳却气势凌人。白的目光温润,含着无辜,神色淡定。再看这两匹马身边的人,相映生趣。

“这两匹马起了名没有?”明夷越看,越是觉着它们顺眼起来,毕竟这也算是她拾靥坊的资产了。

辛五郎答道:“还等娘子来起名。”

明夷围着马转了两圈,又看两位小郎,笑道:“看来五郎你是看上黑色这匹,这马桀骜,倒有你的神韵,就叫无忌吧。七郎这匹白马有种超然物外的气韵,就叫无常,如果你不嫌这名儿晦气的话。”

贾七郎看似十分高兴,难得开口:“人生本无常,行事尽无忌。这名儿起的绝妙!”

辛五郎应和道:“无常无忌,拔群不凡。”

七郎的话绕在明夷耳边,又看这二人模样。这般出色人物,偏偏生在这乱世,肯摧眉折腰,醉酒当歌,想来也自有前因。以往尚未熟识,不好细问,今日,她倒有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毕竟,从今起,这二人算得上拾靥坊的自己人,以后商业机密也好,个人隐私也好,都难瞒得过,互相知根知底,才更放心。

“连山,秋风晚和晨光韵这两日要赶制些出来,至少各三十套,我想让马成凌带回江南看看。”明夷先把要紧事布置给连山。

连山点头:“没问题,我这里螺子黛与妆粉的新品已经试制出两种,娘子可要一看?”

明夷对两位小郎说道:“一会儿有事与两位相谈。”

五郎应下:“我二人现下在院中给这两匹马垒个简易的马厩,随时恭候娘子传召。”

明夷示意连山往继业楼走去。

连山研制新品的房间在继业楼二楼,女工的卧房对面,因此白日在此工作,晚上是绝不踏足。

连山将两只细长的物事送到明夷手中,正是她之前所说的“眉笔”,用黑色细绸带缠绕而成,露出一端的螺子黛。一支色乌黑,一支较浅,泛着灰色。

明夷在手背上试了色,很是欣喜:“没想到你还做了两种颜色,极好!”

“我见娘子与明娘子为葵娘所画的眉,似是比一般螺子黛浅得多,想是将妆粉混合了螺子黛调合出,倒是显得愈加精灵可爱。便特意做了这浅色的眉黛来。”连山解释道。

明夷皱着眉看他,缓缓摇头。

连山惊惶起来:“连山做错了吗?”

明夷叹道:“哪是你错,是叹我丰明夷何德何能,能有你在身边相助。连山,你真的太知我心,太细致聪明了。”

连山眼中闪了一闪,耳朵泛了红:“连山做不了别的,这些都是阿郎教授过的,能帮上娘子就是我最大的幸事。”

明夷怕又惹他一番表白,连忙转回话题:“妆粉也有了新品?”

连山从屉中取出一副蚌壳:“娘子请看。”

明夷将蚌壳打开,里头是泛着母贝光泽的浅粉色膏体,用手抹了一块,在手背上涂开,油润光滑,覆盖上略带粉色一层底妆,还有隐隐的珠光亮泽,大喜:“连山如何想得此妙法!”

连山见她开心,也是喜笑颜开:“娘子说要为尊贵的客人做更矜贵的妆粉,谈及加入蚌粉。我试过,用珍珠粉末与母贝粉混合效果更佳,既能养肤又有光泽。如放入蚌壳中,更能显出原料珍贵。但妆粉放入不易,调入牛脂成膏状,不但成型,且更添滋润效果。”

明夷啧啧称赞:“你真是我的福星!”

连山耳畔红晕到了脸颊:“娘子不嫌连山蠢笨就好。”

第六十六章 入伙

明夷将蚌壳状粉纳入怀里,留着自己用,又取出来看了看,自语道:“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以往的妆粉以桃花杏花为名,不若这个也起花草之名?”连山建议。

明夷摇了摇头:“这个从外形到价钱都须和之前的妆粉区别开,就叫美人膏吧,意指若想成为美人,需用此膏。”

连山念了两遍:“也好。”

明夷回想了下之前与连山商讨的新品,发现少了化妆刷这一大项,便询问了声。

连山有些发愁:“这唇笔,粉刷和眉梳都好办,只是娘子所说的胭脂刷,有些问题。我们的胭脂和这美人膏质地类似,都混合了油脂,直接涂抹最为便利,用刷子不能均匀,且难以清洁。”

明夷打了下自己的脑袋,怎么没想到这个:“那这胭脂刷先作罢。至于其它妆刷也不急于一时,这些刷具的使用需要演示和指导,让马成凌运走也不能发挥效用。先将螺子黛和美人膏制作出来吧,也都预备三十份以上,多多益善。”

连山应承下来:“未知何时送去?”

明夷想了想:“今晚我与小马帮中的石帮主还要碰头,待我问过何时启程。你明晚之前准备好是最佳。”

连山盘算了一下:“新品难免多次返工才能达到要求,如若各三十份,明晚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去忙吧,帮我把辛五郎和贾七郎叫来。”明夷摆弄着连山桌上各色各样的花卉、粉末、药物,觉得十分有趣。

连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声,退下了。

辛五郎与贾七郎安安静静走进屋,一白一黑,养眼。脸上还有未散的神彩,看来对那两匹马真是由心喜爱。

明夷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把门给掩上了。

“今儿天气时间正合宜,有些话我想好好和你二人一叙。当日殷妈妈让你二人来与我饮酒,也当是觉着我们能脾气相投。相处日久,果然融洽。拾靥坊虽遭大劫,但我重振之心从未更改,如今更是信心百倍。

初时,请你二人白昼里为拾靥坊奔走,待尘埃落定,我希望能邀你二人成为拾靥坊真真正正的一份子。我可将拾靥坊东市店铺每年一成收益赠与你二人。每月薪俸也会随拾靥坊重兴而增高。我有信心,一年内,使你二人年俸超过在竹君教坊。”

听这一席话,辛五郎与贾七郎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讶。

贾七郎微微颔首,示意辛五郎开口。

五郎问道:“此时,殷妈妈是何意见?”

明夷敢开这口,也是之前得到了殷妈妈那句尽力相帮,这两个人的去留对殷妈妈而言,恐怕只是极小的事情。

她甚至觉得,殷妈妈把这二人送到她面前,就没想要回去。

“这问题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和殷妈妈谈妥。只需你二人愿意。”

五郎看一眼七郎,稍有些犹疑:“在何处谋生对我二人都不是紧要的事,只是担忧,我二人身无长技,只懂得风花雪月。如今送货跑腿足堪胜任,其它事物,就怕会让娘子失望。”

七郎在旁默默点头。

话说得滴水不漏,明夷也听得十分明白,表面是自谦,深层意思是,在竹君教坊以色侍人,若在拾靥坊依旧如此,有何不同。

拾靥坊没有能力马上给于更高的薪酬,利润的分成也不过是画饼,如果工作内容上没有差别,又何必冒险挪窝。万一拾靥坊赚不了钱,他们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明夷沉吟片刻,需使得他二人肯信任拾靥坊的未来,才有下一步。

“拾靥坊历经三代,我阿爷在时,成为贡品,风光一时。如今阿爷不在,这条路断了,连工厂都烧了,许多人便等着瞧拾靥坊的笑话。但最近的事你们也看到了。

拾靥坊的花魁代言,街知巷闻,半晌功夫就售罄库存,还得了不少的订单。半个多月,这烧了的老宅又开始重新运作,如今新品频出。我相信,对拾靥坊的能力,不会再有人怀疑。

至于财力和势力。我阿爷留下了一批珠玉财帛,足够拾靥坊东山再起。官场上,我也有至交好友,且已是我拾靥坊的东家之一,命运休戚与共,必会事事相帮。

江湖上,我有得力的好兄弟,与三大帮中的桃七帮帮主也有交情。自然会保得我们顺风顺水。

因此,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允诺的薪俸不能实现。若不能实现,我丰明夷在此许诺,哪怕典卖祖上的珍宝,也会给予你们交代!”

明夷目光灼灼,看着二人,言辞恳切。

辛五郎咬了咬唇:“娘子严重了,我二人也不是如此势利之人,与娘子和连山共事这几日,十分愉快。”

明夷点了点头:“我能给予你们最多的,就是尊重。其后,拾靥坊会为尊贵客人提供更加细致特殊的服务,二位小郎的任务就是为她们服务。固然这也难免需要二位风姿吸引,风花雪月也是一样,但我保证,没有人能强迫你们做不愿意做的事。”

贾七郎沉不住气:“当真?”

“当真,绝对。”明夷字字铿锵,她明白上八郎虽然表面风光,但毕竟那样的地方,他们要接的客更不单纯,嗜好和口味一言难尽。他们所受的精神与身体的折磨,明夷能想象。

二人已经有了松动,明夷趁热打铁:“你们陪拾靥坊走最困难这一段路,我会记得。头五年十年,你们辛苦些。往后,你们就负责教授技艺,管理新人。哪怕不做事,这东市店铺百分之十的分成,只要拾靥坊在一天,就不会少你们的。”

明夷强调了东市店铺,西市那间,有伍少尹五成,她是一点都不能再让出了。

辛五郎与贾七郎又互看一眼,似是不敢相信有此等好事。

明夷明白,这是杀手锏。无论青楼还是教坊,男或女,最怕的是韶华易逝,年老珠黄无人问津。按现在的话,都吃的是青春饭,都兢兢业业为了存点私己钱。

女子找到码头的机会比男子大得多,男子跌了身价就只能找更老更恶的客人,堕落无止,下场凄惨。

明夷提出的永保分成,任谁也无法抗拒。

第六十七章 无常

辛五郎与贾七郎齐齐向明夷行了个大礼:“信得过娘子!”

明夷舒了口气,这二人算是真真正正成为自己人,一手扶一人:“从此不用这么多礼数,只当自家兄弟姐妹般。”

两人情绪高涨,脸上光泽动人,看得明夷也是赏心悦目。

“既是自家人了,我想多了解一下二位的过往,唐突了。”明夷也不想再绕圈子,这里的事情了了,今日还有重要的会见。

辛五郎拍了拍贾七郎的手背:“能去竹君教坊的,都有一番难以启齿的经历。大多是家境窘迫难以为继或家道中落身贱人欺。偏偏长得一副好皮囊,无路可走,恰被坊主看中,带回去调教,渐渐也就习惯了这华美的衣裳和精致的吃食。

除了教坊,哪里还能有容身之所呢?客人无论男女,都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有几人能不畏世俗言语,将一个男子纳在府中?

在教坊中,我们有新的名字,甚至只有一个三四五六的称呼。没有自己的姓名,便可假装如今做着低头货腰之事的不是自己,只如同唱了出戏。没有自己的姓名,就没有什么颜面和尊严的顾忌,反正也不会污了祖宗的牌位。”

明夷是第一次听五郎说出这么多真情深意的话,听着觉得也有份难堪,不知如何回应,如何说都是错。

只细声问:“不如在此用你们原本的姓名相称?”

贾七郎笑了笑:“到如今,称呼如何已全然不重要。我的家事来历与五哥说的无二,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灾年只能看谁能熬得住饿,活到最后。爷娘兄姐都一个个在眼前饿死。我带着弟妹一路乞讨到长安。坊主给了我饭,给了我养活弟妹的钱粮,让我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如今虽然弟妹已经自立,但我也不知离开竹君教坊我能做什么了。”

明夷看着他坚毅又柔和的表情,淡淡的并无波澜,与话语中眼见家人活活饿死面前的残忍场面相映,愈加觉得心疼:“因此你始终对殷妈妈怀着感激之情,才难以抉择?”

贾七郎点了点头:“若非娘子言语间与坊主关系匪浅,我绝不会应允。但念及坊主一向谨慎,娘子既然知道她身份,一定是她十分信任之人。且坊主也亲口嘱咐过,让我们以娘子马首是瞻。”

殷妈妈果然是早有心送她两个得力干将,明夷朝着一旁的房间看了眼,这位阿爷啊,以后一定常常给你上柱香,你可是结了善缘。

辛五郎接过话茬:“我与他们有些不同。家中双亲仍在,且书香世家,虽非富贵,但不愁衣食。只不过嫌我败坏门风,将我赶出,再不入家谱而已。”

明夷闻言惊讶,又看他的俊秀丰姿,觉着也在情理之中:“想来五郎是有龙阳之癖?”

辛五郎笑道:“娘子好眼光。自我知男女之别,就从未对女子有任何绮想。反而遇见俊秀男子,总会多看一眼,尤其有强于常人之处的男子,我更是难以不倾心。

家中为我说了亲事,我不想害人一生守空闺,便誓死不从。到女家亲自退婚,惹得两家不睦。我阿爷将我一顿家法,差点要了性命,婚事倒也是搁下了。

怪只怪我遇到我那个冤孽债,是我阿爷一个学生,文武皆修,一身少年气,与我相投。后来知他也对我有意,便日日腻在一处,终于被我阿爷撞到,气得大病一场。

最后,那人回去做了他的孝子,娶了妻房。我闹了一场,丢尽家族颜面,被赶了出来。”

明夷听这番,又是另一种心疼,历经贫苦是苦,被挚爱抛弃也未必不是同样不堪受的苦:“人生无常……难为你了。”

辛五郎继续他的故事:“我原是竹君教坊的客人,在我被赶出家之前,那人带我去过。他家中显贵,有的是金银挥霍。我心里甚至暗暗羡慕这里的小郎,可以不受世俗拘束,来的男客,大多也是世上有权势的强者。我恋慕这样的人。

因此被赶出家之后,身无长物,我便想到了教坊。

坊主听了我的事,留了我。将我雕琢成现在的辛五郎。

所以娘子问要不要以原来的姓名相称,于我,已无意义。我的姓名早已被剥夺了。”

明夷听他自愿入行,倒是欣慰了些:“在教坊,你可有求仁得仁?”

“哈哈哈哈!”辛五郎大笑道,“我笑我当时的天真,以身为货的人,岂有资格挑选客人。强势威严,能令我心折的客人十有一二,庸俗无赖衣冠禽兽的客人却有八九。纵使如此,我也未后悔过。”

明夷口中苦涩,很想现在有一壶酸甜的葡萄酒,能与二人一饮而尽,敬平生,敬无常。

辛五郎很快恢复了情绪:“娘子听过我二人的事,听了,也就罢了。莫放在心上。如今有缘能为拾靥坊效劳,是我二人之幸。”

明夷认认真真回了个礼:“有二位相助,是我明夷之幸,必不相负。”

与二人一同下楼,明夷又叮嘱连山几句,便要往容异坊去。

贾七郎拦住她:“不如我送娘子去吧。”

明夷想到路途之远:“也好。”

本以为七郎会与她共骑,没想到他只是把她扶上马,便走在前头牵着雪白的无常。

“怎不一同骑乘?”明夷问道。

贾七郎抚了一下无常的鬃毛:“怕无常太过疲累。”

明夷倒是红了脸:“是我最近吃多,身体重了。”

贾七郎认真回头,目光扫了明夷一遍:“女子须有丰腴之美,方能柔若无骨,娘子还应当多进食,少奔波。”

明夷心里极是痛快,想到很快要品尝到容异坊的美食,更是愉快。

将明夷送到容异坊,贾七郎就赶回老宅去帮忙了。时辰尚早,容异坊中还未有几个客人落座。明夷挑了一楼窗边的位置坐下,等着邢卿和洪奕。待邢卿与那成言说妥了,她与洪奕再去一见。

刚坐下,一阵香风飘来,一只玉壶被请放在她面前:“明娘子好兴致,是来寻我共饮吗?”

抬头,自然是这里的主人,夏幻枫。今日是一身鹅黄配柳绿,强大的气场之外,增添了小女儿般的明艳娇媚。

美,怎样都美。明夷心中暗叹,难免自惭形秽起来。

第六十八章 无忧

“我等师娘子来,若夏娘子不嫌弃,与明夷共饮两杯也可。”明夷眼里只看到那个晶莹可爱的白玉酒壶,喉间有些干渴。

夏幻枫眉间挑动了下:“这酒是我容异坊为贵客特制的丽无忧,出品稀少,是为心有忧愁之人制,尤其适合女子,特取来让明夷品尝。恕幻枫不能相陪了,东市那边快要开张,事务繁多。邢卿要的雅间我已安排下去,菜色按四人份,定让诸位满意。”

这一番滴水不漏,明夷也没有理由挽留:“东市酒坊若有需要明夷的地方,尽管吩咐。”

夏幻枫招呼小厮取了一对玉杯来:“我不会与明夷客气,好好享用,若喜欢,留句话,我差人再送些去拾靥坊。”

“容异坊的出品,定然绝佳。既然夏娘子分身乏术,我也不强留了。待东市容异坊开业,再登门庆贺。”明夷觉得少有机会与夏幻枫交谈,着实可惜,这女子,有种深不可测之感。

她还有些疑惑,夏娘子怎知安排四人份酒菜?是邢卿提过?那又怎知她要与洪奕在楼下饮酒,给了一对杯子?

夏幻枫施礼别过,出门登上马车,回头浅浅一笑,明媚如正午阳光,玉手一挥,能招了人的魂魄去。明夷身为女子都看得痴了。

极品美人的韵味,不在皮相,只在一眼一招,一步一笑,都是恰到好处,挠在人心头上。这点,明夷自然远不及,即使洪奕,也逊色三分。

回味着美人,自斟一杯酒,未到口中,已半醺。香气远胜于葡萄酒,浓浓的荔枝香,混着玫瑰香,各自妖冶。到舌尖,微微的酸涩之后,是清新无比的花果气,令人觉着,饮过它,一开口都是香气萦绕。最后方是甘甜,沉沉的,久久的。

酒如美人,耐人寻味。明夷看着杯中泛着粉红的酒液,恍恍惚惚,真有寻一人倚赖半生,对酒当歌,不问世事的冲动。

洪奕来时,酒已只剩半盏。

邢卿笑着点头问安,而后急着去二楼雅间等他的成言去了。

洪奕坐下,闻了闻空酒壶,皱眉怨忿:“好啊,你什么时候成了酒鬼了?一口都不给我留!”

明夷连忙把手中半盏递过去:“喝着便忘了,这酒,有意思。”

“谁稀罕喝你的残酒!”洪奕瞟了她一眼,还是接过杯子喝了下去,“什么啊,又苦又涩!”

明夷不忿:“明明香甜怡人,亏你还是酒中老手!”

“你也说我是老手了,精酿啤酒威士忌各种香槟红白葡萄冰酒气泡,好坏我总还比你知道吧?就是酸涩,也不知你怎么喝得下!”洪奕感觉自己的权威被挑战,情绪激烈。

明夷把酒杯又拿去,剩下几滴残酒,送到舌尖,依然是无上美味,百思不得其解。

“丽无忧……”明夷想起夏幻枫所说,豁然开朗,“夏娘子说,这酒为心有忧愁之人所制。所以我喝来是甘泉。而你正热恋中,哪来的忧愁,自然觉得不合口味。”

这一番原本是不合情理的解释,没想到洪奕也受了:“既然是她说的,应当没错,真是太奇妙了。酒还能感受人的情绪。”

明夷没想到这么就说服她,饶有兴致看她神情,大约是因为说到她的热恋,脸上红扑扑如少女含羞,眼里明润润如星辰破云,轻咬着嘴唇,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怎么?昨晚又让你心满意足了?”明夷看她模样便知答案。

洪奕的娇羞只是一瞬,毕竟久经沙场:“何止心满意足,简直身心俱疲。”

“啧啧,洪小姐你可是常年未逢敌手,这个,如此厉害,果然有武功的男人与众不同啊,哈哈哈。”明夷逮到机会笑她,自然不会错过,“不过你也悠着点,别把人榨干了。”

“怎么舍得!”洪奕难得并未反唇相讥,满脸满心都是高兴,“那事纵然非常绝妙,更重要的是,他肯陪我,与我说些有的没得也好,只要他在,我就觉着,世上再没别的事,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幸福到好不真实。”

明夷叹道:“说真的,很羡慕你。若我遇到能让我有这样感受的人,什么都舍得放弃。”

“遇到也要你敢才行啊。”洪奕太了解她,“我虽玩世不恭,但还是敢信敢爱的。你呢?摔过的次数比我少,却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好像全世界都想着要害你一样。”

“别说得我有被害妄想一样!”明夷无法反驳,只有苍白辩解,“我只是相信一切都有因果平衡,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也没有理所当然的被宠爱。”

洪奕沉默了会儿:“话没错,所以你要舍得去付出去相信去爱啊,而后可能会有回报可能会被辜负,总要赌一赌嘛!”

明夷苦笑道:“你是赌徒,我是葛朗台,你就让我抱着金银财宝过一辈子吧,哈哈。”

两人说着,容异坊的小厮有眼力劲儿,又送了一壶丽无忧来。

“来,夏娘子说这是珍酿,数量稀少,莫浪费了。”明夷为洪奕斟上,“再试一试。”

洪奕皱眉看了下杯中物,抿了一口,一愣,又一口。

“奇怪,和刚才味道截然不同了,香甜可口。”洪奕道。

明夷自饮一杯:“并无不同,还是丽无忧。”

洪奕无奈一笑:“看来夏娘子所言非虚,必须心有忧愁才喝得出这酒的妙处。”

明夷惊讶道:“怎么这么一会儿,你就有什么忧愁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洪奕眼里黯淡下去,“你看我是在热恋中,不知今夕何夕。我只是不愿意去知,心底里还是明白的,我俩之间的贪恋,未知能持续多久。他是个游侠,来去潇洒,像个没脚的小鸟,怎会为我停留呢?只不过我这根枝丫,目前还有新鲜感,来了,就绕枝缠绵一阵,其后,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没想过。”明夷说的也是真心,“我早该知道你何须我这个恋爱不及格的人提醒。不过你也知人生如朝露,都是转瞬即逝的事情,能有一夕快活,就快活吧。”

“是啊,纵使结发成婚又如何?总有厌烦和琐碎纠葛,还不如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洪奕又斟一杯,狠狠仰头喝下,“好酒!”

第六十九章 成言

酒未喝尽,有小厮来传话,让二人上雅间。

明夷觉得纳闷,坐窗边就是为了看那成言何时到来。不一会儿就笑自己蠢笨,他既是飞贼,如今又被追缉要避人耳目,自然是飞檐走壁直接上了二楼。

提起半壶酒进雅间,明夷先留意到这间的位置,窗正对着无人来往的后巷,最适合不过。邢卿与夏幻枫也是花了心思选的雅间。

继而就是正对着的成言,正与邢卿笑谈着,素日外热内冷总揣着心事的邢卿在他面前如无忧的少年,笑得不见了眼。明夷侧身对洪奕一笑:“看来这丽无忧只得我二人品尝了。”

邢卿听言笑道:“我还在想,怎么明娘子来共饮还如此客气,带了酒上来。却为何不与我和成言共享啊?”

明夷落座,也不让他:“这酒是夏娘子给心怀忧愁之人饮用,尤适合女子。两位是愁人还是女子啊?”

成言手一扬,酒壶已在手中:“还有这说头?那我可得讨一杯来饮,如今满城都是我的画像,过街老鼠一般,怎不能算愁人?”

“全城追缉还能在这城里最好的酒楼,与新交的好友,尝最醇的美酒,享最佳的菜肴,这不是愁人,这可是最大的快活人。”明夷兴致也浓,玩笑着把酒夺了回来。这成言,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之前看过画像,知他面貌俊秀,又听过葵娘形容,已经有了大致印象,是一个风流不羁的男子。在明夷想象中,他是方脸版的楚留香,虽长得好,武功强,却沾不得。

眼前的成言,却七分更像个调皮单纯的少年,一双眼虽吊梢桃花状,却清澈诚恳,无遮无邪。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却毫无钝气,气质灵动。比起盗帅,他更像是活泼大胆版的盗圣白展堂。

差别就在,他,有股子正气,长个坏男人的皮相,但眼一看你一说话,就觉得他绝对都不是坏人。

明夷开始理解为何邢卿肯收留他在房里,还通宵畅谈,其后还引为知己,喜欢得不行。这样的人,最能吸引的就是邢卿这一类。

邢卿的心里是一道深渊,而成言,是一道清澈明媚的阳光。

只是不知,最后是阳光照亮深渊,还是深渊吞噬阳光了。

明夷真心希望是前者。

邢卿为几人各自做了介绍,也不用多说,都心知肚明。

成言举起酒杯:“我与邢卿兄一见如故,自不必多言。与明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见,还请明娘子恕我失礼,擅入拾靥坊惊吓到娘子了。师娘子只在簪花会上遥遥相见一面,有幸共饮,果然不愧是第一花魁,风华绝艳。”

洪奕喝了一杯,加上先前的丽无忧,已有三分醉意,媚眼横飞:“嘴儿真甜,不过说绝艳我可不敢。这容异坊的夏娘子才是艳丽无匹,可惜你没有眼福,她呀,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明夷方想起成言对邢卿的称呼:“你比邢卿年岁小?”

“他比我还小七岁,才二十。”邢卿说着,眼不离成言的脸。

洪奕扑哧笑出声,对成言说:“那你长得够着急的?”

成言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起来:“师娘子说话好有意思!”

明夷也忍不住笑,成言高大,脸盘子方正,估计也在外风水日晒,总以为他二十四五是有的,没想到才二十,相比而言,邢卿脸蛋精致,身形娇小,又深居简出,两人年纪竟像相反一般。

明夷回味起成言的话,发现其中还有疑问:“成言此次是第二次见到我?”

“正是,头一次是将那位小娘子,她说叫作葵娘的,送到拾靥坊中。”成言回忆了一下。

“以前并未去过拾靥坊?”明夷皱起了眉。

“从未涉足。”

邢卿不解,看了明夷一眼,刚要询问,门外有声,雅间菜肴已经备妥,鱼贯而入。

见到佳肴,四人皆无闲谈之心,都目不转睛。

洪奕喝腻了酒,正盼着菜肴,咽口水的声音都难以掩饰了,觉得失态,便找成言搭话:“这容异坊的菜可是名冠长安。这几样,我都特别喜欢,这是乳酿鱼、葫芦鸡……”

明夷赞叹不已:“你对这些菜倒是如数家珍,对容异坊也是真爱了。”

洪奕脸微微一红,瞪了她一眼:“难道你不爱?不爱一会儿别动箸!”

明夷瞪了回去,顾左右而言它:“这么多菜,夏娘子可是早知道我们会一同用餐吗?”

邢卿回道:“我只说与一个朋友来此,一定要隐秘。”

“这可就怪了,她还能掐会算不成?”明夷自言自语道。

洪奕推了她一把:“菜都凉了,来吧,没有你我们可吃不香。”

酒菜是最佳的感情桥梁,推杯逐盏,菜香酒酣,雅间里的氛围愈加融洽,只是洪奕似有心事般,酒一杯又一杯不肯停,到最后已经半醉,明夷只得将她扶到窗边倚着窗休息。

少了洪奕的劝酒,席上有些冷清。明夷倒是觉着,机会到了。

她将怀里藏的白瓷瓶拿了出来:“成言,你替我看一下这个,可知是何物?”

成言拿了过去,一看一嗅,十分笃定,又变得疑惑:“这是我师父的七合膏,怎么在师娘子手中?”

“这是什么稀奇物?”邢卿也拿了去,在手中琢磨。

成言解释道:“我师父随身常带这个七合膏,强劲健骨去腐生肌效果神奇,说是他家中秘制。我求了半天才给了我一瓶,我也随身带着呢。”

成言说着,从腰间拿出一模一样的一个小瓷瓶。

“真没有他人有这药膏?”明夷有些失落,本以为会是个暗中对她留意的英俊少侠,有机会来一段故事,成言的师父?再年轻也是中年了吧,她可不是大叔控。

“大概没有吧,我师父好像家中人丁稀薄,从未和我说过。不过也不一定。对了,你这七合膏从何而来?”成言好奇道。

明夷将自己的瓷瓶收了回去:“哦,一个朋友给的,也没问他哪儿弄来的,他就离开长安了。我就看着效果好,想问问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知道哪儿有得卖。”

这一番解释,听来倒真是滴水不漏。

第七十章 师父

成言对明夷的解释并不在意:“下次我师父心情好时候,我再给你要一瓶。多了可不敢说,好像挺珍贵的。我这瓶你要不嫌弃就先拿着吧。”

成言把自己那瓶推了过去。

明夷摇头:“还是你留着吧,你这天天飞檐走壁的,难免磕碰。我手上都快好了,用不上。”

私心里,她倒是还想着那人再来送一次药,她一定不睡着。

邢卿为成言盛了一碗汤:“喝汤能解酒。怎么你师父脾气很坏么?”

“我师父其实挺好的,只是我不太敢惹他,哈哈。”成言大剌剌端起汤就喝,被烫得呲牙咧嘴,“我虽然轻功不错,拳脚也还可以对付些酒囊饭袋,但在我师父面前就跟耗子见了猫,哈哈,不够他玩儿的。”

明夷不解:“既然是你师父,再好的功夫不也得教给你吗?”

“欸,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师父,其实算不上我师父。”成言正襟危坐起来,预备着好好说说这个他最崇拜的师父。“我吃这行饭,轻身功夫是老本,可我师父不仅轻功比我强,而且百般皆能,刀剑掌腿拳,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震慑江湖。这些,他都没教过我。”

成言说得带劲,洪奕睡得香甜。明夷看邢卿的脸色,却有点不妥。当然,这点,成言看不出来。他是个大剌剌、直通通的小狼犬,还没长大一般,充满了活力和好奇,却不够耐心和仔细。

明夷却明白。江湖上武功最拿得出手的人都在当年的惨案中消失了,也是时候出现新的制霸江湖之人。可如今的江湖已经没有他魏家的位置,他本该代表魏家出来扬名立万,可他不敢。

这怪不得邢卿,他不知道自己的仇敌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报仇,不是一场打斗能解决的事。

也许,他对成言的崇拜与爱慕便来自这种自己无法达到的洒脱与自由。

明夷从现实角度猜测,邢卿需要一个切入口,伸出自己的触手,去接触到现在这个江湖。成言这样单纯的性格和良善的本性再合适不过。

明夷可以肯定的是,目前邢卿还没有告诉成言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不敢。

明夷看邢卿沉默着,只得接腔避免尴尬:“你师父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无名无号,他说自己就是个闲散人,也不建帮立派,乐得自由。师父就和神仙般,超然物外。”成言的眼里满是对他师父的崇拜之情。

明夷听到此也心向往之:“他老人家可真是有一定境界了。”

成言突然拍着邢卿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老人家?我师父比邢卿大一岁,要是听到娘子这么称呼,他可未必能超然了!”

明夷尚未回应,邢卿已经坐不住了:“那你师父应当很小就收了你咯?”

“我拜师才半个多月。”成言轻描淡写一句。

明夷差点把口中的酒喷了出来,邢卿也是快掉了下巴,异口同声:“半个多月?”

“怎么?半个多月也是我师父。”成言一副骄傲模样,“这事儿得从我过去的行当开始说起。我幼年家境不错,请了几个师傅教我武功,到十五岁我觉着自己挺厉害了,就离了家开始行走江湖。

开始吧,我学人劫富济贫,去那些为富不仁的酷吏奸商家中盗宝,运气不差,即使被发现也能顺利逃走,我这轻功,还真不是靠学,而是逃跑了上百次,自然而然精进了。

到十七八岁,初涉男女之情,有时就溜去看那些富家的美貌小妾,有次见一个小娘子要寻短见,就现身救了她,她便主动给我找她夫家的财宝,只要我多去与她见几面。这财宝来得如此轻松,我也愿意陪伴这些小娘子,所以渐渐我就成了被追缉的采花大盗。”

邢卿挪了挪身子,离成言远了些,神色也冷冷的,哼了声:“你倒是艳福不浅!”

成言连忙辩解:“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陪她们说说话,我总不能看她们寻死觅活或是哭天抹地吧,我这人,心软。”

“说说你怎么遇上你师父的。”明夷听到成言那位师父和自己年纪相仿,心里有种感觉,这人,怕是与自己,或者说与明娘子,有些瓜葛。

“我那次在一户富商家中看看有什么可以顺手牵羊,听到有女子的哭泣声,便寻去。在柴房里找到一个瘦弱的小娘子,楚楚可怜,见到我,她就拉着我腿不让走,求我把她带出去,哪怕卖了当丫鬟也好。

我看她哭得可怜,也怕招来护院还得麻烦我动手,便答应她说清原委就把她带出去。

原来她自小失去阿爷,阿娘是有名的豆腐西施,十多年前被这富商纳为妾室。如今阿娘失宠,她却亭亭玉立,富商想将她收房,她阿娘嫉恨于她,常常毒打。前日将她一脚踹倒,昏厥过去,醒来已经在柴房里。

我听得生气,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阿娘真是世上少有。便一口答应她。

我背着她出来,想连夜出城,先找个地方安置,其他以后再说。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克星。就是后来我的师父。

他不出三招将我制服,我不服气,出言挑衅,他三擒三纵,我才真服了。就这样被他打得半脸血。小娘子吓呆在旁,醒神帮我解释,他才知错怪了我,愿意由我说如何赔偿。

我实在佩服他武艺,便求他教授功夫,拜他为师。他怕我纠缠,就答应了。”

邢卿听着,心思却在别处:“那位小娘子呢?你如何安置了?”

“我跟师父都对怎么安置她束手无策,那小娘子又哭又求,愿意为奴为婢,师父只得把她带出城,先把她安置在城外的住所里,待她头上伤好了再帮她找个去处。”成言一副坦荡模样,让邢卿算是消了气。

明夷却想着这事有下文,她总算有个机会可以面见到这位师父:“不如找一日我去看一下那位小娘子,如果她愿意,可以来我拾靥坊做工,我不会亏待她。”

成言雀跃不已:“有明娘子照看那真是太好了!我今儿回去就跟师父说。他首肯了,我便带你去。”

明夷连忙叮嘱:“你就说荐人馆差人来看,我怕那位小娘子不适合在拾靥坊做事,我若拒绝,伤了彼此颜面。”

邢卿看了一眼明夷,没说话。成言毕竟涉世不深,不疑有他,一口答应。

第七十一章 猎人

三人吃得尽兴,洪奕也打了个盹醒来,眼神尚有些迷离,蹙着眉就骂:“夏幻枫不是个好人!”

明夷扑哧一乐:“怎么吃了人的美味还骂人呢?来来,我们还给你留了些。”

洪奕脸上漾着酒醉未醒透的嫣红,眼里也是水汪汪:“她太坏了,知道愁人容易一杯接一杯,偏偏把酒酿得那么香甜,后劲却足得很,我这酒中老手都扛不住。”

明夷晃了晃杯里最后一口残酒,实在看来可爱无害:“谁让你贪杯,无论何种酒,你都预先知道多饮会醉。管不了自己怎能怪罪于酒。”

“酒就该有酒的样子,既然会害人,就辣口一点,霸道一点,让人有个防备!怎可以用如此甘甜美味的模样骗人!”洪奕气鼓鼓坐回桌边,邢卿笑而不语,给她递了碗热汤。

明夷凝神看她一会儿:“酒的本分就是引人来吃,人的本分就是管束自己的身心。管不住就认栽,下次学聪明就是。”

两人一来二往,说的是酒,也是情。也只有明夷懂得,洪奕这次怕是对那冯桓动了真心,竟然难得的,拿得起放不下起来。

成言在旁一脸懵懂:“啊呀,不就喝醉了么?还有那么多道理。喝醉了醒来当再饮一杯,下次酒量就大点!”

明夷把残酒推过去:“今朝有酒今朝醉。”

洪奕也不含糊,一口喝光:“莫管明朝哭叽叽。”

三人皆大笑起来,成言拍着桌子:“哭叽叽,哈哈,师娘子不愧是长安第一花魁,文才与众不同!”

洪奕皱了皱鼻子:“怎觉得你在讥讽与我,也罢,你还是个孩子,不与你计较!”

成言不服:“我不过晚生几年,江湖也混了这些日子,可不是什么孩子!”

邢卿一脸宠溺,倒了杯葡萄酒:“美人永远是对的,你就自罚一杯吧,师娘子不会与你计较。”

成言拿过酒杯也是一饮而尽,嬉笑着说:“那就当我小孩子不会说话吧,哈哈,姐姐们饶我。”

明夷在旁看着,注意到的却是邢卿递了自己杯子给成言用,他一向为人疏离,恐怕现在也是动了真情了。整个雅间都是爱情的酸臭味,明夷不禁苦笑,明明该借酒消愁的是自己吧。

对了,还有一对鸳鸯等她牵线,绫罗和石若山。

“晚上我有个新认识的兄长要介绍给绫罗,早晨忘了去行露院与她说一声,无碍吧?”明夷低声询问洪奕。

洪奕想了想:“应当无碍,最近未听得她有什么往来密切的恩客,常常是客人心仪的小娘子被人捷足先登后才想到她。”

此话更令得明夷坚定了促成此事的决心,绫罗年岁偏大,恐怕再过一两年更是无人问津,到时想自己存钱赎身都不容易。到那时再降低身价接客或被转手到低档青楼去,更是凄惨。总不能事事指望殷妈妈,她毕竟不是开善堂的。

“我一会儿与你一同回行露院,好先和绫罗打个照面。”

洪奕生了醋意:“好啊,你有好码头想着绫罗,怎不想着我呢?”

“先不说你心有所属,即使没有,比你大十多岁、相貌平凡的大叔你看得上吗?”明夷轻而易举怼了回去。

洪奕不再胡搅蛮缠:“那还是先照顾绫罗吧。”

明夷看成言还未吃饱的样子,让小厮热了些羊肉蒸饼上来,成言嘿嘿一笑:“我胃口是大些。”

邢卿又接口过去:“年少难免食量大,我还羡慕呢。”

明夷看不过去这腻歪,侧头与洪奕做个鬼脸。

洪奕却满心不在这里,突然来了句:“你可别和夏娘子说我骂了她。”

“你骂了她?”明夷一头雾水,半晌才想起她是说刚才那句不是好人。

“我又不是嚼舌根的人,即使说了,不过一句戏言,夏娘子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明夷觉得今日洪奕有些奇怪,大约是酒喝多了。

“别管,你反正不许说就是了。”洪奕扭头不再多话。

三人看着蒸饼被成言一人两口一个干掉,都是目瞪口呆。

“你师父管你吃喝不?那他肯定收入不菲。”明夷摇着头,幸好连山吃得少。

成言恋恋不舍吃完最后一个蒸饼:“我师父抓一个犯人领个赏金够我吃几个月的,不愁。”

“赏金?”明夷和邢卿异口同声,惊讶出声。

“我没跟你们说?我师父就是看了追缉令,我的赏金还不错才盯上我的。哈哈,我硬缠着要拜师也是怕他把我给卖了。”成言看似终于满足了,伸了个懒腰。

明夷觉得这个师父更有趣了,赏金猎人,多有意思的职业。

成言继续道:“还有啊,胤娘手艺还真不错,自从她来了,我跟师傅算是有了口福。”

“胤娘?”明夷心里往下一沉,“你师娘吗?”

“哪儿啊,就是我说从柴房救出那个小娘子,暂时安置在城外与我们一起。不过如果她成了我师娘,也不是坏事。”成言把剩下的汤羹都吃了个干净。

邢卿却比明夷更紧张:“胤娘是不是很美貌?定然是的,你才会救她出来吧。”

“一般吧,太瘦弱了,倒是楚楚动人。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碰一下就会碎。我师父也不像有什么意思。”成言打了个饱嗝,“若她有意思,那也肯定会是对我师父,不会对我。师父武功比我强那么多,又高大威猛,哪个女子会不喜欢。”

明夷心跳越来越快,虽然尚未见过,但直觉这个“师父”会与自己有点瓜葛,笑意便爬上了脸:“你一定记得回去说一声,我忙完这两天便去看胤娘,只是我如何与你碰头?”

邢卿抢先说:“不如你这几日晚上都来行露院与我喝酒畅谈吧,明娘子有了信,我晚上便可转告。”

成言想了想:“也行,我师父今晚就回来了,我与他说这事儿,他也觉得一个女子与我二人同住实在不便。胤娘有着落,他心情好,对我管束应当会松些,我便可以夜夜进城。”

明夷莫名又高兴起来,看得一旁还未完全清醒的洪奕一头雾水。

第七十二章 说媒

欢宴虽好,终须一别。邢卿更是将不舍溢于言表,邀请成言一同回行露院。

“哈哈,邢卿你是玩笑吧,我毕竟是男儿,又不是在那儿有相好,哪有日日流连的道理。”成言直来直去,脱口而出。

邢卿有些难堪,既不好继续邀请,又碍于自己年长许多,总不能怪责使性,一时无语。

成言虽直爽,并不蠢笨,即刻知道自己言语莽撞,连忙弥补:“邢卿你是在那儿供职,与别不同。这样,今晚我问过师父,若他准许,我便来找你。”

邢卿已恢复了波澜不惊模样,只作不在意:“皆可。”

明夷搀扶着洪奕,觉着她脚下还有些发软:“一会儿你回屋歇着,我去找绫罗说那事。”

洪奕走出容异坊,仍不住回望:“你说那酒是她特制的?”

明夷知她好酒,亦想起夏娘子的叮嘱:“是啊,不过夏娘子说我们若喜欢只消说一声,会差人送来。”

洪奕拉住明夷的袖子,一脸恳求:“那你去说一声吧。”

明夷笑道:‘“没问题,我让人直接送去行露院。”

转身要回去,被洪奕又死死拉住,欲言又止:“你让送去拾靥坊就好,而后你来时带着我俩共饮。我不想让人说我师娘子是个酒鬼。”

明夷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是大事,便依她:“行吧,反正我这明娘子的名声已经如此,再加个酒鬼也无所谓。”

洪奕觉得羞惭,想解释,被明夷拦住了:“别傻了,咱俩谁跟谁,小事!”

明夷叮嘱了小厮转告夏娘子将酒送去拾靥坊,再出来时,马车已备好,说是夏娘子让来接的,明夷心叹她实在周到,真不知以后要如何还这些人情。

一路无语,明夷倒是想找话来聊,只是那两人都各怀心事一般,怔怔地不说话。她也觉无趣,干脆闭目养神。

到行露院,洪奕和邢卿各自闷声不语回房,明夷直接寻去绫罗房里。

绫罗的房间在最西头,少人往来,倒也清静。

明夷来时,见她正在舔笔弄墨,掰开了一桌,便道:“绫罗好雅兴,是要赋诗还是做画?”

绫罗将她让进屋,淡淡一笑:“明娘子说笑了,绫罗何来诗画才情,不过是闲来抄写道德经,求一日心境澄明。”

明夷打量她越发恬淡了,素麻的本色裙衫,一点装饰也无:“绫罗私下都如此打扮?”

“身上素了,心里觉得轻。只不过暮色一落,便由不得我,还是得涂脂抹粉,红绿罗衫,总要讨生活,赚吃食。”绫罗语气里也无波无澜,并没有半点委屈。

明夷其实着实羡慕她的心境,她大概真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自己是做不到,挂心的人与事还是有的。

不如就此切入,实话实说吧,明夷在她面前,觉着兜圈子是很蠢笨的事。

“如若找个踏实沉稳,知冷知热的人,不用夜夜浓妆去笑脸迎人,绫罗可愿意?”明夷坐下,直直看着她。

这位昔日花魁,明明有着极为妖艳妩媚的长相,却愿不施脂粉,浑身出尘之气,实在别有吸引。

绫罗凤眼一扫,黑白分明,通透如白瓷缸里头水养的墨玉:“明娘子是想与人说合?”

“是,我新认识的一位兄长,姓石,江湖人。”明夷也干脆。

“多谢明娘子惦记,只怕那位未曾见过绫罗,只从娘子口中听得夸赞,见了只当失望。”绫罗说着,神色里依旧倨傲,言语虽谦逊,却无半分自贬之意。

明夷知她不愿将自己如折价商品般贱卖,耐着性子解释:“我与那位石兄相识虽不久,却一见如故。他虽是江湖中人,却毫无草莽无赖之气,为人诚恳。我敢开口说合,也是实在觉着他人品可信,可与绫罗一见,否则我都不敢将他带来。”

绫罗听得仔细,眼里也稍稍有了光彩,看来洪奕对其人品的认可,在她眼里还是很有分量。

明夷没有直说石若山帮主的身份,一是觉得唐突,绫罗并非势利之人,她风华正茂时,财雄势大的男子也见过不少,若一开头便说了,怕是有将她当作势利之人的嫌疑;二是怕弄巧成拙,绫罗心重,想得多,如果把对方抬得太高,怕她以齐大非偶之由推却。

绫罗终于开口回应:“他可知我在行露院多年,花信已过?”

明夷连忙点头:“我都如实说了,他说他自己年岁也大,且两年多前丧妻,并无资格挑剔他人,只求一相伴终老之人,本分过日子就好。”

绫罗点了点头:“只怕他虽不在意,家人会有闲言碎语。”

明夷心知她已心动,继续抛出:“他自小无父无母,也无其它亲族。入赘女家,如今丈人妻子皆已不在,无人能做得他的主。况,江湖中不比平常人家,迎娶花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段佳话。”

绫罗微微一笑,却并非得意之意:“见一面并无不可,况且是明娘子的兄弟,不是旁人。只是若不成,娘子无需有愧,这是常事。”

明夷愕然,这女子,说及自己终身大事,她考虑的不是成不成事,能不能出火坑,而是照顾她这位媒人,怕事情不成,她会觉得有愧。

“我这兄长其貌不扬,年纪不小,若绫罗瞧不上他,直接拒绝无碍,不用顾及我的脸面。”明夷渐渐有些觉得,石若山未必配得上她。自己眼里,石若山背后有整个上官帮的势力,因此觉得是替绫罗找了好码头,其实这想法,倒真真是势利了。

绫罗摇头:“只要人品不差,对我上心,便是佳偶。我只是觉着,男子口口声声不在意这样那样,但若不够美貌年少,便无那么多不在意了。因此,也劝明娘子不要存太大希望。”

明夷心知她这话是说她与石若山这桩事,却不得不想到自己身上。比起美貌年少,恐怕她丰明夷还不如绫罗那般妖艳美丽,说道名声,她在坊间的恶名也不一定就比花魁高贵。

不在意她这些的,除了怀疑有斯德哥尔摩症的连山,还能有谁?

第七十三章 纯粹

明夷定了定神,一半说与绫罗,一半说与自己:“世上重情义不贪美色的男子虽少,却总是有的。若不与他机会,怕会错过姻缘。”

绫罗转过身,执起笔:“他何时来?”

“今晚。”明夷看她架势,怕是不想与自己多言,也只得识趣,“我先走了,到时候来找你。”

“好。”绫罗没有抬头。

给她带上门,明夷只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他二人若是成了固然是好事,不成倒真的成了自己的心事。

不如去洪奕房里午睡,一睡解千愁。

还未睡足一个时辰,明夷就被洪奕踹醒了:“天快黑了。”

“怎么?我还能睡。”明夷揉了揉眼,再次感叹洪奕的床铺太过舒适,恨不得整个脸在柔软的蜀锦上蹭个不停。

洪奕翻身下床,身形格外轻快,全无宿醉形状,蹦跳到梳妆台前,挑起灯,细细看着自己的脸,拿起桌上的妆粉小心翼翼扑上。

明夷打了个哈欠,侧躺着看她:“下次我带套化妆刷来,连山新研制出来的,虽没有你那些名牌好用,聊胜于无吧。”

“那敢情好。你也快点起床吧。”明夷没有回头,梳着长发,用木樨油抹在发梢,带来阵阵甜香。

“怎么?你相好的要来?”随口说着,明夷把自己吓出个激灵,跳了起来,“你们是要在这床上滚床单是吧?Wtf,不早说!”

明夷跳下床,觉得浑身都痒起来,幸好是和衣而睡。

洪奕回头看她狼狈模样,终于大笑起来:“怕什么?我俩应当都没什么脏病。”

明夷看她涂脂抹粉如临大敌的样子,啧啧道:“又不是第一次睡,用得着上全妆吗?”

洪奕不理会她:“等你有了心上人,就会明白。”

一会儿,她又低落起来:“也不一定明白,我是觉着,可能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了,总要留个最好的回忆。”

明夷不忍心再打趣她,走过去搂了下她的肩膀:“我的洪奕世上最美,他不会舍得走的。”

洪奕拍了拍她放在肩上的手背:“我没事,你晚上还要张罗绫罗的事吧?忙完恐怕我不能留你了,自个儿回去要注意安全。”

“哈哈,怕什么不安全?长安第一采花大盗在邢卿屋里呆着,我可安全的很!”明夷想到邢卿对成言的小心思,腐女心一阵激动。

洪奕也来了精神,停下手,转身说道:“你说他俩有戏吗?”

“成言毕竟年轻城府不深,邢卿那张脸那身媚气你懂的。怕是不出半个月,成言就成他盘中餐。”明夷的姨母心有些不忍,毕竟,那个未谋面的师父如果是自己的真命,那成言就得叫自己师娘,四舍五入约等于阿娘。等等,自己又在乱想什么?

洪奕也是BL小说漫画的热爱者,喜上眉梢:“他俩外形还挺般配的。年下攻,腹黑受,好有感啊!”

明夷想着可能成为自己儿子的成言,无心玩笑:“我是真的担心。邢卿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报仇。他与成言交好,有多少是因为成言的武功,和成言背后那个深不可测的师父?”

“那又如何?如果他二人真心诚意互相爱慕,成言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邢卿,岂不是理所应当,并不是坏事啊。”洪奕觉得明夷实在担忧得莫名其妙,懒得理会,继续拿出胭脂补妆。

明夷更像是自言自语:“你不觉得,感情必须得纯粹吗?不是因为对方的武功或势力,只是因为他是他。”

洪奕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感性。一个人的武功、财力、家世和他的才华、能力、性格有什么差别,都是他的一部分,怎能喜欢一部分,去割裂另一部分。”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觉得接受不了。若因为对方武功高强而在一起,有一天他失去武功呢?”

“你因为一个人性格合得来在一起,人的性格改变比失去武功更为常见吧?”

“……算了,我也是杞人忧天。或许他们压根不会在一起,或者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们想的原因。”

“不是我们想的,是你想的。我看你实在需要谈个恋爱,别乱操心别人了。”

明夷翻了个白眼,决定结束争论:“操心别人没关系,不能打扰了师娘子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识相,我走也。”

洪奕不忍心,送她到门口:“你我都连自身命运都难主宰,莫要太难为自己,太担忧别人。不管如何,你还有我。”

明夷眼里微酸:“傻丫头,我知道的。”

一楼大厅刚掌灯,客人不多。明夷选了自己习惯的位置,能见到门口来人,也不过于嘈杂。

没想到石若山只身前来,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隐隐绣着竹叶纹,发髻配着同样青竹纹样的巾子,看得出是特意打理过,算是相当重视此次会见了。

明夷招呼灵儿带他进来坐下,石若山笑道:“明夷果然好大面子,原本我被挡在门外,只说了是明娘子有约,即刻放行了。”

“石大哥这是在笑话明夷。我在这行露院有视为知己的姐妹在,因而常出入,并不若大哥所想,如此放浪形骸。”明夷倒不怕自己形象有损,却生怕连累绫罗,不被看重。

石若山连忙解释:“我怎会如此想?只是明夷你操持生意,难免要招待应酬官商,到此处也是常事。为兄虽不善经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明夷尴尬一笑,没有马成凌在场,毕竟二人才第二次相见,难免有些生疏:“小马怎么没来?”

“他啊,脱缰马一样。在西市与一个胡姬厮混上了,欸,劝也无用。”石若山不住摇头。

明夷招呼人告知绫罗客人来了,一边笑道:“劝自然是无用,只有给他找个河东狮,将他这匹脱缰马管得死死的,才对得起被他辜负的小娘子们。”

“哈哈,明夷所言有理,我回扬州便给他张罗!”石若山招呼小厮上酒菜,“今儿我做东,不要客气。”

明夷帮着点了几样行露院的拿手菜:“石大哥先为自己找到个好大嫂,夫妻恩爱,小马看了眼谗自然就也巴望着娶妻了。”

石若山憨憨地笑起来:“承明夷吉言了。”

第七十四章 救美

绫罗下楼时,三步一驻足,是自然而然的不急不缓,随意如只是约了姐妹喝杯清茶,

衣裳也是浅淡的蓝衬着一抹嫩黄,不魅不妖,反而衬着天生明丽的容颜格外引人瞩目。然而,这种瞩目是对于明夷。

对其他行露院里寻欢的客人而言,满眼繁花,看不够年轻娇嫩的容颜,多的是丰乳肥臀的招摇,绫罗不过是背景里不起眼的一丛迎春。

在明夷看来,这生动无比的迎春花攀爬往清澈的蓝色天幕,才是最令人心情舒畅的风景。

石若山背对着楼梯,看不见绫罗下楼时的丰姿。只看明夷神色有变,凝望着什么,便转身看去。

明夷不知石若山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向来并非面无表情,因为她在绫罗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绫罗该是正对上了石若山的眼神。

明夷嘴边不由扬上了笑意,这二人,有戏。

男女之间,往往一眼决定漫长的纠葛。

绫罗坐下时,石若山似魂魄未归,定定不言语。

明夷得为他二人打开尴尬局面:“石大哥,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绫罗。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兄长,石若山。”

石若山毕竟不是毛头小伙了,立即恢复了常态:“绫罗诚如明夷所言,明丽不凡,令石某自惭形秽。”

绫罗微微低头:“明夷谬赞了,郎君雅人深致,今日相识,是绫罗之幸。”

明夷看两个原本潇洒随性的人都有些拘谨起来,便知是彼此有了好感,自己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趁夜色尚未落,我需赶回拾靥坊去。绫罗你替我好好招待石大哥,他过两日便要离开长安。”

绫罗愕然,未理会明夷,反而对着石若山问道:“如此匆忙?”

石若山连忙回道:“急事需回一趟扬州,有事料理,预备着半年后将往长安常住……”

二人又突然沉默,低了头。

明夷看自己告别也无人理,笑道:“哈哈,看来我在这儿实在多余,走也。”

石若山方觉不妥,起身说道:“我送明夷妹妹回去吧,更为安全。绫罗定会谅解,我会速速折回。”

明夷将他按回了座椅上:“你们安心饮酒吧,此去拾靥坊路程短,沿路也有店铺人家,我来往多次,不会不安全。”

绫罗还要开口相劝,明夷已快步走向行露院门口,向二人挥了挥手,转身没了人影。

平康坊正是华灯初上,酒与美人的芬芳,暖融融扑面而来,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气,活生生,闹腾腾。

待穿过平康坊,逐渐清冷下来,没有马蹄踏踏,没有玉臂招招,各色纱织的灯笼也罕见,月色愈加清明。

明夷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月亮,身上忽而起了鸡皮疙瘩。

有点冷,一种毫无归属的冷,从脚底钻上来,彻骨,像是要将身体的水份都逼上头脸,从眼眶里挤出来。

闭了闭眼,忍住了将要夺眶的眼泪,骂一声自己矫情,比起平康坊里迎来送往的女子,比起逃难而来卖儿卖女的妇人,比起战场上此刻还在为敌情胆战心惊的士兵,她过的简直是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还怨什么孤独无依。

什么爱情,什么动心,都是生活饱足之余的肖想而已。

离东市还有一段路,天已完全暗了,行人似乎一瞬间都消失,路上无声息。

不对,有凌乱而轻的脚步,像是身后有踮着脚又蹒跚着的人。她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却不是因为自己的乱想,是切切实实感到了危险。

该死,她就不该那么好心,拒绝石若山送她的好意。夜路走多了,迟早要遇到鬼的。

她迅速瞥了瞥路边的情况,两边是已经比闭门的店铺,看来是没有人住的,往前十多步是民居,都闭着门窗,并无灯光。也不知如果敲门求救会不会有用。无论如何都搏一搏吧,如果他再靠近点,就去敲门,佯装亲戚来访,只要有人回应,就能吓退他吧。

如果不行,也得找些防身的器物,前方那户人家门口有个破缸,上面压着石块,她夺来砸人,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想好了,她也便顾不得怕了。走过这段,到了东市,应当还有店铺开着,就安全了。

可惜预计的一切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里,毫无意义。

她刚念头闪过,身后的人便行动了,一只汗津津又厚又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让她呼救,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胸前,紧紧勒住,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晕厥过去。拖着她往后退,她死命挣扎,对方的钳制丝毫不动,完全呼叫不出声,一种绝望的情绪彻底把她击溃了。

唯有一个念头,要活着,无论怎么对她,一定留着她的命,她不想死,怎么样都不想死。

她看不到那人是谁,也不知要把她带去哪里,她的脚在地上拖行,薄薄的布靴磨破了,脚后跟似乎也伤了,但那点痛比起她上身快被勒断的疼痛,已经算不上疼。

她只闻到浓浓的酒气,还有很久没洗澡的男人毛孔里钻出的油腻臭味,绝望更深了。她想过一千种死法,在自己觉得被狠狠伤害不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没想过,被一个邋遢的男人糟蹋,而后死在某个围满苍蝇臭虫的陋巷里。

如果死,不如有尊严地死,死之前,她或许可以攻击那人最脆弱的地方,一起死也罢!

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耳鸣越来越重,像好多女人在尖叫,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真的晕过去,不用面对下面的事情。

一声“噗”的钝声,一声巨大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凄惨的尖叫,压过了她的耳鸣,是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叫声。

她的身体失去了禁锢,随惯性往下倒,快要接近地面,被一双手环住,扶起。她想回头,却被一只手遮住了眼,很轻柔,很温暖,带着草木和药香。

她知道那手的主人不想让她见到,她便不再执拗。用背后感受着,头往后微微仰,靠到的是一块坚实,应当是他的胸膛,以此算来,他身高恐怕得有一米九。

是那个半梦半醒常见到的身影吧,她的心跳迅速加快起来。

第七十五章 私刑

那双手明明在她的眼睛上,她的嘴唇却变得滚烫。

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努力想克制自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要如打鼓一般,响彻整条街巷,被他听到该多丢人。

他另一只手扶在她腰后,温暖的巴掌,几乎与她的后背一样宽,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衫,印到她肌肤里,她都有一种错觉,腰背上被烙上了一个微微发红的印子。

要是不消退,那就更好了。

他扶她站稳,她的脚后跟踩到冰凉的地,方想起刚才被拖曳并挣扎蹬地将布靴磨破了,大约在流血吧,开始感受到疼痛,忍不住“啊”出声。

他大概也看到了,“刺啦”一声从身上撕下布条来。明夷本以为他是要替自己包扎脚伤,更是面红耳赤起来。一边期待着看到他模样,一边羞于让他掌握自己的脚踝。

没想到他却把布条绑在了她眼前,在脑后打了结。之后,打横将她抱起,她顿时腾空,咬唇忍住没有惊呼,怕他觉得自己造作娇气。手却不由自主扯住他手臂上的衣服,透露出了惊慌。

他停顿了一下,她想,大概在笑自己的失措吧。她想开口说声谢,声音却被吹散在风里——他已抱着她飞奔起来。

她想起自己臆想过和心仪的男子月下共骑一马的浪漫,没想到先实现的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和被神秘男子公主抱的梦幻场景。

可惜这个场景并没享受很久。

她被轻轻放下,手被他拉起来,放上了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件,继而听到两声敲门声,而后便一片寂静。

她感到他已经不在,扯下眼上布条,果然四下已无人。而手中,是一块小巧的银饼。

她好生悔恨,方才为何不早一些扯下布条,也好看看他的模样。怪只怪他脚程太快,看看周围,已经到了东市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医庐。

学徒模样的少年开了门,揉着眼,看一眼她,不耐烦问道:“何事?”

她被问得一愣,顾不上想刚才的救命恩人,伸出脚:“脚伤。”

“明日再来。”少年欲关门,一边嘟囔,“又不是要生了,半夜吵人。”

明夷看他这样倒有些脾气了,把门推开,银饼子往前一送。毕竟她的救命恩人希望她来治脚,她决不能辜负。

少年眼瞬间睁大了,往屋里喊了声:“师父,小娘子脚伤严重,重金求医。”

屋里一个老者回道:“请小娘子进来。”

少年殷勤地将门开到最大,欲搀扶她,明夷甩开他手,跛着脚进了门。

清洗上药包扎,这点皮外伤只是小事。明夷很快就后悔浪费了那块小银饼,还不如自个儿处理下。可恩人这么为她考虑,她应当乖乖接受安排,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软软暖暖,嘴角微扬。

老大夫笑得不见眼睛只有满脸褶子:“小娘子不如在医庐内堂休息吧,我让徒儿在外屋睡就好。”

少年看了他师父一眼,敢怒不敢言。

明夷可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不用了,我就在东市中央的拾靥坊住,劳烦这位小郎送我过去就好。”

她可不敢在半夜再独自跛着脚在路上晃荡了,见过鬼还不怕黑吗?

老大夫自然一口答应,少年想到不用让出自己房间也是乐意,搀着她便出了门。

回到拾靥坊,她仔细拴上了门。艰难地在黑暗中蹦上了二楼,先蹦到东屋,将窗户支开,往外张望。

明夷明明知道一定是见不到他的,但她总觉得,那人,能见到自己。

用这个无声的方式,报一句平安吧。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是被一个人关注着,牵挂着的,这个糟糕的夜晚,也变得无比美丽。

一夜无梦,也是奇怪。睁开眼,眼前却是连山焦灼的脸。

“娘子你的脚怎么受伤的?”看到明夷绑成粽子的脚,连山都快哭出来了。

明夷不忍心起来:“大夫太殷勤了,只是磨破些皮,今天就该松开了。”

连山执意要问:“到底怎么弄伤的?”

明夷怕吓到他,哪肯说真话:“就昨晚上喝多了,跌了一跤,没事儿。”

连山絮絮叨叨起来:“以后师娘子那儿不留娘子过夜,你就让行露院给你雇马车回来,千万不要一个人喝醉了乱走,太危险了。”

“不就摔一跤嘛!下次不会了。”明夷怕脚上裹着反而发炎,便动手解开。

连山皱紧了眉:“长安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我一早就听说东市附近出现凶案,怕娘子有不测,便赶紧来看望。”

“凶案?”明夷心里一紧,那个攻击他的男人,凄厉的叫声又回响在耳边。虽然那恶人有该死的道理,但毕竟自己得了救,如果他丧了命,还是于心不安。

连山解释道:“传闻毕竟不实,我问过了市丞,那是个泼皮无赖,常常爬窗窥伺女子被打。这次喝醉被人打晕在街上,两眼被两颗石子深深嵌入,再也无法乱瞧乱看,想来是得罪了有功夫的人家,罪有应得。”

明夷心里舒服多了,既然恶人素行不端,瞎眼是应当的惩罚。但心里还有一些小小的不适,只能劝自己,这不是现代,有江湖,就有私刑。这也是官府法不能达之处的弥补,不能就认为她的恩人过于残忍。

“你一会儿帮我去行露院邀请师娘子、绫罗与葵娘,再将辛五郎与贾七郎一同叫来。”明夷想起是时间做个培训了,反正自己的脚今儿估计不能到处跑,不如在拾靥坊给众人上个课。

“好。”连山转身要走。

明夷叫住她:“你今天可有其他事务?如有时间,也来听一下。”

连山点头:“两位小郎应当已经在老宅,我去时安排下女工,便可一同回来。”

明夷把脚上的布条解开,擦去草药,血早止住了,结了痂。看来踮着脚走动倒是无碍。她盼着洪奕能带来邢卿的口信。若成言昨晚去了行露院,告知邢卿何时能见他师父,那就太完美了。

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昨晚那个恩人,如果不是成言的师父,也必然与他有非常紧密的关系。

第七十六章 绮夜

行露院的马车比预计中来得慢了许多,听得楼下马嘶车响,明夷饶有兴致地估摸着晏起耽搁的是谁。

她希望是绫罗。说明石若山与她相谈甚欢,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可她总觉着,石若山不似孟浪之人,而绫罗大概也不会试图用软玉温香挽留他。

如此,便又希望昨夜他二人相敬如宾,未有留宿。否则,只怕石若山轻看了她。太容易得到,恐怕不是好事。

连山把三位娘子带了上来,便起身回老宅去了。

三人入屋时的脸色已说明一切。

洪奕不用说,红粉绯绯,眉梢眼角都是水灵灵的欢喜,整个人活泛到要飞起来一般,就差在脸上写上热恋二字。进来便坐到榻边,说连山已经说过她跌伤的事,喋喋不休教训她不可酗酒。

葵娘与她相反,不言不语,与往常雀儿般的灵动截然不同,抬头看明夷一眼,想要开口说话,又咽了下去。

明夷明白她心思,大概是得知了她们与成言见面的事,怨明夷不带她一起,又不好怪责,只能自己暗暗委屈。明夷料到会如此,但也只当不知。

一个武功高强的俊美男子从恶人手中救了她,还大快人心惩罚了恶人。被救的女子很难不为他芳心萌动,何况是葵娘这样初涉情场的小丫头。但成言恐怕是不会与她有所纠葛的,既如此,不如不见。

明夷为自己的安排内心开脱着,却恍了神。被英雄相救的,让恶人受罚的,何止是成言之于葵娘。若他的恩人是成言的师父,那也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而他遮眼不见,也是不想与她纠葛吗?

三人中唯一让人无法看穿的是绫罗,沉静,自在,顺其自然的道家做派。明夷竟是看不出她昨夜究竟发展如何。

看明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绫罗神会,坦率说道:“他今早起得晚,我耽搁了会儿,让明娘子久等了。”

明夷有些讶异:“石大哥如此猴急?真是看不出。”

洪奕在旁一头雾水,预想询问,被明夷眼光制止,她想听绫罗说。

绫罗微微一笑:“不是他猴急,是我邀他留下,他原想以礼相待,抵不过杯中酒,怀中香而已。”

这下,明夷瞠目结舌,原以为绫罗心如止水,没想到如此主动。难道不知她是为她谋算终身,矜持一番也好啊?

绫罗解释道:“他明日夜里就走了,此去可能数月不见。他作为一帮之主,扬州也不缺红袖温柔,我若不即刻委身,他怕是转头就把我忘了。”

洪奕忍不住插嘴:“帮主?”

明夷没理会她,微有些尴尬:“我没想到你二人一见如故,未说明他帮主身份,也是怕绫罗以为我用世俗势力诱惑之。”

绫罗笑得温柔,柔中却带一点涩:“我知明夷顾虑良多,也是太看得起我。我固然喜他儒雅直率,更看重他身份财力,欢场多年,怎可能再倾心于一文不名只以痴情相邀的男子?未有功业便来烟花地谈情的男子哪个不是浪荡无能?总有一日要卖妻卖儿。”

明夷不由点头,洪奕虽不明原委,也是心有戚戚模样。葵娘不甘,又驳斥不了,只咬着嘴唇。

明夷赞叹道:“绫罗是真剔透明白人,是我太过虚伪,其实想为他与你牵红线,也是考虑到他有此实力能给你安稳生活。”

绫罗欠了欠身:“绫罗明白,也感恩明夷用心,不敢辜负。我只余这半点姿色,两臂温柔,许多年练的知进退懂分寸,便需凭这三点来留住他。我还是有信心的,他会再回长安,会来找我。”

明夷心头大石落下,又看往葵娘,毕竟年少不省心,不忍苛责,也不忍就这么灭了她念想,掏心实说:“葵娘,我知你怨我未带你见你成大哥,怨我,是有些私事要询问于他,也有顾虑,怕你痴心错付。我这两日还会见他,定然替你想问,若他对你有一点心思,我便给你二人说合。若没有,你也绝了这念头,姐姐再为你筹谋。”

葵娘被说中心事,耳畔通红,定了定神,终于还是露出点笑脸:“葵娘相信明夷姐姐都是为了我好,一切听姐姐安排。”

洪奕已经迫不及待了:“诶,怎么没人问我昨日过得如何?”

明夷翻了个白眼:“看你神情就知道,定然是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洪奕点头如捣蒜:“他真是我遇过最妙的人,温柔霸道,你懂的……”

葵娘亮晶晶的眼看着洪奕:“好羡慕红依姐姐,若我能与心仪之人厮守,哪怕只是一夜都心甘情愿。”

洪奕神色僵了会儿,继而绽放欢颜:“是啊,明日如何又不在我们掌握之中,今宵快活便好。”

明夷挺感谢葵娘,一句话把这话题给结束了。顺利转到妆容技巧上,明夷将化妆手法的基本培训工作交给洪奕,自己乐得清闲一阵。

未多时,连山带了辛五郎与贾七郎来,一众移至西屋明亮处,席地而坐。明夷脚伤,洪奕不惯坐地,二人坐在窗前坐榻,充作此日培训的两位老师。

今日第一课主要先说如何为客人推荐合适的妆粉、胭脂。教他们看血管颜色分辨客人冷暖色,根据客人年龄、气质判断适配的颜色类型,对于现代女孩儿来说只是入门的功课,几位晚唐人听得津津有味,大呼神奇。

怕教多了一下子难以消化,况且已到午时三刻,众人都是饥饿难耐。连山搀扶着明夷,带着三女两男都是绝丽容颜,走出拾靥坊已惹得三三两两围观。便也不想走远了,在东市随意觅食。

洪奕腿长,走在前头,一路看路旁酒肆餐馆,直到旧长安居门口。

明夷也好奇容异坊新店的进度,张望一阵,看到门面全非,牌匾未上。而内部已是初具雏形,与西市的容异坊如出一辙,都在简洁中显出尊贵气象。

“欸,也不知容异坊何时开张。”洪奕喃喃道。

几位尝过容异坊美味的异口同声叹息,肚子叫得更响了。

第七十七章 易容

饥肠辘辘的一行人,不甘不愿找了最快出现眼前的馆子坐下,胡乱叫了一桌菜。

半片儿腊鹅切了两大盘,烩一条黄河鲤鱼,茄子、韭菜、冬葵、豆角,蔬菜都是连汤带水煮的,再一碗猪肉丸子荠菜汤,又一人一碗汤饼,也点不出其他了,混了个水饱。

这顿饭吃得沉闷,除了连山,都是嘴刁的人。如若行露院的小厨房是六十分,竹君教坊的出品可以有七十五,而容异坊必定是九十九,这个小馆子,堪堪三十。平常人吃口饱也可,偏偏碰上一群老饕。

明夷看各人意兴索然的样子,不好意思起来:“待容异坊开了,我再请大家多吃几顿。”

辛五郎摆手道:“不必如此,我们在拾靥坊做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往后日子长,不能再如教坊中那般讲究吃喝,需得更踏实些。”

贾七郎也难得搭话:“我们在教坊能有美酒佳肴,都是来销金的客人花费。娘子经营不易,不用花费在这些地方。”

葵娘也应道:“葵娘只求有一日能离开行露院,哪怕日日喝粥都好。”

绫罗跟着劝到:“美食偶一为之才是享受,由奢入俭难,明夷可别把我们都惯坏了。”

明夷看着众人恳切模样,心头一阵暖流。这些人不同于洪奕,与她交情深厚,也不是连山,有明娘子教养之恩。只是萍水相逢而结缘,过着迎来送往日子的可怜人,却能为她着想,她这趟穿越,足矣。

端起热乎乎的一碗汤饼,明夷慷慨陈词:“谢诸位诚心相待,苟富贵,勿相忘!”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笑意盈盈,举碗祝贺:“娘子早日富贵!”

餐毕回拾靥坊,洪奕突然扯住她袖子,从连山手中将她拉过来,到队伍后面,轻声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邢卿说成言昨晚来了,说今日下午可以带你去见师父,在邢卿处碰头。”

明夷心中一动,心跳瞬间加快,下定了决心:“下午你替我教他们如何用化妆刷,如何上妆,都交给你了。我跟他走一趟。”

洪奕有些担心:“你只见过他一次,信得过嘛?”

“怕什么?他一身功夫,如想对我不利,我性命早就不保。”明夷对成言的人品还是完全有信心的。

“你的脚不碍事吗?”洪奕低头看她还一瘸一拐的脚。

明夷用力蹬了一下,齿间发出嘶嘶声:“没事,一会儿我换个紧一些的布袜固定住,然后鞋里垫上软布就好。”

明夷做好了准备,将众人交给洪奕调教,心情如即将出征的将士,脸上慷慨从容,压着心头的澎湃汹涌。

明夷只说去行露院与邢卿谈事儿,连山一再要护送她去,拗不过,只得随他。到行露院门口,明夷催着连山回去,连目光也不敢与他对上,生怕被看穿了心事。连山对于明夷的事总是格外敏锐,此时也是,脚像粘在地上,目送着明夷走入行露院,迟迟不肯离去。

明夷也说不清自己这种类似偷情的愧疚感哪儿来的,如果是真正的明娘子,定不会如此。否则连山也不会连多问一声也不敢。

可能接受了连山的照顾和关怀,她这么一个看重公平与平衡的人,总觉得亏欠,无法心安理得。

这种无解的事,交给时间,待她有能力给予他更多,只要不是男女之情,都舍得。

邢卿料到她会来,已收拾齐齐整整抚琴等待,成言坐在他身边,难得的安静,与之前所见明朗好动的少年模样大相径庭。

明夷望了邢卿一眼,他不着痕迹避过眼神:“成言一直在等你。”

明夷向成言微笑示意:“在拾靥坊料理些事,晚了,累你久等。”

琴声既停,如梦初醒,成言恍惚了一瞬,才恢复了开朗笑容:“无碍,我也乐得在这儿消磨,回去也是被师父逼着干活。”

明夷更是笃定邢卿在琴声中运了内力,可说是不惜心思。看成言的状态略有影响,程度不深,大概与他自己武功底子有关。

用秘技来左右人心这件事,明夷始终有些抗拒。如果人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掌控,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相信?

况且,她分不清,甚至可能邢卿自己也分不清,他在成言身上使用琴控技,是想从他身上得到未来报仇的助力,还是仅仅只想多留他一会儿。

“你与我们一同去吗?”明夷却是转向邢卿问道。

邢卿摇头道:“我有些困倦,你们去吧。”

成言抬了抬眉毛:“也好,我师父本就不太乐意见人。”

邢卿瞟了他一眼,凤目带几分幽怨:“你们走吧,我也好歇息一会儿。”

成言不疑有它,转向明夷:“明娘子可会骑马?你无轻身功夫,若是步行,恐怕天黑也到不了。”

明夷皱眉道:“驯服的马缓行尚可,若是奔跑,恐怕无法驾驭。”

邢卿嫌弃他二人蠢笨:“一会儿你跟殷妈妈借匹好马,你二人共乘即可。晚些时候再一道回来。”

停顿了会儿,邢卿又看着成言说了句:“回来到我这儿停留下也可。”

成言乐呵呵的:“还是你聪明,行吧,晚上找你喝酒。”

明夷冷眼旁观,稍微明白了些,恐怕比起成言的用处,邢卿更愿意简简单单与他喝酒聊天,给自己添一些暖意。

毕竟,成言这般单纯直率,犹如初升旭日的人,并不多见。

想到此,明夷到窗外往外瞧,已经没有连山的踪影,松了口气。

与成言比,连山如月色,虽温柔却清冷。跟随着她不离不弃,但也只限于对她而已。古人尚不知,月亮的背面,是无尽的孤寂与黑暗。

明夷与成言正准备动身,又被邢卿叫住:“你们怎么没一点计算。成言的画像还张贴地四处都是,哪能与你正大光明骑马出城。”

他从自己衣箱下面翻了个包裹出来,打开是一大丛灰白毛发和一些小瓶小罐。

邢卿让成言坐下,在他头上脸上鼓捣起来。一盏茶功夫,成言已面目全非,灰白头发灰白胡须,脸上蜡黄,还有褐色斑点和条条皱纹。再于眼睑上加了一个异形的红斑,异常丑陋。

第七十八章 桃源

明夷对邢卿这一手也是出乎意外,赞叹道:“邢卿你若是来拾靥坊教习梳妆术,那可真是所向披靡。”

邢卿不无得意:“你若开得起价,也未尝不可。”

“那你等着,到时不要找借口推拒我。”明夷玩笑间还是带着三分认真的,以邢卿对面部结构的认识和阴影高光的应用能力,真是天生的彩妆大师。

成言捧着铜鉴乐得不行:“邢卿你哪儿学的易容术,教教我,太有意思了,我若学会了就不必每次都等天黑溜进城了。”

邢卿面不改色:“什么易容术,不过是跟花魁娘子们呆久了会胡画两笔,玩闹而已。你若学会还得了,更没得约束,胡作非为了。”

成言是什么都信,又转了个圈,佝偻着身子:“我还得这样才更像吧,哈哈哈。”

明夷无奈笑着:“对啊,一会儿出了城随你,城内你得悠着点。”

“行,走吧!”成言捋着胡须得意不止。

明夷拉住他:“你还是从侧窗到后巷,而后到门口等我。你长这样在行露院里太扎眼。”

殷妈妈没多问,让小厮牵了匹栗色高头大马在院门口等着明夷。

“你会骑马?”临走,殷妈妈随口问道。

明夷心又一凛,想起连山对自己不会骑马这事儿并未觉得诧异,才放心回答:“刚学的,门口有朋友等我,会一路照顾,放心。”

殷妈妈忙着手头账务,便应了声让她走了。

明夷心有余悸,只要是明娘子先前认识的人,她总是怕对方看出点什么。心累,不如成言或石若山,一开始认识的便是她这个明夷,干干脆脆。

明夷坐在成言身前,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原本在高大俊美的少年怀中骑马是多令人心醉的事,明夷此刻却只觉得想笑,成言的假胡须在她颈项来回挠动,痒痒的。

成言为了演得逼真,勒住马走得很慢,还不住发出干咳声。

“怎么?你受凉了?”明夷问道。

成言嘿嘿笑道:“演戏演全套。”

明夷只想翻白眼。街边偶尔有人投来讶异的目光,大约是认出了她是拾靥坊的明娘子。她赶紧低下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脸颊。

虽然闲言碎语她是听多了,什么伍谦平刘恩朝马成凌,绯闻漫天。但至少对方都是相貌不差还有些身份、年龄相当。今天这位,鬓发斑白相貌丑陋还跟得了痨病一样咳嗽不停,传出去,她这名声毁得不是一星半点,恐怕会被当成年岁大了饥不择食。

传到伍谦平耳里就完了,恐怕他说的“娶回家”的可能是彻底没了。

明夷心情顿时更加晦暗,自己在现代时是个多么骄傲的女人,真爱至上,鄙视一切充斥利益与权衡的婚姻和恋爱。如今,心动未有,倒是存着倚赖伍谦平的官位势力以作最后保障的念头。

怎么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呢?

该怪自己在现代时站着说话不腰疼吧,靠着有些半大不大的事业,说低不低的薪资,做一个眼高于顶的女权者。其实在邱志面前,却始终做着毫不在意自己人格的角色。

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似乎更可耻些。

阴郁的情绪在顺利出城后,渐渐被驱散了。

眼前的景色丛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变成了青山绿水广阔田野。成言将胡子扯下塞进了怀里,叮嘱了声:“抓紧鞍桥。”

明夷慌乱了一阵,才明白是说马鞍前头翘起的部分,便紧紧抓住。

成言两腿一夹,轻扬马鞭,栗色骏马四蹄放开,踏云追风。

马蹄下碾碎的青草野花,散发出脆生生清亮亮的气息,带着点儿草腥、泥土气味和粗糙的花香,怎样都是鲜活。

成言也兴致高了起来,哼起关中的小调,透着生来的敞亮与荒凉。

明夷想多奔驰会儿,不为身后宽广的胸怀,只为这天高风凉,云卷云舒。

一曲未完,眼前已是农家院。

背后是山,前头是田,围着小院儿的三间草房,像是在这黄土地上撒了点种子就自个儿长出来的一般,浑然天成。

院里有鸡鸭,院外绕黄花。

这副田园景致让明夷心旷神怡,脑中只有一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院子前的野田毫不规整,几排犁整齐了,有些已经出了苗,更有一大片还是荒地。看着像是开垦没多久的样子。

成言下马,将她搀扶下来。地面上有些不规整的石块,明夷受伤的脚跟恰踩上一颗,疼得呲牙,忍住不出声。

成言指着那片地:“你看,这些田里的活儿都是我的。师父说多做些农活能修身养性,每天逼着我犁地,牛也不给一头,是要活生生累垮我啊。”

明夷看他着实有趣:“看来你真是很怕你师父了,这么大声抱怨,不怕他听到吗?”

成言嘿嘿一笑:“他的马不在,定然是不在家,我们进屋等会儿吧。”

明夷随他往院子里走:“你说你是半月多前才被你师父逮到,那这里原先也是这副模样吗?”

成言一脸骄傲:“原本这儿只有两件草屋,也没围院子,他一人栖身用的。他心血来潮抓我来做农活,又收留了胤娘,才有了这第三间。胤娘见我耕田,觉得有趣,也要了些小鸡小鸭来养,害我还得修篱笆当院子。”

明夷看着农舍充满人情和烟火气,自语道:“那位胤娘看来是想把这里当家一样照管了,未必愿意去拾靥坊。”

话音未落,成言朝着她身后招呼道:“胤娘又去洗衣服了?我带了客人来,你快去煮些热水来喝。”

又对她说道:“明娘子,这位就是我说的胤娘,大名余安胤,有些拗口,还是叫胤娘吧。”

明夷专注在脚底的疼痛上,转身慢了些,回头一望,大惊失色。

这位胤娘,身着灰蓝色的朴素棉布衣衫,掩不住秀美姿容,个子小巧,腰身盈盈一握。尖尖的下巴,水灵灵杏仁眼,薄薄的嘴唇半张半抿,似被陌生人惊吓到,真是,我见犹怜。

她的容颜虽秀丽,毕竟也比不过花魁们的娇艳夺目,令明夷大惊失色的,是她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乔茵本人!

第七十九章 胤娘

明夷正想奔过去,把“胤娘”手里的木盆扔了,给她个结实的拥抱,笑凝在脸上,还是迟疑了。

她的表情,不对。

那不是遇见熟人的表情,她微笑着,有一点恰到好处的诧异,还有少许的疑问,更多是平淡。就像家人带回个陌生客人那般自然的表情。

明夷定下心来,世上哪有如此相似之人,何况她一直疑虑三人在火场,怎会只有两人穿越而来。纵有相似,偏偏让她遇见,不可能与她毫无夙缘。

或许是穿越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一定。

明夷自己是顺风顺水穿过来,除了明娘子留给她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和一个烂摊子店铺,并没什么不顺畅。

洪奕稍稍多些曲折,师红依的魂魄竟然还与她共存了一阵子,虽说现在风平浪静了,但万一有一日她苏醒过来,洪奕的魂魄便有危险。

乔茵如今一脸不认得她的样子,或许,是穿越时损失了记忆?或者这余安胤的魂魄异常强大,压制住了乔茵,乔茵在这副躯壳内沉睡。

明夷想着,眼睛一刻不离胤娘的脸,看得她脸红起来。

“言哥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明娘子吗?”胤娘的声音软软糯糯,能让人心都化了,加上这个称呼,明夷都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

成言傻呵呵挠挠头:“是啊,今儿带着来看看你。”

胤娘杨柳腰肢微微一扭,行了个礼:“胤娘失礼了,明娘子莫怪。”

明夷回了礼,决定在观察会儿,稍后套套她的话。

“初哥哥昨天在山上采了些蜜回来,正好沏点儿蜂蜜茶给姐姐尝尝。”胤娘笑靥如花,夹着点儿少女的娇憨,“胤娘看姐姐面善,如此称呼,姐姐不会怪责吧。”

怪责什么?她叫成言都称哥哥,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不称呼自己大娘之类已经是很客气。明夷心里腹诽了一阵,也只得挤出笑容:“胤娘高兴就好。”

胤娘放下木盆,扭着小腰去最边上的屋子忙活去了,成言则领着明夷往中间的屋里走:“中间这屋是我和师傅两人住,旁边是胤娘的,最边上是柴房,做饭烧水吃饭堆杂物都在那儿。”

明夷想起方才胤娘的话:“初哥哥是谁?”

“我师父咯,他叫时之初,时辰的时,之乎者也的之,初来乍到的初。”成言给搬了椅子来,请明夷在一张书桌前坐下。

时之初,明夷默默念着,这名字,挺苏。

明夷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屋,木结构,顶上盖着茅草,压上不齐整的瓦片作数。梁柱都是裸露的,留着手工的印记。桌椅床榻也是本色的木制,还散发着木头天然的气息。比她去过的地方都显得粗糙,却有种别具一格的随性之感。

虽是两个大男人的住所,却整理得挺干净。连鞋袜都整整齐齐排在床下。

除了不太宽敞的床,房间一角还用茅草堆了一个简易的“榻榻米”,厚厚的草垫,上面铺着两层棉布床单。

成言见明夷看到此处,抱怨道:“胤娘来了之后,师父给她做了张床,却说尽快要送走她,没必要再做一张,就让我睡地上。”

“要是送走了她,恐怕就没这么整洁的屋子了。”明夷看着时之初床铺下面排列如此整齐,不沾一点灰尘的鞋,每一双里头都叠上雪白的布袜,心里头有些难以名状的滋味。这女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得如此细腻之事。

相比而言,她看向成言的地铺,角落里放着两三双布鞋,却是随意摆放,布袜只是简单塞了进去。

恐怕这小女子对时之初,不一般。

胤娘端了两碗蜂蜜茶进来,摆在书桌上:“姐姐小心烫。”

明夷谢过,看着眼前的陶土大碗,里头的茶水微微泛黄,还有些沉淀,但蜂蜜的甜香却十分浓郁,直冲上来,令人垂涎。

成言多嘴道:“怎么不让我小心,胤娘你偏心。”

胤娘瞟他一眼:“言哥哥你皮厚,嘴皮子也一定结实,不怕烫。”

说着吐了吐舌头,成言想回击,看她娇俏如孩童,也不好计较:“是是是,你就知道欺负我。有本事你跟师父顶嘴去。”

“初哥哥才不会像你这样胡言乱语。”胤娘撅起了嘴,“我晾衣服去,姐姐你替我收拾收拾他!”

胤娘走了出去,明夷便向成言问起她的事。

“她一直是如此机灵娇憨吗?”

成言喝了口蜂蜜茶,果然被烫得呲牙咧嘴:“并非如此。我刚将她救回来时,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唯唯诺诺,只怕说错做错会被我们送回她那个虎狼之家。我和师父轮番劝慰她,保证绝不让她再受委屈,她慢慢才多了笑颜。”

“那你们对她还真是挺有耐心。”明夷说着,心里头有点止不住的惆怅,少女时期真是,做什么都对,怎么样都惹人疼。

“那有什么办法?看着她畏畏缩缩也烦啊。现在好了,倒是不怕了,在我面前牙尖嘴利起来。在师父面前却很乖巧,哼,就是怕被师父赶走呗。”成言呼呼吹着碗,一边说。

明夷心里头暗哼了一声,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看得清楚。这些直男,真是脑回路也是直的。

尽管如此,她也不讨厌胤娘,想起她方才的精怪模样,明夷不由自主嘴边便有笑意,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天真俏皮地十分自然。

这点,与乔茵有一些相似,又大不相同。

乔茵也很讨人喜欢,但这种讨人喜欢,带着很大的不自信和没有安全感,因此,与其说她对乔茵的感觉是喜欢,不如说是心疼。

胤娘不同,虽然她似乎也是身世坎坷,但天真未脱,离开了自己畏惧的环境和人物,慢慢会痊愈。尤其是少女,如果遇见一个拯救自己的人,又是值得倾心的青年男子,那过去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满心都会是粉红色的泡泡。

就如同成言对于葵娘,是她的盖世英雄。

而胤娘呢?救出一半,便在路上输给时之初,且输得挺难看的成言已经算不上英雄了。真正的英雄,是那个可以左右她去留命运的时之初。

第八十章 苦女

胤娘晾完了衣服也进屋来,站在一旁,手上还滴着水。伸手要将成言已经喝完的碗拿走:“还要吗?我再去盛。”

明夷瞥了成言一眼,他有些羞惭,站了起来:“我自己去,你们谈着,我一会儿还到田里干会儿活,师父回来时候能看到。”

胤娘掩嘴而笑:“你快去吧,初哥哥去看望他姑母,随时会回来。”

成言一溜烟没了踪影,明夷招呼胤娘坐下,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她那一双手上。

那真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一双手。自己的手虽雪白柔软,毕竟年岁在这儿,缺了那种水嫩晶莹;洪奕骨架大,人又瘦,手指骨节略为突出,失之刚硬;邢卿的手抚琴绝美,因为手指修长白皙,但少了柔软肉感;夏幻枫的手指纤长优美,本是完美,但与胤娘的相比,便觉着粗糙了不少。

胤娘的手,肤色细嫩如新剥的荔枝,带着点儿透明感,似乎碰一下就会破了皮。白中带粉,竟比脸色更佳,也是少见。不见骨节,纤如笋尖,甲盖尤长,指甲透明而有光泽。这简直是一双日夜敷着手摸养出来的艺术品,长在一个据说饱受生母继父欺凌的苦女身上,真是匪夷所思。

这么一双手,能为这两个男人洗衣做饭,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双手若是用于做护肤品的示范,事半功倍啊!

明夷思绪已远,胤娘见她的茶还未动,催道:“姐姐是不喜欢甜食吗?”

明夷摇了摇头:“我等凉些。”端起碗喝了一口,沁甜入心,香气入脾,虽带着来自花粉和蜂胶的些微苦涩和酸味,却令整体口味更为立体,口腔中满满的圆润充盈,莫名有一种幸福感。

胤娘眼中有光,期待地看着她:“好喝吗?”

“嗯,极好。”明夷笑着叹了口气,是那种特别满足的叹气。

胤娘像个孩童般,神采飞扬,似受到了最大的表扬,差一些要手舞足蹈。

明夷眼里,她与乔茵越发不同了。乔茵有着比年纪更成熟的分寸感,从未在她们面前肆意撒娇卖萌,而更愿意贴近她和洪奕的喜好,知趣得让人舒服。

胤娘歪着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会儿,突然说了句:“姐姐,你真好看!”

明夷一愣,笑了起来:“姐姐老了,胤娘才是水灵灵的好看。”

“才没有,真的,胤娘如果以后能和姐姐这样有气度,就谢天谢地了。”

明夷看着她,那双眼睛透亮透亮的,让人无法怀疑她的诚恳,不想继续客套,便问道:“那你愿意来姐姐的店铺做事吗?”

胤娘一口答应:“能跟姐姐学,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我怕我走了,没人照顾言哥哥和初哥哥。”

明夷的腹诽模式开启,难道你不在这几十年他们都白活了吗?小样,不就是舍不得你“初哥哥”吗?

“那就让你初哥哥做决定吧。”明夷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意义,人家的事儿,让人家做主,“给我说说你的事儿吧,怎么会到这儿的。”

明夷想从她口中去确认,是不是有过一场大火,近来有没有什么异样。

胤娘所说与成言无二。

她幼年丧父,阿娘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守丧未满便再嫁了城中富商,带着她住进了大宅。起先几年阿娘受宠,她的日子便也不错,虽没有多少母慈女孝,总也不缺吃喝,不愁饱暖。

好日子过不到三四年,阿娘逐渐失宠,便把怨气往她身上撒,怪她没有带弟的命,害阿娘生不出男丁,受到冷落。于是,胤娘的一天常常是,一顿饭,夹着一顿打。挨打的理由随手拈来,汤没喝干净,打。走路太大声,打。衣袖蹭脏了,打。

到她十五六岁,长得与阿娘差不多身量,学会了还手,阿娘打她的机会少了,也不再管她吃喝穿用,她得盯着仆人的白眼去厨房找吃的,捡各房不要的衣裳来裁剪了穿。

比挨打更可怕的是,一家之主的垂涎眼光。她每一天过得提心吊胆,要打听到他出门了才敢擦身换衫,甚至如厕都得观察许久匆匆来去,因为撞见过那老不修巴在茅房上偷看……

听到此,明夷忍不住骂了出口:“这种老畜生,阉了才好!”

胤娘反倒俏皮一笑,安慰起明夷来,说自己机灵,周旋这两年没有吃过亏。只不过最近这半年她阿娘打起了把她送给老畜生的念头,想着换自己老来好吃好住。她不依,打了起来,被阿娘用椅子腿砸晕了,又后怕,把她扔到柴房自生自灭。

也就这么一场架,让她有幸遇到了成言,总算是逃出了狼窝。

明夷见她眼里明朗朗的笑意,真觉着心酸得不行,最怕就是这样明明被欺凌被践踏,还能笑着扛过去,感恩目前境遇的人。没法去讨厌。

她想起了乔茵。一样经历了并不愉快的童年,成长的方向却有些不同。

第一次见她是在看一份品牌展会的策划书上,只是匆匆一瞥,觉着这女孩长相讨人喜欢,又是退役运动员,和那些出来演出的女孩子气质不同。

这场展会Q&C最终出了一部分赞助,租了个展位。她也见到了乔茵本人,怯生生,特别乖巧,跟在经纪人身后一家一家品牌去打招呼,希望日后多多照顾。

明夷对此并没太大兴趣,乔茵是体操运动员,虽然长得不错,现场表演也就体操柔术之类能拿出手,做模特不够高,唱歌跳舞也很一般,名声又不够,实在不值那份演出费。

没想到当晚邱志就一个电话打来,千叮万嘱要给这个乔茵多一些演出机会,搞好关系。说有可靠消息,这个女孩子是连锁商业集团老板袁首富在外的私生女,袁首富和这个女儿相认不久,有愧于心,十分着紧。

明夷自然知道和袁首富能搭上关系有多大的商业价值,便也叮嘱下面的策划经理,尽量多安排乔茵的演出,价格随她报多少。

令明夷惊讶的是,乔茵那边并未漫天叫价,反而交足功课。这女孩子心细到,每次活动会给她带舒缓的药膏,怕她穿高跟鞋站久了脚疼。每次活动结完帐,必定亲自上办公室致谢,送一些有心思的小礼物。一趟趟下来,关系不好也难了。

第八十一章 乔茵

尽管常常与乔茵见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极有分寸,让人觉得舒服,明夷却始终在心里存着点儿隔阂。

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乔茵太客气,做得太好。

如果作为寻常来往,工作关系,这样的人最好,不惹麻烦,不招是非。但作为朋友,就欠缺了一点人味。

况且,她的客气带着一种畏缩和提防,似乎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敌人,行错一步就要会堕入深渊一般。这让她身边总绕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氛,让明夷只想快速跑开。

公司的工作原本就压力大,与客户、下属相处都是紧绷着,明夷私交的朋友只有一个标准——“爽”。就跟洪奕一般,直爽、爽快、敢爱敢恨。可以肆意在她面前吐槽靠不住的情人、看不惯的客户、蠢掉渣的下属和这个操蛋的世界。

明夷不是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乔茵走得更近,不过她想象中的场景是,有一天,乔茵受了什么打击,情绪失控,对着她边哭边诉说自己的委屈,而她,便是那个温暖安慰的大姐姐。

可现实偏偏如此难堪,哭到糊掉眼线的是明夷自己。

一场酒店推介会结束,明夷已经到了极限。正是年初,之前已经连着一周为了新一年度的公关计划开夜车,前一天更为了这场推介会在酒店通宵监督布场。员工已有几个提早回去过年,这场的合作客户又特别难缠,她一晚上几乎没坐下过。

最信得过的洪奕在外地有大活动,回不来,这也让她烦躁。

累了受不了就到酒店外面花园里吹吹冷风抽支烟,手冻得通红,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她心情恶劣到想马上爆发。

一簇火苗,和一张俏脸,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乔茵说明天一早怕赶不及,晚上干脆住到酒店来。

明夷赞她敬业,合同里并没有包酒店住宿的部分,大部分演员都会一早赶过来。问她怎么这么冷也在外面游荡。

乔茵说到会场找过她,工作人员说明总出去了。她料到会来花园抽烟。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明夷任她帮自己点上烟,狠狠抽了一口。

“像明总这样的才女,都会抽烟。”乔茵眨了眨眼,笑道,“其实上次去你办公室,在桌上有看到烟灰缸。”

明夷有些尴尬:“熬夜没它没精神。”

乔茵从包里拿出一听罐装咖啡,用手套包着,解开还是温热的,递过去:“少抽点吧,毕竟对身体不好。”

明夷愣了愣神,接过咖啡,把烟给掐了。这女孩,不知是真的特别体贴温柔,还是实在工于心计,怎么能如此细致的,幸好自己是女人,否则分分钟沦陷。

明夷喝两口咖啡,道声谢,叮嘱乔茵早些回房间休息,便匆匆回会场去了。她不习惯与无私交的人闲聊太久。

事情并未结束。次日两人的相遇,没有了这种浪漫戏码,只有尴尬。

一个身居总监,已过而立的女人,在酒店安全楼梯拐角坐在楼梯上哭成狗。偏偏让自己雇佣的年轻的女演员撞见了。

眼泪是收不回了,她也没有心思去收。只想使劲哭,用力哭,把所有情绪都哭完。乔茵坐在她身后,静静的,什么都没说。

明夷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失态,也许因为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的神经已经不想受约束,也许因为在会场上,一周没见面的邱志终于来了,却忙着与客户应酬,一个眼神都没落到她身上。

她支撑到了活动结束,带着假笑和已经痛到如同站在刀尖的双腿,欢送所有的客人离开。关照好工作人员小心清场,已经见不到邱志的影踪,他连一句话都没舍得跟她说。

如果他有一丝疼惜,也不会如此吧。

于是她脱下高跟鞋,坐在楼梯上,完全失控。甚至知道有人来了,也不愿意看一眼。

哭累了,身体往后靠,顶到了乔茵的膝盖。

乔茵递过来的不止是纸巾,还有卸妆巾和镜子。

明夷没得选择,接过来,把自己已经哭花的眼妆擦干净,总算可以见人了,但红血丝和肿胀让她不想回头面对别人。

乔茵柔声说:“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两层,去休息下吧。”

明夷没有理由拒绝,她不想这样子走到酒店大堂去叫车,也总不能一直躲在楼梯间。

换上乔茵递来的软拖鞋,坐在床上,她浑身都舒服了。

乔茵没有问,只倒了杯热茶来:“喝点,会好过些。”

明夷已经没有办法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像是破了壳的鸡蛋,毫无屏障。

怕被问,她主动说:“太累了,两天没睡,所以受不了。”

“嗯,”乔茵点了点头,“大睡一觉就会好的。”

比起热水和卸妆巾,她更感激乔茵的“不问”。

她没料到的是,乔茵坐在她身边,笑着笑着就哭了。

场面变得很奇怪,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身边坐着一个无声掉泪的女孩。

为了回报“不问”,她也“不问”,但她知道,乔茵会自己说的。

乔茵的故事很简单,像是小说里每一个无助少女遇到的一样。

她从小不知生父是谁,母亲每天总是打扮得很漂亮,把她送到外婆家,然后转身就走,不顾她的哭叫,一天,三天,或一周,再来把她接走。

有天,母亲没有回来。外婆咒骂着母亲,也讨厌她。

上小学时,外婆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姨妈一个舅舅,经过一轮轮争吵,他们轮流收留她。

从此,她学会了走路不能出声音,吃饭不掉一粒米,房间有一根头发都捡干净。因为她只有尽量活得像不存在一样,才不会惹来别人的厌恶和白眼。

衣服再单薄,也要说不冷。例假痛出汗,也要洗净自己的衣服再静静躲上床。在学校不能惹上麻烦,没人会为她出头,也不能有要好的朋友,才能避免生日要送礼要买零食一起吃。

乔茵说着,表情平淡,眼睛里还有隐隐的疼痛。

听着,明夷胸口的疼痛竟然少了许多,或者,人真的需要在更惨的人那里得到安慰,那么残忍,却有用。至少,她在上大学之前,真的有个温暖的家。

第八十二章 狗血

乔茵的过去,让明夷理解了她为何会成现在的乔茵。

只是习惯而已,习惯瞻前顾后,如履薄冰,习惯看每个人的眼色,讨好的事做得不露声色。

这样的乔茵,让她不忍心,也仅仅不忍心。她自己都是千疮百孔,哪有多余的热度去给别人。越成长,越知道,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也别去管别人的麻烦事儿。

所以当乔茵把那些过去剖开给她看时,她是有些害怕的。她能怎样?不过是摸摸她的后背,说一句,会好的。

多无聊。

纵使无聊,有些话还是得说:“别哭了,现在不是都好了吗?”

乔茵抿了抿嘴唇:“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因为相信,我总会有个自己的家,不用活在别人阴影下。”

如此还哭什么,明夷心里又暗暗吐槽。

接下来的故事,又是一个同样老套又倒霉的故事。

她母亲走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被选拔去学体操,反正也不花钱,还能少在家呆着,外婆也没阻止。到小学毕业,为了能尽早住校,她和她的亲戚们一致很乐意让她去了体校。

在这儿,一个没有家的姑娘,碰到了第一个保护她的男孩。身材瘦小、面容姣好的乔茵,在体校很受男孩子们的瞩目,也因此收到一些女孩的排挤,最严重的一次,被扯烂了衣服关在小黑屋里。

把她找到,救出来的男孩,成了她的保护神。

两人的恋爱,从十四岁开始,一直到现在,算是一场十足的爱情长跑。

他们都是竞技体育的淘汰者,也都无心去上大学,早早就被扔回了社会。去做健身教练,去做路演,只要是活,都接。乔茵没觉得苦,因为有心爱的人陪着,有共同的目标:成家。

男孩做了健身会所的私人教练,难免接触到一些愿意花钱买他时间的女人,不只是工作时间。但他信誓旦旦,一切都为了赚到钱,给她家。

她相信,而且为他觉得委屈,心疼。

可两三年下来,男孩一分钱都没存下,倒是热衷于穿着打扮,美食美酒,他习惯了那些人给他见识的所谓“高品质”生活。

乔茵觉得没关系,至少他还没离开,还是爱着她的。她节衣缩食五六年,从打两份工,到有贵人相助,签了公司算个小艺人,存下了三十万,可以在男孩的老家当首付买个两室两厅了。

男孩把钱拿走,开了辆车回来,说有车能扩大自己活动半径,能帮他建立事业。

这是前天的事。

她住在酒店,不是为了敬业,而是负气。觉得未来一下子就没了希望。

明夷越听越生气,原来真有那么混蛋的软饭男和那么傻的痴情女,本以为这些都是天涯写手才能编出的狗血故事。

“斩仓吧,止损。”明夷只有这一个建议。

乔茵舍不得。舍得就不会哭,就不会说出来。谁劝也没意义。

明夷明白她需要摔更重些才会清醒:“离不开的话,钱千万留在自己手里。”

乔茵点了点头。

这一刻,明夷才对她软化了下来,虽然她年轻、娇小、惹人怜爱,可是,她傻傻陷在错误的爱情里。

这个女孩子,对全世界都充满了防备,只相信一个不值得信的男人。

而自己呢?只不过对婚姻与爱情少了信心却又充满迷信,总还是被善意对待长大的。经历过一次次浅尝辄止的失败感情,她认定邱志是最适合结婚的对象,但他逐渐若即若离,她或许该考虑是不是选错。

此时,邱志的微信来了,说一句,要陪客户,没时间见面,好好保重。

她心里的怀疑蒸发不见,嘴角扬起笑容。女人,就是容易满足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或者,真是因为爱,而不是合适而已。

笑映在乔茵的眼里,她的表情难以言喻。

这就是她和乔茵成为朋友的过程,加上洪奕,三人经常在活动中见面,在结束后相聚。只不过,她与洪奕是真正莫逆,对这个女孩子,则是越来越怜惜,带这些怒其不争。

眼前的胤娘,不同。没有那种陷入泥坑难以自拔的感觉,而是很明白自己要如何,伶俐、活泼,甚至带着些难以形容的冲击力。

难道真是人有相似?

明夷不死心,问道:“大约半个月多前,你有没有遇到过走水?”

胤娘摇头:“我一直没出过大门,家中未曾走水。”

“你可有觉得忘记了些什么……额,譬如,你忘了你叫胤娘。”

胤娘嘻嘻笑起来:“姐姐好生有趣,胤娘一直是胤娘,如何会忘?”

明夷若有所失,看来,这只是与乔茵长相相仿的晚唐人。或者,是在三人穿越时空时,这个时空已经准备好三个相匹配的身体,乔茵的灵魂却丢失在不知名的空间,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出现。这个胤娘,既然出现在她面前,恐怕就断不了纠葛。

“如果你初哥哥希望你跟我去拾靥坊,你会喜欢吗?”

胤娘的笑容凝住了,很快恢复过来:“初哥哥不留我,我便无处可去。姐姐愿意留我,是我大幸。”

明夷决意将她和记忆中的乔茵分作两人看待:“胤娘聪明能干,来拾靥坊是我求之不得。”

“只是,我怕阿娘那里有人见到我会惹出是非,回城还有些不妥。”胤娘皱着眉,隐隐透着恐惧。

明夷想了一下:“你就在工厂里住着,工人都是逃难而来的外来人,应当无碍。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家,原本就少出家门,也不会有许多人识得。”

胤娘脸色有些苍白,应道:“也是。”

蜂蜜茶已尽,胤娘要去再盛,明夷拦住她:“我出去透会儿气,也去看看你言哥哥是怎么干活的。”

走出草屋,有些晃眼,太阳恰好在一抬头的角度,巨大,金黄,睁不开眼。

明夷站定在院门口,需要适应一下这光亮。听到远远有马蹄声,甚疾,一个高大的黑影,越来越近,却逆光,看不清。

她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第八十三章 之初

在明夷对爱情的臆想中,有温柔细腻的嘘寒问暖,有无声陪伴的默契约定,却从未有过对盖世英雄的憧憬。

她相信每一点得到都需要付出代价,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宠,没有不需偿还的情义。自问自己无虞姬貂蝉的姿容,哪会得到英雄霸主的垂青,即使有,短短数年恩爱,也要用命去换,或用余生无尽的孤寂,不值得。

当那个人骑着马靠近,背景是一轮金黄夺目的太阳,他的头发扬起,他的马鞭扬成极为优美的弧度,似能将日光都驱逐。

她恍惚了,眼前的一切定了格。像另一个次元,像自己是画外之人,凝视着一副神秘久远的画作。

他下了马,站定了,也像受到了极大冲击,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近到终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同时,她听到了一种破碎声。

是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她自从猜测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在脑中充盈的蠢蠢欲动,如今,灰蒙蒙黯淡下来。

好吧,他绝不丑,只是,称不上多么好看。如果在原来的时空,他绝不愧为帅哥一枚,明夷的样貌在女生中得分七十五的话,他在男人之中可以打八十。毕竟他有一米九的身高,结实匀称的身材,满满荷尔蒙扑面而来,是能让一些女孩儿疯狂的类型。

可惜明夷身边好看的男子实在太多,眼睛被养刁了,容貌惊为天人的五郎七郎,日漫正太风的连山,比女子美三分的邢卿,禁欲系冰山美男伍谦平,整天在眼前晃着,多看了,连这等美貌都麻木了,何况凡人。

当然,除开这几位,眼前的时之初比常人还是高出一等,不止身高。他肤色较深,眉眼端整,脸型方正,眸如星子,鼻若悬胆。整个脸上写着俩字:正气。就因为这种“正”,使得人相貌平淡,留不下什么印象。

明夷心里深深叹了一声,可惜了时之初这个好名字。

她真不算颜控(?),只是对这个唯一向往过的“盖世英雄”期待太高。

时之初愣神许久,似等着明夷开口,可她如今满心都是一种哀悼逝去的单恋的心思,一脸肠胃不适的表情,说不出话。

成言及时救了场,跑来一脸讨好:“师父,这是荐人馆的……嗯,名字我还没打听,哈哈。”

时之初不紧不慢系着马,明夷想着,这人,长那么高,连马也比她那两匹大了一圈。

“呵,你确定没打听?”时之初冷冷说道,头也不回。

明夷精神一振,啧啧,男神音,厚重,磁性,好苏。如果在夜色中听他说情话,倒是能加分无数。

成言腿都软了,早将明夷的嘱咐丢到了脑后:“我记错了,是拾靥坊的明娘子,来看看胤娘。”

时之初转头看了明夷一眼:“明娘子,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明夷尽量表现得大方些:“哪里哪里,叨扰时大侠清静,明夷的不是。”

时之初眼神又落在明夷脸上,直视入眼。看得明夷都有些脸红了,匆忙避开,让开一步,让时之初走在前头。这慌张的一挪动,让她左脚踩在右脚上,恰让伤处受了力,疼得皱眉。

时之初见她踉跄,不及思考,手已过去,紧紧将她挽住,半倚在他臂弯里。见她眉头紧蹙,往下看,她受伤的脚尖踮起,不敢受力,已明白了,微微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明夷一阵晕眩,抱著了他颈项。

这个角度,这种感觉,踏实,熟悉。她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已经九成九确认,这个男人就是那天晚上把她从醉鬼魔爪救出来的人,唯一给过她公主抱的男人。虽然不曾见到过脸,但女人的身体有着敏锐的记忆,和不可理喻的直觉,就是他了。

他抱着她往里走,不顾成言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表情,也顾不上刚从屋里走出来的胤娘脸上一片惨白。

明夷也顾不上这些,她安安静静看着这个男人的下巴,有着坚毅的线条,细微的胡茬,身上有草药的气息,侧面看,他的睫毛长长的,眼神坚毅,直视前方,鼻翼竟然微微冒了些汗。身体有一种紧绷的感觉,比上一次明显紧张很多。

明夷突然觉得,他变得好看些了,至少,有些可爱。原来,他会紧张啊。

进了屋,胤娘连忙过去扶住明夷,时之初将她放下,坐到椅子上。蹲下身,半跪在她面前,捏起她受伤的脚:“把药箱拿来。”

成言应了一声,去屋里侧衣箱旁翻找。

明夷看他像是要给自己脱鞋治脚,一下子脸庞滚烫,想把脚缩回来,却丝毫不得动弹,他的掌握,像一把老虎钳,扣得紧紧。

他抬头看她一眼,低声道:“别乱动。”

明夷被这轻柔的一句酥了半边骨头,哪里还能挣扎。

胤娘也蹲下在旁边:“初哥哥,我来吧,男女有别,不太方便。”

“这套我不在意,想必,明娘子也不是迂腐之人。烦劳胤娘取些热水来。”时之初在成言端来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绿瓷瓶来。

胤娘撅着嘴走开了,明夷也顾不得她的那点小心思,倒是有隐隐的小开心。

成言在一旁守着:“明娘子你脚上有伤怎么不吱声,还好师父细致。”

“你的活干完了?”时之初扫了他一眼,立马收到成效,成言赶紧溜了出去。

时之初看他背影,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手上开始给她除鞋脱袜。

明夷有些失神,这人,笑起来还真有几分好看,好暖。见他给自己脱鞋袜,又窘迫起来:“我自己来吧。”

时之初没搭理她,看着裸露出的伤处:“处理没什么问题,只是本应好好卧床休整几天,怎么到处乱跑。”

他明明在问我,又不看我,明夷心里暗道。

况且,他定是偷偷送药,又救她的那个人,不可能不认识明娘子,为何见面如同陌生?说那句初次见面是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燥,干脆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时之初全身定住了一瞬,继而抬头,目光灼灼:“我只是闲人,不是你认为的那一个。”

第八十四章 试情

明夷饶有趣味地迎向时之初的目光:“你以为我认为你是谁?”

他并不接招,笑得暖融融:“明娘子也不怕绕口。”

明夷想继续问,被端着热水进门的胤娘打断了:“初哥哥,我来吧。”

时之初将水接过来,放在一边,用药箱里的纱巾蘸取了一点,轻轻晃了下,不那么烫了,再擦在明夷出了血的脚跟上。

胤娘撞了个软钉子,撅着嘴杵在一旁,又闲不住,问道:“初哥哥饿不饿?我给你下碗汤饼去。”

不待时之初拒绝,胤娘已经蹦了出去,屋里又回复安静。

时之初很认真的样子,始终低着头,将伤口用热水洗过之后,轻轻将瓷瓶中的白色粉末抖落在伤口上,粉末在微湿的皮肤上很快融了,只感到凉飕飕,很舒服。

明夷让自己尽量装出随意的口吻:“这个与我胳膊上那个药膏是同样配方吗?味道很像。”

他果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几味药相同……”

说到一半,他自知错口失言,手上停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迅速用干净的纱布将她患处包裹好。而后收拾起了药箱,站起欲离开。

明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子:“给我送药,夜半来瞧我的,是你。那晚上我被袭,救我一命的,是你。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和……我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时之初转身来望她,眼里也尽是迷惑:“你当真不认得我?”

明夷摇头:“半个多月前,我家中走水,兴许是受了太大惊吓,我已全然不记得过去的人与事。如果你我有何过往,还请告知。”

时之初闻言,全身倒似松了下来,在她对面坐下:“你先把鞋袜穿上吧。”

明夷脸一红,低头迅速将鞋袜穿上,她心急如焚想知道明娘子和时之初的关系。

“其实我与你不过是一面之缘,我常在这山中帮姑母寻找珍稀药材,明娘子年前曾来山下农家选花材,碰巧遇上,我下山时磕伤了脚,娘子的马车送过我一程。因此听得娘子遭逢劫难,我便想去看看,是否平安。”时之初说来很是顺畅,不像是现编的词。

“那为何不正大光明来见?”明夷不太信,一面之缘哪来如此多牵绊,需要常常暗中保护。自己也并没有那倾国倾城之貌,不敢想什么一见钟情的美事。

时之初振振有词:“我私行缉盗多年,仇家众多,在城中并不轻易露面。更不敢与江湖之外的人有瓜葛,万一仇家找了娘子麻烦,岂不是罪在之初。因此,两次夜里探望给娘子送药以谢一乘之恩罢了。至于那晚上,不过是要追捕一个杀人抢劫的匪徒,恰巧遇上娘子遭难,怎可袖手旁观。”

“为何那晚不让我见到你?”明夷渐渐信了,声音柔软下来,想到那天晚上他的温度和保护,心里更是揉成一团。

时之初神色有些窘迫,但很快恢复了平淡表情:“不见面,不纠葛,不牵连。”

明夷看他一副要拉开距离、撇清关系的模样,兀自心酸,想到胤娘一声声初哥哥的称呼,更是突然来了股气:“那你一个江湖人,收留一个小姑娘在身边算什么?就不怕连累她吗?”

时之初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笑意来:“所以我是真急着将她送走,成言当时带了她出来,再送她回去就如同害她性命。我只得暂时留了她。我本意找荐人馆给她找个远离长安的帮工,没想到成言带了你过来,他真是脑子里少了根弦儿。”

明夷听得心里莫名舒服了点儿,还想再求个心安:“她还年少,若让她一人到了异地,你能放心?”

“我有何不放心?总不成可怜之人都留在身旁,在我身边,别人不怕被殃及性命,我还怕被拖累。”时之初这话一半儿是要说给明夷,她也明白,“她总要自寻活路,尽量给找个可靠的人家就是了。”

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放在了桌上,胤娘收回烫得发红的手,捏住了耳垂,脸上仍是娇俏精灵模样,眼里却隐隐有泪光。

明夷瞪了时之初一眼,她纵然没注意胤娘走近,以他的功夫,早就知道她在门口,那些话,明摆着故意说那么无情。

胤娘的笑容里,明夷觉出了好多委屈,令她都有些不忍起来。看时之初的脸,依然不露声色。

胤娘偷瞧了时之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脸上愈加阴云密布,费了劲儿挤出笑:“姐姐也喝一碗吧?我去给你盛。”

明夷连忙阻止:“不用了,我在城中用过了。”

胤娘看自己在这儿气氛尴尬,也只得知趣退开:“那我问言哥哥去。”

明夷见她走远,提议道:“我与胤娘谈过了,不若你让她在我拾靥坊做工,我也好帮着照看。在工厂,没有本地人氏,不会出什么岔子。”

时之初皱了皱眉:“我不想给你舔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我一直缺个贴身的丫头,胤娘机灵又能干,我也不会亏待她。”明夷这话说得恳切,也是半真半假。

真的是,她确实少个随身的人使唤,连山一来事务繁忙,二来毕竟是男子,她不想再让连山插手她的衣食住行,早早断开两人过度的亲密为宜。

假的是,她对此有两重的私心。一则,她相信胤娘现在的灵魂不是乔茵,但长得相同,恐怕哪天乔茵的灵魂出现,她得守着。二则,她对时之初有一种莫名的在意,如果把胤娘带回去,时之初始终对这丫头还有一星半点责任在,那她与时之初之间,就还有着联系,还有再见的可能。

特别是,时之初开口闭口都是想不纠葛不连累,如果没有胤娘这一层,恐怕他不会再在她面前出现。

时之初的表情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明夷激他:“怎么?看着这水灵的小娘子在眼前,不舍得给我?”

时之初被她逗乐了:“你尽管拿去,不止水灵灵的小娘子,那个水灵灵的小郎一并带走更好。”

明夷知他是说成言,一厢情愿觉着他这话有点吃味的意思,挑眉笑道:“那不水灵的这位郎君可否带走呢?”

说罢,自己都心跳漏一拍,该死,怎会说出如此轻浮的话来。

第八十五章 疑情

时之初听得明夷那句轻佻言语,却看来毫不意外,喝了两口汤,不紧不慢:“明娘子果然如坊间所说,豪爽大方,我还以为是有两位明娘子共存呢。”

明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羞的是恐怕他听闻的不是什么正经话,无外乎风流轻佻,更难听的都有,她都说不出口。恼的是这人竟然一直怀着那些成见看她,那自己一番女儿家情怀在他眼里岂不是搔首弄姿,勾三搭四?

压住火,明夷正色道:“没想到成言口中武功盖世的师父,是如此人云亦云的俗人。明夷若是如此,倒真是枉费时大侠出手相救了。”

明夷自己说着,倒更恼怒了,是啊,如果她是那样的人,救她做什么?不就是被恶人侮辱吗?作为一个浪荡女子,何在乎这些!

时之初嘴边却又出现一抹笑容,不是轻慢,而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温柔,稍瞬即逝,喃喃道:“还是那么坏的脾气。”

继而,起身施了个大礼:“之初江湖闲人,也不懂什么礼数,得罪娘子,原谅则个。况,豪爽大方是女子最难得,最可爱的妙处,矫情难忍,多愁难消受。明娘子才是恰到好处。”

明夷看他一座山似的站在前面,端端正正,弯着腰不肯起来,没想到他一副侠客不羁的模样,还会如此耍赖,顿觉得更亲近了些,忍住笑:“时大侠快坐下吧,否则倒显得是明夷矫情小气了。”

原本就是敏感多心的胡闹,明夷很快不再纠结于这番言语上的小打小闹,若他真轻看自己,也不会特意送药,又如此小心细致给自己亲手上药,其中的心意,她毕竟不乏男女经验,怎能感觉不到。

只是回味起那句“还是那么坏的脾气”令她心里刹那冷到冰点。

她可没对他有过什么坏脾气,这坏脾气定然是属于原来的那个明娘子。

她没那么傻,一个男人暗中保护一个女子,夜半擦药什么的,说有一面之缘,鬼才信。然而他又不肯说真话,又蓄意要拉开距离不相往来,两人之间的纠葛应当还挺复杂。他对于她的失忆似乎还挺高兴的,这样看来,很大可能,这男人曾经辜负过明娘子,怀着愧疚才暗中保护不敢露面。

坏脾气,应该是展现在亲密的人面前的吧。

她有些嫉妒那个明娘子,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时之初,只是,他不一样。连山自甘低下,视她为主人,伍谦平高出一头视她为赚钱工具,这个人,与她真正是平视的,她可以仰望他的武功如同他的身高,也可以俯视他,当他跪在她面前。他身上还有一种让她无比好奇、挠心挠肺想了解的神秘感。

她又开始讨厌自己现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这些想法。

明明是为了求生赚钱,玩好这局晚唐角色游戏,为什么满脑子男欢女爱。

应该是最近事业有了进展,神经不够紧绷了。再加上没预料到的另一张地图——江湖,这可是她从小看武侠小说还想着的江湖,江湖中的爱情也是她最憧憬的,同生共死,仗剑天涯。

明怡,醒醒。把他当一个NPC。

“明娘子?”时之初一声唤,把她从没完没了的乱想中拉回来,“你没事吧?”

“哦,我只是在想安置胤娘的事。我得先回去替她安排好住所,明日我坐马车来接她?”明夷迅速想了个借口,顺便,她明天还想过来见到他。

时之初皱了皱眉:“不用如此奔波,今天成言送你回去,明晚我让他把胤娘送去你那儿。”

明夷大失所望,既然不是他来,见不见都无所谓了:“你让他直接把胤娘送去新昌坊丰家老宅吧,门房的连山是我信任的家仆,交给他就可以了。我会交代好。”

“你还是一个人住在拾靥坊吗?”时之初问道,“恐怕不是那么安全。”

明夷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日往来实在不便,而且自己常常需要去行露院找洪奕,这话也不好和他直说,否则又成了自己行为不检的实证。想个好借口才行。

“拾靥坊新开不久,事务繁忙,我住哪儿更便利。过一阵东市要开一家容异坊,我与他家掌柜夏娘子相熟,可去问问楼上有没有客房。与我拾靥坊不过两分钟脚程,互相照顾也方便。”明夷有些敬佩自己的急智。

时之初挑起了一边眉毛:“夏幻枫?可是近年江湖上的红人,你是如何与她相熟?”

“朋友带去容异坊喝酒认识的,一见如故。”明夷想起夏幻枫高挑性感的样子,与时之初倒是十分登对,心里又忍不住泛酸,“她真是个大美人,你也认得?”

时之初摇了摇头:“有所耳闻。这位夏娘子着实厉害,洛阳天一帮的帮主龚君昊对她极为维护,申屠世家的两兄弟也是她裙下之臣。交游广泛,无人不给她三分面。只是没想到,明娘子商家不识江湖事,怎会与她来往紧密。”

明夷也是头一次知道夏幻枫还有此来头,江湖第一第二帮派都与她有关,想她对自己如此自来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现在无财无势,又怕什么。

“可能只是女儿家之间相见觉着相合而已,她倒是从未与我说过什么江湖事。”

时之初点头:“她与你结交,对你倒是无甚坏处。她不像我,没有四处立敌,而是广交好友,不至于连累你。”

明夷咬了咬下嘴唇,直视他的眼:“你真如此担心连累我?”

时之初又笑:“自然担心,你们不是江湖人,何必带到这打打杀杀中来。我又不是嗜血之人,不想看到无辜人送命。”

这几句不痛不痒,完美避开感情相关,明夷眼里越发暗淡,但想挖出他与明娘子过往关系的心还是蠢蠢欲动。

“初哥哥,我一定要走吗?”胤娘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脸上梨花带雨,令明夷羡慕不已,小姑娘家就是好,可以随意撒娇示弱。

时之初的笑容收了,一如陌生:“我答应成言留你一阵,已经仁至义尽。你不去拾靥坊也罢,我今晚会让成言送你出长安,好自为之。”

胤娘扑簌簌掉泪,又狠狠一抹:“好,我跟明姐姐去!”

第八十六章 闹心

话已说完,胤娘也不情不愿答应了去拾靥坊做工,明夷找不出理由赖在人家不走了。

胤娘既然长了乔茵的脸,就注定了她不得不管。这孩子年纪与葵娘相若,却全然不如葵娘单纯可爱,是个挺有主意、心思不少的女子。

明夷说不来是不是因为胤娘对时之初明显的示好,而对她有偏见,只是直觉,与她有些隔阂。

甚至胤娘答应去拾靥坊的事儿,明夷冷眼旁观,不外乎两种计算,一是不想一人流落她乡,二是觉着时之初与明夷有所瓜葛,跟着明夷,或者还有机会与时之初见面。

女人啊,对于情敌的一丝一毫心思,都能敏锐地嗅出来。明夷自嘲地想,而后又笑自己,哪里说得上情敌,这男人,即使是与明娘子有瓜葛,与她却是一副不愿再见的模样。

成言黏回胡子,骑马送明夷回城,归时路,心中与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期待甚高,神怡心轻,马蹄如踏云。走时揣着心事,一边胤娘,一边时之初,说不出的堵心烦躁,连马上的颠簸都觉着厉害了几倍,浑身不得劲起来。

低头看自己的脚,又想起单腿跪着给自己换药的时之初,他脑子里灌的什么毒?这种事是该对不熟的女子做的吗?做完一脸拒人千里,他是人格分裂吗?

最神经的是自己,一下对他平常的样貌觉得失望,一下被他一点触碰关心弄得心旌荡漾,她是神经错乱了吗?

她必须找洪奕把自己狠狠骂一顿。

大女子事业未成,何以动情。

在城门关闭前终于算是进了城,“送我去行露院吧!”明夷对成言说道。

“也好,把马还了。我还答应邢卿要找他喝酒去。”成言乐呵呵回答。

明夷看他一副傻样,还真怕他哪天被邢卿吃了:“你师父不管你吗?”

“大不了明天回去被他罚上山采药,他对我,越来越宽松了,兴许觉得我不是什么坏人吧。”

“那你为什么甘心回去给他干活听他的话?”明夷不太明白,一开始是怕时之初送他去衙门换钱,现在看来,他若跑远了,未必能被逮到,何必呢?

成言反而觉得惊讶:“怎么这么问?我既然叫了他师父,答应供他驱使,怎会食言?”

明夷无语,她的想法或者真是太现代,太现实。这个年代,那个她不熟悉的江湖,还是存在信义这种东西吧。

成言又补充道:“何况,我也腻了居无定所,四处藏匿的日子。有师父在一起,还挺踏实的。”

明夷心里却想到另一层,前几日时之初不在,也就罢了。今日他回来了,成言却外宿,岂不是郊外草屋,孤男寡女?

今日是胤娘最后一夜在那里过夜,她对时之初的爱慕心仪满满写在脸上,真的会什么都不做吗?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向自己表白的话,血气方刚的侠客能控制住吗?

她心里挠出血来,恨不得马上逼着成言回去,又找不出什么借口,生生把这种情绪按捺下去。

也罢,如果他是那样,没有胤娘也有遍地的烟花,她拦得住几次?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纵使有什么,也不是她能管。

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也是无奈。

还了马,成言依旧从后巷进入邢卿的房间。

明夷无精打采爬上二楼,敲洪奕的门。

里头一声谁,明夷没好气答道:还能是谁?

洪奕睡眼惺忪开了门:“怎么又来了?”

“还没问你怎么有在睡?”明夷重重坐在她床榻上。

洪奕一把把她拽起来:“刚换上的床单,别给我坐脏了,坐椅子上去!还好意思说,我帮你做培训到刚才回来,一闭上眼你就来吵我!”

“睡什么嘛!陪我说话,一会儿天黑了再好好睡。”明夷拉住洪奕的手不放,防止她再钻床上去。

洪奕翻了个白眼:“算我前世欠你的,有话快说!”

“什么态度嘛!还要不要我努力赚钱帮你买下行露院做老板娘了!”明夷怒得半真半假,这女人有了异性后显然对她非常没耐心啊!

对了,异性!明夷算是明白了,手指一簇,撅嘴呵气,作势要挠她痒:“说,是不是那谁今晚上又要来宠幸你?”

洪奕媚眼一飘:“是又怎样,你也可以的,家里不是还有鲜肉等着你吗?还有,是我宠幸他!”

明夷正为下午那两人烦躁,听她说连山,还真有些动气,义正词严:“真的别再提连山了,他还小。我是绝对下不了这手,开始是觉得他漂亮,但只是看看而已,处久了,亲姐弟一样,绝对没有半点逾越的想法。”

洪奕看她当了真,也软了:“好好,明总要翻脸了,不说了。你这是怎么了?内分泌不调?”

明夷深呼吸两下,挤出的笑容也是苦的:“说来话长,首先吧,我见到一个和乔茵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是成言救出来的少女。”

洪奕眼瞪成铜铃,腰板立刻挺直了:“乔茵也来了?”

明夷摇了摇头:“她完全不认得我,也没有半点乔茵的记忆。看来灵魂确实只是这个时代的少女。”

“如果她故意掩饰呢?”洪奕与乔茵的关系较为疏远,从未把她当作真正的闺蜜。

“没有必要吧,如果是她,应当很高兴能遇到我们,才不会孤立无援。何况,她从未遇到过大火,成言把她救出来那天,那家也没着火。”明夷早就自己琢磨过了,胸有成竹。

洪奕仍旧半信半疑:“哪有那么巧的事,能让我们遇到和她长一样的。”

明夷嗯了声:“因此我怀疑,她的身体原本是乔茵要使用的,或者出了什么差错,乔茵没过来,或在半路丢了。”

“或者和我一样,一身两个人格,只不过她那里,沉睡的是乔茵。”洪奕若有所思。

“所以我准备把她带在身边,观察看看。”明夷停顿了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她。”

“也好,对了,成言的师父如何?我还没见过真正武功盖世的大侠。”洪奕打了个哈欠。

明夷又咬了咬已经肿了的下唇:“不知怎么说。”

第八十七章 问情

洪奕本来意兴阑珊,见明夷竟然如此为难,一下子来了兴趣,眼里都闪起了光:“说呗,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那么理性的人,我才不信你能晕到哪儿去。”

明夷愣住了,这两个字的评价她似乎太久没听到,明明穿越而来不到二十天,恍如隔世。曾经这是她引以为傲的标签,现在听来却觉得微微讽刺。

一个女人,想要在男权社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地位,又不想完全倚赖自己性别谋好处,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

尤其对于她这样并无太多天赋,又无背景的女孩子,要想出头,必须得刮骨般将自己身上阻碍事业的部分一点点剥离,懒惰、纠结、感性、冲动……

这种剥离,是磨人的。最开始,她没有邱志,没有洪奕,没有房子,也没有目标,得过且过,加上挥之不去的躁郁。

邱志伸手从深渊里把她拉了上来,她能回报的只有狠狠对待自己,打磨自己,成为对他有用的女人。

可以不睡,可以不关心女孩子关心的一切,明星、电影、化妆……把身和心逼到极限,一刀一刀对自己下狠手,才成为别人眼里的明总。

虽然随着这条路延伸的过程中,她和邱志越来越疏离。从情侣,成为伙伴,她并未后悔。理性的思维习惯,告诉她,互相需要的搭档关系比互相爱慕的情侣关系更为稳定。

虽然有时心里隐隐发痛,她依然告诉自己:值得,很好。

苦心孤诣创造出的一切,在大火后,在她苏醒在晚唐的那一天,分崩离析。

更让她恐惧的是,失去的不只是那些物质和成就,也不只是邱志。

她那些费力刮骨舍弃掉的弱点,一个个,回来了。

从那天她对来挑衅的红云坊老板娘,那对纸扎人出言不逊开始,她把自己的理性丢了。

从见到伍谦平时,她把自己的淡定丢了。

从她遇见时之初,她才回头检视自己,那个明怡,回不去了。

这些东西,她没法向洪奕解释,即使说了,也像是无病呻吟。只有自己知道,这种丢失,带来了心理多大的空虚和恐慌。

这代表着,这么多年努力成为的样子,被完全否定了。

那么,她是谁?

洪奕抓住久久发怔的明夷的手,晃了晃:“怎么了?别吓我。”

明夷惨白着脸摇了摇头:“洪奕,认真的,你觉得现在的我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洪奕盯着她看了许久:“外表没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以前的你非常有计划,做事深思熟虑,没有完全的准备不下手,下手必定一击即中,所以我才特别崇拜你,超酷。我就做不到,太随性。”

明夷勉强挤出点笑:“以前你从没这么夸过我,挤兑我都来不及。”

洪奕脸微微发红,嘴一扁:“我不要面子的吗?怎么能承认我除了腿比你长,事事不如你。”

明夷的笑又绽开了些:“怎么会?你比我漂亮比我性感比我洒脱,嗯,还比我经验丰富。我才是事事不如你。”

洪奕随手抓起个梳子扔过去:“什么经验丰富!说认真的,现在的你不一样了,情绪波动更大,做事敢冒险,怎么说呢?更有人味儿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明夷捡起地上的桌子,缓步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鉴,里面的脸陌生又熟悉:“这些,会不会是属于原来的明娘子的性格?”

洪奕全身一振,声音都有些颤动:“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也残留着原来明娘子的灵魂?”

明夷摇头:“应该不至于,我一秒都没失去过对这个身体的控制。我只是想,你能保持洪奕的性格完全没影响,因为师红依的灵魂或者说电波在你身体里休眠,而我的性格发生变化,会不会她的灵魂或电波被我的吸收了……”

洪奕也走过来,搂住她肩:“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你。就算性格有所变化,也不一定是坏事。最重要,你能开心。”

明夷握住她放在肩头的手:“我比以前容易开心,也容易低落,我很怕这种难以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回到大学之前的我。”

“那时候你开心吗?”

明夷想了想:“开心。”

“那不是很好,这就叫赤子之心吧。”

“那时候因为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而而开心,现在不一样。”明夷深深呼口气,“比如,我见到时之初时候,有莫名的开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顾虑和疑心。”

“时之初?”洪奕对这个名字表示陌生。

明夷解释道:“就是成言那个师傅,时间的初始的时之初。”

“名字好文艺啊,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人吧。”

明夷叹了口气:“他不像散仙也不像大侠,只是平常面貌,只是,洪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预感到会有点什么发生。所以我才担心,我这种感觉,是来自过去的明娘子。”

“嗯?他和明娘子有一腿?”洪奕精神抖擞。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感觉他俩是有瓜葛的。时之初对她有不一样的关心,近乎于愧疚,但又很刻意要和我保持距离,最好永不相见。”明夷越说心越乱。

洪奕旁观者清:“你是嫉妒他和真正的明娘子有纠葛呢?还是因为他不想再见你不开心呢?”

明夷皱了眉想了会儿:“都有。”

洪奕突然大笑起来:“不管是哪一点,只说明你喜欢上他了,就那么简单。恭喜啊,努力把他拿下吧。”

明夷连忙摇头:“不可能,我没理由喜欢他,我不信一见钟情,而且还完全不了解他。”

洪奕把她拉起来,推向门口:“爱情就是一种让人一反常态的东西,越反常,爱越深,别纠结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想想怎么把他拿下。”

明夷一边抗拒一边摇头:“真的,我不可能喜欢一个居无定所的游侠,我又不是你,那么浪漫。我可是颜控天秤,不可能对那样的脸有感觉。”

洪奕继续推:“是啊是啊,现在浪漫的双鱼要梳妆打扮等我的情郎了,你确定要留下旁观吗?”

明夷只得放弃抵抗,悻悻走出了门。

第八十八章 武霸

被洪奕赶出门的明夷站定发了会儿呆,脑子嗡嗡发胀,还有种虫噬一般的烦躁,有件事她不做,估计今晚是过不去了。

转身走两步去敲邢卿的门。

邢卿眼里难得有些怨气,把原本少年英气盖了去,配上一身白色宽松长袍,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还真有些雌雄莫辨。

从他肩上看进去,成言舒展着他的长腿长脚坐在地上,半倚着琴桌,连邢卿最宝贝的“怜卿”都让了位,可怜兮兮靠在墙边。琴桌上摆了盘蜜瓜,成言正拿着一块,蜜汁从指缝缓缓流下来,甜得像成言的笑脸:“明娘子,一同来尝一块?”

邢卿死死看着她,偏不给她让路,低声说道:“天色晚了,明娘子还不回去休息吗?”

明夷只当不见,向屋内说道:“是啊,有点晚了,恐怕一人回去不太安全,我的脚也还有伤……”

成言立刻跳了起来,左右看看,干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我送你回去吧,院门口等你。”

邢卿转头要说什么,成言已经从窗户翻去了后巷。

他怒冲冲看着明夷,又不好说什么,忍气吞声:“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明夷突然有些同情邢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原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仇怨深埋心底的人设,怎就为了一个少年变得气急败坏。

“邢卿……”她斟酌着字句,“我从未见你如此。”

邢卿愣了一下,脸微微发红:“我原本就是这样……你们去吧。”

未等明夷再开口,他已将门闭上。

明夷知道,恐怕因她这一句,邢卿会好好责问自己,他不是那种愿意不明不白活下去的人。

至于结果,八成他会将这个萌芽掐掉,让逐渐产生的依赖冷淡下去吧。

已经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出得行露院的门,天色已昏黄,夏日一过,夜来得早一些。

成言在邢卿那儿卸了伪装,又是一个意气风发,帅气逼人的少侠。仗着夜色,只用布条掩住口鼻,立在行露院门口。

来往的渔色之人满心是女儿香,哪里来得及多看他一眼。

见明夷出来,成言迈步上去挽住,被她轻轻推来了:“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你师父的药挺管用。”

“那是自然,师父的那位姑母可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神医,可以说是传说中的人物,我到现在还资格得以见她一面。”成言又是骄傲又是懊丧。

明夷对此倒没太大兴趣,还是想让话题回到他师父身上:“你师父是不是经常做些劫富济贫啊英雄救美之类的事?”

成言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会如此想?我师父确实不是什么坏人,身手一流,靠拿悬赏度日。但也没有当大侠的心思,算是个闲云野鹤吧。在他鼻子底下欺男霸女,他会管,但见不着的,也不会刻意去找。”

明夷继续追问:“既然他身手那么好,为何不去官府谋个高位,或在大门派里扬名立万?”

成言挠了挠头:“可能不愿意被管束吧。何况以我师父的身手,我看三大帮的高手一起来都讨不到好处。”

“你对他的功夫那么有信心?”明夷并未见过真正的高手过招,在她想象里,不过就是力量加技术,大不了就是成龙李连杰那样,总不会跟武侠电影一般吧?

成言突然立定了,浑身似是震颤了一下:“不习武的人不会明白,那种压倒性的,像差了九重境界一般的武功,我哪怕学到一CD死而无憾。我与一些帮派中人有过往来,有酒肉朋友,也有一言不合开打的敌人。深知现在的武林,已没有真正的大侠。”

“此话怎讲?”明夷饶有兴致,邢卿对她说过一些江湖事,毕竟只是皮毛。

“这十几二十年来,真正拥有武功秘技的前辈一个个消失了,三大帮的开拓者虽然有点武功,但比起过去的神技不可同日而语,更多是倚靠与官府勾结或财大气粗。所以连我这摸爬滚打练成的街头功夫,都吃不了太大亏。直到我遇到师父,他一出手,我整个人像被笼罩起来,成了笼中鸟瓮中鳖,那种绝望感,你无法想象。”成言说着,似心有余悸,脸色都苍白起来。

明夷确实无法想象,在武学末世拥有绝世武功,这岂不是怀璧之罪?她倒是明白了,时之初不肯抛头露面的理由,怕是会被求学求讨教的人踏破门槛,不堪其扰。而各帮派也会为了招揽他,不惜一切。

她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肯将成言留在身边:“他怎么就肯收你为徒的?”

“他以为我是采花盗,本来想杀我,拿我尸体领赏。跟我比武不过是猫儿在进餐前戏弄老鼠,只是没想到胤娘为我说清了原委,他不能杀我,又不能放我,怕我泄露他行踪,便问我愿不愿意当他随从。我看他杀不得我,自然打蛇随棍上,求他收我为徒了。”成言语气又得意起来。

明夷好奇道:“那他教你武功没?”

成言被噎住了一般:“我给他当十年随从,他教我一套。”

明夷差点就绊倒在地,不是吧?十年自由换一套武功?而且对方教你的那一套是不是自己拿手的,还是随便敷衍也不好说。这孩子也不像那么蠢啊。

成言解释道:“师父这样的高人,随便拿出一套,足够我在江湖上自立门派,到时候,什么金山银山没有?”

明夷心里又打起了鼓,像是海啸袭来,无法控制。

这一波却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或者说,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一个拥有世上最强武力的男子固然充满男友力,在她,理性的明怡眼里,更重要的是,充满了能令她拾靥坊事业稳健扩张的另一类资本,甚至可能达到自己还不敢想的境地。

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不能放手。虽然已经到了拾靥坊门口,明夷拽住成言不让走。

“哎,你师父有什么喜好?”得投其所好开始吧。

成言想了想:“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呆着。”

明夷被他打败了:“我是说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颜色,平时还做些什么。”

成言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想做我师母不成?”

第八十九章 余念

明夷被成言突如其来的诘问噎住了,不想与他小儿多言,反守为攻:“那你整天跑去邢卿那儿,是喜欢他不成?”

成言急得脑门子发光,鼻翼发抖:“我可没有龙阳之癖,只是他这人挺有意思,小小的个儿,特别有主张的样子,明明不堪一击,却有生死度外的气量……”

明夷也是服了他,跟邢卿认识那么久,她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心思细腻,成言竟能说出那么多道道,也不知是他洞察力超人,还是邢卿给他下了什么迷药。

明夷不忍心再逗他,心里又有一念,怕邢卿对他花的心思里,很大成分是因为他的武功能补上自己拳脚的不足。如若邢卿知道时之初有这般能耐,恐怕被缠上的就是时之初了。

“你有没有跟邢卿说过你师父的事?”

成言放松了点:“没有,上次一同吃饭时候提起我师父,我就看他脸色不是很好,想,大约不想听江湖上的事。自此我就没再提,只说些我过去自己闯荡时候见闻趣事,他挺爱听的。”

明夷心就放下了,这几年邢卿都在行露院几乎闭门不出,与江湖人也无甚往来。在没有微博和公众号的年代,信息不过是口耳相传,他需要找个能触及江湖或朝堂的途径,之前是刘恩朝,现在是成言。

刘恩朝久久未能爬上位,每天被排挤在长安权利圈的边缘,他与刘恩朝的决裂不过是迟早而已。

成言虽年少,也无江湖地位,胜在多年来吃的是飞檐走壁,被各道各府通缉的行当,走的路多,见的人广,可谓江湖小灵通了。邢卿不会想到他新认的这个师父或许有颠倒江湖能力。

明夷再加了句保险:“那你不要和他谈及你师父了,你师父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乱说话,恐怕那一套功夫就泡汤了。”

成言有些后怕,拍着心口:“我绝对再不提他,多谢明娘子提醒。”

他说完便要转身走,被明夷拉住:“你还是回城外吧,不怕胤娘告密说你近日夜夜外宿吗?”

“可我答应了邢卿……”成言犹豫着,“而且师父最近也没看我那么紧了。”

“他定是故意放纵你,看你是不是真心要跟着他,玩心那么重的人,你觉得他会要你跟随吗?”明夷唬他。

成言重重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回去!”

看成言往城外方向飞奔而去,明夷的心算是落了地。

待胤娘到了拾靥坊,她再好好琢磨,这个小娘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夜安枕,早晨醒来,明夷忙着往老宅去,刚关上铺门,就有两个陌生的女人围了上来,明夷尴尬得打着哈哈,一阵寒暄,才知道她们上次没下订单,想问拾靥坊什么时候开店。

明夷送走两人,心情格外飘逸。打算好这两天干脆在老宅帮忙,争取早一天能将新货上架。

赶到老宅时候,那边已经热火朝天,几位女工已经很熟练,互相合作,气氛也不错。

明夷一把将连山拉了出来:“早晨有没有人来送一个小娘子过来做工?”

连山一头雾水:“娘子去找了荐人馆?现在的人手勉强还可以对付啊。”

“你记得葵娘被人救的事吧?这位小娘子也是他从恶人手里救出来的,无处可去。”明夷斟酌了一阵,用最简单的话介绍,“你帮我看着她,能用得上我们就用,但不要让外面的人多接触,害她的人恐怕还在找她。”

连山有些不满,也不好表露:“如今我们举步维艰,一些麻烦还是不惹为好。”

明夷被他说得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有非常自私的考虑,只得顺着捋:“你现在这么忙,我身边也需要个贴身的人,要是不行,再把她送走就是了。”

连山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了。”

看他走开的身影,明夷有些隐隐心疼,毕竟人心肉做的,她明里暗里要和他拉开距离,这对于连山必然是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向是明夷认同的铁律,何必自欺欺人。

看自己暂时插不上手,明夷便在门口等待。

有一点点的希望,来的会是时之初,又嫉妒,不希望胤娘与他同乘,靠在他怀里,被他包围……想着,心已经飘了。

一匹格外高大的马,两个人。

她松了口气,又失落无比。

成言将胤娘扶下马,送到她面前。

胤娘眼睛肿肿的,眼里还有血丝,看来昨晚没睡好。没了精灵气儿,蔫蔫的。

成言摸了摸自己脸上粘的胡子:“我得先回去了,还要干农活。”

明夷心里叹了口气,该做的还是要做。

拉着她进门,直接交给连山。

那几个大姐已经和连山熟稔,看有个漂亮小娘子来,都围了过来,开着玩笑,让连山娶了这小媳妇儿。

连山满脸通红,胤娘抬眼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都落在明夷眼里。

连山的样貌当时都震到过明夷,她不太相信一般的小娘子会对他不屑一顾。

除非是这样,一是心里头有认定的人,二是瞧不上连山的灰头土脸破衣烂衫。

安置好了胤娘,明夷便仔细看女工们如何做每一道工序,想看哪里还能用现代的办法来改良,提高效率。

正沉浸其中,马蹄声又接近。

明夷心里又颤,莫不是时之初?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送上门来。

话虽如此,还是迫不及待去开门。

果然,迎来的是客人,也是第二次失望。

“姐,咋啦?见我来一点儿都不高兴!我可是带你喝酒去的!”马成凌仍然一副兴匆匆的傻样。

明夷没缓过神:“大白天喝什么酒?”

“啊呀,喝完我跟石大哥就得出发回去了,晚上好赶到下个驿站。你若中午不与我们畅饮,可就得再等三四个月了!”马成凌不容她回神,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明夷才想起与石若山的约定,一下子来了精神:“你们那位副帮主也会来?”

“那是必须!”马成凌上马坐好,向跟着来的连山挥了挥手,“借你们娘子喝场酒,一定平安送回。”

第九十章 副帮

恍若时光纠葛在一起,忘了秩序。再一次到西市,再一次被带到容异坊二楼的雅间,这让她想起邢卿带她认识夏幻枫那天。

只是这次,雅间里已坐了两位,正对她的是石若山,不过两日不见,愈加意气风发,大概是换上洁净衣裳的缘故。

背对她的,发髻颤颤,秀发如云,香肩半露,玉臂纤柔,只背影便可杀敌一千,能有如此艳光,恐怕长安城只有夏娘子一人。

石若山总算是一帮之主,夏娘子亲自接待也在理上。何况,时之初说过,这位夏娘子手段厉害,江湖上拥趸众多,与石若山有些瓜葛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可怜了绫罗,在夏娘子面前,恐怕会被衬得寡淡无味。

未等雅间里的两人发现来客,马成凌早就嚷嚷开了:“石大哥,幻枫,我把人带来了。”

幻枫?明夷没料到他会称呼地如此亲热,愣了一下。

夏幻枫起身过来牵住她,笑语盈盈:“石头跟我说在长安认了个妹子,我还想这城里能有几个值得他青眼的,没想到是明夷。”

石头?呃,看来还真不简单。

石若山大笑起来:“原来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

明夷被她拉着坐到了二人之间,马成凌大剌剌坐到她对面,拿起桌上酒壶,昂头就喝。

“小马你悠着点,晚上你们还要赶路。”夏幻枫悠悠说了句。

马成凌不甘心,又喝了两口才放下,嘿嘿笑道:“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

夏幻枫妙目一扫,含嗔带怪,马成凌立刻就闭嘴不语。

石若山拿起另一壶酒给明夷斟上,一边劝:“你就让他喝两口得了,这一路上可没这么好的酒菜了。”

夏幻枫哼了一声:“你以为他一早忙什么?早就把我珍藏的两坛酒打成了包裹,预备着路上喝了。”

“你不是这还要跟我计较吧?”马成凌一拍桌子,“老子算钱给你就是!”

“胡闹!”石若山声音不大,脸上却难得有了怒气,“别让人看笑话了!”

夏幻枫脸上蒙上一层霜一般,冷冷道:“你别总拿钱出来砸,骏凌镖局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你吃喝逛青楼吧?”

马成凌耳朵通红,眼瞪大,快瞪出血丝来:“你往外砸的钱就少吗?”

“我花的每一文钱都是为了帮派,没一点花在自己身上。”夏幻枫冷笑一声,“若无我在外花费,帮里能那么安生吗?真当别人都怕了你?”

马成凌还要再开口,石若山把马成凌喝空的酒壶直接砸在了地上:“都给我闭嘴!”

明夷冷眼看着,大概是清楚了。

那位神通广大的副帮主,显然就是夏幻枫了。

见到夏幻枫之时,就知道她不是简单的酒肆掌柜,身后定有势力。加上时之初所说,她在江湖上广建人脉,必有不小的企图。只是没想到,她竟与自己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两个“兄弟”有关,且身居副帮主的要职。

实话说,夏幻枫的格局让明夷佩服,甚至超过石若山,只是她怎会甘居这么个小帮派的副帮主,也是神奇。

石若山那一吼,整个雅间安静下来。

夏幻枫脸上的霜瞬间化了,笑对明夷:“今天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让厨房给你准备。”

明夷松了口气,情商高的人相处起来就是舒服:“容易坊的手艺我信得过,随意就好。”

夏幻枫告了退,去厨房亲自安排,估计也是想缓和下气氛。

明夷瞪了瞪马成凌:“小马你脾气也太大了。”

马成凌看看明夷,又看看石若山,抓耳挠腮很是焦躁的样子,石若山自顾自喝了杯酒,不理会。

马成凌忙活半天,还是恨恨地叹了口气:“行,我错,我不跟她计较!”

石若山这才开口做和事佬:“帮派少不了骏凌镖局,也少不了幻枫,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为大局着想,别搞窝里斗。”

明夷心里头翻了个白眼,石若山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个好领袖,看样子是完全压不住手下这两个人,帮派里的内斗也挺厉害,这样的帮派怎么可能斗得过三大帮?夏幻枫比他都更适合做帮主。

马成凌果然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下意识端起酒杯喝了口,又呸一声都吐在地上。

明夷看不下去了:“这酒可没惹你!你还这样,我就先走了。没功夫看你发脾气。”

马成凌呼了口气,勉强笑起来:“姐,算我错,我给你面子就是了。你不知道,夏幻枫进帮派比我晚,但善于笼络人心,副帮主出了缺,帮里其它几个长老都推她上去。我不服,也很正常。”

明夷见他心直口快,也不忍多责:“行了,她既然比你得人心,一定有她的长处,你多学着就是。”

“我可学不会她那套。”马成凌嘟囔着,眼里带着鄙视。

明夷笑道:“还真是孩子脾气,之前说起这位副帮主,你不是还大加称赞吗?”

“我知道她厉害,其实还是挺佩服的,有些事我做不到,她可以,也确实比我聪明。”马成凌皱着眉,一脸为难,“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那样子……就老是想生气。”

明夷噗一声笑了:“恐怕你是喜欢人家吧?”

她不过开个玩笑,没想到马成凌脸都吓白了:“可别开这种玩笑!”

石若山也跟着笑起来:“妹妹真是吓着小马了,他们相处如兄弟一样,并无男女之别,更无越轨之心。”

如此说,明夷也不好再搭腔,心里只觉得好笑。小马虽然闯江湖不短,也是个浪荡子,怕是对夏幻枫动了心也不自知,因此每每看她花枝招展就心里憋气。

夏幻枫回来时,脸上已是春风满面,毫无争吵过的迹象,还给马成凌带来一壶酒。

“这是今天波斯新到的,我还没尝过。”

马成凌一脸窘迫,接了过去:“我帮你尝就是了,多大事。”

明夷看到这酒壶的形状,想起了之前玉壶装的丽无忧:“夏娘子答应给我送去的丽无忧,怎么又舍不得了?一直没见着。”

第九十一章 内讧

夏幻枫听明夷问起丽无忧,愣了会儿,坐下:“这事儿怪我不周到,最后两瓶被相熟的妹妹抢去了。我再酿新的,亲自给姐姐送去。”

明夷回想起洪奕也没再提这酒的事,也不愿意再欠人情:“不用麻烦了,如果想喝,我来容异坊,有好菜就酒,岂不更美?”

“我东市的铺子还有几日就要开了,正要请石头给算个好日子。”夏幻枫浅笑媚人,给石若山斟酒。

石若山没正眼看她,掐指念念有词:“五天后不错,合你八字,只怕有点仓促。”

夏幻枫将长发撩到胸前,捋了捋:“没问题,再加两成人手,连夜赶下工。”

马成凌哼了声,不敢多语。

石若山瞥了他一眼,咳嗽一声:“幻枫,你要开分店我相信你有你的盘算。只是帮派在长安的落脚处还得你多费心。”

“现在你那儿是不打算出钱咯?”夏幻枫凤目含威,声音透着寒意,那点妩媚气消失不见。

石若山硬生生扯出笑脸来:“你不是不知道,近年帮派扩展快,收了不少人,总得让他们吃饱。我那边堪堪能填上坑。”

夏幻枫正色道:“我这儿每年上供可不少。小马那镖局我也不多说了,再省也不过省下他喝花酒的开销。”

马成凌手紧紧握住酒杯,想要发作,被石若山瞪了一眼,硬是憋住了。

夏幻枫嘴角飘过一丝轻蔑:“米面铺那儿,人手少,暗底下的生意利润那么大,按理是最赚钱的,上供的钱还不如我这儿的小酒馆吧,这是什么道理?”

石若山辩解道:“米铺对接的盐贩也不好对付,越来越贪,储娘子也为难……”

“几个地面上的奸商都搞不定,还说什么壮大帮派!我看不是搞不定,而是储娘子那儿不想得罪人,反正也不少了她自个儿的好处。”夏幻枫冷哼一声,“我看石头你也太由着她。”

马成凌来了劲,把刚才的不悦早忘在脑后:“对啊!她那儿惹什么麻烦都是我跟花大哥去摆平,事儿了了她一句谢谢,扭屁股就走。好处都一个占了!”

夏幻枫懒得搭理他。正眼都没看他,继续数:“武馆那边,就那花子贤,蛮力是有,但有几分真功夫?招揽的都是些地痞混混,几个能打?自己倒是呼呼喝喝,兄弟来兄弟去,养这么多废物,花了帮派多少钱?”

石若山擦了擦额头的汗:“毕竟帮派需要人手,否则谁会给我们面子。”

“乌合之众,千百人不如三两高手。”夏幻枫打断了他,摆出怒其不争的样子,“还有质铺那边的肖家夫妇,整个帮派的钱都在质铺里,让他们放出去收利。可石头你看到过明明白白的账本没?”

石若山越来越没底气:“可他们每年都把利钱交回来,才能养活那么多兄弟……”

听到这儿,明夷倒是完全站在夏幻枫一边,看来石若山这个帮主是名存实亡,根本控制不了手下四大长老,只不过作为老帮主的女婿,顺理成章供在了这个位置上。

一个帮派如此无向心力,不是别有私心,就是不思进取,也难怪这么多年偏安一隅了。

马成凌看到石若山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火一下冒了上来:“你别太过分啊!石大哥怎么说都是一帮之主,你能你来干啊!就躲在长安,自己逍遥,和旁人有何差别!”

夏幻枫猛地站了起来,一只脚踩上了椅子:“要不是我在这儿安抚好申屠兄弟,你以为申屠世家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扬州搞事,猛虎脚下给你们一片安眠之地而已。要不是龚君昊和我交情好,那些想扩充势力的帮派会不找你们麻烦?是不是在扬州的日子太安逸了,让你们觉得江湖就是这么随意混混能吃香喝辣就好?”

石若山抓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现,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夷突然觉得,石若山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的老好人而已。

马成凌当然是忍不得的,一掌把桌子拍得裂了条缝:“别说得我们都靠着你才活下去!你要是忍不了,帮主你来当啊!看谁服你!”

石若山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明夷倒有些想笑,显然马成凌自己内心也没把石若山当回事。

夏幻枫大概是觉得自己跟这么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说下去没意思,拍拍椅子,坐了下去:“我从没想过要当帮主,只想能把上官帮派发扬光大,有一天,让申屠世家,桃七帮和龚君昊都不得不顾忌我们。石头啊,你也别在意,只是你脾气太好,给长老们空间太大,这样不是办法。”

石若山深深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我既无绝世武功,又无你那般的手段,凭什么让他们心服口服。”

夏幻枫怔了一下,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等你们都到了长安,我给你招徕些真有实力的兄弟,树立你自己的威望,慢慢来。”

石若山也拍拍她的肩:“谢了,心照!”

马成凌看这一团和气,才觉着自己卤莽,又端起酒杯:“算我没脑子!别见怪。”

外面的小厮估计时听到里头恢复了平静,端着酒菜鱼贯而入。

三人看着裂开缝的桌子,哭笑不得。

换了桌,摆上酒菜,方才的剑拔弩张一下子烟消云散,又是推杯逐盏,似乎明日就是上官帮派一统江湖的好时辰。

明夷觉着挺有意思,至少这些江湖人,喜怒都在脸上,算是很real了。

夏幻枫捕捉到她嘴角笑意,娇嗔道:“姐姐你是在笑话幻枫么?我可不是时时都如此粗鲁的。”

石若山哈哈笑道:“恐怕明夷妹子是在笑我们窝里斗。”

明夷举杯敬眼前三人:“不敢不敢,我是羡慕几位情谊深厚,直来直往,能够说真话的才是真兄弟!”

马成凌也一同举杯:“明夷姐说得对!难得有缘我们能共聚,虽然姐姐不是帮中人,也是我们的真兄弟!”

夏幻枫饮尽杯中酒,而后直直看入明夷的眼睛:“那我也不再兜圈,早就想邀请明娘子进入上官帮,成为长安这边儿我得力臂膀。明夷觉得如何?”

第九十二章 入帮

明夷手上拿着葫芦鸡的鸡腿,听到夏幻枫突如其来的邀约,张开嘴不知道该不该咬下去。

意兴索然丢下鸡腿,明夷只当她是玩笑:“我不过是小小坐商,何能助你?”

夏幻枫怀里掏了张丝帕,递过去给她擦手:“明夷不用妄自菲薄,明娘子之名早就如雷贯耳,长安东市最精明能干的女掌柜,黑白两道无不让三分,岂是假的。”

明夷打了个寒战,算是明白了夏幻枫对自己礼遇有加的原因。有来由的示好其实更令人踏实,她坚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让她心虚的是,那些精明能干,黑白通吃的是明娘子,现在的明夷两手空空。

看夏幻枫势在必得的样子,念在对她一向来的慷慨大方,如果一味推拒恐怕被错认为不肯相帮,明夷只得硬着头皮问:“我对江湖上的事可说一无所知,虽是愿为石大哥和妹妹分忧,却不知从何做起啊。”

夏幻枫亲昵地挪近去:“只要你有心相帮,其他都好说。我听你说过拾靥坊想新推专供于贵客的品项,不知有否落实?”

明夷馁然:“不如妹妹雷厉风行,拾靥坊元气未恢复,尚在赶制之前的订单。预计着最快也要四五日才能将店铺重开。”

夏幻枫眼睛一亮:“那岂不是与我东市店铺一同开张?那敢情好,我开张日会请有往来的所有江湖朋友和高管富贾,全日只招待贵客,如果姐姐同意,可赠这些贵客的家眷一个拾靥坊的贵宾凭证,日后都是能一直前进的豪客。”

“那自然是极好!”明夷整个人都被激活了,拽着夏幻枫的手,生怕她反悔一般。作为一个谙熟资源平台的策划人,她太明白这些客户资源有多珍贵。

夏幻枫见她如此高兴,脸上也是春风满面:“我不会让你白花费,开张日拾靥坊可以送我容异坊的菜色,再多也没问题。具体怎么做,姐姐定主意。”

明夷听得此,脑子里已经转个不停,这可是上好的赞助,让拾靥坊再火一次的好机会:“太谢谢妹妹了。我想弄几个联名的套餐出来,比如春夏秋冬,这样的四种套餐。我这儿搭配春季的胭脂口脂等,你哪儿配一个与春有关的二人小席。买我的套餐送你容异坊的二人套餐,你看如何?”

夏幻枫拍案叫绝:“姐姐果然心思玲珑,一份套餐里头,安排四凉碟四热菜一羹汤如何?”

明夷连忙摆手:“不用那么多,二凉二热一汤足矣,越少越会觉得矜贵。”

“也好,我这两日好好琢磨餐单,保证每个套餐里有个新菜,定不会让姐姐丢脸。”夏幻枫应下,一边招呼石若山和马成凌,“酒菜够不够?再加点?”

马成凌刚要开口,被石若山拦住:“别再给他喝酒了,一会儿还赶路。”

“好,我交代准备了些干粮和两斤腊牛肉,一会儿别忘带着。”夏幻枫叮嘱了两句,把自己面前的酒推给了马成凌。

马成凌脸微微涨红,大约想到方才的争执,愣了下,还是把酒给喝了。

明夷已是顾不上他们之间的暗涌,心头热乎乎的,觉着这一波是她拾靥坊新局面的开始。重新开张这个套餐的推出,定能一售而空,甚至会订出不少预订单。既然夏幻枫大气,无限供应赠品,她岂能辜负。况且,这对于容异坊也未尝不是一个拓展市场的好机会。

而后,她心心念念的vip服务随着容异坊的开张也能顺利开展。但夏幻枫到底为何如此热衷拉她入帮?还是有所疑问。

不问,心头不稳。

“幻枫,入帮不是问题,但我想你开诚布公告诉我,究竟要我如何帮忙。”明夷停下手中箸,神情严肃。

夏幻枫夹了片腊牛肉在口中,不缓不急:“这么多年,我虽然结交了不少朋友,但大多只是酒肉之交,喝多了虽然会说些真话,酒醒后都是不认人的。我一直想找一个方法,能得到最多的信息,或能灌输最多的信息给这些人。”

明夷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通过拾靥坊去接触他们的家眷,而后得到最真实的消息,还能吹枕头风?”

马成凌终于是忍不住了:“老夏你真厉害,心思太深了,我甘拜下风!”

夏幻枫一根箸扔过去,蹭着马成凌的耳朵而过,直接钉在后面的墙壁上,眼一眯,媚气十足:“谁老?”

马成凌回头看了下,咧着大嘴笑起来:“夏娘子年轻美貌,永葆不老,不会跟我这粗人一般计较。”

明夷看呆了,除了成言窜上窜下的轻功,邢卿无形的琴控技之外,她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功夫。这一根竹箸,轻轻一掷能入墙两寸,若是用于杀人,必能分分钟夺人性命。

这女人,除了精明的脑子,美艳的皮囊,竟然还有如此手段,愿意屈居上官帮派的副帮,算是石若山天大的福气。

石若山似是看穿了明夷的心思:“幻枫在我们帮派,武功位列第一,只是不常显露罢了。”

夏幻枫掐着兰花指,捻着丝帕擦了擦嘴,一抬眼都是娇媚:“能说话解决的事就不动手,何必搞些你死我活,动气伤身。”

继而又与明夷说方才的话题:“不只是家眷,拾靥坊若能收了这些富商高管的妻妾,长安一些并无身份却十分荣宠的女子必定也会心向往之。这些女子的力量可不容小觑。”

“外室和花魁?”明夷确实没有夏幻枫想的那么深入,虚心求问。

夏幻枫神秘一笑:“日后你就明白了。”

石若山见二人说得也差不多了,起身向明夷敬酒,无外乎一些各自保重的套话。

毕竟是送别。

明夷对于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上官帮派的成员感到荒谬。

而石若山更是直接授予了她堂主之职,虽则长安一地,什么堂都还没起来。

明夷口说着山水有相逢,心里已飘到万里之外,这奇异的时代和奇幻的江湖,如果有一日,她成了武林之尊。也并非不可能。

第九十三章 雌雄

容异坊的马车保持着一贯的舒适,甚至因为天气凉,座椅都增加了一层软垫。

明夷无心享受这种舒适,充斥在脑子里的事务,让她一阵阵发懵。

四季套装要确定下来,还得赶紧制作。

要配合四季的风格制作四个套装的外包装。

会员的身份凭证必须得拿得出手,按夏幻枫给的数量,首批至少八十件。

她咬咬牙,让马车先奔去行露院。

洪奕没料到在这个时候,明夷会突然出现。

明夷也没料到,心急推开洪奕的门,里头是这番场景。

当然,还挺有美感。

轻盈的浅水红纱衣,轻围着桃红色的亵衣,长发如瀑,唇边残留的口脂似一抹鲜血。

洪奕就这样斜倚在床榻上,雪白的大长腿荡在床边,光着脚,格外香艳。

这场景先是让明夷心跳停了一拍,总不至于大白天有人入室将她先什么再什么了吧?

颤着心走近,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她忍不住骂出声,我C!

显然是洪奕大白天无聊,或者又想起了什么伤春悲秋之事,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明夷扫视床边,在床脚下发现了滚到那儿的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玉酒壶。

残酒还有几滴,粉红色,香气特殊。

只有丽无忧能如此美艳,也只有丽无忧能让洪奕醉得不省人事。

明夷心里疑惑太多,蹑手蹑脚走回去,将门拴好。再回到床边,看着这个醉酒的女人。

嘴边的口脂印了些在酒壶上,还有些在手背上,斜斜的一抹,与唇边的一条相符合。应是半醉半醒,手背擦了下嘴留下的。

眼睛紧紧闭着,却明显有些肿。两条泪痕把脸上的妆粉冲出隐约两条小沟壑,弯弯的,一条流到唇边,一条直到耳际。

明夷很熟悉这副模样,自己曾经多少次故意把自己灌醉,醉了也忘不了流泪,流着流着就睡着了。

说不心疼是假的,还有点生气。这混蛋,有什么不能对她说,让她陪着哭,怎么也学会这么折磨自己。

坐到床边,掏出怀里的丝帕,把残泪给她抹了,再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有些不忍心叫醒。

洪奕大概觉着枕得不舒服,嗯了一声,转了个身。

“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样?”明夷俯下身,贴近她耳边。

洪奕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睡着,也不是第一次喝醉,明夷知道她会在迷糊间回应。

呜咽般的声音:“我难受,真的难受。”

“谁惹你了?是冯桓吗?”

“不要提他,我讨厌他,讨厌他……”洪奕眼睛没睁开,泪水却又开始涌出来,“我真的好喜欢你,为什么……”

明夷完全能明白她这颠三倒四的意思:“他怎么你了?喝了你的酒吗?”

她无法不介意那一瓶丽人忧的来历。

洪奕甩了甩手:“他不喝酒,他送酒给我,太坏了,几壶酒就想我原谅,太坏!”

明夷基本肯定了这丽无忧是冯桓拿来的,只是他怎会有这酒?或者他和夏幻枫有何不可言说的关系?因此才惹得洪奕借酒消愁吗?

洪奕突然睁开了眼,吓得明夷脸色煞白。

她并未完全酒醒,见到明夷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搂住,眼泪鼻涕往她身上抹:“还是你好,我好恨,明夷,我好恨。”

明夷第一次见到洪奕这么失控,简直不像是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你怎么会为一个男人搞成这样?”

洪奕猛地坐直了,控诉起来:“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你们都觉得我不会难过,觉得我坚强,我什么都不会太在意。可伤多了不代表就不痛了,成熟老练不代表就没有真心了。说什么你如此独特如此坚强,一定能明白。我明白你妹!”

明夷把她搂了过来,拍着背后:“我明白。”

她明白,她也是那种被看成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所以不该闹,不该要求,不该撒娇。

洪奕,恐怕连自己这个所谓的闺蜜都看错她了吧。以为她真的放荡不羁,游戏人间,没想过,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也还是会为一个人付出真心,也会因此不堪一击。

洪奕在她怀里像是又睡着了一般,她也不忍心再唤醒她,任她靠着。

“他说,他钟情于我,可不能为我停下。他若要与我一起,便要离开江湖,他走不了。离开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洪奕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梦呓。

Bullshit!明夷心里暗道。不还是什么无脚小鸟的故事,停不下来,其实还不过是不够爱,不肯为对方放弃原本的生活罢了。

“不要骂他,我理解他,真的,如果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上他。”洪奕似能听到明夷的心声,“只是,他不知道我会很痛,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明夷忍不住:“都是借口,真爱你,那有离不开的。”

洪奕叹了口气:“他必须扮演好那个角色,为他的帮派开条血路,这是他心中的大志,我不能阻。他就算跟我走了,也不会开心。”

“什么角色不角色,难道江湖中人就不娶妻生子了?”明夷气不打一处来。

洪奕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眼里泪光闪闪,看着明夷:“他不能,他如果娶妻生子了,被人知道可是要送命的。他不能,哈哈,他是别人眼里的美艳尤物啊!”

明夷差点从床边滚下去,她不是没想过,但根本不敢继续想,太荒唐。

“他,是夏幻枫。是男人?”明夷的下巴都快掉了。

洪奕笑得痴痴傻傻,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嘘,这是秘密。”

说着,又倒下昏睡起来。

明夷的脑子都快沸腾了,一幕幕都是夏幻枫妖娆美丽的模样,一笑一嗔都是那么惊为天人。

她是男人?

而且特意男装来簪洪奕的花,应当是对洪奕一见钟情了吧?

这死女人竟然口风那么紧,不是喝醉了,还一句不肯透露。

夏幻枫的野心和雄心她很能理解,绝不是个安于归隐田园的人。她更不能恢复男儿身继续做副帮主,恐怕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不会放过她和上官帮。

所以,洪奕才那么一反常态,醉生梦死,才选择自己忍受这种,爱上了却无法有结果的痛楚。

第九十四章 情孽

把洪奕挪回枕头上,解放出自己的胳膊,知道她睡醒会口渴,出去要了碗水,放在妆台上晾凉。

明夷开始回想方才那顿饭时候的种种细节。

比如,无论夏幻枫如何媚眼横飞,都不为所动的石若山。

对夏幻枫掩不住一种轻蔑,时常非难的马成凌,也有了解释。小马是一个极其大男子主义的人,再如何也不会为难一个女子,他大约是对男扮女装的夏幻枫有着严重的、生理性的抗拒,才会一反常态。

想到夏幻枫用着美艳尤物的皮囊得到的江湖大佬的扶持,明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佩服,有心酸,更多杂陈在一起,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最关心的洪奕。

又看一眼泪痕未干的洪奕,想到一面之缘的冯桓,确实没有一丝娘气,倒有更多勾人的气质,完全可以理解洪奕为他动心。夏幻枫始终妆容浓艳,化妆术恐怕比起邢卿都高一筹。

也不知他们私下是如何相处,定然是给了洪奕极其刻骨铭心的甜蜜吧。

不过夏幻枫是男是女,对于明夷和拾靥坊来说,并无任何不同。

他的头脑和气度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现在,明夷反而对夏幻枫看得更真切,更放心。他有他想要的江湖地位,她有她想要的商业成功。合作最合适不过。

甚至比起石若山,夏幻枫更代表了上官帮派的野心和潜力。这一点,各大长老不会不明白,也肯定是不服气,才任石若山这个名正言顺的傀儡留在帮主位上,目的不过是为了挡住夏幻枫上位之路。

但以明夷的观察理解,夏幻枫并不把这个帮主位置放在眼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帮派有什么意义?他要的是,把上官帮发展到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进而跻身顶级帮派,获得话语权。而保留着石若山这个老好人,加上她这个性感尤物的组合,可以挡住许多人的猜忌,在发展过程中扫除障碍。更有“她”裙下之臣的助力,上官帮派发展到前五,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最难的,会是晋身前五之后,三大帮再不会漠视上官帮派的存在,龚君昊和申屠兄弟也不会为了一个红颜知己放过这个大威胁。明夷很是期待,到这一步之后,夏幻枫会如何应对。

可能夏幻枫最热衷的,也是这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过程。

因此他绝对不会为了一己私情放弃这一切。

石若山呢?也是一个变数。

他老好人背后真的就那么单纯吗?再单纯的人,也不会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实力和处境。

石若山对夏幻枫的野心可是尽收眼底的,他现在甘心做这个傀儡帮主极大可能也是借夏幻枫之力为自己打天下,打下之后呢?会甘心让位吗?

事情真是很有趣。

洪奕又翻了个身,将明夷从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唤回来。

她睡眼迷蒙,揉了揉眼睛,而后皱紧了眉,说了句:“疼。”

能不疼吗?眼睛哭得核桃一般肿,再用手背用力一揉,尽是酸痛。

知道疼,估计也是醒了。明夷把水端了来,已经是温热的,唤她:“喝点水吧。”

洪奕挣扎着坐起来,楚楚可怜的样儿,捋了捋长发,瞟了洪奕一眼,声音更哑了,轻声问:“我现在是不是像个疯子?”

明夷帮她将头发捋到而后:“还是很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洪奕扑哧一声笑了,抽了抽鼻子,把水端着喝了半碗:“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不过来,恐怕你还会守口如瓶。”明夷心头是有一丝怨怼的,洪奕和夏幻枫才几天,就向着人家,隐瞒她。

洪奕脸色变了下,勉强挤出笑:“我都说了什么?醉话别当真。”

明夷自嘲地笑了笑:“我是那么靠不住的么?我知道你是为了他的安全才守口如瓶,可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你真不该瞒我。”

洪奕眼泪又掉了下来:“对不起,真的不是我不信你。我自己也很烦,不想把这些问题再甩给你,何况你们也没太多交集,不知道对你和他都好。”

明夷正色道:“他已经邀请我进上官帮派,而且我们商业上也会有很多合作。你们都想瞒着我,如果我不知他男儿身,与他过分亲密也没关系吗?”

洪奕手抖了下:“我没想到那么多,不过我相信他会把握分寸的。”

“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他帮派的事了?”明夷心头一疼,她本想试探下洪奕知道多少,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洪奕点了点头:“簪花那日,在楼下,我确实没认出他,只是觉得莫名的喜欢。与他进了房,亲密之时,我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麝香香气,很特别,虽然特意掩盖了,还是深入肌肤。我记得,那是夏幻枫的味道。”

“夏幻枫是他真名?还是冯桓?”

“夏幻枫,他十来岁时改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穿女装,具体他没说,我也不想问。”洪奕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和夏娘子有苟且,便直接问他认不认得夏幻枫,没想到他告诉我,他就是。他说对我是真的喜欢,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不想瞒着。”

“嗯,算他还对你有点真诚。”

“他告诉我他在帮派的情况,他不可能恢复男儿身与我长相厮守,也不可能退隐江湖过平常的日子。”洪奕嘴边是一抹苦笑,“我说没关系,我也钟情于他,但不求结果。”

“你真的,能看开?”明夷以前信,现在看她模样,是完全沦陷了。

“我以为我可以的。所以开始的那几天,他每晚来,我们如胶似漆,天亮就走,毫无痕迹,我有所盼望,觉着哪怕只是夜里相会,我也能在这行露院找到留在这个时代的理由。”

“那为什么还哭?”

洪奕咬着嘴唇:“因为我越来越喜欢,越来越舍不得,他恐怕也是。于是他决定,再不与我有肌肤之亲,舍不下,所以依然会常来看我,只是看我而已。”

第九十五章 戒爱

明夷听得洪奕说,夏幻枫做出的决定竟然是搞什么柏拉图恋爱,一时哭笑不得。

“他什么意思?还挺走在时代尖端的,精神恋爱吗?”明夷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不理解夏幻枫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要是不行,断了就是了。”

洪奕一脸幽怨:“不怪他,是我真的离不了他。至少不能那么快让他从我世界里消失,我受不了。他明白我。”

明夷愤然:“说得真好听,不能继续,那开始就不要来招惹啊。完了自己拍拍屁股走,还何必装作体贴温柔。”

“一开始我和他都没想过会发展到这一步,我看他,他看我,都是可以潇洒抽身的那种人。”洪奕的眼里茫茫然,“最后他可以抽身,又不忍。而我,怕是暂时抽不了了。一同陷在泥潭里一样,换个精神恋爱的方法,算是戒断的过程吧。”

“你不会越陷越深就好。”明夷把想吐槽的话吞了下去,她非洪奕,不能说帮她决定长痛短痛哪个痛,能做的只有陪伴。

洪奕把手捂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做不做得到都得做,放心,我再不会喝醉了。何况,丽无忧已经是绝响,他说再不会酿了。”

明夷呸了声:“我就知道他说再酿了给我送来是敷衍!”

洪奕恢复了笑脸:“怎么?你是要跟他长期合作?他倒是跟我打听过你的事,主要是你跟伍谦平的传闻。意思是既然你有你的道,他有他的,不如一起用起来,各取所需。我只说不太清楚,想来他也会从其他方面去打听。”

明夷点了点头:“是,他的脑子很好用,确实是合作的好对象。对了,你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性别。总不能他到处打听我,我一点优势都没。”

洪奕扑哧笑出声:“行!你让他帮你多赚钱,就当我人力入股了。不用客气。”

明夷眼睛扫到衣箱才想起自己来是有正经事的:“对了,这次恐怕又要用到师娘子的珍宝了。我打算开始搞拾靥坊的vip计划,夏幻枫会把他的客户资源给我,是非常好的机会。而vip卡必须得镇得住场。”

洪奕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拿出一片金枫叶:“就类似这样的吗?我也觉得得有点价值感,幻枫这个就很打眼。”

明夷将她那片金枫叶拿过来端详,与夏幻枫送她那片形状相同,不过叶柄是水头碧绿的翡翠打造,价值高了十倍:“果然是爱情啊,给的信物不同凡响。”

洪奕嘴角微扬,将枫叶收回来,小心藏在枕头一角。之后起身去衣箱里拿蜡烛:“要几根?”

明夷盘算了下:“两根足矣。我想用白银制作,尽量轻薄。给出的未必就会来,广撒网不能手笔太大,日后消费高了再升级金的,最高金额的再升金镶玉。”

洪奕将两根蜡烛放在明夷手中:“可想好用什么形状?”

明夷原本想简单打个银片,留个拾靥坊的印记,看到金枫叶又踌躇起来:“都是女客,做成好看的形状必定会更讨喜,而且还能用于佩戴,头发上或衣襟上,也算个宣传。”

洪奕帮着出主意:“花卉,蝴蝶,都挺好。”

明夷摇了摇头:“我想找个更有标志性的形状,否则与一般装饰混同了,便无意义。”

二人在房里踱来踱去,从卡地亚的豹子聊到宝格丽的蛇头,古奇的竹子到蒂凡尼的钥匙,总是不得要领。

“不如就做个双心型吧。”洪奕都快放弃了,“我刚毕业时候买的蒂凡尼那种双心造型,挺简单,应该好做。”

明夷想了想:“怎么解释这俩镂空的歪歪的线条是爱或者心?这个时代有心形的象征吗?”

洪奕瞟了她一眼:“大学选修课好好上还是有好处的。心形的来源就是中国甲骨文里的心这个字,长得就跟现代的心形几乎一样,我相信古人会很好接受你这个双心图案。”

明夷点了点头:“这个图案有传统意义,又不像古代习惯的那般对称,两个心不同大小,一个心的左右都不对称,应当能给人新鲜陌生的感觉。名字就称为心悦,我心悦你的意思。”

洪奕鼓掌赞同:“挺好,女人嘛,总是容易被一些甜蜜的象征迷惑。做成银坠,可以挂在腰间,也可装饰在香囊上,定然让人喜欢。”

明夷把地上的玉酒壶捡起,放在妆台上:“插朵花会挺好看。”

洪奕痴痴看着,不说话。

明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得先走了,事情太多,你别再折腾自己了。我们还要一起吃香喝辣包鲜肉过下半生的。”

洪奕用力点头:“放心!”

日头还未西沉,想到怀里揣着的蜡烛,明夷不敢自己步行回去,硬着头皮去找殷妈妈,借用了马车和车夫。

先回老宅,把连山捎上,在马车上边走边说,直奔西市。

明夷将五天后开张,并要送出会员双心银坠的事向连山说了,他努力去消化这些信息,看上去并没有完全懂。

“娘子的主意定然是好的,有什么地方需要连山做的,娘子只管说。”连山看到明夷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也莫名开心,眼里闪着光亮,显得愈加好看。

明夷定了定神:“工厂要做的,一是做四套代表春夏秋冬的套装,包括妆粉、胭脂、口脂、眉黛。送一套我们新出的化妆工具。春日桃红夏日橘红秋日枫红冬日艳红,稍有差异即可。每套做三十套便可,留一套做样,不够的可以如上次那样,预定送货。配上绸布包裹,四色不同。”

连山点头:“女工都已熟练,三十套应当可以赶制。包裹我明日便去稠布庄定做,今晚我将颜色略加调制,也不是问题。”

明夷大为欣慰,握住连山的手:“这一役十分重要,只得辛苦你了。”

连山笑里有苍凉:“连山不怕累,只是觉得娘子近日许多事情不再与连山说,怕与娘子疏远了。”

明夷又细细看了看他,原本饱满的两腮有些凹陷了,少年的圆润乖巧褪去很多,渐渐有了男人的轮廓,是美的,又美得让人心疼。又能如何?她突然理解了夏幻枫的选择。

“怎会,连山始终是明夷最信任的人。”她说着,不由心。

第九十六章 绝酿

到了西市,明夷让连山在马车里等待,独自带着蜡烛去找夏幻枫。

在意外得知夏幻枫和洪奕的纠葛后,她曾经有过一丝迟疑,但也仅仅只一瞬间的事。

她迟疑在不想涉入这二人的私人感情里,若日后惨淡收场,自己夹在其中有些尴尬。

很快想通了,夏幻枫在她面前,是上官帮派副帮主,是一见如故的姐妹,也是互相精挑细选的事业伙伴。

和洪奕纠葛的是冯桓。

既然他愿意扮演两个角色,她便当两个人看待。

此事,她不想与连山说,也想再次和夏幻枫单独见个面。

两根蜡烛放在夏幻枫面前,她扬起眉毛,一脸疑惑。

眼前的人依然是一身绮罗,娇容媚态,明夷还是习惯称她为“她”。

可感受已经全然不同,连她举手投足的精致都觉得造作,那略嫌宽大的骨骼看着越加笨重。

明夷忍不住一阵惋惜,这么个尤物,在她心里就这样土崩瓦解。

夏幻枫拿起蜡烛,透过浑黄的腊层,见到其中宝石的轮廓,大概明白了,问道:“剖开吗?”

明夷点了点头。

夏幻枫也不再隐藏,手指一捏,蜡烛已经裂开两半,露出浑圆的夜明珠和颜色鲜亮的宝石,另一根也是相同。

宝石还未完全清理干净,但从颜色与大小已经表露出不凡价值。

夏幻枫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可比上次的更珍贵,怎么舍得出手?”

“没办法,我需要做一百件银坠,用于贵客凭证。”明夷咬了咬牙,“麻烦幻枫代我出手,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怎样的银坠?”

明夷要了纸笔来,细细描绘了一番。

夏幻枫听她说了心悦的含义:“不错,幻枫心悦诚服。如果配上流苏带儿和银发夹,用作腰坠和发簪两种用处,则更有心思。”

明夷点头:“未知幻枫可有认识靠得住的银匠?时间比较紧,开张日之前须备好。”

夏幻枫想了想:“你若信得过,我可替你拿去制作。这珠子出手需要两日,我想找个更合适的价。如此锻造银坠时间比较紧张,我开张前一日夜里可给你送去。”

明夷喜出望外:“那就再好不过了,幻枫肯帮我这个大忙,感激不尽。”

“至于流苏与银夹子,我替你一并找人做好,并不麻烦。只是这一套物件总需要个包装,姐姐想好没有?”

听她一句软糯的姐姐,明夷鸡皮疙瘩都快起了,忍了下去:“幻枫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夏幻枫转身从柜子上翻出一个小小的玩意儿,递给明夷:“这是胡人做的碎银袋儿,我瞧着有趣,收了一个。”

明夷仔细看了下,其实就是手做的真皮零件包,很小,可放于掌心,皮硝得很薄,韧性十足,形状圆润,用细细的皮绳扎住口,很是精致可爱。

越看越是欢喜:“如果能做这样的当然最好,可还来得及?”

“在这儿定居的胡人家眷多会此样手工,多花些银子,赶得出来。”夏幻枫说着,将两颗宝石一颗夜明珠放在皮袋儿里,递给明夷,“这些用不上,你收好。”

明夷大出所料:“真的够吗?”

夏幻枫笑了笑:“若是别人,这些都得搭上。但既然是自己人的事,我定然用一切办法给你办好,放心。”

明夷便不再问,将皮袋儿收在怀里。她明白这是夏幻枫展示自己本领的机会,为的不过是她以后能死心塌地帮着上官帮派做事。此次,无论是夏幻枫真有神通小钱办大事,还是她贴了钱在做,明夷只当不知,也受得心安理得。

正事完了,气氛略有尴尬。

明夷还是问出了想问的话:“你说会再酿丽无忧,何时能成?我还是想再收藏一壶,的确难得的佳酿。”

夏幻枫的表情有一霎那的僵硬,继而垂下眼帘,若无其事:“有一味酿酒的材料难得,恐怕是再无丽无忧了。”

“难得也不是永不可得,以夏娘子的手段,哪有不可得之物。”

“酿酒的方不存了,因此不可得。”夏幻枫笑得极娇媚,越是如此越是显得眼里空洞,“待忙过这一阵,幻枫便着手酿新酒,定不会比丽无忧差。”

“那便敬候佳音。”明夷心里轻盈了些,十分舒畅。

辞别夏幻枫,回到马车中,连山见她满面春风,好奇道:“一切可顺利?”

“顺利得很。”明夷叮嘱马车回老宅,再小心将皮袋儿拿出来,“还省下了很多。”

连山也挺高兴:“娘子今夜回老宅休息?”

“嗯,这几日工厂忙,我也一起帮忙吧。房间可有收好?”明夷问道。

连山有些为难:“原本准备了一间给娘子,可娘子突然带了胤娘来,只得安排在那间屋。不如让胤娘搬到原先阿郎那间……”

明夷皱起了眉,他说的那间如今供奉着丰四海的牌位,让小姑娘去住实在不合适:“不用了,我和她住一间就好。”

连山想了想:“那我搬去陪伴阿郎,这样娘子有何吩咐叫我也方便。”

明夷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天折腾了几趟,实在累了,不忘嘱咐连山:“一会儿路上买些蒸饼,女工们都该饿了。”

回到老宅时,天已擦黑,女工们聚在继业楼的一楼,在油灯之下做些细致功夫。

胤娘在其中显得十分夺目,毕竟都是些久经风吹日晒逃难而来的大娘大妈,只有她,娇艳如花蕊,对比之下,更加出色。

将带回的蒸饼分发给女工们,个个都很高兴,明夷的眼睛却离不开胤娘,她显然对吃的并不关注,倒是对明夷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怎么?不合你胃口?”明夷坐到胤娘身边,见她纤弱的手指被花汁染成了红色,而手背分外白皙,灯光下有些诡异。

胤娘摇头:“胤娘不饿。”

“在这儿可还适应?没有人欺负你吧?”明夷压低声音问。

“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是……”胤娘抬头看了明夷一眼,水润润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分外可怜,“只是我有些想言哥哥他们。”

第九十七章 绑架

明夷是挺想把胤娘当乔茵一样去关爱的,看着那张脸,无法将她当陌生人。

可她每次一提到言哥哥或初哥哥这样的字眼,明夷都打心里犯恶心。

突然就想问她:“你都怎么称呼连山?”

“连大哥啊,他对我们都挺好的。”胤娘随口答道,心不在焉。

明夷索然无味。

听得明夷要与她同屋,胤娘脸上遮不住的不情愿:“姐姐,是不是我在这儿不方便?”

明夷内心吐槽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恨不得我把你送回时之初那儿,我再难忍也忍你!

脸上笑着说:“怎会不便,有你陪着,才不冷清。何况这儿毕竟尚算安全,你就放心住着吧。若以后事情过去了,你又有更好的归宿,姐姐必然给你封个大红包,送你走。”

胤娘的脸有些惨白:“谢谢姐姐了,我先去收拾床铺,让姐姐睡得舒适。”

看她婷婷袅袅走远,纤细的腰肢,柔若无骨,跟乔茵毫无二致。明夷又想起三人在出事那天晚上所议论,乔茵的身材到了唐朝,还真是明珠暗投。

怀里的明珠倒真不能不小心保存。

回到房里,胤娘倒是很识趣,在地上铺好了地铺。明夷看不过去:“一起睡吧,夜里开始凉了,地上睡不得。”

胤娘迟疑了会儿,将被褥搬了上去。

“你先收拾着,我找连山谈点事儿。”明夷惦记着怀里的皮袋儿,觉得还是给连山藏着妥当。

连山尚在房里用纸笔计算着什么,见明夷来了,迎了上去:“娘子是住不习惯吗?”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总要习惯的,我不能老住在铺里,不是个事儿。”

“待拾靥坊有了起色,将后院收拾起来,重建屋舍,到时娘子便可回原先的闺房休息,不用再受委屈。”连山看着纸上,轻咬笔杆,大概方才是在计算重建的费用。

明夷扫了眼神台,借着昏黄的灯光,见到一张怒目而视黑白色的脸,吓得浑身一哆嗦。定下心看,是一幅挂在神台后的全身人像,衣袂飘飘似在仙境,只可惜身材有些五短,看脸更是一言难尽。

倒八字眉,头顶带尖儿,眼露三白,颧骨高耸,一副桀骜带着无赖的劲儿。

能挂在这儿,必然就是这老宅的旧主人,她的阿爷丰四海了。

这副模样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殷妈妈对于丰四海的形容言犹在耳:英挺俊朗、剑眉星目、气势不凡。这十二个字,字字与画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事儿,耐人寻味。

是殷妈妈情人眼里出潘安,在记忆里将他美化了?还是岁月摧残,把个玉树临风的青年磨成了这长相乖戾的老头?怎样都觉得有些不妥。

忍不住问连山:“阿爷的画像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前日,我瞧着十分传神,音容宛在。娘子觉得如何?”连山不疑有他,对答如流。

听连山如此说,丰四海的样貌就是如此了。或许殷妈妈真是审美有偏差吧。

“甚好。”她不想再谈论这幅画,把怀里的皮袋儿拿出来,“你把这些收好,我随身放着恐不够安全。”

连山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丰四海的画像前,鞠了三个躬,将画像向上卷起,推动一块青砖,露出底下被镂空的砖,将皮袋儿放入,尚有余地,把青砖抠出,盖上画像,丝毫看不出破绽。

明夷看他动作,有些入神。只感觉身后窗外似有人影晃动,回头,却毫无动静。怕是自己风声鹤唳,想得太多。

“放这儿应当安全吧?”明夷还有些担心。

连山回道:“阿郎生前也将重要配方藏于此,只有我和阿郎知道,一向安全。我离开时会将房门也上锁,宅子里全天都有人在,当是最安全的所在。”

明夷放心了些:“我看那些配方现在不在这儿了。”

“我也是立牌位时才发现,应当是阿郎之前挪动了地方。不过方子我都记得很清楚,娘子如果需要,我默写一份出来。”

“不用了,没有更加安全。”明夷挥了挥手,她对技术方面没什么兴趣,“你早点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胤娘已经睡着了。缩在床脚,只占了三分之一位置,挺可怜的样子。

明夷叹了口气,躺下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女工们起得早,在院中支起了锅,煮得热腾腾的粥,每人两碗下肚开始干活。

明夷今日未做梳妆打扮,打算撸起袖子和工人们一同干活,也好赶一赶进度。

没想到一早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刘恩朝,他骑马而来,一头汗,满脸慌乱,奔进院子见到明夷站在院中,正端着个大碗喝粥,整张脸都呆住了。

半晌,缓过神,过去双手握着明夷的肩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明夷被吓得一愣一愣:“我能有什么事?恩朝兄多日不见,思觉也失调了?”

“无心与你玩笑!”刘恩朝在一旁找个大石块坐下,也不顾及形象,“我这一早吓得,赶紧来找你,有水吗?渴死了。”

胤娘在旁,还是机灵,去室内找了碗水端来,送到刘恩朝面前。

刘恩朝顾不上看他一眼,拉住明夷说:“一早市丞来找我,说你被绑架了,在门口发现一个字条和一缕青丝钉在门板上。”

刘恩朝将字条与头发拿出来:“看来只是吓人讹诈的,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不过这几日你也要当心,出入都让连山陪着为好。”

明夷先看了字条,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拿一千两换明娘子周全。

再看那一缕青丝,很长,乌黑,带着香气,有些熟悉。

明夷再闻,脸色大变,这是洪奕房里的熏香味道,很特别,应当不会错!

一下子抓住刘恩朝的胳膊:“不,他们抓错人了。应是师娘子一早去找我,被错认了!”

刘恩朝也是大惊失色:“那当如何是好?你等着,我先去行露院打听消息,不要自己吓自己。如若师娘子真的不见了,我们再计较。”

明夷惊慌失措,脑子已经不会转动,只不肯等着什么都不干:“你带我一起去!”

刘恩朝点了点头:“好。”

第九十八章 求官

刘恩朝把明夷扶上马,也顾不上白日不得驱马的限令,一路疾驰。

新昌坊到行露院不远,但马上的明夷恍恍惚惚似是过了一个世纪。

明夷一直在发抖,控制不住,这一切太不真实,却又如扑面的凉风一样,真实地打着她的耳光。

会冷的,会痛的,一切的伤害都会是真真切切的。

提醒着她,这不是个角色扮演游戏,也不是个会醒过来的梦。

这个年代,不是言情小说里的你侬我侬,也不能保证什么善恶有报。边境的战事没有停过,穷人的肚子一碗稀粥就能安抚,盗匪可以把你的生命踩在马下,官府不会理会弱小的求助。

她想吐,体内翻江倒海一样。她努力不去想可怕的事,但一幕幕残酷血腥在眼前挥不走。

她无法想象娇艳美丽的洪奕在绑匪手中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只一张纸,她只能等待下一张纸,连跟绑匪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每一秒钟,对洪奕而言会像一整天那么漫长吧?

她为什么要心血来潮回老宅住?洪奕那么低落,她明明应该去行露院陪她啊!

洪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大早来拾靥坊找她?一定是很无措很难受才会这样吧。

明夷真想能一下子晕厥过去,不用面对这个局面,最好醒来已经在酒店房间,感慨自己做了漫长的一个梦。

而现在,无处可躲。

转眼到了行露院,她随刘恩朝飞奔上楼,急急敲洪奕的门,无果,踹门而入。把隔壁的邢卿惊了出来,与刘恩朝互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顾不上寒暄,明夷泫然欲泣:“洪奕被错当成我让人劫走了。”

屋里并无异样,还是明夷离开时的样子,妆台上的玉壶孤零零放着。

“昨夜那位……冯桓可曾来过?”明夷静下心,想了解是什么让洪奕一早去找她。

邢卿有些尴尬,瞥了眼刘恩朝:“应当没有。昨夜我也等人未果,要了些酒菜无人共饮,便来找师娘子,她也独自一人,到我这儿喝了两杯,便各自回房睡了。”

刘恩朝看着他,似想开口问,硬是忍住了:“要不要去知会殷妈妈一声,她人脉广,手段高,或许能打听到些消息。”

邢卿自告奋勇:“劫匪可有留下什么记认?我看一眼,去找殷妈妈商量。你们去找别的路子,不能耽搁了时间。”

明夷点头,将字条给他看了。邢卿看了眼:“行,各自去吧。你也放宽心,既然是求财,不会难为师娘子的。”

明夷谢过,脑子里一团乱麻,看向刘恩朝。

刘恩朝拉起她:“走,去京兆尹衙门。”

对,伍谦平。

明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如果伍谦平肯出手,他手里能动用的人手,可以将长安城翻个遍。

以他俩的交情,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明夷的心放下了些,随刘恩朝又上马疾驰。

京兆尹衙门护卫森严,寻常人近不得。刘恩朝将她放下,仍不忘叮嘱:“你就在衙门口正中间等着,这儿比较安全,我怕劫匪知道劫错人,又来找你麻烦。我见到少尹,再让人传你进去。”

明夷点头:“辛苦恩朝兄了。”

“什么话,师娘子也是我朋友。”刘恩朝转身快步到门口,验明身份,方得入内。

明夷一个人在门口,心就更乱,刹时没了依靠一般。

她真希望这时候马成凌还在长安,以他风风火火的性格,定会为她出头。毕竟他身后还有上官帮派的势力。

上官帮派,夏幻枫!

对,整个上官帮派的力量,八成就在夏幻枫的手里。

何况,他和洪奕的关系,若不是他,洪奕怎会情绪失控一早跑去拾靥坊当了替死鬼。

见完伍谦平,她必须要直奔西市,找夏幻枫去,哪怕撕开他男扮女装的皮,一定要他护洪奕周全。

想到这两人一白一黑的莫大手段,明夷终于稍稍安定了些,脑子也正常运转起来。

最最不济,筹钱,虽然一千两对她而言是个天文数字,但为了洪奕,哪怕倾家荡产,把新昌坊的宅子卖了都在所不惜!

想着,一有一名兵士向她走来:“明娘子吗?伍少尹有请。”

明夷随他入内,衙门静谧,气氛威严,她有些紧张。

伍谦平与刘恩朝在房内站立不语,见她来了,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我与明娘子说。”

刘恩朝看了明夷一眼,眉头紧皱,退了出去。

明夷心知事情不会顺利。

“明夷啊,你知道我的难处的。”伍谦平拍了拍官袍下摆,坐了下去。

明夷对伍谦平的套路预估了一二,不过是说种种难,其后就是讲条件。

她只得服软:“谦平兄有多大手段明夷自然知道,也明白为官的难处,事事易落人口实。只是此事攸关长安治安,也是管辖之内,不能说是徇私。”

伍谦平清了清喉咙:“若按公事办,师娘子被劫可有人证?仅有字条,而事发不过一二时辰,我是没有办法调动人手的,否则便有私用公帑之嫌。尤其师娘子身份特殊,我不想与行露院扯上关系。”

明夷捏紧了拳头,控制自己不能发火,还得赔上笑脸:“平哥哥说的哪里话。你我何须按公事办。只要师娘子能保全,西市的铺子给平哥哥八成利又如何。”

明夷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没想到自己能装出如同胤娘那般的造作口吻。

伍谦平眼睛一亮,却不在哥哥二字,而是听到八成利。

他起身快速到门口看了眼,以防隔墙有耳:“明夷说的可当真?”

“只要平哥哥肯全力相助。”明夷咬了咬牙,钱财身外物,何况,以后的钱财主要从会员里来,铺内是小事。

伍谦平沉吟片刻:“我能做到的,就是可以立刻颁布画像,让各城门注意,使匪徒不能将师娘子带出城。而后在东市附近寻找目击者。三日之内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派人搜找的。若匪徒要求交钱,我可以找人保护你。”

这些远远不能满足明夷恨不得立刻找回洪奕的心,可她也明白,这确实已经是伍谦平能做到的全部。

第九十九章 求侠

伍谦平所应下的,明夷相信他能兑现,但又还是觉得不踏实,必须做下一步准备。

“如没有音信,我恐怕必须准备好他们要的一千两银子。我店里流转的现钱很少……”她边说,边打量着伍谦平的神色。

伍谦平嘴角微扬:“知道你不会平白肯放弃三成的利。说吧,我听听你胃口多大。”

明夷快速算了下:“西市店铺店租、修缮、布置、人工及流转,大约需要三百五十两,这是原先要投入的,占五成利时。而店铺每年多分三成利,至少值两百两。这五百五十两,算是我向谦平兄预支的,其后不必归还。如果谦平兄尚有余钱,则可借贷于我,多多益善。利钱就请手下留情。”

伍谦平也非等闲之人,立刻就拍板下来:“三百五十两没问题,三成利折一百两,其它是我为此事奔忙的报酬。我私人可再借你一百五十两,一年偿还,利钱三十两。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明夷提出来就是预着他会讨价还价,目前当务之急是保证洪奕的安全,尽快筹足银两。有了伍谦平的六百两,加上把师娘子的金银珠宝变现,应当足够。

“好,今晚我去谦平兄府上取银两。”明夷说完,便赶着去夏幻枫那儿求助,转身要走。

伍谦平伸手拉住她,一踉跄,她差点儿跌在他怀中,赶紧稳住了下盘,一手与他隔开距离。

伍谦平微微皱眉,盯着她:“怎么又叫回谦平兄了?”

“如此更自然妥帖。”明夷有些尴尬,总不能直说,自己喊着都觉得恶心,“何况,谦平兄与我谈钱说价也算得十分清楚。”

“哈哈,你明白我的。”伍谦平放开她,却有些哀怨的意味,“只是我觉着,你与我越发生疏了。”

明夷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曾几何时,她对伍谦平还有着一丝幻想,如今,半点心思都没了。

“哪有,只不过此刻心里慌乱。何况,你我之间相互信任,方是最为重要。”明夷说的也不假。

伍谦平若有所思:“的确,佳人易得,知己难寻。你去吧,我立刻去安排通知城门守卫。”

明夷从房内出来,刘恩朝赶紧迎上:“如何?”

“边走边说,麻烦恩朝兄送我去西市容异坊。”她知道不能停下,停下会想得更多,更恐惧。

一路与刘恩朝只说了伍谦平明面上会做的事,没提银两。她知道刘恩朝没有什么财帛,也不想让他为难。

刘恩朝也想能出点力,将明夷送到容异坊,看较为安全,便先去找相熟的坊正、市丞央他们打听消息。

容异坊的跑堂已对明夷十分熟悉,迎上来招呼:“明娘子来找我们掌柜的吗?她昨晚已经出城,今日恐怕回不来。”

明夷心直接掉到了地上:“她可说过去哪儿?”

跑堂的喊来了一个貌似账房先生的,向明夷行了个礼:“掌柜的昨晚带了不少现银,说是去邻县找个银匠。可惜我们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儿。”

明夷有一种,天要亡我的感觉。若不是自己急着要做会员的银坠,也不会投告无门。如今只能指望夏幻枫能早些回来。

“夏娘子回来,请转告一声,师娘子有难,速来拾靥坊。”明夷叮嘱账房先生,“切切要尽快转告。”

账房看她神色十分紧张,连连答应。

从容异坊出来,明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强迫自己深深呼吸,想着下一步。

必须有人在拾靥坊等着消息,劫匪随时会继续投来字条。

但她不能在那儿等着。目前求告的几方没有一个能给她切切实实的安全感,她需要更大的力量。她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带着那么大一笔钱去交赎金,只有一个结果,钱没了,她和洪奕一个都回不来。至于伍谦平所承诺的保护,最多就是在冲突之际,把她争夺回来,因为她可是伍少尹的掘金手。洪奕的死活,他不会关心。

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孤立无援,心里一个念头在叫嚣。

时之初。

这个有着绝对武力优势的男人,如果肯出手,哪怕只是护卫她去交赎金,她就会一无所惧。

事到如今,她必须去一趟。

至少成言应当是会出手相助的,他有义气,且还有邢卿的交情在。

时之初……她有一种感觉,他不会袖手旁观。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应承,哪怕是永远不去打扰他。

下了决心,她返回去找账房借了马车,往城外去。

一路看着车外,指挥着车夫,凭借记忆里看到的风景,一路走得并不顺畅。

直到那一片桃源般景象又出现,远远看到那匹高大的马站在院子里,她的心才放下了。

成言挡在马车前,一脸欣喜:“明夷姐你怎么想到来看我?”

明夷勉强笑了下,跳下马车:“你师父在吧?”

“在,他在里头作画。”成言舀了一勺水,冲走自己脚上的泥,“我带你进去。”

明夷拉住成言:“我朋友被劫走了,需要你师父出手,一会儿你一定要替我说话。”

成言听言倒是越加亢奋,怕是在这乡下待得闷死了:“有这种事!放心,师父不去我也跟你去救人!”

再见时之初,明夷的心还是被狠狠撞了一下,特别闷。

可现在不是追究这种感觉的时候。

他抬起眼,放下手上的毛笔,声音里有不悦:“我说过莫再有往来,对你我都无益。”

明夷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没有打算这般狼狈:“洪奕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被错当成我,让人劫走了,你该知道一个女子落在匪徒手里会遭遇什么。我求你,帮我,帮她。”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我没见过你流泪,除了……”

明夷看他似乎有所动摇,却又突然停住不说,便将字条和青丝送上,继续央求:“只要能救出她,我以后定然不再麻烦你。”

他看了眼字条,叹了口气:“也罢,算我偿还你。”

第一百章 牵手

时之初对站立一旁的成言挥了挥手:“你先去拾靥坊藏着,看有人再来送纸条,尾随着,别打草惊蛇,能找到巢穴最好。骑我的马去,记得易容入城。”

成言喜不自禁:“那我现在就走。”

明夷连忙喊他:“要钥匙吗?”

成言没回头,留下几声爽朗的笑声:“娘子说笑!”

明夷闹了个脸红,成言的功夫,登堂入室轻而易举。

成言跨上马走远,马蹄声都逐渐消隐。室内二人,目不斜视,一时寂静。

时之初打破了沉默:“上马车说吧。”

“你怎知我坐马车来?”问出口,明夷已恨自己蠢钝,既然是高手,早就听到马车的声音,想再问句解除尴尬,“不用带随身的武器吗?”

他硬邦邦一句:“不用。”

“如果成言不能找到劫匪所在,恐怕我们就要准备一下去交钱。到时我不能出面,但会保你周全,只看你是否信我。”时之初言辞镇定,目光不在她身上。

信不信?她不得已。若无时之初的保护,她也须去。

“如果不信,何必如此危急还来找你。”明夷的声音有些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慌恐或是其它,迟疑了会儿,还是说了声,“谢谢你。”

他未回应,皱紧了眉,瞧她:“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长安富户不少,拾靥坊刚逢难,世人皆知应当没有太多现钱。怎会如此大开口?”

明夷从未想过这一层,迷迷糊糊只是在一路求告,被诘问住,越发迷惑:“应当并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仇人,即使生意上有竞争,总不止如此吧。”

时之初直视她眼睛:“你若肯信我,便直言相告。你如何凑到这一千两银,绝不是普通商户能拿得出的。”

明夷迟疑了会儿:“一位官府中的朋友愿意借给我一些。师娘子存了多年的箱底财宝数目确也不少。原本我还打算若借不到便将铺面和老宅卖了。”

“你的家宅和店铺是明面上的,人情往来恐怕知道的也不少。只有两点可疑,其一,你那位朋友有大量现银且愿意借给你,这件事有几人可知?其二,师娘子处的财宝有几人知道?”时之初替她剖丝剥茧。

明夷被他引导得冷静下来,回想着:“我那位朋友行事缜密,他钱财绝不会露白,而且他愿意投钱与我合作的事儿也无人知晓。而师娘子那儿的珠宝,除了连山,哦,就是我的家仆,绝对信得过。还有就是我曾托夏娘子变卖过一些,但不可能是她啊。”

“为何不可能?”时之初淡淡道,“谁值得绝对的信任?”

“夏娘子资产雄厚,不会为图谋我那点钱铤而走险,且我们还有合作的大计,可说是坐在一条船上。”明夷挑了些能说的说,虽然对于时之初她有私心的亲近,但旁人的私隐还是不能泄露。

时之初瞥了瞥车外:“夏娘子就算值得信任,也难免她替你出手珠宝的时候被泄露了消息。你的银子可准备好了?当心保管。”

明夷摇了摇头:“一会儿还得麻烦时兄陪我去行露院取宝去变卖,而后日落后去我朋友宅邸取钱。就看匪徒再如何传递消息了,我担心洪奕在他们手中久了,会受太多苦。”

车已驶入城内,时之初示意她噤声:“晚些再说。”

让车夫送他们至行露院,明夷给了些赏钱,千恩万谢去了。

时之初看马车走远,对明夷说:“任何人都不可不防。你上去取了就立刻下来,不要惊动旁人。我在这儿守着,放心。”

明夷点头,莫名觉得安心。

明夷先去了邢卿房中,听他说殷妈妈已经出外联络相熟的江湖朋友,帮着打听洪奕下落。而后从暗门回到洪奕房里取蜡烛,幸好都还在,打了个小包裹,迟疑了下,揣在怀中掩盖好,默默离开。

她想到了时之初的话,哪怕是邢卿,也不得不防。毕竟他很可能从暗门偷听到洪奕房内两人的对话。也许他复仇需要大量金钱支撑。他也知道自己与夏幻枫、伍谦平、刘恩朝都熟识,能借得到足够多的银子。

她是不愿意去怀疑身边的人的,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像自己被丢在漆黑牢笼里,处处都是尖刺与毒草。

时之初在行露院旁的小巷里等着,明夷出来便也躲进去,将怀里的蜡烛塞到他手中:“连山将珠宝藏在了这些蜡烛之中,还有一部分在他那儿,我们现在就去取。”

时之初饶有趣味看着她:“你怎么放心把这些都给我,不怕我拿了就走吗?”

“你要是想要,即使我不给,也能轻易夺去。”明夷情绪有些低落,“在你们这些江湖大侠眼里,我这样的不就如同蝼蚁吗?”

时之初拉起她的手:“走吧。”

她愣住了,这拉手什么都不是,她心里清楚。

随他拉着,只觉得脚下轻盈,有一股力道,在自己全身翻腾,脚跟着机械地快速拨动,明明踩在地上,却像踏于云端。

这不是因为两人牵手带来的曼妙心情,而是真正被内力催动,身体不由自主的感觉。

街边景色快速变换,快到她来不及细细品味,第一次手牵手的触感和温度。

往常要走近半个时辰的路程,随着他,一刻都不到。

新昌坊大宅已经在面前。

她感到迷惑,时之初是如何直接找到她的宅邸的,如果说是第一次来,她绝不信。

时之初放开了她的手,她才感觉到手中的空空如也,握住的风,有些凉,拍在滚烫的手心,格外触心。

“你去吧,我等你。”他说了句,身影隐在了门口大树的树冠之上。

他果然心思缜密,宅内虽说都是逃难的工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劫匪的眼线。

明夷入内,连山焦急迎来:“娘子你可回来了!胤娘说你被一个男子带走了,还有什么劫匪的事,也说不清楚,我又怕离开了你回来找不到我。”

连山说了一串,边说眼里泪光闪动,声音都发抖。

明夷顾不得安慰他:“跟我上楼,师娘子被劫走了,我得凑钱。”

连山立刻明白了,随她往继业楼自己的卧房去。

第一百零一章 家贼

连山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明夷注意到这是继业楼唯一意见可以从外面锁住的房间。

连山解释道:“我担心有所差错,昨夜就加上了。”

两人凑到神台前,去打开暗格。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明夷看到墙上丰四海那张脸还是打了个寒颤,默默合掌,说声阿弥陀佛。

连山突然倒退一步,全身晃了晃。明夷觉得不对劲,凑上去瞧,暗格里空荡荡,小皮袋儿已不见踪影。

明夷的脑袋里也嗡的一声,真觉得这一切就是个荒谬绝伦的梦,怎会在此时雪上加霜。

连山虽少年,毕竟老成,镇定下来:“从昨晚到现在,应当没有闲杂人来过继业楼,八成是内贼。能知道这里藏着东西,还有能力偷盗去,不简单。”

明夷回想起昨夜与连山说话时,窗外闪过的影子:“昨夜应当是有人窥伺到我们作为。如今也没有功夫去收拾盗贼,你先控制好,这两日不要让任何人进出老宅,我不信内贼能凭空飞走。”

少了这几颗宝石和夜明珠,明夷的心跟滴血一般,尤其现在,每一颗都关乎洪奕的性命,但此时,在连山面前露出惊惶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安。

连山看着门口,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锁好好的,钥匙我从不离身,怎会……”

明夷看到门旁有一扇向外推开的小窗,并未能锁住,用于给屋内通气。只不过推开的幅度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寻常人绝不能从这儿出入。

她心头有了一丝一缕,越想越是瘆人。

如果胤娘真的是乔茵。以乔茵的柔术功底,她完全可能从这个窗缝出入。而且她身姿轻盈,行动灵活,在门口偷窥又快速避开,可以轻易做到。

拉住连山:“尤其要看住胤娘,毕竟来历不清。”

连山应了,陪同明夷出去:“那我不能陪娘子出外奔走,只怕有人对娘子不利。”

明夷应道:“放心,有朋友护我。”

出门时,胤娘在院里正搅拌着花汁,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木舂,额头微微渗汗,发丝贴在鬓角,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她未抬头,也见不着表情。

明夷觉得身上很冷,如果这小娘子藏得那么深,该有多可怕的心思。更不明白,如果她是乔茵,为何咬死不认。现世里,她没亏待过乔茵。

走出宅院,门口冷冷清清,抬头看,一片落叶恰掉落下来,遮住了视线。落叶飘走,时之初已经站定在自己面前,衣衫整齐,一点儿灰尘都没沾上。

“拿到了吗?”时之初大约看到她脸色难看,问了句。

明夷摇头:“家里出了内贼,东西不见了。”

时之初回头看了眼那老宅:“我瞧你收容了不少逃难而来的工人,荐人坊未必信得过,还是得好好甄选。”

明夷未搭茬,问道:“你觉得胤娘如何?”

时之初明白她所问:“胤娘虽有小女儿心性,但内心自有沟壑,不好揣测。只是应当不会贪图些许财帛。”

明夷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好辩驳,毕竟穿越之说不能逢人就说,何况,她一向不信任直男对于女人的评判。

“暂时不计较这些了。不知时兄可有相熟的黑市商人,我想把那些宝石出售,怕受人诓骗。”明夷对那些宝石的价格实在没有把握,之前两颗匆忙卖了三十两,夏幻枫言下之意卖得太低。余下的还有二三十件,按理四百两是可以凑到的。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劝你不要出手,我看了下,这些数额太大,恐怕一露白,觊觎的就不止一两拨人,途惹麻烦。”

“那如何凑齐赎金?”明夷发现时之初在身边的时候,自己莫名开始变得不愿意做决定,不愿意思考,“我朋友可以借六百两,还差四百。”

“我们先去和成言会合,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真要凑赎金的话,这儿的三成足够四百两。直接拿去,应当也可过关。”时之初忽然转脸对她一笑,“不用担心,我会都拿回来。”

明夷愣住了,这笑容,竟然有一瞬,像是把整个世界点亮了。什么美貌如花,什么面如冠玉,都不存在。只如白昼晴好,午时日光,能将一切阴霾驱散。

她真的,就因为一句不用担心,而释下了所有重负。

这不科学。

她觉得,明娘子一定是对他有着不同的感情。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

疾奔于街市,在他人眼中,或许只是奔跑之中的男女,在她感知里,腾云驾雾,身体轻盈到完全无一丝疲累。

这种力量贯通全身的感觉,让她有一些上瘾。

很快到了拾靥坊后身,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跃已经从窗户进入二楼。

明夷踉跄两下,站定了,屋里并无变化。也没有成言的影子。

“他应当是发现了什么,或者追踪劫匪而去,放心,他轻功还是相当不错。”时之初走到东屋,站定在窗边坐榻前,可以窥见东市的情景。

明夷拍了拍胸口,幸好他去的是东屋,西屋那一片红色靡靡的装饰,羞于见人。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背对着明夷,问道:“你说的朋友,是伍谦平?”

“你怎么知道?”明夷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难道我不能有其他愿意相助的朋友吗?”

“我虽不常在长安城内,还算是耳聪目明,成言这小子喜好四处猎奇,城内街巷之说我还是能听到十之八九。”时之初难得肯解释地如此详细,大约是不愿被误会,表明并非格外关注她。

明夷自嘲地一笑:“街头大约谈论的不过是伍少尹刘参军马镖头,还有我在行露院的面首,甚至家中豢养的男仆,还有其他新鲜的吗?”

时之初转身笑起来:“明娘子倒是豁达,确实也就这些。我看也就伍少尹能有如此财力相帮,但恐怕不会是平白无故仗义出手吧?”

明夷突然动了心思,想看看他究竟对明娘子是何许态度,向前两步,与他只在咫尺之遥,抬头看着他的眼:“伍少尹让明夷带着拾靥坊嫁入家门,六百两只当聘礼。”

她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第一百零二章 探情

时之初不动如山。

这就有些尴尬了。

明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着,希望他好歹给个台阶下。

时之初见躲不过去,一脸无奈:“以我判断,明娘子定然不会做这亏本买卖。拾靥坊虽然重创,但有明娘子的经营手段和这老字号,日后所能得的利益何止六百两。”

“若是买卖,自然不值。但伍少尹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怎不说是我赚了好归宿?”明夷此说,已是十分急切想套出时之初对明娘子的真情实感。

时之初半点情绪都不露:“若明娘子与伍少尹情投意合,自然是极好的。”

明夷讨了没趣,再说也是无益,自嘲一笑:“若那般,也未必不好。”

时之初大概见她神色凄楚,动了恻隐之心:“若那般,恐怕不好。娘子险些被掳去,还需独自奔波筹措,这样的男子,不堪托付。”

明夷听着,明白他一开始就没相信自己所说要嫁给伍谦平的事,心情瞬时好了许多:“伍少尹与我只有生意往来,六百两也需支付利钱。”

“娘子还有心说笑,果真临危不乱。”时之初的夸赞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

“有时兄在侧,又有何值得担心。”明夷回敬了过去。

未待继续,楼下有些嘈杂,细细的敲门声。

明夷俯身看,来者却是出乎意料,绫罗与葵娘一身简朴的便装,在拾靥坊门口叩门。

明夷说了声:“是行露院两位妹妹,恐怕是因为担心师娘子,过来探望。你要一同下去吗?”

时之初摇了摇头:“你们谈着,我在暗处守着。”说罢,出东屋翻后窗而走。

明夷下楼开门,将两人让进铺内,带上东屋说话。

“邢卿去找殷妈妈时候,我也在里头,听说红依姐姐出了事,好生担心。便拉着绫罗姐姐出来,看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哪怕帮着看铺子做工也好。”葵娘十分焦急,怕明夷赶她走,拉着她袖子不放。

“谢谢两位妹妹。此事是我连累了师娘子,劫匪只是认错了人,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明夷见葵娘如惊雀一般的模样,实不忍心,倒放下了些自己的担忧,安慰起她来。

葵娘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这是方才我当了些首饰换的,姐姐不要嫌少。”

绫罗也默默拿出了自己的钱袋:“我一时也用不上,你先拿去。”

明夷看到绫罗的钱袋鼓鼓囊囊,应当是她多年来存下的赎身钱,赶紧推回她手中:“这是你的指望,怎么能随便动。”

绫罗难得露出一丝羞色:“用不上了,若山说会回来给我赎身。”

明夷总算听到了一点值得高兴的消息,拉住了她的手:“那很快我就要叫你嫂子了!”

“哪有那么快,他这一去三五个月,还得熬着。”绫罗眉目里掩不住欢喜,又不好太多流露,“他给了殷妈妈些银两,只当让我在行露院借住着,以后我都可以来这里帮你看铺。”

明夷是真心为她高兴:“待他来了长安,你便熬到了头,现在也不用说出家的话了。”

葵娘在一旁,眼里水汪汪,快要流下泪来:“太好了,绫罗姐姐。”

绫罗搂住葵娘细弱的肩膀:“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转机的。”

明夷抚了下葵娘的小脸,才几天功夫,瘦了一圈:“怎么如此憔悴?是殷妈妈又让你接客吗?还是那混蛋来找过你麻烦?”

葵娘摇了摇头:“没有,殷妈妈知道我还是完璧,便让我依旧跟着邢卿学琴,平日给娘子们抚琴斟酒,待来年元宵灯会再重新簪花。”

“那还有时间,勿太过忧心,或许你那位命定的郎君很快就会出现,如绫罗那样。”明夷心头沉重,并无太多心思安慰,不在眼前的问题暂且不论。

葵娘抬眼看看明夷,又低下头,耳朵泛了红,再抬起头,整张小脸已是红扑扑,眼神闪烁:“明夷姐姐,你最近可有见过成言成大哥?他为我出了头,我怕他被恶人逮到。”

明夷心里明镜似的,这孩子对成言是真上了心,可此时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待事情过去,或许可以替她试探下成言的心思。

“放心,成言的轻功那么好,谁能对他不利?”明夷说着,有些焦虑,往窗外看,还没有成言的影子。

葵娘急急点着头,声音细如蚊子:“他平安就好,只是不知能不能再见……”

明夷只当没听到,对绫罗嘱咐:“现在拾靥坊还不能正常开铺,原本打算四日后与夏娘子的拾靥坊一道开,只怕也会有所阻碍。你们趁天色早先回行露院吧。”

绫罗也是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只好回道:“明娘子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有我们能做的务必开口,我们与师娘子也一样情同姐妹。”

明夷把两人的钱袋各自塞回他们怀里:“这个拿回去,好生收好,劫匪要的钱我已经筹措好,不用担心。”

两人还要推辞,明夷接着说:“如果真想帮忙,明日你们借殷妈妈的马车去新昌坊我丰宅,让连山安排你们帮着做事。”

两人看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反复叮嘱保重,方才惜别。

明夷送走两位小娘子,刚要关上铺门,一个大巴掌拍在门板上,硬生生把门推开了,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明夷吓了个够呛,定神才见到那张俊脸,没心没肺看她惊吓的样子,自然是成言。

“我看那两个走了,才敢现身。”成言替明夷关上门,心有余悸。

“你多少穷凶恶极的都不怕,怎么会怕小娘子?不是原先最爱找小娘子聊天吗?还没事儿就往家抱回一两个来。”明夷想到胤娘,忍不住要怼他。尤其方才看到葵娘,难免将二人进行比较,葵娘是真真正正单纯可爱。

成言皱紧了眉:“不知为何,现在是怕了女子,还是和男子说话喝酒有意思。”

“是和邢卿在一起有意思吧?”明夷有些失落,那个混蛋小妖精,怕是坏了胤娘的好姻缘,却不好明说,只好放过,“你是追踪到劫匪了吗?”

第一百零三章 布阵

成言抹了把汗,颇为难堪:“跟了半天,白搭,劫匪太狡猾了。”

话音未落,时之初已从楼梯门帘后头冒了出来,个子太高,把整个门框都占满了一样。

“怎么回事?”他声音慵懒,却不怒自威。

成言浑身松散的状态一下子收紧了,站得笔直:“是一个小子过来插了匕首和字条,我没敢惊动他,暗暗跟着,没想到那混球绕着东市转了个圈,又去了平康坊喝花酒,我忍着在屋顶上等,怕他同伙要来,正好抓个齐齐整整。”

说着,成言停了下来,转脸道:“劳烦明娘子,可有口水喝?我这在房顶晒得,口干舌燥又不敢离开。”

明夷看他苦着脸,也是好笑:“都上楼坐吧,我给你们端水。”

时之初便往上走,头也不回:“你继续说。”

成言乖乖跟着:“待他喝完酒,晃晃悠悠又往赌坊去,我一想不对,他衣衫褴褛步法看来也丝毫不懂武功,怎会舍得如此挥霍,定是有了不义之财。便现身把他抓住问话。”

时之初并不意外:“应当是问不出什么的。”

成言嘿嘿笑着,从明夷手里接过茶送到他师父手中:“师父英明。那小子只说有人给了钱,让他到拾靥坊门口插纸条,他不认字,也不知写的什么。给他纸条的男人身材中等,戴着帽子,帽沿压低遮住半张脸,露出个嘴,没什么胡须。问来问去我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把他放了。”

明夷对此也唯有太多失望,原本就没想过事情会简简单单结束。而现在时之初摆明是把事情担上了身,她心里踏实很多。

“纸条上怎么说的?”时之初伸出手,成言赶紧将纸条送上。

“今夜二更,春明门外,正东三里,独身前来,财投枯井。”成言已经熟背,“师父那今晚如何安排?”

“伍少尹戌时定已回府,我们需在戌时之前赶到,且勿忘向少尹求一纸文书,我们好出入城门。”时之初未理会成言,对明夷嘱咐道。

成言口快:“我们带明娘子出去何须开城门,纵身便过了。”

“城门外必有人监视,如若有高人相陪,你猜他们还会现身吗?”时之初将纸条揉成团。

明夷仍有困惑之处:“他们既然要求在城门关闭后交易,就知我出城门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有武林高手陪伴,二是通过官府中人得到文书。为何要如此做呢?”

“他们必然是知晓明娘子交游广阔,若带的是武林高手,则避而不见。若用的官府文书,极可能是通过私交,未必就有阻碍。料定你不会带大批官兵同去,这样过于张扬.”时之初细心解释,听来也有道理。

“那岂不是我只能自己前往?否则都见不到洪奕。”明夷已经当局者迷,没有了头绪。

时之初正色道:“晚上拿好银子,你们去借一辆马车,让成言易容成车夫老翁,为你赶车。如此应当可以避人耳目。我会绕远,从延兴门方向往北走,提前到达枯井周围。他们的精力都在看你何时到来,不会注意到我。”

成言拍着大腿称好:“师父想得太周到!或许我们到达时,师父已经将贼人全部拿下,就出了师娘子。”

“如此自然最好,见机行事吧。”时之初时刻保持警醒,“我们不宜在此逗留,先行为好。”

明夷回了点神,叮嘱成言:“你去行露院找邢卿,可替你易容得完美些。再让他陪同去找殷妈妈接马车,而后来接我,我们早一些去京兆尹衙门等伍少尹。”

“哦?为何要去衙门?”成言听到可以去见邢卿倒是挺乐意,只是还有些不明白。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答道:“我不认得他府上。”

师徒二人从通往后巷的窗飞身出去,完全看不见影子,便已不见。

明夷一个人呆在拾靥坊,脑子里来回过着今晚交赎金的戏码,担忧、紧张、甚至有一点兴奋。

值得高兴的是,此事速战速决,洪奕会少吃不少苦头。若拖到明日,她在狼窝里过一夜,不堪设想。

而这件事一出,她身边的人该找都找了,也是看清了不少人心。

连山不用说,恐怕为了明娘子,命也是可以不要的,只不过一如往常,除了明娘子,其他人的安危都可漠视,未来总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儿。

绫罗与葵娘,是真心将她与师娘子当姐妹,可以把赎身的银子拿出来,这人情她会记得。刘恩朝虽只是个懦弱男子,寻常小吏,却也为她奔忙,尽了朋友的义务。

伍谦平,算是将她最后一点肖想也灭了。此人对一切都无情,但以他时时计算的精明,处处设防得小心,恐怕日后飞黄腾达也是必然。不可信赖,却绝不可交恶。就事论事,明面上相计较,是极好的商业伙伴。

成言热心、单纯,是个表面不羁内心纯良的孩子。邢卿面上和气,愿意尽自身能尽之力,但不是可真正交心之人。无论与她交好还是与成言,有自己的计较又不肯直言。他心中从未忘掉过自己的家仇,但知道自己力量不够,始终压抑着,给人带来的感觉,很辛苦。她希望成言如阳光一样的明媚单纯能点亮邢卿内心里的阴霾,也担心这无边黑暗会将阳光吞噬。

殷妈妈对行露院的女子都怀着一丝怜悯,每每让出自己的利益,有侠骨,或者说是有感同身受。暗地掌握的竹君教坊却不同,她对小郎们的待遇还是比较苛刻的。如此两面,且能在长安城主导这两大门生意,背后定然有人,江湖与官场都脱不了关系。论信息收集,没有哪儿能比得上行露院和竹君教坊。夏幻枫要她拾靥坊成为情报机构,这是要暗地与殷妈妈作对的,这是她刚想通的一层。

还有殷妈妈始终对她的照顾,说是有和丰四海的旧日恩情,她原本深信不疑。但自从赏赐在连山房里看到丰四海的画像,她迟疑了。这人与殷妈妈口中相去太远,她直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最后,时之初。她看不透,只知绝不是仇人,还有说不清的牵扯和暧昧。想到他,明夷嘴边漾起笑,而不自知。 2k阅读网

第一百零四章 谦平

在拾靥坊中,骂了五百遍成言重色轻友,逮住邢卿就拔不动腿,终于听到楼下驻马停车声。

明夷赶着下楼,见到坐在车上的老翁,忍不住想笑。

成言这一去半日看来还真不是耽误在你侬我侬上,花白的头发绑成个发髻,鬓角散落一些,像是风里雨里讨生活的样子。皮肤黑黄,有细细的斑点,额头眼角沟壑纵横,连嘴唇都处理得发着黑紫,遮住了原先鲜嫩唇色。易容最难掩饰的是眼神,一个年轻侠士的清澈锐利眼神与老车夫的可谓天壤之别,可成言现在的眼睛都没有了原先的神采。

明夷着实好奇,登上马车,凑到成言身后:“你这眼睛是怎么变的?”

成言压着声音,扮出老成沧桑的味道:“邢卿可下了狠手,给我眼里喷了点酒,又让我使劲揉,弄得眼里都是血丝,那惨啊!”

明夷才注意到,成言的鼻尖也做成了酒糟鼻模样,眼里红血丝充盈,身上一股酒味。这真是形神兼具了。

“走吧!”明夷算是彻底服了。

成言回头从怀里丢出一个布包:“师父说给你的,好好藏着,先分好。万一要给,取三成跟银子一道给贼人就行。”

明夷心知是方才交给时之初的那些珠宝,坐回马车里,有点失落。她倒情愿时之初留着那暂时用不上的七成,好让她有借口再去找他。

到京兆尹衙门外,已有几辆马车在等候,多是家人马夫来守候自家大人,自然是没有伍少尹家,他能少养一个人是一个人。

马车一辆辆驶走,最后才见伍谦平牵了匹马出来。明夷知晓他定是在京兆尹大人眼里作出勤政模样,每每最后一个走,下车招呼他。

伍谦平有些惊讶,把她拉到一边说话:“怎来这里?”

明夷尴尬笑道:“实在不记得大人府邸何处。”

伍谦平这算想起来,上次也是他派人去接来,便也不怪:“那你的马车远远跟着我就好,不要太扎眼。”

“不如……”明夷本欲邀他同车,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把半句话吞了下去。“好。”

明夷坐回车上:“远远跟着那匹马。”

成言听令,暂不扬鞭,低声问:“那位就是伍少尹啊?长的是还不错,就是显得阴鸷不正,比起我师父差多了,是吧?”

这小子!明夷老脸一红,说他单纯,他却也不愚钝。

“你师父也就个子高些,模样哪有人家俊俏。”明夷口不对心,想挽回些颜面。

成言这下可认了真,扔下马鞭,转身与她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师父那是真正大侠风骨,长得也是英伟不凡!”

明夷看伍谦平已经走远,无心再胡扯,推了他一把:“行,你师父最英伟!快走吧。”

成言不情不愿开始赶路,哼了声:“你是不知道他的招式有多霸道!”

虽然被成言顶了几句,明夷心里头却是无由发甜,如同自家汉子被人称赞了一般。

可明知,这种喜悦毫无道理,那人,是她幻想里的盖世英雄,若即若离的神秘侠客,除此外,只是刻意想与她保持距离的男子。

或许,即使这次出手相帮,也只是人家自觉份内的行侠仗义。就与追捕悬赏逃犯一样,搞不好是他判断劫匪里有他要追捕的惯犯也不一定。

这么泼着自己冷水,也是为了保持头脑的绝对清醒。毕竟,很快就要面对丧心病狂的匪徒,面对洪奕的生死局。

从京兆尹衙门到伍谦平的宅邸不算很远,那位老管家带着一名小厮在门口恭候,见伍谦平下马,便让小厮把缰绳接了过去。而后扫了一眼随之而来的马车,垂头不语。

虽然明夷看不惯老管家总是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儿,也承认,伍府上真是训练有素,规矩不错。

伍谦平整理了一下衣衫,也扫了一眼成言,很快嫌恶地避开了眼神。

明夷下车走到他身边,跟随他入府。

伍谦平问道:“哪儿找的车夫,如此猥琐,有碍观瞻。”

明夷心里却是得意,伍谦平毕竟在衙门办事,平日里目光如炬,都看不出破绽:“问殷妈妈借了车,车夫有事不在,临时找人顶替的。”

“可稳当?一会儿你带着那么多钱财,可别被这酒鬼坏了事。”伍谦平问道,“你取了银两回哪儿去?”

明夷看了看前头掌灯的老管家:“一会儿我得直接出城去交赎金。”

伍谦平停下了脚步,招呼老管家先走,将灯笼取了过来,昏黄的灯照在他原本就有些阴气沉沉的脸上,更加诡异:“今晚就去?怎不早告诉我?你让我现在如何为你安排人手?”

他一连串问话,不外乎就是怕给他惹了麻烦,明夷摆手:“不用劳烦伍兄,我有江湖上的朋友相帮。”

伍谦平冷哼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这钱财不是小数,那些草莽之人不是你想的那般道义,随时把钱吞了,把你人也卖了。”

明夷手拽紧了,满脑子的吐槽,硬生生忍住,这最后关键时刻了,他说什么是什么。虽然在明夷心里,听他说时之初的不是,真的觉得特别厌恶。

“我会小心。放心,不管这笔钱能不能救回师娘子,也无论落在谁的手里,我都认帐。”明夷不卑不亢,意思是你不就担心那钱丢了我赖账吗?

出乎意料的是,伍谦平没有回应,把灯笼往上提了一下,照在明夷脸上,热度冲了上来。

“明夷怕是认定了我是势利之人,我无话可说。只是除此之外,我确也不希望你有所闪失,哪怕你不是拾靥坊的主人。”伍谦平说完,不待她回应,转身往前走。

明夷沉默着在背后跟着,说什么都不对。

如果她是前几日的明夷,心头说不定暗暗窃喜,重新生出做少尹夫人的美梦。因为在这个不知情意为何的男子心里,自己还是特别的。

可惜她不是,她开始更加明白这个人,他的生命里太过冷清,他没有能力去成就一种纯粹源于喜好的感情,丰明夷是他与正常世界的媒介,他可以在利益与需要之中参杂一点说不清的东西,或许仅仅是,可以真真正正说话的交情。

所以,他觉着,明夷还是不死的好。 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五章 赎金

伍谦平的私房银子都打成了五两一只的银锭,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桐木箱子里,还挺沉。

“当心。”伍谦平看着她抱起箱子,还能胜任的样子。

明夷心叹,若这些是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哪怕再沉一倍她都甘之若怡:“没事,到时候还回来只会多,不会少。”

伍谦平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心大,还是太相信你的江湖朋友?今晚此去,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怕什么?我明娘子最大的用处不就是能给钱,这里头一锭银子就能找十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共度**,何必为难我。”明夷这话,一则说给伍谦平,一则安慰自己。

可听在伍谦平耳里,恐怕又多了一层意思。

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明夷无需妄自菲薄……”

不待他继续客套,明夷拦住话茬:“还需伍兄给写个文书,我好出城门。“

伍谦平知她是下了决心就无可动摇的人,多说无益,到书桌前,研墨执笔,写了几个字,掏出怀中印鉴,盖上印,扬了扬,待墨迹干了,叠了两叠,递给明夷。

明夷略尴尬,将银箱放在书桌上,把文书收在腰间:“谢过伍兄了!”

再抱起银箱,转身要走,看伍谦平还想说什么,她怕误了时间:“不用送了吧?我自个儿能出去。”

伍谦平也不是会主动殷勤的人,将灯笼塞到明夷手掌与木箱之中:“明日若我公务有闲,便去看望你。”

明夷点了点头:“知了,早些休息吧。”

明夷头也不回往前走,觉着身后的目光也是陪了一路。手里的箱子倒也不是很沉,只是灯笼有些碍事。侧插着,容易撞到旁边的树木,也着不太清晰眼前的路。

终于到了门口,成言跳下马车把灯笼接了过去,照着明夷捧着箱子坐入车内。

明夷回头看少尹府门,早已关闭,便又把灯笼拿过来,置于车内照明。

“一更早已过了,我们直接出城?”成言方才也等得有些倦怠,如今车跑起来,冷风一吹,真个个人都精神了,还有些兴奋的意思。

明夷摸了摸腰间的公文:“出城去吧。”

这时间,她把怀里的珠宝分为两份,一份三成,放在银箱之中最显眼的位置,一份七成,仍用布包住,执于手中。

接近城门,马车停了下来,明夷下车,将那七成的布包送到成言手中:“这里是剩余的那份,你一定好好收好,明日事情过了我再找你去取。”

明夷这也是深思熟虑过,如果今日能顺利解决,伍谦平这份银子必须得连夜给他送回去,以免夜长梦多。她尚未想好这珠宝怎样藏匿,连山那儿的暗格已经彻底没有意义,失去蜡烛的外表,在洪奕处一样不让人放心。

如果今日不顺利,这些钱财若是没了,好歹成言一身好轻功,能保护七成的珠宝安全,她总算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于是又叮嘱一句:“万一事情不顺利,你要保住这包东西先走。”

成言不肯:“师父让我陪着来是为了保护你,可不能把你丢下。”

“他们不至于要我性命,但这包东西没了,我可真不知道能不能保命。”明夷苦笑了一下,没了这东西,伍谦平的账砸锅卖铁也还不了,她可真没法做人了。

成言唾了一声:“别灭自己威风,有师父在,一切都没问题。”

“谁人在城门喧哗!”守城的士兵围了过来。

明夷赶紧把文书递上:“伍少尹有紧急事务,让我们出城办事。”

士兵拿着文书看了又看:“今晚还要回来?”听着十分不耐烦。

明夷知趣,送上一吊铜钱:“两位辛苦了,留着明日喝酒。我们返回时还有劳两位开城门。”

士兵收了钱,有了些好脸色:“你们尽快啊!”

城门侧门一开,明夷赶紧上车,成言驱马而过,将长安城甩在了身后。

“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儿?”明夷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快要面对真真实实的悍匪,这不是电视里的场景,电视剧里她知道好人一定会赢。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不是主角剧本,会不会注定短命,今夜去了没有明天。

手把着那箱钱,颤抖起来。

成言没有回答,想必是她的问话被吹散在了风里。

快到约定的地点,明夷脑中飞快闪过了很多场景。

或者,已经躺倒一片,时之初站在中间,身后是惊魂未散的洪奕,笑里有泪。

或者,一切都不存在,没有人没有厮杀,万籁俱寂,像个玩笑。

或者,时之初正与敌人缠斗,一片狼藉,洪奕被绑在树干上,大声呼救……

真正到了眼前,明夷觉着自己的血凉了。

枯井旁,守着两个蒙面大汉,井后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将四周照得通明。完全没有时之初或洪奕的影子。

蒙面汉甲见马车来,迎了上去,看都没看成言,把刚下车的明夷拽了出来。

“让你自己前来,怎么还带个老头?”蒙面汉甲声音嘶哑。

明夷咬了咬嘴唇,不让自己发抖:“你这问得毫无道理。你们约在这荒郊野岭,我一个女子总不能步行前来。这不过是一个寻常车夫,又老又聋,你们担心什么。”

蒙面汉甲扣住明夷的双臂,示意乙过来,去马车里取出钱箱。

钱箱打开,甲看了一眼:“这里头不像有一千两。”

明夷瞥了成言一眼,示意他按兵不动:“你看一下中间这夜明珠和宝石。”

甲拿起来,和乙一同看了会儿:“我怎么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让你给一千两,你搞什么鬼?”

明夷挣扎了一下:“你想捏碎我手吗?你们一天功夫要一千两,我就算卖田卖地也来不及,这是六百两,加上我家传家之宝,远超一千两。你们若不会看,找个懂行的看去!”

两人对视一眼,甲示意乙先把钱箱关起来,拿走:“你们给我老实点,我去给老大看过,不够的话,等着!”

明夷急了,喝住乙:“别走!你们把师娘子交出来。”

甲拽紧了她:“别乱动,东西核实对了,自然会把那小娘子还你。”

明夷看乙拿着钱箱越走越远,心里狠狠咒骂起来,时之初,你这靠不住的混蛋! 2k阅读网

第一百零六章 主谋

甲扣着明夷的手,身板挺直,一丝不松懈。

成言装着在车上打盹,一身酒气。

明夷不想坐以待毙:“你不怕你那位兄弟拿着钱一走了之吗?”

甲哼了一声:“你别给我使小心眼,我们帮派兄弟没那种人!”

说了这句,他突然警醒,闭口不说:“老实点,别废话。”

明夷听得他们都是江湖中人,有帮有派,暗暗记下了。帮派之间的事,其后自然要由帮派去解决,她丰明夷好歹现在也是上官帮派的人,夏幻枫回来之后不管不行。

等了会儿,仍无踪影,明夷忍不住:“你们老大离这儿很远吗?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甲也有些烦躁起来:“按理该到了……”

篝火摇曳了几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而来。

明夷嘴边露出了笑意。

甲见事情不对,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一晃神,成言从背后给了他一掌,整个人摔了过去,晕厥在地。

成言跳下车,舒展了一下筋骨:“啊呀,总算能动一下,可惜这玩意儿太不经打。”

明夷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奔了过去。

时之初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眉小眼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跟着他,头都不敢抬。另一只手举着钱箱,跟举个饭碗一般轻松。

明夷往他们身后瞧,却没有洪奕的踪影,着急了:“洪奕呢?”

时之初把钱箱交给成言,将那个中年男子提溜上来,风平浪静一句:“说吧。”

那男子失了魂一样,完全不敢看时之初,声音发着抖:“不关我的事,我就收钱给人办事,人交给他们了,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时之初两指点了点那男子的肩膀:“从头给我说清楚。”

男子双腿跪地,磕了几个头:“我说,我说。我们兄弟几个平时在广德坊一代收平安钱,刚加入了桃七帮在长安新立的堂口,我学了几年拳脚,混了个长安西二堂的副堂主。前两天有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来找我,说有大大的财路。让我绑了东市拾靥坊的明娘子,然后勒索一千两银子,事成后,给我二百两。”

男子抬头看了时之初背后的明夷一眼,被成言踹了一脚:“看什么看,继续说!”

“是,是。”男子低下了头,“我不认得明娘子,早晨在拾靥坊门口见一美貌女子徘徊半日,必定是她,就把她给架走了,运送到广德坊约定的巷子里交给那个年轻人。他看了,说绑错了人,但可将错就错。让我们再送信息去,而后在此等待明娘子来交赎金。”

“那个年轻人让你们收到赎金如何做?”明夷觉着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让我收完钱,绑了你,想办法把你交给他,这钱就可以再给我们三成。之后的事情他另有交代。”男子说完,整个人泄了气一般,坐在了地上。

明夷有些疑惑:“你们为何那么听他的?拿了钱一走了之不行吗?”

男子苦笑道:“怪我贪财,冒着违反帮规的风险办这事儿。他只要把这事儿告诉桃七帮,天下再大,恐怕我们也逃不脱。”

原来是有此等顾虑。明夷算是明白了。

明夷让成言看着那中年男子,将时之初拉到一旁:“如今该如何是好?”

时之初不动声色:“一会儿让成言带你到广德坊,让那贼在车里指路,我暗中跟着,他不敢造次。”

明夷明白了,那个幕后之人既然找了这几个混混来办事,估计自己并无武力。那幕后之人控制了她,定然会把她与洪奕藏到一处,就可将洪奕救出。

“好,都听你的。”明夷无来由得觉得自己一身豪气,立马能去办一番大事,“只是你怎知那两蒙面汉背后还有人?”

“我一早来了,听到那二人抱怨,说老大将小娘子这么快送走了,都没给他们尝尝,我便知这二人背后有人,且师娘子不在此处。”时之初解释道,“而后听他们说老大亲自去城门口侦看情况,一会儿会回山洞。我便想静观其变,等这老大出现。”

明夷心头豁亮起来,只是她与时之初贴近了,闻出他身上有股腥味,走过篝火旁,照亮他长袍下摆,有几个暗红的斑点,很像血迹。

回到成言身旁,明夷观察那中年男子,身上并无伤口。想来,那是来自蒙面汉乙。

而中年男子那种如见了十殿阎王的表情,让明夷不得不怀疑,乙恐怕已遭不测,而且是以一种很残酷的方法,死在他面前。

这种怀疑一闪而过,她很快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

时之初,不会是那样的人。

乙,应当和甲一样,昏厥在野外了吧。

时之初把事情交代给了成言,对那中年男子说道:“好生听话,将明娘子送去,只当一切顺利,我可饶你不死。”

中年男子立刻跪直了身子,磕头不止:“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中年男子被安排在马夫成言身旁,瑟瑟发抖。

时之初转眼已不见。

马车顺利过了城门,直奔广德坊。

那中年男倒是十分乖觉,一路主动指路,让车停在广德坊街口,看了眼成言,低声道:“大侠,前方第四个巷口往里就是我们约定的地方。”

成言扶明夷下车,将钱箱交给中年男:“你领着娘子,连人带钱交给他,我们会在暗中看着,别自作聪明。”

成言与明夷交换了一下眼神,明夷点了点头。

成言从明夷衣摆撕了条布,将她双手用布条绑住,将口也绑住,交给中年男,随后一跃而上,踏着屋顶往前飞去。

中年男抖抖索索对明夷鞠了个躬:“娘子,失礼了。”轻轻拉起她手臂往前走。

快走到第四条巷子,有些远,那男子的脚都开始打哆嗦起来。

明夷看形势不行,踢了他一脚,他差点摔倒。明夷用力一蹬,他连连点头,振奋起了精神。

走入窄巷,里头黑漆漆的,只有月光迷蒙,洒在巷子中间,一条灰亮的线。

火折子声音,刷,亮了。一个脸色苍白,还有几分俊秀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明夷觉得,似曾相识。 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七章 挟持

少年的声音很寻常,带着点虚弱:“一切都顺利?”

中年男子在他面前倒是恢复了威严:“人我交给你了,钱也在这儿,该分的帐怎么说?”

少年把钱箱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拿出一颗夜明珠,挡住火光,夜明珠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华。他把明珠放入箱中,拍了拍箱子:“还有最后一件事,办妥了,这里的银子都是你的。”

中年男子眼里的光芒闪了一闪,很快暗了下去:“你肯全给我?那你图什么?”

“我倾慕容异坊的夏娘子,本想劫了她的搭档明娘子,让她带钱来赎,我好得到她。现在我手上有两位,有多这一箱钱,就与你有福同享了。你走时替我去西市容异坊送了这张纸条,明日把夏娘子引来,这一箱就是你的。”少年拿出一张纸条,放在中年男子手中。

中年男子转身要走,少年拦住他:“我要带这女子,银子你先带走,相信你不会私吞,我兄弟守着那一位,等着我回去。”

中年男子迟疑了下,接过钱箱,走出了巷子。

明夷看着那少年,怎么都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又担忧,他说有兄弟守着洪奕,难道幕后还有人?最怕的是,那人会不会对洪奕不敬?

少年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顶在明夷颈上,压低声音说:“明娘子是聪明人,我不会伤害你,你也别做无谓的事。”

明夷正中下怀,点了点头,被他拽着受伤的绳子往巷子深处走。

火折早已熄灭,她渐渐适应了黑暗,睁大眼,生怕脚下一绊能磕上脖子上的匕首。

她这辈子从没离一把凶器那么近过,除了抑郁症那个阶段,手腕上的美工刀。

这个不同,太有存在感,寒光与来自铁器的腥味冲到鼻子里,她想她会一直记得这种感觉。

甚至想到《英雄本色》,那句“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这种flag,少立为妙。如果下一次,还有一把匕首顶在她脖子上,她希望如此刻一般镇定,因为有一位盖世英雄在暗中护卫着她。

少年的呼吸在寂静的暗巷里格外浓重,微微急促,脚步散乱。明夷甚至觉得他比自己紧张得多。至于他所说对夏幻枫的心思,她无法相信。这少年眼里没有色令智昏的成色,倒是有很多绝望的、丧家之犬一般的东西。

她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在邢卿诉说自家仇怨的时候,曾经闪过的,与死亡相关的东西。只是邢卿善于隐藏,把这种阴霾冰冷的感觉紧紧收好,戴上一副笑脸罢了。

快到巷子尽头,她停住脚步,呜呜了两声。少年抓紧了她的手臂,有些疼:“往右走。”

她才发现,右边被黑暗吞没的地方,是可以行走一人的另一条窄巷。

匕首从她脖子上离开了,少年站到她身后,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被惊吓了般,立刻离开,移到她被袖子包裹着的小臂上。用匕首尾端顶了顶她的腰:“好好在前头走,尽头右转。”

明夷被他冰凉的手碰触到,也是吓了一跳,但见他迅速弹开,更加笃定,他不是那种对夏幻枫有肖想的人,只是个孩子。心头更安定了些,洪奕应当没有被欺负。

月光照不进的窄巷,气味令人作呕,苔藓的土腥味儿,分不出人还是动物的排泄物发出具有膻气的臭味,肉类腐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能让人厥过去。明夷下意识将双臂夹紧,尽量缩小自己的宽度,生怕沾到两边的墙壁,尽管看不到,她也能想象上面有如何的污糟。

这煌煌长安,也有如此,光照不进的陋巷。不知万国来朝的盛唐时,这条巷子是否如现在模样?

不及感慨,前方有了一丝光亮,到了巷口,右边有着月光撒入。

转右,少年又匆忙站到她身旁,匕首随之到了颈项。他的慌乱,让匕首都有些颤,让明夷紧张到不敢喘气。

这是一条很寻常的巷子,平静祥和,看得到前面不远处的大街。

他为自己的紧张感到羞躁似的,手上使了把力,把明夷拽得很疼。使劲力气一般,把她拉到巷子中间停了下来,身边是一道朱漆剥落的木门,门闩挂着锁。

少年死死盯着明夷:“我要开门,你如果想让师娘子活着,就别乱动。”

明夷连忙点头。

少年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借着月光打开面前的锁,伸手拉明夷,却扑了空。

明夷被时之初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只看到他宽广的背,像并未做出任何动作,轻轻盈盈,那少年啪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时之初回过头,先讲明夷口中布条取了,再转身给她解开双手。

明夷揉了揉脸,低头去看那少年。

“没事,他暂时不会醒过来,先进去再说吧。”时之初将少年扛在肩上,推门进去。

明夷还有些担心,在后面左右张望。

时之初回头看她一眼,脸上有点笑意:“放心,没人。有人在就不会放开你自己开门了。”

明夷想明白了,羞赧一笑,迈了进去。

时之初把少年放在天井,在他身上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勉强照个亮。

破屋简陋,天井旁是半露天的柴房和炉灶,里头一间房虚掩着。大约听到了外面动静,房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和脚剁地的钝声。

明夷看了时之初一眼,他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大概是怕自己跟着进去,如果洪奕衣衫不整,过于难堪。

明夷飞奔入内,知道那种情况不会发生,将房门大开,月光照了进来。洪奕在房子中间,被绑在床柱上,口中塞了布团,手被反绑在床柱后面,看到明夷前来,眼里泪光闪闪。

明夷将她口中布团拿出,捧着她的脸忍不住大哭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好怕你出事!”

洪奕眼泪也掉了下来,看她哭成那样反而觉得好笑:“傻死了,我都不怕,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明夷看她笑,又气,锤了两下:“我没钱又没武功!干嘛要我救你!”

洪奕边哭边笑:“因为你是明夷,我是洪奕。”

第一百零八章 算账

泪光中,明夷向房外看了眼,时之初正看着她俩,若有所思。

“那是谁?”洪奕注意到外面高大的男子,轻声在明夷耳边问,“就是成言的那个师父?”

“别八卦了,先离开这儿。”明夷不知道武林高手的听力是不是跟电视上那样灵敏到可怕,不敢在咫尺之遥说他的闲话。

洪奕手上的绳索绑得很紧,明夷拽着,也看不清晰,麻绳粗糙,磨得洪奕直咧嘴。

时之初见状,捡了少年的匕首,走了进来,手一挥,洪奕的手就得到了解脱。

明夷怀疑这是个魔术,他不止刀快手准,貌似还有非凡的夜视能力,这还是个人吗?

明夷将洪奕扶起来,她坐了一天,脚早就麻了,唉哟一声又坐了回去:“等会儿,我揉揉腿。”

“我帮你捏吧。”明夷坐到了她身边,问时之初,“这件事,怎么处理?”

“成言已经把那位副堂主控制住,钱没有损失,在马车上等着二位。至于这位,你打算怎么处理?要报官吗?”时之处初回应道。

明夷想到那少年苍白的脸,惊惶的神色和突然缩回去的手,有些迟疑,如果报官,他这小身板也就是白白被打死在公堂上的命,何况,自己也不愿意上堂作证,万一她手里有那么多钱的事曝光,拖累到伍谦平事小,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事大。

“我想弄清楚他为何这么做。”明夷手上没停,抬脸征询时之初的意见。

时之初点了点头:“我一会儿把他弄醒。”

时之初在柴房鼓捣了一会儿,绑出个火把,点亮了插在地上。整个天井照得清清楚楚。

他把少年扶起来,只在肩上捏了一把,那少年就幽幽回魂一般,睁开了眼。

醒来,他浑身一颤,缩成一团,继而满地开始找他的匕首。

时之初把匕首晃了一晃,少年抬手去抢,扑了个空。时之初用手指捏在匕首的刀刃上,如捏一个面团般,轻轻松松把刀刃折弯,拗断,断刃向少年身后飞去,穿过木门,完全不见。

少年双目圆瞪,回头看着门上的裂缝,整个人瘫软下来。

“说吧,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时之初的声音很冷,不像他平素的样子。

少年已不再颤抖,感觉不到恐惧:“你杀了我吧。”

时之初愣住了,这少年此刻是真不畏死,不畏死的人最可怕。

明夷坐不住了,走了出去。

对于这个少年,她比时之初了解更多一点信息,也许能找到撬开他的办法。

她蹲下,在少年面前:“我知道你从没想过伤害我和师娘子,也不仅仅是为了钱。究竟你为什么要诱出夏娘子?如果有求,你可以直接找到她。我想,你是与她有仇。”

少年眼中一闪,执拗不肯看明夷,只硬生生嗯了一声。

“你可以不说,我们绝不伤你,只会带你见官。你的结果不是在官府堂上受尽毒打而死,就是在死囚牢中浑身生疮,溃烂,恶臭,被更加肮脏龌龊的死囚犯百般侮辱……前者让你带着盗匪的污名去死,无颜面对祖宗,后者让你带着更大的屈辱而生,生不如死。且,后者的可能会更大。”明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灌输到少年耳中。

这少年脸庞清俊,举止有度,一双手更是柔软细嫩,并非穷苦人家出身。铤而走险,定有缘由,如此年纪,有怨仇定关乎家族。他会害怕无颜见祖上,超过死亡。更会害怕毫无尊严地苟活。

少年咬紧了嘴唇:“我若说了,只求这位大侠给我一个痛快。”

“好。”明夷一口答应下来。

少年姓徐,家中世代在长安做丝绸生意,原先在西市开了家长安最大的绸布庄。衣食无忧,阖家欢喜。

生意做大了,他阿爷难免与官场中人有所交集,他到现在还后悔被保护得太好,每次阿爷与那些重要人等会面,都不让他在场。

直到去岁年初,飞来横祸,直指他阿爷为边境叛军提供财帛,落了个抄家问斩。虽未株连九族,但一大家子被没收店铺、大宅,一文不名赶出门口。病的病,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留在长安。

当他送走病亡的母亲,再回到丝绸庄,那儿已改名容异坊。世人皆说夏娘子的铺位来得不清不白,背后不知有何势力。

于是他潜入容异坊当了厨房的帮工,可惜总是无法接近夏娘子,只是听了更多关于夏娘子的传闻,与江湖大帮派的关系匪浅,身边也不乏高手保护。

他想过直接去找夏娘子,但怕是会自投罗网,万一夏娘子正是陷害他阿爷那帮人的同伙,他自身难保。

他想过用武力,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借助他人之力,他一无财帛在身,二是明娘子有大帮派保护,无人敢动。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笔能让人心动的银子,一个能让夏娘子单独来见他的理由。

当明娘子频频出入容异坊,他觉得,机会来了。

明娘子第一次来,夏娘子就亲自吩咐厨房备菜,上菜的小厮说,夏娘子将头上戴的金枫叶都给了明娘子。

夏娘子珍酿的酒,旁人谁也不给,却对明娘子十分舍得。

几次三番,这种不同让他心存怀疑,甚至想是不是二人互为腻友。

他百般讨好夏娘子信任的账房先生,得了只言片语的消息,说是夏娘子东市店铺开张之日,要与明娘子合作,其后拾靥坊和容异坊会亲如一家。

他多少也是丝绸庄的少主人,生意上略懂一二,便确定,夏娘子看中的是明娘子那边的财力与百年声誉,明娘子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因此,一个计划形成了。

寻求江湖中人劫持明娘子,向拾靥坊索取金银,得来的钱财用于安抚动手之人。明娘子并无听说有江湖势力保护,应当容易下手。

被他说动的就是那位桃七帮的副堂主,而一旦涉入其中,他不会让那位副堂主轻易抽身。

再用明娘子为饵,诱夏娘子现身,他就可以以居高临下之姿,审问出背后要置徐家于死地的势力究竟是谁。这是其一,其二,逼迫夏娘子将容异坊的店铺物归原主,他即便改头换面,隐匿姓名,也要重振丝绸庄,以慰阿爷在天之灵。 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九章 觉醒

听完徐姓少年的讲述,明夷与时之初对望一眼,二人心中皆有数,此人所言非虚,句句恳切,眼底有泪,不是能编排出来哄人的故事。

此事,夏幻枫是否真的涉足其中尚不可知,即使有关,与官场相斗相关,很可能为商者也身不由己。

如何处理,毕竟此时最相关是夏幻枫,按理是应当由他决定。

明夷知这少年也无力跑走,唤上洪奕,拉着时之初,低声商议。

“洪奕,这件事受到最大惊吓的是你,我想把这孩子送给夏幻枫那儿处理,事情由他而起,他也该有个交代。”

洪奕愣了会儿:“他知道我出事了吗?”

明夷知她心思:“他恰好在不在长安,都怪我,为了拾靥坊开业的事儿。如果他得知,一定会来,我也不用劳烦时大侠。”

洪奕见时之初站在一旁,怕他尴尬:“纵使来了,哪有时大侠这般身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明夷想到夏幻枫曾经路过的一手,不知与时之初相比何如,但对付今日这些小贼,恐怕只是一抬手的功夫。不知是他对洪奕未曾表露过,还是洪奕有意客套。

时之初无心客套:“那夏娘子何时回?这少年两位恐怕也无法安置,我让成言在此守着吧,你要提人之时,让成言帮你带去。”

明夷点了点头:“只是一会儿还要劳烦成言赶车,我将银箱送回,把洪奕安置好。”

“我今夜也不出城了,他就供你们驱使吧。”时之初对这便宜徒弟可是一点都不心疼,“只是他车上那位,你打算如何处理?”

明夷早就盘算着这个问题,这人其实与夏幻枫这件事儿本身没太大关系,但他既然是桃七帮的,事关江湖,交给身为副帮主的夏幻枫,再合适不过。他可以送回桃七帮,当个顺水人情。

“我也想问夏娘子的意见。恐怕也要劳烦贵师徒帮着看管一两日了。”明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时之初不置可否:“二位快启程吧,夜深了。”

明夷扶着洪奕走出破屋,出门时,瞥见那少年坐在门旁,像是魂魄出了壳一般,有些不忍看,快步走了出去。

再次走到巷子里,与方才的感觉已经是天上人间。

这一桩总算是过去了,幸而二人都无恙。耿耿于怀的,始终是时之初袍底的血迹。或许她不该介意,既然打开了包含武林系统的副本,就该接受武林的规矩,生死无常,咎由自取,弱肉强食。可听在耳中是一回事,若在眼前,她还是无法接受。

洪奕见她沉默不语,撞了撞她肩膀:“怎么了?被绑架的是我,有阴影也轮不到你吧?”

“洪奕啊,我怕。”明夷搂紧洪奕的胳膊,手还带着颤。

“怕啥?你有你的时大侠,我有我……”明夷停住了,“我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救我。”

“我之前只怕在这儿餐风饮露,不得饱暖。如今才知,在这里,人是可以无声无息被抹去的,活着都只是个概率。”明夷越说越冷,“我不能这样下去。”

“你想怎样?”洪奕不懂。

已走到巷口,远远望见成言的马车。

明夷拉了她一把:“上车说。”

成言见二人归来,很是高兴:“怎么那么久?我以为师父两下就能搞定,是里头人多吗?”

“没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师父让你把车上这个带去,前面那个巷子拐进去,红漆门上面被匕首刺穿那家。”明夷指了一下,成言已从车里把那中年男子拽了下来。

明夷扶着洪奕进马车里,成言将银箱递给明夷:“我看了下,周围应当是安全的。我马上回来。”

明夷点了点头。

待他二人走远,洪奕笑道:“成言这副模样,也未必太糟蹋了他的好皮囊。”

“邢卿的手艺,真是媲美特效化妆师。”明夷啧啧道。

“对了,你方才说不想这样下去是什么意思?”

明夷抓住洪奕的手,想汲取些力量:“我越来越觉得这里不太平,光想办法赚钱远远不够。上斗不过官,下斗不过匪。就连我那老宅里藏的珠宝,都能被家贼盗走,我们的性命呢?也可能就在别人举手之间。”

“家贼?你有头绪吗?”洪奕愕然,“之前不是还很太平吗?难不成是因为……”

明夷点了点头:“我对那个胤娘仍是有所芥蒂。不管她是不是乔茵。如果是,不承认就是定然有鬼。如果不是,或事而不自知,那仅仅当是个陌生人,我觉得她不是个单纯的小女子。”

“女人的直觉啊?”洪奕饶有兴致看着她,“莫不是因为那个时之初?你很少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这么有敌意,也许是因为把她当了假想敌?”

“才不是,时之初完全没正眼看她。”明夷负气说完,自己也觉得小气,连忙转开话锋,“我的意思是,单指望一个两个人的武力,我远远没有安全感。更何况,他不是我什么人,不可能时时保护。”

洪奕点头,若有所失:“是啊,极可能他哪天就再也不来了。我能奈他何?”

“所以我想要更多属于我自己的保护。”明夷正色道,“江湖上,我既然已加入上官帮派,我会尽力帮夏幻枫提高帮派的实力,如此,水涨船高,我也会有一定江湖地位。官场上,除了押宝伍谦平,我还想利用会员服务这个机会,多接触官员家属,结成更多人脉。”

洪奕认认真真听着,拍了拍她肩膀:“我支持你,只要我能做到的,全力辅助。男人是靠不住的,我们靠自己。”

“这世上,能完全信任的,我也只有你。我想尽早让你从行露院出来,全力帮我。”

洪奕知道她的心思:“我明白你一直觉得我在那儿是委屈自己,但你别忘了,行露院是结识达官贵人,收集信息最好的所在。你那儿还未成气候之前,还需要我在那里。”

这一说提醒了明夷,将殷妈妈多次相帮,暗中经营竹君教坊,及所说与丰四海旧情,她的疑虑等一一道与洪奕:“我觉得殷妈妈此人太不简单,如果能为我们所用自然更好,但可能性极低。”

洪奕点了点头:“我回去会想办法更接近她,得到她的信任。”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章 讹诈

明夷感激洪奕肯为大局着想,想开口,被洪奕堵住。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我就留在行露院,以我师娘子的盛名,不用勉强接客一样盆满钵满。大不了多喝几杯,被摸两把,你也知道这唐朝的酒,灌不醉我。”洪奕拍拍胸脯,一脸豪迈。

明夷被她逗笑了:“前提是你千万不要再喝某人酿的酒。”

丽无忧,洪奕的克星。

洪奕哼了声:“我没有那么没出息,醉两次,也该醒了。”

“醒了就好。”明夷也相信洪奕虽动了真心,但性格使然,会开得开,放得下,只欠时间。

“明天他会不会回长安?”洪奕迟疑着问。

明夷知道她问的是谁:“我一早就去容异坊打听,不行就在那儿等着他,回来了第一时间处理这些事儿。我也不好意思老让人家师徒为我们做事。”

洪奕抿了抿嘴唇:“你告诉他我吓得不轻。”

明夷哈哈笑了起来:“放心,我会提醒他他去慰藉美人的。倒是怕真说你吓坏了,可怜那绑你的孩子要受更多苦。”

洪奕迟疑了下:“那算了,他来不来随他吧。”

“放心,他会去的。”明夷往车外张望,远远看成言还没出现。

“倒是你,我觉得那个时之初挺好,特别有男人味,应该是你的菜啊。”洪奕反客为主,看明夷的笑话,“而且他肯这样被你驱使,不可能对你完全没意思。”

明夷看逃不过,叹了声:“他和原来的明娘子应当是有瓜葛的,但貌似不是很愉快,不太愿意继续有往来。所以这么一个对我有成见的人,即使勉强肯帮忙,也是强扭的瓜,继续发展的可能性不大。”

“他对明娘子有成见,那是过去。我不信你会遇到这么点事儿就退缩。”洪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很清楚,在这个世道,遇到能看上眼的还有可能的男人太难。”

“再说吧,我对他的底细太摸不清,是人是鬼还难说。”明夷看远远成言来了,“不说了,来人了。”

深夜的第一站,伍少尹府。

敲了半晌门,守门的小厮睡眼惺忪来应。得知求见,不情不愿,去请了老管家来。

管家看她捧着钱箱,知自己无法处理,紧皱着眉:“请。”

她回头望了一眼马车,洪奕有成言相陪十分安全,便放心前去。

老管家将银箱接过去,举灯笼走在前头,突然说了句:“娘子一会儿回程,老夫相陪。”

明夷愕然。

管家继续说:“否则又要拿走我府上一只灯笼。”

明夷差点跌了一跤,哭笑不得,这伍谦平真是做到了修身齐家,从上到下是糖公鸡,不止一毛不拔,还要粘走别人的才好。

“那就劳烦管家了,一会儿我到马车中将灯笼取了还来。”明夷无话可说,心头另有担忧,不知这六百两占用了一个多时辰,那只糖公鸡会不会要求什么利息。

想着,心头一沉,完了。

那三成的珠宝,包括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和几颗成色漂亮的宝石还在箱子里。方才在车上与洪奕说事儿,把这茬忘了。如今银箱到了别人手里,欲哭无泪,只祈祷伍谦平还能有一些廉耻心。

管家送明夷到书房,本以为趁他去唤伍谦平,自己还有机会从箱子中抢救珠宝。没想到里头闪着微微的灯光,油灯下,伍谦平正举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管家退出了,守在门口。

“我以为你早就寝了。”明夷也是诧异,唐代人的生物钟,此时早已入睡,尤其官府,鸡未鸣就要起身去衙门。

伍谦平放下书:“夜深人静,读书好时候。且今晚如何都是无法安睡的,挂心明夷。”

这番话平平淡淡,倒是让她起了鸡皮疙瘩,撩人于无形啊。

“人财两全,你清点下。”明夷将银箱推过去,直咬嘴唇,打算一会儿开箱再解释,将珠宝拿回来。

伍谦平一手按住了银箱:“不急,绑匪如何处理了?”

既然不想报官,她自然不会和伍谦平说实话,路上已想好说辞:“只是一般的贼匪,我朋友将他们带走了,至于怎么处理,我不敢看也不想看。”

“是要处私刑啊。”伍谦平说得平平淡淡,像是看惯这种事,“办得如此利落,你没少犒劳你朋友吧?”

明夷那点小心动扑灭得干干净净,嘴边有些讥诮笑意:“交朋友一个诚字,大家都有用得上彼此的时候,不谈钱。”

“不谈钱的关系往往需要付出更多代价,明夷好自为之。”伍谦平不再多言,打开钱箱。

油灯的光很弱,那硕大的夜明珠光芒因此而格外夺目。

伍谦平拿出夜明珠,仔细观赏,看上去兴趣极浓,明夷的脸都绿了。

她没忘将箱中几颗宝石先收了,藏在袖中。

伍谦平不可能看不到她动作,只是不问,手拿夜明珠,就是不肯放下。

明夷挤出笑容:“这是师娘子的压箱宝贝,留着以后赎身用的。”

伍谦平幽幽一句:“留给为兄把玩一阵,待她要赎身了,总需要变卖,来我这儿取银子就是。”

“明珠有识宝之人,好过藏于暗匣,不见天日。相信伍兄不会食言。”明夷听伍谦平说得滴水不漏,想来势在必得,也不再无谓挣扎,心头痛得滴血,像剐去一块肉似的。再回头想想今日所谋算,伍谦平以后还有大用处,只得咬牙吞下。

伍谦平一脸心满意足:“你不是想在西市开店吗?我这儿银子可备好了,就等你来取。”

你自然心急,西市的店压根就是姓伍的!不对,这钱送回来了,分成总不能按原先说的吧!明夷警醒,连忙提出:“这明珠当是我谢伍兄出手相助,愿意玩多久就多久。但西市店铺总得按照我们原先所说,依旧五五分成。”

伍谦平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只是我为了给你筹钱,将银子从质铺提前赎回,少了不少利钱,这帐又如何算?”

呸!明夷心里呸了声,他这么小心翼翼的人,怎么可能把钱拿出去放水。这摆明了是要狠狠坑她一笔,这个讹诈犯!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割肉

明夷如今把这事儿解决了,总也硬气了些,不至于要与伍谦平撕破脸,讨价还价还是必须的:“我这来回不到两个时辰,你六百两里头,还有预备着要给我开店的部分,总不能都算在这次的头上。”

“我提前从质铺赎回,已经亏了一笔,明日再送去,未必就能给我找到合适的去处,又是一笔。帐,还是算明了好。当然,如果店铺分成有得商量,这些损失我便不计较了。”伍谦平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光芒一跃,闪得人眼晕。

明夷胃部一阵抽痛,想起奔波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脾气更是不爽。但事关大局,还得深深呼吸几口,挤出笑:“谦平兄说笑了。我们开个铺子,胼手砥足,日做夜做不过为了饱暖安生,我好将祖宅修葺,让阿爷有个宽敞的神位台。若不能保住五成收益,那我这两三年内还是安安分分守着旧铺为好。”

“哈哈,我与你说笑而已。”伍谦平摩挲着夜明珠,“明夷你也是善变,平哥哥不叫也罢,之前怎又变了伍兄,刻意疏离,方才又变回谦平兄,为兄真是被你搞得云里雾中。”

“今日虽有惊无险,但也算风浪不小,明夷惊魂未定,说错做错也是有的,望谦平兄海涵。”明夷见他有所软化,便也顺杆而上,带着点儿娇憨。

伍谦平不是旁人,将她看得透透的:“那我们说好这补偿的事,明夷好早些回去休息。”

明夷心头冷笑,果然这夜半不眠九成是为了谈钱,自己差些自作多情。那颗夜明珠少说也值五六十两,竟也填不饱他的胃口,这不再出点血他恐怕是不肯放行了。

手颤颤从袖中取出两颗蓝色宝石:“这两颗是僧伽罗的珍奇宝石,千金难求。即使贱价出手,也值得六七十两,总抵得上你那些银子一年半载的利钱。那颗夜明珠,就算我感激谦平兄为我寤寐担忧。这是将我与师娘子陪嫁的本钱都搭上了,若谦平兄还嫌弃,只有把我二人的命奉上。”

明夷的语气软绵绵,眼里娇滴滴,说的却是硬邦邦血淋林。

将宝石送到伍谦平的手心,再将他手指包住掌心,握住。

伍谦平锁紧眉头,看着明夷,她低眉顺眼不露声色。

他叹了口气:“行吧,你早些回去。我也疲累了。”

明夷施施然行个礼,转身便走。

门外老管家拿着灯笼站着,昏昏欲睡。

明夷把灯笼从他手里抽走,丢下一句:“不劳烦老人家送了,我自个儿走。”

老管家醒过神,她已经走得不见踪影,气得他直跺脚。

更气的还是明夷。

拿着灯笼钻进马车,一脸气鼓鼓。

洪奕笑她:“怎么跟只青蛙似的,这马车里本来不宽敞,又拿个灯笼来。”

明夷看着车里头两只灯笼,气不打一处来:“这两只灯笼一会儿我让连山给供到神台上去!六七十两一只,恐怕全天下都没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灯笼了!”

成言回头问道:“回行露院吗?”

“顺路去一趟新昌坊,再回行露院,辛苦你了,到行露院我请你喝酒!”明夷招呼道,而后跟洪奕细细说起和伍谦平的还价过程,将伍家上八代问候了一遍。

伍少尹的一纸文书在长安城还是挺有用处,新昌坊眼睛长在头顶的坊正见了也是恭恭敬敬放行。

靠近老宅门口,明夷心里头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感。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我要到家了的感觉。在这个年代,这个烧毁一半的宅子慢慢与她之间产生了羁绊。

马车未停,已有一个人影穿了出来。

当然是连山。

他的门房油灯始终亮着,等着他家娘子归来。

扶明夷下车,连山的声音都是哽咽的:“终于等到娘子,连山真的太担忧。”

洪奕从马车里与连山摆了摆手。

明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休息,特意来告一声平安,今晚我就去行露院睡了。明日一早我会去找夏娘子,葵娘和绫罗会过来工厂帮忙,开张的事不会变,还要抓紧。”

连山频频点头:“我明早去刘参军那儿报一声平安,他也等到二更过了才回去休息的,为娘子奔波了一日。”

明夷心中也感慨,刘恩朝虽懦弱不进取,说起义气比伍谦平高了十倍。

明夷将马车上两个灯笼递给连山:“这俩东西,是我花了大价钱换的,你给好好供在阿郎面前,以后也好警醒我早日把钱赚回来。”

连山一头雾水,只管应下:“那家贼之事,娘子是否要亲自处理。”

想到这个,明夷也有些头疼:“你这两日先守着,不得让陌生人等出入。待我有闲再回来处理吧。”

明夷爬上车想走,连山欲言又止,回头看他,灯笼的光照在他精致的脸蛋上,笼罩着三分欢喜七分忧愁,看得明夷不忍起来。

“早些休息吧,之后拾靥坊都靠连山撑起来。”

连山深深点了点头:“娘子保重。”

上车起行,身后连山手持两只灯笼定在原处,久久没有动弹。

洪奕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啊,看到连山,就像照镜子一样。”

“少来了,你可没人家纯情。”明夷推搡了她一把。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你到底要不要对人家负责嘛!”洪奕娇声道。

明夷笑道:“负责,负责,我一定管你生老死葬,没儿女我就给你执幡引路,行了吧?”

“呸,呸!乌鸦嘴,快吐口水!我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脑子被门夹了吗?我福大命大,还等着你一朝暴富我好鸡犬升天呢!”洪奕狠狠捶了她几下。

“鸡犬升天不也是升天……”明夷说一般又被她粉拳砸过来,“好好,我必暴富,你必长命,我们躺在金山银山上做不老妖怪!”

“又被你岔了话题,不说金山银山,说你家连山呢。”

“我真把他当亲弟弟,我可以给他店铺,给他买大宅,娶媳妇儿,也只能做这些。”

“,你们这些坏蛋,我把你当弟弟,我把你当妹妹,都是渣!”

“行行行,我渣,姐姐你是纯情玉女。”

“原本便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庆功

回到行露院,子时三刻刚过,纵使是烟花柳巷,也开始偃旗息鼓。

大堂中只有一二客人尚在喝酒,恐怕打算醉倒在厅中。

留下过夜的客人早已各回房间,芙蓉帐暖,温香软玉去了。

靡靡的氛围让明夷和洪奕都觉得浑身疲累,只有成言依然精神百倍。

洪奕让厨房给备了酒菜,唤隔壁的邢卿一同入席畅饮。

明夷则先去殷妈妈房间报备。

殷妈妈得知洪奕安全,也很高兴,至于前因后果,看明夷不愿多说,也不再问。

几盏果香诱人的甜酒,一屉热腾腾蒸饼,手中是撒了胡椒的羊肉汤,喝得发汗舒爽。

肚子舒服了,就着果干与肉脯、烤鱼,浅酌慢饮。

邢卿听成言说今日之事,飞檐走壁,何等惊险,一脸崇拜。

明夷叹服他演技了得,成言随便吹个牛,他能眼里都是星星。

明夷庆幸那少年讲述事情原委时候,成言不在身旁,否则这一说起少年身世,怕是会触及邢卿的伤心事。

果然,成言说完,邢卿便问明夷:“劫匪究竟为何对两位娘子下手?”

洪奕要开口,被明夷在桌下踢了一下,拦住:“他只说想见夏娘子,对她有企图,得知我与夏娘子近日走得近,想从我和夏娘子那儿讹双份的银子,再对夏娘子提一些非分要求。”

邢卿浅浅笑道:“那他运气真是双份的差。一是惹到明娘子,没想到明娘子能请到成言师父这样的高人,二是想惹夏娘子,夏娘子可不是吃素的,恐怕他是嫌命太长。”

“哦?夏娘子究竟是何来头?”明夷想探一下邢卿对夏幻枫究竟了解多少。

邢卿眯着眼,半醉模样:“我知她与两大帮派十分谙熟,既然深入江湖,身手应当也不差。”

明夷放了些心。

成言嚷着要让邢卿弹奏一曲,邢卿的笑容带着点宠溺,去搬琴来。明夷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睛看岔了。

曲声动人,浅吟低唱,成言眯着眼摇头晃脑。

洪奕十分困倦,枕在明夷的肩上,昏昏欲睡。

这一切如此祥和美好,明夷脑中充盈着今日的波澜壮阔,自然睡不着。但在琴声中,也渐渐平静,觉着此刻便十分满足。

她看着邢卿,觉得对此人更加捉摸不透。

他用琴声相抚,似乎心境已平和如水。但他眼底始终还有阴霾,那种刻骨仇恨,不是醉生梦死能忘却的。

将洪奕扶上床,席也该散了。

成言赶着要走,说师父还在等着,邢卿虽不高兴,也不好强留。

邢卿会自己房间前,看了明夷一眼,犹豫会儿,还是问了:“明夷最近可有见到高人?”

明夷待他问出这句,反而心里安定了些,他始终还是放不下:“高人前几日匆忙来过,只是无暇相见。待入冬,他还会再来长安,我替你引荐。”

明夷想的是,下次石若山来,趁他与绫罗成好事,请他为邢卿算一卦。

邢卿闭了闭眼:“好,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怕等三四个月,劳烦明夷了。”

他抱着琴,不好施礼,深深鞠了个躬。

明夷关上暗门,深深呼吸。还有件事,需要处理。

她袖中还有三颗宝石,总也是不小的数目,万一有什么事,能救命。想来想去,还只有洪奕这儿可以藏。

将她摇醒,一起想辙。

看遍了屋子里头,目光一起落在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上。两人忙将一盒压实的妆粉包在丝帕里头,用瓷瓶碾碎了,将宝石藏在碎粉中央,而后在碎粉上喷点儿酒,揉捏成团,放于窗口,待其风干。

做完,两人精疲力尽。一切,睡醒再说吧。

只睡了两个时辰,明夷就醒了,收拾收拾需要赶路。

洪奕仍睡得像个孩子,她的手腕还留着捆绑的痕迹,看着触目惊心。窗台上的妆粉已经成型,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头压着三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将状粉放在桌上不起眼的角落,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不想再劳烦殷妈妈,她特意起早,步行回老宅。差不多与辛五郎他们同时到达,而后让五郎骑马带她去西市。

容异坊尚未开张,她让五郎先回去,自己在门口守着,希望能第一时间等到夏幻枫。

午时将到,容异坊终于开始接待客人,账房见她来了,急忙迎了进去,斟茶请坐。

她刚坐下,就听得门口马嘶,回头一瞧,真是十分养眼。

夏幻枫一身紫衣,头戴纱笠,骑在雪白马上,衣袂飘飘,恍若天人。

夏幻枫将马交给小厮,摘下纱笠,笑盈盈过来:“看明夷脸色,事情应当解决了?”

“夏娘子如何得知?”明夷问道。

“我在城中还是有些眼线的,听得刘参军四处找江湖人士打听有没有师娘子的下落,我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师娘子有事,明娘子定然心急如焚,我便连夜赶了回来。”夏幻枫似是有些疲惫,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明夷心里还是为洪奕感到开心的,夏幻枫嘴上不说,肯连夜赶回,说为了明夷那只是卖人情,恐怕更多还是担心洪奕的安全。

“她没事,现在在行露院休息,你若有心,待晚上去看望她便好。”明夷顺口一说,觉着有些不妥,“当然,明日请师娘子来共饮也是一样。”

夏幻枫坐了下来:“究竟是何人所为?”

明夷也懒得在此浪费口舌:“劫匪我已让朋友看守着,离西市不远,我带你同去吧。事情比较复杂,恐怕一时也说不清。”

夏幻枫点了点头,叫小厮牵马来,与明夷共乘而去。

长安道路规整,找到昨晚那间房并不难。门上的刀口尤在,白昼才看出,匕首已经深深插入对面的墙壁。

夏幻枫看那匕首,笑道:“这应当是你朋友所为吧,恭喜明娘子有此高手为友,恐怕比我技高一筹。”

明夷也无心解释,敲了敲门。

应门的是成言。

明夷轻声问:“你师父呢?”

成言大开门让二人进去:“师父一早就走了,让我在这儿看着。”

明夷心头若有所失,不好发作:“麻烦把那副堂主先带来吧。”

夏幻枫一脸疑惑,明夷解释道:“这是主谋所找的帮手,是桃七帮在长安新堂口的副堂主,我觉得由你处理比较好。”

夏幻枫喜出望外:“这可是天大好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间

成言打量了夏幻枫一番,真心实意叹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夏娘子?闻名还不如见面!”

夏幻枫注意到眼前这个俊秀明朗的年轻男子,眯着眼,媚态自生:“这位是?”

明夷自从知道他身为男子,就再看不得她烟视媚行的模样,冷冷淡淡:“一位好兄弟。成言,麻烦你把那小的带到外面,稍等一会儿。我与夏娘子先要跟那位副堂主聊聊。”

“没问题。”成言入内,将徐姓少年拉扯出来,他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见明夷身后的夏幻枫,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用力挣扎起来。成言怕他伤人伤己,干脆点了他穴位,放在天井中央,守着晒太阳。

夏幻枫回头多看了那少年两眼:“这孩子有些眼熟。”

“他在你厨房做帮工,可能偶尔见到过几次也不奇怪。”明夷抬眼看着他,想知道他如何反应,说道,“他阿郎是西市最大丝绸庄的掌柜。”

夏幻枫脚下停驻了一会儿,神色也如同被按下暂停键,不过前后两秒功夫,已经恢复常态:“一会儿我与他好好说说。”

明夷看他反应,知丝绸庄的事情,他多少脱不了关系,即使不是主谋从犯,也是个知情者,更是既得利益者。此事,就交给他自己处理,也算她明夷送的人情。

副堂主在屋里头搞得有些狼狈,坐在地上,手反绑在床腿上,灰头土脸,正打着瞌睡,倒也是吃得香睡得着心思少的人。

夏幻枫脚尖一挑,那人受力,收了挺大惊吓一般,一下子坐直身子,双目圆瞪。见来者是个紫衣美貌女子,尤以为梦中,紧紧闭了闭眼,再张开,而后就挪不开眼了。

他坐在地上,目光所及正是夏幻枫修长的腿,在紫色轻纱长裙中若隐若现,透着白嫩晶莹,无比诱人。直看得喉结上下滚动,口干舌燥。

夏幻枫嘴角一撇,低头弓腰,凑到他面前:“听说就是你要劫我姐妹,还想讹诈于我?”

中年男子头晃得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夏娘子天人之姿,我胡庶愿为娘子驱使,哪敢造次。之前不知那小子要向娘子出手,贪图那点金银,一时鬼迷心窍帮他做事。若知道他想谋害娘子,给我金山我也不敢啊!”

“看来胡堂主倒是识时务之人,当世俊杰是也。”夏幻枫笑吟吟,明夷只在一旁看大戏。

胡庶满脸堆笑:“这长安城西谁不知夏娘子手眼通天,当上天下第一帮帮主夫人只是点个头,我若敢和娘子作对,岂不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说什么死,胡堂主这样的人才,幻枫哪舍得让你死。”夏幻枫停了一下,“只可惜我身边没有这般得心应手的人才。”

胡庶眼里闪着亮光,整个人都往前凑,大约觉得自惭形秽,又往下缩了一点:“夏娘子过誉了,我只是个副堂主,连堂主都不是……”

“如果你肯为我做事,何止堂主,你想做桃七帮长安分舵主都行。”明夷扔出了鱼饵。

胡庶眼珠一转,脑袋往下磕头不止,只可惜被绑着,否则恐怕会磕在地上,声声响:“如能飞黄腾达,定不忘夏娘子知遇之恩。”

夏幻枫没有回应,只是将他背后的绳子一扯,断成几截,还将他扶了起来。

胡庶活动着手脚,其后就要下跪,被夏幻枫拦住:“不必多礼,我一见胡堂主就知你一定是识时务之人,若是寻常人,我定将他送回桃七帮,让陶三娘亲自处理,好讨个大人情,毕竟是她帮派的人对我不利,挑战龚君昊的权威。”

胡庶脚下一软,差点跌坐下去。

明夷看着好笑,夏幻枫真是把人玩弄于股掌,他若真将人送去陶三娘处,再提一句龚君昊,陶三娘为求井水不犯河水,定会当场将胡庶毙命,全尸不留。

夏幻枫继续:“我当然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难得的人才。不止如此,我还会帮你收到西市的平安钱,如此,长安西堂的堂主非你莫属。”

胡庶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东市西市商户复杂,背景高深,哪个帮派都没敢染指,若能收到西市平安钱,恐怕整个长安都会一振啊!”

“我自然有办法,你只需说想不想。”夏幻枫说得云淡风轻。

胡庶猛地往地上一跪:“胡庶唯娘子马首是瞻!”

夏幻枫这次没有搀扶:“起来吧,这些也不是白给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你能力之外的事。”

胡庶自己爬了起来,一身灰尘:“只要留着我这条狗命享后半世的富贵,我什么都做!”

“好,就喜欢你这种贪心的人。”夏幻枫笑道,“你摸一下自己下巴。”

胡庶听言摸去,下巴起了个蚊子包一样的小肿块,有些痛。

夏幻枫将脚抬起,绣鞋头上伸出一根银针:“这针喂了我独家的好药,你每月十五来找我取药,保你一世太平。”

胡庶不蠢,这没说的部分,分明是不来取药就送命的意思,脸色发绿,挤出笑来:“能见到夏娘子,莫说每月十五,每天去一趟又如何。”

“管住你的嘴,以后你算我的人了,若再胡说八道,我留着你命,别人未必留。”夏幻枫收了笑容,“你先走吧,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下属有知道这事儿的,自己处理干净。十五子时来西市找我。”

胡庶咬了咬牙,行了个礼,跑了。

明夷听这句处理干净,也是一寒战,又想起蒙面汉乙可能命送时之初手里的事。

奇怪的是,她接受不了时之初手上沾血,觉得可怕。但别人谋划什么要杀要剐,只要不在她面前,不是她关心的人,她也只是觉得惊讶,并没有那么大反应。

或者是她越来越冷血,越来越江湖了吧。

夏幻枫回头见她在发呆,笑道:“怎么?吓到你了吗?”

“没事,只是你真的能相信这种泼皮无赖吗?”明夷虽明白夏幻枫是要这人当无间道,但总觉得那猥琐模样不配担重任。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第一,无用,第二,怕死,第三,贪财。除了听我的,他没财路也没活路,所以是最靠得住的。”夏幻枫耐心解释,“麻烦明夷让那位少侠领人进来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墙角

明夷去到天井,成言正扶着那少年给他喂水。

“他一晚上也不说话也不睡觉,我怕他是一心想死,赶紧喂点水。”成言解释道。

明夷对他多了三分的好感,比起他师父和夏幻枫,他实在太干净单纯,让人无法不喜欢。明明就是心软,看不得人受苦而已。

成言将少年解开穴道,与明夷一同将少年扶到房里,他身量小,很是单薄。

少年见到夏幻枫,又要激动,被他先发制人:“你安静下,能好好听我说,我就知无不言。否则,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少年果然不再挣扎,木然站着。

夏幻枫对明夷说道:“我想单独和他说会儿。”

明夷点头,与成言一同退了出去,在天井里闲着望天。

正是秋高气爽,天蓝得像假的一般,明夷抬头看着,也看痴了。在她的年代,要看这种蓝,得远赴太平洋之中。

成言也学着抬头看,看不出所以然,随口问道:“那位夏娘子好生厉害,句句都有心思。”

“哦?你怎么喜欢偷听人说话。”明夷其实不在意,只戏弄他。

成言揉了揉鼻子:“不小心听到的,就那么近,想听不到都难啊。”

“你们有武功的人,特别耳聪目明吧。”明夷确实好奇。

“是吧,比常人要强些。应该是常年练武,更加容易专注的缘故吧。”成言打了个哈欠,“临潼的石榴该熟了,待我有闲去摘了给你们吃。”

“给我们?还是给邢卿?”明夷逗他,想到自己家还有个葵娘对他一往情深,有没有可能还得摸个清楚。

“邢卿的肯定少不了,他平日也不出来,要是能把他拉出来一同到郊外摘石榴就更好了。”成言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明夷知道他心宽,干脆也与他直说:“你是不是对邢卿有不同的感情?”

“什么不同的感情?就觉得他很好看,性格也好,和他一起特别愉快。”成言一副坦荡模样。

明夷只得继续解释:“那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去找小娘子聊天了?行露院那么多漂亮小娘子,你可有觉得愿意亲近之人?”

成言被她说得皱起了眉:“这么想来,最近我对小娘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完了,我不是有了龙阳之癖吧?若那样,师父肯定嫌弃我,怕我对他有肖想,那还不把我打断腿赶走?”

明夷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的脑回路清奇,只得顺着他说:“我也很担心啊,不过我不会跟你师父说的。你得在他发现之前,把你的问题解决。”

“怎么解决?”成言愁得不行了。

“你也是婚配的年纪了,找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与她去摘石榴踏青,与她看月亮谈情,然后娶回去生个大胖娃娃。如此,就不会行差踏错了。”明夷之前顾忌他是游侠,怕耽误了葵娘,不想撮合二人。如今对成言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绑去和葵娘成亲,而后两人都在拾靥坊干活,简直太美!

成言眉头未解:“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哪家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我,就是人家愿意,也得我喜欢才成啊,还是以后再说吧。”

“别啊,你觉得行露院的葵娘如何?就是你上次救出来那个。”明夷趁热打铁。

成言仔细回想了下:“长的是不错,怯生生的,好像很怕我一样。”

“傻子,人家小娘子,只是害羞而已,她对你可是念念不忘。这样吧,一会儿事情了了,你与我一同回新昌坊,她今日在我工厂帮忙,你俩见一下,你若觉得她可人,我再给你安排。”明夷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拉皮条的老鸨子一样,为了葵娘的终生,为了拾靥坊能纳入一枚大将,她也就不要脸了。

成言挠着头:“也不是不好。可是,若我有了家室,邢卿却孤零零一人,我实在不忍心。”

“他与你一样,总也要找个心仪女子成婚的,担心什么。”明夷说着,自己心虚起来。如果邢卿知道自己在其中做媒,怕是会恨上她。

另一方面,她很担心,邢卿是用了琴控技,让成言对自己如痴如醉。这种手段就太龌龊了。

“你若是还下不了决心,又担忧自己是否有龙阳之癖,不如与邢卿说你要暂离长安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仍然对他念念不忘,与葵娘无法亲近,那只得接受宿命。”明夷想着,一个月不听琴,什么琴控技也都过期了,如果那样他二人还是离不开,也只得祝福。这样,邢卿也不会猜到是她在作梗。

成言咬着嘴唇:“明娘子为人剔透,想的一定比我周到。我听你的便是。”

明夷大喜过望,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运用心机,可这样也是值得。

如果成言与葵娘成了,就都是拾靥坊的人,那时之初恐怕很难和她撇清关系了。

门开了,夏幻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位徐姓少年。

少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眼里已经没有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木然,在忧郁中多了一丝坚定。

夏幻枫捡起地上一截烧过的柴火,掰了一段焦黑的细枝,从怀里取了张丝帕,写了几个字,交给少年:“你去容异坊找账房,你也认得的,给他看就好。”

少年收了丝帕,站立不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夏幻枫行了个大礼,转头便跑了。

明夷倒是没想到会如此,上去问道:“你来之前,他视你如不共戴天之仇人,如今像是把你当恩人,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幻枫微微一笑:“说真话而已。”

明夷不放:“究竟如何,你也总得让我满足下好奇。”

“这件事让明娘子受了惊吓,还劳烦了你朋友,不给个交代也不应当。只是说来话长。”夏幻枫也站在天井中央,望天而叹,“我长话短说吧,丝绸坊的徐掌柜确实与朝中势力有勾连,且为之洗清受贿之银两,账册俱在。那方势力失了势,东窗事发,徐掌柜牵连在案,犯得是诛九族的罪过,他自知性命不保,只求保全血脉。我与徐掌柜有私交,为其奔走,在事发之前,上下打点,给他先安上了不知情之下走私财帛的罪名,判斩首抄家,家人被赶出长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撮合

夏幻枫的故事不是很长,到也说清了脉络。就是徐掌柜站错队已是必死无疑,于是挑了个可以保留家人性命的方式,先死为敬。其后加上夏幻枫的打点,不了了之。而容异坊,早在徐掌柜获罪之前就卖给了夏幻枫,银子用于上下打点,也都花得差不多了。

明夷自是愿意相信这番说法,只是不知他如何说服了那少年。

夏幻枫解释道,徐掌柜曾托他一事,料得以自己儿子的脾气,定有一日回到长安,如若遇到,便请夏幻枫说服他远离是非,留下了一些叮嘱。为使他采信,徐掌柜说了些他父子间平素之事,旁人无从可知。

少年听后,嚎啕大哭。夏幻枫让他去账房取一些银子,离开长安,隐姓埋名,好好拾起祖业,重开丝绸庄。

“他就这么听话?”明夷觉得不可思议,那孩子看来是个偏激又执着的人。

“为什么不听?我大骂了他一顿,他阿爷用命换来的他的苟且偷生,他却做下三滥的事儿败坏阿爷德行,这才是最不肖的子孙。”夏幻枫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今他没别的选择,要么不信我,让我绑去官府,昂首就戮,他徐家自此绝后,下去也无脸见阿爷;要么信我,好好振作,待有日有财有势,而风水轮流转,对家落了下风时候,自有重回长安的机会。”

明夷听得频频点头:“看来他真是没得选,只是你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

夏幻枫看她一眼:“你知,我也知。这天恐怕他此生见不到,但若这点念想都没有,让他怎给自己一个借口继续活下去。”

这话虽残酷,却是大大的事实。明夷难免想到邢卿,比起徐姓少年的家仇,他的家仇背后是涉及整个武林的一盘大棋,落子之人手里恐怕是有震慑填下的权力,这一点,邢卿也不会不懂。只是,他需要为复仇活着,可以醉于今朝,可以在幻想中歌舞升平,但不时需要醒一下,记得,有个仇,必须要报。

再看成言,似懂非懂。他心里干净,与他们都不同。

正因如此,明夷极不愿意让成言涉入邢卿的家仇之中,一旦与他一同负担起这些,他再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恐怕得背负上整个主流江湖的敌意。

而私心也有,成言若涉入了,时之初定无法独善其身。虽然成言口中,二人只是塑料师徒情,一个求武艺,一个不过找个家仆一般。但明夷看得出,时之初对于成言是真心的喜爱,否则他这样随性洒脱之人,何必给自己找个麻烦。

这种喜爱,与明夷对成言的喜爱大概很相似,就因为这孩子,干净。

夏幻枫走出破屋,对明夷道了个歉:“本该为明娘子设宴压惊,只是我还需即刻赶去银匠处验货取货,这事儿也不放心给他人去做。恕我先行一步了。”

“这么快就走?”明夷想起洪奕的叮嘱,“我倒是没事,洪奕受了不小的惊吓,夏娘子那儿可有适合压惊的好酒,给她送两瓶去。”

夏幻枫愣了会儿,面不改色:“好,我会安排。”

看夏幻枫走远,明夷也摸不清他究竟怎么想。她方才如此说,若是旁人,会觉得有些唐突。但他与洪奕那样的关系,洪奕出了那么大事,处理完这儿的手尾,不立马跑去安慰就太不应当。

成言倒是兴致勃勃:“师娘子好些没?要不我陪你去行露院探望她?”

“你忘了我们方才说的吗?”明夷不想让他有反悔的机会,“你该暂时远离行露院一段时间。”

成言很为难的样子,挠着头:“就算要走,我也得跟他打声招呼吧。”

“不用,我会给你带话的。”明夷决定速战速决,“走,我们回新昌坊。”

成言不及辩驳,被明夷拉着出门,去西市借了容异坊的马车直奔新昌坊。

带成言入老宅,第一个跑过来的是胤娘。

“言哥哥,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啊!”胤娘一把抓住了走在牵头的成言,水灵灵的眼往他身后扫着,却只看到明夷,眼里头满是失望。

明夷看着一肚子不舒服,笑着把她从成言胳膊上拉走:“怎么?找你初哥哥呢?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胤娘脱口而出,又觉得有些不妥,换上怯生生模样,“胤娘只是担心初哥哥没人照顾。”

“时之初一个人惯了,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两位哥哥担心才好。”明夷忍着不爽,依旧和蔼可亲。

连山是第二个来的,目光也落在成言身上,有些防备。

明夷给二人做了介绍,眼睛则满院子找葵娘。

葵娘也是太让人哭笑不得,躲在院子一角,被水缸遮着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小小的脸,通红,跟水上飘着个粉红睡莲一般,娇憨可人。

“葵娘,快过来见过你恩公。”明夷大声招呼着,所有人都看着葵娘,弄得她无所遁形,脸是更红了,被身旁喜欢看热闹的大姐大娘拉了出来,往门口推搡。

明夷带着成言走进继业楼一楼厅中坐下,随手将羞答答的葵娘拉了进去,又招呼上绫罗,坐在一起。

胤娘见时之初没来,本就无趣,又没人搭理,怏怏地继续干活去了。

最尴尬是那些热心的大姐还竞相安慰她:“虽然这位小郎高大英挺,可连山也不错啊。”

“都不知那人干什么的,连山是拾靥坊的总管,嫁给他可就享福了。”

“胤娘你可别光看眼前,女子最紧要找个踏实的男人。”

……

葵娘看了眼院子里,咬着下唇,看着明夷,欲言又止。

明夷贴近她耳边:“那小女子与成言并无私情,只不过想做他师娘,别担心。”

葵娘的脸像煮熟的大虾一样红,低下头,唇边带笑。

成言虽见识过的女子不少,但少有葵娘这般年纪小脸皮薄的,问道:“葵酿是吧?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绫罗与明夷对视一眼,也是心知肚明,笑道:“她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心上怕生了病?”

“什么病?怎不找大夫来看?”成言惊奇道。

绫罗扑哧笑出声:“害相思,算不算病?”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抓贼

绫罗一说破,闹红脸的成了两个人。

明夷看着面前这俩干干净净的一对,打心里头高兴。

听连山说,工厂里头已经用过了午饭,她便请成言在坊中的小酒馆简单吃些,好说歹说,央了葵娘相陪。

席上,从葵娘的身世,说到成言之前的轶闻,明夷觉得自己算是个合格的红娘,成功让成言对葵娘生出了些怜惜,而葵娘更是对成言崇拜到不行。

美中不足是,成言终于还是会说起邢卿。邢卿也算是葵娘的古琴教习,二人这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又围绕着邢卿的衣着、琴艺、为人聊得不亦乐乎。

明夷着急也没用,瞪完葵娘瞪成言,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

饭后,明夷把下面的任务交给了绫罗让绫罗与辛五郎同骑,成言载着葵娘,出城去临潼踏青,顺便摘些石榴回来。

辛五郎是何等剔透,一眼看出葵娘心思和明夷的用意,与绫罗交换个眼神,向明夷挑眉点头。有着两位风月老手的相帮,相信,此番出游回来,一定有新的进展。

打发走这四人,明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家贼之事,必须解决。

明夷让连山召集所有工人在继业楼一楼,煞有介事让身材健硕的贾七郎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

她从未如此严肃认真对这些人说过话。

但这次,必须彻底绝了后患。

“拾靥坊兴家不易,经逢大难,在废墟之中能重新开业,在场每一个人都有极大的功劳。我不会忘记各位对拾靥坊的付出,其后,拾靥坊还将在长安另开三家分店,我会在在场之人中,挑选掌柜人选。除此外,工厂也会扩大经营,各位以后都是资深的师父,都回各自带一组人,提高酬劳至少一倍。”

明夷边说,边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大多数都是容光焕发,喜上眉梢,左顾右盼,欣喜不已。

胤娘神色与别不同,颇为平淡,甚至有些为难的样子。

另有两人,在胤娘身边,互相看了眼,嘴边有笑容,眼角却没有弧度。

敬酒喝完,该轮到罚酒了。

明夷声色俱厉。

“我明娘子自认对你们不薄,如今乱世,身为女子,在长安得以安居不易。你们若不珍惜,有的是取代你们的人。

有一位胡人与先父有故交,听闻先父仙游,送了一袋宝物当作帛金,听他说里头是一颗夜明珠和一颗僧伽罗的宝石,我未来得及打开,匆忙收在神台之后。其后我朋友师娘子出事,才发现宝石不翼而飞。

这钱不算什么,但我真没想到拾靥坊会出这样的事。如今查验个人所为已不易,我也不愿意闹上官府,唯有用我自己的方法解决。

今日之内,我必须找出夜明珠和宝石,如能找到,既往不咎,我也不再问是谁所为。谁找到便将袋中宝石赠与一颗。

如找不到,在场所有人,都会取消升迁的机会,原本预备增加的饷银,一概不再加。雇佣期满,全部不再录用。”

这一番话,场内十几个人算是炸开了锅,对家贼的怨恨之意溢于言表,也有央求明夷不能以一人之过惩罚所有人的,但她也严词拒绝。

“我想要的拾靥坊,每个人都应当为了所有人的利益着想。不连坐送官查问已经是我的仁慈,你们这下了牢狱,皮肉之苦恐怕也受不了,又无钱打点,很可能送一条命进去。不要浪费时间了,房间里、庭院里、挖地三尺,也给我找出来!”

明夷说完,坐在厅中间,一言不发。

连山要去帮忙,明夷制止了他,招呼他过来,叮嘱他与贾七郎一起看好门口。

明夷相信,那个小袋子,会自己出现的。

不出所料,未到一个时辰,小皮袋子被一个少妇送了过来。

明夷让所有人停下手,过来一同验看。

“娘子,我找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东西。”少妇形容消瘦,下巴有一颗大黑痣。

明夷一看便知没错,这皮做的袋子很容易辨认。接过来,捏了一下:“在哪儿找到的?”

大黑痣低着头说:“在……在娘子房里。”

“胡闹!若在我房里,我怎会找不到!”明夷呵斥道,“难不成,我将宝石藏起来难为你们吗?”

大黑痣将周围围观的人看了一圈:“娘子房里并非只有一张床铺。”

所有人都看向了胤娘,窃窃私语多了起来:“就她来路不明,我们都在荐人坊登了记的。”“看她白嫩清秀,如果不是有企图,怎会在此做女工,早就找好人家嫁了,定然蓄谋偷盗!”“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怎么做贼?”

胤娘脸色苍白,咬紧嘴唇,一下子跪了下来:“娘子明鉴!不给我发粮饷没关系,把我赶走也没关系,但不能这么诬赖我!”

“你起来。”明夷声音毫无温度,“事情还没完,不用先辩驳。”

胤娘站了起来,狠狠瞪着那大黑痣。

大黑痣来了精神:“娘子你看她那眼神,必定不是善类。”

明夷拍了拍钱袋:“大家都在庭院里忙着翻找,怎么你会想到去我房里找?”

大黑痣拉出一个穿苔绿色裙子的女子:“其实我早就怀疑这胤娘有问题,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鬼鬼祟祟在连山屋外晃荡,像是在偷听。她可作证。”

苔绿裙女子一个劲点头。

明夷心里头有了答案,看向胤娘:“你还有什么可说?”

“你们定然是贼喊捉贼!若夜半见我,怎不早告知娘子,要让大家翻找这么久!若早有怀疑,又怎会不马上去翻我床铺?我若真是盗贼,又怎会将赃物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胤娘步步紧逼着那两人,气势凌人。

明夷嘴角微微上扬,这小白兔,终于忍不住秀出她的尖利牙齿了。在这之后,看你还如何装得无辜可怜!

那被逼问的两个女子步步后退,差点摔了一跤,镇定住,向明夷投诉道:“娘子,你看这胤娘果然原形毕露!定不要放过她,带她去见官!”

人群里也有了不同声音:“是啊,她做了这事,差点害了大家,不能就这么放过。”“她细皮嫩肉,哪受得了牢狱之苦,算了。”

两派的声音,都听入明夷的耳里。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落网

明夷将连山叫到身边,耳语,将两种意见的人记下来。她已决定了,主张报官的约满就打发走。

都是女子,这世道明知将她送入衙门会面临生不如死的待遇,毫无同情心,甚至乐于吃人血馒头,这样的人,可怕。在能选择的情况下,必须将这样的人剔除出自己的生活。

胤娘在千夫所指下,神色由愤然,到出现一丝凄厉,继而满满平复,像下了什么决心,又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我绝没有做偷鸡摸狗之事,娘子若不信,对我怎样处罚皆可,即便杖毙我也不愿在牢狱偷生。只是凭小人一面之词定罪,胤娘不服!”

明夷定定看着胤娘,看她在央求之后的倔强决然,终于抬起头直视自己眼睛的样子。明夷突然觉得有一丝熟悉感,不是来自乔茵的脸,而是来自于也曾如此决绝过的自己。

那些对胤娘撒娇扮白兔的不爽,那些不得不承认因她的青春而起的嫉妒,渐渐不再那么重要了。

尤其在看到大黑痣和苔绿裙刻薄凶狠的嘴脸之后,胤娘的倔强显得有些可爱。

“你没有做过,可有何证据?或者,你可见过其他可疑之人?”明夷瞄了眼那两个惴惴不安的女人,向胤娘问道。

胤娘没有抬眼,怔怔摇了摇头。

明夷不想再继续了。

“还有一颗宝石在哪里?拿出来,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明夷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话对着那俩人说,她们对视一眼,脸色惨白。

大黑痣仍想再辩白,被明夷直接喝止:“我不想再听什么废话。这里头有一颗明珠两颗宝石。这皮袋上面还有泥土的气味。如果你们还知道畏惧,老老实实交出来,也就罢了。偷偷从土里挖出来,而后栽赃于人,事到如今还贪心不死,拿走一颗,真以为能做得天衣无缝吗?”

两人腿一软,都跪了下来,双手趴在地上,都快撑不住:“娘子饶过我们。”

虽然明夷始终不太习惯被人跪拜,但看眼前这两货,真是一点不忍之心都生不出来。

大黑痣眼泪流了满脸,带着哭腔要说什么,被明夷打断。

“我不想听你们说有什么原因、苦衷。人穷可以志短,一时行错我可以原谅,但不知悔改还要陷害他人,我相信再给你们十次机会也改不过来了。”明夷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现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把宝石拿出来,离开这里,别让我再看到,或者我直接送你们去衙门,生死与我无干。”

苔绿裙听了,连忙解下发髻,从厚重发髻之中取出了一颗碧蓝的宝石:“谢娘子不送官之恩!”

手颤颤送上宝石,拉着大黑痣起身,连滚带爬出了老宅。

事情过得太快,胤娘都反应不过来,还在地上跪着。

明夷看了连山一眼,他心领神会,将胤娘扶了起来。

明夷走近她,拉起了她冰冷的手:“方才吓到你了,没事吧?先回房休息一下?”

胤娘神色里比之前多了明显的谦卑,不敢造次,低头回道:“胤娘无事,相信娘子如此心明眼亮,定会查明真相。”

明夷看着她低头的侧颜,方才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倒是包裹着重重的防备。

这小女子不简单。看她情绪控制之快,一种可能是情商惊人,自控很强,第二种是早就洞悉了明夷的手法,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被送官,甚至知道明夷在给那两人下套,因此,当自己有机会反扑时候,她选择沉默,因为这样会让明夷认为她诚实可靠。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这小女子就厉害到可怕的程度了,恐怕连自己都算计不过她。明夷心头揣测着,无论她是不是如此心机深沉,最重要对自己没有恶意,便不怕她搞风搞雨。

无论哪种可能,这女子都非池中物,如能为自己所用,那更是如虎添翼。

唯一的顾忌,就是如果她处心积虑要害自己,留在身边会是大祸患。但这怎么想都不至于,她是乔茵,明夷有恩于她,她不是乔茵,明夷与她无仇。

或者,自己应当放下这些防备,试着用真心去捂热她?只可惜打一开始由于一句初哥哥带来的反感,明夷心头还是先入为主,难以与她亲近。

慢慢来吧。

这番事情闹完,明夷觉得耳中嗡嗡响,脑袋生疼,恐怕是这几日都奔波操劳,睡眠太少所致。

让工人们继续做工,叮嘱连山注意进度。后面几日让绫罗和葵娘来帮手,恰好也补上了人手的不足。待开张日后,还需去荐人馆多挑些人手,以备优胜劣汰。

明夷回到自己房间躺着休息会儿,这毕竟原本是工人的住所,十分简陋,晚上又开始凉了。真让她和胤娘挤在一起睡她也受不了,再忍几天吧,找夏幻枫想想办法。

长久之计,还是需把后院和烧毁的房屋修缮起来,这样自己才算真正有个落脚之地。

脑子里盘算着修缮的钱,产品的利润,会员的收益,数字盘旋充斥在眼前,渐渐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把她吵醒的是成言的大嗓门。

下楼看时,成言正给女工们发石榴,一人一只巨大的石榴需两手捧着,人人喜笑颜开。

他身后站着笑盈盈的葵娘,小小的身子在他衬托下更加弱不胜风。脸上却笼罩着一种贤妻良母般的光芒,眼睛随着成言而动,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看来,这踏青还是挺有效果的。明夷悄悄靠近,先将站在一旁的绫罗拉了过去:“如何?这二人可有进展?”

绫罗似笑非笑看着两人:“落花有意,耽于羞涩,流水坦荡,难以成事。”

明夷也知这事情非一日之功,当务之急,不能让他再见邢卿。

天色已晚,明夷计算了下,让连山去坊里借了辆马车:“葵娘、绫罗,我与你们一同去行露院,我得去看看师娘子。”

成言抱着一大包石榴送到马车里:“我与你们一同去吗?”

“你赶紧回去吧,你师父还在等。我去与邢卿说。”明夷接下石榴,跟两位小娘子上了车,赶紧让车夫出发。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失魂

葵娘在车中,依旧恋恋不舍,走远了才回过神来。

明夷笑她:“你现在知道舍不得,怎么在一起时候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我……”葵娘未开口,先脸红,“我看着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着急。”

绫罗笑得十分温柔:“慢慢来吧,尽量多些机会见面,而后再让你明夷姐姐去给你说媒。”

葵娘怯生生看了明夷一脸,眼里头闪闪的,欲言又止。

明夷知她心思:“放心,我是最希望你们在一起的,只是这事还是需要他心上有你,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得意。”

葵娘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我明白。”

明夷的脑袋还在嗡嗡发疼,无心说话,闭着眼休息。穿越以来,一路风风火火,事情没有停歇过,整个人的精神被一口气吊着一样,如今似乎到了瓶颈,身体先举了白旗。

终究还是年岁大了。

只是没想到,洪奕的情况比她更严重。

正是行露院最热闹的时候,莺声燕语,迎来送往。

她打开洪奕的门,里头安安静静,灯都是暗的。

原以为她只是睡了,给点了灯,发现床上的洪奕不太对劲。

洪奕的额头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眉头紧皱,双眼闭着,表情十分用力,像是在噩梦之中,更像是鬼压床一般的梦靥。

明夷找了帕子给她擦汗,轻轻摇动她,试图唤醒,却始终没有效果。

眼睁睁看她不断挣扎,却无能为力,明夷着急得自己都要哭了。开始用力推她,喊她,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明夷使出了杀手锏,拔下头上簪子,向洪奕的脚心刺去。

随着一声尖叫,她洪奕像是回魂了。眼睛圆睁,一脸惊恐。

明夷呼了口气,把洪奕搂在了臂弯:“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洪奕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像是无法聚焦,穿过她的身体看到背后的墙一般。然后转过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脚。

半晌,说了句:“疼。”

明夷只以为她被噩梦吓到,便哄着:“一会儿就不疼了?我给你带了石榴,可甜了。”

把桌上的石榴拿来,使劲扒开,一颗颗晶莹水红如宝石,十分可爱。扒下一掌水红,送到洪奕嘴边。她看了眼石榴,看了看明夷,愣是不动。

明夷把手抬了抬:“吃啊。”

洪奕又看了看石榴,张开嘴,明夷顺势抬手,都进了她口。

只见她腮帮子鼓鼓的,过了会儿咀嚼起来,唇边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明夷笑道:“又没人跟你抢,慢点。”顺手将嘴角的石榴汁擦掉。

洪奕嘴巴终于不动了,明夷才觉得不对劲,她把石榴籽儿全部吞了下去。

“别吓我,你是不是装呢?我看出来了,装弱智?演技太差了。”她心里有不祥的感觉,不肯接受,勉强笑着推洪奕。

洪奕又看她一眼,眼神定定的,张了张嘴:“啊。”

明夷被吓到了,握住洪奕的肩,正对着她:“不玩了,我要生气了!你再这样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洪奕像受了委屈一样,闭上了嘴,低下头不说话。

明夷想浑身被浇了冰水,失了方寸,不知该向谁求救。

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是师红依的魂魄回来了,而洪奕的魂魄不知何踪。师红依自身魂魄不齐,所以才有这痴痴傻傻的情状。

如果那样,到哪儿去找能拯救之人?

如今只能希望,是被绑架的事引起的后遗症,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夏幻枫也不知有没有来过,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系。而他现在又无法联络上,她目前能求助的殷妈妈。

殷妈妈正在大厅与几桌客人打招呼,见明夷跌跌撞撞一脸惨白模样下来,发现不妥,便走近来:“怎么了?”

明夷看人多也不便说,边干脆拉着殷妈妈的手上楼:“劳烦妈妈随我来。”

殷妈妈心知是出了大事,便连忙跟上。

看到床榻上洪奕的模样,殷妈妈反而舒了口气:“不用太担心。这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她上山遇到山火受了惊吓,回来就曾经如此,先是神志不清如同孩童一般只知道吃和睡,而后长睡不醒,直到你那日来看她,才算是彻底清醒。这次被劫,恐怕也是吓到了。”

明夷并未因此放下心来,上次被吓到,洪奕就占据了师娘子的身体,这次呢?她还能把身体拿回来吗?如果只能等待,这种等待太过于揪心。

明夷追问道:“那上次从神志不清到彻底昏睡是有多久?”

殷妈妈仔细回忆:“她回来睡醒就犯病,而后不过是两三个时辰浑浑噩噩,再后来就长睡了三天。”

明夷咬了咬嘴唇:“好,那我在这守着。明早找些大夫来看看。”

殷妈妈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你也不用太挂心。上一次我为她找遍了城中的名医,都是一筹莫展,你也不用白白奔波。”

这话一说,明夷的心又乱了一层,现在的问题,是花钱都解决不了了。

殷妈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倒是有一个世外高人我上次找她,她恰好出了远门。据说现在回来了,医术出神入化,有通天地起死回生的本事。”

明夷听这话便苦笑道:“世上哪有起死回生,想是以讹传讹吧。”

殷妈妈摇了摇头:“旁人不知如何,此人医术之高,我是亲眼得见过。她是真敢从阎王生死簿上划名字的神医。”

明夷看殷妈妈如此认真,不得不心动起来:“她在何处?若明日洪奕情况不妥,我便去找她。”

殷妈妈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吧,我与她有几分私交,闲人她是不会见的。”

明夷行了个礼:“多谢妈妈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洪奕应当是白昼里睡多了,晚上是一点都不肯休息。啊啊地张着口要吃的,明夷让厨房做了粥和羊肉羹,一口口喂她,一边喂一边擦,明夷的眼泪也一边控制不住往下掉。

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比这更可怕,应当是骄傲美丽如洪奕,如今像个痴呆的孩童一般,任人拨弄,丝毫不知何为自尊,何为自我。

她绝不会让洪奕就这么下去。 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九章 求医

这是明夷自穿越以来最长的一夜,巨大的恐惧让她绝对不去想那个万一。

她可以没有任何人,不能没有洪奕。否则,她真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一个不该存在的乱码,连继续努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边微微透出光亮,洪奕终于肯定睡去了,呼吸均匀像个婴儿。明夷不敢掉以轻心,坐在她床榻上,继续看护。半个多时辰,她酣睡依旧,明夷觉得应当进入了第二个阶段,稍微松了口气。

而她自己的头疼因为熬夜的缘故更加显著起来,敲敲脑袋揉揉眉心怎么都纾解不了,只得闭目凝神,希望休息一下能缓过来。

眼睛闭上渐渐身体被疲惫侵袭,睡意也浓了。一场乱梦,剑拔弩张,飞檐走壁,正在树冠上躲藏着,腿部被掌风袭来,跌落下去,瞬时把她吓醒了,心脏跳动剧烈,十分不适。

定神看,这梦里的掌风应当不是无缘无故。洪奕的脚伸出了被子,光溜溜架在她腿上,看来方才是一脚蹬了过来。这便罢了,让明夷吓到的是,洪奕正瞪大了眼看着她,像是被吓醒的是她才对。

明夷小心翼翼凑过去,还怀着仅剩的一点奢望,轻轻唤她:“洪奕?”

洪奕看着自己的脚丫子,不理她。

明夷很想此时能彻底晕过去,不用接受这个事实:这一次,恐怕没有上次睡醒就好那么简单。

抹了抹眼泪,毕竟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不是吗?

晕不过去,死不了,就得继续往前走。

殷妈妈来看了洪奕的情况,立马叫了马车,与明夷一起扶着洪奕上车,往城外赶。

明夷搂着洪奕,见她神色十分惊恐,手紧紧抓住了明夷的胳膊,心头一酸。无论魂魄是否健全,无论是晚唐的师红依对于丰明夷,还是真正的洪奕对于明怡,都是不可取代的唯一信任。

车一路出城,越过田野,翻过山坡,越行越远,越来越陡。洪奕也更加紧张,咬着嘴唇,身体僵硬。

“我担心洪奕受不了这般路途奔波,如果治疗需要多次来回,能不能请神医到长按短住?食宿我来负责。”明夷看她这副模样,着实心疼。

殷妈妈面有忧色:“她从不涉足长安,也是害怕行踪显露后,惹得太多人求医问药,无法脱身。”

明夷对那位神医兴趣更浓了:“看来她住所也是鲜有人知,殷妈妈与她交情很深吗?”

“我与你说过,年轻时我有个相好的武将。这位神医是他一位好兄弟的妹妹,他曾在战场受重伤,久未痊愈,有日在我这儿晕厥不醒,我给找了城内的大夫,都说回天乏术。只得找他兄弟帮忙,他连夜将我二人带来神医处,才得以保住武将性命。”殷妈妈言语已经十分平淡,说起过去的事,如同于自己无关。

明夷惊异道:“竟是位女神医。”

“是啊,她年少时嫁了一位继承祖上医术的小神医,夫家姓缪,她闺中排行四娘,跟随小神医一同钻研医术。只可惜小神医躲不过天命,有日上山摘药,失足殒命于山崖下。幸而留下了不少祖上医书,加上缪四娘天资聪颖,又喜爱医道,渐渐医术竟不逊于先夫。只是身为女子,毕竟不便抛头露面,又怕被江湖中恶人相胁,因此隐居山中。”殷妈妈说起缪四娘,难得表现出一脸欣赏之意。

明夷点头,身怀异术,怀璧其罪。哪个官家不想有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谁能允许敌对势力拥有她?哪个帮派不需要一个回春圣手?若神医帮了自己宿敌,岂不是宁愿世上无神医?抢夺她,毁灭她,这就是这个俗世对她的最大反响。

殷妈妈继续说道:“我当时在缪四娘处照顾他,住了一段日子,与她也算是十分相契。后来她从她兄长处得知我被武将所弃,十分为我不平,怕我郁闷难解,特意飞鸽传信让我去她医庐修养身心,我俩因此成为莫逆。不过她性好清静,我二人一年传信两次互报平安,无事少有来往。”

“我明白,你是怕往来多了给四娘带来麻烦。”明夷对那位四娘也越发神往,能让殷妈妈推崇备至,能几十年与青山相守的女子,绝对不是凡人。

搂着怀里的洪奕,明夷叹了声:“我只望能与洪奕各自平安,与殷妈妈和四娘一般,相扶相望几十载。”

殷妈妈看这二人模样,动容道:“这就是我为何愿意将你二人带来的原因。四娘从不愿让人上门求医,性情使然。她只在隐姓埋名周游各地之时,医治恰被她遇到有缘相见的病人,说这边是上天要她治的人。见不到,便是天命,不可逆天而行。”

明夷听得有趣:“倒是头一次听到有这样说法。”

“她认为小神医早夭,便是因为从不拒绝上门求医的人,救了不该救的,触怒了天命。因此,上门求她,她无论如何都不医治,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行。”殷妈妈说道。

明夷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位缪四娘相当聪明,以这样的理由,让所有人知道,即使找到她,也不得其用,渐渐便让人死了心,保全了自己清静。

但忧心也随之而来:“她会不会拒绝医治我们?如果她云游在外,我们岂不束手无策。”

殷妈妈笑道:“放心,一个月前我收到她传书,正从江南道赶回来,急着用刚找到的一种草药配合原来的药方。这一研究,她恐怕短期都离不开医庐。至于愿不愿意医治,我们只能赌一赌了。”

明夷心定下了一大半,默默祈祷那位缪四娘能有怜悯之心。

低头看看肩上颠簸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洪奕,枕着她,眼睛快要睁不开。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明夷准备扶着洪奕下去,没想到下车后,见到的是一片陡峭山崖,郁郁葱葱的树木,看似绝路。

殷妈妈叮嘱马夫在此等候,对着明夷一笑:“我们的路程才刚刚开始。”

明夷倒抽冷气,抬头看偌大的山体,云深不知处,只能接受了现实。是啊,既然是隐居,怎么了能会在马车能到达的地方呢?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章 四娘

殷妈妈回头看了眼明夷:“你腿脚可好?路程不好走。”

明夷撞了撞自己的太阳穴,呼了口气:“没事,我撑得住。”

被她牵着的洪奕还在恍恍惚惚,刚醒来的样子,抬头看看山,又看看明夷。

明夷知道不把她搞定,这路走不下去。毕竟只有两个女子,要架个人上山简直不可能完成。

她抓住洪奕的两边肩膀,正对着她,慢慢,一字一顿说:“听我说,一会儿,跟着我走,往上走,知道吗?”

洪奕看着她,笑。

明夷重复着:“往前走,到了给你好吃的。”

洪奕听到吃这个字终于有了反应,用力点着头。

三人开始爬山,明夷在前,拉着洪奕的手,洪奕紧跟着她。殷妈妈殿后,一边照看洪奕,一边指示明夷行走方向。

这种荒山不若景区,也并无村落聚集,因此没有踩出来的路,都需在树林草丛里穿行。稍不留意,衣裳便被树枝扯住,明夷干脆将衣袖撕了,也替洪奕把裙摆往上提,扣在腰带里,便于行动。洪奕看着她忙活,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一路新鲜感代替了恐惧,总爱伸手摘些叶子果子,拦不住就往嘴里塞。

明夷和殷妈妈拦了几次,还是有两次没拦住,怕她吃了有毒害的东西,明夷只得拉着她逼她吐,不吐就往嘴里抠,弄得洪奕眼泪吧啦,一脸怨恨,自己的手指也被洪奕咬了个大印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夷又只得与殷妈妈找了些无害的野果,给她放手里吃着玩着,终于算是清静了。

树丛只是一道关,到悬崖,才更令人着急。

那一路十分惊险,脚下能踩的只有一脚多宽,必须双手扶着山体,侧身往前,而背后就是无边悬崖。原本背靠山体走更加安全,可洪奕一看山下,就吓得尖叫不止,完全无法成行。

只得三人都面对山体,解开三条腰带,系成长绳,绕在洪奕腰上,两边由明夷和殷妈妈牵着。明夷在前,一手扶着山体,一手紧紧拉着洪奕的腰带,眼睛看着她,一路不停:“乖,摸着前面,往我这儿走,慢慢的,听话,到前面我就给你摘果子。”

明夷的心思都在洪奕身上,完全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恐惧,直到走过那段险路,回望时候,她吓出了一身汗,无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幸好洪奕虽然智商像个五六岁孩童,但还算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最难的一段也就这么过去了。

之后便是漫长的跋涉,要下山谷,明夷的腿脚已经酸痛得不行,洪奕也赖着不肯走了,三人只得暂时休息下。明夷脚下的布鞋快磨破了,尤其是脚趾,没有什么保护,鞋尖隐隐渗出血来,痛到麻木了,脱鞋一看,脚趾盖儿已经全部脱落。

殷妈妈看了看,也为之心疼:“你是没爬过山,尤其是下山,心里又紧张她,脚趾一直在用力巴住,才会如此。都怪我,没早些提醒你。”

明夷笑道:“没事儿,就算提醒了,我也还是只会这么走。倒是因为紧张,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呢。”

再看殷妈妈的鞋,虽然也有磨损,但未有出血,应是懂得爬山之道。而洪奕也还无碍,因为她不懂危险,脚是放松的。

殷妈妈掏出条轻薄无比的丝帕,一撕为二:“这是客人从苏州带回来的,极为柔软轻盈,你塞在鞋子前头,能吸收出的血,也会舒服些。”

明夷看帕子已经撕毁,也不好再拒绝,听言为之:“多谢殷妈妈了,此番让你如此劳累。”

“说的什么话,红依也是我行露院的活招牌,我可不能让她有所闪失。”殷妈妈豁达一笑,“放心,我们一定能救她。”

明夷点了点头,穿好鞋,咬牙站了起来:“我们走!”

医庐用茅草与枯枝搭成屋顶,与山色融为一体,像长在山里的房子。在山谷之中,没有招牌,没有篱笆,也根本无需这些。

甚至连门,都是虚掩着。

殷妈妈喊了声:“四娘可在?”

山里头原本就幽静,只有虫雀与溪涧之声,人声一出,回声盘旋,更显得山谷幽深。

吱呀一声,门开,里头的人一身灰色:“不用那么大声,早听到你们脚步了。”

明夷看着缪四娘,怔住了会儿。

她的声音柔美,如在微笑。脸上并无半分笑意,却带七分慈悲。

并不明艳,也已显出年纪不小,只是眉眼温柔,端正庄重,眼里透着万分的平静,如能阅尽天下一般,气度不像凡人。

如果在她手中放一枝杨柳,她便是观世音。

缪四娘扫了明夷和洪奕一眼,眼光在洪奕身上停留了片刻,已经心知肚明。

“你知道我从不医治上门求医之人。”四娘声音柔软,语气却十分坚定。

殷妈妈笑着上去拉住她:“我不是要你为我坏了规矩,虽则红依是我行露院的头牌,没了她我不成,但我决不会让你为难。”

“那你还将她带来?”四娘不为所动。

“我是看到她两人的样子啊,就想到我们俩。你看,她将红依一路带上山,是多不容易,脚趾盖儿全脱落了也不叫一声苦,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满心都挂念自己的姐妹,如今这样的情谊已经不多见了。”殷妈妈巧舌如簧,拉着四娘的手不放。

缪四娘看了眼明夷的脚,轻轻脱开了殷妈妈的手:“你们可以在我医庐歇脚,我这儿的药,你们拿去止血,包扎都可以,自己动手。我不会管,别坏了我规矩。等体力恢复了,你们就下山吧。”

缪四娘转身走进医庐,没有关门。

殷妈妈拉着二人进去,在明夷耳边说:“进去再说。”

明夷自然识相,何况也确实太需要休息一下了。

医庐不大,分了三个空间,最外头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还有炉灶,摆放着一些山野菜,墙上还刮着一只野兔,想来是用来当晚餐的。明夷心里也有些奇怪,若是独居,为何有两张椅子?

缪四娘在中间屋忙着,桌上有各种草药、瓷瓶,其它看不分明,应当是她书房兼药剂室。

最里头门关着,只能是睡房了。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圣手

在殷妈妈建议下,明夷将鞋子脱去,让受伤的脚透透气。前几日受伤的脚踝,原本已经好了八成,这一番折腾,又肿了起来。

殷妈妈看了一眼,皱紧了眉:“你可不能急着出山,再走,你的脚就废了。”

明夷也开始忧心起来:“是啊,这几天忙着东跑西颠,也未好好用药膏敷上。”

殷妈妈想了会儿:“是你手臂上曾用过的那款药膏吗?确实十分稀奇。”

她说着,眼神往里间飘着。

明夷顾不上自己的脚,先得管着洪奕,幸好她是真累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轻轻打着鼾。

殷妈妈轻声说:“你看着她,我进去帮你再说说。”

明夷点了点头,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缪四娘是个太有主张的人。

殷妈妈走进去,二人说着话,明夷不敢偷看,只静静听着。

殷妈妈未开口,缪四娘先发制人:“你也来过,多少知道些止血散瘀的药,自己拿去就是了,别指望我看一眼。”

殷妈妈话里带笑:“你看一眼又何妨?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谁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绣余,我不想对你说出伤害你我感情的话,所以,你也别再强我所难。”缪四娘声音没有什么变化,可莫名让人觉得紧张。

原来殷妈妈闺名绣余。

殷妈妈讨了没趣,便换了战术:“好好,我自己给她治脚。不过我都这么多年没来,也不一定能分得清止血还是化腐什么的。不敢动,还是让她自己选吧。治坏了,我怕是要把她留在这儿了,我一个人也没法照顾这两个病人出山谷。等一个自己脚好了,一个自己神志清醒了,你再传书给我,我来接她们。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

殷妈妈往外间走,缪四娘按兵不动。

明夷自然知道殷妈妈是做戏,两人一对眼,配合起来。

“殷妈妈,你要留我们在此?”明夷勉强站起来,向里屋喊道,“劳烦缪四娘借纸币一用。”

殷妈妈扭身去里头找了纸笔出来:“不用劳烦人家,我拿给你。”

明夷认认真真写了一张纸,叠好:“劳烦殷妈妈一定要亲自送给连山,还有三天,拾靥坊与容异坊有合作,十分重要。我回不去,里头事项让连山一一照做,此时绝不能搞砸。”

殷妈妈也是认认真真收了:“你放心,我是重义气之人,绝不会让相信我的人失望!”

说着,缪四娘走了出来:“你不用话里有话,也不用演得那么辛苦了。要走便走。”

殷妈妈也是沉得住气,没有回应她,继续叮嘱明夷:“你自求多福吧。里头的药,你看着自己用。若没把握,就歇着,你的是外伤,自个儿也会好。红依就看天命了,你我都无能为力。”

明夷心头情绪来了,真假已不重要,泪莹莹看着酣睡的洪奕:“我守着她,待我脚好了,再带她走。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我也守着。”

殷妈妈也真动了情,悄悄抹了下泪:“好了,我走了。你脚好了,让四娘飞鸽给我接你们。”

说罢,她往外走。

缪四娘始终没有阻止她,倒是直直看着明夷:“你与拾靥坊有何关系?”

明夷愕然,答道:“拾靥坊丰四海是我阿爷,我名为明夷。”

缪四娘向前一步,仔细看她:“人称明娘子?”

“正是。”明夷被她看得发毛,心里更忐忑了。这明娘子的名声狼藉,如果四娘听说过,九成九只会有更坏的印象。

四娘扫了一眼殷妈妈:“把她扶进来,换好药再走。”

殷妈妈喜出望外,自认是自己欲擒故纵成功了,向明夷使了个眼色,乐呵呵去扶起她,一瘸一拐向里屋去。

明夷看了一眼洪奕,还趴在桌上睡着,便放心了。

四娘将明夷的布袜撕开,清洗了一下伤口,再用白色的药粉撒上,待脚趾上的血渐渐与药粉融合,凝固,再用纱布绑上。

“你若不怕疼痛,行走也可以,不妨事。”四娘说了声,看着殷妈妈,“你离开也没关系。”

殷妈妈好奇道:“就这么简单吗?不用上药膏?”

四娘瞟了她一眼:“先用药粉止血,而后去腐,待干净了才能上药膏生肌。到时与脚踝一同上药就可以。”

明夷并不在意自己的脚伤:“多谢四娘了,只是洪奕的病,还请一定圣手佛心。”

四娘听她说得有趣:“佛心?”

明夷脸微红:“四娘宝相庄严,如同观世音菩萨。”

四娘哈哈笑了两声:“我可没有千手千眼,顾不上千人万人。”

殷妈妈犹不死心:“既然这个治了,那个也就顺便看一下吧。”

四娘已帮明夷双脚包扎好,起身:“你快出发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看来你还是担心我安全的。”殷妈妈一笑,倒似少女时候一般俏皮,“这俩孩子交给你我放心。等你消息。”

殷妈妈离开了医庐,四娘让明夷坐着等药粉起作用,顺便询问洪奕的病情。

“我方才看她失魂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娘肯问起,明夷心里已经开了花,至少她不会置之不理了。

于是解释了一番,这次被恶人劫在破屋一日,受了惊吓。醒来便不认得人,如孩童般。又说起之前在遇上山火受惊吓的情况。

自然要隐瞒洪奕占据了师娘子身体的事,这一点让明夷十分担忧。她始终觉得洪奕体内曾经残留的师娘子的意志,与这次事故有关。如果这些隐瞒起来,神医是否还能药到病除?

缪四娘听了,沉吟片刻:“一会儿我再仔细看看,我觉着不太简单。如果不是医术所能达,恐怕要运用一些祝由秘术,会对她有一定风险。你可能为她应允?”

明夷听过祝由术这个东西,神秘的已经失传的东方巫术,她将信将疑,但想起昨晚,洪奕不能自理的样子,她心里清楚。如果洪奕自己来做决定,一定不愿意如此没有自尊和希望地活下去。

“好!我替她应允。”明夷深深呼吸,确定地说。

待两人出外屋看望洪奕,外屋已经空无一人,明夷吓得差点晕过去。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遇

见到洪奕失踪,两人都是一身冷汗。

明夷担心的是洪奕的安慰,四娘担心的是有不安好心之人找到了医庐。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往屋外走。

外面空空荡荡,似乎并没有人外人来过。

“怕是她自己醒了,四处乱走。”四娘毕竟还是沉稳些,“山谷有蛇蝎,毒果,必须马上找到她。”

刚稍稍松口气的明夷一下子心到了嗓子口,想起那傻丫头乱摘野果吃的傻样,头皮一顿发麻:“好,我们分头找。”

明夷拖着巨痛的脚,一只脚踝受伤不能着力,两只都指甲脱落只能用后跟走,一瘸一拐走得艰苦,若有人看到一定会笑话,模样怪异滑稽。然而这点痛早麻木了,她满眼都盼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娘找的山谷不同反响,各种植被十分丰富,蛇虫鼠蚁自然也是处处游走。明夷折了根树枝,每踏出一步,先用树枝左右敲打,驱赶走一些活物,才好下脚。

已近黄昏,视力有点模糊,明夷的头痛没有停过,吹了些冷风,又剧烈起来。她身上一边发抖,一边想着更可怕的可能。

这种奇怪的持续头痛,她从没有过。而且与洪奕出事又太过巧合,难道不是仅仅因为身体疲惫的原因?

如果洪奕的事与师娘子的残魂有关,自己穿越时候,如何能保证明娘子的魂魄就完完全全消失了呢?或者她只是一直在沉睡,如今师娘子的魂魄有变,她收到感应,也开始蠢蠢欲动,才有了这种持续头痛的感觉。

明娘子的影响,让她对纸扎人出言不逊,让她对时之初始终有着莫名的好感。如果这种影响再继续扩大,她会不会变得不是明怡?

越想头越疼,直到眼前一片开阔,她见到了一幅画。

夕阳,躲入山峰之间,只露出一片金红色光芒,照在清澈如水晶的溪流上,染红溪水。溪水之中,倒映着碧绿的苍松、金黄的宽叶,水红的美人。

洪奕坐在溪边,脱了鞋,想把脚放入溪水中,踢飞那些树影,脚擦着水面而过,一片涟漪,她凉得猛缩起腿,紧紧抱着,身影变成一个水红色的椭圆。

明夷有些不忍心走过去破坏这油画一般的场景,又担心那傻子跌进水里,蹑手蹑脚走近,怕吓到她。

走到溪水边,明夷站在洪奕身后,见水中的她正看着水中的自己,笑得像朵花。

明夷也忍不住笑了,这是昨日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脸。是啊,哭有什么用。她相信洪奕跟自己一样,是打不死的小强,无论过程多辛苦,她一定会回来。

只要守着这个身体,这个笑容,就有希望。

慢慢低下身子,坐在洪奕身边,洪奕侧头看看她,又看看水中,笑着。明夷为她穿上鞋袜,牵着她站起来:“走,回去吃好吃的。”

把洪奕带回医庐,四娘已经给外屋点上油灯,背着身在灶台边忙着。

“回来了?”听到背后声音,四娘问道,并没有回头。

“嗯。”明夷让洪奕坐下,“怎么知道我会顺利找到她?”

“直觉,你找不到不会回来的。”四娘往瓦罐里洒了把盐,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很快能吃了。”

明夷觉得不好意思:“我来帮忙吧。”只有两把椅子,她也不好意思坐下,一直站在洪奕身边。

“不用。”四娘的语气总是令人难以抗拒,“诊金和饭钱我都会跟殷绣余算的。”

两张白胖的蒸饼,一盘凉拌的野菜,一罐子炖野兔,在这山谷之中,应当已经是非常丰盛的菜肴,加上已经一天除了野果,没有吃过东西,明夷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四娘从里头端了把凳子出来:“坐吧。”

一边给洪奕夹肉,擦嘴擦手,一边吃,倒也热闹。饭菜口味虽然普通,但在这狭窄的空间,昏黄的灯光下,倒显得有一种出乎想象的温馨。

四娘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你们吃着,一会儿带她去里间休息,我先去睡会儿了。”

明夷以为她会今日就给洪奕看病,又不好意思问,欲言又止。

四娘看了她一眼:“这个方法要在月光充盈的子时进行,休息一下,有得忙。”

明夷嘴角扬了起来:“谢谢四娘。”胃口大开起来。

饱餐之后,明夷将碗盆收拾干净,用水缸的水给洪奕简单洗漱了一下,带她到里屋去。

里屋只有一张床,四娘躺在上面。但地面上已经铺好了地铺,厚厚的被褥,看上去挺舒服。

明夷哄洪奕睡下,拍着她的背,轻轻哼几句快快睡吧宝贝,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从未做过母亲的人,在此时倒是有了点母爱泛滥的感觉。

洪奕终于睡沉了。明夷却怎么都睡不着,一是头痛欲裂,二是想着子时要起来,心里头有些紧张。干脆起身,怕洪奕醒了乱跑,特意将最里头的屋子门口用凳子挡住,万一她推门,能惊醒四娘。

明夷觉得四娘对自己有一种有待观察的感觉,时时在注意她的作为,恐怕这会成为她是否好好医治洪奕的决定条件。所以她一定要好好表现。

明夷看了看门外,月光明亮,便拿了水桶出门,好将水缸的水补上。

往黄昏时发现的小溪边走,脚还是痛,但比起头痛,也不算什么了。

当她置身于山谷中间,站定,突然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融入的神奇感受。记不清多少年没好好看看夜空,何况,哪曾见过这样的夜空,黑丝绒一般的底色,能吸收一切的那种纯粹的黑,点缀的星如黑丝绒上切割最完美的火钻,颗颗闪耀,圆盘般的月虽明亮却格外柔和,像伸出双手抚摸着这个世界。

一阵风,一阵虫儿拍翅声,一片洒落人间的星芒。

明夷脸上湿湿的,是泪。一直觉得电视电影里女主角打开双手的模样最傻,如今她却也想如此,融入萤火虫带来的如梦似幻中。

感动归感动,水还是要提。当提着一大桶水往回走时,萤火虫突然消失不见了,上空黑压压飞过什么,把月光都遮了一半儿,越来越近,快要扫着她的头发,扑扇一声,吓得她毛骨悚然。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祝由

那片黑云向医庐方向飞去,消失不见。明夷打了个寒颤,加快了步伐。

脚下的疼痛被消减了,归功于诡异和恐惧带来的精神集中。靠近医庐时,月亮已经快要接近中天,更加明朗。她看清了那片黑云的真身。

密密麻麻一群蝙蝠,倒挂在草庐的房檐上,满满一圈。她都有些忧心会不会把房子给挂垮了。细看,这些蝙蝠并不入室,只是一批批从房檐往地上飞,而后又回去,换另一批。明夷见它们并不像是会侵入伤人的样子,暂且不动,避于一棵大树之后,窥伺着那边的情景。

蝙蝠群几轮上下转换位置之后,一轰而散。医庐里没有动静,应当还在酣睡。

明夷这才放心走近,靠近医庐,一股腥臭味道扑面而来,她想大概是刚才那些蝙蝠的气味,皱紧了眉,希望一会儿臭味能散开。

明夷刚要伸手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倒吓得她手一颤,差点把水桶翻倒在地,猛地下蹲把桶抱住,水珠子溅了一脸,莫名狼狈。

缪四娘看她一眼,并不惊奇:“打水去了?”

明夷点点头,提着水桶站起身,往里头去,将水倒入灶台边的水缸。

四娘声音无波:“不要一个人乱走。把灶边的竹箕拿来。”

明夷听得四娘有命令,忙不迭放下水桶,手忙脚乱找竹箕。那是一个扁平的簸箕,残旧但干净,在灶台下边儿一角,不太起眼。找到后,如获至宝,捧着去找四娘。

明夷自问也是个骄傲独立的大女人,对女装的夏幻枫是欣赏,对殷妈妈是尊敬,对缪四娘却有一种敬畏,如对神佛。

四娘蹲在门口,忙着什么,明夷走近了,也看不太清。四娘斥了声:“蹲下。”

明夷听言蹲下,腥臭气味扑鼻而来,凝神才看清,四娘雪白细长的手指在草丛里轻拈快起,而后抛入她手中的竹箕里,一颗颗黑色的细条状物体,散发着湿润的腥臭。

她想开口问,四娘已经提前开口:“这是吸血蝠的粪便,一会儿要用。”

“夜明砂?”明夷也听说过蝙蝠粪便入药的事,并不算稀奇。

“夜明砂是风干的蝙蝠便,明目活血。这叫血明竭,首先需是吸血蝠,其次,以黑兔血、朱砂及特制药材做成的丸药吸引其前来,食用后排出的就是血明竭。”四娘虽严肃,但耐心还不错。

明夷想到刚才乌压压一片的吸血蝠,打了个寒颤,幸而自己脚上的血已经处理好,否则怕是会将她也当作食物。

“这血明竭来之不易,是用于入药吗?”明夷看着竹箕中越积越多的蝙蝠粪便,不由皱了皱鼻子,再看四娘的手。

四娘明白她想说什么:“血明竭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收取,不能使它完全风干,它们会挂在草叶上,必须小心摘取,没有巧力取下来不成形也不好用。”

明夷这下算明白了,自己手脚愚钝,怕就算下手也是浪费了珍稀材料,只得乖乖蹲着,端好竹箕不敢有一点马虎。

明夷看着草丛中,虽然月色不错,看久了还是眼睛很疲累:“要不要我去拿油灯来?”

四娘连忙开口阻止:“不可。这血明竭是至阳之物,需在月色下摘取,不得见明火。”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这看来就是祝由术的一部分,玄奇诡谲,对外人而言,毫无道理。她不敢再造次,默默守着,偶尔替四娘提醒下哪里还有遗漏。时间久了,那种腥臭味也都慢慢习惯了,能清晰辨出里头血腥味、药味和腐臭味的层次。

收集结束,四娘将竹箕取来,从里屋拿了一张黄纸,将血明竭再一颗颗挪回黄纸上,取出一种红褐色药粉,均匀撒了上去,有刺鼻的辛味。撒完之后,将黄纸包起,唤明夷在木门背后取一把铁铲来,往门外走去。

明夷看得目瞪口呆,说什么是什么,到门口拿了铁铲,跟着四娘出门。

四娘口中念念有词,走到医庐之外二十步左右空旷处,抬头看月,寻了一个中心点,绕着顺时针逆时针各走了三圈,停下。

明夷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在旁边站着,等指示。

四娘脚尖一点,示意明夷开挖。明夷虽然脚上受伤,手上还有些力气,只是不会用铲子,折腾了一会儿才铲出四娘要的四方坑。

四娘也不挑剔,将黄纸包放入坑中,示意明夷填上。

填平之后,四娘向明夷点了点头:“去把她带出来吧。”

明夷心里澎湃不已,虽然她不知道四娘在做什么,但这种神秘的仪式感让她燃起了信心。如果只是针灸开药,她真觉得无法对抗现在的情况。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终究还是要用神秘主义的手段解决。

进到卧室里,洪奕睡得如婴孩一般,明夷看着她祥和的模样,都有些不太忍心。但想到她很快可以恢复那个泼辣灵动的洪奕,心头一阵激动。

用尽力气将她唤醒了,哄着骗着说出去摘果子,洪奕撅着嘴不情不愿,还是被她扯了出去。

再次出门,月亮正到中天,四娘站立在月光之下,素净清雅,面色如玉,真如神祗一般。明夷怔了会儿,连身边吵闹着的洪奕都安静了许多。

四娘见二人来了,在方才的土坑之上又撒了点红色药粉,闭目念了几句,抬手指天,再指地,红色粉末呼一声窜出了半人高的火苗,而后燃烧殆尽。

洪奕啊一声惊叫,看呆了,又开始拍掌大笑,说还要看。

四娘过来帮着搀扶洪奕,将她带到火燃之处,站定。而后与她对视,念念有词,洪奕开始还傻笑着,渐渐脸色发灰,神色呆滞,眼中无影,入了定。

明夷有些担心,看着洪奕,不敢分神,四娘劝道:“不用担心,这个局是用来驱邪避鬼,我早觉出她体内有不干净的东西,只要今晚过了,不干净的自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明夷听这话,内心不安,仔细一想,大惊失色,如果她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是洪奕自己的灵魂,那么今晚之后,就只有师娘子,没有洪奕了!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四章 姑母

明夷怎能冒这样的风险,她决定要阻止这场仪式,伸手想拉住洪奕的手,好跑开,错过了时辰,也就没事了。

缪四娘似是能听到明夷的心声,突然一声:“丰明夷!”

明夷下意识转脸看她,只一眼,被她双眸吸引,她的眼眸之中深不见底,紫色的漩涡环绕着,越转越快,明夷有些晕。

明夷心里焦急不已,不只是洪奕,她意识到现在缪四娘在对她施法,也许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如果被施法了,自己的魂魄是不是也要灰飞烟灭?

或者,往好的方面想,她和洪奕被逼出肉身可能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不知道洪奕愿不愿意,极有可能不愿意,因为她心里还深深念着夏幻枫。而她自己愿意吗?不知道,她只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做一场大活动,而后会员服务要推出,老宅赶紧修缮,她可以在那儿修建会所,再然后分店……

是的,她在这儿活得越来越有滋味,身边与她有牵绊的人,甚至比二十一世纪还要多!她已经没有强烈的,回去的**了。

想及此,她努力想挣扎,想挥动自己的手,挪动自己的脚,却丝毫使不出力气,自己想被禁锢在这躯壳里的无助的灵魂,这种感觉很讨厌。

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是深深的焦躁,而后,便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还是在月光下的山谷,还是三个女子。

自己还是自己,抬手看,还是手,脚一踮,还是那么疼,唯一的差别,头痛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连忙去拉洪奕,她一脸的疲惫:“明夷,我们大半夜在干什么?这是哪里?”

明夷控制不住大哭起来,把她一把搂到怀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

缪四娘微笑着:“先进去吧,外面凉。”

明夷对洪奕轻声说:“有机会和你好好解释,先别说了。你突然丧失神志,疯疯傻傻如以前一样,这位女神医救了你。”

洪奕也不笨,立刻明白是师娘子的残魂造成,深吸了口气,心有余悸,与明夷对看了一眼,看她笑着点头,才放心下来。

明夷与洪奕相扶进屋,回到最里间休息,实在掩不住心头疑问:“四娘,洪奕她体内的脏东西完全消失了吗?”

四娘点头:“那只是一缕残魂,不知为何在她体内,并且由于她自身受了惊吓,乘虚而入,占了主位,可魂魄不全,表现出来就是痴痴傻傻。如今我讲那残魂驱散了,去它该去的地方,也是为它好。”

洪奕心中有愧:“那残魂也挺可怜的。”

“天地有序,都有该去之所,既是残魂,寿数已尽,徒留世间,有害无益。如今残魂散了,反倒能让它重入轮回,”四娘声音温柔静谧,如甘泉入心。

洪奕心里安定多了,拉了拉明夷的袖子,相视一笑。

明夷却还有些疑虑:“方才,我好像也进入了术中。”

四娘解释道:“我早也看出你体内也有些东西,但不太清晰,只知道是不属于你的。这两日是不是你也常常觉得不适?”

明夷回道:“这两日头痛欲裂,身上十分沉重。”

“但你与她不同,你自身十分坚韧,这种外来的邪祟不能控制你,反而会被你慢慢吸收消灭,只是当你过于劳累尤其身心俱疲时,它会让你有些苦头吃。”四娘解释道。

明夷心头沉重起来:“那岂不是这邪祟在我体内伺机而动,如若我松懈虚弱,它便有机可乘?”

四娘点头:“是,所以我帮你使用祝由,暂时将它压制住,不会对你有影响了。”

明夷听到暂时两字,心惊肉跳:“无法根除吗?”

“它与你似乎共生,难以分离,我怕强行为之会对你有害。这都是命定,你也不用过于忧心,只能是注意不要懈怠,当你心力越强,它越能为你所用,你虚弱沮丧,它便可能让你更加疾病缠身。”四娘说着,躺回自己床铺,“早些休息吧。”

明夷听到这儿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人问,而这个答案也够让她满意了,至少短期是不会再出来。而且她的洪奕也回来了,一切都非常完美。

心事放下,困意席卷,一夜无梦。

山谷日光进来较晚,虽然鸟鸣不断,但也不能阻碍睡意,这一夜睡得十分充足。

醒来时候,卧房只有她一人。吓得她赶紧出去看,四娘和洪奕正在灶台前忙碌,洪奕指手画脚教四娘用捡来的鸟蛋做蛋饼。

明夷不好再去拥挤的灶台添乱,就好好在桌边等着。想起还有两天空闲了,问道:“四娘早,洪奕的身子无碍了的话,我们就不再叨扰了,还麻烦四娘给殷妈妈捎个信,让她派马车来山外就好。”

“你只走过一遍,怎么会记得路,还是让绣余来接吧。虽然洪奕无碍了,还得看你的脚恢复情况,至少要用两次药膏才行。”四娘说得坚定,“如果你脚伤恢复还可以,今晚我传信出去,让她明日来接。毕竟她和洪奕二人照顾你一个伤者,也还是可以。”

明夷也不再逞强,确实路上艰险,自己的脚没有两个人相扶,也很难顺利出去。

饱餐完毕,四娘给明夷的叫脚上药,拿出一个白瓷瓶,挑了些藕荷色药膏抹上去:“用这个,连着三次,你的指甲就会满满自己生长出来,不用担心。”

明夷愣住了,这熟悉的瓶子、颜色和味道,明明就是时之初给她用过的七合膏。

“这药膏味道很好,可有名字?”她颤巍巍问。

“七合膏。”缪四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意味深长。

明夷脚缩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转起来。

成言说七合膏是时之初的神医姑母所制,也就是说缪四娘是时之初的姑姑。而殷妈妈之前问过她涂上的是哪位神医的药膏,脸色奇怪,看来那时候就认出了,这是七合膏,因此,这次肯将她送来,应当也是觉得缪四娘与她有什么联系。

时之初,也许随时会出现……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山

想到那个名字,明夷心里莫名甜了一下,明明与自己无甚关系。可兜兜转转,两人偏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这就是天注定吧。

明夷按捺住心情,小心翼翼问道:“四娘可有个侄儿?”

缪四娘毫不迟疑:“没有,我天煞孤星,无亲无故。”

看她说如此决绝,明夷无法再问。但殷妈妈提过,四娘有个兄长,是殷妈妈那位老相好武将的朋友。有兄长,那有侄儿是天经地义,只是人家不肯说,多问也只是惹人嫌。

一位平步青云的武将,挚友极可能也是官场中人,无论时之初还是缪四娘,都对自己的来路讳莫如深,包括殷妈妈,其所说,明夷也开始怀疑有几分真,几分假。自从看到丰四海的画像,她对殷妈妈所说的往事就莫名觉得不太可信。

这些谜团,也非一日能解开。但不管他们如何云里雾里,殷妈妈也好,时之初也好,对她只有帮助提携,并无任何恶意,这是明娘子的造化还是过去积下的福报,不得而知。

四娘替她敷完,将脚踝也涂抹了下,叮嘱今日之内不要过度着力便好。便到里屋,把门带上,扔出一句:“你二人就近走走可以,勿太远了,也勿扰我。”

明夷与洪奕互看一眼,吐吐舌头,应下了。

在这无名山谷里头无所事事的一天,恐怕是明夷之后多少年都不曾有的惬意清闲。

秋日深谷,寒意多了几分,清晨有霜,凝在叶侧草边,日头一来,凝成晶莹泪,风来,便淅沥沥洒下,打沉了蝶翅,沾湿了睫毛。

“这山谷可有名字?”洪奕寻一块山石唤明夷来坐。

“不知。你愿意可以自己取个。”明夷将脚翘起,乐得悠闲。

“洗心谷吧,觉得在这儿特别安宁,与整个世界都隔开了一样。”洪奕深深呼吸了一口,“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这样的地方养老,什么都不做,那是真的逍遥。”

明夷一向不是特别浪漫的人:“那得有个神医邻居,有个猎户朋友,否则肉也没得吃,生病了没人管。”

“你真无趣。”洪奕瞥她一眼,不再理会。

四娘的信鸽趁天还没黑出发了,日落前能到达殷妈妈那儿。

明夷的脚进展不错,晚上已经可以勉强碰地,不会特别疼痛。四娘说睡一晚到再在一次药应当可以行路,而后回去再用两天药,指甲会长得比较快。

与洪奕躺在地铺上,想到明日中午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倒有了些许不舍。还有一种盼望,能那么碰巧,遇到时之初来探望姑姑,与她一同出山,她便可以仗着病人身份,要他搀着扶着牵着背着……

想想,差点笑出声。被洪奕一肘撞回现实,轻声问她:“你说我回去假装没有痊愈,吓唬夏幻枫怎样?”

“可别,后天他西市店铺开业,也是我拾靥坊的大日子,他若是心飘去你那儿了,我的钱可就哗哗跑了。”明夷吓得连忙阻止,想起洪奕发病那日,好奇道,“他那日可曾去看过你?知不知道你犯病?”

洪奕背过身:“他来过,就呆了一会儿,问了我没有什么损伤就走了。之后我午睡去,就不记得后来如何了。”

明夷从背后搂了她一下:“好,待事儿完了,我们再一起戏耍他,假装你又犯病。”

洪奕才开心了起来:“嗯!”

殷妈妈第二日大中午便到了山谷之中,一身疲惫,歇了一会儿便带着明夷和洪奕出山去。

明夷与洪奕认认真真拜别四娘,她眼皮子没抬,只一挥手:“以后别再来了。”

明夷听这句突然想笑,这姑侄俩还真是相像,明明是很温柔的人,心软得很,却要装出拒人千里的样子。有种特别可爱的感觉。

出山的路比进山容易很多,一边走,殷妈妈和明夷一边打趣模仿着洪奕犯病时候的模样,被洪奕一路追打,倒是别有趣味。

“你还记得她那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样子吗?”明夷摘了个野果,比划着,“我不给她乱吃,她差点把我手都咬破了。”

殷妈妈笑得直不起腰:“她走累了,坐地上赖着不起,我们就吓唬她有蛇咬她,吓得她尖叫着乱踩。”

“是啊!那时候多好,跟带个娃一样。”明夷哈哈大笑起来。

洪奕红透了脸:“再说,再说我又要赖在地上不走了!”

“不说不说了,乖娃儿,走啊,出去了给你买糖吃。”明夷说着,抱着头往前踮着脚跑。

洪奕追上去就是一顿捶。

明夷笑闹一路,也没忘了记下走过的路线,深深刻在脑子里,哪儿有被劈开的树,哪儿有个山洞,细心记下。

到马车处,三人又是精疲力尽,爬到车里直叹舒服。

明夷把给洪奕治病的过程详细将给二人听,都是目瞪口呆。

殷妈妈一脸叹服:“我虽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只见她用药用针治疗,却没有见过她动用祝由之术,真可惜没有亲眼得见。”

明夷点头:“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真有神妖仙鬼之说。”

“未知生,焉知死。敬而远之。”洪奕深有体会的样子,“看来是我自己内心太过羸弱,才有可乘之机,以后再不会醉生梦死,怀厌世之心了。”

明夷听得心惊,她只知洪奕这个阶段有些低落,因为和夏幻枫的感情,没想到她有求死之心。应当是那日经过劫难,本想要对方的疼惜安抚,夏幻枫却来去匆匆,态度冷淡,她情绪抑郁,因此被身体里的残魂占去了躯壳,自己的意志也过于消沉,不能自行醒来。

明夷搂紧了她:“你要记得,你碰到这样的事情,自己躲了,但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躲下去,拼了命也会找你回来。因此,你要是珍惜我的命,就好好给我活着!”

洪奕转头看了眼明夷,低头忍住泪:“一定!”

殷妈妈看着二人,也是感慨:“好了,都过去了。殷妈妈也不会看着你们有事。”

二人笑起来,异口同声:“谢谢殷妈妈。”

明夷突然想起:“我们还未支付诊金。”

殷妈妈挥了挥手,直视着明夷:“我会安排的,她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给你网开一面,定然有她的理由,你清楚吗?”

明夷想起殷妈妈恐怕知道自己用过七合膏的事,却没正面问过她,因此也装起糊涂来:“不知道啊,可能有脸缘吧。”

殷妈妈嗯了声,不再言语。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夜

将洪奕和殷妈妈送回行露院,已近黄昏,明夷又劳烦车夫将她送到新昌坊老宅,今晚应当是不眠夜。

令她惊喜的是,新昌坊除了连山和葵娘、绫罗之外,成言也在。

跳下马车时,稍有些用力,明夷走近老宅时候,脚一瘸一拐,连山眼明,即刻奔了过来:“娘子你的脚……”

“没事,已经用了药,皮外伤。”明夷摆了摆手,见那几人一同迎了过来。

“明夷姐姐,我们听说了,你带红依姐姐去看病,她如何了?”葵娘满脸忧心,看来是真担忧了很久。

难怪连山没有着急到处找她,原来有葵娘和绫罗报信。明夷明白了,便问:“天色不早,你们怎么还没回行露院?”

“手上工夫快做完了。”葵娘笑靥如花,像等着被夸奖的孩子,指着继业楼大厅堆成山的纸盒,都是包装好的套装。

明夷拉住葵娘和绫罗的手:“辛苦两位妹妹了,明日忙完,我再请大家一同欢饮。”

“是在新开的容异坊吗?”葵娘眼里发光。

绫罗毕竟懂事:“听说明日容异坊只邀请城中顶尖的贵客,一席难求,昨夜还有没得到邀请的客人喝多了在骂夏娘子狗眼看人低。我们就不要添乱了。”

明夷想起这事,也是,笑说:“没事,我们等席散宵夜也是一样。”

成言在旁边看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倒是很耐心。明夷问道:“是有要紧事?”

成言苦着脸:“明娘子真是财大气粗,还有东西在我这儿,怎就不记得拿回去?我特意来送,必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

成言将一包东西送到明夷手中,明夷这才想起,是那收起来不在箱中的七成珠宝,这下倒是棘手了。现在这老宅人多手杂,又没有会武之人,放哪儿都不安全。

明夷将他拉到一边:“我这儿前两日刚出了家贼,不太安生。可否劳烦你给我看守几日?这样,你带回你师父那儿,就在你们农田里,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待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去找你们。千万帮忙!”

明夷给成言深深做个揖,吓得他连忙陪着作揖:“折杀我了,这不过举手之劳,没问题啦。我回去给师父说一声,要出了问题,让他顶着。”

明夷被他逗乐了:“行,你师父若是不许我可不管,你给我看守着就是了。”

成言说罢,将珍宝藏在怀里,行个礼:“时候不早,我先走了,怕师父又念叨。”

“好,替我问候他。谢过他这次出手相帮。”明夷嘴角含笑,这一包东西在他们师徒那儿,时之初别想轻易和她撇清关系。

她也搞不清一向谨慎的自己怎么肯用这么大一笔钱做赌注,万一这二人消失了,她完全无处找寻。可她就是那么相信,别说这些珍宝,恐怕一座金山也不会在时之初眼里。那人的眼里,有天下。

成言走后,明夷叫来连山:“那二人打发了,是不是就有空出床位?”

连山知她心意:“已让胤娘搬到空床位去,娘子的房间可以独住。连山将房中打扫了一下,望娘子欢喜。”

明夷极是满意:“连山最知我心,定然极好。夏娘子那儿可有消息来?”

连山回报道:“送了消息来,银坠子和皮袋已经制好,她那儿会帮着包好。请娘子明日早些到容异坊,为客人们介绍拾靥坊。若娘子来不及到,就由夏娘子代劳。”

明夷心安了些,让连山自己去忙,说罢,坐下与绫罗、葵娘一同包胭脂水粉,边说边做,看着成堆的物品,心头十分踏实。

“成言在这儿等了好久吧,有没有多说几句话?”明夷逗葵娘。

葵娘低着头,红到了额头,声音细细小小:“有问安,然后我就忙着做事。”

“做什么事有你终身大事重要!”明夷真是怒其不争,“脸皮不要那么薄,直接一些,他人傻,不直说,他听不懂。”

绫罗扑哧一声笑了:“这一个傻,一个呆,可要辛苦姐姐了。”

“命苦啊!以后成了你二人给我拾靥坊做一辈子来补偿!”明夷笑道。

葵娘这才抬起头,眼里含羞带怯,细声说:“若那般,做一辈子也不怕。”

嬉笑之后,事也做完。明夷邀葵娘与绫罗在此休息:“如不嫌弃我这儿简陋,两位妹妹便睡我的床,我打地铺。明日一同到东市帮忙,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二位。”

绫罗回应道:“姐姐不用那么客气,我二人受了姐姐不少照顾,也亏得有拾靥坊,殷妈妈也看在姐姐面上,我们不用再委身于人。这是我们的福缘。”

葵娘的大眼睛里闪着泪珠儿:“如果能不会行露院,我天天在姐姐这儿打地铺,都睡得特别香!”

明夷看着心疼:“傻孩子,相信我,会有一日让你出来。”

卧房之中,连山放上了一张书桌,一张座椅。书桌上半边是笔墨纸砚,半边是水粉胭脂和铜鉴。床边新放了个衣箱,打开,有几套新衣,想来是连山偷偷为她置办的。

金钱好偿,情意难偿,关上衣箱,明夷有一丝沉重。

连山知道两位留宿,又送了两床被褥来。明夷执意让二人睡床铺,自己打地铺,给二人挂上帘子先休息,自己还要忙一阵。

坐在书桌前,研得了墨,头一件事是一边回想,一边绘出去洗心谷的路线,路过的每个山洞形状,每一颗奇怪的树,走过的悬崖,踏过的溪涧。细细想,慢慢画,唯恐有一丝错误。虽然现在用不上,但她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会需要这张图。

绘好之后,放入衣箱最下面,尤恐不安全,干脆拿出一双绣鞋,细细将针脚挑开,把地图藏进去,再手忙脚乱补上,手指戳破了几处也顾不上。

之后,便是更正经的事。向连山要了他修缮老宅的预算,和产品制作的成本,计算着需要售出多少产品,才能够开始老宅的修缮计划。这四季套餐,简直就是夏幻枫白白送银子给她,容异坊一餐饭,价值不菲,这套餐就算溢价五成,都会分分钟售罄,这就保证了这批产品百分之两百的利润,售出之后,便可活的第一批工程款,之后边出售产品边修缮,虽然紧张,却因为并非不可行。

计算着,她的睡意全无,眼前是一座精致幽静的花园,有她私密的闺房,明亮宽敞的书房,还有宽大的空间用于会员聚会,各种包间用于体验服务。钱,完全不是问题! 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排场

虽然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依然神清气爽的,就是明夷本人了!

为了给这几日辛苦劳作的工人们鼓劲,明夷带着连山赶早去街上将早点摊都直接请了回来,挑子里热乎乎的羊肉粥,屉子里滚烫烫的蒸饼,将整个老宅的气氛都热了起来。

看着工人们吃得开心,明夷也是相当得意。用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来进行激励,是她较为自信的,这些听来过于现实,却是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法。

可这种得意很快就被熄灭了。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

她看到了夏幻枫派来的两辆马车。

一辆内部舒适豪华,用于人员接送,一辆内部简单宽敞,用于运送货物。外部都用明亮的水蓝色绸缎包裹了一圈,用嫣红色刺绣上了拾靥坊三字,十分醒目,给足了她排面。

这才是高手!不高的支出,得到最强的效果,让明夷十分拜服,心里熨帖、舒畅无比。更重要的是,这两辆马车,让明夷对非常重要的开业日充满了信心,浑身充满电一样,劲道十足。

为了匹配这豪华的马车,明夷被绫罗和葵娘拉着回房间换一身衣裳,毕竟今日,她是拾靥坊的门面,不可掉以轻心。

以马车上的装饰为灵感,她选了嫣红色胸衣长裙,水蓝色长衫与锦绣腰封,匹配华丽的飞仙髻,不以珠玉夺目,只系上水蓝色轻纱飘带,艳丽中戴着仙气。

酥胸微露,端庄为先,桃色斜红,朱唇一点,眉心绘上云纹,匹配发髻形状,将七分姿色扮成九分,让明夷多了许多底气,今天,需将那些名媛贵妇一并拿下。

梳妆时,连山已安排将货物都运上货车,辛五郎与贾七郎驱马运上其它货物,一趟足矣。

明夷与绫罗、葵娘坐上第一辆车,第二辆车为货车,后面是两位玉树凌风的小郎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压阵,白衣黑马,黑衫白骏,一路风头大盛,虽称不上倾城相看,亦不远矣。

一入东市,明夷便听得外面锣鼓喧天。掀车帘往外看,好霸气的排场。原本落叶荒凉的行道柳,被悬挂上一条条细细的铜链子,链上布满金黄色柳叶,应是黄铜镀了薄薄的金,树身裹了翠绿的绸布条,十分醒目。

沿路一列的胡人乐师,衣着鲜丽,金发碧眼,抱着各色乐器,弹奏不息。十多米便有一位胡姬,裙摆招摇,铃铛清脆,舞动人心。

连山的车和两位小郎一同停在拾靥坊门口,卸货开张。夏幻枫有心,特意在拾靥坊门口安排了两位昆仑奴,表演着以往在豪华酒肆中花钱观看的把戏。因此聚集了大量人气。

明夷的车继续往前,靠近容异坊门口,马似受了惊吓一般,不肯往前。明夷只得与众人下车,才明白马匹不敢向前的原因。容异坊门口竟停了两头大象,披着波斯毯,顶着华丽的花冠,乖巧地在驱象人指挥下,蹲坐,举起长鼻子,吸引众人围观。

除了大象,明夷眼里看到的两人,却有些说不清的尴尬气场。洪奕在右,一身明黄绣金,华贵逼人,夏幻枫在左,依然是一身紫衣,妖冶动人。两人都是如男子的身高,脸蛋儿精致,妆容艳丽,比街上一切排场都更吸引人。

何况,一个是长安城最奇货可居被文人传送的头牌花魁,一个是西市呼风唤雨受江湖景仰的艳女掌柜,可称得上,一时传奇。如今竟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怎不让人竞相观看。

明夷不知夏幻枫使了什么手段,让洪奕愿意为他站台,但想想也不是难事,恐怕只要一点甜言蜜语,半宿肌肤相亲,洪奕便不识得东南西北了。

外人看不出,在明夷眼里,夏幻枫固然是八面玲珑巧笑倩兮,洪奕的笑却有几丝勉强,不时瞟一眼身边的夏幻枫,又怕他发现,打了粉的脸格外苍白,多了几分高冷感。

明夷看她瞥那眼,又有些好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站在自己爱人身边,而自己爱人装扮的地比自己更妖艳,还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皮相,引得一群男子口水嗒嗒。洪奕心里恐怕已经骂了千百句法克,无法将此人与自己的爱郎联系起来。

明夷走近,与夏幻枫寒暄几句,确实也有些懊恼:“来得匆忙,未及准备礼金红封,还请夏娘子海涵。”

夏幻枫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一家人何须客气,日后要劳烦明娘子的地方还多着呢。”

明夷特意看一眼洪奕,她恰好又瞥了过来,明夷赶紧抽手,三步跨到洪奕身边,轻声招呼:“你身子刚恢复,怎么如此辛苦一早来帮忙?”

洪奕翻了个白眼,轻轻抬脚指向明夷的脚:“你还不是一样,小心脚恢复不好,变了瘸子。”

明夷被她气得要厥过去,但也体谅她情绪:“好了,不跟你计较,你明知道我是为了生意,我心里头的人高大威猛,男子气十足。”

洪奕狠狠瞪她一眼,又自嘲地笑起来:“先进去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二人走入容异坊,明夷招呼绫罗与葵娘先在大堂稍坐。大堂中已经有些客人提前到了,在喝茶听曲。明夷打量了一下这间东市容异坊,感慨有钱真是能创造奇迹,陈旧的长安居竟然在这么短时间里,变成了这间明亮素雅处处精致的顶级酒肆。比西市那间要更为讲究,桌椅雕刻堪称艺术品,墙上装饰贝母贴画与木雕版画,保持着色调的素淡和工艺的精益求精。最扎眼的是四周黄铜雕刻立式灯台,以飞天舞娘为形,美轮美奂的造型之外,舞娘一手举着灯笼,另一掌心托着的竟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明夷更叹服夏幻枫的心思,在华丽喧嚷、异域艳丽的西市,她为富豪们提供了一个素淡别致,品味卓越的酒楼。在更为传统的东市,她为东边多有官职的贵人们提供了一个彰显身份,不落俗套的所在。

而与西市不同的还有,这间酒楼分了三层,一层大厅,二层雅间,三层不得而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权贵

这东市的容异坊软实力依旧不可小觑。明夷注意到,除了自己和洪奕进来时,跑堂毕恭毕敬唤出名号,绫罗与葵娘一入大堂,也有小厮上前接待。且保持了西市的水准,一个个细皮嫩肉,长得标致如女子。而往二楼的楼梯边,列着一排胡姬,专接待去雅间的客人,大约也要侍酒、娱人。

洪奕领着明夷直接上到三楼一个锁着的房间,明夷才知道三楼原来主要是留着店内人员住宿所用。毕竟酒楼营业达旦,而东市客人身份更加尊贵,需要对店内小厮与胡姬严加管理,不能随意与外界交流。

打开那一间只在开业之日专供明夷与洪奕休息梳妆之用,他人无法入内。

明夷看着这房内也宽敞干净,倒是起了心思:“,你说我在这儿住下如何?毕竟我一人住拾靥坊既不舒服又不安全,你那儿又老是不方便,铺子离老宅毕竟还有些距离。”

洪奕哼了声:“哪里不方便,他来也只是说几句话便走。”

“哦?他昨晚若只是对你说几句话,你今天肯花枝招展地为他站街?”明夷万分不信。

洪奕呸了声:“什么站街?只是他诚意邀请,并给足了银两而已。我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也行,给钱比白那啥好。”明夷坐在房内贵妃榻上伸了伸懒腰,“问你呢,我住这儿如何?也好帮你看着你那位艳光四射的爱郎。”

“不用看,要靠看的,也不稀罕。”洪奕打开妆台上的一个木盒,取了东西过来,“至于住不住,你自己与他商议吧。”

明夷也暂且不谈,看着洪奕手中的东西:“这些我没见过。”

洪奕将沉甸甸挂着凤形大金坠的金链挂在明夷脖子上,配上艳红宝石的耳坠子,再加一副吉祥纹的宽金镯子:“你衣裳如此华美,没有些压得住的首饰怎么行。”

明夷便明白了,看洪奕身上也是珠光宝气:“这些就是你今日的报酬?那真是顶得上我店铺几个月收成。”

洪奕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厉害,厉害。”明夷抱拳,把玩着手上的镯子,喜不胜收。

两人也知今日任务繁重,不得逗留太久,下楼去到门口陪着夏幻枫迎宾。

明夷在一旁冷眼观看,这些人有的十分眼熟,在行露院簪花日曾经出现过,有些却是从未谋面。听夏幻枫一一招呼,官职最大来者竟有尚书,以下大夫、少卿皆有。江湖中人,帮主便有几位,带着的有副帮或长老。身份贵重的,男至驸马,女至郡夫人。官员多携原配,江湖中人多携红粉。

明夷暗自咋舌,知夏幻枫手段玲珑厉害,没想到竟有这般层次,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将到午时,贵客已皆数入内,锣鼓大燥,礼官宣吉时到,将笔墨托至夏幻枫和洪奕眼前,二人执笔,至大象面前,在大象额头同时点上一颗红点。礼官宣:礼成!一声锣响,只见两头大象一同站起,口中红绸长幅落下,书上下幅各四个字“吉祥如意,万象容异”。

观者无不鼓掌,一时盛极。

明夷看着,虽自己做了无数场路演和庆典,在这个年代,能有如此场面,实在令人咂舌。看到二人点象,眼里微微湿润,还是为洪奕感到高兴。虽然夏幻枫无法给她身份,也被迫保持距离,但能让她与自己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一同行礼,已经是极大的尊重和认可。而洪奕转身,果然也是眼眶含泪。

夏幻枫牵着洪奕一同入内,一手又邀明夷。

身后入口被花篮挡住,已是闲人勿进。明夷回头观望,整条街的胡姬、乐手都涌了过来,在店前表演,并派送铜钱,外头一片欢呼之声。

三人再入内去,过影壁,下挂帘,三层隔音,到大厅内已经只听得座上人声。

明夷与洪奕、绫罗、葵娘被安排在最前方的边侧一桌,桌上已摆上西域来的珍果、美酒。夏幻枫到了大厅正前方,全场安静下来,她便说了些感谢之类,顺便将明夷介绍给大家。

明夷也是头一次在这年代见那么大场面,但好歹策划总监不是假的,多大场也镇过。便上台现诹了几段,无外乎说拾靥坊产品百年秘方,御用品质,能使女子回春,艳若桃李。而此番为容异坊的贵客提供了尊贵身份印证,凭此享受市面无售的限量产品送货上门,更有美颜博士亲自上门服务。

言简意赅,台下男子固然不以为然,身边的女子大多貌似很感兴趣。见好就收,明夷鞠躬下台。夏幻枫示意小厮将皮袋包装的银坠子送上来,介绍一会儿将送到各人手中,并邀请各位尽情享用美酒佳肴。

夏幻枫说完,到明夷身边,叮嘱她交代绫罗与葵娘去派发,并记下各人府上地址,方便日后服务。交代完,二人起身办事,夏幻枫端起洪奕的杯子,一饮而尽,眼睛直直看着她的眼,柔声说了句:“身体刚好,少喝些。”

洪奕脸上飘起红云,微微点头。明夷旁观着,都酥了骨头。

夏幻枫拉了拉明夷:“雅间都是些不得不间的人物,我给你介绍。”而后送上另外的几只皮袋,里头的银坠全改了金坠镶翡翠,明夷对这番心思感谢不已。

明夷立刻精神紧绷,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那些雅间里的人脉,是她踮起脚都瞧不着的高度,也许暂时用不上,也不会想着做他们生意,但即使攀上一点交情,已够她在很大范围内横行无忌。

头一间,熟人。那位未来驸马,与冯桓一同的光禄大夫郑颢。同桌的一对男女气宇不凡,竟是太公主与驸马,也就是当朝皇帝的姑姑姑父。看那位郑大夫并不太自在,倒是频频向夏幻枫偷偷送无奈眼神。明夷便知这二人关系匪浅,但不知这位眼里,夏幻枫是男是女。明夷随夏幻枫敬了几杯酒,送上两个坠子,一个给太公主,一个转交长公主。随后恭敬退下。

明夷一心疑惑,也不好多问。入第二间前,夏幻枫特意收拾了一下妆容,告诉她,这间,是龚君昊,那位天下第一帮派的帮主,实际上的武林至尊。明夷精神一振,有好戏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君昊

明夷听到龚君昊的名字,脑中已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出场大秀。江湖第一帮派的旗号能压死人,龚君昊这三个字也是自带古装杰克苏气场,不配上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简直就无法对所有人交代。

雅间门一开,便听得爽朗笑声,入内,一桌三人齐刷刷看过来。

明夷一时反应不过来,被夏幻枫扯了一下,跟着向前,一阵寒暄,介绍,敬酒。

南面而坐,便是传说中的龚君昊,身形高大,更似弥勒一尊,体宽比得上两个寻常男子。年近四旬,脸上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一线。衣着也朴实无华,只求舒适。若非夏幻枫介绍,明夷怎么都想不到武林至尊像个笑脸菩萨,如此可亲可近。

左右两人,是天一帮著名的文武执事。文执事叶黑发披散,头上斜扎着一条黑色绸带,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却是深邃有神,眼带桃花,面容清秀,气质儒雅。武执事刘义宗身材比龚君昊小了两圈,精瘦,面貌清隽,鼻梁高挺,神色阴沉。

龚君昊眼虽细小,精光四射:“听幻枫多次夸赞明娘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都是女中豪杰。”

明夷虽诧异,也不好怯场:“龚帮主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一见,与有荣焉。”

龚君昊哈哈大笑起来,十分爽朗:“既然是幻枫的好友,都不是外人,无需来这些客套,坐,坐。”

几人说了些不咸不淡的江湖琐事,明夷在一旁静听为主。那位文执事话不多,却句句精辟,腹有乾坤。武执事则始终冷脸,看不清心中所想。每次他眼神瞥来,明夷都赶紧避开,似有一股寒气来袭,在他眼中,自己一点私心都藏不住的感觉。

夏幻枫问了下天一帮在长安分会的情况,得知目前各分堂已经到位,龚君昊在城外西郊置了片地,正大兴土木,作为天一帮在长安的总坛。预备让文执事叶在此坐镇。

夏幻枫叹道:“我预备着迁往东市,君昊兄却选了西郊,真是不巧。”

“哈哈,长安城毕竟情势复杂,我们江湖人士还是低调行事为好。若非如此,我也在城内置个大宅。将你嫂子侄儿侄女们接来,也好看看这长安繁华。”龚君昊始终笑脸迎人。

“长安虽好,已是乱世凋敝,若说起繁华惬意,哪比得上江南风貌。”夏幻枫身段妖娆,给各位亲自斟上酒,“若不是舍不得我这些产业,我也愿在江南老。”

文执事应道:“夏娘子若愿莅临江南,帮主定会授意叶某在西湖边给娘子预备下一片独揽佳景的所在,建起轰动江南的酒楼。”

夏幻枫掩嘴而笑:“高人为幻枫批命,长安是我最安乐地,离不得。君昊兄可有打算定居长安?”

龚君昊笑道:“我已不年轻,并无太大野心。护好根基为主,短时恐怕还是会留在杭州。”

夏幻枫一脸懊丧的模样:“那就十分可惜了。近日桃七帮在长安十分活跃,就连我西市旁的广德坊都有他们的人在。”

文执事笑道:“桃七帮做蜀锦起家,在长安布线已久,自然是比较方便渗入,势力扩展快也是应当。而且女子居多,不易引起注意。”

夏幻枫嘴角一撇,似笑非笑:“他们可是收平安钱都收到西市来了,如此下去,以后若天一帮要在长安分一杯羹,也只剩下残羹冷炙。”

一直沉默的武执事终于发了声,冷哼一声:“恐怕他们还没那么大本事。”

龚君昊抬了抬蒲扇般的手掌:“陶三娘再跋扈,也不敢欺负到幻枫身上吧?即使我这老头子镇不住场了,申屠世家那两位可是血气方刚,都不是好惹的。”

夏幻枫扑哧一声乐了:“那对兄弟乳臭未干,我可不敢与他们说这些,别闹得长安鸡犬不宁。”

龚君昊笑容宠溺:“幻枫还有不敢的?世上无人能信这句。抽空你也来杭州看看你嫂子,她老念着你。”

夏幻枫向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将皮袋儿送上:“这是明夷妹子给嫂子的一点心意,这金坠子可是我日夜盯着赶制的,一定合嫂子心意。明夷的胭脂水粉一流,一会儿我让人送些来,带回去给嫂子试试,比杭州名店的如何。”

明夷恭恭敬敬送上,心脏跳个不停,听江湖大佬说这些话题,心惊肉跳。心里头嫌弃自己没见过世面,这也怪不得,这种世面不是常人能见。

向龚君昊告了辞。走时,龚君昊依然保持笑脸,武执事刘义宗冷脸依然,瞧也不瞧,倒是那文执事叶看了她一眼,真一眼,独眼,却深邃无比,阅透人心。

明夷想向夏幻枫询问,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有几个雅间要去,待客人筵席完毕我再与你说。”

明夷回头看了天一帮那雅间,想到武林中人的耳目,吐了吐舌头,差点说错话。

余下几个雅间都是官家人,三品四品的官员或家眷,不便在大厅露面,都是直接被请上了雅间。

这些人都是神态倨傲,夏幻枫毕恭毕敬,除了会员坠子,另又送上一个锦盒。明夷不知里头是什么,但想也知必定价值不菲。

几轮酒敬下来,明夷已经是有些晕眩。夏幻枫让胡姬陪她先下楼,与洪奕一同吃点东西。他还需到郑颢与龚君昊处相陪。送走他们再与明夷商议晚上的酒局。又谢绝明夷的赠送,安排小厮去拾靥坊买几套胭脂水粉来,好相送于人。

明夷看着夏幻枫婷婷袅袅走远,也是敬佩,如此辛苦面面俱到,这人的才能如同黑洞,无法估计。自己是如何都无法比拟的。

回到楼下,与洪奕、绫罗和葵娘坐到一起,明夷方觉得舒畅起来。绫罗与葵娘也忙了一圈,将会员礼送出去,抄完地址。坐下来,正好等到明夷来开席。

东市容异坊的菜品与西市相比,口味依旧,精致有加。四人甚是满意。

明夷问及洪奕下午打算,她垂下眼:“他让我回去休息,说晚上主要是江湖上的客人,怕酒后对我不敬。”

明夷恍然:“也是,那你还是遵他安排吧。我晚上应酬完了,去找你。”

洪奕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天一

客人逐渐散场,洪奕与绫罗、葵娘先回行露院休息。明夷想好了,晚上让连山带着胤娘过来,她也想看看胤娘是不是能用得上。

明夷与雅间的胡姬说了声,上三楼的休息间等夏幻枫。她实在有一肚子的问题,想知道答案。

比如这外面的排场,有没有必要搞那么大,会不会惹来嫉恨。

比如天一帮的状态,这几人的能耐。三大帮的关系究竟如何。

比如郑颢与他的关系。说到此,她预备着跟夏幻枫挑明她已经知道冯桓与他同为一人。既然两人之后要紧密合作,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继续互相隐瞒。夏幻枫不主动说,那她来,如此,也算是她有了夏幻枫一个重要把柄,对于将来的合作关系,可能更为顺畅。

这一系列的事儿,满满塞在明夷脑子里,硬是把酒意都消化没了。这几天的疲倦也扔到了脑后。

夏幻枫来时,面不改色。

明夷倒是关心:“喝了不少吧?要不要紧?”

他也不隐瞒:“我不会那么傻,酒气都偷偷逼出体外了。”

明夷犹疑了一下,不知从何问起。

夏幻枫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你是想问郑颢是不是知道我男扮女装?”

明夷啊了声,立刻将手堵住了嘴:“你何时知道……”

“从开始我就预着你会知道,这也是命中注定,避不了。”夏幻枫自嘲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可笑?”

明夷正色道:“我知道你如此做一定有你道理,无论身为女子还是男子,我都敬重你的能力。”

夏幻枫展颜道:“我未看错明夷,不是一般女子。郑颢一直以为我是女子,那日去行露院,也确实是他心血来潮要我扮男装陪他去。我对师娘子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仰慕之意,但也知有缘无分,未预备着去打扰她,但那日既然我到了行露院,就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子簪走,于是就出了手。”

“郑颢未有起疑?”明夷好奇道。

“他倒是听说过我与明娘子、师娘子来往频密,因此我说破财为师娘子解围,他也觉得理所应当。他是个内心纯净之人,并无太多尔虞我诈。”夏幻枫皱眉道,“他与我相识,也是因为在容异坊借酒消愁,被我开解了多日。”

明夷心中暗道这些官二代富二代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出身尊贵,年少得志,有何难消的愁?”

“就是因为木秀于林,科举夺魁被卿点,迎娶公主已是板上钉钉。但他早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全家平安,不得不辜负佳人,自然忧愁。”夏幻枫坐到妆台前,声音也逐渐恢复了男子的浑厚。

明夷想了想,这问题确实也无解。人总得向现实低头,情爱只是生死大河之中一段段的波澜,尤其对于男子而言。

“那他也算重情之人。”明夷对此已无疑问,便问起今日的排场,“在东市这么大动静可值得?普通百姓也非你的座上宾。”

夏幻枫耐心解答:“西市我经营多日,根基已稳,尤其长安西,富者居,只问财力不问出身。我撑得起这么大场子,出手阔绰,便人人青眼。东市不同,周围贵胄聚集,地面上小人势利,我就是要大张旗鼓,而后高官贵胄入我堂,自然不会再有人与我过不去。”

明夷叹服:“你是如何请得动这些高官?”

“我与你说过这时势,朝廷已不是当年的朝廷。人人为逐利,当末世看待。长安京官数量众多,找一些求财的有何难?这些尚书、少卿,已经是空壳子,粮饷够不上他们的排场,我出得起价,自然请得到人。”夏幻枫说到此,看了明夷一眼,笑道,“倒是你那位少尹大人,闭门不见,官级不大,架子不小。”

明夷一愣,想起他说的是伍谦平,哈哈笑道:“你是对他不够了解,他贪财,更贪命,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绝不敢来。”

“那这条路就要靠明夷妹妹来引了。县官不如现管,他这少尹可比三品大员还有用。”夏幻枫补充一句,“钱不是问题。”

明夷到真不想为伍谦平开财路,一口应下:“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将他请来,不用花费。”

夏幻枫谢过明夷,继续解释道:“今日你看外面如此排场,其实花费不多。这所用绸缎,是天一帮的绸缎庄所出,为了与陶三娘的蜀锦一争高低,叶岂会顾及这些物料。胡人乐师和胡姬,皆是西市的胡人酒肆所出,他们吸引的客人与我不同,互惠互利。这宝象,是西市的胡商借来,用于吸引那些愿意购买奇珍异宝的贵人们。这些金柳叶,则是我这几日为你做金银坠,顺便找了一些匠人一同做的,用完之后摘下来,一样可以用于我酒楼的装饰。”

明夷心中叹服,商学院毕业的自己,善于搭建平台互惠互利,讲求多赢局面之类,是分内。而这位武林中的副帮主,晚唐的江湖人,能将生意做到这样,实在不得不服。她拱手鞠躬:“明夷佩服。”

夏幻枫笑道:“虽明娘子已知我身份,但也惯了,姐妹相称也罢。”

明夷乐了:“私下姐弟相称也好。对了,那天一帮究竟何方神圣?”

夏幻枫说道:“天一帮龚家祖上做的是茶叶生意,发迹之后,四处购买茶园。渐渐吞并苏杭一带各大茶商,成为一股势力,钱多了,便需要武力保护,于是延揽了一群奇人异士,日益壮大。如这文执事叶,是天一帮军师,人称赛卧龙,帮中大计多出于他的头脑。武执事刘义宗,身手比我不差,更重要是在江湖里声望不低,讲义气,专为天一帮招揽高手。茶园买完买桑园,他们的丝绸生意也越做越大,需要通过西市的胡商出售到各国,于是找我牵线,一来二往,便熟悉了。”

明夷频频点头:“那位龚帮主看来倒是为人亲和,武功如何?”

夏幻枫神情严肃:“宁惹恶鬼千万,莫招笑面阎罗。龚君昊笑面阎罗的称号不是假的,一来做事狠辣,二来铁面无情,虽令人丧胆,却也因公正不阿备受武林中人的尊重。与他为友,是天大幸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爆单

明夷难得见夏幻枫如此盛赞一个人,对龚君昊也多了几分好奇:“他对你的照拂是出于何意?”

夏幻枫一个媚眼飘来,差点让明夷忘了他的性别:“他与发妻十分恩爱,对我只是当晚辈看待。只不过他是中正之人,看不得人恃强凌弱,对于我这般弱女子出来闯一番事业的,青眼有加,能帮的就帮一把。”

明夷看四下无人,轻声说:“若他知道你身份……”

夏幻枫笑道:“他知道我在上官帮派,多次延揽,我以忠义拒之,这也是他多方照拂的原因,算是对我为人的认可。但若知我男儿身,恐怕就觉得我奸诈取巧,不可相交了。”

“如若仅是如此,倒也不是太大问题。”明夷直视着夏幻枫,觉得事情不仅如此。

夏幻枫苦笑道:“我曾去杭州拜访他们夫妇,龚夫人与我投契,曾居于一室彻宵畅谈,我也不好推却。如若世人知我是男子,第一个要杀我保得夫人清白的,就是龚君昊。”

明夷强忍住笑:“这也确实怪不得他。”

夏幻枫无奈摇头:“因此,第一,我身份绝不可泄露;第二,上官帮派偏安一隅时,天一帮可以因为我的缘故置之不理。但一旦二者都想在长安施展拳脚,互伤利益,摩擦在所难免。”

明夷点头:“但我相信以你的手段,应当是可以两处周旋,双方得益的。”

夏幻枫眉毛微微上挑:“合作受益会有一个阶段,但天下只能有一个第一帮,也只能有一个霸主。”

明夷看着夏幻枫飞扬神采,暗暗佩服,或许以他的能力智慧,真能让这武林格局变一变。

晚上的宴客,主要来自三山五岳。有无门无派的高人,有消息灵通的游侠,有捞偏门的行商,有鸡鸣狗盗般的奇人异士,虽繁杂,却都是夏幻枫精心挑过,必将大有用处的人脉。夏幻枫点了几桌让明夷记得,那些是财力雄厚的行商,需记得给予会员银坠,会有可能开出财路,其他的便不必应酬了。

晚上雅间的贵客主要有两家,也是明夷早有耳闻的。一家就是洛阳的申屠兄弟,特意赶来庆贺。一家是桃七帮,陶三娘不在长安,委托了陶家七姐妹中的老五老六出席。

明夷心里有了点底,便向夏幻枫暂且告辞,去看一下自家生意。

拾靥坊店内陈列的四季套盒已经空空如也,却依然热闹非凡。定神看,挤了十来位妇人,带着各自的婢女跟班,将这不大的店铺挤得更形局促。

明夷岂能不明,都是两位小郎招来的蜂蝶。女子好色起来,从不逊于男子,何况两位小郎风姿卓越,实在是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尤物。以往连山偶尔在此,都会掀起一些小波澜,引得大嫂小娘子们羞怯怯围观。连山虽貌美,但身形不高,皮肤偏黑,又衣着朴素,更不懂媚人之术。而这两位,真是要了卿卿性命,腿长胸阔,眉眼风流,怎不惹万千相思。

明夷硬生生挤了进去,拍了拍两位小郎:“辛苦了,今日先回去休息吧。五郎,麻烦去老宅将胤娘送到容异坊。”

两位向人群辞别,铺子内一阵哀叹声,怨毒的眼神如箭,嗖嗖往明夷身上射。

明夷自有计较:“这两位小郎是我们拾靥坊新聘的美颜博士,只要今日登记入会,并预先缴纳二十两银,便可在半个月后获得美颜博士亲自送上门的特制新品,价值二十五两。其后升级银坠会员还有机会得到美艳博士亲手服务。”

人群里安静了会儿,忽有一位体型肥硕的妇人拍了个钱袋在柜上:“给我登记!”

随后,此起彼伏,连山收钱登记,忙得不亦乐乎。明夷看着柜上的银子一下子堆积起来,心中似万花齐放。

终于将这些女子都打发走了,明夷与连山先打了烊,开始清点这一天的收成。

四季套餐由于赠送容异坊的餐券,虽然售价比平日高五成,一开售还是一抢而空,加上方才这一波,连山数钱数得手有些哆嗦。

明夷对这些钱财自有打算:“这一批订单我们做新品,加珍贵原料,提高价格。之前的招牌妆粉和胭脂继续做,店铺原先的流水应当就够了。这里的钱,我想开始修缮老宅,连山,恐怕又有的你忙了。”

连山喜不自禁:“忙些不怕,连山也最盼着老宅能恢复原先模样,让丰家重获生机。这些钱可以建楼,若要装饰房间和布置庭院,还差着一截。”

明夷点了点头:“先做起来吧,边赚边盖。实在不够,我再想办法。”

明夷心里的想法是打算在西市找个店铺,先将伍谦平的银子拿来再说。西市店铺只求自给自足,加快现银流转,好打个时间差,把钱用到修缮老宅上,能尽快建好,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看这么多现银,明夷总怕不安全,干脆让连山立刻去找工匠,定约付钱,明日开始动工,一刻不耽误。

安排好这些,明夷似得到了重生,脚伤都不觉得痛了。慢慢挪去街中的容异坊,等待晚上的大戏。

夜色一落,寻常百姓都已各回各家,东市的商铺大多也闭了门。有钱有闲的大半流去了平康坊。整条街只有容异坊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比起白日客人的规行矩步,夜里这一场真是别开生面。在座者有金发碧眼,有紫髯红毛,有身披兽皮散发及腰的,也有披着袈裟落了发的酒肉和尚,或有各自看不顺眼的,瞧着主人面子互不理睬,更多呼朋唤友,新朋故交喝作一团。

明夷交代给胤娘哪几桌是要去送银坠的行商,让她向客人介绍拾靥坊,告知持此物件能获得什么,寥寥几句,她是想着,这小丫头也来了几日,对拾靥坊该有所认识了,此番她能顺利完成,边还堪造就。

顾不上太多,夏幻枫已在楼下赚了一圈,晃到她身边:“我们上楼吧,那两家可等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申屠

晚上的第一场大戏,参见申屠世家。

在夏幻枫的“暧昧”名单里,如果说龚君昊将她当晚辈,这申屠兄弟总不会是一对叔叔伯伯吧,明夷心情不错,很想看热闹。

“在下申屠一。”

“在下申屠又。”

明夷很想笑出声,这两位的父母这够心大的,挺好的姓氏,偏偏那么懒得取名,难道是生了一个儿子,诶,一。又生了一个,就叫又吧。

申屠又眨着无辜的圆眼:“我们兄弟二人自小被弃,师父捡到,随意取了名字,说身为男儿,名字再威武响亮也不如一身硬功夫。”

明夷还挺喜欢这个申屠又,是老阿姨对小男孩那种喜欢。他个字娇小,肤色较暗,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发髻梳得整齐,眼睛圆圆的,无辜如幼犬,手不断摸索着酒杯,袍来抛去玩。说话倒是有板有眼,但配上这脸,和好动的习惯,怎样都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夏幻枫圆了个场:“阿又可是有一身硬功夫,会走就开始练,练了二十多年,如今一般的刀枪在他面前软如豆腐。”

申屠又嘿嘿一笑:“幻枫谬赞了。”

申屠一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不耐烦了起来,将一只脆生生瓷杯硬是按入了木桌之中:“那么多话!你是要卖艺不成?”

相比申屠又,明夷对这位申屠一都不敢多看,他剃了光头,却无戒疤,身材不高,五官平常,一脸横肉,凶相外露。看上去总有三十五六模样。他这手功夫,即使不懂武功的人也看得出,需要极其精纯的内家功夫。

申屠又脸色一沉,看了他兄长一眼,转了笑脸对明夷说:“明娘子不用害怕,我兄长见了美人就慌乱,别理他就是。”

明夷这笑也不是,应也不是,连忙向夏幻枫求救。

夏幻枫妙目含嗔:“好了好了,我明夷姐姐不是江湖中人,经不得吓唬。快陪她喝一杯压压惊。”

两人举杯敬酒,明夷一饮而尽。

申屠又赞道:“明娘子真是豪爽之人,合我们脾气。也别怪我们兄弟,我们都是草莽之人,平日见到的女子不是青楼的花魁就是像幻枫这样的江湖女侠,真不懂得如何与正经女子打交道。”

夏幻枫原本在用木勺给明夷盛些热汤喝,听到此,一勺子热汤往申屠又脸上飞去,他倒也不避,笑嘻嘻看着,一旁的申屠一头也不抬,拿着碗一扬手,热汤一滴不剩到了他碗里:“幻枫太客气了!”

夏幻枫佯作生气:“你弟弟说的什么话,我是哪儿不正经了!”

申屠一脸上终于也有了笑意:“我以汤代酒,替他给幻枫赔罪。”

夏幻枫哼了声,转向明夷:“这两位虽然在江湖人口中都是杀人不皱眉的煞星,熟了你便知道,都是脾气直爽,重义轻利的奇侠。”

申屠又苦笑道:“这话,我当你是夸我们二人还是骂我们呢?”

夏幻枫娇嗔一句:“随你!”

明夷在旁看着,也知这二人与夏幻枫的关系不同寻常,只是不知是哪一位拜于夏“娘子”裙下。

寒暄一阵,申屠又说道:“明娘子做胭脂水粉生意啊,可惜我二人都没有妻房,否则定要大力支持。”

夏幻枫唾了一声:“方才是谁说与青楼花魁如何如何,你怎不买些去给你那些相好?”

申屠一也笑起来:“是啊,阿又的红颜知己满洛阳,若每人送一盒,得买一马车。”

申屠又不慌不忙:“我遍寻美人,还不是想早些为兄长觅一房贤妻,好解了我兄弟多年的郁闷。可惜啊,无一人及得上幻枫。”

夏幻枫给二人都斟上酒:“说好了此话不再提,你俩都要罚!”

兄弟二人互看一眼,异口同声:“认罚!”

出了申屠兄弟的雅间,幻枫到窗边,深呼吸,将酒从指尖逼了出来。

明夷看他着实辛苦,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在旁边递上丝帕:“要不要补一下妆容?”

夏幻枫用丝帕在眼上映了下,将口脂也擦去半边,敞开的衣衫扣紧了,看了明夷一眼,笑道:“没事,走吧。”

明夷跟在他身后,想到下一站是桃七帮,心头了然。

与之前两家帮派相比,明夷最不愿意与桃七帮打交道。

陶五娘与陶六娘年纪比夏幻枫要小些,五娘二十三四,六娘刚到二十的模样,可举止神态十分老成,且透着眼高于顶的骄矜,一来二去的言语很是矫情。

夏幻枫与她二人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万分客套恭敬。

两个小娘子当然还是不比夏幻枫老道,几句话就将桃七帮已经在长安设立八个分堂的事泄露出来,本觉得懊丧,被夏幻枫一顿奉迎,又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夏幻枫给两位娘子送上了早上让小厮去买的四套拾靥坊四季套装,又送上四套金坠。那两个小娘子虽面上绷紧了,也瞧得出很满意的样子,态度软了些,喝上一杯,夏幻枫就带明夷退了出来。

夏幻枫看明夷也有些疲累了,便让她到三楼为她预备的房间休息。明夷满脑子都是那些人事,很多想问夏幻枫之处,便也答应了,让夏幻枫送完客去她房间说话。

回到三楼,那间房内已被收拾过,贵妃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崭新的真丝被,看着比她拾靥坊的床榻舒服多了。

明夷倚在榻上,内心翻腾。那些遥远的江湖人物,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按捺不住那种兴奋。虽然她之前见过上官帮派的帮主、副帮主、长老,但这几人都太没架子,太像普通人,让她一直觉得这帮派只是一种企业集团,与武侠里的完全不同。之前也见过时之初这样的武功高手,可毕竟未见到真正的打打杀杀,没有太当回事。

而这几拨人,是所谓江湖中最大的几股势力。如果这世道分为明暗,明道上就是官场,暗道就是江湖。一般老百姓明暗皆感受不到太多,而要做个大商人,则明暗黑白都要踏足。能碰触到暗道顶尖的人物、势力,明夷觉得,自己离富可敌国不远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境界

夏幻枫忙完,便主动来为明夷答疑解惑。

知道夏幻枫定是将大厅的客人也送得差不多了,明夷第一个问题是:“我带来的那个小娘子,你看来如何?”

夏幻枫定神回想了会儿:“是一把未经磨砺的利刃,看你如何用。”

“我也觉得她是可用之才,只是摸不清她要的是什么,胃口有多大。用得好,我可有个得力的助手,用得不好,我怕折损自己。”明夷今日之后,对夏幻枫增添了八分的信任,他能将自己最忌讳的人摆在她面前,可见信赖之诚。

夏幻枫坐下,神情认真:“以她本钱,还不值得你犯险,用好了也不过你多出一只手臂,不用也并不妨碍你继续前行。为何要为此犹豫?我认为明夷不至如此不智。”

明夷咬唇思索该如何解释,她很难将一个很可能体内藏着乔茵的女子置之不理。权衡一阵,回道:“她的相貌极似我年少时的伙伴,我不知她二人是否有瓜葛。”

“如此,很简单,我替你将她身世查清楚。”夏幻枫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我问过,她同那些行商相谈,虽稚嫩却惹人怜爱,无往不利。已收集了全部地址,也得了不少赏金。你要下去找她吗?应当还没走。”

明夷摇了摇头:“若要走,这点钱便看清一人,也好。若不走,再晚些也无妨。我还有一肚子疑惑要听幻枫说。”

夏幻枫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江湖中事越来越感兴趣,极好。”

夏幻枫首先说起申屠世家。

申屠世家在洛阳起家,上一代帮主出身便极神秘,江湖传说是申屠老帮主原是中原一带势力最大的绿林好汉。此是好听的说法,直接说,就是悍匪出身,带着一帮兄弟,携满山来路不明的金银财宝到洛阳城里做起了大地主,舍得花银子,因此与洛阳的官府也是关系紧密。

老帮主娶了十几位妻房,想尽方法,依然无后。帮内帮外议论纷纷,都说是老帮主手上人命太多,伤了阴德。老帮主不信邪,继续娶妻纳妾,直到年过七旬,终于认命,有一日带了两个男孩回来,一个三岁,一个还嗷嗷待哺。

这两个孩子就是如今的申屠兄弟,虽然所有人都传着,老帮主杀了一户农户将这两个孩子据为己有,申屠兄弟从未追问过自己的身世。老帮主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们,亦师亦父,直到八年前离世,兄弟二人顺理成章继承了帮主之位。

更为江湖上津津乐道的是,世上唯有申屠世家,有两位帮主,且不分主副,毫无上下。以武功、年岁与帮内的威望,申屠一占了绝对优势,但申屠又善于谋略,申屠一竭力要推弟弟上位,帮里反对声音亦不小。最后结果便是,二人同任帮主,不分大小。

申屠世家自上一代以来,除拥有大量田产不愁收入之外,也在洛阳周边经营赌场,并靠帮众收取平安钱开拓财路。洛阳一代的商户,甚至途径洛阳的商队,要想安心做生意,必定要上缴一定银两。

明夷听明白了,这是标准的那种社团了:“我看方才表现,似乎申屠一性情急躁,直来直往,申屠又为人圆融,深藏不露,是否如此?”

夏幻枫点头道:“大致如此。申屠一性情如烈火,一身内家功夫深不可测,出手常夺人命,但又待人至诚,对兄弟极讲义气。因此帮内老一代绿林出山的都以他为尊。申屠又则如深潭,表面无心,内心极其深沉。赌场生意就是他一力管理,由于善于进取,受到新一代帮众拥护。”

明夷吐了吐舌头:“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还以为他只是不到二十的少年。”

“申屠一今年满三十,申屠又只比他小两岁。别看一个相貌平庸一个稚嫩亲切,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夏幻枫似有心事。

明夷想起兄弟俩关于女人的话题:“怎么?这二人都看上你了?”

夏幻枫叹了口气:“得知申屠世家也有来长安的打算,我确实曾往洛阳打听,熟悉了他兄弟二人的秉性后,便想用美人计使他兄弟反目,让申屠世家乱一阵也好,为我上官获得早行一步的机会。没想到他二人确实各自钟情于我了,却在得知彼此心意后,约定任何一人不得与我越雷池。”

明夷拍着大腿赞道:“这兄弟情也真是浓烈真挚了,竟让夏娘子你铩羽而回。”

“所以我便改了办法,与他二人都保持着交情,知瞒不过,便也坦白告知我在上官帮派任职。目前他们还都给我几分面子,但不是长久之计啊。”夏幻枫皱紧了眉。

明夷也跟着心烦起来:“也绝对不能让这二人得知你是男儿身,否则,恐怕遭殃的不只是你。”

“嗯,以申屠一的脾气,上官帮派不被灭帮也绝对不得安生。”夏幻枫长叹一声,“我真不知自己的作为是帮了帮派,还是害了。是不是为了眼前一时的好处,以后要百倍偿还。”

明夷也想不清楚,只得安慰:“如果不是你用心经营,不惜女装奉迎周旋,恐怕上官帮派早就被天一帮灭了,哪有可能向长安发展。”

夏幻枫神情恳切,看着明夷:“我能做的都只能做到这里,下面就必须要明夷你鼎力相助了。如若能帮上官帮派扬名立万,我这副帮主之位,给了你也罢。”

明夷听这句,并无波澜,什么副帮主,只不过虚名,即使是帮主又如何,不过是江湖里排不上名的小帮派,完全不够吸引力啊。

只是有一点,她疑虑很久,还是决定直接相问:“上官帮派不是你的家族,你也不是帮主,为何如此殚精竭虑,甚至担负生命危险来为帮派谋利?我可不信有什么无私无欲之人。”

夏幻枫嘴边扬起一丝笑意:“你不觉得,将一个先天没有优势的小帮派,一步步发展到武林的巅峰,很有意思吗?有趣的不是自己在峰顶被万人嫉恨,而是以自己之力,行不可能之事,并全身而退。”

明夷想了会儿,握拳:“境界。”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姑

夏幻枫对于明夷的赞誉不置可否,只回了一礼:“明娘子与我,各取所需,定会默契愉快。”

明夷不以为忤,这样坦然面对的关系轻松许多:“你似乎比我更清楚我要什么。”

“明娘子要的是足够的利益,不用担心战乱与时势。但一个女子没有江湖势力,钱财越多,灾祸越盛。所以你也需要一个强大的绝对对你忠诚的江湖势力,那就是我能给的。”夏幻枫眯着眼,媚气又不由自主跑了出来。

明夷不得不点头,但也抛出一个炸弹:“洪奕那边,你究竟有几分真心,如何处理?”

夏幻枫瞬间身体僵硬了,手握成拳:“那日簪花,我确实只是出于一时无法控制,况自觉我与她都是浪荡多年,不至于分不清欢场与情场。固然我是真的心悦于她,但早知自己不可能成婚生子,至少这十年八年做不到。因此,当初只求一时欢愉。”

明夷也无言以对,洪奕在此间是青楼花魁,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纵横情场的高手,一夕欢愉对她怎么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夏幻枫如此想,天经地义。

“但她是当了真了。”明夷只得说了句事实。

夏幻枫低下头:“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真欢喜,怎会白日里这许多事务缠身,晚上夜夜要去看她陪她。初始以为是男女欢愉,渐渐觉得对她眷恋至深。看她也朝夕盼望与我相守,我才觉得不得不面对,不能继续让她心存希望。”

后面的事,明夷也都知道,今日见了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更是十分理解夏幻枫的苦衷,无法对他多加指责:“这毕竟你二人感情事,我不好多说了。若有一日你能让上官帮派成为武林至尊,完成你的夙愿,你如何打算?”

“放马南山,卧看云舒。”夏幻枫抬起头,眼中有一丝亮色。

“若那日,洪奕肯与你相随,你可愿意?”明夷突然有些嫉妒洪奕。

夏幻枫笑道:“那自然是最好的,但那一日会不会来我都不知,不能给她无尽的失望。”

明夷亦笑:“你还是不够了解她。她虽浪荡红尘多年,却实在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你若有此心,她甘愿为你等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使最后等不到,也会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因为有这份对你心意的确信,笑着过这一日一日,总比日日猜疑惦记好许多。”

夏幻枫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点泪光一闪而过:“谢明夷指点,我已明了。”

这些儿女情长点到即止,明夷更感兴趣的是下面的问题:“桃七帮又是怎样情况?这次来的是陶五娘、陶六娘,我知道帮主是陶三娘,你给了四套金坠,是给哪四个?”

夏幻枫让小厮送了两碗水来:“先喝口水,慢慢听。”

陶家起于益州,与天一帮有相似,以蜀锦生意起家,积累财富,不同的是,笃奉道家,并自成一派。陶老大生了七个女儿,一直传说是七位仙姑下凡。尤其这陶三娘,自小聪颖超凡,受仙道指路,练了一身好功夫,并曾有为将死之人祈福使之回生的故事,被益州城百姓奉为陶仙姑。

夏幻枫口中说起这位陶仙姑,总带三分嘲讽。这些神仙把戏也就能哄骗无知妇孺,无外乎学了些武功,安排人扮演病人来一场大戏而已。越传越神,后来便传,将死之人,如有缘得陶仙姑祈福,可免堕六道,羽化升仙。自此,桃七帮在益州大盛。

桃七帮帮中重要职位皆为女子,这也是其发展迅速的重要因素。西南地区,凡家中男子早逝又有家产的孤寡妇女,或无有子嗣的贵族女子,无不奉献财产于桃七帮,为求死后升仙,不虞无人供奉香烟。

有财,有人心所向,逐渐培养出自己的武力,在西南,商铺送上平安钱换的是仙姑的祈福。而往长安发展,这仙姑之名作用便没有这么大了,还是用钱叩开大门,主要经营旅社与绸庄,暗地将帮派之人逐步迁入长安。

只是这桃七帮毕竟是装神弄鬼起家,对于下属的管理有欠妥当,只求速成,不论行径,因此才出现了身为副堂主还去替人绑架赚黑钱的事。因此,夏幻枫对桃七帮最为不屑。

而之所以送四套金坠,是因为桃七帮如今只剩下四位姐妹:陶大娘主管帮内财务、陶三娘为帮主和精神首领、陶五娘负责旅社和绸庄的事务、陶六娘负责帮里的人员尤其是打手的管理。其余三位,都早早病逝,以桃七帮的说法,早列仙班了。

明夷回想了下,这三大帮,有商道起家、匪盗起家、偶像崇拜起家,真是各有所长,十分精彩。但论帮内生态,无一比得上夏幻枫培养的四大长老各司一业,相辅相成。

明夷叹道:“幻枫你对于帮务的管理,我真是崇敬之极,不知是从何学来如此手段?”

夏幻枫徒手画了一个圆:“何必特意学?人生周而复始,万物亦如是。如帮内每个部分都能首尾相接,互相呼应,自然事半功倍。”

明夷深感佩服:“你才应当是一帮之主。”

“嘘,我可从无此心。”夏幻枫神秘一笑,“帮内几个长老都顾忌我会夺帮主之位,甚至说我将帮主当作傀儡。我可当不起。帮主可是一辈子抽不得身的苦差事,我没那么傻。做成了事儿,我还是我而已。”

明夷与夏幻枫谈完,觉得眼前愈加开阔,这江湖有趣之极。

夏幻枫告辞:“我有个去处,先走一步。”

明夷心领神会,想来他是去找洪奕表心意:“好生享受。”

夏幻枫脸上一红,赶紧走远。

明夷也觉无聊,下楼看看,客人早已撤了,小厮们也把店堂收拾得差不离。只有一个身影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楼梯口。

明夷走过去,轻声说:“辛苦了。”

胤娘从怀里拿出一些碎银和一张纸:“这是客人的地址和打赏的银子。”

明夷将纸收了,把碎银推回去:“你收着吧。”

胤娘露出精灵可爱的笑容:“谢谢娘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鸾凤

夜色已深,容异坊外仍有一个身影,孑然驻立,目光始终停留在容异坊的大门口,只可惜只见影壁,不见人。

大概他等得有些焦虑了,看陆陆续续人渐稀,托了小厮进来问。

明夷方想起,应当是连山在等他。原本打算在容异坊舒适的榻上休息一宿,如今只得带着两人回老宅去总不好意思借了容异坊马车只送家仆和工人,人家的钱也不是如此挥霍的。

一路上,连山十分亢奋,将工匠做的简图展开,一一解释给明夷听。明夷看得云里雾里,只好说句:“连山你拿主意,我信你。”

听得初期工程的费用,在预算之内,明夷心情大好,一身的疲惫也松快了些。脑子里开始盘算,那七成的珠宝应当如何处置。

老丢在成言那儿不是事儿,换了钱去买店铺或田地又觉得不妥当,这时势不太平,随时一纸地契就成了空文。最好的办法是选择相信上官帮派,将珠宝质押给帮派的质铺,所得欠款由质铺负责放贷,利钱累积到一定数量,用于在江南道与淮南道置田地或兑换金银继续在质库保存。只要帮派不倒,这钱就很安全。

相信上官帮派的原因很简单,夏幻枫的能力,在她之上,若不信夏幻枫能将上官帮派捧上巅峰,那她恐怕连自己都信不过了。

想到成言,难免又想起时之初,随后就是一声长叹。她不知该如何待他,就像一只迷你犬对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骨头,馋到口水直流却无从下口。明明只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明明对自己还有着戒备和抗拒,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一定是因为明娘子的余念在作祟,如果她更加坚强,更加坚定,能让这余念彻底消失吧。但她有一丝舍不得……

连山咳嗽了一声:“娘子,我们到了。”

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发了太久的呆。夜色掩盖住了脸上的红晕,让胤娘搀扶着她下了车。

今夜明夷得以独占房间,虽布置简陋,但舒心之感远胜从前。想来,这是由于之前前途未卜,只有洪奕一个挚友,连山这一个助手,总感觉势单力孤,极其缺乏安全感。

如今,虽看似没什么变化。但上官帮派确实给了她一种归属感,有沉稳亲和的石若山,有直爽单纯的马成凌,有神通莫测的夏幻枫,待她亲厚。若集多人之力,能令上官帮派成为武林第一帮,那无论财力、安全、势力,她都高枕无忧。

想着这前景,她这一夜甜美无匹。

比她的一夜好眠更甜的是洪奕。第二日,明夷睡了个饱,刚要和连山商议第一批会员新品的设计,便被咋咋呼呼前来的洪奕拉住了。

“明夷,明夷,明夷!”洪奕从马车上下来,一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漆黑善良如星辰,整个人似是脱胎换骨,走路都飘了起来。

明夷怎会不知她如此模样是因为谁,瞟了她一眼,把她拉到继业楼之后,尚是残垣断壁的旧花园中说话,省得丢人现眼。

“你究竟与他说了什么,他昨日来了……”洪奕说到一半,含羞带怯低下头。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吗?肯定一晚上没消停吧。”明夷拉着洪奕转了一圈,“看,脚下都飘着了,别太费身子,不年轻了。”

洪奕唾了一口:“你才不年轻,我都觉得自个儿返老还童了。明夷明夷明夷,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不是要发疯,是已经疯了。”明夷知道自己这狗粮是吃定了,恨恨瞪她一眼,“不就是陪你睡了吗?没见过男人似的。”

“是啊,没见过那么帅,那么棒的!明夷我真受不了了,幸福死了怎么办?”洪奕蹦蹦跳跳,真如少女一般。

明夷拉住她:“消停会儿,别再刺激我了。”

洪奕用一种特别悲悯的神情看着她:“会有的,你自己使把劲儿,不信拿不下那个谁来着?叫石头什么的?”

“时之初!”明夷又瞪她一眼,才发觉自己上了她的当,踩一下脚,又将自己疼到了,哎呀一声。

洪奕不玩笑了,扶她找个假山石坐下:“说真的,你怎么说服他的。他只说和你谈了之后,茅塞顿开。”

明夷也认真起来:“我到现在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他十年八年可能都无法以男儿身迎娶你,甚至会忙于帮务,无法好好照顾你。但我知道你对他是死心塌地了,与其日日念着,毫无希望过日子,不如有个盼头,无论有多远。”

洪奕搂住她肩膀,低头欲泣:“我没白交你这姐妹。你懂我。人都以为我放浪形骸,其实我何尝不是想找个人地久天长,只不过人不用心,我也不用。一旦用了情,我血淋淋时候谁会当真?不过是我自己醉生梦死,又从死地重生一回,每一回,都痛彻。”

“都过去了,虽然夏幻枫不是个好选择,他野心太大,太骄傲。但你喜欢,我不阻你。这世上原本也没有什么完美的配偶,你能忍得住寂寞就好。”明夷心疼她,格外心疼,在原来的世界,洪奕从未袒露过这些,只见她花天酒地,真以为她是情场浪子。这样的人一旦撕开伤口给你看,更让人心惊肉颤。

“他想当成就一个天下第一帮,我等他,他若想当武林至尊,我愿意替他无间杀敌,他若想当天下之主,我也愿意用我鲜血在阵前祭舞。明夷,我没什么野心,没什么本领,唯一想要的,就是彻彻底底爱一回。”洪奕埋在她肩上,声声句句刻骨铭心。

明夷点头:“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事,记着,除了他,还有我。最最恶劣的情况都不要怕,我给你找十个八个比他好的男人!”

洪奕破涕为笑:“傻子,你还是想想怎么搞定你那个男人吧。”

明夷神情尴尬:“诶,你看我这园子如何,我准备马上就开始重修此地,到时,你若不想在行露院,便过来陪我住。”

“你不怕天天听我与幻枫**,焦躁难熬?”洪奕嘿嘿笑道。

明夷扬起手作势打她:“看我不打断你男人的第三条腿!”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死遁

明夷与洪奕在花园内推搡玩笑,顿觉得这满目仓夷的破院子都有了些别样美感。

“洪奕,你若有时间,不如和我这园子的工匠研究下,以你的审美,相信一定能造出个别具一格的园子。”明夷突发奇想。

洪奕看了一圈:“我又不是学建筑设计的,虽然毕业后自己学了点服装设计,但这两码事吧。不过你要是不怕做出不伦不类的东西来,我自然愿意来,实在在行露院闲着很无趣。”

“你就融合几何、空间、花艺……随便吧,只要看着新鲜有趣。我这院子之后会招待很多高官贵胄家眷,多华丽的园林她们也见过,只有现代的创意能让她们眼前一亮了。”明夷想到园子重开那一日,就兴奋不已。

洪奕明白了,点了点头:“要艺术感,我不一定行,但要新鲜,太简单了,交给我吧。”

洪奕煞有介事围着园子绕了一圈,回道明夷面前,半蹲着,忽闪眼睛:“继续说你的时之初吧。”

明夷知道逃不过,也确实想与人商量:“就算我真的很想主动出击,也得有机会啊。他有些故意避开我,我能怎么办?”

洪奕挨着她坐下:“一起想想。”

两人托着下巴发了半日的呆,洪奕打了个哈欠:“他又是偷偷潜入,擦药送药,又是半夜追踪,英雄救美,又是爱屋及乌,把我都救了,你说他对你没意思,鬼相信啊!”

明夷叹了声:“他说是看在明娘子昔日情分,但以后各不相欠,最好不见的意思。大概是前男友?或了欠了明娘子什么债吧。”

洪奕突然想起:“诶,你没问一下连山?他应当对明娘子的情史很清楚啊。”

明夷有些迟疑:“我怕听到的是不想听的。”

“还能有什么?大不了他过去是个渣男,骗了明娘子,那你就替她报仇嘛!或是他欠的不是情债,是人情债,你就让他肉偿嘛!走走走,哦,你不方便,我替你叫连山来。”洪奕一口气说了一堆,没等明夷阻止,她已兔儿般跑了出去。

连山一脸迷茫,被拽着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工匠刚送来的图:“娘子,工匠在外面,刚给了这图,是园子的大致情状,我正要给你看过。”

洪奕一把接了过来:“这个晚些再说,你家娘子有重要的事问你。”

明夷也不再犹豫了,咬了咬嘴唇:“连山,你可有听说过时之初的名字?”

连山茫然,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洪奕急了:“你家娘子难道未曾与姓时的男子有过来往?”

明夷赶紧加了句:“时间的时。”

连山想了想,还是摇头:“绝对没有过。我从小跟着娘子,从未有离开娘子超过两日,若有频密的往来,我不会不知。”

洪奕努了努嘴:“这次她与姓时的来往这么多次,你也并未知晓啊。”

连山皱了皱眉,低下头,声音有些沮丧:“以往娘子从不会瞒我,或喜或忧都与我说……”

明夷看不得他这样,扬了扬手:“算了,看来是真不知道,或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往来。”

洪奕不死心,对明夷说道:“万一他是隐姓埋名与明娘子往来呢?”

明夷虽不再抱希望,还是想问个清楚:“他身材壮硕,我只到他胸前,脸型方正,相貌平常,武功高强……”

明夷描述着,眼看着连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便觉得事情不简单。

明夷直视着连山:“如何?你想到了什么人?”

连山不停摇头:“没有,并没有这样的人。”

连山不善说谎,但显然是可以隐瞒,以他的性格,要想闭口不提,就怎么都撬不开。明夷越发疑惑,什么人,会让连山对自己隐瞒,毕竟,明娘子可是连山心中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明夷叹了口气:“你定是想到了什么,但执意不说,我瞧得出。不逼你,但我对你,很失望。”

连山着急了,啪一下跪在了明夷面前:“娘子明鉴,连山岂敢有所隐瞒。我听这人的模样似一位故人,但这位故人早已仙逝,不可能在世间出现,且他并无多高强的武功,名字也丝毫没有关系。”

明夷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所说为真,也不再与他为难:“别跪了,我不喜。你先去吧,这图纸留着让师娘子看看,她一会儿再与你和工匠商议,园子的事儿,听师娘子的。”

连山起了身,正要走,被洪奕拉住:“下一次,你跟着你家娘子一同见他去,看看是不是你说的人。”

连山眼里有泪光,抿着嘴唇,喃喃道:“如若是,我也想见他一面。”

明夷这边又死气沉沉:“这不是白问?”

洪奕笑道:“你到这空间这么久,可有曾见过如此高大的男人?”

“不曾。”明夷摇头。

“这个年代原本高大的汉人就极少,何况他的身高,即使在千年之后都十分扎眼。又都与你扯上关系,巧合的概率也太小了。”洪奕计算着,“你可有知道明娘子有什么过世的故人?”

明夷愣了下:“就我所知,是她的未婚夫。听说七年前不小心坠河身亡,明娘子因此而性格大变。她对这男子用情极深,为他苦苦招魂,未找到尸身。”

“既然未找到尸身,极有可能便是没死。而他瞒着未婚妻,以假死遁走,当然是最大的亏欠,因此,才无法拒绝你的各种要求。”洪奕越说越兴奋,觉得离真相很近了。

明夷回想着时之初对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是啊,他偷偷来看望,连救她时都不露声色,如此偷偷摸摸,显然就是不想被发现自己身份。其后知道她失忆了,依然不太愿意亲近,恐怕是害怕她恢复记忆。

既然曾经是未婚夫妻,应当感情十分亲密,他假死难道是为了逃婚?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这都是他与明娘子的纠葛。

明夷只想知道,时之初对现在的她有无感觉,对过去的明娘子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两个问题对她太过重要。至于苦衷也好,秘密也罢,都不是什么问题。

想及此,她又汹涌起来:“洪奕,我必须尽快见到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驾驭

洪奕上下打量她一番,踹了一下她的脚:“好歹等你脚好利索了,漂漂亮亮到他面前去,一瘸一拐是要笑死谁吗?”

明夷摸出怀里缪四娘给的七合膏:“有这个,再过两日我就能健步如飞。且,九成可能,缪四娘就是他的姑母。他如果得知我与他姑母见过面,会怎样反应?我也很好奇。”

“四娘隐居洗心谷,行事如此谨慎,可见隐藏行踪对其有多重要。你若表露出发现了他姑母的行踪,会不会有性命之虞?”洪奕打趣着,装作夸张的惊恐表情。

明夷翻了个白眼:“他若要我性命,我到哪儿都逃不了。他若想把我禁锢起来防止秘密外泄,我就这么赖他一辈子。”

“想得真美!”洪奕脱口而出,又有些不忍,“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安全,那人从名字到来历,没一点是你清清楚楚的,你不怕吗?”

“哪有人比我们的来历更说不清,怎不是他更害怕我们呢?”明夷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让人生恨。

洪奕倒是按捺住了:“你说的什么鬼话,我们要想害人也要有那本事啊。算了,看在你帮我撮合份上,我也只能挺你。无论那人如何,无论你们未来好坏,我只希望你能好好保护自己,千万要平安。”

明夷扶住洪奕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以时之初的武功,如果他成了我的人,上官帮派登顶的可能会大增,时间上至少能提前两三年,你就能早日和你的幻枫双宿双飞。这可是三赢的大好事。如果再能借助他那位神医姑母,胜算更加三成之多。”

洪奕想了会儿,觉得有理,皱眉叹道:“如此,你我和幻枫是高兴了,就是苦了时之初。”

明夷掐她一下:“什么话!我很差吗?有我,他才是最大赢家!”

“是,是。”洪奕笑弯了腰。

接下来的几天,明夷并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着她的浪漫史。一大堆事真如百废待兴。洪奕也日日来与工匠商议园子的设计,她的概念很难用语言表达,便都画上,再慢慢解释,探讨实现的可能。

明夷一边与连山商议新品的配方,一边继续对辛五郎与贾七郎进行培训,这次还加上了胤娘。明夷也想清楚了,与其戒备着,不如好好用她,给她更大空间,是忠是奸才能展现出来。而最巧合的惊喜是,当明夷看到洪奕所画的园林示意,觉着耳目一新,恰适合用来当新品的包装设计,用西方的笔法来绘制的唐朝美人,别有风韵,引人瞩目。

明夷的脚伤终于见好,寻常走路已经无碍,便开始由五郎教她骑马,自己往来各处都便利些。拾靥坊的新品正常制作中,招牌产品换上了洪奕的新包装,再生产两日也可供店铺销售之用了。随着工人熟练程度提高,产能还有些过剩。她的脑子闲下来,蠢蠢欲动,想着学会骑马后就去,借找成言拿珠宝,与时之初深谈一番。

那日,她还在新昌坊骑着马溜达,辛五郎在前头牵马,迎面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远远便盯着她。她得慌,想叫五郎带她回宅子,只听得前方马蹄声加快,一声唤住:“明夷。”

近了看,原来是伍谦平,着了便服,依然高瘦冷傲,生生让这秋日有了落霜之感。

“谦平兄找我有事?”明夷知道这人可是无宝不落,平常怎肯现身。

伍谦平看着辛五郎,神色里颇有不屑:“这位是?”

“是我拾靥坊聘请的美颜博士,亦是拾靥坊未来发展重要砥柱。这位是我挚友,伍少尹。”明夷低头向辛五郎微微一笑,见他眼中喜悦,便心安了。她看不得伍谦平自认高人一等的模样,为他觉得尴尬。

伍谦平嗯了声:“我想与你单独说话。”

辛五郎心明眼亮,执缰绳向伍谦平行了个礼:“伍少尹安好。”而后看着明夷,等她安排,不卑不亢,一副只有明娘子能支开我的倔强模样。

明夷心领神会,看向伍谦平:“去我宅里小坐还是另寻一处?”

伍谦平远远望到丰宅一副破落模样,摇头:“你那儿恐怕人多口杂。”

正合明夷的心意,她应允过夏幻枫要将伍谦平介绍与他认识,这正好就撞上来了,再好不过。

“去东市新开的容异坊吧,雅间很是隐秘,且我与老板相交甚笃,你放心便是。”明夷转向辛五郎说,“你先回去吧,看连山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与他说声,我去东市夏娘子处。”

辛五郎还未回应,伍谦平问道:“怎不让他将马牵走,你看来骑术一般,不如与我同乘。”

明夷瞟他一眼,笑道:“伍少尹何时如此不忌他人眼光了?还是各骑一马为妙,有你在,我也不担心,慢点儿走便是。”

辛五郎施个礼转身回丰宅,伍谦平兀自沉默,明夷也懒得再多话。若是以往的她,定是十分欣喜能与伍谦平共乘,也心知他如此提出,已经是刻意讨好之举,暗示着二人定下关系的可能。但如今的明夷已经瞧不上这种衡量将就的感情,或只是因为,心里有了另一人,想与之共骑的,只有他一人。

一路话很少,伍谦平骑马在前,明夷在后。他算得上体贴,速度极慢。他形貌出色,路上难免招人多看几眼,窃窃私语。明夷又常抛头露面,认得的人不少,私语就更多了。

渐渐,伍谦平速度快了一些,二人之间距离渐远。明夷也知他有所顾虑,并不介意。这长安横平竖直,路也好走,马又驯良。渐渐明夷就自喜于驾驭之乐,想着不久便可骑马出城,去找那个人。

明夷到东市容异坊时,伍谦平早已到达,在门口似与人有些口角,黑着脸。明夷将马交给小厮,过去问询,原来他未有预先来订下雅间,而大厅座位早已满了,要入内就得等待一个时辰。他说了身份,叫掌柜出来,柜上也是笑容满面,却绝不松口,言,哪怕府尹大人亲临也是一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术

一时情状颇为尴尬,伍谦平吃了闭门羹,气不过,又不能放下身份与人争执,脸一阵黑一阵红。见明夷来了,呼了口气,拉住她:“换地方吧,这儿是金门槛,我官职入不了他们眼。”

明夷心里痛快了一下,拍了他两下,上前与掌柜打了个照面。

掌柜见明夷来,笑开了花儿:“明娘子怎么有空来?我家娘子都没交代过,都来不及为娘子准备你喜欢的口味。”

明夷笑道:“随便来些便好,容异坊的菜色,哪有不可口的。”

掌柜亲亲热热让开了道儿:“明娘子请,不知少尹大人是与明娘子同来,怠慢了,定要原谅小人。”

伍谦平闷声跟着上楼,一路看坊内的装饰与桌椅,从楼梯往下,看入座的各色人等,脸色好了些。

应明夷要求,开了个最靠里的雅间,十分静谧。

二人坐下,明夷觉着刚才伍谦平也算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还是得安抚几句:“你别放在心上,底下人不懂那么多,只按规矩做。”

伍谦平摇头:“我不会会计较这些的人。其实我早就听说过,容异坊进出都是非富即贵,开业之日,贵至太公主、驸马,富至长安首富,官高有尚书,势大有天一帮,都是这位夏娘子座上客。原本以为传说未免夸张,今日一看,与我官职相当者也一样在大厅边上坐着。我还有什么委屈可说?”

明夷心里头也是莫名一股自豪,夏幻枫还真是给自己撑足了场面,自己也不能给他拖后腿:“我听夏娘子说她曾特意邀请你到来,只是你不给面子而已。你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岂是那些虚高的官职可比。”

伍谦平神色好看了些:“明夷你这问的,你怎会不知我脾性。那么大的开业场面,多少眼睛盯着,我岂会在此授人话柄。与商人结交并无大错,只是谁知所来的官员派系归属?我与谁多说几句,与谁敬了盏酒,不知何时便会传到不该知道的人耳目之中。”

明夷笑道:“于是你宁愿大张旗鼓让人得知与我私会,也不愿意被人猜度拉帮结派,是否?”

明夷这话只是事实,并无一点幽怨。她也更明白为何伍谦平邀她共乘,私德有亏,是他着力设计的。若流连花街柳巷,一则过于招摇,对官声影响太大,二则令人猜测其收入不明。若无些莺燕传闻,反而招人忌,觉着心机深沉。倒是与花信已过的女商人有些不明不白,既解释其不续弦的行为,又不至于过多非议。

想得透彻,明夷倒是少了一些亏欠感,心情愉悦。

伍谦平怎会知她内心弯弯绕,只觉得这句有些怨愤,连忙斟上酒:“与这个相比,我未尝不想明夷与我更加亲近些,毕竟很快就要成为生意伙伴。”

明夷心里一惊:“怎么?你急着要在西市开店?”

伍谦平沉默,静静听了会儿,外面无有脚步声,才开了口:“我那笔钱拿去质铺,这几日都没能放出去。长安近来波谲云诡,帮派势力纷纷进入,原有的质铺行当都不敢有所动作,一不小心,本息全损。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前,这钱是烫手得很,在哪儿都不合适,我想,还是给你把店铺给开起来。”

明夷想起夏幻枫说起三大帮都剑指长安的事,这倒是合上了:“我也听这儿的夏娘子说过,时势确实复杂。这样吧,我看好铺子立刻找你去一同置办。”

伍谦平皱眉摇了摇头:“你一并办了就是,我相信你。到时候你将账目拿来我看一眼就行。”

明夷嘴角一扬,这人说着信任,倒是好听。以他糖公鸡的德行,恐怕明夷这儿一点都没做手脚的账本拿去,他都嫌花费太多,要挑出刺来。

“这样,铺约是白纸黑字,工匠也好、原料装潢也罢,都有经手人收条。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一监管,我一月给你整理一份收支,若有任何疑问,你可提出要求看收条或契约,谦平兄觉得如何?”明夷深知,店铺经营是自己一手在负责,如他事事插嘴插手,压根就应酬不及。她不能让伍谦平有机会涉足到经营之中,只能给他监管的权限。

伍谦平难得肯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微微皱眉,大约还是不习惯:“你爽快,我也爽快。若无信任,如何谈合作。我都讲身家性命押在了你身上,具体的事你就瞧着办吧。我信得过你。在长安城,无论有多少江湖势力,府尹衙门的路,总还是避不过的。日后,明夷其他店铺有事,总也有我处处关照。”

明夷甜甜一笑,也将酒喝干:“谦平兄就是我最大的靠山,谁也替代不了。”

甜美笑容之后,明夷心里头翻了个白眼,伍谦平始终怀着极大的戒备,先给一颗糖,又暗暗加以威胁,告诉她,若是有他想,府尹衙门总能压得死他。

事情说定,明夷到门外让小厮上菜:“谦平兄也尝尝容异坊的手艺,真是相当不错。”

伍谦平面无表情:“为兄对口腹之欲一向并不在意。”

“不如请夏娘子一同用餐?夏娘子与我莫逆之交,绝对信得过,她见多识广,为人也有趣,你定然会喜欢。”明夷建议道。

伍谦平话无波澜:“一同用餐何必说什么信不信得过,不过,我久仰这位夏娘子大名,倒是很想一见。”

明夷早知他不会拒绝,对于这种可能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怎么舍得错过,而且,他眼见了夏娘子的财大气粗,满屋子都是极低调的奢侈装饰,心知夏娘子给他的见面礼一定不会轻,当然不会错过这一笔横财。

夏幻枫来得很快,明夷知道他定然在自己踏入容异坊之时便开始准备了。今日的装扮尤其精致,肌肤敷得白嫩如雪,酒晕妆娇媚无比,一身绯红,香肩半露,细眉入云鬓,明目剪秋水,一眼扫来,媚气横生,看得明夷都暗暗咽了下口水,这个妖精!

第一百三十九章 艳宴

夏幻枫袅袅而来,声音也是异常动人:“未知少尹大人光临,幻枫怠慢了。”

明夷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抬了抬眉毛。夏幻枫还去一个媚眼,明夷的鸡皮疙瘩起得更欢了。

可伍谦平也不是寻常人,不急不缓起身,还了个礼:“夏娘子太过客气,开张之日未来相贺,是下官失礼才是。”

“好饭不怕晚,贵人堪久候,今日托我明夷姐姐之福,能得以与大人把酒言欢,幸甚。”夏幻枫在明夷招呼下落座,腰肢挺拔,玉臂修长,一举一动无不心机。

伍谦平也坐下:“既然都是明夷的好友,你我也无需见外。”

夏幻枫掩口而笑:“明夷常夸伍少尹潇洒俊美,今日一看,名不虚传。”

伍谦平声色不动,缓缓看了眼明夷,笑容浅淡:“明夷还会与他人提到我啊?还以为对我已是厌恶呢。”

明夷尴尬笑道:“说的什么话,我是不敢高攀,怕总将大人放在嘴上让人以为我有意攀附,笑我自不量力。”

胡姬送来酒菜,夏幻枫亲自布菜,一一为伍谦平介绍。菜色与招待开业之日贵客的一桌佳肴相若,看来夏幻枫着实在意拉拢伍谦平。

胡姬退下了,夏幻枫更进一步,起身绕到伍谦平身旁为他斟酒,一边莺声细细为他介绍那些菜的典故,轻纱的衣袖就那么从伍谦平的颈项抚过,伍谦平都不禁一颤,大约是吓到了。不过即刻又不动如山,一副谦和又冷淡的标准模样。

明夷坐在对面看着二人的博弈,暗觉有趣,夏幻枫绕老绕去,一身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她的呼吸都快要碰触到伍谦平的脸,明夷自忖若自己是男人,不知他底细,定然要为她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坐在腿上,吧唧一口。

这幅场景,就如蜘蛛精绕着唐僧,一个使尽法宝,一个岿然不动。看得明夷直想找个姐妹好好八卦一把这般有趣模样。不过,若是洪奕看到,未必笑得出来。

夏幻枫先败一城,适时退了下来,回到自己座位上,看一眼明夷幸灾乐祸表情,便瞄向了她:“明夷姐姐,这位少尹大人虽长得风流倜傥,但为人正直,坐怀不乱,实在是托付终生的好人选,姐姐可勿错过良缘。”

明夷不知他是戏言还是当真,想来她若是成了少尹夫人,夏幻枫必然乐见其成,但见他眼中带着戏谑,便明了,瞪他一眼:“妹妹别将我打趣了,大人岂是我能高攀,定嫌我姿色平庸,标梅已过,莫惹得人家难堪。”

伍谦平乐得看二人斗法,更添了句:“我怎敢嫌弃明夷,明夷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如能垂青于我,乃我修来的福气。倒是近来,我似乎越来越不入明夷的眼了。”

明夷听得心惊,她固然是因为时之初而改变了对伍谦平的态度,不愿意去继续期待少尹夫人的荣光,但这点并不愿意被伍谦平看透。二人之间有些情感牵绊,对于合作,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但伍谦平如此说,倒像要逼她表态,她应不得,也退却不得,狠狠瞪了眼夏幻枫,强打笑容:“明夷不可多得,那么夏娘子呢?”

夏幻枫见她像是真生气了,连忙应和,娇娇俏俏侧身送上秋波:“是啊,伍少尹不知如何评价幻枫。”

伍谦平被这两位女子一嗔一嗲,还是落了套:“夏娘子风姿绰约,才貌双全,更是千百年不得一见的至宝。”

夏幻枫竟是脸一红,眼一漾,微微低头,风情万种。

明夷是真看得目瞪口呆,这一个口甜舌滑,一个演技超群,若不是知道夏幻枫身为男儿,还真应当将二人凑成一对。

明夷凑趣道:“谦平兄可有意将这至宝收藏?幻枫可还是待字闺中,并有这偌大的产业当嫁妆,城内多少贵胄都求之不得呢。”

伍谦平心知她只是说笑,便也配合:“夏娘子若愿意下嫁,谦平求之不得。只怕齐大非偶,谦平位低权轻,哪敢觊觎娘子。”

明夷瞟她一眼:“我知妹妹比我年轻美貌,财力雄厚,可谦平兄如此说也太伤我的心。为何与幻枫便是不敢觊觎,与我便似我高攀于你。唉,纵使这美食堪比御宴,我也是难以下咽了。”

夏幻枫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可别吓到了少尹大人。你我姐妹岂会为一男儿反目,既然少尹大人难以抉择,不若你我都与他兄妹相待,让他找个美艳嫂嫂去,别为他伤了姐妹之情。”

明夷暗自佩服夏幻枫这指鹿为马的功夫,一番话,变成了,二女相争,又不得不割爱的故事,看来是受了申屠兄弟的启发。明夷忍着笑,举杯向幻枫:“妹妹实在太了解姐姐的心意,姐姐先干为敬,你我姐妹永不相负。”

幻枫也一饮而尽:“能因姐姐一睹少尹大人丰姿已是幻枫的幸运,岂敢存他想。你我姐妹,绝不能因男儿反目,以此为誓。”

伍谦平被这突发的局面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位都誓与他不越雷池,真是哭笑不得。

幸而他本不是什么执着男女之情的人:“二位天之骄女惺惺相惜,看得谦平也十分艳羡。能与二位结兄妹之谊,今日值得庆贺,我也干此杯中酒,从此与两位妹妹福祸相依。”

明夷边饮酒,边暗暗吐槽,福与你共享也罢,祸还是您自个儿担着吧。我这儿小本生意兢兢业业,你那儿见不得光的巨款随时都有杀身之祸,我与你相依,何苦来哉。

夏幻枫为两位盛好热羹汤,让他们喝来解酒,而后继续担当酒桌上的气氛调动者,行酒令,说江湖轶事,胡人野趣,有荤有素,听得二人聚精会神,或笑或嗔,极为愉快。

酒足饭饱,明夷心里一直惦记的是不知夏幻枫会给伍谦平准备什么礼物,这位少尹大人,哄他多开心都是无用,只有钱财最实在。

明夷见夏幻枫迟迟未有动作,一个劲儿送眼色,他只当不见,惹得明夷焦躁不已。

第一百四十章 奇珍

先按捺不住的是伍谦平,作出要离席的样子:“我衙门尚有公务,待送明夷回去,便得赶去办公。今日便不得久留了。”

夏幻枫终于出手,让二人稍候:“我去取个有趣玩意儿来,不耽误。”

伍谦平与明夷互看一眼,心领神会。

夏幻枫回来时,手中拿着个不起眼的粗糙木盒,外头还有着木疤,很是残旧。

递给伍谦平,他退却道:“我官门中人,不可收受礼物。”

夏幻枫笑道:“并非什么礼物,只是一个有趣的玩意儿,是个九连环,我玩不利索,便让谦平兄拿去研究研究,待哪日解开了,再还我就是了。”

伍谦平闻言更不太愿意收:“我也不会玩这些小儿的玩意。”

明夷心知夏幻枫肯定内有乾坤,推了伍谦平一把:“幻枫既然说了,你便拿去研究,算帮帮她就是了。”

伍谦平只得接过来,手还不愿多触碰,嫌弃那盒子脏污。

明夷又推开:“打开看看,是有多难?”

伍谦平打开,瞬时便呆住了。

明夷一看,也是几乎惊呼出声,将那物件拿出来,手都微微颤抖。

那确实是个九连环,不过是一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九个浑圆的玉环,环环相扣,一提起,美玉相击,声响清脆。九个玉环完全相同,温润洁白,毫无瑕疵。这是要多么巨大的一块美玉,能完成如此费料极其奢侈的九连环。可说是价值连城,难以估计。

这九连环并无缺口,自然无法能解开,于是,解开便归还的话,也成了荒唐言。

伍谦平不是不识货的人,目光已经无法从九玉连环移开,口中说着:“如此贵重,我怎敢夺人所爱。”

夏幻枫笑语:“哪有什么夺爱,我都说了,解开便要还我的。谦平兄只就拿去把玩而已。”

“这物件世间少有,我怕在我手里若有所损伤,或遭了贼盗,那可如何是好?”伍谦平双手摩挲着九玉连环,一边摇头赞叹其完美无瑕。

“若少尹府不安全,我这平民家中更不安全,若是有了什么损伤,这也是它的宿命。原本这天成之物,成于谁手,落在何处,损在何时,也都是上天注定,何必为它惋惜。”夏幻枫将置于一边的木盒拿来,里头垫着软绸,防止玉环磕伤,“一会儿少尹大人便放心将它置于马背上带走,不会引人注目。”

伍谦平将九玉连环小心翼翼放入盒中:“那为兄恭敬不如从命了,定会早日解开这九连环。”

明夷看了夏幻枫一眼,说道:“那就不劳谦平兄送我了,带着九连环不如早回少尹府安置好更为妥当。我还有些事与幻枫说,她自会安排送我。”

伍谦平点头:“如此更好,那我先行一步了。”

送走伍谦平,明夷与夏幻枫回到雅间,脸皱成一团:“何必给他那么贵重的东西,我都为你心疼死了!”

夏幻枫哈哈笑道:“那东西确实贵重,但也不好出手。不瞒明夷,那是当年徐氏绸缎庄抄家之时流出的传家之宝,那时人多手杂,主人逃亡时候遗落,被不识货的仆从偷去变卖,没人敢收,于是辗转到我手里。这东西,有价无市,真拿去卖,很可能被认作徐氏叛乱同党。伍谦平有可能也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那他怎么敢收?”在明夷看来,无法变现的宝物,再珍贵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你不懂这种极度悭吝之人,见到如此宝物,是定然想要占有的,哪怕不能出售,留着看,也是格外欢喜。”夏幻枫胸有成足。

明夷依然不明:“既然是惹祸之物,你展示于伍谦平面前,不担心吗?”

夏幻枫笑道:“就因为知道他贪图这宝物,绝不会对外示人,把我交出去,这宝物也就得交上去,对他有何好处?还有一点,我肯拿出这个,代表着我向他摊开了底牌,我这儿不干净,他手里有我把柄,自然对我更放心,日后与我合作,才更无顾忌。”

明夷深深吸了口气:“你这打法,我彻底服气!”

夏幻枫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唉,露肩膀半天,我都怕老了落下病。”

明夷扑哧一声笑,想起一句话:“总有一日,你会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

“那是自然。”夏幻枫方才没顾着吃饭,如今才好好吃上几口,“你同他之前谈些什么?不会无缘无故来我这儿的。”

“哦,说起此事,还要麻烦幻枫。”明夷想起与伍谦平所谈,“他出钱,我出力,预备在西市开一家拾靥坊的店。我也不熟悉那边店铺的情况,不知是什么行情。”

“这个简单。我就近在我容异坊旁边给你买一间就是了,就当作欢迎你进上官帮派的礼物。”夏幻枫一口应下。

明夷赶紧阻止:“不用,这是用他的钱,我可不能让你破费。不如这样,你买下是可以,而后你租给我,我向他报账。”

“行,租金你说了算,就当你在帮派里的人工。我们帮派的长老、堂主都有人工领,不用客气。”夏幻枫吃了个半饱,舒服多了。

明夷心里算了笔账,这代表着,她手上又会富裕出一笔钱,造园子更加宽裕,舒畅到不行。只是还有一个疑惑,不问不舒服。

夏幻枫优雅地抹了抹嘴:“现在我们都是一个帮派的兄弟了,没什么不能说不能问。即使同样在帮派里,也只有石若山和四个长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你不必对我有所顾虑。不说你与我是好友,你与洪奕情同姐妹,我们便是一家。”

明夷见被他看穿,尴尬一笑:“我只是怕你不方便说。我是好奇你为何如此大手笔,似乎钱财用之不尽。”

夏幻枫神秘一笑:“我这里的钱和东西确实不少,一部分是上官帮派的。为了防止被对家一网打尽,上官帮派的钱财一半在质铺,另一半在我这儿,用于容异坊的经营和帮派势力的扩张。另一部分是龚君昊与申屠兄弟的,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他们只是不想被自己帮派中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家底而已。我算个中间人吧,有时也帮他们把一些无法出手的东西拿去黑市,赚点差价。”

明夷听了个差不多,也无需再问,满心只有对这人的佩服。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失控

谢绝夏幻枫马车相送的好意,明夷骑上五郎那匹被养得越发水光油亮的无忌,头一回自个儿上路,目标是临近的平康里。她喜欢无忌超过无常,因为黑马养好了,皮毛有光泽,便能遮去许多长相体型上的瑕疵,与人相反。且乌黑的马,格外能衬出人的娇小白嫩,十分醒目。

这沿东市一溜达,旁人见她身旁无人,便也敢打声招呼,搭讪几句。

“明娘子这匹马儿生得俊。”

“明娘子往哪儿去?”

大半是登徒浪子,加几个爱嚼舌根的大婶,明夷恨不得快马加鞭,只又怕驾驭不了,尴尬点头而过。

到了行露院门口,迎客的丫头小厮也围了上来:“明娘子自个儿骑马来的?”“娘子小心……”

她暗暗决心,下回定要让邢卿给自己换个妆,着身男装出去,能避开不少是非。

说起邢卿,却也多日不见了。

洪奕刚起身用了餐食,正饭气攻心,愣愣倚在塌上发呆,听得敲门,开门见到明夷,呜一声假哭起来:“啊,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快救我,我又要闷死了。你那儿的图纸我都跟工匠商谈好了,这下又无聊了。”

“你去监工好了,又没人逼你回来。”明夷方才骑马,浑身肌肉紧张,如今正酸痛着,看着闲人抱怨,直叹身在福中不知福。

洪奕赖在明夷肩膀上,没骨头一般:“你那儿大家都那么忙,我一个人闲着不自在,何况,我也不能老不回行露院,太对不起殷妈妈。回来休息好了,晚上配些客人喝酒唱曲,尽点本分也是要的。”

“你家夏大掌柜舍得你陪人喝酒?早就砸银子把你包起了吧。”明夷最爱看她听到夏幻枫名字的娇羞,有趣之极。

洪奕嘟着嘴怨道:“他虽是私下给我不少钱银珍宝,但我宁愿他多陪我些。他怎敢光明正大花钱包我,这冯桓的身份还是得低调行事,露了财怕人盯上,挖出底来。”

“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路,可别抱怨。若想要个明面上天天陪你的男人,外面排着队的有大把。”明夷知她是得寸进尺了,不惯毛病。

洪奕哼了声:“我就说说而已,哪会真的在意。等候的日子还长呢,其实挑些有趣的客人说说话喝喝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殷妈妈也好做些。这行露院对我们几个已经足够宽容,怎还好意思砸人招牌。”

明夷挤眉弄眼道:“难道不是你自己看到美貌的小哥哥想调戏调戏人家?”

“你还别说,真有一两个能看入眼的。”洪奕嘿嘿笑着,“样子不错,只可惜论性格、气质,与我家幻枫差了十万八千里。”

明夷点头道:“这倒是,你家幻枫绝对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我对他的本事都是佩服之极。”

洪奕一听,蹦了起来:“你别告诉我你对他有什么心思。你俩整天合作要在一处,近水楼台,我可抢不过你。”

明夷先躲在一边,才敢说:“放心,我喜欢纯爷们儿。”

两人撕打嬉闹一阵,也都累了。

“洪奕,我想去与他摊牌。”安静下来,明夷认真说道。

洪奕精神一振:“你打算怎么说?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你不答应,我死给你看?”

“我是这种人吗?”明夷无心玩笑,“我只是不喜欢这种使不上力,不明不白的状态。我想问清楚他和丰明夷的过去,如果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或许能重新开始。”

洪奕听着有些心疼起来:“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字,和别人的前男友再续前缘,不委屈吗?”

“从今开始是我的就可以了。”明夷笑着,灿若春花,“行,你休息着吧,我去邢卿那儿看看,让他给我换个男装,路上不惹人注意。”

洪奕打了个哈欠:“别画太俊美,也不安全。”

邢卿未料到明夷突然来访,多日不见,他清减了些,皮肤愈加惨白,想是太久没出过门。

“明娘子怎有闲来看我?拾靥坊应是纷至沓来,十分兴隆。”邢卿微微笑着,欠身请明夷入内。

明夷看他那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头也软:“邢卿看似精神不振,成言这两日可有来看你?”

邢卿眼神里暗淡下去:“不曾。他毫无音信,恐怕是刻意与我疏远。”

明夷这才想起,自己答应成言带信,却因洪奕突然失魂病发忘了个干净,连忙与邢卿解释:“成言那日与我去救了洪奕回来,曾托我传话,他要随师父外出一段日子,让你不用挂心。没想到我来时,恰遇到洪奕得了失魂病,焦头烂额,一下就忘了,都是我的不是。”

邢卿眼中略恢复了些光彩,笑得稍微勉强:“是这样……嗯,那我等他回来。”

明夷劝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说句良心话:“他有他的江湖道,来或不来,你都要照顾好自己。”

邢卿未回答,在琴桌前坐下,手指轻拨按抹,一阵幽怨之声:“其实我明白,他这月余不来,再来,我二人就自然生疏了。”

明夷心亏,毕竟这法子也是她想的,实在说不出太虚假的话:“他也是对你有不同旁人的感觉,因此才想各自安生一阵,不想步入歧途。”

邢卿不语,抚琴一首,先是如泣如诉,思念绵绵,其后如暴风骤雨,狂躁不安,最后万籁俱寂,唯有飒飒风声,显出无尽的空洞寂寥,无边无际。

他眼中无泪,都落在了琴声之中,倒惹得明夷眼泪扑簌簌掉,停不下来,只觉得内心荒凉无比,恨不能立刻死了过去,不在世间。越往后,越像个不见底的黑洞,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一般,空虚引向的是巨大的恐惧,明夷泪未干,又陷入窒息的感觉。

邢卿面无表情,瞳孔中空无一物,指下未停,拨按挑抹,声声入骨。明夷虽内心被黑暗的感觉吞噬着,仍有一丝理智,喝道:“停下!”

邢卿丝毫未受影响,明夷再三喝止无效,心头火起,双手向下,用力按压在他的琴上,琴声立止,明夷耳边嗡嗡声响,待寂静下来,才觉得手上火辣生疼,指肚被琴弦割了两道长长的血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男装

邢卿的弹奏被拦住了,双眼瞪着明夷,颇有怨毒之意。看明夷抬起手,又想抚向琴弦,明夷顾不上疼痛,一下抓住他的手。

邢卿使力挣扎,明夷指肚的伤口被压迫着,血滴了下来。邢卿觉着异样,看手上,鲜血顺着掌边往下流,这一惊,他像是醒了,慌乱着撒开手,站了起来。

“琴没事吧?”明夷知道这七炼琴可是比他性命更重,连忙把手挪到一边,不让血再滴到琴上。

邢卿慌忙找了条白色的丝帕来:“快把手包扎一下,我去给你找些药。”

见到邢卿终于恢复正常,明夷深深出了口气,将琴上的血迹擦掉,手心向上,微微颤抖,还真是疼,十指连心不是假的。

邢卿翻出些药粉来,虽不如缪四娘那儿的好用,倒也是慢慢止住了血。他默默给明夷上药,不敢抬头看她。

“以前,有这样过吗?”明夷知道方才的事并不寻常,他更像是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

邢卿点头:“已经五六年没有这样,之前操琴之时,每想起家里的事,便会陷入无法自控的状态,如周围有人,必使人自伤,如无人,必得我吐血为止。”

明夷看到琴身上已经深深沁入的暗色斑驳,原来这都是血迹造成:“看来你家这七炼琴嗜血,若你情绪低落,为它所制,它必见血而收。”

邢卿又怎会不知:“我以为这么多年,已经学会心无波澜,再不会为琴所控了。”

“怕的是为情所控。”明夷叹了声,“与成言之事,他避而不见,对你也是好事。若你想起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不说伤及无辜,对你自己也是极大的威胁。”

“终究是我火候不够。”邢卿抚着琴身,怜惜之至,“恐怕是七炼琴在提醒我不得沉溺情爱。你放心,我会放下的。”

方才琴声之中,明夷似是亲手触摸到邢卿的内心,巨大的黑暗,强大的吸力,幸而,邢卿此时的控制力已经远超五六年前,幸而,明夷是个自我意识相当强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幸而,那几滴血,安抚了七炼琴,终于算是放过了他们。

这个过程,虽过去了,依然残留着清晰的感受,让明夷心里久久酸楚。这孩子,承受的太多,是她无能为力的。她愈加明白了,他为何对成言如此执着,那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的光。

现在,邢卿决定要放下,就连他最后那道光都放弃了。这无异于,给自己判了终身的黑牢。

明夷知道,无论拿起或放下,无论这两人走近或离远,她只是个小小的推力,最终走向哪里答案还是在二人的心中。但她是真的愧疚了,不该介入,不该抱着对成言的偏心,将他从邢卿身边拉远。

成言,或许会照亮他,或许会与他一起毁灭。至于她,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不管了,不管了。

“放不放,随心吧。也不要太刻薄了自己。”明夷轻身抚慰他,“也许,没有他,你会坚强如铁。也许,有他的帮助,你能削铁如泥。”

邢卿苦笑道:“如今也不是我能决定。来,我替你把手包扎起来。”

明夷乖乖伸出手去:“不过你莫将我手绑成包子了,我一会儿还要骑马拉缰绳的。”

“怎么?学会骑马就闲不住了?听人说了,你今儿骑个黑马,在东市惹了不少议论。”邢卿笑道。

“那些人口真快!”明夷皱了皱眉,“所以我才来找你,替我画个男妆,省得人围观议论。”

“要去何处?怎不让殷妈妈借马车送你?”邢卿转身去准备易容的物品,随口问道。

明夷自然不能说是去找成言的师父,又招出一堆事儿来:“只是去郊外溜达下,顺便去花农那儿谈点事儿。”

“也是,骑术越练越精,但日落前定要回来,长安城不如以前,流亡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安生了。”邢卿先捧出一套皂色长袍,“衣服先去边上换上,我不看。”

明夷换上男装,配上邢卿的长靴,略有些大,便在鞋头塞上棉花,恰好也起到保护脚趾的作用。胸口未绑,原本只求不招人注意,也无需太过精细。

邢卿做事总是十分仔细,在她脸上一阵鼓捣,剑眉星目的男子分分钟造就,配上高扎的发髻,好一个俊秀的小哥哥。

走时,又给她在指肚的包扎带里重新垫上些棉花,以做缓冲,防止骑马时候再磨破了。

看着自己的手,明夷从未感到过,对邢卿有如此的亲切感,像是患难姐妹般。暗暗琢磨着,如果石若山的星象术数不能帮到邢卿,那么,有机会她再遇到缪四娘,定求她用祝由术帮忙。只是现在,还不能说,缪四娘的存在,不能再有人知道。

此次骑马,或许换了男装的缘故,格外得心应手些。一路虽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多看几眼,却也没有别的打扰,她甚为满意。

出了城,她缰绳松了些,脚下使力,无忌挺有灵性,稍稍加快了速度小跑起来。风迎面吹,清新无比,心情也跟着飘逸。秋日天高,神清气爽。

直到逼近那个想了许多遍的小屋,脚下突然就没了力气,身上也软了,恨不能转身往城里跑。可并不容她做逃兵,成言远远就见她,喊了一声:“来者何人?”

她才想起,自己这一身男装,恐怕成言也认不出来。逃不了了,便多了戏谑之心,干脆下马走近,装出粗声,问道:“请问时大侠可在此居住?”

成言一脸警觉,将她从头看到脚:“这里没什么时大侠,你先报上名来,什么人擅闯我的地盘。”

明夷看他脸上严肃表情,更觉好笑,使劲儿忍住:“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知道你叫成言!”

成言听这句,眼睛一瞪,突然就出手,一掌击向她前胸。

明夷只见得他身形有变,压根来不及反应,心想不好,恐怕这一掌下去非死即伤,想挪步,身子突然沉重,想开口,声音未出,掌风已到了胸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1

虽然春节越来越没年味,却是明怡最喜爱的节日。各尊贵的客户大爷们也都要放假,前后好歹也消停半个月,q&z的员工们也得以放半个月年假,经理以上职位轮休,也总能休上一周。明怡礼貌拒绝了父母两边的邀请,这么大年纪了,跑去当拖油瓶不像话。各发个红包,排出五天假期,打算和邱志二人世界两天,然后好好自己呆着,睡个够。

邱志却在年前三天突然消失了,留一句带父母去新加坡旅行过年。这倒是他的风格,除了工作,从来不觉得要对任何人负责。非常有技巧地同时避过了情人节和春节两大狗粮节,让明怡对这个狗年相当绝望,又没顺利见到家长,狗年成婚也是无望了。

电视上放着春晚,尴尬的小品,不关掉,只是为了家里有点声音,显得热闹。手机看了很多遍,邱志就像她养的第二只青蛙,一声不吭跑了出去,明信片也不发一张,待玩累了回来,给点毫无用处又占地方的土特产,两腿一叉,心安理得接受她的伺候。

可是,这只青蛙,她还是舍不得下载,毕竟也花了那么多时间心思,存了那么多三叶草,买全了装备,留着,好像才显得值得。

越想越无味,丢开手机,敷个面膜去。

刚敷上,来了个视频邀请,震得明怡心颤颤。拿起手机,微信名你的女王,这么中二自恋的名字只有洪奕。翻了个白眼,接受了视频请求。

洪奕大声啊了声,把明怡吓个够呛。

“要死啊,大年夜敷个乌漆吗黑的面膜,是要吓死几个人!”洪奕口无遮拦,嘴又快。

明怡敷的片状面膜不好说话,比了个中指。

洪奕见状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说话是吧?太好了,那就乖乖听我说。我刚从我弟弟家吃完团年饭回来,明天再去拜个年这春节也就算过去了。你知道的啦,我爸妈只要守着我弟弟就心满意足,看到我烦得很,我还是少去,这样有利于他们长命百岁。你呢?你家那位真那么狠心啊?今晚也不给你视频一下?”

明怡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做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

洪奕嘿嘿一声:“我才不信,你那宝贝哪舍得杀。你肯定也没节目吧,准备准备,我们年初三出发去杭州。酒店我订好了,化妆我来,你带上美美的衣服就好。对了,套装也要带一套,初五陪我做个提报。”

明怡瞪大了眼睛,做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继而做了个停止动作,把视频关了。

洗完脸再连线,明怡没有思想准备,被洪奕的脸吓一跳。她抹了一脸黑色的面膜,上面还有亮晶晶的闪片,简直雍容华贵,土豪气质扑面而来。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大过年的,一句话两个死,快吐个口水!童言无忌。”明怡夺回了话语权,浑身舒畅,“现在我可报仇了,还说我敷个黑漆吗他,你这个黑泥还带闪简直lo穿地心好吗?”

“土货,最近流行这款好不好?还有,涂抹面膜随便说话,要报仇你想太美了。”洪奕露出大白牙,在黑色面膜衬托下闪闪发光。

明怡想起最重要的事:“还有,凭什么就给我安排日程了?我今天开始休息,初五就要上班,谁能陪你去杭州你找谁去。我还准备好好睡几天的。”

洪奕双手合一,撒娇道:“求你了,这回对我太重要了。是一家游艇俱乐部,找我做2018年的公关活动整体策划,好不容易搭上的关系,金额不小。你也知道的,我那公司也就是做点演出经纪,带些模特礼仪,策划能力基本没有。只能求助大神你了,拜托!”

明怡看她模样认真,也不忍心真让她难做:“这样,情况什么样,你把资料发我,我帮你做个ppt,你去提报,忽悠一下得了。能拿下来再说。”

洪奕见有了余地,精神百倍:“我如果有这忽悠的本事也不用这么多年跟着大姐您混饭吃,执行我没问题,策划真的不行,提报问起问题来,我张口结舌多尴尬,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样,全年合同签下来,按合同价款百分之五给你个人提成,如何?”

明怡翻了个白眼:“我是爱钱,但跟你也不是讲钱的交情。你这百分之五我拿得可不容易,这全年的策划拿下了,接下来每个活动的策划你还得找我把关。说好了,单个活动给你改策划书可以,提报你就自己去,我也不能保证都有时间。”

洪奕手舞足蹈:“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了!我们初三去,我请你体验下他们俱乐部的超五星酒店,顺便看下实地环境,如果有要改的,还可以顺便改了。”

“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行了,你这几天也别出去浪了,调整下生物钟,别到时候闹我。”明怡关了视频,外面噼里啪啦爆竹开始吵闹起来,也许,去度个假,也不错。

洪奕为了这趟旅行也算下了血本,租了辆商务车,生怕明总一不惬意要提前回程。车后备箱里堆了两大箱,除了笔记本,都是衣服和化妆品,泳衣带了好几套。

“诶,他们俱乐部有个半山观景泳池,简直太有b格了,你资料里也看到了吧,放心,泳衣我替你带了,新的。”洪奕兴致勃勃,早已将这几日的日程安排好,“酒吧也不错,还有外籍乐队演出。”

明怡看着外头的萧瑟,打了个寒颤:“你勇敢,就算是恒温泳池,我也受不了出池子时候的冷,怕心梗。”

“年轻人嘛!嗨起来!”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洪奕裹紧了身上的加拿大鹅,走下车,为明怡拉着车门,“明总请。”

明怡四周一看,已经很庆幸做了这个决定。这真是个世外天堂般的所在,三面围山,一面湖水,湖上停着些游艇。一座山上立着许多独立的木屋,贴近自然的度假别墅设计。另一座苍苍郁郁,生态极好。第三座则是俱乐部的主体所在,包括了大堂、酒吧和半山泳池。

正看着,已经有小型的内部接送车来带二人去往他们预定的别墅。

明怡觉得,这个年,会过得有滋有味。 2k阅读网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2

想让洪奕晚上好好呆着,恐怕是明怡遇到过最难的case。更惨的是,她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我研究过了,今晚酒吧是虐狗之夜,我特意准备了装备。”洪奕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

明怡脸都绿了:“虐狗?这么变态!我是后备狗奴好不好!等我不用老出差,一定养一群可爱的汪酱!”

洪奕一脚飞了过去,长腿弧度极美:“你是傻吗?虐单身狗那种啦。就是情侣去酒吧,能获赠调酒师为二人专门调制的爱情特饮,每款不同哦!”

“所以你要去临时找个男人?”明怡早习惯了她的玩乐主义,很希望她能找个男伴,饶过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洪奕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男款西装,一顶假发,“反正我也没胸,肩宽腿长,扮个小鲜肉不在话下!”

明怡乐了:“行,你扮上,够英俊我就破例跟你去!”

洪奕从未让人失望,巧手装扮,眉眼一画,假发加持,加上英挺身材,还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原本这时代漂亮的男孩子就不少见,她虽还有些阴柔,却也不至于露馅。

“喉结呢?”明怡忍住不夸她,只挑刺。

“不怕,酒吧里谁看得那么仔细,好玩就行。”洪奕又找出一条黑色简约大方的小礼服裙,“换装吧,亲爱的。”

这家俱乐部的酒吧面积不小,除了飞镖、桌球区域,还有独立的舞台,灯光音响都很不错,现在台上是一组菲律宾乐队在唱经典乡村歌曲,倒也不吵闹。

明怡不想坐在吧台边,找了个不太醒目的区域,拉着洪奕过去。洪奕虽不情愿,也不好忤逆。还没坐热,便去吧台找调酒师去了,远远指了指明怡,金发碧眼的调酒师乐呵呵对着她摆了摆手,明怡不熟悉这种场合,只觉得尴尬。

不一会儿,洪奕带着两杯酒过来:“看,这是他为你做的冰山美人,估计是被你拉长的脸吓到了哈哈。”

明怡看着眼前水蓝色渐变的鸡尾酒,喝了口,辣,皱紧了眉:“你那杯呢?”

“我自然是欲火焚身咯。”洪奕晃了晃自己的,上层红色酒液体和中间的生蛋黄混在了一起,她一口喝了半杯,“哇,爽!”

明怡对她这茹毛饮血的行为大为不齿:“犯得着么?就为这两杯玩意儿?”

“要的就是这买不到的量身定制,你啊,太没情趣了!”洪奕干脆把明怡的酒也拿来,“一会儿我帮你要果汁去。”

“诶,看那个女的!”洪奕摇了摇听歌出神的明怡,“啧啧,气质真好。”

明怡顺她所指望过去,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姑娘,黑长直的发型,却一点都不显得清水,眼睛细长妩媚,脸型完美无缺,一点朱唇微微上翘,女人看了都觉得是个尤物。穿一身紫色鱼尾礼服,披着羊绒披肩,遮住大半身材,更使人浮想联翩。

紫衣女似是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竟向他们这桌看了眼,微笑点了点头。那一笑,更是似能让春花绽放。

“何止气质好,她的样貌身材,可以当明星了。”明怡叹道,“不知哪个男人那么有福气。”

“这样的尤物,男伴必定不是普通人,原本能来这俱乐部的身家都挺吓人,除了我们俩,哈哈。”洪奕自嘲一句,又看了会儿,“好像她是一个人来的?”

明怡看那紫衣女在吧台坐了下来,也不像在等人,并不张望,专注看着舞台上。

过了会儿,那女子向舞台走了过去,乐队主唱向她鞠了个躬,把立麦让给她,下了台去。女子清了清嗓子,向乐队示意,乐声响起。

那是一首未曾听过的trap音乐,带着点儿迷幻和慵懒,与她低沉的声音相辅相成,加上电音变幻,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十分入戏。

洪奕看呆了:“原来她是歌手,而且还玩的是嘻哈。有意思!”

“唱得很厉害啊。怎么,你对人家有意思?”明怡看洪奕目不转睛的样子,若不是知道她取向,还真以为她对那女子动了心。

洪奕眼睛在黑暗里发了亮:“你说,我去勾搭她一下,能不能成功?”

明怡认真打量了她一阵:“三成胜算吧,她看上去挺御姐的,不像会喜欢你这款。”

“御姐当然会喜欢我这种小鲜肉,勾搭得上,让她签我公司,我给她安排演出,还能推荐给圈里几个知名的经纪人。歌手谁不想出名出道啊!看我的。”洪奕走向吧台,要了杯酒,向舞台边走去。

紫衣女子唱完两首,将麦还给乐队主唱,走下舞台。

洪奕在下台处等着,举着酒:“润润喉,你的声音很棒。”

女子嘴角一扬,走近她:“你声音也很好听,烟嗓。”

“是啊,很多女孩子说我这声音很性感。”洪奕将椅子拉开,请女子入座,“我叫洪奕,洪水的洪,精神奕奕的奕。”

女子大大方方坐了下去:“我叫夏幻枫,夏天幻想自己是一片枫叶。”

“这名字好梦幻,很适合你,不像属于人间。”洪奕嘴上抹了蜜也似。

夏幻枫掩口笑道:“这名字可让我从小受了不少嘲笑。你怎么不去陪你女朋友?”

洪奕看了眼明怡那儿,见她正聚精会神看着自己,举了举酒杯:“那是我同事,我们只是混了杯酒喝。刚才还是她鼓励我过来找你,说这么美丽的女子,错过可就再也遇不上了。”

夏幻枫也向明怡举了举杯:“过誉了。你们是过来公干吗?”

洪奕深谙撒谎必须九分真一分假的道理,掏出了自己的名片:“我们是来这家俱乐部谈商务合作的。”

夏幻枫接过看了看,眉毛扬起:“总经理,洪先生还真是年少有为。”

“叫我洪奕就好。”洪奕看着夏幻枫,一脸痴汉笑,“幻枫你可有意出道?我有不少经纪人朋友,你愿意的话,我安排你们见面。”

夏幻枫嘴角带笑:“我有这种质素吗?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试试。不过,洪先生你也不是白白给人牵线的吧?”

洪奕一下反应不过来:“你意思是要给我中介费?”

夏幻枫将她的脖子搂了过来,贴在耳边,呵气如兰:“我住九号别墅,晚上等你。不来,那就别再找我。”

洪奕愣住了,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2k阅读网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3

跟着洪奕仓皇而逃的明怡一直没问出到底她遭遇了什么,直到回到房间,原样复述了一遍,明怡笑得把床拍得啪啪响。

“哈哈哈,你一定不要辜负人家,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也知道被放鸽子最惨了。”明怡换上舒服的睡袍,“我洗个澡帮你改改提案,你今晚不回来最好,省得吵我。”

“不回来我去哪儿!”洪奕满房间转悠转悠,跟脚下生了弹簧似的,“你说她会不会查到我住哪里杀过来?我们要不要连夜走。不行啊,初五的提报可不容有失,这样,我们初五一早退房,行李放车里,提报结束立马走!”

明怡难得看到洪奕如此狼狈,开心得很:“怕什么?她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快换回女装。真追来,打死不认。”

“对!对!对!”洪奕飞奔去了卫生间,一个小时后出来,人已焕然一新。

西瓜红的低胸真丝睡裙,一脸妖娆,撸了个全妆,假睫毛美瞳眼线修容高光一个不少,再画个嘟嘟唇,头发烫了个大卷儿,比上台走秀还隆重。

明怡从笔记本屏幕上方看到风情万种的洪奕,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大半夜你化那么浓要吓死几个人?不会要这么睡吧?不是说带妆睡觉老三岁吗?”

“老五岁也认了,今天我就这么睡,随时准备战斗。”洪奕蹑手蹑脚到窗边,看外面漆黑一片,不像会有访客,又拉紧了窗帘,缩回床上。

明怡翻了个白眼:“万一追来了,即使不认得你也认得我啊?”

“对!你快给我去变妆!”洪奕又要从床上跳下来,被明怡制止了。

“别想!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玩。你还要不要我改方案了?”明怡一指指向洪奕,顺利将她定住。

洪奕愁得挠了挠头:“那好吧,要是有人来,你记得不要去应门,躲起来!”

话音未落,门铃响起,二人都吓了一跳。

“room service。”听门外一声,两颗心才放下了。

“你去,我穿太少!”洪奕撒娇道。

明怡看了她裸露的肩膀和大半酥胸,也就忍了。

哐啷啷推进一辆餐车,服务生还是个高大英俊的老外,送了一瓶香槟,一个冰桶,一份toro,一份帝王蟹腿刺身,一碟寿司拼盘,样式十分华丽。

“have a good time!”老外站定不走,笑容可掬。

明怡心想卧槽不是付费的吧,颤巍巍问:“for free?”

老外一耸肩膀:“of cource。”

洪奕看不下去了,也不顾自己穿着性感,找了张粉红色毛爷爷塞到老外手里:“thank you。”

老外看了二人一眼,露艳羡之色,用标准段普通话说了句:“祝两位今夜愉快!”

两人看老外走远了,一脸懵,看了彼此一眼,同时说了句:“呸!”

“酒店的服务还真不错诶,这toro很棒,你试试?”洪奕紧张一晚上,也有点饿了,“只是大冬天吃这么生冷,差了点儿意思。”

“香槟也是冰好的。”明怡打开香槟,倒了两杯,“棒!”

洪奕又开始疑神疑鬼:“诶,会不会一会儿给我俩空调停了,让我们冻死?”

“那敢情好,你可以要回酒店房费还另加服务费了。别傻了,被害妄想症吗?”明怡懒得理她,大赞炙烤三文鱼手握,“吃这个,好歹算半熟。”

“不行,我得翻翻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名片啥的。”洪奕没了胃口,开始翻找寿司盘和配送的插花。

“你不如用银针试试这些食物里有没有下毒。”明怡懒得理她,继续掰蟹脚,“这个赞诶,刺身级的,好鲜嫩。”

“有道理。你说用银耳钩试有没有用?”洪奕开始翻找起自己的首饰箱。

明怡看不下去了:“够了啊!你以后还是别做这种亏心事了,没这种心理素质。瞎想什么,你不去,别人自然以为你对她没兴趣,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傲着呢,哪会再来找你。”

洪奕豁然开朗:“也是啊,想去她房间的男人都排到码头了,哈哈哈,她很快就不记得我了。”

她终于肯好好坐下来享用美食,明怡摇了摇头:“你啊,外强中干。”

食物入肚,虽有些嫌冷,但好在别墅中温度挺高,心满意足。

洪奕正打算去卸妆,见手机亮了一下,对明怡喊道:“帮我看下。”

明怡拿来一看,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先别卸妆了。”

洪奕愣住:“怎么?”

明怡将手机递了过去,洪奕一瞧,整个人石化了。

只一句:夜宵味道如何?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给人家电话号码了?”明怡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洪奕。

洪奕木然点头:“我给人家名片了。”

“那敢情好,你不回信息也不怕,可以直接跑到你公司去等着。”明怡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算了,你还是好好给人家道个歉吧,大不了扇你一耳光,也就把事情了了。”

洪奕将手机扔得老远:“我不回,她应该知道了吧。明天我加她微信给她转账,把夜宵钱加倍还她就是了。”

“今日事,今日毕。”明怡把手机扔了回去。

洪奕把手机关了机:“就一晚,让我好好睡一晚,恢复状态,明天一定ok!”

“还卸妆吗?”明怡走向浴室,“我可准备洗澡休息了。”

“你先去吧,我待会儿。”洪奕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已经暗去的手机,发着呆。

怕什么来什么。

门铃又响,洪奕赶紧去将大厅灯关掉,想假装已经入睡。

门铃不停,在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山头的住客都要来敲门骂她了。硬着头皮也要去,洪奕心想,不知这次送来什么?不会是一把刀让她自宫吧?

开门后,洪奕真希望见到的是一把刀。

面前婷婷袅袅,正是夏幻枫本人,妆容依旧完美,上下打量着她,嘴边含着笑意:“请问洪奕洪先生在吗?”

对啊,自己是女装!洪奕鼓起勇气,既然她认不出(她自觉这副模样完全与刚才判若两人,不可能认出),那就将错就错,让她要点儿脸。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4

见夏幻枫认不出自己,洪奕有了主张。

“不好意思,洪奕已经睡了,您是哪位?找他有事吗?”洪奕憋着声音,尖尖细细的,想挺起胸,发现自己货不够,就侧了身子,亮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大长腿来。

夏幻枫顺她意,看向她光洁完美的长腿,嘴边带一丝笑意:“好,那我不打扰二位了,好好休息。麻烦洪先生明日再与我联系。”

洪奕扬起下巴:“好,不送。”

夏幻枫未走远,洪奕已经急于把门关上,不敢再多停留一会儿。跑卧室里呼哧带喘,敲着浴室的门:“明怡,明怡!”

“待会儿!”里头水声停了,喝了一句,又开始。

明怡出来,洪奕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叨叨里面。

“刚才她来了!”

“那个她?”

“就那个啊,我在酒吧撩骚那个。”

“哦。”

“哦什么?吓死我了!幸好没卸妆,她肯定没认出来,还问我洪奕在不在。”

“你怎么回答?”

洪奕一脸骄傲,觉得自己相当聪明:“我当然顺杆爬咯,说他睡了。这样她该死心了吧,有我这么美艳的女伴,她还想参合?”

明怡突然问了句:“你觉得你好看还是她好看?”

洪奕想了想,皱着眉:“我自己不好说吧,你觉得呢?”

“两种类型,不好比较。她比你冷艳一点,比你有风情一点,比你有神秘感一点……”明怡仔细回想着夏幻枫的模样。

洪奕扔了一个枕头过去:“那是因为你和我太熟了!哪儿来的神秘感,如果都是第一次见面,应当是不相上下吧。”

明怡一脸正经:“那你还是挺有自信的。”

洪奕无心跟她抬杠:“都怪我男装太风流倜傥了,她竟然说让洪奕明天联络她,这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啊!难道她觉得自己比我竞争力强想要抢我男人?”

洪奕突然就从战战兢兢的渣男状态转换到战斗力十足的情敌去死状态,让明怡哭笑不得。

“你说的,明天跟人家说清楚。有诚意就约人家出来说。”明怡打了个哈欠,“我反正是要睡了,你慢慢想怎么办。”

“不见,坚决不见。万一她一生气给我泼硫酸呢?我还是加微信说吧。”洪奕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慷慨激昂的。

明怡往自己的房间走:“至少,给人视频或电话吧。”

洪奕把自己蒙进了被子:“知道了!”

第二天原本的计划是在早午餐后,先去半山泳池游泳,然后到spa中心做个按摩。

面对丰盛的自助餐,洪奕一反常态,毫无胃口:“真的要视频?”

看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明怡都有些不忍:“你先加> 洪奕打开微信,查找了那个来电,微信号就是她的全名夏幻枫,头像更像中老年表情包,是一片枫叶。身份验证洪奕写了:洪奕,昨晚酒吧。

写完,洪奕就开始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呢?”明夷给她夹了块火腿,“吃点,一会儿别游着晕倒了。”

“我在祈祷她不看手机,不加我。”洪奕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不如祈祷她也在游泳,然后手机掉水池了。”明怡随口一说。

洪奕瞪大了眼睛:“可别乱立flag,不会那么巧她也去游泳吧,一会儿你先到泳池边上看看,安全了再叫我。”

“别神经了,如果遇到正好说个清楚。”明怡又夹给她一根香肠,半只莲雾,“吃饭!”

泳池边。恰是午餐时候,少有人迹。只有一对老外夫妻,也不怕冷,边喝酒边在池边坐着聊天。

景色极美,从泳池的边沿看去,山下的湖水被青山环绕,天色也蓝,水面洒着金,真是一副自然造就的水墨画卷。

说是泳池,更像是加大的温泉,隐隐都能看到蒸腾的雾气,应当是相当舒服。洪奕见此,暂忘了撩妹带来的烦恼,解开羽绒服,里头是一件黑白色的比基尼,将羽绒服交给明怡,跃入了水里:“帮我拍照!”

明怡不会水,又怕冷,便找了个阳光充沛的座椅,舒舒服服晒起太阳。

看水里长手长脚的洪奕游得非常出色,如美人鱼一般,明怡也就顺她意,准备拍上几张美照。

拿起洪奕的手机,微信来了,夏幻枫通过了验证,发了个笑脸过来。

明怡向出水休息的洪奕摇了摇手中的手机,只看她一脸懊丧,游了过来。

“我不出水了,冷,你帮我举着手机,我看看。”洪奕垂头丧气,令明怡都无心吐槽了,“唉,要不直接视频吧。”

视频接通了,夏幻枫那边却是一片黑暗:“哦,我手机摄像头有些问题。你是昨晚哪位?不是洪先生找我吗?”

“我就是洪奕。”洪奕深出了口气,“对不起,夏小姐,昨晚我贪玩,穿了男装去又和你搭话。是我不对,要怎么骂我都行。”

“你起来些,嗯,这件比基尼很好看。如果你是扮男装,那为什么要跟我搭讪呢?那么多女孩子。”

“因为,因为你最好看。”洪奕说着,自己都脸红了。

“谢谢,不过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洪先生的女朋友,我看他没有戒痕,只要没结婚,大家都有机会。也许他喜欢身材更有料的女生呢?拜拜。”夏幻枫一口气说完,直接把视频断了。

洪奕从窘迫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什么?她意思是我没料咯?我跟你说,我一点愧疚都没了!怎么有那么自大那么厚脸皮的女人!”

明怡听她控诉了半天,觉得这两人都挺无聊:“行了,事儿完了,去spa吧。”

经过一个下午对夏幻枫如何无礼的控诉,明怡终于说服了洪奕先好好练习一下第二天的提报。洪奕一下子神经紧张了:“对啊,明天就要提报了!”

在明怡临阵指导下,初五,二人一身套装精神抖擞走进了俱乐部主会所的会议室。

对方三位领导已经入座等待,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相貌俊秀,眼神凌厉,气质卓尔不凡的男士,看上去很年轻,领位的秘书提醒道:“那是我们执行总监。”

男士站了起身,笑道:“洪小姐好,我是夏幻枫。”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投怀

成言掌风过来那一瞬,明夷才相信原来一瞬间真的可以有万千思绪。成言是不是瞎?还是身体比脑子快了十倍?完了,这一掌过来她得摔出去几米吧?会不会口吐鲜血?慢着,就算打得不厉害,这个部位,也不能给他随便打啊,万一打变形怎么办?死了死了死了,为什么要作死扮个男装,不过如果受了重伤,时之初是不是得对她负责?

所有思绪涌在一起,身体只来得及做一个反应:闭眼,等死。

咦?摔了吗?怎么软软的?第一时间摸向胸口,似乎也不痛。睁开眼,看到一个下巴,自己躺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臂弯里,惊得跳起,又顶了脚趾,疼得五官缩在一起。

“明娘子,你这是哪一出?”时之初的声音带点戏谑。

明夷很想说句你认错人了,然后飞快上马跑走。可转头一看,无忌已经跑去时之初的马槽里吃草,完全不顾主人死活。

她想到自己方才急着摸胸口的动作,皱成一团的丑模样,想死的心都有。被他这么看穿,想必认为她如同跳梁小丑,莫名其妙。

成言听言直拍脑袋:“啊呀,是明娘子?怎如此打扮,若不是师父眼明手快,我就误伤娘子了!”

明夷勉强一笑:“我只是一人驱马来城外,男装安全些。”

时之初看了眼她的脚:“有伤?上次的还没好吗?”

“好了,一次爬山不小心脚趾伤了,无碍。”明夷虽是有将缪四娘的事抛出来的打算,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成言在明夷面前晃着,十分好奇看她的妆容:“又是邢卿的手笔吧,真偏心,你这妆容可好看多了!”

时之初看他晃来晃去碍事,瞟了他一眼:“你今日的农活做完了?”

成言一脸骄傲拍着胸口:“都做完了!”

“哦,那去割点草喂马,然后挑水回来给两匹马都洗刷一下,梳理鬃毛。”时之初指了指马厩,无忌正和小红马亲密无间一同抢食。

成言敢怒不敢言:“好。”

“你来定是有事,说吧。”时之初显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开门见山。

明夷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倒不知如何开口,看看周围农舍、农田加马厩的配置,实在也不像个谈情说爱的所在。

“这周围有河流或溪涧吗?我想洗把脸。”明夷更担心的是,对着这一副男儿的假脸,怕是时之初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好感来。何况,溪流或小河边,一向是表白心迹的最佳场所,潺潺水声,悠悠山林,人都会衬得美出三分。

“有。你的脚没问题?”时之初应得干脆。

“没事儿。”明夷觉得他的态度一向以来都很有意思,分明想要拒人千里,但只要她开口,他像是不懂怎么回绝一般,不情愿也会去做。

时之初走在前头,步伐缓慢,虽不刻意回头照拂,却显然配合着明夷的步子。明夷看着前头高大挺拔的背影,慕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人带着她去哪儿,她都不会问,只管跟着去,无论走多久,都不会恐惧。

可惜,这一路并未走很久,那条小溪就离他的农舍不远,只不过隔着一些树木,看不清晰。

虽只是短短距离,景致已然不同。农舍那处天宽地阔,让人有豁达无欲之感,这里却因围绕着树丛,倚靠着山脚,显得幽深安宁,能让人平心静气,如能阅尽自我心境。

时之初未回头,站在溪边:“如何?”

明夷喃喃说了句谢谢,便在溪边找个大石坐下,捞起水洗去脸上妆容。时之初转向另一边,大约不想让她尴尬。

溪水冰凉沁人,还能闻到些属于落花的香甜味。将脸上的妆容洗干净,长发放下,简单束在背后,在水中映照着,倒也清丽舒服,许久没有如此轻松自在。

看那水流清澈无比,见得到下面的石头与期间穿梭的小鱼虾,只在一尺之遥。明夷看了眼时之初,他依然背对着自己,便解开靴子,将脚解放出来,想放入溪水中清凉一下。

目测溪水不到膝盖高度,她便放心踩了下去。

不对,还不到底,晕,淹没膝盖了,怎么还不到底?身体失去了平衡,往水中栽下去,心头又开始小剧场:完了,今天流年不利,实在不该出门,不被人打死这是要淹死啊,尸体泡浮囊了那是有多难看!对了对了救星就在咫尺之遥,别怕,快呼救啊!

想一连串,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啊!

这次,她没闭眼,却依然没有清楚看到时之初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只见到他袍底一挥,遮住一片光亮,挥过之后,自己的后背已经稳稳贴在他的前胸。

她的眼睛大睁着,身体腾空,只有背脊在他身上,眼里见到的是一片蓝天,耳边听到的是心跳声,应该是自己的吧,怎么那么大声……

时之初大概是扫见了她裸着的脚,迟疑了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明夷的念头只是,这人,怎么那么高……虽然自己不是没恋爱过,但不擅撒娇,从未被公主抱,他却一次两次如此。这人,是真不知道男女之防吗?大唐还是开放啊。

他怎么不放下自己?他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太沉了?

一日之内,两次躺他怀里,他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的吧?第一次应当没事,是成言出手在先,这次,明明也是意外,千万别把她当作了心机婊才好。

时之初跨了一步,将她放在一个较大的石头上,让她坐定,而后将靴子递了过来。

她的脸腾一下红得不行,灰黑色带着绿苔的石头映衬下,自己的脚更显得雪白,隐隐透出些**的意味来。

时之初的眼神从她的脸走到了她的脚,扭过了头。

我的老天,他不会觉得自己露脚丫子是故意勾引他吧?明夷的老脸都快被践踏到地底了,从嗓子眼里说了句:“我以为很浅……谢谢你,又救了我。”

时之初没忍心看她过于尴尬,回了声:“水太清澈,看来清浅,实则深达腰际。你不会水,以后莫要如此大意。”

明夷觉得奇怪,惊叫未必是不会水,也可能只是因为突然惊吓而已,顺口便是一句:“你怎知我不会水?”

时之初肩膀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逼供

时之初透露出知道明夷不识水性,既然到了这步,明夷决定干脆就把事情说开得了。咬咬牙,早晚都要面对的事。

“时之初,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明夷问道,听得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时之初依然背对着她:“是。”

“不是,我将你的画像给连山看过,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明夷边说,边注意着时之初的反应,故意说这个谎话,就是想一击即中。

果然,他的背影僵住了,耳廓有些发红,手握成了拳,声音有些发虚,音量却提高了:“人有相似。”

明夷穿好鞋站起了身,既然自己占据了优势地位,绝不能让他轻易逃脱,绕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不要再骗我了。我并未说连山认出了你,你却已经说人有相似。你明明就是他,你明明和我曾如此亲密,怎能装作不认识?”

“你我只不过数面之缘,何来亲密之说。”时之初目光闪烁,不敢直视,这还是明夷头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心里勇气大增。

明夷决定一气呵成,直接出杀手锏:“你不过是欺负我家中变故,身体有恙,记不清晰,难道你不怕我其实早已经渐渐记得一切。因此可以抹杀我们之间的过去吗?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差点轻生,没有办法独活。我为你走遍千里,寻遍灵媒,寻不到你的尸体也要找到你的魂魄好让你安息。这么多年,我孤身一人,外人见我长袖善舞,背地里又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想着你,想着你我之间,想着原本我该白日伴你身边,看你舞动九节鞭,夜晚躺你怀中,与你观满天星斗。”

时之初低垂着头,嘴唇细细颤动,又不肯开口。

明夷见所说有效,继续:“可你忍心躲着我,让我一人承担所有人的非议,街巷对我千夫所指,背后编排得我腐臭无比。又让我一人承担丧父之痛,任何人都可将我踩在脚底,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也不曾给我一丝关怀。你的心,是被水里的凶兽吃了吗?白白留了副身躯,却要做如此薄情寡义的事!”

明夷一边控诉,一边自己也忍不住泪眼婆娑,说得七情上面,入了戏。

时之初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你家出事之后,我曾去看过你,看你苏醒才安心。”

“是,在你眼里,我只要活着,你就不亏欠我吗?”明夷步步紧逼。

“我欠你,所以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愿意帮忙。”时之初眼下微红,正视着明夷,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明夷更迈近一步:“你做什么都偿还不了这七年的时间,偿还不了我花信已过终究憾事。欠的是情,我要你偿的也只有情!”

时之初后退了一步:“除了情,都可以。”

“为什么?七年前你与我是真心想与吧?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明夷说着这句话,心里却有些刺痛。七年前的他,属于的,不是明怡,而是明娘子。

时之初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七年前如何,我已不愿提及,落水被救之后,我也记不得自己是何人,待记得起来,已身在异乡,有自己的境遇。时过境迁,过去的感情早已是过去而已,如今的你我,已经不复当年,何必勉强。”

明夷看他眼珠的转动,思索后再回答的样子,已是心中有数,小样,以为这是什么上世纪狗血偶像剧吗?失忆梗?早就用烂了好不好?哪来那么多失忆,哪来那么多落水被救?连山口中的那位未婚夫,虽有些武功,却从没说过他功夫盖世,以时之初的功夫,落海里都死不了!

唯一合理的解释,第一,当年他掩饰了自己的武功甚至是身份,第二,当年落水而亡的事件是他自导自演,为了从明夷生活里消失。如此看来,他对丰明夷极可能并没有真的感情!

推理至此,明夷既高兴又烦躁。高兴在于,自己喜欢的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上过自己身体的旧主人,那么就不怕他爱屋及乌对自己的感情不纯。烦躁在于,不爱丰明夷,那可能人家就是不喜欢这款,她二人可是长得一模一样,怎样能让他爱上自己呢?

更大的烦躁在于,他可是一个欺骗了明娘子感情的渣男!这不是人品问题吗?能原谅吗?

无论如何,今天需要一个结果。

明夷步步紧逼:“你当年为何掩饰自己真实的武功来接近我?是何目的?为何要装死遁逃?你对当年的我感情是真是假?我不计较,只是要个说法。”

时之初深出了口气,闭上了眼。

明夷冷哼一声:“你不说也可以,恐怕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回应我的问题,就是把我杀了。否则我会一直纠缠你。”她笃定时之初不会杀她,否则不会一次次救她。

“我不杀女人。我也相信你说会一直纠缠下去,明娘子就是如此。何况,我闻到了你身上七合散的味道,我那瓶你早用完了吧。这瓶应该是我姑母那里的,你去过,城郊值得爬山爬到脚趾脱落的地方,只有四娘医庐。所以,我不回答,你也会逼我回答。”时之初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他毕竟也不是普通人。

明夷佩服他的观察力:“是,我也记下了医庐的路径。但我不会泄露出去,也不想威胁你,只是真心求你给我个答案,否则我到死都不会瞑目。”

时之初苦笑了一下:“好,我能说的都说与你听,不能说的,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用知道,也别再问。”

“好。”明夷点了点头。

时之初开始诉说一个故事。明夷听来,总有七分是真的。

他曾属于一个情报组织,得知拾靥坊的丰四海可能是对头组织的重要成员,想确认其身份,并将其纳入麾下,成为反间者。但丰四海行事十分谨慎,难以接近,因此,他便从当年风华正茂的丰明夷下手,得到了她的青睐,成为她未婚夫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情债

时之初讲述的是一个无间道的故事,细节语焉不详,明夷倒也无心查问,政治斗争什么的,她从不关心。

“所以,我阿爷确实是属于那个组织,不是普通商人?”明夷想起丰四海的尊容,确实透着挺多精明猥琐。

时之初眉心未展,看了明夷一眼:“其实到最后我也没确定他是不是。我这边出了些变故,不需要我继续执行任务,所以我需要找个办法脱身。”

明夷听故事听得兴致勃勃:“那为什么要那么复杂,做出落水身亡的假象呢?你要想跑,她……我也找不到啊。”

时之初又看明夷一眼,似乎觉得她问得很奇怪:“以你的性格,我不死,你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我跑了,你会终其一生找我。如果我抛弃你,你会费尽所有追杀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死,你会伤心,但终究会放下的。而落水最好,找不到尸身也是常见的事。”

明夷还想问,但突然想起自己在八卦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明娘子”她自己,实在不该只是好奇,而没有情绪,多少要愤怒些,于是做出义愤填膺模样:“这就是说你还是选了一个对我最好的办法咯?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

“这次再见你,你变了很多,可能是这七年你变了,也可能是这次失去记忆引起的。或者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过去是怎样的人。我认识的明娘子,泼辣如火,十分任性,对喜欢的人掏心掏肺的好,对厌恶的,毫无半丝怜悯。”时之初转脸看着溪涧,像是看向七年之前,“我现在看着你,像是看另外一个人,所以我只能用她来形容过去的你。她是个相当极端的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是所有的准则,她认为好的,就是你必须接受的。”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明夷觉得,将过去的明娘子称之为“她”,更为自然。

“我觉得对不起她,从一开始,就都是虚与。所以能做到的我尽量都满足她的要求,这也是她特别喜欢我的原因吧。除了抱歉,我有时觉得她是个让我很敬佩的女子,这世上,有几人能活得如此纯粹、随性。”时之初斟酌着词句,怕惹了明夷不悦的样子。

明夷脑中的“明娘子”越来越立体,她浑身有刺、敢爱敢恨,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和感受,活自己的痛快,虽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能让自己舒畅。这样的人,可远观,可为友,但要时常相处,并不容易。

时之初,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她心里更多的,是庆幸。

“所以,现在你对我也是这样,能做到的,都为我做,是因为习惯了吧?”明夷尽量让语气温和,从今起,她更要做个与明娘子不同的人。

时之初脱口而出:“你不一样。你并未让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让我做的都是情理之中,也确实是你需要我做的事。”

“她让你做过很过分的事?其实我并不记得很多,也许不愉快的就不愿意记得了吧。”明夷想知道更多他们之间的过往。

时之初想了想:“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收下连山的吗?”

“他和我大致说过。”明夷对此无需隐瞒。

“你让我将虐打他的人贩子做成人彘还记得吗?”时之初转而看明夷,想从她表情中找到些什么。

明夷想及那些画面,眼露厌恶:“连山也是如此说的。你……真的做了?”

时之初微微一笑:“我做不到,了结恶人的命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并不喜欢看到任何人受那样的折磨,我给了他一个干脆。”

明夷一阵欣喜,她虽已接受了这个世界法外以暴制暴的事实,但也绝不想她喜欢的人做个虐杀者,嘴边不由扬起笑意:“那就好。”

时之初意味深长说了句:“你和她完全不同,她喜欢看到自己厌恶的人受尽折磨。”

明夷咬了咬下唇,豁了出去,走近他:“那现在的我,你会不会喜欢上?”

时之初愕然,往后退了一步:“莫开这种玩笑。我好不容易能与你正常相处。”

明夷也没指望他能欣喜若狂地答应,只要不露出厌恶和反感已经是胜利,眯着眼说:“我没开玩笑,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也许记忆里很喜欢你的那一部分太深刻了。不过我只是说与你知道,你可以不必回应。”

说完这几句,明夷在内心暗暗咋舌,这也太ooc了,自己原不是这样主动的人,可对着他就是有一种想说出来的冲动,甚至带着点调戏的味道,像是对着特别亲的人。

一碰到时之初就不正常的情况,恐怕一时半伙痊愈不了。

时之初不动如山:“你若不提男女之情,我可当你故友相处,都落个自在。你有何需要的,我必定鼎力相助,以还七年相欠。”

“你是能站在拾靥坊给我招揽生意,还是能为那些官商家眷斟茶倒水?”明夷忍不住吐槽起来,怕他尴尬,又转了回来,“即使你愿意,我也看不得你做这些。只是我平日也不过忙拾靥坊那点事,要你帮忙的时候,恐怕都是最不走运的时候,比如上次洪奕遇上劫匪。”

“你若无事,那自然再好不过。”时之初表情放松了许多,开始有玩笑之心,“或你愿意等等,我多抓几个悬赏高的贼匪,赏金给你当作赔偿。”

明夷这次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心,钱这东西,她爱。但爱的是钱能带来有利的形势和足够的安全感。如今,其一,她并没有前一阵那么经济恐慌,看得到自己只要继续这么走下去,钱途无量,其二,再多钱,恐怕也比不上时之初能给她的安全感,这人,沉稳,双商极高,武功盖世,对自己还有些情分,无论是不是爱情。若有他在侧,天塌下来,也不用怕。

想得如此笃定,明夷笑得灿若繁星:“钱,我不要,哪怕你欠我一辈子,就这么欠着也没关系。”

时之初却更笃定:“你啊,恐怕置身漩涡而不自知,日后难以风平浪静,我自然有偿还你的机会,由不得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许约

明夷不会傻到与他抬杠,倒是想起一个盘算:“若我投身江湖帮派,你可愿为我入帮,帮我壮大帮派?”

时之初皱起了眉:“你入了帮?是天一帮还是桃七帮?据我所知,申屠世家还没有开始筹备长安的分坛,但也快了。”

“你在这乡野之间,但朝野还是江湖的事,可一点都没放下啊。还在为那个情报组织工作?”明夷没想到时之初对几个帮派在长安的动向能那么清楚,桃七帮人事混乱,行事高调,很容易打听,天一帮虽谨慎,但毕竟在城外建着那么大的工事,有心探听也不难,但申屠世家要进驻长安的事,还是容异坊开业之日,申屠兄弟才刚透露出一些意思,这消息,也过于新鲜了吧。

时之初说得云淡风轻:“现今局势便是如此,政局动荡,朝中势力分庭抗礼。这三大帮作为朝中势力插向江湖中的双手,也是时候要收拢来,以防政局变化。”

明夷一想也是,如果帮派势力一直盘踞各地,长安有什么动向,鞭长莫及。

“你便说,如我入了帮派,你跟不跟随?”明夷盘算着,现在她在上官帮派虽有小马的交情,夏幻枫的支持,但这二人各有心思,一个身为长老,不服这副帮主,一个身为副帮主,把帮主当成傀儡。她想要在上官帮有自己一席之地,既无足够财力又无实权或武功,必须得有个杀手锏,而时之初,怎么看都是最完美的杀手锏本锏。

时之初避而不答:“你入的哪一帮派?我怕你被人蛊惑。”

“扬州的上官帮派,听说过吗?”明夷也想知道时之初眼中的上官帮派是怎样的。

时之初略一思索:“上官帮派近几年变化很大,老帮主的星相占卜享誉江湖,出了变故之后,新任石帮主据说为人敦厚,行事稳健。但这两三年内,人力财力扩张极快,帮内必是有不世之才。在新帮派倒是有出头的机会,若是在三大帮,恐怕你无立锥之地。”

“那你是愿意随我入上官帮派咯?”明夷内心雀跃,只要他答应入帮,以后有事没事以帮务为借口,她便能随时来找他。

时之初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当了上官帮派的帮主,我必定随你入帮,做你护法。”

明夷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了,这什么意思?怎么轮都轮不上她当帮主啊,这就是个婉拒呗。既然如此,也不好勉强。

“那你记着,我有一日当上帮主,你莫再抵赖。”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就当买彩票吧。再不济,找个机会,让夏幻枫想辙,求石若山给她当个几天帮主。以时之初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招揽入帮,他二人没有理由不答应。

“好。”时之初笑得更开了,大概是觉着这事儿算拖成了无限期。

明夷还想再磨几句,成言咋咋呼呼跑了过来:“师父,明娘子,你们在这儿说话呢?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他拿个水桶,边打水,边挤眉弄眼看着两人。

明夷见他皮得挺高兴,起了戏弄之心:“之初,你说过只要能帮的,都会帮我,是不是?”

时之初见明夷笑得不怀好意,知道她另有乾坤,只得配合:“只要我能做到,无关儿女之情,都可。”

明夷晃着脑袋:“无关,无关。我拾靥坊准备要开个会所,是用来招待身份尊贵的部分客人,需要面容俊秀,机智灵敏的少年来做美艳博士。”

明夷说着,眼睛盯着成言,眯成了弯月亮。

时之初顺她眼神看去,了然,忍住了笑:“没问题,你需要用多久,我便借你多久。”

成言顾着打水,听了半喇:“明娘子要借什么?”

“你。”明夷指了指他,“待我园子修好了,你便来拾靥坊帮我。”

成言苦起了脸:“师父,你真忍心啊!就这么便宜把我卖了?”

时之初一脸正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明夷看成言都快哭了,挪了过去,在他耳边轻身说:“你傻啊,到拾靥坊,你能住在长安城里,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以后,我再帮你求你师父教你武功便是。”

成言立刻喜笑颜开:“好!明娘子你随时找我,我立马收拾包裹。”

时之初岂会听不到那点儿耳语,摇了摇头,假装叹了口气:“我这徒儿太有良心。别在这胡闹了,马还等着你呢。”

成言提起水,回头说了声:“之初,这称呼好听,又亲热。”

未等二人回应,他已跑了老远。

明夷脸有些烫:“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时之初不知是不是明知故问,脸上一片平静之色。

明夷戏弄他的心又活了起来,凑近了说:“之初啊,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吧。”

“你喜欢就好。”他轻轻松松一句,被明夷脑补出长长的玛丽苏剧情来,沉寂多年的少女心都死灰复燃了。

不行,得像个沉稳女王的样子,明夷咳嗽了声,沉住气:“我知道你也未必就叫这个名字,但名字不过是代号,我知道唤的是你这个人便好。若世上只有我一人如此唤你,哪怕日后得知了你真名实姓,我也愿意就这么唤你一生。”

明夷心底颇为骄傲,这段话信息量大。一来,表示自己没有那么蠢笨,知道这时之初也未必是他本名,这也算是个试探,看他如何回答,二来,暗暗送些爱慕之意,愿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是特殊的,三来,许这一生,乃是最厚重的甜言蜜语。

时之初脸上不露声色,只被盯着他看的明夷发现,他眼睫毛微微抖动,情绪定然是有触动的,这便足矣。他又堆上没有几分真实的笑容:“明娘子太会说话,之初自叹弗如。”

看来,他果然真名未知。

明夷看日头已不早,总需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便上去拽了拽他的衣袖:“走吧,我也得回城了。”

时之初顺着她意,走在她后头。

明夷走两步,回头一笑:“还有,叫我明夷,算是我的命令。”

他走了神,半晌,回了句:“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名

无忌在成言的精心梳理下,精神抖擞,昂头嘶鸣的样子像是有点膨胀了。

明夷轻抚着它的鬃毛:“得意什么?洗干净了也还是个小破马。”

无忌似是听懂了一般,扭头看了看时之初的枣红骏马,打了个喷嚏。

时之初看成言干完活无所事事,叮嘱了句:“你送明娘子回城吧,一个人不安全。”

成言看了眼:“对啊,明娘子这易容也洗掉了,城外不像长安城内那么安生,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明夷想想有理:“那就麻烦你了,送到城门就好。”

成言正百无聊赖,一口答应:“没问题。”

各自上马,明夷回头看了眼时之初,正逢着他转身,见不着脸,想来是不想表露出什么让自己捕捉到。想到此,还是甜滋滋的,喊一声:“之初,后会有期。”

那人停下了脚步,虽未回头,抬起手摆了一下。明夷想,他脸上应该漾着微笑吧……或许,是摆脱不了纠缠而产生的苦笑?

无论如何,她的心情很好。

明夷骑术不佳,只敢悠着点,任吃饱草料的无忌晃荡着一路小跑,未肯加鞭。

成言配合他,骑着高大的枣红马伴在身边,枣红马步幅原本就大,要迁就无忌的速度,被紧紧勒着,浑身都透着不高兴。

明夷看那枣红马越看越是欢喜:“它真好看,有名字吗?”

“没有,师父说及它只说,马。”成言拍了拍枣红马,马儿大约是知道这只是伺候自己的人,不是主人,晃了晃头,不愿理会。

明夷看了眼相形见绌的无忌,对着枣红马说道:“没有名字多可怜,要不跟我们无常无忌排吧,就叫无名。你原本就没有名字,你主人也不肯说真名字,无名人骑无名马,刚刚好。”

成言好奇道:“师父的名字不是真名吗?我倒未想过。”

“你师父啊,浑身都是秘密。”明夷笑了笑,想到成言身上那一堆事儿,“上次与葵娘去郊游,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当然不如自己出去摘果子玩耍有趣,她又不爱说话,我老觉得她跟生闷气似的。”成言皱紧了眉头,“以后可别再让我带着出去玩了,我还是不行。”

“傻子!她不是生气,是害羞,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吗?不像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采花大盗,怎么哄个小女子开心就那么难呢?”明夷觉得如果他和葵娘成不了,恐怕就真只能成全邢卿了。

成言很不服气:“我当然不是不懂女儿家。我见过的女子不少,欢喜便笑,忧愁便哭,有心事便说,哪有那么复杂。”

“你见过的大半是青楼女子和深闺怨妇,人家又不是真的倾情于你,自然不在乎你如何看待,该哭哭该笑笑。葵娘是心里头有你,才如此拘谨,不知怎样与你相处,你就不会主动点吗?”若不是骑术不佳,无法解放双手,明夷真想狠狠敲一下成言的脑袋。

成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可是很主动,问她是否寒冷,是不是累了,饿了,她总喜欢低着头,点头摇头不爱吭声。我还当如何?邢卿从不会如此,他会问我是否饿了,渴了,困了,遇着了什么事,怎么想。明夷姐,我真是只觉着葵娘是个奇怪的小妹妹,我可以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但我没办法逼着自己喜欢她。”

明夷心头深叹一声,葵娘恐怕注定是要失恋了。一个人喜欢你,你喜怒嗔怨都是对的,不喜欢,再懂事乖巧都是无趣而已。

“你这几天,还是总想着邢卿吗?”恶人是做不了了,就帮着推一把吧。

成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里有些茫然:“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他不知在做什么,有没有怪责我不去看他,会不会一个人喝太多酒,他的琴音是不是更加凄楚。”

明夷头一次见他如此忧虑模样,一个如阳光般灿烂的少年,谁忍心让他覆上阴霾:“你想知道,便去看他。”

成言精神一振,眼神亮了,又暗下去:“你不是说我不应当沉迷于此,别让自己越走越错。”

“喜欢一个人,哪有对错。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对错,那就走走试试看。你还年轻,错便错,又怕什么?”明夷愁的是,如何给葵娘找个好归宿。

成言点头:“过几日我看师父松口让我出去,便去找他,只说我提前回来了便是。”

明夷盘算了一下:“这样吧,你与你师父说,明日我要你带那些珠宝去容异坊见我,我有了好安排。我替你叫上邢卿,我们一起喝几杯。”

成言的笑容已经无法抑制:“谢谢明夷姐!希望早一日我能叫你声师娘。”

这回换着明夷脸红了:“胡说什么!”

“我虽自己的事情含糊,看别人的故事倒也看得多。那些青楼女子深闺怨妇说起自己心上人时的眼神,并无二致,就像你看我师父一样。”成言说完,脚下一瞪,驾着无名跑了老远,“你可不许用鞭子抽我。”

明夷看了眼插在马鞍边上的鞭子,自嘲道:“我若是能有骑马扬鞭的本事,哪还需你护送。”

“说真的,听你直呼我师父姓名他都默许了,恐怕你迟早得是我师娘,不如找师父陪你练练骑术,教一些防身功夫,这样整日四处奔波也安全些。”成言停在路边,等着明夷,“当然,顺便也可以教我几招。”

明夷思忖着这一招的可行性,听来确实不错,杏花烟雨中,眉来眼去剑,她一脚踏空,跌进他怀中,他一掌袭来,化成轻抚鬓发的温柔……怎么看,都是古装言情最腻歪的时刻,必须得拿个本本记下来,早日付诸实施。

“醒醒?”成言看她失神不理人,唤了声,“怎么骑在马上还开始做梦了。”

“白日梦不行吗?”明夷瞪他一眼,“以后可别叫什么师娘,被你师父听到,他脸皮薄,受不了。”

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城门在前面,我就不过去了,别让人认出来。”成言指了指前方,城门口排着长队,“我回去陪我那即将落入魔掌的师父去,哈哈!”

他说完,一溜烟跑远。明夷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驾着无忌往城门走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难

一个女子向自己心仪之人表白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

对,当然是和闺蜜倾诉,将对方的每个表情每句话都掰开来揉碎了分析一番,一定要找出对方喜欢自己的证据。即使已经是中年少女的年纪,也不妨碍明夷照样将这件事进行得津津有味,比她更亢奋的,只有洪奕。

还有一个亢奋程度不输给她俩的,就是隔壁的邢卿。明夷换了衣服,将男装送回去,顺便邀请他明日去容异坊赴宴,说成言回了长安想要见他。他虽别扭两句嫌成言未亲自来请,愉悦之情还是眼角眉梢处处皆是。

从如何步步攻下时之初,到八卦成言与邢卿,洪奕嚷着明日要亲临容异坊当场看热闹。

“你不就是为了去看你家亲爱的吗?他今晚不来?”明夷看看外面的天色,月亮已经爬到了半空。

洪奕摆弄着裙角:“爱来不来,他敢三天不来我就敢重找个入幕之宾!”

“你可别再逞口舌之快了,虽然他是江湖人,不在意你出自青楼,或过去有多少情史,但无论对哪个男人来说,绿帽都是致命的。”明夷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他原本就担心让你等他达成心愿对你来说太难了,你若用这个来开玩笑,怕他当了真。”

“我又不傻!只不过和你说说狠话。”洪奕撅着嘴,“除了他,我哪还看得上其他人,再好看的,也不过喝喝酒唱唱曲便打发走了。入了夜更不敢让人留下,怕他见了心里不舒服。”

明夷夸她句乖,又忍不住戏弄她:“你见他女装模样不会觉得变扭吗?”

洪奕却没生气,反而吃吃笑起来:“我其实挺喜欢看他女装,曾逗他穿给我看,他还生了气,觉得我嘲讽他。我是真的喜欢看夏娘子的装扮,美得那么有侵略性,看都看不够。”

“难怪你第一次见他眼睛就直了,莫非你当时就看上了他?”明夷皱眉苦脸,装着抹眼泪,“我真是伤心极了,与你千年相随,到了这儿,同床共枕这么多次,你都没看上我。竟然就看上他了,他比我美很多么!”

洪奕吃吃笑起来:“他女装还真的比你美,连我都自叹不如。不过我是那样肤浅的人吗?是感觉,他就是对我那么有吸引力。”

“好了好了,狗粮我也吃够了,得准备走了,别阻碍了你俩**一刻,我可没有千金赔偿。”明夷跳了起来,差点又忘了自己脚趾还未长出趾甲,疼得呲牙咧嘴,“明日你最好还是别来,有邢卿和成言在场,怕你俩眉来眼去让人生疑。”

洪奕突然想起什么,凑到明夷耳边:“邢卿那边如果开启暗门,我们这儿的声音他都能听见。你说,他会不会发现幻枫的身份?”

听到此,明夷也打了个寒颤,也压低声音:“以后我们不谈他,只说冯桓,小心为上。”

洪奕点了点头:“今晚我会提醒他。明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观察看看,隔壁那位是否有异常表现。”

“好。”明夷一口应下,“幸好他现在满心都是成言,心乱容不下许多心机,希望无事吧。”

跨上无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明夷都有扬起马鞭的冲动。忍住了,不作死,再也受不得皮外伤了。

脑子里还盘旋着邢卿是否得知夏幻枫身份的事。

按夏幻枫的说法,现在知道她身份的除了洪奕与明夷,只有上官帮派长老以上的几人。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将消息泄露给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因为夏幻枫与上官帮派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如果邢卿知道,他会如何做?以此消息交给天一帮或申屠世家,则大损上官帮派,对自己并无太大益处,那两个帮派不会为了这一个消息就给他什么实权。第二个可能就是以此要挟夏幻枫,让上官帮派帮助自己实现报仇大计。

但上官帮派目前的实力和势力范围远远不够,能帮上他的极其有限。所以如果自己是邢卿,即使得知了夏幻枫的身份,也只会暂时按兵不动,找到更好的时机和形势,达到这个信息的最大价值。

而明夷纠结的是,她是不是要将邢卿的身世和七炼琴的秘密告诉夏幻枫。这是万一有一日,邢卿要挟夏幻枫,夏幻枫可以予以反击的唯一凭借。邢卿那些在黑暗中的对手,可能比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更可怕。

道义两难。她答应了邢卿保守秘密,可作为夏幻枫非常紧密的合作伙伴,这个重要的信息她有义务告知他。前者因为义,后者既有义,又有利益共同。

她相信夏幻枫应当与邢卿的家仇无关,如果他有那么大势力,何必女装受此委屈,更何况,事发当年他还年幼。以夏幻枫的大局观,他也不会将邢卿的秘密外露。最大可能是,会将邢卿延揽入帮,七炼琴的威力可比得上一打武林高手。如此做,是对明夷、夏幻枫、邢卿三赢的事。

算到此,她已决定明日早行一步,在约定之时前,将邢卿身份告知,至于如何处理,就交给夏幻枫把握。这事,晚不得。如果夏幻枫与洪奕谈起此事,以洪奕重色轻友的性格,必定是全盘托出,到时候,自己的沉默反而显得有二心。

想清楚,人也轻松许多。路程过半,夜色更浓,云层飘过,遮住月亮,整条街巷突然变得十分晦暗。

一个影子从马前头晃悠着穿过去,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跌跌撞撞,看不清晰。无忌被惊到,长嘶一声,引得街边一阵狗吠。明夷心跳剧烈,被吓得不轻。

云散去,明夷方看清,是个酒气熏天的流浪汉,跌倒在街边,脸摔到狗盆里,引得群狗吠叫不满。继而是屋里的咒骂声,狗又叫起来,此起彼伏。

明夷一身冷汗,赶紧往前赶路,街边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过路人,看着都是那么可疑,不知哪个会不会是刚劫盗放火的亡命之徒。身上越来越冷,在这个时代,她绝对需要学点功夫!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守候

有惊无险回到新昌坊,执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唯有连山。

自高中毕业以来,再未有人为她等门,翘首盼望她的归来。明夷心中百味杂陈,不好过,宁愿他不对自己如此费心力。

“娘子,一路可顺利?”连山小跑来,将无忌牵住,扶着明夷下马。

明夷拍了拍无忌:“顺利,无忌很有灵性,没给我找麻烦。你等了很久?”

连山笑得很灿烂:“夜色沉了我怕娘子看不清路才出来守着,不久。”

“若我今夜不回来呢?”明夷回想起自己频频留宿行露院,偶尔也住铺上,这时代也不好即时通讯,他怎知能守得到?

连山将无忌牵了进门,将大门栓上,转头继续给明夷照着路:“守到两更过了,娘子大致也就不回来了。”

明夷没出声,想着有个人夜夜在门口守望自己,并未觉得有多高兴,反倒沉重起来:“你手头事情多,以后工人们歇了你也好好回去歇息,我回来自会敲门。”

连山不应:“娘子小心脚下。”

明夷有些上脾气,声音高了两度:“若你还把我的话当话听,就给我记着。以后不用为我等门,否则我便不回来住,你也不用守了。”

连山有丝惊慌:“娘子还是回来住安全些,我不再守门就是了。”

明夷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又为之心酸,叹了声:“也别住在门房等我,唉,罢了,说了你也不听。”

连山不知说什么,只慢慢在前头引路,带着明夷上继业楼。

“你把无忌去安顿好吧,我自个儿上楼,能看得见。”明夷见那马在前院瞎转悠也找不到马槽喝水,便催促连山。

连山将灯笼交给明夷:“娘子上楼还是照着亮妥当,我对宅子熟悉,闭着眼都行。”

“连山。”明夷叫住他,心里头一直想说的话,终究忍不住,“你要多为自己考虑,工厂以后我想全权给你打理。你不能这么委屈把自己当个家仆,娘子迟早会嫁人的,希望看到你也一家和乐融融。”

连山站远了些,看不清他的脸,只觉着声音有些发颤:“娘子早些休息。”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回到房里,明夷又打起了葵娘的主意。

她承认自己是个挺自私的人,可人活在世上,谁不会偏着自己,对自己好呢?能处处只想别人的,恐怕千百年出不了几个,是真圣人。

所以她也轻易原谅了自己。

在明确自己对时之初的欢喜之前,甚至在今日表白觉着和时之初有戏之前,她都没有这么对连山说过。哪怕那时候想过嫁给伍谦平,也没说出让连山离开自己的话,依然会将连山留在身边,当作心腹。

她几乎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将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连山当作了千年备胎,甚至算不上备胎,因为从未想过把他装上车。更像个救命稻草,一个起风时才记起的破落港口。

但惟有真动了心,她才想要将所有的男人都赶出自己私人领域,只能有他与她二人,不需要其他人对自己任何一点无条件的好。就像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寂寞与茫然,都被那一个人填得满满当当,有了四季如春的一片大陆,哪里还需要港口。

况且,她也不愿意让时之初对自己有任何质疑。连山对她的感情,以时之初的历练,一望便知。

慢慢来吧,也许连山知道时之初就是那位肖大哥,当年与她一同救出他的恩人,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爱郎,便会死了心,更会放了心。

而且,还有葵娘。成言是没戏了,葵娘必定会失落好一阵子,这时候给她与连山多些机会相处,搞不好同病相怜,有了火花。

往好处想着,睡意慢慢袭来,对自己嗔怪一句,和时之初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她在乱想什么。可只是想到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笑……带着笑,入梦去了。

工人们起得早,从她门口嬉笑着走过,她听到连山低声却严肃的训斥:“小声些,娘子还在休息。”

哪有睡懒觉的命啊,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自来此,真比过去职场更累,过去好歹偶尔有个休息日,晚上熬夜加班了,第二天交代一声就迟些去。现在呢?虽说算个老板吧,比工人还累,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情叠着事情,被推着往前跑。

比如今天,要早些起来,赶到容异坊,在成言与邢卿到达前,和夏幻枫谈一谈,把邢卿的家仇一事捋些头绪出来,再商量这个人用不用,如何用。

顺便也问问西市的铺子何时能定租约,好安排准备开张的事宜,也好把伍谦平那里的钱拿去上官帮派的质铺给自己生小钱。

这么算来,夏幻枫还真是自己的财神爷。

梳洗完,辛五郎与贾七郎也来了,呼哧带喘,看上去十分狼狈。原来因为明夷骑走了无忌,二人又不舍得同骑无常,便一人骑马一人跑,一刻钟轮换一次,虽平康坊到此不用穿城,也还是有点距离。一早两人跑得一头汗。

明夷看着乐了,交代连山再去买一匹马:“再去找匹好马吧,无忌就跟着我了,它听我的话。”

骑马去容异坊,经过昨日一天,明夷与无忌已经十分默契,甚至可以由它小跑一下。今日有了经验,在脸上遮了块面纱,路上倒也清静。

夏幻枫见明夷来这么早,甚是惊奇:“我以为你晌午才能到,怎么拾靥坊不忙吗?”

“还真不是很忙,托夏娘子洪福,铺子里的货物又售罄了,工人们正赶工呢。”明夷看到这位财神爷,心情也是很好。

夏幻枫苦着脸,带她上雅间,低声说:“你可别再如此称呼,别人也就罢了,你这么喊,我臊得慌。叫幻枫便是。幸好你来得巧,我这两日忙完还得回老店看看,不能日日守在这儿了。”

“哈哈,怎说巧?你不是知道我要来吗?昨晚难道没人给你汇报?”明夷入雅间坐下,笑看夏幻枫,“幻枫才是出乎我意料,竟然起这么早。”

第一百五十章 生财

明夷戏谑夏幻枫怎未晏起,本想看看他面红耳赤模样,当然是无法如愿。

夏幻枫起会有小儿女情状,大大方方一笑:“多谢明夷关心了,细水流长,未敢沉醉温柔乡,何况,洪奕说了你今日要带朋友来此,我想必然不是等闲人,怎敢怠慢。”

明夷也无心继续玩笑,正色道:“今日确实约了两位朋友在此。一位去过你西市的容异坊,只是那日你大概避着洪奕,也没见人。是在行露院簪花日救走葵娘的那位采花大盗,正在长安城里被通缉着呢。另一位你认得,是邢卿。”

夏幻枫对成言兴趣挺大:“那位采花大盗兄弟功夫如何?可有门有派?”

“武功还可以吧,轻功厉害。没入帮派,不过拜了师门,你先别想着招他入帮的事儿,我会再做计较。”明夷可不舍得把连山那么好用的帮手便宜了上官帮派,他那嘴皮子和俏脸还得为拾靥坊赚钱,何况,她的目的是将时之初拉进来,但这事还要从长计较。

“嗯,你有主张就行。上官帮派入长安是迟早的事,招揽人才已经事不宜迟。”夏幻枫走出雅间接了个餐盘进来,“你早起还没进食吧,喝些刚熬好的鱼羊羹,配素的蒸饼,去了油,喝了舒服些。”

明夷也不与他客气了,抱起大碗吹一吹喝了一大口,上头撒了些胡椒去腥,入口鲜美无比,羹汤里有磨碎的米粉,浓稠度恰好。

一口入肚,浑身舒泰,继续说道:“那位采花大盗过阵子会到我拾靥坊帮忙,今日来,是因为他那里帮我保存了一些珠宝,想拜托幻枫帮我投入上官帮派的质铺,一方面安全些,另一方便也好生些利钱。”

夏幻枫思忖了会儿,问道:“你可信我?”

“自然信你,我将这身家都交给你,不是相信帮派,而是因为你。一来你我确实投契,是成事的好搭档,二来,你与洪奕这层,洪奕与我亲姐妹一般,你也就如同我家人。”明夷说得十分真诚,她不是轻信之人,但信了,便丝毫不疑。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好,你这些珠宝便留在我这儿,当作抵押,我为你出本,通过我这儿的手段去给你赚来利钱,只多不少。我不从你这儿取利,主要是我一直觉得上官帮派的质铺生意有点问题,目前还没有精力过问,以后迟早会出变故。你的身家,还是留在长安更安全。”

明夷大为感叹:“你还私下做质铺生意?”

夏幻枫笑道:“钱生钱的办法很多,比如将长安的物资通过商队贩卖至西域各国,又比如将各国物品运来长安,我在西市能呼风唤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的黑市,大半是我的人。”

明夷摇着头竖起拇指:“那看来龚君昊他们和上官的银两,在你这儿没少下崽子。”

夏幻枫没马上回应,也拿起一块素蒸饼,咬了一口:“我是个吃素蒸饼也不觉得寡味的人,钱财来来往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喜欢把钱花在刀刃上,比如招揽人才,或结交朋友,日后必能有助我上官。”

明夷看他认真模样,忍不住抬杠:“钱财还是有用的,比如给洪奕买首饰珠玉。”

夏幻枫被这一噎,一脸认栽:“如果那些东西能给她安心之感,多少钱都值得。”

明夷反被塞一嘴狗粮,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喝羹汤。

一碗入肚,明夷得开始言归正传了,在这之前,要弄清楚夏幻枫对邢卿究竟了解多少。

“你与邢卿是如何结识的?”

夏幻枫回想了下:“在我西市容异坊开业之日,行露院的殷妈妈来贺,带了两位歌姬和一位琴师,为我的客人现场表演。琴师便是邢卿了,他只在台后演奏,并不露面,我觉着他气韵非常,便留了意,客人走后请他留下喝酒谈曲,倒是谈得十分投契。”

“殷妈妈?你与她很熟吗?”明夷皱起了眉,殷妈妈这个人实在神秘,操纵着长安城两间最大的**,一副不图钱财的模样,和夏幻枫倒有异曲同工之秒,莫非也是某个大帮派的暗子?

夏幻枫摇头:“我不熟,但我的客人倒基本上都是她行露院的座上客,所以我也对她尊敬有加。她来,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吧。”

明夷不知该不该说出竹君教坊的事,但以自己的能力,如何都无法看穿殷妈妈真实身份,不如借助夏幻枫的耳目:“我在竹君教坊聘了两位小郎的事,你有所耳闻吧?”

夏幻枫眉毛扬起:“那当然,有的是人绘声绘色讨论明娘子藏了两位男宠在家的故事。我自然知道你定有别的用处,所以也没当回事。倒是这竹君教坊,我还想找个日子一探,听说没有显贵身份是不得其门而入的。”

明夷将自己所见教坊中情状简单说了一通,继而说道:“在我聘用小郎之时,因缘际会让我认出坊主笔迹,正是殷妈妈本人。”

夏幻枫是真被惊到了:“竟然是她?那她背后恐怕有一番势力,这教坊可不是一般人能开。”

“是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是何人。对我照拂不少,说与我阿爷有旧情,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好,我想办法打听打听。”

明夷解决这事儿,说回邢卿:“你可知邢卿的身世?”

“他闭口不提,我也不好多问。”夏幻枫回道,“我与他往来亲密,主要念及他一个自命清高的男子,要藏身青楼,定有他的苦衷。而我堂堂男儿,扮成女裙钗,也可谓与他同病相怜。”

“他可知你身份?”明夷想知道邢卿又是为何要与夏幻枫接近。

“他知我有武功,其它也未问过。”

明夷自言自语道:“那可能是一来他见你交游广阔,想与你亲近好探江湖上的消息,二来看你武功高强,与你结交其后有用得上之处。”

夏幻枫眼中露出困惑之色:“听你说得他如此机心,难道他不是个普通琴师,而你知道他的来历?”

明夷慢悠悠说道:“他的内力和技艺,恐怕你从未见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谜案

夏幻枫听得明夷说邢卿内功了得,也回想了一番:“我见他眼神定若深海,也料到是有一定内功底子,只是他身形步法又不像练武之人。他只说年少时身体弱,学了些内功调息,我也就信了。怎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技艺,明夷又是如何得知?”

明夷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继续问道:“你可听过琴控技?”

夏幻枫听这三个字,真真正正展示了一回大惊失色,双手把着桌子站起来,似要把桌边都捏碎一般:“你说的是魏家的琴控技?”

“我就知道你对旧江湖那些道道肯定很清楚。邢卿也与我说过。而他那把琴正是魏家的七炼琴,他是魏家唯一幸存的男丁。”明夷轻轻拍了拍桌子,让他安心坐下。

夏幻枫依然沉浸在惊讶之中,带着一丝欣喜:“我以为那些曾经显赫的江湖绝技都已失传,没想到还有传人,若上官有他相助,岂不是如虎添翼?”

明夷笑道:“我知道你听到之后定然会有招揽之心,可他可不是容易说服之人。他满心都是为家族报仇雪恨,你可能帮得了?”

夏幻枫沉默了会儿:“旧江湖被颠覆的谜案曾经吸引多少能人异士暗中查探,明面是为了那些曾经显赫,施恩下属千万人的老掌门,实际上都是为了四大家失传的绝世武功。事情从辛家掌门开始,至今二十五年,真真假假的消息,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明夷点了点头:“是啊,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到最后的魏家掌门失踪,至今也已经十二年。现在的三大帮壮大后,越来越少人提到四大家,以对方手段的狠辣,也留不下什么知情者。”

夏幻枫轻蔑一笑:“其实看一下这事件的受益者,大抵也猜得出。灭四大家势力,是为了三大帮的冒头做铺垫,三大帮的主要干将,多多少少与原来的四大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四大家掌门失踪时,正年富力强,嫡系的弟子传人也一一遇害,导致现今武林名存实亡,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不过是哪家有钱养的人多便做大。”

“三大帮背后都是同一股势力吗?”明夷好奇道。

“应当是的,所以三大帮之间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再看不惯也都互相忍让着。如果不是有同样的后台,桃七帮这样的早就被灭了。”夏幻枫对管不好下属乱过界的桃七帮是越来越深恶痛绝。

明夷没有作声,但她就是觉着这里头说不通的地方很多,如果这股势力真的那么强大,为何要拖延这么久,前后十三年,再加上扶持三大帮近十年才完全成事,这势力也太小心翼翼了,更是足够有耐心。

但如果这两件事不是同一拨人干的,那灭四大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她想不明白,想来夏幻枫也有疑惑,只是没有答案。

“这背后势力会是谁?”明夷回想着洪奕科普过的历史,“马元贽?崔氏?令狐家?韦澳?”

夏幻枫看了看明夷,抱拳:“没想到明夷对朝中势力也有研究。只是这韦澳在朝中可算势单力孤,完全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两外三家,都有可能。”

明夷笑道:“待我们上官帮派做大,甚至取代了三大帮中某一帮派的地位,那神秘的势力也就该找上门了吧?”

夏幻枫将餐盘撤下,换了茶具上来:“如果三大帮是那幕后势力亲手栽培,那我们在壮大过程中就会受到明显的阻碍。如果三大帮是成事之后再被收买,那当然我们也会受到很大的诱惑。”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那我希望是能看到很大的诱惑。”

“不能抱着侥幸,最好还是能防着对方给我们下绊子。”夏幻枫慢条斯理烹着茶,又想起邢卿的茬儿来,“你可有说服邢卿之法?”

“邢卿也知找到仇人很渺茫,所以一心想找到世外高人,能通灵问米,找到他阿爷,魏老帮主问个清楚。”明夷当然不能把邢卿听到自己与洪奕对话的事说出来,“我原想石大哥有占星问卜之能,或许可以一用。”

夏幻枫手上功夫停了会儿,又继续:“这也是个好法子。招魂问米,很容易露出破绽,我们也不知道魏老掌门的具体情况。占卜的话,还是更容易让人信服。我们可以把石大哥推出去,这点没问题,但恐怕还不够。”

明夷想着邢卿的模样,心里有了想法:“我这儿倒有两个主意,第一呢,邢卿日日躲在行露院,也已经十分厌倦,想突破樊笼之心,到了极限,只缺一点吸引,我们给他。第二,邢卿对成言有非常的依赖和爱慕,也就是我说的今日要来的采花大盗,我们或许可以从成言那里找突破口。”

“你又不许我拉采花大盗入帮,否则岂不是顺理成章?”夏幻枫把茶给明夷斟上,习惯了的媚眼,伴着嗔怪而来,看得明夷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别给我送秋波了,小心洪奕挖走你这对勾魂眼。”明夷品了一口绿油油的茶,觉得五脏六腑的油脂都被刮干净了,“成言的事,没得商量。不过他若是跟着我在拾靥坊,我自然能让他帮我当说客。倒是你要想想,如何解决邢卿的顾虑,他怕自己现身会招来那些觊觎七炼琴的人。”

夏幻枫倒是又想起一事:“成言恐怕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吧,这个我恐怕鞭长莫及了。”

明夷愁得砸脑袋:“这事情,看来只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

“对啊,你的伍少尹。不过你猜他要的代价是什么?哈哈,若要你以身相许呢?”夏幻枫乐得看她抓耳挠腮。

明夷不会让他如愿,嘿嘿一笑:“我这身,他应当是没啥念想,若换了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夏娘子,倒还有戏。”

夏幻枫成竹在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好女色,男人我见得多了,上次一面,我就知道他对我真是一点都没想法。这样的男人,除了邢卿,我还是第一次见。”

夏幻枫言语里的傲娇让明夷翻了个白眼:“你厉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安置

夏幻枫看明夷的神情,又苦起了脸:“你是不是又惦记上我这儿什么宝物,想拿去伍谦平那儿,换他撤下成言的通缉文书?”

明夷一脸乖巧:“幻枫真是冰雪聪明,你那儿好东西不少吧?”

夏幻枫无奈地摇头道:“通缉文书恐怕他是没权利撤的,不过倒是可以随意找个死囚犯当作成言交了差便好。这其中涉及牢狱关卡,你曾说他是极其谨慎小心之人,恐怕不肯亲自动手。”

明夷想了会儿,咬牙道:“牢狱中事我可以出面去交涉,花钱就是。只要他睁只眼闭只眼能给公文。一切都好说。只是,这两头打点,我一人可承担不起。”

夏幻枫故作为难:“我这儿也不是挖金矿的,很多帐还得跟帮派里报……”

“不让你白给,你出宝贝,我去周旋,解放了成言,成言帮你把邢卿拉进来。也就是说,为了魏家琴控技的唯一传人和七炼琴,你愿意出多少吧?”明夷一串儿出来,差点把夏幻枫给绕晕了。

“等等,七炼琴,确实在?你见过?”夏幻枫被这三个字惊醒了一般。

“见过。就在邢卿手上。”明夷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

夏幻枫站起身在雅间里头转圈圈:“你可能不清楚,琴控技已经是千古绝学,但用普通的琴只能发挥三成力量,加上七炼琴,如果控琴者内力雄厚,能杀千人于无形!”

这,是核武器吧!明夷也是头一次听说七炼琴的威力,吓得后怕不已。这真是,千万别惹邢卿,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幸好自己回头是岸,决定成全他和成言,若被知道自己撮合成言和葵娘,自己那可爱的大脑袋可能就不能稳稳坐在脖子上了。

夏幻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把压箱底的翡翠如意给你,你送去给伍谦平,他定然心动。至于牢狱那边,拿六只金锭去,足够。”

明夷心里暗喜,不露声色:“这翡翠如意能入得了他眼?比白玉九连环如何?”

夏幻枫瞟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为了七炼琴,我绝不会将它出手。这翡翠如意两掌之长,通体碧绿,完美无瑕,如意云头上镶嵌着七色宝石,流光溢彩,可说价值连城。”

明夷嘻嘻笑道:“不用心疼了,只要上官帮派成了武林至尊,要什么宝贝你收不到,何况,你又不稀罕这些身外物。”

“是不稀罕,只是想备不时之需,用来换取需要的助力。也罢,七炼琴值得这翡翠如意。你何时要,我亲自带着与你送去。”夏幻枫眉头不解,看来着实心痛。

“事情宜早不宜迟,明夜你与我走一趟。送到门口,你便暗中护着,这事,不想让伍谦平知道你涉足在内。”明夷大喜,有夏幻枫陪着,心里安乐许多。

说回正事,夏幻枫筹谋如何保护邢卿的问题。

“最好的伪装,便是如我一般……”夏幻枫耸了下半露的肩膀。

明夷摇头:“你掩饰的功力太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邢卿虽然也有美貌,可是毕竟从未扮过女装,万一露出马脚,反而让人起疑。”

夏幻枫呼了口气:“如今我与三大帮都有交情,而邢卿隐姓埋名已经十二载,并没有人能确定他就是魏家子嗣。要想保全他,其一,最好将他安置在我身边,有个照应,其二,他在外人面前不再展露琴技,以防人想到魏家。其实他目前在行露院做琴师,确实是个极好的掩盖,就算偶尔出来,他人也不信堂堂魏家少掌门会久居青楼。”

“是啊,越是低贱的去处越能遮掩,只是老在行露院只是偶尔出来,谁也受不了。”明夷玩笑道,“不如你嫁了他,这样别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吧。”

夏幻枫猛摇头:“我怕他要是敢娶我,新婚当晚就没了性命。申屠兄弟不会放过他。”

“那对兄弟也忒霸道,两人约定都不能追求你,还不让你嫁人!”明夷差点忘了夏幻枫的性别,愤愤不平起来。

“哈哈哈,若是邢卿相貌平平,嫁便嫁了,他二人可能不会动手。若我嫁个这样比他二人美貌十倍的男子,兄弟俩哪咽得下这口气,非要我做了寡妇不成。做寡妇也就算了,万一刺激了他俩,决定毁了约定,要霸占我,那可如何是好!”夏幻枫的表情哭笑不得。

明夷被她逗乐了:“那你就只能单日陪申屠一,双日陪申屠又了。”

“我就怕他二人为了谁先与我洞房大打一架,最后决定把我这破坏兄弟情的红颜祸水杀了一了百了。”夏幻枫随着她说下去,脸色越来越苦。

“我舍得你死,洪奕也舍不得,算了算了,重想一个。”明夷苦苦思索起来。

“先让他认我做了干姐姐,帮我打理容异坊吧,我正愁着东西两间忙不过来。西边那间来往都是富商,相对比较简单,西市各家都受着我的好处,容易打理,我带他一段日子,他便可坐镇。而我还是得在东市,这边高官云集,不得懈怠。”夏幻枫说道,“西市附近帮派势力目前主要是桃七帮,是最好对付没什么根基的一家,而且以我的弟弟名义,多少都会看我面上不会与他找事儿。”

“干姐弟这名义可是说不清楚,你不怕人以为你养小白脸?”明夷更担心的是申屠兄弟找上门来。

夏幻枫吃吃笑着:“我明日便修书与他们说,找到了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帮我照管容异坊,面上只说干姐弟。如此他们便不会多疑了。”

“你搞得定就好。”明夷是放心了,夏幻枫的手段,恐怕她说天上星星都是她一颗颗粘上去的,那兄弟俩都会信。

话说到此,二人也心中有数,干脆移坐到一楼窗边,只等着成言与邢卿来到。

先来的,是邢卿,果然是想见到成言的心颇为迫切。戴了一顶偌大斗笠,不愿招人耳目。衣着素净却细致有心,腰带玉扣,发簪长靴,无不透着精致,仰起头,嘴唇都是光泽滋润,想是特意抹了浅色的口脂。

明夷与夏幻枫互望一眼,心知肚明。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冤孽

明夷迎出去,将邢卿带了进来:“你也许久没见过夏娘子了吧,当初还多谢你引荐,我才得了这么好的姐妹。”

邢卿向夏幻枫施了个礼:“知夏娘子新店开张,必定事务繁忙,我怎敢随意叨扰。”

夏幻枫起身施施然还礼:“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怕是邢卿终日与知己之人抚琴唱曲,无暇旁顾啊。”

邢卿看了明夷一眼,脸庞微红,嘴边漾着些微笑意:“何时两位娘子竟如此投契了,难得还对我都如此关心。”

明夷知他怪责自己将他与成言的往来告知夏幻枫,连忙解释道:“今日邀你来,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这事儿,与成言有关,也不得不劳烦到夏娘子。”

邢卿听得与成言有关,便收了怪责之心:“成言出了何事?”

明夷见成言还未见踪影,向夏幻枫使了个眼色,先从邢卿这儿入手:“你也知成言一直被官府通缉,每次出入长安不是改妆易容,便得趁士兵巡视间歇,飞檐走壁而来。如此偷偷摸摸,实在不便。而他正当年,总不能长久在郊外帮师父干农活。”

邢卿深以为然:“他年少聪敏,又有些武功底子,如此躲藏度日确实不是办法。总该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明夷说道:“我好容易说服他师父,肯将他交托给我,在拾靥坊帮忙,毕竟在长安城中,一边也好学些经商手段。只有一桩,便是解决他被通缉的问题。”

邢卿十分关切:“可有我帮得上之处?”

刚问出口,他又低头沉默,继而自嘲道:“我小小琴师,想来也帮不上什么。”

这情状早在明夷意料之内,邢卿不肯在成言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底细,一来怕是祸及成言,二来也是担心成言未必能守得住这秘密。

以她对邢卿的了解,他根本不会真心实意去信任任何人。邢卿与自己的关系,完全倚赖于互有把柄,邢卿认为明夷和洪奕都是夺舍的妖人,用家仇身世的秘密交换,想得到她们身后高人的帮助而已。且明夷与洪奕,一个为商,一个为娼,都是女子,邢卿大约觉得二人与江湖并没有太深的纠葛,无力也无意逐鹿。

一个少年时全家罹难,流离失所的人,又不知仇人为何人,对外界的警惕心,远远高于常人。哪怕是对他真心欢喜的成言,他小心护着,瞒着,也不愿冒成言知情后可能背叛自己的风险。

明夷不会如邢卿这般选择,却非常能理解他的决定。人性经不得拷问,便如同男女之间,不要轻易去考验感情。在能左右江湖局势的七炼琴面前,身为男儿,又怀武艺,焉有不动心的?

明夷给了邢卿一个坚定的眼神:“我有办法,只是需要夏娘子的帮助。”

邢卿愿闻其详。

明夷解释道:“你也知我和伍少尹渊源颇深,我能说服他帮忙,通过偷龙转凤,将成言的通缉令撤销。但一来牢狱中关节需要打点,这还是小事,二来,伍少尹嗜好奇珍异宝,尤其对传说中的七宝翡翠如意惦念已久。他为人小心谨慎,恐怕只有这宝贝,才能换得他出手相帮。”

邢卿已心中有数:“看来夏娘子知道这七宝翡翠如意的下落。”

夏幻枫微微一笑:“这是玄宗时期宫中之物,多番流离,确实目前在我手中。”

邢卿并未展露出欣喜,反倒有些忧虑之色,问道:“夏娘子要如何才肯割爱?只怕这宝物我终生都买不起。”

夏幻枫往窗外看,远远一老翁走来,笑道:“看来你们等的人到了。”

明夷往外观瞧,未见到成言。邢卿往那老翁处一指:“脚步稳健,快步前行胸口几乎无起伏,则呼吸平顺,必不是年老之人。”

明夷仔细看,确实如此,身高轮廓正是成言的样子,脸上抹得一片黑一片灰,装扮技术可谓十分低劣,只能哄哄看门的守卫。

这次迎出去的是邢卿。

四人既已来齐,成言这模样也不便在厅堂之中久留,夏幻枫便领众人去雅间入座。

邢卿皱眉看着成言:“你这易容术哪儿学的,如此粗劣。”

成言羞赧一笑,挠着头:“就之前在你那儿,看你在我脸上画上那些道儿,便判若两人,我就学着试试。还挺好,入城很顺利。”

“那是,那些士兵不过是熬着换班,并看有什么油水可捞。”邢卿不以为然,“且你好歹休学些老翁的步态,哪有像你这般健步如飞的。”

明夷听到此,心惊肉跳,赶紧询问成言:“入城可有被搜身?”

成言在怀中取了偌大一个包裹出来:“娘子放心,搜了也不怕。”

明夷接过来一看,是三只硬邦邦略带土色的冷饼子,看着是完全没有食欲,掰开一条缝,内有乾坤,晶莹绚烂的宝石露了出来。

夏幻枫见此,夸赞道:“好心思。”

成言笑着,虽脸上脏污不堪,也难掩如暖阳般的笑容,说道:“多谢夏娘子夸赞,上次在西市容异坊缘悭一面,今日有幸相见,真是名不虚传。”

夏幻枫也是一阵客套,邢卿沉默不语,深深看了成言一眼,恐怕内心小有波澜。必经成言可是背着采花大盗的名声,虽并未真的玷污人家,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妇女之友”,何况面对着夏娘子如此尤物,能目不斜视的恐怕只有生来不好女色之人。

明夷旁观着,身处中正,更为明了。成言虽有笑语,眼中无邪,可见其光明坦荡。倒是他对邢卿,有着非常复杂的情感,似有极深的关切,甚至细微的保护欲,对他的小脾性也十分纵容。

冤孽啊。

明夷将那几个冷冰子交与夏幻枫:“夏娘子这儿安全些,麻烦代为保管。”

夏幻枫自然明了,放在手边,等着明夷继续方才的话题。

明夷与幻枫交换了个眼神,转向成言:“你师父已应允你随我在拾靥坊干活,只是你还在通缉中,我们今日主要想商讨为你撤销通缉令一事,这样你在长安往来便利许多。”

成言大喜过望:“如此就最好了!我再不愿装成老翁老妪,实在憋屈!”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狠招

邢卿见成言因可以获自由之身而欣喜模样,神情复杂。眼前这两位娘子显然清楚自己可以为成言做出许多妥协,吃定了他会尽力促成此事,只是他不知这代价究竟为何。令他担心的,还有明夷是否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告知了夏幻枫,若那般,他就十分被动了。

明夷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慌不忙说道:“拾靥坊与容异坊在东市毗邻而居,我在西市也将再开一家分店。我们两家从共享客人到菜品与妆品的联合,已经紧密合作,如同一家。因此我与夏娘子有个想法,对我们四人都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雅间内所有目光透于明夷一身,鸦雀无声。明夷继续道:“我的西市拾靥坊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二掌柜。同样,夏娘子的西市容异坊也需要个新坊主,我二人商量之后,决定邀请成言与邢卿两位各自担任,当然开始时候还需要跟着学习,饷银也不会多。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夏娘子会拿出七宝翡翠如意,由我去找门路,将成言的通缉文书撤下。”

成言一下子难以消化那么多信息,疑惑地看着邢卿,问道:“翡翠如意?”

邢卿早已了然于心,神情镇定:“七宝翡翠如意价值连城,也只有它能买得你的自由。”

成言沉默了会儿,咬了咬嘴唇:“要我为娘子办事很简单,哪怕做家仆我也认了。只是此事原本无关邢卿,我不希望他是为了我而接受什么条件。”

明夷柔声道:“这不是条件,是机会。邢卿怎能一辈子都躲在花街柳巷之中,置身斗室,不闻窗外之声。西市繁华,开阔,商旅之人、江湖中人往来众多,可开眼界,充实听闻。我相信邢卿也极为乐意。”

明夷看了邢卿一眼,眼神交换间,千言都已尽述。现在在行露院,除了还算安全,邢卿已经得不到任何益处,这许多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并没有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若到了西市,能接触到的人又不同了,对他来说,绝对是更好的选择。且他在行露院,越发抑郁不抒,在西市,两店相邻,能与成言日日相见,互相照应,简直是他梦寐以求。

邢卿了然,说道:“能在行露院之外有一番作为,我自然乐意。成言你无须顾虑这些,我倒是沾了你的福气。”

夏幻枫哈哈笑道:“也不是如此说,我与邢卿来往已久,知道他为人稳重,思虑周全,值得信赖,我也是觅了许久才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成言听了,喜不胜收:“那如此真是皆大欢喜。”

邢卿嘴边带笑,眼里还有一层忧虑,都看在明夷眼中,想是顾虑自己抛头露面会招来祸端。这些,就需夏幻枫单独与他商谈了。

尘埃大致落定,夏幻枫传了酒菜上来,再不提店铺与两人前程之事,只说些风月传言,江湖消息,用以消遣。这餐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明夷向夏幻枫使个眼色,各自行动。

“成言,你陪我去一趟老宅,取一批新品过来,给夏娘子这儿用于馈赠客人。我骑术不佳,得劳烦你一同走一趟了。”明夷随意找了个借口,只是想让夏娘子有与邢卿单独谈话的机会。

成言仍有些恋恋不舍:“那好,我们去去就来,还继续喝酒。”

这一路前去,成言是喜上眉梢,明夷心里终究有些担忧。让夏幻枫与邢卿单独谈,如同走钢丝,风险还是有的。怕邢卿说出自己是游魂夺舍之事,那又得费一番功夫向夏幻枫解释。又怕夏幻枫泄露出是自己告知邢卿的身份秘密,之后被邢卿所记恨。

回到老宅,明夷特意多逗留了会儿,假作与连山谈新品之事,及西市店铺准备随时开张所需种种人力物力安排。为的是给夏幻枫那儿留出足够时间,可怜成言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催促。

终于启程回东市,为了以防万一,明夷先让成言留在一楼,与账房先生一一登记所带的妆粉新品,自己回雅间,叩门。

入内,三人的气氛有些尴尬。邢卿脸色不太好看,有神色游离之感。明夷看了看夏幻枫,见他微微点头,才放下心来。

邢卿站起了身,拱手道:“既然事已谈定,我也不再久留,这几日我便与殷妈妈谈定离开行露院的事,毕竟她收留我有恩,我还需将未尽之事安排一下。并使得行露院选定新的琴师,事情妥当了,我自来见夏娘子,愿为驱使。”

邢卿亦向明夷微微欠了欠身,说了句告辞:“我便替成言一并说声告辞,带他先走。”

话音刚落,人已出了门。

明夷有些不明所以,夏幻枫招呼她坐下:“放心,一切顺利。”

夏幻枫复述了一下自己的说辞。

他开门见山,直说自己头一日见到邢卿便知他内力深厚,加之抚琴技巧,推断他是魏家传人。

邢卿大惊失色,匆忙否认。

夏幻枫并不理会,且开诚布公,说知道这身份一旦暴露,可能危及生命,愿与他交换性命攸关的秘密。便把自己身居上官帮派副帮主,男扮女装获得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支持之事,悉数告知。若自己的秘密大白天下,则不止自己性命不保,恐怕上官帮派上下都会被两大帮派铲平。

其后,邢卿便不再否认自己身份。

夏幻枫摆出了所有条件,其一,以姐弟之名,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琴师,而是夏掌柜的弟弟,日后是上官帮派的中流砥柱;其二,上官帮派能与三大帮匹敌之后,诱出三大帮背后的势力,帮他找到仇人,并尽力助其复仇。

至于明夷这边,夏幻枫解释为,刚刚得知,明夷与石帮主交情匪浅,已入了帮派,暗指石帮主便是明夷所说的高人,星卜如神。夏幻枫就对邢卿身份的疑惑曾向明夷求证,她未肯承认。

这一番说辞,严丝合缝,虽邢卿难免有疑,但事到如今,只能与他们共坐一条船。夏幻枫也是出了狠招,吃定邢卿心中对三大帮有怨恨,绝不会将自己出卖。

明夷不断摇着头,看着夏幻枫叹了声:“你实在厉害,我决不敢与你为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献宝

尽管明夷心里无比忐忑,终究逃不过要去伍少尹那里,求他相助。虽然有翡翠如意这敲门砖,明夷还是不很踏实。宝物诱人不假,但这事是实实在在贪赃枉法之事,只要成言在,就是活生生的罪证,有心害他之人大可大做文章。

但成言这回能不能恢复自由,不仅关于他自己,还有邢卿加入上官帮派的事,进一步便是上官的前途,幻枫的理想,洪奕的幸福,以及,明夷的之初。

一事可如此大收益,再难也要一试。

夏幻枫为了暗中保护,行动方便,特意换了男装,一身黑色收身装束,显得格外俊朗不凡。没有了浓艳的脂粉,他的本来面目全然不同,但同样出色,比成言多三分精致,比伍谦平少七分阴鸷,加上眼中淡定自信的神采,也难怪洪奕为他如痴如醉。

与成言来过两次少尹府,再来时,已经熟门熟路。夜黑,骑着无忌,也不敢将翡翠如意带在身上,只怕骑术不佳摔碎了。夏幻枫仗着轻功随行在后,直到到达府门,才将翡翠如意送上,偌大个包裹,由明夷斜背在背后,而后又隐去在夜色之中。

明夷叩门三声,老管家出来应门,见是她,脸上边没有好神色,紧紧拽住了手里头的灯笼:“明娘子漏夜来访,所为何事?”

明夷见他一脸不悦,反倒觉得十分有趣:“伍少尹府上的灯笼格外好,我来问问是何处买的。”

老管家也知她是说笑,欠了身将她让进去:“娘子自去问大人,如果瞧上我这灯笼,也请向大人索要,莫为难老朽。”

老管家这又烦她,又得装作有礼有节,既带着鄙夷自视清高,又非常严格不逾矩不干涉主人事务的模样,让明夷越发觉得这老头儿有意思。只可惜自己是当不了他的当家主母了,否则日日与他斗智斗勇,倒也不愁无聊。

明夷哈哈一笑:“这回我绝对不要你的灯笼,有劳老管家带路了。”

伍谦平依旧在那昏暗书房之中,看来他睡眠比常人都要少许多。又难得不是沉迷酒色之人,愿意浸淫古人典籍之中,对于公务也算得上殚精竭虑,这人不往上爬真真是浪费了人才。

伍谦平对她的到来未显出过于意外,扬手让老管家退下:“先去休息吧,一会儿我亲自送夏娘子。”

老管家躬身后退,将灯笼挂在了门口,带上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明夷坐在他书桌对面,问道。

伍谦平的眼又回到手里的书上:“你带着东西,应当是送我的,所以必然是有事相求,而且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你明娘子上门,总不能是与我谈风花雪月的。”

明夷觉出他言辞中的冷淡,像是对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颇有微词,连忙赔上笑脸:“我纵使想在这月色明朗之夜与谦平兄谈诗论道,烹茶焚香,也不敢如此叨饶,有损谦平兄的清誉。”

伍谦平放下书卷,苦笑道:“你我何须来这些虚言,我前一阵是真有过与明夷琴瑟和谐的念头,只因这世上女子,少有知我者,我也不愿再费时间去结交。我给不了寻常女子所要的日夜挂念,悉心照顾,甚至连对方的疑惑都无法解答。也并不需要一个陌生女子进入我的生活之中,日日对我幽怨,向我索求。唯有明夷,我不需解释太多,你也不会问。纵我无暇照顾,你也会有自己的繁忙。”

明夷很明白这意思,如果要找个伴侣,就找个有各自空间,还能有效沟通的。这是挺理智的选择,只是无关情感。

邱志,也是这么想的吧。当初的她,逐渐也就接受了这种观念,觉得并无不妥。

现在,怎么仿佛越活越回去了。如若要有一人一生相随,她只望是自己一眼便生欢喜的人。

夜了,人难免想说些真话。

“我有一阵也想成为少尹夫人,你知如今世道颠沛,我一个女子处处皆不易,自从阿爷走后,更是举步维艰。你对我而言,才貌皆为上乘,又是最有力的靠山,无论做为女子还是商人,都难以不对你动心。可这动心之中,是有几分机心几分真心,你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明夷想说得明白,但不能太过分。

伍谦平安安静静听着,不露声色:“可能在你这次大病期间,我疏忽了。失去亲人,我虽也有过,但那时年岁小,已不太记得,无法感同身受。以往的明夷,看事剔透,认为感情是无用之人的借口与累赘,我欣赏那份潇洒。如今的你,已不同。但这样,也很好。只可惜,我不是那个你会对我动真心的人。”

明夷笑道:“哪有可惜。若我对你动了真心,你又会嫌我庸俗麻烦了。你我做个搭档,如异姓兄妹,互相明了默契,不用多言,如此方是最好。你有所思所想所虑所忧,依旧可以与我讲,我纵使解不开,也能帮你参详。我也不会怨你恨你缠你迫你,想看方能不厌。”

伍谦平朗声大笑:“你总是有种种道理,说不过你。明明你变心弃我不顾,却成了成全我。也罢,你说的不错,如此来往是长久之道,只是我好生羡慕明夷钟情的男子,望有一日你二人结成连理,能赏我一杯酒喝。”

明夷见他心情好转,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放在伍谦平书桌上,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个长形锦盒,打开花扣,捧出那宝贝来。

明夷也是头一次仔细观赏这七宝翡翠如意,手上沉甸甸,掌心触及,温润幼滑如女子冰肌玉骨,形态婀娜,曲线优美,真若美人躺于掌上。通体碧绿,水头极佳,油灯之下,恍惚有荡漾之感。

云头七宝却不是佛教七宝,选了最为光华璀璨的宝石,中间是一颗夜明珠,亮度惊人,四周排列六颗同样大小的异色宝石,圆润喜人,色泽明艳。

如此宝物,其美感已超越价值,足够连城。

第一百五十六章 传说

被宝物惊艳的不止明夷。

书房中异常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明夷毕竟已知道这宝贝来头大,品相美,虽被其吸引,也迅速收回了神魂,偷偷看伍谦平的反应。

他已站起,眼中只有这只如意,定定看着,手撑在书桌上,看得出正在用力,手背上青筋已露,这表明着,他是多么想要伸出手,感受一下这翡翠如意的触感,却在用力克制。怕伸了手,缩不回,还不知明夷的要求有多不合理。

明夷恰到好处将翡翠如意往他面前一送,速度快,那么轻率,像是个不值钱的白菜。他大概惊到了,怕明夷一失手,将如意掉落桌面上,磕伤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不由思虑,伸手将如意握住。

这一握,便似与这如意粘在了一起,再也舍不开。捧在手心,翻来覆去观赏,掩饰不住赞叹之声,从唇舌之间啧啧而出,画最后说了句:“七宝翡翠如意,我只以为是传说之物。”

明夷不解:“虽然成色极佳,却也不至于是传说吧。”

伍谦平连连摇头:“你不知其中奥妙。”

说着,他将油灯罩住,书房中骤然一片黑暗,只有翡翠如意上的夜明珠光亮可照人。

明夷依然不解,夜明珠她也见过几颗,虽然光亮不如这颗,胜在浑圆又大,不见得比不上。

伍谦平将如意的柄握在两掌之中,居至眉心之上:“看墙上。”

明夷望去,在某一个角度,如意云头的背后,夜明珠的光泽竟然穿透了翡翠,在墙壁上映上浅浅的巨大绿色印记,仔细看,俨然是龙凤戏珠的图案。

明夷看着墙壁上的图案,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伍谦平轻轻晃动翡翠,墙壁之上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竟似跃然而动,活灵活现。

伍谦平打开灯罩,重新点亮油灯。也见到明夷脸上惊讶之色,笑道:“你送这宝贝来,难道不知这宝贝来历?”

“只说是玄宗朝时宫里的东西。”明夷心里暗忖,难不成夏幻枫也不知这其中奥秘,那不是便宜了伍谦平?

伍谦平唇边有若隐若现的笑意:“这不仅曾是宫中之物,而且是玄宗与贵妃送与安禄山的宝物。贵妃观安禄山胡舞,看得高兴,随手用这如意击他头戏耍,宣宗便将这如意赐了他。传说安禄山原本只想勾结后宫,稳定地位,却在这暗含龙凤的翡翠如意诱惑下,欲成霸主,出兵造反。安史之乱平息后,如意不翼而飞。便有人传,得此如意者,将夺天下。”

明夷听得入神,虽从来不信什么诅咒和神物,但毕竟自己活生生都穿来了晚唐。见了飞檐走壁,见了琴身乱心,信了杀人无形,那还有什么不可能?

“你也信这个传闻?”明夷看着伍谦平,她知道眼前这人深藏野心,遇到机会是要往上爬的,但说到夺天下,做天子,他还没有这本领和境界。

伍谦平摇头:“这传闻原本便大有问题。如意表示了帝王的偌大恩宠,不代表能取而代之。无帝王命数,有不臣之心,无异于自寻死路。若得者安于本分,封疆裂土、权倾天下倒是还有可能。”

明夷算是听懂了,他一生所追逐的终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或封王封侯的世代荣耀。并不算过于狂妄。

“那这件礼物算是送到你心头好了?”明夷看他不忍释手,试探道。

伍谦平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放得下:“这如意,合我的眼缘。但这是反贼之物,纵使价值连城,却不可示人。在喜爱的人手中,万金都值得,在商人眼里,不过是个可以看看的玩意儿。”

明夷知道他这是典型得了便宜卖乖,虽然说的也确实是真话,不便戳穿,顺着说:“这如意到了谦平兄手中,也是造化,总算不是明珠暗投。”

伍谦平不置可否,直接问道:“说吧,你想要我帮什么忙?我看看做不做得到。”

明夷也不再与他绕圈子:“你记得行露院葵娘被劫,周郎将被伤一事吧?”

“记得,那位采花盗现在还未落网。但我估计,这也要拜葵娘与明夷包庇所赐。在我面前无需假话,周郎将是什么样人大家都知道。那位采花盗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只是周将军的势力在那儿,硬将他当作了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伍谦平回应道。

“嗯,他叫成言,是我朋友,也是我打算在拾靥坊用的得力干将。我得保他,让他能抛头露面重获自由。”明夷干干脆脆提出要求。

伍谦平淡淡问了句:“你要我如何帮忙?”

明夷将自己盘算了许久的方法提了出来:“我会想办法找个与他体貌相似的恶人送去投案,他认作成言,就此结案。府尹衙门只要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复核便可。”

“如果体貌相似,而犯人肯承认,官府也乐得轻松,直接会上书到我这儿,押入牢狱。”伍谦平边想边说,“我也未见过真人,可以让你和葵娘来见一面,你们一口咬定是,那便是了。算不得我失职。只是这其中还有两桩。一是那犯人为何肯认下自己是采花盗,二是万一周郎将得知,想要亲自复仇,牢中去找他麻烦,你又当如何?”

“如果那犯人原本是该杀头的大罪,被抓捕之后,硬说他是采花贼,他会不会认?”明夷胸有成竹。

“那定然会认,且绝不翻供。对获死罪之通缉犯而言,没有比牢狱里更安全的所在了。”伍谦平语中有赞赏之意,“只是抓捕一个获死罪的犯人谈何容易,明夷既然有此主张,想必有高人相帮。”

明夷想到时之初的模样,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容溢出来,这自然也都落在了伍谦平眼里。

“至于周郎将的问题,我确实还没想得周详,未知谦平兄有何建议?”明夷真是把那个禽兽的存在忘了。

伍谦平语气平和,如说家常:“在牢狱之中,让一个人消失比掐死一只蚂蚁都难,到时候,周郎将来了,见到的也只是一句快腐烂的尸体,怎会认得出来?”

明夷一愣,一时无法思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屠刀

杀人这两个字,对于明夷来说,曾经像是另一度空间那么的遥远。即使劝服自己这是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在王法管辖不到的范围,唯有更强的暴力能阻止暴力,她也只能承受到不听,不问,不知的程度。

比如上次时之初袍底的血迹,她选择了不纠结,不闻不问,不用千年之后的观念去看待。但即使如此,那些血迹在她脑里头是洗不掉的,平日不想,但一旦触及,还是会闻得到呛鼻的血腥味。

如果,要杀掉一个人,并出于她的绸缪,她的一念,这人便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怕。不是什么道义和仁慈,不是什么该与不该,只是单纯的畏惧。

明夷久久不语,脸色阴沉,半日只说了一句:“还有别的办法吗?”

伍谦平有些惊讶:“你以往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犹疑,比我更果决。你曾说,为商,你的盆满钵满,必有人吃不上饭,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能。为官,你的权倾一方,必有人因榜上无名痛不欲生,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才。为匪,你的山头势大,必有他人家小无米入炊,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力。以上种种,与杀人何异?只看对方该不该杀,需不需杀。既然是恶人,原本便该杀,杀之又何如?”

明夷被这番歪理弄得昏头转向,有意反驳,又觉得说多说少都是错:“这与直接杀人还是不同,若只因对方该杀就杀之,难道以我的决断为法?那在他人心中,我也该杀,是不是就能杀我?这该与不该谁来判断。如都凭着自己的判断,要王法有何用?”

伍谦平深深看她一眼:“你还真是全然不同了。如今这世道,王法不过悬于上的鞘中之剑,恐吓的是无知百姓。凡有力者,皆知剑已锈于鞘中,欲拔之,先自损。谁也不会去动了。”

明夷愕然,在少尹之位,说出这朝政之无望,当是真言:“谦平兄如此谨言慎行,并有青云之志,莫不是想做这拔鞘之人?”

伍谦平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求的可不是名垂青史。想步步高升,不过是不想成为他人胡乱挥剑时误伤之人而已。与明夷一样,皆为自保。我以官爵,卿以钱帛。”

无暇与他再论这些虚无缥缈之事,明夷只求这一桩:“这恶人必须死?”

“那是自然,除非你能杀了周郎将,这二者孰易孰难?否则,终有一日事情败露,王法之剑会挥在你我的头上,夺了我的前程,清了你的家产,到时,死的是谁?”伍谦平看来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明夷咬了咬牙,是,原本她就打算找个获死罪的人去替罪,这人不死,那之前他所害的人命谁来赔。也罢,沾上血,也认了。

“好,我会想办法与牢狱那儿走动,送点药进去,再堵上狱卒的嘴说他畏罪自杀便是了。即使被人怀疑,也无凭无据。”明夷想到后面这一大堆事,也是焦头烂额。

伍谦平提醒了一句:“你千万别亲自去做,以防万一。不是有江湖上的朋友们,他们出面最为妥当。”

明夷点了点头:“我会去安排,不扰你休息了。我也得走了。”

“好,我送你。”伍谦平暂将如意收在书柜之中不起眼的纸盒里,不容明夷拒绝,走在她前头,拿下门旁的灯笼,为她引路。

一路寂静,伍谦平问道:“西市的铺子也有看好?”

“已经在看,定下铺约我抄送一份给你。”明夷应道。

“无妨,只是望你早日来支取银子,在我这儿只觉着多一日都是浪费。”伍谦平说着,已到门口,“夜半,小心。”

明夷心想这古人还挺有经济意识,觉得钱不生钱就是在贬值,又瞧不起他嘴上说小心,却不肯亲自相送也不敢留宿的怂样:“留步吧。我走了。”

头也不回,替他关上府门,深出一口气,今日的事,总算是了结了。

树叶微微抖动,夏幻枫适时出现在她身旁:“牢狱的关节,交给我办吧,不难。只是两点还有问题,其一,尽快找到个可以替罪的逃犯,其二,毒药好找,要有迅速使尸体腐烂的,我还没有头绪。”

明夷心知他已经听到全程对话,如此也好,少费口舌:“这两件事我去想办法。把人送入牢,把药给你。”

“如此就好。”夏幻枫帮她解下绑在树旁的无忌,“上马吧,我先护送你回新昌坊。”

明夷已经驾轻就熟,跨上无忌,突然想起一事:“你事先知道那翡翠如意的底细吗?”

夏幻枫微微一笑:“自然知道。若只是珍贵高价的宝物,怕是他还能拒绝。但这一只,带着传说与神秘意味,只要是有野心之人,必定拒绝不了。”

明夷轻轻摇了摇头,是感慨夏幻枫的大气,这只能说,他要的,不在世俗权柄之中。

合该明夷终日劳碌,夜半回去,只睡得三个时辰,便又启程去城外见时之初。

只是这番忙碌,却是她甘之如饴。算一算未见时之初才短短两日,却像是已经等到春去秋来。想到上一次,他千般不愿却被自己步步紧逼,成了之初,送了成言,允了诺言,这好似攻城之战已然城门洞开,只差她领着军队强势入驻,并用德行善政收服民心了。

一路上绮想翩翩,她是不是该安排一些能让二人**的场景?比如二人连夜跑山里头,来一场大雨,躲山洞里换个衣服,露个玉背,而后娇喘着说句哥哥我冷?还是弄些强力药物,给他下了,生米煮成熟饭?至少也要来一出深夜感怀,看着月亮,靠在肩上,耳鬓厮磨,骗个香吻吧?

想着那些矫情画面,她在马背上颠得快要吐出来。她真没什么勾引人的经验,以往几次恋爱,唯一正经谈的邱志那次,都是对方主导,自然而然。而其它那些,自己还单纯,跟个小白兔一样,那还不是让大灰狼们随意处置?

不行,今晚得想办法留在城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同行

今日任务:与时之初商定寻找替罪羊及特殊毒药之事。

隐藏剧情:和时之初的感情更进一步,争取有身体接触。

决心等级:不吃到时之初的豆腐不回长安城!

明夷给自己下了这三条命令,愈发神采飞扬。及抵达时之初的农舍,都无法掩盖,被成言追问着:“娘子今日好似特别高兴,有好消息吗?”

“当然有,你很快就能恢复自由身了!”明夷下马让成言帮着领去马槽,“你师父呢?”

“在溪边练功,不让我偷看,要不你自己去看看?我是不敢的。”成言一脸委屈,打死不肯去找他师父。

明夷自然是不怕他,他练什么也于自己无关,看了也看不懂:“就上次那溪边,行,我去找他。”

尚未走近,只听得飒飒之声,极快,也分辨不得是何武器。再靠近些,声音停了下来,想来是时之初听出了她在走近,只等他现身而已。

她也无心躲藏,加快了脚步。见到他时,他已坐在溪边石头上,擦拭着手中长剑,剑身银白,寒光四射,剑刃极薄,楞脊两侧各有一条金色细线,也不知是装饰还是另有用处。不及细看,他已将剑收入剑鞘之中。

“拾靥坊如此清闲吗?”他也不抬头,早听出了是她。

她也不让步,直接过去坐到他身边:“拾靥坊忙得很,但我觉得给成言撤销通缉文书更为要紧。”

“哦,有眉目了?”时之初看似漠不关心,问了声,

明夷将前日定的法子说了一遍:“如今就差一个犯了重罪的逃犯,和能让尸体快速腐烂的毒药。”

时之初扭头看了她一眼:“明娘子可真是女中豪杰,事事都计算如此凌厉,这两点是留着给我吧?”

“叫我明夷。”明夷也不避开,直视着他。“既然你是人家师父,就跟人家阿爷是一样的,他的事,你当然得出一份大力。”

时之初扭过头,避开她越来越火热的目光:“药,我应当能取到。也是那小子有造化,我听闻两年前在关中做下灭门案的盗匪已在归家途中,也就三五日功夫,他的发妻刚生下个白胖儿子。”

明夷叹了声:“他虽可恨,但稚子无辜。”

时之初解释道:“正因无辜,我才必须将他拿住。你想,他被通缉两年不敢归家,这孩子哪儿来的?”

明夷这才明白,孩子定是他妻子与别人所生,那他这次回来,免不得又大开杀戒:“那必须得阻止他!”

“我本想抓他去领赏,但仔细看他捕文,若剃了胡须,与成言身形样貌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丑陋些。早便想过用他李代桃僵,只是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些事儿,幸而明夷思虑周全。”时之初算是夸赞了她一把。

明夷笑道:“你这师父对徒儿也挺上心的。你还收不收女徒弟?也教我些功夫吧,我好用来防身。”

时之初赶紧摇头:“我收成言,一是看中他其实天性良善单纯,二是武功底子不弱,也是练武之才,最重要有膀子力气,能帮我干活。你给我个收你为徒的理由。”

明夷抓住他死穴:“因为你说过,只要你能做到,无关情感,你都会帮我做!”

时之初一时语噎,不情不愿道:“我说的自然作准,收徒便罢了,得空教你些招式还是可以。”

明夷自言自语道:“也是啊,你曾是我未婚夫婿,如果又做了师父,岂不是我吃了亏,降了辈分。我还是当成言的师娘比较威风。”

时之初扬着眉笑吟吟看她,明夷纵使脸皮厚,也被看得红了脸,低下头去。

时之初打破了僵局:“那就趁还有三五日时间,我先去医庐找姑母拿药,而后再去捕人。”

明夷赶紧要求:“带我一同入山吧。”

“为何?路途艰苦,你的脚还没完全好吧。”时之初不解。

明夷想了下,这么好上山下谷的机会,万一路上碰到大雨呢?绝不能错过,便斩钉截铁:“我脚伤有变,平日无事,一到月圆之夜就钻心般疼痛。在城里看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还是得拜求缪四娘。毕竟这是她看过的伤,若医治不彻底,坏了她名声。”

时之初有些犹豫:“这事我总不好为她做主,她也并非什么病人都愿意见。”

“你不带我去也无妨,我只是想一同走好有个照应。你也知道我上次去过,一来一回,路都记在我脑子里。只是我一个人去,路上出了什么差错,遇到毒蛇啦,不小心跌落悬崖啦,也没人发现,万一还没摔死,腿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毒蛇猛兽咬噬我的身体,真的好惨……”明夷说得七情上面,泫然欲泣。

时之初大约是觉着也有道理,只得答应:“行,今日趁天色早,我们就赶紧出发吧,晚上还来得及赶回来。”

“好!”明夷回答得干干脆脆,心里早就下了决心,回程时候假装摔一跤什么的,一定拖延到关城门,赖在时之初的破屋子里不走,孤男寡女,**。

首先呢,先把电灯泡赶走!

明夷蹦跳着回到马槽边,大声对成言说:“你骑我的无忌回一趟长安吧,到新昌坊找连山,让他带你熟悉一下。我那儿也需要人手送货。你记着易容哦。”

成言一头雾水,明夷看时之初在饲喂无名,对成言耳语道:“你去陪陪邢卿,他为你要离开行露院,心情不太好。”

成言恍然大悟,连忙回道:“好,我这就去!师父,明娘子让我去拾靥坊帮忙,我收拾收拾先去了啊!”

明夷又加一句:“这几日晚上要赶工,你辛苦一下,让连山给你安排个房间。”

成言一口应下,去屋里拾掇易容去了。

明夷笑嘻嘻往时之初面前一站:“我只能和你共骑无名了。”

“无名?这是你给它取的名?”时之初抚着枣红马,不置可否。

“对啊,没有名字多可怜。我的马叫无忌和无常,和我一样,百无禁忌,喜怒无常。它就叫无名,和你一样,神秘,让人看不透。”明夷试图想爬上马背,发现它比无忌高了一截,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独处

明夷发现自己无法轻易征服这高大傲气的无名,也不再费力丢人,可怜巴巴望向了时之初。

时之初唇线微微一动,像是有丝笑意删过,也不言语。明夷只觉得自己腰上一热,身体已经毫无重力,轻飘飘往上升,赶紧调整姿势,稳稳落在马背上,无名嘶鸣一声,两脚踢了几下,便也屈服了。

明夷庆幸自己偶尔练练瑜伽,平衡感不是很差,否则方才面朝下扒在马背上,啃一嘴鬃毛,那可是精彩之极,定让无名抛了下去。

腰上的热力不见了,是时之初缩回了手。这种发热的触感和举重若轻的力量,就是所谓的内力吧。他,还真是个宝藏。

“你不上来吗?”明夷见时之初没有上马的意思,只将缰绳送到他手里,疑惑道。

“我走着。”他牵着无名走出院子,到平坦处。

明夷一脸尴尬:“我没那么重吧?你一起不行吗?”

“不用。”时之初也不作解释,轻轻抚了下无名的脖颈,又在马背上拍了一章,“你拉紧缰绳。”

明夷无暇多言,赶紧拉住,浑身紧张。无名也同时开始发力,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无名高大,但跑起来十分稳健,刚开始明夷还浑身紧绷,逐渐习惯了它的节奏,也享受起这步步生风的速度感来。

更让她感慨的,是陪在身边的时之初,看不清他的腿脚,上半身如此悠闲,胜似闲庭信步,气不喘,汗不滴,却保持着和无名相当的速度,始终在她一臂之遥。

在这速度中,交谈不易,呼呼的风声打扰。但明夷还是忍不住,想与他说话,大声喊道:“不累吗?”

“习惯了。”他的气息十分平稳,也并未放声喊叫,这三个字却清晰传入明夷的耳朵,如在耳畔细语一般。

“哦,累了就上马。”她也无话好说,张嘴之际,就让风呛到喉咙里,咳嗽不停。

“别说话了,风沙大。”他总算说了句有点温度的话,明夷将这句话理解为关心,虽嗓子眼难受,心里头还挺舒坦。

当然,这舒坦也是包含着巨大的不情愿,这和原本的剧本也相差太远了吧,明夷并没有想玩什么我骑着马你踩着风火轮啊。这一点都不浪漫好不好?

难道不应该是,轻轻拥在怀里,纵马扬鞭,吓得她娇呼阵阵,转头就钻他怀里吗?就算不给投怀送抱的机会,被他的气息所围绕应该很幸福吧。他如此人高马大,会将她完全笼罩起来,那种安全感,没谁了……

明夷想着这错过的戏码,眼角都快流下泪来。

“怎么?迷了眼睛?”他倒还有几分细心。

明夷忙不迭点头,心中暗想,对啊,对啊,快给我吹吹眼睛,然后四目相对,泪光闪闪呼吸急促,自然而然……

时之初拽住了无名,它乖巧地停了下来。还未等明夷开始眨着眼睛求吹,时之初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一句:“别动,马上回来。”

她有一种走错剧场的荒诞感,什么?您是那齐天大圣吗?一个筋斗云消失了,留下唐僧在这儿,还有句站着别动!

幸好,妖怪没来,时之初倒是很快回来了,一手是一只灌满水的养皮囊,一手是已经打湿的帕子,将她扶了下马:“擦擦眼睛,再喝口水润润喉咙,快到山下了。”

明夷再无什么浪漫心思,用帕子干脆擦了把脸,咕咚咚喝了几口水:“无名能爬上山吗?”

“上山没问题,只是速度不如平地。但山顶悬崖那处,它是过不去的,只能将它留在那儿我们走进去,下山谷。”时之初将羊皮囊接过去,极为自然地喝了两口,明夷看着他仰头的模样,看他侧脸刚毅的线条和羊皮囊的圆润弧形相映生趣,看水沿着他的喉吞咽下去的动作,才信了原来真有人看人喝水看出性感来,并把自己害得又开始口干舌燥。

羊皮囊被挂在马背上,明夷将那方帕子也绑在上面,迎着风。

“走吧。”她看着无名骄傲的样子,羊皮囊和风沙,油然而生一种浪迹天涯的豪迈感,管他前方是何处,有他有马。

骑马登山不若平地,纵使无名已经有些熟悉这些山路,也不敢掉以轻心,步步谨慎,格外踏实。这坡度让明夷很难在马上坐稳,全身又僵硬起来。

在旁边看热闹的时之初看得有趣:“你别那么紧张,这样它会被你影响的。”

明夷的汗都流到了脖子里,也确实能感受到,她夹紧的腿影响了无名,它也格外紧张起来,步速越来越慢。要命的是,山上清晨下过大雾的样子,地面全是湿滑的,有时无名踩到长着青苔的山石上,还会趔趄一下,吓的明夷几乎要叫出声,又怕出声更刺激到无名,到时它若撒腿乱跑,很可能她会被甩下马。

在山上甩下马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滚着就滚到山崖下,找不到了。

明夷越想越怕,眼睛里满是哀求,看着时之初:“我下马走行不行?”

被他一口否决:“以你的速度,那来得及在天黑前出山,天一黑更危险。”

她不敢说了,怕到时候被他一句,你和马都留在这儿,我自己去。那就前功尽弃。

终于有惊无险到了悬崖边,时之初将无名系在一棵大树旁,又对它煞有介事地叮嘱了几句。

明夷看着忍不住偷笑:“这里会有旁人来吗?还要系上它怕被偷走?”

时之初看都没看她,略带鄙夷:“不是怕人偷,是怕山上有什么野马野驴把它骗了去,到时候跑得没影了。”

明夷明白了,摸了把无名的马鬃:“原来你是这么经不起诱惑的马,怎不学你主人的坐怀不乱呢?”

时之初好奇道:“你怎知我坐怀不乱?”

明夷欺身过去:“怎么,你乱过吗?”

时之初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走吧,悬崖湿滑,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护着。”

明夷却是绕不过这个话题了:“我记不清了,你那时和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时之初佯装不懂:“什么什么地步?”

明夷站于他正面,问道:“圆房没?”

第一百六十章 剧毒

时之初被明夷如此“恬不知耻”的问话惊到了,看着她,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夷也豁出去了,既然问了,就要得到答案,何况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如果曾经有过亲密,那么下一次会更加容易。如果未曾有过,那当然最好,明娘子得不到的,让她明怡得到。

明夷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再问了一遍:“你和我,有没有圆房?”

“既然当时感情是假的,我怎能做出那般事。如果肯做,也就无需装死遁逃了。”时之初说得义正词严。

明夷心里一阵窃喜,和自己看上的果子没被别人偷吃的感觉一样。但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对明娘子坐怀不乱,这相当于瞧不上她自己的脸蛋和身体,这问题有些严重,便继续逼问:“怎么?是我长得不好,还是你有别的红颜知己?让你宁死都不肯和我洞房。”

时之初看了她一眼,直接把她拽到了山崖边:“别胡闹了,都说了过去的事我们再不提。是不是想我把你扔下去?”

明夷看了眼不见底的山崖,一身冷汗,乖乖换了笑脸:“好,我不问了。”

虽然是第三次走这道悬崖了,今日却格外惊险。一方面脚下泥土格外湿滑,可能前一夜山上还下了点雨,冲刷得地面有些松散,另一方面原本用来攀住的崖壁也湿黏黏的,有些地方有苔痕,很容易脱手。她下脚有些犹豫,回头看了时之初一眼,他展开手臂,向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臂就在她腰后,拇指点着她的腰窝。虽然只是小小一点接触,却给了她无比的安全感。她知道以时之初的武功和力量,哪怕她整个人往后摔,都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种信任,让她顿时无所畏惧。

可惜,仅仅胆大还是不够的。悬崖将走完,她也松下一口气,往前一步跨得大了些,未站定,只觉得脚下一划,人已经往下坠落。未等她脑中闪过无数武侠片里,男主搂着女主转几十圈的慢镜头,她已被搂到一副胸怀之中,紧紧贴着,喘不过气。

只听到耳边一下两下脚踏在岩壁上的声音,而后沉沉落地。睁开眼,已经在悬崖尽头,双脚悬空,被他搂着,如同抓个小猫小狗。

“放我下来。”她红了脸,自己这样子太狼狈,“都是这地上太滑了……”

他不待她说完,伸出手,转过身,也不看她:“走吧。”

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牵手的机会,赶紧上前一步紧紧抓住。

下山谷的路最是难走,但有了这双手,她如履平地,不用担心脚下打滑,不用担心重心不稳。滚烫的手心像是传来一种力量,让她不知疲惫,也不知是真的还只是心理作用。

到谷底,是正午时分。比上次三个女子的攀爬快了不止一倍。

“没想到这么快回到洗心谷。”她由衷叹道,山谷之中空气格外鲜甜,忍不住多吸几口。

时之初松开了手,稍微抖动了一下手臂,想必是刚才被明夷拽得太紧了:“洗心谷?又是你给起的名字吗?”

“是啊,不好听吗?这里幽静清雅,正适合洗涤尘俗之气。”她对医庐的位置已经烂熟于胸,蹦跳着走在前面。

时之初不语,紧跟着。

到医庐前,明夷还是停下了,缪四娘虽然对她还挺不错,但总有着淡淡的疏离感,世外高人的派头。何况,确定了是她心上人的长辈,还是一同前来,莫名有见家长一般的紧张感。

退后两步,看了眼时之初。他也明了,大步走了进去。

明夷怂得不行,远远跟着,由他姑侄俩先寒暄一阵。

可能由于时之初身形高大,遮住了她,她在外屋站着,姑侄俩在中间屋谈话,缪四娘看来没有发现她也在。

“你怎么又来了?”缪四娘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喜爱这个侄子,声音有些冷淡。

“来看看姑母,可有什么需要我带来的东西。”时之初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松懈。

缪四娘很了解这个侄儿一般:“不用。你无事不会来扰我,知道我喜爱清静。有什么需要快说吧。”

时之初乖乖回答:“来求姑母的化尸水。”

缪四娘声色俱厉:“要那物做什么!你的功夫要杀什么人都轻而易举吧。”

时之初耐心解释:“我收了个徒儿,他得罪了官府中人,我想用一个该死之人的尸首换他自由,需能让尸体快速腐烂。”

缪四娘语气稍缓,依旧不悦:“哼,该死与否,是你能定的吗?不要逾矩做天理王法该做的事。”

明夷听着,觉得缪四娘三观真是挺正的,难得。

时之初诚恳应道:“姑母说的是,我一定少造杀孽。”

缪四娘深叹一声:“我去给你取。”

缪四娘返身在竹架上翻找起来,一边念叨起来:“上次殷娘带了丰家那小娘子来,我瞧着倒没有你说的那样。知道你觉着亏欠她,所以我替你尽量还些。你也知道你情况,少招惹人家。不过若你哪日抛开一切找个女子归隐山林了,我倒是欢迎你来给姑母作伴。”

明夷再躲着,怕里头说出什么不想让自己听到的话来,赶紧出声:“四娘,我又来叨饶你了。”

缪四娘回头一看,向时之初狠狠瞪了一眼:“你二人怎么好到这地步了?”

时之初一脸苦笑:“明夷脚伤说又犯了,一定要来。”

缪四娘重复了句:“明夷……嗯。行,一会儿我给你看看。”

明夷一头汗,她这瞎话只能哄哄时之初,对缪四娘可怎么办?一时冲动也没有想清楚。但听方才缪四娘的意思,并不讨厌她,罢了,万千谎言不如一句真话,豁出去便是。

缪四娘将一个青瓷瓶子给了时之初:“我原本用来处理蛇虫鼠蚁的尸体的,你拿去先用吧。记着,给活人饮用,三滴致命,死后尸体三日内腐烂不见真容。若滴于尸体之上,则可化尸。你小心着用,别给我糟践了。”

明夷第一次见如此霸道的毒物,暗暗咋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拒绝

时之初收起了化尸水,道了声谢。

“你去给我打些野兔吧,在这儿也不方便。”缪四娘看了眼明夷的脚,给时之初使了个眼色。

时之初看明白了,应声出去。明夷心里头却是越发忐忑,一来以此与缪四娘独处不比之前,中间夹了时之初这个人,二来谎称脚↑复发,怕是瞒不过去了。

缪四娘招呼明夷坐下,除下鞋袜。明夷坐了过去,咬紧嘴唇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四娘……不用麻烦了,我的脚没事。”

缪四娘一点都不惊讶,云淡风轻说了句:“哦,我想也是。”

“我,只是想和之初一起……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明夷恳切地看着缪四娘,带着些央求。

缪四娘没坑声,不慌不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草药瓶罐。明夷也不敢出声,如坐针毡,不知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

“你是喜欢他?”缪四娘问道,“他说过又遇上你了,还说你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

“我确实不记得了,但遇上他就觉得格外亲切,放不下,忘不了。”明夷小心翼翼回答,并不敢掺假,只是说一半瞒一半而已。又怕自己失忆的事惹起缪四娘的疑心,她精通祝由术,万一看出自己的灵魂不属于这个年代,也不知能不能接受。

“看来你对他执念已深,算了,我也管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冤孽帐。”缪四娘始终没有看明夷一眼,“这次我不告诉他,你们也少来打扰我就是了。”

“是。”明夷诚惶诚恐。缪四娘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对这个侄儿似乎是关爱的,时之初要什么她都不问太多,都会给。但又似乎有些厌恶,最好离得远远的,少来打扰。

也想不得那么多,既然是神医,多少有些怪癖吧。

时之初回来得很快,将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山鸡挂在了外屋,朗声问道:“脚伤看好了吗?可有大碍?”

“无事,你们赶路吧。我这儿不好留你们过夜。”缪四娘出去看了下野兔,捏了捏,很是满意的样子。

明夷跟在后头走出屋,微有些尴尬:“没事,我自己太胆小了。”

时之初不疑有他:“那就好。姑母,我们就先走了,有空再来探望您。”

缪四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便是。

拿到了药,时之初看来也挺高兴,说着今晚出了山,明日就去蹲守那贼人,不出三日必把他拿下。

明夷倒也不再担心这件事了,前有时之初出力,后有夏幻枫出面,又打通了伍谦平的关节,成言很快就可以清清白白在长安出现,她的拾靥坊有了一员大将。新昌坊老宅里的安全也多了一层保障。她住惯了公寓,处处有摄像头,时时有保安巡逻,如今住在这空荡荡的大宅里,住着些逃难而来的妇女,只有连山一个男丁还不会武功,真觉得十分不安。

待后院修葺好,多出的房间何止三五间,不如让邢卿也搬来住,这样从西市往来,他与成言好搭个伴儿,更重要的是,成言的蛮力和轻功对付一般毛贼绰绰有余,但要真来个高手或一帮江洋大盗,有邢卿坐镇可万无一失。

当然,如果将这位大神也请进家里,那真是天塌下来都不怕。明夷斜睨着时之初,看得他发毛。

“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我新昌坊的宅子在修葺了,后院许多房间空着。成言以后在拾靥坊干活,自然是要住进去。你一个人在城外,多没意思。”明夷嬉皮笑脸想引他入套。

时之初不为所动:“我一个人才乐得自在,也省得他整日缠我学功夫。况我常出去各地缉捕,以后在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少。”

“既然如此,你难得回长安的时候,来住我那儿,呼朋唤友,喝喝酒多有意思,也不耽误你平日独来独往。”明夷使劲儿诱惑着。

“我不习惯寄人篱下。”时之初语气冷淡。

明夷有些难堪,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脸面了:“实际上是我哪儿都是老弱妇孺,总希望人气旺一些会安全些。你奔波缉盗也是为了悬赏,不如你住过去,担任我们护卫之职,要多少酬劳都可以商量。”

明夷话说出口,又想扇自己耳光,觉得这要求有些唐突,不知道会不会惹他生气。他看来如此清高,怎会愿意为金钱折腰,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赶紧又加上句:“主要是前一阵家里也出了内贼,现在长安城里越来越不安生,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时之初倒也并未翻脸,反而笑道:“明娘子这是要买我当你护院?”

“不敢,只是请你帮我而已。”明夷额头上开始出汗,“何况,是你自己说只要无关情感,会尽力帮我。”

时之初平平静静说了三个字:“这不行。”

蔫如明夷,不敢再纠缠,毕竟人家口头上说了这么一句,她还得留着这帮忙的允诺用在最需要的时候。不住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也是想瞎了心。

“你要找我,让成言到城外跑一趟就是了。长安的动向,我也会自己留意,放心。”他还是温柔,解了她的尴尬。

看天空还大亮着,以他们的速度,怕是完全赶得上关城门之前送她回去,明夷默默祈祷着,老天,下会儿雨吧,打个雷吧,来点儿冰雹也成啊。

皇天不负有心人,山中的雨说来就来,下得气势磅礴。

时之初虽然完全不受到这大雨的影响,明夷可是遭了罪了,本来就穿着单薄,大雨一打,几乎是半透着,全身冰凉,风一吹猛打哆嗦。雨滴拍在脸上,眼睛也睁不开,更何况还要走这泥泞的山路,无须演技,随便走两步就是一滑,吓得她抓紧了道边的树枝,攀着跟无尾熊一般,不敢乱动。

时之初看不过,牵住她的手,但也无法解决她脚下打滑的问题,一滑,她便紧紧抓他的手,指甲深深印在他掌心里,没几步,他的手掌都快出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诱惑

明夷开始怨自己自作自受,好好的下什么雨,秋雨伴着山里格外清凉的空气,不仅路不好走,更可怕的是彻骨的冷,牙齿都在打颤颤。

时之初看不过去,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明夷身上,但也只是多了一层遮挡,并没有太大用处。唯一有用的是,明夷看到时之初穿着薄薄的单衣,被雨打湿了贴在身上,露出肉色,宽广的后背肌肉分明,倒三角的完美曲线让她狠狠咽了下口水。

“上来吧!”时之初蹲了下去,示意她跳到自己身上,背着她走,这样省力又安全。

明夷着实很想跳上去,零距离感受他的背肌,但如此完全不能达到拖延时间的效果,只能忍痛拒绝。她抱着自己前胸,低着头不言语。

时之初回头看看,两人淋湿了再背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像话,肌肤贴得太近,只得叹了声:“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再说。”

明夷忙不迭点头。

山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天然山洞,不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宽广,可以让两个人烤烤火,晒晒衣服顺便**一番。明夷对此很是失望。

就近找的山洞,堪堪能站下两个人,再往里也有些狭小的空间,只不过需要弓着身子甚至爬进去来。唯一的作用,也只有躲雨而已。

想躲雨的也不止他们两人,蛇虫鼠蚁应有尽有,明夷见一排黑乎乎的甲虫排着队往里头走,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八爪鱼一般攀上了时之初的身体,挂在上面,脚都不肯沾地。

胸口暖融融的,是他的手臂,嗯,真粗壮,贴身的衣物丝制的,看来他也是个讲究人。沾了水,比纸还不如,热量阵阵传到她的胸口。时之初给的外衣披在肩上,却没系紧,她原本就丰润的胸部,只隔着两层纱衣和一件亵衣,软软的,他一定也是感到了触感的异样。

再看时之初,努力控制着表情,耳垂却已经红了。

明夷知道,也怨这时代没有更安全的带海绵的内衣,想放开,又横了心不放。她不是什么清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前这位却像是还守着男女之防的正经人,越是这样,越激起她大胆的念头勾引一下。

想着,抱更紧了:“我最怕这些虫子。”

他像是信了,也像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为了男女之防不肯让他背,现在却抱着他不放,想不开,只得安慰:“没事,它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明夷听这几个字,牵起了些幽怨:“你不是也想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吗?”

她是头一次用这般语气和时之初说话,软软糯糯,受尽委屈一般。让时之初不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我是这么想,但你也不让啊。”时之初反倒是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

“那如今你是放弃那个念头了?”好不容易有两人单独,让他无处躲藏的机会,自然要逼问清楚。

时之初皱着眉说:“不是都答应了要帮你做事吗?”

明夷摇了摇牙,惦着脚,凑近他耳边:“除了做事,可愿意与我无所事事?”

在这荒郊野岭,耳语自然不是为了防止他人听到,而是要这种在耳边细语,暖融融的钻到耳朵里,弄得人心痒痒的感觉。

明夷并非风月高手,她倒是下了决心要和洪奕好好讨教。但千年之后的女子与千年之前的良家妇女相比,后者在出阁之前才会得到的两性教育,前者身体力行不止,还有大量的影视、文学描写的熏陶,当然还有很多偷偷看的小文学。

纵使时之初这样的武林高手,也受不得耳边暖风。明夷也赌他忙于习武,并非风月场中常客,只需稍稍**,便面红耳赤。

时之初想挪开,也无处可挪,又做不出将她甩下的事:“我只能应承为娘子做事,其余,无能为力。”

明夷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缠着他不放的蜘蛛精,而他就是不解风情的唐三藏,想着那场景,兴致更高:“陪我聊天解闷不算做事吗?陪我喝酒看星星不算做事吗?为什么老是要打打杀杀,不累吗?”

她差点就要说出爱做的事,可一想,说了他也不懂,何况,虽是勾引,总不能太落了下流。

令她挫败的是,时之初在这句话里找到的点和她完全不同,正色说道:“不是嗜血狂徒,谁会愿意天天打打杀杀。”

明夷觉得自己好像说到了不该说了,那份撩骚的热情瞬间降了下来,现在抱着又不是,撒手也不是,只能维持现状,而后解释一番:“打打杀杀未必是嗜血啦,何况你打杀的都是该死的人,是官府抓不到的恶人,这种打杀是正义才对。”

可惜,这番话并没有让时之初高兴一点,反而更加严肃,轻轻掰开了她抱紧自己手臂的手腕:“我杀的,因我而死的未必都是该死之人。但我改变不了。所以,我希望你离我远一些,你需要的时候,我能帮则帮。但我的事情,你莫再过问。”

明夷品到了其中的无奈,她一直怀疑,时之初是有着其它不为人知的身份和使命的。这么年轻能拥有绝世武功,不可能出身平凡,更不可能甘心做个赏金猎人,即使自己甘心,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想要加以利用。

甚至她有一种感觉,他赏金猎人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掩饰,也是为了排解心里的抑郁。如果他隐藏的身份是被迫的,出于无奈的,可能要做很多非正义的事,那么,他用缉捕逃犯的方法来大橙心中正义的平衡,无可厚非。

或者,他还在那个情报组织中,而且是个杀手?所以不愿意与她纠缠,怕连累她。

这么想着,越来越合理,也越来越舍不下。觉得他身上强大的武力和命运的悲怆感融合成一种让自己愿意飞蛾扑火的诱惑。

女人啊,很多爱是来自于身体里无法克制的母性和同情。

男人钟爱救风尘,女人钟爱救浪子。

都是绕不过的纠缠。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衷情

一阵冷冰冰的言语,比冰冷的崖壁滴下的雨水更沁透人心,把明夷满心的绮想冲刷得干干净净。手被时之初掰开了,也没脸再纠缠上去,两手垂着,满满的尴尬。

“四娘说,希望你有天放下所有事,找个女子归隐。”明夷挑了个缓和的话题,打破了沉默。

时之初看着滴落的雨水,坚毅的侧脸线条没有一丝缓和:“要看是那些事先放过我,还是天先放过我,有没有命做那样的梦。”

“一定会有的。”明夷不假思索说道,非常确定。

时之初终于有了点表情,并没转头,只是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下:“承你贵言。”

明夷鼓足了勇气:“若那时,你我都在,你心无所属,我们,一同走如何?”

时之初终于转过了头,饶有兴致看着明夷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比之前多了丝戒备,像是将两人的距离拉得隔着千重山,语气带着笑,眼里却没有:“明夷怎会舍得千辛万苦撑起的拾靥坊,千方百计铺就的一跳条路,还有源源不断的财路。”

明夷等的就是他说出这些久藏心中的成见,这些是明娘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也是自己现在表现在外的样子,不说,她便无从辩驳。

她沉下心,呼了口气,声音低柔却不失力量:“我不同于之初或成言,没有本领凭着自己的拳脚赚下吃喝,但我必须做的不止吃喝,还有阿爷留下的这块招牌,和等着我发粮饷的工人。阿爷走了,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哭需要力气,要力气需要吃饭。那烧毁的宅子,断壁残垣,空荡荡的铺子,伸手要钱的坊正,除了拼命把拾靥坊做起来,我还有什么活路?”

时之初不语,眼垂下了,可能不知如何面对她漾在眼底的眼泪。

明夷没让他躲过去,站定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对,我还有别的活路。这是大唐,男人应当养活自己的女人。如果我咬咬牙,找个不介意满街巷我的风言风语,不介意我标梅已过容颜渐老的男子,还是可以嫁得出去。而后呢,要感恩戴德,谢他赐予两餐一宿,为他做牛做马,忍受我并不喜爱的人日日对我的糟蹋,如此,就是对的,就是不势利吗?”

时之初微微皱了眉,他心里在动摇。

明夷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对自己越残忍的描述,越能让他有感触:“哦,我还有别的法子,不愿意伺候一个不心悦的人,可以伺候万万千千个,那样能多攒点钱,可能能置下半亩田。只是,我这样的年岁与模样,恐怕行露院也是不得收我,只能在街角不起眼的……”

未说完,时之初捏住了她的手臂:“不要如此轻贱自己,哪怕只是说。”

这回,轮到明夷掰开他的手,呵呵冷笑:“我傻,这么多年,等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即使忘了一切,醒来再见他,也是不由自主想日日能看着他就欢喜。而他呢,想避着我,心里头还觉着是我放不下富贵舍不得财路。”

明夷是最不想拿出他亏欠明娘子的那些事来当筹码的,一直想的是,多找机会见面,多接触,让他被自己吸引,可既然他心里头那么多成见,这一招也就难了。不若让他更加愧疚,至少不会再指摘她的世故。

话说得轻,意思很重,把明夷年华老去不得好归宿的窘况丢给了时之初的欺骗。

他果真是动容了,低着头说:“当年我有万般不是,已经筑下了,如今才甘愿为明夷驱使。若再不得原谅,我也只有不碍娘子的眼。”

明夷敛住了泪,哟,还会来这套。看来霸道总裁的戏码必须得自己上了。

她拽住他袖子:“你想逃,不可能。我这辈子,就赖定你了,生也好,死也好,再没别的念想。”

不仅时之初愣住了,明夷也被自己这一番告白吓得腿发软,是,她是对这个男人魂牵梦萦,他足够强大,又长一副她喜欢的高大正直皮相,但真爱到要死要活了吗?怎么可能。爱,总是需要两个人灵魂碰撞的吧。

看来,身体深处,那个不甘心消逝的灵魂,对眼前这人的执念才真是超越了生死。

时之初整了一会儿,道:“你还是如此,不仅对别人的性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的都没半分顾惜。”

明娘子不懂,明夷懂。这样刚烈的女子,近乎暴虐的性格,可以冷眼让人把不喜欢的人削成人彘的明娘子,他不喜,甚至有些厌恶。他杀人,但不好凌虐,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厌恶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可明娘子完全不同,她有过于强烈的爱与恨,还有对生命的毫不在意。

明夷想通这一层时,心头是冰冷的。因为这样的根本差别而无法爱上明娘子的时之初,如何能接受现在的明夷?

除非,她不是明娘子。若不是,她又有何理由纠缠时之初?

此为两难。

再难,再差,不过是得不到而已。明夷不想放开手中他这半幅袖子:“你信不信有人可以脱胎换骨?”

时之初不明所以:“未听说过。”

明夷仰头问道:“你觉着我和七年之前是否有差别?”

“有,很大。你变得有理可循,会在意别人,会感同身受。否则,恐怕我们也无法在一起说话。”时之初说得认真。

“那我们不如打个赌吧。”明夷压住心头的不安,笑道,“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暴虐残忍,任性妄为,我就允许你离开我,再不提你对我有所亏欠,从此两不相欠。”

时之初扬起了眉毛,似笑非笑:“若你一生都通情达理呢?我岂不是一生都欠你?”

“欠我,就陪在我身边,随叫随到。直到有一天,我赶你,你也不走。”明夷眼里是不顾一切的热烈,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另一个灵魂。

时之初不言语,并没有如她所想,好好钻进这个陷阱之中,而是反问起来:“你为何就如此信我?我骗过你,你也不知我是什么人。凭何就要押下一生?”

明夷压上了前半生所有的勇气:“凭着,我就是喜欢你,怎样都喜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唇舌

明夷将说出口的感情都说了,看他未有回应,也是再无杀手锏,慌忙之间,干脆踮起脚,直接送上了嘴唇。

嗯……反正荒山野岭没有人看到。反正要丢的脸已经丢尽了。反正就算他不乐意自己也占了便宜。脑子里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而后,再也没有想法。他的嘴唇,比自己暖很多,她的唇是冰凉的,打着颤。他的,高过体温,大概是内力充盈?还有些干燥,没有自己的柔软。可是,他是好闻的,鼻子中呼出的气,带着些中药味的香气,热乎乎,让人想把他的气息全部吞下去。

他的嘴唇开始软了,她用舌头轻轻沿着他的唇线舔舐,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往后退,明夷怎肯放过刚到嘴边的美味,双手双脚缠住了他,山洞里逼仄,也不容他多退一步。外面事瓢泼大雨,她认定时之初做不出将她推向雨中的事。

他开口要说话,恰给了明夷乘虚而入的机会,灵活的舌溜进他唇齿之间,直攻他的舌尖。**着,吸吮着,丝毫不肯放开。他生怕咬到她,屏息凝神不敢多动。而越是精神集中,人便越是敏锐。他的舌下甘泉涌出,她贪婪吸吮,如婴孩见了母乳。

他尚有一丝理智,控制着不肯回吻,大约想待她闹够了,也就会悻悻退出。明夷怎肯如此被动,鼻腔与喉咙之间轻轻嗯了声,半哼半嗯,伴着口中生津之声,缠绵旖旎,透着放浪。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她已感受到他的变化。

更将灵舌周旋于他口中灵敏之处,从上颚到牙根,只找那柔软润滑的所在,攻城略地一般。见他还无动静,狠了心,直向吼间进进退退,如同那事儿一般,极尽挑衅。

他受不得这个,像是挑战了他男人的尊严,情急,用舌头抵住她的,想阻止她的妄为,这终于让明夷如愿,与他纠缠在一起,呼吸语法急促,而男人的身下,也更按捺不住了。

明夷哪舍得就此放手,蠕动身子,特意磨蹭他火热之处,贝齿轻咬他的舌头,进一步挑衅着,索求他的征服。

外面的大雨也很应景,伴着雷声,仿佛将世俗的一切都隔离在外,又似下一刻便要天崩地裂,充斥着一种让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世上万般总不真的气场。

或是那人太久没近女色,或者这大雨的衬托,或是毕竟软玉温香隔了薄纱顶在他胸前,或是方才说到动情处,种种,他终究是缴械了。

他的手臂突然搂紧了她,开始唇舌的侵略,像要一雪前耻一般,收回他的失地。他的技巧并不娴熟,将她绵软的嘴唇吸得肿胀,但是满满荷尔蒙的气息让明夷浑身发烫,满脸绯红,将一切矜持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舌头学着她游走,是个很好的学生,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将她的甘露吸尽,裹挟着她的舌头,像男人压制着女人。

她微微睁眼,见他也细细眯着眼,眼光迷离,便决心再进一步。

她握住他的手,指引他进入她衣襟之内,覆上她为之骄傲的雪峰。他的手触及那酥软之时,猛地停住,身体也僵硬了。明夷不容他回复理智,更卖力缠住他的舌头,喉间嘤嘤不止,手也不让他的手离开。

一瞬之后,他放弃了挣扎。手心的滚烫像要将她的雪峰融化。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地方,高耸浑圆,柔软细嫩,顶峰玲珑。他入手如握住一掌酥油般,力道不知如何控制,揉得她哼唧直叫。他怕弄疼了她,停下手,又被她拉了回去。

她仍不满足,另一只手往下探去。刚触及,便后悔了。

后悔自然是不因为他的天赋不足,相反,那定是异常伟岸。后悔是因为,触及那刻,他整个人,都冰冷下来。

手离开了原本的地方,舌退出了甘甜的泉源,他一转身,将自己换到了山洞之外,暴雨之中。

她酡红未退,眼有泪光,唇丰红艳,想是诱人的。他在雨里,硬是不睁开眼。

她看着雨水狠狠抽打他的脸,刚毅的线条,充血性感的嘴唇,上下耸动的喉结,被水彻底淋湿露出的胸肌线条,无一处不是诱惑。只是,她也明白,今日,恐怕就到此为止了,眼前再诱人的美食,也入不得她口了。

虽如此,她的唇边笑意止不住。他对她有欲念,而今日这般的亲密接触,他再也洗不清了,纵使山洪覆盖他身,也洗不去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这样,便够了,他就像个巨大的蛋糕,美味无与伦比,她不着急,要留着一口一口吃。

她觉着有趣,便探身到雨里,拉起他手臂狠狠咬上一口,留下齿印,他惊奇睁眼,一时站不定,被她拉回山洞。

她在他耳边说了句:“放心,我会对你负责。”而后,自顾自笑。

他木着脸,实在也不知该如何了。

僵持到大雨结束,其实并不很久。她仍想拖延会儿,此时已经完全没有用场。

时之初哪会再管她愿意与否,直接将她背上身,使了轻功,脚下如飞。她要挣扎,他只一句:“不怕死就试试。”

她不担心时之初真会任由她摔下山崖,但也真不想摔在地上滚一地泥巴再落个瘸腿,便也不作妖,乖乖任他背着,任他将她抱上无名的马背。

一路除了这句,他不曾说话。明夷不想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也任由他沉默着,心里头得意得很,这感觉,倒像是自己非礼了他,他为失贞而悔恨不迭。但也信他是个大男人,从此后,与她再也撇不清了。至于今晚能不能留宿已经不重要,以他的气性和戒备,今晚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为零,纵使留宿,恐怕自己也会被他点了穴道,酸痛一晚。

他就这样把她直接送到了城门口,搂她下马,终于是说了句:“自己回城吧。”

她可怜兮兮看着身上半干的衣裳,时之初迟疑了一下,将披在他身上自己的外衫取下来,又将自己身上已被体温烘干的绸衫给她,自己披上湿衣:“套上。”

看她乖乖套上,仍是不伦不类,他叹了声,又将她抱上马,回了头,往城门相反方向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

近黄昏,雨霁的空气湿润凉爽,无名行得快些,风就更大,吹在明夷身上,透过轻薄的外衫,还是令她打了寒颤。

返回的路已经不需要赶什么时间,时之初拿过她手上缰绳,控制着速度,无名怏怏地慢了下来。

无名高大,坐在马背上,明夷得以俯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时之初,他直视着前方,兵马俑一样端整,不苟言笑。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氤氲着说不出口的暧昧。就这么缓缓走着,前头一片广阔,并无人烟,像是要走出这个时空一般,明夷心里从未有如此的安宁,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往何处去,也不想该做什么,由着他牵引,愿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交与他,相信他不会让自己陷于险境。

东方出现一道巨大的虹彩,如在天际搭了逃离人间的桥。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彩虹,却从未有见过如此明晰、绚烂的虹,也许是因为空气太通透,天地太宽广。

她止不住惊叹:“好美。”

他亦仰头,脚步稍顿:“虹出于东,雨止了。”

她暗道,真是个直男,没有一丝浪漫心思:“不觉得好看吗?”

“瑰丽的天象,常预示着人间的不太平。”他终于肯多说几句,划破了沉默,这彩虹便算有了价值。

她偏要抬杠:“世上哪有真正的太平,这厢太平那厢天灾,此时太平彼时**。只要此时此地,你我还能安心看一眼这瑰奇的景象,心头平静,不就是太平吗?”

他像是听进去了,未有反驳,声音里也松弛下来:“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解。”

她顾着趁热打铁,俯下身,贴在马背上,靠近他的耳朵:“你便当明娘子在大火中死了,在你面前的,只是我,一个新的明夷。”

他自不会当真,玩笑道:“那我欠明娘子的不当是一笔勾销?”

她早有对策,得意道:“明娘子虽死,我承继了她的责任,自然也承继了她的外债。你欠她的,还我就是。”

时之初笑而不语。

感谢这彩虹,让天际变成暖色,也将两人之间僵持的近于冰凉的气氛暖和了过来,变成一种泛着彩色微光的柔和。

心不再沉,该想的不该想的边都来了。

嗯,今晚,得晾衣服吧,穿上有着他气息的松垮垮的衣衫,来点若隐若现。

而后,成言不回来,孤男寡女,夜里长得很。若是再来一场雨更好,再将衣裳打湿了,留她多一日。如果可以,一道闪电两声雷,让她可以借着说害怕,往他屋里钻……

再往下,便是儿童不宜的情节了,想得她臊得慌,脸红了一路。

到达,时之初扶她下马,她屈身,脸与他的脸极近,原本就泛着红的脸,更烫了些,显然是让他捕捉到了。帮她立稳,蒲扇般大的手掌轻触了一下她额头:“淋了雨,发了热病吗?”

她尚在心虚,不敢在此时撒娇耍赖,摇头:“没事,歇息会儿就好。”

他点头,带着她进了自己睡的那间,找了件干净短衫出来:“先将湿衣服换下吧,当心寒气。”说着,兀自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件短衫,对时之初来说是上衣,给明夷,恰好能当睡裙的长度。并没有那么薄透,是扎实的麻布,还有柔软丝制的里衬,外头看着朴实,贴身穿极为舒适。但却完全达不到若隐若现的效果了,她也不服输,将自己的披帛折成一条纱带,系在腰上,显出腰身,完美的葫芦型。

既然铁了心要勾引他,便更彻底些。将长裙也去了,光着腿。他的短衫到她膝盖上一拳的位置,雪白的小腿暴露无遗,虽然有些冷,但毕竟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发髻湿着也不好看,干脆放下,懒懒垂在胸前。盘发留下的痕迹还在,成了自然天成的大波浪,衬着去了粉黛的脸,虽嫌寡淡,却别有风韵。

收拾一阵,窗外远远的,映出火光来。开窗看,时之初在园中点了一堆篝火,搭了高低两个架子,低的那个中间穿着一只肥硕的剥了皮的野兔,虽然清洗过,仍有淡淡的血水往下滴落。篝火旁还有两块大石头,似凳子般高低。

这是要篝火晚会的节奏啊。她饶有兴致,趿拉着一双布鞋,抱着湿衣裳走了出去。

时之初见她来,回头一看,愣在了当场,虽然也不过两秒功夫,但足够让明夷心满意足。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明夷把他每个眼神都牢牢抓住,细细品味。他的眼飘过她白藕般的小腿,往上,到腰肢,到散落的黑发,定在她脸上,一直到对视,而后赶紧躲开。

她唇边掩不住笑意,自觉不像个正经的女子。可,如果能让他有一丝心动,不正经又如何?以往她总是扮演被狩猎的小白兔,结果都是血淋淋被烤在篝火上流着血水,饱了别人口腹之欲,失了自己的雪白毛皮。

在这个明怡是如何都没有人在意的年代,碰到让自己产生前所未有恋慕冲动的男子,那就当一回狐狸吧,诱惑他抓捕他吃了他。

想着,更往前走几步,到他身后,柔声说:“我将衣裳晾上。”

时之初想去接衣裳,见她将衣裳挂在手臂,搁在胸前,唯恐唐突了,又缩了回去。干脆往后让了两步,由她自己来。

明夷往上走,腰扭得更勤快了。对于习惯了**的男人,爱的是出淤泥不染,要矫情娇羞,而这种饮马江湖的纯情汉子,就得给他简单粗暴。晾衣的杆子搭得比较高,为了怕火焰舔着衣裳,但伸手也够了。明夷特意踮起脚,短衫又往上缩了几寸,露出大腿来,还不够,尤蹦跳了几下,让下摆调皮地拍打着大腿,不断掀起落下。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怪只怪眼前的男人太坐怀不乱。即使遇到邱志前她频繁更换男友的日子,也未如此主动过,毕竟现代的男人,你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便都懂了,也不会舍得放过一次机会。

用生疏的**对付眼前这一位武功了得的大侠,纵使失败,也不会死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篝火

明夷的露腿技对她来说,已算孤注一掷。若没有半分收成,她这脸也没地方搁了,下一步,恐怕就得拿衣裳盖着头落荒而逃。

她要的收成,来了。

她在赌,那男人会不会回头再看她一眼,还是背过身不愿面对。结果如何,不需要她回头确定,只听着时之初的脚步踩在湿润草地上的声音。手上在晾衣裳,心头紧张得怦怦直跳,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停住,必然是回头了,时间暂停了好几秒,撵着草地的声音是在转身,一步,两步,三步……

不用听了,背后如此巨大的存在感,将她整个世界笼罩住的感觉,唯有他能给。他的后背与她几乎贴在一起,拿过了她手上的衣裳,轻松挂上了杆子。又展开平整,身体左右挪动了几下,磨蹭着她因紧张而僵硬的后背。最后,一只手落在她肩上:“烤烤火,一会儿就能吃了。”

简单的一句话,如唠家常,在她耳里有说不尽的温柔,仿佛一同走过岁月的老夫老妻,没了隔阂。她是敏锐的,感受到一直以来,横亘在她与时之初之间的那道墙在崩塌,他终于愿意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引导进入自己的世界。

这种改变从何开始,她也疑惑。或者是一次次见面,让他防备越来越少,或者是这一日的谈话,让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从前那个模样,或者是刚才自己笨拙的引诱,让他觉着不是对手……

都不重要,他肯迈出这一步了!

得了便宜,自然要听话,明夷坐到石头上,以为会是坚硬冰冷,原来他在她恍惚时候已从柴房取了一把干草来,垫在石头上,让她坐得舒服些。

她坐着,裸露的腿更加醒目。他微微皱了皱眉:“冷不冷?我去给你拿件衣服盖着?”

明夷笑得有些憨傻,伸直了双腿:“不用,这样烤火才暖和。”

他也不勉强,不慌不忙转动烤杆,给兔子翻身。

血水流干了,野兔脂肪不多,烤久了才有滋滋的声音,渐渐肉香扑鼻。兔身上抹过盐粒还有胡椒,他又去取了些,撒了一层,边洒边说:“怕你吃不惯,野物草腥味儿重。”

她哪顾得上这些,痴痴看着他侧脸:“不怕,你做的,我都觉着好吃。”

他黝黑的皮肤都渗出点微红来,兴许是火烤得太盛,额上还出了点汗珠。

明夷哪会错过机会,没有丝帕了,便将挽上去的袖子又撸下来,给他擦了擦汗。他微微躲闪,还是接受了。

她笑得眼如弯月:“像不像成亲多年举案齐眉的夫妻?”

他看似心情也不差,与她斗嘴:“你哪有举案齐眉贤良妇人的模样?”

论歪理,明夷没有怕过谁:“没有才是最好。夫妻二人,是要相携终老的,一生漫长,若总是恭敬有礼,哪有趣味,岂不是和主仆无异?贤良的妻不在于恭敬,而在内心真心爱慕她的夫,知他的志向,愿为助力,觉着他样样都好,愿意与他撒娇逗乐,那也是一种贤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完成我的志向我帮你达到所想,互相给予对方喜悦,这才是真的好夫妻。”

他听着,到也不想反驳,笑问她:“明夷的志向为何?”

明夷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与我心上的男子远离纷繁,共度余生。”

“拾靥坊呢?”时之初并不以为真。

明夷信誓旦旦,斩钉截铁:“我必在三五年内将拾靥坊做大,而后交给连山等人,我只需够安生立命之财,与我心悦之人常相随。”

时之初未发一言,也转头避过了她的眼神:“世事难料。有时未必是你能决定何时放下。”

“今生之人,来时未必相见。财帛再多,不得带入黄泉。世上太多不得已,只不过不肯割舍。于我,不可舍的寥寥无几,自然要容易些。”明夷斟酌着回答,想套出他的苦衷。

时之初只看着火焰:“他不可舍的纵使只有一桩,那桩偏舍不下,那又如何?”

他肯说这一句两句,明夷已经心满意足,笑道:“只要他不肯舍的不是另一位女子,我可舍下我的,助他追随他的。无论他舍不得的是权、是利、是仇、是义,我都相随。”

时之初似有一刹的恍惚,恰兔肉成了,便撕下来,扯了一只兔腿给明夷:“垫垫肚子吧。”

这是堵她嘴的意思,明夷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子,知道见好就收。这个人,她有的是时间去磨,每一回,他都更松一层防备,如此已经是极好。

明夷知趣不再谈这些,只说些开店遇到的古怪客人,东西市的街巷传闻,当作下兔肉的佐料,毕竟这草腥味的肉,当真不太好吃。

时之初又从溪涧抓了两条鱼来烤,这顿才算吃得圆满。

饭饱,月上柳梢,时之初在院中打坐调息,又练了一个时辰拳脚功夫,明夷觉着冷,在屋里隔着窗看,他动作快得惊人,完全看不到什么招式,只听到呼呼风声。也难怪他不怕自己看,这种功夫,没几年底子的人,别说学,完全都看不明白。

她也理解了成言为了学到一招半式甘于为他做牛做马的心理。这种功夫,虽然她行外人,也知拳法脚法的重要,不仅仅是勤于练习的问题,没有拳谱,都白搭。

她看着,虽是自己百般中意的男子,架不住无聊无趣,渐渐支不住自己的脑袋,在床边座椅上昏昏欲睡,脑中一片空白。

再有意识时,是关窗的一声吱呀。她睡觉易醒,立刻就心明眼亮,只是眯着眼,不想被时之初发现。

时之初关了窗,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些踌躇的样子,过了会儿,做了决定,将她抱起,走到床边。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又在大声抗议。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做不出什么越轨的事情的,她正是着急这一点。

时之初将她放在床上,扯开被子盖上,手刚要离开,被明夷一把抓住了,揽上他的肩膀,他虽强壮却毫无防备,身子往下一沉,差点压到她,还是控制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豪赌

明夷豁出去了,手指在发颤,狠狠闭着眼睛,这是最后一块遮羞布,假装搂住他的动作只是睡梦中不清醒的本能动作。

时之初撑住了,双臂在她两耳之侧,散发着浓烈的属于他的味道,热乎乎的,有青草味、溪流中的沁凉气息,篝火里的燥热焦香,都是极淡的,最有存在感的,是他全身散发的,刚练完武,微微出了点汗,濡湿温热的,男人的气味,好闻,有唇舌中同样的中药香。

她的手停顿在他肩头,又用了次力,像是按一道墙壁,半点作用也没有,不能再继续无谓的事,便装作无力,手从他肩头滑落,沿着他的手臂,指尖触碰到的,硬如磐石。他撑住自己体重的缘故,肌肉是紧张的,分外坚硬。

他要走。明夷感觉到床铺的反弹力,是他要起身的缘故。着急,自己的臂力是全然不够的,再去搂他也是无用,只有不要脸了。

猛地起身,嘴唇撞上他的嘴,力气过了度,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但不退,就是不退。怕他跑,干脆咬住了他嘴唇。

时之初是真被吓到了,嗯了声,估计也疼。趁他松懈,明夷整个人钻到他怀里,松了口,娇声说:“冷。”

时之初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得拍了拍她:“我把成言的被子也给你拿来。”

“那你怎么睡?”明夷不放手,反正黑灯瞎火,还要什么脸。

“还有一床,我够了。”时之初声音倒也柔和。

明夷想起胤娘在这儿住过,应该也有她的床褥,心里酸得很:“不许!”

“怎么?不许我留一床被子?那也行,我冻不坏。”时之初看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应当是头一次遇见,也不忍直接推开,玩笑着说。

明夷见他还有玩笑心,更是壮了胆子:“你陪着我睡,就不冷了。”

时之初哭笑不得:“我可不是柳下惠,怕做错了事。”

“我不怕。”明夷死咬着这香甜的鱼饵不肯放。

“我怕。”时之初硬是把她从怀里抠了出来,使力把她塞回被窝里,“我不想做错什么,而后连见面都无颜以对。若你不顾惜你我这点刚修筑好的情谊,便继续胡为。大不了日后再不相见。”

明夷僵住了,再不敢乱动,呼吸都务必谨慎,半晌,看时之初要起身出去,才问出一句:“是我不够年轻貌美吗?”

这话很傻,让人如何回答?谁又会给出肯定的答复,那是要血溅当场的。可是,动了心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也有一刻是痴傻的。何况,明夷从来都相信,时之初不会骗她。

时之初并未犹豫,脱口而出:“不是。只是你我情未到,怎可做逾越之事?”

他说完,走了出去。

明夷坐那儿,脑子里嗡嗡的,想着这句。没什么错,只是没想到他的主张还挺前卫。意思就是越不越轨,不在于彼此身份、是否有婚约,而在于感情到了某个程度,自然而然。若因情而生,一切都对。

喜,喜的是如此想法的人,很少流连烟花柳巷,珍惜羽翼,有自己清高之处。守得住寂寞,有自己的尺度。

忧,忧的是明说了与自己情分未到。情这字最难把握,自己这方面再怎么使劲儿用力,也未必能往前推进一二,全在他自己把握之中。

待他回来,抱着两床被子,往她床上堆着:“这样应当不会冷了。”

明夷看了下:“哪一床是成言的?”

时之初指着深蓝色那床。

明夷将它抱了出来,送回时之初怀里:“这你拿去盖,我够了。”

屋里太暗,看不清时之初的表情,只听他声音像是笑着:“嫌弃他不成?”

明夷哼了声:“不愿意你盖别的女人盖过的而已。”

时之初未再回应,乖乖抱着成言的被子出去了。

一宿难眠,虽然挫败,甜还是居多。好不容易入眠,被一阵马蹄惊醒,睁眼看,天已大亮。

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放在床头,换上出去,正好迎上成言大大咧咧走过来,大笑道:“恭喜师娘了!”

明夷好气又好笑,作势打他:“别胡说!”一边四处打量,找寻时之初的踪影。

成言知她所想:“不用找了,师父这时候应当在溪边。那儿落叶多,正好用来练剑。”

说着,成言从怀里拿出个包裹:“我带了些点心,师娘先用。”

明夷踢他一脚:“千万别开这样玩笑,你师父不乐意。”

“不乐意怕什么,他对你那么上心,你迟早也会是我师娘。”成言自顾自捏了块糕点,“还不错。”

明夷看那点心精致小巧,应当是行露院的出品,也尝了一块:“昨晚与邢卿可好?”

成言差点咬到舌头,烧了半边脸:“就,就喝酒弹琴嘛!”

明夷哪肯放过他:“谈情还是弹琴?说说,我不告诉你师父。”

成言闷着头吃,嘴里鼓鼓囊囊:“你去问邢卿,别问我。”

明夷把点心夺了过来:“给你师父留点。”

时之初练完回来,把那瓶化尸水珍而重之送到明夷手中:“一定小心,这东西霸道,别伤了自己。”

明夷将它裹了几层,揣怀里:“嗯,我等你消息,待逃犯抓到,送个消息给我,我去安排牢狱中事。”

时之初点头:“你小心,自己最好不要涉足那些地方,让别人去办。一个女子去那儿容易吃亏。我立刻就出发去等那贼人回乡,以防他早一步犯下人命案。”

“好,救得一命也算是他这条命值了。”明夷自言自语一般,这件事,终于是要落子无悔了。

骑着无忌回到长安,只觉得虽离开不过一日一夜,已像是换了人间。或者,长安未变,变的是自己的心境。

从此后,她留在这儿有了个万分坚定的理由。这个时空,有她爱的人,那么,即使一切都是错的,也不会后悔。

这是一局豪赌,她从未试过。以往任何感情,都会小心衡量,你给予我什么,我给予你什么。只不过,如邱志,他要的是工作上的好搭档,贤内助,而她换来的是自己想要的安稳生活和稳定事业,彼此互助、达成平衡。

但这一局,无论时之初是侠客还是贼匪,是为国为民还是神秘间者,她都认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霸主

明夷再一次见到时之初,已是三日之后。

她正要入睡,床边一个身影,站着,极为高大。只是今日的味道不佳,有些血腥味,还有陌生的臭味。

“是抓到了?”明夷一激灵,坐起身来。

时之初站在一步之遥,想来也觉得自己身上污糟:“我就来告诉你一声,明日你便可安排后续。”

明夷将床边油灯点上,好看清他的脸:“等会儿,说两句话再走。”

时之初也不执拗,只是见她走过来,又后退两步:“我这三日都没换衣衫,一路又带着那贼,不好闻。”

明夷笑得甜,他在意自己对他的观感甚至嗅觉,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我不过去,我就看看。”

微黄灯光下,他的脸上线条变得柔和些,更黑了,也瘦了点,但依然十分精壮。身上是黑色的夜行衣,耐脏,特意看了眼袍底,也看不出血迹,是啊,那次穿的是淡色。

她心上还是一凛,又恨自己太小家子气,江湖之中,打杀几个恶人算什么呢?

“那人没对他家人下手吧?”明夷轻声问,怕惊醒了楼里的工人。

时之初会意,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去时他未到,将襁褓中婴儿用一只小猪代替,裹住。他来后一刀插死猪崽,我也将他擒下,才溅了点血。”

“他亲口招认了?”

“他自认为杀了孽子,即使被捕也无憾了。况身上背着那么多人命,预着会有这一天。我让他冒认为采花大盗,他虽愕然,却是觉得绝处逢生,自然一口答应。”

“也是,牢狱里呆几年就可以出来,到时候缉捕他的人也早放弃了。”

“我送去衙门,他画押认罪,我领赏出门。”

“成言的赏金可比这杀人狂魔低多了。”

“是啊,可这是明夷吩咐,亏本买卖也得做了。”时之初眼角弯弯,笑了起来。

明夷也忍不住笑道:“当我欠着你的,自有归还的日子,利钱多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

两人相视,各自低头含羞,沉默些许。时之初道:“我先走了。”

明夷上前拉住他衣裳:“何日再见?”

“你若要我帮忙,我会来。”时之初再次允诺。

“你莫不是希望我时时生活在危险之中?若我平安无事,不能找你么?”明夷又忍不住想与他撒娇耍赖。

时之初轻轻在她手上一扫:“好,你若想找我,我也会来。”

说罢,他开门无踪。明夷脸上的笑意,久久凝固,一直到梦里。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亲手将化尸水送到夏幻枫手中时,明夷还是有些打颤。

夏幻枫看着这不起眼的瓶子:“真的能有如此神效?”

“放心,这是一位绝世高人的方子。只需三滴,混入饭菜中,无色无味。立刻毙命,仵作也验不出什么。尸体腐烂速度极快,在有人翻查此案之时,已经看不清面目了。如果直接用在尸体上,则立刻化为血水。”明夷细细描述着,边说,便有毛骨悚然之感,仿佛见到那人倒下,表情狰狞,随后,立刻变成一滩烂肉。

夏幻枫啧啧称奇:“如此奇药,定然十分珍贵。用过之后,我会将剩余的亲自给你送回。”

明夷见他如获至宝的模样,知道他也喜欢这玩意儿,干脆慷他人之慨:“用完你收着吧,一来这东西我拿着没用,一时半会儿也不需要杀人毁尸,二来我那儿人多手杂,没个地方安置,万一谁拿错了扔我染料缸里,那就完了,多少贵妇要变成红颜骷髅。”

夏幻枫笑道:“哈哈,也是,这东西还是有些危险。那我替你收着,若要用时,再拿回去不迟。”

“我是希望这辈子不要再用到这种东西了。”明夷苦笑道,“虽他罪有应得,但我也不希望是我下的这狠手。”

夏幻枫拍了拍她肩膀:“你只是帮我借了药,毕竟是我要招揽邢卿才需要通过这么曲折的法子杀人以释成言。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动身去安排,你在这儿等着,中午回来我陪你喝两杯,下午再与你看铺子去。”

明夷点头,心下也是万分感激夏幻枫如此的宽慰,又叮嘱道:“你女装人人都识得,以防万一,用冯桓身份去。”

夏幻枫点头:“正是如此打算。”

在雅间坐定,刚喝了几盏茶功夫,又品了容异坊新作的糕点,纵使精美绝伦,口中始终无味。直到夏幻枫再次出现,看他神色自若,明夷的心才放了下来。

见他这点儿功夫已经又换回女装,明夷奇道:“如此顺利?”

“那是自然。只要钱到位了,只是弄死个囚犯,又不是要救出去,只是小事。”夏幻枫坐下,也饮了一盏茶,“大中的吏治,已经烂透了。”

“那些人不怕东窗事发吗?”明夷觉得惊奇。

“怕。但不管是怎样的惧怕,都是有代价的。钱足够多,莫说杀一二囚犯,街上随意拉一人说他是死囚,直接处死,都没有问题。”夏幻枫说来平淡,“平民命如草芥,况还有官府管不了的江湖。各帮各派冲突时有发生,只要帮派登记在案的门生弟子帮众,其生死,做主的便不是官府,而是帮主。”

“若帮派之人杀害无门无派之人呢?”明夷是头一次探究江湖这个法外之地。

“帮中人犯案,帮主与官府皆有权审理,一般便由帮派出面与家属私了了。至于是私下补偿还是威吓对方,无从知晓。家属实在要告官的,帮派也会上下打点,鲜有血债血偿的。否则,怎会有如此多亡命之徒前仆后继投奔三大帮?帮派势力越大,给帮众的粮饷越多,庇护能力也越大,尤其在三大帮各自的发源地,帮主早已凌驾在王法之上。”夏幻枫耐心解释。

明夷此时才明了为何夏幻枫如此执着于辅佐出天下第一帮,做了江湖之主,便与做了皇帝没有太大差别,财富美人,生杀大权,皆在手。而这个江湖之主,未必是帮主,而是操控天下第一帮决策权之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寻郎

成言之事,大局已定,三日之内,这位掀起一时波澜的江洋大盗便会从缉捕落网变为突发急病,暴毙狱中。那些坊间的人心惶惶渐渐安定,多少庭院中曾与他良宵夜谈的少妇千金暗自垂泪焚香祝祷,而营中怨恨未消的郎将唾一声短命贼,无处宣泄拉来已腐烂的尸身剁去子孙根,而在新昌坊的大宅里,多了一位挽起袖子勤力肯干的成博士。

幸得他帮手,否则明夷还真有些忙不过来。东市的拾靥坊正常营业,明夷亲自看着,让葵娘跟着学招待客人,也是为了不想让她老在新昌坊对着成言触动心事。辛五郎与贾七郎逐一带新品拜访那些得了会员双心银坠的客人,给她们预约来拾靥坊二楼体验面部回春服务的日期。

后院的工程如火如荼,明夷将之命名为承未阁,与继业楼交相辉映,继承祖上未尽之业,连山一边监工一边盯着工程,洪奕也帮忙时常来照看。

原本绫罗做事沉稳、脑子机灵,是明夷的好帮手,只可惜她突然向明夷提出要远行。

绫罗说要远行的时候,明夷料到她是要去扬州。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明夷赶去行露院询问时,她已在收拾衣物,身上穿着朴素的男装,不施粉黛,包裹也是借了仆妇的粗布,收两件日常衣物。

“他才走了没几日,未想到绫罗用情如此炽烈。”明夷只道她想念石若山,没想到如她这般久经沙场,能如此冲动,不忧叹道。

绫罗整理了一下额头的乱发,暂时停手,将包裹抱在胸前,坐下:“明夷觉着我是情难自禁之人?”

明夷看着她深邃无波的眼神,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双眼里看过的男女情爱之事,恐怕比她在中看到的都多,怎样也不会为了一个一霄情浓的男人丧失理智。当然,若那男子像夏幻枫一样出色,女子像洪奕那般热烈浪漫,另当别论。

石若山相貌平常,性格温和,并无太多出色之处,而绫罗恐怕是明夷所见最为冷静理智的女子了,她这一行,绝不是什么情难自禁。

绫罗笑道:“我一直当明夷是知我之人,当没看错。也深谢明夷牵线,使我能遇到若山。他虽与我情意绵绵,话尽万千美好,但男人床笫之间所说,能有几分可信?即便当时是真的,多一日,便冷一分。”

明夷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总要为自己的朋友辩解两句:“石大哥是重信诺之人,他既然应了你,必是要给你交代的。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他。”

绫罗笑中更多凄凉:“我这等残花败柳之身,有何资格去索要什么?他当日对我百般迷恋并非无缘无故,我听他说,丧妻之后,耽于帮务,未曾踏足烟花之地。上次来,我施展了浑身解数,让他阅尽温柔,他自然留恋不舍。但即便如此,他未为我耽搁一日的行程,这也是我看中他的缘由,他是个有抱负的男子,必成大器。”

明夷觉着都在理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该信他会守诺才是。”

绫罗将包裹紧紧捏住,又放开,一瞬的情绪过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之前可以守住,可自我这儿回去,还能吗?扬州是什么地方?他在那儿又是什么地位?多少娇嫩欲滴的美人儿玉臂招摇,他推得开一次还是两次?即便有一日他回来,想起自己曾有诺言,花了银子赎身给我自由,但心已然不在,我又何去何从?”

明夷知道她说的句句属实。男人在风月之中,与其是否良善毫无关系,抗拒得了一次两次,未必能挡得住十次二十次。推得开花一样的美人儿,未必推得开妖精一样的尤物,只看诱惑之人段位如何。绫罗在石若山身上所托付的希望,是帮主夫人的位置,即便不是正室,也想要一世安稳的归宿。石若山如果在扬州又添几位新欢,哪还能想得起过去枕边的一个将老花魁的柔情。

“你有把握可以让他留你在身边?”明夷越想越为绫罗担忧,甚至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给了绫罗太大希望,害了她。

绫罗呼了口气:“八成把握还是有的。我总算也阅尽各色男子,若山不是那种毫无心肝的货色。一来,他那时对我是有真心相惜之意,二来,我也确实为了留住他,施展了浑身解数,我们长安第一青楼的花魁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江南美人虽娇,却也有不及之处,我自有手段让他食髓知味。最重要的,我知道他这年龄地位,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家宅安宁的知趣女子,而不是空有皮相,纵使他在风月场又尝了什么鲜,也不会随便当真。”

明夷啧啧摇头:“你想得如此明白,我就放心了。只要别付十分的真心,终究萍水相逢,我担忧你受到伤害。”

绫罗心怀感激,反倒安慰起明夷来:“我原本在这行露院不过是等着花残粉褪,去做个女道士了了终生。如今这条路开也好,闭也好,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下。输赢都不怕。明夷,不用担忧,你为我开了这道门,好坏我自己走,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

明夷听得心酸,将她搂在肩上:“同为女子,若不互相帮衬,这路岂不是更不好走。你想得明白便好,我等着你。不多久,等你以帮主夫人的身份和石大哥一同迁居长安,到时,还需要你多多照顾我拾靥坊才是。”

“承你贵言了,我还需向殷妈妈辞行,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放行。毕竟若是我一走了之,她会亏了我赎身银子。”绫罗眉眼忧愁,将枕边一个锦囊拿出,“我将若山给的首饰押给她,不知够不够。”

明夷把锦囊扣回她掌心:“我去陪你同殷妈妈说,当你担保,你若不回来,我来赔偿,她不会难为你的。这些首饰你缝在衣裳里,千万别露白,到了扬州,还要穿戴给你的爱郎看。”

绫罗眼泛泪光:“铭感于心。”

第一百七十章 新铺

听到绫罗要奔扬州去,殷妈妈没有多问,反倒给了一对金耳坠:“缝在鞋底,以防万一。有明娘子做保,我不担心。待石帮主回来,我要他双倍赎金便是。”

绫罗难得有了嬉笑模样:“那可不行,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殷妈妈唾了一口:“小蹄子,没嫁出去就向着外人了。”

明夷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石若山并未大张旗鼓以帮主身份入长安,何况上官帮派只不过偏安一隅,连江湖中人都未必知晓,绫罗也不是多语之人,对别人只说是扬州的富商恩客石郎。殷妈妈是从何处得知,这石郎便是上官帮主石若山?

这坐拥行露院与竹君教坊的殷绣余究竟有多少能耐?耳目如此灵敏,连这么个小帮派的动向都清清楚楚。她又与三大帮有何关系?如果她是三大帮其中任何一帮的人,这个帮派的信息系统便可算得上制霸长安,手里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的裤腰带,那样,对于上官帮派来说,迟早是最大的敌人。

如果不是,她对江湖事如此灵敏,又意欲何为?

明夷看着殷妈妈笑盈盈似十分温和的模样,心头越发烦扰。

绫罗神色淡淡,向二位告辞,明夷也说不出什么辞别的话,只说句,到了扬州来信报个平安。

她走得毅然。明夷与殷妈妈目送着,无言语。直到马车走远。

殷妈妈瞧了眼明夷,也不知话中是否有话:“女子,敢做敢为是好事,只不要把心思都交付出去。”

明夷也回个混混沌沌:“难免总有一两次什么都不顾惜,身心都交付。只要留着命,总还有得回头。”

殷妈妈豁然一笑:“通透。我不如你,在你这年纪,并没那么洒脱。”

明夷施礼告辞:“说出来自然洒脱,到了身上,一样甘愿扑火,身为女人,受罪因此,极乐也因此。先行告辞,日后再来跟妈妈讨教。”

殷妈妈似笑非笑目送她走远,眼底渐渐落寞。

回到拾靥坊,看葵娘招呼客人的模样已经颇有架势,明夷想着待手头松动些,也是时候给她赎身了。虽然殷妈妈大气,让葵娘每晚只唱曲端茶不接客,但日子越久,欠殷妈妈的人情就越多,还都得算在明夷头上。况且真遇上什么混不吝的硬要占葵娘便宜,又会惹出麻烦来。

只是算来这几日邢卿也正和殷妈妈谈离开的事,绫罗又刚走,实在不是好时候。便再拖几日吧。

盘算着,夏幻枫婷婷袅袅走了过来,一阵香风,一身桃红,让店铺里的女子都自觉避让,唯恐站在她身边被比成了地底泥。

“走吧,我在西市刚买了铺子,你看看合意否?”夏幻枫呵气如兰,拽着她的袖子就往外走。

明夷被这几日的事务弄得焦头烂额,谈到西市的铺子倒是有了精神。签下铺约,就能将伍谦平的银子拿来周转。如此,便有闲钱赎出葵娘,承未阁的工程便可早日完工,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展开。

已有些日子未踏足西市,明夷倒觉着这些驼马的腥臭味混合着异域香料,格外令人踏实,比起东市的脂粉香和臭沟味,更让人自在。

“幻枫,西市是不是比东市有趣?”这问题,自然要丢给在两市都逐渐练达的夏幻枫。

“那是自然,西市富商多,玩意多,新鲜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到这儿聚集。黑市和江湖力量在地下涌动,事事无常规,却又不断在形成新的规则,很有意思。”夏幻枫脸上没有了女子的妩媚,展露出野心勃勃的生命力,“东市周围官场力量密布,规则是死的,谁都不能横插一杠,要按着规矩来,无趣是必然的,但你又不能不在那儿站稳位置,否则,随时都会被连根铲除。”

“说的是从商还是从武?”明夷还需要好好消化。

夏幻枫反问道:“有区别吗?”

是啊,毕竟自己的拾靥坊,也逐渐在上官帮派的势力范围之内了,是受到了保护,还是一种归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单打独斗,一定会输。

西市那铺子就在容异坊斜对面,从容异坊最南边的窗户望过去,能看得到那铺子的柜台。想来,夏幻枫考虑到了互相照应的问题。当然,最主要是拾靥坊受到容异坊的照应。毕竟在西市,没人能不给夏娘子面子。

铺子已经搬空,残留着些浓烈的兽皮味道,夏幻枫说原来是一家卖珍惜兽皮的店铺,胡商赚够银子回乡了。原来的主顾也都是西城最有钱的富商和家眷,买下来卖胭脂也是刚好,只是气味还需要散几日。

明夷在那气味之中走了一圈,感觉还不错,看四下只有幻枫一人,便问起前一阵绑走洪奕的那位桃七帮副堂主胡庶来。

“他惜命得很,按时找我拿药。我任他在西市收平安钱,人家现在已经是长安西堂的堂主,正要努力上进成为长安分舵的舵主呢。”夏幻枫对那猥琐小人甚是鄙视,说起来都嫌脏了自己的嘴一般。

“西市的平安钱那么好收?”明夷听夏幻枫说过,那些能千里迢迢冒死运货来售高价的胡人,不同于当地的商户,他们要钱不要命,大多孤身前来也不怕你威胁家宅,而且来自同一地的胡商也多抱团互保,家家铺里都有刀剑斧头,或养着力大无穷的昆仑奴当护卫,所以西市的平安钱从来都没落到任何一个帮派手里。

夏幻枫耸了耸肩:“硬收当然不容易,只是这几年我把黑市抓在手里,那些商户要想赚大钱,离不开黑市,总要给我几分薄面,稍微出一些,我再少扣一成黑市交易佣金,便也够了。”

“说到底,还是上官帮派的钱吐了一些出来,值吗?”明夷是真心疼那真心白银,更主要是实在信不过胡庶。

夏幻枫眼里有几分狠劲儿:“现在我给桃七帮的这些好处,待它都归了我上官帮派,不还都是自家的生意?”

“陶三娘真那么好对付?”明夷觉着一个女人坐到这个位置,必定有她的手段,不能小觑。

“她忙着暗地在长安官商之中培养信徒,只是天子脚下,哪是那么容易装神弄鬼的。”夏幻枫轻蔑一笑,显然胸有成竹。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野心

明夷之前听夏幻枫提过,这桃七帮的风光大半来自七仙姑的名头,尤其是陶三娘,在益州就是一尊女神仙,拥趸无数,尤其是那些有财无傍的妇人,将她敬若神明。

长安不是益州,长安的贵妇命妇富商外室多不胜数,奢靡、泼辣,胆略见识不同一般。如此才能涌现如明娘子、师娘子、夏娘子、殷妈妈这般的人物。纵使是陶三娘。在长安部署多年,也并不敢贸然生事。只是最近不知是否受了背后势力的鼓动,冒进起来,头一个在长安开起了分舵,所以才有像胡庶这样的地痞乘虚而入,顶着桃七帮的名头胡作非为。

“长安原先没有江湖势力吗?”明夷对江湖事始终还未完全弄明白。

“旧日武林,四大家的门徒早已遍布各州,长安也不例外,只是变故之后,分崩离析,长安对江湖而言,成了无主之地。但毕竟官家势力大,各王府官家都有自己的护院武力,很多东西不能踩过界。因此各家没有站稳地位之前,都不会动长安。”夏幻枫屏息静气,看着西市的人来人往,声音低沉,有一种压抑着的力量。

明夷看着他,也渐渐理解这个人的追求。如果自己是男儿身,有着如此的胆识和见地,可能也会在这骇人的波涛里搏一回。

明夷对于自己能做夏幻枫的搭档,与有荣焉:“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必定能让上官帮派在长安争下最有利的位置,迟早会登上巅峰。”

夏幻枫笑道:“是以我们的能力。明夷,不要小看自己。”

“若我能做得到的,尽管吩咐,我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明夷这话也是真心,一直以来,遇到任何问题,夏幻枫几乎都能迎刃而解,这不仅因为他多年在长安的积淀,有这能力,也是因为他不遗余力为明夷排忧解难,这招徕的诚意也是足够了。

“那些都一步步来,先说这个铺子,明娘子可还满意?”夏幻枫扬着眉,带三分得意问起。

这样的位置和大小,样样无可指摘,明夷啧啧叹道:“散两天味道就能直接用上了,就看夏掌柜要多少租金了。”

“你看上了,我就让人按你东市拾靥坊的模样修整下,保证味道全无。租金当然你说了算。”

听到有免费装修,明夷更是满意之极:“行,就按西市正常价格拟一份租契,然后工匠的费用也让出一个收据,我好给伍少尹报账。”

“哈哈,明娘子实在精明。”夏幻枫大笑起来,“那随我去对面走一趟吧,一会儿就把这两样都给你。”

“好,我晚上就去伍少尹那儿取银子,你会在何处?我直接送过来。”明夷算着自己又大大进账一笔,整个人无比畅快。

夏幻枫难得有些羞涩模样:“送去行露院就好,我跟洪奕一同等你,路上安不安全?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现在有成言当保镖,安全得很。”明夷心里畅快,随夏幻枫到对面容异坊,品写异域鲜果,只觉得甜到每个毛孔,无比舒畅。

拿到契约和收据,明夷蹭了夏幻枫的马车回新昌坊。老宅里越发热闹,前头赶工,后头造阁,连山忙得昏头转向,成言学得很快,也忙如陀螺。很久没注意到的胤娘,比起前一阵像是沉静了很多,在做状粉的包装,一丝不苟。

连山见明夷来了,匆忙抹了抹脸,小跑过来:“娘子在铺里放心便是,这里一切都好。”

有连山的忠心,成言的身手,她哪有不放心的:“绫罗走了,葵娘又在柜上,女工可够?”

“目前人手足够,胤娘越来越熟练,毕竟是比那些妇人机灵很多,帮了不少忙。”连山由衷赞道。

明夷点了点头:“那就好,如果她做的好,这儿的事你慢慢都交给她,你也知道她毕竟是从家中出逃,不适于在铺面帮忙。西市的铺子开起来,我会带成言几天,你就得到东市照看。这里若人手不够,这几天继续招。”

连山盘算了一阵:“若这样,店铺里的货物也要增多,至少得加两名人手,我尽快安排。娘子西市的铺子已经定了?恭喜娘子,算是把拾靥坊进一步光大了。”

明夷摇头道:“你要记得,好好守着东市的铺子,那才是我们的根基,二楼的会员体验快要做起来了,待承未阁完工,那些会员都是我们承未阁的大主顾。西市的铺子,大半是为别人赚的,不用太多心思。”

连山点头:“连山记得了。”

“承未阁你放心继续加快工期,让工匠都找些人来,我今晚会取到一笔银子,明日可以支付给工匠,越快越好。”明夷叮嘱道。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竹君教坊”,有一些想法在蠢蠢欲动。这也是夏幻枫的野心给她带来的冲击。虽然她身为女子,本性安于逸乐,但也知最为有力的防守就是进攻,在不断进取之中,她才能得到保全自己和所关爱之人的能力。

连山一一应承。明夷唤了成言来,与她骑马并行到东市店铺,一来熟悉下店铺的运作,二来等待天黑之后,去少尹府要账。

葵娘没想到明夷会与成言一同过来,抬头一眼,满脸酡红,语无伦次。

明夷早已料到会如此,也是下了决心。对女子而言,单恋无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没试过一次两次。见面难免会尴尬,但多尴尬几次,事情便过去了,躲着,反而越酿越大。

成言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呵呵打招呼:“葵娘在柜上倒挺有模有样。”

葵娘见他毫无芥蒂,也鼓起了些勇气:“都是明夷姐教得好。”

成言往铺子里一站:“那你也教教我,我还真没做过生意。”

未待葵娘说话,铺子里的小女子和妇人都围了过来,成言是怎样的长相,比精致秀气的连山高大帅气了许多,笑起来唇红齿白,满屋子都被他照亮了一般,那些女子随手就抓几个粉盒:“小郎,这个怎么卖?”“我不会用,你可教我?”“小郎多大了,可有婚配?”

葵娘被挤到了一边,瞠目结舌。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食盒

明夷扶住了葵娘,拉到一边:“当心,别挤着。”

葵娘瞪大了眼睛,看了明夷一眼,说不出话来。

“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明夷轻声说道。

葵娘忙点头:“行露院里只见那些男人围着姐姐们转,虽然许多姐姐愿意亲近邢卿师父,可他拒人千里的样子,谁也不敢动手。”

明夷贴近她耳朵说:“所以女子好色起来比男子更甚,只是不常表露罢了。”

葵娘虽惊愕,也慢慢平复下来,点头道:“也是,好看的人,总是讨人欢心的。”

而人群中的成言,倒有些颇为自得其乐,一边远远求教价格,得明夷回答了就又与那些女子打成一片。

明夷喜欢看这热闹,成言也挺怪。他喜欢和漂亮的女子打交道,怜香惜玉之心十分热烈,但又受不得与女子长久接触,觉着麻烦又不可理喻。

她还有一丝担心,到时候,西市的店铺里,那些富商家里头的家眷和外室,那是更加热情,难免上手摸一把,凑过去挤一下。斜对面坐镇容异坊的邢卿看到,不知道会露出什么神情……真有意思!

一拨客人打发完了,又一拨,葵娘只得帮着打打下手,把东西往外搬。看样子,今日又要提前打烊了。

日头还烈,店铺里货物一清,看热闹的、拉着问长问短的妇人们被成言哄走了,他对着明夷做了个鬼脸,表现出自己也很疲累的样子。

明夷嗤笑道:“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幸好我了解你,否则真以为你是登徒浪子呢。”

成言笑道:“我是喜欢与女子们打交道,她们比男子洁净,身上有脂粉香,也有佩戴着的花草香,软软滑滑,神情生动,一颦一笑都活色生香,很有意思。”

“那邢卿呢?”明夷直接问道,她也不明白,既然那么喜爱女子,怎会与邢卿互生情愫。

成言笑意更深,也不避讳葵娘在场:“邢卿不同,他比任何女子都更洁净,更香软。他的喜乐虽不在脸上,但我都能懂。更是心疼他心里藏着事,硬要自己扛。”

明夷愣了一下:“你知他心里藏的什么?”

“不知,但必定是让他极其痛苦,放不下的事。但他说与我一起时,似乎便能放下一些。我也不想勉强他说出来,只要我能让他一笑,便满足了。”成言说得深情,让明夷都羡慕起邢卿来。

葵娘看着成言,眼中盈盈有泪,却非哀怨:“成大侠一定要和邢卿师父好好的。”

成言反被她逗乐了:“不要叫我大侠了,跟胤娘那样叫我言哥哥就好,我也想有个这么可爱玲珑的小妹妹。”

葵娘乖乖点头,看来已经接受了这个角色的变化。毕竟是小女孩,暗恋的感情,升华成亲情,自己也好接受。

“你先送葵娘回去,我等着,一会儿再来,我们一同去少尹府。”明夷看天色也差不多,安排二人。

葵娘说了句:“今晚我得回行露院,殷妈妈说绫罗走了,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着唱曲。”

明夷应下:“好,那你送葵娘去行露院。葵娘万事小心。”

成言返回不到一炷香功夫,明夷刚把铺子收拾了一下。算下时间,伍谦平总是衙门最后一个离开,现在为时尚早,便到容异坊要了些酒菜,简简单单,腊牛肉,拌三皮丝,黄河鱼,都是凉菜,不怕耽搁。又要了两盅银耳枸杞,一盘儿桂花糕,两瓶西域葡萄酒。借了个食盒,都带着走。

容异坊毕竟不是一般的饭馆,给客人预备可以借走或直接买走的食盒都是精致无比。黑亮带红的漆盒,面上是螺钿的仕女图,第一层侧面儿缀着半颗半颗的浑圆南珠,第二层缀的是河田的玉珠,第三层特别高,用来安置汤盅,不易泼洒,侧面则是一条条镂花的金片儿,做成闺阁里头的华创模样。怕是这个食盒都够一般人家半年吃用。

账房懂事,特意说了声:“夏娘子交代了,这食盒旁人只能借,唯有明娘子,若是喜欢,不用归还。”

明夷也不与他客气,这食盒,就当是送与伍谦平的薄礼,这种流光溢彩充满铜臭气的东西,他必定喜欢。

与成言一人一马缓缓到少尹府门前,算来伍谦平也快到家了。

果然,等了一刻多些,伍谦平骑马而归,见明夷立在门口,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陪伴,他眉头皱起,下马走了过去:“有何事?”

明夷指了下成言手中的食盒,抬了下自己手里的酒瓶儿:“带些酒菜,与少尹共享。”

伍谦平扫了眼食盒,神色松快了些,眼睛又落在成言身上:“见过,不过是在缉捕文书上。”

明夷嘿嘿笑着:“这位是我们拾靥坊新聘的成博士,挺机灵能干的,而且放心,信得过。”

伍谦平嗯了一声:“那好,你让他先回去吧,我与你喝酒便是。”

明夷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晃了下,又收回去:“我来自然还有正事,一会儿还需要他做护卫。让他在外等着吧。”

伍谦平心知是店铺之事,无可奈何,向成言说了句:“那稍躲远一些,怕惹人闲言。”

明夷向成言点了点头,他乖觉,送上食盒,牵马走开:“娘子出门踏地三下,我即刻出现。”

伍谦平又看他一眼,回头领明夷进了门。

老管家看到明夷,脸色阴沉,接过食盒,微微舒展了些:“明娘子此番如此客气。”

“是啊,谁让我拿走你们家两只灯笼呢?这个食盒就当赔你的。”明夷越来越喜欢与这老儿逗乐。

老管家不苟言笑,只说了句:“谢娘子体恤则个。”

明夷扯了扯伍谦平的衣袖:“怎么?丢了灯笼你还罚老管家的俸禄不成?这也太刻薄下人了。”

伍谦平笑道:“他只是不想家里有个难伺候的当家主母。放心,明娘子还看不上我们少尹府呢,不会进来的。”

老管家脸上的皱纹又少了些,不过心里又不舒坦,转眼瞟了眼明夷:“明娘子这眼光也太高了,大约是想进宫做贵妃吧?”

明夷被他呛了,又不好与一个老人家过于计较,只得打个哈哈:“承老管家贵言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云诡

少尹府的老管家话是越来越多了,且挺难伺候。想嫁进来,看不上你,不想嫁了,心里又不舒坦,觉着自己主子被抛弃了。伍谦平也不像从前那样出言制止,明夷觉着,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介意的。

不过这些都只是芝麻小事,伍谦平的冷静不逊于她在晚唐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甚或,都要略胜一筹。这人,能把自己七情六欲都舍了,一门心思为着保全自己的身家与官位。兢兢业业做,点点滴滴贪,满满当当赚,战战兢兢活。也不知他这是自得其乐,还是自食其果。

这次,看在手中酒菜份上,明夷被带进的终于不再是书房,而是宽敞的厅堂。

中有一套普普通通的桌椅,就像平常人家吃饭所用。厅堂虽不小,却无甚装饰。仍摆了个书架,扫一眼,皆是普通典籍,简直称得上是开蒙的读物,落了薄薄的灰,看来许久没被翻阅过。放在这里,只是个廉价的装饰作用,省钱,更显得清廉。

墙上的字画,内容平平,或鼓励好学勤政的诗词,笔锋缺些锐气;或画着田园牧童,鸡鸭牛羊,画工平平无奇。这里头,也见得心思,似像来者宣告着:我只想好好做个官吏,早日回归田园。

“这些字画是谦平兄的手笔?”明夷看着这些书画,总觉着与其人相差甚远。

伍谦平点头:“随意之作。”

明夷目送老管家退出去取杯盏,轻笑道:“我看这可不是随意之作,乃是谦平兄十分用心掩饰锋芒之作。”

伍谦平不以为忤:“自然是瞒不过明夷。只是官场之上,才过于外露为凶。志高于才为愚。滴水不漏才是学问。”

明夷拱了拱手:“谦平兄的处世,明夷甘拜下风。”

伍谦平轻哼一声:“明夷活得快意舒畅,为兄羡慕还来不及。”

明夷打开食盒,一一摆放,老管家也送来了碗箸杯盏,知趣退下。明夷细心布上,伺候周到。

伍谦平难得有了丝笑容:“今日明夷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明夷问道。

“今日你从容许多,应当是未有怀着所求而来。”伍谦平端起酒杯,闻了闻沁人的香味,“好酒。”

明夷回神一想,确实如此,以往来,总惴惴不安,一半因为不知他底细,一半因为有求于人。今日来,只是循先前的许诺,没有什么变数。心里舒服些,看他,都顺眼些。

“可我总是无所求而来,岂不是谦平兄少了许多所得?”明夷回想着这一次次送上的金银宝贝,也是有些心疼,尤其为了成言送出去那只翡翠如意,虽不是自己掏出来的,也觉着白白给出去个稀世珍宝。

伍谦平饮了一口:“若是旁人,无所求我懒得应酬,有所求我也不敢随意收受。但明夷不同,有所求我便有所得,心安理得,无所求我更是乐意,可以与你惬意共饮。”

明夷早已心无涟漪,敬上一杯:“谦平兄可太会说话了,倒令我有些自惭形秽。”

伍谦平轻轻摇了摇头,取了块雪白芬芳的桂花糕,看了会儿:“这桂花糕便像极了一种女子,外表软糯,内里坚韧,有桂花的甜香,又有几分米酒的醇厚,牙口不好的,可要因她受罪。明夷觉得这种女子如何?”

明夷心知他今日是有心**,并不怯场:“品鉴女子,我哪及得上风流倜傥的谦平兄,我啊,只是爱吃。知道这桂花糕若是粘上了,就很难分开。如果是女子,遇到心仪之人,也当是万劫不复。若非心中良人,便如隔了夜的桂花糕,食之无味,两不欢。”

伍谦平岂会听不出话中意思,哈哈大笑起来:“那为兄只有祝贺明夷,早日黏住你的良人。”

过了这个话题,桌上气氛又好了起来。

“这酒菜十分出色,是容异坊的?”伍谦平说着酒菜,眼睛却在食盒上打量。

“是,恐怕长安城难有超越容异坊的食肆了。”明夷对容异坊的饭菜可是心服口服,虽比不得现代的调味多样,胜在食材优质,火候到位。

伍谦平摇了摇手:“长安最好的美味,都在某些人的官府之中,富商虽可购得珍贵食材,聘得一流的厨子,却不及一品高官可以享用各地进贡有价无市的极品,聘得未必为金钱折腰但不得不对权势低头的名厨。食肆中一粟一菜都得计较本钱,官府内再好的东西都与草芥无异。”

明夷瞪大了眼,这道理她懂,只是没想到伍谦平会与她说出这些:“谦平兄可曾尝过那官家的极品?”

“见过。”伍谦平又喝一口,“我毕竟是府尹大人最信任的副手,你也知我们大人是崔氏正统。当年宰相府家宴,我有幸列席,席上八成都是崔家亲属。那些酒菜……我看,我装做吃,却不敢真的多吃,你知为何?”

明夷摇头:“难不成怕有人下毒?”

“呵呵,谁有那能耐。我不敢啊,我怕我的舌头记住了那些味道,此后,每一餐都念着那种味道,心中的不甘和企图就会爬出来,爬到脸上,爬到我的书案上。然后,啪!”伍谦平突然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就想拍死一只虫豸一般,被人拍死在桌上。”

明夷被他那一下吓得不轻,也被他真心实意一番话说得心跳加快,不知如何应对,要开口,被伍谦平摆手制止。

“我知道谁也帮不了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现在的处境。明夷,我只有和你说。你不在这个权利圈中,也不在江湖之中,所以我信你,不会防备你。除了老管家和你,我谁都信不过。”伍谦平又喝一口,看似有些微醺了,看着明夷的眼睛,直直的,“答应我,不要涉足江湖。你是女子,难近官场,但我知道长安现在几个帮派之间波谲云诡,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明夷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不近官场我懂,可是不近江湖是为何?江湖会与你仕途有关吗?”

伍谦平深深看她一眼:“明夷,我要你亲口说,我还能如过去般相信你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无间

明夷自认为今晚她遇上了穿越以来最难回答的问题。

请,请问,当初这位大人是怎么就那么相信丰明夷呢?

今天的自己又到底值不值得他相信?明夷觉得,大概是不值得的。如果为了时之初或洪奕,她会毫不犹豫出卖伍谦平。如果为了连山、成言、夏幻枫、葵娘、绫罗甚至邢卿,或为了很大一笔银子够她会活一辈子,那么,在人性的挣扎之后,她还是会选择出卖伍谦平。

但伍谦平也未必就和这些人站在对立面啊?目前来说,还不是进水不犯河水,而且能通过她这个桥梁互相受益,岂不是最完美的情境?

回答,总还是必须的。

明夷用坚定不移的对视回应着伍谦平的眼神:“你自然可以相信我。”

伍谦平仰头长呼一口气,像下了决心:“好吧,我就赌这一次。”

伍谦平其后所说,还真出乎明夷的意料之外。

半个月多前,京兆尹崔大人与他一同得到了前宰相崔铉大人的接见,且是一场秘密会见。那一日,他才得知,崔家近十年来都在布局于江湖,扶持了天一帮、申屠世家和桃七帮。这三家能做大,宰相府可谓出钱出力,尤其利用崔家的势力在地方上给他们铺平了道路,对阻碍三大帮发展的其他帮派动用官府力量扼杀在摇篮之中。

因此,这三家对崔氏也发誓效忠,同生共死。

明夷听到此,恍然大悟状:“难怪三大帮崛起如此迅速,那崔氏把持江湖难不成要造反?”

伍谦平冷冷一笑:“那不至于,只不过一方面可以用江湖势力在民间敛财十分方便,且可作为耳目亦可作喉舌,能听到天下民声,也可散播有意的谣言;另一方面这就想拥有了一大批极品兵器一般,朝堂有什么异变,崔氏若被动摇,江湖必乱,对方势力一家老小恐怕难以生还。”

明夷深深点头:“那看来,要在朝堂成气候,必须要有自己的江湖势力。”

“是,崔氏收到风声,一向假装恭顺谦卑的令狐暗中在联络一些新起的帮派,想进行笼络。崔铉曾任宰相,虽遭罢免,家族势力不减,依旧住着宰相府。况上近来常召见崔铉商议政事,并拟明年开春即让其重掌相印,关键时刻,绝不能让令狐家闹出乱子来。”伍谦平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并未完全押注于崔氏。

明夷料定他如今受到崔氏重用,转投令狐这种前途未卜的主家不太可能,便也安慰道:“崔氏根基深不可测,不会轻易倒下。”

伍谦平点了点头:“崔铉原先委以重任的联络使不幸丧命,于是京兆尹大人便举荐我继任联络使,暗中与三大帮接头,沟通双方之意。”

明夷握拳道:“恭喜谦平兄,这可是最为关键的位置,可见京兆尹大人和宰相大人对你的信任。”

“是,我在官场如履薄冰这么多年,总算真正受到了崔氏的接纳,这个任务,我觉得不能出错。错了不止前途尽毁,可能与前任联络使一样,尸骨无存。”伍谦平深深看了明夷一眼,“这个身份,原本是任何人都不能知晓,即使是妻儿父母。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若有一日我走得不明不白,老管家已老,不知还在不在,只能烦劳明夷为我立个衣冠冢,让我不必游荡无依。”

明夷没想到伍谦平提出的是这个要求,无比错愕,对刚才盘旋于心要为多少人选出卖他的念头感到羞愧,眼中有些微热:“放心,若有那日,我为你立牌位,日夜供香。”

伍谦平笑得有些苦涩:“在那一日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劳烦明夷。”

“直说便是。”明夷此刻正心潮澎湃,一口应承。

“我知道明夷与上官帮派有来往,希望能帮我打听消息,看令狐家是否有联络上官帮派,若有,打算做些什么。”伍谦平打开汤盅,甜汤犹有热气,白雾往上蒸腾,令他阴鸷瘦削的脸稍稍多了些柔和。

明夷愣住了,脑子幸好还能转动。是啊,既然伍谦平当了联络使,必然与三大帮的帮主都见过了,难怪前一阵容异坊东市开业,龚君昊与申屠兄弟都能赶来,恐怕陶三娘那时也在长安,只是不肯给这个面子罢了。

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知道夏幻枫是上官帮派的人,因此才对上官网开一面,那么,伍谦平自然也知道了。只是,他如何知道自己清楚夏幻枫在江湖中的身份?或者只是想诈她是不是欺骗?

明夷本想说自己不知道夏幻枫是江湖人,只当她普通掌柜。但转念一想,不能冒险,万一他有消息自己见过石若山,还十分熟稔的模样,那不就立刻穿帮了?她带石若山去行露院,看到的人可不少。而且,殷妈妈也未必不是崔氏的耳目。

想清楚了,明夷决定尽量少说谎。

她解释道,确实知道夏幻枫是江湖中人,但什么帮派什么势力,自己也搞不清楚。倒是夏幻枫帮她拉生意见过各帮派的人,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前一阵上官帮派帮主石若山来,自己为了还夏幻枫多方照顾的人情,带他去了行露院喝花酒。

明夷从伍谦平的眼里,看出他对自己所说很是满意,看来他定然是掌握了一些消息的,从而确认自己对他算是坦率。

明夷决定扮得更像一些:“我认识些江湖人,只觉得可以给我生财路,万一有事,也好找些帮手。没想到谦平兄到了控制天下的境界,老实说,我怕,不想趟这浑水。现在让我给你做探子,怕是到时没给你立牌位,我的性命就丢在哪个荒山野岭了。”

伍谦平安慰道:“怎会。你与我多有来往,世人皆知,本来你若肯嫁进来,更是名正言顺。除了京兆尹大人和宰相大人,无人知我身份。我既不暴露,你又怎会被发现。只会以为你我有私情罢了。”

明夷唾了一声:“男女之事就别提了,我还想能嫁得出去。只是我为谦平兄如此冒险,总不能没有一丝补偿。”

明夷笑嘻嘻看着伍谦平,等他抛出价码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势

伍谦平看着眼前眼睛笑弯的女子,也摸不透她想法:“明夷想必常腹诽我悭吝好财,莫不是要做我的同道?”

明夷摇了摇头:“钱财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有官府的势力还是江湖的地位,纵使不求财,财也如喷涌之泉,水到渠成。”

伍谦平不甚明白:“如明夷所需是官府势力,我虽力薄,但力所能逮义不容辞。从商,求的是利,以明夷的手段,加上我的薄力,还怕赚不到金山吗?”

明夷捻起剩下已经凉透的桂花糕,翻过来翻过去看着:“从商,求利是第二,最要紧,求保全。你也知道长安的江湖会掀起大浪,随着三大帮进来,稍有野心的帮派都会陆续跟进。长安的钱,没那么容易赚了。稍大些的商户,定需要选择个码头。”

伍谦平点头赞同:“这已成定数。明夷的意思,是想我帮忙牵线,让天一帮做你背后靠山?问题也不大,只是需要些时日,我与三大帮才刚建立联系。”

明夷取出三块桂花糕,放在桌上:“这是三大帮,已经成了规模,上一个联络使死得不明不白,只有四方力量知道他的存在,崔氏和三大帮。如他未有外心,崔氏不会自断臂膀,那么,三大帮中,未必就没有人想要脱离崔氏的掌控。你,还需自保。”

伍谦平不得不承认:“我也有此顾虑,这个差事虽然重要,但吃力不讨好,我也做得如履薄冰,但作为个外人,想要得到崔氏在仕途上的助力,我没有选择。”

“即使三大帮没有反心,他们对你这个新任联络使又能有几分信任?他们羽翼已丰,不是当年需要崔氏扶助的阶段了。如今,崔氏对他们更多是管控和利用,他们对你这个突然上任的联络使必定存着戒备和敌意,表面功夫会做好,私下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明夷开门见山,直指伍谦平软肋,“对我而言,也是一样。如果你介入,把我拾靥坊放在台面上,天一帮必定不会真心相助,而你我合作的事情,也很可能被挖出来。”

伍谦平看着桌面上三块桂花糕,眉头紧皱:“明夷认为,该如何破局?”

明夷拿起一块腊牛肉:“你觉得上官帮派如何?”

伍谦平想了想:“上官帮派在江湖上算是很安分,与三大帮能和平相处,一来是势力一直只在扬州一处,二来应当是有善于转圜的高人,想来,就是夏娘子了。”

明夷将腊牛肉轻轻放在桂花糕上,自己心里也琢磨了会儿,如今在她与伍谦平的关系中,伍谦平有财、有权,又有三大帮的联系,她只有拾靥坊这么一个招牌,显得极不平衡。而且既然她关上了男女感情这一道门,就需要更多筹码,与上官帮派的关系,就是这个最重要的平衡点。

“我与上官帮派的石若山接触过,算是关系不错。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帮派各大元老之间算是个和事佬,毕竟是老帮主唯一的女婿,坐定了明面上的位置。但上官帮派实际控制者,是夏幻枫,她与龚君昊和申屠兄弟关系匪浅,这也是上官帮派一直平安无事的原因。”明夷将能说的都说了,不拿出些料,无法说服伍谦平。

伍谦平大概是想起了夏幻枫风姿绰约的模样,嘴角微扬:“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力量。”

明夷见他表情,更是安了心。世上男子,无论伍谦平还是龚君昊,申屠兄弟,口中说不可低估女子,心里头实际只将女子当做长袖善舞的附炎趋势者,从未将她当做真正的对手。这也就是夏幻枫作女装的聪明之处。

明夷决定再加足料:“夏幻枫与我同为女子,总是亲近些。她看中我拾靥坊即将推出的会员服务,能拉拢一大帮高官富商的家眷,得到最及时真切的消息,甚至能左右一些风向。因此与我成为搭档,让我深入上官帮派的核心。”

伍谦平大出所料:“你从未与我说过。”

明夷笑道:“原以为你与江湖并无瓜葛,我想与她合作,无外乎是看好上官帮派的发展,想找个江湖上的靠山。”

“会员服务……明夷你总是有些石破天惊的好点子,详细与我说说。”伍谦平的兴致越来越浓。

“我打算在新昌坊大宅弄一间承未阁,专门接待富商高官的家属,上到公主,下到帮主夫人。我原本就做水粉生意,并不引人注目。至于如何运作,我还在筹划中。”明夷也想打探下殷妈妈的后台,“如今长安城中,信息最为集中的,一是第一青楼行露院,客人非富即贵。二是暗中营业的竹君教坊,招待好男风的官宦富豪,客人实力在行露院之上。你可有消息,这两家背后是什么势力?”

伍谦平摇头道:“京兆尹大人也提过,连他都摸不透这两家的底细,可以肯定的是,与崔氏无关。他怀疑是不是与神策军或丽竞门有关,这两家,是崔氏都难以插手的。”

“神策军我听过,是马元贽马大将军的属下,但似乎近年式微,逐渐被圣上投闲置散。”

“马元贽的势力根深叶茂,仗着护驾之功,圣上虽有心移除,也不能贸然行事,只以内阁相位与之制衡。宦官原本就擅疑忌,好走偏门左道,以青楼教坊为掩饰,监视城中乃至官场动向,也是情理之中。”

“丽竞门呢?”明夷希望从伍谦平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他说得越多,越表示对自己的信任。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丽竞门是圣上直接管辖的一支死士力量,据说其中死士不仅武功高强,手段毒辣,更极其忠心,宁死不折。”

“如果是这两边的人,确实难以撼动。所以我们才想,用承未阁来担当间者的职责,如此,上官帮派便在江湖争霸之中,占了极大的优势。”明夷可说是和盘托出,就等着伍谦平表明立场。

伍谦平思虑许久,酒又喝了两盏,始终有些犹疑不决。毕竟,背叛崔氏,不是一般人能下的决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棋

明夷见伍谦平许久下不了决心,又加码:“上官帮派要借我承未阁的耳目,不过是为了寻找官场的靠山,以免有一日与三大帮反目,缺了资本。而谦平兄你呢?如果你愿与我继续坐同一条船,承未阁也就是你的耳目喉舌,能带来什么,谦平兄应当比我清楚。”

伍谦平咬了咬牙,看得出心里的天平已经倾斜:“你的意思是要我暗中与上官帮派和合作?只是崔氏要我打探出招徕新兴帮派的势力,我如何交差?”

“这个我可以保证,会说服夏幻枫与你合作,将去招徕上官帮派的势力挖出来,交到你手上。”明夷也是一边游说,一边在思虑三方的关系。

伍谦平有些将信将疑:“我只是个小小的少尹,招徕他们的势力即使不如崔氏,也必定比我力量大的多。夏幻枫为何不直接依附于这个势力,或干脆投奔崔氏呢?”

明夷心里笑他当局者迷:“夏幻枫要的是光大上官帮派,你要的是平步青云。如果夏幻枫投奔崔氏,她最多可以将上官发展成天下第四帮派,永远屈居三大帮之后,其他也就罢了,她尤其鄙夷陶三娘的做派,怎可能居于她之下?”

伍谦平会意:“女子之间的争斗我还是明白的,何况确实夏娘子相貌才华都在陶三娘之上。”

明夷此言,不过为了帮着夏幻枫掩盖他更大的野心,这些,不能让伍谦平知道。即使是搭档,互相猜忌也难免。

明夷继续说:“至于那一派神秘的势力,目前江湖上与上官帮派并驾齐驱的新兴帮派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上官帮派并无出类拔萃之处,那神秘势力肯花多少力量去培养?他与崔氏之争鹿死谁手都不好说。若输了,恐怕上官帮派只有覆灭瓦解一途。她不会用帮派去冒险。”

伍谦平听来也觉得有理:“夏娘子就对我如此有信心?”

“夏娘子在我面前可是对谦平兄称赞有加,说她见了许多江湖能人、高官显贵,唯有伍少尹是真英雄。”明夷知道对于男人而言,美人的青睐总是受用的,“况,我十分了解夏娘子,她若知道了目前情状,定然愿意依附谦平兄,因为纵使不能动摇三大帮,这个选择也不会让上官帮派受灭顶之灾。”

“愿闻其详。”伍谦平的兴趣越发浓厚。

“上官帮派要做大,迟早有一日要杠上三大帮,到时,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毕竟是枭雄,也不会为了私情网开一面。如果有谦平兄相帮,她至少能得到三大帮的消息动向,灵活处理,找到翻盘机会。”明夷耐心解释,“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也不想谦平兄涉险。我们要做的,是让崔氏与神秘势力直接对上,让三大帮与其他新兴帮派一决雌雄,鹬蚌相争,我们便稳坐钓鱼台。”

“到时,谦平兄是要在这二者之间择良木,或是在两虎相伤而又通过承未阁建立自己的官场关系之后,一枝独秀,都是有百利无一害。同样,上官帮派要的也是三大帮与其他帮派两败俱伤,得到喘息机会暗中做大,一举成名。”明夷又夹一块牛肉送到伍谦平碗里,“只要二者居其一,无论是上官帮派有了平步青云的谦平兄帮持,还是谦平兄得到做大后的上官帮派支持,都能让对方获益。”

伍谦平将牛肉送入了口中,已露笑意:“那明夷又得到了什么呢?”

明夷心知尘埃落定,笑靥如花:“我是最大赢家,有了大帮派的靠山,又有了高官伍大人的回护,还有着承未阁这个大金山,自然可以呼风唤雨。说到底,不过是能安安心心把钱赚了,平平稳稳度过余生而已。”

伍谦平敬上一杯酒:“那就预祝明娘子呼风唤雨,马到功成。”

明夷也没预料到今日这一餐,能得到这么大的益处,当然也没忘了来的本意,将铺约和收据送上:“铺子我从夏娘子手里租的,这也算谦平兄与夏娘子的头一次合作,天意。”

伍谦平扫了一眼,少有的爽快:“没问题,一会儿随我去书房取钱。”

酒足饭饱,伍谦平也喝到了七成醉意,借酒问道:“我看那位随你来的成博士样貌俊秀,年轻健壮,也是难怪明夷瞧不上我了。”

明夷知他会错了意,也无心解释,便当自己好色贪恋少年:“少尹夫人虽风光,到底拘束。我这野马的性子,还是找些好驾驭的小郎,享一时风月即可。”

伍谦平尤有妒意:“你为这位爱郎也是费劲了心思,人命也搭上,如意也送上。真是千金买笑大手笔啊。”

明夷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过图他几年壮健,谦平兄何必羡慕,待有一日,谦平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的美色岂不是都在你高床之上。”

“哈哈,美色易得,这七窍玲珑心世间少有。也罢,我无这福分,能与明夷同舟共济,于愿足矣。”伍谦平起身,身子尚还平稳,“走,取了钱去,否则我醉倒了,老管家可不会让你带一两银子出门。”

银子到手,交易完成得如此漂亮,明夷忍不住雀跃,与成言碰了头,直奔行露院而去。

成言自然是一头扎进了邢卿房里把酒当歌去了。夏幻枫还没到,明夷正好与洪奕诉说今日所得,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

洪奕听着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咂舌:“你说你怎么到了这里之后,功力一日千里。之前做个总监还真是委屈你了。”

明夷眉飞色舞,也只有在洪奕面前,是一丝都不需要掩饰:“我也不明白,以往只以为自己是为了邱志,为了钱财带来的安全感才醉心事业。如今我才明白,你家幻枫所追求的这种感觉,运筹帷幄,尽在掌中。这种成就感,大概唯有爱情能与之匹敌。”

洪奕戏弄她:“若这盘棋与你的时之初不可兼得,你如何选?”

明夷呸了一声:“别给我乌鸦嘴,天下与美色,我都是当仁不让。”

两人嬉笑着,忽听得楼下嘈杂声大起,似有人砸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闹事

听到楼下的嘈杂,明夷和洪奕起先并不在意,在这种风月场所,争风吃醋或不满被花魁冷落而闹事的隔三差五总会有,虽然行露院门槛不低,一般客人无拜帖不得入,但这儿原本就是男人们招呼客人的上好选择,难免熟客带来的客人有酒品差的,小打小闹常常有。

这些事儿殷妈妈出面没有摆不平的,先礼后兵,无外乎先敬酒再美言,安排两个水灵的小娘子莺声燕语靠上去,一般的火气便也消了。若还有不长眼的,她也不会犯怵。来闹事的,身份不会多尊贵,否则做不出大庭广众不要脸的事儿来。包房里随便出来位爷,都能让长安震三震。碰上真混账不懂事儿的,坊正手下养的人和殷妈妈的亲兵一样,随叫随到,扔他去河边晾着就是。

过了会儿,灵儿过来啪啪敲门,打开门看,这丫头一贯冷冰冰的脸也有些惊慌了,可见事情不简单:“师娘子,快下去看看吧。殷妈妈这会儿不在,楼下有个醉汉闹事,硬要葵娘陪他,拉扯间葵娘挠了他,他不依不饶要打要杀呢!”

一听事情关乎葵娘,明夷和洪奕都上了心,直往楼下跑。跑一半,明夷想起件事儿,又上去敲邢卿的门。

邢卿过来开门,明夷闪挪进去,叮嘱成言:“一会儿楼下有什么动静你也别露面,可能得招来官府的人,你要是出了手就太招眼了。”

成言听明白了:“好,我知道了。娘子为我脱身花了不少功夫,不能白费。娘子小心,莫强出头。”

明夷点了点头,匆匆下楼。

楼下桌椅歪斜,大厅的客人走了一半,毕竟吵闹是败兴的事。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正拉着葵娘的胳膊,葵娘的衣衫被他扯破了一半,露出粉白的玉臂和亵衣来。葵娘毕竟还是黄花闺女,羞愤得满脸通红,却不哭闹,咬着牙狠狠瞪他,一丝不让。

络腮胡满身酒气,嘴里没一句能入耳的,无外乎骂她当了表子还立牌坊,能让他痛快一宿是她的福分之类。

葵娘平素招人喜欢,又不与姐妹们争生意,各位花魁娘子都愿意护着她。一位花魁娘子轻轻搭住了他的手,慢扭蛇腰,使尽媚术:“这位爷稍安勿躁。我们这位小娘子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强扭的瓜不甜,你看她也不知情识趣,有何滋味。不如让我陪爷多喝几杯,再上楼满满叙。”

络腮胡毫不领情,一掌将她推开,那位花魁娘子差点儿坐倒在地。

他骂骂咧咧道:“若不是倌儿我还不要呢,谁瞧得上你们这些千人骑万人跨的,那我不是有个半个长安城的连襟,这种抢着当乌龟王八的事儿谁爱干谁干去!”

这一番话出来,惹恼了大厅里留下看热闹的客人,这不是骂他们乌龟王八吗?于是纷纷上前训斥,亮出身份想要吓到他。这些客人不是富商就是各衙门的老爷,一个个肚满肠肥,肩不能挑,反观这络腮胡,虽没带兵刃,不似武林中人,但身体壮健,力大无穷。客人们或说理训斥,或想掏钱了事,或用官位相逼,络腮胡一个都放在眼里,反而给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客人一个个吃了暗亏又不好与醉汉计较,走得越发多了。

明夷向灵儿打听了下,确实棘手。这人是桃七帮的一位堂主带来的,说是和陶三娘在做蜀锦生意,堂主自己有事先走了,留他一个。这种来历不明与江湖人做生意的,有的是得来容易的钱,不在乎钱,走的是黑白不明的道,不畏惧官。而且还不算帮派中人,没有管束,更无义气道理可讲,属于最不要命的。

洪奕想过去,明夷拽了一把:“你要如何?当心他把你也吃了。”

“碰我一下,自然有人帮我把他灭了。”洪奕一脸傲娇,倒是让明夷羡慕,知道有一个定然会为自己出头的男人,这底气,她服。

看那络腮胡与客人们互骂一阵,又砸了几张椅子,拉着葵娘的手没开过,葵娘又打又踢又咬,完全动不了他分毫,他嫌烦,一巴掌扇了过去,葵娘哪受得了那么大力,一下子懵了,想是眼冒金星。络腮胡干脆把她抬在肩上,楼也不上了,要往外走。

明夷虽理智,也着实受不了这个,拉住洪奕,耳语道:“你跑他前头说几句,吸引他注意,当心安全。我从后面找个椅子砸他脑袋,能砸晕就好。砸不晕我们带着他满场跑,拖到你男人来就好。”

“没问题。”洪奕大概是想到夏幻枫一会儿会如何教训那络腮胡,一下子精神百倍。

“大爷,留步。”洪奕婷婷袅袅走过去,**一伸。拦在了络腮胡面前,笑吟吟道,“我可不是来拦您的,人您尽管带走,我这儿该办的事还得办。”

伸手不打笑脸人,络腮胡上下打量了一下洪奕:“这位娘子真是十足风韵,只可惜今天我瞧好了肩上这个,下次啊,下次一定光顾你。”

洪奕又拦上去:“我们行露院的倌儿第一夜,必定要送个春宫枕,里头有春宫图若干,可教小娘子把爷伺候得更舒服。”

络腮胡已经没了耐心,推了洪奕一把:“这事儿我教她就是了……”

话未完,明夷的板凳脆生生折断在络腮胡脑袋上,一声响,所有人都看呆了。

明夷见络腮胡身子都没摇晃一下,心知不好,大喊一声:“跑!”

便看络腮胡放下了葵娘,反身一把去抓明夷,明夷早有准备,也熟悉地形,带着他满大厅转。络腮胡酒喝不少,步伐踉跄,没讨到便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去抓洪奕。洪奕这大长腿也不是白长的,直接跨步往楼上跑,又转个圈跑下来,指望着这醉汉一头栽下去才好。

络腮胡被两人逗弄一番,跑了个气喘吁吁,又受了一下打,难免头晕眼花。看二人衣袂飘飘不好抓,突然脑子灵光起来,满场找葵娘。

葵娘个子小,体弱,又受了惊,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络腮胡骂了声娘,向她伸手过去:“老子改日来弄那俩娘们儿,这个今儿要定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探秘

络腮胡手还未触到葵娘,只听一声巨响,他健壮肥硕的身体竟似一小小沙包一样被踢到了空中,撞到二楼的围栏上,将围栏压断了几根,恰落在明夷脚下。

明夷见他脸朝上一脸狰狞,上半身挂在二楼,下半身荡在半空,怕掉下去瞪大了眼要来抓明夷的脚,明夷心下恶心,使劲儿往他头顶上踹了一脚。他整个人便直接摔到一楼地上,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像一头死猪砸到地面一般。

明夷不用往下看,只需转脸看洪奕的表情,已经很明白。洪奕樱唇微启,双手互握在胸前,眼角眉梢都是追星少女般的光亮,恨不得跳起来为偶像助威。

夏幻枫,哦,以冯桓的身份站在厅中,一身月白,绣带精美,身配琅,发髻未乱,额头无汗,虽不如时之初那般高大,却自有一番风流韵味,正配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翩翩佳公子不遑多让。

厅中只余行露院的花魁娘子与小厮,见地上半死不活的络腮胡,仓皇无措。

夏幻枫将地上的络腮胡拎了出去,近两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像一只土狗般,分毫不费力。扔到街上,仍未放过,听咔嗤两声,砸晕的络腮胡痛醒过来,嚎叫不已。

夏幻枫训斥一声:“鬼叫什么,你脏手碰了我女人,我便断了它,再叫,我折了你喉咙。”

络腮胡哪敢再开口,晃着两条断手,呜呜咽咽踉踉跄跄跑开了。

小厮们赶紧过来招呼,夏幻枫摇摇手,往二楼去:“你们先收拾着,不用管我。”

洪奕身子早已酥软无骨,挪过去靠在他身上,嗔怪道:“冤家!你都看到他与我拉扯,怎不早些出现,吓死我了!”

夏幻枫瞟了眼明夷,笑道:“我见你与那贼说话时,明娘子扛起板凳一副神勇姿态,便想让你二人表现一下。后头野猪追美人的戏码也着实好看,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场景。”

听得他的形容,洪奕也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好啊,你看着我跑成那样狼狈,还笑话。今晚反正我是没有气力了,冯郎请回吧。”

夏幻枫搂住她,在耳边说道:“娘子没有气力无妨,郎君有的是气力,好生伺候娘子。”

洪奕满脸绯红,身上更是站不住了,全身倚靠在他身上。

明夷翻了个白眼:“你二人要缠绵尽管进屋去,别在这儿现眼。我带的东西在成言那儿,我去拿了给你便走。”

夏幻枫知她指的是伍谦平的银子,点了点头:“我在洪奕屋里等你。”

明夷捏了把洪奕的腰:“忍着点儿,别一会儿让我看到活春宫。”

洪奕唾了一声,也不与她计较。

明夷去邢卿房里取了东西,把方才的事儿简单说了,让二人放心厮磨。

将银两给到夏幻枫手里,明夷才算是放下了心中担子,准备回老宅去。

夏幻枫喊住了她:“今日这一闹虽然事小,你还是去找殷妈妈交代下。你应当知道她在哪儿。”

明夷一头雾水:“为何需要交代?那人会回来找事儿吗?”

“应当不会。他既无武功,不算江湖中人,又不似官家,看样子只是个混混。不知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仗着酒胆敢胡来,但凡殷妈妈在,也早给他料理了。只是,平白无故你也不好去教坊,如今有这个理由,我想你去教坊再探一探。”夏幻枫毕竟老道,想到的事儿总比明夷多一点。

明夷这才明白了,殷妈妈的靠山一直是他们心中最大的谜。夏幻枫从江湖中打探过,三大帮与她都只是泛泛之交,台面上应酬的关系。伍谦平又否定了她与崔氏的关系。更让明夷介怀的是,她竟然与缪四娘有交情。殷妈妈的旧相好武将与缪四娘的兄长交好,那岂不就是与时之初的阿爷有往来?她身上可能有解开时之初真正身份的钥匙。仅有此一项,她便义不容辞,要进一步接近殷妈妈。

明夷一口应下,告辞往竹君教坊去。

竹君教坊其实与行露院相隔不过百米,相信也是殷妈妈为了方便照看。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来者都是心知肚明来此寻欢。

明夷叩门,让通传拾靥坊明娘子有要是求见坊主,未几,岑伯亲自来将她接了进去。

明夷笑脸迎人:“劳烦岑伯了,怎敢让您亲自来引路。”

岑伯也十分客气:“坊主交代了,明娘子是信得过的人。”

明夷听来便知殷妈妈把自己识破她身份的事告诉了最信得过的岑伯,至于自己人何解,她不敢揣测。也许这三个字只是用来麻痹她而已。

“坊主在吧?那边出了点事,我想面告。”明夷觉得岑伯应当是知道行露院也是殷妈妈所开,便模糊一说。

“坊主听闻了,只是今日教坊有大事,实在走不开。”岑伯将她带到经常等候的那间房,唤小厮送茶和糕点来。

明夷转念想,也是,殷妈妈既然在这儿有岑伯,在行露院想必也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在重要的时候传递消息。只是教坊有何事竟然比人家砸了行露院还重要?她追问道:“教坊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伯表情平淡:“谢明娘子关心,无事。只是有一些重要客人要陪,一会儿坊主能抽身了,会立即来看望娘子。”

说罢,岑伯退了出去。

明夷的好奇心被激到了极点。什么样的贵客比行露院被砸还重要?还得殷妈妈亲自做陪吗?难不成是幕后老板亲临,要有什么指示?

她看了眼周围,怕又如上一次般,找两个小郎来陪她。便安下心等小厮将茶点送上,又默默退下。再无人来,她大口将茶喝了两口,点心咬了一块,装出久坐假象,便悄悄走出了房。

夜里风凉水冷,院中红彤彤尽是灯笼,亭台水榭并无人影,平日此刻教坊中应当处处艳语,今日实在非同一般。让她疑心,莫非重要人物要来,因此闭门谢客,小郎们都退避了?

穿过院子往后去,一片竹林遮挡,走入其中,慢慢见到竹林后的灯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君

竹林后的灯光来自一栋雕梁画栋的小楼,窗棂繁复华美,从里透出微微泛红的光芒。与寻常红灯笼透出的不同,是一种自带靡靡之气的浅水红,如此的灯光,若照射在白嫩的肌肤上,会是翻了倍的诱惑。

里头传出琴箫之声,都是辗转妩媚的靡靡之音,曲调中带着轻佻戏弄,似一潭清水中一众美人笑闹嬉戏,春色无边。乐声之外,更有笑声喝声叹声惊声,异常热闹。间或有类似起哄的声音,一阵哗然,一阵惊叫。

明夷未带灯笼,更易隐蔽,悄悄绕到小楼的一角,在灯光最暗的窗前从窗缝中往里探望。只觉里头传来一阵异香,明夷差点咳嗽出声,硬生生忍住了。

里头约摸有二十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服饰华丽,身材各异,体态看来多在四五十岁,肚满肠肥。每个面具男身边都陪着一位身着宽松白袍的小郎,白袍内似未着寸缕,优美的身材若隐若现。看到几个面善的,是曾聘用过的下八郎,其他的样貌稍逊,估计是未登上画册的小郎。每位小郎手中举着一只精美的青瓷盘,容量不小,里头堆满了一些银色物件。

明夷使劲儿观看,才看清最近那位小郎手中的物件,原来银色的是雕琢成男根模样的小银锭,着实精巧又怪异。

众人围着的,是一个天然石材造成的水池,池中一片红艳,满眼春光。明夷这才明白这异香何来,竟是水池中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二十名白衣少年在其中懒洋洋或倚或立,白色的薄衫,染成浅红,贴着白肉,往下流淌着美酒,真似天堂中的雕塑一般。

明夷看得愣了,池中有画册中上八郎与中八郎,而辛五郎和贾七郎实际上殷妈妈已经将他二人送与拾靥坊,并不在此列,估摸着是另寻了两位凑上。

而最中间在池中凸起的异形石上坐着的,是四位从未见过的小郎。这四位的样貌,如在现代,定称得上男子天团,都有近一米九的身高,骨肉均匀,不可加减,肤润无暇,五官标致。气韵各不相同,有豪迈健壮英气十足者,有眉眼妖媚柔弱无骨者,有俊秀青涩,亦有色气满满。

这四位的样貌,任一人皆可使万人空巷。辛五郎贾七郎纵然貌美,使人望之心悦,但明夷对得久了,也渐渐习惯,无甚感觉。这四位,虽说不出是哪里出挑,但真是极为亮眼,若辛五贾七在此,必然会被遮了锋芒。或者,祸国殃民级别的容颜不分男女。

这四位如雕像般,并不把旁人看在眼中。周围的小郎总还在水中走动下,让溅起的酒珠儿湿透自己,招来看客的关注。酒珠儿偶有溅到中央这四位身上,都是毫不在意,任一丝红艳滑破雪白的袍身,却比那些湿透了的身子更加诱人。神色倨傲,旁若无人,仿佛真是佛前的童子一般,虽命贱,倒有压不倒的气场。

那起哄声,便是每次水滴溅到四位小郎身上,或哪一位稍稍往人群看了一眼,便一片哗然。

明夷对这酒池肉林的景象并没有感到过于惊讶,对于现代人,看多了微博上的段子看多了,多荒唐都不觉着新鲜。但亲眼看着,还是在觉着理所当然之余,忍不住一叹再叹。天下最完美的脸蛋儿,都是给了手段最黑的人。

这些戴着面具的,互相掩饰着身份,第二日同朝相对不尴尬。平素光顾,小郎们想必招呼周到,今日见这四位,虽正眼都不瞧他们,却给了他们不一样的刺激。越是高傲难攀,征服起来越有快感……这便是男人吧。

殷妈妈从一旁闪到酒池前面,招呼道:“这四位是我竹君教坊收藏培养多年的教坊四君子,平素是绝不会出现在画册任人观赏的。今日是四君子第一次现身,只邀请了教坊多年来最为豪爽高贵的客人前来,竞逐成为四君子之主的机会。梅君、兰君、竹君、菊君各有擅长技艺,定能让主人感受无上之趣。”

人群里一阵骚动,虽不知两侧是谁,也都交头接耳品评起四君子的样貌体态,值得多少银子。想来也好奇这擅长的技艺究竟为何,一个个按捺不住,已有人高声问:“不用多话,如何竞逐?”

殷妈妈笑脸迎人:“各位稍安勿躁。四君子可是放眼大唐无可比拟的尤物,即使则天大圣皇后在位时,身边最宠爱的面首恐怕都不如四君子的样貌才能。自然不能与平常小郎一般,今日竞逐下,便是四君子其中一人三年的专属权,我竹君教坊代为藏娇,主人可随时来光顾照看。”

众人点头称是,这般的天人怎可日日换主,岂不是坏了声名。只是颇有微词,这竹君教坊将人扣在这儿,不让带走,又是何道理。

殷妈妈解释道:“非是我要强留这四君子,红颜盛极易惹事端,各位若将其私藏在外宅,难免风声走露,或招来觊觎之人。在我教坊中,除诸位之外,无人知这四君子的样貌,少了不少是非。”

明夷也是佩服殷妈妈这巧舌如簧,她的心思容易猜透。四君子是她手里的王牌,这二十位恐怕就是她长久以来钓得最肥的鱼儿。无外乎三种人,朝中重臣、王爵公子、通天的富商。这二十条鱼凑在一起,恐怕即使变不了大唐的天,也能遮住一大片。她用四君子吊住诸人,就离不开这教坊,离不开她的掌握。

另一方面,这长包的方式看上去只能满足四人所需,但男子,更爱偷来的滋味。定不乏愿意出高价或什么其他筹码来换得四君子一宵相伴的。把这最诱人的王牌使出来,想的不是四条鱼,而是二十条都到手。

明夷看着四君子绝世的容颜,也是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美人儿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看着都心疼。

人群中又有人按捺不住:“殷妈妈,你便直说如何竞逐就是!”

殷妈妈淡定自如:“好,今日,我们便玩些不一样的。”

第一百八十章 争龙

殷妈妈手上握着一枚那男根样的银锭子,介绍道:“各位入场时已经花了不少银两换了这银龙柱,龙柱上刻了各位代表的数符。一会儿便以龙柱为筹,轮流向池中的四君子投掷,中意哪个便投哪个。四君子抓住多少龙柱都会记录下来,到时候清点每位君子所得到的龙柱,手中哪一位客人的多便从哪位。”

说罢,水池边缘的四位小郎取了四只精细木盘,分别送到四君子手中。

人群中疑问颇多:“若投掷不中,落入水中如何?”

殷妈妈道:“若如此,便是客人与君子无缘,那是天命。”

又有人问:“投不中的龙柱当如何?”

殷妈妈回应:“若投不中,盘中的龙柱,除了中标的主人之外,悉数奉还,可换回银两。”

客人虽豪气,也不乏锱铢必较者:“那我落水的龙柱岂不白白给了你?”

殷妈妈笑道:“今日所有客人都不会空手而回,上八郎中八郎十六位按所换筹码多少,客人可依次挑选一位伴席,二楼雅间备了上好酒菜,供客人与小郎共叙。”

那挑刺的客人还想说,被旁人训斥了去:“你若舍不得,不竞逐便是,哪那么多废话。”

再提问的客人,势在必得的样子:“我丢完了可否继续兑换?”

殷妈妈一指门口处:“随时可换,只要客人们身上带够了金银,立刻给龙柱刻上数符,无论身份高低,不受赊账。”

说罢,便有人往门口去,继续兑换。更多人选择观望,先看看玩法。

殷妈妈一声:“四君子竞逐开始!”

四位将木盘往前一托,依旧面色如水,波澜不兴。

客人中有人先投向了样貌最为出众的竹君,随后,竹君那个木盒中渐渐堆满,他看着客人抛掷的方向,微微挪动,虽旁人看来无甚门道,但明夷觉着这竹君多少有些功夫,得谁的,弃谁的,心如明镜,要接住或接不住,都在控制内。

客人丢了一阵,有人醒悟了,都投竹君胜算太小,便多有流向另外三位君子的,这三位机敏不逊竹君,基本维持着十根龙柱接住七八根的模样,若丢水里太多了,客人毕竟会有微词。

明夷开始瞧得眼花,后来想了个辙。比如盯住兰君,看他眼神所望,是一位穿紫袍的高瘦男子,明夷便也盯着,发现这位男子所抛出的龙柱,一只都没落水,不是男子眼神好,而是兰君刻意为之。

看来殷妈妈早有安排,定要自己看上最肥的鱼得到四君子的所有权,毕竟长期包养的客人,在四君子耳边透露的消息肯定会更多,时间久了,被魅惑着,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使这一招不灵,到时清点之时也无人监督,还不是殷妈妈说是谁就是谁,其他客人得到返还的龙柱不少,便也不会在意。中选的客人哪怕觉得怀疑,自己并未兑换那么多龙柱,也只会觉得殷妈妈看在他们的身份,特意安排,坐高位者,对这种事也是习以为常。

瞧得出,殷妈妈今日的目的便是钓鱼,赚多少钱,已经是其次了。

竞逐过半,池边的小郎一次次将木盒里的龙柱带到厅内四角分别清点,客人们顾着投掷,也顾不上关注清点的过程。

最后阶段,池中的上八郎与中八郎都上了岸,将湿透的衣衫解开,站在池边待命。那些未继续兑换自觉胜不过放弃竞逐的客人,也开始分散精力审视这些小郎,选择一个一会儿共度良宵的对象。

池中只有四君子,他四人不约而同起身,将木盘递给池边的小郎,在酒池里解开衣袍,围着圈慢慢走动。这一动作,又将全场注意力吸了过去。

原本都是大长腿,走动起来养眼得很,加上解开衣衫的动作,魅惑到了极致。坦开的胸怀也是各有千秋,有毛发旺盛又整齐健壮的,有雪白剔透如新剥荔枝艳压花魁的,有精致匀称恰到好处的,最夺目的是竹君,竟在胸前刺了一条飞龙,从脐下到胸口,扶摇直上,气势惊人,客人们都是惊叹不已。

明夷知古代时候刺青乃是罪人所为,算作刑罚,这些贵人们自然少见这种以身为图的艺术,其惊艳程度,可以想象。尤其身居高位的男子,谁不想真正骑龙跨凤,只是这念想也在一念间,被理智扼杀得干干净净。如今有着身刺龙纹的小郎在身下,岂不刺激之极?

当然,这是禁忌,可若非禁忌的魅力,哪能撼动这些久经风月场的老将?

果然,这条龙掀起了当晚最大**,几位客人涌向门口,兑换龙柱。竹君敞怀受砸,刺着飞龙的前胸被小小的龙柱砸得满是红印,搂了整怀的银龙柱,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这飞龙在砸红的皮肤上,显得更加英勇,疼痛难免,虽竹君面色如常,胸口却有更大起伏,随之,飞龙栩栩如生,似要飞天而去。这一场景,让客人们更加疯狂,手上不停。

殷妈妈看准时间,走了出去:“好,谁也不想要一个伺候不动爷的竹君回去。余下的龙柱,按全抛准了计算。”

殷妈妈手一挥,几位小郎上前将客人们手中剩余的龙柱收到竹君那个角落。四君子也停了下来,走出水池,退场去换衫。

明夷在外窥伺得眼睛都疲累了,也不敢妄动,便倚靠在窗下休憩一会儿,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里头大约是安排了几位小郎奏乐舞蹈献艺,一边在清点数目,有些嘈杂。

几曲过去,只听得厅内突然安静,又一阵惊叹声,私语声。明夷一下惊醒了,站起身要往里看,没想到脚下发麻,绊了一下,手扶在窗上,发出一声闷响。幸而里头又嘈杂起来,殷妈妈开始说话。

明夷听了会儿,应当无人发现她,才敢又探出头观瞧,原来方才安静是由于四君子换了衣裳出场,绿、白、黑、蓝四色,竹君着黑,显得更加风姿无暇,各自疏了发髻,淡施脂粉,更为动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探坊

与方才酒池中如同无暇玉璧般的四君子想比,换上华裳的四君子是金雕玉琢的金身菩萨,完美到令人自惭形秽,大把拥趸愿意匍匐在他们脚边,祈求一个垂怜的眼神。

戴着面具的客人噤声屏息一霎之后,便是更大的汹涌,催着殷妈妈赶紧公布龙柱清点结果。

殷妈妈眼光扫了一圈,正落在明夷所在的角落,明夷浑身一凛,蹲了下去,她感觉自己面前的墙被殷妈妈的目光灼穿了,落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

不知不觉竟然看了这么久,一会儿客人带着小郎们上楼也不知是不是要从外头走,看来是时候跑路了。总得在殷妈妈赶到会客那间房时装作从容的样子。

至于其后是谁能与竹君共度良宵,她也顾不得了,左右都只能看到一张面具。只是叹息这神祗般的男子,白白便宜了那些老贼。

明夷踉跄着穿过竹林,顾不得其他,只想快速回到原来的位置,尽量掩饰。幸好人都集中在那小楼,路上也未撞到小厮和岑伯,算是顺利。

回到会客的书房,桌上茶点未被动过,应当是没有人来添茶倒水,她心又放下一点。

坐回桌边,将浸泡颜色变深的八宝茶汤喝了一口,也不顾味道,又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低头见自己的鞋子被露水打湿,无法处理,只得藏在裙裾之内。见还无人来,干脆单手撑着头,假寐起来。

眼睛虽闭着,明夷的全身都处于紧张状态,时刻关注着外头的声响。终于等到一阵碎碎的脚步,一声爽朗的笑:“明夷这是等乏了?”

她睫毛抖动两下,作出初醒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笑道:“也不知睡了多久?让妈妈笑话了。”

“哪里,是我怠慢了才对。今日教坊有重要客人来,我也走不开。行露院那儿的事儿我还没抽出空去看呢,真是还麻烦明夷特意来通报。”殷妈妈走到她面前,眼光扫了一眼她的衣裙,未说什么。

明夷低头看,自己裙子上虽扫干净了竹叶,但被竹叶上的凝露蹭上的水印斑斑驳驳,甚为显眼。可既然殷妈妈不说破,她也假作不知。

“殷妈妈无需特意过去处理了,只不过是个无赖泼皮,已经被打发了。我以为妈妈没得到消息,才来跑一趟,岑伯说您已经知道了,我觉着来了不见一面不太礼貌。”明夷站起了身,“既然妈妈这儿有重要事,我也见着了人,就不再叨扰了。”

殷妈妈手伸过来,直接压在她手背上:“何必着急,既然来了,就到我那儿坐会儿。也带你看一下教坊的夜景。这么晚你一人回去也不安全,我替你安排间舒适的房间。”

明夷看她一眼,殷妈妈脸上一切如常,这安排正中她下怀,便笑道:“那就厚着脸皮烦妈妈一夜了。”

殷妈妈从墙上摘了一只宫灯下来,走在前头,穿过曲径通幽的庭院:“长安虽繁荣,许多客人却都向往江南的雅致,因此我这园子里,移植了不少南方花草,添了水景,要灵气许多。”

明夷点头称是:“果然是与一般的庭院气韵不同,格外秀美。”

眼前就是那片竹林,明夷心里微颤。难不成殷妈妈如此坦荡,要带她参观自己最核心的酒池小楼?殷妈妈在竹林前站定,回过神来,眼神里似有若无,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殷妈妈开口道:“这竹林尽头就是我竹君教坊接待最尊贵客人的竹君楼,只可惜今日客人来得多,住满了,不得请明夷参观,改日再来。”

明夷听言反而心宽了些,若是殷妈妈真将一切坦坦荡荡摆开,她反倒不知怎么反应。殷妈妈如此老辣之人,给看什么,不给看什么都有计较,给你看得越多,想要索求的你不出卖的保障也越多。

殷妈妈转身将她带入竹林一侧的小道,幽深神秘,静谧无声,偶有雀鸟惊起,似擦着发髻而过。小道尽头,又是豁然开朗,三层的巨大建筑,如同宫殿一般,屋檐立着精雕细琢的檐角走兽,隐隐竟闪出金光,大概是镀了金。气韵宏大,看来这才是竹君教坊的主体建筑。

楼前立着一个老人,正是岑伯。他将门推开,一层静默无声,黑漆漆一片。从灯笼映照出的样子,很想行露院的设置。应是客人听曲喝酒的共用空间。殷妈妈介绍说:“竹君教坊虽闭门迎客,但客人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普通的客人便在这教坊一层观赏小郎的演出,再心痒,也是只可远观,肯花大价钱,才能使小郎陪着喝酒玩乐,至多不过是一亲香泽。”

岑伯一路往上,沿着楼梯用手中蜡烛将两侧墙壁上烛台点燃,好照亮殷妈妈与明夷脚下的路。明夷往下观看,比行露院要气派一些,有专用的舞台,在教坊正中间。毕竟是以教坊为名,乐舞自然是一流。

二楼都是雅间,岑伯打开一间房来,外头看着虽不显眼,里面却五脏俱全。餐桌,琴凳,美人榻,比行露院的房间要大上一倍。殷妈妈解释道:“这雅间里头是客人与小郎私会的场所,但与行露院不同,小郎不能在此接客。这里头得干干净净,至多不过是给客人松动下筋骨。大多数客人有心仪的小郎都会预约雅间,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在大庭广众孟浪。”

明夷好奇道:“若是有更多的需求呢?”

殷妈妈笑道:“那便是另一种价钱,或往方才看的竹君楼去留宿,或出高价带出教坊过夜。但没有天大的面子,是不让带出去的。”

明夷赶紧行了个礼:“那妈妈容我将辛五郎与贾七郎带走,真是对我太厚待了。”

殷妈妈拍了拍她手臂:“你待你便如女儿一般,莫说如此见外的话。”

明夷身上一凛,觉着这过了份的亲热让她骨子里发冷,想自己若不问这一句,便有些太假:“今日怎不见小郎们与客人?”

殷妈妈看了她一眼,嘴边似笑非笑:“今日所有小郎都一同招待贵客去了,教坊自然是不对外迎客。”

明夷假作恍然大悟:“哦,看来今日确实与别不同。”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衣钵

再上三楼,都是一间间雅致的卧房。明夷猜道:“想来是小郎们的卧房了?”

殷妈妈点头:“上八郎一人一间,中八郎二人一间,下八郎四人一间,衣食供给都有差别。而其他不入格的小厮和训练中的小郎们,都住在教坊后面的从楼中,不能入内。”

明夷估算了下,这一圈不过十六间房。怎样都容不下那四君子。想来,这四个宝贝是另有藏宝之处。

殷妈妈打开一间房:“留了两间客房,一间我偶尔来住,另一间以备不时之需,比如今日明夷你自可住下,这是与上八郎同等规格的卧房。”

岑伯将四角的烛台都点亮,明夷入内观瞧,不仅咋舌。竹君教坊果真是财大气粗,这卧房比洪奕的大了三倍,中间一张四柱大床,铺设的是上等蜀锦床褥背面。窗边立着偌大古董花瓶和红木花架,架子上是形制各异的盆景花栽,应有专人打理,都长势极好。

四角的烛台也是银质的精致物件,造型花鸟栩栩如生。书桌书架应有尽有,座塌、棋台、琴桌,无不华美。谁人也不会想到这是竹君教坊被人巷议的货腰男子所居住,说是富家公子官府千金的住处,完全不会令人怀疑。

“殷妈妈对小郎们真是照顾有加。”明夷这句确是由衷赞叹,恐怕再熬几年她也不舍得为自己布置一间这样处处撒着金银般的屋子。

“若我的小郎每日不是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他们必然会为了客人的百两千两便不惜铤而走险。那我岂不是老做着亏本生意?只有让他们眼界高了,胃口刁了,才有那种出自内心的高傲和自矜,引得起客人的兴趣。”殷妈妈说得十分浅显明白,真像是愿意对明夷推心置腹。

明夷浑身像是被泼了冷水,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即使她有了一栋承未阁,她哪来如此的资产来供养服侍那些贵妇的小郎?哪来金山银山来堆砌出这样的雅间?

何况,这是晚唐。男子手中纵有万贯家产,家眷即使出手阔绰,哪及得上主家的财富,收成能有一成便已是极乐观的估算。竹君教坊不计成本的经营方式,必然是有赖于背后势力强大的靠山,自己的后台,恐怕远远不够。

她身上没了力气,坐倒在四柱大床上。手触及的蜀锦面下,是轻薄软透的蚕丝被褥,如堕云中。

殷妈妈让岑伯退下,闭上门,坐到明夷对面,静静看着她有些仓惶的模样,仍带着浅浅的微笑。

明夷打起精神,仍未放弃向殷妈妈取经:“这许多年,难道未有小郎被客人骗走的吗?”

殷妈妈微微皱眉:“曾有过一个,对方不仅抛了大量金银引诱,最紧要是让小郎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真心以待,会一世善待。那位小郎给教坊留了一笔赎身银,便一走了之。教坊并无赎身一说,但一来银两丰厚二来客人身份尊贵,我们也不好追究,只得不了了之。”

“这怎生好?这种事情有一必有二,其他小郎效仿岂不坏了大事?”明夷设身处地,自己遇到这种事也会束手无策。

“有这么一个例子未必是坏事。”殷妈妈眼神看着床脚,似并未聚焦,这种眼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没过一年,他被客人厌弃了,扫地出门。怕他乱说话,喂了哑药,怕他乱写,切了四只手指,纵有一张倾国倾城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哑又残能有什么出路?我便把他领了回来,在教坊做些琐事,总好过他在街头饿死。”

明夷颤声道:“殷妈妈真是心怀仁厚。”

她颤抖,是因为推己及人,她太明白殷妈妈做了什么。对于富贵通天的人家,要丢了这么个玩物,哪会用这么多心思,或直接赶走,或干脆灭口了事。毒哑、剁手,这只对竹君教坊有意义,养着这么个活生生的样板,谁还敢对客人当真?九成九,出手做这些事的幕后黑手是殷妈妈。

殷妈妈像是未在意她的异样,转脸笑道:“他们都是男子,岂会不懂得男儿的薄幸?纵有一时迷乱,看着这位的下场,岂不知豪门深似海,男宠怎会有善终。”

明夷自知此生都难以做到如此狠辣,甘拜下风,硬挤出点笑容:“殷妈妈操持教坊和行露院,如此手段,常人不可及。”

殷妈妈挪近了点儿,长叹了声:“我为如今的场面,苦苦支撑近二十年,岁月无情,自知已渐渐无法独立支撑,一直在找一个能信得过撑得住的人。明夷,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明夷不由抬手遮住自己惊得长大的嘴,她着实没想到殷妈妈竟然会有此要求,这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节奏,不知如何应对,半晌,回应道:“明夷何德何能?”

“你是聪明人,我一人之力怎能将场面做到这么大。我身后确实有人,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你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后继之人,我想了很久,能担得起这担子,也只有你和洪奕二人。你有拾靥坊要打理,不能三方周全,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担下竹君教坊还是绰绰有余的。行露院那儿我想慢慢交给洪奕打理,她在那儿多年,有威望有手段,不会比我逊色。”殷妈妈的声音听来诚恳无比。

到了这一步,明夷觉得自己往前往后都是错。推辞,恐怕以后再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去探究竹君教坊背后的秘密,自己也看清了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塑造第二个竹君教坊的。应承,她觉得殷妈妈的话可信程度究竟如何她不敢判定,心里的疑问太多,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青睐和认可,就如丰四海与殷妈妈的关系,还依旧是个迷。

事到如今,干脆都撕开了说,不能糊糊涂涂走进别人设定的路。

明夷想明白了,也不再逃避,直视殷妈妈的眼睛:“那您跟我直说吧,我不信你曾与我阿爷有什么情缘。事实如何,若真信我,就别再隐瞒。”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弑后

殷妈妈未料到明夷会直接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怔了会儿,也不否认:“为何你会如此说?”

明夷自然不能说她在看到丰四海画像时才觉得不对,略加思索,半真半假:“虽然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但思索良久,觉得阿爷与殷妈妈口中那个人相差甚远。以妈妈的人才,绝不会为阿爷心动罢了。并无什么理由,只是女子的直觉吧。”

殷妈妈哈哈笑道:“女子的直觉向来都是最厉害的缘由。我心仪的男子确实与你阿爷截然不同,我与你阿爷无甚瓜葛,虽知晓他是拾靥坊的主人,偶尔也带客人来行露院应酬,但只见过几次,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明夷继续问道:“因此我一直不明白,殷妈妈对我的事非常上心,处处相帮。若不是因为阿爷的缘故,又是为何?明夷不会托大到认为自己能获得如此青睐。”

殷妈妈沉吟片刻:“明夷是聪明人,否则我也不会提出让你帮我接替教坊的事。我一开始与明夷各种方便,确实是因为你阿爷的缘故。拾靥坊出事之后,我上头人让我接近你打听消息。他认为你阿爷的死与他对家有关,怀疑你阿爷是对家的人,做了件机密的大事,被灭了口。”

明夷大惊失色:“那次走水不是意外?”

殷妈妈点头:“极大可能是人为,只可惜我上头人曾派人去现场查验过,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明夷心有点乱,脑子里也整理不出头绪。一场阴谋,火灾,灭口,丰四海的背景,时之初的身份,殷妈妈的靠山,伍谦平后面的崔氏家族和三大帮。千头万绪,整理不出一个线头,能将这些联系起来。

“那件机密的大事,想来非同小可,可否告知是什么事?”她想找出点头绪,便从殷妈妈言辞中寻一个切入点。

殷妈妈咬了咬牙:“兹事体大,但既然我想邀你进来,也不好相瞒。你听过便好,勿再深入。我与你相识多年,最近更有意多番接触,确认你应当并不知道你阿爷背后的身份,才敢与你。许多事,可能你也是第一次知晓,千万要沉住气。”

明夷听这一番铺陈,怕是后面要抛出重磅炸弹,深深吸了口气:“无事,我受得了。”

“其一,你阿爷恐怕是丽竞门的人。”殷妈妈边说,边盯着明夷的脸。

明夷表现出的惊讶与迷茫看似真切:“丽竞门是什么?一个帮派吗?”

她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名字她记得,伍谦平曾经说过。只不过他怀疑殷妈妈的后台是丽竞门,如此看来,这个方向恐怕不对。

殷妈妈解释道:“丽竞门是皇上亲手训练选拔出的间者死士,极其神秘,见过他们的人从未有活口。执行的都是极为机密的任务,大多用来暗中监视各位朝中重臣。”

明夷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如此神秘,为何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殷妈妈笑道:“再严密的组织也有缝隙,丽竞门多年来难免有一二暴露出行踪或被重臣反间的,如今朝中一品大多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只不过未有亲眼见过。”

“或者,是皇上希望重臣知道他们的存在呢?”明夷自语道。

殷妈妈愣了下,大为赞赏:“明夷果然还是聪明,这也极有可能。皇上对于依赖的臣子,大抵并不希望用到杀招,而是要威吓住。知道有这个组织的存在,做事不敢造次,如此才更好。”

明夷继续追问:“为何说我阿爷会是丽竞门的人?”

烛光下,殷妈妈的脸色愈加凝重:“你知道六月初一郭太后殡天之事吧?只说是突然病逝,但兴庆宫人多口杂,相信各方都已知晓郭太后走得蹊跷。”

明夷觉着这郭太后的名字熟悉,想起以前看过的宫斗戏,依稀记得宣宗与郭太后不睦,生母是郭太后的婢女。如今宣宗位置稳固,郭太后的存在能碍谁的眼?也就是留下积怨的宣宗了。

明夷不语,静待殷妈妈继续讲述。

“我上头人查验出,郭太后殡天之前多日就神情恍惚,厌世暴躁,曾多番欲跳楼轻生。最后其实是吞金而殁。太后之死,合了上意,不会有人继续追究。只是未过几日,为后宫专供胭脂水粉的拾靥坊突然走水,丰四海横死,拾靥坊主楼几乎付之一炬,片瓦未存,这就太过于巧合了。”姨妈妈细细说来,不时看着明夷的脸色。

明夷皱眉思索,试探道:“莫非太后的精神恍惚与拾靥坊的胭脂水粉有关?”

殷妈妈赞道:“明夷剔透。你我能想到的事,朝中上下怎会想不到?无人会怀疑圣上会费如此大周章下手而后灭口。其中因由,我上头人也是多番查探发觉丰四海的身份后才明白。”

明夷被吊足了胃口,似乎说得不再是自己相关的事,而是一个历史谜案。

事情,有些曲折。剖开了,也简单。

郭太后,马元贽,唐宣宗,丰四海。

郭太后是个弃卒,虽然惹得皇帝讨厌,但生死与否无关紧要。

马元贽是宣宗上位的最大功臣,长期仗着功勋,势力越来越大,宦官的北司竟要压过内阁的南衙,尤其马元贽亲领的神策军,一直是宣宗的心腹大患。想除之,不能无缘无故落人过河拆桥的口实。不除,皇权不固。

丰四海的胭脂水粉能进宫,是喂饱了马元贽才铺好了路。

太后之死,皇上、马元贽和南衙都心照,与拾靥坊的胭脂有关。若捅破这层纸,马元贽摘不干净。这时候,拾靥坊付之一炬,丰四海死无全尸,所有人也都会指向马元贽。

马元贽的动机,会被认为是妄自揣测圣意,想以此邀宠。

此时,宣宗却让事情不了了之,压下了南衙不让进行调查。这明摆着是救了马元贽,甚至不惜被当做姑息凶手,没要马元贽的性命。如此,无论马元贽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接受宣宗以缩减开支为由而裁减神策军的提议。

郭太后和丰四海两条命,换来了北司没落的开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假父

明夷是个对政治并不敏感的人。幸得殷妈妈细心为她抽丝剥茧,这个圈,似乎也算圆回来了。她越发疑惑的是,殷妈妈背后这个人,处于什么立场,想要得到什么。

她不着急问,殷妈妈一定会给她答案的。

而对于太后之死,她还有疑惑。

“为何就断定不是马元贽所为呢?或还有第三种可能,是南衙想要借刀杀人?”明夷的想法很直接,如果作出马元贽与丰四海一同作案的假象,最大受益者不是南衙吗?

殷妈妈不紧不慢说道:“自然是有根据的。只要挖透了丰四海的底,一切就豁然开朗。”

明夷心知,这里头必然还有个复杂的故事,安心听下去。只是没想到,这故事给她的惊奇一浪高过一浪。

殷妈妈的上头人从丰四海到长安之前开始挖,渐渐挖出了真相的全部。

拾靥坊,是丰家祖业无误,而丰四海却不是丰家血脉,而是作为女婿,改了姓。他原名叫栾四海,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当年,丰家唯一的女儿,丰明夷的阿娘待字闺中。商人家的女儿,迟早要接拾靥坊的担子,没有那么多讲究,抛头露面也理所应当。老人都说明娘子的性子像她阿娘,当年的丰小娘子也不是乖巧听话的女子,不知怎么就瞧上了栾四海,直接就对自己爷娘说,要让栾四海入赘丰家。

丰家老夫人老太爷听说栾四海是个家徒四壁的货郎,人也不肯见,一口回绝。丰小娘子当晚便与栾四海私奔,再未归家。

四年后,栾四海带着丰小娘子和襁褓中的明夷回到丰家,只是丰小娘子已只有一个牌位,留下一封手书而已。明夷的阿娘生育时难产而死,临死血书:儿不可无父。

丰家老夫人老太爷恨极,并未留下了栾四海,只抱回了明夷。直到八年前,老妇人老太爷染了风寒,先后去世,弥留之际怕明夷一人受人欺侮,明夷又无中意的男子可招赘,紧急之中,找回栾四海,使其改姓为丰,将娇生惯养的明夷和拾靥坊一起交给了他。

明夷听着,原来自己本应姓栾。其他也并未听出不妥来,只是其中还有些细节,使人生疑:“这么多年之后,怎能立刻就找回了栾四海?”

殷妈妈深深看了明夷一眼,似带着几分怜悯:“当时栾四海的说法是一直未远离长安,舍不得独生女儿,知道老太爷病重,怕女儿孤苦无依,便找上门来,相认信物就是那一封血书。”

明夷是局外之人,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即使有男子如此痴情,为亡妻多年不娶,保留血书作为纪念。但这个时候出现,也太有些故意的嫌疑了。”

殷妈妈点道:“我上头人派人带着丰四海的画像到当年你出生之地遍寻知情之人,可以断定,在长安再次出现的丰四海已经不是那个与你阿娘厮守三年的栾四海。”

明夷虽惊讶,但毕竟不是自己真正生身父母,未至于十分动容。但念及身份,还是装作失神状,尤怕演技不足,唇舌有些打结:“这……这是说,他……”

这一番表现,倒也合情合理,殷妈妈指点道:“老太爷当年只见了栾四海一面,已经时隔二十年,但认得女儿亲笔血书,便肯定无疑。而你离开阿爷时候只是个婴儿,自然全无印象。”

明夷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么戏剧化的李代桃僵:“那我亲生的阿爷……”

殷妈妈靠近她,疼惜得抚着她的后背:“想要不出纰漏,必不能留活口。事情过去已经这许多年,你也不要过于哀痛。至少你爷娘九泉下也能相携相守,不至孤单。”

明夷咽了一下口水,低着头作哀伤状,喃喃道:“为何要盯上我们丰家?”

殷妈妈叹了口气:“帝王心术,我等不过蝼蚁。这一条线,布了将近八年,可见圣上在登位之前早已将自己的死士安排妥当。拾靥坊三代为宫廷所用,以拾靥坊坊主身份接近当时身为后宫太监总管的马元贽理所当然。得到马元贽的信任,在他耳边多吹风,对于后来马元贽决定扶持看似蠢钝的光王上位,总起到了一定作用。当然,马元贽身边肯定不止一个丰四海这样的间者。”

明夷这下算是彻底把事情理顺了,对宣宗的心思之深远感到佩服,也感到畏惧。这种落子可算得百步之外的博弈能力,不是凡人可得。

只是她的疑问还在,如此看来,殷妈妈背后既不是马元贽,也不是宣宗的丽竞门,亦不是崔氏。难道是独孤家的势力?独孤家受到宣宗器重,是崔氏政敌,也是南衙后来的执掌者,有此能力,倒是合理。

不好直接询问,明夷换了个方法:“帝王要抑制北司,南衙要扩大势力,不知殷妈妈的上头人运营教坊与行露院多年,所为何?”

殷妈妈移开了视线:“我上头人自圣上还是光王之时便是他的幕僚,可说是圣上最信赖的人。他的追求早就超脱了权力地位,只想要辅佐圣上,再现盛世。”

明夷对这番话内心是嗤之以鼻的,哪一个重臣不会说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青史之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毫无私心?纵有,大半,都做了权臣刀下的亡魂。

“如此信任,怎还要费尽心思才知丰四海是丽竞门的人?”明夷想听的是真话。

殷妈妈叹道:“我无需对你掩饰,不求名利对他人是个笑话,可在他身上,我是真的相信。他谢绝了高位,衣食朴素,不好酒色,这么多年,每时每刻想的都是民生疾苦,没日没夜都盯着那些权宦重臣,要做圣上的明镜。这些,我信,每个追随他的人都信,圣上也信。”

明夷看着殷妈妈带着重重忧愁的表情,想起她所说那个有着大志而抛弃她的男子,相信便是同一人。能让这样聪慧顶尖的女人即使被遗弃也要支持他的理想,这个男子,绝对是一流人物。以至于,关于他的理想,明夷也信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韦澳

殷妈妈似乎陷入了过去某段回忆,从浓浓的愁绪,又转向另一种氛围,氤氲着,像个舍不得撕开的旧梦。

“他对我,有恩。比父母生身之恩也并不少半分。家人获罪,我十四岁便落在军营中,从一心求死到麻木不仁,觉得自己像一块泥泞地里万人踩踏的破布,谁也不会愿意污了自己双手把我捡起来,直到遇上他。”殷妈妈难得表露出难以克制的情绪,或者是那段经历实在铭心刻骨。

明夷听着,眼里似乎能看到那番场景。

一个无心求生的女子,习惯了任人鱼肉。遇到正当年的将领,唯一一个把她当做人看待的男子。会问她的来处,会给她讲战场上的故事,会成为一把能撑住她一片小小天空的伞,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给她一瞬的安心。让她觉得,活下去,还有一点点盼头,就是能见到他。

随着将领青云直上,她也获得了更多的庇护。她渐渐活了,似回到那个曾经书香门第的千金,在他的营帐研墨陪读,听他的抱负,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冰冷荒凉的土壤中,栽种出艳丽无比的花。

之后的事,殷妈妈不愿多说。她未奢望能成为他光明正大的妾氏,只求随侍左右。他也遵守诺言将她带出了军营,在外安置。

他成婚那日,派人给她送来一壶酒。她哭干眼泪后,坦然愿意接受,哪怕是一壶断肠酒,为他生为他死,都值得。次日酒醒,他在眼前,英气依旧。

他平平静静说着迎娶的女子能保他仕途之路,他也会好好对待。但世上知心者,唯有绣余。这一句,已足够。

此后,他安排买下了行露院,她成了长安城中长袖善舞的殷妈妈。

“你至今未悔?”明夷觉得殷妈妈这许多年,已不是当年的绣余。

殷妈妈苦笑道:“这已是我最好的收稍,虽然我明白,现在的我,对他而言更多是臂膀,而不是知己,他的心我也越来越摸不透。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一腔热血没变,也渐渐得到了圣上的信任,得以大展拳脚。”

明夷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这个在朝中没有太多助力,靠着忠诚得到目前地位的,以她所知,只有韦澳一人。这个传说中刚正不阿,深受宣宗信任的重臣,是朝中上下贪官污吏的噩梦。只是她没想到,韦澳会有如此长远庞大的安排,竟然在长安城布置了两个能轻易接触到六七成官宦的信息机构。

“这位大人既然如此受到圣上恩宠,竟丝毫摸不透丽竞门的底细?”明夷回到丰四海的身份问题,对于丰四海是丽竞门死士冒名一事,她依然觉得匪夷所思。

“圣上而立之后才渐渐接近王座,从一个宫婢之子走到九五之尊,卧薪尝胆数十年,这是真龙的王者之道,比任何一个顺利登基的君王更明白人心难测。圣上与他有着同样福泽天下的志向,欣赏他的胸襟气魄,但也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一个臣子。只有丽竞门,是圣上亲力栽培了二十年的力量,就如同他的千手千脚,替他做一切不能下诏令的事务。谁都无法窥见丽竞门的秘密。”殷妈妈叹道,“恐怕连教坊与行露院的一举一动,都在圣上默许范围之内。”

明夷咋舌,轻轻摇头:“臣子权术,帝王心术,我等难测。”

殷妈妈轻轻握住了明夷的手:“我与你相识多年,在拾靥坊遇到变故之前,也一直在观察着。你不是个平凡女子,率性热情,行事果断。尤其最近这一个月,你让我见到了不同以往的明娘子。”

明夷愕然,不知如何应对,她印象里,过去的明娘子似乎是个略嫌残暴任性的女子,她始终记得连山回忆里,那个残虐恶人的明娘子。

“我自己是从泥沼里出来,因此对于行露院的小娘子总还是怀着许多不忍之心,只要能庇护她们,也不愿她们太受委屈。明夷你自幼养尊处优,却能与红依惺惺相惜,能出手帮助葵娘,替绫罗做安排,我相信你内心是个柔软良善的女子,让我愿意相交。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殷妈妈终于有了些笑意,“所以我希望你和红依能来帮我,继续我未完成的事。”

明夷觉着这话里有些奇怪,担心道:“殷妈妈你还年轻……”

殷妈妈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自己身子,十几岁时候经历了许多事,寿数不会太长。现在已经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我想早些安排,让你二人早日熟悉教坊和行露院的事。”

明夷心里有些烦乱,如今,她相信殷妈妈是诚心相邀,但她不是殷妈妈,没有对韦澳存着那样的崇敬爱戴。接下竹君教坊这一大盘生意,她自觉力有不逮。

而且,她始终不愿意太多涉足官场之事,比起韦澳的幕僚,她更愿意成为上官帮派的开拓者,在快意江湖之中,得到想要的财富与安全。也不会忘了自己最终的梦想,是带着金银财帛与江湖地位,归隐田园,与爱郎,与知己,把酒当歌。

之前好不容易说服伍谦平在三大帮势力之外,暗助上官帮派做大,这些纠葛,已使她焦头烂额。

若踏入官场暗箭明抢之中,脱身,就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了。

纠结许久,她只得坦诚相告:“这件事不同寻常,我身上确实还有拾靥坊这个担子,不容放下。殷妈妈盛情,明夷铭感于内,但有能襄助的,义不容辞。殷妈妈也不用太过于担心身子慢慢调养,总会有好转。”

这番话,实则是婉拒,殷妈妈也听得明白,十分惋惜:“明夷不用太早做决定,我也还能支撑两年,你先顾着拾靥坊,日后,或许你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明夷只得点头称是,只又想起一桩,要找个方式问出来:“缪四娘医术高超,殷妈妈可有让四娘帮你调理?”

殷妈妈笑容惨淡:“我与她之间,另有隔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抱负

明夷心心念念是从殷妈妈口中探知更多关于缪四娘的事,殷妈妈曾说到过缪四娘的兄长,那很可能是时之初的阿爷。她感觉距离时之初身份之谜越来越近了。

“殷妈妈那位大人与缪四娘的兄长相熟?”明夷探问道。

殷妈妈有些为难:“大人与缪四娘的兄长确实曾有往来,但我也只见过一次,并未深究。问起绣余,她不愿多说,只说欠了兄长的,所以才肯出手救人。”

明夷尚不死心:“我看四娘样貌不凡,她的兄长想必也是玉树临风。”

殷妈妈回想了会儿:“印象中,他身形高大,很有男子气,说话温文有礼,是个君子。”

明夷嘴边不由微笑,自己都意识不到。

殷妈妈疑问道:“你想些什么?怎满面春色?”

明夷也不避讳:“恰好想到一位故人。”

殷妈妈有些心疼:“你莫不是还放不下当年的那人?逝者已矣,还是要往前看。”

“妈妈误会了。”明夷赶紧解释,哭笑不得,虽然确实也是当年那人,但对她而言,现在的时之初只是她新认识的盖世英雄而已。

殷妈妈讪笑道:“不是就好,相信以你的眼光,入得了眼的男子必定不差。”

看来也问不出更多了,那人的身份他自己不会说,缪四娘不会说,韦澳也未必会说。

明夷也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并未打算立刻与时之初说明,顾虑的是他无法相信,反以为自己戏弄,或中了邪。到时候绑去给缪四娘做个法,万一烟消云散的是自己的魂魄,那就得不偿失。既然如此,时之初的真实身份如何,她也并不太执着,相信时间总会给出答案。

殷妈妈看时候晚了,起身准备走:“你便好好在这儿休息,不会有人打扰。”

明夷起身相送:“有劳妈妈了。”

殷妈妈将出门又回过身:“那事你好好考虑,若有心,日后我自会带你去见大人。相信你也会为他的抱负所感染。”

明夷保持微笑:“期盼如此。”

关上门,明夷呼了一口气。她感觉在那些说理想说抱负的人面前,有些累。

谨慎如伍谦平,累,四面为敌,无可信赖,他不过求仕途安稳,却不得不倚赖权臣崔氏,甘为犬马。官高如韦澳,累,步步惊心,处处设计,他不过想匡扶社稷,名留青史,却不得不使尽手段,否则恐怕自保都难。即使尊贵无匹如唐宣宗,何尝不累?想除北司却不可擅为,想限制崔氏又不得不用之,即使韦澳,恐怕他也是忌惮的。

可能生活的年代不同,她对什么兼济天下,青史留名都没什么企图。今人的眼光看历史,看得多了,总是慨叹那些死士、忠诚、家将等等,为了忠义二字,认死理,轻生命。常常受了他人的鼓动,成了别人的上马石。

在这个年代,她日益觉得自己过去太过偏颇,以今人的价值观看古人,自然无法理解。今人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羡的是一日看遍长安花。古代的文人风骨、武将情怀,或者真是超越了俗世的生死兴衰,愿以短暂的一生留下一个无愧天地。

而这种差异,对她作为商人来说,是有利的,她有太多今人取巧的经验。古人的维度与她不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甘心十年磨一剑,她却更喜欢用一天做三天的事,比别人都快一步,拾靥坊的发展,必定是可期的。

从她到了晚唐以来,马不停蹄,日子过得充实忙碌,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偶尔也想慢下来,因为有了一个她真心想去了解的人。终有一天,她要让时之初坦露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来充满她过于世俗的心。

这决定,让她对每一个明天,充满期待。

第二日刚起,一位小郎送来了热粥与蒸饼供她用早点。她看着桌上精致的早点,环视了这个华美的房间,已无昨日的惊叹。高床软枕确实舒适无比,可一夜的好眠,最重要还是内心的安宁与对明日的期待,再好的环境也不过是附属品。

下楼遇见岑伯,问候了声,说坊主已经出门办事,岑伯问是否需要马车送她一程,明夷谢绝了,走到行露院不必大费周章。

在竹君教坊门口,明夷藏身一侧,等候了许久,想着会不会看到昨日那些带着面具的客人走出教坊,终究还是无果。想来是有其他的通道可走。

想到昨日那四君子,明夷还是忍不住赞叹。韦澳与殷妈妈真是花费了太多心思,这四位,恐怕寻遍大唐也难有匹敌。

若有一日,这四君子能为自己所用,成为承未阁中人,该是何等利器。但她怎斗得过韦澳?

也罢,先将自己阵地筑牢为重。

行露院已经收拾妥当,昨日的争斗没有留下痕迹。

她安抚了一下葵娘,答允她为她早日赎身,葵娘感激不已。

再去寻洪奕,这家伙自然又是晏起,一身惫懒,满面春光。

“昨晚看来你家幻枫服侍得不错。”明夷坐在她床头,笑话她。

洪奕媚眼如丝:“怎不说是我费力伺候他。”

“行,停,今儿没空听你说那些床帏之事,也别来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明夷瞟她一眼,佯装生气。

洪奕坐起身,笑嘻嘻靠在她身上:“中午我请你去容异坊吃些好的,女人没得滋润会老得快,总要在嘴上找补回来。”

“你还不是慷他人之慨,老板娘!”明夷恢复正色,“我昨日去了竹君教坊,有正事和你说。”

明夷将在教坊所见和殷妈妈所说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洪奕,说完,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洪奕瞪大了眼睛:“比辛五郎还要出色十分的四君子,那岂不是倾国倾城的样貌,真想亲眼看看。”

明夷翻了个白眼:“重点不在这儿,你对殷妈妈所说让我们俩帮她的事怎么想?”

洪奕猛摇头:“这浑水不是我们有能耐淌的,那些来往的高官,哪一个都能随意要了我们的命。你千万不要随便踩进去。” 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七章 烟花

明夷虽已经婉拒过殷妈妈的请求,心里毕竟还是割舍不下:“有这么个多年经营而成的庞大信息网,给了谁,可能以后对上官帮派都是威胁。目前虽看不出来,毕竟上官还没有确定依傍哪个势力,日后,总是个事儿。”

洪奕懒洋洋打个哈欠:“你啊,总是活得太认真。总想着面面俱到,一点儿都不肯含糊。记得那时候么?作为一个总监,方案和选场拍板也就算了,从每个模特的挑选到灯光的设计,什么都要管,把底下人惯得脑子都不爱动了,自己累个半死,还被人当做专权贪功不落好。你信不信现在没了你,那公司一样风生水起,每件事儿一样有人能干。”

明夷怔了会儿,由衷叹道:“提起那时候的事,真恍若隔世了。虽然来了才不到一个月,但已经完全没心思想过去。”

“哈哈,什么过去,以时间轴来说,或许现在才是我们二十一世纪现实的前世。”洪奕突发奇想道,“也可能那个有着快递外卖名牌包包的世界,只是我们发的一场梦,如今才是现实呢。”

明夷笑道:“庄周梦蝶吗?也可能那个世界我们还在往前走着。如今这个平行空间里,我们脑中混入了带了不该有的记忆。”

洪奕脑洞已经关不上:“或者我们现在所在的晚唐与历史并没有关系,只是史书那段历史的平行空间。所以,哪一边会取胜,甚至谁会成为下一任天下之主,谁也不知道。”

明夷也顺着胡思乱想一阵:“是啊,或者我们的出现就是为了颠覆这段历史呢?”

“哈哈,里都说穿越不能改变历史,否则蝴蝶效应会改变后世的现实世界,就不会有我们的出现。”洪奕闲时真是什么都看,与明夷不同。

明夷突然想问:“如果我们消失了,你不会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不曾出生过,你会遗憾吗?”

“为什么要遗憾?曾经有过的开心,吃过的东西,睡过的男人,当时我都享受完了,这就够了,不需要留下什么记忆来回味。”洪奕毫不犹豫,“何况,在这儿,我有比全系列爱马仕包包更能让我开心的东西,哈哈。”

明夷捏了下她的脸:“脸皮厚过城墙,就是兜着圈秀恩爱呗。”

“你呢?”洪奕揉着脸,反问道,“如果时之初不会给你任何回馈,你也喜欢这个世界吗?”

明夷替洪奕揉了揉:“我把那个世界最好的东西带来了,所以,当然喜欢。”

洪奕笑得合不拢嘴:“幸好你不是个男人,否则以你撩妹的功力,我恐怕是要抛弃夏幻枫。”

“还是不要,我没他那么好体力。”明夷说着,躲开一边,怕洪奕粉拳来袭,立刻换了正色,“这里能给我的空间和成就感,那个世界给不了,这是真的。虽然常常提心吊胆,但这个游戏,我很喜欢。”

洪奕也收了玩笑心:“我也希望你慢慢能认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明夷嗯了声:“希望如此吧。”

回到殷妈妈的提议,明夷有了新的想法:“如果下一次再提起,我还如此不识抬举,恐怕反倒引起韦澳那边的注意,那我们承未阁就举步维艰了。”

洪奕并不太明白明夷搞承未阁的用意,但只要她想做,必定是全力支持:“那你准备下次如何应对?”

明夷扫了一眼洪奕的房间:“你想不想做行露院的老板?”

洪奕想了想:“原来挺想的,让别人辛苦,我躺着赚钱。”

明夷嘿嘿笑道:“现在你也躺着赚钱啊。”

洪奕瞟她一眼,懒得计较:“现在么,经过那么多事,尤其葵娘身上发生这两桩,觉得我还是做不到。行露院不可能就倚靠着这些花魁不纳新人,新买来小姑娘我怎么下得了手调教?她们若是哭着喊着不肯接客,难道我就白白亏钱不成?”

明夷原先并没想过,如今一看,确实是个问题:“我还以为你不肯是因为夏幻枫的缘故。”

“是他的缘故,我倒应当留在这儿。”洪奕神情有些惆怅,“你也知他的状况,我留在行露院是最好的选择,他随时来,换了装也不会引人注意。我出去了也不能与他日日相守,不如这儿还有人解闷。”

“嗯,你若当了行露院的妈妈,他来去更加自由,只是你就必须抛头露面,应酬免不了。”明夷皱了皱眉,这种场合,她是会觉得头疼的。

明夷倒不在意:“我以前带过那些野模,应酬的客人比这些客人下三滥多了。我到哪儿也不过是哄两句,喝点酒,最不济坐会儿大腿,都不是事儿。问题是,那些野模是心甘情愿赚快钱的,像葵娘这种好好的女孩儿流落烟花,我哪受得了。”

明夷心里倒是想到了另一个人,绫罗。她老练、冷静、行动力强,比任何人更适合做行露院的妈妈。只后悔自己给她介绍了石若山,有帮主夫人做,当然比留在烟花地做老鸨自在多了。

慨叹之余,石若山这个名字跳出来,她倒是想到了一条路。

“如果不用逼良为娼,来的都是做老本行的小娘子,你应当就没问题了吧?”明夷问道。

洪奕来了精神:“那是自然,我带野模的经验不是假的,把培养酒托的经验用起来,哄男人,欲拒还迎那套。乃至情趣……你懂的,我肯定把她们调教好。只不过,要找有经验又新鲜的小娘子不容易吧?长安最美貌的小娘子,行露院占了大半。即使到别家挖,那些客人也都大多尝过,那还有那么多兴趣。”

“你忘了我们还有上官帮派这座靠山。上官在扬州起家,扬州是什么地方?江南是如何旖旎?让石若山牵头,我去扬州挖一批优质的小娘子来,必然会轰动长安。”明夷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洪奕也立马兴奋起来:“还是你脑子管用,那便如此,我们立即行动起来。” 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成见

明夷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开始盘算下面的行程。

如今紧要事,一是西市店铺的开张,二是承未阁的工程,三是加速新品研制固化那些成为了会员的尊贵客户。

开张的事,有连山在,又有夏幻枫就近照拂,原本就只是个小铺子,没指望做出什么花儿来,她在不在不紧要。还得让连山培养成言做柜上的事儿,以成言的机灵,也不难。

承未阁工程也得连山看着,让洪奕参与意见。看过竹君教坊那些房间,她已对豪华这个路子没什么想法,既然比不过就另辟蹊径,此为后话。院子和楼盖出来也需要段日子,房间布置待她从扬州回来也来得及。

新品研制又是靠连山一人。送货,看店,辛五郎和贾七郎都帮得上忙,唯有品控方面,离了连山不行。东市的店铺,洪奕也不算远,顺便照管下也方便。

一番盘算下来,明夷倒吸一口凉气,恐怕这个拾靥坊可以离了任何人,包括明夷自己,绝对离不开连山。而她已多日未曾好好关心过连山,全靠着过去的主仆恩情支撑。

她离开的日子,连山如此操劳,身边没个给打下手,照顾他起居的人恐怕他体力不支,此事,至关重要。

“我得回新昌坊一趟,晚些回行露院与殷妈妈说,而后就要打算着去扬州的事了。”明夷关照洪奕,“我不在的时候,恐怕拾靥坊的事儿你也要多挂心。”

洪奕有些不安:“路程如此遥远,又不像那时候有高铁飞机,你一定不能一个人上路,难免要路过荒山野岭,太不安全。”

明夷吃吃笑起来:“我自然有打算。”

洪奕一脸鄙夷:“明白了,去扬州是顺便吧,最主要是想和你的时大侠孤男寡女,千里迢迢,破庙野店,**。”

明夷原本还未想到,如今想着那场景,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镇定一下,说道:“最主要是要去扬州挖人,第二呢,既然我们以后是要和上官帮派坐同一条船,大本营不去一趟不行,上官那边的四大长老我只认得马成麟,其他几个还是要拜会一下,以后好打交道。第三我也担心绫罗,她孤身启程,现在还没给个信,不知到了哪儿,我们骑马去,可能快些,我也怕她被人欺负。最后的最后,只有时之初的身手,陪着我,我才放心。”

“行了行了,你放心,我也放心。有他在,龙卷风都刮不走你。”洪奕一脸暧昧,“反正你不把他弄到手,就别回长安。”

明夷拍了拍胸口:“势在必行。”

出门一问,辛五郎已经来接了葵娘去新昌坊,明夷便自己启程,惦记着回来要带点银子为葵娘赎身,让她住到新昌坊去,也省得再生事端。至于两位小郎,现在成言已经住了过去,地方紧张,只得待承未阁修好再说。

一路上,明夷想着找谁来照顾连山的问题。

葵娘虽良善忠心,但胆小怕事,过于单纯,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日后也难以委以重任。目前只能在拾靥坊做些精细功夫,帮着料理吃喝、浣洗。她是个贤妻良母,如果连山能与她结成连理自然好,但现在的状况,越是拉拢他们,连山会越是抗拒,所以不能硬来。也怕葵娘又一次失望,虽然成言的事她已接受。

还有一个人,她想用,又踌躇,那就是胤娘。自从内贼事件之后,她并未和胤娘直接交流过,但只要回到新昌坊的老宅,总会多看她几眼,私下也问过连山她的情况。连山对她倒是满口赞誉,说她十分聪明,做什么一教就会,虽不和女工们太亲近,但也处得和谐,是个知进退的人。

明夷聘用过许多人,即使在大家都受到良好教育的现代,找到既聪明能干活又知趣能处事的人,也是非常不易。何况在这个年代,女子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开始反思自己对胤娘的成见从何而来。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切来源于第一眼,她酷似乔茵的长相。她潜意识并不希望乔茵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一点,她自己都是现在才发现。

乔茵是被邱志硬塞进她的世界的,这个女孩的谦卑和热情让她没办法拒之千里,但内心里是不喜的。她更喜欢洪奕那样的女人,有阅历,有脾气,敢爱敢恨,干干脆脆。乔茵则像她的一面镜子,看到了初入社会的自己,学着圆滑学着假笑,可当年的她,处处不如乔茵。乔茵,是她二十五岁时候想成为的样子,却没达到过。

渐渐每个人都对她说,好好关照乔茵。因为她已经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也已经是一个在异性眼里不需要太多照顾和关照的女强人。乔茵不同,她年轻,犯任何错都会有人原谅,她的笑含羞又美丽,一声声姐,让她没法沉下脸,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她曾想过,是不是自己太小气了。可没道理啊,她身边有许多年轻美丽的下属,饭局上一轮又一轮美颜无匹的容颜,她从未有过什么波动。只有乔茵,让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疙瘩,却又不得不将她带在身边。

她以为来了这个世界,一切结束了,直到胤娘的出现。

而让她进一步反感的是,胤娘对时之初的感情。女子的直觉在这方面很少出错,那肆意的青春,一声娇滴滴的初哥哥,让她不舒服到了骨头里。

胤娘又是极聪明的,看到时之初的言行,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又必须在拾靥坊求生存,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到了一个让人舒服的状态。闷头干活,不再作妖。

如果除却对乔茵的成见,以及“初哥哥”的问题,胤娘是一个非常值得培养的帮手。她在大户人家吃苦长大,也并无机会接触官场、江湖、间者,并不疑心她有别的企图。只要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用她、控她都不是问题。

明夷决定好好和胤娘谈一次。 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九章 痴恋

新昌坊的老宅,热火朝天,井井有条。看着连山、辛五郎、贾七郎、胤娘、葵娘和其他工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奔忙,明夷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他们用那些花草,中药,普通的原料,作出女子妆台上的掌中宝物,点缀在一张张粉妆玉砌的脸上,燃亮了一个个平淡如水的日子。

这种转变给晚唐的贵妇美人们,带来了生活里一点亮色,对明夷来说,就是一棵大树的根基,深深往下扎着,把她和这片大宅、这个年代越来越紧地联系到一起。

连山永远是第一个发现她到来的人,无论多么疲倦,都会在眼中闪出水润润的光泽,直奔到她面前。明夷看着他的脸,因为日夜的操劳,眼眶深了些,原本带三分婴儿肥的脸庞瘦削下来,显得成熟了,更有男人味了些。心里不忍:“连山近来太辛苦,实在不行就慢些吧,不急于一时。”

连山的眼睛笑成弯月:“没关系,我熬得住。工人们都上手了,新品也开始做了,只是新来的两个工人还要再磨合一阵。只是后院的工程没有娘子过目,不敢轻易着手。”

明夷看了眼连山,向他招了招手:“随我上来。”

到继业楼二楼,连山暂住的房间,闭了门。明夷对着丰四海那张画像,怎样都觉得别扭,又转过身去,坐下。

“连山,你也坐下。”明夷踌躇着,这些日子来去匆匆,她从未和连山好好谈过一次。说没有机会,算是借口,她一直对这个男孩带着复杂的感情。

有依赖,从来这个世界开始,只有连山是她和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是她的指路人,直到她寻回了洪奕,又认识了夏幻枫、殷妈妈、时之初、成言等人,终于不再是独家寡人。而这依赖却没那么容易断,她的命脉,她的拾靥坊,还得倚靠着连山的付出。

有愧疚,她能清楚感受到连山的感情,这种感情有着孺慕,掺杂着被压抑的爱欲,更多是精神上的绝对依赖。这是连山这么多年伴随他成长的感情,是他对明娘子绝对忠诚的来源。哪怕连山能感受到,她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明娘子,但绝不肯接受明娘子不复存在的事实,宁愿被明夷继续驱使,自欺欺人地继续付出。

有恐惧,非常微弱的,令她无法对连山完全推心置腹的恐惧。她害怕那种过于热烈的情感,害怕自己无法回应,继续越来越多的亏欠。她脑中时常浮现出连山说起过去时,那一个残忍而疯狂的表情当说起明娘子救出他,要将恶人做成人彘时,他的表情是那么充满崇拜与热切,丝毫感受不到其中的暴虐。这与明夷一向以来的认知是相悖的,对死生毫无敬畏之心,这对她而言,是反人性的。

她恐惧这种纯粹的痴恋。她很清楚,如果自己说一句:连山,给你刀。连山会愿意为她杀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这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是时候,让这个关系慢慢扭转过来。让连山有一个只属于自己,无关明娘子的未来期许。

“我准备去扬州一趟,长安的事,恐怕你还得劳累一阵。西市的店铺要开了,承未阁也在建造中,发出会员卡的客人要带着新品去拜访。这些事,也只有你可以托付。”明夷盘桓半日,也只敢从事情着手。

连山神色自若:“这些事是我份内的,娘子肯放心交付给我,连山已经很心满意足。只是娘子是只身去扬州吗?路途遥远,太不安全,不若传书给马镖头,让他安排人快马来接。”

明夷摇了摇头:“这个你放心,我会请石大侠陪我。哦,就是成言的师父,武功十分了得,与他一起,安全不用担心。”

连山怔了会儿,他一向敏锐,咬了咬嘴唇:“娘子是对那位石大侠有意?”

明夷狠了狠心:“是。只不过你这话从何得知的?”

“我听胤娘问过成言,什么初哥哥是不是喜欢明娘子。我想她所说的初哥哥就是成言的师父。”连山偷偷看了一眼明娘子,并不敢直视。

明夷冷笑一声:“那小丫头看来并未死心。”

连山解释道:“也并非如此。成言说,不知师父是否喜欢明娘子,但至少他只肯为明娘子出手,别的女子更不在他眼里。胤娘虽有些失落,也并未太难过,反倒说,若是输给明娘子,那也是心服口服。”

明夷听这话还是相当受落,舒服了许多,便也顺着说下去:“我确实钦慕石大侠。若他能成我佳偶,想来连山也会高兴。”

连山一脸不解。

“时之初,便是当年与我一同救你之人,想来你对他也是记忆深刻,就是我那位早亡的肖郎。若不是他,恐怕也没有你我这番主仆缘分。当年,他还姓肖。”明夷想到连山当初也与时之初有两年多的相处,如果是他,连山应当容易接受。

连山脸色瞬间惨白:“肖大哥……他没死?怎么又成了时之初?”

明夷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便也模糊带过:“当年他落水之后,被人救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后来习得更上乘武功,改名换姓。我们也是刚相认,他才想起过去那些事。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也无需再提。只是我与他既然还有缘再见,想来是注定还有情缘。连山,你定会为娘子开心吧?”

连山的目光有些涣散,愣了会儿,硬挤出笑容:“如果是肖大哥,我当然为娘子开心。娘子是真心实意对他,希望他永不相负才好。”

明夷狠了狠心:“我会好好把握这次缘分。连山,你也可以放心了。是时候考虑自己的事情了,总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连山眼眶湿了,扑通一声跪下:“娘子孑然一身时,连山愿为娘子犬马,娘子嫁做人妇,连山愿伺候时大侠与娘子,娘子若有了儿女,连山愿为小主人驱使。只求在娘子身边,看娘子一生平顺,于愿足矣。”

明夷心头一酸,实在看不得如此。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章 求师

明夷想要扶起连山,却拗不过他,只得陪着跪在他面前。

连山哪见得了明夷下跪,只得扶她一起站了起来,声音仍有些颤抖:“我知娘子找到了爱郎,或嫌连山在身边有所不便。哪怕让连山在老宅守门也好,不要将我支走。”

明夷心里长叹了一声。作为现代的女性,一个男人再如何卑微奉献都得不到她的青睐的,可连山实在太小了,想到他八岁跟着明娘子,十年来全心只有她一人,心里免不了软下来,心疼不已。

“如果你能将心思放在成家立业上,我自然还是希望能与你如姐弟般相处。十年了,无论过去如何,我希望日后无主仆之别,你是我最信赖的管家和掌柜,待你成家立业,我们也一样如同一家。”明夷是真心希望如此,若连山能找个像葵娘一般善良温柔的女子,有个小家,她也算安心了。

连山有些茫然:“虽然连山不是很明白娘子所说,但只要能在娘子身边,要连山做什么都好。如果娘子一定要连山娶妻,连山便遵从娘子安排就是。”

明夷哭笑不得:“我并不是要逼迫你娶妻,是想你多为自己将来考虑,寻一个真心喜欢的,对你好的女子,互相照顾。我希望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放心,懂吗?”

明夷期盼地看着他,带点恳切。连山直直看了明夷一阵,抿了抿嘴唇:“好,连山明白。娘子不用挂心了。”

明夷舒了口气,无论他是不是肺腑之言,自己该说的也说了。便回正题来:“我对你也无需隐瞒,西市的店是伍谦平出钱,占了一半利,所以我并不打算花费太多力气。你带带成言,他机灵能干,应当很快能上手,西市就由他看着。”

连山点了点头:“我与成言虽然相处不久,但觉他爽朗聪敏,对人也不含心机,甚是投契。娘子能寻他来,是拾靥坊的运气。”

“会员客人那一方面,你暂主持着,渐渐放手让辛五郎去做,他对付那些官商家眷,很有经验。你教授他水粉胭脂方面的辨别,我会让师娘子再教他些化妆术,便可以了。贾七郎相助于他。”明夷一件件交代着。

连山也是赞同不已:“五郎处事非常稳妥,进退有度,是最好的博士人选。”

“承未阁的建造,大体上让师娘子拿主意,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不用着急赶工,精雕细琢。具体房间设置待我回来再说。”明夷数着手头的事情,“东市的店铺你觉得由谁代为看管合适?胤娘还是葵娘?”

连山提醒道:“恐怕胤娘还是暂不适合抛头露面吧?东市往来人太多,难免传到她原本的主家耳里。但葵娘确实又太过稚嫩,遇到难缠的客人,怕是她会受了欺负。”

“这样吧,你便带着葵娘在东市,多多教她。西市那儿我会托夏娘子多照顾,你不用担心。只是你往来于东市和工厂,更加辛苦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培养胤娘做你的左膀右臂,帮你分担工厂和工程的事务。”明夷提议道。

连山仔细想了想:“我带着葵娘,偶尔有急事让她看会儿,那肯定是没问题了。胤娘确实也是非常聪明能干的女子,现在她对整个工序已经非常熟悉,和工人间融洽而有一定距离,是做工头最好的人选。只是我一直觉得娘子不太喜欢她,所以不敢提此事。”

明夷笑道:“我怎会与一个小女子计较,你便放手培养她吧,希望她能成为我拾靥坊第二个连山。大抵就这些事儿了,你帮我叫胤娘来,我想与她谈谈。”

连山退了去,不一会儿,胤娘叩门。

“进来吧。”明夷努力不去关注她那张和乔茵太过相似的脸,“别拘谨,坐下吧,我想和你说些事儿。”

胤娘前一阵的活泼劲儿收敛不少,学会了低眉顺眼:“好。”

“在拾靥坊可还习惯?若有人欺负你,或哪里不便,你直接和我说便是。既然之初把你交给我,我总也要对你负责到底。”明夷刻意突出了之初这个名字,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胤娘垂着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仅仅一下,很快便毫无异样:“我在这儿很好,大家都对我很是照顾,比起以前的日子,已经好了百倍。”

明夷知道她是个聪明人,时之初不是她能攀上的,目前无依无靠的她非常需要拾靥坊这个靠山。而当初她对时之初的爱慕,极大可能也只是抓住一个救命浮板一样。一个在原生家庭备受欺凌的弱女,对安全感的需要有多强烈,明夷能想象到。

聪明人面前无需说假话:“胤娘,我一开始确实对你有成见,所以上次我也差点冤枉你,我在这儿给你道歉,你别放在心上。”

胤娘抬起了眼,有几分惊恐:“娘子何须道歉,那事虽不是我做,但毕竟我有嫌疑,哪怕娘子把我赶出去,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娘子肯信我与那事无关,我已铭感于内。”

“你知道我为何对你有成见吗?”明夷挺喜欢她惊恐的模样,倒是更添了几分姿色,我见犹怜。

胤娘一脸无辜,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聪明,都写在脸上了。可惜你对时之初是没有施展余地的。但你还小,我也就能理解了。如果你将这份聪明用在拾靥坊的发展上,我保证你的前途不用依靠任何人,一样能呼风唤雨,衣食无忧。”明夷将饵扔了出去。

胤娘不愧是生存欲极强的聪明女子,紧紧咬住了饵,跪了下来:“明娘子对我有知遇之恩,给我栖身之所,我自当全力以赴。我这小小的心思,都在娘子的眼里,不敢自作聪明。娘子是我真心钦佩之人,尤其到了拾靥坊之后,我才知道女子也可以将这产业支撑地风生水起,这一生,我能学得娘子一二,于愿足矣。”

明夷觉得有趣:“哦?你想学我?”

胤娘抬起头直视着她:“是,我知此乃痴人说梦,若娘子肯收我为徒,我必唯娘子是从。”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一章 力邀

明夷没想到胤娘会直接提出拜自己为师,倒觉耐人寻味。如果胤娘又装可怜,遮掩自己的野心,只会徒增她的反感。倒是积极进取有野心的年轻人,她没有办法讨厌。

与邱志创业之初,她一力承担了人力资源的工作,招人,最爱就是那些聪明肯学有野心的。与别的公司不同,她愿意让那些年轻人把公司当跳板,因为在这些人成长过程中,已经为公司创造了极大财富。有的带着感恩走了,有的带着信心留下了,走的大多跳到甲方公司,未来也为旧东家常开绿灯。这都是善缘。

若只要那些安分守己混日子的员工,整个公司的氛围会被带得消极,这种安稳,她不需要。正是这种用人策略,才让他们的公司快速发展成为行业标杆。

胤娘,让她想起了那些年轻人。比那时更好的是,胤娘可以跳槽的空间更小些。

明夷静静看着胤娘:“起来吧。”

胤娘一脸执拗:“娘子同意了吗?”

“你先跟着连山把工厂的事扛起来,如果表现好,我去扬州回来便喝你的拜师茶。”明夷也是干脆之人。

胤娘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乐得蹦了起来:“胤娘一定不让娘子失望!”

待要出门,胤娘才想起:“娘子要去扬州?”

“嗯,有事要办。”明夷不想多说。

“娘子多加小心,路程遥远。”胤娘关切道。

明夷扫了她一眼:“之初会陪我去。”

胤娘立即换上了笑脸:“如此就放心了。”

明夷见她的背影,顿觉这小女子是可造之材。

明夷又唤来成言,劳烦他跑一趟,通知时之初晚上来相见。再写封信把需要交代之事记录下,让辛五郎交给夏幻枫。一番事情安排完,整个人也似掏空一般,累得够呛。闭门休息,待夜晚的来临。

时之初如约而至,直接到她门前,避过了他人耳目。

听那敲门声,她瞬时从睡梦里惊醒,惊惶间觉得自己蓬头垢面,颤声说一声稍等,忙着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好衣衫,将时之初让了进来。

一脸潮红:“你来了?”

时之初似笑非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明夷笑得有些憨傻:“成言有和你说我为何叫你来吗?”

“没有。不过我想你叫我来定然是有要事,我既然答应了有求必应,自然不会爽约。”时之初总是保持着适当的温柔,但并无暧昧之感。

明夷一边收拾起了行装:“我想去扬州一趟。”

“哦?准备去上官帮派看看虚实?”时之初的消息极为灵通。

“不止如此。主要是想去扬州挖一些花魁回来,殷妈妈打算将行露院交给洪奕,我想帮她找些新鲜的小娘子撑场面。我一人去总觉得不妥,只能劳烦你了。”明夷理直气壮,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无妨,我也许久未踏足江南。丹桂飘香,现在是好时节。”时之初应承下来,“没想到殷妈妈如此信任你们,这么多年经营的行露院都肯交出来。”

明夷对时之初的身份仍没有头绪,也不知他会是站在哪派势力之后。但既然决意要要定了他,自然是嫁鸡随鸡。殷妈妈背后的韦澳也好,伍谦平背后的崔氏也好,与她并没有什么大的瓜葛,反水或站队,分分钟可以变。而时之初看来对上官帮派并无成见,上官也没有确定站队的势力,一切都是未知数。

所以对于殷妈妈的事,她也不想隐瞒。

“不仅如此,殷妈妈还想让我接管竹君教坊。我自知没这个道行,便推了。”

时之初皱了皱眉:“她连竹君教坊都想让出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明夷看着他:“你知道的真不少?那殷妈妈背后是谁想必你也清楚?”

时之初不置可否:“我知道的应当与你差不多。”

“我猜测她背后应该是韦澳。”明夷眼睛未离开时之初。

他有些惊讶:“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明夷确定时之初对此是知情的,“江湖三大帮背后是崔氏,与殷妈妈不是一路。她言辞中说到丽竞门,想来也不是同道。如今朝堂势力,还剩马元贽,令狐与韦澳。她说她的上头人辛苦搏杀上位,也就只有韦澳了。”

时之初眯了眯眼睛,尤为感兴趣:“没想到明夷对朝堂之事竟能了如指掌,真让我刮目相看。”

明夷觉得时之初话里有话,联想起他之前卧底自己身边的事,唯恐他有所误会:“你当初接近拾靥坊,是对丰四海有怀疑吧?”

时之初默默点了点头。

“那以你的手段,必定已经知道这个丰四海不是我生身之父,是丽竞门的探子冒名顶替。”明夷开门见山,想使时之初说出自己的身份。

时之初并未否认:“确实,我原本不想让你卷入这些事。当时我怀疑丰四海是丽竞门的人,但还有许多事情我未看得明白。打探时候,惊动了丰四海,他想将我灭口,找了高手来与我过招,我干脆将计就计,假死逃遁。”

“为何那时不告诉我真相?”明夷有些为付出真心的明娘子不值。

“若你当时知道阿爷是假冒,未婚夫是间者,身边无一个真心人,你会如何?”时之初反问道,“而且丰四海虽有目的假冒,但对你并无恶意。”

明夷了然:“你便宁愿我有一个依旧可以当做靠山的阿爷,有一个真心相待却横死的未婚夫。”

时之初点了点头:“时间过去,你终究会忘了死去的人。”

明夷心中黯然,男人啊,总将自己的以为横加在女人身上:“可惜,我这么多年,忘了一切也没忘了你。”

时之初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以后,不敢再有谎言。只是,我不能说的,你也不要问,我不想说假话。”

明夷已经满足:“只要与你内心不相悖的,你必鼎立支持我,是如此吗?”

“是。”他语气坚决。

“好,我要你助我将上官帮派扶持为武林第一帮。”明夷下了决心,出语铿锵。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行

时之初听得明夷开门见山的要求,有些愕然:“为何选了上官帮派?”

明夷解释道:“你既然不骗我,我也不瞒你。崔氏的新联络使是伍谦平,我已说服他暗中扶持上官帮派。上官真正的掌权人是夏幻枫,我与他结成了同盟。他助我发展拾靥坊,我助他使上官帮派上位。如今上官帮派未有势力靠山,在江湖中广交良朋,不受防备。我一个女子,要在这世上安稳,离不开江湖势力,我的能力,三大帮看不上眼,只有上官帮派,我们才有互助的可能。”

时之初点头:“你的打算都在理上。押宝上官帮派,成则双方受惠,败也不难全身而退。只是你有何把握上官必定能扶摇直上?”

明夷将三大帮的优劣评点了一番,又将上官帮派目前的结构告知:“上官帮派是我目前所知各方面实力最为均衡的帮派,无论财帛运转、人力培养、商道渠道、江湖关系,都是非常合理,这个格局,是千金换不来的,也是夏幻枫一力促成。我看好他的能力和眼光,更重要的是,你既然答允帮我,上官帮派的武力便大大增强,何愁不成事?”

时之初啧啧叹道:“你也不曾辜负夏幻枫的信任。能将韦澳的信息机构收为几用,竟然还策反了崔氏的联络使,这两家大概以后都会后悔没有将你收入囊中。明夷,你真是脱胎换骨了。”

明夷笑道:“从前的明娘子做不到吗?”

“从前的明娘子精明强悍有余,少了现在的盘桓控局能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况且以你过去任性急躁的脾气,哪顾得上那么多权谋。”时之初盯着明夷的眼睛,“若不是这皮相一模一样,我真会觉得你不是明娘子本人。”

明夷浑身一凛,勉强笑道:“过去我有阿爷可靠,从未想过自己立身不易。如今每一步,我都如履薄冰,无论江湖上的势力还是朝堂的势力,任何人都能让我万劫不复。这游戏,我只有自己成为主宰,才是真正自保之道。”

时之初笑道:“我是否该庆幸,不是明娘子的敌人?”

明夷看他脸色尚好,未有继续疑问,也松了口气,甜甜一笑:“我一个小女子,何来立场?之初站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只望自己能更加强大,若有一日之初要创一番天地,我好配得上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时之初眼中微微闪光,似有动容:“我也希望有一日,能对你完全坦荡。只是责任在身,请你谅解。”

明夷保持着微笑:“对你,我有的是耐心,七年都等了,十四年,二十一年,再久,我都等。”

明夷说出这话,自己都心旌荡漾。她从未对人有过如此坚定的喜爱,仿佛这份爱慕与人无关,只属于自己。连说出的话,都撩得不行。

时之初显然柔软下来:“我哪里值得你如此……倘若我是一个恶人,手染鲜血,薄情寡义呢?”

明夷依旧坚定:“我信我自己的感觉,如果你十恶不赦,不会对我心存愧疚事事迁就。即使你染了血,那也是形势所迫,不是本心。”

明夷说到染血一句,突然想起那次绑架事件,时之初袍底的血。言虽灼灼,受着现代观念尊重人身权利的她,真的能接受一个人随便取另一人的姓名吗?

可自己哪有资格去介意。她明明就早已原谅自己,给一个死囚犯送上了化尸水,这件事,并未影响她吃得香,睡得着。因为有借口,他是该死的。

明夷有些恍惚,时之初也不再问,看她包裹收拾好:“既然决定了,那就早些出发吧。我怕你的马跟不上脚程,还是与我共骑无名吧。”

明夷甩头不再想解不开的事儿,惊喜道:“你觉着我起的名儿还不错?”

时之初喜看她简简单单一件事就开心起来:“你高兴就好。”

无名在门口等着两人,还有站在马边的连山。

连山见到时之初那瞬,整个人都呆住了,声音颤抖:“肖大哥……”

时之初走近前去:“连山?你长大了许多。叫我时大哥吧,这些年,辛苦你照顾明夷了。”

连山看着倚靠在时之初身边一脸春意的明夷,低下了头:“你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明夷知他心情必定复杂,安慰道:“我们会尽快回来,拾靥坊这边就辛劳你了。”

连山连连点头:“等你们回来。”

明夷绕道曾经走过的城门,给了些银两,借着伍谦平的名字,顺利出了城。

月色如练,健壮的枣红马,身后是自己恋慕的男子,明夷想着未来数月与他朝夕相处,心中满满的幸福。

耳边时之初轻声问:“今晚得多走些路,到下一个驿站有些远,受得了吗?”

她的脸庞发烫:“我倒愿这一路走不完,走一生都甘心。”

时之初似是轻轻笑了,呼吸在她脸庞擦过:“困了便倚着我睡会儿,不会让你摔下去。”

明夷觉着自己醉了。哪怕来这一趟,只为了此刻些许温柔,都值了。

夜晚虽纵马便利,毕竟两人乘骑,也不舍得让无名过于劳累,行了快两个时辰,到达蓝田驿。

为便利,二人夫妇相称,在驿馆要了一间房。明夷虽一路昏沉沉,也在马背上颠得一身疲累,但进了房,立马清醒无比。心里揣了几只小兔儿一般,跳个不停。

时之初多要了一床被褥,在地上铺开:“我睡地上就好。”

明夷想开口邀他,实在厚不起这脸皮,简单洗漱过,便钻上床铺不敢多动。

熄了灯火,月光显得格外明亮,透进来,恰照在地铺上。明夷等候着,直到听到时之初呼吸深重,才静悄悄坐起身,偷偷看他。

他躺着也是端端正正,高挺的鼻尖在脸上投下阴影,原本初见时觉得平淡无奇的容貌,却是越看越令人心生欢喜。她虽不敢妄动,怕弄出声响惊醒了他,思绪却早已飘到他身边,怀想着方才在他怀里的温度,好闻的药香与草香,甚至看到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她顿觉口干舌燥,羞红了脸。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三章 驿站

驿站条件简陋,窗外靠着马厩,气味并不好闻。密集的房间,来往的粗放旅人鼾声如雷。偶有人用天南地北的方言骂两句,鼾声又起,此起彼伏。

看得出时之初睡得也不是很深,时不时呼吸声变得极轻,但身子并不动弹,只有睫毛偶尔颤动,在月光下投下细细晃动的影子。

明夷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的睡颜明明就如一张jpg,硬是看成了一部两百分钟的电影。她觉得自己真是痴了,从未曾有过的难由自主的投入。

经历求生般一次次浅尝辄止的恋爱,而后在抑郁里遇到肯伸出手帮她的邱志,她觉得自己是爱过的,但也在这过程中越来越理智,看不得女孩子为爱疯魔的样子。坚定相信,两个人的感情来自于互相需要互相填补的平衡,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痴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她与洪奕不同,洪奕是个感情驱动的动物,分分钟可以陷入热恋,而一旦发现彼此南辕北辙或不如自己所想,能迅速抽身而出。她相信人生可以无数次爱得轰轰烈烈,并擅长在硝烟过后全身以退,说着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不可信赖只能亵玩,心中始终盼望着一个能让自己全情投入不思后路的人。

这一次奇妙的经历,她和洪奕都万劫不复了。

洪奕遇上了夏幻枫,身上的刺连带着久经沙场的铠甲,褪了个干净。这个,明夷能理解,对于洪奕这样剔透又感性的人,遇上一个双商都能碾压她且保留着理想化的野心和狂热的男人,正点中她的死穴。也是注定,她会在夏幻枫面前丢盔弃甲,成则琴瑟和谐,败则尸骨无存,这一次,她脱身不得。

而自己对时之初的迷恋,如何都看不明白。他高大健壮武功高强能带来极大的安全感是没有错,她非常缺乏安全感也是没有错,但其余的就不可理喻了。她从前只瞧得上有事业心作风稳健的男人,时之初是个赏金猎人住在郊外农舍。她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可这个男人明明就无比神秘,丝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对亲密关系的建立很谨慎,绝不肯放下矜持主动求欢,但莫名她就是想靠近他,如同得了肌肤饥渴症。

这种不由自主想亲近,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时时刻刻在她体内叫嚣。如同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或许,真的是那个明娘子留下的执念还在吧。如此想虽然荒唐,可整件事情不就是荒唐的吗?

她还是睡不着,月光开始被曙光驱逐,一些赶着上路的客商已经在忙着清点行李。她坐得有些身体僵硬,活动了下肩背,踌躇着要不要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靠近他。她像个成瘾的人,心里酥酥痒痒,自觉只有靠近他,感受到他的温度,深深吸一口他身上的味道,才肯安心。

再等下去,他该醒了,这一夜如此良机,就会白白浪费了。那一场雨,在山洞中,也唇舌纠缠了,那一夜在他的破屋里,抱也抱了,如果没有下一步,自己攻城略地的成果又会被吞噬掉,两人回到相敬如宾的关系,这可不行。哪怕给他脸上啄一下,让他习惯自己对他的“轻薄”,就如同反复盖了章,搅乱他心,让他不得旁骛也好。

想着,她咬咬牙,轻轻下地。清晨的寒气胜过深夜,赤足踩在地上,冻得她打了个寒战。还未靠近,那边飘来一句:“你一宿不睡,今日如何赶路?”

明夷怂得立马缩回了床上,咬着牙花子辩解道:“这里嘈杂,我睡不着。”

说罢,躺平用力闭上眼睛,装出努力要睡的模样,浑身都绷住了。很快又开始埋怨自己,如何变得脸皮薄起来,便正大光明去撒娇黏着他又如何?满脑子嗡嗡,鼓起腮帮子生自己的气。

时之初已起了身,坐到她床边:“别胡思乱想了,有我在,你担心什么,睡会儿吧,再给你一个时辰。”

明夷眯着眼从睫毛的间隙看他,隐约觉着他脸上有一丝温柔,眼前便像是看到那日的美丽彩虹,彩虹之下还开满了花儿。忍不住甜笑,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那你别走。”

觉得自己矫情,又寻了个漏洞百出的借口:“走水那日后,我便很怕一个人睡,所以常去找红依陪。”

时之初坐近了些,轻轻抓起她的手,解放了自己的衣角,又握着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明夷闭上眼,也顾不上要脸,反手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侧身压住,再也不放。

他微微挣了下,未果,也便由着她了。

真是累了,明夷侧身睡成一只虾,整个人将那只宽厚的手掌拥在怀里,像少女时抱着的玩偶熊。身边充满了他的气息,掩盖过驿馆外马厩的气味,说不出的舒畅。

再醒时,明夷睁眼见到时之初坐在床边,闭眼,像是调息打坐一般,手还在自己怀里,被抱得那么紧,手心微微出汗。还未来得及动,时之初双目一睁,清澈有神,丝毫无睡眼朦胧的感觉:“醒了?”

明夷抹了抹脸,妄图洗掉睡颜:“嗯。”

时之初抽回了手,大概是被她压得有些发麻,转动几下:“我去打水给你洗脸,一会儿喝碗粥我们便出发,正午应可抵达商洛。”

明夷由着他安排,莫名喜欢这种不用自己主宰前程的感觉。

无名见二人前来,嘶鸣了一声,鼻子里哼哼两下。

明夷摸了摸马腹:“看来无名在抱怨没吃好睡好呢。”

时之初笑道:“它陪我餐风露宿惯了,怎会如此娇气?”

明夷吐了吐舌头:“那比我强多了。”说完,她被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惊到了,一把年纪,还做少女情状,换了别人,她早就吐槽八百遍,未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难道像那句话说的,好的爱情让女人变成孩子?胡想着,只是笑。

白昼温暖,路也顺畅,到达商洛县城时,正是正午时分。比起一路的自然景致,和长安的井井有条,这儿倒是充满了烟火气。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商洛

商洛县最繁华的街道都与长安相差甚远,民居与商铺参差,县城中的官员府邸与富商宅落都在这一代。

时之初领着明夷走进一间客栈,挂着喜来二字,听着倒是喜气洋洋。客栈比不得长安的繁华,但也干净,看着就比驿站舒适许多。

瞧上去年近四十的女掌柜笑盈盈来招呼,时之初要了间上房,特意多要了一床被褥。明夷听掌柜的对时之初夸赞夫人貌美,心知她客套,还是心情甚好。

不过对于他投栈之事,明夷还是有些迷糊:“才午时便投栈吗?我以为还要赶路到夜里。”

时之初解释道:“我瞧你在驿站睡不好,如果继续赶路,前方驿站比蓝田驿更加破落。不如今日早些在商洛休息,明日鸡鸣前便出发,夜里可达太州,也能寻个不错的住处。”

明夷心知是他照顾自己身娇体弱,筹划了路程,心头顿感暖意:“多谢之初。”

“何必言谢,你若累得病了,我也不能丢你在荒山野岭不是?”时之初看着心情不错,倒有心玩笑两句。

明夷接道:“如果你陪着,荒山野岭餐风饮露我也不怕。”

掌柜的在旁边笑出声来:“二位如此恩爱情笃,羡煞旁人。”

明夷脸庞微热,转头看客栈里摆放的酒坛,大小不一,酒名也十分趣致。地上的酒坛看着粗糙普通,木架上摆着一些精致的酒壶、瓷瓶,倒也有西域的佳酿。

“掌柜的这儿也有西域美酒?”明夷问道。

掌柜一脸骄傲:“这是当然,商洛虽小,却也是天子脚下一日之遥,我这儿是商洛最好的客栈,少不得要有来自长安西市的美酒。”

时之初低头问道:“怎么?还馋酒不成?”

明夷原本无意,但见他问了,便动了别的心思,甜甜一笑:“来一壶晚上喝了好入眠。”

时之初未置可否,掌柜的已乐呵呵取了一壶下来:“这是小栈最好的酒,香甜易入口,最适合娘子。”

明夷怕时之初不肯,连忙付了钱收了起来,揣怀里像是怕被人夺走一般。

时之初看她一眼,无奈道:“不与你抢,别喝太多就好。”

两人入房间放下行李,便到大堂中要了些寻常餐食,奔波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也不挑口味。

明夷吃个半饱,开始四处张望。客栈往来之人不少,毕竟是从东入长安的必经之道,客商多在此留宿,许多人的衣着显然比当地百姓更加华丽。

她留意到摆酒的木架旁,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原未仔细看,以为是掌柜,待细看,比掌柜年轻美貌许多。眉目端正,梳道姑似的发髻,衣袂飘飘,莲花宝座,手持仙桃,颇有宝相庄严的感觉。画像中远处还有六位女子,都坐在莲座之上。

明夷指了指画像:“那是什么菩萨吗?”

时之初瞟了一眼,神色怪异:“你应当认得。”

明夷凝神想了想,七位仙姑,莫不是就是桃七帮那七位?看手中仙桃,定然不会错。听刘恩朝提过,陶三娘到长安时常在行露院招待江湖人士,与师娘子和明娘子确实应当是有些交集。

她作恍然大悟状:“莫不是陶三娘和姐妹?这画得不太相似。”

时之初不以为然:“既是要称仙姑,必定画得庄严些,也就是哄骗些妇孺罢了。”

明夷压低了声音:“桃七帮这是在长安周围广招信徒了?能耐不小啊。”

“未必,她们原本就多经营客栈,恐怕这间也是桃七帮的产业。”时之初有些瞧不上这些把戏,“在这儿招信徒并没有那么容易。”

明夷不太明白他所说:“既是无知妇孺,再造些神迹示人,恐怕总会有追随者。”

时之初下巴一抬,让明夷自己看。

明夷看向旁边一桌,坐了三人,随身都有刀剑,显然是江湖中人。客栈中其他客人避之唯恐不及,都不敢在他们身边坐。

掌柜的一脸不情愿,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招待着。

那三人身形壮硕,虽比不得时之初,也足以震慑一般百姓。一个留着络腮胡,举止豪放,一个在凉意十足的秋天摇着把羽扇,作书生状,有装腔作势之疑,另一个衣着最为朴实,黑面黑衣,活似个脚夫。

三人自顾喝酒,说的却是吴语,明夷本就是江浙人士,听来毫不费力。

羽扇书生也瞧到了墙上的画,一脸不屑:“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如今倒是明目张胆,沿路搞了不少客栈啊。”

络腮胡面露不满:“我看他桃七帮是胃口太大,长安这块肉哪是几个小娘们儿能吃的。”

脚夫反倒是最不露声色,淡然道:“她们筹谋了多年,步子是比我们快。以前还年年到杭州以贺寿之名送礼,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书生冷笑一声:“她们越放肆才越好,叶执事正愁着没借口收拾她们。”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三大帮多年来相安无事。”脚夫喝了杯酒,“不过叶执事终于要坐镇长安,她们的好日子恐怕没几天了。”

络腮胡笑得猥琐:“那小娘们儿还没婆家,怕是看到我们叶执事风流倜傥的模样,甘愿把整个帮派拿来当嫁妆。”

书生哈哈笑道:“叶执事哪会看上那半老徐娘,给你当妾氏还差不多。”

络腮胡往地上吐了一口:“我要娶妻也得是十七八水灵灵的小娘子,老皮老脸的我可吃不下。”

明夷听三人说得越发下作,皱起了眉。

时之初始终未回头看那三人,只是对明夷轻轻摇了摇头。

明夷知他不想多事,也便不做声。

脚夫正色道:“长安那边她们招揽了一些泼皮无赖,竟然现在连西市的平安钱都敢收,叶执事恐怕不会坐视不理了。”

书生道:“便让她们张狂些日子,到时候直接把她们吞了,别以为肥肉那么好吃。”

络腮胡将酒一饮而尽:“不说那些没用的,赶路要紧。”

三人胡吃一番,扔了锭银子扬长而去。

掌柜的过去收了银子,招呼来一个小厮,在耳边叮嘱了几句,小厮便出门牵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五章 踏实

看掌柜忙于招待别的客人,明夷才敢与时之初讨论起刚才那三人。

“是天一帮的?”明夷问道。

时之初点了点头:“你如何知道?”

“我见过叶,是个厉害人物。”明夷将在容异坊见到天一帮众人的场景叙述了一遍。

时之初听着,微微点头,眼带三分笑意:“看来你对那位叶执事也是印象深刻,我与他未曾谋面,但也听说是江湖中少有的美男子,连陶家姐妹也有过钟情于他的传说。”

明夷断然摇头:“眉目虽好,暗藏狠辣,比起龚君昊笑面阎罗,他可说是冷面判官,难以接近。”

时之初也不再玩笑:“看来天一帮紧锣密鼓开始开进长安,这三个应当是从杭州赶来助阵的。桃七帮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明夷瞥了眼老板娘:“他们也真是有恃无恐,在桃七帮的地盘大肆谈论,这下人家有了准备。”

“一来天一帮坐定了这天下第一帮,从未把别人放在眼里,二来也未必不是故意放出风声,好让桃七帮收敛一点,管好自己的喽省得招惹麻烦。”时之初一碗汤饼下肚便停了箸,看来是个对自己管束严格之人。

明夷不情不愿也放下了箸,总觉得还不满足:“久居巅峰倒真是容易麻痹大意,但龚君昊与两位执事都是厉害人物,桃七帮确实绝不是对手。”

“天一帮忌讳的是申屠兄弟,互相摸不清底细。天一帮狠,申屠家邪,一向以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天一帮进了长安,申屠家恐怕也是坐不住的。”时之初看明夷四处张望的样子,笑道,“我带你上街转转,看看有没有些好吃的。”

明夷不停点头,什么三大帮的事儿,都不如填饱肚子和喂饱馋虫来得要紧。

商洛的街虽比不得东市那么规整,有趣在市井气息。街上往来客商多,便也有许多当地的少妇老妪摆了摊在路边卖些自家做的糕点点心,虽不精致,胜在新鲜。

明夷看什么都新鲜,买了这个尝那个,不亦乐乎。

“长安什么都有。”时之初虽陪着她,却也扶额不懂她像孩子一样的兴奋。

明夷咬了口手中热乎乎的油饼,烫得伸舌呼呼:“长安是长安的味道,商洛是商洛的味道。到哪儿,睡都是一样一张床铺,穿也是大同小异,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唯有这街头巷尾平民美食,最能吃出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

时之初递了手帕给她:“对于吃喝,我从不讲究。”

“对于吃喝,我从不将就。”明夷顺口回道,又怕他觉得自己娇奢,“不在于锦衣玉食,只是有机会品尝新鲜有趣的食物,都不会错过罢了。”

“我以为明夷满心都在拾靥坊的兴衰上,未想到有此情趣。”

“人生几十年,幼时不识滋味,老弱难辨咸淡,能尝美食乐趣的年岁更短。若拾靥坊发展稳健,上官帮派顺利上位,我倒情愿走遍华夏品各地美味。”明夷擦了擦嘴边的油迹,看了眼时之初,“如果之初相陪便万事无憾。”

“我也希望能有这一日。”时之初的神情看来倒也恳切,只是这句希望有种无望的感觉。

“只要心里想着,就一定会实现。”明夷给了个坚定的眼神,换来他淡淡一笑。

路过一家热闹的绸布庄,明夷也拉着时之初去看。东西与长安的相差不大,只是又瞥见铺子里贴着桃七帮的画像。

她与时之初交换了眼神,默默退出:“看来桃七帮这几年在长安周围的经营确实不错。”

“是啊,长安不比益州,与达官贵人相交应酬费用巨大,不依赖着这些店铺客栈赚钱,恐怕桃七帮也难支撑。”

“而且养那些泼皮无赖也花不少钱吧。”明夷想起上次绑架的那伙人,踌躇一会,还是决定将夏幻枫在桃七帮布探子的事儿告知。

“夏幻枫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论心机能力不逊于叶。且身为女子,让申屠与龚君昊少了许多戒备。”时之初提到,“有机会你替我引荐下,我也想认识一下这位夏娘子。”

明夷瞥了他一眼:“夏幻枫美貌风情,我怕你见了便更不把我放心上。”

时之初哈哈笑道:“在你眼中我是渔色之徒吗?”

明夷怨气十足哼了声:“你不仅不是,恐怕还是坐怀不乱。真怀疑你不近女色别有所好呢。”

时之初并未顺着她玩笑:“我这样的人,再沾不起情债,欠你的不是还没还清吗?”

明夷心头一动,拉住了他的手:“我宁愿你一辈子还不清,你还一些,我就再给一些,让你越欠越多才好。”

“明夷真是个奸商。”时之初并未甩开,任她握住自己的手。

“你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明夷握得更紧了些,在陌生的街上,像一对璧人。

走得累了,再回客栈,休憩一阵,将在街上买的干粮放好,预备着明日马不停蹄。天色渐晚,明夷看着桌上那壶酒,动起了心思。

到掌柜那儿要了两只酒杯,斟上,打开窗,虽景色一般,胜在月圆,别有一番情致。

“陪我喝几杯吧。”明夷柔声道,“微醺最是好入睡。”

时之初听言坐到他对面,面色如水,瞧不出喜怒。

“你怎如此听话,这样不怕惯坏了我么?”明夷举杯与他相碰,娇声柔语。

“若不听你的,岂不是真的越欠越多?”时之初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明夷看他仰头喝酒的模样,喉结一动,香醇的美酒便一线而下,格外醉人:“我不向你讨债,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好。”

时之初给她斟上酒:“我手上沾血太多,怕连累身边人。”

“你我缘分早注定,撇不清了。你不在,也难免会有寻仇之人找到我。你在,好歹我还有一份安全感。”明夷加了句,“所以我想让上官做大,这样,我也多些依傍。”

“只要你想,会如你所愿的。”他说得平静,却字字铿锵。

明夷心里莫名感觉特别安定,有了他的帮助,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是有这种无来由的踏实。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六章 香饵

明夷有了时之初的一句如你所愿,更想往前一步,恨不得他立刻归了上官:“还是必须我做了上官帮派的帮主吗?”

时之初点了点头:“你可以不计我的来路,坦然接受我,信任我,但旁人是做不到的。只有你做了主宰,我才能放手做事。否则,嫉恨之人恐怕不会让我们安生。”

明夷以前只觉得这是说笑,并未想过要做帮主的事,如今说来也觉得是个遥不可及的事情:“上官帮派虽然偏安一隅,但也有一定根基。几位长老虽然不怎么服石若山,但毕竟他是老帮主的女婿,名正言顺。夏幻枫为上官做了那么多事,也不过屈居副帮主,纵如此,也有几位长老不服。我这么一个外人,又怎可能取而代之。”

时之初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四位长老各具其职,其中任何一位上位都必然会引起内讧,使得帮派分崩离析。夏幻枫与诸位长老素有罅隙,也很难亲自上位。如果石若山不能当这个帮主了,必然就需要一个能均衡各方势力的人上位。”

明夷思虑一番,摆出自己的底牌:“如今我与石若山是兄妹相称,但不过是酒肉之交。与马成麟关系倒是不差,如果石若山自愿退下,他倒会愿意支持我,毕竟与我关系好过几位长老。夏幻枫与我关系最紧密,且他图谋的是上官帮派能称霸武林,并不贪图声名,若我上位对上官有利,他也会支持。其他几位长老,只有到了扬州再摸底,毕竟不知道他们在帮派中的图谋。若图钱财势力,都好说,若是一心要这帮主之名,就会是我最大的阻碍。”

时之初赞许道:“你对形势了解已经很深,能均衡各方的需求与能力,这就是你最大的实力。上官帮派要做大,第一就是要霸住长安,在其中寻得自己的生存之路。这个,夏幻枫一直在做,但凭着容异坊,还远远不够。”

“我拾靥坊岂不是更不值一提?”明夷有些疑惑,总觉得自己一个半点武功也没有的人,要成为未来天下第一帮的帮主简直是痴人说梦,虽然听起来这个名头让人十分兴奋。

“原本我也只是一说而已,但你与我说了殷妈妈的事,情状便不同了。”时之初给自己斟了杯酒,凝视着杯中酒,若有所思。

明夷被他点通了,心里头按捺不住思如泉涌:“你是想我接下竹君教坊?确实,如果我手上有竹君教坊和行露院,便打通了往长安官场的暗道。若加上我与伍谦平的合作,能对三大帮动向了如指掌,恐怕纵使是夏幻枫也要忌惮我三分。”

时之初摆弄着酒杯:“我知道你对竹君教坊那边有疑虑,但殷妈妈既然选择你,她便会全力襄助,这两三年也不必你事事亲为。如此,相当于韦澳的势力为你所用。韦大人虽无实权,却刚正不阿,勤于收集朝中官员的罪证,也因此被圣上倚重。他就是一把尚方宝剑。”

明夷仍有些云里雾里,却觉得时之初对韦澳盛赞有加,自己也当客气一些:“我迟早是要亲见韦大人的,殷妈妈信赖我是有着惺惺相惜之感,但韦大人与我素未谋面,怎会轻易对我信任?”

“这就是只有你能办到的事了。韦大人对崔氏操控江湖中三大帮派之事早有所闻,只苦于无法亲自插手江湖事务,殷妈妈是他左膀,是长安的顺风耳千里眼,你便可做他右臂,直插江湖之中。”时之初言之灼灼。

明夷看着他,有几分疑惑,他未必对于这些势力太过于了解,似乎长了千手千眼,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不说,她也不会问。怕问急了,他又跑出手心去。

但现在这一团麻,以她的智商还是理得清的:“如今我便以与上官帮派关系深厚、与崔氏的联络使暗中合作为筹码,得到韦大人的支持,愿意帮他削弱三大帮的势力,如此,对他的政敌崔氏是致命一击,是否?”

“是。”时之初赞同道,“继续。”

“而后以竹君教坊和行露院的势力为背景进入上官帮派,找机会取而代之,成为帮主,是否?”明夷一一理顺。

“是。”时之初回应,“你成为帮主后,需立威。唯有实际上削弱三大帮,提高上官帮派的地位,才有可能让帮派中人真正臣服,继续支持你发展上官帮派。”

“而这个阶段,我已是帮主,而你会依约进入上官帮派,成为我最得力的干将?”明夷眯着眼,想象着那一日,可以正大光明与他朝夕相处,突然有个了大胆的想法,“恐怕让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入帮派核心,最好的名义就是,帮主的夫君。”

时之初手一抖,酒杯颤了一下,勉强一笑:“那我不是牺牲很大?”

明夷靠近他,一掌之遥:“我不是个那么有野心的女子。我大可以只守着我的拾靥坊,有伍谦平牵线,三大帮不会为难我,有夏幻枫在,上官也会护我。而我要费尽心思得到帮主之位,主宰竹君教坊,总得有个诱人的鱼饵在前头。”

时之初往后退了一些:“你是要将我看做香饵吗?”

明夷呼出一口酒气,又干一杯,仗着酒胆:“是!我知道如今你不会肯将你如此做的目的告诉我,但我不在乎。只要你支持的,我都支持,我相信你不是铁打的心肠,总有一日会对我和盘托出。”

时之初叹了口气:“我算尽一切,还是算不过你。”

明夷见他未强烈反对,已心知他默认,笑靥如花:“怎么?娶我很委屈你吗?”

时之初苦笑道:“不敢,谁敢嫌弃未来天下第一帮的帮主大人。”

“我不在乎帮主大人,我在乎做你的女人。”明夷酒劲上头,眼里已经开始迷糊,笑得有几分痴傻。

“你喝多了,先休息吧。”时之初站起身要扶她。

她借势倚靠在他怀里,脸庞发烫,手勾了上去,吊在他脖颈上:“不如今夜,我先取了利钱,与你圆房。”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走火

明夷感觉得到,时之初的耳垂变红了,就在她眼前。红艳艳,弧度圆润,那么可爱。她踮起脚,轻轻含住,冰凉的舌尖触及到滚烫的耳垂,只觉得时之初扶着自己的手颤了一下。

她傻笑起来,感觉到时之初要往外推她,怎肯罢休,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我站不住。”

时之初无奈,将她拽到床边,要将她安置好。她却又像一条滑腻腻的蛇一般缠了上去:“不要,我还不想睡。”

“醉成这样了,明天怎么赶路。”他还试图与她对话。

明夷松开一只手,将酒壶够了过来,未等他制止,将剩下小半壶酒都灌了进去,咽了口,上下的含着,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时之初瞧她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睛,直瞪瞪看着自己,模样格外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恰给了明夷可乘之机,搂着他脖子跳上去就吻住他的嘴,硬是将酒递送到他口中。他不肯,酒液便沿着嘴角往下滴,想着两人可换洗的衣服有限,他只得将酒都吸了过来,想快快安抚了这个祸害。

他吸吮的行为让她极为振奋,主动送上唇舌,从未那么有侵略性地,将他的舌头缠绕着。她的眼睛大概是冒着火的,否则整个脑袋不会如此燥热。她愿意归责于酒精,或只怪这个男人味道过于香甜。

他的喘息声重了,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撩拨,虽只是两声呼吸,却像是讲完了所有露骨的**话语,使得她全身一软,想要化在他怀里。

她牵引着他往床铺去,临到面前,却反身将他一推,倒在床上。

时之初有些惊愕,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脸,想要坐起身,又被她狠狠推了一把,嘴里含糊着一句:“不许动!”

他还真被唬住了一样,皱着眉又忍不住笑,或许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如何。

她一脸倔强,先将自己外衫脱了,脱一半,看看他,觉得还是应当先给他脱。便手忙脚乱将他衣裳扯开,又掰不动,便放弃了,只使他露出胸膛,一整片,肌肉均匀,触感光滑。

明夷双手再也顾不上衣裳,只在他胸口摸个不停,一会儿在胸口画圈,一会儿在上腹部磨蹭,弄得时之初浑身发痒,想要将衣服穿好。

她使劲儿把他的手打落,啪一声,静夜里脆生生响。嘟着嘴不容反驳的样子:“我跟你说,不许动!”

时之初想开口,被她用手堵上:“乖,要不不和你玩了。”

看她醉成那样也做不出什么花儿,时之初便由着她,待她摸腻了估计就睡着了。

她俯下身,深深吸了口气。嗯,就是这个味道,属于他的味道,虽然见他短短时候,这味道却如同埋在记忆深处般,格外温暖。

闻着,挪动到他心跳的地方,耳朵贴近他胸口,听得到他强烈的心跳声,格外有力,微微有些快,想来他也紧张吧。这声音好让人觉得安心,如果能每日听着睡着,该多好。她静静趴了会儿,又用力支起身子。

再次趴下时,听得时之初嗯了声,是被她惊到了。

她的舌头触到他胸口,正缓缓绕着圈儿。轻轻咬住那小小的,舌尖逗弄,温柔俏皮。时而用了些力,吮一下,又放松,柔柔缓缓舔舐,像是对一个小婴儿般,万种柔情都给他。逗够了,又回到中间,从上腹部往下,一条直线滑下去,快到禁忌之处,又回还。

她感觉得到时之初是真的紧张了,原只当玩笑任她胡来,这回,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开始僵硬。不用往下摸索,她已经感受到他身下的变化。

明夷嘴角带笑,这就是她要的效果。直起身,想要褪去自己的衣衫,没想到这一动,心口一酸,一股往上涌动的感觉……要糟!

千万别吐,忍住!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攻城略地最重要的关卡,这是她能不能占有这个男人最紧要的时刻,怎么可以这样!

她捂住口鼻,酸味已经到了喉咙,一阵炽热,怎么都忍不住,赶紧身子一歪,倒在床沿边上,朝着床下,吐了个稀里哗啦。

时之初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进展,倒是解了自己燃眉之急,缓缓起身,系好衣服。看她吐得如此可怜,还是不忍心,抚着她后背:“我就那么恶心吗?”

明夷被他逗笑了,又没得气力,嘴里呜呼呼的。

时之初下床,赶紧去打了盆热水来,让她先漱口,再洗脸,清理好她,让她躺回床上。自己在那儿清理床下的呕吐物,否则那气味,恐怕今晚都睡不好。

她躺平了,想死的心都有。

她宁愿被他拒绝,扔到地上睡觉。她宁愿被他点了穴,扔到外头冷静。她甚至宁愿他对自己毫无反应,令她无法得逞。这算怎么回事!以后他有阴影了怎么办?一亲热就想到这种酸臭的气味,天啊,她不如晕过去算了,怎么面对他!

侧脸偷看他在那洗涤擦抹的样子,又觉得有些暖。这样子,不就是老夫老妻互相照拂吗?

反正酒劲是完全过了,刚才厚着脸做的一切,恐怕许久都不敢再来一次。冷静下来,倒是越想越怕。

她这么主动,这么娴熟,是不是不应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轻浮放荡?会不会觉得她和别人已经千翻万滚?

还有个问题,明怡的精神确实是久经沙场了,而这一副丰明夷的身体呢?时之初说与明娘子未曾越轨过,可这七年来,明娘子真就安安分分?

她有些不太相信,尤其是看连山的眼神和态度,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没有格外的亲热,哪个男子会为你不顾生死?

想到这儿,她又开始后怕,窃喜今晚没有成事。如果时之初发现自己不是完璧之身,不知道会作何想法,毕竟,这还是晚唐。上流社会的妇女们再浪荡,也是婚后避人耳目,虽贵为天子都不在意,那毕竟李唐有胡人血统,焉知时之初会作何想?

或者,首先应当找个机会,说明白,她,是另一个灵魂,一个对他迷恋的来自未来的女子。如此,丰明夷身子如何,便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谋位

时之初收拾停当,明夷已紧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她实在不知,除了如此,能如何面对这窘状,一切明早再说吧,大不了假装什么都记不起。

听他铺好了地铺,安稳睡下。明夷才敢张开眼,经过这番折腾,实际已睡意全无。嘴唇麻麻的,还回味着那人身体的柔软与坚韧,想着,还是止不住笑,这次虽是一败涂地,却也仅仅只差毫厘。这一路至少还有十几个单独相处的夜晚,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当然,在那之前,该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盘托出。能有什么危险呢?其一,他畏惧乱力怪神。对她敬而远之,这不至于。他不是那种怕神畏鬼之人。其二,他若有一日狠了心,找缪四娘做个手段,她分分钟灰飞烟灭。她怕吗?如果他人心如此,那她留在晚唐也并无什么意义,散就散了吧。其三,他挂念的是明娘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明夷,说出来,他们之间悠悠滋生的情愫便会一去不回。若那样,也是个干脆,比起做明娘子的影子,她宁愿死个明白。

如果说出来,她在他面前便是透明人儿一个,毫无秘密可言。可是,他何时才能把自己干干脆脆展示在她面前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便更无睡意。

他定然不会是崔氏的人。如今他所做的一切,指引她的方向,件件桩桩都是对三大帮有害无利的。他应当站在崔氏的对立面。

韦澳?他希望自己和韦澳合作,言语间对这位韦大人也是相当褒扬,因此如果他是韦澳的人也说得过去。但若如此,他又何必三缄其口?直接说出来,也并不会影响两人的合作。

其他势力?扶持上官帮派,削弱崔氏,帮助韦澳的直接效果也是针对崔氏。因此如果是崔氏其他政敌也说得通。只是,为何要可以隐瞒呢?还是信不过她吗?

连他的真名实姓也一直是个秘密,唯一确定的是,缪四娘是他姑姑。缪四娘是随夫君而改姓缪,究竟姓什么不得而已。韦澳倒是与缪四娘的兄长相交,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面见韦澳之时,再行试探。

除了姓名之外,他这一身绝顶功夫也来得蹊跷。这是个武学的末时代,原本称霸江湖的武学大家一一陨落,连嫡传的弟子,除了邢卿,都无一幸免。他这一身武功,又是师承何处?明夷见过他拳脚犀利,见过他舞剑,更有一身好轻功,竟是十分均衡,处处都无软肋。

他的身世之谜,应当与他的武功来处息息相关。

越想越是不可思议。而残余的酒力也终于卷土重来,明夷昏沉沉睡去。睡梦里飞沙走石,刀光剑影,心提着,竟似厮杀了整晚。

依稀听得鸡鸣,明夷使劲儿想起身,手上却没力气,撑不起来,微微摆头,也是疼得不行,不由哼唧出声。

时之初已经收拾停当,见她挣扎要起来,却十分艰苦的样子,过来扶了一把,觉得她使不上力,干脆坐在她身后,掌心贴着背心,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汩汩而来。明夷觉得自己像个空水壶,时之初正往里惯着水,将她的身体充盈起来。又像是个充气娃娃,想到这个比喻,她不禁噗嗤乐起来。

“还笑,不能喝就别喝了,也不知是什么酒。”时之初怪责道。

“一定是掌柜的卖了劣酒!”明夷满心气愤,声音细弱。

“算了,赶路要紧。以后记得别乱喝了。”时之初跨下床,“你换下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明夷动了动胳膊,晃晃脑袋,果然松快多了。原来真的有内功这回事,她惊奇不已。

这一日的行程很紧,出商洛县城,越行越是荒凉。时之初低头问道:“可还受得住?得加快速度了。”

她点了点头。时之初怕她颠簸受累,单手环住了她的腰身,一手执缰,脚下一蹬,无名脚下生风,肆意奔跑起来。

在他手臂的护卫下,明夷自觉如在襁褓之中,自从念大学独立生活,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能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他人。

行到一半,时之初将她抱下休息,备好了干粮与水,她觉得就像一场秋游。

“你想没想过如何让石若山退出帮主位?”时之初打破了沉默,又是艰深的话题。

明夷摇了摇头:“他虽资质一般,倒并不是不得人心之人,毕竟行事稳健,为人诚恳。所以下属虽然不服他的能力,也并无理由逼退他。毕竟还有老帮主的余荫在。”

“上官老帮主和女儿的死,你不觉得蹊跷吗?”时之初扔出一个炸弹。

明夷一愣:“倒是没想过。但如果有什么问题,帮众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据我所知,几位长老大多是年轻人,并不像是老帮主留下的。恐怕都是这几年招揽来,对老帮主未必上心。”时之初说道。

明夷觉得有些冷:“他貌似忠良,不至于会做出谋害妻子和丈人的事吧。”

“不可以貌取人。你觉得一个普通的渔人之子,为何能让帮主千金非君不嫁?是样貌格外出色还是武功超群?”

明夷想到石若山朴实的长相,摇了摇头:“男女之间的缘分或者本无道理可言。”

“若我形容猥琐,手不能提,你会倾心与我吗?”时之初言辞犀利,直视于她。

明夷看着时之初高大的身材,摇了摇头:“很难。”

时之初嘴边扬起一丝笑意:“这便是了。”

“我倒希望他是用心险恶之人。”明夷叹道,“毕竟他对我也算亲厚,如果真是个老实人,我倒做不出赶他下位的事情。”

“若他是老实人,你更该出手。一个老实人怎么可能带领帮派爬到天下第一帮的位置?因循守旧固然他自己逍遥,却辜负了千万跟随他的人。”时之初一针见血,“如他是个老实人,你拿下这江湖,他也乐得做个幕后功臣,不会在意帮主之位。”

“此事,到扬州我还是想探究清楚。”明夷始终不愿意过分忘恩负义,“但无论如何,让他心甘情愿退位,不太可能。”

“时机,总会来的。”时之初站起身,看着远方。明夷看不清他的神情。 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东都

抵达太州之时,夜幕早落,万籁俱寂。明夷在马背上颠了一天,这是头一次赶这么久的路,浑身像散了一般。

时之初寻了间客栈住下,比商洛的喜来更简陋些:“将就一晚,明日一早便启程。”

明夷对居住条件倒也不挑,只是听得一早要走,微微皱眉:“明日还是有这么长路程吗?”

时之初见她苦着脸知她不惯如此颠簸,安慰道:“从太州到华州要近些,我们去华阴县投宿。赶得早还能到华山脚下转一圈,你若愿意登山一观,亦可。”

明夷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想早日到扬州,在繁华中逍遥几日,而后回我的长安,再也不到处乱跑。”

“你是喝伤了胃口,也怪我急躁了些,该让你多休息半日,只是那样我们只能在郊外野店住宿,怕你更难适应。”时之初脸色有些为难,“我没跟女子同路过,未想到你身子比较羸弱。”

明夷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都算不得瘦弱的身材:“不怪你,是我四体不勤,在长安逍遥惯了,没想到那么不经折腾。”

“你还是适合在长安过些安稳日子。”时之初语义平淡。

明夷急着反驳:“若是跟你一起,哪怕每日颠沛流离都愿意。”

时之初笑道:“怎么与我一起就不得过安生日子呢?”

“不是仗剑江湖,行走天涯吗?”明夷嘟嘴道,“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乐意,我也不忍。”他声音低了些,“收拾下早点休息吧,明日若起不来就晚些出发。”

“之初。”明夷躺下,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你教我些武功好不好?”

“怎么?还想做个女侠?”时之初躺在地铺上,听来还十分清醒。

“我想万一有什么事,至少我不会拖累你。”明夷还是耿耿于怀他说自己羸弱。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教你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和吐纳法可以,能对战的功夫,不是一年半载能学成。”

“那你学到这程度花了多少年?”明夷试探道。

安静了会儿,时之初回答道:“从我七八岁便开始学。”

“哦。”明夷估算了下,至少也要二十年了,“如果我会使个暗器什么的也好啊,要不觉得自己好没用。”

“既然我答应了你与你留在上官帮派,自然会负责保护你。怎么?你是信不过我吗?”时之初应道。

明夷心里软软的,就是想听到这样的话:“那么,时大侠,日后多多关照了。”

“关照是可以,但这一路上,别再灌醉自己,也别想着别的。”时之初顿了下,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有些事情,是水到渠成的。”

明夷面上发烫,知道是说自己借酒想要圆房之事,被他说穿了,觉得从头窘到了脚,又不甘心就此认栽:“好,我答应你到扬州之前,我都不动那脑子了。与之初相敬如宾可好?”

时之初嗯了声:“我想过几日到了洛阳,要不要找辆马车,这样你能轻松点。”

“不要!”明夷脱口而出,“到了扬州再说吧,让石若山安排就是。我们省点银子。”

时之初便不说话了。明夷心里怦怦直跳,虽然颠簸难熬,但在他怀里,与他相依偎,这种机会恐怕回了长安更难有,她不舍得。

洛阳……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作为大唐的东都,定是有不同一般的大气象,而且,那是申屠兄弟的地盘,既然去了,恐怕要去拜会下。迟早,是要对上的。

从太州到华阴,再到函谷关,过陕州,直奔洛阳。

高铁一两小时的路程,又颠沛了四天。明夷真真体验到了古代之人生命未必短暂,但有效的生命必定不久,都磨在了路上。更是佩服那些花几年功夫来往一趟长安的胡商了,也该让他们赚钱,这是用生命换的。

踏入洛阳之日,明夷第一个心思就是:得买身衣裳。

一路上风尘仆仆,好好的一个人都变得灰扑扑。原本白净的皮肤,虽也注意拿衣裳遮着,还是吹得粗糙了许多,又晒黑些,让她烦恼不已。更烦的是,时之初倒是丝毫没变,依然在平凡里透着点儿让她心醉的男人味,英挺中带着神秘诱人的气质。

洛阳城,与长安对称工整不同,一条洛水穿城而过,带来了更多灵气和艺术感。如同天上的银河,而鳞次栉比的建筑便是银河边散落的星辰。

这里的气质是凝重而自矜的,带着神都的骄傲,也带着隋炀帝败落的幽怨。这里是大唐文化的集大成者,少了四面八方胡商带来的喧嚷热闹,多了文人墨客悠然又沉重的气质。

就连衣裳,也少了些俗艳。

她穿了件藕荷色的短褂长裙,向时之初悠悠一笑,带着半分羞涩。

他眼里有赞赏,看似更喜欢她安静模样:“很好。”

虽简单两字,她已经飘飘然。

住在洛东客栈,是个规模不小的建筑,往来商队多住于此。在大堂坐下,不敢再要酒,只来些饭菜,二人注意着四周的客人,这是探听消息很好的渠道。

邻桌一行四人,都是商人打扮,酒肉丰盛。带头的胡须微白,老成持重,一位留着山羊胡,一幅账房先生的精明眼儿。另两位年少,看似是老者的两个儿子。

老者问账房:“明日去申屠世家拜访,是否太晚?”

账房捻着胡须:“饭后便去吧,我们入城之时想来他们就知道了,若晚了,怕是嫌不够尊重,到时候花的银两更多。”

小儿子年轻气盛:“竟要收我们货物之一成,也太黑了!”

大儿子显然更为沉稳:“小声些,隔墙有耳。若舍不得这一成,我们的货物根本出不了洛阳城。”

账房赞道:“大公子有见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在洛阳还有生意,不能沉不住气。”

小儿子依然气愤难平:“我们辛辛苦苦行商,到头来都被这江湖帮派赚了去。”

老者哼了一声,面色不善:“你少向他赌坊进贡,我们一年就少许多花销。”

小儿子不敢再言语。 2k阅读网

第两百章 申屠

听这一行人所说,与明夷从夏幻枫那儿探听的一般无二。

申屠世家在洛阳势力之大,可说是遮天蔽日,官府恐怕都靠着申屠家的供养。其财路一方面是收往来行商的进贡,二来是本地坐商的平安钱,还有一大项就是洛阳的赌场。

明夷低声问道:“要不要一会儿去赌场看看?”

时之初皱起了眉:“怎么?你对赌感兴趣?”

明夷嘿嘿笑道:“我在想要是我在赌场欠了一大笔银子,是不是不用自己去寻,申屠家就会找上门来了。”

“估计你若那样,见到的不会是申屠兄弟,而是他手下打手,直接把你卖去青楼抵债了。”时之初知她说笑,不以为意。

“我不是有时大侠护身么?几家赌场都经不得你砸的。”明夷乐呵呵看他,像个有恃无恐的傻子。

“我可不是给你做打手的。”时之初瞟了她一眼,又给她盛了碗汤,“一吃饱你这小脑子就胡思乱想。”

明夷呼噜噜喝了口,不敢大声:“你是给我当爱郎的……”

说完,满脸绯红。

过一会儿,未听得时之初回应,却见他目光如炬,看着客栈门口。

此时,客栈中也异常安静,众人脸上阴晴不定。一瞬安静之后,大多站起起来,拱手作揖。

明夷这才注意到客栈来了两位一身黑衣一脸横肉的男子,神情凝重,朝她这桌走过来。

领头的男子恭恭敬敬送上一张贴:“申屠帮主知明娘子光临洛阳,特来相请。”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站起身来,收下帖子:“未想到惊动帮主。”

掌柜的跑过来,一脸惊恐,向明夷行礼:“不知是申屠帮主的贵客远道光临,多有怠慢,小的备好上房……”

另一位黑衣男子一摆手:“不用了,帮主已备好马车,还请明娘子移居帮主府邸,便于照顾。”

明夷有些不悦,这申屠兄弟也忒霸道,也罢,人家是土皇帝,这面子不得不给:“谢贵帮主美衣,恭敬不如从命,待我收拾一下。”

领头男子看了眼时之初:“未知这位大侠……”

明夷见他未出声,便代为回答:“这是我郎君。”

男子也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失敬。”

时之初回了礼,对明夷说道:“你坐马车,我与无名随你过去。”

明夷点了点头。

客栈中众人眼光都打量着他二人,似是在猜度这两人什么来头。

申屠世家派来的马车也很气派,风格粗放但足够宽敞,竟是四乘,算得上财大气粗。

明夷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打开帘子看,见时之初骑着无名走在旁边,便安心了。

这一路沿着洛水,算是巡视了洛阳一圈。申屠兄弟的府邸在洛阳之南,远离尘嚣,未到面前便已有齐整的树木与列队的护卫,这架势不输王孙贵胄。

府门宽大,上书申屠世家,气派十足。

下马车,与时之初跟随两位黑衣男子步行入内,又走得五分钟,方到达一间气势宏大的建筑,上书:嘉临阁。

黑衣男子做了个邀请手势:“还行明娘子捎待,帮主有客,稍后会前来会见娘子。”

两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婢女迎上来,将二人行李接过去,先请二人到嘉临阁二楼客房休息。

明夷一路查看,这嘉临楼外有护卫,内有婢女四名,并无他人。一楼开阔,是会见前厅,挑高总有四五米,气势惊人。后面大约是婢女的房间和小厨房。二楼有房间四间,都是极为宽敞。看来这是申屠世家用来接待客人的专用楼阁,且一栋只接待一批客人,可谓十分奢侈了。

明夷迟疑了下,看了眼时之初。这既然有四间房,两人是否应该分房而居?

时之初未言语,跟随她进入其中一间。

婢女退下,时之初解释道:“不知他们用意,住一间便于照顾。”

明夷欣喜,点头:“如此更好,毕竟我说了你是我夫君,分房反而令人怀疑。”

时之初嘴角带笑,看了她一眼:“你答应过的。”

明夷哼了一声:“我不碰你就是!”

心中暗道,我只答允你到扬州之前相敬如宾,我再忍几日便是。

“看来我们得在此小住两日,否则对不起人家的厚待。”时之初打开窗,看了看周围情景,倒是极为安静。

明夷点头称是:“也好,我也想看看申屠世家究竟财大气粗到什么地步。”

话虽如此,明夷还是有几分忧心,这一路的感觉,申屠世家真是完全的洛阳无冕之王。城内诸人闻风丧胆,下属也是训练有素。这府邸真如王室行宫一般,庄严之余,护卫森严,固若金汤。

时之初有些疑惑:“你与申屠兄弟不过一面之缘,他们竟然对你行程了若指掌,还特意相邀,不知用意如何?”

明夷回忆了下:“申屠一凶猛彪悍,申屠又心机深沉,这两人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但他二人与夏幻枫交情深厚,大约也是看着夏娘子的面子,才对我礼遇有加。”

“也不知多少好汉拜倒在夏娘子石榴裙下。”时之初笑道,“若问起你行程,打算如何回答?”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没必要过于遮掩。既然他二人与夏幻枫亲厚,也知道夏幻枫在上官帮派的地位,我便直说就是。”明夷回道,“便说为行露院去扬州觅花魁,这应当与他们并无矛盾。若遮掩扯谎,恐怕更引人怀疑。”

时之初想的却是另一事:“他二人说申屠兄弟在接待客人,你觉得何等客人需要两位帮主共同招待?”

明夷想了想:“不是高官就是江湖名宿,商人恐怕是无此地位。”

时之初开门招了婢女进来:“直接问吧。”

楼梯口守候的婢女低头进来,一身月白,长相俊秀,自称小圆。

明夷从包裹中取出随身准备送人的一盒水粉:“多谢小圆,这几日还需劳你照顾。”

小圆受宠若惊,接下水粉:“多谢明娘子,这是小圆份内事。”

明夷笑道:“你可知帮主在接待何人?”

小圆迟疑了会儿:“晚些娘子应会见到,说也无妨。是益州的陶三娘子。”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颇为惊愕。 2k阅读网

第两百零一章 联姻

小圆又送来一次茶水点心,待她退下后,明夷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我没听过桃七帮与申屠世家有所交集。”

时之初却像是早已心中有数:“这就是我说的时机。”

明夷不解。

时之初解释道:“路上你也听说了,第一,陶三娘曾对叶有意,却流水无情。第二,天一帮大力进驻长安,势必与桃七帮矛盾加深。”

明夷似是有些明白:“所以陶三娘要和申屠世家联盟?”

时之初喝了口茶:“陶三娘虽自命仙姑,毕竟是个女子,她桃七帮一脉,总要传承下去。三娘年岁与明夷相当,也是拖不得了。”

明夷知他所言为何,哼了声:“你是说我这年岁快不能生育了么?”

时之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你啊,就是爱曲解人意。生育一事,也不是你一人的事。”

明夷嘿嘿笑着挤眉弄眼:“是啊,最重要夫君有力。”

一句话说得时之初老脸泛红,赶紧转移话题:“陶三娘总要有个后代,还要抚养教调,如今也是时候了。她自然不会错过将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的机会,三大帮中,桃七帮根基最浅。她最希望自然是和天一帮或申屠世家联姻。龚君昊已有夫人,她堂堂帮主总不能做妾,因此才看上了天一帮二号人物叶,只是那叶心高气傲,怎会瞧得上她,自讨没趣。第二选择就必然是还未婚配的申屠兄弟,无论是申屠一还是申屠又,只要结成姻缘,她桃七帮便如虎添翼,两帮联姻,即使是天一帮都不得不忌惮。”

明夷频频点头:“这还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不知道申屠兄弟态度如何了。”

时之初笑道:“今晚申屠兄弟宴请你我也当列席,到时候一看便知。”

明夷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申屠兄弟对夏幻枫是一往情深,不过念在兄弟情义,约定一同放弃。只不过若与桃七帮联姻,定是对上官帮派不利,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念在夏幻枫的面子上拒绝。”

时之初笑道:“明夷对男子的情爱还是所知不深,以申屠帮主身份,其婚姻,第一考虑利益,如与陶三娘成婚,无异于与天一帮势同水火,虽能得到益州那一片的势力,和长安已经占据的地盘,申屠世家是否愿意如此激进,尚不好说。第二事关尊严,一个天一帮执事都瞧不上的女人,申屠帮主如果娶回来,今后难免成为笑柄。第三才是子嗣与**。”

明夷接茬道:“说及**,以陶三娘的姿色年龄,大约是瞧不上的。但子嗣一事,也总要考虑吧,总能因为夏幻枫的缘故,真的不娶。”

时之初摇头道:“不娶不代表没有子嗣。申屠兄弟原本就不是上代帮主正经的子嗣,对于明媒正娶这一套不会放在眼里。恐怕江湖上虽不知,申屠兄弟的儿女早已成群。”

明夷了然:“是啊,寻些美貌女子来生儿育女,再简单不过。如此说来,申屠兄弟与陶三娘联姻的可能非常小咯?”

时之初想了想:“这要取决于申屠世家这些年暗地发展如何,是不是已经有机会力压天一帮成为天下第一帮。如果有此谋算,打算付诸行动,与桃七帮联姻便是极好的机会。”

明夷叹了声:“希望不要成事。”

“成事,则天一帮与申屠兄弟必有一战,对上官有益无害,不成,则石若山便成了陶三娘现成的佳偶。”时之初悠悠说道,“所以,你不用担心。”

明夷眼前一亮:“陶三娘会看上石若山?”

“为什么不?”时之初回道,“除了三大帮之外,各地的小帮派都不成事。其中唯有上官帮派,不仅在长安因为夏幻枫的安排有一席之地,且与两大帮交情甚笃。桃七帮这几年在两大帮之下,虽锐意进取,在长安招揽些人,但并未有大的进展,还搞得帮内混乱。如果继续如此,迟早会被两大帮吃掉。有上官的帮主做女婿,至少可以自保,得到喘息机会,并能在长安有所作为。”

明夷频频点头,却又面带愁容:“那绫罗怎么办?”

时之初不明白。

“绫罗是我在行露院认识的一位花魁娘子,品性不错,为人踏实,因此我她介绍给石若山做填房,如今她已经前往扬州,我们再次停留,她恐怕比我俩还早几日到达。”明夷叹道,“我虽希望上官帮派好,但也不愿意绫罗受委屈。”

时之初安抚道:“此事也是你我可以左右,归根结底看石若山是怎样的人。这也是个机会,让你看清楚这个石帮主究竟是有情有义的老实人,还是内藏野心之人。”

明夷应道:“是啊,只希望绫罗不要怨责我。”

“她既然毅然前往,想是已有主张,是个不俗的女子。”时之初说道,“不过,如果石若山与陶三娘联姻,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明夷疑惑道:“怎说?”

“陶三娘是桃七帮的绝对主宰,她是不可能嫁到扬州的。她的想法定是二人在长安生活,如此顺理成章扩大桃七帮在长安的势力。而上官帮派并未有充足的准备,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明夷赞许道:“是,而且帮内对于这场联姻也会有不小的争端。毕竟石若山在上官帮派并不能一言九鼎。”

“对,这就是症结所在。桃七帮离不开陶三娘,而上官帮派没有石若山一样是上官帮派。上官各位长老能容石若山,因为他懦弱可欺,却未必容得下这么一位帮主夫人。他们各自的利益必然会受到冲击。”时之初胸有沟壑,让明夷自叹弗如。

她努力跟上时之初的思维:“这么说,最好的办法,既联姻又不影响帮务,只有让石若山再次入赘!”

时之初赞赏道:“聪明。此时,就需要一位暂代帮主,且与各长老无冲突之人。夏幻枫和马成麟定是会站在你一边。”

明夷想了想:“是,这次我去再会一下其他长老,或许真不是不可能之事。而且,我还有你。”

她心里一堆火燃了起来,从未有过如此的热切。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一章 探又

前来会见他们的是申屠又,三人在前厅就坐。

这也是情理之中,申屠一急躁率直,不是擅长交际之人。申屠又穿一身绿衣,头面也打理过的样子,显得更加精神,透着机灵,常带微笑,让人无法不心生亲近之感。

申屠又寒暄过后,眼睛一直未离开时之初:“恭喜明娘子觅得佳婿,成亲之日定要通知我兄弟二人,备上厚礼。”

明夷笑道:“恐怕申屠帮主要先我一步呢。”

申屠又愣了会儿,哈哈大笑:“定是婢女嘴快,都是捕风捉影之事。陶帮主路过洛阳,我兄弟尽地主之谊而已。”

明夷与时之初交换了下眼神,心中已明白:“陶帮主身份尊贵,享受礼遇也是当然。倒是我等不好意思,还要来此叨扰。”

申屠又笑盈盈道:“怎会,幻枫的姐妹便是我兄弟的姐妹,无论何时来洛阳,我二人都当竭力招待,最好明娘子在此常住,我好陪娘子与时大侠好好逛逛洛阳。虽不如长安繁华,却自有气派。”

明夷客套道:“洛阳城底蕴深厚,是天子之都,我与夫君也是景仰已久。”

“不知明娘子此行往何处?”申屠又唤婢女换了茶来,“如有我申屠家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只是小事,去往扬州寻些花魁娘子,帮着行露院充点门面而已。”

申屠又眼中精光一闪:“哦?殷妈妈怎不亲自出行?还要劳烦娘子跑一趟。”

“殷妈妈身上不爽,经不得旅途劳顿,行露院的事师娘子多为代劳,我与师娘子亲厚,帮着跑腿而已。”明夷觉着申屠又定然知道行露院不仅仅是烟花之地,才有此神色。

申屠又作恍然大悟状:“看来日后行露院要换师妈妈当家了。”

明夷笑而不答。

“明娘子既前往扬州,想必也会拜会石帮主了。”申屠又端起茶杯,细细品尝,不露声色。

明夷心头已是想了几番,胸有成竹:“我有个姐妹与石帮主相好,我去也是想看他们若大婚,我也讨杯酒喝。”

如此一说,目的是在于解除申屠又的顾虑。假说石若山将大婚,便不会与桃七帮有染,以防申屠世家权衡之后,决定联姻。

申屠又果然神色轻松许多:“若定了时间,我与大哥必亲自道贺。”

明夷转了话题道:“一会儿明夷是否有机会见到陶帮主?”

申屠又点头道:“晚上我与大哥摆下宴席,邀请两位与陶帮主共饮。我等江湖之人,礼数不周,还望明娘子不要嫌弃。”

“怎会,荣幸之至。听说陶三娘明艳动人,是武林第一美女,有幸一见,我也不虚此行。”明夷还想试探下申屠又对陶三娘的观感。

申屠又何许人,八面玲珑:“陶三娘在益州称得上第一美人,可论长安,有明娘子师娘子夏娘子三位,谁还敢在你们面前自称美人?”

明夷笑道:“我幻枫妹妹确实艳压群芳。”

申屠又听得夏幻枫的名字也是一脸光彩,看得出是真心仰慕:“只可惜我兄弟二人与她缘浅,能做个知己已是一生之幸。”

申屠又对于一言不发的时之初兴趣不减:“时大侠不知师出何门?能得明娘子青眼,想必是人中龙凤。”

时之初看着明夷,一脸温柔痴情模样:“我只是凡夫俗子,多年前便与明夷结缘,可惜造化弄人,差点阴阳相隔。如今再聚,自然不会错过天赐姻缘。”

明夷脸上微微泛红,从未见过他如此柔情模样,虽知有七分是做与人看,也是心旌荡漾:“之初与我相识多年,难得重逢,不枉我等待一场。”

申屠又看着二人,敬上一杯:“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明娘子多年前的情郎,那真是天赐良缘,预祝两位百年好合。”

三人以茶代酒,各怀心思。

明夷也是暗自庆幸,无论时之初真情有多少,自己对他的情谊可是货真价实。如此才能表现得万分自然,纵使心机十足的申屠又,也绝看不出有何不妥。

说了一阵洛阳的风物,明夷也是初次听说,饶有兴致。原来洛阳城的不对称结构也是有意为之,以天宫紫薇城为原型,有天街、天门、天枢等九天建筑构成。比起长安的宏伟与开拓之气,明夷私心倒是更中意这种纯中国传统式的浪漫想象力。

申屠又是个不错的讲述者,几巡茶过去,也到了晚宴时刻。

“申屠世家有用晚膳的习惯?”明夷以为只有青楼会馆会准备些酒菜给晚间寻欢的客人,自己也是刚适应到了晚唐后忍不住的饥饿感,唯有早早就寝能够解救。

申屠又解释道:“帮派事务繁忙,许多兄弟帮着城中夜间巡逻,也有行商晚上到需要招待的,因此经常夜间开餐。今日是难得陶三娘与明娘子两位贵客同时莅临,我兄长交代定要不醉不归。”

明夷听到醉一字,又泛起一阵恶心。被那顿劣酒害得不浅,丝毫闻不得酒味。时之初看她脸色不对,解释道:“明夷身子不适,恐怕沾不得酒,还是我代为敬谢吧。请帮主见谅。”

申屠又见时之初一脸关切,扶住明夷,艳羡道:“两位真是恩爱情笃,羡煞旁人。”

明夷随他走出嘉临阁,外头天色已晚,比长安的夜来得早,一路都有黑衣帮众持灯笼照明引路,显出申屠世家人多势众。

“又帮主如想一位良偶,恐怕洛阳城的美人都要蜂拥而至。”明夷打探着,想确认两帮联姻之事。

申屠又爽朗笑道:“我倒是纳了两房小妾,儿女都有了,至于正妻,总得要等兄长先娶。只不过我兄长一心在帮派上,对女色没什么心思。这些年也就对夏娘子格外看重,只可惜我二人同时与她结识。兄长怕我伤心,硬是断了念想。”

“两位帮主的兄弟情谊太令人羡慕。又帮主儿女双全,好福气。”时之初客套了句,手上捏了把明夷的胳膊,意思是自己猜度果然不错。

“哈哈,时大侠也得赶紧了。”申屠又戏谑得扫了眼明夷。

明夷飞了一眼过去,装作娇羞。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三章 酒宴

走过两排屋舍,才到达申屠世家的核心建筑,气势逼人,仿若宫廷正殿。上书汇德敬贤四个金光大字,三层楼阁灯光辉映。完全无法想象这儿属于一个兴家方二三十年的江湖帮派。可见崔氏的庇荫何等遮天,洛阳的财富源源不断汇入其中。

进入大厅需往上攀登九十九级台阶,而申屠一就在台阶尽头站着,远远只看到他的头顶反着光,如同一个天然大灯泡,赶紧忍住笑,申屠一可没有他弟弟脾气那么好。

申屠一背后有个身影,是个穿胡服男装的女子,身材高瘦,想来便是陶三娘,只是看不仔细。

明夷登上台阶已是气喘吁吁,抚着时之初弱不禁风的样子,窘然一笑:“让申屠帮主见笑了。”

申屠一披了件皮毛大氅,胸口敞开着,很是豪迈,看来心情不错,头一次看到他一脸笑容,嘴角歪向一边,带着三分邪气:“明娘子不是练武之人,又一路劳顿,辛苦了。”

明夷与时之初与申屠一行过礼,他身后的女子才施施然走上前:“明娘子多日不见了,听说拾靥坊出了变故,我一直未返长安,没有及时慰问,真是失礼。”

明夷终于看清了陶三娘的样貌,与画像中只有三分相似。画中的陶仙姑虽带一些男相,却慈眉善目,颇似后世的观音像。面前的陶三娘脸庞瘦削,双目有神,虽带笑却让人心里头发凉,充分体现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她颧骨较高,看上去强势,嘴唇很薄,可以说有些姿色,但毫不妩媚。

陶三娘盯着时之初看了会儿,眼光落在明夷身上。明夷自觉这么打量陶三娘不太合适,毕竟她与明娘子算是旧相识,便开言道:“明夷大病了一场,许多旧相识都不太认得了。三娘若回长安,再到我拾靥坊来叙旧。”

陶三娘又看了眼时之初:“明夷看来气色不错,想来是红鸾星动的缘故。”

明夷将时之初的胳膊挽紧了些:“是啊,幸而觅得当年的郎君,还未向三娘介绍,这位时之初,与我早有婚约。”

陶三娘点了点头:“一表人才。”

申屠又上前招呼道:“快落座吧,外头夜露风凉,别让两位娘子受了寒。”

大厅之中一片光明,正前方是两张金色高椅,身后是双虎下山的巨幅壁画,气势磅礴。高椅上铺的是白虎皮,椅子下脚垫的似是豹皮。一股野性扑面而来。

中间铺设的是波斯地毯,两旁各列了三组双人矮桌,极为宽敞,桌上摆着瓜果、酒壶与炙好的肉,尚有余地。

左边最后一张矮桌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衣着华丽,低眉顺眼。女子身后各有两个嬷嬷,一个抱着婴儿轻拍着,另一个手上牵了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娃儿,眉眼间有些像申屠又。明夷心知这就是申屠又的两位妾氏与儿女了。

申屠一领着陶三娘在左边第一张桌就坐,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独行江湖,魄力不小,这点明夷还是佩服。

申屠又带着明夷与时之初坐在右边第一张桌。由此可见申屠世家还是给了陶三娘最高的礼遇。而其他三张桌子都是一些未见过的男子,看样子应当是申屠世家的诸位副帮主、护法等人。

申屠一与申屠又坐上白虎椅,虽都是个头不大,气势却十足。在明夷所见各帮派头目之中,他二人身上的匪气最重,感觉得出是能横刀立马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只不过申屠一形诸于外,申屠又笑里藏刀。

申屠一举杯开言,无外乎欢迎陶三娘与明娘子夫妇。明夷心不在焉,瞧了一下身边正襟危坐的时之初,被称为他的夫人,真是一种极奇妙的体验。有他在,就有主心骨,自己是不是专注都不重要了。这人有武功更有谋略,自己不知何德何能,能与他千年相聚。

接着说话的是申屠又,介绍了在座诸位,明夷未猜错,左侧第二桌坐的是两位副帮主,右侧两桌坐的是四位护法,分东西南北。名字过耳便忘,只觉得这一帮人都是少壮年纪,个个勇猛彪悍,申屠世家的野心定不止屈居洛阳。

觥筹交错一番,一群舞姬鱼贯而入,都是洛阳城最顶尖的美人。歌舞之后,各自分散到副帮与护法身旁,代替婢女侍酒。申屠兄弟大约顾虑今日宴请的是两位娘子,并未在席上左拥右抱。倒是副帮与护法毫不客气,乐受美人恩,有与美人共饮一杯的,有干脆将美人搂到怀中嬉笑的。申屠兄弟不以为忤,倒是有得意之色。

明夷始终眼睛离不开陶三娘,她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席上的荒唐嬉闹视而不见。陶三娘的眼睛看的是申屠一,二人谈论着益州、洛阳、长安的风物差别,似是轻松闲谈,句句都内含机巧。

明夷感叹这申屠世家不愧是悍匪出身,不拘小节。虽然在文化底蕴深厚的洛阳立足,却似乎并不把礼义廉耻放在眼里。而想起兄弟二人能顾及对方想法共同放弃爱慕的女子,想来她们并非寡廉鲜耻,而是自有一套义气之道。

从申屠一应对陶三娘来看,明夷也有些看走眼。原以为申屠一只是武力取胜,为人粗放,没想到言谈间滴水不漏。陶三娘屡次试探申屠世家对长安的看法,申屠一都是轻巧避过,只说钟情洛阳,帮务繁杂,心无旁骛。而三娘问及申屠一可有钟情的花魁娘子,他一笑置之,说不似弟弟多情,自己是不解风情之人,怎会受女子青睐。

陶三娘多番探问,都是吃了软钉子,眼里渐渐露出急躁来。明夷乐得看笑话,只装作与时之初共享瓜果,欣赏美人。

申屠又偶尔插话,也都是与时之初论些武学,时之初谦逊,不露底细。明夷无聊,便去逗弄嬷嬷手中的婴孩,从手上褪了个银镯子下来给孩子当见面礼,与两位如夫人一阵客套寒暄。

陶三娘越发觉得无趣,说了声明日还要赶路,早早离席。这场欢宴,草草收场。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四章 野浴

明夷与时之初回到嘉临阁,小圆守在门口,将二人迎进厅内,让两位婢女送上了温热的甜汤:“娘子与大侠请喝些蜜枣姜汤驱寒暖胃,也好解酒。”

二人谢过,饮了甜汤,觉得舒畅许多。

婢女送来两件丝绸的长衫,小圆恭敬道:“帮主已吩咐备好热水,衣裳也是全新的,请二位沐浴更衣。”

明夷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路以来风尘仆仆,在客栈也就打些水简单擦洗,能洗个热水澡简直是梦想一般。兴致勃勃拉着时之初跟随小圆往大厅深处走。

绕过大厅到后身,过一道影壁,竟是别有洞天。

一方石凿的浴池,大约十数平米,成不规则的近圆形,四周围绕着一些卵石,有几分似天然的野趣。浴池上蒸腾着雾气,想是烧好的热水兑入的。虽处于室内,却有一道覆着半透薄纸的落地移门。影影绰绰映出外头的竹林,风起,摇曳生姿。

小圆将移门打开了一些:“若娘子不觉得冷,也可开启此门赏月,无人会打扰。”

她又端来一些温过的甜酒,说有助睡眠,便退去了。

明夷将移门大开,竹林梢头挂着一轮圆月,密实的林子使得这里幽深静谧,颇有水墨写意之美。

时之初走到她身后:“你沐浴吧,我在林中守着,不会看你。”

明夷心怨他不识情趣,顺手拉住他衣摆:“我一个人,害怕。”

“我不走远,让你能看到我背影便是。”他柔声道。

心怀委屈,几分娇嗲:“雾气起来,怎看得清。”

“那你听我吹竹叶的声响。”

“我洗完你再洗,不会嫌弃吗?”明夷扭捏着说不出要一同沐浴的话。

时之初回头笑道:“抱也抱了,嫌弃什么?”

明夷想起之前自己仗着喝醉对他上下其手的场景,虽觉羞惭,却也心旌荡漾,恍惚间,他已走了出去,在竹林中站着,取了片竹叶下来。

明夷不好再缠他,也舍不得让这水变凉,看他站定不动,便放心脱去衣衫,试着水温刚好,走了下去。

被温暖的水包围着,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泰。水深恰好,坐下露出肩膀,由着浮力,让双臂在水面上展开,纷繁的江湖事也散作了云烟。

水汽氤氲里,有他高大的身影,在翠竹包围中显得超凡脱俗,悠远的乐声来自他的唇间,似他温柔的声音,围绕在她的身边。

一切像是静止的,安宁而美好。一切又是缓缓流动的,薄薄的翻动的水雾,飒飒摇动的树梢,拂过明月的一片浅浅流云,微微闪烁的星辰,他在风中不时被吹起的发梢,和缠绵舒缓的一段曲调。

美得不似真实。她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日,她要烟消云散,希望也是如此场景,在暖暖的温泉包围中,在明月高悬之时,有他吹奏的哨音,再来一口香甜的酒,死,也无憾。

想着,泪湿了,竟停不住。

裹住丝袍,赤足踮脚到他身后,他怎会不知,只是不回头。

“之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可并说不出什么言语。

他转身见她满脸的泪,微微皱眉,抬手拂去:“怎么了?”

“你,不会再消失吧?”她问得惴惴不安。

他只当她是想起自己当年的假死,大约有些自责,言之灼灼:“不会。”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她实则担心的是自己这抹游魂,是不是能一直留在这儿。以往总怀着希望,能回到自己那个世界,现在,却是如何都不愿意了。

他只以为她是害怕了这江湖的诡谲,安慰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她勉强一笑:“水快凉了,你去沐浴吧。”

听得时之初入水的声音,她颤声道:“我能坐在你身边吗?不看你。”

他嗯了一声。

她走过去,难免看到他在水里的模样,她只露出肩头的水深,只到他的胃部,展现出宽广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膛。略深的肤色,挂着水珠,在极柔和的氛围里展现出别样的阳刚。

不敢多看,虽然恐怕早已在他心里烙下了好色女的印象。走到浴池一边,背对着他,坐下来。

沉默的氛围有些尴尬。他挪到一边,拿起温热的酒,喝了一口:“是温补的药酒,没什么酒劲,口味也甜,你可以喝一点。”

他将斟好的酒放在她身边,感受得出,他离得她很近。

明夷晚宴上看他们推杯逐盏,多次夸赞申屠世家自酿的酒极之醇美,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时之初始终不让她沾酒,别人敬的也都一一挡下。还被陶三娘嘲讽,问明夷是不是身怀六甲。如今他开口让喝,随了明夷的心愿。

明夷举杯一品,果真是入口绵软,以花雕为底,透着枣子的甘甜和梅子的清香,另有难以分辨的淡淡药味,融为一体,暖暖的下肚,很是舒坦。

“方才你为我挡了不少酒,无碍吧?”虽知他酒量定是不浅,但经不住那几桌人轮番相敬,甚至有些一探深浅的意思,明夷还是心疼。

“无碍。”他应道,“方才席上,你对陶三娘与申屠世家印象如何?”

这环境讨论正事虽然煞风景,倒也省去了尴尬。

“陶三娘不输男子,果断凌厉,只是看来桃七帮在江湖中虚名大于实力,和申屠世家联姻的事怕是行不通。”明夷回忆起席上种种,“申屠一对她不失礼,却也寸步不让。看副帮和护法们对她的冷落,怕是都没把桃七帮放在眼里。这是个摆明姿态的鸿门宴,让陶三娘断了念想,也假作无心涉足长安的,避免与天一帮为敌。”

“明夷目光犀利。”时之初夸赞了一声,“申屠家也有示威之意,陶三娘再不甘,也只能认下挫败。申屠世家无论从财力、人才与地方势力,都是陶三娘不可望其项背。她甘居第三或可苟延残喘,若有妄动,仅申屠一家便可将其吞并。申屠留着她,与天一帮容着她是一个道理,一来背后是同一势力,二来也向对方表示,无一家独大的野心。”

明夷微微有些同情陶三娘,一个女子,在这乱世成就如此事业,实属不易,如今,虽留着三大帮的门面,实际已是仰人鼻息。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五章 宝马

明夷更在意的,是申屠一此人。

“我原以为申屠又心机深沉,而申屠一只是手段很辣。今日再见,才觉出,恐怕申屠一的心智不在申屠又之下,只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而已。”明夷也想听听时之初的见解。

时之初显然看到的比明夷多:“我观申屠一太阳穴凸起,目光如炬,一身精纯内功恐怕不在我之下。而申屠又内功平平,硬功夫练得不错,但真遇上强敌,还是会吃亏。至于心性,二人一刚一柔,一表一里,难得的是,兄弟之间心灵相通,毫无他念。二人与宾客周旋,配合默契,真如一心。”

明夷无兄弟姐妹,对此情谊极为羡慕:“你可有兄弟姐妹?”

时之初未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沉默了会儿:“没有。”

明夷直觉他对此话题很排斥,不敢再问:“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自小便羡慕这样的情谊。申屠兄弟即使同样钟情夏幻枫都未生罅隙,真是少有。申屠又也就罢了,不乏姬妾红颜。申屠一看来真是对幻枫情有独钟,只是怕弟弟有一丝不悦,便忍痛割爱。”

时之初提出一种可能:“夏娘子还是有所保留,若真肯对申屠一用心,以他这种性情,极有可能会对她如同对申屠又一样维护。到时,可能会有办法让他兄弟生出罅隙。”

明夷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却不能说明为何不可行。如果夏幻枫是女子,委身于申屠一,花些心思便可让他身上的英雄主义爆棚。偏偏这是不可能的。

“夏幻枫是不会愿意这么做的,她有她的底限。”明夷目前只能这么说,“而且,一旦她与申屠一相好,必定失去龚君昊的庇护,得不偿失。”

时之初沉吟一会儿:“那恐怕他兄弟之间是难以撼动了。且他帮中得力之人都正当年,看样子都是兄弟二人亲力提拔,没有老帮主的势力,定然上下一心。”

明夷前后思量,越发觉得申屠世家是个难啃的骨头:“真的是无懈可击吗?”

“要打击申屠世家,只有靠天一帮。长安之争难以避免。”时之初起身,带起一片水声。

明夷想到他此时全身一丝不挂,脸上就发烫:“明日作何打算?”

“既然来了,盛情难却,至少留个一日吧,也好观察下他帮派的运作。”时之初已穿好丝袍,“早些休息,再做打算。”

第二日,接待陪同他们的依然是申屠又。他说陶三娘一早已经出发,去向未定,暂时不回长安。

明夷笑道:“莫不是要去杭州西湖赏桂?”

申屠又爽朗笑道:“怕是叶此时已在长安,去杭州也是空跑一场。”

“叶执事真是长得一副好皮囊。”明夷没想到申屠又直接说到叶,也顺着回一句。心想也是,在商洛之时,桃七帮的人已经得知天一帮在长安要有所动作,算算此时探子也应当到了,陶三娘听到消息哪里还能坐得住。

“明娘子如此盛赞其他男子不怕时大侠不高兴?”申屠又打趣道,一边吩咐属下牵马来。

明夷亲热地挂在时之初手臂上:“再好的皮囊也敌不过之初的万分之一。”

时之初奈何不得她,笑道:“胡闹。”

见到被牵来的两匹马,明夷再也挪不开眼神。马这种动物,灵性而充满自然创造的美感。哪怕再不懂马的人,几乎也能一眼分辨出基本的优劣。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见到稀有名贵的马,就再也瞧不上普通的马。

明夷曾经偏爱无忌,毕竟是自己赐名又是自己的第一匹马。而见到无名之后,方不得不认可无忌的蠢钝。但在眼前这两匹马面前,无名显得如自己的名字一般,无比平庸。

申屠又爽朗道:“明娘子还要远行,没有好马可是不行的。这两匹还未取名,都是西域商人手中能带来的最好的马,即使与突厥人上贡的国宝想比也不逊色。这匹汗血马高大强壮,正适合时大侠,而这批阿拉伯马灵巧驯服,娘子用来骑乘再好不过。”

明夷看这两匹宝贝,实在欣喜。栗色的汗血马油光水滑,肌肉匀称,神情淡漠。而那批阿拉伯马毛色灰白,十分浅淡,目光温柔,曲线柔和。与二人还真有神似之处。

时之初识马,说道:“这两匹宝马价值连城,千金难得,今日有幸驾驭已是帮主厚爱,怎敢夺人之美。”

明夷听言,暗暗咋舌,这两匹马看来价值超过她的拾靥坊,这么大的礼确实也不敢随意收受:“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谢过又帮主了。”

申屠又说道:“这是我大哥的心意,只当是预先给两位的大婚贺礼。我申屠家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那不是成了江湖笑柄。”

明夷看时之初微微点头,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请又帮主代为谢过一帮主。”

申屠又笑道:“府中有一处马场,可供驱马,娘子先与此马熟悉一下,半个时辰后我在府门外恭候二位,带二位在洛阳城中逛逛。”

申屠又先行告辞,明夷抚着那灰白马,爱不释手:“你说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起名不是你的专长吗?你喜欢就好。”时之初虽不露声色,瞧得出对那批汗血马也是钟爱有加。

“既然是我们的马,那就与无名它们是一家。你的这匹如此高傲,便唤作无疆,眼中再无疆界。我这匹便唤作无暇,如映照着碧蓝天空的初雪一般。”明夷看自己的无暇越看越是欢喜,那白色之中的灰色泛着浅蓝,美不胜收。

时之初品着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娘子胸有丘壑。”

明夷又是一阵荡漾:“我喜欢你叫我娘子,总想起别的意思。”

“还有何意思?”时之初不解。

“在有些地方,娘子是夫君对妻子的爱称。”

“我倒是未听过,是什么地方?”

“莫问,不记得了。”

“定是明夷杜撰,戏弄我。”

“是啊,是啊,反正你若唤我娘子,我便当那意思听着,心里高兴。”

“哦,那还是唤明夷吧。”

“不许!”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六章 赌坊

申屠世家的马场在前一日去过的大殿后方,被高大的树木围绕着,有足球场那么大。马厩长长一排,有十几匹良驹。领路的黑衣人说,这些马的主人都在护法以上职位。

驯养者领着马在沙道上小跑,据说是帮助它们活动筋骨。

时之初叮嘱明夷站定等他,他先骑上无疆。时之初驾驭能力强,未骑上一圈便已和无疆如同一体。速度加快,人在马上,如一道幻影。

三圈下来,无疆的毛色更艳,显出红褐色。明夷好奇,伸手摸它,再看手上,并无颜色:“汗血宝马不是会出汗如滴血吗?”

时之初一脸爱惜,抚着它:“汗血马只是皮薄,跑动后体温升高,显出血色来。但这马确实难得,如我一人驾驭,一日可跑超过三百里,三四日便可到扬州。”

明夷牵着自己的无暇,惋惜道:“无暇肯定没那么能跑,即使能,我的骑术也不够。”

时之初搂住她的腰,送了一把:“你试试吧。”

无暇不急不躁,满满开始加速,它的腿不长,下盘稳,跑动起来节奏奇佳。明夷在马上看四周景色后退加快,和扑面的风,才感受到马速。即使奔跑之中,也特别平稳,比起无忌和无名,骑着轻松许多。

跑了两圈,明夷迫不及待停到时之初身边:“它真的听话,你觉得速度如何?”

时之初想了会儿:“一日可一百八十里开外,只看娘子是否疲累了。”

明夷听娘子二字,喜不胜收:“我不累。明日我们就启程去扬州。”

到申屠世家门外,申屠又已在马上等待,他的坐骑是一批通体漆黑的阿拉伯马,与他小巧的个子相得益彰。

跟着申屠又骑马观花,穿过天街,凡繁荣之地都大同小异,各行店铺,井然有序。路人见申屠又经过,都是恭恭敬敬,自动退让。店铺掌柜伙计,都站到道旁,作揖目送。这派头,恐怕地方长官都望尘莫及。

看得无趣,明夷突发奇想:“我倒未去过赌坊,听说申屠世家的赌坊规模之大,各州各道无出其右。不知有没有荣幸见识一下?”

申屠又惊奇道:“哦?没想到明娘子对这个感兴趣。”

“没见识过,贪新鲜而已。”明夷一笑,看了眼时之初。他不置可否。

申屠又想了想:“好,都是自己人,我带你去一家专接贵客的场子。”

跟随着申屠又左拐右拐,到了一家门面朴素的酒馆面前。下马入内,将马交给门口小厮。明夷心知肯定内有乾坤。

酒馆内门可罗雀,墙上挂着的竹筹写着菜色和价格,极普通的菜,动辄一两百钱,不是平常百姓能受得起的,显然是用来逐客。桌椅上都有浮灰,掌柜目光如炬,看着进来的客人。

见申屠又到来,掌柜的赶紧迎了上来,正要开口,让申屠又挥手制止了:“不用多礼,我带两位贵客来看看,你忙你的。”

掌柜听言,弯着腰退后。申屠又领着二人往柜台后面走,撩开布帘,是往下的楼梯,原来赌场设在地下,倒也合理。

地下的规模比地上的酒馆大四五倍,想来周边几间铺子也是申屠世家的产业。地下本无采光,灯罩内都燃着蜡烛,算是奢侈了。

中午未到,因此赌坊内人也稀少。申屠又介绍道,一般客人要夜黑了陆续来此,玩通宵的也不少。

明夷有些失望,虽然这儿赌桌不少,场面够了,没见到来此的客人是什么模样。便意兴阑珊晚了几局鱼虾蟹,别的也不会。申屠又在此,庄家故意放水,明夷也不客气,赢了些碎银子,谢过申屠又的慷慨。

中午自然是又一场盛宴,三人摆了一大桌。席间有人来报,申屠又有事先撤了。明夷也乐得清净轻松。

看四周无人,明夷耐不住和时之初说起赌坊的事:“方才可有瞧出什么门道?”

时之初摇头:“他没说错,是接贵客的赌坊,人虽不多,但压上的都是金银没有铜钱。而且以申屠家的势力,赌坊大可不必如此隐蔽,大约是便于官宦之人来此耍钱。”

“极有可能用来贿赂官员的钱也都通过赌桌送出去,倒也更安全些。东窗事发也不过是失之滥赌,避过受贿嫌疑。”明夷满脑都是如何能找到克制申屠世家之法,“你说如果我们能在此赌坊安插自己的眼线,能否得到行贿受贿的证据?”

“有可能,但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赌坊,想要混入恐怕也不容易,从长计议吧。”时之初思忖一会儿,“如要动手,待申屠家一只脚踏入长安,洛阳方面自然会有顾不上的地方。”

“如果从官场入手呢?”明夷觉得仅有眼线,还是不够。

时之初眼里一亮:“如果能有一位新任洛阳令,申屠世家必然会使尽法宝来把他拉下水。但若与其为敌,恐怕暗杀之事,他们也做得出。除非这位洛阳令背景显赫,让人忌惮。”

明夷心中有了人选,但此事还要与夏幻枫商议,按下不说。

偷得半日闲暇,明夷与时之初在洛阳城内漫无目的闲逛,街巷中能见到的穿申屠帮派服饰的黑衣人比官府巡逻之人多了三倍,俨然申屠世家已经是一方之主。

洛阳不同别处,毕竟是曾经的神都,如今虽然地位尴尬,也远比其他州县重要得多。申屠世家能在此呼风唤雨,恐怕见不着的势力未必比天一帮弱。申屠世家却多年屈居第二,也可见申屠兄弟不是表面看得那么草莽。

“据说申屠兄弟的亲生父母是被申屠老帮主所杀,他们真的能毫不在意吗?”明夷始终有此疑问。

“礼仪之家,孝道为先,生身父母大过天。可他二人不同,自幼在匪巢长大,若无申屠老帮主,他二人只是普通农家子弟能有何建树?无根无脉之人,对权势的渴求或许比别人更多几分。”时之初说道。

明夷点了点头,想起的却是时之初的神秘身世。怎样的家族会生出这样的人?他如今又与家族有何联系呢?终有一日,她要看个明白。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七章 揭盅

作为拾靥坊的主人,明夷决定好歹也做些正事。能不能当上天下第一帮的帮主是后话,虽在努力前行,但见识了申屠世家的气势后,她觉得这就跟草根起义,要想当上皇帝一样远。并非不可能,只是不仅仅倚赖自身的努力,还有许多比例,要看造化。但当好拾靥坊的坊主,多赚些钱,是实打实的。

正事就是逛几家胭脂水粉铺子,各有千秋,也有浑水摸鱼的劣货,买了些包装新奇的,胭脂色彩别致的,留着以待参考。顺便买了些给小圆,谢她照顾周到。

回到申屠世家时,正是黄昏。回嘉临阁路上,经过一片花园,有人影绰绰。两人不敢相扰,想若无其事走过,只听得里头女子的声音。

“阿爷,阿爷。”声音清脆的女子有些急迫,不断重复着。

婴孩啼哭起来。另一位女子声音要厚重些:“妹妹何必如此急切,一时半会儿哪能学的会。”

“姐姐自是不急,你生的是女儿,二郎未必会带着你们母女去,我娃儿毕竟是申屠家唯一血脉,二郎定不会丢下。”先头的女子呛声道。

另一位被惹恼了:“你说的什么昏话,二郎年富力强,怎知我不会再诞下男孩儿。”

“你我心头清楚,二郎外头那么多相好,有多少雨露在我们这儿。我就靠着这儿子了,自是不着急。”那女子丝毫不让。

走得近了,大约是听到马蹄声,两位女子同时噤声,见到明夷与时之初过来,施了个礼,匆匆走了。

明夷自然认得,这是申屠又的两位妾氏。听二人所说,心下明白了:“看来申屠兄弟迁居长安是朝夕之间的事了。”

时之初点头:“也好,该来的总会来。目前这火烧不到上官,静观其变就是。”

明夷问道:“你觉着申屠世家对我们如此礼遇,又送上这价值连城的宝马,是何用意?我不过是个小小坐商,申屠又还抽出时间亲自相陪。”

“其中应有三分是夏娘子的情面,另外七分,恐怕是觉出你与上官世家的关系,他们心力都在天一帮和桃七帮,与其他帮派交好有利无害。”

“这恐怕倒是要谢谢石若山这些年的偏安。”

“石若山一向对外是老好人的模样,与谁都不结仇,也看似憨厚无害,这说不定正是他厉害之处。”时之初似乎一直对石若山的真面目有所保留。

明夷想起石若山笑容可掬的样子,总觉得他未必有此心机:“或者他确实是与世无争之人呢?”

“到了扬州,一切都会有分晓。”

明夷叹声:“是啊,也不需几日了。”

她心里头记挂的是,下面这些日子忙于赶路,也未必有闲暇和这么好的环境。有些事,恐怕今晚,就要说个清楚。

小圆依旧在嘉临阁门口等候,明夷安排人将马安顿好,从怀中取出两盒胭脂水粉:“这两日辛苦小圆。还需麻烦给我们烧点热水沐浴,昨晚的甜酒也备上。。”

小圆谢过,便去筹备。时之初不解:“怎么今晚还有雅兴?”

明夷回道:“到扬州之前,怕是再无此机会,不如多享受一次。”

时之初由着她:“也好。”

一切备好,二人到浴池边,明夷柔声道:“今晚你先沐浴。”

“为何?”

“公平,昨晚我都听了你的,今晚你得听我的。”

时之初便依了她,见她背身而坐,宽衣解带,走入浴池之中,依旧与她背对背。

明夷端起池边的甜酒,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咬咬牙,下了决心。将衣衫除去,趁时之初未发觉,也走入水中。

时之初惊觉她站到自己面前,虽只露出肩膀,水下玉体依稀可见,难得惊惶起来,想要起身,又觉不妥。

明夷抢先开口:“不要动,你若走了,会后悔的。”

“你答应过到扬州之前,相敬如宾。”时之初一脸苦笑。

“你既已称我娘子,又何必拘泥今日还是他日?”明夷看他无措,倒是来了勇气,“你放心,我不是想要强求。只是想在此赤裎相见之时,将我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说出来。”

时之初似是安心了些:“说吧。”

明夷闭了一下眼,深深呼吸:“我不是丰明夷。”

未想到他毫不惊讶,只是淡定问道:“那你是何人?”

“你相信前世与轮回吗?”明夷已经盘算许久,总要找个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诉说,“你就当做,丰明夷是我的前世,而我,是从很久很久之后的世界飘来的一缕魂魄。”

他微微皱眉,似是在思考:“你说着,我听。”

“我原本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世界,我姓明,叫明怡,怡然的怡。在那儿,长安的名字叫西安。一次走水,我昏厥过去,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连山,他唤我明娘子。我发现这位明娘子的长相,和我原本的长相一模一样。可以说,我占据了明娘子的身体,但我的记忆,是明怡的。所以,我才不认得应当认识的每一个人。”明夷慢慢诉说,生怕他不明白。

他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明娘子已经故去,她的灵魂去了轮回,若干年后,成了明怡。而因缘际会,明怡的魂魄回到了前世的肉身?”

“可以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只有这样,可以解释我与她长得完全一样。”明夷没想到他的理解能力比自己预估的要强,“我知道别人听了大多会以为我思觉失调,在胡言乱语。”

“我相信。”时之初看着她,一字一顿,并非敷衍。

这下轮到明夷吃惊:“你是不是能感觉到我已经不是那个明娘子?”

时之初点了点头:“起初我只是疑惑,但有人告诉我,你不是丰明夷。我也觉得,你与她截然不同。即使大病一场,人的本性不可能完全变化。她是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狠辣决绝的人,而你,知书达理,凡事会顾及别人,绝不会是她。”

明夷被打乱了节奏,一下子脑子有些懵,更想不出,这个告诉他自己不是明娘子的人是谁。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八章 相与

明夷决定直接相问:“能告诉我对你说我不是明娘子的人是谁吗?”

时之初摇头:“我答应了不说。而且当时她说,我并未当真。只是后来与你接触多了,才慢慢相信。”

明夷脑中闪过与她和时之初都有交集之人,洪奕不可能说,成言不可能知。对了,还有一人,缪四娘。

缪四娘既然精通祝由之术,又瞧出她体内有不妥,很可能早就看出自己的灵魂与躯体分别属于两个人。而且缪四娘知道自己与时之初的关系,有此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侄儿。

那么,那一次入山寻缪四娘时,时之初应当就已经知道了。想到这里,明夷却有一丝庆幸:“在那日出山,雷雨交加之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时之初点了点头。

明夷心头暗喜,这就是说,她与他的亲吻,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不是明娘子。

“为何知道了,还愿意一路相陪?”她脸上微红,想起二人之间种种暧昧,及相约人帮助之后成亲一事,忍不住臆想。

“正因为你不是她,我才舍不下。”时之初唇边有笑意,“我欠她,可以用千万种方式还。但因为是你,我想陪在你身边。”

明夷觉得自己就快晕倒了,声音细弱:“我也是,其实什么武林与财富,都不重要,我更想要你能陪着我,只是怕你不肯,才有种种理由。”

时之初问道:“为何要对我说出真相?”

“我希望你所有对我的好,是因为我,而不是明娘子。”明夷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原本便是如此。”他笑道,“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是想与我完全坦诚?”

她像孩子一样用力点头:“我不用知道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但我希望我能有能力,帮你实现你的想法。”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时之初脸色一滞,“但若你不愿意再参合江湖之事,我也全力支持。”

明夷狠狠摇头:“这不仅是为了你。”

“你说你来自千年以后,那么对于之后几十年所发生的事,应当已经全部知晓?”时之初问道。

明夷叹了声:“我并不很确定。但按照我们的史书,大唐气运将尽,在我们有生之年,将会遭遇很大的战乱。乱世之中,想要生存,我必须有足够的财富和势力。所以我才说,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能一生平顺。”

“在你们的史书中,可有帮派之争的记载?”

“没有。在我们的认知里,只有官与民,并无江湖存在。我本以为,江湖只是家幻想出的,没想到,是真正存在过。包括一切的武功,在我们那个时代,都已经只是强身健体的用处,并无什么内力和强大的杀伤力。”明夷说着,倒觉出些荒凉来。

时之初也有些失望的样子:“原来如此。”

明夷迟疑了会儿,说道:“下一任王朝姓赵,本朝无论崔氏还是令狐还是韦澳,一切的争权夺势,都会烟消云灭。新的家族势力会代替旧的。”

她想暗示,无论时之初为谁做事,结果都是无法左右历史变迁。

时之初反而一脸释然:“也好。史书中对这三家如何评价?”

明夷有些尴尬:“我并不熟悉唐史,但大约知道崔氏家族专权,令狐深受皇帝倚重,但最受皇帝信赖的却是韦澳,他刚正不阿,是朝中佞臣的煞星。”

时之初点头:“大致如此。”

明夷不想再谈朝野之事,向他走近了一步:“在我们那个世界,男女肌肤相亲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唯有身心合一,才是爱真正的开端。”

时之初眼中迷蒙:“在你们的世界,女子都如此果敢吗?”

“在我们那儿,男女都是一般,同样可以当掌柜,可以做劳力,可以为谋臣,可以为良将。”明夷手微微颤动,终于揽上他的肩,“也同样可以争取自己所爱之人。”

他身体有些摇摆,很快定住:“我怕你后悔。”

“不悔。”她将整个身子贴了过去,与他紧贴。感觉得到自己一身的柔软化开了他紧绷的肌肉,他的手终于怀上她的腰肢。

她送上留着酒香的唇,这一次未感到他的抵抗,二人如同久入沙漠之人得到甘泉,失了魂一般全心去吸吮去品尝去缠绕。她已然站立不稳,被他拥着,一阵眩晕,几乎忘了怎么呼吸。

他将她托上池边,坐着。一身的雪白都在他眼前,她方觉得羞涩,欲将手臂遮掩身体,双手却被他按住,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一阵酥痒,过了电一般。

他的嘴唇越来越烫,越来越软,往下,到她胸前,含住,她觉得自己像是头一次经历,一切都是那么撼动心神。他的逗弄让她不禁轻吟出声,惹得他更用力了些。

一直到脐上,她已坐不住,往后倒去,他怕石头硌痛她,一跃而上,将她抱在怀中。他取了丝袍,裹住自己,也裹住她的身体,抱着她到一旁的床榻之上,轻轻放下。

她才留意在浴池不远,有这一张恰到好处的贵妃榻,也是体贴。

她醒了些,不甘如此被动,跪在榻上,正对着他已经急不可待的身体,用唇舌安抚,使劲解数,听得他喉间的声音,感受得到他激动不已的分身。而后,缓缓躺下,一脸妩媚之色。

他似已忘了所有的禁忌踌躇,欺身而上,与她紧紧贴合。她的腿缠绕上去,迎合着,等待梦中想了许久的一击。

一个似蛟龙入水,一个似娇花初绽,竹叶飒飒,遮不住激荡声声,凉风习习,吹不灭战火烈烈。

她眼中漾着泪,看他的模样似痴醉,虽非初尝**,却似骤雨狂风,一浪浪将凡尘一切都洗刷去。她只一念,原来灵欲合一是如此,即使天塌地陷也不外如是。哪怕这一刻,死了便罢,哪怕下一刻,没了呼吸也甘之如饴。

一轮未过,她翻身而上,如驾驭无暇一般,见他深深吞没,风驰电掣。 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九章 山寨

眩晕与困倦在激烈之后来袭,明夷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更偎紧了些,靠在他宽广的胸膛之上,如婴孩在母亲怀里一般安心。

醒来时,在二楼房内柔软的床榻上,天还未大亮,微弱的晨光撒进来。她扭头,看着身边的脸,忍不住笑。他大概也是累了,睡得正香。在她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微微皱着的眉头,浓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嘴唇,原本觉着极其平常的脸,现在看着哪里都是那么好看。

她的腿还架在他腿上,不敢动,怕惊醒他。见他睫毛稍稍抖动了下,她赶紧闭上眼,装作酣睡。

他将被子掖好,也不敢惊动她。她虽未睁眼,觉得出他正看着自己,脸上便火辣辣的,无法自控得变红了。

他看出她假寐,笑出声:“怎么?害羞吗?”

她不好再装,垂着眼咬着唇硬撑:“我才怕你害羞呢。”

他调整了姿势,拥她入怀:“再睡会儿吧,睡足些,还得赶路。”

她嗯了声,安心枕在他肩上,觉着一无畏惧。

辞别之时,未见申屠一。申屠又备好干粮,又写了一封手书。从洛阳到汴州,需行不到三日,汴州到宋州,需行两日。期间所有驿站皆有申屠世家照拂,凭此手书能得到最好的接待。

而从宋州至泗州,需行四日,较为艰苦,泗州到扬州,只需一日有余。若行程加紧,十日便可到扬州。

明夷听着也是深吸了口气,看来前路难免艰辛,幸而有时之初相伴,否则她一人怕是难以完成。想到独自出行的绫罗,她更加担心。

一路凡到驿站,明夷都打听绫罗的情况,得到的消息还是不错,绫罗比他们要快两三日,每到驿站便给马车换上快马,看来是将自己多年来留存的银两都用在了路上。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让明夷自叹弗如。

汴州的繁华超过明夷的想象,自安史之乱后,洛阳日渐衰败,反而汴州兴盛起来。按申屠又手书的安排,二人入住了汴州一家规模最大的客栈,向掌柜打听,果然也是申屠世家的产业。明夷不禁心惊,申屠家的势力早已超出洛阳范围,其财力不可估量。

离开宋州,申屠世家的光环才日益消散。七日以来,明夷都与时之初同塌而眠,只是他为人节制,只在汴州有肌肤之亲。别处都嫌环境简陋,只是和衣而眠。

明夷探问他,他才说,怕明夷在此过程受孕,其后还要来回颠簸,恐身体有损。他未提,明夷还想不起这茬,说了,她就不禁幻想起自己孕育时之初的孩儿是怎样情景。如有了血脉留下,她在这晚唐才是真正扎了根,任谁也抹不去她来过的痕迹了。

到宋州之后,明夷与绫罗的行程越来越近,只差一日有余,但到泗州,已没有了绫罗的消息。她内心焦急,向时之初提起,想在泗州停留,寻到绫罗再继续同往扬州。时之初一口应允,让明夷在客栈住下,自己驱马出去探听消息。

打探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泗州城外盗匪猖獗,劫取钱财之外,所虏获男的为奴,女的为娼。明夷心惊肉跳,请求与时之初一同在城中烟花之地探寻绫罗的踪迹。

大小青楼去了数家,近日都未有女子送来,明夷越发焦灼:“她不会遭逢不测吧?”

时之初安慰道:“她也是见惯场面之人,又有几分姿色,劫匪逮去,必不会伤她性命。既然未卖到青楼,极有可能还在盗匪的巢穴中,恐是要当压寨夫人。”

这压寨夫人一词听来好听,实则哪有几个真是嫁给匪首,大多还是沦为众匪泄欲的玩物,待玩腻了再卖掉。明夷心惊不已:“你要上山寻她?我想同去。”

时之初不赞同:“虽然那些贼匪不过乌合之众,但我怕万一我顾不上,伤了你。”

明夷也并非定要去添乱:“我相信你的功夫,只是怕贼匪随意找个女子搪塞,你也未曾见过绫罗。我同去比较稳妥。”

时之初拗不过,给她买了套合身的男装换上,再换了发髻,弄脏脸面:“你随着我,不要妄动。”

明夷连忙点头。

那群盗匪占山为王,自称青龙帮,实则是不上台面的小帮派,只是处在三不管地带,当地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明夷建议先智取,这里距离申屠世家的势力范围不算很远,以申屠又的名义,能不用武力解决更好。

时之初捉了个巡山的小贼,带着他们直奔青龙帮巢穴。山寨简陋,也有守门之人,时之初拿出申屠又的手书,称受申屠世家之命,与青龙帮主商谈合作之事。守门人将信将疑,也不敢怠慢,入内通报之后,将二人带往山寨之中。

青龙帮主面有刺青,一身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打量了二人一番:“我们小小帮派,怎入得申屠世家的眼,更何谈合作之事,二位来此是何用意,不妨直说。”

时之初也不与他多言:“我们帮主的一位爱妾往扬州归宁,日前抵达泗州,听说落在了帮主手中,还请将如夫人交出,申屠世家必不计前嫌。”

帮主身边一位壮汉怒目而视:“说的什么话!青龙帮从未听过有什么帮主如夫人到此,若真如此,那位夫人岂会不自报家门。”

明夷说道:“我们夫人怎敢轻易亮出身份,难道不怕被人挟持要求重金吗?”

壮汉还要再呵斥,被帮主制止:“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二位请回。”

时之初悠悠说道:“还请帮主请出帮内女眷,让我们看过便是。”

壮汉忍不住:“我们虽只是小帮派,也不是你们随意撒野的地方。申屠世家再厉害,也管不到我们泗州。好说好话不听,莫怪我们无礼!”

话音刚落,堂上涌出七八个人,将明夷与时之初团团围住。一个个坦胸露乳,身强体壮,手持刀枪剑戟,看样子是不想留了活口,省得二人回申屠世家惹出麻烦。

时之初轻轻一拉,将明夷护在身后。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章 扬州

明夷看此架势,激战难免,更往后退了两步,让时之初更好施展。

众盗匪本无江湖规矩可言,一哄而上,时之初将手一扬,已把一名盗匪逼退三尺,衣袖一挥,他手上的长剑已换了主。剑影如虹,看不清招数,只听得哐哐几声,三名盗匪虎口一震,手上兵刃纷纷落地。一脚飞起,又一名盗匪被踢到了帮主脚下。

那青龙帮帮主看此人不好对付,又不能露怯,飞身而下,加入战团。

帮主像是练过些功夫,在其他盗匪掩护之下,倒也接了时之初两招。第三招未开始,他已如小鸡仔一样被时之初拎住脖颈,长剑横在了他头颅之下。

未待时之初开口,那帮主算识趣,喊道:“把女眷都带上来。”

先前呛声的壮汉已吓得腿软,连忙退下堂后,未多时,十余名女子被带了上来,十七八的少女到三四十的妇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望着堂上被挟持住的帮主,好几人露出期待的神色。

明夷扫了一眼,未见绫罗,皱眉道:“还有吗?”

帮主不敢怠慢:“把关着的几个带来。”

这一批,终于见到了绫罗。她衣衫破烂,神色依旧冷静,见到明夷,迟疑了会儿,面露喜色。

明夷将绫罗带了过来,看堂上的女子可怜:“你们愿走的便走,相信帮主不会难为你们。”

帮主连忙应声:“都走,都走。”

女子们如蒙大赦,纷纷逃离。

那帮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侠找到如夫人了,可否放了在下?”

时之初看了眼明夷,明夷哼了声,低声问绫罗:“他们欺负你了吗?”

帮主听到,抢着说:“未曾,未曾……还,还没来得及……”

时之初面露厌恶,一脚踢了下去,那帮主一声惨嚎,跪在地上,怕是日后都站不起来了。

绫罗附在明夷耳边:“无事。”

明夷向时之初点了点头:“走吧。”

时之初扔下长剑:“算你命大,去,备辆马车。”

走出山寨,绫罗激动不已:“本以为这次难逃一死,没想到明娘子从天而降。”

明夷笑道:“这是绫罗命不该绝,幸好我们换了快马,赶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绫罗捂嘴,心有余悸:“我本想能拖得一日是一日,谎称月事,才能保全。若过几日,恐怕还是逃不过。”

明夷心下轻松:“纵那般,相信以绫罗的心思美貌,只得在青龙帮当帮主夫人了。我们上官帮派的石帮主可要心碎了。”

绫罗乐道:“这位大侠是?”

时之初施了个礼:“时之初,明夷的……夫君。”

明夷瞟他一眼:“还未有明媒正娶,还不定要嫁与你。”

时之初哈哈一笑:“那便只得奉子成婚了。”

绫罗大喜:“恭喜明娘子觅得佳婿。”

回泗州城,明夷先带绫罗换了身衣裳,送上马车。二人一左一右护送马车继续往扬州去。

入扬州城,已是次日黄昏。明夷看已安全,让绫罗先去往上官帮派,让她暂不告知石若山自己已到扬州。一来,她想与时之初先在扬州城探一探那几位长老的产业,二来,不想让石若山知道青龙帮一事。虽然绫罗是青楼花魁出身,但毕竟石若山与她相好之后,她一直为其守身。不想因被劫而产生什么猜忌。绫罗知其心意,再三谢过。

明夷向时之初介绍了一下自己所知几位长老的情况。米面铺的掌柜是储娘子,掌管扬州最大的米面生意之外,主要利润来自于私盐生意。武馆馆主花子贤,手下养了一批地痞混混出身的帮众。掌管质铺的是一对姓肖的夫妇,行事精明,掌管帮派财源。还有就是骏凌镖局的总镖头马成凌,与明夷姐弟相称。

时之初对马成凌的名字早有耳闻,笑道:“要不先去看看你那位马总镖头?”

明夷瞟他一眼:“莫喝飞醋,我与小马清清白白,只在长安见过一次,交情也是以前明娘子的交情。此次我们得最后一个去,若见了他,石若山便知道了。”

“那我们先去会会储娘子吧。”时之初说回正事,“一路我便见到好几家储记米铺,要找掌柜的,定是在最大那家,往扬州城中心去就是了。”

十里长街,颇有东西两市的繁华气象,只不过与长安的规整相比,更多了江南的写意浪漫。长街中旗帜招摇,商户繁忙,络绎不绝。

储记米铺,便在长街中央。门口买卖者纷至沓来,柜上一名女子神色淡定,气质雍容,想来便是储娘子本人。

她大约三十开外,纤瘦高挑,长脸白皮,略嫌血色不足。梳的是少妇发髻,穿的是朴素的月色长衫。面带三分笑,眼中却无笑意。

明夷轻声对时之初说:“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时之初点头:“后面那个应与她是母子。”

明夷这才注意到在储娘子身后的瘦弱少年,看来十六七岁模样,也是长脸,眉目与储娘子极为相似,一脸严肃,正看着账本。

此时有一名灰衣商人入内,直直走向储娘子。储娘子向他微微点头,引往店铺后堂。灰衣商人向身后挑夫招了招手,挑夫挑起两个密实的巨大木桶,往后挪动。

“看来桶中必不是什么米面。”时之初说道,“应是私盐商人。”

那少年拿起账本,紧跟着储娘子往后走。铺中其他人都未有停下手中买卖。

“她母子对私盐生意定是亲力亲为。”明夷笑道,“恐怕外人根本无法得知每日的数额。”

“毕竟是杀头的买卖。但能在这闹市进行,可见上官帮派在扬州的势力也不逊于申屠在洛阳。”时之初问道,“看来其他我们也探不到什么,你觉得如何?”

明夷四下看了看,这条长街呈东西走向,一眼望不到头:“扬州是个好地方。”

时之初带着她继续往前:“若是明夷喜欢,待功成身退,我们便在这扬州住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看来我得好好将拾靥坊发展壮大,好让我们在扬州城里做个土财主才尽兴。”明夷玩笑道。

只是,功成身退,又待何时呢?夺了帮主之位?成就天下第一帮?而后呢?他,大约是还有自己的打算吧。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一章 质铺

米面铺前头隔了三间,就是一家黑漆门面神神秘秘的铺子,上书“平天下”三字,霸气十足。厚厚的布门帘上左右各写了个质字。想来这就是上官帮派那个财源滚滚的质铺了。

明夷想踏进去一探究竟,被时之初拉住了:“你进去做什么?”

“想看看那肖家夫妇是怎样人。”明夷听话止步,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不过我就算看一眼,也看不出什么究竟。质铺的事,我了解太少。”

时之初解释道:“质铺主要负责质押,需要钱银周转的人,将珠宝首饰、古玩玉器乃至房契地契拿来质押,到期加上较高的利息赎回,超期的便归质铺所有。”

“那与当铺有何差别?”明夷疑惑道。

“十当九断,去当铺的人大多山穷水尽,家里那些衣裳用具,根本卖不出去,只有当铺肯收,虽然给的极少,也能换几餐水饱,哪会再来赎回。质铺收的都是有价之物,货主不舍得售卖,想着暂时周转还来赎回,才去质铺。虽则质押给的钱粮不过是物品价值的六七成,而到期赎回的价与购买的价相当,但也不愿意一上来就卖掉。”时之初解释起来倒是颇有耐心。

明夷算了下,咋舌:“这质铺的利润实在高得惊人啊,这么好的生意谁不想做?”

“质铺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首先就是要有充足的本钱,哪怕人家来质押祖传的大宅或百亩良田,都要能当日拿出现银,否则货主多思量会儿,就会反悔了。其次,有这么多现银备着,就要有充足的武力来保护,无人敢觊觎。第三,哪怕有了放弃地契,到时候要收房收地也是麻烦事,须得养一批手段下作的人。”时之初看着质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低头垂眼的倒霉样。

明夷频频点头:“势力与人手有上官帮派在,自是不愁。可这现银数量那么大,哪儿来的本钱。若同一日有几个大单,有怎么办?”

时之初扬着下巴,指了指一个衣着华丽身后随着两名壮汉的中年男子:“我看这一会儿进去的九成是来质押,但也有一两个这样看着绝不差钱的。想来这质铺也做地下钱庄的生意,将民间资金吸纳进来,许以高额利钱,用以运营质铺。多余的钱可用来向往放贷,如有紧缺,也可横向向这些财主紧急借贷,比向其他钱庄借用成本要低。”

明夷再一次看看身边的男子,轻轻摇头。

时之初惊讶道:“怎么?觉着我说的不对?”

明夷笑道:“怎会不对?我只是想,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江湖与朝堂的一切,你都了如指掌。”

时之初牵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再给些时间,我会告诉你。这不是我一人的事,实在牵连的太多。”

明夷将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关系,你不用在意,我相信你,无论你过去如何,实际姓甚名谁。若不信,我也不会将自己的本来身份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只觉得更幸运。自己心动的女子与这一切纷争原本都毫无联系,我才更能放手去做。所以你又何须忌惮我知不知道。”时之初挽着她,走过质铺。

明夷微微皱眉,还是决定说出来:“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完全消失了。”

时之初一惊,回头看她:“什么意思?”

“我既是一缕残魂,这身体若是没了,我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可能另寻身体。要消灭我的魂魄,目前所知,唯有你姑母的祝由咒术。”明夷始终忌惮着,缪四娘能将洪奕身体里残余的师娘子的魂魄消灭,自然有办法将自己的魂魄消灭。她肯与时之初说,是肯用全部性命押在这感情上,是情感的决定,愿赌服输。但洪奕之事,她不会说,这是理性的决定,她不能用洪奕作赌。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伸手紧紧搂住明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纵有一日,这身体没了,我给你找新的便是。我要你世世代代活着,永永远远存在。”

明夷眼眶一热,无比感动,怨道:“我要活那么久做什么,没了你,我一个人活这世上得有多可怜。”

“你活着,等我。等我转世,然后你来找我,说你是我前世的妻子。”

“那时候你可不认得我,给我一个白眼,说我疯子。”

“才不会,就算忘了你的模样,也记得你的嘴唇。你亲我一下,我自然就记起来了。”时之初头一次说这么亲密的情话,在她耳边,吹得她全身酥痒。

她羞道:“怕是我亲了你,却被你扇个巴掌说我造次。”

“不会,都不会发生。我会远远就认出你,然后把你抱住。”他声音柔和。

“你转世怎么会记得?”

“我不喝孟婆汤。”

“我也换了身体模样。”

“你的眼神我会一眼认出。”

“不许胡说了,我们好好过这辈子。”

“嗯。”

明夷满心都是蜜糖,浑身都是舒泰,这感觉像是饿久了的人突然便中了头奖,垫底的差生莫名考了高考状元。幸福到头晕脑胀,即使怀疑是做梦,也死死拽着不肯醒。

就像她几日之前还未想过,有一天,时之初会亲口在耳边说这些生生世世的肉麻情话。甚至她这几十年都未想过,以为这些话只属于傻白甜的女主。自己过去的感情里,即使情话也不过我想你之类,都是千年狐狸,谁也不会傻到以为对方相信山盟海誓。

可这时的她,真真算得上千年狐狸了。从现在所在的晚唐到她穿越之前的年代,足足一千一百七十年,活了这么久,她竟然开始相信这最虚无缥缈的情话了。她愿意活在这儿,有一日两人寿数尽了,一同再去她的二十一世纪,她要将最好的一切都展现在时之初面前。带他吃米其林餐厅,带他去迪斯尼,带他开跑车在海边撒野……有太多美好的东西,而他一无所知,想到此,她心里就不舒服。

把他带回去,这成为她从这一日起,一个遥远却恳切的梦想。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二章 镖局

“现在往何处去?还要去武馆吗?”时之初问道。

明夷摇头:“等见了石若山,他定会向我引见各位长老,如果现在去,之后认出来也挺尴尬。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马成凌吧,若他提出带我们去武馆,那倒无碍。”

时之初听言,往路边店铺询问,得知了骏凌镖局的所在,离长街有些远,便与明夷驱马前去。

骏凌镖局果真气派,占了半条街,都插上黑底黄边的镖旗,威风凛凛。镖局门口装车喂马,热闹非凡。

时之初向前,寻了位年纪稍长貌似管事的老伯,行了个礼:“我们自长安来,求见马总镖头。”

老伯打量了一下时之初与他身后的明夷,皱着眉道:“两位是要托镖吗?”

明夷见他神情傲慢,大约是觉得二人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像有钱商人,也没耐性与他周旋,上前说道:“请通报马成凌,说明娘子到访,若他不便,我直接去找石帮主也一样。”

老伯听她直呼马成凌名讳,又抬出石帮主,不知底细,不敢怠慢,应了声:“好,我去通报,两位稍等。”

时之初侧脸看明夷那气势,忍不住笑:“明娘子排面就是不同。”

明夷瞥了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毕竟将来要做武林之主,总要预先练习下。”

“调皮。”时之初笑里有宠溺之感。

二人眉来眼去之际,大嗓门已经到了耳边:“明夷姐!你来怎不预先传书!幸而我未出镖!”

马成凌风风火火跑了出来,笑容灿烂,嘴角大开,跑得额头上闪了汗珠儿。穿一身丝绸袍子,显得肚子倒挺了出来,完全不像去长安时候衣着随性的小马。

明夷看他那样子,噗嗤一声乐起来:“怎一月不见便发了福?看着样子倒像是身怀六甲。”

马成凌摸了摸肚子,懊丧到:“别说了,家里的说孩子随时落地,不让我出去跑镖,只陪着她山珍海味进补,她倒无事,把我吃成这样!”

明夷赶紧祝贺:“恭喜小马,添丁是最大的事儿,让你留在扬州也应当。”

马成凌方看到时之初,好奇道:“这位是?”

明夷拉起时之初的手,十分亲昵:“你未来姐夫。”

马成凌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嘴巴因惊讶呈圆形:“明夷姐多年不肯嫁人,谁都瞧不上,都落你手里了,未来姐夫,你好生厉害!”

时之初见他满脸的心无城府,倒也觉得亲切:“缘分而已。在下时之初,久仰马镖头大名。”

马成凌大手一挥:“都是自己人客套什么。唤时大哥与石头大哥撞了名,以后我就叫你姐夫,你叫我小马,哈哈哈。”

马成凌一手拉着时之初,一手拉着明夷便往里头走,一边喊人将两人的马匹好生照管。

“明夷姐,你二人的坐骑好生厉害!我在扬州还未见过这么俊的马儿。”马成凌一路走一路艳羡。

“路过洛阳,申屠帮主听说我们要赶路,借给我二人的。”明夷说的大抵属实,懒得欺瞒。

马成凌叹了声:“洛阳还是底子厚啊,我们扬州虽然越来越热闹,终究靠着盐铁买卖而已。距离长安太远,许多西域的奇珍异宝难得见到。”

明夷笑道:“怕什么,迟早上官也会发展到长安去。”

马成凌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镖局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马成凌带明夷与时之初在大厅之后的一间厢房坐下:“这儿人多口杂,都是来托镖接镖的,也住了不少镖师,都是些粗放男儿,总是不变。姐姐姐夫坐会儿,待我安排下,便带你二人去我府上,好清静些。”

明夷说道:“无碍,不要影响你做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儿我们到外头客栈住也可以。”

马成凌拉下了脸:“姐姐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小马吗?今日定要住我府上!且不能让石大哥得知,他若是听了,必然要接你们去他那儿。我这儿虽不如他那儿宽敞华丽,可我与姐姐亲厚,总要有一日半日说说话吧!”

时之初看他倒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笑道:“明夷不要辜负小马一片好心,今日我们便住在小马府上,明日再拜会石帮主不迟。”

马成凌听这番话,喜笑颜开:“还是姐夫有道理!我与姐夫一见如故,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明夷翻了个白眼:“什么话,你姐夫有道理,我便是无理取闹,是不是?”

马成凌仗着时之初在,压根不怕,嬉皮笑脸道:“姐姐纵使无理取闹,我们也得好好哄着,姐夫是不?”

时之初哈哈大笑起来,明夷懒得理他们,自顾喝茶。

马成凌的宅邸就在镖局旁边,隔了一条小街,隔开了喧闹,却也能互相照应。从外头看,这马府占地不小。入内,十分幽静,虽不奢华,但也公整。入主屋大堂看座,唤婢女准备了茶点来。

明夷说道:“小马的府邸比我新昌坊的宅子怕是要大上一倍。”

马成凌挠头道:“都是祖荫。这宅子和镖局都是我阿爷留下的,他走后,我不事生产,只知喝花酒赌大小,坐吃山空。若不是石大哥找我合作,拉我入帮,又帮我重开镖局生意,这儿早就败落了。”

明夷点了点头:“所以在帮中,你只服石大哥一人?”

马成凌点了点头:“是,虽然石大哥没什么功夫,心思也不十分细密,可他行事坦荡,心胸广阔,是真汉子!”

明夷知他所暗指的是夏幻枫假作女装,不是真男人,眉头微皱,看了马成凌一眼。马成凌虽然率直,却也不傻,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夏幻枫的底细,便又继续说下去:“夏副帮主确实厉害,但我与他总觉得合不来,他是聪明人,我脑子没那么复杂。”

“幻枫与那三位长老关系如何?”明夷抓住这机会,恐怕这上官帮派之中,能套出真话的,只有马成凌一人了。

“储娘子与他关系疏远,各自有所防备。储娘子是老帮主的亲外甥女,从小在帮中长大,因此在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石大哥让她掌管最要命的生意,也是知道她是绝不会叛帮的。”马成凌说道。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三章 站队

听到储娘子的身份,明夷和时之初对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明夷倒是有些想法,储娘子看样子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否则也无法与那些盐商周旋。如果说帮内谁对老帮主身亡的真相最执着,那一定是储娘子了。如今她与石若山相安无事,一来定是没找到石若山的把柄,毕竟石若山一向都表现出真诚老实,二来,她需要米面铺这个生意来作为母子俩安生立命之本,幼子还未长成,她不会冒险。而在帮派内的孤立无援,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明夷心里头将储娘子列为了最需要接近和交好的人选。

“储娘子可有夫君?”明夷在铺里没看到貌似她丈夫的人,故有一问。

马成凌回道:“储娘子嫁过储家未满两年,夫君便病逝了,留了一个遗腹子。夫家怕她争产,不认这孩子,她便带着孩子回了上官家,投靠舅父。”

“哦,那也是可怜人。”明夷想起那母子同样瘦弱的模样,多年寄人离下,便是弱女子也磨成女强人了。

马成凌说道:“是啊,所以石大哥从不查米面铺的账,虽然夏幻枫一直诟病米面铺利润太薄,但石大哥拦着,我们都不好说话。”

“你也觉得储娘子私下有做手脚?”明夷听言更是高兴,如果储娘子对帮派有所保留,那就更可能日后成为赞成石若山下台的势力。

“储氏米铺联络着扬州半数以上的盐商,私盐生意利润惊人,难以查账。若说她没有中饱私囊,我是不信的。只不过她平素低调,从无什么大的开支,我们也就不好开口。石大哥尊称她一声表姐,更不好拉下脸来。”马成凌忿忿不平。

明夷笑而不语,储娘子有十几岁的儿子,为其考虑私藏银两也是理所应当。而更有可能,这些钱未必是私吞,而是用来铺设人脉,这些盐商多年来认的是储娘子,以后认的是她儿子,并不与上官帮派其他人接触,这便是储娘子最大的本钱。

“储娘子那儿的事儿不都是你和花子贤去摆平吗?怎么她真没什么表示?”明夷觉得这不像是储娘子这样的人做的事,她做私盐二道贩子,十分倚重镖局这边,与谁不睦都不会得罪马成凌。

马成凌嘿嘿一笑:“瞒谁也瞒不过明夷姐。这你可一定不能说给石大哥或夏幻枫听,如若收拾什么烂摊子,我会扯着花子贤去,他对我脾气些。储娘子也就请我们喝喝花酒,给些辛苦钱,就够打法我们底下兄弟的。不过每趟走镖给她暗地送货,除了面上的,她确实也会私下另给我一份。否则你也知道,我这走镖能赚几个钱,哪够这么大宅子的开支。”

明夷哼了声:“走镖不是不赚钱,只是还不够你喝花酒赌大小的是吧?”

马成凌理直气壮:“我可没啥大志向,能留住这镖局大宅也就对得起我祖宗和阿爷了,再多添几个孙儿,下去见他们也不怵。若不让我喝酒耍钱,我赚再多有什么意思,活再久有什么滋味!”

时之初哈哈笑道:“小马直来直往,对我胃口。人生苦短,理应对酒当歌。逍遥自在也是一种好活法。”

马成凌有了人撑腰,更是不可一世:“还是姐夫与我心灵相通。”

“是是是,你们相通去!”明夷哭笑不得,也懒得帮人家管儿子,继续正经话题,“花子贤这人如何?”

“他啊?还不如我。”马成凌更得意了,“他那武馆也是他祖上产业,到他手里,日渐萧条。他比我好赌,玩得大,终于是把武馆都输给了别人。他阿爷因此一病不起,他才知道悔恨。便去赌场跪求将武馆还给他,被夏幻枫遇上,帮了他一把,也把他带进了上官帮派。”

“那这样的话,夏幻枫对他算是有再造之恩,怎么看上去二人关系也不咋样?”明夷想起夏幻枫曾对石若山埋怨花子贤养了一群地痞闲人的事。

“是啊,花子贤与我年岁相当,经历相似,玩得到一起,因此兄弟相称。他也常向我埋怨夏幻枫管得太多,不理解他养武馆有多么不易。上官帮不好出头的事,都是他武馆下面的闲人去做,不怕脏手不怕污名,出了事,也有人顶。这都是钱堆起来的,否则哪有人跟你讲义气!”马成凌说起这些,来了劲儿,也是素来对夏幻枫成见已深。

明夷顺着他应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夏幻枫能出那么大手笔去帮花子贤,定然是早有所谋,甚至赢来他的武馆可能都是安排好的。以夏幻枫的心思谋略,不可能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如此投入。

花子贤极有可能实际上对夏幻枫效忠,在马成凌面前佯装不睦,是为了接近马成凌,了解他镖局的实际情况。而夏幻枫在石若山面前投诉花子贤,可能也是一样道理,让所有人以为花子贤与他已经无甚恩义。

这花子贤,明夷倒是有兴趣一见:“既然今晚你与你姐夫要畅饮,你又和你花大哥交好,不如一起请来,喝酒也更热闹些。”

马成凌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而后立马招来小厮去送信邀请。

“肖氏夫妇又是什么来头?”明夷只剩下这一对毫无头绪。

“肖万平和他娘子与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瓜葛,只是每月给帮派算清账务。偶尔需要花大哥那边出些人手帮着收田收房。平素全城都知道他的平天下质铺有上官帮派撑腰,谁也不敢为难。”马成凌表情很是不屑,“他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算账,也不知道为何要给他们长老之位。”

明夷懒得理会他,他一介武夫,哪会明白这金钱往来,利滚利,钱生钱,是怎样的学问。若没有这些源源而来的财富,上官帮派怎么可能养着这么多帮众,支撑起这些生意。

“那他二人是谁介绍进入帮派的?”明夷想知道肖氏夫妇究竟会站在哪一边,这可能是下一步夺取帮主之位的关键。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戏水

肖氏夫妇是帮派中最特立独行的一支。

“这个我也不清楚,石大哥把他们带进来的,但他们与其他长老都只是点头之交,只与石大哥直接接触。有次我问了,石大哥只说是偶尔相识,欣赏他们的学问。”马成凌皱着眉,似对此十分不满。

明夷就此更加确信时之初之前对石若山的怀疑,这个人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率直。帮派的命脉在财源,都掌握在肖氏夫妇手中。这也是夏幻枫为何执意在长安另开财路的原因,如任何较大的花销都得从质铺里抽取,他便再无自主的空间。

有趣的是,石若山一边扶持肖氏,占据了帮派大半财力,扼住了扬州这边的命门。一边默许夏幻枫在长安的作为,甚至自己也投了些私财进去。这恐怕就是他行事的中庸平衡之道,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也向夏幻枫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倚重。

可这肖氏与他的单线联系,始终脱不了他布下自己亲兵的嫌疑。

“肖氏可能确实才华卓然,才令石帮主毅然延请。”时之初轻描淡写说了句。

马成凌有些沮丧:“正因为如此,虽然觉着他二人来路不明,我跟花大哥也使不上力。自开了质铺,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没愁过钱。可以说这遍地黄金的扬州,半数富商都把钱交给肖氏打理,但这也不全是他夫妇的功劳,须知别人肯将钱拿来放贷,首先是看在老帮主数十年在扬州的声明,其次是现在上官帮派的势力,放出去的钱,没人敢赖。”

明夷应和道:“是啊,肖氏再大的本事,不抬着上官家的招牌,怎做得大。”

心里想的是,肖氏若真是聪明人,倒不会与上官帮派决裂。质铺做大,靠的是人脉与排面,离了扬州,肖氏的平天下什么都不是。离了上官,他充其量也就能做个小当铺。只要他坐稳上官的长老,金钱人脉源源不断,几辈子都不愁。

如此说来,如果肖氏与石若山没有什么私人感情的瓜葛,只是利益相投,任何人当帮主,只要肯把这条财路依然留给肖氏把持,留一线,够他的油水,恐怕他二人定不会与大局作对,为石若山出头。

与聪明人合作,从来都是最简单舒服的事。

明夷故意打了个哈欠,马成凌见了,怨自己糊涂:“早该想到明夷姐旅途劳顿,我还在这儿说些无聊的帮务,肯定闷着你们了。快先去沐浴休息会儿,待花子贤到了,招呼姐姐姐夫一同喝酒。”

为明夷与时之初准备的客房在主屋后方一侧,与马成凌与妻妾的住处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琼花林,只可惜不是花期。

明夷叹道:“还真想看看扬州满城琼花的模样。”

时之初搂住她的肩:“明年开春,我们再来便是。”

“不知道那时你我会是如何情状。只是来一趟不易,能住久些更好。”明夷深深呼吸了一下江南湿润的空气,有不同的清新之感。

时之初笑道:“怕是那时,整个扬州都以你为尊了。”

明夷愣了下,虽也心心念念要做帮主,但真能成这一方的土皇帝,是她从未认真考虑过的,如梦话一般。

马府自没有的申屠世家气派,婢女在客房中的木盆里倒入热水,供二人沐浴,出门之时还特意说了句:“总镖头说,给备了够双人沐浴的浴盆,请二位好好享用。”说罢,忍着笑红着脸退了出去。

明夷无奈摇头:“这小马真是不正经,把家中婢女都带坏了。”

“哈哈,他为人洒脱,独爱醇酒美人,也是不枉一生了。”时之初锁上门,将外衣褪去。

明夷脸上微红,走到浴盆边,四处张望。浴盆与床铺之间隔了道屏风,两面是墙,挂着仕女图。另一面是窗,半透的纱窗光线充足。

时之初已走入浴盆,伸手接她:“怎么,还害羞不成?”

“这太亮了……”明夷不甘被他瞧出怯懦,找着借口。

“亮些也好,让我好好看看你。”时之初眯着眼,声音低沉,突如其来的魅惑感,让明夷脚下一软。

未有意识,她已衣衫落地,被他牵入盆中,双腿触碰,双目交缠,距离不过一臂之遥,对方呼出的热气都能在脸上划开。

明夷觉着身子没有重量,灵魂也化在这一盆飘着浸着干花袋儿,散发悠悠香气的热水中。他将她搂过来,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从背后搂住她,静静搂了会儿,在脖子上留下一个吻。之后,又细心舀水给她洗着长发。

她忍住泪,觉得自己没出息,明明只是极自然的情侣间日常,却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如此珍爱过,满心都是感叹与幸福。幸福到,觉得那么不真实,觉得某一日睁开眼,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头发擦了半干,也不能立即睡去,便坐在床榻上,依旧倚在他怀里,半梦半醒。

她声音如梦呓:“为何对我那么好?”

“并无刻意对你好。”

“可曾对她如此?”她咬了咬嘴唇,“以前那个明娘子。”

“没有与任何人共浴,也未梳过女子的秀发。”他答得坦荡。

“她不会强要你对她如何吗?”明夷虽不想去想想他和别人在一起如何相处,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恋爱中的女子大抵如此。

他轻笑道:“我虽想接近她,却不会曲意讨好。她任性骄纵,偏就喜欢我这么不冷不热。”

“我不许你对我冷。”明夷转身抱住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不冷。”他环住她,只两字,让她化成了一汪春水。

缠绵半场,两人终究仍心系着正事。

“你说我们从何入手最好?”明夷想着这几位长老之间的关系,处处有机会,又处处不可轻动。

时之初说道:“现下不用考虑太多,你只需与这几人都熟悉下,若能取得好感更好。还是得等外部来的合适机会,让石若山有不得不退位的理由。”

“你是说陶三娘的联姻?我只怕她回了长安,一时不会将石若山纳入考虑。”明夷咬着嘴唇想。

“她不来,那就让上官帮派都去。”时之初似成竹在胸。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少

时之初起身穿好衣服:“立即修书一封,让马成凌想办法尽快送到夏幻枫手中。最重要不要让叶被陶三娘说动。”

明夷听此,也是紧张起来:“是啊,如果陶三娘将在洛阳和周边探得的申屠世家情状添油加醋说一番,再反口说是申屠世家有意联姻。那么叶为了阻止申屠世家吸收桃七帮的势力,极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答应陶三娘联姻的请求。”

时之初点头:“我们在路上也听到,江湖早就传说陶三娘属意叶,这话,兴许是陶三娘故意散布。而后可以顺理成章,推说因自己一心恋慕叶,而拒绝了申屠世家的联姻请求。毕竟申屠世家碍于陶三娘是个女子,并不会将自己拒绝陶三娘联姻之事大肆张扬。这便由得陶三娘从中作梗了。”

明夷脑袋上快渗出汗来,急忙到书桌寻纸笔,手忙脚乱。时之初看不过去,替她研墨。明夷看着毛笔,然一笑:“我来处人们已经很少用毛笔,我的字写得太难看,不如麻烦夫君代笔。”

“既然是夫君,自然不能拒绝贤妻的要求。”时之初接过笔来,笑道。

“难免马成凌也会知道这信的内容,写简单些,他会明白。其一,申屠世家独霸一方,洛阳之外,汴州亦盛。其二,三娘求与申屠联姻,申屠拒之,可能求诸叶。”明夷相信以夏幻枫的心思,定知是想要撮合陶三娘与石若山,下一步便可改天换日,而如此书写,即使马成凌看到,也只以为是通告江湖见闻,不疑有他。

时之初挥毫潇洒,将书信折好,便寻婢女带他们去找马成凌。

马成凌听报,让他们直接入室,他是粗犷之人,也并不避讳,倒是他夫人一脸羞臊,看来二人方才正在耳鬓厮磨。

那夫人斜躺床上,腹部微鼓,看来也不过四五个月身孕,便要马成凌不得出远门,随侍身边,看来马成凌对她颇为宠爱。瞧样貌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风流,衣衫轻薄,倒不像正妻模样。

马成凌嘿嘿一笑:“这是我刚纳的平妻,宁氏,旺我,好生养。”

宁氏也不下床,微微欠身:“身上不便,娘子见谅了。”

“这是我亲姐姐姐夫一样,你便随我称呼。”马成凌大大咧咧,并不恼她无礼,明夷自然无话可说。

这女子骨骼轻挑,眉头杂乱,眼神不定,应当是马成凌从烟花地里赎回来的,如此出身,能得到平妻之位,只能说颇有手段,而马成凌的正室懦弱无能。

宁氏纵躺在马成凌身后,尤不安分,眼睛在时之初身上打转。明夷不喜她,懒得多说,只让时之初将信递给了马成凌。

“这里是我们一路所见,必须立刻传给夏幻枫知道,让他在长安有所准备。你可有什么法子?”明夷开门见山。

马成凌坐正了身子:“自夏幻枫去了长安,我们帮派便打通了扬州到长安的书信通道,三四百里一站,专人轮值。最好的信鸽每站一换,保证以最快速度送达,日夜不休。现在发出,后日中午便可到达容异坊。”

“那真是极好!”明夷眼中有光,如果这样,恐怕陶三娘还没来得及在长安落脚安稳,夏幻枫便可及时与叶联络了。叶知道申屠世家拒绝了陶三娘,绝不会肯要这被申屠嫌弃的女子。

马成凌整理好衣衫出门去安排,让明夷与时之初在大堂等候。

等候之时,马成凌召来他正妻孙氏招待明夷二人。

孙氏与宁氏显然云泥之别,端庄秀丽,出口有礼,瞧得出是念过诗书的。明夷与之寒暄,越发亲热。毕竟女子之间,明夷又显露出对宁氏的不屑,让孙氏渐渐敞开了心胸。

交谈之中,得知她是马老镖头在世时给马成凌定下的亲,而那时马成凌醉心一位花魁,硬要娶进门,被马老镖头狠打一顿,将那花魁送出了扬州,不知去处。

因此马成凌虽被迫娶了孙氏,而孙氏百般讨好,终究还是得不到他的真心相待。生了一个女儿之后,马总镖头去世,马成凌没了畏惧,借口孙氏没有生儿子的命,夜夜在外寻欢,再也不曾与孙氏同房。

明夷看孙氏也不过二十五六年纪,却比自己更憔悴,形容消瘦,眉头微锁,颇为不忍,瞪了眼时之初:“男人就是那么没良心!”

时之初哑然,不好多语,装作不知。

明夷便劝她莫把那傻子放在心上,好吃好睡,把自己养得水润可人:“男人原本就贱,你越不在意他,他才把你当宝。”

孙氏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惊讶,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时之初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好笑又无奈。待她安静会儿,在她耳边说道:“你是不是要用这些御夫术对待我?”

“你若在外风流,我才不会花心思挽留你。或用化尸水将你化了,或求你姑母把我收了,你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明夷说着,自己倒动了真情,心里头一阵疼。

时之初一捏她的手,将她心思唤回:“永不会有那一天。”

马成凌再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金色锦团刺绣绸袍的男子,绿绸裤紫金靴,整个一花团锦簇,闪瞎狗眼。他比马成凌高了半头,身子壮硕,面容粗犷,眼神彪悍,与一身富商打扮极不协调。想来这就是开武馆的花子贤了。

纯武夫模样,加上谜之审美,让明夷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幸好有马成凌从中调节,花子贤话不多,一双眼还透着些冷静,始终在观察明夷与时之初的一举一动。这模样,使得明夷更不信他是马成凌口中混迹街头的痞子头,贪图享乐的二世祖。

酒宴布好,诸位上座。马成凌让孙氏退下,自己与花子贤一桌,面对着明夷与时之初,又请来个唱曲儿的小娘子,咿咿呀呀几段,除了马成凌自得其乐,几人都是各怀心事。

小娘子退下,花子贤却突然开了口:“时兄,我瞧你武功定然不弱,可否讨教几招?”

明夷愕然,转头看时之初,他面不改色,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六章 身手

看二人要切磋功夫,马成凌最为兴奋:“花兄,你若赢了我姐夫,方才那位小娘子我便让于你,今晚你带回府。”

马成凌转头看时之初,刚想开口,被明夷狠狠瞪了一眼,哈哈笑道:“我姐夫自然是不能以这个为赌注,若姐夫赢了,要什么随意开口说就是!”

明夷接过话来:“这可是你说的,我之初赢了,你便要听我一事,绝不反悔。”

马成凌拍拍胸口:“明夷姐也不会要我小命,其他都是身外物,如何都行!”

明夷对着时之初甜甜一笑:“那就有劳夫君了。”

时之初轻笑道:“明夷高兴就好。”

花子贤看得烦躁:“还没赢,说那么多,来打过。”

花子贤跳了下去:“既是自己人,只用拳脚,不使兵器,不伤性命。”

时之初轻轻一跃,到他面前:“均可。”

花子贤并不客气,直接出手,拳风狠辣,直取面门。时之初眼中笑意未消,双手背在身后,步法轻盈,未见挪动已身在三尺之外。

花子贤吃了第一亏,并未失冷静,飞腿直击对方小腹,力道与速度都显出他自小练武的功力。时之初不退反进,单手一托,恰托在他的脚踝,轻轻一拨,花子贤的腿便往上飞去,失了平衡。他及时调整,飞旋一圈,勉强站稳落地。

两招落败,花子贤才有些气急,一跺脚,将身上锦袍丢开,露出上半身,肌肉饱满油亮,胸宽坚厚,比时之初更强壮三分。

他反手运气,身上肌肉处在紧张状态,蓄势待发。脚下一瞪,飞跃而上,居高临下,一掌拍向时之初头顶,这力度,若是不识武功之人,定是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马成凌看他用了绝杀,要开口制止,却看明夷一摆手,妻子都不着急,自然没有小舅子着急的道理,便继续观望。

时之初目光未动,头一偏,左手手肘上抬,迎向花子贤的手掌,右手翻手画了个圈,向上一顶,未碰触到花子贤本分,却见他如小小沙包一般,被抛了出去,飞向一侧梁柱。

时之初也随他飞过去,在他触碰到梁柱之前,便抓住他裤腰,将他稳稳接住,站到地上。

花子贤落了地,单腿往下一跪,吐了口血,再起身时,他腹部一个巨大的红印,乃是时之初掌风所致。马成凌见状过去搀扶,他摆手推开,费劲站了起来。

时之初也是真心有愧:“花馆主一招三花灌顶太过凌厉,我为自保下手过重,请花馆主不计前嫌。”

花子贤一脸颓然,沉默了会儿,还是愿赌服输:“是我技不如人,时大侠已经手下留情,倒是我花某太过小气了。”

明夷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出,花子贤是将真功夫都使了出来,而时之初只是轻松守住,并未出招。仅仅一掌便差点要了花子贤的命。如果他撞到梁柱上,那速度加上自身体重,纵使不死也要残废。时之初轻巧将他接下,可见二人的武力值差别,是冷兵器与核武器的差别,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时之初此作为,也不是贸然。恐怕他自花子贤落座,就有眼神挑衅,才使得花子贤坐不住了。仅仅一个长安行商,怎能得到各位长老的重视。出此一招,让上官帮派知道丰明夷身边的男人武功绝顶,如此,她才有被人尊重的资本。

明夷向时之初点了点头,心照。

马成凌看时之初的眼光立刻不同了,他是那种什么都放在脸上的人,仰慕之情尽在眼底。可花子贤毕竟是他兄弟,看他口吐鲜血也不得不顾,招来婢女去请名医。

时之初走近花子贤,低头恳切问道:“在下略通医术,如蒙不弃,可替花馆主止血调息。”

花子贤略有迟疑,却也觉得不能如此小气,拱手道:“有劳。”

时之初运气于指尖,在膝腿部及腰部附近各取几个穴位,在每个穴位点下之时,都见花子贤面色狰狞,咬唇忍耐,像是非常酸痛。与明夷在电视上看的点穴不同,时之初运气指穴,在各穴位都停留一阵。七八个穴位下来,他额上也起了细密的汗珠。

时之初治完站远了些,花子贤松了口气,眼神恢复了犀利,站起身来活动筋骨,竟似无事一般,连忙拜谢:“时大侠竟身怀如此奇技,失敬。”

时之初笑道:“只是学过些皮毛,将银针刺穴的方法换成用内力推动穴位,自己试过,起效很快。”

花子贤已经毫无芥蒂,满心只有欣赏羡慕:“这也须得时大侠这般精纯的内力,恐怕江湖之中无出其右。”

时之初谦逊摇头:“只不过虚长几岁,肯用功罢了。”

马成凌一头雾水,过去拉起花子贤,左右端详:“赫了得,跟没事一样!姐夫你手段太高明了!以后我惹了事你也给我来这一手,立马站起来就能接着打。”

明夷扑哧一乐:“都当爹的人了,还整日想着惹事。”

马成凌乐不可支,拍了拍花子贤胸口:“你也不用时大侠长时大侠短的,都是自己人。就跟着我叫姐姐姐夫也行。”

明夷把时之初拉过来坐下,笑道:“我们还未成婚,你胡闹也就罢了。别让人看了笑话。”

花子贤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我们粗人也不懂什么规矩,颜叫声明夷姐,石大哥,唤我子贤就是。”

这一番打斗之后,气氛倒是奇怪得其乐融融起来。也无人再理会唱曲儿的小娘子,只互相敬酒说笑,谈着这扬州的风土人情。

马成凌老盯着明夷敬酒:“姐,你难得来我这儿一次,我却是喝过你不少好酒,这回,不喝醉我可不依。”

明夷微醺,眼儿媚,倚向时之初肩上:“你要我醉,怕是你姐夫不肯,你打得过他再说。”

马成凌咿呀乱叫:“姐你欺负人不是!哪儿去找能打得过姐夫的人,分明是要赖我酒!”

时之初宠溺得拍了拍明夷,笑道:“来,她的酒我都喝了。她上次醉酒还没好利索。”

马成凌瞪起眼:“那姐夫怎不给她推穴解酒,如此便不怕了。”

时之初看了眼明夷,眼睛眯成月牙儿:“怕她疼。”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七章 醉情

闹到快二更,花子贤与马成凌都已喝得快不省人事,被婢女们扶去休息。时之初仗着内力,逼出不少酒气,无事人一般。明夷的酒大半被他挡了,却还是要醉未醉,脚步迷乱,身上无力。

时之初扶她入屋,她见自下无人,更是来了劲儿,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我们两人再喝上几杯?”

他摇头苦笑:“我可不想又半夜给你收拾残局。”

她仰头一哼,推开窗子,手舞足蹈:“看月色刚好,你我不举杯向月,岂不是辜负这良辰美景?”

她朝着月亮,假扮狼吼,却似小狗咆哮一般,听得时之初忍俊不禁。

遥遥相对是马成凌所住那栋楼,也传来一声狼吼,住在他楼下客房的花子贤也是嚎叫应和。一时间,这院子里如同荒山野岭,引得那些收拾残局的婢女一个个便走边掩嘴而笑。

时之初搂住明夷的腰,硬是拽回床边坐着,将窗户关上,否则怕是这一晚都没得消停了,哄着:“喝酒容易,你先醒了酒我们再喝。”

明夷撅着嘴,说道:“我不怕疼!”

时之初不明白:“什么?”

“我不怕疼,你给我推穴。”明夷倔强地把腿抬起。

时之初哭笑不得,她倒是记得自己说那句怕她疼,可不知怎么理解成是她怕疼,白费了他怜惜照顾的心意。

看她一脸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神情,他也知继续纠缠不过浪费时间,干脆让她记住疼痛的感觉,以后再不敢倚仗着他能推穴而多喝。

“好,你躺下,我给你推穴,疼也要忍住,不能乱动。动了怕会伤及五脏六腑。疼得受不了就喊,我停手,不过你也别再闹着喝酒了。”他说得严重些,吓住她。

她像个乖巧的小学生,躺平了,解开外衫,双眼望天,一动不动。

他无奈摇了摇头,在她腹部取了穴位,手指还未用力,再提醒一声:“会痛,忍着。”

她视死如归模样,点头。

一指下去,如一打银针同时刺穴,虽无破皮流血的痛感,但穴位受到强烈刺激引发的酸痛让她眼泪直流,手抓紧了床单,牙咬破了嘴唇,但就是忍着不出声。

他瞧着有些心疼:“不推了,睡吧,好不好?”

她倔强得把眼泪擦了擦,闭上眼:“不,继续,我能行。”

时之初拗不过,手上稍微轻了些,连取三个穴位,也不敢运功太久,饶是如此,明夷也痛到浑身要散架一般,眼泪完全止不住。

时之初放弃了:“好了,你感觉下,还有头晕吗?”

明夷支撑着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没有。”

“我去给你取酒,少喝一点就睡。”他揉了揉她脑袋,出了门。

回来时,手拿一壶黄酒,热过,散发出阵阵香气。

她其实并不嗜酒,执意如此,另有原因。

二人在窗边,看圆月清冷,手中暖酒馨香,眼前人有月色衬托有美酒加持,更如天人一般,看着就心动不已。

她舔了舔嘴唇:“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我疼,才不给我推穴。”

“哦?你还记得?那为何……”他神色迷茫。

“我也确实怕疼,可是,我就是想此刻与你单独喝一杯。”她微醺的眼闪烁如星。

他笑,如弯月倒悬:“原来夫人如此贪杯。”

她摇头,脸颊红云娇俏:“我不贪杯,我只贪你。都说酒后会乱性,你与我可是多日未曾乱过……”

她说着,饮尽杯中酒,手便往他身上去,爬上胸膛,指尖钻入衣襟之中,在弹性十足的胸肌上挑动。

他抓住她的手,低头便将她的唇吻住,将酒液吸吮过来,又吻到她耳垂:“想要,我都给。”

将她打横抱起,去往鸳鸯帐中,一夕共醉不需酒,半城春光**卿。

晏起,花子贤已被自家夫人接回武馆继续休息。而马成凌精神倒是不差,并无宿醉模样。

明夷昨夜既是疲累又是心满意足,马成凌那位娇矜的宁氏恰在院中休憩,见她来,嘴快:“看来明娘子昨夜逢甘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啊。”

明夷嫌她没分寸,皮笑肉不笑:“宁夫人果然经验老道,这都能看得出。”

宁氏吃她一句,心头恼火,还想再说,被马成凌喝了去:“没大没小,在这里聒噪什么!”

宁氏戏好,立刻梨花带雨,也不吵,只是委屈巴拉抚着肚子不言语,马成凌倒是最怕她这模样,掏了个金锭子出来:“给孩子压惊,都是我不好,言重了。”

宁氏果然便破涕为笑。明夷摇了摇头,看来这马成凌心知肚明,也并非被美色所惑,只是喜欢这种花钱就能安抚不用多费心的女人罢了。

时之初看这家务事,有些尴尬,催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这就去拜见石帮主?若再晚,恐不太礼貌。”

马成凌笑道:“也好。不过我那石大哥一向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

明夷说道:“我知绫罗早一步便来扬州寻石帮主,我也想看看她,甚是挂念。”

马成凌惊奇道:“我却未听说有女子来寻石大哥,或许是石大哥金屋藏娇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明夷心知绫罗昨日才到扬州,帮派中人自然未来得及知晓,却不点明,只当不知。

三人骑马前往,路程不远。上官的宅子也是闹中取静之所,沿湖占了一片大好春光。马成凌介绍说,这是上官老帮主的祖宅,虽占地不大,但居于灵秀之所,离上官家的田地也近。

石若山接掌后,虽然帮派势力不断扩大,人员也增加不少,但都分别从属于四大长老。比如普通帮众大多投身武馆或镖局,鲜有来上官宅邸的。只有副帮主与四大长老及各自的亲信,才经常往来,并保持月初月中两次碰头,商谈帮务。因此上官府范围并曾扩建,保持了低调的传统。

明夷由此想到申屠世家。申屠家所有重要成员全部在一道生活起居,帮派总部如同一个五脏俱全的庄园,如此,申屠兄弟绝对权力中心得以保障。而上官帮派显然权力分散于四大长老手中,帮主怕是被架空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十一八章 燕晚

上官府的管家姓秦,出乎意料的年轻,比石若山还小几岁的模样,见马成凌到了,恭恭敬敬请入内。

上官家的主楼很是平常,甚至有些配不上上官帮派的威仪。马成凌见二人面露疑惑,解释道:“这上官府是老帮主按八卦造型设计,建有四座主楼,之间造了四个池塘,中间是一座极宏伟的观星台。因此这楼貌不惊人,只是四座楼之一。”

秦管家上了茶,听马成凌在介绍,大约是不忿客人看轻上官府,幽幽加了句:“朱雀楼是帮主用于接待外客,不好张扬,装饰平实。”

明夷听出他的意思是自己身份不够格,所以只能在最外侧的朱雀楼接待。也不好与一下人多言,笑了笑。

马成凌虽粗犷,却不蠢笨,说道:“明娘子是长安的贵客,与帮主兄妹相称。今晚定是要住在玄武楼的,石大哥还会在观星台为娘子设宴。”

明夷摆了摆手:“我只是小小行商,哪敢叨扰。只见了石帮主一面,与绫罗说说话,便还是回小马那儿更自在。”

秦管家听马成凌说时,有些羞惭模样,但听明夷说到绫罗,神色恢复了倨傲:“帮主夜宿燕晚楼,还未回来。至于绫罗娘子,似是一早就出了门了。”

明夷看他神色,应当是知道绫罗出身,且绫罗并未受到石若山的厚待,才让管家如此轻慢。心情便不悦。

时之初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马成凌:“这燕晚楼是何所在?”

马成凌有些为难,回道:“相当于扬州的行露院,是最上等的青楼。”

明夷仍存一丝幻想:“石大哥或是陪客人去耍?”

马成凌尴尬一笑:“石大哥在燕晚楼有个红颜知己,常去留宿。只是没想到他会丢下绫罗……”

明夷怒火中烧:“他既有红颜知己,又说什么要找个过日子的女子。这不是欺骗我和绫罗吗?”

秦管家看她霸道,连马成凌都对她唯唯诺诺,知她不好惹,默默退下去:“有事再唤我。”

时之初比明夷清醒,叫住他:“管家留步,请问绫罗是何时来此,帮主可有接待?”

秦管家看了眼马成凌,马成凌正愁被明夷质问,心内不安,脾气更压不住,厉声道:“你知道多少都给我说!否则就算石大哥在,我也不给面子,照样扒你的皮!”

秦管家知道他混,哪敢吃眼前亏,忙说道:“昨日绫罗娘子到访,帮主将她安置在白虎楼,去说了几句话,吩咐厨房做饭菜给送去,未曾多留。之后便去了燕晚楼。”

明夷急问:“饭菜可有动过?”

“未曾动过,听白虎楼的婢女说,饭菜被原样放到门外。一早婢女送热水去,她已不在了。”秦管家乖乖回答。

明夷知道绫罗的脾性,绝不会自寻短见,倒是不太担心:“看来她是打听到石大哥的去处,找了过去。她是想要个说法。”

明夷起身便走:“我们去燕晚楼。”

一路上,明夷越想越生气:“我原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绫罗托付给他也算终身有靠,没想到做事如此不堪!”

马成凌骑马在她身侧,劝道:“石大哥并非如此,他确实想在长安找个女子,与她安家,但没想到绫罗会跑到扬州来。”

明夷冷笑一声:“他是想在扬州有燕晚楼的小娘子抱着,回长安有个妾侍等着,一点都不耽误啊。看来是我们绫罗痴心妄想了,还想与他真心相交,相濡以沫。”

马成凌叹道:“明夷姐你也不要太偏激了。不是说绫罗不对,只是她不清楚石大哥的处境。在长安,他可以给她一个家,与她夫妻相称,但在扬州,他毕竟是入赘上官家,帮派里还有上官老帮主的残部。不说别人,储娘子是上官家的外甥女,你说她会容许石大哥娶青楼女子进门吗?”

明夷稍微冷静了些,毕竟她也是听得进道理的人:“那燕晚楼怎么回事?”

“燕晚楼的晚晴在石大哥遭逢丧妻之痛时给了他许多抚慰,也帮他做了不少事,拉拢官员,介绍盐商。可以说是我们帮派的一大功臣。纵使如此,石大哥也从未有过娶她入门的想法,只是经常去关照,把她养在了燕晚楼。”马成凌耐心说从头。

明夷不语。如果是当初的自己,恐怕会被这一番说辞说服,对于绫罗而言,在长安能安个家,石若山能娶她为妾,已经是不错的结果。做帮主夫人,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现在渐渐开始怀疑石若山不是简单老实的人,便会联想到,他善待晚晴,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可利用之处罢了。

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对妻子,利用其感情而占了上官帮派,对晚晴,利用其沟通官员与富商,对绫罗,逢场作戏或是找个暖床看家的小妾。

究竟如何,还是要见到他本人再问清楚。

燕晚楼与上官府恰占了湖的两岸,距离不远,却要绕湖半周,只怪明夷出发时急躁,不听马成凌劝阻,否则摆渡过去,会更快些。

燕晚楼所在的湖岸与对岸相比,已是另一番光景。酒肆店铺林立,处处红袖招摇,一路烟花之所也有四五家,都是规模不小。打眼看去,扬州的美人名不虚传,集结了江南道淮南道的秀色,身形娇小,眉目精致,别有风韵。

到燕晚楼,满目的气派。行露院在长安,属于闭门接客,要的是客人身份尊贵,因此门面并不张扬。而燕晚楼则是不拘一格,只要舍得挥金如土,都是座上嘉客。

明夷见一些客人在燕晚楼前徘徊,门口摇着扇子的妈妈也不去拉,伸手五根手指。有客人咬咬牙,给出五两,妈妈便笑盈盈请他入内。

明夷一行刚下马,那妈妈就殷勤跑了过来:“马镖头今日倒是有闲,怎么,两位夫人肯放人了?”

马成凌呸了声:“我要来还要看她们乐不乐意不成?别废话,我来找石帮主。”说罢,丢了个小金锭过去。

那妈妈笑得更开了,连忙把金锭收入怀中:“石帮主已走了半个多时辰,应当回去了吧。” 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佳人

听到石若山已走,马成凌打算回头。被时之初拦住:“半个多时辰,早就应当回到上官府了,我们才出发一刻钟而已。看来并未回去,你可知他会去哪里?”

马成凌摇了摇头。

时之初问那妈妈:“可有一位女子来找石帮主?”

妈妈有些为难,看了眼马成凌,说:“没有。不过有个女子说是来找晚晴,是晚晴家乡的表姐,便进去了。我让她等着,一转头便不见,后来我看石帮主与她一同走了。”

明夷心说绫罗不愧是知晓世情,若说找石若山,定被赶了出去。说找晚晴,又是女子,很容易被带进去。

时之初看了看明夷:“既然在一起,应当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我们去会一下晚晴娘子?”

明夷点头:“好。”

马成凌明白了,又给妈妈扔了个金锭:“我们找晚晴问几句话,没事。”

走入燕晚楼,明夷见大厅里有几桌客人在喝酒听曲。好奇问马成凌:“你们扬州的青楼如此勤快吗?大白天一早就接客。”

马成凌笑道:“扬州人爱喝早茶,这早花酒也是首创。五两入场,包两壶酒四个点心,清倌人随意点,陪唱陪喝,花费少,也有意思。到了晚上,那就没那么便宜了。”

明夷叹道:“论生意经还是扬州强些。清倌人晚上也没活,得一夜好眠,白天正好可以唱曲陪客,一点不耽误。”

马成凌说道:“这也得是在扬州,做生意的多,白天来场早花酒顺便还能谈生意。长安大客多是官家,白昼哪有时间,又哪有胆量去青楼。”

明夷上到二楼,妈妈已将入了睡的晚晴唤起。只听得里头娇滴滴一声:“便进来吧。”

明夷怕人太多,不好说话,让时之初在门外守着。马成凌轻声笑道:“明夷姐是怕姐夫看到不该看的?”

明夷瞪他一眼,走了进去。

确实,幸而让时之初在外守着。这扬州的开放程度,让明夷咋舌。

晚晴穿了个半透的亵衣,只遮住关键部位,能露的都露着,外头披个浅黄色薄纱,将玲珑浮凸的身材展现地淋漓尽致。她头发散乱,自有一股慵懒风情,眼神迷离,樱唇微启,皮肤雪白,骨架娇小而体态丰盈,虽嫌直白,容貌也比不上行露院几位头牌,但对于血气方刚的武夫,这一类最是致命。

只消看马成凌的神色便知,三魂不见了俩,直勾勾看着,用眼睛把那亵衣都扒了。晚晴并不介意,伸了个懒腰,亵衣又往下褪了些,露出大半个雪酥团子,颤颤的兔儿般。

晚晴娇声道:“马镖头找我何事?这位莫非又是石帮主的未来夫人?我可没把他绑着拉着,他要来,我也拦不住不是?”

明夷看她一味卖弄风情,干脆把马成凌也赶了出去。

“我不是石帮主的夫人,只是上官帮派的小小堂主,为帮派做事罢了。”明夷边说,边还在想怎样撬开这女人的嘴。

屋里没了男人,晚晴把衣服扯了扯,脸上换了神色。一时间,妩媚与轻浮都荡然无存,却多了些漫不经心,全不在乎的样子。

“我只为石若山做事,你们帮派的事,找我作甚?”她的声音都变得平实起来。

“今早,是不是有个女子来找他?那是他长安的相好,我们怕他色迷心窍真娶了进来,影响帮内兄弟感情,才想来及时制止。”明夷揣度这晚晴也是定不愿意石若山娶绫罗入门的,以此切入,或能让她说些实话。

晚晴面沉如水,不见喜怒:“你也称石若山为帮主,那他便为尊,你为卑。帮主的私事何时轮到你等插手?”

明夷却未想到这晚晴如此厉害,一时语噎,勉强挤出点笑容:“石帮主若纳上三五房小妾,藏起五六位娇娘,我等不敢多言。但这上官帮主的帮主夫人,却绝不能是烟花女子。”

晚晴眼里一动,嘴唇微微颤着:“她……也是烟花女子?”

明夷知已戳中她心事,毅然道:“那位女子是长安花魁,帮主答允为其赎身,迎娶入门,因此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晚晴垂下眼,镇定心神:“若是石若山真心喜欢她,岂会昨夜不陪着她,却来找我?”

明夷故意不回,只叹道:“这些年晚晴娘子为上官帮派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当年帮主喜爱晚晴娘子,帮内诸多反对之声,近来也日益平息了。本以为帮主至少要给娘子一个名分,不能总在这声色之地……”

晚晴紧紧闭上眼,倔强地不肯落泪,终于收起了防备,姿态软了下来:“我早已没这样的念头,如果说开始还想做个妾侍陪在他身边,自从我选择了这路,便注定我与他再无可能。”

明夷坐过去,靠近她,看她身上有些发抖,将薄被拥在她腰际:“娘子如此风情,原本找个富户从良轻而易举,肯为帮主做这许多,必是交付了真心。只是男人啊,都用天下当着借口,何曾理会过女子的真心。”

晚晴茫然坐着,似自言自语:“我曾想过跟他回府,哪怕当个随侍的婢女,可他说不能委屈我,要八人大轿娶我进门。比起我的失落,我更怕见他懊丧,甚至在我面前落泪,只因帮中的阻力,如要娶我,就要失去帮主之位。我不能见他如此,若他落魄失志,也不再是我景仰的那个石若山。”

明夷皱着眉听,忍不住心中对石若山的吐槽,究竟是不是帮中的阻力,谁能知道?再玲珑剔透的女子,只要触碰到感情,都是可笑可叹。

“若你已不求名分,她为你置个外宅,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明夷佯装不懂。

晚晴苦笑道:“这也是我选的路,他有一阵日日借酒消愁,喝得大醉。酒后说出,帮内长老皆不服他,他也无力去开拓官府的人脉,觉得自己十分无能。我便提出由我作为媒介,替他招待官家,他大哭,说绝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去做那样事。”

明夷吸了口凉气,这位石帮主,真是超乎她想象,软饭技能,神乎其技。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章 红粉

明夷探问道:“他既不让你去做,为何……”

晚晴明媚的眼横扫过来,却无怨悔:“做他的女人,他宠爱能有几年?纵他心在功业,随他名扬江湖,大把美艳聪慧胜于我的女子会涌到他身边,他拒绝得了几个?我没那么傻,会以为他对我的情经得起几次三番的诱惑。唯有做他的恩人,他或能将念旧之心存久一些。”

明夷恍惚,原以为这只是晚晴为情所扰的痴傻,原来她从来都看得清,只是未曾想到,同样是青楼女子,绫罗竟得到石若山的承诺吧。

明夷小心翼翼问:“那你为他做这许多事情之后,他对你可还珍惜?”

晚晴仰头而笑,不让眼泪落下:“他对我恭敬,送来金银,却再不肯留宿于此。他说堂堂男儿,绝不能落人口舌,用自己的女人去迎来送往。因此,他只有让我不再是他的女人。”

“后悔吗?”明夷看不得她含泪而笑的模样,毕竟同为女子。在她身上,明夷觉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那种风情与冷漠,坚强与世故,和绫罗如出一辙。

她有此想法后,越看晚晴的举止,越是觉得像。如果是与晚晴日夜相对过的石若山,会更加敏锐吧。

晚晴摇了摇披散的长发,扎了松松的发髻:“若无这一场,人与财渐渐也都不是我的,如今保我锦衣玉食,也还能看到他的人,怎生计算,也是我赚了。”

看她逐渐平复心神,明夷又有新的想法:“我姐妹掌管行露院,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青楼,往来客人皆为高官富贾。我此番来就是想在扬州寻一些出色的花魁娘子,带回长安。我十分欣赏晚晴娘子的性情容貌,诚挚希望娘子能跟我回长安,报酬定超过燕晚楼,若不愿意接待的客人,行露院从不强迫。”

晚晴沉默了会儿:“容我思忖几日,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一些姐妹,若报酬高,定是愿意去的。”

明夷喜笑颜开,拉住晚晴的手:“那就有劳晚晴了。”

晚晴看了眼明夷,问道:“他当真要娶她?”

她果然还是在意,明夷想。

“不瞒娘子,我是亲见石帮主在扬州与那娘子相识,甚是喜爱。确曾说过续弦的打算。”

晚晴吸了口凉气:“这回,便不管帮派中人如何看,也不管她出身了么?”

明夷见她神色凄楚,心有不忍:“我与那位娘子也有些接触,她的性情脾气,真与晚晴娘子有七八分相似,可能,石帮主对她用情,也是看到了娘子的影子吧。”

晚晴一声不吭,丝毫不动,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般。继而,像石山崩塌,整个人都失去了气力,缩在床榻上,小小的,微微发颤。

明夷也被吓到了,不敢动也不敢走,只看着她。

她终于坐了起身,面无表情:“你何日回长安?”

明夷未想到这一行倒是收获不少,她看重晚晴,这是个聪明坚强又妩媚至极的女子,在行露院必会大放异彩。

晚晴答允了去行露院,也会帮她去劝说相熟的花魁姐妹,这倒是帮了明夷不少的忙。

晚晴既心如止水,也就说了昨夜之事。昨夜她本以为石若山改变了心思,竟然肯来她这儿留宿,雀跃不已,未想到一夜他只当她假人一般,并不搭理,自顾着睡觉。

一早,绫罗找来,石若山似早有准备,将晚晴搂在怀里给二人介绍。绫罗盯了晚晴一会儿,未见动怒,只是对石若山说自己明白了,想与他找个地方说话。石若山便跟她走了出去。

至此,明夷算是知道晚晴为何突然改变念头去长安。她是终于对石若山死了心。昨夜的盼望到失望,原本就打击挺大,见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女子,更明白,石若山已经完全不再需要她,连替代品都有了。

至于绫罗怎么想,她就不得而知了。

明夷把马成凌打发走,先回上官府看看二人回来没。自己向时之初简单说了方才的见闻,时之初冷笑道:“这位石帮主,武功与谋略虽不如人,对女子的心思倒是把握极准。”

明夷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看他相貌平实,看起来十分忠厚,真不像是会哄骗女人的人。”

时之初托她上马:“所以日后绝不能轻信他人。”

她捏住他的手,用力掐了一下:“我只信你,你可不要骗我。”

他拍了拍她的手,翻身上马:“我们沿湖走走?我打听石若山未骑马,也未叫马车,不会走远。”

明夷跟着他往前走,心里总有些空落落。

时之初猜得没错,他们在湖滨一处杨柳树下找到了石若山与绫罗。二人看来已经谈完,瞧不出结果如何,都是一脸淡定。

石若山见到明夷倒是露出惊喜之色,只是明夷现在已分不清他是真是假:“明夷妹子怎么突然来了扬州?不早些说,我派马车去接你,省得一路劳顿。”

明夷怨恨未消,也不与他客套:“石大哥怎知我们不是坐马车来?”

“看明夷骑马的架势,应当骑术娴熟了。怎么?不是骑马来的?”石若山一脸无辜模样。

“石大哥猜对了,正是骑马来的。”明夷已经不想与他废话,“这是时之初,我夫君。我们来扬州为行露院甄选些花魁,听说石大哥熟悉扬州青楼,还要多多帮忙。”

石若山神色尴尬,回头看了眼绫罗:“我倒是陪客人去过……我们回府再说吧,定要好好为二位洗尘。”

明夷不理会他,心疼绫罗:“绫罗你无碍吧?要不要让之初带上你回去?“

绫罗面色苍白,浅浅一笑:“谢明娘子关心,绫罗无事,我随着石大哥一同回去吧。”

明夷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气又不好撒,对绫罗的姿态也是恨铁不成钢,便对时之初说道:“那我们先回去吧,让人家小两口好好散步。”

说罢,她上马便走,时之初向石若山拱了拱手,紧紧跟上。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一章 探情

明夷不想立刻回上官府,骑着马围湖慢慢晃着,时之初看她情绪不好,也未敢多言,只是陪着,等着她开口。

她还是熬不住,怨道:“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撮合绫罗和石若山?”

时之初劝道:“你只是好意,他二人都有自己主意,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就是气啊,原以为绫罗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现在我担心了,晚晴不聪明吗?动了心就顾不上算计那么多。”明夷忿忿道。

“你怎知人家未有算计?绫罗与你不同,你有拾靥坊,有自己立足之地,能和那些江湖势力有坐下来合作互利的本钱。韶华已过的花魁,安身立命方是最要紧的,她们怎会不知男子心里的盘算?”时之初身在事外,看得总是清楚些。

“她毅然冒着危险跑扬州来,不就是想把石若山的事敲定下来吗?莫说她,我也本以为石若山是个忠厚老实人,总算得上是个归宿。如今这样,她日后会不会怨我?”明夷最怨的还是石若山的作为。

时之初不以为然:“她见过的男子恐怕比你多数倍。能占这一帮之主的位置,她也不会以为石若山就是那么简单的人。只不过哪怕不能当正妻,石若山总能给她安定的生活。”

“我现在就想,石若山究竟怎么打算的。本来我与绫罗都以为他循规蹈矩,少见女色,被绫罗的温柔乡迷惑也是正常。如今看来,他是花丛老手,那么,去招惹绫罗又是什么意思?”明夷关心则乱,越来越理不清楚。

“你不是说绫罗与晚晴有几分相像吗?”

“他真是因为对晚晴有情,继而对绫罗有爱屋及乌之意?”明夷边说,边摇头,“我不信他如此单纯。”

“日久生情,说无情也未必。只是晚晴给他当了联结官员商户的媒介,他心里始终有芥蒂。这份情,恰好遇到绫罗,有个抒发的地方,也未尝不可。”时之初慰藉着她。

明夷无奈一笑:“便当如此吧。但我们都明白,不会那么简单。即使有情,更多,是他想到,在长安,也需要一个晚晴吧。”

时之初不语。明夷长叹一声。她看出的事,未必绫罗就看不出。以时之初的势力本钱,在长安找个对他死心塌地肯为他做事的头等花魁不太容易,那里不是扬州。绫罗虽韶华不在,好歹是行露院花魁之一,还是有几分姿色本领的。

“回去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顾不上。至少你还对绫罗有情谊,最差的情况,你也总会帮她一把。”时之初稍加快了速度。

明夷跟上,心想,也只得如此了。想要保护身边在意的人,唯有自己变得更强。

到上官府门口,恰遇上石若山与绫罗的马车,他扶着绫罗下车。四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石若山最先打破沉默,依然是一脸诚意满满的笑容:“明夷这一路辛苦了,今晚定要好好畅饮一番。”

明夷眼睛只看着绫罗,见她神色自若,瞧不出喜怒,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时之初替她说道:“明夷也是头一次长途跋涉,身体疲累。但石帮主盛情,我二人必当奉陪。”

一阵寒暄,各自心思,相携入内。

马成凌看石若山来,咋咋呼呼跑了过来:“石大哥你到哪儿去了,我们一阵好找!”

石若山只说陪着绫罗看看扬州风景,马成凌一知半解也不好多问,便又跑来明夷一起,说明日要带姐姐姐夫去吃早茶。

紧跟着马成凌出来的是花子贤,他只当头一回见到明夷,恭恭敬敬行礼,让马成凌作介绍。

马成凌迟疑了一下,便也随着他。

明夷会心一笑,这花子贤,真不是什么草包武夫,不愧是夏幻枫吸纳来的人马。

诸人到大厅坐定,已是正午时分,酒菜备好。石若山说道:“都是自己人,先简单用些午膳,我已让人去通知储娘子与肖二郎夫妇,晚些时候,在观星台设宴,今晚是我上官帮派的好日子,一定要热闹一番。”

他说罢,转头看了眼绫罗,绫罗低头一笑,面露羞色。

明夷也与时之初对看一眼,这架势,看来晚上是要宣布与绫罗的婚事,这倒是出乎二人意料。石若山昨夜弃绫罗不顾,看似是要冷落她,怎么这一会儿就变了?

简单用过饭菜,明夷推说疲累,回房休息。临走看了绫罗一眼,她目光闪烁。明夷耐不住性子,跑去拉她:“你我姐妹多日未见,我有些体己话要说,石大哥不会不放人吧?”

石若山有些为难,又不好推托,对绫罗笑道:“你便去陪陪明夷,不要说太久,耽误她休息。”

绫罗点头,跟着明夷走了。

时之初识相,先留下与花子贤、马成凌说些练功的事。

关上门,明夷开门见山:“你早晨见过晚晴了?”

绫罗神色坦然:“见过,而且去之前我给了些银子问过婢女,知道他二人的关系。”

明夷问道:“你去了看出什么?”

“他二人两床床褥,应当并无亲密。”绫罗面色不改。

“这你就高兴了?他若把你放在心上,怎会把你丢下去燕晚楼留宿?”明夷有些生气,觉得绫罗真是鬼遮眼了。

绫罗在妆台边坐下:“他说此去是为了了却旧情。晚晴于他有恩,我既然来了,他去与她说个清楚亦是有义。”

“他说你便信了?”明夷难以置信。

“信不信有何关系?”绫罗的笑容有些落寞,“我知道自己身份底子,他肯这么说,已是顾及我脸面。我岂能不懂?头一夜他便留宿青楼,实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明白他并非将我看作未来帮主夫人,我别想干涉他的作为。”

明夷松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你明白便好,我只怕你自欺欺人,不肯面对。”

绫罗松弛了些,眼里有些感激:“我知道明夷你是关心我,我也是见惯负心男子的人,哪会还存着过分的幻想。我来,是让他记得当时诺言,但早已有准备,正妻之位不敢想,只想有个安稳的靠山,不用再流离。”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二章 高台

绫罗此番话,与时之初所揣测如出一辙,也看得出是真情实感。

“那他昨夜留宿就是做给你看的,想看看你是何反应?”明夷便揣测,便觉得心寒,这男人,所有心思都用来对付自己的女人了。

绫罗轻轻冷笑了声:“我若是风风火火去大吵一顿,他便有理由将我送回长安,背弃诺言。我若冷静处理,他便会与我再谈下去。”

“谈下去?你二人谈的是情还是事?”明夷瞪大了眼,看来这二人算是棋逢对手。

“他与我说了他和晚晴的事。意思是他原也想给晚晴一个名分,但他在扬州影响太大,晚晴的身份人人知晓,娶回来实在难以服众,尤其储娘子是他亡妻的表妹,更不会允许他娶青楼女子为妻。但他会善待晚晴,给了她赎身银子,晚晴自愿留在燕晚楼,他也会一直照拂,但不会再有男女之情。”绫罗说着,并无表现出情绪。

明夷哼了声:“他利用晚晴巴结权贵,而后又嫌弃人家不清白罢了。”

绫罗似有触动,但很快平静下来:“我岂能不知。遇到他之前算身不由己,若与他之后再有其他男子,他是无法接受的。因此我在行露院也一直小心,他走后再没有接客。”

“他今晚是要宣布与你的婚讯?”明夷不明白的便在此。

“是订亲的消息。”绫罗说来像是说别人的事,毫不激动,“他说不想再受储娘子他们的桎梏,与我订亲,便是第一步。”

明夷有些明白了:“他是不是提出了其他的要求?”

“是,他怎会娶一个无用的女子?”绫罗整理了一下衣裙,“他让我订亲后,先回长安。让我继续在行露院两年,他会暗中提供银两包下我,不用接客。”

“两年?他是什么意思?”明夷没想到石若山会有如此要求。

绫罗冷冷说道:“也就是说,除了本帮这几个长老,长安不会有人知道他与我的关系。如果我好好为他做事,两年后,他娶我入门为妾,若有所出,再论。”

明夷这下算是真明白:“让你在行露院,不接客,为他做事,那就是做探子,是吧?”

绫罗盯着明夷的眼睛:“此事,我只与你说,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唯有你不是为了利用我,真心希望我好。他知道行露院是长安最好的信息中心,又无力控制行露院,只得将我放在那儿,时刻盯着局势的变化。毕竟大商户也好,三大帮也好,都常去行露院摆花酒。”

“他应当已经知道我与师娘子和殷妈妈亲厚,此事,却不与我说,看来,他是信不过我。”明夷恍然,“且长安一向是夏幻枫在收风,他也在防着夏幻枫吧?”

“他向我打听过,你和夏娘子的关系。我只说点头之交,未听过有亲厚往来。他这人,想是谁都信不过的。”绫罗想了想,“恐怕也是我这一路肯奔波前来,让他觉得我对他死心塌地势在必得,才肯将此事交托给我。”

明夷后悔不迭:“那我不该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厚才好啊,他会不会怀疑你会讲一切告诉我?”

“不会。”绫罗斩钉截铁,“我与他立了死誓,绝不会出卖他。若有违背,我世世为娼,不得好死。”

明夷心疼道:“你何必如此。”

绫罗笑得绝然:“对我们这样人,发誓又算什么?老天从不曾厚待我,我也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好的收稍,不若相信自己,相信我的眼睛,明夷你才是不会害我的人。”

明夷走了过去,将她搂在怀中:“放心,有我一日,便有你的安乐。”

绫罗离开明夷的怀抱,笑道:“他的气量在那儿,我看得到。你与夏娘子这段日子以来的局面,我也看得到。前几日见到你的郎君,我更觉得自己没押错。你的作为,将来定在石若山之上。”

明夷听她夸赞时之初,禁不住喜笑颜开:“之初确实是个靠得住的人。”

绫罗看她模样,继续说道:“时大侠武功盖世,为人沉稳,绝不是池中物,你能遇到他,是你二人的天赐良缘。”

明夷一脸娇羞:“希望如妹妹所言。”

绫罗迟疑一会儿:“不过,再靠得住,你也要守住自己的拾靥坊。”

明夷明白,点头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绫罗笑意温柔起来:“相信他会是你的良人,我这儿,你不必太忧心,无论那人日后如何,我也不会看不开。”

“如此就好。”明夷放下了心头大石,“你我便说到这儿吧,莫让他疑心了。”

“好,我出去了,让你郎君回来陪你。”绫罗起身,调皮地丢了个眼神,身姿袅袅走了出去。

明夷与时之初说了方才情景,时之初表示在意料之中,觉得如此倒是件好事。至少知道石若山心里的防备,也知道他并无太多棋子可用。在帮派中,小马糊里糊涂,花子贤怕是夏幻枫的人,储娘子不会偏帮石若山,剩下,也只有看肖氏夫妇的态度了。

观星台上,华灯初上,气派非常。

这是一座露天的楼台,底层为休憩的大厅,往上拾级而上,是高耸的天台。仰头可见无垠星空,今日晴好,星光尤其璀璨。六组桌椅围成一圈,石若山与绫罗面南而坐,右首位留给了明夷与时之初。挨着明夷的是马成凌,再旁边是花子贤。左侧两桌还未见人。

明夷与时之初入座后,石若山吩咐小厮掌灯,天台四面亮起红色灯笼,倒使得星光黯淡了一半。

掌灯后,小厮带了两人上来,正是昨日见过的储娘子母子二人。储娘子依旧一身素淡,轻扫蛾眉,配了珠链,也算是打扮过,比白日干练模样多了几分娟秀,看得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那少年不苟言笑,跟随着母亲,一副谨慎姿态。

石若山为他二人介绍,原来储娘子的小儿名唤储伯颜。

伯颜向二人行了个礼,又退回母亲身后。

储娘子目光如炬,突然说道:“昨日似见过这两位贵客。”

明夷一惊,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在米面铺外远远观望,却被她记住,此人心思不可谓不深。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三章 订亲

时之初面不改色:“昨日带着明夷看一看传闻中的十里长街,兴许遇上过储娘子。”

储娘子眉目清朗:“我在铺中曾见二位路过,仪表非凡,金童玉女般,一见难忘。”

明夷笑道:“储娘子谬赞了,倒是令郎,才是真真少年难得,丰神俊朗。”

说到儿子,储娘子瞬时便露出温柔神色:“伯颜尚年少,缺乏历练,还需多见世面。”

“伯颜若有机会到各地增广见闻,定会一日千里,青出于蓝。”明夷打量着那少年,“只是怕储娘子不舍得他离开身边。”

储娘子看着伯颜,满眼都是怜爱:“他自小未离开过我身边,当然是舍不得。但男儿志在四方,我早想过让他出去游历,只是一再拖延,真怕我这慈母心反而误了他。”

明夷早知这储娘子虽看上去不好相与,但寡母带儿,对这个儿子是掏心掏肺的爱,只要看准这点,不难取得她欢心。

明夷也顺着她目光,对伯颜一脸慈母笑:“若储娘子放心,让伯颜到长安游历,我那儿也有些生意,总方便照顾,定不会让伯颜受委屈。”

储娘子给伯颜拨了拨头发:“明娘子也不是外人,上官帮派迟早也要在长安立足。到时候,还得麻烦明夷妹妹替我照顾伯颜。”

明夷喜笑颜开:“那是当然,做妹妹的本分。我看伯颜一身书卷气,到时再让我家之初给教些防身功夫,那就文武全才了。”

时之初看她一眼,无奈一笑。明夷回他一个媚眼,储娘子对她称呼改了叫妹妹,这事儿有戏。

马成凌听到,凑上去说:“我这位姐夫真真是武功盖世,我那点功夫,连他一招都招架不住。子贤,是吧?”

花子贤面色不好看,也只得陪着笑:“正是,如果时大侠不弃,我都愿拜在门下。”

储娘子更是高兴:“那就说定了,我正愁这孩子身子骨太瘦弱。”

几人说得正高兴,又有两人到达,自然是肖氏夫妇。

明夷全副精神看向这对神秘的夫妇,却有些失望。

太平常,像街角摆摊的一对平常夫妻。肖二郎身高不足一米七,瘦瘦小小,眉眼不甚精神,笑容可掬,看上去十分亲和。肖娘子与她夫君很有夫妻相,也是小个头,低眉顺眼,有种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完全不像掌控帮派财务的质铺掌柜。

石若山介绍了几句,夸赞肖氏夫妇经营有方,是帮派的支柱。听这话,其他三家都有些不屑的神色。大概对于这二人把持帮派财产都有所微言。

明夷与他二人简单寒暄,肖氏夫妇始终点头恭敬的模样,十分谦逊,让明夷感觉无从下手。越是如此,她越觉得这二人不好对付。

人到齐了,石若山携绫罗祝酒,主要是欢迎明夷与时之初远道而来,也算正式宣布,明夷加入上官帮派成为长安第一分堂堂主。

众人一一敬酒,无外乎说些如虎添翼,兄弟齐心的客套话。

一轮过去,喜庆的氛围逐渐淡下来,终于有人发难。

说话的是储娘子,直视绫罗:“请问帮主,与你同席的这位小娘子是何人?燕晚楼的新晋花魁么?怎不与我们介绍?”

一言既出,众人噤声。明夷看向绫罗,绫罗早知会遇到非难,此刻却也装出一副无辜可怜模样,低着头轻咬嘴唇。

石若山拉起她的手,朗声道:“这位是我今日要订下婚约的女子,名唤绫罗,来自长安。”

马成凌与花子贤早就闻听此事,但也只以为是石若山的相好,没想到会在席上正式宣布,面露惊讶。倒是肖氏夫妇,依然面不改色,细细尝着桌上的点心,像是大声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储娘子自然不会甘休,问道:“绫罗?这名字听来也是烟花之地出身,若有猜错,还请小娘子包涵。”

她口说包涵,语气却咄咄逼人,带着轻慢。

绫罗抬头看她一眼,声音微弱:“储娘子没有猜错,绫罗确实出身青楼。”

马成凌最是看不得小女子受委屈的模样,未待石若山开口,就笑着打哈哈:“江湖中人不拘小节,烟花地也多奇女子,何必在意什么出身。帮主既然属意绫罗娘子,定是有他的道理。”

储娘子狠狠瞪他一眼:“上官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世代书香。我表姐去世多年,上官家虽没有理由让帮主终年孤身,但要找,总也要找个门户清白的人家。”

此时,肖二郎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点心碎屑,仍然满脸堆笑,言语却字字犀利:“这虽是上官家,但更是上官帮派。帮中帮主为大,若无帮主这些年的经营,上官帮派怎会有现如今的局面。不过是娶一房妾侍,储娘子何苦处处为难。”

储娘子怒火中烧:“既知是上官帮派,这帮派也不是你石若山一人的帮派。这些年你在外眠花宿柳,我们当下属的自然管不着。但帮主夫人也是一帮的脸面,不是你一人之事!”

肖二郎还要说话,石若山摆了摆手,让他坐下:“这不是我一人之事,所以才在今日照会四大长老。夏副帮主已经表示支持,肖二郎也表了态,你储娘子不允,那就再听听马长老和花长老的意思。”

马成凌抢着表态:“这事儿我支持帮主,一个男儿,想要娶妻纳妾,你又不是人家父母,哪有资格反对。”

花子贤看躲不过,也只得开口:“娶妻是家事,我等终究是外人,不好插手。”

石若山说道:“明夷妹子你既然已是帮派堂主,又是此次订婚宴的贵宾,你也说说。”

明夷面露难色,时之初起身说道:“我二人初来乍到,对此岂敢置喙。帮主有帮主的威仪,储娘子也是一心为帮派打算,都是一家人,还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下为好。”

储娘子一摔杯子:“这事,我是万万不能同意。”

石若山不动声色:“帮中各位只有储娘子反对,大多赞成,这也就是大家的意思。此事,不容再议,绫罗今日始就是我上官帮派的如夫人!”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星卜

石若山一言既出,满场一片寂静。储娘子面色极为难看,自己摔了杯子还是没有用处,几乎是骑虎难下,只能又撂下狠话:“有她,便无我母子!”

众人都不敢开口,肖娘子却幽幽说了句:“储娘子如此激烈反对,莫不是想让帮主无后,而后让伯颜继承上官帮派?”

储娘子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手撑着桌角青筋显露,倒是储伯颜在旁边拽了她一下,她稍稍沉住了点儿:“我们储家从没想过得上官家什么好处,但也容不得他人败坏上官家的名声!”

石若山有些犹豫,但始终也不示弱:“维护上官帮派的名声,也是我石若山的责任!”

明夷看储娘子现在的处境极为尴尬,石若山是铁了心用订亲一事来驳她的面子,让她以后再不能凌驾于自己之上。

储娘子若是与上官帮派翻脸,对上官帮派来说是损失了一只臂膀,短时间内难以再控制扬州的私盐生意,但对储娘子母子而言,是断了自己的财源,想在做私盐生意,没有上官帮派的势力当靠山是不可能的。

即使帮派内有一些忠心于老帮主的旧部或会站在储娘子一边,但实权早已被三位少壮派的长老和夏幻枫控制,翻不过天来。

如今,石若山不敢过度刺激她,这女子的心思谁也摸不透,万一做出一拍两散两败俱伤的事,对上官帮派进驻长安的大计会是巨大的打击。但话已说出,也不能就这么退后,否则他帮主的颜面再也收不回了。

两方都需要一个台阶。想到此,明夷对肖氏夫妇火上浇油的两次发言倒觉得有些异样。

时之初在桌下手指轻轻点了点明夷的胳膊,明夷知道他与自己想的一样,真正拉拢储娘子的机会来了。

明夷端着酒走了过去,笑道:“储娘子这些年为上官帮派立下的汗马功劳我听小马和幻枫都说过,能与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私盐贩子周旋,这是一般男人都做不到的。没有储娘子,也没有上官的今日,谁都抹灭不了。”

石若山随之说道:“确实如此。”

储娘子脸色缓和了些,余怒未消:“我只怕旁人以为我掌管米面私盐生意是什么轻松的肥差。私盐商一个个精过狐狸,我这些年一天都没睡过安生觉。”

明夷看事情有了余地,唤小厮给储娘子送来一个新的酒杯,斟上酒:“毕竟只是件小事,何必伤及大家多年的心血。石大哥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尤虚,娶房妾侍继后香烟也是情理中事。他偏看中了绫罗,这是他二人的缘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储娘子也只是怕有损帮派的声名,不如我们一同商议,如何两全其美。”

储娘子喝了那杯酒,语气软了下来:“我自己有儿子,当然也理解帮主想要后继有人的心情。”

石若山连自斟一杯,敬上:“上官老帮主对我的恩德,我自不会忘。既然入赘上官家,我就有为上官家延续后代的责任。若绫罗有喜,我会让第一个儿子改姓上官,以慰老帮主在天之灵。”

储娘子见他如此说,也不能再摆脸色,只是依旧有顾虑:“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也愿喝这杯喜酒,毕竟表姐故去多年了。”

明夷笑道:“储娘子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上官帮派还不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所以更不愿落人口舌,被人笑话。这样,今日订亲酒就这么喝过,石大哥在四长老面前也算给了绫罗一个名分,对外,就不用大事铺张,不行什么大礼,旁人也就无从知晓。”

储娘子对此极为赞同:“这样当然就没问题,但订亲可以如此,帮主成亲之时总不能如此草率吧?这也不合乎礼仪啊。”

石若山接着说:“成亲之事,还当从长计较,今日邀诸位前来,特意选这观星台,也是想进行星卜,找一个适合我二人成亲的吉日,能有利于上官帮派发展就最好。”

马成凌在一旁叫好:“如此最好,我还从未亲见过石大哥星卜,今日可大开眼界。”

明夷也极为好奇:“那我也是借了未来嫂子的光,能长长见识了。”

石若山让属下拿了一套白玉棋子来,说是棋子,只是模样相似,类似围棋的白子。却只有八颗,都是同色的无瑕和田玉。

他朝着最北方向,燃三支香,认真叩拜,敬在香炉上,看袅袅的烟往何处去。在烟飘散的方向,手握棋子,合十,闭眼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分明。

念完,将棋子洒落,呈不规则的形状。

唤一声熄灯,小厮们将灯笼都取下灭了灯火。天台上霎时暗了许多,眼睛慢慢习惯了,星光下也能看得分明。

而后,石若山低头观棋,抬头观星,上下对照,左右彳亍,皱眉思忖,煞有介事。

明夷看地上的棋子与天上的星辰,怎么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于石若山这一番仪式,她觉得有些造作,恐怕并无什么真材实料,唬人而已。

半晌,石若山让小厮们点灯,终于又恢复到灯火通明。

绫罗忧心忡忡问道:“石大哥所观星卜,结果如何?”

石若山叹了声:“我将你我二人八字与星卜结果交融,可惜我日坐羊刀,命中克妻。当日老帮主给择了吉日破解,最后还是未能避免。幸而你为沙中土,只要挑对日子,你我还是有望白头偕老。”

绫罗捂住心口,被他说得乍惊乍喜:“那选出日子没?”

“选好了,只是还需等待两年有余,我怕委屈了你。这两年里你我恐怕得暂时分开。”石若山一脸真情模样,若非明夷早知他的打算,还真就相信了。

绫罗当然十分配合:“不怕,只要最后能和石大哥在一起,等多久都好。”

听到要待两年后成亲,储娘子更是没什么理由反对了,毕竟两年后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或许石若山早没了新鲜感断了念头。

明夷依然在她身边,说道:“两年后,我相信上官帮派已经在长安立稳脚跟,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那时,旁人也不敢对这门亲事指指点点。”

储娘子点了点头,看向明夷:“明娘子才真是明白人。”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五章 扩帮

储娘子态度既软了下来,石若山也顺势下台阶,带着绫罗向储娘子敬酒。绫罗肯低头,伸手不打笑脸人,储娘子虽仍有芥蒂,也算是喝了和头酒,坐下不语。

氛围依旧紧张,明夷将一路的见闻挑了可说的部分,与众人分享。尤其是申屠世家的气象,让在座各人添了些忧心。

马成凌一杯酒一口喝下:“申屠兄弟在洛阳只手遮天,江湖上早有传闻,我走镖经过洛阳也见识过。洛阳一地,只知有申屠而不知有官府。但申屠帮派我们都未受邀进入过,还是明夷有面子。”

明夷恼他话多,瞧瞧看石若山的脸色,倒无异状,便解释道:“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只是在容异坊曾与申屠兄弟有一面之交,他们消息灵通,我一进入洛阳受收到了邀请。”

石若山站起身,面对众人,深深鞠躬,久久不起。再站起时,热泪盈眶:“上官帮派居此江南富庶地,有各位能人异士相帮,却多年无法跻身一流帮派,在江湖中缺乏地位,我作为帮主,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站起,多有惶恐之色。明夷看他落泪,起了身鸡皮疙瘩,这真是很会套路的人啊,没有主公的命,得了主公的病。这一落泪,让人怎么责怪他?

最情真意切的是小马,大声道:“哪能怪石大哥,要怪,我们几个都有责任!”

这一句一出,在座的没一个觉得舒服,像是指在自己背上,个个面色不怎么好看。

石若山看刚缓和的气氛又崩了,又提着酒壶,走了一圈为在座诸位亲自斟酒,清了清嗓子,说道:“帮中上下,多有幻枫打点着,尤其是和三大帮的关系,幸得他周旋我们才有喘息之时。帮里能收那么多兄弟,靠的是肖二郎夫妇质铺经营有方,有了财源才有人力。质铺的本钱不断增加,是因为储娘子这许多年与私盐贩冒着危险打交道。我们敢做这些生意,因为花馆主武馆的兄弟们作为后盾。还有小马的镖局,既是财源又是通路。每个人都必不可少。”

此话说出,情势并未有太大缓和,只是稍稍顾了各人颜面。倒是原本还咋咋呼呼的小马,圆瞪双眼,终于没说出什么话。

明夷旁观,也觉得做帮主不易。这一番话,听来个个端平了,其实还是有轻有重,显然是更重视质铺与米铺两边的生意。花子贤定也是心里不爽,只是不表露而已。小马一向心直口快,碍着他石大哥的面子,才没爆发。

石若山继续说道:“在座之中,其实我为帮主,并未为上官帮派做出什么惊天之业。仅这上官宅邸,都已多年未曾扩建,导致我们之间往来越来越少,一月一次碰面,还有几位兄弟觉得帮派简陋,不肯留宿。明夷妹子所说关于申屠世家的情状,倒令我有了个想法。”

众人不语,静待他继续。

明夷看看时之初,他嘴角微微扬了下,示意继续看戏。想来他与自己一样,猜出了石若山的念头。

“我想将上官府扩建三倍,身后这片田地原本就是上官家所有,花费不多,将雇农请来当家丁仆从,他们也定是乐意。其他费用我这里出,若有不足,便预支我在帮中的饷银,不用各位破费。之后,请各位搬迁至府中,从此,我们上下一心,互通信息更为便利,还有助于应对强敌。”石若山一气呵成,也是头一次见他模样如此自信,指挥若定。

小马还是最耐不住,回道:“何必大费周章,不是迟早要迁往长安的吗?费那么多银子有什么意思?何况,扬州哪有什么强敌敢来上官帮派找事。”

石若山早有准备:“正是因为我们要往长安发展,这扬州的大本营才要进一步加强。若我们都不在扬州之时,府中家眷谁来保护?各方产业若有所失,如何应对?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家集中在一处,布置更多人手驻扎这一带,我们上官帮派便如同一座堡垒,他人更难攻陷。”

肖二郎应声道:“凡帮派发展壮大后,确实也大多需要集中武力财力于一处,抵御外敌之外也使得内部互相照看监管,更加便利。”

储娘子哼了声:“怕最重要的是,内部监管这一项吧?这是要四大长老都在帮主眼皮子底下做事,真是好计较。”

肖娘子开口撑自己的夫君:“若无不可见人之处,在眼皮子底下又有何碍?”

花子贤也忍不住了:“我逍遥惯了,我府上彻夜玩乐也好,找几个娘子回来嬉闹也好,从无人管着,自由自在。若到这儿来,让人人看我放浪形骸,我做不出,那只有活活憋死!”

马成凌这回站在他花大哥一边:“对啊!要我和花大哥住一处倒是没什么。我就怕我俩这样不仅带坏了伯颜,还带坏了肖二郎,那肖娘子和储娘子都得扒我俩的皮。”

明夷听花子贤与马成凌胡搅蛮缠一应一和,忍不住想笑,又不得太悖了石若山的面子,拽着时之初的袖子,咬着嘴唇,浑身哆嗦。

时之初把她搂怀里,笑道:“明夷这是冷了?”

明夷摇头。时之初只当看不到,向石若山说道:“既然是贵帮各位长老商议的大事,我二人也不便在场。明夷旅途劳累,刚喝了几盏酒,身子不适,我们先告退了。”

石若山见明夷脸色发红,身上颤抖,倒是挺像惹了风寒:“看样子明夷妹子很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马成凌抢着说:“哪需要大夫,我姐夫不仅武功盖世,还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推穴治病功夫一流。”

石若山眼里闪着精光:“若是明夷无碍,时大侠不如留下再喝几盏。我也早想延请时大侠,既然明夷已经是我上官帮派的堂主,她的夫君不入帮派也不合适吧?”

明夷想到时之初与自己所约,她做了帮主他便入帮,更是忍俊不禁,笑了出声:“石大哥莫打他主意,他乐得自在,逼他入帮,怕是他宁愿不娶我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六章 挖角

明夷与时之初先告了退,回房间打开窗,远远能看得到那观星台。灯火仍亮着,看来尚在争论。

“你猜结果如何?”明夷问道。

“看来这回你石大哥可遂不了心愿了。”时之初解下衣衫,身形若隐若现,“他大概原以为马成凌会支持他,未想到之前无心倒是得罪了小马。花子贤和储娘子是绝不肯住进来的。花子贤靠的就是武馆兄弟,并到一处,只认帮主不认馆主,他就被架空了。储娘子与他有隙更不用说,这事,成不了。”

明夷咽了口口水,早就无心管那些破事,眼珠子贴在了时之初胸口上,挪过去,手指爬了上去。

时之初抓住她手:“又在调皮,今晚早些睡,明日还要办正事。”

“什么正事?”明夷脑子里已经没别的,另一只手也爬了上去,“我的正事就是黏着你。”

时之初哭笑不得,抓住她另一只手,又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好了,别挣扎,怕弄伤你。”

明夷自己先红了脸,身子往他胸口靠过去,往耳朵眼里说:“你又不是没弄过人家。”

时之初耳朵也红了,红到了脖颈,鬓角的毛发竖了起来,这敏感的模样,让明夷更加得意。

他闹不过她,干脆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乖,太久没好好歇着,明日不是要去给行露院选花魁吗?”

明夷撅起了嘴:“就是因为明日要看到好多美艳女子,我才想把你榨干了,省得你明日心猿意马。”

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傻子,我眼里,谁都比不得你。”

她真真是被溺死了,什么都愿意。

天亮,石若山要带绫罗、明夷与时之初共览扬州美景,被他二人拒绝。

“今日我需到几家青楼去转一下,尽快定下要挖走的人。不能在扬州逗留太久,毕竟拾靥坊的生意我还不放心。”明夷说得十分诚挚。

石若山回道:“地面上你也不熟悉,要不要我陪你前往?”

明夷看了眼绫罗,笑道:“那种地方,以后石大哥还是少去,别惹得嫂子不高兴。”

绫罗掩嘴而笑:“陪明夷去我怎会担心,自会替我看着。”

明夷哈哈笑道:“还是免了,下午我找小马陪我多去几家。石大哥你好好陪嫂子游玩是正事。”

二至燕晚楼,明夷直奔晚晴的房间。

出乎二人意料,晚晴并无颓唐之色,反而神清气爽。料到明夷会来,一早便起了,穿了身雪青色雅致秀美的长裙,淡扫蛾眉,轻点胭脂。首次相见她衣冠未整,只觉出骨子里透着妩媚,今日再见,明夷算是明白为何石若山对其不肯放手,她又如何能迷惑众生。

有些女子,出水芙蓉素颜样貌最动人心,而有些,则是精心装扮能画龙点睛摄人心魂。晚晴显然是后者,妆后真不愧燕晚楼第一花魁之名,绫罗比她,竟也逊色了。

明夷直直看着晚晴,掩不住欣赏的神色。

晚晴扑哧一声乐了:“怎么?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

明夷由衷赞道:“晚晴真如琼花般,令人惊艳。”

“明娘子见过扬州的琼花?”晚晴笑道。

“未曾,此番来,琼花已谢,只能待来年了,甚是惋惜。”明夷认认真真回答。

晚晴侧头看她:“那怎拿我比琼花?”

“正因为未见过,只听诗词中叹咏,琼花才是我心间花中魁首,是无法言述的第一美色。”明夷笑弯了眼睛,不吝夸赞之词。

晚晴大笑了两声:“明娘子幸而不是男子,否则这张嘴就能哄骗多少无知妇人。怎不与我介绍这位?”

明夷将时之初的手挽住:“这是我夫君,时之初。”

晚晴翩翩然行了个礼:“见过时郎君,果然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客套之后,明夷向晚晴问起选花魁的事。晚晴昨日已代为跑了两家,更与自家的姐妹碰过头。扬州三大青楼,除了燕晚楼外,还有两家,各有千秋。那两家晚晴相熟的娘子不多,都找过,有三四位有意相随。而燕晚楼中,晚晴是花魁娘子之首,平日不与她们争客,反倒是多加照顾,关系密切,众花魁都以晚晴马首是瞻。

“我若是将燕晚楼花魁们都带走,这儿的妈妈能答应吗?”明夷担心此事。

晚晴安抚她:“这些年,我给妈妈赚下的钱再买一座燕晚楼都够了。我是自由身,石若山早就给我赎了身,我在这儿相当于半个妈妈,帮她打点官场的关系,拉来富有的盐商。我既然要走,她也无心继续经营了,你将姐妹们带走,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明夷深觉自己遇上晚晴是极大的福气,感谢不尽。

“你可要清倌人?”晚晴问道,“燕晚楼的清倌人质素都不差,只是有些还未加以调教,不怎么会应付客人。你若要带走,只需给点赎身银子,价也不高。”

明夷连忙点头:“我那儿不止行露院需要人,自己还有个胭脂坊,正缺漂亮伶俐的小娘子,若她们愿意,可到我胭脂坊干活。”

晚晴喜上眉梢:“那是最好!女子哪有几个是真想吃这皮肉饭,只是家中把她们卖了进来,如能清清白白赚钱养活自己,你就是他们的再世爹娘,定会好好为你做事。”

明夷正中下怀,长安人员复杂,肯出来做事的女子或是年老珠黄,或是未受过半日的教养,哪能找到这么年轻貌美还听话的小娘子。

晚晴让清倌人们一个个到自己房间来,数量也不多,未接客的清倌人一共四个,都是十五六岁年级,水灵灵的,带着江南特有的灵秀之气。明夷一个个问过,有两个是家道中落,小时候读过诗书,能写字,能作诗。另两个七八岁就卖身进来,琴棋书画都略有涉猎,主要善于歌舞技艺。

一边打听,明夷一边暗暗咋舌。这些少女如此多才多艺,还长了个好皮囊,却落在此处,真是暴殄天物。而十五六岁时候的自己,真是去当个清倌人都不会有人要的。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寻花

比起那些灵秀水润的清倌人,被晚晴一同叫进房间的六位花魁更让明夷喜出望外。

花魁们习惯晏起,但晚晴昨日已提前知会,故多有准备,起了早,拾掇好,一个个袅袅婷婷,环肥燕瘦。

燕晚楼的花魁以气象为名,朝露,夕雨,晨霜,暮霞,春雪,秋露,再加一个晚晴。

明夷先瞧了眼时之初,他面色如常,对她一笑:“我先在外等候。”

他出去后,明夷才细细品赏这无边春色,慨叹不已。行露院的花魁们更似牡丹和睡莲,雍容典雅,自带骄矜,被达官贵人们捧着,被文人骚客们颂着。残留着盛唐气象,骨肉丰满,慵懒娇媚。而燕晚楼的花魁,保留着江南独有的钟灵毓秀,雇个娇小,柔若无骨,眉目精致,鲜活生动。

她们在面前站着,似一座天生成就的野外花园,有娇嫩活泼的连翘,有热情似火的杜鹃,有素雅馨香的茉莉,亦有枝头高洁的玉兰。望不尽的缤纷俏丽,赏不完的万紫千红。

眉眼间的风情,是水灵灵。吹弹可破的肌肤,是白嫩嫩。瞧着更多是少女的姿容,十七八的年岁,即使已在风尘多年,也不失灵动。

这些美人儿,是清甜的,是水润的,像江南予以人的想象一般,诉不尽的温柔缠绵。

明夷一个个与之交谈,欢喜不已。多来自苏杭一带,带着软糯的吴音,听着便醉了。也有扬州本地的,又带点俏皮干脆,是不同的可怜可爱。

她已经可以想象,这一群花魁,会给长安的官商豪富们,带来怎样的冲击。

让花魁们退去休息,明夷便与晚晴谈起细节来。

四名清倌,交于明夷带去拾靥坊调教,做女博士使用。六名花魁,由晚晴带着,入住行露院。

晚晴想得也很明白,她带去人,单独开销,所得钱财,与行露院三七分账,她占七成,再分给底下的花魁。

明夷对此并不觉得意外,晚晴这样的女子,软肋只在感情,若脱离了感情束缚,绝对能做个成功的商人。依附行露院,既不用顾虑场地的开销,又不用打点地方的势力,还能倚仗行露院自身的人气,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晚晴见明夷如此爽快,倒有些不好意思:“明娘子一口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不好太过于悭吝。娘子点名所要招呼的重要客人,我的姐妹们必定全力服侍,不求报酬。若有其他要求,也尽管直说。”

明夷本也不在乎能让行露院赚多少钱,要的不过是眼线信息,笑道:“晚晴娘子招呼的达官贵胄,有任何朝堂江湖上的消息,记得给我留个心便是。”

晚晴心照:“没问题,只是举手之劳。”

明夷脸上满满欢喜:“这六位花魁分量足够,别家的我也不去看了。最紧要这些娘子都与晚晴娘子交好,日后一同相处也更加舒泰。娘子看我需筹备多少银两?”

晚晴点头:“行,既然我是带她们去行露院挂牌,自然不需娘子花费,我与这儿的妈妈去计算便是。娘子只要找人护送我们进长安,以及费心一路的安排。那四位清倌人的赎身钱,娘子现下付也好,最好还是由我先支付,待我到长安落脚后,娘子再算给我。”

“这又是如何考虑?”明夷不解。

“从扬州到长安一千八百多里,我若是带着银两,终究不便,还是先替娘子付了的好。”晚晴笑道。

明夷这下明白了:“也可。我会安排好马车与护送之人,定使各位娘子一路平安到达长安。”

晚晴正色道:“此番能到长安重头开始,是你我有此机缘,更是托了明娘子的福,将我从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解救出来,在此多谢娘子。”

明夷见她行礼,连忙扶住:“你能想开就好,我还担心你因为石若山一事郁郁不安。”

晚晴豁达笑道:“我早就明白男子薄幸,却还怀着一丝侥幸,以为我能于他有利,他会于我一世安稳。如今既然我没了用处,他便是舍弃我也是情理之中。我连怨恨都无,又怎么会放不下。将这最后的臆想丢弃了,反而我能更为自己着想,天高地远,更有我的一番作为。”

明夷哑然失笑:“是我太俗了,晚晴娘子真真通透。”

明夷从晚晴处出来,挽上时之初的手臂:“走吧,正事儿差不多结束了。”

“一切顺利?”时之初低头问她。

“顺利,比想象中更顺利。”明夷伸了个懒腰,“早知如此顺利,昨日不该睡那么早。”

时之初一把搂紧她的腰,惹她惊呼了一声。

“你何时变得如此……”时之初皱着眉,眼里却还有些笑意,声音压低了,怕人听到。

“如此什么?”明夷顺势偎到他怀里,娇声问,“如此厚颜无耻?”

“你知道便好!”他笑着,揪了下她的鼻子。

她不依:“妻子向夫君撒娇索欢,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

他佯装严肃起来:“你我还不是夫妻。”

“夫妻之实,你想抵赖不成?”明夷一下子推开他,却气力不够,失败告终,只得在他胸口锤了两下。

他握住她的手:“我是绝不会抵赖,不过夫妻之名,还要看娘子的本事。”

明夷的手在他掌中显得如此娇小,心头雄心大起:“不就是帮主之约吗?还多亏之初一路指点,如今我觉得并非不可得了。”

“现下往何处去?”

“去找小马!”

骏凌镖局,依旧是人头涌动,络绎不绝。

马成凌听得二人前来,喜出望外:“原以为姐姐要和石帮主游览去,我还正懊丧着呢。”

明夷觉出他对石若山称呼变了,便知昨日他们定然不欢而散:“懊丧什么?”

“昨夜与石帮主翻了脸,我今日不好意思去上官府登门,还想着见不到姐姐姐夫了。”马成凌嘿嘿笑着,有些羞惭自己的小孩子气。

“都是自己人,纵使一时谈不拢,也不妨碍都为了上官帮派好。”明夷心里倒是开心,“走,不是要带我吃扬州美食吗?”

小马来了兴致:“走!”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旧案

扬州的美食,瞧上去更悦人。这家酒楼以花入馔,糕点皆精细漂亮,口味却是平平。明夷正有些失落,怀念现代时在扬州吃的三丁包和干丝、狮子头,主菜才姗姗来迟。

一道简简单单盐水煮河虾,加了黄酒,鲜香直钻入鼻。无需剥壳,在口中用舌尖挤压,便能一尝那极致鲜嫩滋味,嫩中带韧,口中满满的都是鲜味。

一道泛着金黄色的蒸鲥鱼,依然用了黄酒,撒了些价值不菲的姜丝。鱼肉呈小块状,夹不散,有一种特异的咸香味,打开鱼腹,果然是一片片红润的火腿。鱼也是腌制过,偏咸,却是下酒最佳。

马成凌解释道:“这鲥鱼只有初夏时候入江,才可捕获,将其用盐腌制,存在阴凉地窖中,方能在这金秋时节还得以品尝。”

明夷叹道:“扬州不愧是漕运发达之地,才能有这么多由盐而产生的美味。”

第三道,炝蟹。亦是下酒好菜,开了壳切了件儿的鲜活螃蟹,醉在酒中,入口滋味,浓郁蟹黄鲜味直冲脑门,整个人都被那滋味给笼罩了。

第四道,虾籽蟹黄豆腐。清清白白的豆腐,只加上最上乘的盐煮过,与蟹黄同烹,撒上炙过的虾籽,虾蟹之鲜,都在一小方一小方的白玉豆腐之中,口感嫩滑,余味无穷。

最后是一道清清爽爽的莼菜羹,清口佳品,将口齿之中残留的腥味一扫而光,只留下清香之气。

“小马,没想到你还是个美食家。”明夷对这一餐可谓相当满意,无需太多繁复的烹饪,只是这新鲜的江鲜河鲜,已经能让她甘心在扬州吃上半年。

马成凌喝口桂花酒,嘿嘿笑道:“我哪懂得什么美食,这些只是我们扬州人平素爱吃的。既然邀请姐姐前来,自然要选个好的,我只管选一家最贵的,应当错不了。”

“哈哈,你啊,果然是花钱的行家。”明夷越发对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马镖头有亲切之感,尤其比起那戴着伪善面具的石若山,他可爱多了。

“人生原本便是要尽兴而已,钱财不过来去无主之物。”时之初敬了马成凌一杯。

马成凌更高兴了:“姐夫真是又懂我,又有才!”

明夷想起昨夜他们几人商议扩建上官府之事,决意问个究竟:“上官府的扩建,你们商议了如何处理?”

马成凌哼了声:“石帮主执意要建,反正肖二郎也乐意给他预支饷银,我们又能如何?反正我和花大哥是决计不会住到里头去的,八抬大轿也不去,我那狗窝再小,也是我自由自在的场所。我们入上官帮派,是合作,不是投诚,又不是他家家丁护院,岂是他能左右的。”

明夷更定心了些:“那储娘子呢?”

“储娘子现在与帮主势同水火,但又不好撕破脸而已,她怎么可能肯跟帮主同居一府。昨天她第一个就甩手走人了,我们便也跟着告辞。”马成凌也是乐得瞧热闹。

时之初假作好奇:“那位储娘子为何对石帮主如此大成见?”

马成凌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储娘子是老帮主的外甥女你知道吧?老帮主与她表妹上官韵之死,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是那是个船难,也没留下什么活口,老帮主救回来也是神志不清,只活了三日。储娘子寻遍瓜洲一带,都未找到上官韵的尸身。她心里头恐怕是一直怀疑,是石帮主下了黑手。”

明夷听得毛骨悚然:“那上官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奇怪。”

马成凌皱着眉说:“至今储娘子依然在扬州周围四处寻访,相信他表妹没死。据传言,她曾说过,她怀疑表妹被石若山软禁了。”

明夷勉强挤出笑容:“这不至于吧,应当只是她一人的臆想。”

马成凌笑道:“我觉得也不至于如此。姐姐你若是与晚晴能说上话,倒是可以找她打听。”

明夷瞪大了眼:“怎么?晚晴与这事有关?”

“反正出事后,储娘子找人扣了晚晴三天,什么招都使了,就是没问出什么来。最后还是石帮主出面保住了她。”马成凌嘿嘿笑着,“储娘子会怀疑到晚晴身上也正常。上官韵在世时,石帮主与晚晴便已相好了,只不过以为帮派做事的名义,老帮主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带回府便好。上官韵与帮主为了晚晴吵过几次,都是不了了之。”

马成凌停了会儿,说道:“而老帮主出事那日,石帮主正在晚晴房里,说在商议招待新任刺史之事。”

明夷身上发冷,她未想过事情有可能是一起串谋杀人案,若如此,她日后怎和晚晴相处?想到这女子身上可能有帮凶杀人的嫌疑,她根本无法与她说笑了。

时之初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捏了一下,似是对她说,别怕,镇定。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问道:“你怎么看?石帮主真会与晚晴串谋?”

马成凌看着明夷的眼睛,正色道:“这句话,花大哥也问过我。我说我不信,石帮主确实最近为了集中帮派的权利有些操之过急,那也是因为储娘子这么久还是不肯相信他,夏幻枫又咄咄逼人,十分强势。但他在我心里依然是忠厚之人,况且他并无什么武功,一个人怎么去操纵这场船难?又怎么能藏起上官韵两年多不被发现?那应当只是一场意外。”

“花子贤怎么认为?”明夷觉得自己需要跟夏幻枫谈谈,这件事,她即使不明真相,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花大哥说我说的有道理。”马成凌对这话题已经没啥兴趣,“姐姐姐夫下午可还要去哪里玩耍?我带你们去。”

明夷知道他这儿已经没什么可问,便说回正题:“我要带扬州十一位花魁娘子一同回长安,你帮我安排下,三辆马车,加上护卫的人员,定要保她们一路平安。费用我回长安结算给你。”

马成凌喜笑颜开:“正好,我也要去长安了,亲自给你押这趟镖。” 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九章 姐弟

明夷没想到马成凌又要去长安,又惊又喜:“你亲自护送我自然更放心,这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到哪儿都免不了遭贼人惦记。我昨夜为此事可是辗转难眠。”

马成凌一脸骄傲:“姐你放心,我虽没有姐夫那样的盖世武功,但从小跟着我爹走镖,我骏凌镖局尤其扬州到长安,扬州到益州这两线,沿途大小山寨、官府关卡,都年年打点。再加上三大帮与我上官帮派无怨无仇,这两年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与我们关系还不差,那些小帮小派也不敢找我们麻烦。”

明夷点了点头:“这些事你比我熟悉许多,交给你再好不过。”

时之初咳嗽了声,看了明夷一眼。明夷不知所以,面露迷惑之色。

时之初见她记不起来,便提醒道:“听说泗州那儿近年很不安稳啊?”

马成凌来了精神:“姐夫你真是消息灵通。泗州一带,已出了申屠世家的管辖范围,又不到天一帮的境内,无主之地,自然是人人觊觎。吃不饱的百姓,逃出营的士兵,吃过苦役的犯人,犯事儿还没被逮住的恶匪,不服这两大帮派的江湖人,多集中在此。或落草为寇,或占山称王,是往来客商和镖队最头疼的地方。”

明夷经时之初提醒,才想起泗州青龙帮之事。绫罗是要回长安的,最妥当的办法是跟着镖队一同走,石若山也定会作此安排。此次马成凌率镖队必经泗州,虽然那青龙帮帮主已被时之初废了,这种山寨,立刻会换上新的匪首。别的不管,万一走漏了消息,知道绫罗曾被青龙帮绑去,还是以申屠世家如夫人的身份被救回,传了出去,难免会影响她与石若山的感情。虽然明夷万分不赞成绫罗再与石若山纠缠不清,可也做不了她的主。

明夷想了会儿,干脆将绫罗被绑,自己与石若山施计救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马成凌,并请求他万一遇到青龙帮中人,不能让绫罗露脸,省得多生事端。

马成凌皱了皱眉:“这本是举手之劳,姐姐既然说了,我定是要做到。只是这位绫罗娘子,姐姐与她是真的熟络?她值得姐姐维护?”

明夷没料到一向头脑简单的马成凌会作此问,倒被他问得有些懵。仔细想想,自己与绫罗也只算得上数面之缘,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下意识去维护这个身在烟花目光淡然深知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子。这种信任值得不值得,谁也不能保证,多年身处风尘的女子,最现实也最痴傻。或许哪天,她的帮助比不上另一个人能给出的条件,或她的友情道义比不上一个男人给的甜言蜜语怦然心动,她被绫罗卖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事情发生之前,她还是情愿相信自己第一眼的感觉。

“我尽我的能力去维护了,至于她日后如何,我也控制不了。你便说肯不肯帮忙吧!”明夷说得干脆,还是有些心虚,望向时之初,看到他的眼里露着温柔,并无责难,方才心安。

“姐姐既然这么说了,我一定照做。”马成凌嘿嘿笑着,将一只炝蟹拿在手中,一吸,金黄色的蟹黄顺着口唇流下来。

时之初看着明夷,说道:“为他人着想未必需要回报,无愧于心便好。”

明夷心里一阵暖流:“不仅要无愧于心,之初你懂得我才是最好的。”

马成凌缩了缩脖子:“诶,你说,才刚入秋,怎就如此寒冷?”

明夷正给时之初盛汤,顺手也给马成凌盛了一碗:“喝点热汤,暖一暖,别加醋,省得说些酸话。”

马成凌吸里呼噜喝了汤,大大咧咧一抹嘴:“姐你可别小瞧你弟弟,我家有二妻,子女双全。只是可惜未有姐姐姐夫这般琴瑟和谐。”

“你啊,我知道宁氏娇媚,又生了儿子,你疼爱些也是人之常情。但孙氏才是知书达理,正妻风范,有如此妻室,比多少个儿子更有福气,你千万要善待人家,莫让她受委屈。”明夷想到马成凌家里的两个女人,又为孙氏不平起来。

马成凌嘿嘿挠头:“我也懂,所以家里钱财还都是孙氏主管着。只是她实在太过拘谨,不解风情,我在外忙碌回来,总也不想对着一个阿娘一般指手画脚的女子。”

“女子对男子动了真心,才会将对方视作儿女一般,刻骨疼爱而又怒其不争。女子若只将男子当作衣食来源,必会当恩客般好生伺候,用尽解数讨好。便如青楼中迎来送往的女子一般,你知她们是图你钱财,怎娶回家就看不清了呢?”明夷可谓苦口婆心。

马成凌这才收了笑意,眼有愧色:“姐姐说得对,这世上也只有姐姐肯跟我说这几句真话,真正关心我家宅之事,旁人只羡我有齐人之福,哪管我爱谁宠谁。姐姐的话,我必放在心里,不会亏待孙氏。”

明夷对他这番话算是满意了,而自己对他的教诲也确实出自真心,面对心无城府坦荡之人,她都愿意真心以待。此番来扬州之后,更觉得与马成凌正有了些姐弟情分,更加亲切起来。

时之初想起之前所说,打断了二人的姐弟情长:“小马你说你要去长安,这是有镖要送,还是准备在长安久住?”

马成凌恢复了正色:“不瞒姐姐姐夫,昨晚虽扩建之事未达成一致,却有一事定了下来。上官帮派进驻长安刻不容缓,我与花子贤会先行到长安,在那儿物色镖局和武馆的新址,先从我二人这儿吸纳长安附近的人力,也会带一些主力过去。储娘子仍留在扬州,毕竟私盐之事离不开她打点。肖氏夫妇会先安排好扬州的事,而后肖二郎到长安开质铺,肖娘子坐镇扬州,以保扬州这边的生意不变。”

这些倒在明夷意料之中,但未想到会立即执行:“你们五人,三人去了长安,扬州这边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马成凌迟疑了会儿:“石帮主的意思,要夏幻枫退居扬州。”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章 博弈

听到马成凌说石若山要让夏幻枫退居扬州,明夷差点被口中的莼菜羹呛到。

“你觉得夏幻枫能扔下容异坊回扬州吗?长安她那一摊子事儿谁管?”明夷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马成凌挑了挑眉毛:“反正石帮主意思是他自己预备去长安,这扬州的大本营得有能干的人撑着,他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夏幻枫回来。”

“若是夏幻枫不肯呢?”明夷不相信夏幻枫会肯放弃在长安打下的天下。

“若是不肯,就按老规矩,和四大长老一起商议决定,到时候,大多数赞同的话,除非夏幻枫离开帮派,否则就必须服从。”马成凌说来轻松,事不关己。

明夷脸色糟糕,她是早就和夏幻枫绑在一起的,多方面看来,夏幻枫的能力和远见乃至人品都在石若山之上,只是石若山没有十成把握不会出此一招。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预料到夏幻枫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坐在帮主位上,要先下手为强。

“你对此事如何看?”明夷先要弄清马成凌的立场,否则有些话,不可多说。

马成凌撇了撇嘴:“这两年我与石帮主来往频密,与夏幻枫倒是没什么交情,何况他也瞧不惯我,嫌我纨绔子弟做事不力,我没理由得罪帮主力挺他。”

明夷听到此,心里一凉:“你觉得石帮主能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吗?”

马成凌冷笑声:“不能。我虽与他常酒肉相交,但彼此并无多少真话,我自己也明白。他行事谨慎,稍嫌懦弱,且多疑心,无论心机与武力都在夏幻枫之下。上官帮派在他手中,我们几个吃香喝辣没问题,但真要与三大帮为敌,那就绝不可为。”

“你不希望上官帮派能跻身一流帮派吗?”明夷不敢随意表露自己立场,继续试探。

马成凌又饮一杯:“怎不想?我走南闯北,眼见得三大帮是如何风光,那些堂主护法未必就比我强,我却只能点头哈腰,只因上官帮派只是个地方上的小帮派,我怎会甘心?只是石帮主于我总算有知遇之恩,我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这件事上,我最多能做的,就是弃权,两边都不站。”

“你与花子贤交好,知道他的打算吗?”明夷听到他中立,也算是个比较好的答复了。

“花大哥虽没公开表态,但我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他虽嗜酒如命,但心比天高,争强好胜,又是夏幻枫一力提拔上来,他定是愿意站在更具开拓能力的夏幻枫一边,这个,帮中人应当都瞧得出。”

明夷沉吟道:“肖氏夫妇定是站在石帮主一边了?”

“那是自然。”马成凌说道,“余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储娘子。”

“储娘子不是与石帮主有隙吗?”明夷惊道,“难道她会站在石帮主一边?”

“原本我也以为她定是反对的,但她昨日并未表态。我想了想,她虽怀疑石帮主与上官韵父女之死有关,但这些年也未找到确凿证据。石帮主倒是将最能赚钱的买卖给了她,一向以来,也不闻不问,任由她做主。她为自己儿子考虑,留住这米铺和盐商生意最为要紧。而夏幻枫掌权的话,未必就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了。”马成凌难得思路清晰,令明夷刮目相看。

明夷更加担忧起来,这也不无道理。储娘子毕竟女儿身,且儿子还未独当一面,她更在意手上的生意财源,而不是帮派能否发扬光大。如果石若山给予她足够的诱惑,比如减少她米铺利润上缴帮派的比例,她很可能宁愿保持现状。

“那按你所说,夏幻枫这一局是输定了?必然是要被遣回扬州?”

“夏幻枫手上最大的底牌是他与龚君昊和申屠兄弟的关系,而最大的把柄也在此。”马成凌欲说还休,瞥了眼时之初。

明夷想起自己还未向时之初说出夏幻枫的真实身份,也不好再点破。自己心里已经明白。石若山知道夏幻枫是男儿身,如果将此透露给龚君昊或申屠兄弟,只需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也是刚得知,便把上官帮派撇干净了,而夏幻枫必定会被两家除之而后快,否则龚君昊和申屠兄弟不就成了江湖的笑柄?

因此,纵使夏幻枫千般不愿意,只要帮中决议结果是把他赶回扬州,他也只得遵从。

时之初不解,看着明夷。明夷在桌下拍了拍他手背,意思无人时再说。

“再无翻牌的可能了吗?”明夷有些为自己和夏幻枫绝望了,如果夏幻枫被赶回来,自己成为帮主的机会约等于零。

马成凌想了想,说了句:“还有一个人,如果他站在夏欢枫一边,石帮主也莫可奈何。”

明夷似在黑暗里发现一丝曙光,兴奋道:“那是谁?”

“巨雷霆,上官帮派另一位副帮主。”马成凌回道,“不过他已经失踪快两年了,帮里其他人都没有他的消息,恐怕石有石帮主能找到他。”

“上官还有一位副帮主?”明夷想了半天,“似乎是听过,但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

“夏幻枫和巨雷霆都是老帮主任命的。夏幻枫是老帮主出外游历时带回来,盛赞此人能帮助帮派建功立业。而巨雷霆是老帮主自小带在身边,老帮主一度想将上官韵许配给他,只是上官韵坚决不肯,说只有兄妹之谊。”马成凌打了个饱嗝,“船难那天,巨雷霆是送他二人上船的,没想到行不了多久就发生船难,老帮主也是巨雷霆冒着生命危险就回来,只可惜找不到上官韵。”

明夷觉得这曙光越来越大:“如果能找到巨雷霆,他极大可能会与储娘子一样,怀疑石帮主,不会站在他一边。”

“不过找到巨雷霆的机会很渺茫,上官韵失踪之后,他便不管帮中事务,四处找寻,之后就没了音信。我问过石帮主,他说也未有消息。原本巨雷霆负责外部联系,夏幻枫负责帮内事务,长安的容异坊原本是巨雷霆打下的基础。巨雷霆失踪后,夏幻枫才远赴长安,接下了容异坊。”马成凌摸着滚圆的肚子,神色倦怠。

明夷看也不会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便下了决心,立刻,马上,出发回长安,她需要与夏幻枫面谈。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谋动

明夷既决意即刻回长安,便与马成凌告了别,让他与晚晴联络确定出行之事。随后与时之初驱马回上官府,收拾行装。

石若山还未回府,明夷也乐得不用与他多言,当面辞别难免又是一顿假惺惺的祝愿与关心,途惹人恶心。时之初还是周全些,给石若山留了封信,说拾靥坊生意遇阻,急返长安,来日再聚。

“你说他能信不?”明夷跨上她的无暇,回头看了眼上官府邸。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时之初笑道,“其后几日又要奔波辛苦,娘子倒是得多多忍耐才是。”

明夷想到之前赶路在马上颠出一身的酸痛,也是起了身冷汗,暗自许愿,这次回了长安就好好呆着,再也不想出远门了。

自出扬州,越行越远离繁华,才真正感受到扬州的发达程度。长安与洛阳是仗着都城的优势,实则颓势显著。天下的财富,扬州与益州占了大头。这也难怪上官帮派无论石若山还是夏幻枫都坚持要打出去,往上走,坐拥扬州这座金矿,若不思进取,迟早会被人吞掉。

“这次到扬州可惜没有好好观赏美景,但已觉得繁华安乐超过长安。”明夷叹道。

“你若喜欢,我们再来便是。”时之初轻描淡写。

“只是一路奔波受不了。我瞧扬州这番繁盛,难免会招人妒忌,这几年上官帮派能守着这一块无人敢动,也是幸运。”

时之初分析道:“扬州与杭州相距不过七百里,以天一帮的实力,若想吞了扬州这块肥肉,只是举手之劳。正因近在咫尺,天一帮并不着急吃下,但别家也没人敢在这儿造次。近年夏幻枫与龚君昊关系密切,想也是给了天一帮不少好处,才让上官帮派得以喘息。”

“龚君昊大概是没想到夏幻枫还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一旦上官帮派大举进驻长安,恐怕他未必能坐得住了。”明夷越说越觉得箭在弦上,心神不定。

时之初安慰道:“不用太过担心,这次龚君昊大张旗鼓在长安郊外建了大本营,申屠兄弟是坐不住的,他们一旦开进长安,龚君昊根本无暇顾及上官帮派,何况,夏幻枫毕竟还能起着一些作用。”

“可三大帮同事一主,会互相残杀吗?”明夷想不明白。

时之初冷笑道:“崔氏自以为能操纵江湖三大帮,便如同把持了天下。他久居朝堂之上,恐怕忘了这些江湖人只会与同道讲义气二字,绝不会真心愿意招安。一时借崔氏的力壮大而已,都是些虎狼,喂饱了回头第一口咬的就是送肉的人。”

明夷恍然大悟:“我听伍谦平说上一任联络使无故失踪,这或许就是他洞悉了三大帮中有人有不臣之心,因而丧了命?”

时之初点头:“你若是与伍谦平还有些交情,就劝他千万不要多事,与各帮主动示好,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还有活路。”

“那我回去得与他见一面,提醒一下。”明夷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我还需他为我打探消息,可不能让他白白送死了。”

时之初不以为意:“我明白。只是,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什么话?”明夷不解。

“关于夏幻枫。”

“哦。”明夷想起方才马成凌提起的话题,“我一直忘了与你说,夏幻枫,他是男儿身。”

只听得无疆一声嘶鸣,明夷转头,已不见时之初。回头看,他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地,一脸惊讶。

明夷哑然失笑,调转回头:“我以往不敢告诉你,你也应当明白是为什么了。这个秘密,只有上官帮派帮主和长老知道,如果泄露,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会要了夏幻枫的命。”

时之初缓了过来,哭笑不得:“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夏娘子会是男儿!这消息恐怕能将半个江湖给炸了。自然是不能让三大帮得知,否则上官帮派尸骨无存。”

“夏幻枫不仅是男子,而且与我最要好的姐妹师娘子相好。这层关系,加上他对我一向坦荡,不吝帮助,我才愿意与他结成同盟。”明夷说出他与洪奕的关系,只为脱开她与夏幻枫过于亲密的嫌疑,不过,她始终还是保留了一点,未将洪奕的来源身份告知。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冒险去相信时之初,也可以将夏幻枫的秘密告知,因为时之初是她爱人,必定排在夏幻枫之前,但,洪奕是她愿意用生命保全的人,绝不可冒险。

时之初双目有神,直视明夷:“你相信他愿意帮你登上帮主之位?”

“我并未与他说到此,他只是表示我若肯入帮,帮助上官帮派,他愿意让出副帮主之位。”明夷回想道,“对石若山,他肯定是一百个不满意,如果我能上位,对他绝对有利无害。”

“如果他自己上位,除了花子贤,是无人会支持的,帮派很可能分崩离析。石若山再不济,是上一任帮主任命,别人不服也无话可说。他,恐怕石若山宁愿帮派被灭了都不会给他。”

“也就是说,我若想上位,最好还是能有石若山松口,自愿让贤?”明夷头疼道,“这也不容易。”

“很容易,你想想,目前情况,一个副帮四个长老,谁上都不行。”时之初笑道。

明夷想了一圈,确实,这些人各有心思,谁都不服谁。

“夏幻枫所要的,不是帮主之名,而是上官帮派能成武林之主。帮主是我的话,他做任何事,只要不损我的利益,我定是全力支持,如此,他实际上也就是无冕之王。”

“是,而关键就是不能让石若山得知你与夏幻枫的交情。你只当是因小马而结识他,入了帮会,并无他想。如此,一旦石若山不得不放弃帮主之位,他才会甘心让你暂居帮主之职。”

“暂居,这个办法好。便让他以为能有再任帮主的机会,他应当不会防备我这么个弱质女流。”明夷眯着眼睛,似已见到任职之日,“之后,边看我们如何能收服各位长老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回巢

“我们边走边说吧。”时之初执鞭奋起,明夷紧紧跟上。

“目前最紧要,与夏幻枫商议如何逼得石若山退位。此需促成石若山与陶三娘的婚事,这一招,是险中求胜。”明夷心下激动,早忘了奔波的疲累。

“不错,陶三娘这次联姻是最好的机会。叶天生傲骨,瞧不上她,申屠兄弟不能要人家看不上的女人,这一流帮派的门是关上了。在下一级帮派中,石若山竞争力最强,毕竟雄踞扬州富庶地,又与天一帮申屠世家关系不错,若与上官联姻,陶三娘只赚不赔。”

“你说陶三娘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联姻?倒不怕仙姑的形象受损。”明夷对此也觉得奇怪,以桃七帮的地位,没有愁嫁的说法。

“陶三娘太着急了,之前在长安广设分坛,收了一批地痞流氓,应当给她惹了不少事,弄得焦头烂额。而且这一番折腾,引得天一帮坐不住,直接开到长安来了。桃七帮之前抢下的地盘恐怕要拱手让出。不仅如此,桃七帮的大本营在益州,那也是富庶繁华之地,仅次于扬州。她留两位姐妹照看益州,恐怕也遭遇了不少来敌,大本营也很吃力了。要两边兼顾,又无力扩张,唯有联姻,以保太平。”时之初侃侃而谈,似天下尽在掌握。

明夷讶然:“之初才是胸有千壑。若依我说,得之初者方得天下。”

“明夷是绕着弯夸自己吧,我再如何,那也还不是败在明娘子石榴裙下?”时之初笑得有些坏,更添了几分俊俏。

明夷瞧着,脸又红了,赶忙换了话题:“我是担心他二人联姻后,若他说服陶三娘,得到桃七帮的全盘支持,这个帮主之位,还得还给他。”

“那我们就得想办法不让他俩琴瑟和谐。”时之初说道。

“他二人的结合原本就各怀鬼胎,所以我们得加快速度收服各位长老。若陶三娘得知石若山已是上官帮派的弃卒,你猜她还会听由他摆布吗?”

“恐怕到时,石若山落个左右不是人的下场。”时之初回道。

明夷轻轻摇头:“如此,我倒有些同情他了。你猜,上官韵父女之死与他有没有干系?”

“脱不了干系。”时之初一口咬定,“如果之前还有点疑虑,这次目睹他对晚晴所为,以及储娘子的态度,我相信他绝不干净。”

“只要他加害上官韵父女的事盖了章,那他就再无翻身之机。晚晴可能是知情者,但她虽已对石若山死心,却恐怕还有恩情在,不会轻易开口。”明夷觉得晚晴是很有自己主张的女子,毕竟石若山给她花了不少银两,也曾有你侬我侬之时,怕是不会落井下石。

“即便她开口,也难免被人怀疑是因被弃而诬陷于他。巨雷霆此人才是解开船难之谜的关键。如果能找到他,一切便当水落石出。”时之初似已成竹在胸。

“我相信夏幻枫这两年必定也想尽办法寻找巨雷霆,我担心他即使知情,已被灭口。”

“我觉得巨雷霆的立场值得怀疑。他在老帮主身边长大,痴恋上官韵。上官韵嫁与石若山,他会如何?必定对老帮主和石若山都有恨意。若他与石若山无勾结,去寻找上官韵而再未出现,便有可能是寻到了,且知晓了实情,后被石若山灭口。若他与石若山勾结,帮石若山除去老帮主,得到的回报是携上官韵归隐,则不出现也是正常。”

“如果被灭口,以石若山的武功是做不到的,必有帮凶。如果有心藏匿,改名换姓,也确实难寻。”明夷思忖这两种可能,都挺难确凿。

时之初回道:“我们立刻回去找夏幻枫绘得巨雷霆的模样,如果他活着,我自有办法找到。”

明夷知他身为赏金猎人,有自己的通路,也不再问。

二人紧走几日,又到洛阳。明夷虽不舍得无暇,但也觉得不能平白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何况也舍不得自己的无名与无忌,便与时之初再次造访申屠世家,欲将两匹马送回。

申屠一不在帮中,申屠又接待了他们,怎么说都不肯收回名驹,硬是相赠了一辆四乘马车,加上无名与无忌,刚好。

明夷一再婉拒,时之初倒是点头收了下来:“明夷一路劳顿,有辆马车还是方便许多。恭敬不如从命。”

申屠又在马车上堆上了一些绫罗绸缎,是送给夏幻枫的礼物。明夷哭笑不得,替夏幻枫谢过。

急于赶路,二人谢绝了申屠又的邀请,不再停留,时之初驾车,明夷在车中乐得舒适。

坐得闷了,明夷开车帘对时之初问道:“你们男子是不是对求之不得的女子最为上心?”

时之初未回头:“我只对属于我的女子上心。”

明夷心头一阵温暖,止不住脸上的笑,乖乖坐了回去。

有马车加持,不用迁就明夷的体力,反倒比骑马快了些。纵使如此,回到长安,也有一种久别经年,物是人非的感觉。

一进城门,尚在慨叹,再近新昌坊,见熟悉的街道与建筑,明夷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种感觉,与当年久别家乡尚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像是停顿了,在等着她回来。这种归属感,很是神奇。

新昌坊的旧宅,外表未变,人也未变。迎出来的有连山、洪奕与胤娘。眼皮子都浅,像隔世般,哭个稀里哗啦。

哭完了,连山献宝一般,连忙拉着两人往承未阁去。

继业楼后,一片齐齐整整的绿植,对称几何形状,一看就是洪奕的主意,用欧式园林的方法,显得新奇,成本又低。还修剪出一些简单的性状,圆形,三角,兔子,五星。在明夷眼中不外如是,但可想而知,在习惯中式审美的古人眼里,算是大开眼界。

承未阁本体也是将传统建筑简化而来,线条更为简洁,显得十分大方。入内,是专门打造的木质家具,采用现代家具的形式,加入了大量布艺装饰,成本低廉,而又非常女性化,明夷喜出望外,紧紧抱住洪奕:“你太厉害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谋帮

离日落尚早,明夷暂别众人,与时之初赶往东市容异坊,寻夏幻枫而去。

夏幻枫听人报说明夷前来,立刻出外相迎,先见到那四乘马车,双手各抚着一匹名驹,赞叹道:“真是好马!这是从何得来啊?”

明夷由时之初搀下,笑盈盈走过去:“这还要多亏夏娘子的面子,申屠兄弟送的。”

夏幻枫一双眼被时之初吸了过去,盯着不放:“这位郎君气宇不凡,莫不是明夷的心上人?”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羞道:“我们进去再说。”

时之初牵住她的手,朗声道:“在下时之初,久仰夏娘子大名。”

夏幻枫与他四目相对,时间似凝固几秒,脸色阴晴不定:“时大侠客气了。”

明夷唤容异坊的小厮将马车中的绸缎搬进去:“这些是申屠又托我送来的。”

夏幻枫看了眼,毫不在乎:“一会儿明夷挑两匹,我找人做好给你送去。”

明夷也不与她客气:“你替我挑就好,信得过你眼光。”

三人到雅间就座,夏幻枫安排了些茶点来:“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就知道你定是会提早赶回。”

明夷先与他介绍时之初:“之初是我将来的夫君,也是我多年前失散的爱郎。幻枫你就将他看作与我一样,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夏幻枫将一杯茶水端给时之初,声音也不再故作女声:“难怪时兄看我时目光有异,我还未见过任何男子在我面前是这样的警觉试探,想必明夷也将我身份告知了。”

时之初伸手接茶,夏幻枫却未撒手,二人持杯不动,杯中茶水微微晃动。明夷虽不懂武功,也知二人必在较劲。

时之初还是将茶平平稳稳接了过去,喝了口:“好茶。”

夏幻枫神色坦荡,诚意拱手:“时兄内力深厚远在我之上,幻枫拜服。”

明夷知时之初必须得露上这一手,否则以夏幻枫的脾性,不会接收一个无用之人进入自己的联盟。

时之初谦让了两句,明夷见气氛好些,开始说起正事。

首先,最紧要的,石若山有意亲自来长安,逼迫夏幻枫返回扬州之事。

各位长老的反应无需明夷多说,夏幻枫了如指掌,只是未想到储娘子会站在石若山一边。

“我与储娘子虽交情不深,但好歹我是她舅父亲自请进帮的,总比有杀人嫌疑的石若山要亲近些。我本以为她不会轻易表态,至少会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夏幻枫有些头疼的样子。

“她如此重视自己的儿子,唯一能让她比舅父表妹之死更在意的就是儿子的前途。如果石若山对她有什么许诺,比如副帮之位甚至未来帮主,那么,她倒戈相向也未必不可能。更何况,石若山杀人的嫌疑始终没有落实。”明夷说道。

夏幻枫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长老表决的问题我们暂不考虑了。既然石若山敢这么做,就有他的把握我们只有另辟蹊径。”

“而且还要在他到长安之前绸缪好。”时之初提醒道,“时间应当不多了,他极有可能与小马的镖队一同出发,甚至提前出发。以镖队正常的脚程,还需四五天。但若是他自己出行,有可能两天即可到达。”

夏幻枫眉头紧锁:“事不宜迟,我明日便去找陶三娘。”

“你打算怎么做?即使陶三娘被说服了,石若山不肯便当如何?”明夷不解。

“我直接以石若山的名义去求亲,用尽解数也要将婚事即刻定下来!”夏幻枫神情凝重。

明夷愕然,时之初倒拍案叫绝:“好主意!”

夏幻枫见明夷不明白,解释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有益于双方的好事,即使石若山在,他极大可能也会应允。问题在于,陶三娘是桃七帮的绝对主宰,必定是要坐镇桃七帮,现在益州那边不太平,长安这边她又不可能与天一帮为敌,因此下面一段时间她势必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巩固益州大本营。如果石若山是入赘桃七帮,则她既有了上官帮派在长安的势力,又能安心与夫君回益州坐镇,陶三娘绝不会反对此事。”

“入赘?”明夷没想过还有如此操作,“石若山怎么会答应?”

“他怎么不会?又不是第一次入赘了。”夏幻枫语带嘲讽,“其一呢,入赘的要求我们可以暂且隐瞒,先定下再说,他到时反悔不得,毕竟我们还斗不过桃七帮;其二,桃七帮有吞并我们之心,我们也可以有吞噬她们之意,对石若山而言,桃七帮这块肥肉不比他不能完全控制的上官帮派差,他会有此考虑;其三,找一个令大家都放心服气的代帮主,让长老们无猜疑,让石若山笃定之后可以将上官完璧归赵,没有真替代他的可能。”

夏幻枫说到最后,目光灼灼,看着明夷。

明夷心里明白,这也在她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夏幻枫直接就提了出来:“这个人选,你已经有了?”

“非你莫属。”夏幻枫笑道,“你与马成凌相识在先,与我本当只是数面之缘,再合适不过。”

明夷突然有些后悔:“早知我不该让之初显示出自己的武功,如此,石若山会不会疑心我有篡帮之意?”

“不怕,他唯一担心的是你为我所用。到时你装出与我意见不合的样子就是。”夏幻枫笃定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第二件事,是明夷最为关心的,巨雷霆此人。

他是怎样的人,相貌如何,与上官帮派关系如何,又是怎样失踪。

听到明夷提起巨雷霆,夏幻枫也有些惊讶:“我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去找他,江南到塞北,花了整整两年,完全没有一点消息。我不信此人还活在人世。”

“如果他死了,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明夷问道。

夏幻枫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好奇。因为如果他死了,一定是自行了断,为上官韵殉情而去。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痴情的男子。”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拼图

夏幻枫说起自己记忆中巨雷霆的样子。

他跟着上官老帮主入帮时,石若山已经入赘上官家,巨雷霆也已经是上官老帮主的副手。

巨雷霆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符,是个特别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样貌说得上俊秀,脸色总是显得有几分苍白,一双眼眸倒是星子般漆黑,待人总带三分笑,与府中上下都相处融洽。

巨雷霆负责的是帮中外务,尤其是为往长安发展铺路,因此,每三个月才回来四五天,住在府里,每次回来会给帮中各人都带礼物。

那时,夏幻枫还是男子打扮,没有职位,负责帮内事务,镖局和武馆还未纳入帮派,主要是替老帮主吸纳弟子,并谋划将帮中的米面铺与私盐买卖结合起来。大多数时间,夏幻枫都在上官府中。

只有夏幻枫注意到,巨雷霆每次回来,晚上都会在府邸最南边的墙根下喝酒。第一次碰见是偶然,怀着好奇去探,每夜如此。从春到冬,在一个冬夜里,夏幻枫终于是忍不住了,跑去坐他身边,讨杯酒喝。

巨雷霆没理会他,当未见到一般,继续喝。夏幻枫伸手去拿酒壶,却在墙根的一块砖上,发现了端倪。

上面刻着一道闪电,还有一片云。很稚嫩的手法,显然是孩子做的。

他念到:“雷电,雷,云……”

巨雷霆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住口。”

夏幻枫本是个善于周旋的人,终于撬开了巨雷霆的嘴,算是,撬开了一半吧。

他说着多年前的故事。

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调皮,总爱背着爷娘跑到街上玩耍,便缠着他带她出去。他寻到这片偏僻的墙头,垫着砖,让她踩在他背上爬到墙上,而后自己翻过去,再在那一端等她跳下来。他特别喜欢她又紧张又兴奋的小脸,猛地掉落他怀里,一股特殊的馨香,是水生的莲花香,清冽无比。软软的,暖暖的。

他说着,如同在梦里,闭着眼,似怀里仍有那少女。

他摸着砖块上刻的花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画下的,那时我十二,她十岁。我是雷,她是云。”

他再不肯言语了,只说,都过去了,那云,已经死了。

夏幻枫自然会知道,云,便是上官韵,如今已是其貌不扬的渔家子石若山的夫人。

若他是巨雷霆,一定会怀着极大的恨。毕竟是爱了十多年的人,嫁了完全不如自己的人,他将来还要对那人顶礼膜拜。

可巨雷霆似乎是没有恨。除了夜里会在那里喝酒,他看来总是很开心的样子。纵然面对着石若山和上官韵,都没有一丝的仇视与尴尬,

夏幻枫知道了内情,看得比旁人仔细些,便捉到了上官韵每每在巨雷霆面前目光闪烁,透露出愧疚之意。巨雷霆面上平淡如水,只在她转身后黯淡下来,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露。

夏幻枫渐渐相信,巨雷霆对上官韵的爱,是深入骨髓的,可以隐忍一辈子,只想看她活得平平静静。

船难发生那天,恰好巨雷霆在帮派中。石若山定要去燕晚楼说有要事,托巨雷霆赶马车送上官韵父女去码头。一个多时辰后,巨雷霆驱马车回来了,里面躺着垂死的老帮主。

据巨雷霆说,船开出去没多远,便遭遇大浪,船被掀翻,船夫与上官韵父女皆落水。巨雷霆本在目送之中,见此,立即下水救人,只可惜离得比较远,到船附近时,只见到扒住船板的老帮主,上官韵与船夫都已不见踪影。

老帮主回来三日,一命呜呼。之后,石若山任帮主,巨雷霆回长安。

未过一个月,巨雷霆回到扬州,将容异坊的地契带来,辞别石若山。那是夏幻枫见他最后一面,他面无表情,只是很坚定地说,不信上官韵已死,定要去找回她。

帮中众人都只觉得他疯了,因为船难之后全帮已寻遍沿岸,毫无消息,如不能上岸,定无生路。

听到此,明夷瞟了一眼时之初,说道:“即使遍寻不到,也未必是死了。”

夏幻枫也无奈摇头:“当时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但上官韵不识水性,如果她没死,只有一种可能,那船夫将她救上了案,或因其他原因将她藏匿起来。但船难当天半夜,帮众就在河下游发现了船夫的尸体,确定是遇溺身亡。”

时之初说道:“这便奇怪了,船夫必定是熟识水性,怎可能老帮主能抱住船板,船夫却不能?就当当时浪将他与船打散了,难道他的水性还不如书生模样的巨雷霆?怎会不能游上岸呢?”

夏幻枫沉吟了会儿:“有道理,当时主持调查的是石若山,他下了定论我们也便没有多想。何况,他有不在场证据,而巨雷霆与他又是情敌关系,没道理串谋,所以我也没多想。”

明夷将事情穿了起来:“如果石若山要的是老帮主的命和帮主的位子,巨雷霆要的是上官韵,这两人完全可以合谋。船夫救走上官韵,而后巨雷霆杀船夫灭口假作溺毙,将上官韵藏匿在某处。待事情过去,一个月后,巨雷霆带上官韵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只是,帮主的位子不是迟早是石若山的吗?他为何要如此做?上官韵又为何肯与巨雷霆远走高飞?”

夏幻枫在雅间走了两个来回,说道:“如果老帮主心中属意的帮主候选人不是石若山呢?石若山既无武功,又懦弱无能,老帮主一向对他不满,极有可能会另谋新帮主人选,比如自己的甥孙储伯颜。石若山得知这个消息,想灭了老帮主也不足为奇。”

明夷被夏幻枫启发,也是脑洞大开:“而巨雷霆将半昏迷的老帮主带回,暂时未下杀手可能是用来拖延时间,让自己可以安排好上官韵,脱离石若山的势力范围,安全之后,再完成承诺,杀死老帮主。”

夏幻枫点了点头:“极有可能,当时负责看守老帮主的是石若山,寻找上官韵的是巨雷霆,这二人联合,什么都能瞒天过海。”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寻香

明夷有些质疑夏幻枫的判断,或许巨雷霆真是深爱着上官韵,但痴情这件事,是可以往两个方向发展的。一种是阳性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可以默默付出痴痴关注,印在心里一辈子;另一种是阴性的,是无论用什么手段,花多少时间力气,我都要占有你。

每个深深爱过的人,都曾在这二者中晃着,得到自己的均衡。大多在得不到后把占有欲默默掐灭了,让感情慢慢平复、淡漠,甚至狠狠心封起,丢弃。这种均衡又是不断变化的,比如巨雷霆,可能在一开始宁愿默默付出,直到发现石若山有害人夺位之心。

明夷觉得他和上官韵都没死。只是在整件事中,他是被动救人的还是主动的帮凶,还未有定论。而他与石若山勾结做成此事的可能性更大些。

明夷问道:“你是如何找他的?”

“我绘了他的画像,以扬州为中心,四散开去,一个个村庄问,一家家旅舍找,也花了不少财力找了各城门看守的士兵,若有进出城都会及时通知我。”夏幻枫回答。

“巨雷霆有武功吗?”时之初突然发问。

夏幻枫想了想:“他不曾表露出来。”

“如果他有,那么城门守卫如同虚设。”时之初对此再了解不过。

明夷接着说:“如果他刻意变妆,比如把自己晒黑,长了胡子,加个疤痕,估计你的人是认不出的。何况当时我们没想过他是与上官韵一起,所以你定是让人留意单身男子,错过也不稀奇。”

夏幻枫点头:“这倒是,但若不能以外貌为依据,更如大海捞针啊。”

时之初问道:“你可知巨雷霆家乡何处?”

“听他口音应是泗州一带,我特意找人在那附近遍查过,仍未有所得。”

“如今已经过去两年多,你也不再搜寻,他们应当会找一处安身。乡音相似之处最不容易被人怀疑。你仔细想想,可还有其他能透露他家乡所在的细节?”时之初不懈追问。

“他是老帮主云游之时带回来的,其他人都不知他的来处。我查问过他近身的亲随,只知他清明时节会孤身去祭祖,谁也不让跟着。我将他近身未带走的东西也都拿了回来,看不出有何端倪。”夏幻枫回忆道。

“能不能麻烦夏兄将那些物件拿来一看?”

夏幻枫笑道:“你叫我幻枫就好,免得人前忘了容易错口。且我这身装束,时兄看着却兄弟相称也一定别扭。”

时之初喜他率直:“好,就依幻枫所说。”

夏幻枫出了雅间,去到三楼将那些物件拿了下来:“我现在住在这儿,这些东西虽然累赘,我一直没敢丢了,都随身带着。”

明夷将包裹打开,里头都是些杂物,有笔墨,有书册,有香囊,有碗碟,有丝帕。

夏幻枫解释道:“他走时带走了随身衣物,这些都是他房里留下的,连衣箱里的香囊,吃点心留下的碗碟我也都拿来了。”

时之初拨弄了一下,拿出那枚丝质的香囊,闻了一下,皱眉,将香囊解开,里头的药物和干花撒了一桌。

他捻出一支细小的干花枝,上头有五朵极为细小的干花,大多残缺不全。他细细闻了下,嘴角出现一抹笑容:“都梁香。”

明夷不解:“什么?”

“这是一种香草,名为都梁香,可入药。在泗州都梁山一带最为盛产,我曾专程去采摘过。”时之初将花放下,“看来这种香味是他的乡情。”

夏幻枫拍案叫绝:“还是时兄见多识广,我立即派人去找!”

时之初拦住他:“还是我去吧,毕竟去过,熟悉一些。我骑那汗血马去,不日便可回还。幻枫将巨雷霆与上官韵的样貌绘下便是。”

夏幻枫连忙应下,恰好包裹中有现成笔墨,研得了磨,舔饱了笔便在一张白色丝帕上细心作画起来。

明夷疑问道:“他若变了妆你还认得?”

“纵使变妆,骨相难变。何况他不知我们会寻找上官韵,也不忍让她变了丑相。”时之初胸有成竹。

时之初将已干的丝帕小心收起,拉住明夷的手:“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出发去寻他。”

夏幻枫有些犯愁:“找到他之后,他定不会承认自己与老帮主之死有关,如果要他出面指证石若山,他怕石若山拖他下水也定然不肯出面,我们硬把他绑来吗?”

明夷也愣住了,都知道要找巨雷霆,但找到之后又如何?他宁死不肯再涉入上官帮派的事该如何?

时之初思忖了会儿:“我想,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先设法与上官韵取得联系,了解巨雷霆是怎么向上官韵交代的,之后再见招拆招。”

夏幻枫叮嘱道:“最重要保证上官韵的安全,巨雷霆此人存在与否都不重要。只要上官韵活着,石若山就完了。”

明夷耳朵里嗡嗡的,假装没听到“巨雷霆此人存在与否都不重要”这句话,不停对自己说,那是个杀人帮凶。

时之初走了。明夷呆坐在雅间里,之前想过的种种深谋远虑一同运转起来,像是让她的脑子当了机。

夏幻枫唤了她两声,她才慢慢醒过神来。

“怎么?时兄刚走你就失魂落魄的情状,这不似我认识的明娘子啊。”他半开玩笑。

明夷强打精神:“只是一路奔波精神不济。”

“他真是你七年前失散的未婚夫君?”夏幻枫问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在了。”

“可能他命不该绝,也可能我们缘分未灭。”明夷明白夏幻枫一下子难以信任突然出现的时之初,“只不过,我既然选择将自己交付于他,便不会再存疑。”

“也是,你原本是这样的女子。”夏幻枫背手走向门口,“当初你我也不过一面之缘,你都肯与我趟入上官帮派这趟浑水,我也不该怀疑你对他的信任。”

“放心,有何事,我自担当。”明夷咬牙,说了这句,也往雅间外走去。

夏幻枫轻叹了声:“无事,最好。”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六章 欢聚

从东市容异坊出来,第一桩事是瞧一下自己的店铺。东市的拾靥坊看似生意不错,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女子进入,却很少出来。往里瞧,站在柜上的是辛五郎,笑容可掬,俊朗不凡,也难怪吸引了一些掩嘴偷笑的少妇。

店里头张罗着介绍的是葵娘,小丫头近来长进不小,自信多了,对着顾客们侃侃而谈。那些瞧热闹的女子呆久了也不好意思,大多还是会买个一盒胭脂或一盒口脂。到柜上付钱,再正大光明抓一下辛五郎的手。

时辰不早了,明夷躲在店外,不想让两人分心,到打烊时候才下马入店。

葵娘见到明夷,像只小兔子一样蹦了过来:“明夷姐姐,你回来啦!真的吗?好高兴!”

辛五郎笑着摸了摸无暇的背:“真是匹绝世良驹!”

“好眼光!”明夷爱抚着无暇,“走,收拾了回去晚上我们好好聚聚!”

新昌坊中已是热火朝天。

夏幻枫有心,特意安排了两个厨子带着食材到承未阁新建的厨房中大展身手。知道人多,还弄了头新鲜放完血的绵羊来,让厨子在承未阁院子烧了篝火,架起来烤全羊吃。酒更是少不了,心思着实细密。

厨房给工人们分了些肉去,让她们早休息。

围着篝火而坐的除了刚赶回来的明夷、辛五郎和葵娘,还有从西市铺里回来的成言和贾七郎,余下便是连山、洪奕和胤娘。

明夷白日未留意到,承未阁与继业楼之间做了道很似砖墙的两扇大门,闭上之后,天衣无缝。

洪奕解释道,以后承未阁进出的都是达官贵胄的夫人,再与工人同出同进极不方便,令在承未阁后身开了道暗门,供会员出入。

明夷大加赞赏。

夜色渐落,月近圆,颇皎洁。篝火正旺,红棕色的烤全羊往下滴着油,散发出无比诱人的香气。厨子已经走了,羹汤与酒菜都在石桌上摆着,八人围坐,虽有些拥挤却格外温馨亲切。

连山时不时去给羊身上撒着西市里最优质胡椒和安息茴香,孜然香味勾得人馋虫直爬。明夷唤他来饮酒,他便站着,捏一块腊牛肉,一口喝干,又急着去顾羊肉。

成言话多,说着西市店铺里来往的胡人,闹出什么样的笑话。看来对自己的新工作颇有兴致。突然便问一句:“我师父怎么没来?”

明夷只说他有重要贼匪要抓,过几日便回来。

成言喝得微醺,举起一杯酒:“这么多天孤男寡女,我以后不得叫姐了,该要改口叫师娘!”

明夷瞪他一眼,嘴边有笑:“别胡说八道!”

洪奕见她模样,起哄道:“看样子成言说对了!恭喜啊,你终于要嫁出去了!”

明夷脸上绯红:“还早呢,别闹了。”

她没忘了看一眼胤娘,她神色如常,随着大家笑,看着大家闹。

连山喊一声:“烤全羊成啦!”

一片欢呼。他唤了成言一起,给大家分割羊肉。明夷看到胤娘特意放了一盘在连山的位子上。

分割完,一同举杯,欢饮共餐。五郎兴起,唱了支曲助兴,一片鼓掌欢呼之声。

酒酣,明夷靠着洪奕,在她耳边说:“我真的高兴,你呢?”

洪奕看着手中的酒杯:“只可惜今晚他没空。”

明夷自然懂,笑道:“我也一样啊,我陪你!”

洪奕这才回道:“我也高兴,真的。”

明夷笑得痴傻。

明夷一个个喝过来。先是洪奕,无需多言。

再是连山,明夷谢他多年来悉心照顾,忠心陪伴,希望他早日成家立室,有个能照顾他的女子。连山脸色不好,闷头喝干。

连山身边是胤娘,明夷夸她聪敏能干,希望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胤娘看了眼连山,讪笑着喝干。

胤娘身边是葵娘,未等开口,葵娘先眼泪汪汪,说没有明夷自己早就深陷火坑,此生愿给明夷为奴为婢。明夷走过去抱了她一下:“傻丫头,你高高兴兴的,我看着就欢喜。”

接下来是成言,笑嘻嘻祝师父师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明夷瞪他一眼,问邢卿怎么没来?成言挠头说邢卿现在主管容异坊西市,打烊很晚,来不了。

再是五郎与七郎,明夷问得两人现在已经与葵娘一样,住在了承未阁三楼,不再回竹君教坊。明夷面有愧色:“我知你们在教坊中住的房间极其华美,住我这儿委屈二位了。”

五郎代为回答:“锦衣玉食不如自由为人,留得这一点尊严,不愧对祖宗。我二人多谢娘子才是。”

明夷嘿嘿一笑,搭上二人的肩膀:“你们觉得,我能否把教坊四君子挖来?”

辛五郎倒吸了口气:“娘子怎么会知晓四君子之事?”

明夷不答:“我见过四位风采,觉得这承未阁正需要如此的人才。”

贾七郎说话直接:“这四人走了,教坊便如同虚设,坊主不可能答应。”

明夷持酒看着月亮:“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只是如果梦都不敢做,又怎会成真呢?”

她痛饮一杯,也觉得自己已经不胜酒力,脑中晕眩,只有一副场景。梅兰竹菊那四位如同雕像般完美的身材容貌,各有千秋的气质,在承未阁中央款款走来,四周是无数用珠玉金银砸向他们的女子。

她定要让殷妈妈心甘情愿让出这四位来。

酒足饭饱,明夷和洪奕互相搀扶着到承未阁三楼为她安排的闺房休息。

简简单单,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只插了一束花在妆台上。

一张宽大的床,舒适柔软的被褥。

“洪奕,这被褥跟你的一样舒服。”她四仰八叉躺下,翻了个身。

洪奕还有几分清醒,解下发髻,再给明夷脱鞋:“废话,这就是我行露院的那床,你不是喜欢吗?”

“那你睡什么啊!”明夷醉醺醺问道,“你家老夏去滚床单睡不舒服怎么办!”

“满脑子都是什么!”洪奕哭笑不得,“我发现你这一趟出去,回来后脸皮更厚了呢,是给你家那位带坏了吗?”

“才不是!我跟你说啊,他脸皮可薄了……”明夷攀上洪奕的肩,咬起耳朵来。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决绝

一早明夷带着宿醉醒来,见洪奕已收拾停当,正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眉。

“让你家夏幻枫快给我签十张免单!这次酿的什么酒,力道那么大。”明夷揉着太阳穴,还有些昏沉沉的感觉。

洪奕瞟了她一眼,一脸嫌弃:“再好的酒也经不得你一杯一杯往下灌。若没有后劲,你又得说他兑了水。”

明夷晃着脖子眯着眼,起身满地找鞋子,趿拉着便走到洪奕身后,一双手臂环绕上她的肩膀,撒娇道:“你啊,满心里只有他,再不会帮着我了。”

“没良心的东西!”洪奕甩开她手臂,作势用胳膊肘撞她的肚子,又不忍用力,“我若不向着你,怎会没日没夜帮你搞这个承未阁,还不如在我行露院躺着当便宜老板。”

明夷捧着肚子往后倒退两步,夸张地咿呀叫唤,又忍不住笑起来:“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就是你了。”

洪奕不与她闹,转过了身,将衣裙整理妥当,端整坐着:“昨日你喝多了我也不好与你多说。那时之初,你是真的对他钟情?”

明夷见她严肃模样,也不敢轻慢,端来张椅子,坐她面前:“千真万确。”

“你对他知道多少?我以为你只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你们真谈婚论嫁。”洪奕一脸愁容,如临大敌。

“你不也和夏幻枫一夜倾情了吗?怎就不允许我也找个可心的郎君?”明夷心虚,但嘴硬。

“我与你怎么相同!”洪奕即刻回应,又觉得不妥,解释道,“我这人你也知道,动心容易,伤心了痊愈也容易,一向是主张及时行乐。你呢?自跟了邱志以来,死心塌地的,多少年都愿意等,我以为你对感情是极为严肃,要多番思虑的。”

明夷低着头玩儿自己的手指,也不知如何说。被洪奕一巴掌打手上:“跟你说话呢!”

明夷只得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见他第一面,就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是明娘子对他执念太深,还是我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的一见钟情。我眼睛离不了他,心里老想着与他的种种可能,控制不了。”

洪奕见她确是发愁的模样,倒不能再打了,叹了声:“你说他也不是长得多好,你身边各色好看的男子也看不少了,怎么就对他不同呢?”

“或许是别人都还对我青眼有加?只有他拒之唯恐不及?”明夷随口一说,见洪奕瞪大了眼,连忙讨饶,“说笑,说笑,我不是那种受虐型的女人。我只是觉得他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妥当的感觉,跟着他,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他无论体力、武功、谋略、见解都在我之上。我在别人面前,还有因为现代的商业思维和想象力带来的一点智商优越感,即使你家夏幻枫那么厉害,我也能算得上势均力敌。只有在他面前,我顶多可以给他一丝启发,完全还是由他主宰。”

洪奕嗤笑了一声:“夸就夸,踩我家的作甚。就当如此吧,那就是说你是个慕强心理特别强的女人咯?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明夷听她这么一说,倒似大受启发:“真有可能!你看,我同性只与你要好,因为你够独立够强大,遇到什么挫折都不怕。即使一直照顾乔茵,来往频繁,我还是无法那么喜欢她,因为不喜欢弱者形象。我过去与邱志着迷,因为他事事强过我,直到我成为他搭档,独当一面,对他的感情也从恋慕到了习惯的独占而已。”

洪奕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怎样都好。只是你自己想好,若他接近你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不是因为感情,你当如何。若他有一日不再事事强过你,你又当如何?”

明夷勉强挤出些笑容:“若非为了感情,难道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

“你与我不同,我只有这一个身子。而你,有拾靥坊,有与上官帮派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伍谦平的信任,有殷妈妈的照顾,有一个超越这个时代的头脑。如果有人想从这些人组成的人际网里得到什么,你就是最好的媒介。”洪奕旁观者清,指出这一盘之中的核心。

上官帮派,有可能成为武林新势力的第二军团帮派。

伍谦平,背后是崔氏与他支持的三大帮派。

殷妈妈,背后是深受圣上信赖的韦澳。

明娘子去世的阿爷丰四海,曾与马元贽有所往来。

朝中各方势力,似乎只有令狐家未参与到长安的情报网和江湖势力的斗争之中。

明夷头一次发现,明娘子的身份是如此特殊,竟是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唯一的交点。她忍不住身上一颤,这个发现让她不得不面对洪奕的疑问,也不得不去想,时之初接触过去的明娘子究竟为了什么,如今与她相好,是不是一样怀着其他的目的。

心里沉得不行,仿佛自己唯一的信念与在这世界上生存的唯一一道光被扑灭了。

“洪奕,他以前接触丰明夷确实是有其他目的,怀疑丰四海的身份。”明夷声音有些发颤,“他过去是丰明夷的未婚夫君。他说对她并无爱慕之情。”

“你是疯了么?”洪奕猛地站了起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他既然利用过明娘子的感情,你怎知对你是真心?”

明夷没有气力,拉住洪奕的裙摆:“我信他。你也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洪奕恨她深陷,又不忍她如此,握住她的手,是冰冷的:“算了,如今你的感情也收不回来,我还能如何呢?只问你,如果他别有所图,你当如何?”

“我不信他对我无情。即使别有所图,我也愿意帮他。以他的身手,所图谋已不是钱财势力,当是他的理想。”明夷咬着自己的嘴唇,“我会想法设法知道他的身份和立场,让他相信我是愿意以他的理想为理想。”

“纵使他的理想注定一败涂地?”洪奕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是,我愿与他万劫不复。”明夷眼里掉下一颗泪来,滑落到腮旁,面色无光。 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求亲

本还陷在无边晦暗情绪中的穿越二人组,三秒后变了画风。

明夷将眼泪擦在洪奕的裙摆上,惹得她一声怒吼:“作死啊!”

而后,二人哈哈哈仰天大笑。

“哭什么啊!还没到那一步呢。何况,失败了就把他俩敲晕,我们带着他俩归隐田园。咋样不是一辈子!”洪奕嫌弃抹着泪的明夷。

明夷嘿嘿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辈子,你也算当过了天下第一青楼的老板,享受了艳压群芳倾国倾城的地位,睡了长安第一伪娘。我呢,要当武林第一帮的帮主,迎娶天下第一高手!”

“什么伪娘!”洪奕追打着她,两人又笑成一团。

“诶,今天夏幻枫要去陶三娘那儿为石若山说媒,我还挺好奇的。”明夷瘫倒在床上,突发奇想。

“我也好奇!我还没见过那位女帮主。”洪奕把她拉起来,“要不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明夷来了精神:“你去开口,某人估计不好意思回绝。”

夏幻枫见一早赶来的明夷与洪奕,一脸哭笑不得:“要去凑热闹?”

“知洪奕者幻枫也。”明夷赶紧把洪奕拉到面前,“她硬要去,也怪我说漏了嘴。”

洪奕瞪了她一下,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扁着嘴说:“不行吗?”

“行吧,有何不可?哈哈,长安最有名的四位娘子聚首了,算是一场省会。”夏幻枫穿的是一身红衣,格外明媚。

明夷笑道:“聚在一起,也是夏娘子最为美貌,没人抢得了你的风头。”

夏幻枫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苦着脸看洪奕:“你可别老看着我,我怕你看我这样子,心里不再欢喜。”

洪奕看四下无人,凑上去在他耳边说道:“你怎样,我都欢喜。这样,极美。”

说罢,在他耳畔啄了一口,逗得夏幻枫都面红起来,出外去打点马车去了。

明夷看洪奕那一脸春风,笑道:“你爱她男装模样我能理解,女装你都爱成这样,厉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洪奕不以为然。

明夷吐了吐舌头:“看来是我不够美,没让你出柜。我瞧你倒是男女皆可。”

洪奕笑容犹在,瞧着外头:“如果是他这么美貌的女子,我也愿意为他转弯。”

明夷不再与她多说,只叮嘱道:“师娘子与陶三娘应当有些交情,三娘以前毕竟常去行露院招呼客人,你一会儿小心别露出破绽。”

洪奕点头:“我少说话便是。”

三人出发,共坐一隅,由车夫驾车。先至东市,买了一批新到的绸缎,再购一对金镯,一双碧玉簪。只是说媒,便简单些。

桃七帮虽入长安已久,并未大张旗鼓大兴土木。只在自家客栈里包了一层楼,几个房间供陶家姐妹来长安时落脚,另有一个打通的厅堂空间,既用于待客,也用于各分堂来汇报事务。

夏幻枫前一天黄昏时,已派人送了拜帖来,得了陶三娘这儿的应允,才一早来访。

陶三娘在厅堂中坐定,等待夏幻枫前来,见来者还有两位相熟的娘子,眼中微微闪动,忙迎了出来。

明夷首先上前招呼:“你我真有缘分,刚在洛阳见过,没几日又再碰头。”

陶三娘知夏幻枫是上官帮派之人,闻得明夷提起她在洛阳申屠世家的事,脸上难免无光。既然夏幻枫邀明夷前来,关系定是不错,只怕是早已说出她被申屠世家婉言拒婚的事。

夏幻枫看她脸色有变,连忙解围:“原来陶三娘前一阵去了洛阳,幸好我的拜帖送得巧,否则还遇不上三娘呢。”

陶三娘脸色舒缓了些,看向洪奕,双手握住她的手:“之前我都在益州,好久未来长安。听说你前一阵患了什么离魂症,要不要我替你请神看看?”

洪奕满脸堆笑:“多谢三娘关心,我这是之前病倒留下的病根,并无大碍。只是不能久站,说多了话容易喘不过气来,还是体虚了。”

陶三娘将她搀扶到一边入座:“那妹妹就好好坐着,少说些话。劳你来看我,是我想得不周到。只是现下桃七帮在长安的事务太繁杂,实在难以抽身啊。”

夏幻枫与明夷也在一旁坐下,让车夫将礼物送上堂来。

“夏娘子来看我已是有心,怎还送这么些礼物来?”陶三娘看了眼,“我做蜀锦生意的,又何必让夏娘子破费送绸缎来。”

“这湖州的丝绸轻薄艳丽,做归嫁礼服最为合适。”夏幻枫说道,“我们上官家擅长星卜,我观星象,今秋最宜江湖名宿婚娶,能利子嗣助武运。如今江湖,适婚名宿非陶三娘莫属了。”

陶三娘将手中茶杯咣一声砸到了桌上:“夏娘子此话从何说起!是嘲笑三娘韶华已过,无人问津吗?”

夏幻枫笑容可掬:“三娘息怒。我等都为女子,岂会有嘲讽之心?何况,三娘不仅秀美娟好,更是江湖中最有名望的女子,多少男儿心存仰慕,又自惭形秽。我此番来,正是为我帮主说亲,转达他的意愿,望有幸与三娘共携白首。”

陶三娘冷面不语。

明夷上前说道:“明夷与石帮主有兄妹之谊,愿以丰家祖先为誓,石帮主宅心仁厚,忠诚可靠,确是良配,还望三娘予以考虑。”

洪奕正喝着茶,听到明夷以丰家祖宗发誓,一口水差点喷在地上,忍住,咳嗽不停。

陶三娘沉吟片刻,说道:“闻听石帮主是上官家入赘的女婿,我虽已非青春年少,却未曾嫁人。嫁与鳏夫,未免让人笑话。”

夏幻枫回道:“石帮主痛失爱妻已经三年,为妻守节也是尽到了夫婿的本份。造化弄人,成为鳏寡都非本人之错,只能说是不幸。若以此为笑柄,只能说笑话之人见识浅薄,心肠恶毒。又何必在意如此小人的看法?”

陶三娘说不过,便换了说法:“我与石帮主素未谋面,岂可妄谈婚姻大事?若石帮主真有诚意,为何不亲自前来?”

明夷听此疑问,也觉棘手,看向夏幻枫,他却一副胸有成足模样。 2k阅读网

第两百三十九章 联姻

夏幻枫面对三娘的质疑,气定神闲。

“石帮主不日就将到达长安,那时,自会亲自上门向陶帮主提亲。由我上门说媒,只为表达尊重之意。在石帮主家乡,必先由媒人上门说合,才是对此亲事看重。”夏幻枫不卑不亢,娓娓道来。

陶三娘所想却是自己前些日子主动登门试探申屠兄弟联姻意愿之事,目光落到明夷脸上。明夷佯装无事,坦坦荡荡望着她,目光恳切。陶三娘略放心了些,但总难免想起自己所为,未免太不矜持,且将帮派的脸面连同自己女子的自尊一概送到了别人脚下,对申屠兄弟的怨念更深。

陶三娘对夏幻枫笑了笑:“如此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们江湖儿女,不必拘泥小节。我们桃七帮的女子更是一贯为自己终身做主,与平常人家自是不同。”

夏幻枫轻移莲步,立到陶三娘面前,距离不过两尺之遥,目光灼灼:“正因为这是我们江湖中事,谈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才由我先行将此事谈定。

若成,便是我们两家帮派联姻大事,桃七帮雄踞益州,上官帮派扎根扬州,皆是大唐最为繁盛富饶的所在。多少帮派虎视眈眈,张牙舞爪等着鸠占鹊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一个帮派而言更是如此,所占地利不仅是极大资本,更是惹来嫉恨的祸根。

贵帮有仙姑加持,保得多年占尽民心。我帮一向与天一、申屠相安无事,得以偏安一地。但一时的安稳管不得一世,如今那两家开拓之心江湖皆知,两霸争雄,害的是我们这些居丰腴之地的帮派,哪一家不想吞了你我,得以称霸独大?”

陶三娘亦起身,在厅中背手踱了两步:“夏娘子的意思是你我两帮联合,使得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无力吞并?”

“正是。现在,我们两帮在扬州与益州的大本营都需要一定的人力、精力加以维护,但同时,都不能放弃长安腹地。若长安被那两帮独大,必获得朝堂势力全力支持,要想制约我们地方帮派的发展,那时,一纸公文,一位新官上任便能搅乱我们在本地的局面,使得我们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甚至调用兵力,使我们渐渐失去在地方的控制。因此,长安一地我们不可放弃,但以你我两帮目前的能力,根本无法独立成局面。”夏幻枫有理有据,直戳陶三娘心思。

陶三娘脚步有些凌乱,心头已有摇摆。自从桃七帮进军长安以来,由于任人不慎,一意贪功,搞得几个分堂被一些地痞主宰,钱收不上来,祸惹了不少。这些地盘她是完全吃不住的,只要天一帮或申屠兄弟一插手,立刻要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长安失利,使得帮派之中怨声载道,几个姐妹间都有了罅隙。几次错误决策,让陶三娘自身的威信受到极大损耗,因此,她才抛却自尊,跑去洛阳,换了个灰头土脸的结果。这次失败,也让桃七帮士气再次受损,有些萎靡不振。

如果她面对现在的局面再不思变革,便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等着两大帮来料理。

特别是桃七帮在崔氏眼中的价值,越来越低了。上一任联络使莫名失踪,她知道定与天一帮和申屠世家有关,她作为与其齐头并进的三大帮帮主之一,竟毫不知情。她怀疑那两大帮早有心将她这万年老三弃之不顾。

新的联络使上任,只来了封密函,说择日到访,再无音讯。大概也是要先安抚两大帮才轮得到她。

她必须增加自己的筹码,刻不容缓。但心中疑虑仍然很多。

她决定把最大的疑虑推给夏幻枫,让她来尝试说服自己。

“夏娘子所说确有道理,只是,我还有两点想不明白。”

“三娘但说无妨。”夏幻枫嘴角微扬,陶三娘只要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就有把握说服她。

“其一,江湖上帮派众多,我为何要与从无太多交集又并非出类拔萃的上官帮派合作?其二,纵使合作,为何一定要联姻?立下字据,成为兄弟之邦不是一样可以合作吗?”陶三娘一口气说了出来,只待夏幻枫的回答。

夏幻枫对此疑问早有准备,淡定一笑:“好,我便先回答,这第二个问题。联姻,自古便是两方势力最为稳固的合作方式。贵帮女子为尊,三娘未嫁,我帮是男帮主,石帮主无妻。这是绝佳的天赐良缘。

若只合作不联姻,某一日,三娘嫁作另一个帮派的帮主夫人,或石帮主娶了某一帮的千金,这种合作能比得上联姻的合作如此有力吗?恕我直言,两位帮主的婚姻大事早已不是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而是帮派发展大计的一部分了,如要真心诚意的合作,必定需要联姻。

而后,第一个问题,既然要联姻,必定是要选对双方最有利的对象。如今江湖之中,除了三大帮,其他帮派都是各占一地,不敢妄动。桃七帮想要在长安发展的合作伙伴,唯有选择我们上官帮派。我作为上官帮派副帮主,居长安多年,容异坊名闻遐迩。明夷作为我帮新任堂主,不仅有拾靥坊的招牌,更有师娘子相助,师娘子将继任行露院的管事,行露院在长安的重要地位,三娘也十分清楚。

不仅如此,上官帮派与天一帮、申屠世家的关系你也有所耳闻。只有与上官帮派联姻,两大帮才不会对桃七帮下手,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了。”

陶三娘静静坐下,已无从反驳。如果她选择了其他帮派联姻,定会引起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戒备,觉得她包藏祸心。何况,除了上官帮派,还真没有三大帮之外的帮派在长安有立足之地。

况且,自己韶华已过,又被两大帮接连拒婚,虽只是暗中行事,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一帮将她看作笑柄,申屠世家也多的是人知晓她亲自送上门,她的婚事已经是江湖上的笑柄,恐怕上官帮派已是她能攀上的,最好的一门亲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章 惧爱

夏幻枫看陶三娘眼中失焦,已无反驳追问之心,便知此事八成已成。

她笑盈盈放软了语气:“我们石帮主虽无叶执事那般的俊俏模样,好歹是一帮之主,并非仰人鼻息之人。样貌也不差,端整正气,比起申屠家两兄弟的体貌总要体面很多。我也是女子,将心比心,三娘配我们石帮主,定不会觉得委屈。他体贴厚道,实是良配。”

陶三娘听她提起这两人,心头那一点摆起架子的念头都没了。人家分明是晓得她多番碰壁之事,也是摆明了不介意了。她也该给个姿态。

陶三娘看着眼前这三名各有千秋的女子,虽也已不年轻,却保养得宜,眼有光华,面色红润,显然是不乏感情滋润。而自己一向起来忙于帮中事务,又要扮作仙姑,受信众顶礼膜拜,烟熏火燎,时常食素。因此面色无华,瘦骨嶙峋,毫无女子的媚色。

想着,心里头厌烦极了以婚姻为交易的事情,若自己对男方有所恋慕也好,比如那清高俊朗的叶,或对方实力远远超过自己,能仰视尊重也好,比如申屠一。

偏偏要嫁的是帮派实力不如自己又素未谋面的石若山,他还是个鳏夫,年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怎么看,都不是良配。

更重要的是,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出色的样貌,也无女子的柔情,日后夫妻生活,对方对自己恐怕怎样都生不出爱意来,一辈子,都只是一个用得上的伙伴。

这种事情,她真的心里很不舒服。

夏幻枫并不知陶三娘内心里的几番波动,只是催促道:“三娘若无异议,我立即飞鸽传书,让石帮主上长安求亲。”

陶三娘推出一只手掌,将自己与这三人隔成两个空间:“夏娘子不用着急,兹事体大,容我再考虑下。”

夏幻枫与明夷对看一眼,明夷皱了皱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度施压。夏幻枫沉默了一下,挤出笑容:“如此也好,婚姻大事,原本就该好好思量。只是形势不缓,大婚所需筹备的事宜也多,三娘决定了请随时差人到容异坊告知于我,我好立即着手准备。”

陶三娘走下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理应如此,无论我决意如何,都会及时告知夏娘子。三位此番来,我却无暇好好招待,甚为羞愧。”

夏幻枫与明夷、洪奕只得往门口去,言说告辞。

陶三娘又喊一声:“留步。”

夏幻枫诧异回头,陶三娘将她带来的礼物托在手中:“这些礼物我实在不好收,还请夏娘子收回。”

明夷说道:“若三娘下了决心,拒绝这门婚事,再差人送回不迟。我有预感,这桩天赐良缘定会顺顺利利。”

她一脸诚恳笑容,陶三娘倒也不好再扭捏:“也好,过几日再说吧。”

三人上了车,往容异坊去,洪奕问道:“你们觉得这件事能成么?”

夏幻枫微微皱眉:“我本以为她会以帮派利益为首位,没道理推辞这桩好事。没想到她最后变了心思,我倒是吃不准了。”

明夷神色轻松:“别多想了,该成的自然会成,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洪奕打了个哈欠:“希望如你所言了。”

夏幻枫并未轻松:“若她这两三日没有答复,或拒绝了,我就得另想办法了。”

“有何办法?”明夷随口问道。

“那就得从石若山这儿下手,看能否说服他亲自去求亲。”

明夷不置可否:“如果陶三娘决意拒绝,恐怕石若山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家帮主又不是什么貌若潘安,能令人一见钟情的男子。”

夏幻枫哼了声:“你也莫小看他,若他没有几分哄骗女子的功夫,怎会让上官韵对他死心塌地,连巨雷霆都抛弃了。”

洪奕接口说:“是啊,绫罗不也千里迢迢寻他去了。或者他也能迷住那位陶三娘呢?”

“若陶三娘心中没有良配,或有可能,但她似乎对叶还真是挺执着的。”明夷想起一路上听到天一帮的人所说,若陶三娘不是特别喜欢叶,以她的傲气,怎会主动到人人都知晓的地步。

夏幻枫想了想:“也是,叶那样的男子,妖媚。若是看上了这样的男子,恐怕什么样的男人都难以入她的眼了。”

洪奕兴致勃勃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叶长什么样?真那么好看吗?”

夏幻枫瞪她一眼,可一脸红妆,怎样都似撒娇,逗得洪奕直乐。

明夷笑道:“没你家冯桓冯公子好看,你就别惦记了。”

洪奕撅着嘴,直说不信。

陪洪奕回行露院,明夷本想看望下殷妈妈,她却不在院中,便只得作罢。

她只等着天色变暗,还有别的去处。

洪奕晚上还要帮着殷妈妈招呼客人,适应妈妈的工作,便先躺着养神。留明夷坐在妆台前,浮想联翩。

昨日人多热闹,又酒肉不断,没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今日闲下来,对着铜鉴,痴痴望着自己明润润的眼睛,却在眼睛里望见了一个人。

原来她已不能适应没有时之初的陪伴。无论身边是忠心的连山,亲密无间的洪奕还是手段厉害运筹帷幄的夏幻枫,她都觉着自己失魂落魄,似乎不再完整一般。

她好想他。想他若有若无的笑容,想他坚韧充满男人味的脸庞,想他壮硕厚实让她痴迷的身体,想他万事都能解决不用她操心的安全感。想得挠心挠肺,想得恨不得仰天大喊,想得想落泪又觉得不吉利,想得分分秒秒都难熬。

她没试过这么想念一个人,无论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还是晚唐。

她此刻无比明白,哪怕此刻眼前飞来一架时间机器邀请她带着唐朝字画古玩回去,她也绝对一口拒绝,除非能带上时之初。

想到此,她又觉得烦躁无比,趴在妆台上咬着自己手臂。她喜欢这种爱恋一个人的感觉,喜欢这种活生生的心跳与悸动,烦恼与渴望。但现在这个程度,已经过了线,已经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受和思维,这让她深深恐惧,带来从未有过的不安。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一章 借力

已到黄昏,明夷坐不住,回去骑上她的无暇,干脆早些去她的目的地,伍少尹府。

听夏幻枫与陶三娘唇舌交锋之时,她已动了这个念头。如今能对陶三娘产生影响的,除了她自家姐妹,只有这个新任的联络使节了。

这件婚事,说到底,是桃七帮畏惧两大帮有灭她之意,而上官帮派需要傍上一家势力使得自己在江湖第二军团帮派中脱颖而出。当然,这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让石若山拱手让出帮主之位,哪怕是暂时。如此,她和夏幻枫的大计才有实现的可能。

这桩事,在崔氏势力看来,并非大事,不会动摇三大帮的实力,反而有利于三大帮派的均衡持续存在。因此,伍谦平插手此事,不会引起崔氏的猜忌。

而她打算将这个饼画更大些,展露在伍谦平面前,让他无论如何要促成此事。

这事,她连夏幻枫都瞒着。潜意识中,还是有些防备之心,如今她与夏幻枫确实同坐一条船,但若有一日,她二人真掌控了天下最强的帮派,再有什么罅隙,自己的根基不如夏幻枫,恐怕只有被驱逐出帮的结果。她要将伍谦平当作自己的一件秘密武器,而不是上官帮派的。

到了少尹府,开门的不是老管家,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厮,一脸戒备,说伍少尹尚未回府,请客人在外等候。

她将快闭上的门用力推开:“老管家怎么不在?”

小厮眼滴溜溜转,觉出她不是生人,回道:“老管家身体不适,再休息。我不敢让娘子随意入府,还是别难为小人了。”

说着,门又闭上了。

明夷想起那位老管家总是很戒备她,怨怼她拿走灯笼的种种往事,觉得老人家也挺可爱的,希望别是得了什么大病。

没办法,只得在门外等着,幸好门口来往的人也少,不至于有许多怪异眼神。

未等太久,伍谦平下马见她,一脸惊奇:“明夷今日怎有空闲到我处?听市丞说你去了扬州,好些日未曾在店铺出现了。”

明夷笑道:“我也是刚回来,想到大半月未曾见到谦平兄,特来问候一声。”

伍谦平眼神落在无暇身上,啧啧起来:“看来明夷这趟扬州没白去,仅这匹宝马,我三年的粮饷都买不来。是上官帮派送的吗?”

明夷实在舍不得无暇,生怕他开口要,搂着马脖子一脸宠溺:“上官帮派哪有如此豪气,这是途径洛阳,申屠兄弟借我代步的。”

“哈哈,申屠兄弟给出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明夷莫怕,我不是夺人所好之人。”伍谦平嘲笑着她,让小厮开门,替两人牵马,带着明夷往里进去。

只余二人,伍谦平又说了句:“看来申屠兄弟真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前几日也去了趟洛阳,带崔大人手信去联络一下。”

“看来我们是前后脚错过了。申屠世家的气象,恐怕宰相府都比不上吧。”明夷看不清他表情,想来他是没受到太大的厚待。

“那是当然,整个洛阳城,乃至河南道,恐怕只知申屠世家,不知圣上了。”伍谦平言语中很是不满,“申屠一避而不见,申屠又草草见了我一面,而后给了些土产当打发乞丐般把我打发走了。”

“天一帮你去过没?”明夷转而问道。

“去了他们在长安郊外的分坛。龚君昊还算守礼。”伍谦平语气平静了些。

明夷心想,大概龚君昊是给了他不少好处,毕竟是四平八稳的武林魁首,与申屠家路子不同。

“老管家身上有恙?要不要紧?”明夷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问了。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年岁大了,难免的。恐怕之后大多时间需要卧床。”

“代我问老人家好。”明夷也有些低落起来,听语气像是难以康复了。

伍谦平打开书房门,点上灯:“他若知道明夷你如此关心他,怕是要老泪纵横,后悔当初对你有成见。”

明夷笑了起来:“那也是我调皮,知道他在意,还故意带走府上的灯笼,惹得他不高兴。”

“他从小看着我长大,那时候我爷娘去了,家中没了进项,只有他带着我始终不弃。从那时起,每一块饼他都让我吃得干干净净,家里任何物件不到完全不能用都不会换。”伍谦平看着灯芯,眼睛一直不眨。

明夷虽无切身体会,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看来他对你来说如同至亲,我也算明白为何你……”

“为何我过于悭吝是吧?”伍谦平转过头,眼里微红,依然带笑,“可能是有他的影响。总之我会赡养他终老,这些便不提了。明夷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还是直说吧。”

“桃七帮那儿,你还没去过?”明夷说回正题。

“没有。上面对桃七帮近来的作为也有些恼火,连龚君昊都跟我说了,她在长安西市那边胡作妄为,惹得怨声载道。东西两市是长安的脸面,向来江湖势力不会涉足。她未免太不明事理,我也想冷她一段日子。”伍谦平坐到书桌边,也请明夷坐下。

“恐怕你得跑一趟了。她这样继续下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只以为是你默许的,更不服气,怕是要惹出事来。到时候三大帮只剩两大帮,也不会是崔氏想要看到的。”明夷劝道。

“三大帮,两大帮,又有何区别。”伍谦平不以为然,他向来对江湖帮派有些不屑之意,若不是崔氏所托,根本不情愿淌这浑水。

明夷随手在纸上画上三个点:“你知大鼎为何有三足?三足鼎立是最稳妥的形状,若只有两足,必不能安稳。一旦哪一家对桃七帮下手,吞并了她在长安的势力,必定独大,另一家不服,势必有争端。冲突起来,江湖大乱,崔氏多年培养三大帮的努力,付诸东流。你这个联络使,脱不了干系。”

伍谦平皱紧了眉:“你的意思是让我劝桃七帮收手?”

“你劝,她未必就听。你也知道现在这些帮派对朝廷的势力是越来越不看在眼里。”明夷随口也要挑点事儿。

“那你为何让我去桃七帮一趟?”伍谦平不解,“明夷定是有安定目前局势的办法,就不必转弯抹角了,你我之间只管直说。”

明夷眼中发光,正是表现之时。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二章 谋成

明夷深吸了口气,开始她的大秀。

“劝陶三娘好自为之,整肃桃七帮中地痞流氓的行为,这事儿得由她帮派内部去做。我们若有内部之人,一切都轻而易举。如果还能适当提升桃七帮的实力,让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有所顾忌,不对其下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的意思是要找人进入桃七帮内部?她们原本就是姐妹关系,旁人极难进入桃七帮的核心,即使能,也不是一朝半日的功夫。”伍谦平依然眉头紧锁。

“你去洛阳,不仅错过了我,也错过了陶三娘。我倒是与她有缘,恰巧碰上了。”明夷胸有成足,控制着交谈节奏。

“哦?桃七帮不是与两大帮关系紧张吗?难道是要去联合申屠兄弟对抗天一帮?”伍谦平看来对江湖传闻还是接收不够。

明夷便从路遇天一帮帮众开始说起。

陶三娘心仪叶并被拒绝,成为江湖笑柄。亲自赴洛阳想与申屠兄弟联姻,又被拒绝。

伍谦平的关注点也很谜:“叶我见过,确实有一幅好皮相,是江湖上难得的美男子,又是龚君昊的臂膀,难怪陶三娘倾情于他。”

“陶三娘岁数也不小了,婚事早该落实,为叶也算是消磨了些日子。如今看透了,转而向申屠兄弟求联姻,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又被申屠拒绝,就更是面目无光。如今她可匹配的男子,在江湖上已然不多。”

“明夷的意思是想为陶三娘物色一个郎君?”伍谦平面色发黑,“不是要我牺牲色相吧?这可恕难从命。”

“哈哈哈哈。”明夷没想到伍谦平能想到自己去,大笑起来,“谦平兄的相貌身份自然是比叶更佳,若你能看上陶三娘,我倒也乐见其成。但我想以你的眼光,恐怕她是入不得你的眼,我怎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何况,我也不忍委屈谦平兄啊!”

伍谦平的脸色这才好些:“看来是我多虑了。那是另有人选?”

明夷点了点头:“上官帮派的帮助石若山丧妻已满三年,年岁相当,且上官帮派虽在江湖中不如三大帮,却也比其他小帮派强,占据了天下财富聚集的扬州,与陶三娘堪堪匹配。”

伍谦平想了会儿:“如果上官与桃七帮联姻,确实能增强桃七帮的实力。若那位石帮主能帮助陶三娘整肃帮务,确也可能改变桃七帮目前的乱象。只是,这会不会引起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不满?如果两大帮齐力,再多两个上官帮派来也不是对手。”

明夷摇头道:“你忽略了我们上官还有一个最大的武器,就是夏幻枫。夏幻枫与龚君昊兄妹相称,而申屠兄弟都对她情有独钟,因此,上官帮派这两年才能肆意在扬州做大。”

“即便如此,他们也总有自己的界限吧。如果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后,威胁到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地位,他们可以不动夏幻枫,却未必会放过上官。”伍谦平认定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女子才会将感情放在首位,既然能叱咤江湖那么久,那几位帮主绝不会心慈手软之人。”

明夷笑道:“自然不是指望他们放过,而是我和夏幻枫另有计划。如果石若山与陶三娘大婚后,上官帮派的实权落到夏幻枫手里,那两家是喜是忧?”

伍谦平茅塞顿开:“如果桃七帮得到的只是名义上的帮主,并不会实际增加实力。而实权落到自己心仪的女子手里,那两家定是非常赞成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促成陶三娘和石若山的婚事。只有如此,上官帮派才会落到我和夏幻枫的手里,我们与你一同扶持上官帮派,对每个人都有利。”

伍谦平坐不住了,起身走了几步:“听你意思,现在这两人的婚事还难以成事?”

“石若山那边,夏幻枫会搞定。陶三娘那儿,我们已经去说过,她仍在犹豫。如果你肯推这一把,事情就好办了。”明夷看着他,知道事情可成。

“我要如何说?”

“你尽快去见陶三娘,以联络使的身份。透露一些信息,第一是崔氏对桃七帮现在的状况很不满意,如果继续式微,极可能考虑在益州一带扶持新的帮派。第二是表达你已经去过天一帮和申屠帮派,两边都十分让你满意,预备在长安大展拳脚。上面希望她尽快调整在长安的策略,并站稳脚跟。”明夷一词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伍谦平转头看着她,有欣喜之色:“如此,就会使得陶三娘无路可走,必须要借助外界的力量,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对,目前最快的方式就是和上官帮派联姻。”

伍谦平点点头道:“如果她提起上官帮派向她提亲一事,问及我对此事的意见,我当如何?”

明夷倒是没想过这点,经伍谦平提醒,觉得也有可能:“三大帮之中,最在意崔氏扶助的就是桃七帮。她们一贯用仙姑之说蛊惑人心,但在长安很难见效。稍不留意,就会被后面的帮派赶超。所以你提出那些,她极可能乱了方寸,联姻大事已经无关感情而是帮派走向,确有可能会征求你的意见,怕又惹崔氏不满。”

“我是应当极力赞成?”

“也不用。你只需旁敲侧击,分析形势,并以她的立场提出建议,让她要求石若山入赘桃七帮。”明夷终于将所有诉求提了出来。

“如果是入赘,对她桃七帮当然有利。”伍谦平越来越有信心的样子。

“而且只有石若山入赘了,我们才有机会暂代他帮主之职。”这才是明夷最在意的,如果二人成婚后,石若山仍留在上官帮派主持事务,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伍谦平一拍桌子:“好,我会格外强调这点,相信她也是如此希望,应该听得进去。下面,你们能不能将暂代的帮主之职物尽其用,真正控制上官帮派,就看你二人的了。”

明夷露齿而笑:“谦平兄放心,我们定不负所望。”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备战

伍谦平深呼口气:“此事如此定了,我明日便去找陶三娘。只还有一点,长安城中多有传闻你与我关系紧密。若陶三娘怀疑我是被你影响,恐怕会对我的话存疑。”

明夷目光与他相触,倒有了三分羞涩:“现在事出突然,比较紧迫,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还有存疑,我预备石若山去提亲之时,我也带我未来夫君一同去,这样她就不会怀疑你我仍有暧昧了。”

“未来夫君?”伍谦平愣了下,沉默会儿,勉强挤出点笑意,“明夷何时有了良配。我见过吗?应当是相貌非常出色。”

明夷回想了下,伍谦平似乎见过成言和辛五郎,还都是年轻俊秀之极的人,大概以为是他二人之一,才有此说:“你未曾见过,总有一日会见。相貌平平,不如谦平兄。”

“明夷定是过谦了。你身边都是相貌极其出色的男子,我见过的两个还有连山,哪个都能让长安的女子趋之若鹜,岂会为相貌平凡的男子动心。”伍谦平苦笑着,虽然彼此没什么爱意涌动,多少也有些挫败感。

明夷正色道:“他真不是相貌出色,但确实让我有极为安心的感觉。身手不错,为人沉稳,虽无财无势,奈何有缘。他与我相识多年,我本以为他已不在人间,如今重聚,更当珍惜。”

伍谦平愕然道:“就是你那位故世的未来夫君?原来是他,难怪我比不上了,明夷你这么多年怕是从未放下。”

既然他给自己找了个克服挫败的理由,明夷当然乐意配合:“这恐怕是我还未还完的情债,躲不过。”

离开少尹府时,明夷谢绝了伍谦平的陪伴,从书房到门口的夜路,已经走了太多次。她将灯笼还给门口牵来马的小厮,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真希望还能和老管家斗智斗勇一番。

独自回新昌坊,路有些远。有无暇的陪伴,显得不那么孤独。

夜色如水,其实并没有那么晚,若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正是吃完外卖开始继续加班的时候,陪着自己的是一杯咖啡和一台电脑。而其他的人,大概吃完午饭在奔向第二场酒局的路上。

而此刻,万籁俱寂,门窗紧闭。难得有晚归的人,都是行色匆匆,顾不上多看路人一眼。若看了,她会更心慌。时不时回头看看,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人跟着一样。

在伍谦平那儿,动足了脑,如今也是卸了劲。开始无法克制得想起那个现在不知在何处的人,哦,应当在奔往泗州的路上,快要到达了吧,没有她拖后腿,他的汗血马会日夜不停狂奔。

难免想起同样只有月色相陪走着夜路那天,他在她最恐惧时出现,击退了攻击她的醉汉。遮住她的眼睛,将她抱起,送到医馆。今日,若再遇到什么恶人,她该怎么办?

想着,毛骨悚然,加快了速度,任无暇带着她狂奔在无人的街。

到了新昌坊,心放心了一大半。看到自己家门口提着灯笼守候的连山,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娘子这么晚不要单独出去,至少也知会声,让成言去接你也好。”连山一脸担忧,倒让她有些愧疚。

“没事,我以后让之初教我些防身功夫。何况,也是难得才这么晚。”她下了马,硬是给自己找借口。

连山叹道:“希望他早日回来,陪在你身旁。”

明夷恍惚了会儿,她何尝不想呢,偷偷看一眼连山,他面露落寞,心上不忍:“你快去休息吧,每天有这么多事要干。”

连山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好,娘子也早些休息。”

明夷觉得这沉默有些尴尬,问道:“近来胤娘进步很快,我瞧她对你似乎有些好感,你觉得她如何?”

连山沉下脸,难得有了些脾气:“娘子休要再为连山私事担忧,若嫌连山碍眼,我便守在继业楼不来打扰你们。”

明夷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一振,倒不知该说什么。大概时之初突然回来,他觉得自己更加被冷落,心里不舒服也是自然。

想不了这许多,算着日子,马成凌和晚晴他们也快到了,或许石若山也会一起来,局面会更加紧张,每一天都非常重要。

如今,需好好修养精神。下面的仗,更难打。

接下来两天,她守在新昌坊,与洪奕一道,将承未阁的装饰完善起来。一边等着镖队到来,一边苦思冥想怎样让殷妈妈肯让出四君子。

辛五郎与贾七郎对拾靥坊的业务完全熟悉了,近一个月时间,也将登记在册的会员走访了个遍,列出对拾靥坊新推服务最有兴趣的那些会员名单,大约有三四十名。这已经让明夷十分满意。

这三四十名会员,非富即贵。直接表达兴趣,代表着是能邀请来承未阁的。其他人大多还在观望,长安城的贵妇圈子不大,关系错综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往来的小圈子。只要这些人被服务好,自然会带来自己的闺中密友,生意会越做越大。

明夷计算了一下,过几日,便要陪石若山去求亲,双方都比较着急,成亲的事迫在眉睫。筹备期间,自己当能挤出时间办承未阁的开业盛典。

如今要做的,是赶制第一批护肤产品,培训几名美颜博士出来。为承未阁定制美容榻,并让厨房能制作出相配套的美容羹和甜品,供会员食用。

这些事,洪奕也很有心得,两人一同设计试制,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批美颜博士定了连山、辛五郎、贾七郎与成言,后期还要将四君子培养出来。现在人手紧张,服务便定每旬一次,拾靥坊的门店当日可以休息。而胤娘与葵娘负责服务,打下手和提供餐食。接下来四位清倌会替代她们的工作。使得二人能回到门店工作。

忙了三天,夏幻枫派人来通知,马成凌飞鸽传书来,还有两日镖队就到长安,人太多,速度难免慢了些。而石若山将会提前到达,算了时间,正是今日。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四章 真颜

收到夏幻枫的通知,明夷知道事情紧急,立刻赶往容异坊。

夏幻枫已严阵以待,等候明夷的到来:“算了下脚程,石若山应当是今日下午或晚上到达,我这儿有地方落脚,应当是在此休息。”

明夷问道:“那今晚就必须和他摊牌了?”

“是,刻不容缓。今晚谈好,明日我们便去提亲。”夏幻枫斩钉截铁。

明夷有些迟疑,她指望着时之初回来能一同去提亲,好打消陶三娘的顾虑,如今只好重做打算。

“你想好怎么说服他了?”

夏幻枫点头:“你到时在旁听着,适当时候搭下话就好,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夷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做事我一向放心。只是陶三娘会答应吗?”

夏幻枫笑道:“她昨日派人来说自己进来都会留在长安,且并没有退回我送去的礼物,这就代表着没问题了。”

明夷知道是伍谦平起了作用,放下了心头大石。

两人坐定无语,那些事已经谈过多遍,再说也没有什么新变化。容异坊午时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夏幻枫也无心去招呼,各自忐忑,各自出神,等着石若山的到来。

二人在二楼面街的雅间,坐在窗边座位,每每马蹄声响起,都探头去看。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明夷觉着,反正要来,不如早些吧,了却一桩大事。

毕竟目前,说服石若山成为未来计划做关键的一环。

盼望有了结果,一匹健壮的黑马出现在视线中,马上男子也是一身黑衣,赶路最为方便的装束。身形已看出,正是石若山。

明夷与夏幻枫双双望着楼下,眼见那黑马驻足,黑衣人仰头往上一瞧,正对上两人的目光。一瞬僵持,微微尴尬,夏幻枫招了招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示意他等着。而后带着明夷奔下楼,迎接来客。

明夷脑中还留着着黑衣的石若山抬头相望的神色。以往的那位石大哥,总是笑脸迎人,亲善里还带几分拘谨,有几分像乡下难得上城的朴实大哥,唯恐得罪了人露了怯。即使知道他有谋杀的嫌疑,还巧言令色欺骗了晚晴多年,脑中的印象未变,仍无凶狠情状。

而方才这张脸,似是脱去面具还未来得及戴上,在无意之间透露出的他的本来面目。冷峻的,漠视的,带三分阴鸷和两分戾气,嘴角下垂,目光锐利。如果这张脸的主人突然出手杀人,明夷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更令她不舒服的是,这张脸迅速换上了柔和亲善的笑容,连眼里的锐利也换成了迷蒙真挚的神情,似乎那一瞬的暴戾只是一种幻象。偏偏明夷将那一瞬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印刻在心里。

明夷觉得,夏幻枫也见到了,不过他比她更了解石若山是怎样的人,因此迅速反应过来,没有太过惊讶。

容异坊门口,夏幻枫亲亲热热接过石若山手中的缰绳,交给小厮。

“石大哥你终于来了,我这新店你还是头一次来,今日一定要陪明夷多饮几杯。”夏幻枫仍是女声,清脆娇嗲。

石若山也相当配合:“那是一定的。明夷妹子怎么也在,是有预感能遇上我么?”

他言语里有几分试探。

夏幻枫很是镇定,如实回答:“小马飞鸽传书来,说你差不多今日到达,我连忙叫上明夷一同给你洗尘。”

明夷先有些诧异,后来也明白了,小马传书恐怕石若山知情,甚至是他授意。如果夏幻枫隐瞒收到书信,倒表示他心中有鬼,或与小马有私下的交情。

石若山转向明夷:“我未来妹夫怎么不在?我还想和他不醉不归呢,他酒量可是深不可测。”

明夷早想好了托辞:“他自小学了些医术,对各种珍奇药草最感兴趣。入冬前多在山里寻他的草药,若下了雪就难寻了。过两天应当会回来。”

“妹夫还是有才之人啊,明夷你好眼光。”石若山敷衍两句,随着夏幻枫往楼上走。

夏幻枫先将他带到三楼客房:“这间房是为大哥准备的,平日无人居住,简陋了些,您要多担待。”

石若山看了一圈:“幻枫过谦了,你这儿气象繁华,纵使寻常的客房也不比我上官府的卧房差,毕竟是长安啊,处处都大气。”

“大哥你先休息更衣,我让胡姬给准备了热水,洗把脸舒服些,我去给你张罗酒席。”夏幻枫礼数周到。

石若山笑道:“简单些,自己人无需客套。”

夏幻枫边往外退,边说:“只有我们三人,就随意吃喝一些。石大哥准备妥了,门口的胡姬会带您到雅间。”

石若山瞅了眼端着脸盆来的俏丽胡姬,皱眉摇头,笑容尴尬:“幻枫这儿花样真多。”

明夷随夏幻枫下楼,回头看了眼守在石若山门口衣着性感的胡姬:“这是你给他准备的?”

夏幻枫苦笑一下:“他若是会动手倒好了。轻浮好色的人多容易对付,可惜他不是。”

明夷点头不语。

石若山到雅间时,已换了身浅灰色的长袍,人显得更加柔和。

夏幻枫斟上酒:“幻枫先敬一杯为石大哥洗尘。”

三人共饮。石若山先打开话题:“近日长安形势如何?我一路而来,听说天一帮虽建了分坛,却并未有什么动作。桃七帮倒是依然跋扈。”

夏幻枫乐得继续:“天一帮虽然财雄势大,毕竟对长安不熟悉,初来乍到。桃七帮在长安已经经营多年,旅舍开了一家又一家,消息收得快,还能贴补长安本地的开支,原本是应当大有优势的。”

“原本?怎么现在出了问题吗?”石若山颇有兴趣。

夏幻枫叹了声:“陶三娘毕竟是女儿家,又一向在益州呼风唤雨惯了,那懂得长安这些破皮无赖的套路。一些本地混不上吃穿徒有一身筋骨的无赖送上门去,说是可以帮桃七帮收平安钱,自愿拜在门下,只求帮派庇护。她也不思量,就收下了。”

石若山皱眉道:“那些无赖岂会做亏本买卖,不过是仗着桃七帮的声名胡作非为,混吃混喝,中饱私囊。闯了祸都算在帮派头上。”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五章 劝亲

明夷静静等着看夏幻枫的表演。

他不急不躁,显出为人忧心的模样:“是啊,在长安有了根基,又有益州如此繁盛的底子。桃七帮可以说是面对大利的棋局,手中又不缺棋子,只可惜少一个能纵观大局,捭阖千里的好棋手。眼看着在长安失控,又在益州乱了阵脚,太过可惜。”

石若山也跟着叹了口气,却不知他所指何事:“此当为我们扩展帮派的前车之鉴,不可让局面超出自己控制能力。”

夏幻枫手执酒杯,双目有神:“桃七帮现在的局面,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明夷适时配合,作不解状:“怎么说?要拿下桃七帮在长安的地盘吗?不大可行,天一帮与申屠兄弟皆虎视眈眈。”

夏幻枫笑道:“如果强取,必定会受到桃七帮的全力反击,更主要会有两大帮的干涉,我们极可能连自家后院都保不住了。但若智取,我们可不费一兵一卒,与桃七帮共享她们在长安攻下的地盘。”

“如何做?幻枫你直说便是。”石若山兴趣大增。

“如今桃七帮姐妹几个忙于解决长安和益州两边的麻烦,焦头烂额。原本只要将长安几个到处闯祸的堂主及其下属驱逐出去便可解决问题。但陶三娘根本舍不得。如果驱逐他们,在长安扎下的根基就前功尽弃。尤其是在西市及周边,桃七帮得了很多好处,哪舍得放弃这块肥肉。若不驱逐,那些地痞流氓们不会跟她讲规矩,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真心服从一个女子。”夏幻枫侃侃而谈。

石若山边听边点头,但依然不知何意:“听上去想要保持地盘和解除麻烦这两件事根本无解啊。”

“解法有,但只在我们手里。”夏幻枫扬起嘴角,“因为我们才是系铃之人。”

这下,不仅石若山,连明夷都茫然起来。

夏幻枫细细解释:“其实从他们到长安开始想染指西市,我就开始安排目前这个局面。西市与东市不同,人流复杂,背景不一,多亏巨雷霆在此经营多年,广结善缘,实际上容异坊成了西市的核心,任何纠纷和矛盾,都由坊主主持公道。从我拿下徐氏丝绸坊,将容异坊搬迁到西市最中心后,坊间更传闻我手眼通天,背景强大。商户逐渐开始自愿向容异坊上缴一些银钱,用于摆平大小官吏,因此西市才成为最自由的市场。尤其是地下交易的商人,若想开业,每月都要向容异坊交平安钱,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只有每家掌柜知道。”

明夷听到巨雷霆三个字,特意看了眼石若山,见他目光一滞,迅速回复平静。

石若山应道:“原来如此,这些事连我都不太清楚。无论对雷霆还是幻枫你,我都绝对信任,你们也确实不负所望。”

夏幻枫没理会这茬,继续说道:“桃七帮的下属开始染指西市,我就收到了各家掌柜的消息。当时我知他们再这么胡闹下去,定会惹上祸端,这些下三滥的讹诈做法也定非陶三娘授意。时常日久,陶三娘为代表的帮派上层会与新入帮的成员发生难解的矛盾,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停止收受商户的平安钱,让他们不要与桃七帮的人硬来,闹就给。”

石若山赞道:“明夷果然深谋远虑。”

“一个月前我收买了一个桃七帮新上位的副堂主做我的探子,让他替我打听消息,并让他煽动帮众升级对商户的讹诈和骚扰。桃七帮的声名一下子急转直下,商户的抵抗也升级,发生了不少拳脚摩擦,再这样下去,官府也不得不插手了。而桃七帮这么闹,两大帮怕她彻底收服西市,也不会袖手旁观。”夏幻枫说道。

明夷想起洪奕被绑架之事,原来夏幻枫收买那个胡庶竟是有如此深远的打算,这人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石若山问道:“那现在这个局面会如何收场呢?天一帮或申屠世家会对桃七帮下手吗?”

夏幻枫摇头:“明夷前一阵才去过申屠世家,回来也与我说了。那兄弟二人这两年的发展太快,我听他们的排场和势力之大,已经与天一帮不相上下了。这两个帮派目前势均力敌,谁也不敢分心去对待桃七帮,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吞并桃七帮,如此,陶三娘才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石若山深以为然:“那我们能做什么?以上官帮派的实力,哪怕现在桃七帮元气大损,我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夏幻枫缓缓说道:“我的探子说,前几日陶三娘又去了城外天一帮的分坛,与龚君昊面谈。”

“她是要与天一帮合作?”石若山问道。

“桃七帮刚开始不安定,她便去过天一帮,探子说她回来后大发雷霆,心情极其恶劣。”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

明夷故作惊讶状:“啊,那是不是我出发去扬州之前的事?我刚出发,便在路上听说叶拒绝了陶三娘的示好。”

“她钟情叶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叶一向是敬谢不敏。这次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龚君昊下手,势必要逼着叶娶她。”夏幻枫喝了口酒,缓一缓,“我为此事也特意去见了龚君昊,他对联姻的事极为赞成,愿意全力促成。只是目前叶还没有松口。”

明夷恍然大悟状:“我曾在申屠世家遇到陶三娘,我就怀疑她是要打申屠一的主意。但申屠兄弟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看来也是由于不肯接受被叶拒绝过的女子。”

石若山也喝了口酒:“既然龚君昊有心促成,恐怕这婚事是迟早的事。如此,天一帮是如虎添翼啊。”

夏幻枫笑道:“未必,事情还有变数。我有把握让这场联姻泡汤,让上官帮派成为这桩事件里最大的赢家。只是,要委屈石帮主了。”

石若山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让上官帮派和桃七帮联姻?”

“是,石帮主与陶三娘联姻。”夏幻枫斩钉截铁道。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代位

夏幻枫联姻一语既出,雅间内瞬时鸦雀无声。

明夷替两人又斟上酒,假作兴奋:“幻枫你有如此本事?陶三娘能看上我们上官帮派吗?她的目标可是天一帮和申屠世家。”

石若山也表示不信:“与我们联姻,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也不能让她强大到可以对抗两大帮。”

夏幻枫举杯谢过明夷,侃侃道来。

陶三娘比谁希望联姻,因为可以壮大自己的势力,与强者联姻可保证自己的安全。

陶三娘比谁都害怕联姻,她不可能不知两大帮的野心,自己与他们联姻,如与虎谋皮,一不小心,这桃七帮就成了两大帮的其中一个分坛而已。两大帮虎视眈眈,虽顾忌对方,不可能武力夺取桃七帮,但若以联姻名义渐渐蚕食,谁也没有话说。

因此,她有自己的坚持。与她成婚的男子,必须入赘桃七帮,成为桃七帮的人。对方需与她一同生活在桃七帮,而非她嫁过去。

如此,她才能始终紧握桃七帮的帮主权利。

“申屠一怎么可能入赘过去。他的性格绝不会肯当人上门姑爷。”明夷一时嘴快,直接说道。突然想起石若山原本就是上官家的上门姑爷,恐怕触及他自尊。

石若山面色如常:“确实如此,而且申屠一和申屠又如同一人,绝不会分隔两地。他二人在申屠世家身体力行,帮派也一日都离不开这两人。”

“原本,叶入赘过去是相当理想的。一来他不是帮主,无碍天一帮的颜面,二来他是天一帮二号人物,他若入赘,变成了桃七帮的护身符,无人敢再兴风作浪。目前唯一的阻碍就是他自己不愿意。”夏幻枫说道,“所以如果不考虑两大帮派,上官是最好的选择。”

石若山眉头紧皱:“如果只是联姻,只要陶三娘同意,而事情对上官帮派有好处,我娶她就娶吧,牺牲一下没什么问题。但若是要入赘过去,未必太过分。”

“如果不是上官帮派与陶三娘联姻,而是天一帮,龚君昊就会迅速完全控制长安的局面,我们想在长安发展,想让帮派进一步壮大就是痴人说梦。除了天一帮,想和陶三娘联姻的帮派数不胜数,谁娶了陶三娘,谁就立刻坐定了天下第四帮派的位子,而且还有极好的机会在长安继续上升。所以,如果我们拿不下这场联姻,就只能乖乖回扬州守着了,到时候,守也未必守得住。”夏幻枫突然语气严肃,语速加快。

在夏幻枫的轰击下,石若山懵了会儿:“纵使我肯入赘,哪见过帮主入赘其他帮派的,岂不是连带着上官帮派赔了进去。”

“这就是我有把握说服陶三娘的原因。由于上官的根基尚浅,她根本无需担心上官反过来吞并了她。且能利用起我的容异坊,明夷那儿的拾靥坊和行露院,相当于在长安有了最强的信息机构。这点,不比两大帮给她的助力小。”夏幻枫说道,“当然,我们肯定不能将上官帮派赔进去,所以,石大哥你必须指定一位暂代帮主,保证你不在帮派的时候一切如常。”

石若山千般万般不愿意:“这就更难了,四大长老加上你,互相之间的纠葛你也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服众。我虽无能,好歹是名正言顺上官的女婿。怕是这个暂代帮主一旦上位,会引起帮内大乱。”

明夷自然明白石若山最怕的是,自己被踢出局。

“是,所以这个暂代帮主必须满足很苛刻的要求,第一,与你有比较亲密的关系,让这个认命有据可依;第二,不能是帮派内的副帮主和四大长老;第三,必须能得到副帮主和四大长老的认可,至少没有激烈的反对;第四,此人只是暂代,没有鹊巢鸠占的可能,副帮和长老们虽认可,但不可能让他真代替你的位置;第五,此人愿意听命于你,实际上你依旧管理帮派,只是由此人传达。”夏幻枫数着手指,娓娓道来。

石若山听着这五个条件,倒是对自己没有威胁:“但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有人可以做到!”

“有,就在你面前。”夏幻枫浅浅一笑,指了指明夷。

明夷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我?莫开玩笑了,我一没江湖经验,二没武功,哪有可能做什么帮主,岂不是贻笑大方。”

夏幻枫没理会她,只看着石若山:“若明夷任这个帮主,你可放心?”

石若山也是说了真话:“我放心她定不会背信弃义霸占帮派,但不放心她能顺利即位。”

夏幻枫哈哈笑道:“明夷可真是唯一可以满足这五个条件的人。其一,她可是你认的妹妹,你若是要将她认作亲妹,那这认命就有了依据;其二,她只是新上任徒有其名的小小堂主,在帮派内没有根基;其三,她上位,我不会反对,小马不会反对,其他人,明夷你觉得谁会反对?毕竟这回你都见过了。”

“花子贤应当不会反对,他对之初很是敬仰。储娘子与我也相谈甚欢,如果帮主认命,她当不会拒绝。只有肖氏夫妇,我没什么来往。”明夷据实回答。

夏幻枫看了看石若山:“肖氏夫妇一向唯帮主之命是从,主要是帮主决定的,不会说一个不字。好,我们继续。其四,明夷有自己的生意,对江湖没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势力,长老们对她友好而已,并不会有忠诚,不肯能鸠占鹊巢;其五,婚后石大哥与明夷同在长安,且有兄妹之名,明夷作为女子进出桃七帮也十分方便,没有人比明夷更适合与石大哥保持联系。”

石若山定定想了很久,又看一眼明夷,盘算了一番。怎样想,明夷确实都没有能力把他挤走。他忌惮的是夏幻枫和储娘子。他跟小马打听过,明夷与夏幻枫认识并不久,应当只是生意上有所往来。

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问了句:“如果我想回来,是不是随时可以回复帮主之职?”

夏幻枫笑得十分明朗:“那是当然,帮派原本就是你的。”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七章 议亲

明夷觉得自己是时候上场了。眼神惊惶,连连摆手:“你们说得如此热闹,我可没答应。一帮之主这么大的责任,我担不起。”

夏幻枫劝道:“你并不用做什么。有我和四大长老做事,你只要和石大哥及时汇报就好。只不过不能让外面看我们上官帮派没了帮主而已。而且你和申屠兄弟以及龚君昊都见过,他们不会为难你一介女子。”

明夷使劲摇头:“我怕有什么说错做错,影响的可是整个帮派。而且,我拾靥坊的生意刚刚恢复,我还有好多事儿要做。”

石若山终于开了口:“我知道这事原本不该麻烦到明夷妹子。但确实没有别的代帮主人选了,还请明夷一定帮忙。”

明夷听言,心里也是大喜,却不露声色,皱着眉撑着额头:“作为上官帮派的一员,只要为帮派好的事,我本应义不容辞。只是,此事我还要征求之初的意见,毕竟他是我未来夫君。”

夏幻枫一拍桌子,兴奋道:“对啊,都说你未来夫君功夫了得。若你当了帮主,他理所应当入帮来辅助你。他若肯来,我将这副帮之位让出又如何!”

明夷苦笑道:“你不了解他,他是个最厌烦江湖纷扰的人,只想当个闲云野鹤。抓点贼匪换点赏金,挖挖草药研究医术,乐得自在。我反正也有自己生意,不愁进项,我二人倒也恰好般配。若都入了帮派,哪来那么自在。”

夏幻枫殷勤劝解:“他入不入帮且不论,你先当了代帮主再说。你二人鹣鲽情深,若你遇上什么难事,他能袖手旁观?到时,你便说有人嫉恨,出入需要保护,让他陪在你身边,外人不能常出入帮派,以此为借口给他个头衔就是。反正我这个副帮替他留着。”

明夷坚决不肯:“那绝对不可以,幻枫你为帮派终日操劳,怎能夺了你的位置,万万不可。”

夏幻枫想了会儿,对石若山说道:“巨雷霆失踪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石大哥你若是能与他联系,便问问他是不是还打算回帮派。如今长老之位满了,升谁都会有人不服。不如待之初立一些功劳,便将巨雷霆的位子给他?”

石若山嘴唇微微一抿,说道:“也好。其实这一年我也没巨雷霆的消息。待妹夫立下些可以服众的功劳,便给他副帮之位。”

夏幻枫笑道:“极好,这副帮之位其实也是为明夷留的。待石大哥回来,明夷总得有立足之地,便与她夫君同为副帮,若之初那时想要自由,便由明夷一人即位,十分恰当。”

石若山听到此,面色才转好,露出点笑容:“也是,辛苦明夷一场,必须论功行赏。副帮之位,实至名归。”

明夷拗不过,叹了声:“都听石大哥的吧。”

夏幻枫哈哈笑道:“说着倒忘了上菜,石大哥一路劳顿定也没什么丰盛餐食,我去催厨房上菜。”

说着,她转身出了雅间,留下明夷与石若山两人。

明夷稍微有些尴尬,低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

石若山突然说道:“还有一事要劳烦明夷。”

明夷抬头:“何事,大哥但说无妨。”

石若山一脸难堪:“我与陶三娘成亲之事也是形势所逼,势必要对不起绫罗了。绫罗回长安还得在行露院暂住,我不方便去看望,还请明夷代为照顾。”

明夷心里冷哼一声,你这种薄情寡义的小人还有什么愧疚,只不过怕我心里头猜疑你人品罢了。脸上笑道:“那是自然,绫罗也是我的姐妹。我会好好开导她,不会让她乱想的。”

“我答应她的两年之约,让她放心。两年之内,上官帮派应可有极大的发展,到时,我会想办法离开陶三娘,重回上官帮派。到时,我再迎娶她做帮主夫人。”

明夷一脸感动模样,心里已经开骂。石若山这意思,第一告诉她,这帮主位不会给她占着超过两年,不要有妄想;第二,表示自己会娶绫罗为帮主夫人,明夷为了自己的姐妹,应尽快帮助他回复帮主之位;第三,让她带话给绫罗,安抚她,不要闹事。

明夷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脸上堆起了笑:“哪需要两年,这桩婚事成了,上官帮派在长安发展会更佳顺畅,恐怕只需一年,就能把桃七帮甩到身后。到时,我就可以喝你和绫罗的喜酒了。”

“承你贵言。”石若山举杯敬酒,面色欢喜。

“不过这件事,还得大哥你亲自和绫罗谈一谈。毕竟她对你用情那么深……”明夷才不会笨到为他人作嫁,这种麻烦,还是他自己擦好屁股。

石若山皱着眉一副无辜模样:“当然,当然,她来了我就亲自与她说。”

夏幻枫带了两名胡姬上来,胡姬手里满满的盆碗,都是分量十足的大菜。

明夷这回是真心的喜笑颜开:“幻枫看来又研制了新菜。”

“我哪有这本事,只不过挖了两个郡王府中的私厨,特别会料理昂贵的食材。”夏幻枫上好菜,让胡姬退下,坐会原位。

“王府的私厨也会到外面干活?”明夷好奇道。

“怎么不会?”夏幻枫为两人先盛上汤羹,“如今那些王公贵胄日子不好过,食邑不能变,实封却在减少。且近年战乱,人口锐减,良田荒了大半。他们哪还养得起那么多家仆私厨,只能给些银子打发了。”

石若山对这些话题并无兴趣,对美食也不甚关心,心思还在联姻一事。

“联姻之事,你有多少把握?”

夏幻枫微微一笑,目光镇定:“十成。”

“哦?”石若山有些怀疑,“我们这边谈妥,但陶三娘那儿毕竟还没有落实,她不是还等着龚君昊说服叶吗?”

夏幻枫站起,抱拳低头:“帮主恕我自作主张,我已擅自向陶三娘说媒,与她舌战几十回合,对她所思所虑了如指掌,因此,有十足信心。”

石若山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八章 求亲

明夷见石若山面色不善,怕他因夏幻枫擅自做媒而有其他想法,影响大计,连忙岔开话题:“那日我与幻枫一同去了,真是十分紧张啊。”

石若山未搭理明夷,直视夏幻枫:“就等不得这两日吗?”

夏幻枫毫不示弱,也紧紧看着他:“当然等不得。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要快。如果你来了,我们讨论好再去说媒,总要给两日她考虑,然后过几日再亲自求亲,亲事定下到大婚又得一段时间,就算是十天半个月吧。这当中,若龚君昊说服了叶,叶亲自去见陶三娘,所有事可就都完了。”

明夷是真有些害怕:“如果叶出动美男计,那再多巧语都说不动陶三娘了。那的确我们得抓紧时间,千万不能让他坏了事。”

石若山沉思了会儿:“那明日就去。如果她答应了,婚期由我用我二人八字计算,我会算一个最快的日期。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对叶如此着迷,一而再想办法去促成,怎么会不多等一段日子。”

夏幻枫狡黠一笑:“我当然有我的法子。我与龚君昊相熟,她也知道,我告诉她我在龚夫人那儿得知,叶别有所恋,曾言绝不会对江湖女子动心。我言,女子一生,婚姻大事,虽有关帮派前途,也不能牺牲个人幸福。若因龚君昊威逼,叶即使娶了她,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好脸色。不如找一个知冷知热,愿意真心相待的人,若同时有利于帮派,那简直完美无缺。她听后静默不语,我便知说到了她心里。”

明夷连忙接话:“可如果叶亲自去,巧言令色,她定会愿意赌一把。”

夏幻枫点头:“正是,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石若山像是解开了疑惑:“好,我明早打扮一下,你二人陪我去求亲。我也想在绫罗来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夏幻枫点头:“好,今日不如我们三人都住在容异坊,明早一同出发。省得明夷还要一早赶来。来来,先吃,菜快凉了。”

一顿饱餐,明夷的心也放了下来,这事情一步步半点不能差,现在总算是在成功边缘了。

石若山又想起一件:“若是她不答应求亲,或是还犹豫呢?”

夏幻枫翘起兰花指,优雅轻盈擦了擦嘴角:“我已安排好。她若犹豫,你就告诉她,你会做出事情给她看。能摆平长安西堂的烂摊子,让西堂不再惹祸,且收到西市平安钱,并如数上交。十日内做到,并迎娶她。”

石若山瞪大了眼:“能这么快做到?”

夏幻枫点头:“我那个线人因为我的安排已经升任西堂堂主,西市商户也都在我掌握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明夷凑趣道:“幻枫好生厉害,如此,只要做到了,她便无法推辞了。”

石若山也不得不赞同:“难为幻枫巧心安排,有你,是上官帮派之福。”

夏幻枫神色自若:“这是我应当做的,为报答两位帮主知遇之恩而已。”

石若山也放下碗著:“我去买一些求亲的礼物,明日就辛劳两位了。”

两人陪着起身,异口同声:“份内之事。”

看石若山出了门,夏幻枫才全身松弛下来,重重坐下。

明夷转动了一下紧张而僵硬的脖颈:“他真不好对付。”

“所以这些说辞,我想了很久。”

“叶的事,你真有把握他不会被龚君昊说服?”

“哈哈哈,你也信了?我见了龚君昊,他根本无意去勉强叶。他是自负之人,怎会逼自己的左膀右臂娶不喜欢的女人,就为了一个远不如他的帮派?陶三娘的联姻要求,在天一帮不过是个笑话,哪怕过三个月半年,陶三娘也等不到叶的求婚的。她自己也早就明白了,才会答应我们。”夏幻枫看着窗外,很是自在。

明夷这才明白:“所以你那么说,只是逼着石若山尽快去说媒,并尽快促成婚事。”

“是,兵贵神速,这桩事完了,我们就得好好考虑怎么收服四大长老了。”夏幻枫起了身,“走吧,好好修养精神,以后闲适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少了。”

明夷听着,一阵出神。是啊,以后做了代帮主恐怕帮务缠身,加上拾靥坊和承未阁,连跟时之初好好去哪儿周游一下的闲情,都不会有了。自己一步步到现在,到底值不值得呢?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必要思考这些。她的拾靥坊不仅关系自己,还有连山、葵娘、五郎等人,唯有往前,好好给他们庇护,再无别的选择。

求亲之日。

石若山穿了一身墨蓝,银色暗花,配浅蓝织锦腰带,同色的发带,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夏幻枫也是一早给他拾掇了一下妆容,稍稍修了乱眉,剃了胡须,看上去倒是年轻几岁,面目和善,不会让人嫌弃。

他备了一车的礼物,出手挺阔绰。骑在马上,英姿飒爽。

明夷与夏幻枫在后面的马车里跟着,看着那堆成山的礼物,面面相觑。

明夷想着,这两人素昧平生,不知能不能瞧上眼,轻声问:“你猜陶三娘见到石若山第一眼,会想什么?”

“今天他收拾了一下,样貌虽比不上叶,但比起申屠家二人已是胜出一截。他善用温柔和善来吸引女子,让她们在毫无防备中,信任他,产生好感。这方法,对于久旱的女子最为适用。我相信,陶三娘一定不会失望。”夏幻枫很是中肯。

明夷想想都觉得好笑:“陶三娘连申屠一都可以接受,想来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对方哪怕面目可憎也得接受。期待那么低,今日见到我们这个还算相貌堂堂,恐怕内心是雀跃的。”

“老实说,石若山找陶三娘,虽然从身份上高攀,从外表上倒有些低就。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这次求亲。”夏幻枫冷笑了一声,“而且,我相信以石若山的口才,陶三娘逃不出他手心。” 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九章 订亲

陶三娘是喜是忧,明夷看不出来。她这样程度的江湖人物,早已不形于色。至少,她还是愿意安安静静坐着听石若山说话的,没有抗拒的迹象,甚或,有一丝往常不见的安静祥和。

夏幻枫向明夷丢了个眼色,她更能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一丝不常见,已经完全表明,陶三娘对石若山是超出期待的,因而有了些属于女子的羞涩。闯荡多年的成熟女子,无情,哪来的羞。

石若山表现可圈可点,完全不像是个渔家出生的男子。虽不会掉书袋,但真诚直接,说明自己情由,为亡妻独守三年之事在他口中说来,轻轻淡淡,并不显得煽情乞怜,却在无声无息中渗入些微优柔的哀情。听来,他既重情重义,又果然坚强。

明夷瞧出陶三娘眼里的光柔和了,落在石若山身上,完全进入了他言辞的世界中,对于自己和夏幻枫,早已视若不见。

成熟而独立女子,最大的克星并非外表出色潇洒不羁的男神,如叶,这样的人确实很吸引,但不致命,吸引力容易退去。也不是事业成功地位卓然的大鳄,如申屠一,他们会列在想嫁的名单前列,但各自防备,很难生出难分难舍的爱情。

于是,能把她们吃的死死的,只有两种,一是小男人,二是好男人。小男人不是没有男儿气,而是年少单纯,也就是现代人所说小奶狗,用粉红色清甜的恋爱把女人融化,激发她们的母性同时又能以极具活力的男子气让她们有做回小女生的错觉。可惜,对陶三娘而言,这种小男人只能是玩物,不可为良配,她不会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帮派的担子。

而好男人就正好吃定这个女人。一个重情义有担当,体贴成熟,稳重可靠的老实男人,如果还有一点浪漫,还有一个帮派的靠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简直就是完美!既能做她一生的伴侣,又能做她事业的助力,这种契合度,难得一见。

石若山继而说起自己对陶三娘的恋慕之情。一夸她筚路蓝缕发展帮派的不易,女中豪杰,大多男子皆不如,二想到她遇到挫折忧愁时,若自己在身边能为她解忧,即使力不能逮,也能静静陪她观星品茶,将是何等美事。

亦不回避二人联姻对各自帮派皆有助力,但自己堂堂男儿,若内心无爱慕之情,绝不会以自己的婚姻当筹码。自己有听说江湖中对陶三娘婚事的闲话,看不惯小人搬弄口舌,有一次还忍不住动手教训了两个。更多是心慌,唯恐他人抢在前头,自己错失了与三娘的缘分,因此立刻飞鸽传书让夏副帮主来做媒,自己亦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长安。

陶三娘耳廓微微发红,显是已动春心,声音也柔和了些:“石帮主这一路真是辛苦了,定要在长安多多休养。”

石若山声音亦是苏到令人发指:“多谢三娘关心,得娘子一句辛苦,胜过十日好眠。”

明夷忍住笑,这两人年龄加起来七八十,这甜腻的违和感也是没谁了。尤其陶三娘,大概从未有什么人对她说过如此情话,自然是一点免疫都没有。

她身为帮主,高处不胜寒,处事严厉,帮内男子不敢僭越。在益州一向是被奉作仙姑,平民信徒不敢亵渎。最重要的是,并没有惊人的美貌,没有男子会冒着危险与她**。在感情这桩事情上,她不过是个只有过暗恋的小学生而已。石若山对付她,那是三只手指捏田螺,手到擒来。

陶三娘失神了会儿,大约也觉得自己过了分寸,正色起来:“你家副帮主前来时,倒未说这些。”

夏幻枫接茬道:“这些真心话总要让石帮主亲自说才有诚意。他向我提出有此意,我是开心至极。一方面是为帮主感到高兴,他这三年好不容易走出来,十分辛苦,更多确实是为帮派高兴,这桩联姻对两帮都是极大的好事。我为帮派,帮主为自身,说法自然不同。”

陶三娘看来对此说法也很满意,向石若山说道:“只是还有一事,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也请石帮主谅解我的身份,帮派一日都离不得我,我也不愿意夫妻分隔。因此,我希望未来夫君要入赘桃七帮,与我一同治理帮派。”

石若山佯作忧愁状,低头沉思不语。

陶三娘眼里闪着不安,眉头微微皱起,看来很怕他说出不愿意的话语。

明夷心叹石若山演技好,心机深,若一口答应,虽看来是为爱情舍弃一切的模样,但并不符合石若山的形象,这种偶尔的优柔寡断,加上一会儿的斩钉截铁,才会让陶三娘在他手心里死得透透的。

陶三娘有些失落,说道:“若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不。”石若山抬起头,一个不字声若洪钟,“我绝不愿意错过一生一世难得的缘分。但确实我肩头上也有自己的担子,有对帮众的责任。我必会找到两全之法。三娘放心答允我的求亲,我定履行承诺,大婚之日开始入赘桃七帮。”

陶三娘的眼角眉梢无不透露出喜悦:“如此就好,只是不知石帮主需要多久才能安排好帮派之事?”

石若山未回答,反而问道:“敢请问三娘的生辰八字?我随老帮主学星相命理,懂些皮毛,想为我们二人择良辰吉日。”

陶三娘大约是怕自己年岁被夏幻枫和明夷得知,唤手下拿了纸笔来,写下八字,亲自递给石若山。

石若山拿过八字,掐指计算,口中念念有词,煞有介事。半晌,说了句:“七日之后正是最合我二人婚嫁之时,利仕途,利子嗣。”

陶三娘面有难色:“七日未免太快了,什么都来不及筹备。”

“这也是无奈之事。”石若山愧疚道,“我的命数不佳,日坐羊刀,命中克妻。当日老帮主给择了吉日破解,最后还是未能避免,但此劫已将我命中孤苦之咒解了大半,加上三娘的八字相合,只要挑对日子,你我定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明夷与夏幻枫会心暗笑。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章 小别

这套克妻择日的说辞,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对付绫罗正是如此说法,不过吉日在两年后。

陶三娘听得利子嗣,子孙满堂的言语,又是一阵面红:“七天实在太过仓促,可有其他日子可选?”

石若山愁眉苦脸:“有是有,只是还得隔两年多。我,是万万不想等到那时,你我都年岁不小,能相守相依的日子,我一日都不想浪费。”

陶三娘已经红成了朵娇艳玫瑰,倒使得她的容颜美了三分,轻声道:“即便未成亲,你我也可经常来往。”

明夷暗暗咋舌,这唐朝女子果然开放。意思是接受婚前同居呗,与现代人有一比。

石若山毅然否定:“绝不可行。我不允许任何人在背后再说你的闲话,纵使你不在意,我也听不得,我的女人不能受一丝委屈。”

啧啧啧,霸道总裁这一套真是古今皆可用,再强大的女人,也希望有个保护自己的伟岸男子,明夷想,石若山对女子心理的研究真是出神入化了。

陶三娘说话已不大利索:“我对此婚事倒无太大意见,只是毕竟我一人也不擅作主张,还得与姐妹们商量……”

陶三娘一向独断专行,在帮派里只手遮天,这话,恐怕也是借口而已,还是没下定即刻成亲的决心。

石若山语气又温柔起来:“三娘的姐妹我也是定然尊重。你便与她们说,七日内,我为桃七帮解决最棘手的问题,以表我入赘桃七帮的决心与能力。相信她们定不会再阻拦。”

陶三娘讶然道:“什么问题?”

石若山笑道:“我听幻枫说,桃七帮在长安的西堂十分忤逆,却又不可不依赖其控制西市周围的局面。我可去找西堂一谈,有办法替你解决,让他们既不再惹祸,也不能肆无忌惮中饱私囊。让桃七帮得到更大收益。”

陶三娘有些怀疑:“如此当然好,只是几日时间,你当真能做到?”

“用尽我上官帮派的所能,也要做到,同时我也会安排好卸任帮主的事宜。”石若山坚定说道,“没有人和事能阻挡我与娘子共度此生的决心。”

陶三娘咬着下唇,看似十分感动,终于说出一句:“好,我等你。”

大事完成,都靠石若山的精纯演技,明夷和夏幻枫更似看热闹的,觉着十分轻松。

三人走出旅舍,石若山一脸愁苦:“我心头郁闷,先走一步。”

说罢,骑马飞驰,不知何往。

夏幻枫嘲道:“他今日如此口是心非,必得在你我面前装出十分为难痛苦,否则岂不暴露了他善欺骗女子的真相。”

明夷了然:“难怪,真是人不可貌相。”

明夷请夏幻枫将她先送回新昌坊的宅子,她必须回承未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时之初该回来了。

承未阁一切如常,忙忙碌碌。洪奕请来了木匠,将整个制作现场搬到了承未阁的花园里,按她的要求制作美容榻,将现代的功能需求融入古代的审美装饰感,初具雏形,十分出色。

夏幻枫送来的厨子已在厨房中烹制佳肴,如今工人们也能吃上不逊于容异坊的美食,干劲更足。午膳之后,他们便着力于制作甜点。

对此,明夷还是有些心得,便在厨房中现场参与,用拾靥坊常用的花卉原料融入甜品中,做出能使得女子心动的精致甜品。

忙些,热闹些,心里头便满一些,想念,于是安静些。

入夜,万籁俱寂。洪奕回了行露院,又是想诉无人诉的夜晚。数着手指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心里头似万爪抓挠,却挠不到痒处。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月亮快到中天,再不睡恐明日面色难以见人,她记起厨房里有厨子带来做菜和制作甜品使用的桂花酒,便摸了过去,抱着酒壶溜回房里。

仰头,对着壶嘴喝,这酒虽清冽甜美,后劲也是不小。两三大口下去,眼前已模模糊糊。窗户大开着,月色正美,心里想他,莫名委屈起来,抽抽鼻子便要掉泪。

月亮突然不见了,她傻傻看着,揉揉眼睛,又出现了。

“傻子,都跟你说不会喝酒不要乱喝!”手上酒壶被夺了去,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

她转身就抱住了,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将眼泪往他衣服上抹:“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呜呜呜。”

“我当然要回来。”时之初将灯点上,关上窗,怕秋夜太凉,“别擦了,衣服赶路不干净,还没换,蹭你一脸灰。”

明夷立马弹开,孩子一样,转身看铜鉴,看不分明,便跑到灯前,仔仔细细看,用丝帕小心擦着脸上泪痕。

时之初已将外衣解下,穿着浅色的里袍,双臂环上她的腰,头倚上她的发侧,闻着她的发香,笑说:“不用看了,我们明夷一直是那么美。”

明夷望着铜鉴,痴了。这是她日夜盼望的场景,她微醺泛红的脸庞,因为他而更加滚烫,他眼神竟也有些迷离,皮肤更黑了些,却显得更精神,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嘴唇轮廓,都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

她身上一抖,手差些拿不住铜鉴,他顺手接了去,扔在一边。她的颤抖是他带来的,他的嘴唇在她耳廓旁磨蹭,呼吸在她耳边深重而性感,她浑身的汗毛都立起了,全身的力气也化去了,整个人倒在他的怀中,又怕自己的颤抖让他笑话,努力忍着。

这忍也是徒劳的,越控制,越是明显。

他果然笑了,在她耳边,笑声好听到不行:“我都闭了窗,还冷吗?”

她怨他笑话自己,又反驳不了,只得也娇声说句:“冷,就是冷!”

“那我为娘子暖脚。”之初轻笑着,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斜倚着看她,“如何?一人睡是否太冷?”

她撒娇得抬起脚:“你说的。”

他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定不食言。”

他为她脱了鞋,也脱了衣衫,她颤声道:“不是暖脚吗?”

“全身,都由我来暖。”

秋夜未寒,鸳鸯小别,帐中旖旎,已至霄汉。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一章 剖白

缠绵至深宵,明夷身子虽疲倦,醉意倒是退了,脑中满满的都是欢喜,甚觉此刻的幸福超越了自己的期许,心头难免生出些惶恐。

躲在他臂弯里,枕着坚实的胸膛,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真真切切,这人,不是假的。可这心里头呢?

她胆站站声颤颤:“之初,你是真心喜爱我吗?”

时之初将她搂紧了些:“自然,我不是随意孟浪之人。”

“为何呢?”她知道这问题很傻,还是想问。

“说不清,当初是有愧疚,后来慢慢发现你不是她,却已经深为所动。你聪敏、有胆略、见识不凡,却有时胆怯、有时天真,并保持着善良,这样的女子我从未见过,那么真实,有让我安心的感觉。”他回答得很认真。

明夷有些懂。这个时代的女性,虽尚未受到太多束缚,但与男性社会分工差异太大,很难在同一层面交***神沟通是极缺乏的。能有机会与男子同等行事的,也就是江湖上的所谓女侠了,比如陶三娘这类,却已没有了女性的温存和妩媚,自然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想到江湖女子,明夷翻了个身,趴在时之初身上,耍赖一般:“那你为何没看上夏幻枫,如果她是女子应该比我更有魅力吧。”

“即便她是女子,我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时之初宠溺地用手指梳理着明夷的头发,“她是外柔内刚,极会掩饰,心里头比谁都狠。而你,是外刚内柔,在外面是果敢能干的明娘子,内心里还是个优柔多感的小女子。”

“你是说我没用咯?我内心可是比谁都坚毅。”明夷这是说真的,她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不是没用,是不必时时剑拔弩张。你内心的强,我也信。只是我希望有我在一日,你便不用那么强。”时之初搂住她,让她贴在自己胸口,低头在她额头亲吻。

明夷心里像在大放烟花。像那个雨夜,她在迪斯尼看到童话般的烟花秀,连打在身上的雨都成了《雨中曲》里一般的可爱。此刻的烟花,更大,更美,一瞬而起,照亮整个世界,落下时,整个世界只剩两个人。

这种话语,如果放在偶像剧集遍地的当代,算不得什么。可眼前这个面容可亲,内心孤高的人能对自己这么说,她每个字每个音都信。

能让自己做个弱者,被保护着,这是她最想要的幸福。只要她爱的人有这份心,她愿意披荆斩棘,死而无悔。

时之初轻声问道:“那你呢?”

“我?”明夷有些迷糊,“什么?”

“你为何独独钟情于我?你说你的世界与我们的大不相同,看我们应当都有些奇怪吧。为何能如此毅然与我一起?”时之初反问道。

明夷不需要想:“一开始,我只是有种感觉,有个人在暗中看着我,而且是善意的。自你那日在酒鬼手中救了我,我确定了你的存在,心里就有着期许。直到见到你,很奇怪,第一眼我心里就有不一样的感觉。”

“我也是。”时之初打断道,“第一眼我很恍惚,我觉得你是另一个人。但我心里头有着以前都未有过的感受,有些,喜悦。”

明夷撑起身子,看着他:“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有一个说法,男女二人头一回见面便注定了以后会不会一路同行。”

“我相信。”他笑得很柔和,很好看。

“后来,一次次与你接触,我不知为何就特别依赖你,觉着只要你在身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可能是你的身手,但更可能是你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模样,我就是愿意去相信你。满满便知,我已经不能见不到你,没有你的陪伴。”明夷将想要告白的一次都说了出来。

时之初眼中盈盈似有泪光,将她搂到一边,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我自是会一直保护你。有些话,我也是时候与你说了。”

明夷心里头一颤,这比她听到多少甜言蜜语更让她兴奋,他,恐怕终于决定要说出自己真实身份了。

时之初欲言又止,沉默了很久。

明夷不敢动弹,只怕有一丝变动就让他退却了。

他的故事,应该很长。

时之初开始了,声音有一些干燥,应当是他也觉着紧张:“你别动,也别看我,等我说完。”

明夷点了点头。

时之初的原名叫令狐。

此话一出,明夷就震颤了一下,令狐可不是个随处可见的姓氏,在长安,姓令狐的必定与令狐脱不了干系。

他的阿爷是令狐纶,是令狐的胞弟,但却没有被记载在令狐家族谱之上。

明夷的惊愕还在继续,他的伯父贵为宰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这样的家庭,为何会有子嗣未计入族谱呢?

这是令狐家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在朝中为官,下一代之中便选出一人,假作夭折,脱离族谱,隐姓埋名。伴君如伴虎,为官者超不留意,行差踏错,会引来抄家灭族的风险。必须留一血脉托赴九族之外可信之人,万一家族遭此劫难,也可延续血脉。

明夷算明白了,这些高官也是不好当啊。时之初原本应当锦衣玉食,做贵族公子,点儿背,爸爸被选中送出去,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伯父令狐一直在与令狐纶联系,并且将部分资产转移给令狐纶经营。

也就是藏起官位不符的财富,并且让隐形的亲弟弟帮着理财。这也是风险规避的绝好方法,到时,即使获罪,家中抄不出太多财产,或能救命。

但令狐并不完全信任令狐纶,因此待令狐纶长子令狐出生后,即刻将他抱走。名义上说,觉得亏欠亲弟,将侄儿带回府中好生教养,给予令狐子孙的荣耀。实际上,只是以令狐为质,使得令狐纶投鼠忌器,不敢携款私逃。

明夷心中啧啧声起,这豪门当真是骨肉无情,亲生兄弟也如此算计。对时之初未在相门长大倒有了一丝庆幸,否则,他长不成这样的男儿。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生平

然而,故事还在继续。

令狐纶无可奈何,便藏身民间,用令狐的财富经营,大抵便也就是些质押借贷,钱生钱的生意。渐渐也做出了名堂,财富愈隆。时之初的阿娘被夺走亲儿后身心受创,常往山中休养,多年后方好转回来,很快为令狐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明夷知道这个孩子应当就是时之初了。

是个男孩子,取名令狐。但这个名字只有在出生那一日被说出过,而之后,他都必须叫肖霁。是的,隐姓埋名后的令狐纶便姓肖,藏身苏州城。

明夷突然有些奇怪的感觉,肖,质押借贷的生意,苏州与扬州又不是很远。这让她想起上官家族的肖氏夫妇。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扬州肖氏夫妇的模样?你可认得?”明夷终于忍不住插嘴。

时之初摇了摇头:“未曾见过。当时我听了他们的姓氏与所作行当倒也是仔细看了看,而且听他们口音并无吴音,想来只是巧合罢了。”

时之初继续他的故事。

肖霁出生后不久,阿娘看着与第一个孩儿相似的面貌,心病又起,便只得又送到山中休养。只是这一次,两年后便传来噩耗,阿娘在无人注意之时,偷偷服下致命药物,不治而亡。

明夷一想,这山里哪有随手得到致命药物的,看来只有缪四娘的医庐了。这么一想也对,令狐纶隐性埋名在外,但这亲生的妹妹恐怕还有往来,也只有这儿最信得过。

“是缪四娘那儿?”明夷问道。

“是,我姑母也不是有意,只是看阿娘精神尚好,自己出去摘些野菜,留她一人在,没想到这么就出了事。因此,虽然我阿爷和我都未怪罪过她,但她总觉得亏欠我们,对我予取予求。”时之初回应道。

明夷这才明白缪四娘与时之初之间的奇怪气氛,缪四娘宠溺他,又有些畏畏缩缩的感觉,两人之间有一种疏离感。原因便是因为此中有一条人命吧。

而自幼丧母的时之初,又是何等可怜。

时之初低头见到她眼中的悲悯,又把她脑袋往被子里塞了下去:“我没事,我自小也没见过阿娘几面,何况那时候还不懂事。最可怜的是我的阿爷,中年丧妻。且他与阿娘恩爱甚笃,当年阿娘病重,去山中休养时要阿爷纳妾。阿爷指天发誓,此生绝不再近任何其他女子,只爱一人。”

明夷心里头发酸:“有如此深情不渝的夫君,我就是明日便死都愿意。”

时之初狠狠将她手臂搂住,勒进她皮肤里:“胡说什么,我要你长命百岁。”

明夷连连点头:“我定好好活着。”

回到当时。时之初长到七八岁,令狐突然派人前来将他接走,令狐纶虽不情愿,悖不过祖上的规矩,只能留小儿一夜,他一夜白发,而后眼睁睁看小儿远走。

“这是何道理?”明夷忍不住问。

“我到了令狐府才知道,我兄长令狐惹了风寒去世了。令狐纶怎能手中没有质子,便将我带在身边。从此,我与阿爷互为牵挂,也因彼此而不得违逆令狐纶。”时之初声音中并无什么情感。

明夷却知他越是不显露,心里恐怕越是痛楚,便抚着他的胸口:“很难过吧?”

时之初抓住她的手:“没事,都过去了。”

时之初说,令狐对他其实不错,那时他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忙于学业,极少亲近,倒将他当作亲儿一般,好生教养。

令狐没有让他改姓,说这样更方便,对外也只说是养子,单独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建了别院,只有两个贴身小厮可以出入,让他在其中学文习武。

他这绝世的武功,便是令狐为他延请了江湖上最具盛名的师父,十多年苦练而来。为了让他专心习武,他在成年之前不被允许走出别院。

明夷听着,想象着这个八岁的娃儿在陌生的地方,也无父母可撒娇,甚至不得出府门半步,这是什么样绝望的生活。自己如果可以穿越到那个时候,给这个孩子一个拥抱,陪着他玩一会儿,该有多好。想着,心里被针扎一般,眼中泪便掉下来。

时之初觉着胸前湿润,便用手抹去她的泪:“别哭,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如果我们小时候便认识,该有多好。”

“是啊……”时之初若有所思。

“可是你长大后,怎么会做了间者?”明夷想起他之所以会接近丰明夷,也是为了打探消息之事。

时之初苦笑道:“令狐怎么会白白养我这个人?他只是想让我为他做事。不过为了养育之恩,也毕竟是为了令狐家,我也一直在听命于他。况且,他手上还有我阿爷的身家性命,如果我不为他所用,以他的势力,我阿爷逃到天边也会被他捉回来。”

“你恨他?”明夷觉得很奇怪,他明明说令狐对他不错,怎么会如此揣测。

时之初摇头:“没有。”

这句话,明夷不太信。

“当年,他怀疑丰四海是对头崔氏的人,让我寻机会接近他,打探真相。我费了心力打探到的结果是他是听命于圣上,这就不是令狐家能涉足的了。加上明娘子催婚,我便假死逃遁。”时之初说起此事,仍有些怕明夷介意。

明夷点头:“知道了,这一切都对上了。殷妈妈曾与我分析过,丰四海是升上授命接近马元贽,而后利用太后之死暗指马元贽,逼迫他交出神策军。”

时之初惊奇道:“她怎会对你说你阿爷的事?”

“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是冒名顶替,不是我真正的阿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们父女都已不在。你呢?假死之后这么些年,都在做些什么?”明夷迫不及待想听下去。

时之初心不在焉:“和与你说的一样,四处抓捕贼匪。同时替令狐收集江湖消息,准备进行他的大计。”

明夷精神一振:“什么大计?”

时之初咬了咬牙,才说道:“扶持新的帮派势力,推翻崔氏的三大帮一统江湖的局面。”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三章 赤子

明夷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住了。连呼进去的气,都觉得是凉的。

时之初感觉到了她冰冷的手,将她手贴在自己胸口:“别乱想,我什么都说与你听,还不信我吗?”

她笑得僵硬,像是说给自己:“信,我只信你。”

时之初叹了口气:“他让我物色适合的帮派是真的,让我联络小帮派,协助其做大也是真的。我确实也打过上官帮派的主意,但从未想过你会参与那么深。在我看来,你一向只是个坐商。”

明夷仔细想了想,自己与时之初相遇时,确实还未进入帮派,更别说能做到日后代帮主的位置。

“其实我本不该擅动感情,这几年我还无法左右我自己的去向。因此一开始,虽感受到你对我有所不同,我都不敢妄动。”时之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已耽误了她多年,不能再耽误你。”

明夷知道他所说的她是谁,对于他能非常自然将自己和丰明夷分开,心里还是舒服的。

“为何突然肯接受我了?”明夷问道。

“那日山中你吻我,我便知事情不是我能控制。我有一种冲动,将一切告诉你,而后让你了解我不能与你在一起的苦衷。可我不敢,我怕说了,你便真的走了。”时之初声音更细小些,却字字清晰,在明夷耳中。

她在他胸口亲了下:“我绝不走。”

“你不走,我也会赶你走。”时之初皱眉道,“你若只是个商人,你我相恋会成为令狐所不愿见的,怕我不受控制。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双拳抵不过惊天的权势,我决不能拖累你。”

明夷点了点头,她不是不讲理的小姑娘了,这些,确实是应当顾虑的。甚至,值得后怕。她固然不怕死,也无法想象现在的时之初失去她会怎样。

想想,他有多少年没这样与人诉说,让人分担他的经历了。她怎忍心让他带着负疚重回孤独。

时之初深吸了口气,说道:“后来我得知你与上官帮派的瓜葛,逐渐了解帮派内情形。我便有了这个计划,也恰好与夏幻枫所想相合。只有这样,才能两全其美。我已向令狐汇报,将会扶持你成为上官帮主,而后将上官帮扩大成江湖第一帮。如此。第一,他会极度赞成你我婚事,让我以夫君之名干涉帮务;其二,他会以自己的力量帮助上官帮派,我们可以与三大帮一斗。”

明夷只听得一句,婚事,夫君之名,其他都不在意:“只要你我能长相厮守,你帮谁也好,斗谁也好,我都与你一起。我没有立场,我的立场就是你。”

时之初将她手又抓起来,放在嘴边轻轻一吻:“你的手又热了,说明你的心也不再凉了。”

“那是自然,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是真的,万事皆是假的都没有关系。”明夷把他吻过的手贴在唇上,果然是滚烫的。

时之初轻声问:“困了吗?”

“还没。”明夷脸上也开始烫起来,心脏怦怦跳,期待着后续再一场鏖战。

时之初见她娇羞模样,哭笑不得:“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明夷窘迫道:“好,我有精神听。”

在时之初八岁刚开始习武之时,令狐曾想带他去见缪四娘,要一些有助内功速成的药物给他服用。恰好一位故人来求助,希望他引荐神医。他二人便与求医者一同上山。

那位求医者面貌和善,对他关爱有加,直到他长大再偶遇此人时,才知,那就是大名鼎鼎清廉无私的韦澳韦大人。

遇到韦澳时,是他假死之后,曾潜回苏州,想远远望一下旧宅与阿爷,却是人去宅空。想来令狐早已安排令狐纶离开,不知何往,好断了他们往来的可能。

此时,他沮丧至极,找不到阿爷,代表着他一生都需为令狐所用,都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武功盖世也是毫无用处。

在酒馆独饮时,遇上韦澳,他竟凭借幼时模样认出了自己,与他畅谈了一番。

与韦澳在苏州共处了两日,他的人生也因此转折。他在令狐身边看到了掌权者的极度自私,在各处游历见到了吏治之腐,民生之难,这种无能为力的状况也使得他自觉壮志难酬,极为郁闷。

而韦澳的心胸与志向让他相见恨晚。韦澳的理想国,是这样一个情状:官吏清明,不敢为非作歹;圣主英明,分清善恶忠奸;战士骁勇,边疆安然无恙;百姓保暖,天下衣食无忧。

此一切,他都在一步步进行中,他已获得了圣上的信任,并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直达圣听。他广布眼线,力求接触到更多官吏的平常所为,取得贪官污吏的证据,将朝中不良风气一扫而光。官清,则民安;民安,则丰收;丰收,则粮足;粮足,则将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的作为而走上最好的轨道。

时之初被他描述的理想国震撼了,也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道理。即使在令狐掌控下,他也要为韦澳所寻求的将来而努力。

明夷看着时之初眼中闪动的光芒,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男人,智勇双全,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懂得大道为公,这样的人,真是珍宝,她自己做不到,可能现代人,绝大多数做不到。每日在丰沛的物质生活中醉生梦死,在追名逐利里忘却初心,已经是最大的常态。她是头一回见到一个成年人,真真想去为国为民而努力。

刘恩朝、伍谦平那样的官吏,没有此心,夏幻枫、石若山那样的江湖人,没有此心,自己,也没有。可她的爱人有啊,很天真,很珍贵。

心疼的是,自古,为国为民者,有几个有好下场?她一向不惮用恶意揣测,崔氏、令狐是如此,凭何就相信韦澳不是为了自己?或者,前者求个权倾天下,后者求个青史流芳,谁又比谁高尚?反正,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唯有得到内心安乐的,就是时之初这样的真正做事的人。

他为什么那么傻呢?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四章 雷霆

明夷抚着时之初的脸颊:“那之后,你便不再颓丧了吗?”

“是啊,虽然是被迫在令狐命令下做事,但我都定期向韦大人汇报,让他了解事情的进展,好作下一步的准备。想到自己做的,是能对他有利的事,便不再郁郁了。”时之初的笑,很是真心。

看到明夷一副愁容,时之初又补充道:“最重要现在又能和我最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心足矣。”

明夷有一种错觉,自己想要上网咨询,我老公信了邪教怎么办。

或者现在还不至于那么夸张,但他这副为了韦澳重燃生趣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爽。

尤其是,明夷对韦澳始终持保留态度。一个荒废殷妈妈几十年青春,误了她终身的男人,一个为了仕途信念,娶不爱的女人的男人,一个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大是大非,却建起教坊青楼,驱使人用皮肉换消息的男人,真算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吗?

她怕的是,这样的人,却是最大的伪君子,日后会成为一朝最大的灾难。

“那你我之事,你有对韦澳说过吗?”明夷对此也有疑问。

时之初说道:“我说了与你重遇,还有帮派之事也说了,你我感情与婚事还未来得及说。”

明夷定了点心:“那好,别说你我两情相悦,只说一来与我成婚是令狐的意思,二来你也为当年之事愧疚,需对我负责。如此他也不会说你薄情。”

明夷心里暗想,一个为功业牺牲过殷妈妈的人,肯定也不会在意时之初的婚事,应当还会大加赞扬他懂得大局为重。但韦澳的坏话,她暂时不打算讲,不想把两人刚建立起的美好关系给破坏掉。

时之初疑问道:“为何不让我直说,我也钟情于你?我希望韦大人能分享我的欢喜。”

明夷皱眉道:“这是你我私事,我不想与不认得的人分享。感情原本干干净净,我希望尽量能离那些政治斗争远些。令狐家也就罢了,韦大人那儿你没必要说这个吧。”

时之初听她话语严厉,也是有些内疚自己终归是用她与帮派之事完成了对令狐的任务,柔声哄道:“不说,不说。我们也别再说那些烦心的话,再说下去,怕是要天亮了。让为夫抱着你睡。”

明夷有个台阶便也下了,在他怀里扭动几下,找个舒适姿势,安心睡去。

晨起,乏意消了些。时之初大概因为日夜兼程赶回来,又**一番,疲累至极,还在酣睡。明夷看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甜蜜,为了早些回来陪她,他定是不顾辛劳。

躺在他身边,明夷开始慢慢回味昨夜所说的事。信息量太大,还是需要梳理一下。想完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一定有遗漏了的细节出了问题,但怎么都想不出来。

皱着眉辗转反侧间,时之初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夷睡醒了?”

她连忙转身对着他,看他冒出头的胡茬,迷迷糊糊的眼睛,别样可爱:“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睡颜消得很快:“没有,我已睡足了。说说正事吧。”

他翻身起来,穿衣也比别人快些,而后坐在一旁,看明夷依旧不太熟练穿着衣裙,笑得很开心。

“笑我作甚!你们的衣服那么复杂。”明夷瞪了她一眼。

时之初好奇道:“那你们都穿什么?”

明夷拿起妆台上画眉的青黛,找了张纸来,胡乱花了个穿比基尼的小人:“这是戏水穿的。”

又在一旁画了个穿短袖连衣裙:“这个是夏日穿上街的。”

时之初瞠目结舌:“这夏日衣衫也就罢了,戏水所穿与不穿何异?不过明夷若穿此衣裳与我戏水,倒也可。”

明夷将纸揉成团,一扔:“你倒是想。”

时之初见她穿着打扮好,说回了正事:“我找到巨雷霆了。”

“哦?不过我早就有信心你定能找到他的。”明夷并不太吃惊。

“还有上官韵。”时之初继续说道。

明夷这下真是被吓到了:“上官韵?老帮主的女儿,石若山的亡妻?她还活着?”

“是,现在是巨雷霆的夫人。”时之初等着她再次被惊吓。

“快,说说怎么回事。”明夷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时之初找到巨雷霆时,发现他身边有个女人,二人十分恩爱的样子,便已猜到那一定是上官韵。以巨雷霆的痴心程度,不会这么快有新欢。

他在巨雷霆外出砍柴时,拦住了他,以将上官韵带回扬州为威胁,逼巨雷霆说出真相。巨雷霆与他过招,发现毫无胜算,只得如实招来。

原来上官韵与石若山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只是上官韵不愿在老父面前承认自己看错人,也总以为石若山有一日能回头。纵使巨雷霆多次相劝,依然不肯休夫。

石若山看在眼里,知道在巨雷霆心中,上官韵比任何人与事都重要。便威逼利诱与之合作,若不应,则会让上官韵一生痛苦。船难确实是石若山与巨雷霆商定的,原先说好是制造一起船难,由巨雷霆救走上官韵,挟持她远走他乡,慢慢感化。而老帮主则应当命丧当时。

巨雷霆终究下不了狠手,暗中换了船夫,将石若山找的船夫绑在附近隐蔽的废屋。让自己的船夫在沉船后救走上官韵,送到村庄安排好的农舍中等待。自己则拼命救回老帮主,希望他能活下来。

巨雷霆对石若山的口径是那船夫带走上官韵恐怕是有讹诈之心,自己游过去已找不到上官韵,又被老帮主紧紧拉住,恰好有渔船经过,他不得不将他救上岸。

石若山半信半疑,派人随巨雷霆去寻上官韵与渔夫。巨雷霆趁夜逃脱,将石若山找的那名渔夫溺毙交差。如此,所有人都以为渔夫已死,上官韵断无生存之理。

自己回到村中,照顾晕厥的上官韵。未出三日,传来老帮主的死讯。巨雷霆未想到石若山敢在帮中下手,后悔不迭。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五章 书证

上官韵恢复清醒的意志很快,但体弱不良于行,待能下床,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巨雷霆一直瞒她说老帮主也在休养中,怕她如此模样,老帮主心疼不利痊愈因此两人暂时不得回上官府。她并不清楚事情的来由,只以为是船难意外。

她痊愈后,巨雷霆才告知老帮主已在船难后离世,她在老父的墓碑前大哭一场,而后怔怔看着写上自己名字的新坟。

巨雷霆只得说,自己出于私心,将她救回后藏匿,本想独处照顾几日便送回去。没想到石若山没寻到她,急忙宣称她已遇难,放弃搜救,建衣冠盅,与老帮主一同落葬。此时,石若山已即位成为上官帮派帮主。

巨雷霆对事情的发展并无预料,只是这半月的悉心照顾,或唤起了上官韵对两人昔日青梅竹马的余情。而这最后一击,让她对石若山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她原本就是个不好争斗的人,便听从巨雷霆与他远走,归隐田园。

巨雷霆记得上官韵看着自己的墓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终于盼到我死了。”

后来巨雷霆才问出,上官韵与石若山私下已经撕破脸,争执到最后,上官韵曾满脸泪水以死相逼,石若山只笑着说:“你死了倒好,我好把相好的都带回来住。”

正因如此,巨雷霆贴身照顾时给她的点滴体贴,才使她顿悟自己痴缠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是如何愚蠢与浪费生命。

巨雷霆跪着求时之初,这一切万不可让上官韵得知,且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不想失去现在的安逸生活。

时之初令巨雷霆写下事情原委,也许诺绝不透露两人行踪。

他远远看着巨雷霆回到二人的山林小屋,上官韵笑着迎上来,巨雷霆连忙过去扶住她,轻轻托着她的腰。上官韵低头看了一下,满脸暖意。

明夷听这形容,脸上也不由带笑:“她是有喜了吧?”

“应当是,似有隆起。”时之初点头道。

“真好,虽然曾遇人不淑,好歹还有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陪伴一生。”明夷叹道,“总比在石若山身边蹉跎光阴来得好。”

时之初将巨雷霆的手书送到明夷手中:“这个你打算如何处理?”

明夷看了一眼,仍旧折好,还给时之初:“你替我保存一段时间,我想待见到储娘子,再交予她看。”

“你不打算向帮内公开?”时之初问道。

“老帮主之死已成定局,若要公开,必须找回巨雷霆与上官韵,巨雷霆也不得脱罪,即使不送官,难觅帮规惩罚。”

“你觉得巨雷霆值得维护?”

明夷想了想,毅然点头:“虽然他曾有一时恶念,但总算悬崖勒马。老帮主之死,罪魁祸首还是石若山。况现在上官韵和孩子都离不得他,何必又增一件人间惨事。”

明夷自知自己不是个公正严明的执法者,所思所虑难免感情用事。可这又何妨?她并非规则的制定者,也不是一国一城之主,就在尚未手持宝剑之时,做一些徇私的打算吧。

“你觉得储娘子不会将此事公开?”时之初有所疑虑,“她不是最希望石若山出事的人吗?”

明夷回想了一下储娘子的模样,回道:“她对石若山的恶感来自于对上官韵父女的感情,在上官韵的幸福和石若山伏法两件事之中,她绝对会选前者。而且她是看着巨雷霆和上官韵年少时候模样的人,定也是希望他二人终成眷属的。何况有了孩子,储娘子母性极强,不会看着上官韵的孩子失去阿爷。”

时之初点头道:“有道理,那就收起。只是她会相信我们所说吗?”

“她会选择相信。因为她比谁都希望上官韵活着。而且她应当也认得出巨雷霆的笔迹。”

“你打算如何与她商议?将此书信给她看过之后,又如何说?”

明夷胸有成竹:“她所求为三,上官韵幸福安乐,石若山罪有应得,储伯颜出头投地。我答允她,她助我得帮主之位,我会让石若山成为丧家之犬,到时她要杀要剐要如何我只当不见。待尘埃落定,将上官韵接回来,旁人只当巨雷霆将她寻回,无人会过问。至于储伯颜,我自作主张为你收个徒弟,你教授他武功我带他做生意,十年后,我会将上官帮派交付给他。你猜,这样的条件,储娘子会拒绝吗?”

“绝对不会!”时之初在明夷脸上亲了一口,“我夫人真是知人心,好谋略。”

“那及得上郎君文武兼备,决胜千里之外。”明夷也啄了他一口,两人互相看着,突然就笑起来。

“帮派其他人你打算如何?”时之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考验,显然心里早有答案。

“如果我没猜错,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不用顾虑。小马头脑简单,和石若山也并非过命交情,只要我们与他亲近,他就会糊里糊涂跟着我们走。最麻烦的,应当是肖氏夫妇,不知他二人与石若山究竟什么关系。到时我再进行试探吧,如果他们冲着钱财或势力来的,我都给他们更多便是。实在不行,只能扫他们出帮,我们有三大长老支持,已经足够。”明夷早已翻来复去想过,自然是对答如流。

时之初哈哈笑道:“娘子与我所想相差无几,只一点,如果能留住肖氏夫妇当然最好,他二人掌握帮派钱财,一旦反叛,损失巨大。”

“郎君如何考虑?定是有良策了。”明夷语气娇媚,倚在他身上,猫儿一般撒娇。

时之初将她抱在腿上,逗弄着:“郎君尚无良策,待与明夷多温存几日,再去寻访他二人故里,看看到底是何来头,与石若山如何结识,再做计较。”

明夷扭动身躯,找了个舒服位置,捧着他脖子:“那得多温存几日才好,否则又丢我一个,可不保证回来是不是身边有了新欢。”

时之初咬在她肩上:“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明夷吃痛,求饶道:“有你一个,我已消受不起,哪敢。”

“别再如此说。”时之初将她搂在怀里,一字一顿,见不着表情。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六章 秋游

难得偷得半日闲,又有时之初陪在身旁,最担心的事都已落实,明夷心情极为舒畅,便决意给工人们放假一日,与众好友一同秋游。

洪奕恰好也赶来了,加上连山、葵娘、成言、辛五郎、贾七郎与胤娘。明夷、时之初与两位小郎骑马,连山去借来一辆四人马车,成言赶车,载着连山和三名女眷,齐齐整整。

将厨房的酒戴上,出城路上,边走边停,又买了一堆吃食,一群人真如孩童一般,笑声冲向云霄。

出城到一山明水秀处,面对果林,身后有溪流,众人歇下来,由几位小娘子打扫地上残叶,铺上准备好的粗布当作地垫。又分别去捡拾些野果来。

男子们捡来枯枝,架了火堆,而后又分头打猎去。

明夷和洪奕一早坐在地垫上,乐得悠闲,葵娘与胤娘毕竟年少贪玩,不时捡拾野果回来炫耀,停不下来。

洪奕看明夷心花怒放的模样,取笑道:“怎么心上人一回来,整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不行。是晚上没折腾够,没费尽你力气吗?”

明夷不肯吃亏:“哪有耕坏的地,昨晚我求了饶才消停。早上说完事儿,出门前又是一波。他看我累得起不了身又着实想出来玩,只得给我内力推穴,我才有精神。”

“好好好,超级羡慕嫉妒你有个武功盖世的男人。”洪奕翻了个白眼。

明夷嘿嘿笑着撞她肩膀:“你男人也不差啊。”

“他这两天忙得很,要陪他帮主,又要管两家店。等邢卿完全能接手西市的生意,应当会好一些。”洪奕有些哀怨的样子。

明夷安抚道:“他有他的无奈,你便谅解些。”

洪奕看着林子里的人,转头又看溪边,拉了把明夷:“看,那个胤娘是不是对连山有兴趣?”

“是吗?”明夷往溪边看去,连山在溪中抓鱼,胤娘蹲在溪边,替他将抓来的鱼抱在裙摆之中,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连山。

明夷怕自己心有成见,便问洪奕:“你觉得呢?”

“一个女人如此看着一个男人,九成九是对他有意思。”洪奕十分肯定,“还有零点一成是对他十分有意思。”

明夷微微皱眉:“我是最希望连山能找到终身伴侣的,但这个胤娘,我还是有所保留。”

“怎么?你依然怀疑她是乔茵?”洪奕打了个哈欠,“想太多了吧,如果是乔茵,如今你我都今非昔比,我会掌控行露院,你呢,江湖地位也有了,与我们相认,她能得多少好处!怎会心甘情愿在你那儿打工?”

“我不知道,只觉得这女子没那么简单。就像乔茵给我的感觉一样。”明夷仍盯着溪边的两人,听到连山又抓了一条鱼,胤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洪奕想不明白:“你对乔茵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内心有这么深的成见?”

“我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有背景的,不得不对她好。她也确实很会做人,让我没有不带着她的理由。但就是这种滴水不漏,让我觉得虚假得很。开始我喜欢她懂事,后来我慢慢就觉得她懂事到有些不真实了。就连她在我面前哭诉那晚,也像是存心安排好的。”明夷没办法,只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听上去真的有点小气,甚至是嫉妒,嫉妒乔茵的青春。

想到此,明夷自己先愣住了。

是嫉妒吗?也许,是吧。

洪奕抬了抬眉毛:“我做模特领队时候,见过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在客户面前甜美单纯,转眼满口脏话。但这种装,是很难持久的。若装的时间超过真实面貌的时间,便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装了。”

明夷不想再深思自己对于乔茵的感觉,说回胤娘:“她的身世,应当是个灰姑娘,被继父一家欺负。这样的女孩子,要么会怯懦自卑,要么会工于心计。她却显得,太正常了。”

“你怎知她开朗的外表下面不自卑呢?别多想了,你家连山又没有什么惊天财富,她花心机也花不到他身上。”洪奕将葵娘刚采回来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酸得皱紧了眉。

“连山这孩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应当算是有童年阴影吧,所以长大特别依赖他的明娘子。他倒是真很难对别的女孩子动心,但一动心,恐怕就是会将生命都肯给予的那种。”明夷瞧着连山,他似乎也挺高兴的样子。

“哈哈,其实你是吃醋吧,怕连山有了小媳妇儿就不要你这个大姐姐了。”洪奕躲过明夷打过来的一拳,“你自己有这么勇猛的男人了,就知足吧。”

“你别胡说!”明夷赶紧看了眼林子里,唯恐时之初听到,“如果是葵娘那么清纯简单的女孩子,我求之不得,立刻给他二人完婚。”

“说实在的,你真的别胡思乱想了。如果她真是乔茵,隐藏身份在你身边起早摸黑干活,也没什么好吃好穿,这是图什么呢?除非她想害你,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吧?”洪奕也有些受不了明夷的有色眼光了。

明夷思前想后,只得承认:“好吧,无论乔茵还是胤娘,我对她只有恩没有仇。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洪奕笑嘻嘻看着明夷,指了指林子里:“你也别惦记人家葵娘了,她自有自己的造化。”

明夷顺她手看去,葵娘正在摘石榴,高处够不着,贾七郎托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起。她摘得十分开心。

“是吧,你就管好自己吧,别人的姻缘不是你能管的,又不是喜鹊精。”洪奕又咬了一只野果,似乎这次满意。

明夷将她手中果子抢了过了:“什么喜鹊精。就算爱做媒也是月老红娘之类,会不会说话!”

“我看你只能做喜鹊精。”洪奕伸手要去抢,扑了个空。

“喜鹊?那可不能吃。”成言乐呵呵跑过来,丢了两只受了伤还在扑腾的山鸡在明夷面前,山鸡边叫边扑腾,吓得明夷站起身,到处躲。

时之初将她一把搂到怀里,笑道:“莫欺负你师娘。”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拜师

成言见二人亲密情状,乐不可支:“看来师父师娘好事将近,不知何时能讨得喜酒喝?”

时之初瞧着怀里只顾着傻笑的明夷:“快了,看你师娘的打算。”

洪奕在旁边推波助澜:“抓紧哦,别到时候奉子成婚,在大婚时候生下娃来,手忙脚乱。”

明夷作势要打她,无奈时之初搂得紧,只能狠狠瞪着,好气又好笑。

笑闹着,明夷却瞥见刚聚拢来的胤娘有些奇怪,定定看着她的肚子,似想看出什么来。

她觉得别扭,笑道:“不用看了,我还未有孕。”

说着,她感到腰上的手微微紧了点,随后又放开了。心里有些异样,继而后怕起来,是啊,他二人如此这般,这年代也没有杜杜冈冈之类,连婷婷都没有,万一有孕,又不忍心不要,只得生下来。这一来一去,耽误不少时间,在自己心力不够的时间,极可能被石若山缓过神,坏了他们的事。所以,即使要有,也需让石若山彻底出局,上官帮派局势稳定之后。

不用问,她便知道时之初也顾虑这点,方才被提醒,显出担心来。

胤娘将一裙兜的鱼倒在地上,蹦跳不已,成言和辛五郎挑了几条大的,余下让连山扔回河中,也算放生。

胤娘笑得灿烂:“若有了孩儿,我们拾靥坊就更热闹了。

明夷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感觉到的奇怪眼神,是不是自己因为成见而产生的错觉。

大家都猎获不少,聚在一道,或宰或洗,人手充足,也都是合作惯了,做什么都利落。不一会儿,两条鱼和一只野鸡便率先被架上了火堆,即将成为众人的美食。

明夷心里不定,拉着时之初往远处走走:“有事跟你商量。”

“直说便是。”他大抵也知道,只是想听她怎么想。

他大概不会想到明夷脑子里是香港老电影的桥段,然后来了句:“你们武林高手是不是能用内力把那个……就你放在我体内那个,逼出来。”

明夷摸着自己的腹部,一脸恳切看着他,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

时之初紧紧皱着眉,想笑,但看她那么认真的神情又不忍心,只得忍住,好好解释:“并没有那样的办法,如果内力抵达那么深,怕是你五脏六腑都会受伤。”

“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这时候,实在不能有孕。”明夷脸红起来,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实在是太无厘头。

时之初想了想:“姑母那儿肯定会有使得女子不能受孕的药物,但难免会令身体受伤,影响其后的生育。我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明夷脱口而出:“你怕我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时之初认真摇头:“我怕你身体有损,不能与我白头。”

明夷心头甜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法子?”

时之初苦着脸:“只有不行房了。”

明夷赶紧拉住他:“我们那儿有个办法,女子月事前后三五天行房,九成是不会怀上的。”

“还有一成呢?”时之初说道,“我不希望在你我尚在江湖上厮杀打拼时候,让孩子到这世上,他会成为你我的软肋,也会遇到非常的危险。”

明夷难免心往下一坠,她多希望,万一有了孩子,时之初能放下他的家国大事,和她归隐田园。可这确实不现实,他有他的生父要维护,她也需给自己和孩子更大的庇护和保障。

怪不得他,也怪不得自己,也不过是忍耐两三年而已。

她撅着嘴,极不愿意,说了句:“好吧,不行房便是了。”

时之初抱紧了她:“我会尽量陪着你,即使没有床笫之事,你我也不会变。”

明夷一切顾虑和烦躁都在他怀里融化了,狠狠点了点头。若能与自己最爱之人,生出超越肉欲的同生共死之情,这将是何等的幸运。

“师父师娘,鱼好了,快过来尝尝!”成言精力过剩,嗓门总是特别大。

时之初挥了挥手:“你们先吃,我自己烤。”

说着,搂着明夷走到人群里,坐下看他们吃喝欢笑,也是人间乐事。

胤娘吃点果子便说饱了,撑着下巴,看着连山细细啃一只鸡翅,似乎那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明夷觉得那眼神,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这边贾七郎在细细挑着鱼刺,再递给葵娘,葵娘傻乎乎只顾着吃,笑眯眯说味道真的好。贾七郎又抓起一条洗干净的鱼,为她烤起来。

这样默默为她做事,不浮夸不落在表面的,刚刚萌芽的爱情真好啊。明夷都不由感叹起来。

另一边则是不一样的场景。洪奕、成言和辛五郎已经喝开了,洪奕教他们玩小蜜蜂,成言好玩开朗,辛五郎识大体见过世面,都玩得开,一会儿啪啪一会儿么么,一杯又一杯。

明夷庆幸夏幻枫没有看到这时场景,否则洪奕的屁股要被打开花。

看几人吃差不多,时之初收拾了一条鱼,叉上树枝,撒上盐和胡椒,架在火上慢慢烤起来:“还记得我为你烤鱼吃那晚吗?”

“记得,你那时对我的不好,我可要千百倍奉还。”明夷想到当时他对自己百般拒绝,总不上钩的样子,觉得实在吃亏。

“还,我用一辈子还,你什么时候要吃鱼我都给你烤。”时之初低声哄着,引得明夷直笑。

正融洽,扑通一声,眼前一人跪了下来。

原来是胤娘,手中拿着一杯酒:“请娘子喝下我这杯拜师酒,收我为徒。”

明夷一脸茫然:“这是?”

“娘子说从洛阳回来,若在工厂能帮得上连山,就收我为徒,此话可当真?”胤娘目光热切,盯着明夷。

明夷依稀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儿,看看连山,连山有些窘迫,慢慢点了点头。

胤娘也没落下他:“连山哥哥,我这一向可算能帮得上你?”

连山被摆上台,也不得不说:“胤娘很能干,也很勤快,学东西快。”

明夷哭笑不得:“你向我能学些什么?”

“学娘子经商之道,更学娘子为人之道。”胤娘目光灼灼,看来倒似发自内心。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八章 盖章

明夷看她瘦小可怜,跪在哪儿不是个事儿,要扶她起来,她硬是不肯起。明夷叹了声,只得将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胤娘眼里都快漾出泪来:“师父你答应了?”

“就留在我身边,可以做我徒儿,但我不习惯你叫师父,还是叫娘子吧。”明夷将她扶了起来。

胤娘使了把力站起,膝盖大越有些疼,往后踉跄两步,恰被连山扶住。

成言在旁打趣道:“你我二人的师父成了夫妻,那你就是我小师妹了。连山兄,你若是成了我师妹的夫婿,也得跟着她叫我一声师兄,哈哈哈哈,我赚了。”

连山一脸慌乱,手上也忙把胤娘推开,眼睛只往明夷这儿看。胤娘站在那儿,很是尴尬。

明夷心里却有种感觉,连山怕是真有些动摇了。若他对胤娘完全没有什么心思,不会如此慌乱。越是用力抗拒,说明越是心里头有了变化。

想起来,还真有些浅浅的惆怅呢。像是自己栽下的一院子桃子,虽不爱吃看着也喜欢,却被陌生人摘了去,心里头说不出的愤懑。

时之初抓了抓她的手,她连忙收敛了心思。已经是有主的人,还惦记别人作甚,何况明明想让连山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生活,怎事到临头还舍不得了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是胤娘吧。

酒足饭饱,别人都无碍,只有洪奕有些微醺了,嚷嚷说自己没醉,钻进马车就开始酣睡起来。明夷嘱咐葵娘照顾好她,才放心离开。

回去的路,各人去处,如何接送都交予连山安排,从不需她多担心。

时之初也赞叹道:“没想到这么几年,这孩子已经如此能干。”

明夷才想起,若说连山是一株桃树,这可是时之初和当年的丰明夷一起种下的,自己不过是坐收其成的人。

“是,现在拾靥坊离不了他,帮了我不少忙。”明夷尽量让言语间没有什么感情流露。

时之初不是那种会抠着细节不放让人难堪的人,便不再提。可仅仅提上一句半句,已经让明夷背后一凉,密密麻麻的似是爬满了蚂蚁,怎么都不舒服。

她叹了句,完了。

她是绝对死在时之初手里了。只不过一丝半点小心思,一则事事瞒不过他,二则,自己都怕得不行,完全做不得任何亏心事。无他,只因过于在意此人,无法想象让他对自己有一星的怀疑,或让两人的感情受到任何细微的伤害。

垂头丧脑起来。时之初看着奇怪:“怎么了?是玩累了?”

还得找个借口,也算一半的真话:“早知,今日就赖在床上,缠着你。好歹也再能恩爱一日。今日之后,不知何时能如昨夜一般。”

时之初笑起来:“今晚我依旧抱你睡,即使不行房,也是一般恩爱。总比过几日我再远行来得好。”

明夷一下警醒,是啊,他还要远行去寻找崔氏的来路,心里更加不舍:“那能抱一日就抱一日吧,我也不挑剔了。”

想到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听着他的呼吸那种无与伦比的安心与满足,明夷的嘴角不由上翘,恨不得日日如此,管什么江湖波澜,朝堂恩怨。

在这样的胸膛醒来时,明夷深深一声叹息,把时之初也惊醒了。

“怎么醒那么早?”时之初撑起身子,露出一般胸膛。

“今天应该是镖队到长安的日子了,闲不了。”明夷撅着嘴起身,开始收拾着装。回头见到时之初的“春色”,又忍不住扑过去,在他胸口狠狠嘬了一口,看看还不够,使劲儿嘬,直到出现个鲜红的印子。

时之初哼都没哼一声,微微含笑,看她忙着,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是做什么?”

明夷用手一指那红印子:“这就是我给你盖的章,从此,你是我明夷的人,谁都不能碰。”

“那我还没给你盖章呢。”时之初打趣道。

明夷狠了狠心,解开衣衫,露出胸口的雪白:“你盖吧。”

她闭上眼,紧紧皱着眉,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逗得时之初差点笑出声来。他俯下身去,在她左侧颈项上轻啄了一口,舌尖沿着她的锁骨往右边滑去,直到右耳,含住耳垂,说道:“我划下的范围以下,除了我,谁都不能碰。”

明夷瞪大了眼,看着他,身上微微颤着,从他舌尖碰过的地方往上,都泛了红,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时之初看她呆滞模样,着实可爱,笑得更欢了,猛地在她嘴上又亲了一下:“这儿也是我的。”

明夷反应过来,实在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明明一向以来,擅长撩,主动撩的是自己,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的是他才对。现在自己这样,显得好傻。

正努力想着如何扳回一局,又被他抱在怀中:“你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着实可爱,我都舍不得放开。”

好吧,偶尔,还是装点傻比较好。明夷想,呵,男人。

说回正经的,明夷让时之初负责拖住马成凌,陪他吃喝晚,保证石若山即使与他相见,也有时之初在侧,不能出什么幺蛾子。花子贤也是一同来,必定会陪着,最好将小马灌醉,待明日她与夏幻枫一同去向他说明代帮主之事。

而自己则要先去看望绫罗,还得把那些花魁交给洪奕安置,尤其是晚晴,需要格外厚待。而后还得将几名清倌人带回新昌坊,幸好承未阁已经建好,房间足够。

这两天,必定是忙得焦头烂额。而明夷那边,应该是带着石若山搞定长安西堂那批人,也无暇多问。

再往后,便是筹备大婚之事了。

而大婚之日,便是明夷荣升代帮主之日,真正上位入职,还得等待夏氏夫妇和储娘子来到长安,总得有个像样的仪式。

毕竟扬州与长安来往一趟不易,这一回,也定要使得他们这趟能有点意义,对上官帮派长安总舵的建立有帮助。而这也是时之初的意思,要想李代桃僵,彻底取代石若山的地位,必须将帮派总舵放在长安,一切方会顺理成章。 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迎镖

镖队落脚在长安城外的驿站,迎接的队伍也是相当齐整。夏幻枫也是一身盛装,与洪奕二人真如一对争辉的牡丹,都高挑艳丽,在灰蒙蒙的驿站外,格外夺人眼球。

夏幻枫穿的是他喜爱的紫色,浓艳华贵,深紫色自带的神秘与收敛,配上“她”格外妖娆的模样,相得益彰。

洪奕大概是问过他,特意穿了一身的鹅黄,大片的金色锦绣,亮灿灿,若旁人穿了怕流俗,只在她身上,配着冷艳高傲的脸庞,只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明夷有些后悔让洪奕来了,这两人往那一站,显得自己毫无存在感不说,还莫名有些自卑起来。可晚晴她们是要以后长期和洪奕合作的,她亲自来接是一个好的开始。

时之初陪在明夷身边,倒是让她心里好过了些。洪奕挽着夏幻枫,自觉二人美艳绝伦,走过时对明夷眨了眨眼。明夷哼了声,拽紧了时之初,他高大英挺,衬得明夷小鸟依人,绝不输阵。

夏幻枫和时之初看在眼里,都是一脸无奈。

在这两队抢眼人物的中间,则让出了位置给石若山,他身高与夏幻枫洪奕相若,一身灰衣在中间站着,十分朴实。

镖队开路的是马成凌,脏兮兮的脸,掩不住满眼的笑,老远从马上蹦了下来,先扎扎实实给石若山一个拥抱。明夷看了眼夏幻枫,正迎上他的眼神,两人都有些烦躁。看来在所有人中,马成凌还是偏向于石若山的。

跟石若山寒暄了两句,小马才笑呵呵跑来,姐姐姐夫一阵称呼,也与洪奕打了个招呼,对夏幻枫则是视而不见。

小马后面便是四辆马车,载着燕晚楼的花魁和清倌人,以及绫罗。十二人占了三辆车,还有一辆堆满小娘子们的行李。除了车夫,每辆马车两侧还配着镖师,一共十二人,刀剑随身,都是壮健青年,最后面跟着一头雪白的骏马,马上是花子贤,一脸黑红色,很不高兴的样子。

驿站靠近城门,算是比较安全的地带,便让小娘子们都下车活动下筋骨。一个个下来,袅袅婷婷,燕瘦环肥,都是香喷喷软绵绵的尤物。迎接的人都是见惯世面,不动声色。护送的人也是一路见惯,只觉得疲累。驿站的路人和小厮都看得目瞪口呆,腿都挪不动了。

小娘子们看他们那模样,也是掩嘴偷笑。晚晴走过来,完全无视石若山,奔着明夷而来:“明娘子,我们又相见了。”

“既已到了长安,有的是机会见面。”明夷笑着将她带到洪奕身边,“这位是行露院的师娘子,以后你们好好相处。”

晚晴与洪奕互相恭维起来,明夷的眼却落在绫罗身上。

绫罗从第三辆马车下来,一路是与几个清倌人一道,避免了与晚晴同车的尴尬。此刻有些犹豫,愣了下,还是向石若山走来。

石若山也是一脸难堪,瞟了眼晚晴,见她丝毫不以为意,才放下心来。伸手搀扶了一下绫罗:“一路辛苦了。”

绫罗此刻才露出笑容:“只要能见到你,多辛苦都不怕。”

石若山声音不由压低了些:“我这儿总舵还未设立,你一会儿还随她们回行露院,我晚上去看你。”

明夷看了下晚晴,她神色自若,耳边虽都听了去,一点都没表现在脸上,果真是不简单。

“你与小娘子们说一声,一会儿继续往行露院去,不会在此过夜。”明夷看那些花魁们打量着驿站,似有担忧之色。

晚晴笑道:“那就最好了,这一路极少有好的住处,又不便沐浴,她们在燕晚楼惯了,确实有些吃不消。”

晚晴过去传话,花魁们显然开心起来。

花子贤也跑了过来,向马成凌埋怨起来:“你也不早告诉我,害我脸都不能看了。”

明夷不明白他们争什么,马成凌解释道:“这人不听劝,看我们一路都不洗脸,嫌我们脏,硬是要和小娘子们一样每天洗脸。人家坐在马车里,你在外面可是风吹日晒,自然是要晒脱皮风吹裂的。”

明夷看花子贤一脸愁苦模样,不禁笑起来:“哈哈,镖师不洗脸就是为了留着脸上尘垢可以遮挡风吹日晒,既然小马说了,也怪不得他。”

花子贤深叹两声,自认倒霉。

迎接完了,夏幻枫带来的水酒也给镖师们分了,便继续前行。那八个护送的镖师留在驿站,等候马成凌的差遣。

夏幻枫的马车开道,载着夏幻枫、石若山和洪奕,先往行露院去。

马成凌和明夷、时之初骑马并行,说一会儿卸下这些小娘子,明日约了长安的客人,还要护送一批货物到洛阳。恰好马车空出来,用来运载也非常方便。

明夷心下又是轻松了些,如此,今晚拖住他,大婚之前,恐怕他没机会与石若山碰头。

到了行露院,所有人都下了车,洪奕忙着安排晚晴和七位花魁的房间,这也并不容易,前一天晚上特意清扫出了几间空房,归置好了。

绫罗有些尴尬,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本不应当要别人招呼,只是自己的房间早就退给了殷妈妈,如今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洪奕倒是为她考虑好了,恰好邢卿刚搬去西市容异坊住了,他的房间窄小,不宜用来接客,便留给绫罗居住,向石若山预先要了一年的银子,只当房钱。

看他们拾掇好,夏幻枫带着石若山、马成凌和花子贤回东市容异坊休息。明夷则要了行露院的马车,带四位清倌人回新昌坊安置,时之初不放心,也暂且随行。

临分开,夏幻枫叮嘱,晚上定要明夷与时之初来容异坊喝酒,共聚一堂,更加热闹。明夷心知他也是想混过这晚,不让出什么幺蛾子,便欣然答应。

两人带着一车十五六岁的清倌人在长安穿行,明夷也觉得新鲜,打趣道:“有没有看上的?我留一个给你当妾侍。”

时之初瞥了她一眼:“要么四个都给,要么就算了。”

“你胃口还不小!”明夷一鞭子过去,被他稳稳接住。

“别摔着了。”声音宠溺,“摔坏了还真得留一个,用来伺候你。”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章 四女

这辆马车的到来令整个新昌坊老宅都亢奋起来。

不必特意走后院,便从前门进入,那些在前院干活的大嫂们,一下子为了上面,看得挪不开眼。

“多好看,多水灵!”“跟玉雕成的小人儿一样。”“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啊。”

毫不掩饰的赞叹之声让这些平时只是躲在燕晚楼早场弹曲的清倌们一个个小脸通红。羞涩中又带着一点欣喜,一点感动。这些大嫂们,年纪都与她们阿娘相若,眼神中都带着喜爱和慈祥,口中的赞叹是真心的,她们觉得出。

过去青楼的日子里,日日担惊受怕。怕明早的客人会不会难缠,被摸手摸腰是难免,会不会又碰到满口酒气一嘴黄牙的老头硬要亲自己的脸。怕午后伺候花魁们起床会被嫌弃笨手笨脚,如果遇上花魁心情不好,踢翻个水盆,泼一碗热粥都是小事,打个巴掌影响出来唱曲就不好了。怕下午跟琴师学琴唱曲哪儿没做好要被师父责打,还最喜欢掐她们细嫩的皮肤。怕晚上给花魁们伴奏抢了风头,又得等着挨打挨骂。

最怕的,是每一日醒来,都不可避免长大了一天,距离自己要接客,又近了一天。这种一天天无可奈何往深渊滑落的感觉,比一下坠入更加可怕。而明夷的到来,就如同天降一根救命绳索,令她们兴奋到久久无法相信,这是真实。

一直到走进这摆满大缸,散发花香味的工场,她们才踏实下来。她们宁愿在此辛苦劳作,一天八个时辰都可以,只要不再滑落深渊。

几位清倌人左右张望着,一边跟随明夷往后面走,眼里开心的泪水都快掉下来。

成言与葵娘及两位小郎都在柜上,明夷便唤了连山与胤娘一道,在承未阁大厅围坐。

连山不知所已:“这几位是?我们工场人手暂时足够的。”

胤娘并不说话,目光始终在几位清倌人身上打转,隐约有些敌意。

明夷看着倒是觉得安心一些,胤娘看来是真对连山有意,才会对这几个孩子有所防备。胤娘与连山年岁相若,这几个孩子不过比他们小三四岁,确实也是能凑到一起。

她又叹道,虽出身青楼,受了些折磨,这些清倌人还是如此懵懂单纯模样。而比她们大两岁的胤娘,心性已经十分成熟且颇有心计,想来在继父家受了不少苦。自己过去对她的成见,或许是太残忍了。

明夷对连山说:“这几个小娘子不是给工场的,承未阁启用后,总需要一些端茶倒水,弹琴奏乐的。”

转头向清倌人们解释:“这里以后会有许多富商高官的夫人前来保养容颜,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有专门的美颜博士招待她们,你们只需要做一些迎送功夫,我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清倌人们面面相觑,并不是很懂她说什么,但一来是服侍女眷,二来只是做些端茶倒水,既不用卖身又不是重活,简直是上上签。于是,各自道谢不止。

明夷为四人另取了名,随主家姓丰,便当她的妹妹一般。依次为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去了女性化的一面,希望她们更加自立,强大。

东西南北四人认认真真叩谢过明夷,便有胤娘带去承未阁楼上房间。两人一间,清雅舒适。只等眼前事务处理完,与洪奕一共教调一番,这段时间就让胤娘帮着照顾和管教。

人都散了,时之初走到明夷身后,为她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处理拾靥坊的事务,果真有当家主母的气势。”

明夷把他的手拉到胸前,抱住自己:“我可更愿意与你去耕田狩猎,少许多纠葛。”

“休息一会儿?晚上那场酒恐怕又会喝得很累。”时之初拉她往楼上她的闺房去。

明夷想到要和石若山喝酒,也觉得烦躁,摇了摇头,不去想。淘气道:“这会儿怕上去遇上那些孩子,要不你带我从后窗进去?”

“鬼主意真多。”时之初捏了下她的脸颊,“好,都由你。”

两人绕道承未阁身后,找到明夷的那扇窗,时之初将她抱起,起身飞跃而上。明夷抱紧他,如同游乐场玩海盗船一般刺激,被放下到房中,还感叹:“只可惜,路程太短,飞得不够高。”

说罢,缠着时之初:“哪天你带我再去一趟洗心谷,你背着我去。”

时之初无奈道:“好,待正事了了,去几趟都行。”

明夷忽觉无趣,正事了了,一年?两年?看不到头。便到床边倒下,闭目不语。

迷迷糊糊间,明夷被时之初唤醒:“不早了,该去容异坊了。”

每到黄昏,明夷总有一种格外惫懒和丧气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四处奔波要的是什么,也不知身边人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能陪自己多久。

恍惚间,被时之初抱了起来,抱在美人榻上,眼里柔和无比:“醒了吗?近日是不是过于疲累了?”

钻他怀里不想说话。

“若累了,不去罢了。我让连山去传个话,说你身体不适。我在这儿陪你,可好?”他声音依旧十分温柔。

“之初,如果我不能做这个代帮主了,你还会在我身边吗?”明夷问出这句,自己都没想到,可能心里始终还是介意。

时之初愣了下,只是片刻功夫,微微笑道:“没事,你不做便不做。我再想别的办法,只要你高兴就好。”

明夷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我没事了,我们出发。”

时之初看她确实完全无碍,才罢休。

黄昏路上,晚霞烧了半边天。时之初看着绚丽的天色:“恐怕明日会变天。”

“天色如何变都无碍,只要你不会变。”明夷喃喃道。

时之初听得清晰:“你今日是怎么了?似不像平日的明娘子。”

“今日我见绫罗,委曲求全,佯装不知。我见晚晴,明明心如刀割,还要强颜欢笑。都不过是为了一个花言巧语的男子。而数日后,这男子又要去欺骗一个女人,与她成婚。我们所做,是不是对不起陶三娘?”明夷皱眉道。

时之初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四五日功夫,会想清楚的。”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又宴

幸好,欢迎席上,唯一让明夷看着烦的也只有石若山一个。

马成凌和花子贤一对活宝,不是互相抬杠就是拼酒,不怕不热闹。马成凌一直用花子贤晒伤的红脸打趣,说都不敢带他去喝花酒,怕吓坏了小娘子。花子贤怒目相对,又无法反驳,直拿酒灌他。

夏幻枫自斟自饮,不用像在外人面前一样装作尤物,满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明夷觉得有一种陌生感。他对自己的情绪和气场果真都是控制自如,你所看到的,永远是他愿意给你看到的一部分。

石若山看了他一眼:“今日两位兄弟也到了,现在的状况,幻枫你就说一下吧。这里也都是自己人。”

石若山说着,看了时之初一眼。时之初只当不见,笑吟吟给明夷夹菜。

夏幻枫点了点头:“帮主与我们这两日有了个重要的决定,已向桃七帮陶三娘求亲,会尽快成婚。婚后,石帮主会入赘到桃七帮,由明夷担任代帮主一职,其他长老职务不变。”

“什么?”发出大声疑问的,当然是马成凌,“石大哥你不是要两年后迎娶绫罗娘子吗?”

花子贤也配合地显出十分惊讶模样:“怎如此突然?”

夏幻枫看了眼石若山,不再说话。

石若山只得亲自解释一番。无外乎自己忍辱负重,为了帮派前程,牺牲自我幸福,深入虎穴,为上光帮派铺平道路云云。

马成凌一向是照单全收,满眼敬佩:“石大哥你真是牺牲太大了!”

夏幻枫眼里飘过一丝轻蔑,很快消失不见:“小马不要说如此消沉的话,毕竟陶三娘也是云英未嫁,又是武林中最有权斌的女子,多少小帮派的帮主争着抢着成为她乘龙快婿。何况,娶妻而已,又不是要赴刑场,是喜事,应当为帮主祝贺。”

他举起酒杯,向着石若山:“祝帮主青云直上。”

石若山没接茬,淡淡一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入赘了,怕是只会沦为笑柄。”

花子贤假作无心:“谁敢笑石大哥,我们去撕了他。嘲笑者,不过是妒忌而已。”

马成凌立马跟上:“是,我跟花大哥都会站在石大哥一边的!”

石若山向两位一举杯,唇边扯起一丝苦笑,一饮而尽。

他岂会看不清,自己身边现在也只有小马心思单纯,但真是个扶不上墙不动脑的,没什么用处。

明夷笑道:“别说那些丧气话。娶进来还是嫁出去有什么打紧,最重要对帮派有益。他日,我们上官帮派凌驾桃七帮之上,石大哥依然会回来当帮主,到时候,是带着陶三娘回来,再娶心爱的女子当平妻,还是将她休了,那就看石大哥与她的感情了。”

马成凌立刻笑出了声:“是啊,我不也有个平妻吗?齐人之福没什么不好。”

花子贤不能显得立场太偏,终于是问出了:“只是明娘子当代帮主,这,不太合适吧?”

明夷立刻接口:“是啊,我也觉得大大不合适,恰好今日人多些,还是另请高明,我也好专心我的拾靥坊。”

夏幻枫悠悠回道:“我是不能当代帮主的,帮里不少人早就对我有微词,说我僭越,我若当了,岂不是途惹一身骚。四大长老,谁上位能服众?怕是会弄得帮派分崩离析。”

马成凌皱着眉一脸愁苦,自言自语:“是啊,我当我没这脑子,花大哥也是个爱玩不想被拘束的,其他两位,我们跟他们就说不上什么话,他们当了,纵使我们不说话,跟着我们的兄弟们也定然不服,我倒真没这么大度量,帮他们去说服帮众。”

石若山若有所思:“嗯,帮里人力都在镖局和武馆,若人心散了,这帮派名存实亡。但财力都在米铺和质铺,一个开源,一个利滚利,若没有金钱,这么多人怎么养得起。所以,哪边上位都会有人不服。”

马成凌没心没肺,大声道:“若是我明夷姐姐当代帮主,我自然是一百个服气,她定是不会有什么私心,我镖局的人,我会摆平。花大哥,你呢?”

花子贤闷头喝酒,似不大情愿,半日才说:“若只是代帮主,有个期限,我听石大哥的,既然石大哥决定了,我和武馆兄弟一定不会拖后腿。”

明夷偷瞄了眼夏幻枫,他看中的人果然不是草包。虽然花子贤是夏幻枫引荐入帮,石若山对他多少是有所顾忌,但一直以来,花子贤都很好地扮演一个无脑武夫,只爱喝花酒玩骰子。现在这表态,也是完全让石若山挑不出毛病。

明夷也赶紧表明:“这代帮主,说好了,我只是当石大哥的传声筒。毕竟我是女子,出入桃七帮比较方便,石大哥有什么指示,我就原样传达下去而已。上官帮派一旦在长安走稳了,石大哥便回来当帮主,我乐得清闲。”

马成凌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只是如此,那我们会有什么意见!你放心,就算储娘子和老肖他们有什么意见,我们帮你摆平。”

花子贤冷笑了声:“如果储娘子有意见,估计是想让她儿子当代帮主吧。”

石若山脸色一沉,也是说到了他的痛处,现在举帮上下,有资格与他争帮主位的只有储娘子母子,毕竟与上官帮还有血亲。若到了储伯颜手里,定然是难以收回。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出现。

夏幻枫说道:“我们现在一个副帮两位长老都同意了,就没他们反对的道理。何况,这是帮主的决定,不支持,等同有叛心。”

石若山应道:“肖氏夫妇一向只管生意,对帮派管理不涉足,应当不会反对。”

“那就好。”夏幻枫自饮一杯,不再说话。

花子贤突然出声:“那时大侠也会入帮吗?”

时之初没想到突然扯到自己,愣了下:“我习惯闲云野鹤,还是算了。”

明夷甜甜一笑:“之初暂不会在帮里任职,但帮里有何需要他出手的,也不会置之不理。”

花子贤像是松了口气:“有时大侠在,上官帮派如虎添翼。”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双姝

明夷听着有些想法,之前不是说好她当了帮主时之初就入帮吗?转念想,也是,现在她只是代帮主,且完全没有得到四大长老的效忠,如果时之初入了帮,疑心她想篡夺帮主位的人会更多。

只有她当了名副其实的帮主,收服人心,到时,与时之初成亲,让他居副帮之职,把帮主位传给储伯颜。自己功成身退,才能既有自由,又有江湖势力照拂,两全其美。

路漫漫啊。

这场酒喝得大家都不是很自在,各怀心事,唯一开心的只有马成凌。

石若山一副不想久留的样子,明夷也干脆给他个台阶:“石大哥是不是今晚还要去看一下绫罗?”

石若山点头:“我必须亲自给她交代,否则成亲时,定是轰动长安,到时候怕她胡思乱想。”

明夷心想,他是怕绫罗跟晚晴共处行露院,到时候再到婚宴上大闹一场,这脸可就没地方搁了,这还是小,惹怒了陶三娘,也不是好玩的。

她还真想到行露院看看热闹。

石若山走了,马成凌拉着花子贤也去喝花酒,跟着就出发了。余下三人,明夷看了眼夏幻枫:“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夏幻枫不置可否。

石若山笑她:“你是想看热闹?”

明夷一本正经摇头:“今日扬州七大花魁入驻,我怕洪奕忙不过来,去照看下。万一有人趁乱去做些鼠窃狗偷之事呢?虽然没有对外宣传,但浩浩荡荡马车进去,消息早就传遍了,全长安的登徒浪子都围着行露院呢。”

夏幻枫脸上有了些不安的神色,终于开口:“我换个装去。”

明夷咧开了嘴:“我们等你。”

一边是时之初,一边是变身冯桓的夏幻枫,明夷浑身上下都是底气,头昂得高高的。

虽然好看的男子千千万,但纵使那四君子来了,也不如这两位,论武功和智谋,全大唐也数不出两个能比他们强的。叶俊朗有谋,但武功不知底细,申屠兄弟又相貌平凡。能与这二人同行,明夷觉得自己是大唐最值得人艳羡的女子。

未到行露院门口,已见到人头攒动,真是全长安好色之徒都聚齐了,没有足够财力势力的,进不去,只在外头踮着脚看热闹,指望着里头出来的人透露几句,那扬州花魁们是不是如传说中沉鱼落雁。

在时之初和夏幻枫护送下,明夷好不容易挤到前头,一脸狼狈。

灵儿见她来了,满脸欢喜:“师妈妈说明娘子今晚定会来,让我特意等着,终于等到了。”

灵儿将三人迎了进去。明夷在意的是,洪奕已经荣升师妈妈,看来殷妈妈慢慢退出行露院的事务了。

明夷问她:“殷妈妈今日在吗?”

灵儿摇头:“殷妈妈已经多日未来行露院了,说是身体不适,要在外头疗养。”

明夷决意明日去竹君教坊走一下,她应当在那里。而且,四君子的事,还得求着她。

行露院大厅里座无虚席,满场转的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一个是洪奕,另一个便是晚晴。

洪奕挽起了发髻,妆容也比较收敛,穿的是墨蓝镶银丝,华贵有余,性感不足。完全就是个青楼妈妈的样子了。那些平日一掷千金才能见到她的客人依然趋之若鹜,她灵活周旋,笑脸迎人,却无轻佻之色。行露院能登堂入室的客人多多有头有脸,也不会在大厅里造次,她吃不了什么亏。

而更受关注的却是晚晴。打扮隆重,艳光四射,蝴蝶一般穿梭在各桌客人中。如果说洪奕如同长安的华贵牡丹之王,晚晴就是漫山遍野的红色蔷薇,扑面而来都是令人窒息的娇艳,挪不开眼。

明夷听得到那些客人都在打听扬州花魁出场的事,晚晴与洪奕口径一致,三日后会另行安排,到时欢迎捧场。

寻了最角落的位置,夏幻枫往那儿一坐,有人便失了魂。一张艳丽脸庞此刻更像完全盛放了般,飞扑了来。

洪奕痴痴看着夏幻枫,只是笑,这边的这位,也忍不住对视着笑,就像这世界全无旁人。此刻,明夷真相信了,无论夏幻枫是如何难以估量,有多少副面孔,他此刻对洪奕的贪恋是真的。可能只有在洪奕面前,他不是夏娘子也不是副帮主,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西市大手,只不过一个纯粹的男人而已。

明夷看一眼时之初,他也恰在看她。逗得她低头直笑。

夏幻枫在桌下拉住洪奕的手,只有他们几个能见到:“挺似模似样,师妈妈。”

洪奕脸红道:“才刚学着,你别笑我。”

“不笑,只是看来我得每夜过来瞧一下了,怕你被人欺负。反正西市那儿我基本交给邢卿了,东市离这儿很近。”夏幻枫说得真情实感。

洪奕乐得不行:“那当然最好,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说完,洪奕红着脸补一句:“天天住这儿也行。”

明夷咳嗽一声:“这儿还有人呢。”

洪奕瞥她一眼:“你又不是未成年。”

夏幻枫看两人越说越歪,连忙说回正题:“石若山是不是在上面?”

洪奕点头:“来了一会儿,在绫罗房里,就原来邢卿那间。”

明夷心头一动,一会儿是不是可以去洪奕房里听一下。

明夷用眼光示意了一下晚晴:“她看到了?”

“她真厉害,一点反应都没有。”洪奕压低声音,干脆坐了下来。

“你觉得她如何?”明夷有些担心洪奕,虽然她很聪明,但不习惯算计。

洪奕扬了扬眉:“很爽快很干脆的人,我喜欢。她帮我招呼客人,她带来的娘子赚的与我五五分,我不收房费,提供小厮和厨房。”

“看来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明夷觉得这条件对洪奕也挺合适,“你有没有和她提别的?”

她的意思是关于需要花魁提供信息的事,怕洪奕表达不好。

洪奕说:“这事我特意没说,等着你来处理。怕我把握不了分寸。”

明夷笑着给她个飞吻:“知我者,洪奕也。”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三章 窃听

明夷看了圈四周:“马成凌和花子贤没来?”

洪奕笑道:“今天这场面他们是进不来的,一早就被这些熟客占了。我是知道你定是会来看热闹,特意给留了张桌。”

明夷拉了拉时之初:“我们去洪奕房里听会儿?”

时之初不置可否:“想去我就陪你。”

夏幻枫对洪奕笑了笑:“你送他们上去,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又依依不舍拉了会儿手,生离死别一样,等得明夷直翻白眼,就怕听不到石若山的墙角,迫不及待拉着洪奕上去。

洪奕将二人带到房间便急着下去了,明夷从里头闩上门,蹑手蹑脚到了墙边,唤时之初过去,拉开画轴,指了指墙壁边缘的一个小坑。

时之初会意,从那儿运力,将墙移开,他尤其小心,怕发出什么响动。

明夷示意附耳去听,时之初笑着摇头,让她自己去就好。明夷想到他内功如此精纯,想必很容易听到隔壁动静,稍一脸红,忙着听墙角去了。

“你要我做什么?”是绫罗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想她平日的冷静。

石若山的声音则有些底气不足的感觉:“我只想你能好好等着我。”

绫罗像是在冷笑:“到这时候不用与我说那些。”

明夷本以为听语气,这两人像是撕破脸了。未想到她语气一转,又软下来,带三分哀怨:“我自是会等你,除了等你,我还有什么出路?”

“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石若山斩钉截铁,“你也知我不可能与陶三娘有任何感情,此次联姻纯属无奈之举。我如今在帮派被夏幻枫和储娘子他们架空了,人和钱财都不在我控制下,倘若不铤而走险一次,迟早会被踢出局。这世上,现在只有你是我信任之人,与我在一条船上,定要信我。”

绫罗的声音像是很动情:“我何尝不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你便是我下半生唯一的依靠。我担心你离开帮派,会出变故。”

石若山又显得意气风发:“我并信不过丰明夷,那时之初也不知来路。但我不信他们作为局外人,能获得四大长老的支持。所以代帮主之职交给他们是最安全的。”

“若他们真获得了支持呢?”

“成婚后,我有桃七帮撑腰,并不怕他们夺位。如果我失去帮主实权,相当于桃七帮失去了联姻的意义,她们不会答应,定会帮我夺回帮主之位。”石若山十分笃定的样子。

明夷看了时之初一眼,他也正聚精会神,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到时,你又怎离得开陶三娘?”绫罗似带这点儿呜咽。

石若山声音更加温柔:“好了,好了,别哭。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在我身边,若我上官能起来,我便休了她。若要借她之力,我也会想尽办法把你接到身边来,只是恐怕要委屈你做妾室了。”

明夷听到这儿,倒有一丝相信石若山对绫罗未必无情。

绫罗声音很轻又有些出不来,像是躺在了他怀里:“哪怕没有那天,你只要还记得常来看我,我就愿意一直等下去。”

无人说话,按剧情,应当是在悉悉索索做些亲热动作。

石若山又出了声:“可能最近半年不太有机会来,怕陶三娘那边看得紧。但一有机会我就会来,安排好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再通知你,出去和我会面也好。”

“为何要出去会面?怕这里人多眼杂?”绫罗问道。

“我说过信不过丰明夷,那个师娘子和她似乎关系很好,我怕往来多了,她们怀疑你。”

“怀疑我做什么?”

“绫罗,我希望你帮我盯着她们两人。与何人来往,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绫罗似乎有些错愕:“是怕他们谋你的帮主位?”

“当然不是,我怕他们勾结其他势力陷害上官帮派。我不能让上官帮派在我手里败落。”他还挺正气凛然的样子。

“好,我也不会辨认,见到什么就记下告诉你。”

“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绫罗对我真心。”

绫罗又愣了会儿:“那晚晴呢?”

“提她做什么?”石若山声音警醒起来,“她在路上和你胡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和她不坐在一辆车上,你也知道。”

“以后你二人都在行露院,我怕日后难免她会寻机会接近你。”

“怎么?怕她不成?”

“我在扬州时确实照拂过她一段时间,我怕她有不应有的想法,才在你来那日与她说清了。我担心她将此事怪在你头上,或暗下毒手,或挑拨你我感情。”

“我看她也不像那样的人。”

“人不可貌相,她这次突然跟着丰明夷来长安,我觉得很有古怪,她在扬州如此盛名,根本无需到长安来流离。就怕她们背后都是有什么人在控制,比如申屠世家或其他帮派,终会成为我心腹大患。”

明夷听得只想笑,他编故事的能力倒是不弱。

绫罗则是恍然大悟的口气:“原来如此,那倒是极有可能。我明白了,以后当心就是。”

声音又停下来,时间挺长,看来他们是不会继续用语言交流了。明夷直起了身,摇了摇头。时之初会意,将墙壁恢复原貌,避免一会儿传来尴尬的声音。

“你觉得绫罗会站在哪一边?”时之初问道。

明夷毫不犹豫:“一定是我。”

“为什么?我看她对石若山似乎言听计从。而且石若山对她未必无情,女子不是一旦动情便无法辨明事实吗?”时之初对女人还真是,知之甚少。

明夷顿时有了久违的智商优越感:“因为绫罗和晚晴是真的很像。她们都曾真心实意将石若山当作带她们上岸的一艘好船,但也能在看清对方之后,毅然把他看作一块生了蛆的腐木,绝不再信任。”

“她当真看清了?或者她愿意相信石若山的说辞呢?”

“她已经知道了晚晴和石若山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石若山所说关于晚晴的那番话,就十分可笑了。女子最忍不得就是男子在抛弃对方之后还要泼脏水的行径,她会将自己代入当初晚晴的位置,岂能不寒心?”明夷想,绫罗心里,应当十分痛苦吧。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押注

时之初对她的判断依旧抱有怀疑:“如果像上官韵那样,固执地去喜欢他,不到黄河心不死,又当如何?”

“不会。”明夷很肯定,“她比上官韵聪明得多。刚才的对话中,可见她在石若山面前从未暴露过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性格。这样的人,不会被石若山蒙蔽的。还有一点,如果她对石若山动了真心,是不可能在知道他婚讯后,如此心平气和与他交谈。”

“希望如此。”时之初说道,“我怕她聪明到连你都瞒过了。未必是动心,而是选择站在石若山那边。”

明夷指了指那道暗门:“这道门绫罗并不知道,我会让洪奕小心。之后有的是机会听到她对石若山怎么说。”

“嗯,如果石若山出现就让师娘子留神,估计很快他就会安排好新的碰头地点。”时之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了会儿,嘴角含笑,“我看你可以亲自去求证了,我听到隔壁房间有男人脚步走出来,石若山已经离开了。”

明夷对他的判断毫不怀疑,算好石若山应该已经到楼下,明夷叩响了绫罗的门,让时之初在外面守着。

绫罗对她的到访并不惊奇,看上去也无不悦,衣衫有些凌乱,嘴唇未涂口脂,微微肿胀。见明夷盯着她看,倒是有些羞涩:“见笑了,衣衫不整。”

“没事,都是女子,怕什么。”明夷神情自若,坐到她床边,与她四目相对,“他来过了?”

“嗯,来告诉我婚讯。”她的言辞很简洁。

“很吃惊?”明夷问道。

绫罗坦然直视:“你去扬州时候已经有此计划?”

明夷也不欺瞒:“开始没有,一路上对各帮派的见闻,慢慢有了这打算。从扬州回来,知道了他实际上是怎样的人,才真正开始实施。我也想过这样对你不公,但我知道你对他也只是当作一个归宿而不是真心喜爱,就放心了。”

“如果我是对他真心实意呢?”绫罗的表情毫无变化,让人猜不透。

“你对他真心实意,我更要这么做。你会有一段很痛苦的过程,但好过被他继续欺骗。”明夷对此并不愧疚。

“如果他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呢?”绫罗紧追不放。

明夷微微一笑:“如果那样,我的计划根本无法实施。因为如果他真心爱惜你,没人能逼他做那个决定。”

绫罗哈哈大笑起来:“幸好这两个如果都是不存在的,一个能对晚晴做出那样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对我认真?”

明夷着实松了口气:“你和晚晴?”

“我们虽未同车,但一路上十数天,怎么可能互不理睬。实际上,出发后第二天我们就好好谈过,在大家都睡了的半夜。”绫罗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啊,男人是不会懂的。女子怎会心无芥蒂和自己的情敌长久共处?即使无情,也会想刨根问底。”明夷早就猜到如此,只是这种事,即使时之初也是不明白的。

“事关自尊,也关乎好奇。我想知道他们的每个细节,她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对那个男人十分心仪,恐会自欺欺人不去计较。可偏偏不是,我一开始就不是那种会为感情冲昏头的人,她呢,是知道自己错付立刻会毫不留情放弃过往的人。我们相见恨晚。”绫罗笑得很真,是一种碰上难得知己的喜悦和满足。

闺中密友,有时候未必输给枕边人啊。

绫罗继续说道:“我二人一路避过镖师耳目,休憩时,众人熟睡时,都会单独聊上一两个时辰,越聊越觉得投机。我其实早就决定先拖着石若山,花他两年银子,两年后,即使他真要娶我,我也不会答应。我看得很清,他不过是想要另一个晚晴为他做事而已。只要有需要,他随时会背叛我。”

明夷笑道:“想来你二人是有别的打算。”

“是,我自己已是自由身,这两年把他给的银子存下来,之后可以和晚晴合伙开个店铺。”绫罗眨了眨眼,“比如卖一卖拾靥坊的胭脂。”

明夷爽朗大笑:“你二人若是愿意,便到我拾靥坊来,我给你们一间店铺主管,与你们分成就是。”

明夷心里极为高兴,绫罗也将方才与石若山所说一一告知明夷,并无出入,并表示石若山要更换碰头地点,自己也会照做。至于所说内容,会与明夷和洪奕商议。

明夷感慨道:“他也是没想到,我与你确实相识不久,来往也不多,你却能如此信任我。”

绫罗扬了扬眉:“不是信任与否,而是我下了注而已。”

“什么注?”明夷没听懂。

“如果一边是石若山,一边是你和夏娘子。我押你们。”绫罗得意道,“一个连我的心思都看不穿的男人,怎么能赢得过你和夏幻枫。”

明夷抱住她肩膀:“放心,你和我都会赢。”

明夷从屋中出来,见到直摇头的时之初,问他为何如此表现。

时之初叹道:“女子的心思果然难以猜测,我或该庆幸与你不是敌人。”

明夷挽住他的手臂:“何止不是敌人,你该庆幸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是我掏心掏肺的爱人。”

“是啊,我真怕自己五脏六腑在你面前都是透明的。”时之初说道。

明夷漫不经心,笑着说:“难道现在不是透明的吗?”

时之初没有回应,换了话题:“我怕这几日你还需要我,等他二人婚事之后我再出发吧。”

明夷知他所说是打探肖氏的事:“嗯,那事不急。待尘埃落定吧。”

话虽如此,那戛然而止的话题,总还是在明夷心里留下些疑问。他的生平,应当已经说得很清楚,究竟还有什么不透明的地方?上次他说到自己身世时候,明夷也有一点感觉不妥的地方,却依然想不起来。

她停下脚步,问:“无论你对我骗什么,瞒什么,我只在意一句,你是真心愿与我到老,是不是?”

时之初紧紧夹住她的手:“哪怕一切是假,对这一句,你都不需要有任何疑问。你是唯一我想相伴终老的女子。”

明夷这才有了笑容:“好,只要如此,无论你是富贵人家,还是江洋大盗,你采了多少花,杀了多少人,我都不在意。”

时之初笑得僵硬:“我又不是成言。”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五章 腐女

明夷对自己说出什么杀人之语也觉得意外,只得陪着笑,当作无心。

有没有心,自己能不知道么?有些事情,她始终还是会放在心里。她知道这人手里肯定是有人命的,多少条,没想过。在这个江湖设定的世界里,人命如草芥,只要自己觉得有理由,就杀得。她很努力去说服自己理解和接受这个世界,但对生命的敬畏毕竟深深扎在心里,很难改变。

要如何才能再无芥蒂?或者要自己也杀过人?她打了个寒颤,偷偷呸了一口,不敢立这种flag。

到楼下,夏幻枫和洪奕小声说大声笑,旁若无人。明夷坐过去,轻声问:“刚才石若山下来没对你说什么?”

夏幻枫嘿嘿一笑:“除了你们三人,没人见过我男装。”

这倒出乎明夷的意料:“你到上官帮派时候不是男装?”

夏幻枫喝了口酒,往口中丢了块甜瓜:“当然不是,只有老帮主见过。不过我说我不喜男装,从未在帮里穿过。”

洪奕的八卦心也燃烧起来:“就是说,当时老帮主带了个美艳娇媚的女子回帮派?”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天上官韵看我的眼神尤其有趣,像是要把我当狐狸精撕了。”

“哈哈,以为你要当她继母。”洪奕笑得直不起腰。

“其他兄弟肯定也把你当老帮主救风尘救回来的花魁吧。”明夷尽量憋着笑。

夏幻枫苦着脸:“不是我不愿意穿男装,只是我不想让那些人见到我真面目。比如刚才,如果石若山认得我,那又得多一番解释。”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表露身份的?”明夷尽量正经脸。

“当时只是和上官韵解释了,她摸摸我上身听我说话也就信了。后来慢慢帮派人多了,四大长老齐了,借着喝多,假装醉了与人划拳,我直接就把上衣扯了,哈哈哈。”夏幻枫回想起当时恶作剧的场景,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明夷和洪奕脑补十分精彩,笑趴在桌上。

她能想象,小马流着口水想看夏幻枫酒后失态,吃点豆腐,结果他上衣一脱,露出胸肌,得吓得小马载个跟头扇自己耳光怀疑眼花吧。

而花子贤,恐怕早就知道。此刻只会在旁边看热闹。

石若山肯定知情,上官韵不会瞒他。肖氏夫妇和储娘子都不会当回事儿。

明夷问道:“你当年是如何拉花子贤入帮的?利用了美色吧。”

夏幻枫一脸尴尬:“陈年旧事了。”

洪奕怂恿道:“说嘛,我也想知道。”

夏幻枫无奈道:“我到了扬州后,就被他缠上了,虽然他不是那种会骚扰动手的下三滥,那也经不起他每天到我住处门口守着,什么礼物都往我这儿送。若是一般登徒浪子,我直接就把他解决了。但他又是很真诚的样子,让人动不了手。”

洪奕笑得脸都红透了:“你也把胸给他看了?”

夏幻枫叹了口气:“我找机会和他谈了谈,也是看中他身手不错,家里有武馆,在扬州当地势力不小。说明了我是男人,他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上官帮派。他听完就消失了三天。三天后来,告诉我他决定了,准备借进帮派之机洗心革面,正经做人。他之前整日被武馆的小子们捧着,天天喝烂醉,入帮之后,改了许多。”

洪奕和明夷对看一眼,腐女心蠢蠢欲动,异口同声:“爱的力量啊。”

时之初对这些话题也不好插嘴,只陪着夏幻枫喝酒,摇头,表示对这俩疯女人无可奈何。

她二人正来精神,展开了小剧场。

明夷:“难怪我看花子贤对你家幻枫死心塌地的,原来还有旧情。”

洪奕:“可能还不止是旧情。”

明夷:“也许只是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对一个男人牵肠挂肚。”

洪奕:“等他觉醒,是个男人也没关系,就会来和我抢了,好可怕。”

明夷:“不怕不怕,我替你观察敌情。”

时之初憋不住了,笑道:“好了,别再拿夏兄取闹。”

夏幻枫为他斟上酒:“我也习惯了,想来时大侠也是深有感触。”

两人难兄难弟一般,带着相互体谅的眼神,共饮一杯,又惹得那两个女子浮想联翩。

明夷看晚晴在那儿辛苦周旋,踢了洪奕一脚:“你看人家多敬业,你都坐一晚上了。”

洪奕苦着脸:“难得今天有人来帮忙,就让我偷懒一天嘛。这都快半个月了,殷妈妈都不在,我白天还得常去你承未阁那儿帮看着装潢。晚上接待这些个客人,绫罗胤娘也都不在,人手原本就少……”

明夷打断她:“好好好,知道了,你确实也辛苦了。晚晴来了,你二人便商量着轮流好休息下。我又给你带来这许多花魁,日后怕是客人们都没工夫理你了。”

“那敢情好!”洪奕高兴道,“我打算每十天推出两位花魁,一个月全部让她们露面。到时,恐怕好几个月内,行露院都是排着队见这六位的,自然不用我那么辛苦了。”

明夷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殷妈妈真一直没回来?”

“也不是,三四天会回来一趟,问问行露院的情况,有无特殊的事情发生。问问几位花魁最近接的客人情况。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就又走了。”洪奕回忆道。

明夷觉得这情况太不寻常:“你瞧她可有何不妥?”

洪奕似有所发现:“日日相见时候倒不觉得,她几天不来,我便能看出她又清瘦了,脸色不如以前,连说话气息都弱了些。她只说受了风寒,身体不适,我也不好多问。”

明夷知道行露院对她有多重要,她为了韦澳的理想恐怕连命都能双手奉上。能将行露院放得下给她二人,一定是被逼无奈。而之前还提过要将竹君教坊交给她,她原以为这只是殷妈妈想要延揽她为韦澳办事,如今想来,怕也是身不由己。

“明日我去看望她。”明夷说着,看了一眼时之初。

“好,我送你去。如有需要你喊一声就是。”时之初点了点头。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玩世

看时候也该各自休息,时之初提醒她正事未提,明夷才想起。

“西市那边桃七帮的破事进展如何?”明夷连忙问道。

夏幻枫笃定道:“我下午已带石若山去见过他,答允了一堆条件,不过是钱和以后在帮派里的职位,都是小事。他答应会安分,安抚好手下兄弟。余下便是明日我与西市各家商户谈判。都不是问题。”

“你出手,定然不会有问题。”明夷安心得很,“那事情完了,就尽快和陶三娘联系吧。这场婚事毕竟是武林大事,借此,我们上官也可以搬更多人进长安。这路程也不短,恐怕原来想七日成婚只能改成七日订亲。具体婚期再商议下,她益州的姐妹也定然是要来的。”

夏幻枫点头:“是,我也想过,再放宽半个月,扬州那边好有足够时间。只是夜长梦多,七日后还是得有些确定,订亲不能只是一句话。”

明夷咧嘴笑道:“不如以破灾为由,大婚各种礼仪放在半月后,而七日则算作实际成亲,让二人先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是。”

夏幻枫眼睛一亮:“明夷果然十分聪慧。”

洪奕在旁边捂着嘴笑:“你这是真真耍无赖,耍流氓,想煮了熟饭是吧?”

明夷不以为耻:“这是给我们帮主更多机会,让陶三娘被他掳获芳心,早日琴瑟和谐。”

洪奕打了个哈欠,拉住夏幻枫:“你二人也琴瑟和谐去吧,我困了。”

明夷瞟了她的手一眼:“你不用抓你郎君抓那么紧,花子贤今儿又不在。”

两人又笑了一阵,终是被各自的男人带走了。

走出行露院,取回自己的马,时之初嘴边还留着笑:“也只有明夷才能想出先洞房的办法。”

明夷跨上无暇,还得为自己辩解:“我可不是那意思,洞房事小,让她在自己帮众和我们面前先拜过了天地,这就算是夫妻了。事情便少了许多变故。至于场面上的事,该办必须得办,只不过延后一些。”

时之初认认真真解释:“我非质疑明夷的办法,只是觉得很是高明。既不会打破说过的命理之事,又不耽误行礼婚宴要大办。”

明夷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寻常小事,在我们那个世界,很多人这么做。”

时之初嗯了声,不再说话。

突来的沉默,被踏踏的马蹄声映衬得有些尴尬。

明夷也不知他怎么了,心里忐忑。

半晌,他才开了口:“那个世界,你有拜过堂吗?”

这句问出来,明夷心里涌上一阵暖,像是和风吹过,桃花枝颤了一颤,漂了漫天嫩粉色的桃花瓣儿,馨香、晕眩。在他二人之间,明夷一向处于劣势,觉得自己先爱上他,主动示好,对他无比在意,无话不说。而他虽然也说了不少情话,给了许多怀抱,也总让她觉得不够踏实。他太冷静理智,难免让人疑心,是不是不够在意。

他问这句,小心翼翼,有些负气,有些担心,所有的小心思都在里头。

在她看来,可爱至极。

明夷心花开一地,侧着头问他:“你猜?”

“……应当是有过吧。”他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看她,僵硬的脖子出卖了心思。

明夷不忍心逗他,一个从不表露醋意的人,内心恐怕更加经不得吓。但有些事,骗不过他,也没必要骗:“我有过亲密的男子,但未曾嫁过。”

他瞬时脖子就松了,又是一向而来和暖的表情:“即使嫁过也不怕,你既然在我的世界,便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明夷心化了,只想宠着他疼着他:“你何必担心这些。该担心的是我,你武功高强,相貌堂堂,日后若扬名立万,多少女子会为你疯魔。”

“我不需扬名立万。找到我阿爷,逃脱令狐家的操纵。而后能为韦大人的抱负尽一己之力便可。到那时,明夷与我弄儿为乐可好?”他正视前方,遮掩自己的情绪。

明夷发自内心的笑容已经无法止住:“好,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她数着,时之初终于也笑出声来:“哈哈,那么多怕明夷辛苦。”

“我倒是怕郎君辛苦。”明夷一瞥他,快马加鞭,往前奔去。

身后马蹄声声,非是月圆夜,却正花开时。

为了到竹君教坊看望殷妈妈,明夷拉着时之初早起到西市采购些补身的药材,天气越来越凉,也想给殷妈妈买一件皮氅御寒。

西市依旧一早便人声鼎沸,每一日都有远来的行商到达长安,便带来新鲜的货品和一路的故事。这种生机勃勃的气象,着实比东市要更令明夷喜欢。

去的是一家夏幻枫带着去过的胡人店铺,有夏幻枫的朋友这五个字加持,在西市没人敢宰她。

买完东西往回走,回望一下喧闹的西市,明夷叹道:“难得夏幻枫能将这个地方摆平了。有些胡人特别奸猾,不少要钱不要命的,否则也没法千里迢迢熬到大唐。”

时之初难得开口夸人:“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处事与机心难有出其右者,若他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恐怕连你我都阻止不了。”

“我又不是什么救世观音,谁爱称霸谁去呗。不过夏幻枫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他根本不在意那些金钱和势力。他想要钱,分分钟可以赚到。要人心,各种办法可以得到。他像是更热衷于给自己设置难题。”明夷对这个人也是彻底服气。

“这次他设置的难题就是要把上官帮派送上江湖第一帮?”时之初有些难以理解,“总不会是那么简单,突然就决定了吧。”

“据说是老帮主帮过他,又特别欣赏他。具体什么事我也没问过,怕是会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比如,老帮主误以为她是被推入火坑的女子,要花钱相救?我就这么胡乱一猜。但这人以后会如何,我真说不准,或许他达到了自己设定的难题,下一个变成,要改朝换代。”明夷唯一完全琢磨不透的就是夏幻枫了。

“有意思。”时之初幽幽说道。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七章 探病

想到殷妈妈也是为韦澳做事,明夷特意问了一声:“要不要一起进去?”

时之初摇头:“我的事,只有大人和你知道。你不必特意说也不必避讳,她大概事事都要回报大人。”

明夷大致明白了。殷妈妈会将丰明夷的情况告知韦澳,因为自己是她看中的教坊接班人。韦澳自然会将这些与时之初所说结合着看。但殷妈妈并未放心把自己后台全盘托出,韦澳是否会同意另当别论。

这里头就很难预计,殷妈妈本人的意愿和韦澳的意愿,二人之间真实的关系如何,一切都有变数。

她其实也不希望时之初陪着进去,她想这次能问出更多韦澳的事,潜意识觉得这人并不是时之初所想的那么光明无私,但这些,她暂时还不愿意让时之初知道。

没有能力用武力或势力保护他,就让她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将他的理想保护一时吧。

白日的竹君教坊清雅别致,如同王府别院。岑伯精神矍铄,将她依旧带到会客的书房暂待。

“岑伯。”明夷叫住他,“这一向身体可好?怎么一早就是你亲自招呼?”

岑伯笑了笑,神情和暖:“年纪大了,反正也是睡不多,不如早些出来活动身体。幸好还没病没痛,有劳娘子挂心了。”

明夷真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劳烦岑伯通报一声,听说坊主身体欠佳,明夷前来探望。”

看着岑伯走远,明夷不由想到伍少尹府的老管家,一阵唏嘘。在门口环看四周,出奇的安静。

过不多会儿,岑伯过来,表情也看不出变化:“随我来吧,去坊主房里。”

明夷嗯一声,岑伯看她手中提着的大纸包,问了声,边帮着拿了,带着她往里头去。

这一次直接穿过树林到了那一日偷窥四君子的小楼,光明正大踏进这里,还是让明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空旷的大厅似乎还回响着那一日的惊愕与风光,中间的水池是干涸的,却似能看到那一晚的水波旖旎。

二楼空旷无声,一间间雅间紧闭着。

三楼有六间房,也无甚声响,有两间隐约有走动声。岑伯将她带到最东边一间,敲了敲门,不等回应,推开,示意她进去,而后轻轻带上了门。

明夷没想到再见到殷妈妈会是如此场景,她倚在床上,脸色蜡黄,见到明夷进来,勉强支起了身子,挤出笑容。

明夷赶紧将手中礼物放在一边,迈到床边,扶住殷妈妈。

这一扶,明夷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手上触到的,窄窄的背,已经摸不到皮肉的感觉,骨头硌着人。她的样貌,比之前一下老了十几岁,头发也毫无光泽,添了不少白发。

“殷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住泪,不想掉下来。

殷妈妈仍带着笑:“只是旧疾,暂时还死不了。”

“看过大夫吗?韦大人知道吗?”明夷看不得一个一个月前还能干玲珑的女子,成了这模样,难受得紧。

“以前在军营里受过的罪,老了总是要找回来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么突然,大夫看过了几个,没有明说,但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所以我才想早日把行露院和竹君教坊交给你们。”殷妈妈说了一串话,有些喘,气虚太甚。

明夷安抚道:“不会的,你还年轻,调养下总会好的。行露院现在洪奕管得很好,我也给你带回了新的花魁,不愁生意。这儿你暂且别操劳了,把事情都放下,自然好得快。”

殷妈妈摇头:“我没有时间了。这里恐怕很难经营下去。韦大人遇上些麻烦,得罪了小人,多番挑拨,圣上对他也有了微词。如此下去,教坊迟早会被发现。所以我必须找个信得过,又与大人从无瓜葛的人接手。”

明夷面露难色,自己确实无暇再亲自挑这边担子,虽然这儿的资源她很眼馋,但毕竟还是自己的承未阁更值得付出。

殷妈妈见她的模样,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没这想法了。这里的事,也不是你一时能做好的,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帮你。维持这儿的费用不小,平日靠着客人捧场小有盈余。但我这一病,不能办大客的晚宴,半个月亏了不少。我又担心韦大人一旦出事,需要大把现钱打点,便把小郎们都遣了,给了想给他们赎身的客人们或让他们自己拿出私房银子赎身,或多或少能帮补些。”

明夷没想到这次事情这么大,时之初却好像没有什么动静:“真到了这个地步?”

殷妈妈看了她一眼,躺了下来:“或许,并没有。”

明夷不明白。

殷妈妈缓缓说道:“我到了今天这一步,才觉着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再走下去,我也无能为力。他顾不上我这边,我能做的,只是亲手将这儿毁了,不能留下把柄害了他。行露院那里是那些孩子们的饭碗,我不能砸,就托付你们好好照管吧。”

明夷说道:“放心,行露院的娘子们,我不会让她们受欺负。”

明夷觉得殷妈妈的态度与往日很不同,语气中显出十分绝望,她这身体,怕不仅仅是病,而是自己放弃了求生。

她小心问道:“是韦大人让妈妈伤了心?”

“我哪有什么资格伤心。”殷妈妈苦笑道,“只是到了病重,自己才清醒。一生都在做梦,梦他成就了自己的功业,会有一日来接我。与我静静相对,共度余生。现在,我等不了了,不想抱着这么可笑的想法去死,不想到最后还是想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妄自遗憾。也是时候面对了。”

明夷不忍心:“对胸怀大志的男儿来说,薄情也是难免,或许他也是辛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殷妈妈不理会她,继续道:“听我病倒,他来过一次。谈的都是如何不留痕迹,将行露院和教坊抹杀。这两处,费了我一生的心血。我答应后,他走之前,只会说句保重。但他转身的模样,我知道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认母

殷妈妈说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两行清泪掉下,沿着脸庞,到枕边。

明夷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爱了一生帮了一生的人,在最后病榻前,连一句温存都没有,她会如何。恐怕,恨不得当场毙命于他面前,看他会不会流泪吧。

殷妈妈的心死,也是理所应当。

明夷劝道:“也许他怕自己出事,会连累你,才如此决然。”

殷妈妈嘴角一挑,笑得比哭还惨:“我非聋非哑,也有自己眼线,怎会不知。他将子女都送回了老家,或托老友照顾。身边只有夫人陪着。他将同生共死的机会给了他的夫人。”

明夷似乎听到了她珍藏几十年的心意,碎了一地的声音。她能如此坚持,恐怕这些年一直在哄骗自己,韦澳与他夫人只是政治联姻,真心想念的是她。

谁知道真相如何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韦澳对她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在意。如果是真正爱惜的人,怎会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病痛,甚至死亡?

明夷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殷妈妈死。让她活着,不仅因为她对自己信任,不仅因为她一生实在太过凄惨,也因为,她就是韦澳的污点。韦澳利用了这个女人的感情,耗费她一生,这是他自私无耻的证据,也是他利用声色来套取信息的证据。

想到此,心头一寒,问道:“现在用的药是哪个大夫开的?”

“他走后,派了个大夫来,说是太医署的。”殷妈妈有气无力。

“药方可有问题?”明夷追问。

殷妈妈摇头:“他不至于会如此。方子我看过,都是补身的,应当无碍。”

明夷见自己心思被看穿,有些窘迫:“我也是担心……”

“他虽对我有所亏欠,但自视甚高,不会做此等事。何况,他太了解我,知道我绝不会背叛他。”殷妈妈说着,看了明夷一眼。

明夷问心无愧:“朝堂政事,我最瞧不上,放心。但你为何不去找缪四娘?”

殷妈妈叹了声:“原本我打算安排好那些小郎的去处就出发,没想到这次的病来的如此凶猛,几天功夫我就不良于行,你又恰好去了扬州,我想着就是命吧。何况,数年前,四娘就帮我看过,当时也治不了本,说以后再犯,药石无灵。我去也没有意思了。”

明夷斩钉截铁:“如今只有这一条路,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今日我就陪你去山里,我带了未婚夫君来,他功夫不错,背你进去小事一桩。”

殷妈妈还有犹豫:“你知道缪四娘的脾气,不喜欢陌生人去打扰……”

明夷笑道:“不是陌生人,我带的就是她亲侄儿。”

殷妈妈瞠目结舌:“还有如此缘分?只是我这病,真是无药可医的,何必还浪费时间。”

明夷七情上面喊了一声:“妈妈!我已无亲无故,你对我如同阿娘一般,就当是为了我,许我试一试。如能重生,就当前头几十年喂了狗,还了债。你跟我回新昌坊的宅子,我奉养你,你便在那儿教导我更多处事道理。待我生儿育女,你也子孙绕膝,何其乐哉!”

明夷这话,倒也是真情实感。她看不得自己身边的人就这么放弃生的机会。而要接到身边奉若亲娘,这倒确实有些私心考虑。一来,她是韦澳的痛脚。二来,她听出了殷妈妈遣散了诸位小郎,并未提到四君子。看这教坊中冷冷清清,但这小楼三层的房间还有动静,那原本就是四君子的房间,看来还在此居住。

殷妈妈听得此言,沉默许久,落泪不止。不知是听到多年心血喂狗感到哀痛懊恼,还是因为明夷这掏心掏肺的表白。

明夷见她不开口,也是心急,抓住她的手,十分枯槁,眼泪自然而然扑簌簌掉:“阿娘!”

殷妈妈听这句,咬了咬牙,终于点头。

“那我们一会儿便走,我去把之初带进来,就是我那未来夫君。妈妈可还有要交代给岑伯的,也不知要去多久。”明夷想办法引到四君子的话题,“教坊里可还有别人看管?”

殷妈妈喘匀了气,说道:“还有教坊四君子,这四个孩子是我亲手调教长大,怎样说都不肯离我左右。你让岑伯进来吧,我会让他转述,让孩子们等着。若我回不来了,便将这宅院卖了,给他们五人过下半辈子也是足够。”

明夷按捺住激动:“好,我叫他进来。”

岑伯进房后,明夷蹦跳着一路小跑去找时之初。

这算是好心好报吧。听这话,如果殷妈妈跟着她住到新昌坊那儿,这四位小郎便可以顺理成章到她的承未阁去干活,毕竟他们从未出过教坊,让他们去耕种、交易、做工都是不太可能的。

时之初听她简略说了几句,只说殷妈妈病重,需往缪四娘处医治,且她与四娘原本就有交情,他一口答应。

入内路上,明夷忍不住问起:“殷妈妈说韦大人出了事,将子女都遣回家乡了是吗?”

时之初说道:“是有这事,但这是因为大人早有打算,怕子女在长安会有危险。并非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明夷皱眉道:“那他又要关闭教坊?”

“他曾说过,教坊已经没什么用处,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无用的官员,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谨慎之人不会涉足此地。”时之初回应道。

明夷心里冷哼一声,这位大人还真是没一句实话。只不过是寻常的卸磨杀驴,为了自己的形象,到要装出情非得已的样子。

明夷叮嘱道:“殷妈妈与韦澳有旧情,也有瓜葛,但教坊既然关了,他二人也算彻底分开。韦澳再不会来见她。殷妈妈也不知你来路,不必让她再提旧事了。”

时之初有些不赞成:“韦大人只是以天下百姓为重,与她恐怕也是义气之交,断不会做滥情之事。”

明夷不想与他有争端:“是,只是殷妈妈恋慕于他,难免提及心伤,不提最好。”

时之初这才点头:“我明白了。”

明夷心里长叹一声,不知日后他对韦澳看清了,失望了,又会如何。 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求医

明夷领着时之初到殷妈妈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岑伯,眼睛红红的,显是哭过,整个人似瞬间老了几岁,拉住明夷的手:“娘子一定要照顾好坊主。”

明夷拍着他的手背,坚定而温柔:“放心,我会把坊主好好得带回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们。”

岑伯擦了擦泪,又深深一鞠躬,退在了一旁。

殷妈妈梳理了一下头发,正襟危坐,虽形容枯槁,也不愿有一丝凌乱在外人面前,这种虽不复年少依旧风华未减的气韵,是明夷始终心折的。

明夷向殷妈妈介绍时之初,殷妈妈扫了一眼,微微点头:“果真一表人才,难怪能让明夷如此倾心。”

明夷眼有暖意,也看了时之初一眼,一边拆开带来的礼物,将皮氅打开,披到殷妈妈肩头:“这会儿还好,晚些上山定会很冷,你身子虚,披上这个刚好。”

殷妈妈摸了下皮氅,笑了笑:“很舒服。”

时之初移步过去,挑出纸包中一只山参,递给明夷,示意她给殷妈妈服用:“没时间炖了,直接嚼了就好,怕一路颠簸受不住。”

明夷将山参递给殷妈妈,她点头:“谢谢二位。”

明夷与时之初一同扶着她,岑伯提醒道:“马车就在教坊前院,照壁之后,只是车夫已经辞退了。”

时之初应道:“我来赶马就是。”

殷妈妈走出门口,特意又回头小声叮嘱:“跟那几个孩子说,我治病去,很快回来。”

岑伯看了眼还合着的房间,点了点头。

三人下楼,到一层时,明夷隐约听到楼上开门的声音。心想,不知四君子究竟对殷妈妈是如何的感情。

教坊的马车只剩了这一架,宽大结实,装饰典雅,只是外部已经堆了薄灰,看来是没有人手照看的缘故。

明夷扶着殷妈妈上车,将皮氅铺在座椅上,侧倚着也能比较舒服。

时之初驾车,特意慢些,少颠簸。

明夷看教坊渐远,感慨道:“这些日子都是岑伯一人打理吗?真难为他了。”

殷妈妈也回望了一眼:“是啊,幸好有他。既要帮着给小郎们寻出路,又要照管余下这些人的吃穿,整个宅子做不完的事。我瞧不过去,让他找两个小厮回来,他说如今每一个铜钱都不能乱花费。竹君他们也看不过,都争着替他喂马做饭,总算才熬得过去。”

明夷心里对四君子的好奇之心一直在撕咬,仍是强忍着,不想过于突兀:“岑伯对妈妈真是忠心耿耿,教坊初始他便在吧?”

殷妈妈侧坐着,目光放空,似在回忆:“更早。他给我买下行露院时,老岑就在。当年老岑还是壮年,替我管帐,也记录来往官商言行。他应当自军中便跟着大人,是个能干又靠得住的人。”

明夷会想起老岑的模样:“他当年也有一幅斯文俊朗的模样吧。”

殷妈妈难得露出这种纯粹的笑容:“是啊,当年他刚从军中出来,不苟言笑,对我虽然尊重也是看在大人的军令。渐渐,我与他就如亲兄妹一般,再无芥蒂了。这也是自然而成,为大人做事这些年,只有他可以让我放下机心,毫不掩饰。”

“他与大人也少有联系了吧?”明夷觉得岑伯不像还在为韦澳办事的样子。

殷妈妈点头:“他似乎与大人有过争执,但具体也不愿与我说。其后,大人便每月直接与我联络一次,到后来,我只每月将密件埋在教坊一处,自会有高手来拿去。”

明夷对此也不再细问,韦澳像是刻意在减少与他们的联络。他深知殷妈妈对自己死心塌地,不需维护也不会背叛。而不直接见面,对他日后的安全更有保障。而这个拿密件的高手,会是时之初吗?

或许正是时之初的出现,让韦澳开始改变策略,放弃如此危险和醒目的教坊、青楼。只需要这一个文武双全的拥趸,一切都尽在掌握。何况,比起女人的感情,男人的理想利用起来也是十分顺手吧。

她对韦澳的厌恶感,渐渐超过了崔氏。当然,还比不过令狐家,那个处心积虑,自私冷血的令狐大人。

时之初,那么强大的外表下面,或许,是更为脆弱纯真的内在呢。想到这儿,她的母性蠢蠢欲动,恨不能现在就扑上去,将她的之初抱在怀里,念着,让我来保护你吧。

如果说她有过人之处,也就是不惧用恶意揣测那些局内人,感性而充满直觉,对自己爱的人哪怕豁出一切都要维护。只是,现在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

她隔着厚重的帘子,见不着时之初的后背,也不想撩开让殷妈妈受了风。但她分明能看到那有力的脊背,却是他最赤诚最经不得伤害的一面,这一面,交给她吧。

马车到山腰之中,停驻,时之初将马系在树上:“虽脚程慢些,相信不到两个时辰便可下到谷中。我们返回能快些,日落时分便可回还。”

明夷点了点头,向殷妈妈说道:“此去,看四娘如何说。定下时间,我们再来接妈妈。”

时之初在马车旁蹲下,明夷扶殷妈妈趴上时之初的后背,叮嘱道:“不需太赶时间,你慢些,别颠着妈妈。”

殷妈妈说道:“无事,只是辛苦你二人了。”

明夷笑道:“自当是趁还未入冬,来山里玩耍。待妈妈身子恢复了,还有许多事要妈妈教导我们呢。”

殷妈妈眼露感激:“未想到我到此时,身边还有人肯帮扶……”

明夷抚着她的后背:“妈妈对行露院的娘子们始终怀着善心,对明夷也肯信赖扶持,这都是妈妈结下的善缘。”

殷妈妈闭了闭眼,忍住将落的泪。明夷把皮氅给她披紧实些,再轻声叮嘱时之初:“若累了便停下歇息,我们晚些回城不怕的,可以在你旧宅将就一晚。”

时之初侧头看她,笑道:“我是无妨,若娘子想去故地重游,我自乐于相陪。”

明夷想起那间农舍里二人暧昧时期的种种,瞪他一眼,也尽是风情。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章 身世

攀山登顶很容易,尤其殷妈妈已经如此瘦弱,时之初背着她,还是比明夷轻快许多。

明夷自被时之初推穴过几次,气息比以前更稳,体力大有提升。平素尚不觉得,难得如此跋涉,感觉得出与以前天壤之别。

时之初见她面露欣喜,知道她是因为觉出了内力变化,挑起嘴角一笑,笑得明夷一阵晕眩,差点脚下一滑,滑落山去,幸而时之初眼明手快,单手一扯她衣袖,她才立稳。

“当心,爬山时候别想入非非。”他语气还有几分严厉。

明夷没得反驳,只能心里头暗说,谁让你对我笑得那么风骚,我能不乱想吗?给你得意一阵,待晚上无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时之初似看穿她心思,笑道:“别在心里头骂我,我听得到。”

“才没有!”她嘴硬一句,却见殷妈妈也正看她,笑弯了眼。

“真是欢喜冤家,羡煞旁人。”殷妈妈说道。

明夷不好意思再继续,倒似故意耍花枪一般,便换个话题:“殷妈妈你困不困,如果累了就睡会儿,还远着呢。”

殷妈妈摇头:“我都躺了好几天了,到山里头,除了喝药扎针,也就都睡觉,不差这么一会儿。”

明夷看气氛轻松,又想打听四君子的事:“殷妈妈,方才我挂心你的病情,倒未想得起问及,你曾说教坊中还剩下四君子,那是?”

殷妈妈叹了声:“你终于问了。”

明夷心里头一咯噔,不知该做何表情。

殷妈妈微微皱着眉:“我知道那日你曾去过四君子的竞逐之筵,岑伯虽老,毕竟练过武,耳目仍清明。我一直未提,是等你问,但真问了,我也不知该如何答。”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君子的来历肯定不简单,而那次筵席说是四君子的首次露面。而那次之后,教坊似是每况愈下,最后到了如此局面,也必然不是巧合而已。

殷妈妈看来还有几分疑虑,明夷说道:“妈妈不用担心,之初绝不会将今日见闻说出半句,我以性命担保。”

时之初呵斥道:“胡说什么,莫将性命挂在嘴上。妈妈也请放心,我与明夷同心同命,她视你如母,我也不会忤逆。”

明夷心头一暖,同心同命,这是她通过最美的情话。

殷妈妈嗯了声,沉默了会儿,开始说起:“那四个孩子,是十四年前,大人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他说奉了当时仍是光王的圣上之命去执行一个机密任务,是将一个山中民舍中所有人不留活口,事关王位与国家,不可多问。他去做了,却发现里面只是四名女子与两名仆妇,但这四名女子武功高强,与他带去的人苦战,终不敌。

事毕,他驱散手下,独自预备烧毁民舍,毁灭证据,却听民舍地下,有嚎哭之声。发现地下有暗格,藏着四名孩童,大的不过四五岁,小的两三岁。”

明夷愕然:“那就是四君子?”

殷妈妈点了点头:“大人见那四个孩儿粉妆玉砌,着实漂亮,不忍下手戕害。更觉得事有蹊跷,检查那四名女子尸身,都戴有人皮面具,真实面貌艳丽无匹,比宫中后妃有过之无不及。怀疑事情与王室相关,便留了一手,将四个孩儿带走,藏到我那儿。

我那时刚在长安立足,开设行露院,这四个孩儿的到来也使得我手忙脚乱。但我在军中所受,让我再无生育的可能,四个孩儿又如此精灵可爱,我便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将他们养在暗处。”

明夷皱眉道:“那如今四君子的真实身份妈妈知道了吗?”

“知道了,在知道的同一日,大人逼迫我将他们带进了竹君教坊。”殷妈妈心头一疼,一阵咳嗽,眼泪直流。

明夷递了帕子过去,默默等着她继续。

“你知道丽竞门吧?”殷妈妈问道。

明夷回道:“知道,圣上的御用间者。”

时之初突然停了下来:“没事,我有些口渴。”

明夷知道时之初也对这件事十分上心,便建议:“行了一半了,停下大家都喝口水。”

时之初将殷妈妈放在山涧之边,一边打水,可一边听故事。

“宣宗的丽竞门在他还是光王时候就已有规模了,不乏奇人异士。尤其是有一支绝色女子组成的间者队伍,以光王姬妾为名养在府中,送到重臣王孙的床榻上,给他收集了不少消息。大人一直觉得奇怪,这种杀人勾搭为何不让丽竞门的死士去做,后来才想清楚。这四名女子正是出逃的丽竞门间者,如果让同门出手,怕他们唇亡齿寒。

女子作为间者,又需出卖色相,难免有各种情况,或与对家动了真心,或怀了孩儿不忍杀害,开始便有两名送去王府的间者怀上身孕,怕被光王要求堕去孩儿,便一同出逃。后来又有两名投奔她们而去。”

明夷不解:“光王为何会让她们堕胎,如果生下来岂不是间者在敌人那里的身份更稳固。”

“因为光王比你更了解做了母亲的女子,什么都比不上自己孩儿的利益,大多会反叛的。”殷妈妈说道,“这四名女子不仅有倾城之貌,而且学文习武,十分聪慧,光王花了四年才找到她们不断变换的落脚之处。不能让丽竞门死士出手,只能命令当时军中暗地支持他的大人下手。”

明夷对于王者视生命如草芥已不觉有异,只是感叹:“难怪四君子如此天姿国色,有这样的阿娘,也是自然。”

心里头想的是,这位韦澳大人真是深谋远虑,恐怕藏起这几个孩子,也是为了掌握光王的把柄吧。

殷妈妈叹道:“这些孩子学什么都快,而且非常体贴善良,我那时一边抚养他们,一边担心他们神秘的身世会给他们带来灾祸。果然,大人终于把一切告诉我,也对我提出要求,让四君子进入教坊,成为接近几位目标重臣的有力武器。”

明夷心里哼了声,是啊,现在光王成了宣宗,渐渐打压马元贽,成为真正的王者。韦澳也是彻底有了主子。这四个孩子的作用便没有意义了,不能白养活,必是要卖个好价钱成为他的有力间者。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一章 火坑

殷妈妈讲述的时候,明夷一直注意着时之初的脸色,但他是何等人,虽然所谈及是他交托了信念之人,这份信念重于生命,依然毫无波澜。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恋慕、恐惧、忧愁、快乐,如此丰满的情绪,一瞬的莫名骄傲之后又陷入深深的恐慌,如果这些情绪,也只是他希望表现出的样子呢?

她痴痴看他的侧脸,自己的表情应是瞬息万变。时之初给她打了水来,递过去,同时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她立刻豁然开朗,再无纠结,这人是真的,一切的触碰与感受,是真的,若臼于猜疑,真的也会消逝。

明夷继续打听四君子的事,既然那晚偷窥被岑伯发现了,也无需隐瞒了:“那晚上竞逐的几位,就是大人的目标吗?”

她发现殷妈妈虽然说出一切,始终在时之初面前没提到一个韦字,这也真是融于血液中的维护了。

殷妈妈点头:“其中三位确是目标,另一位是偶然。我把大人的要求告诉了他们,他们甘愿牺牲自己为了不让我为难,并一同制定了策略。竹君身上的龙是他自己决定刺上去的。他们各自的技能都是为那些目标而定制。我能做的,是尽量让他们身心少受伤害,身,依靠那些技能,心,靠的是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做,不要瞧不起自己。”

殷妈妈眼中已无泪,有着极其复杂的神情。仿佛看到当时四个年轻人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赤子之爱,割心一般的抉择。她终究选了韦澳,但这次选择也是她决意放弃教坊的开始吧。

明夷能想到她言语中未说出的细节,如何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久战欢场的老**面前夺得宠爱,让对方神魂颠倒,其中必是有不可对外人言的痛苦。

“而后,大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吗?”明夷觉得教坊的突然垮下,不是殷妈妈自己一个决定导致的。

“竹君的那个客人,酒后炫耀,泄露了上下勾结亏空军饷一事。大人凭此,将那一拨势力扳倒,另两位官员也都抄家收场。虽如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会找到教坊这条线,大人决定关闭教坊。四君子只余下一位商人,教坊说得罪了官场要歇业,赔钱了事。”殷妈妈神色淡定,心中大概想着,如此,也算她对韦澳仁至义尽。

明夷叹了声:“妈妈原打算如何安置四君子,那四个孩子着实让人心疼。”

殷妈妈也是愁容不展:“如我身体还强健,拿着手头本钱,做些生意,好歹能让他们有所依靠。可我现在这样,生怕一旦离世,他四人孤苦无依。我教了他们诗词书画,琴瑟鼓乐,却唯独没有教他们如何谋生。他们的美貌是利器,也是极大的危险。”

明夷握住她的手:“你一定会平安无事,和他们一起来我的承未阁吧,我不会让人欺负他们。”

殷妈妈点了点头:“其实,我听你说道你拾靥坊的计划,便想过,那里是最适合他们的,他们所擅长的,到底还是取悦于人,为妇人追逐总好过被男子糟蹋。让他们以年少时的美貌才华,能获得下半生的安稳,我便满足了。他们的背景,决定了他们不可过于招摇于市,也不能靠着才学入仕,只有靠你了。”

明夷应承地很认真。如果说以前,她对四君子的态度是如见稀世珍宝,想藏之售之,物尽其用。现在,得知他们的身世和为了殷妈妈而自堕泥潭,心里头感觉已截然不同。这四个美若雕像的少年,成了活生生,各具性格的人,值得去了解,去结交,去保护。

只不过这四位少年的美貌与身世之奇,的确也是一种危险,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势力,这些只会引来灾祸。所以上官帮派,必须能一飞冲天,而她这个帮主,也要定了。

时之初看了一眼明夷,明夷便知他是催促,问了声殷妈妈:“我们继续走?”

殷妈妈点头:“好。”

下山路途对于明夷而言,还是有些困难。但时之初背着殷妈妈,她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咬着牙,一路扶着树杆往下走,过于紧张,手上被树枝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倒无大碍。

时之初回头见她如此辛苦,也不忍心:“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先把殷妈妈送去医庐,一会儿回头接你。”

明夷也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紧张:“去吧,我认得路,走得慢些,没事。”

时之初嘱咐道:“不要勉强,走不动就找地方休息,我马上回来找你。”

看他身影走远,明夷才舒了口气。三人走在一起,她时刻担心殷妈妈说出关于韦澳不堪的言论伤了时之初,现在一想,怎么会呢。即使殷妈妈失望了,那也是她爱了二十年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抹杀。而时之初呢,对韦澳从孺慕开始,到现在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更是难以崩塌。

韦澳,还真称得上是她头号情敌呢。

没有时之初在眼前晃,她走得反而稳当了些,未必慢了多少,还想亲眼看到缪四娘如何诊症这一点,她还是挂心,殷妈妈的病若能痊愈,能帮她带着四君子,那绝对是如虎添翼。承未阁简直不用她再费任何功夫。

若不能恢复如初,只要还能颐养天年就好。一个身世如此坎坷的女子,为了不值得的男人疲累了一生,总也该有几年好日子过吧。

安静下来,明夷又更加清晰殷妈妈的心路历程,韦澳当年的承诺一年比一年褪色,她瞧不到希望,自己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随时要垮下,她觉得够了,想把这担子放下来,但又忍不住为韦澳着想,希望留着行露院和竹君教坊好为他所用。

直到韦澳要她逼迫四君子去接近那几个目标,她大概也求过,但韦澳回复的定是国家大义。她将视若亲子的四个孩子推入火坑时,与韦澳的恩情算是了了,对自己也绝望了。

求生意识的失去,加上韦澳决意关闭教坊并对病中的她毫无关心,表明再无往来,她才彻底垮了下来。能不能救治,恐怕不只是药石之用,希望自己对她所说,能有所助益吧。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二章 分歧

时之初返回接到明夷时,已离山谷不远。

他一脸歉意:“姑母让我搭了把手,帮着磨了急用的药粉,来晚了。”

明夷摇头:“这路我走两次也就熟了,又无旁人,很安全。”

他不理会,奔过来将她抱起:“你不用那么勇敢。”

明夷惊呼一声,已在他怀中,所有思绪都飞散了去,脑子里空空如也,脸上只会笑,没了别的表情。

“那我这一会儿,就做个怯懦小女子,劳大侠照顾了。”她圈住他脖子,往胸口一靠,甜得发腻。

原本想问下他对韦澳的看法,但还是吞了下去。难得和美甜蜜时刻,何必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不问我殷妈妈如何了?”时之初问道。

明夷懒洋洋地:“看你这模样,想是并无大碍。”

“知我莫若明夷。”时之初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姑母说还需仔细诊治,但我看她样子,并无过度焦急,想来无碍。”

明夷闻着他胸口的气味,心旷神怡:“待会儿出山,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吧。”

时之初笑道:“明夷有何打算?”

“只是许久未和你单独相处。”她扯着他的衣襟,忍不住撒娇。

“我背着你出去如何?”时之初笑得宠溺,“我喜欢你在我耳边说个不停。”

明夷搂住他脖子往上,伏在他耳后,飞快舔了一下,咯咯笑着离远:“你是说我话太多吗?”

他作势要将她扔下,吓得她又一声惊叫,整个人将他缠紧了,逗得他前仰后合:“你说再多,我都愿意听。”

明夷笑出了泪,有一句话在脑中盘旋着:一直这样,多好。一直这样,多好。

缪四娘见她来,只点了点头,忙着给殷妈妈熬药,医庐中满是药味。

殷妈妈躺在里屋床上,两道门都敞着,一览无余:“明夷,你来了?”

“嗯。”明夷往里屋去,陪在她床边,见她气色不错,神情看来也十分轻松,心里更放心了些。

殷妈妈见四娘与时之初走到屋外去,看来是之初在仔细询问病情,怕殷妈妈看了疑心,便陪着她说话,转移注意:“这儿比城里清静,气味都香甜些,在此休养再好不过。”

殷妈妈笑道:“如果短期回不去,我那边教坊恐怕过几日就要给新买主腾地方。岑伯和那四个孩子就麻烦明夷给安排了。他们房里的字画桌椅瓶罐都是珍品,一定也搬走。”

明夷想到自己所住客房的奢华,估摸那四位房里堪比古玩轩:“好,我回去便安排。我承未阁已经建好,整整一层还都空着。”

殷妈妈拉住她手:“无论我这病情如何,你定要让他们安下心来。若我有什么万一,就要交托你了。”

明夷撇了撇屋外,拍着她的手背:“丧气的话不用再说。殷妈妈如同我阿娘,竹君他们就是我的亲弟。只要有我拾靥坊在一天,不能保他们锦衣玉食,但能保证衣食无忧。”

殷妈妈用力点头:“他们不是贪图享受之人,一定会能帮得上你。希望你能保护好他们,毕竟身世不同,怕以后还有什么麻烦……”

“我知道了,他们会被安排在承未阁中,不会随意抛头露面。”明夷安抚着她,看时之初与缪四娘还在谈话,心乱如麻。

时之初终于进了屋,到殷妈妈床前点了点头:“殷妈妈在此放心休养,我们过几日会再来探望。”

明夷看时之初身后的缪四娘,也瞧不出什么,听时之初如此说,看来还是比较乐观:“妈妈早些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殷妈妈叮嘱了几句,眼中也有了困倦之意。

缪四娘送二人到屋外,神色才凝重起来,对时之初说道:“十日之内,务必取来,这是唯一希望了。”

时之初点头:“放心。”

明夷看不合时宜,没有追问,与缪四娘别过,离开洗心谷,往山上走去。

时之初牵着她的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手心都是汗,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他觉出她已经开始发抖了,安慰道:“别怕,不是没有转机。”

这说法,让她心里又冷半截,还有转机,便是机会很小了:“我们能做什么?”

“唉,她年少时痼疾,阴亏太过,已如同莲蓬枯槁,极难回春。如今姑母用药物维持着,也只有十日光景。灵药确实有,只不过藏于深宫。”时之初很为难的样子。

明夷脑中不断转着,深宫,圣上必然有,重臣可能有,一是令狐家,二是韦澳,三是崔氏。都有途径,都必须一试。

“什么药?”

“九鲲散,恰合此症。”

“令狐家和韦澳会有吗?”

“不知,我会想办法。”

明夷叹了声:“韦澳那儿,如果有,你要说出是殷妈妈所需吗?我有些担心,他应当明知此药能有益阴亏之症,如果有却一直没拿出来,就是无心救她。”

“如果有,大人定会拿来救人。”时之初十分笃定,“何况,殷妈妈对他效忠多年。”

“效忠……是啊,在男子眼中,女子的付出只是效忠,那些真情便不算了吗?”明夷笑得十分苍凉。

“明夷……”时之初抓紧她手,“他二人之事,你我也无从判断,只是我相信韦大人不会见死不救。”

“你究竟如何看待韦澳暗中经营行露院与竹君教坊,并迫使四君子献身取信对方的事?”明夷已忍耐不住,这种小人行径真的是一个旷世忠臣所做?

“如果此非乱世,政治清明,皇权强盛,又何须大人沾染污秽之事?”时之初毫不迟疑回答,“为百姓安乐,肃清朝政,少数人的牺牲是值得的。”

明夷有一种无力感,她不知时之初说这些时候是不是全心如此相信,看着他的眼睛,他避开了。

她听得出他语中对于行露院的娘子,尤其是竹君教坊的小郎是不屑一顾的,似站在高处,睥睨众人。纵使他自小过着被软禁般的生活,失去自由,失去爷娘,但他骨血里是自傲的,是世代为官带来的高人一等,这种感觉,让明夷很不舒服。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三章 沁甜

明夷明白,时之初那种自傲是不自知的,不是他的错,而是长在相府,耳濡目染而已。可越是不自知的东西,越是难以变化,已经融合成他性格的一部分。

他孤身一人为令狐所用,所见的不是官场污秽的交易,便是亡命作恶的宵小。与之前明娘子的一段缘分,留意下的也不过是她好虐的残忍与肆意的任性。他对美好之事物,鲜见,因而倍加珍惜。

这种赤子般的善意与见惯脏污后的悲观,交织一处。

正因如此,他见到开朗率真的成言,会将他留在身边。遇到明夷,发现她点滴良善可爱之处,会倾心相待。

明夷因此而相信,他并非无药可救。日后,当他与四君子与葵娘洪奕等人更加熟悉,他便会知晓,这些出身于“污秽”之中的人,也可以有着最值得珍视的内心,这些韦澳口口声声可以为大局牺牲的“少数人”,也是他人眼中不容伤害的存在。

到那时,他便会知道,韦澳所做,言必称为国为民,实际也在害国害民。一个没有仁爱之心的清官,也可能只是个酷吏。

她不会愚蠢到,在他面前去争执什么。有一日,他一定会亲眼看到的。

“之初,政事我不论,但这攸关殷妈妈的性命。如果韦大人说没有此药,你可会在他府中寻找?”明夷小心问道,“他知晓殷妈妈的痼疾,如果愿意拿出来恐怕早就拿了。或者他有别的重要用处,或者是真的没有。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救她。”

时之初迟疑了下,当是确有信心韦澳不会藏私,便答应:“好,如果问过令狐府和韦大人都没有,两家我都会亲自去找。”

明夷点头:“我这边,会想办法通过伍谦平问崔氏求药,一同进行吧。”

时之初见她眉头仍不展,安慰道:“放心,再不济,到七八日时候还无办法,我就去宫中寻药,定不会让你失望。”

明夷将他手臂紧紧拽住:“不要,我怕你有危险。”

“不怕,宫中护卫拦不住我,即使被发现,我也有办法脱身。你要信我。”他望着她,笑眼如星。

明夷见识过他功夫,但宫中不似相府王府,起了冲突,涌上来的是身佩刀剑的百人之数,他即使突围,也会满身鲜血,不是自己的便是别人的。她都不想见。十次百次跟自己说,自卫杀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自己也为救人而害过那囚牢中的性命,但依然十分担心。怕的是,手上血多了,会对生命越来越麻木,甚至从暴力中生出快感,让他原本就带些阴影的性格再往负面而去。

这些都不论,她也担不起那个万一:“宣宗有丽竞门,若遇上几个死士,怕你占不到便宜。”

时之初解释道:“丽竞门的探子各有职责,多背负着各自身份,分散在外。并不担保护之责。”

明夷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希望不用到这最后一步吧。”

这事便放在一边,二人登上山顶,恰日落之时,霞光万里。映得二人脸庞镶了金边一般,如同佛身。

相顾而笑,为对方整理着吹乱的发丝,明夷心头一阵柔软,与他十指相扣,从山顶往洗心谷方向看,草木繁盛,山谷幽深,山路曲折,当然是完全见不到谷中情景,但在明夷脑中,洗心谷便如翡翠,静躺在山下。

“待我们有了足够的实力,也寻到你的阿爷,我们一同去扬州归隐。但那一日,恐怕要等上几年。在那之前,若有空闲,我们到洗心谷住上十天半个月如何?”她乞求般看着时之初。

话刚说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难以达成的奢求。帮派、拾靥坊、行露院、承未阁,她哪个能放得下。即使有夏幻枫在,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叹息一声,罢了。

时之初蹲下在她面前:“上来。”

她舍不得:“你背了殷妈妈一路,又抱了我一段,已经很累了。我们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饿吗?”

“不饿,顾不上饿。”

“那就好,上来,到我旧宅,烧兔肉给你吃。”

她这才乖乖爬上他的背,趴着,一身柔软贴在他满是肌肉的脊背上,感觉到他站起时,肌肉的紧张,莫名羞涩。

“我沉不沉?”她问得小心翼翼,怕他笑话。

他颠了颠:“还可以再沉些。”

她捂嘴笑,唐朝的审美真是太适合她,心情大悦,便有坏心思:“我软不软?”

他轻轻笑道:“与方才山顶的云霞一样软。”

她未想到他有如此诗意,满心陶醉,在他耳垂边吹着气,声音娇媚:“我香不香?”

她以为他会赞她比花香,那就赏他一个亲吻,未想到他也调皮:“倒是比那烤兔儿香。”

她撅着嘴要发难,他转头亲了上去,啄了一口,笑道:“果真很香。”

痴笑了一路。

明夷觉得半山这辆马车也未免太碍眼了,如果没有它,自己还能赖在这背上走一程。

将她放下,看她一副不情愿模样,时之初捏了下她的鼻子:“以后有的是为你当牛做马的日子,急什么。”

明夷踮脚搂住他,挂在他脖子上:“才不是牛马,你是我的心肝脾肺,是我的奇经八脉。”

“这是哪儿学的话,怪!”他笑着,搂她在怀里。

“哪儿怪,只是想说,如果把你拿走,我这个人便不完整,便活不下去了。”她说着,趴在他胸口,隐隐想哭,似是被自己感动了。

他抱起她,放在马车中:“我只知如果再不给你弄点吃的,真担心你活不下去。”

马蹄踏塔,车轮滚滚,她回味着一路他的体温和他的情话,真愿今日那些个瞬间,便成了定格的画面,永远不在再往前。

她又为自己这想法觉得不对劲,明明应当更期待,期待二人携手能在江湖中掀起波澜,期待她丰帮主能号令群雄,期待令狐家也不得不忌惮自己的势力,期待能早日与他归隐扬州,期待儿孙满堂,金银满屋。可是,为何就只愿停滞在此刻呢?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四章 蜜甜

上一次在这个农舍过夜,似已恍若隔世。明夷只记得当时,自己已一心钟情眼前这人,而他还在闪躲。那时的微甜暧昧,是回不去的美好回忆。此刻的初涉热恋,也定是日后一再回味的美吧。

把手放在他掌中,下车,仿佛是这一方天地的女王。却撑不住这一瞬气场,见到时之初的眼睛,便化了水,身体像橡皮泥,只想黏在他身上。

可惜他们并不是土豪,能养着看管别墅的仆人,多日未有人迹的农舍,到处都是灰。两人只得分工,时之初打来水,明夷稍事打扫,铺上箱里的干净被褥。而他再去打野兔野鸡,燃起篝火烧烤。

忙了半个时辰,屋子里也能住人了,时之初的兔子架在了火上。

明夷托着腮帮子看他烤肉,好奇道:“你这房子丢在这儿,不怕有人经过擅入吗?”

“我这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怕什么。”时之初专心致志转着兔子,“何况这里也少有人迹。”

“你喜欢这儿吗?”明夷打量着周围,太阳已西沉,见不到什么景色。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乡村模样,荒田,小河。

“说不上喜不喜欢,不过总要个落脚之处。”

明夷生怕他不乐意与自己住在一起:“现在不是都住在新昌坊了吗?你不喜欢?”

“不是,只是这儿适合练剑,无人打扰。”时之初停顿了下,“而且我将师父留下的剑藏在了这儿,觉得更安全些。”

“那剑是稀世珍宝吗?”明夷不解,“怎么就不能随身带着?”

“并没什么特别,只是这是我第一位师父随身之物,我想留作纪念。并不想用它沾血,平时用不上,便藏在这儿,有空来练剑再请出来。”时之初撕下一只兔腿,“应当可以了。”

明夷接过兔腿,香味往鼻子里窜,填了会儿肚子,又想起那剑:“我好似见过,有次看你在河边擦拭,银白色,楞脊两侧有金色细线的,是吧?”

时之初愣了下:“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看你对他倒似对情人一般,含情脉脉。当时还有些嫉妒。”明夷看着时之初将一只处理好的野鸡穿上树枝,在火上烤着,咽了下口水。

“没什么特别,只是一把剑。”

明夷一直想问:“那两条金线只是为了好看吗?”

时之初笑了笑:“是啊,我师父比较爱炫耀而已。”

“哦。”明夷觉得这话题也无趣,“对了,你说过要教我武功。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时候,若走个夜路什么的,我也不用怕。”

“我再为你推穴几次,你有点内功底子,学什么都快些。”时之初耐心解释。

原来他为自己推穴同时,是给她传内力吗?明夷以为那只是让她体力有了点提高而已,兴奋起来:“我以为那只是床事后恢复用的。”

时之初斜睨她一眼:“你这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明夷也不生气,嬉笑着说:“这些武功啊,内力啊,你懂就行了。不过是不是内力需要很久时间炼成,你怎么能有那么强内力呢?”

“姑母毕生精力都用来制作帮助提升内力的药物,我就像个试药者而已。”时之初说来很平淡。

“试药?那是不是有危险?”明夷深信是药三分毒,而且这种还没有确定下来的方子,更是不安全。

时之初说道:“姑母一直帮令狐家研制强身之药,没想到制作出这种能令内力几乎源源不断的药物。但习武之人服用又会令火气上升,伤及脏腑。令狐想让我试,便带来姑母这儿,万一出现差错也好条理。也不知我运气好还是差,服用后内力上升同时身体更加强健。”

明夷这时才想起:“四娘原来也姓令狐啊……是夫家姓缪?”

时之初点头:“对,令狐家的女儿不能为家族出仕,但也必须效力。我姑父便是令狐家延请的世外神医,宫中太医署都请不动他,靠的就是将姑母嫁给他。不过我姑父很早就过世了,留下的医术也足够让我姑母成为一代神医。姑母大概怨恨令狐家的安排,断不肯再姓令狐,且隐居深山,钟爱独处。”

明夷没想到缪四娘还有这么个故事,也不知她究竟是真心喜欢缪神医,还是并无感情。应当是后者吧,否则怎会怨恨家中的安排。

“你一直在服药?”明夷更担心的是自己夫君的身体。

“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依靠那些药来提升内力,早几年就不再吃了。只是看姑母一人在山中,终究不便,就常去探望。”

“你姑母会知道你阿爷的下落吗?”明夷对令狐家这些人也真难以理解。

“她一直在山中,在我阿娘出事后,就不肯再见令狐家人。只对我还有几分怜惜,不至于不理会而已。”时之初说道,“我也问过我阿爷之事,她说一无所知。”

明夷怕再继续下去,又让他想到童年不开心的事,连忙换了话题:“那我现在就有内力了?可我感觉不出啊,爬山倒是轻松许多。”

时之初笑道:“空闲我教你拳脚功夫,你就会感觉到了。没有内力,你打出一拳,如同棉花砸人,有了内力,便如石头砸人,内力越大,石头越重。对方会受到更大打击,而在你手中,依然只是同样一拳而已。”

明夷似懂非懂,满眼迷惑。

时之初问:“要不一会儿吃饱了我教你些拳法?”

明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要,今晚好不容易你我二人清闲自在,我要你陪我看着月亮数着星星,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他眼里戏谑。

明夷才不怕他调戏:“只做当做之事,乐做之事。”

他拽她过去,坐在怀中:“你啊,最爱做之事就是让我把持不住。”

明夷捧着他的脸,一边啄一口:“若你对我坐怀不乱,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时之初将烤好的鸡腿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吃:“你的乐趣就是欺负我罢了。”

“是啊,要欺负就得欺负武功天下第一的大侠客,我不是欺软怕硬之徒。”明夷嘴上占了便宜,脸上笑开了花。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禁欲

虽说肉食者鄙,可吃饱满肚子鲜嫩的山鸡肉,打个幸福的饱嗝,倚在心爱的男人肩上,满世界说你鄙陋又算什么。

加上黑丝绒般的夜,星芒璀璨无匹,像是泼洒了漫天的火钻,美到舍不得眨眼。

蝉声已灭,蛙鸣尚在,亦有飞鸟回巢的长嘶与振翅,伴松林之声,溪水潺潺,都只是无法喧宾夺主的陪衬而已,最核心的还是两人一不小心保持同步的心跳,无论激烈或平静。

“我想要的最好的归宿,也只不过与你如此,同观星空,静听蛙声。”她的声音低沉着,唯恐破坏了此刻情境。

“我意,亦与卿同。”他将她护在怀中,挡避夜里的秋风。

“既如此,我们此时丢弃一切,不就能达到吗?”她一霎任性,也知不过是口舌之快。

他静默无语,只将她抱得更紧,半晌,一句:“身不由己。”

她心里也是想着这四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为是武侠片里的老生常谈,未想到自己也有一天真真实实感受到这种无奈。

如在现代,只要有些物质基础,而又能不为物质所困,大多问题都能自主,只不过是要舍得放弃,舍得一线城市的环境,舍得高薪厚禄,舍得众人环绕的高位,许多矛盾便迎刃而解。

此时却不同。公司解了体,员工自可再寻去处,拾靥坊没了,怕是葵娘和小郎们只得以美色身体为资本,继续生存。她已涉入江湖,也在朝堂势力的斗争漩涡之中,一举一动,牵涉的不是她一人,即使她有时之初的庇护,可她又怎能独善其身?

时之初更不能,家族的胁迫,他为国为民的理想,样样放不下。

也罢,放不下便扛起来,扛得比别人更高,更稳。明日继续投入这纷繁的争斗之中,而今宵,只要他的温存。

双手攀上他颈项,深深呼吸他怀中的气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哪儿,我都等你。”

虽没看他表情,也听得出他语带笑意:“那此刻,我们做什么,去哪儿?”

她娇嗲道:“困了,抱我进去。”

“怎么未喝酒,明夷却有几分醉意?”他笑着,将她抱起,往屋里去。

“怎么没喝?你就是我的陈年佳酿,夺命醇香。”她埋头喃喃,声若游丝。

没有芙蓉帐,也无鸳鸯锦,又何妨。有的是软玉温香,有的是缠绵跌宕。她眼里始终含泪,一身滚烫,怀中指下是他宽广结实的肩背,古铜色的漂亮肌肉,战到汗珠晶莹。

控制不住喉间低吟,到全然释放声声呼喊,从忍不住狠狠掐下,到呜咽着咬住他肩膀。身似只余下麻木不知寸寸断裂的空空躯壳,魂已然栉风沐雨直上九霄无尽逍遥。

她哑声一次次求饶,唤着要生要死。待缓过一气,又不要命地挑衅,每一场恍如突破生命极限,让她无法相信,自己还活着。

没有了意识,没有了一切,只有身体还纠缠在一道,如何都不肯分开。

明夷真觉得没脸醒来。虽然不是什么清纯玉女了,但这没羞没躁的一夜还是突破了她自己的想象,说尽一切不可言说的低贱,做尽万种难以描述的放荡,真是,最下等的**,方是无极的快活。

他倒毫无异样,一早醒了,也不动弹,悠闲等着她醒来。看她双目微睁,便笑盈盈瞧着,直到她双目对上,臊得钻进被窝里。

“你转过身,别看!”她闷在里头,喊道。

他也不与她斗嘴,呼一声已经跨过她跃到床下:“我去打水烧热,你起了好洗漱。”

听到他出去带上门的声音,她才钻出来深深呼了口气,稍有些失落,原以为他会与自己打闹一番,未料到那么听话。

一层层穿上衣裳,腰酸背痛尚可以忍,下地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双腿颤得厉害,肌肉不听使唤,她真是哭笑不得,看来昨晚还是太超过了。

坐着发呆,明夷总觉得她与时之初之间有点违和感。身体的亲密度已经到了极点,越来越融合。智慧与思想也是十分配合,算得上极好的搭档。但就是情感上,还差了那么一点,那么点互相依赖不可或缺的感觉。即使他说出了他过去的来历,但那种讲述是抽离的,并没有太多感情投入。是他不想在自己女人面前示弱,还是有其他?

时间会慢慢揭示吧。

他再进来时,见明夷坐在床边不动弹,一脸可怜模样,猜到了,忍住笑,过来帮忙。

给她揉着腿,手法高明,虽酸痛无比,但很快肌肉松弛下来。

他轻声提醒:“忍住点,我给你推穴,能快点恢复气力。”

她知道这之后,自己“内力”又会上一层,是多少习武人士苦练多年都求不得的:“老给我推穴,会不会对你有损害?”

他摇头:“不会,过满则盈,我吃姑母的药太久,坏处就是内力容易增长失控,如此对我脏腑反而有害。我为你推穴,运功进去,反而对我更有益处。”

她似懂非懂点头:“对你无害就好。”

再次推穴,疼痛感也已经略微习惯,而完成之后全身轻盈又饱满的感觉,无与伦比。她跳下床,伸展了一下四肢,腿上的酸痛也已经消失无踪,苦着脸说:“啊,腿都不发抖了。”

他不明白:“怎么不发抖还不高兴了?”

她靠近他,扬起眉毛,戏谑道:“不发抖好像昨晚上是做梦一样。”

他捏了下她脸:“我才想起,再不可如此了。”

她全身似一瞬降温:“不可如何?”

“回去我们便分房休息,再不可有昨日之事。”他一脸严肃,并不像说笑。

明夷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着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是他厌倦了,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是有了别的喜欢的女子,是发现自己不再喜欢女人……

想着,眼泪就扑簌簌掉:“到底怎么了?”

他一脸惊讶,用手擦去她的眼泪:“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暂时不能有孩子,所以不可再做夫妻之事。”

她恍然,又哭又笑,捶着他:“吓死我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复仇

回程马车上,晃悠悠一路,明夷惊魂未定。

吓死了,说什么不再亲热。不过确实也是两人说好的事情,怎么昨晚就忘了呢?怪月色太美,兔子太肥?

低头摸一下自己稍微有肉的肚子,显然还没有什么变化。幻想如果有了他的孩子,会是如何光景?一切都会变了吧,她不得不退居幕后,帮主之事也无能为力。最多便是经营好拾靥坊,让跟着自己吃饭的人不会饿死。而他也会多有顾忌,她和孩子会是他另一处软肋,或许比他阿爷更有用。

是啊,无论令狐还是韦澳,现在知晓他二人在一起,也都只是以为他为了掌握上官帮派便宜行事而假意与他一起。若有了孩子,即使他对她是假意,孩子总是自己骨血。恐怕为了彻底控制时之初这个强大武器,令狐和韦澳都会对她和孩子下手,软禁起来。

她想及此,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对,绝不能有。

这点,他应该早就意识到了吧,不说,只是怕她多虑。那昨晚他为何还无法自控?不像是他的所为……

她回忆起,几乎每次床笫之事后,他都要为自己推穴,难道这是为了避免她怀孕的一种办法?

他说内力无法迫出精华,但未必内力就不能使得她不得受孕。既然是一个有神奇武功设定的世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那既然有这个办法,又为何要断绝床事?她的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从身体层面,可能这种推穴的方法对他或者她有害,不可多用。那便可以得到解释,她身体内充盈的感觉是真的,有害的方向可能是对她日后孕育能力有损伤。对他是否有害,她完全看不出。

从精神层面,可能是他刻意要减少二人的亲密,使得自己不要过度沉沦于儿女情爱。这对一个脑子里还留着家国情节的侠客来说,亦有可能。

撩开布帘,看他宽广的脊背,心里还是涌出一阵暖意,出乎于心的欢喜,是怎样都遏制不住的。

回到新昌坊老宅,一切如常。连山神色有些慌张,说夏娘子昨晚使人来寻她,事关邢卿。

时之初问她会是什么事,明夷笑了笑:“幻枫让邢卿主管容异坊西市的店,怕是出什么漏子,我去看看。”

时之初点头:“好,我就去忙取药的事,时间不多。”

明夷微一皱眉:“嗯,晚上碰头,我去伍谦平那儿,你陪我一起吧。”

时之初知道她是怕自己介意,在她额上亲了口:“如果我回不来你便让成言陪你去,安全就好。”

连山说道:“夏娘子留下话,让你去西市容异坊,再差小厮唤她。”

明夷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二人分道扬镳,明夷心里有些烦乱。

邢卿的事,也搁置很久了。前一阵他与成言日日相对,情绪稳定,又刚接下容异坊的掌柜,事务繁忙,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般,积极许多。现在能让夏幻枫匆忙找她,定是关于他家族恩怨的事。

而挑起这事头的,应该是听到上官帮派帮主石若山到来的消息,这个可是他们口中一直告诉他的那个占卜高人。

所以昨日,应当是夏幻枫领着邢卿见过了石若山,且安排了一出占卜或问米的好戏。至于详情如何,只能去了再问。

这事情,她还未和时之初提过。时之初眼里,邢卿不过是青楼琴师,一身孤傲,面貌清秀,让成言有些着迷,还无暇过问更多。方才人多眼杂,也不好多做解释,幸好这事与他们大计无关,说不说都不打紧。

午市还未开,邢卿在柜上翻着账本,穿一身清爽的米黄袍,发髻整齐,少了媚气,多了些阳刚。

明夷入内,打量他,笑道:“邢卿已十足掌柜模样。”

邢卿见她来,很是惊喜:“明娘子多日未见了,成言说你已回长安几日,只是都四处奔忙,终于可以再聚。”

明夷掩口而笑:“难得见邢卿笑得如此灿烂,成言功劳不小。”

邢卿有些羞色:“娘子取笑了。”

他左右看了下,唤一个小厮去东市寻夏娘子来,自己带着明夷往楼上雅间去:“这儿人多耳杂,我们上楼等夏娘子吧。”

明夷看了眼斜对面,远远能望到自家拾靥坊的店铺,今日应当是成言一人看店:“不用叫上成言吗?”

邢卿摇头:“我未与他说过。”

明夷心领神悟,他还不想用这些阴霾之事影响成言。坐到雅间中,她问道:“你打算何时与他说?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如此关心你,定肯全力帮你。”

邢卿笑得如一枝凝着晨露的腊梅,几分清冷,几分楚楚可怜:“就知道他这性子是定然不会旁观,才不能告知。这事情背后的危险太大,能灭那些武林泰斗的,武功定骇人。能把事情做得悄无声息的,势力必可遮天。我不会允许他涉入其中。”

明夷慨叹:“你是对他十分真心了。”

邢卿也不否认:“当时我接近他,确有几分看中他师徒武功高强,能助我报仇的想法。但与他相处,只觉得这些日子让我觉得,能留下这条命活到今日,是值得的。我不会把他拉进来,也不想让我对他的心思,失了哪怕一丝纯粹。”

明夷对此,很服气。一段用心用力想去保护的感情,会让一个内心晦暗许久的人,分外珍惜。眼前的邢卿,闪闪发光起来。

“看你情绪不错,昨日是见过了石帮主?”明夷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邢卿点头:“是,石帮主十分和善。并为我占了卦,指明方向。”

“哦?他怎么说?”明夷对石若山占卦什么的,一点都不抱期待。而所谓方向,也一定是夏幻枫早就设计好的台词。

“他说当日做下罪孽之人,居于高位,难以动摇。如今正在长安城中,藏于暗处,不可触碰。爪牙利害,我不能轻易露面。”邢卿说道。

如此而已啊,明夷有些失望,不知邢卿为何就能满足。

邢卿继续说,露兴奋之色:“石帮主说他能帮我实现报仇的愿望。”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失琴

看邢卿说起报仇二字而生的笑逐颜开,明夷的失望更甚。看来世俗功业救不了他,连成言的真纯之心也救不了他。这满面的春风,只是因为石若山一句帮他报仇。

“你是不是允诺了石帮主什么?”明夷觉得石若山的这句话并不像是夏幻枫授意,他也不会轻率就做出这样的表态。

邢卿笑得比哭难看:“我将七炼琴交给石帮主保存,待复仇之日,我再将心法交给他。”

这老狐狸!明夷心里唾了一口,就知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此热情相帮。

“那可是你视若命根的东西!夏娘子没有阻止?”明夷心头还真有些替人心疼,她是亲眼看过邢卿对那把琴是如何珍视,那是他恨不得夜夜抱着入眠的,早知还不如自己骗来收着。

邢卿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夏娘子示意我不能如此,但我既已说出口,她也无能为力。可既然石帮主如此大义凛然,我不拿出诚意也是不妥的。”

明夷叹了声:“你大不了答应他入帮,替他办事,何必如此?”

“我也有我的打算。七炼琴在我手中,现在既不得其用,又是个招眼的祸端,容易引出我的身份。石帮主毕竟是一帮之主,又有夏娘子作证,不至于会吞了我的琴。即使吞了,没有我的心法,也得物无所用,不过是一把昂贵些的七弦琴罢了。”邢卿所言,也似乎不无道理。

明夷也不再纠缠于此:“他说如何帮你复仇了吗?”

邢卿摇头:“石帮主说要回去与帮众商议。夏娘子让我见着你便去寻她来议事。”

这多年前的疑案,石若山一来并无什么特别的信息来源,二来也无强有力的探查能力,他不过看了这传闻已久的七炼琴,不肯放过这么大宝物而已。想来昨日夏幻枫来找她,也是寻她一同商议此事。

只待看他如何计划吧,毕竟这件事,也是他对场面失去控制造成的。明夷现在最担心的,是七炼琴如果被石若山带去桃七帮,再拿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他们还有一张底牌,最不济,只能让时之初冒险一趟了。

夏幻枫来得很快,骑一匹纯白骏马,一身火红衣衫。明夷无奈摇头,这人,还真是不怕招摇。

他蹬蹬上楼,熟门熟路。顺手端了些清甜的桂花浊酒上来,只当茶饮。

明夷与他打了招呼,粗略说了两句关于殷妈妈的病情。邢卿倒是很在意,只是目下也无法抽身,叮嘱明夷,殷妈妈回来定要提醒他去拜望。

说回正事,夏幻枫和明夷对视一会儿,所愁的都是一样。

当时他二人以石若山的卜算能力为由,招徕邢卿为己所用,是想着他独一无二的琴控技关键时候会用得上。将来与三大帮翻了脸,上官帮派总得有几个克得了敌的高人,现在仅有时之初和夏幻枫,仍是不够。

没想到石若山下手那么快,当面就拿去了七炼琴。夏幻枫不好直接翻脸,只恨自己没有提早提醒邢卿,悔不当初。

如今若是全盘否认石若山此人,倒成了他二人欺骗邢卿,因此,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了。

明夷和夏幻枫在这些事情上还是有默契的。明夷点了点头,由夏幻枫开口。

夏幻枫正色道:“邢卿,昨日石若山在场,我来不及阻止你将琴送出,有些事情,是我帮派之耻,本不想与你说。但我怕你再度被人蒙蔽,以下我说的话,明夷为证,仅我们三人知晓即可。”

邢卿不是蠢人,听他直呼石若山名讳,便知不妥,脸色发白:“他,是骗我?”

夏幻枫摇头:“说骗也不是,其实是我们帮派内的问题,与你无关。他的占卜技能确实强,是出自我们老帮主的真传。他能任帮主,也是因为入赘上官家,武功与声望并不高。且最近我们发现他与老帮主父女之死有关,极为怀疑其为人,已在暗中调查,基本已经定案。”

邢卿一脸茫然。

明夷补充道:“是,我前一阵也忙于此事,已经找到人证。”

夏幻枫继续道:“虽则如此,帮主行凶定会影响帮派安定。我们决意将此事私下处理。如今我们已说成石若山与陶三娘的婚事,他会入赘桃七帮,由明夷暂代帮主之位。再向四大长老说明真相,使石若山再无回帮的可能,至于老帮主的冤仇,也会有个了断。秘密行事中,原不想告知他人,只想让你能得他为你占卜,一了夙愿,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邢卿克制住捶胸顿足的冲动,但也明显乱了阵脚,看着两人:“我该怎么办?他说要为我报仇,也是敷衍吗?”

夏幻枫安慰他道:“放心,既然你卷入其中是我们引起,我与明夷都会负起这个责任。如今只当你的琴暂留在上官帮派,无论石若山如何,我们都会取回来。助你报仇之事,也是上官帮派的责任,你虽未正式入帮,但我们早将你当作帮派一员。”

明夷也是骑虎难下,只得强作笑脸:“是,我以代帮主身份向你保证,我们上官帮派会站在你一边,琴也丢不了。”

邢卿听言,即刻站起,跪了下去:“昨日我还存疑心,但夏娘子与明娘子既能信我,将帮派秘密告知,我也必当全心以报。此后,若有需要邢卿之处,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二人忙将他扶起,明夷说道:“不用那么凄惨,怎么跟着我就死了?我们一同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你也知你的敌人不简单,不是单枪匹马可以战胜。到时,为你报仇,吃香喝辣,纵情山水或夜夜笙歌,都随你!”

邢卿被她逗笑了:“明娘子如此有信心,邢卿自然放心!”

夏幻枫唤他们都坐下:“别再说这些客套话,昨日回去,石若山并未太过上心,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便去休息了。我倒是想找明夷商量,你又不在长安。我自己有了些想法,拿出来大家商讨下。”

明夷也想细听端详:“好,你说便是。”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八章 修罗

夏幻枫开始主持讨论,先将三人目前手中掌握的信息汇总。

夏幻枫先来,他对江湖旧事传闻掌握不少。

二十五年前洛阳辛掌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并未引起太大关注。辛掌门年少风流,钟爱眠花宿柳,常常夜不归宿,与他新婚妻子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合,在江湖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失踪后半个月,辛家弟子才开始寻找,无果。官府也报了,该查的都查过,但从失踪那日起就再无人见过他。最后,推测其应当是独自出了洛阳,或许与相好的女子浪迹江湖去了。

辛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辛掌门父母早亡,又未留下一儿半女。虽辛掌门的硬派拳脚十分厉害,却还未来得及传给弟子们。辛家武功从此断绝。

二十年前太原王家剑王掌门,失踪时已是中年,留有一儿一女。儿子已弱冠,女儿方及笄。据说当年他离开之时,家人只当他闭关自创新剑法,也未当成什么大事。半年后,王掌门之子遍寻阿爷无果,在他阿爷常去的山林中找寻时,死于猛兽之口。王家剑法只授亲儿,传男不传女,从此,王家剑亦不复存在。

十五年前江南蔺家掌门的失踪一案最为惨烈。蔺掌门为人宽厚,广收门生,教授上乘轻功与灵巧见长的腿法。蔺掌门赴神秘约会后三日,其武馆被被一伙山贼打劫,门生悉数赴难。蔺家的轻功也再无传承。

到此时,江湖上才风声鹤唳,各种猜测都有,最多应和的说法是,朝廷不愿见到民众武力强盛,唯恐产生起义乱事,才暗中除去各家势力,并有意使得武功绝学不传于众。

至于最近的,魏家发生的事,则只有幸存者魏清行邢卿,最为明白。

邢卿听着那些旧事,有一些确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而十二年前他阿爷之死,历历在目。

魏家比起武林其他三大家,是最为低调隐秘的一支。琴控技本是昆仑秘术,研习不易,效力惊人。学到最高层,能完全控人心智,使人入魔,也可杀人于无形,一琴灭千人。因此魏家传承一向十分小心,必在子孙中选心性良善,兼具智慧之人。并常年隐居剑南西川一带,山峰峻岭之上,不是武林出了大事不会出现。

邢卿记得最后一次见他阿爷那天早上,阿爷收到一封飞鸽传书,来自长安。阿爷心事重重,将他唤到书房,把七炼琴交到他手上。那时,他已在阿爷教授下学了三年琴控技,只差不断的练习和内力提升。

阿爷交代,长安方面有了蔺家血案的消息,山贼已入狱,江湖人士纷纷请他出山,为几位掌门的血案讨个公道。他自觉此行艰险,嘱咐小儿清行在他回来之前,带着七炼琴隐入山中,以防重蹈蔺家覆辙。

他问阿娘和弟、妹呢?阿爷说,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山峦之中,防卫严密。让他避开,只是怕宵小偷盗,内贼强掳,以防万一而已。

当时的清行,现在的邢卿还不理解那么多的江湖艰险,只知阿爷所说一定是对的,便依言躲入山中。他那时十四五岁,还未有太大定性,躲不到半个月便偷偷回家想看阿娘。怎知那一日,便成他一生难忘的噩梦。

山庄之中,片甲不留。干涸的血迹从建在坡上的厅堂,一直流到整个前院。满院的乌鸦,在秃鹫饱餐后的现场,寻找果腹的食物。他在其中,如行尸,凭借首饰认出了阿娘,和阿娘怀中蜷缩的弟、妹。

他那时不懂事,坐在尸骨堆中大哭,恨着阿爷为何不让阿娘与弟妹随他一同躲避,为何要如此相信这里的防卫。

入夜,这里便是修罗地狱的模样。瘦弱的魏清行,将一具具已无法分辨的残破尸骨抬入山谷,在野兽环伺之中,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把这些尸骨掩埋。只有不断耗费体力,他才能保证自己不陷入疯癫。

山庄之中处处有被翻找的痕迹,看来目标正是这把七炼琴,家中财物却无损失。他带走那些细软,背着琴,目的地,长安。他要寻阿爷去,一同为家人报仇。

待他颠沛至长安,听到的消息却是,阿爷已在郊外遇害,尸体在义庄一个月无人认领,已裹了草席扔在乱葬岗。

邢卿说起这些事,声音平静无波,眼里也是一样。尤其说起惨案现场的细节,十二年前的种种,都像在眼前一般清晰。而语气和情绪,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没什么相干。

越是如此,明夷越觉得身上发冷,觉得那时候小小的邢卿让人碎了心般疼。她开始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宁愿自己被仇恨吞噬,宁愿一生放弃自由与快乐。心里印着那样惨状的人,不疯癫,已是万幸。

邢卿说完,看面前两人都如石雕一般,自己先笑了,给二人斟上酒:“都过去了,如果要说什么慰藉的话,还是不要了。我对自己都说遍了。”

这话倒让明夷轻松了些,安慰人这种事,她不擅长,而且这样的事,根本是语言无法安慰的。

只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夏幻枫与邢卿也饮尽杯中酒,相顾无言。

明夷此刻是真心想为邢卿做点什么,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以前我不涉江湖,这些消息也不如幻枫灵通。但有一桩,我倒是可以帮着打听。”

夏幻枫好奇道:“我是想着跟申屠兄弟和龚君昊打听的,明夷还有什么更好的来路?”

明夷说道:“我已探知三大帮的幕后支持者是崔氏,且已策反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络使,他愿帮我们上官帮派战胜三大帮。此人身份我现在必须保密,但我对他还是信任的。”

夏幻枫一双媚眼眯起,赞叹道:“没想到明夷有此等办法,如此真是使得我们上官如虎添翼。那我们就三方一同探听,看能有什么发现。”

明夷看邢卿面沉如水,怕他孤身闯崔府,叮嘱道:“邢卿稍安勿躁。崔氏的势力没必要用这种手段,便可使四大家没落。事情未清楚前,千万不要擅动。”

邢卿点头:“等了十二年,也不怕多等几日。” 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九章 驸马

夏幻枫见气氛压抑,粲然:“邢卿隐忍多年,现下遇上我们,相交甚笃,可互相信赖,终是好事,此为人和。明夷能策反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络使,出乎意料,此为天时。上官帮派正预备举帮迁往长安,必将逐步扩张在长安的势力,此为地利。件件桩桩皆有利于此,实在值得高兴。”

邢卿也露出笑脸来:“夏娘子说得极是。多年来我虽怀报仇之心,实则丝毫无力,无从下手。今日,方使我有重见天日之望。大仇得报之日,才是我魏清行重生之时。”

明夷看他确有一扫阴霾的样子,着实高兴:“愿清行早获重生,上官无敌于江湖,幻枫能得偿夙愿。”

夏幻枫扬眉看明夷:“那明夷所求为何?”

“哈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兄弟皆豪士,与君共白首。”明夷举杯饮尽,痛快无比。

夏幻枫浅酌一口:“我寻那两人去,你寻你的路子。但始作俑者不会那么容易浮出水面。我的想法是,我们须得找出辛、王、蔺三家当年幸存者。一来,重新组织下消息,或许有被忽略的线索。二来,能用得上的力量,总是多多益善。”

邢卿点头:“我在长安立身之后,也想过要寻找三家后人。辛家实在事情发生过于久远,也无男丁幸存,弟子们早就各奔东西,整个家族在洛阳销声匿迹。王家夫人已离世,唯一留下的女儿远嫁他方,也无从寻找。蔺家原本就无子嗣,当年弟子也悉数遇难,可以说最无从着手。”

明夷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也是应当,武功最强的掌门都能轻易销声匿迹,对方手段毒辣势力惊人。即使有幸存者,也再不敢以三家之名抛头露面。”

夏幻枫思忖一会儿:“江湖虽大,也不过是那么些人。我到天一帮探探,或许有年岁大的帮中,与三家有些瓜葛的,能找出点线索。毕竟江湖这十来年平静如水,当年不敢开口的,未必现在就能守口如瓶。”

明夷点头:“我这边恐怕不会有太多收获。那人刚任联络使,也不能向崔氏多询问,只能旁敲侧击。不过我可以让之初去查探,他这么多年游侠,见闻广博,也许有他的办法。”

夏幻枫看了眼邢卿,似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时大侠确实武功盖世,与明夷感情甚笃。只是他的来历,明夷你清楚吗?”

明夷能理解夏幻枫的疑虑,毕竟现在一切计划策略,都已为他所知:“他的身世我清楚,只是他不想被人知道。我只能说,他对上官帮派没有敌意。上官好,你我好,对他是好事。只是邢卿的身世,我没有告诉他,这事,还要看邢卿的意见。”

邢卿有迟疑之色:“时大侠真有能力替我寻到消息的话,我没意见。明娘子相信的人,我也当相信。只是,暂时不要告诉成言,我想亲自跟他说。”

明夷看着夏幻枫:“他找到了巨雷霆,而且带回了亲笔信。只不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还未来得及和你碰头。”

夏幻枫大喜:“有石若山的罪证?”

明夷点头:“储娘子见了,定会站在我们一边。”

明夷转向邢卿说道:“我们帮派失踪多年追寻未果的人,他也寻到了。所以我才相信他会对你有帮助。放心,他绝不会因为利益出卖我们。我与他说,不告诉成言就是。”

邢卿谢过。

明夷惦记着晚上要去找伍谦平,不仅为了邢卿的事,更重要还有九鲲散的事,想到殷妈妈的病,愁眉难展。

夏幻枫敏锐,问道:“明夷还有何揪心之事?难得看你如此凝重。”

明夷也不必瞒他:“还是殷妈妈的病。需要一味十分难得的药,叫九鲲散。怕是只有深宫大内才有。”

夏幻枫笑道:“原来如此,你不早说,那有何难?”

明夷眼中闪出光华:“幻枫有办法?”

“你忘了那日东市容异坊开张,中午头一间雅间里坐的是谁?”夏幻枫带着几分得意。

明夷回想那日,逐渐清晰,心跳瞬时加快,觉着一切都能迎刃而解。那雅间,坐的是将任光禄大夫的郑灏,未来长公主的驸马大人,以及圣上的姑姑和姑父,太公主与她的驸马。一屋子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拿一味药又有何难?

明夷笑逐颜开:“我都忘了幻枫还有此等贵客,看来殷妈妈的病,定是有救了。”

夏幻枫补充道:“不过九鲲散此味药我有耳闻,实在珍贵,是圣上亲自监制的灵药。怕是太公主那儿都未必会有。如要获得,唯有靠郑灏了。”

明夷奇道:“这未来女婿比亲姑姑还厉害?”

夏幻枫笑道:“明夷有所不知,圣上最宠爱的就是万寿公主,而郑灏是他为万寿公主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如果郑灏开口,多珍贵的药材都不是问题。”

明夷乐道:“我看郑灏与幻枫交情深厚,难道也是夏娘子裙下之臣?”

夏幻枫看了眼邢卿,大约是示意明夷勿透露自己男扮女装之事,说道:“明夷这可冤枉我了。这位郑大人只是恰好有求于我,又难得能有交心之人,才将我视若手足。”

“堂堂未来驸马能有何求?”邢卿也好奇起来。

夏幻枫叹道:“人各有不足为他人道的烦扰。这驸马之位,世族子弟避之唯恐不及。虽然荣耀加身,却是一生的桎梏。我朝公主,多巾帼不让须眉。况圣上如此宠爱,万寿公主更是骄纵不可一世。做了驸马,挨打受骂是小事,公主在外若有相好,也只能忍着,真对你狠下手,伤筋动骨或没了性命又如何?寻个借口说你犯上便是了。”

邢卿吐了吐舌头:“那真不如归田做个农夫。”

“郑灏被圣上看中了,想做农夫也不成,他还有一整个家族要顾及。他本与卢氏女有婚约,且两情相悦,但也抵不过皇命。恰申屠世家在荥阳郡势力颇大,郑灏托我保护卢娘子,怕她为人所害,因此对我十分感激。”夏幻枫解释道。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章 姊妹

明夷算是听明白了,郑灏这个驸马是赶鸭子上架,逃不了的命。既然你有婚约,最好婚约的对方不在这世上,你才会死心塌地。皇帝想要她死的人,想要她活,地方世族再有势力也比不上江湖帮派的办法多。

“申屠兄弟办这种事定不用幻枫操心,怕早就李代桃僵了吧?”明夷猜得到,只有牺牲一个人,才能彻底救了卢娘子。心里有些别扭,也只能让自己别再想什么人命和平等。

夏幻枫笑道:“明夷越来越明白这江湖的路数。是,申屠兄弟保了卢娘子,给她改名换姓,藏在荥阳乡下。目下,郑灏正在荥阳,以祭祖之名,与旧相好相会。”

明夷突然脸色发白:“他在荥阳?殷妈妈的病情危急,需在九日内得到九鲲散。”

夏幻枫也紧张起来,忙去取了纸笔,匆匆写了封信,找了一个面生的小厮进来:“立刻将此信件送到洛阳申屠又手中,最快的马,日夜兼程,务必明日日落前送到。”

交代完,他呼了口气:“余下只得看殷妈妈的命数了。我交托了申屠又,让他得信即刻寻到郑灏,最快速度送他回长安,说我有救命的事有求于他。”

明夷看他紧张模样,更加焦虑:“如此来回,还来得及吗?”

夏幻枫计算道:“明晚申屠又能收到信的话,洛阳到荥阳也需一夜光景吧?如立刻安排他返回,他文弱,骑不得快马,再三四日能到长安,再进宫求药,堪堪来得及。但若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比如申屠又不在帮中,或郑灏暂离荥阳,就不知会如何了。”

明夷虽有失望,但还是平复了情绪:“希望还是很大的,毕竟这个办法最有把握。同时我再想想其他办法。谢过幻枫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夏幻枫笑了笑,“待郑灏回来了,你与我一同见他。与他熟络些,没有坏处。”

明夷点头,未敢说这位驸马可是注定的短命,攀上了,也靠不得多少年月。

夏幻枫使人布上了酒席:“事缓则圆,有些事,我们既已尽了力,过于焦虑也无益处。先好好用了饭菜,莫辜负美食美酒。”

明夷看邢卿尚有愁容,安慰道:“七炼琴必会帮你寻回,放心。”

他才又展颜。

席间,菜色虽美,明夷满心仍是放不下,只不想搅了大家兴致,隐而不发。

夏幻枫对邢卿叮嘱了些容异坊交易之事,看来邢卿对于此也是颇有灵性。

他转而对明夷说道:“你若有空,也去行露院帮着看看,毕竟殷妈妈不在。”

明夷知道他是担心洪奕处理不来,点头道:“我一会儿便去看看。”

傍晚才能去伍谦平府上谈事,她也确实想去看望洪奕了,只有在洪奕面前,她能全身心放松下来。

洪奕见她去,面露喜色,又佯装生气:“你总算来了,不用陪你的郎君吗?”

明夷笑道:“你不也是一样,你的郎君若来了,还哪有我的事儿?”

洪奕撅起了嘴:“我这几天可是危险期,特意让他忙着自己的事儿就好。我可不想这么早做妈妈。”

明夷奇道:“行露院应当有避孕的法子吧?否则岂不是个个都忙着怀孕生子?”

“有啊,是一些寒性的汤药,喝多了,根本无法生育。我疑心师娘子这身体,早已经被药物毒得无法生养了。药我是不吃的,太苦。能不能生我也不在意,避开危险期,也是以防万一。你呢?”洪奕反问道。

明夷苦笑:“他也不让我服药,我也经不得万一,事情那么多,不能生下孩子拖累。他便决定暂与我分居。”

洪奕一脸同情:“啊,那你岂不是看到吃不到?太惨。”

明夷呸了一声:“我哪有那么急色?”

两人玩笑一场,明夷便将目前的危机一一告知,虽有迟疑,还是将时之初的身世也说了,叮嘱洪奕绝不可告知他人。

换了洪奕一脸愁容:“没想到事情那么复杂,放心,我绝不说,哪怕是幻枫。谢谢你信任我。”

“你我还客气什么?除了你,我哪有谁可以诉说。”明夷长叹一声,倚靠在洪奕身上。

“你我还真是难姐难妹,我找了个野心家,不得泄露性别。你找了个倒霉蛋,不得泄露身世。真不知哪日才能无忧无虑,哪怕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呢?”洪奕抚着她的长发,一阵怅然。

明夷回道:“真要男耕女织,怕是我们都得饿死。你是能下地呢还是能做女红?如今只能盼着他二人夙愿能偿,我们便多多累积资本,到时候自然有逍遥的日子。”

洪奕叹道:“真有那日,我们都不会变吗?”

明夷愣住了,她真是未想过:“我知道你我之间不会变。我知道我不会变,毕竟那人是我无论哪个空间时间都会爱上的人。”

“外部矛盾激烈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情总是最为稳定的。忙着同仇敌忾,忙着对付各种问题,两人在一起总比一人有得依傍,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怕的是一切回归平静,四目相对,见着的是鸡毛蒜皮,而不是对方当日熠熠生辉的模样。老实说,我连自己都信不过。”洪奕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明夷掐了她一把:“你还想如何?夏幻枫那脸蛋,那身手,那头脑,啧啧。要不是我喜欢很man那一类型,而且绝不对自己姐妹的人动手,怕是我都会动心。”

“我知道他好啊。”洪奕把头埋到了被子里,呜呜乱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因为觉得他的事,我帮不上手。帮派的事,江湖的事,我一窍不通。你看,你都做了上官帮派代帮主,你和他的联系都比我紧密。我呢?是可有可无的吧。”

明夷把她拽了出来,哭笑不得:“就这点事啊。你现在执掌行露院,也是为帮派做事。以后我给你个堂主做,哈哈。待我承未阁成事了,你也过来帮忙,我们一同早日把上官做大,省得你胡思乱想。他许多事不想你参与进来,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明夷隐隐也有不安。自己与夏幻枫真是极好的搭档,无关男女之情,但洪奕在江湖之外,能理解一时,怕是迟早会有想法。

洪奕突然蹦了起来:“我负责调教四君子好了,我还真好奇让你赞不绝口的绝顶美男长什么样。”

明夷扑哧一声:“行,你可别监守自盗。”

洪奕嘟起嘴:“我身边若有这四个尤物,他大概就会更上心吧。”

明夷突然觉得她可怜又可爱,搂着她肩膀:“在这个年代,我们已经做到平常女子不能做的,你也不是其他女子所能代替,别再多想。何况,你始终还有我。”

洪奕也笑了起来:“好肉麻。好啦,知道了,你也是一样。”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绝色

与洪奕说了些私房话,恰说到四君子,明夷起了去探望的念头。跟洪奕说了,她更是双手双脚赞成:“去啊,必须去,殷妈妈治病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他们还是些孩子啊,肯定特别忐忑,坐立不安,茶饭不思。饿瘦了就不好了。”

明夷瞥了她一眼:“擦擦你的口水,真该让你家幻枫看看你这德行!”

洪奕也不反驳,笑嘻嘻跨步下床,对镜梳妆:“你说得他四人天上有地下无,我若还没点好奇心,那还是人么?”

“你是人,大美人,活色生香,色胆包天的大美人。”明夷打了个哈欠,也拿起一把梳子梳理起来。

洪奕一把夺过来:“不是笑我好色吗?你梳妆作甚?”

“虽然是个阿姨了,但也不想做美少年眼里邋遢的怪阿姨啊。”明夷自嘲道。

洪奕听后突然兴味索然,描着眉的手都停了下来:“唉,说来在这个世界,我们真是人老珠黄了。”

明夷替她拿过眉黛,捧着她的下巴描画起来,一边画一边发出啧啧之声:“如果能有这么俊俏的脸蛋,多少少女愿意用十年光阴交换呢。”

洪奕瞟她一眼,又笑起来,她本就是自视颇高,骨子里骄傲的女子,感叹不过偶一为之,完事儿一样昂起头美艳无双。

岑伯见她二人来,稍有些惊讶。惊讶之后,看着明夷,眼里微微泛出泪光,嘴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明夷看不得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露出这般神色,连露出笑脸:“岑伯这是怎么了?我只是受坊主所托,过来看看,传句话。”

岑伯赶忙追问:“坊主有何话交托?”

“她无碍,需要调养一段日子,让岑伯与四位小郎放心。”明夷说完,往坊内眺望,“小郎们可好?”

“都好,都好,只是挂念坊主,在竹林中抚琴呢。”岑伯脸上重现了些容光。

明夷想起他与殷妈妈相随二十载,心中慨叹不已。岑伯虽已半百,身形依旧挺拔,必是自律之人。眉目刚毅,想来当年也是丰神俊朗。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究竟为了韦大人的嘱托,还是放不下的殷绣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吧?

明夷拽着洪奕,问道:“我们能去见一下小郎们吗?”

岑伯应道:“坊主交代过,以后小郎们是要托付给明娘子的,娘子请便。”

岑伯引路,绕过前院亭台水榭,到竹林边停驻:“娘子往前走便是,老朽还要收拾一下庭院,明日会有两拨客人来看。”

“哦?教坊这几日就要出让?”明夷没想到会那么快。

“拖一日,便多一日挑费,也是无奈之举。”岑伯面有难色,“不知娘子何时能接几位小郎过去安顿?”

明夷算了下日子:“再过两日吧,我明日派人将小郎屋里的东西先搬过去,收拾好。岑伯也请一并搬到我那儿。”

岑伯讶然:“老朽已是无用之人,不需劳烦娘子。我寻个客栈住几日,待坊主回来,看她无恙,便放心归田了。”

明夷心知岑伯只是不愿拖累殷妈妈,他离乡几十年,那还有什么田园可归。

明夷拉住他:“岑伯不用客气,坊主即使回来了,总还要调养一阵,岑伯在身边也方便许多。而且我承未阁正缺一个靠得住的管事,还要辛苦岑伯。”

岑伯听言,不禁动容,深深一揖:“多谢娘子。”

目送岑伯走远,明夷带着洪奕往林中走,耳边隐约已听得乐声,哀婉悠扬,轻灵如兰。再往前,那幅场景使人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明夷觉出洪奕拽紧了她的手臂,在沉默中显出激动的情绪。眼前所见,真如天人。四个绝美的少年,一人抚琴,一人弹瑟,一人吹箫,唯一能认得出的,便是以竹为剑,翩然舞蹈的竹君。

都是一身素白衣裳,敞着胸怀,披散长发,是有着上神姿容的魏晋名士,是得了魂魄的画中仙人。乐声,难得几回闻,剑舞,只应天上有。美,原本便无关性别,如此看,莫说人间男女,便是灵霄胜景、世外仙葩、星斗罗列、万里河山,都比不得眼前夺人心魄之美。

明夷不是头一回见,尚好些,只是那晚上过于旖旎俗艳,比不得此刻的超凡绮丽。洪奕早已连呼吸都忘了,瞪大了眼,僵直了身子。

四人沉溺于乐舞,好一阵才注意到一旁呆若木鸡的两名女子。

头一个看到她们的,还是竹君。他眼神一过来,如同两道闪电,劈向两人,明夷和洪奕瞬时颤了一下,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竹君看来是四人之中的领袖,收起竹剑,走了过来,行了个礼:“这位必是明娘子了,这位是?”

明夷掐了掐自己手心,暗道,不能如此没出息,不过是个好看的小孩子。可是,谁家小孩有这一米九的完美身材和摄人心魄的脸蛋啊!

深呼口气,明夷回道:“这位是行露院的师娘子。”

竹君也向洪奕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师娘子,现在应唤师妈妈了吧?我听殷妈妈提过。”

洪奕手足无措,像个十七八岁怀春少女,胡乱支吾了一下。

竹君请二位向前,介绍另外三位小郎:“我是竹君,这位善琴的是梅,小瑟是兰,执箫的是菊。我四人都随殷妈妈姓。”

明夷努力去辨认其他三人,好记住这四人的不同。其实,也并不困难。

竹君明朗如烈日,一笑可以使天地失色,是四人之中最为阳刚者。梅君眉眼多情,如一汪秋水,柔若无骨,艳比桃李,是跨越性别的美艳绝伦。兰君有少年气,肤白如瓷,吹弹可破,常露懵懂之色,清澈无辜,令人心生怜爱。菊君眼露狷狂,邪魅不羁,袒露出的肌肉十分结实,满满色气,足以让少妇失魂。

四人立于一处,恐怕没有几个女子能在他们面前正常呼吸。似乎对着他们,自己的笑也是丑的,不笑也是装的,站着也是错的,连存在,都是极为不妥的。

明夷头一次觉得,这世上,真有倾国倾城之色,也真会令人犯下祸国殃民之错。

第二百八十二章 求药

明夷与洪奕在美色面前差点丢了魂,她也算是彻底明白殷妈妈所说,这极致的美貌,没有极大的权势做靠山,便是最大的灾祸。

她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盘算。在上官帮派在长安站稳脚之前,在她能拉拢几个真正能只手遮天的老主顾之前,这四个珍宝是不能现世的。一旦他们在承未阁登场,必须有炸裂长安的效果。

想着这些明明白白的账,那些被美色冲昏的脑细胞都回来了。这四人,不再是美人而已,是四颗即将闪瞎众人的明珠,是四颗可以引爆这个昏暗世道的核弹。

明夷脑子清朗,拉着依旧浑浑噩噩的洪奕,与竹君说:“我替殷妈妈来看望下,让你们不用太担心。她过几日身体好些便会回来。”

竹君眼里柔光闪现:“只要殷妈妈平安就好。”

“明日我唤人将你们屋中物件搬到我新昌坊的宅子,细软你们收好,过两日我来接你们过去。”明夷不敢多看他的眼睛,几句话赶忙将事情说清。

兰君怯生生搭话:“岑伯也一同过去吗?”

他的脸蛋自带让人无比怜爱的气质,明夷声音都不由柔软下来:“当然,他会一同过去,做那儿的管事。”

兰君一笑,秋日的萧瑟一扫而光,明夷的眼前开出一朵朵水嫩嫩的桃花来:“那就太好了。”

明夷和洪奕对看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内心里已经都趴在路边嘤嘤哭起来:这也太犯规了吧!好可爱好可爱好想捏一把,不行,我们不是怪阿姨,矜持,矜持!

明夷决定在自己的控制力还存在最后百分之十的时候,结束这场无比心累的对话。

“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这也是殷妈妈的希望。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四位小郎恭恭敬敬告别。

明夷则更像是落荒而逃。带着还不如自己的洪奕,像拖着一根木头。

出了竹君教坊,两个人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只懂喘气。

“明夷,那是真的吧。”

“是吧。”

“我以为做梦。”

“你怎么不说以为穿越到二次元,看漫画人物活了呢?”明夷哭笑不得,这人比自己还更没出息些。

洪奕蹦了起来:“对!对!就是那种感觉!不应该有这么好看的人的。我各种秀场也去遍了,什么国际大模,二三线明星鲜肉天团,去了妆容和服装搭配之后,也就那样,只是身材好点,五官精致点。这几个,真是,素颜能这么逆天,怎么可能?!”

明夷拉着她往行露院走,省得大庭广众在这儿丢人:“你消化下,是真的,而且会是我们的!”

“我们的?”洪奕瞪大眼睛,像是要流下口水。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明夷有种无力感,“我回去和你说。”

洪奕不好意思地笑了:“没事,我一会儿就好,只是真被吓到了而已。”

明夷能理解洪奕头一次看到四君子的反应,也知道她不是那种昏了头没理智的人,所以准备把四君子的来历说一下,她不打算有什么瞒着洪奕,否则活在这个世界也太累了点。

即使时之初,也必须顾虑到他对韦澳的信任,有些不敢说。只有洪奕,与自己的臂膀一样,无需任何隐瞒。

意料之中,说完四君子的身世,洪奕沦陷更深了,擦着眼泪:“这四个孩子也太可怜了,一定很缺爱吧?”

“缺也不需要你这中年阿姨的爱,擦擦眼泪,还有口水!”明夷嫌弃道。

洪奕苦着脸:“真要他们到承未阁当鸭子?”

“呸,什么鸭子,最多也就是男公关。”明夷翻了个白眼,“总比在教坊被那些臭男人糟蹋强。”

“也是。”洪奕仍是一脸不情愿。

明夷叹了口气:“要做大事,就别放太多情感。他们虽然年岁小,但自小在那样的环境,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什么。并不是单纯的小白兔,我们与他们也是各取所需。”

“如果他们的杀母仇人真的是当今圣上……报仇不就是等于自杀吗?”洪奕越发觉得心酸。

明夷也不知如何回答,如果真是丽竞门的叛徒所生,报仇等于白日做梦。

“别再多想了,你也得好好准备扬州花魁出场的事情。行露院交到你手里,总也要得物有所用。我们只有让自己的力量更强,才能让跟着我们的人保全性命,这乱世,不是玩笑的。”明夷难得对她说如此认真的话。

洪奕愣了会儿,点头:“好,你放心,我不会让情绪影响的。”

明夷当然放心,而且现在烦心的事还太多,轮不到这四君子的报仇。

已近黄昏,她直奔伍少尹府,虽然时之初叮嘱让成言护送,但她不想再劳烦别人,只是件小事而已。

少尹府应门的是个小厮,想到老管家,她又一阵伤怀。

伍谦平今日回府比较早,见到明夷也很惊讶:“听说上官帮派将与桃七帮联姻,我还想明夷一定很忙,哪有空来找我。”

“再忙也要看望好友啊。”明夷随口一说,心里叹了口气,原本伍谦平也是上等姿色,可方才见了四君子,再看他,泯然众人矣。

“客套话你我也不需要了,直说吧。”伍谦平对她也倒是十分了解。

“好。”明夷明人不说暗话,“有两件事要你帮忙,第一,你可有听说过九鲲散?可有办法弄来?第二,二十五年前开始的原武林四大家的血案,你有消息吗?”

伍谦平皱紧眉头:“倒都是大事。可能都会让你失望。九鲲散我听过,大内珍藏,听说有续命神效,圣上曾赏赐过两次,都是给边疆征战的有功将领,赏下去,当场就让使者监督重伤的将军服用了,一颗都不会容许流落民间。纵使崔氏,也不会有。”

明夷大失所望:“我以为以崔氏累世的功勋,怎么都会有一颗。”

伍谦平笑道:“圣上最忌功高盖主,怎会让这些权臣得到神药。即使有,也是崔氏留着弥留之际救命,我算什么?只不过一个棋子,哪有本事得到?话说,明夷要此药何用?”

明夷随口应付过去:“与我有恩的一位老妈妈得了重病,我实在想救。”

伍谦平应了声:“哦,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三章 极恐

对于伍谦平不咸不淡的一句节哀顺变,明夷心里头是呸了声乌鸦嘴,但也不好介意,这原本就不是人家的事情。

看来求药的事,没希望了。只能指望时之初那儿和未来驸马了。

“当年血案,你有什么头绪吗?”第二件事,哪怕有一点消息,也算没白来。

伍谦平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这事,我到时能肯定与崔氏无关。”

“哦?有何凭据?”明夷倒挺有兴趣,如果真是如此,至少能排除掉一方势力。

“我接管三大帮联络事宜之后,曾被授命调查此事。崔氏对这件旧案也很有兴趣。能做下此事的人,实力强大,且深谋远虑,目前连他们的目的都不知。铲除四大家之后,江湖上一片混乱,崔氏才能有机会扶持出三大帮来。作案者,竟然未收渔人之利,这点,也是崔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伍谦平说得也很有道理。

“你对此事如何看?”明夷知道伍谦平此人心思之细密,城府之深,行事之谨慎,未必就比崔氏集团差。

伍谦平反问道:“你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感兴趣?”

明夷知道随便编个理由是骗不过眼前这个家伙的,只能说一半:“我是受人之托,是当年血案的受害亲属,一定要找出幕后黑手。能帮就帮而已。”

“哦?还有这样的人?”伍谦平兴趣大增,“是你身边的人吗?我见过吗?”

“不用问了,为了他的安全,我绝对不会说的。”明夷断然拒绝,“但我是真心想帮他,这对我很重要。”

伍谦平看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勉强:“这事对我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如果能帮得上你,我也会尽量帮,有了结果我也好跟崔氏交差。”

伍谦平思忖了会儿:“没人会做出那么大动静却不收渔利,只能说他的目的不在于江湖势力,而是想要别的东西。”

“别的?四大家难道还有什么隐秘的珍宝之类?”明夷顺着他的思路脑洞大开。

“有没有隐秘的珍宝,你那位朋友应当知道吧?除非他隐瞒你。”伍谦平慢条斯理分析道。

明夷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有,邢卿何必屈身在行露院:“我相信没有这件事。”

伍谦平点头:“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能有实力灭四大家的人,要取得任何财富都如探囊取物,不必耗费那么多时间。那是不是仇杀呢?或许四大家曾联手做过什么血案,对方要复仇,所以一一击破。”

明夷对此不敢多言,怕泄露邢卿身份,反问道:“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大吗?”

伍谦平摇头:“我曾经仔细查过,四大家受害者年龄相差很大,且相隔遥远。尤其魏家常居西南山中,与中原帮派素无来往。一同树敌,不太可能。”

明夷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总有什么理由,让作案者下手吧?”

“怀璧其罪。”伍谦平一字一顿说出这四个字。

明夷心头一凛,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却道不明:“愿闻其详。”

伍谦平拿起书桌上的毛笔,扯了张纸,边写边说:“辛家,被杀者只有掌门一人。王家,父子遇难。蔺家,师徒灭门。魏家,满门无存。可疑的是,为何辛家王家能有活口?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毫无武功的妇孺。蔺掌门广收弟子,因此弟子也遇害。共同之处是其家学武功,随之消灭。只是魏家为何被满门杀戮,我还没想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四家绝学,随之湮灭。从此,武学一退百年。如今的帮派,已是依靠朝堂势力和财力才能立身。”

明夷喃喃道:“杀这么多人,就为了让武学消失?”

“如果杀人者,为的是盗走武学呢?”伍谦平说道,“几位掌门临终前都曾无由失踪,他们见了什么人,又是何时遇难,无人知晓。只有魏掌门是到达长安数日后便被发现尸体。”

明夷心里隐约知道了这拼图缺乏的一环,就是魏家灭门一事。魏家琴控技与其他三家不同,心法为一,七炼琴也至关重要。邢卿携带七炼琴隐匿,才逃过一劫。他说发现山庄被翻找过,却还留着金银细软,那么,杀人者定是冲着七炼琴而来。

她不想再挖掘下去。怕后面的真相自己承担不了。

因为她非常清楚,如果杀人者为的是盗走武学,那么如今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场杀戮的受益者。

时之初。

她希望这是假的。是啊,必定是假的。辛掌门遇难之时,时之初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她深吸口气:“你可有四家幸存者的消息?”

伍谦平笑道:“你与我想到一处了,想要揭开真相,必要寻找当时幸存之人。辛家与王家,我确实有线索。”

明夷十分急切,如今对她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元凶,而是证明时之初的清白,为了这个,她也必须把事情弄清楚:“这么久远你都能找到?”

伍谦平摇头:“找到他们对别人来说可能困难,但通过官府和崔家的势力,并不是什么难事。辛掌门遇难之时,所有人只当是偶然,因此辛夫人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去向,只是她改嫁后不愿提及往事,深居简出。户籍上还是可以查到。王家也是如此,王夫人失去夫君与儿子,很快郁郁而终。而他们的女儿早有婚约,在守孝期满就嫁到夫家,也有迹可循。只是蔺家事发后,江湖上便风声鹤唳,即使蔺家有生存的弟子,也不会再露面,无迹可查。魏家更是不留活口。”

明夷大喜过望:“那你寻访过辛家与王家的人吗?”

伍谦平还是摇头:“老实说,我觉得找她们并没有太大意义,我也不便离开长安,这事交托给他人我也不放心。”

“那交给我去做吧。”明夷急切说道,“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

“那当然好,不过我觉得你也是空忙一场而已。”伍谦平翻找出一本册子,抄了地址下来,又给了一张白纸,刻上印鉴,“就按此地址去寻,如果需要当地府衙帮忙,你出示我的印信就是。”

第二百八十四章 初探

明夷见伍谦平如此信任,也有些许感动:“我替我朋友多谢你。”

“你我何必见外,何况这也省了我的跑腿功夫。不过,你那位朋友究竟是哪家?若是不便,我不问就是。”伍谦平依旧有些好奇。

明夷笑道:“不想骗你,还是不说为好。”

伍谦平点头:“明白。”

“对于找蔺家弟子,你可有什么办法?”明夷尚不死心。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这个倒是很难。蔺掌门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君子,开馆授课,有教无类。凶手之所以能将他的弟子一网打尽,也是由于弟子们因为他的失踪而从各处聚集,共商对策。会不会有漏网之鱼,你我和凶手一样无从得知。因为蔺家轻功的弟子并无编册名录。但轻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即使有漏网,也难得蔺掌门的精髓,因此对方才没有继续追杀吧。至于有没有,我们也无从得知。”

明夷心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问道:“如今江湖,轻功卓绝者,有何人?”

伍谦平的笑容里饱含深意:“你我都知道,曾有个逃过无数次追捕的采花大盗。”

明夷打断他:“我知道了。”

明夷收起地址和印信纸张:“那我不打扰谦平兄了。”

伍谦平却拉住她:“怎么?正事说完就要翻脸不认人?”

明夷轻轻拨开他的手:“谦平兄言重了,只是你知道上官帮派目下也是事务繁忙,我的生意还要顾全……”

伍谦平深深叹了口气,略有哀怨之色,倒是令明夷惊讶,他极少如此。见他这样,她倒不好立即抽身了。

伍谦平幽幽说道:“我以为明夷与我总还有些知己之谊。只是你涉入江湖之事后,倒越发与我疏远了。”

明夷干笑道:“怎会?谦平兄于我,始终是与别不同,最信得过的人。”

伍谦平直直看着她眼睛:“也罢,女大不中留。你与以前不一样了,怪不得你。”

明夷想起他刚失去老管家,想必是最孤独无援的时候,纵使再强大腹黑之人,也难免有柔弱之时,不忍心,只得寻些话题,多留会儿:“石若山和桃三娘的婚事,崔氏也知道了吧,他们有什么反应?”

伍谦平稍正常了些:“他们让我联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尤其在大婚之时,留意上官帮派的动向。并让我决定,要不要与上官帮派接任之人联络上。”

明夷哭笑不得:“还没有传出我接任代帮主的消息?”

伍谦平也觉得有趣:“他们大概猜不出此刻代帮主正和我共处一室。但迟早会知道,你我之间的传闻,长安哪有不知的。”

明夷尴尬一笑:“你打算以后如何汇报?”

“实话实说,代帮主是我红颜知己,上官帮派不会与崔氏作对。如有延揽上官帮派的势力出现,我会及时告知。”伍谦平说道,“如此,即使你们吞了陶三娘的势力,也不会引起崔氏太大的反对。他们对桃七帮的颓势早有怨言。你们可以取而代之。我会提早铺垫,说陶三娘有不臣之心。”

“迟早有一日,我们会与天一帮或申屠世家对上,到时,你如何交代?”明夷作出为他担心的模样。

伍谦平很是受落:“放心,在那之前,我会装作我被你欺骗,撇清楚就是了。”

明夷劝慰道:“我也定会好好配合你的。”

她心中所想是,当自己真正掌握了上官帮派,便是与时之初成亲之时。那么,抛弃伍谦平也就有了确凿的证据。

伍谦平笑道:“你若真能动得了那两个帮派,说明无论江湖和朝堂,你都有了极大的依傍。到时,明夷便是我的新靠山。”

果然是精明人,明夷觉得自己的心软有些傻了,这人,些许打击和失落是不会影响他的野心的。

明夷陪着笑:“到时,希望伍大人能权势通天,代替崔氏地位指日可待。”

伍谦平正中下怀:“彼此彼此。”

伍谦平送她出门,直到门口,仍有依依不舍模样:“明夷日后若无事,也可来找我饮茶谈天,不必拘于公务。”

明夷心下不安,悄悄张望,门口并无人影:“谦平兄不用送了,也请多加保重。”

伍谦平唤小厮牵了马来:“一路小心。”

明夷点头,看他闭上门,便上马准备回程。

无暇一声嘶鸣,明夷觉着身后一热,是熟悉的感觉:“你何时来的?”

时之初附在她耳边:“在你和伍谦平依依道别之前。”

明夷耳边一热:“我与他无事。”

“我当然知道,他怎及得上我。”时之初难得言语孟浪。

明夷却无心调笑,心里的阴霾不可说,只装作无事:“路上再说。”

共骑相依,明夷身上热不起来,怕他发现不妥,便只将求药一事说了,问他那边进行如何。

时之初也叹了口气:“我去了令狐府,得到的消息也是大致如此。韦大人外出公干未回,过两日我再问去。不过,他虽受圣上信任,资历功劳都不如崔家和令狐家,怕是连九鲲散的样子都没见过。”

明夷也知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只能指望郑灏那儿了。”

明夷又将郑灏与夏幻枫交好的事及他在荥阳藏娇之事说了,这些无谓的八卦,说来毫无负担,倒能让明夷心里平和些。

可她还是低估了时之初对她的了解与敏锐。

时之初突然问道:“你有心事。有何不可与我说?”

明夷心里一凛,身上不由打了个颤:“之初,你可有事瞒我?”

时之初被她问得沉默了会儿,说道:“之前我便说过,有些事,我迟早会告诉你。”

“我以为你说的是自己出身之事。”明夷语中十分失落。

“是,我已尽数告知你了。”时之初回道。

听他如此说,明夷更是心乱如麻,她不想直接问他,万一是自己多虑,怕是伤了两人的感情。

“是啊,你对我开诚布公,我也如是。”明夷心如枯槁,言语机械。

“那就好。”

“我只是很担心殷妈妈。”

“上天会庇佑她的。”

一路再无言。明夷决意,原本想让时之初帮忙替邢卿寻找线索,已是不可为。只能再求助夏幻枫了。她相信,结果会是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沉沦

这是明夷搬到承未阁后,头一晚与时之初分开睡。半夜,也不好收拾新房间打搅众人,便只说怕冷,搬了床被褥来,委屈时之初睡一晚地铺。

明夷帮他铺平了床褥,蹲在地上,像有强迫症一样,把细小的褶皱都抹平。时之初想要帮手,被她制止,便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明夷做这些时,像把那柔软的床褥当作自己翻滚不停的心绪,执着于将它完全抹平。她不知道站起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时之初,她也制止不了自己想着最可怕的方向,仿佛那些邪恶的最黑暗的猜测有着极大的吸力,把她往深不见光的地方拖下去。

明夷不是最好的演员,而时之初一定是整个时代最目光锐利的观察家。在她身子往下堕,腿开始打颤时候,他站不住了。从背后把她抱住,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坐在床沿上。她反应不过来,怔怔的,只觉得背后是柔软的,自己的身体是无力的。

他比任何时候都抱得紧,将头埋在她发间,声音有些沙哑:“不要胡思乱想。”

她直直看着前方,并未聚焦,只看到前方月光投下的柔软微光,晕成七彩的光,旋转成迷幻模样。心里喃喃着,他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呢。他知道自己在想那么可怕的事吗?他能想象,她的小剧场里,他是个嗜血的杀师狂魔吗?为了逃脱家族的羁绊,为了自由,他能漠视每一条性命。逐渐,最高武学的吸引,让他入了魔,忘了礼义廉耻,杀戮成了另一种至高无上的愉悦。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妄想漏洞百出,知道这一定不是事实的全部,但拦不住,决意用最坏的想象,给未来得知真想的自己,垫个底。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阵阵的血腥味。

他发现自己的怀抱没能让她变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抱得更紧了,嘴唇从她发间突围,到了耳畔,他的呼吸声还是让她头皮发麻了。

她有些唾弃自己,不是刚想着他是个杀人狂吗?怎么还会因为他的喘息而把持不住?自己不该是那种为了感情可以毫无底线的人啊。

他没有就此停驻,更往前去,脸颊与脸颊相遇,温度直接传输。他嘴唇划过的地方,像是在漆黑夜幕里流淌过的银河,变得莫名璀璨,无可代替。

两张脸贴在一处,呼吸与呼吸终于融合。她不禁闭上了眼,月光组成的万花筒消失了,变成玉色的温柔光亮,是暖的,是让人安心的。

那些胡乱想象的血腥味也散了,只有他身上好闻的药草味。

他一声:“明夷,你这样,我很怕。”

她知道自己彻底败了。一心,无求。

他说怕,这么强大的无敌的时之初,怕了。那是因为她,一个不再年轻也无惊世美貌,没有傲人家世,也无金山银山的一抹幽魂。他肯为她示弱,满心担忧着她脑中的想法。如此,她已够了,死,也够了。

唇与唇还是相遇了,没有热烈的**碰撞,没有迫不及待的心跳与慌张,只有相融相许的信赖感,仿佛天生就应当在一处,不能分开。

她只想到相濡以沫四个字,超越了**,甚至超越了爱情本身。她不能想象有一日会分开,绝望而甜蜜地明白了,此后,再不能接受没有彼此的生活。

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他灵魂里住着一个恶魔,哪怕他背弃全世界,只要他还是需要她的,她就逃不脱。

缱绻的吻,绵绵不绝。呼吸都给了对方,生命亦如是。

她终于说得出话:“没事,我只想你好好的。”

“你也是,只要你无恙,要我做什么都行。”他轻啄了一下,像对一个孩子。

明夷相信,无论他隐瞒着什么,他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今日的他,与之前不同,输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终于讲真心都全部捧在她面前的他。

过去的真相,她会知道的。如果与他无干,自然是最好,她会尽量去帮邢卿。如果与他有关,她再与他一同面对就是了。实在不行,他们离开这些人,离开江湖之争。

走一步算一步吧。

新的一天,还有一堆事。

让连山带人去竹君教坊把小郎们屋里的物件搬来,她帮着收拾出六间房,占了承未阁三楼的一半,备着他四人、殷妈妈和岑伯将来搬进来住。

至于时之初,她想暂时把他支开,便于她和夏幻枫联络寻找几家的后人。便让他出发去打探肖氏夫妇的来历。

时之初有些犹豫:“我还想多陪你几日。这两天石若山也该正是提亲了吧?”

“是啊,但这场婚事不是小事,真正要办,还得过半个月,夏幻枫想借此让四大长老都来长安,再探一探他们的态度。同时调离他们,也好让她安排人手盯着扬州的买卖,防一手。我想在大婚之前,能探得肖氏的底细,万一要谈判,我也有个底。”明夷所说有理有据,但她这时觉得,上官帮派这些事,比起二十几年前的旧案,真是小菜一碟。

时之初点头:“好,不过这次去可能需要时间比较久。我从扬州往周边探寻,也不知他们家乡何处,线索太少。这样,我半个月内回来,尽量赶在大婚之前。”

明夷想到有十五天见不着他,愁眉难展:“如果顺利,就早些回来。如果很不顺利,那就先回来。我会想你。”

时之初笑得很暖:“我也会想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做冒险的事,如果要出长安,让幻枫或成言陪着你,不要落单。”

明夷点头:“我记下了。”

替时之初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目送他出门。明夷的心也似一瞬间掏空了,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呼吸都是苦的。

能治这种病入膏肓的相思病的方子,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忙起来,无暇胡思乱想。

先奔去容异坊,一路不断思忖,如何才能让夏幻枫不要想到自己所想到的事情。恐怕,很难。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逐利

夏幻枫像是知道她会前来,在大厅等候着,见她来,直接迎了过来:“你来了便好,我都没敢出门。”

明夷赶早来也是有自己打算,她从伍谦平那儿得来的信息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打听。怕的是到处打听反而会将过去的事推上风口浪尖,于谁,都不是好事。

“你可去了天一帮?”明夷一边随他上楼,一边赶忙问道。

“我昨日让人送了帖子去,准备今日去拜访。”夏幻枫解释道,“龚君昊不是那种会整天坐在帮内翘着脚等人给他办事的人。恐怕最近都忙着和叶亲自出巡,探查长安的情况,我贸然去,也是扑个空。”

“那就好。”明夷松了口气,解释道,“我这儿得了不少消息,尽量不要惊动龚君昊和申屠兄弟。怕多出许多事来。”

夏幻枫应道:“如果你已有消息,那是最好。我也想过,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去找这几家后人,怕会引起江湖上的猜测。很可能有暴露邢卿身份的危险。邢卿可是武林人士个个垂涎的大珍宝,琴控技的力量堪比军队。”

“是,现在没人知道魏家还有后人活着。我们一切低调为好。”明夷掏出伍谦平所写的地址,“这是辛夫人与当年王小娘子如今的住处,蔺家弟子倒还没有消息。”

明夷虽有几分猜测,成言与蔺家弟子或有关联,但目前还不想说。准备这一条线,由自己去探究。

夏幻枫喜出望外:“这么快就有如此确切的消息,那位联络使大人还真是厉害。”

明夷并没想瞒他,将伍谦平的印信纸递了过去:“这个拿去,如果找人的时候遇上阻碍,或有用处。”

夏幻枫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果然是伍大人,长安城里能担此大任又与明夷较好的,非他莫属了。”

“我昨日没在邢卿面前提起,毕竟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明夷说道,“我和伍谦平已有默契,他替我盯着三大帮,并让崔氏对我们解除警惕。时候到了,我们可借助崔氏的势力取代桃七帮的地位。崔氏对桃七帮早有不满。”

夏幻枫拍案叫绝:“如此我们可以省不少气力,扩张的计划能提前不少。”

明夷应道:“是啊,伍谦平现在手里也缺势力,我们与他各取所需。如果我们一方势力能压过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伍谦平在朝堂上也会大有所为。”

“没问题。我们先拿下桃七帮,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夏幻枫神采飞扬,“不过龚君昊那儿我还是得去一趟,不能失信于人。”

明夷点头道:“是,你也去探探他对此婚事的看法,尽量安抚。”

夏幻枫神色有些凝重:“我也是这个意思,他与申屠兄弟不同。那两人是亡命之徒的性子,行事难测,却也容易摆布。龚君昊对我只是红颜相待,而且他十分倚重文武两位执事。尤其是叶,心思难测。我此去,也想把你当代帮主之事告诉他,他们几个对你有些印象。你是以商人形象出现,而又没有武功,没有门派势力,我想这样,他们防备会少些。”

明夷回想起那日见过的天一帮三人,笑脸阎罗的龚君昊,眼带桃花的叶和阴沉清隽的刘义宗,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如果说这次联姻没有什么目的,谁也不会信。”明夷踱了几步,有个想法,“与其被人猜测,不如我们给他个理所应当的答案。”

夏幻枫笑道:“明夷应当是与我想到一处了,你先说说。”

“他们都当你是女子,在长安经营酒馆,而我就是个胭脂坊的坐商。那些自视高的男子,纵使对女子有欣赏之意,也不过是看中美貌与聪敏,心底还是瞧不上的。总会有固有的偏见,觉着机敏的女子世故贪财,艳丽的女子轻浮善变。那我们就实现他们的这种揣测。”明夷深知古今大男子主义者大概都一样,何况是千年之前,男人是不会接受女子比自己更有野心和能力的,出了一个武,他们也绝不信会有第二个,唐朝的公主王后才能一而再涉足朝政。而她们的失败更让男人们放心,看,女人果然还是愚笨。

夏幻枫哈哈大笑:“幸而我未敢轻视女子。”

“你自然不同。”明夷恭维道,“这世上哪有第二个夏幻枫。你便直说,你我联手,谋求的是上官帮派在扬州的私盐渠道,把石若山嫁出去,取而代之,自然少不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以后若龚君昊肯承认我帮主地位,我不会忘了他,私盐的利益有他一份。”

夏幻枫笑道:“我也是如此想,还怕明夷舍不得这一块肉,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你觉得可行?”明夷问道。

“当然可行。天一帮虽势大,但财力主要来源都是做些茶叶、丝绸生意,战乱不断,民生凋敝,天一帮的收益影响很大。只有盐,再穷也是需要的。”夏幻枫进一步解释,“桃七帮的没落,就是因为天一帮抢了她丝绸生意的大部分。没有钱,就没有人,养不起帮众,哪来的大帮派。”

明夷听言,心里更加笃定。如果仅仅比朝堂势力,或比武力,上官帮派输赢未知。但比赚钱的能力,有她,有夏幻枫,上官帮派可以说是无可匹敌。

“好,那一会儿就劳烦幻枫跑一趟了。还有这两位,幻枫可有把握请来?”明夷指了指那张地址纸。

夏幻枫看了一眼,将它藏到怀里:“放心,明日我与石若山去提亲。之后我亲自去找这两人,以女子之身,会更容易解下她们防备。我便以蔺家弟子之女身份去,说有财势与武力为父报仇,只请她们相助,提供些信息。相信不会拒绝。”

明夷点头道:“你亲自去我就放心了。务必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夏幻枫嫣然一笑:“我不在时,你好好照顾洪奕。”

明夷笑道:“放心,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互吹

夏幻枫交代厨房做了几味新口味的点心,又切了三斤腊牛肉,两大坛醇酒,搬上马车。看明夷站在一旁,招了招手:“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吧。”

明夷先前并未有准备,突然提及,难免一丝怯懦。在她所有面对过的人之中,最能让她生出恐惧感的就是天一帮这三位。三双烧热了的剑般的眼一同射过来,再坚硬的外壳也被焊开。每一句若非肺腑真言,都无以遁形。

与他们相比,申屠一喜怒无常,申屠又任性乖张,但都还是挂相,能看出他们的心思,也无太多涵养功夫。天一帮不同,龚君昊喜怒不行于色,一张笑脸之下机锋无数,叶深沉内敛,桀骜不驯,难以亲近,刘义宗虽身材不高大,却犹如一张随时准备射杀对方的弓箭,毫无温度。

明夷极为佩服夏幻枫能在这三人面前泰然自若,顶着假的性别假的言行,因此她倒也想再看看,夏幻枫如何与三人周旋。

况且,躲避不是办法。作为未来的上官帮派帮主,迟早要与天一帮分庭抗礼,如果始终心存惧怕,就根本无法平等对话。

盘算许久,明夷跨上马车:“好,我们同去。”

这是明夷头一次去天一帮在长安城外的据点,一路也在调整状态,希望至少不要露怯。

夏幻枫想的,却是另一桩。

“明夷,你知道天一帮最可怕的地方在哪儿吗?”夏幻枫问道。

明夷皱眉:“财雄势大?”

“那些都是可得可求的。最可怕的,是叶。他的谋略与胆识,我都甘拜下风。”夏幻枫说得十分认真。

明夷端详夏幻枫一会儿:“叶和幻枫,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他面冷,而幻枫和煦而已。论谋略与胆识,你何必过谦,若不是帮派底子有别,幻枫之名当在他之上。”

夏幻枫笑了笑,未再推让,只是分析道:“其实我早对天一帮的结构有所研究,三人核心十分稳定。我的角色便如叶,勉强可对敌。刘义宗的角色,马成凌与花子贤加起来堪堪比得上一半,无对方的狠辣与决断。石若山比起龚君昊更是天壤之别,他的那些小心机哄骗女子尚可,真到江湖之中遇上厉害的对手,远远不敌。龚君昊最厉害的在于识人、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且深得下属之心,这等智慧与气量,石若山这辈子都学不到。”

明夷皱眉自语:“如果之初能入帮,以他的武功与头脑,绝对胜过刘义宗,何况我们还有邢卿这个秘密武器,但论及狠辣,怕还有不及。”

夏幻枫点头:“不过帮派立身各有宗旨。天一帮阳盛阴衰,虽不如申屠世家那般匪气十足,但也有相类。用人服人以力量之力与利益之利,文武执事虽对帮主信服,二人之间却屡有龃龉,互不相让。我们上官未必要与其斗狠辣,斗杀心。如你与我是志向相投,你与之初鹣鲽情深,你与小马义气结交……女子立帮成派,虽有其劣势,亦有不可替代的好处,乃以情动人。”

明夷细细咀嚼夏幻枫所说,似豁然开朗:“幻枫认为我可胜任?”

夏幻枫打开马车侧边的帘子,看着外头渐渐稀少的行人:“明夷行商有道,此诸家帮主所不及。盛世夺权,乱世求生,当今世道,只有能让帮众吃饱,才能留得住人,兴得了帮。帮派愈大,跟随而来的人愈多,所需费财力愈巨。若不能将这些人合理调动,赚来财帛,便树倒猢狲散,还可能被倒打一耙。我虽有心使各长老互为后盾,共谋财路,但石若山对我始终顾忌,在帮中数人之间都拉帮结派,此等心窄之人,不能与之谋。”

明夷很能理解他所说,自知道上官帮派内部结构之后,便颇为敬服,作为千年之前的人,能将帮派运营成有机互益良性循环的结构。有此能力却碰上小心眼的头领,还做些手脚拉拢一些人,夏幻枫定是烦透了石若山这个庸才。他应当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自己上位,不能服众,名不正言不顺,扶持最站得住脚的储伯颜,可他的阿娘可不是吃素的。以小马的义姐、精明的商人这个定位出现的明夷,正是他一直在等的。

此刻她才真正知道,夏幻枫对她一见便热情万分的原因。

“幻枫是我见过最应当雄霸江湖的人物,胸襟谋略无与匹敌。”明夷算是正面回应他所说,“幻枫以后只管放手在帮派内布置,我信你。”

夏幻枫嘴角扬起:“明夷难得之处,在不谋私利享乐,不畏权贵,不惜荣辱。你要护的是身边所有人的周全,因此,才能得众人的全力维护。”

明夷都快被他感动了,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自己那么伟大无私,其实哪叫无私呢?只是她真不能看着洪奕、连山甚至葵娘、成言他们吃亏受委屈,即使自己根本没几分本事。为爱惜之人,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为人应当做的吗?

二人一顿商业互吹。

一个谢帮主,一个谢幻枫,好不热闹。

马车出城,将近天一帮所在,明夷又想起一事。

“你说叶此人,有没有破绽?”明夷问道,“我不信一个人能一点弱点都没有。”

“他还真未必有,他并无爷娘妻儿,孑然一身,不畏生死,也不求富贵,当真是把龚君昊当了亲兄长一般。”夏幻枫答道。

“你说过他与刘义宗有龃龉?”明夷觉得这点有文章可做。

夏幻枫皱眉道:“我也想过这点,可他们虽互相不服,在龚君昊面前有暗地争功的架势,但对帮派是绝对忠心。我虽与龚君昊和夫人十分熟络,却始终无法接近这二人,他们防备很深。”

明夷想着叶那张脸,问道:“他真无心仪的女子?或是有龙阳之癖?”

夏幻枫哈哈笑道:“他倒并无此癖好,据说他曾有婚约,但那女子从爷娘之命嫁了别人,前几年病逝了。此后再无女子能得到他青睐。”

明夷尤不死心:“劳烦幻枫能打听相信那位女子的情况。”

夏幻枫知她所指:“好,我想想办法。”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八章 营寨

天一帮在郊外的据点,活像一个山寨。

高耸入云的望岗,左右并列,日夜守护。粗犷的山门也是做得极高,气势十足。马车还未到门前,远远就有两匹马驶来,问过究竟。听到是夏娘子来访,便恭恭敬敬说帮主正等候大驾。

明夷轻声笑言:“好大阵仗,不知道的以为是军营。倒没使得城内风声鹤唳啊?”

夏幻枫回道:“这便是崔氏的本领了,城外驻扎这么多人,原本是大忌。偏能只手遮天,说是江南的商户在此暂留而建的临时逆旅。”

明夷眺望那高高的扇门,门口巡逻陪着刀剑的帮众,言道:“当今圣上非庸碌之君,在天子脚下,岂会如此轻易被蒙蔽?只不过觉着他无不臣之心才听之任之吧。”

夏幻枫笑道:“远离长安的帮派不知朝堂机锋,也好。”

车到门前,他不再多言,明夷也大致明白了。天一帮和申屠世家都是最近才有意迁往长安,论政治敏感度,那及得上夏幻枫。而陶三娘虽在长安经营多年,但有其局限性,触不到真正的高官豪富。这点,上官帮派得天独厚。

若非如此,像伍谦平这样的青年俊才,官场新贵,早就有帮派巴结上了。

从山门入内,又行接近一里,才到了一处宽门广厦的建筑,造型比较朴素,透着豪爽之气。明夷觉得,这里确实是天一帮暂时的所在,这质感,配不上天下第一帮。

围绕这个中心建筑,四周都是低矮的屋宅,呈曲线分布,绵延二三里。朴素,简单,像是帮众的营寨。

而空旷处,有锅灶,有兵器架。倒真似一所军营。

明夷看这屋宅的规模,怕是杭州迁移来的帮众有千人之数。也难怪暂居此地,要在长安城内逐步渗透,并非一蹴而就。

进中心建筑,上书天一堂三字。明夷交代门口的护卫将马车上的礼物搬进去。

天一堂内,一览无余,长宽均有七八丈,显是帮内会议之用。龚君昊迎了过来:“哈哈,难得幻枫莅临我天一帮这临时的所在,实在粗糙,让两位娘子笑话了。”

夏幻枫甜甜一笑:“龚大哥见外了,我又不是没去过你西湖边的宅院,那华丽典雅,堪比行宫。”

明夷跟着行了个礼。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龚君昊,比上一回要黑瘦了些,但底子在那儿,依然是敦厚的体型,笑脸迎人,活像一尊笑佛。

龚君昊见那些礼物,笑道:”幻枫怎知我们在等着你开餐,还知道我这儿没有什么精致吃食,特意带了来。“

幻枫掩口而笑:”最重要是带这新酿的美酒来孝敬几位兄长,点心么,是孝敬大嫂的。”

龚君昊带着两人往天一堂一侧厢房走:“可惜你大嫂没有口福,她不肯来长安吃苦,说让我寻得了好宅子再接她过来。”

“大嫂岂是贪图安逸之人。”夏幻枫瞪了龚君昊一眼,眼角眉梢万种风情,“定是大哥你心疼嫂子,还要在我面前掩饰。”

“哈哈哈,瞒不过幻枫。莫戳穿我,让明娘子笑话了。”龚君昊带着二人进入一间厢房,空间适宜,中间是四方桌椅,像是龚君昊自己用餐的房间。

明夷也堆上笑容:“何谈笑话?疼爱夫人的男子才会无往不利,大发财源。我和幻枫羡慕嫂子还来不及。”

龚君昊让护卫去唤两位执事来:“今日也无外人,我们五个好好品尝美酒佳肴。”

夏幻枫正中下怀:“我也许久没见两位执事,想念得紧。”

“哈哈,我们那位武执事怕是入不了幻枫的法眼。叶倒是俊俏,如果幻枫有意,大哥帮你说说?”龚君昊玩笑道。

夏幻枫媚眼如丝:“大哥说笑了,叶执事眼高于顶,怎会看上我?我瞧他每次见我,从来只当不见呢!”

龚君昊乐得与她说闲话:“我看他是怕幻枫一双眼睛太勾魂,看了便收不回来。”

明夷陪着笑,心头翻着白眼,古今都如是。有姿色的女子在场面上,纵使有一定身份地位,能避免被动手动脚,但口头上吃点亏总还是有。也就是幻枫,什么都说得出,扛得下。

龚君昊倒不敢与明夷玩笑,她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虽也带笑,却散发几分威仪。这副模样,她惯了,多年来便如此。在她当总监的日子里,就靠着这种女王气场,让那些男客户不敢造次。

下人送了几个菜上来,多是野味,野菜。

龚君昊说道:“这郊外也没什么好材料,我就让帮众上山里打些野鹿山鸡,权当他们练武了。两位娘子不要嫌弃。”

明夷回道:“怎会,野味倒是新鲜有趣,我们还少有机会尝呢。”

叶与刘义宗很快一同前来,互相隔着点儿距离,不说不觉得,听了他二人之间龃龉,便觉出确实有些不亲热。

有叶在,没有女人的眼睛会落在刘义宗身上。

明夷特意看了下,觉得刘义宗似有几分怨怼。大约是习惯了与叶一同出场,却无法得到女子青睐的感觉。

叶的脸,在武林中,真称得上十分俊美,可与男装的夏幻枫媲美。成言比之,差了儒雅,邢卿比之,差了阳刚。若不是明夷被四君子的绝世容颜惯得审美水准极高,怕也会露出垂涎的神色。

但有些地方不对劲,明夷享想了会儿,才想起上一次叶脸上的黑绸带挡住的是左眼,这次是右眼。露出的一只眼同样是深邃无比,眼角微微往上,显出无尽的风流韵味。看来,他这条黑绸带挡住的不是眼疾,而是嫌自己原本面目太过俊美,失了威仪。

刘义宗原本阴沉的气质,在叶面前更显得气压极低,似乎下一秒就会手起刀落,要了谁的命。平心而论,他的面貌并不丑陋,称得上清秀。只是人瘦小,又在叶的对照下,丝毫惹不起女子的关注。

夏幻枫向二人打了招呼,明夷也淡淡点了点头,她要记得,即使上官帮派再小,她也是一帮之主,不能丢了帮派的脸面。

那二人见她如此冷漠,倒有些惊讶模样。 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九章 笑佛

夏幻枫带来的酒开了一坛,就放在一旁案几上,传来阵阵浓香。明夷对酒没什么认识,闻上去,更像是现代类似古越龙山那类,黄酒的香气。

那三人闻得酒香,都是赞叹不已。看来夏幻枫也是用了心,这两坛子酒正用来讨好来自杭州的天一帮三人。

夏幻枫笑吟吟给席上众人舀酒,用的是自带的竹制舀勺,正适合深肚窄口的酒坛。酒舀进杯中,呈清澈的琥珀色,香气更加明朗,明夷都止不住提鼻子多闻几下。

龚君昊正尝着夏幻枫带来的腊牛肉,大为激赏,直说要她抄下制作的方法,让自家厨师学着料理。

明夷知他杭州富饶,作为雄霸一方的帮主,自然不像一般百姓,想吃牛肉都是极困难的事情。

夏幻枫敬了一圈酒,看氛围愉快,便转入正题:“我此次来,主要是想向龚大哥汇报,我们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之事。”

龚君昊嘴边的笑容渐淡:“此事啊,我倒是听说了一阵。以为要大婚时候才能等到幻枫来邀请。怎么?定下日子了?”

夏幻枫神色拘谨,显出十分适当的紧张程度:“我本应早些与龚大哥商议。可帮内出了些事,让我焦头烂额,你看,一抽出空,立马就来了,还带了美酒给您请罪,可千万不能生小妹的气!”

龚君昊哈哈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何况这种事也不是幻枫能做主,幻枫为帮派谋算是本分。只是你们那位石帮主,野心不小啊。”

叶似笑非笑:“石帮主何止野心不小,而且如此忍辱负重,必成大器啊!”

明夷明白叶所指,一是讥讽陶三娘容颜一般,韶华已逝,无所居心又有些权位的男人不会娶她,二是暗指天一帮信息灵通,已经知道石若山是要入赘一事了。

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此意大约是,恐怕天一帮在桃七帮布置了耳目。

夏幻枫笑道:“叶执事可是冤枉我们石帮主了。”

叶冷笑一下,且看她再如何分辨。

夏幻枫所说,对于天一帮三人,颇为出人意表:“石帮主此次婚事,是我一手促成,他是极不情愿的。”

龚君昊疑道:“哦?幻枫是何道理?我以为你一心经营,对江湖事务无甚兴趣呢。”

夏幻枫莞尔一笑:“我对江湖事务没兴趣,但对上官帮派帮主一位还是感兴趣的。”

龚君昊似有些明白了:“你是想将石若山嫁去桃七帮,而你可升任帮主?如此,我作为大哥必定是全力支持你。”

“代帮主需要帮主任命,石若山是绝对不会指定我做副帮主的。所以我早就给他物色了一个人选。”夏幻枫看了看明夷,二人会心一笑。

龚君昊脸色明显松弛下来:“原来幻枫早有计划!幻枫想另立帮主何必如此繁琐,早与我说,我替你想办法废了石若山就是。若是你与申屠家俩小子说,怕是他们立刻把石若山的人头都送到你面前来。”

“我原先并没有想这么多,毕竟老帮主对我有知遇之恩,而石若山是他女婿。虽然帮主之位确实是个金矿,龚大哥你也知道扬州私盐这一块的利益有多大。”夏幻枫幽幽说着,看着龚君昊的神色。

龚君昊岂是会露出什么真实态度的人:“是啊,私盐生意犹如取之不尽的金矿。若不是顾虑我与幻枫的交情,我都忍不住想分一杯呀。”

夏幻枫一副感恩戴德模样,又给三人舀酒敬酒。

明夷依旧未显山露水。脑中许多事情越来越清晰。龚君昊是什么人,夏幻枫的美色对他而言绝对没有太大杀伤力,他看着扬州私盐生意流口水而不动手,显然是因为摸不透申屠世家的实力。申屠兄弟虽文治武功未必及得过天一帮,可怕的是他俩是属疯狗的,认定的事会豁出命去干,手下也是一帮悍匪出身的兄弟,人数未必庞大,却有着极强的忠诚度。这样的帮派,十分可怕。

如果龚君昊对上官帮派下手,申屠兄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表面上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实际上不会容忍龚君昊打破现在两帮同大,一帮随后的格局。天一帮与申屠世家名义上有一二之分,实际实力与势力范围申屠世家未必就比天一帮差,只是不大肆宣扬而已。这一点,在明夷去扬州路上一路所见,已确凿无疑。

明夷对夏幻枫与两家维持亲和关系的初衷,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佩服不已。论远见与计算人心,无人可比夏幻枫。

叶开了口,带三分讥讽:“那为何夏娘子现在就决意不顾老帮主恩情,要取而代之?”

夏幻枫假做不知他在讥讽:“此事,我也难以企口,望诸位听过只当不知,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我多年来都在寻找老帮主之女,石帮主之妻,上官韵的下落。前一阵,终于有了消息,并透露出极有可能老帮主之死与石若山有关。虽此事还需要大量佐证,现在无法向全帮揭示他面目,但我与明夷已确认无疑。”

龚君昊始料未及,倒真有些惊讶:“竟有此事!难怪幻枫你突然有所动作。”

“是,你也知我一向不愿意参与帮内争名争势,我当这副帮主,已经有几位长老不服。即使石若山退位,上官帮派也绝落不到我手上。幸好我遇到了明夷,她与帮内长老是旧相识,与石若山也算熟悉,且出身商人之家,并无武功,也无江湖势力。由她任上官代帮主,石若山很放心。”幻枫拍了拍明夷的手,“无人知,我与明夷志向相投,情同姐妹。我定会助她将帮主位坐稳,待证据确凿,便揭开石若山的面目,驱逐出帮。”

龚君昊喝了口酒:“幻枫此计甚好,只是有何处需要我帮忙吗?你特意来,总不会仅仅将此事告知我们三个局外人吧?”

夏幻枫看了眼明夷,点了点头。

明夷正色,不卑不亢:“我作为上官帮派代帮主,想借次机会正式拜会龚帮主及两位执事,日后,同在长安,多多关照。”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章 直男

龚君昊与两位执事面对明夷的突然开口,一阵沉默。

他们有些搞不清这个开胭脂坊的女子是何来路,让夏幻枫这样的人精愿意奉她为帮主。这恐怕也在夏幻枫意料之内。她再厉害,免不了精明外露,各帮派的人都对她有所防备。而丰明夷这个局外人,才是他们猜不透的棋。

在此时的龚君昊眼中,这位代帮主,不过是夏幻枫的傀儡吧。

夏幻枫笑道:“既然我们二人决定取石若山而代之,定要将上官帮派做出新的气派来。石若山的罪案揭晓之日,便是上官帮派超越桃七帮之时。到时,我们上官帮派就要成为这个千年老三,当然要老大多多照顾。”

龚君昊不露声色:“幻枫的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我也得为天一帮众多兄弟交代,江湖有这么大的动荡,形成新的秩序,总会有铤而走险之人,趁火打劫之辈,对我们和申屠家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说半天,绕着圈问一句,对我有什么好处,而已。

夏幻枫早有准备:“我既然带着明夷前来,当然是有好礼送给大哥。我们上官帮派由我们两个弱女子主宰,只会做生意,又不像桃七帮那样会装神弄鬼,没有天一帮的帮助,怎么可能坐稳这第三把交椅。我不会让大哥难做,天一帮那么多兄弟要吃喝,怎能亏待?若到那日,我愿拿出我们私盐生意的三成,与天一帮兄弟们共享。”

几句话一出,满室又一片寂静。

这三成私盐生意,不是小数目。不管储娘子有没有做黑账,她奉上的银两,不止养了上官帮派上上下下,部分到质铺中周转,每月供给夏幻枫长安这边的开销,就比得上一座王府。否则,夏幻枫如何能打通各关节,使得容异坊高官满座。

刘义宗终于开口说了头一句话:“你说三成便三成?你们的账,我们怎么知道?”

夏幻枫噗嗤一笑,倒使得龚君昊与叶颇为尴尬。叶瞧也不瞧他,讥诮道:“夏娘子是做生意一把好手自然懂得诚信,明娘子是堂堂上官帮派的帮主,将来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岂会在这点区区钱财上做什么不入流的手脚?”

刘义宗脸上发红,倒看得明夷有些同情他起来。瞧得出,他是个真正的武夫,满腔义气,出手狠辣,但论城府,与那两人无法同日而语。

当然,这话也是说给明夷与夏幻枫听。

明夷应道:“叶执事所说极是。我与幻枫将帮内复杂的情况一一处理,费尽心思,为的是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这不是我二人祖业,我也非武林中人,只懂做生意。不过是求个财势,在这乱世里能安身立命。这钱,独食难肥,何况,无天一帮的庇护,我们哪有能力守住扬州这一方生意。多的是小帮派虎视眈眈,纵使吃不动全盘生意,老来搅乱,动我们的客源财源也经不起。”

叶未接明夷的话,却对夏幻枫说:“怎不找申屠兄弟?”

夏幻枫掩嘴而笑,久久不止,仗着一点假扮的醺醺然,满眼都是风流:“他二人我消受不起,可不能把自己赔了进去。”

龚君昊陪着大笑起来:“这倒是,他二人虽现在有默契不骚扰幻枫,谁知以后会如何?若幻枫真投靠他二人,被其掣肘,说不准就得成他兄弟二人的金屋中人了。”

夏幻枫呸了声:“龚大哥你也如此不正经。”

“哈哈,我若是不正经,早将你娶回杭州了,江湖便少一位奇女子。”龚君昊调笑道。

夏幻枫眼波流离:“这话小心被人传嫂子耳里去,我可再无颜见她了。”

叶喝了口酒,笑道:“放心,我可不会传这种小话。”

刘义宗压根无心跟他们说笑,拉长了脸,自顾着喝酒。

明夷解围道:“这是一桩,更主要是,申屠世家毕竟在中原,对江南一带不甚熟悉。龚帮主才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龚君昊头一次敬了明夷:“明娘子沉着聪慧,定非池中物。龚某期待丰帮主扬名立万之日,定再次举杯共庆。”

全桌不得不给他面子,共饮共和。

这一餐,虽有暗箭,但还算得上一帆风顺。

夏幻枫与明夷辞别龚君昊等人,说定待婚期确认,再送帖子来,到喜宴上,再喝个不醉不归。

明夷在马车中坐定,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我崩得一身紧张。”

夏幻枫也松弛下来:“明夷表现很好。”

明夷伸展了下身体,另一桩压在心中的事必须马上解决:“不知郑灏那边可还顺利。”

夏幻枫安慰道:“一定会顺利的,不必担心。过三五日他就到长安了,必定来得及。”

明夷心里沉甸甸的,早知便让时之初晚一些出发,现在即使拿到药,她也得自己去山中送药,总还有些恐惧那道悬崖,不行就只能让洪奕陪自己去,其他人怕缪四娘不肯见。

“你何时出发去找那两家后人?”明夷算着时间,又有麻烦,如果郑灏回来,夏幻枫不在,怕是请不动他求药。

夏幻枫也想起这事:“那就待他回来取到药我再出发。只是又要撞上石若山的大婚,也罢,一切过去再说吧。邢卿的家仇这么多年了,也不急于一时半刻,我与他说,他会理解的。”

明夷点了点头,不敢再说。焦虑的不止邢卿,还有她急于知道真相的心。

“今日又见那两位执事,你可有什么想法?”夏幻枫问道。

明夷让自己思绪回来,说道:“刘义宗这人,有意思。典型的直男,对你这样有风尘味的女人一眼都懒得看,显然喜欢清纯的小家碧玉。”

“直男?”夏幻枫一脸茫然。

“就是,很有男子气,又自负,有控制欲……差不多那意思吧。”明夷打了个马虎眼,说道,“如果让他遇上一个清纯女子,又委身于他,他怕是肯用生命去保护。”

“继续。”夏幻枫若有所思。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色诱

明夷心里盘算的是一出美人计。在她的个人经验里,叶这样貌似极受女子欢迎,却又难以接近的冰山男,并非他人以为的高不可攀。只是他十分自负,又爱惜羽毛,一般的女子也不敢近身。江湖地位最高的女侠都被他如此厌弃,谁还肯去碰这个钉子。

刘义宗更不用说,直男气息满满,一脸阴沉,毫不懂怜香惜玉,即使到了青楼里,都不是花魁们喜爱的那款。

这次到了天一帮的驻地,更让她多了几成把握。那里鸟不拉屎,都是些臭男人聚集一处。帮众们难免有偷溜去青楼妓寨的,这两位护法碍于身份,反而不得擅动。那一片营寨,与军营无异,却无随军的女子,熬上两三个月,岂不是母猪赛貂蝉?

迎合刘义宗的喜好不难,清纯可爱,弱质芊芊,来一个英雄救美,再来一副痴心委身,他九成九是会上钩的。但这女子需不容易查出与帮派相关的底细,也无武功底子。

如果这女子恰好又能迎合叶的口味,能让他想起过去的未婚妻,来点暧昧情愫……兄弟反目就在眼前。

明夷将这个念头与夏幻枫说了,夏幻枫思索良久:“这计并非不可行,但一是难找到这样的女子,二是能周旋于这两人之间,并非易事。明夷你可有人选?”

明夷在这个问题上也翻来覆去想过,新带来的四位清倌人无论样貌还是气质,拿下刘义宗应当不难。设计成被人从江南卖去青楼,又不愿出卖色相,擅自出逃便可。难就难在,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难有如此的心机手段,碰到叶,怕是一问便会露陷。

更难的是,此人需是明夷能掌控的人,也就是说自己人。

这人选,呼之欲出。

“我那儿有个小娘子叫胤娘,是成言从长安商人家中救出的,一直藏在我新昌坊内,只给连山做助手,从未抛头露面。十七八岁,十分可人。”明夷又简单将胤娘的身世说了。

夏幻枫眼中有光:“听上去极为妥当。只是她够不够机灵?”

明夷笑道:“我一向嫌她过于机灵,是个有野心的孩子。当时成言入室,她能立刻抱住成言大腿,利用他怜香惜玉之心,带她出来。遇到时之处,她都能扮可怜无辜,让他暂留身边。这样的纯情小白兔,直男无法抵御。”

夏幻枫嘲笑她:“我看明夷是以此想让她远离你的如意郎君吧?实在过虑了,我瞧时大侠不是那种贪图美色,色令智昏的人。”

“我当然相信之初。”明夷连忙解释,“只是觉得胤娘是个好材料。她看之初对她无意,立刻能放下此事,坚持要留在拾靥坊做工。勤快而且很聪敏,经过了我的考验,现在算是我的徒弟。”

“我相信明夷的眼光,能让你收徒,这位小娘子必然不简单。只是明夷有把握她不会背叛我们吗?”夏幻枫所问,也是明夷担心之事。

“所以我才再三踌躇。”明夷说道,“这步棋,走好了,便可大大挫伤天一帮的元气。走不好,也不过是让我们与天一帮结下个梁子。此事,你从头到尾不要出面,即使她叛变了,也只会出卖我,到时,你可与我划清界限。不至于让你和龚君昊彻底翻脸。”

“即使她不会供出我,天一帮对我的信任始终会大打折扣。”夏幻枫皱了皱眉。

明夷亦无言以对,这是事实。

夏幻枫看她忧心忡忡,笑道:“风险一定是有。但只要她成功接近那两人,叛变的机会是五成,叛变后,龚君昊还信我的机会还有五成,如此算来,这个风险值得一冒。如果没有这一招,恐怕三年五载我们都不可能与天一帮势均力敌。”

明夷得到他的支持,信心大增:“好,今晚回去,我便与她说。还要劳烦幻枫打听叶的旧事,样貌无法改变,但叶旧爱是怎样性情,有怎样的喜好,我们还是可以投其所好。”

夏幻枫点头:“好,我尽快去做。只是这头一步,怎样将胤娘送到刘义宗怀里,还需考虑周详。”

明夷胸有成足:“我想过了,最好的时机就是大婚之日。你不是还有一颗棋子吗?那位桃七帮的堂主。我们就提前把胤娘安排在他那里当做婢女,而后我找人去传消息,让一直在追捕胤娘的那家商人得到消息,前去要人。你拖住龚君昊,我私下找刘义宗帮忙解决纠纷。各方配合,应当能成事。”

夏幻枫哈哈笑道:“极好。大婚主家繁忙,有流氓在附近滋事,由你这个不懂武功的代帮主请他帮忙,他应当会给面子。何况,他对我不屑一顾,对你倒还有几分尊重。”

明夷应道:“那是你扮得好,一身的风流韵味,正好是刘义宗最不喜欢的长袖善舞的女子。”

夏幻枫不以为忤:“这可是我安生立命的本钱,哈哈。此事就这么办,我打听叶旧情,及时告知你。而后我让那胡庶,就是我在桃七帮的线人一同碰个头,商议好当天戏码。”

明夷点头:“明日定下婚期,一切就可按部就班。只等肖氏夫妇和储娘子母子到来。我已让之初去探听肖氏夫妇的底细,如果能拉拢来便最好,不行,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交出质铺。”

“质铺易主,对帮派元气伤害极大,那些账目都在他们手中,到时理不清楚。如果能将他们收为己用,自然是最好的。”夏幻枫表示也曾去查探过两人来历,始终没有什么消息,担心时之处也会空跑一场。

“只要他们与石若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就不怕。”明夷说道,“他二人在帮中,不过是为了这财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本无主,能者居之。我们舍得下本钱,他们应当会愿意继续合作。”

夏幻枫点头:“确实,我们若能将上官帮派发展成气候,他二人只会有更多好处,没有跟着石若山陪葬之理。”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二章 貂蝉

要与胤娘谈此事,明夷还是有些发怵的,这小女子明明孑然一身,没什么可忌惮。但在明夷心里,就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理智让自己不要对她有成见,她干活卖力,看来也挺老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但感觉这种事,没道理可讲。

症结可能在于,她看不明白胤娘。甚至常常有被她带着跑的感觉,比如上次莫名其妙收了她当徒弟。

胤娘给她的感觉,真不似这个年代的人,倒像是升级版的乔茵,一样的隐忍玲珑,更多了些持重和野心。

或许这回,倒是个好机会,让她彻底看清,胤娘是谁。

回到承未阁,先看了下四君子房间布置情况,连山做事,还是那么让人放心。与她所想一样,四君子房间的床铺桌椅,无一不名贵精致,胜过教坊的客房。挂在墙上的书画,摆在桌上的古籍,妆台的饰物和衣箱,都搬了过来,更像是他们嫁过来的陪嫁,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四屋子宝物。殷妈妈这许多年的心血经营,都变成了这些屋里的物件。

而殷妈妈房里的布置,要朴素很多,连衣裳都没有几件,一色的青灰。似乎用对自己的刻薄,来偿心里的负债。

明夷更为感叹,殷妈妈对他们的用心和纠结。她对行露院的花魁们,有怜惜和爱护,但始终是当做赚钱的手段,不会如此下血本。而这四个孩子,是当自己儿子一般养大,最好的都给他们,但心里又知道,总有一天,韦澳会用到他们,这是她改变不了的,只有用更多的物质给与来平衡内心的苦楚。

殷妈妈对自己的信任,也可见一斑。她相信在明夷这儿,那四位小郎总比在教坊要有尊严,更加快活,这些金钱财宝,都不再重要了。

她怎敢辜负。

处理完这几间房的事儿,让连山第二日去接四位小郎过来,务必低调。夏幻枫送来的厨子也嘱咐好,餐食让小郎们自己提要求,不能亏待。

连山面有难色,纠结半日,说目前虽两边拾靥坊都开着,也有盈余,但承未阁建好已经将钱掏空。现在人口多了,还得当上宾接待,经济上略有压力。

明夷心里有数,让连山每月去夏幻枫那儿取些利钱先用着。待上官帮派那儿的事妥了,承未阁也得开门营业了。

连山欲告退,也已傍晚。明夷让他唤胤娘来,连山面有难色,明夷让他有话不妨直说。

连山苦着脸:“娘子劝劝胤娘,我知道她对我好,可我真的没有此心。”

明夷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事儿,胤娘对连山的好感越发不加掩饰。但以她的观察,胤娘的性子不会真心倾慕有点受虐倾向的连山,爱的不过是连山在拾靥坊的地位。如此更好。

明夷劝道:“连山身为男儿,有承香火之义。我待连山如弟亦如儿,终身之事,迟早要定下。”

连山一脸落寞,以往他还多番抗拒,但自从时之初出现,他留在明夷身边的想法也变得不再实际,便如行尸一般:“都听娘子安排。”

明夷有所不忍,但连山这心思注定是错付的,他虽能干,失之性子有些软弱,如果胤娘肯与他相扶持,假以时日,这二人是可以撑起拾靥坊的。

而此事也给明夷多了个与胤娘谈判的筹码。

胤娘来时,明夷有一瞬失神。

她头发直垂,在身后一挽,穿的也是便于干活的胡服,少了些古装感,更是十足一个乔茵。尤其笑起来,清纯少女气息扑面而来。

胤娘见她不开口,问道:“师父唤我来,有何交代?”

她倒是机灵,早已改了口。

明夷咳嗽了声,回了神:“确实有要事,你先坐下吧。”

胤娘听言坐下,一脸期待,像是个乖巧的学生。

明夷尽量让自己不要想到乔茵,开始说正事。

“我已听连山说,你最近越来越能帮得上忙,我很欣慰。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将你当自己人看待。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

胤娘应道:“能为师父解忧,是徒儿之幸。”

“长安已不是当日的长安,江湖三大帮派一一进驻,拾靥坊没有江湖势力支撑是无法做大的。现在我即将升任上官帮派的代帮主,上官虽现在只是小帮派,但我们已有所布置,不出三年,上官帮派必将成为江湖中执牛耳者。到那时,我们拾靥坊分店将遍布大唐,承未阁更是高朋满座。”明夷先要将饼画大些。

胤娘眼中光彩立现:“恭喜师父!有用得上徒儿的地方,徒儿必定全力以赴。”

明夷点了点头:“我们丰家人丁单薄,我也有意早日归隐,这一盘生意,迟早是要交给连山打理。我知道你对他有意,过一两年,我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他。到时,你要好好辅佐他管好拾靥坊。”

胤娘即刻脸上红晕泛起,十分惹人怜爱,也不扭捏:“多谢师父成全。”

明夷对此很满意,这演技,足以拿下影后了:“只是上官帮派不兴,我们拾靥坊就岌岌可危。如今上官帮派要称霸江湖最大的阻碍就是天一帮,也是目前的天下第一帮。师父有事相求,想借胤娘之力,挫伤天一帮元气,只是这其中,需要胤娘做极大的牺牲,想想,还是不甚忍心。”

胤娘愣了下,立刻回道:“只要是胤娘能做到的,哪怕需要付出生命,再所不惜。”

“那倒不必。”胤娘的反应早在明夷意料之中,“天一帮有两位文武执事,都是一表人才的俊杰。我想让你接近他们,伺机使二人相残。”

胤娘倒未太过惊讶:“师父是让我效法貂蝉,而此二人便是董卓和吕布?”

“胤娘对古史也很有研究。”明夷赞道,“貂蝉为的是大义,而胤娘是以一身建功于上官帮派,于拾靥坊。只是,我也知名节对于女子有多重要,所以此事还需胤娘自己情愿,若不愿,我另想办法。”

胤娘咬了咬嘴唇:“若有别的办法,师父不会出此策。若无师父收留,胤娘早已流落风尘,何谈名节。只是,我还有一问。”

明夷回道:“但说无妨。”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动情

胤娘目光坚定,言辞直接:“如果我去了,连山还能要我吗?”

明夷愣住了,这女孩很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得到,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自己在这个年纪,还是个傻子,可以为一切感动自己的理想、信念、梦、虚无的感情付出所有。

也许,她以后会走得比自己更远。那些且不论,在自己还能掌控她的时候,得把事情办好。

“你可能还不够了解连山。”明夷知道这个问题,需要她认真去回答,“他七八岁时候就跟了我。”

明夷将连山孩提时遭遇说了一遍,只省略当时的明娘子如何教训恶人的血腥内容。

胤娘听得很认真,神色凝重,恍惚间,明夷甚至觉得她是真的开始对连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这些事,我只讲与你听,我想他并不想提及这些事。我希望由此能更明白他的内心。”明夷说及此,越发觉得连山此生不易,如果胤娘能对他有几分真心,好好相待,也算了了自己心愿。

胤娘神色却悲怆起来,喃喃道:“我果然需要成为师父那样,才能得到他的心吗?”

明夷虽惊讶,却有几分宽慰,至少她还是想得到他的心,而非仅仅成为拾靥坊的女主人:“你不用那么想,连山对我,是孺慕之情,我对他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他会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在你身上得到属于他的情爱。”

胤娘苦笑着:“但愿如此。”

明夷有些慌乱,像是自己与连山曾经说不清的关系被看穿一般。西屋里暧昧的场景,历历在目。虽然那只是过去的明娘子所为。但这种牵绊,似乎逃不脱胤娘的眼睛。

她镇定了一下,说道:“你了解了他的过去,应当明白他不是坊间普通男子。他缺乏温暖与关爱,这种空缺除了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没有人能填补。至于过去的经历云云,绝不是他在意的。”

胤娘看了她一眼,让明夷有些不自在。这眼神里,分明是说,是啊,明娘子这般身名狼藉的女子,都是他一直爱慕的对象,又怎会在意贞洁?

这话虽不好听,却是明夷想传递给她的。

胤娘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有些人,笑到她的眼中满是泪水:“所以我要去做这个貂蝉,为了他心爱的女人,而后用此乞得他的一点情爱。”

明夷无言以对,胤娘说得如此直接,出乎她意料。她以为如此机灵世故的胤娘会把这些放在肚里,装作不知。

她只得干巴巴说道:“你可以拒绝,这事,我没有告诉连山。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再提。也一样会撮合你们。”

胤娘仰起脸,待眼泪半干,笑得很乖巧:“我会去的,不是勉强。这不止为了师父,也为了我我和他的前程。”

明夷恍惚觉得,自己看错了胤娘。

胤娘的笑容更甜了:“师父,你与我说说,那两人什么样?”

明夷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女子面前如此被动:“那两人都是江湖中的翘楚。文执事叫叶,面如冠玉,俊朗非凡,有大智谋。武执事名为刘义宗,端整肃穆,武艺非凡。”

胤娘歪了歪头,像个可爱的小姑娘:“听来那刘义宗要容易接近些,是吧?”

“是,他应当喜欢清纯可人的女子。所以我们会安排你先和他接触。”明夷觉着和聪明的人说话,倒也轻松。

“另一个既然有智谋,怕是不好接近。”

“他有个早逝的未婚妻子,我们会打听好,让你投其所好。”

“我明白了。先成为刘的女人,然后暗地接近叶,使刘以为他夺人所爱。既然刘武艺高强,很可能会向叶动手,是吧?”胤娘很快理出了头绪。

“是。”明夷已无需多言,只是有一个念头,她想问,也莫名相信胤娘会认真回答,“你对连山是真心的?”

胤娘也不再掩饰:“以前不是,但今日开始,是的。”

“为何?”

“师父说了他以前的事,我想起了我的儿时。”她回答也很干脆。

明夷略有些懂了,胤娘自小也是备受欺凌,跟着阿娘做了拖油瓶,她的一切机灵和世故,也是由此而生。

这又让她想起乔茵,二人何其相似。她已不再怀疑二人是同一人,但隐约觉得,或者冥冥中,前世今生,都是轮回。

“若无事,我先回房了。”胤娘起身行了个礼,“师父安排好,我配合就是。”

明夷点了点头,看她离去。

一夜诸事烦心,睡醒依旧觉得疲累,但今日是重要的日子。明夷需陪着夏幻枫与石若山去桃七帮定下婚期。

石若山这几日未见,倒养得面色红润,怕桃七帮耳目多,他也没去什么青楼酒馆消遣。在容异坊休息吃喝,在长安闲逛消遣,购置聘礼,倒似个公子哥。

他言语里有些自嘲的意思:“如今帮务交给幻枫,以后就要明夷接收了,我倒乐得清静。多年未有如此自在。怕是入赘过去,每一日都可安枕无忧啊。”

明夷陪着笑脸:“大哥说笑了,这几日不过是偷来的清闲。日后帮派的事儿,还得您做主,我不过是个跑腿的。”

石若山但笑不语。

花子贤还在睡,说是这两天在城中物色武馆新址,晚上定也没闲着。

三人一行带着聘礼往桃七帮去,陶三娘前一日便知他要来,特意打扮了一下,倒是俊俏几分,看来对石若山还是上了点心。

陶三娘夸赞上官帮派果然有办法,长安西堂安安分分,再没惹事,前一日本月的平安钱也收了来,如数奉上,账目清楚。

明夷心想,难怪这脸色立马变不同了,看来桃七帮确实碰到了危机,经济拮据,这点银子便让她喜笑颜开。

石若山将准备好的说辞说了遍,夸得自己有通天之能,做了风水阵,使适宜的婚期改了半个月,恰好留出时间邀请各帮各派来贺。

陶三娘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些,也乐得可以让自己的姐妹们赶来庆贺,便欣然答应,再不提要与姐妹相商的事。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四章 贾鸣

大婚定在西市的容异坊,这是夏幻枫提出的,也确是适宜的所在,另一方面,那日要安排胤娘的事,在自己的地方总是方便些。

因为是入赘,所有筹备物件都由陶三娘主理,她预备在西市附近买间宅子,算是二人以后的住处,夏幻枫知道陶三娘无甚闲钱,便主动提出自己先买下,用日后西市那边收的平安钱抵账。陶三娘更是满意。

陶三娘心情大好,邀石若山在自己这件旅舍暂住,好陪他逛逛长安,一同准备婚事。江湖儿女原本也无甚繁文缛节,不忌讳什么,石若山只得答应。

这也正合明夷与夏幻枫的意,过几日郑灏来了,还要相谈,石若山不在更加方便。

算下日子,小马那趟到洛阳的镖应当快送到了。便送信给他,让他直接回扬州,务必请肖氏夫妇与储娘子母子前来饮宴。十五天后,完全来得及。

那时,时之初也该回来了。

想到时之初,明夷心头一阵甜,一阵酸。大婚之后,夏幻枫便会出发去找王、辛两家的人,到时,许多事情怕是会有新的发现。

而她,也该找成言谈谈了。

成言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自在。拾靥坊的店铺生意已经上了手,平日看看店,与来往的娘子们聊聊,不亦乐乎。闭店干脆就住到邢卿在容异坊的客房隔壁,晚上听琴舞剑,兴致来了,喝酒吃肉也是便利,真是逍遥快活。

明夷到西市的店铺中时,成言刚送走一批客人,见她来,兴冲冲迎上:“师娘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巡铺?”

明夷见他那小太阳似的灿烂笑脸,心情也好些:“到午膳时候了,邀你一同吃酒,有些事问你。”

成言乐道:“那叫上邢卿一块儿。”

明夷训道:“人家正是午市繁忙时候,而且我问的事与他无干。我们另寻地方去。”

成言怏怏应了,闭了店随她去了间胡商酒肆,要了间雅间,便于说话。

一桌酒菜上来,成言喝了口西域葡萄酒,皱眉道:“不如容异坊。”

“若是都有容异坊的水准,你家邢卿就要犯愁了。”明夷哭笑不得,这孩子还是跟没长大一样。

“师娘要说什么事,但说就是。”成言啃了块炙烤羊排,“这肉还不错,胡人就是擅长料理这腥膻之物。”

明夷闻上去,满满香料味,无甚胃口:“我想知道你的轻功是从何学来。”

成言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怎么师娘要学武?那直接让师父教就是了。”

明夷正色道:“我是为一个朋友打听的,事关他家中私事,绝不可外传,我今日与你所说,无论你师父或是邢卿,万万不可提及。”

成言单纯,便应了:“若是别人家事,那确实不好多打听。我的师承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说来师娘你也不会认得。是我年少有次离家,在湖州游历时候遇到的一位高人,姓贾,说叫贾鸣。我恰好见他狩猎,一身好轻功,便央他做我老师。他大概也是一文不名,我应他酬劳不少,我取了钱给他,他便教了我两年。”

明夷一听就知,贾鸣,自然是假名。这就更可能是蔺家弟子,怕仇人寻来,不敢用真名而已。

“你这位贾师父轻功比你如何?”明夷想更确认一些。

“我断断续续学,又贪玩,只学了他四五成,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悔。”成言说道。

“后悔的话,你后来可曾回湖州找过他?”

“他当时答应教我,便立下条件,学成后不可回湖州,也不得与人说起。”成言突然想起这话,瞪大眼睛,“师娘你朋友莫不是要找他寻仇?那可千万不可,啊呀,早知我就不说了。”

明夷笑道:“无碍,不是寻仇,而是寻亲。”

成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吓煞我了。”

明夷听得贾鸣让他不得回湖州,心里一喜,看来这人是在湖州落脚了。

“你可知他住在湖州何处?”

成言想了想:“说不清,我给你绘下,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但大概是不会离开湖州的,我认得他时,他正缺钱要娶亲,才肯收我为徒。后来他就与一个姓周的娘子成了亲,我离开时,周娘子已怀了身孕。”

明夷更加高兴,有妻有子,寻找起来更加方便:“你离开湖州是何时?”

成言应道:“恰好三年。”

“他可有什么好辨识的标记?”明夷追问道。

成言笑道:“我一会儿一并画下就是。”

明夷已无心吃酒,催促他加快速度,回铺里绘下地址和模样,拿着好赶去送到夏幻枫处。

拿到成言说画,明夷哭笑不得。地址便也罢了,街道屋舍山山水水好歹有个样子。这人脸可就过于抽象,跟幼儿画的丁老头一般,唯一可以辨认的,是眼下面长了一颗挺大的痣,还有两根毛。

夏幻枫看了也是一阵笑:“这模样着实有趣。”

明夷无奈道:“至少知道他娶了湖州一位姓周的娘子,现在孩子应当已经两岁半。”

夏幻枫点头:“如此应当可以寻到,放心,我一并去找。”

明夷叮嘱道:“时间比较紧,现在头等大事,先打听到叶的事,之后还需调教胤娘。”

夏幻枫应道:“我已找人去办,江湖事自有江湖的道,相信也是三五日功夫便可。”

明夷赶回料理四君子搬迁到承未阁的事,而岑伯那边已经定了买主,过两日再搬来。

岑伯搬来那日,恰好夏幻枫那里也有了好消息,郑灏来了。

来得如此顺畅,还多亏申屠又实在把夏幻枫的信当成圣旨一般,怕郑灏路上耽搁或有什么意外,亲自驾马车,配两匹名驹,日夜不休赶来。

可怜了未来的驸马爷,在马车里颠得吐了一路,来时,已是一脸苍白,不成人形。

申屠又毫不在意,乐呵呵冲着明夷过来:“人,我可是最快速度给你送来了,也听说你们石帮主要大婚,我一起来恰好讨杯酒喝。我如此出力,幻枫如何谢我?”

夏幻枫妖娆一笑:“你既是早来了,我便陪你喝几天酒就是。你先歇着,这一身汗味,可熏着我了。”

申屠又哈哈笑道:“好!我立马去洗个干净,等你和美酒一道来。”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五章 郑灏

夏幻枫招来两个千娇百媚的胡姬,陪着申屠又往前头一家客栈去,吩咐给他安排好。这煞神可不能留在容异坊,束手束脚。

被冷落一旁的郑灏在靠着墙抚着胸口,像是很久透不过气一样。明夷守在他身边,毕竟只见过两次,说不上几句话,不好过于热情。略有些尴尬。

夏幻枫送走申屠又,回头疾走到郑灏身边,也不避讳,搭上他肩膀,体贴地帮着顺气:“辛苦郑兄了,便住在我这儿吧,也好清净。”

郑灏一脸苍白,亦不失风度:“不打紧,我休息一会儿便好。夏娘子的事,郑某义不容辞。”

明夷看着,心想这出身世家一心苦读的状元郎果然与江湖中人大不同,纵使如此狼狈,仍有雅士气度。记起夏幻枫说过,郑灏依旧以为自己是女儿身,那次去行露院是不得已女扮男装。这回明夷也是信了。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对男女之事还是比较单纯,防备心也淡。

郑灏坚持自己站会儿,吹会儿风。夏幻枫和明夷就在旁等着,午市已过,容异坊清了场,省得人多嘈杂,今日就不再营业。

明夷看着眼前这个略显文弱的俊秀少年,此刻简直是座熠熠生辉的菩萨,殷妈妈的死生,便系在他身上。

夏幻枫闭了店,将郑灏安排在石若山空出的房间里,他满心都是多一日与他的卢娘子相处,哪有心思在长安久留。

休息一阵,布下酒席。说是酒席,其实无酒,用的是明夷教给夏幻枫的茶汤牛乳加蜜糖,低配版的抹茶拿铁,比较温和。再来一碗山楂园子藕粉羹,用以开胃。郑灏一路吐得肠胃空虚,夏幻枫叮嘱熬了一锅粟米肉糜羹,大火急烹,又慢熬小半个时辰。待茶喝了一巡,便上来,恰好给郑灏暖胃。

菜色以蔬菜为主,烹制精细。拆骨的鱼肉和童子鸡,配了些药材蒸煮,皆是鲜美而温补。今日的菜肴都很清淡,新鲜,一来是夏幻枫顾及郑灏这一路劳顿,二来,恐怕也是她深谙郑灏的口味。

郑灏果然对这桌饭菜赞不绝口,尤其是肉糜羹,喝了三大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这几日路上只啃些饼,得此佳肴,真如瑶池宴,能忘忧延寿。”

“哈哈哈,都怪幻枫不好,催得申屠帮主太紧。他又是个江湖中人,哪知道读书人的身子矜贵,我代他向郑兄赔罪!”夏幻枫唤人取了一壶酒来,罚了自己一杯。

郑灏连忙说道:“不,不,申屠帮主对我并无不敬,多亏他在荥阳的照拂,我才能有今日。”

看他脸色落寞,夏幻枫面露不忍:“郑兄再不可有轻生之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自损。纵再屈膝求存,终有日重获自在。”

郑灏苦笑一声:“可否讨杯酒喝?”

夏幻枫似想劝,又不忍:“我唤人给你拿壶桂花稠酒来,不伤脾胃。”

郑灏一饮而尽:“若不是想到父母兄弟,家族声名,我早与卢娘子远走高飞,再不会回到长安。”

夏幻枫安抚道:“也许公主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骄横,以郑兄的才情,或使得她真心仰慕,郑兄终有一日能与卢娘子团聚,享齐人之福。”

郑灏摇头道:“各世家都不想娶宗室女,怕胡人血统乱了正统,唯我家式微,竟不敢拒绝。我只望卢娘子能早日怀上麟儿,也好使我郑家此脉不绝。”

夏幻枫劝道:“郑氏虽不如以前,毕竟有着世代声望,必有重兴之日。只是委屈郑兄了,换言之,郑兄之牺牲将会带来郑氏复兴之始,如此,也值得。”

郑灏不置可否,又饮一杯。

明夷在旁陪席,这些话她也不好插嘴,恰好用来理清一些关系。

她原本有些不明白,郑灏这样的世家子,又是状元郎,堂堂荥阳郑氏,为何在自己的地方金屋藏娇还要借助申屠世家的保护。而有婚约的卢氏,定不是普通人家,极可能是鼎鼎大名的范阳卢氏,两家相距不远,门第相当,世代通婚。因此,郑灏与卢小娘子应当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看来安史之乱后,不仅李唐渐弱,由于刀兵不断,各世家也在这积弱的世道里渐渐衰退。土地再多,农田再广,无人耕种何来收成。世家寻求着新的兴起之道,如崔氏,始终在皇权左右,高官不让。其他世家,也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或下注于新的政治力量,或降下身段,暗地与江湖联络。

郑灏与夏幻枫交往频密,便是一个信号。夏幻枫的江湖身份算是半隐藏,何况有着美貌女商人的名头,郑灏与之来往也不会太引人注目。通过夏幻枫结识申屠世家,则更是不为人所知。

洛阳与荥阳接近,一方有武力与财势,一方有声望与权力,能给对方方便,是皆大欢喜之事。因此,从郑灏的儿女私情,引发的是郑氏的自救之道。

这也难怪同样受到崔氏的帮助,天一帮这几年并无太大发展,而申屠兄弟在河南一带迅速扩张,简直堪称王国。郑氏恐怕出了不少力,这其中,夏幻枫又是媒介。由此可以看出,夏幻枫对申屠世家的态度与对天一帮截然不同,更多是合作,而未有敌对之意。

郑灏毕竟是人中龙凤,颓唐不过一时,便回过神来:“夏娘子着急让我来,定有非常之事,且十分紧迫。直说便是,只要郑某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夏幻枫看了一眼明夷,也有些别的心思,说道:“此事攸关我挚友明娘子,明娘子不只是拾靥坊的坊主,如今也是行露院幕后主事,更将是我们上官帮派的帮主。郑兄若能帮她此忙,我们上官帮派必感恩戴德。”

郑灏听得一长串的名头,难掩惊讶,这也是夏幻枫的目的所在:“未想到明娘子将任帮主,可喜可贺。”

明夷笑道:“我随幻枫称呼吧,郑兄不用多礼,既是幻枫的兄弟,便同我的兄弟一般。何况,我这件棘手的事,还要劳烦郑兄,非君莫属。”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情书

郑灏对明夷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明夷说道:“不瞒郑兄,我此次相求是为行露院的殷妈妈,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如今,她旧疾复发,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们遍访名医,得知要想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便是圣上御用的九鲲散。且时间紧迫,恐怕只剩下三四日而已。”

郑灏皱眉思虑:“我未听过此味药。”

夏幻枫补充道:“这是宣宗为修长生道,使太医署搜寻九种深海珍奇鱼骨磨粉制成,极阴而升阳,正对殷妈妈的病症。”

郑灏了然:“既是圣上御用,又有长生之效,难怪不为人所知。看来此药定是极其难求,否则以夏娘子的手段早已到手。”

夏幻枫承认:“确实如此,我们想尽办法都是徒劳。如今唯一方法就是由郑兄出面,通过万寿公主求药。郑兄也知道,圣上对万寿公主的宠爱,天下无二。”

郑灏面露难色:“此事既然是夏娘子与明娘子开口,我本不该推脱,但让我向公主开口,确有些……”

明夷眼泛泪光:“我知道此事为难了郑兄,但实在人命大过天,只要能救得殷妈妈,从此郑兄的事便是我明夷的事,一生铭记,甘当犬马。”

明夷起身要跪,郑灏扶住了:“明娘子言重了,我虽有所不甘,但此事我还是义不容辞的。我已是人刀俎之上的鱼肉,其实又有什么尊严放不下。麻烦夏娘子拿纸笔来。”

夏幻枫立刻吩咐下去。

郑灏解释道:“公主尚未成年,相见不宜。我写信由太长公主转交,相信此事能成。”

明夷有些犹疑,毕竟这驸马是宣宗看中的,公主就那么听他的话吗?

夏幻枫在旁说道:“公主对郑兄十分倾慕,郑兄的文章,公主都能倒背如流。只要郑兄开口,公主定然会做到。”

郑灏补充道:“我也会向太长公主传达我的意思,我为姨母求药,姨母如我亲母一般。如果未得药而不治,我将以亲儿身份守孝三年。我外祖年迈,最爱姨母,若失爱女,怕亦影响康健,再有万一,我必在家照拂,十年不出仕。”

夏幻枫笑道:“郑兄此招十分高明,圣上急于早日将郑兄招为驸马,公主亦想早日与郑兄成双,定不会顾惜几颗灵药。”

明夷这才放心:“多谢郑兄成全。”

郑灏挥毫,下笔千言,笔走龙蛇,才思泉涌。明夷看不清他写的内容,只见那字体十分漂亮,自己是远远不及。看排列像是骈文,想来写了不少相思之语来撩人,又将自己与姨母之情细细写来,用以动人。

能文者,真是能以笔杀人。

写完叠好,置入信袋,上书:奉正亲笔。

夏幻枫说道:“郑兄字奉正。”

郑灏写完,深叹一口气:“比殿试更难,违心之语,字字如芒在背。”

夏幻枫给他斟上酒:“辛苦郑兄,还得劳烦郑兄亲送太长公主府。只是下午去访,是不是礼数不合?”

郑灏摇头:“既然已做了,便做到底。明娘子说过殷妈妈只有三四日时间,不可冒险,我立刻就去,求太长公主即刻到宫中送信,我明日会在宫门口等公主的亲信送药出来。不拿到药我不会回来。”

明夷大为感动:“郑兄真义士,有古风。明夷叹服。”

郑灏微微一笑:“待明日拿到药再说其他。还劳烦夏娘子帮着备辆马车,现下便出发。”

两人将郑灏送上马车,明夷才松了口气,问道:“他明日定会顺利拿药回来,是吧?”

夏幻枫回道:“一定会的,如果他拿不到,这世上便无人能拿到了。明夷放心,我观你方才心事重重,也未进食什么,陪你再吃会儿。”

两人回到雅间,方才因紧张而味如嚼蜡的餐食,如今变得更加美味。热过的汤羹,明夷也喝了两碗,想到刚才的一些话,恰好问个明白。

“方才提到圣上用九鲲散是修道之用?”明夷依稀想到,洪奕曾说过,唐宣宗是死于长生药,不知与九鲲散有没有关系。

夏幻枫说道:“圣上笃信道术,身边养了不少什么所谓天师、道长。**一些养血养精升阳的药丸。这九鲲散只是辅助升阳之用,现在怕是又开始服用别的丹药了。”

明夷点了点头,想这药应当是不会致命,又想到申屠又:“幻枫是不是一会儿要去陪申屠帮主?”

夏幻枫眼带讥诮,看她一眼:“明夷又开我玩笑,我这般,怎么陪他?不过晚些难免是要与他多喝些酒。他顾及兄长,不会对我如何。”

明夷笑道:“我就是说陪酒的事,怕你没有时间在这儿与我说话。”

夏幻枫摇头:“放心,我那两个胡姬可不是随便挑的,一身的狐媚功夫,这天不黑,申屠又是出不来客栈的。”

明夷想到那两个腰肢婀娜,一身香气的胡姬,还真有些像狐狸精的样子。

“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幻枫会不会坦言。”明夷想知道的,是夏幻枫对申屠帮派的策略。这件事,夏幻枫从未主动提过,现在两人在同一条船上,如果他还有所隐瞒,那明夷也要防他三分。而看夏幻枫一早便已给郑灏和申屠兄弟搭线,便知他心中的棋局,超前了许多步。

夏幻枫嘴角轻扬:“明夷想问的是我与申屠帮派的真实关系,是吧?”

明夷听他说出口,又有一念,如果夏幻枫从头到尾都在骗她,并不是要让上官帮派上位,而是利用上位的上官帮派吃掉桃七帮,再对付天一帮,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申屠世家。如果夏幻枫是申屠世家的第三把手,甚至,是与申屠兄弟平起平坐,这人,就太可怕了。

而且如果是这样,他定是要保证自己男儿身的秘密不会被知晓,知情者,只能一死。

明夷觉得自己脑洞未免太大,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夏幻枫的笑容,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夏幻枫幽幽说道:“既然明夷问了,我便言无不尽。”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七章 匪帮

明夷提心吊胆半晌,夏幻枫轻描淡写几句。

“我们想在武林之巅站稳,便不能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对于桃七帮,我们是蚕食,以桃七帮目前的状况和陶七娘的能耐,即使不联姻,我们挤掉它只是迟早的事。天一帮与申屠世家中,我们必须选择一个朋友一个敌人,若是明夷,会如何选?”

明夷犹豫了会儿:“如果两边都关系不差,我会选更厉害的一个,在一般人的眼中,天下第一帮依然是天一帮吧。”

“我会选申屠世家。”夏幻枫懒洋洋说道,“在商人与土匪之间,我更愿意与土匪打交道。”

明夷有些想乐,这话说得十分形象。龚君昊是十足的商人做派,包括叶,说个话都要绕三圈,对谁都是满脸笑,背后捅你一刀防不胜防那种。申屠兄弟则是凶相外露,彪悍之气难以掩饰,活像山上的土匪头子,相比而言,实际上要容易相与些。

当然,最近明夷对申屠世家的好感也是飙升,接着说道:“一般人眼中,天一帮占有,在我看来,申屠世家才是真正的武林霸主。”

夏幻枫有些兴致:“哦?如何见得?”

明夷斟了杯稠酒,喝来很是顺口:“我原担心申屠兄弟草莽出身,行事少了精细与智谋,不能远虑,如今看来,是我偏颇了。申屠能与世家结交,暗中扩展势力,毫不为江湖所知,绝不是无谋之人。我亲赴洛阳所见,申屠帮派内秩序井然,帮众精神昂扬,列队有序,可见帮派内众志成城。反观天一帮的营地,兵器散落,帮众有颓唐之感,不可同日而语。”

夏幻枫笑道:“那是自然。申屠兄弟以义立帮,平日吃用穿度与帮内兄弟并无二致,凡有大的进项,必与弟兄同乐,因此备受爱戴。我了解过一些他们的帮内规矩,层层管束,严进严出,凡有损害弟兄者,必重罚。条目细致,执行有专,我也是极其佩服。反观天一帮,帮主执事与帮众之间更似雇工,且帮主夫人的亲族都在帮众任重职,帮内有怨言。”

明夷点头,心领神会。这些大帮派,已如同企业集团。天一帮这般重裙带关系,又无企业文化支撑,一旦遇上挫败,尤其是经济重创,无法给帮众及时发安家费,只要稍给些甜头,势必大量倒戈。因此,天一帮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摇摇欲坠,规模越大,越是沉重,如大象之舞。

“所以,你打算欺瞒申屠兄弟,一直这样下去?”明夷无法不想到洪奕,她还盼着夏幻枫能早日归隐,与她共谐连理。

夏幻枫轻笑:“待上官能与他抗衡,有没有我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明夷也无心再问。夏幻枫的选择是对的,他的眼光与头脑已经超越时代,或许,他才是这部戏的**oss吧。难以想象,还会有比他更厉害的人物。

夏幻枫似有些疲了:“我得休息会儿,晚上怕是又要陪申屠又喝到天明,唉。”

明夷叮嘱了几句,便自行退了。

如果明日取到药,她需得立刻送往医庐,今晚也需养好精神,那一路不是平坦大道,只希望天公作美,山路好行些。

想了下,还是去行露院找洪奕将就一晚。明日一早与她同去容异坊等郑灏的消息,药一到就出发。

洪奕见明夷赶来,也是喜出望外,听得郑灏取药之事,直言定要陪明夷上山,怕她一人不安全。言谈间有欲语还休,明夷知她心中所想,笑道:“不用担心,今晚夏幻枫不会来打扰你我,他还得陪着申屠又喝通宵。”

洪奕皱紧了眉:“那人要是喝醉毛手毛脚怎么办?”

明夷哈哈一声:“人家也是有头有脸江湖大佬,不会做这么没水准的事。何况,万一是你家幻枫硬要坐人家大腿呢?”

“哪边屁股坐的,我把他哪边打烂。”洪奕咬牙切齿状。

“两边呢?”明夷就爱看她着急。

洪奕狠狠瞪她一眼:“那我就把他打成半身不遂,下半辈子我伺候他就是了。”

“好狠的心啊。”明夷打了个哈欠,真有些疲惫,“你以前还挺爱看腐文的,怎么现在改性子了?”

“别人怎么腐都行,我的男人不行。”洪奕哼了声。

“双标。叶公好龙。”明夷嘟囔几句,不顾洪奕嚷着让她洗澡,倒头就睡。

早晨洪奕起得比明夷更早,梳洗打扮早就停当,颇用了点心思。今日要爬山,她找了两双皮靴来,给明夷也备了,否则她脚趾又要再伤一次。皮靴必配胡服,她终于可以尝试师娘子箱底的特制胡服,上衣是宽袖收拢,浅蓝色半透的丝质隐着粉色牡丹花纹,腰封很宽,银线绣制,显得腰身盈盈一握,既便于行动又不失妖娆。

给明夷准备的也是一样风格,稍低调些。明夷又要了两只纱笠,可遮阳也防备骤雨。

洪奕觉得有趣,将纱笠戴上,撩开面前的粉色薄纱,嫣然一笑,细心描绘的凤眼淌满风流。明夷笑道:“画那么仔细作甚,一会儿爬山出了点汗就更不好看。”

洪奕细细又上一层唇脂,左右顾盼,铜鉴在手中东照细望,还算满意:“你家时之初不在长安,你当然可以随意。我一会儿可要见到我郎君,岂可毫不修饰在他面前?”

明夷转动了一下脖子:“怎么你们晚上都关了灯行房吗?”

洪奕瞥她一眼:“怎么对我闺房事这么感兴趣了?”

“没兴趣,我只是想知道老夫老妻了,难得他没见过你没修饰的模样?”明夷踩了睬脚下的皮靴,还算舒服。

洪奕懒得理她:“哪怕千次万次,也要有头一次遇见时候那样要求自己,否则岂不是越来越无趣。”

明夷微微皱着眉,摇着头,凑到她身边:“只可惜,还是不如夏娘子美貌。”

洪奕一梳子砸到她头上:“你这么讨厌,不怕我不陪你去吗?”

“不怕,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怕了你了。”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八章 灵药

一早守候消息的不止明夷和洪奕,还有洪奕朝思暮想的人。

明夷觉得眼前这场景虽有些怪异但还是非常养眼的。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一个胡服束发,中性洒脱,一个华服绣锦,光彩耀目。二人笑盈盈相对,旁若无人,互相夸赞,变本加厉。

继而又是嘘寒问暖,洪奕口快,说出要去山中神医处送药。明夷只觉得他目光如剑,直直刺来,只得解释道:“神医是殷妈妈的旧相识,性情古怪,不见生人,洪奕之前患病曾去求医,因此便让她陪我去。”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我就不便相陪了,你们定要小心,山路艰险,勿掉以轻心。”

洪奕穿了胡服,自觉充满豪气,拍着胸脯说:“放心,如果午时之前能出发,我们晚上便能赶回来。”

夏幻枫看着宫门方向:“不好说。”

明夷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会有什么变故吗?”

夏幻枫摇了摇头:“一定会取到的,只不过难免有些周折。”

洪奕不明白:“我们为何不陪着郑灏等呢?这样一拿到药就能出发。”

夏幻枫耐心十足:“若公主听得人报,有三位美貌娘子陪在她未来夫君身边等候,还会不会把药拿出来?”

洪奕恍然大悟,又痴痴笑起来:“幻枫谬赞了,你才真真美貌。”

明夷看不过去:“你二人都是倾国倾城之貌,别再互相吹捧了。”

三人站于街中实在太过抢眼,便在二楼临街的雅间等着,眼神一刻不敢离开街头。守到将近午时,仍无消息。明夷揉了揉酸痛的眼,心里一阵慌乱,又不敢说出口,强撑着,继续等候。

夏幻枫看来很是笃定,与洪奕小声私语,洪奕大约受了他的影响,镇定下来,拉着明夷的手,间或轻轻拍两下,让她不要如此焦虑。

街头熟悉的容异坊马车出现在视野中,明夷蹦了起来,快步下楼迎接。夏幻枫拉着洪奕紧跟其后。

郑灏跳下马车,脸上却无一丝笑容。吓得明夷心头一震,腿都软了,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拿不到药,她此去只有见殷妈妈最后一面了。

明夷瞧着郑灏,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倒把郑灏吓了一跳:“明娘子这是怎么了?是我来晚了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锦盒:“是不是我拿回来太晚了?”

明夷见药,立即破涕为笑:“我以为郑兄没拿到药。”

“药是肯定要拿的。我答应幻枫的事,岂能食言。”他说着,眼中却只有落寞,将锦盒送到明夷手中,“若能救人一命,那我所为都是值得。”

夏幻枫见他面色难看,问道:“公主难为你了?”

郑灏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主意,圣上口谕下来,令我回乡送药看望姨母之后速回长安,明年元月一过便完婚。”

明夷见他神色无比落寞,知他是想到与心爱之人要长久别离,定是十分伤痛,想开口安慰,看一眼洪奕,想到她说郑灏英年早逝,恐怕这次会荥阳是他与卢娘子最后一面了。

“来日方长。回去好好安顿好卢娘子,多使人看着,莫让她伤心过度做了傻事。”明夷只能这么说,希望能避免多一个受害的人。

郑灏点头:“她私自离家,已不被卢氏所容。我到了长安,成婚后,也不会再有人盯着荥阳怕我逃遁。我会安排她在我家,便当个义女对待,我爷娘也深深愧疚于她,定会好好待她。”

夏幻枫知道他归心似箭,便给他布下酒席践行,又备上各种干果干肉点心,路上食用。明夷怕时间来不急,婉拒了二人的邀请,只要了几块蒸饼,两壶清水,与洪奕即刻坐马车出发。

车至山腰,只得不幸。明夷叮嘱车夫若到城门关闭前不见她们回来,便先回城,第二日早上再来等。想着如果路上脚程慢,不如在医庐过一夜,也好多陪陪殷妈妈,替缪四娘打打下手。

明夷走过几次,这条路已经烂熟于胸,二人在路上话也不敢多说,一怕口干舌燥,一时找不到泉水,二怕力竭气弱,又分了神,伤了脚,必定寸步难行。

山顶最艰难处,两人往下看,都一身冷汗。洪奕从腰带中取了一根细细的皮绳:“系在腰上。”

“这是什么?”明夷拽了拽皮绳,相当结实。

洪奕笑道:“我运动神经比你强,我先过去,把皮绳系在大树上,然后拽着你过来,你也好有些安全感。”

明夷听言系上:“洪奕。”

“怎么?”

“谢谢你。”

“你傻啊,这点小事。别再说了,肉麻死了。”

“好,不说。”

过了山顶峭壁,往下去虽很费力,好在并不那么艰险。二人小心翼翼到达洗心谷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

“看来今晚出不去了。”明夷看了看红霞,怕是晚上还有风雨。

洪奕揉了揉腿:“就算来得及出去,我也走不动了。就在这儿过一夜吧。”

缪四娘看到明夷前来,口中不说,眼里也有些发红,看来她默默盼望了多日,对殷妈妈的病也是焦虑万分。

洪奕第一时间进内室看殷妈妈,明夷却有些不忍心看,怕看到她更加枯槁的模样,心里太难受。

明夷的大事便是如同献宝一般,把九鲲散拿了出来:“四娘你看这个对不对。”

缪四娘打开锦盒,是一个红釉瓷盒,再打开,是一枚蜡丸,用银针一挑,蜡丸从中间裂开,露出黄白色的粉末。缪四娘用针挑了一些粉末,尝了尝,略一凝思:“没错,这必是九鲲散。”

明夷觉得神奇:“既是深宫灵药,四娘从何辨别。”

缪四娘轻笑:“我先夫留下的书册中曾有提过,这是他师门留下的秘方,对于九鲲散的调制、性味、用法都有记载。只可惜所用材料太过珍贵,非君王之力不可为。”

缪四娘转身忙碌起来,显然不想在与她多说。明夷想到缪四娘是令狐家的女儿,许多也就不必再问。皇宫有什么,令狐家怕是比皇帝更清楚。 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九章 闺蜜

缪四娘将九鲲散撒入石臼中,又加入各种药材细细舂着,明夷看自己也帮不上忙,便也去里屋看殷妈妈。

殷妈妈正和洪奕说话,见明夷进来,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眼里微微闪出点儿光,照亮了清瘦的脸。明夷心里不好受,这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病榻之上身体衰弱之人,因为她的到来而顿生神彩,这种情感言语无法形容也无需赘述。这种被需要被盼望的感觉,让明夷深深庆幸,无论如何自己把药拿到手了,否则她不知怎么面对殷妈妈,面对岑伯和四君子,甚至怎么面对自己。

明夷收拾了一下情绪,笑盈盈坐到殷妈妈床头:“妈妈气色好多了。”

殷妈妈笑道:“我也觉得,四娘这些日子给我调养着,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明夷拉住她的手:“我给你带了药来,过几日你就能康复了,在山里不被俗事烦扰,多休养一段日子也好。”

殷妈妈看看外面:“如果好了,四娘自然会赶我走,她喜欢清静。”

缪四娘听到了,冷不防来了句:“你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马上就赶你们走。”

殷妈妈皱了皱鼻头,轻声说道:“你看,我身体好些了她就厉害起来。前几日我有次晕厥,她在我耳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怕醒了她尴尬,只得硬生生装昏睡半个时辰。”

明夷与洪奕对看一眼,扑哧乐起来。这两人的情谊,还真有些像她们俩,嘴上不认输,心里十分在乎。

缪四娘冷冰冰的声音传进来:“你好好歇着,一会儿针灸别又扛不住晕过去。”

殷妈妈给明夷递了个眼神,三人皆掩嘴不敢笑出声。

明夷羡慕道:“你二人不常聚首,能情同姐妹这么多年,真是羡煞。”

洪奕撞了撞她肩膀:“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到我们老得不认得彼此。”

明夷难掩笑意:“肉麻。”

殷妈妈看这二人,很是欣慰:“能有相扶相携的好友,比夫妻更难求。好生珍惜,勿忘本心才好。”

明夷见殷妈妈多说几句又开始有些咳嗽,帮她躺平盖上被子:“妈妈休息会儿,我们就在旁边陪着。”

殷妈妈点了点头,安静躺好,闭目养神。

看她从方才的侃侃而谈到现在闭目无语,明夷突然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暗暗吐了口水,童年无忌。心里满满的都是后怕,如果不是夏幻枫还有郑灏这步棋,而公主和圣上是真无比看重这个未来驸马,此刻,恐怕真的要亲见殷妈妈回光返照了。

如果不是九鲲散确实存世,再多运气也是白费。即使有一天,财富堆积如山,权势称霸江湖,高官听任摆布,遇到这种事,都只能向天祝祷。

明夷深深理解了宣宗为何执迷于修道与炼药,生老病死的无奈,并不挑人,无论乞丐还是皇帝。

缪四娘拿着针包进来,外屋的药罐里在汩汩熬着药,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腥味。殷妈妈脸都皱到一起,睁眼看着缪四娘:“什么味道,不是要我喝吧?太呛人了。”

“要么喝,要么死。”缪四娘拉长了脸,没一点笑容,向明夷与洪奕瞟了一眼,“你们出去看着,把门带上。”

明夷拉着洪奕一刻不敢多呆,回头偷看一眼,缪四娘正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帮着殷妈妈翻身。关上门,一切都交给她了。

洪奕捏着鼻子围着火炉转了两圈:“这屋里也不进风,火不会熄,为什么让我们看着?”

明夷也不由皱起了眉,距离太近,那气味更加怪异,鱼腥味之外,还有一种血腥味,幸好二人也没吃什么东西,否则怕是会被熏得吐出来。

“赶我们出来不是因为炉子要看,只是嫌你在旁边呱噪碍事而已。”明夷说完,连忙避开,知道洪奕的长手长脚要开始攻击。

洪奕眼睛盯着火炉,倒没动手:“我怕不小心撞到药罐子,有种跟我到外面比划。”

“走就走。”九鲲散送到,明夷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恨不得到广阔的地方蹦跳一阵,这几天紧绷的神经都快断了,总算是有了好的结果。

未敢走远,听得到药罐下火焰的声音,两人在医庐外都忘了要比划还是要争吵,静静靠着墙坐下,眼前是一片犹如幻梦的风景。

烈焰般火红的天际,渐渐被清冷的夜色吞噬,却还在垂死挣扎,戮力角逐。隐约出现的几颗星是蒙昧的,没有晴夜那般的闪耀,倒更多了几分神秘气息。

倦鸟归林,呼扇翅膀的声音似就在耳边。夜虫嘶鸣,秋夜越发凉,已是最后的章。

“借我靠一下。”明夷声音有些哑,眼前火红的影像模糊成一片,像晕开的红墨水,眼睛酸了,身上无一处不酸痛。

洪奕见她如此安静,也不再抬杠:“怎么?是不是累到了?”

“还好,今晚不用再爬山。明天,一切都会好的。”明夷喃喃道。

“很久没听你说这句话了。”洪奕嘴边扬起笑容,“以前你累了,不开心了,都会打电话给我,但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你说到最后一句一定是,明天都会好的。也不知道是你求安慰,还是我被你治愈。反正放下电话,我也莫名相信,明天都会好的。”

明夷的眼睛闭上,被宁静包围,除了隐隐还有难闻的腥味,一切都那么完美:“治愈?你也有需要治愈的时候吗?我以为你是世上最洒脱,最会享受人生的。”

洪奕并未辩驳:“论吃,我勉强也算食不厌精,烩不厌细。论穿,我衣裳从来只穿一季。论色,我身边的男人个个上得了台面。但这些只是习惯和方式,该烦闷的依然会烦闷,该低落的依然会低落。只是我不会说出口而已,这么多年我都是别人眼里被羡慕的对象,说又有何用?不过换来一句无病呻吟,故意炫耀。”

“连我都不能说吗?”明夷没想到洪奕洒脱背后还有这样的烦扰。

“你啊,心太重。任何一件事到你身上,都会变成山一样的负担,你会竭尽全力要把它解决得很完美。我那敢与你说,你自己已经够累了。”洪奕拍了下她的脑门,“咱俩,就是这样完全相反,所以才惺惺相惜吧。”

“是吧。”明夷听着,渐渐呼吸变沉,昏睡过去。 2k阅读网

第三百章 半年

“醒醒!”明夷觉得脸庞生疼,惊呼了声醒过来,洪奕的手正掐着她的脸。

洪奕理直气壮:“叫不醒,只能动手了。你不能指望我把你当睡美人吻醒吧?”

明夷无言,揉着脸,提鼻子就闻,发现鱼腥味荡然无存,尖叫一声跳起来:“药不是烧干了吧!”

洪奕知道她着紧此事,也不敢玩笑:“早就熬好了,四娘喂殷妈妈喝下了。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我看越来越凉,怕你冻坏了,又抱不动……”

“好好,谢谢了,我知道自己胖。”明夷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问:“她们都睡了?”

“四娘在看医书,殷妈妈睡下了。交代我们睡在里屋她床上。她今晚要通宵看书,还有一壶药需要半夜开始熬,明早日出前给殷妈妈服用。”洪奕哆嗦了下,夜里的风果然有了深秋的凉意,拉着明夷往屋里走。

明夷看到缪四娘正襟危坐,浑身也紧张起来,可能因为她是之初的亲姑姑,总觉得像是自己婆婆一样,生怕言行不当被婆婆嫌弃,连呼吸都怕声音太大了。

走过去不说话也不像话,硬着头皮出声:“四娘如此太过辛苦,不如夜里煮上药,叫我出来看火,四娘可以睡会儿。”

明夷说到一半,想起刚才自己看火都看睡着了,满脸通红,怕被缪四娘开口呛声。

没想到缪四娘倒是十分温柔:“不用了,明早你们还要赶路,多休息些。我白日清闲,有的是时间睡。”

明夷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缪四娘又开口道:“之初为何没陪你来?”

“他不在长安,还需十多日功夫才能回来。”明夷回道。

缪四娘温和的脸色立马有些冷,皱起了眉:“这孩子……你让他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一趟。”

明夷恭恭敬敬道:“好,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道过晚安,蹑手蹑脚在里屋睡下。倦意又来得极快,大概药香之中有安定的成分吧,她想着,昏昏睡去。

灯焰摇曳,有勺碗碰撞之声,明夷迷迷糊糊睁眼,鼻腔里又满是腥味。她看一眼窗外,天空已泛白,只是层云蔽日,阴沉沉,难怪还需要油灯照明。

利落起身,昨日已显得贪睡,好歹要给四娘留个勤快的印象。走过去请了个早安,便到枕边,扶着殷妈妈,方便缪四娘喂药。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缪四娘的背上略为长了些肉,没有来时那样瘦骨嶙峋之感。眼神里多了些灵动,生气慢慢回来了。

轻声问道:“殷妈妈何时能大好?”

缪四娘说道:“现在服这第二碗,到午时喝第三碗,便可见好。但还需在我这儿调养半月,我给配一些固本汤药,回去之后记得多食牛羊肉,少受风寒,身子虽比不得一般人,总还能延寿十几二十年吧。”

明夷未想到缪四娘会说得如此直白,怕殷妈妈听了心里头不舒服,谁会象听到自己的寿数有限呢?

殷妈妈却显得很高兴:“若活得二十年,便快要到古稀,实在福厚了。”

缪四娘嘴角一撇:“是啊,我未必都活得过你。”

“胡说什么,你在这山里过的神仙日子,又善调养,怕是要长生不老。”殷妈妈说得急,又咳嗽起来。

缪四娘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药汁,嗔怪道:“还跟小孩子一样。”

明夷见喂完药,便静静走开,这两位的世界,也是自己不想在其中碍眼的。一个是令狐家的女儿,一个是韦澳的红颜,男人之间友也罢敌也罢,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几十年,恐怕唯一留下的最珍贵的,反而是这两个争斗边缘女子的真情实感。

若自己到了年迈时候,回首能留下的又是什么?

她看着半睡半醒的洪奕,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时之初。希望那时,这两人都在,此生无憾。

缪四娘回头提醒她:“叫醒她早点动身吧,恐怕中午会下雨,山路就不好走了。”

明夷点头,摇醒洪奕,催她赶紧穿戴好,赶在雨落之前必须越过那道危险的悬崖。

离别匆匆,约好半个月后再来接殷妈妈出山。缪四娘又叮嘱,务必让之初早些来见她。明夷虽疑惑为何如此慎而重之反复要求,但也不好多问。

天阴,风凉,飒飒之声不绝于耳,偶起大风,枯黄的树叶扑头盖脸飞来,打得人生疼。二人互相扶持,行路尚算顺利。刚上马车,便下起倾盆大雨。打开车帘,明夷便冷得打了个寒颤,想起读书时那句一阵秋雨一阵凉,从夏到冬,来这个时代已经半年。

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更多是感觉,竟然还只有半年。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拾靥坊从濒临关铺到开设分铺,升级版的承未阁都即将营业。原本只有她和连山两人胼手砥足,现在有一屋子工人,有葵娘、胤娘和新来的四个丫头,有成言、辛五郎、贾七郎和四君子,以后还有岑伯和殷妈妈,这终于算是一个大家庭,开始有了互相的信赖和安全感。

官场上,从刘恩朝、伍谦平到竟然与朝中位极人臣的几位扯上关系,恐怕以后还会越来越深入。

江湖中,更是神奇。有了一位武功盖世的爱人,当上一个帮派的代帮主,以后这个帮派还将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帮。在她身边,有赛过诸葛的夏幻枫,还有身藏绝技的邢卿,有那些终有一日会将她视为领袖的长老们。

这些变化,是多少人用十年为数换不来的,而她何德何能,只用了半年。

更可怕的是,她觉得之后的半年,将会更加天翻地覆,许多真正的质变,都会在下面半年里发生。她期待,又恐惧,一切都已铺陈好,事事牵连在一起,其后的发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无法再逆转。自己,终究也只是这个庞大局面里的一个角色,跳进这个自己一步步经营起来的棋局,而后,听天由命。

唯一不敢想的是,如果来到晚唐,是一个游戏副本,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到哪一步,才算是完成最终成就?到时,她还能不能自己决定去留?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一章 有喜?

回到承未阁,明夷整个人都要散了。连山有一堆事要交代,跟在明夷身后一一说来。说岑伯今日能过来了,已经备好他的房间,四位小郎各自安置好,还未见过主家。东西南北四个清倌人自从来了承未阁也未有安排什么事,连山便做主让葵娘陪着四人练练琴曲,烹茶习字,帮着女工分拣鲜花,大家相处都很愉快。

只是四位小郎性子古怪些,不肯轻易见人,只有竹君问了连山一些阁内布置的问题,其他三人都未露面。竹君传话说,待明娘子回来,再带弟弟们去请安。

明夷揉了揉眉,脑子嗡嗡响。这四位小娘子四位小郎都是仙人之姿,凑在一起好看是好看,也总要早一日人尽其能,否则都是白花花银子养着,她总也是个商人,不犯这个傻。但承未阁开张是件大事,怎么都要石若山的大婚之后,再做安排。

胤娘那儿,也不知现在情绪如何。顾不上了,待下夏幻枫有了消息,知道怎么能获取叶的欢心,再做打算吧。

她摇了摇手:“知道了,我需休息半晌。夜里工人歇了,让四位小郎与四位小娘子在承未阁大厅等我。”

连山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之类,便退下了。

很少在白日里睡那么舒服,一来实在攀山越岭累到,昨夜与洪奕挤在一起,又没睡得舒坦,二来,秋雨淋漓不断,天色晦暗,凉风习习,雨水滴答,是最好的催眠背景。

白日里的梦,不知是否有别的意味,或者只是因为太过于思念。梦里头,又在那个雨中的山洞,分不清是窗外的雨声还是梦里的声音,他靠近她,眼神迷蒙,发梢有雨水往下流淌,是别样的性感。她正要闭上眼睛,接受缠绵一吻,却闻到强烈的血腥味,睁眼一看,时之初脸颊上往下流淌的已不是雨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霎时惊醒,心跳急速,惊魂未定。鼻腔中浓浓的腥味驱散不去,想是昨夜那药味太过霸道。忍不住一阵干呕,幸好腹中空虚,可食欲是万万没有了。

仍是不适,吐了些酸水,整个人更难受了。她开始苦思悯想自己的月事是何时,来这个时代后,紊乱得很。似乎已经一个多月,吓得她面色煞白。上次确实是危险期左右,但没那么巧中标了吧!不是也推穴了吗?

忧心忡忡,又难免有一丝丝的甜味。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如果这里孕育着她与时之初的孩子,那就太奇妙了。再不会有那种虚无缥缈的不踏实,不会有觉得看不透他抓不住他的错觉,毕竟他二人是真正血脉融合在一个机体之中了。

那孩子,会不会有他的身材,她的样貌,他的武力,她的智慧?不,所有一切都像他就最好了,他的身上,所有都是最好的。

痴笑起来,虽说此时不想有孩子,但万一有了,也总需去面对。先不让夏幻枫那边知道,自己小心些,保住胎儿,这唐时的衣裙式样宽松,足可以再瞒四五个月。那时,应当已经收服四大长老,承未阁也初具规模,她有了足够的财力势力来保护孩子,便是成亲生子,也不碍事。

下了这决心,她就又开始忧心昨日与一早如此激烈运动,会不会有碍?而后,笑自己杞人忧天,即使有,那还只是个小小的受精卵,身体也无异状,应当无恙吧。

坐卧不定,她决意先找家医馆号脉,还需走得远些,新昌坊哪有不认得她的。带上纱笠,做足了掩饰,明夷悄悄出门。

天不从人愿,还未出门,就迎面遇上岑伯。他是骑马而来,让明夷甚为惊讶。撩开纱笠,迎他进来。才想起岑伯也是行伍出身,善骑术并不稀奇,应当武艺也不差,毕竟是韦澳精挑细选看管竹君教坊这个重要机构的人。

岑伯从马上下来,身板依旧挺直,急切奔来:“我见到行露院的马车回了,打听到去了山腰等候。知道娘子定是从神医处回来,不知坊主现在如何?”

明夷深为所动,岑伯这几日,定是度日如年,他又瘦削了些,精神倒还好:“岑伯放心,殷妈妈已经用了灵药,无性命之忧,在山上休养半个月,我们便接她回来。”

岑伯老泪纵横:“那便好,那便好。”

明夷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恐怕岑伯这二十年的守候,主仆之情早已升华为相依相伴的生死之交,比情爱更深沉。若殷妈妈这回重获新生,或者可以放下对韦澳的执念,做回一个更关注自己生活的女人。

岑伯擦干泪,说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接坊主回来之日,请由老朽亲驾马车去迎。”

明夷点头,这事即使他不说,明夷也有所考虑,行露院的车夫嘴巴那么不紧,随便打听下就能问出他们的动向,太过危险。教坊本身有马车,现在就停在承未阁院中,有岑伯驾车,再好不过。

岑伯进院,明夷唤来连山给二人介绍,送岑伯到承未阁给他留的房间休息。连山退下后,岑伯叫住明夷,有话要说。

岑伯往外看了眼,闭上房门,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来,递到明夷手中:“这里是两张地契,是昨日我将教坊卖出,典当了所有物事,去买来的。这是坊主之前选好并叮嘱的。教坊出手后,钱财数额太大,怕引来宵小觊觎,便约了地主,直接签下这地契。”

明夷看了眼,也不甚明白,但手头依然沉甸甸的,这可是殷妈妈的身家性命。

岑伯的眼神未离开那两张纸:“明娘子大约早已知道我们背后的大人,他为自保早已把教坊当作弃卒。这地契,虽本钱是大人所出,但坊主这些年为他所操劳的,早已超出许多。教坊经营有道,才能撑住行露院和竹君教坊的风光。”

明夷点头:“我明白,这地契我先代为保管。会找个妥贴的去处。”

岑伯摇了摇头:“坊主吩咐,地契给明娘子处理便好。”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二章 地主

明夷听言,也是十分震颤。她不知这地契意味着什么,但这至少价值一个竹君教坊,教坊在东市最好的地段,闹中取静,面积广阔,园林精致,建筑宏伟。若放到现在,就是市中心黄金地段超过千平的顶级独立别墅,这是什么概念?

用教坊换地契,这使得明夷喜忧参半。喜的是,换成土地也好,宅院也好,比金银现钱确实要踏实得多。忧的是,这可是乱世唐末,自己有生之年恐怕是要变天,到时,这地契极可能是废纸一张。田园荒芜,宅院焚毁,毫无意义。

更主要是,这地契并不是自己的财产,而是殷妈妈的安身立命之物。她拿在手里,倒有点像烫手山芋。自己决然是没有脸霸占这些财物,但又该如何处理呢?

岑伯看她一脸为难,也猜出了几分,说道:“娘子不用多虑,坊主给选的这两块地,你随老朽一看便知是何用处。”

明夷听言,倒是更加安心,殷妈妈的安排定有她的道理。

岑伯与明夷一同下楼,明夷想要去取马。岑伯摇头:“头一个地方,只需步行。娘子可曾看清地契上的文字?”

明夷摇头,展开观看,头一张的地址写的竟是新昌坊,难怪只需步行。

这个宅院在新昌坊的正中,与竹君教坊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低调,内有乾坤。

岑伯打开门口铜锁,吱呀推门,是一道雕刻四神兽的影壁,气势非凡。

影壁之后,是前院,与丰家老宅结构相似,宽度上整整大了一倍。树木花卉,井然有序,十分大气。两侧两排树木,藏于其后的,一边是马厩,一边是一排小楼,住着家丁厨子马夫等人。中间两行灌木,夹着主道,直通一座楼宇。此楼名为汇贤,大厅宽敞简洁,雕檐画壁,有书生之气。堂高总有四五米,胜过扬州上官府。

楼后为后院,与前院的肃穆不同,更似江南园林,池塘假山,花丛果林,水榭长廊,赏心悦目。围着后院的建筑,格外独特,呈现弧形,三层小楼围着后院,两侧辅楼有长廊连接。

岑伯介绍,中间主楼是主人居住,有卧房六间,书房四间,小厅两间。一侧辅楼是厨房与饭堂,前主人信佛,还留着经堂和佛香阁。另一侧辅楼住的是贴身的婢女与家中管事。

明夷叹为观止,这里比教坊虽差了地段和面积,但有别样的雅致,与之相比,丰家老宅面积只有四分之一,气派更是差之千里。

岑伯说道:“这本是教坊一位贵客的私宅,买来在外室名下,获罪抄家后,那外室一直想售卖,苦于不敢声张。坊主找了去,让给留着。现在终于买了下来。”

明夷长叹一声:“真是硕鼠当道,买给外室的宅院都如此奢华。”

岑伯继续道:“殷妈妈留下句话,这里才适合一帮之主。”

明夷大为震撼,没想到殷妈妈能想到这一步,自己也不得不领情。必须有个合理的方案,算了下,每月租金给足,按现代价格,十万应该算是不少了,她想了想:“上官帮派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这样吧,这地契不改名,我只代为收藏。宅子依然是坊主的。我们帮派租来使用,每月便给坊主三十两租金,到我们能买下时,再谈价钱。如此,坊主与岑伯每月手头也十分松动,本钱也不会少。”

岑伯赞许道:“坊主也说,明娘子不是贪财失义之人。钱财之事,一向是坊主做主,我只传达她的意思。待坊主回来,娘子再与她商议吧。”

明夷点头:“好,这里极合我心意,离老宅又近,简直是无懈可击。”

岑伯难得露出了笑容:“坊主也说明娘子定会看上。你喜欢就好,也不会枉费她的心思。”

明夷随他往外走,心里想着,岑伯果真是满心都是殷妈妈。三句话要说两次坊主,如此忠心耿耿用情至深,恐怕她见过的人中,只有连山待明娘子能与此相比。

想到这儿,她又担心,殷妈妈若是对岑伯的感觉,像是自己对连山一般,这事儿可就不好成就了。胡思乱想着,这又是不同,毕竟殷妈妈心头的韦澳是不可能再与她相偕手,若自己到了这岁数,孑然一身,恐怕也抵不住身边陪伴二十年的管家,定会感动而动情。

又觉得自己对不住连山,感情是不可能给了,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未来妻子胤娘,这也便罢,还要将胤娘送到刘义宗和叶身边。自己这个角色,越来越像心机狠毒的大反派啊。

事到如今,能为连山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后半生考虑,将丰家老宅和拾靥坊留给他。而胤娘那儿,若能有不用**的法子,就更好了。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回到老宅,岑伯请连山将自己的马和明夷的马牵出来,邀明夷随自己上路。

明夷也是非常好奇,地契上看,写的城东良田,不知殷妈妈又会给她什么惊喜。

驱马往城东去,出城不远,就到了这片良田。一眼无际。岑伯带着她骑马沿着这片田兜了一圈,看得她乐不可支,彻底感觉了一把做地主的过瘾。

她在意的是,这片田地,离天一帮的分舵不到五里路。面积不输天一帮,而且荒地面积很少。若在荒地上建房屋,也不影响这些良田耕种。

岑伯介绍说:“这些田都有农家种,每年用粮食交租。这是长安近郊最好的田地之一。”

明夷心知,前主人恐怕也是位极人臣。得到这样的好田地,需要的不仅是钱,更重要是时机和人脉。殷妈妈真是将最好的,都化成这两张纸了。

至此,明夷突然觉得腰板硬了起来,她也是城里有房,城外有地的巨富了。虽然这房和地都不是她的,但底气,已经与今日一早截然不同。哪怕为了殷妈妈这些心思,她也得把上官帮派好好弄起来。

当然,这两张地契在自己手里还是不放心,包括要如何处理,还得和她的夏副帮主商量。回城,送岑伯回老宅,她趁天色未暗,还算安全,直奔容异坊。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三章 有趣

看到两张地契,夏幻枫的惊吓表情凝固了许久,这是明夷头一次看到夏幻枫有些失控。他抬起头,满眼认真:“你知道这两张纸价值多少吗?”

明夷摇头,心里盘算着,如果在现代,八位数应当有吧。

夏幻枫一脸凝重:“如果换算成朝廷一品大员的俸禄,不吃不喝三十年。如果换成容异坊这样的一流酒楼,能买下二十间。仅仅竹君教坊的地契房契卖不到这个价,恐怕还变卖了不少珍玩。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有那么贵重的东西流入市场,避不过西市商人的鼻子,我不可能不知道。”

明夷还在那些数字里发懵,估算着,三四千万?对普通人来说是很大的数字啦,但高官巨贪之类,也算正常吧。或应当说,今人此技远超唐时古人。

回神,想到夏幻枫所问,明夷说道:“殷妈妈一向是谨慎仔细之人,她的病是痼疾,应当早已开始为今日做准备。存下的未必是什么珍宝,只是金银。”

明夷想到那日投四君子所用的银锭龙柱,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夏幻枫还是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有如此身家,却肯全部交给非亲非故之人,真乃风尘奇女子。”

“说非亲非故,也不准确。”明夷倒是稍有些理解,“一是脾气相投,二是患难之交。再多财宝宅地,可能换来一条性命?”

夏幻枫点头:“也是,若无你为她寻到灵药,怕是如今已不在人世。这身外之物又有何用。如今能信你,交托给你,也是应当。”

明夷笑道:“这世上多少以怨报德?何况此事我只是奔忙两日,幸有幻枫,动用了如此重要的关系,又劳动申屠兄弟,又欠了郑灏天大的人情。我真不知该如何谢幻枫才是。”

夏幻枫摇了摇那两张地契:“你救她,她以全副身家信任交托。我帮你,你以这惊天财富信任交托于我,都算扯平。”

明夷哈哈笑道:“我与你本坐一条船,信任是理所应当,何谈扯平?”

“你也如此说了,既是无分彼此,又何来欠人情?”夏幻枫回道。

明夷亦有久藏心底的疑惑,干脆问了出口:“幻枫如此善于谋略,兼具人情练达,文武齐备却又不谋财势,只乐在登顶之趣。想与你合作的人应当大有人在,可各取所需。为何选了我?”

夏幻枫亦有兴致作答:“方才明夷所说,已道尽了原因。这世上,能懂我信我不求财势只图一乐的人,可谓凤毛麟角。人多以己度人,怎肯信有人可以不在意这漫天的富贵,号令群雄的权力?对我而言,这些不难,并没有什么意思。但能亲手翻云覆雨,才算得上有趣。”

明夷点头:“我虽没这样的境界,但相信幻枫是如此。”

夏幻枫继续道:“你也说到各取所需。我既然知道对方所求是什么,怎肯枉费自己的心思去帮着那些俗人坐上号令武林的位置?德不配位,将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天下的灾祸。明夷虽为女子,胸襟却绝不输男儿。”

明夷被他说得有些羞臊:“我也只是求自己与家人、亲友的安乐畅快,只是身在乱世无以依傍,唯有携信赖之人,砥砺前行。哪称得上什么胸襟,既非圣人无欲,也非胸怀天下。”

夏幻枫看着窗外远处,眼中有讥诮之感:“圣人无欲,则圣人无存。吐纳饮食皆是欲,求生饱暖也是欲。口称胸怀天下者,未必胸襟比得上你我。或者在他们眼中,天下皆蝼蚁走肉,当循己道而行,自以为救世,不过是下一个暴戾祸端。天下之道,天下人行之,独善其身,未必不是胸襟,不失善道。”

明夷寻味许久,夏幻枫的思想还真是更像一个穿越者,她都开始怀疑,难道他的灵魂是未来一个熟读兵书法典,长袖善舞的女装大佬?

明夷叹道:“幻枫高见。若人人能善其身,君子能齐家,商人惠及雇工,地主惠及佃户,居其位,行其事,天下自然太平。”

夏幻枫频频点头:“我欣赏明夷从不好高骛远,为一坊之主,则力求光大生意,敢为人先,想法都很新鲜,还能言行合一。为人姐妹亲友,遇到问题,你亦全力以赴,不遗余力。这样的女子,实在少见。”

明夷概括了一下,这是夸她踏实、创新、有执行力、有义气。好像是这么个理,可被人当面如此夸奖,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幻枫过誉了,这只是我的份内事。”

夏幻枫的吹捧还没结束:“明夷让我决意合作的最重要原因是,有趣。真是有极有趣的人,遇上事,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寻一切可能去解决。与这样的人合作,才有意思。”

明夷忍不住笑起来:“被夸有趣,这也是我最想听到的评价。”

有趣的灵魂,呃,这也算是货真价实的,灵魂。

商业互吹至此,两人也不好意思继续。夏幻枫的结语倒是意味深长:“我倒是庆幸你我都不是彼此心中人选,生不出爱慕之情,否则,倒是浪费了。最有趣的人,留点儿距离相处,才不辜负。”

明夷稍有些尴尬,他毕竟是闺蜜的男人,虽然她很少把他当作男人,整天的打扮太动人了。她一向对闺蜜的男人敬而远之,夏幻枫是特例,谁让他们首先成了搭档。

不过这话,明夷也不知该不该开心。对一个女人来说,得不到男人的爱慕,而是令其觉得有趣和尊敬,算好事吗?如果这个男人也是有趣而值得尊敬的对象,不是爱慕的那一类,那就是极大的好事。

明夷心里想开了,也玩笑道:“我姿色不如洪奕,夏副帮主瞧不上也是正常。”

夏幻枫咧着嘴笑:“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我的意思。你可瞧不上我这种浪荡劲儿,觉得不踏实,我也不是那种会为一个女子改变一切的人。我与洪奕,是同一类人,没有对方在身边,也能各自安好。你不同,你的心重,需要找个和你一样,能把对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

明夷莞尔,心重,夏幻枫和洪奕可真是心有灵犀,连对她的评价都一样。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四章 舞姬

话说至此,明夷也将地契送到,准备回承未阁去,也好让岑伯放心。

夏幻枫想起一事:“你要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着落了,叶的事。”

明夷惊讶道:“这么快?”

夏幻枫浅笑道:“叶毕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关于他的传闻从来都不乏看客。何况他也未刻意隐瞒过。他的未婚妻以前是府尹家中的舞姬,轻盈能跳盘中舞,他一见倾心,竟难得开了口,向府尹要了人。”

明夷也觉意外:“没想到他还会主动开口要人,还以为什么女人都不在他眼中呢。”

“叶孤傲,那些对他主动示好的女子他一眼都不会多看。能得到他的青眼相待,这女子必有惊人之处。只是毕竟无人亲眼见过,我以前曾偷偷问过龚君昊,旁敲侧击。但即使我拿出想亲近叶的借口,龚君昊依旧守口如瓶。只说叶昕喜欢的女子,与我截然不同,劝我死心。”夏幻枫耸了耸肩,表示只能做到这一步。

明夷大喜:“若他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我们倒难办了。如今看来,他喜好的女子,一来轻盈娇小,二来内向柔弱。这两点,胤娘完全符合。接下来,便只要给她加紧训练舞蹈,就极有希望。”

夏幻枫点头:“也是,应当相差无几。长安最好的舞姬应当在行露院,你去找洪奕商量下。你不是从扬州带了一批过来,也找个擅长舞蹈的一同教授她,时间紧迫,希望她有此天赋吧。”

“好,那我立刻去行露院,这几日要抓紧了。”明夷起身要走。

夏幻枫喊住她:“我这儿最近没什么重要的事,新昌坊的这间宅子,你若信得过,我替你布置一下,你升任帮主,总需要有个正经的府邸,也好当帮派联络之用。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大婚后好出发去忙邢卿的事。”

“那是最好,幻枫的眼光,我信得过。”明夷喜出望外,自己承未阁那么多事要处理,加上上官帮派的事,殷妈妈的病,焦头烂额。夏幻枫肯代劳,再好不过。

夏幻枫继续说道:“至于那田地,我明日再去看一下,先维持着现状。现在肖氏夫妇是何打算我们尚不知情,待大婚时,他二人前来,我再试探。他二人是难得的商才,我不想就此错失。”

明夷亦赞成:“无论要多少代价,都使他们能安安分分留在上官帮派,如此,帮众之心亦可安稳。”

二人商定,便又告别。

明夷赶到行露院时,院中已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洪奕在厅中张罗着,一会儿指挥灯笼怎么挂,一会儿让小厮把桌椅排整齐。

而晚晴也不闲着,在一边陪着一位花魁娘子练曲,似乎是叫夕雨。晚晴表情严苛,一遍遍让她重复一句唱词,夕雨战战兢兢,水灵灵的眸子偷偷瞧一眼晚晴,又赶忙低头。那怯生生模样,黄鹂儿般娇嫩的嗓子,倒像个清倌人,真应了她的名字,夜里雨霖霖,有暗香,藤蔓上雪白的一朵朵夕颜花,默默绽放,虽无惊人的娇媚,却生动可人,我见犹怜。

明夷直接拉住了洪奕,问道:“今晚是忙什么?”

洪奕一脸兴奋:“最近客人实在问得急了,我怕再不推出个新的花魁娘子,我这行露院会被掀掉。便让夕雨今晚挑个长安首客,做个迁花之喜。”

“花样还挺多。”明夷笑道,“我都忍不住想留下看热闹了。”

“你留便留,只是你今日穿的女装,在大厅里太扎眼,不怕人家说上官帮派的帮主有什么奇怪癖好吗?”洪奕贼兮兮笑道。

明夷阻止她:“现在还不是,待石帮主大婚后,我才算得上代帮主。”

洪奕皱了皱鼻子:“怎么如此小心,我这儿又没什么外人耳目。”

明夷扫了一圈:“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上次送殷妈妈去山里治病,转眼,车夫就把这消息给告诉了别人,虽然只是殷妈妈的管家,但能告诉他,也能对别人说漏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小心为上。”

洪奕有些生气:“看来这些人都得整顿下,待我有闲了,一个个治他们。不行就换上信得过的。”

明夷觉得好笑,退后一步打量她:“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个青楼妈妈了。”

洪奕懒得与她抬杠:“你就直说吧,没事儿你不会到我这儿来。”

明夷也不耽误她时间:“待今天忙完,你帮我安排下。你可知行露院中,哪位娘子舞技最好?”

“怎么?你要学跳舞,增加闺房情趣吗?”洪奕不怀好意,扫了扫她,“会玩儿呀,我都没想到。”

“什么跟什么!正事。具体的,等你空了再说。或者你明早一起来承未阁,我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明夷想到,虽然洪奕不是叶的菜,但洪奕见识过的男人比自己见过的狗都多,勾引人这种事,有她做参谋,事半功倍。

“跳舞啊,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想不到,行露院以舞技闻名的是绫罗!只是她年岁长了之后,很少在客人面前表演了。但当年,她的舞姿可是艳冠群芳,轰动长安。这些,我从好几个小娘子那儿听过,都想跟她学,又觉得她生性冷淡不好相与,便不敢开口。晚上我帮你去说,我的面子加上是帮你做事,相信她不会拒绝。”洪奕巴拉巴拉飞快把事儿说完了,一脸你别妨碍我,我忙着呢的表情。

明夷识趣,便往晚情那儿去。

晚晴教导完夕雨,气还没喘匀,见明夷走过来,欣喜非常:“明娘子多日不见了,我还挺挂念你。”

明夷眨了眨眼,做个噤声手势:“别让师娘子听到,她心眼小,爱吃醋。”

两人笑作一团。晚晴听说明夷需要人教授舞技,立马自告奋勇:“不是我自夸,我自小习舞,虽不会长安盛行的胡旋舞,但汉宫舞在整个江南无人能敌。”

明夷大喜过望,汉宫飞燕能做掌上舞,正是叶所好,这人,真是找对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五章 画眉

为胤娘找好了舞蹈指导,明夷的心也算放下了。困倦狠狠地袭来,只想赶紧回去睡倒。洪奕腾出空来,问她要不要留下看热闹,可以在楼上瞧。明夷看门口等待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名烦躁。想到一会儿那些人都会用估量物品的眼神打量夕雨,伴着最不堪的想象,明夷禁不住心情恶劣。

匆匆别过,赶往承未阁。明夷此时尤其感到,那是她的归属。

梳洗躺下,享受此刻无比宁静自在,她又被自己吓到坐起,不由说了句:“完了。”

对,她忘了今天出去原本是要做什么的。现在出去找大夫也不合适,深更半夜更引人注目。算了,明天再说吧。

摸着自己小腹,隐隐有些怪怪的感觉,唉,越发觉得有个小生命在里头,默默生长。

明夷微微睁眼,感觉日光还未进来,正待翻身再睡,却闻到一种熟悉气味。张开眼,看到一双眼眸里去,吓得她猛地坐起来,惊魂未定。揉了揉眼镜,摸了摸前面的人,真实的。她呜一声想哭,忍住,扑到他怀里,扎扎实实的感觉,简直不能更加美好。

他像在笑,用力把她抱得更紧:“我担心你,先回来看看。”

明夷一时甜得发昏:“那事不顺利?那就别管了,我不想你再离开那么久。”

时之初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眉目,回来陪你两天,再继续。”

明夷想耍赖撒娇让他留下,特别想,即使知道这样很不理智。不知道是不是怀孕荷尔蒙有了变化。

说起怀孕,如果真的有了,她希望他能第一个知道。

拉住他手,放在肚子上,虽然这样子很老套。明夷更忐忑的是,他可能比她更不希望孩子的来临。

时之初对她的举动有些诧异,看着她带着羞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一眼她放在下腹的手,立刻明白了。

“确定吗?”他问道,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明夷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去医馆。”

时之初微微笑道:“有我在,还去什么医馆。”

他伸手要帮明夷把脉,明夷缩回了手:“如果有了,怎么办?”

明夷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他的答案。过去没有怀上,再怎么说得漂亮,都没有意义,如今问题横在眼前,这个答案尤为重要。哪怕一点犹豫,都会让她跌进谷底。

时之初愣住了,像是动图变成了jpg。明夷的心到了嗓子眼,头脑嗡嗡的,快要爆炸。此时,时之初嘴边重又扬起笑意,不同的是,眼睛开始发红,整张脸都像在发光。

他再次抱住她,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有了,你和孩子就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哪怕豁出性命,我都会保你们周全。”

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有这一句,死也甘愿。

然而一切感动的戏码,都还是一场空。时之初给明夷细心把了两次脉,眉头打成结,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明夷愣愣看着他:“这是?我没怀上?”

时之初嗯了一声,一脸失落。

明夷大笑起来,立马蹦下了床:“如此不是更好?原本我们便打算暂时不要孩儿。”

时之初难得露出孩童般不情愿的模样:“可我方才已经做好准备,都开始想若是女儿,叫什么名字才好。”

“为什么是女儿?”明夷笑嘻嘻拉起他,坐到妆台前,让他给自己画眉。

时之初拿起眉笔,细细描画:“若是女儿,像明夷一般聪明伶俐,乖巧孝顺,承欢膝下,长大便招赘个女婿来,一生都养在我们面前。”

“儿子呢?”明夷逗他。

时之初一脸嫌弃:“那就让他自幼习武,日夜苦练,成年了就送出去自己闯荡。”

明夷笑得乐不可支:“你可真是偏心。”

时之初一手抓住她的下巴:“别动,会画歪。”

明夷听话不动,觉着他的手掌真宽厚,一股热气从他掌心往她脸上去,莫名的舒服。他的两指轻轻捏在她的两腮,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在柔软的两腮比衬下,那指尖微微有些粗糙。这种对比更显得他的用心,十分可爱。

他的双眼凝神在她的眉峰,双眉自然微蹙,是格外专注的样子。从她的眼睛看过去,正对着他挺直的鼻梁,如山峦。坚毅的嘴唇,闭着,微微张开了一点点,像山下神秘的山洞。让她越看越想亲上去,撬开那山洞。

她终于明白,古人所谓画眉之乐,原来不是什么奇怪的情趣,而是互相倾心的两人,眼中只有彼此,愿为对方虚耗最美好的光阴。这种无聊的消遣,却是感情里最珍贵的点滴。

她忍不住问:“你是真心很期待这个孩子?”

“原本并没有,但你说有了的时候,我所有的打算都扔到了脑后,想起的是你怀抱婴孩的样子。那模样,让我觉得莫名安心。”时之初画完了,退后一步,仔细看着。

“待我们都不为俗事所扰,你也找到了你的阿爷,我们再多生几个。”明夷倒开始劝慰他,感觉他的失望比她更甚。

时之初又走近,加了一笔:“你不会再怪我暂时不要孩子吧?”

明夷摇头:“不会。你今日的样子,你的开心也好,失望也好,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我以后再不会纠结于此。”

时之初将铜鉴挪到她面前:“看为夫描眉手段如何?”

明夷看镜中两条弯弯柳叶眉,完美对称,曲线优美,倒是标准的唐朝审美,笑道:“之初描眉手段不让张敞,若大唐有画眉比赛,你必得魁首。”

时之初哭笑不得,点了点明夷的鼻子:“调皮。”

明夷打扮妥当,看时候也不早,便唤之初一同下楼,说今日洪奕、绫罗与晚晴要来,共同调教胤娘。并将她与夏幻枫所拟的方案一一告知,如何让胤娘接近刘义宗,又如何扮作舞姬,吸引叶,设法令二人反目。

时之初听着,一言不发,越听脸色越暗,面沉如水。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六章 剧本

明夷见时之初脸色不对,两人间原本温暖的气氛也突然降温,意识到他恐怕对他们这种手段极为不齿。她开始慌乱起来。

是,整个计划中确实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就是要牺牲胤娘的贞操。这种事情,不是正人君子应当做的,更不是一个好女人做得出来的。她大概真不是个好女人,甚至不是好人。或者,更重要的因素是,她一直对胤娘有成见。在胤娘肯牺牲自己成全大局之前,她从未把她当自己人。

是啊,如果这是洪奕,甚至是葵娘,她都不会这么做。

她脸上火烧火燎,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抓了包。这个剧情,看上去很熟悉,很可怕。如果男主角恰好是个圣母人设,那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还会对女主生出厌弃来。怎么会这样?明明时之初应该是个有童年阴影的侠客,一个理想主义的赤子,最多,还有可能嫉恶如仇两手沾血不把恶人当人命吧!怎么可能是个圣母??

对了,还有更可怕的衍生。如果女配胤娘对男主依然贼心不死,趁此机会嘤嘤嘤扑到男主怀中装委屈,然后来一次酒后****什么的……这个好像小时候看的台湾武侠剧的剧本啊!男主要对女配负责,女主愤然远走他乡什么的!

不行!绝对不行!哪怕放弃这个计划,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明夷刚想开口,时之初的质问已经开始:“这是要牺牲胤娘?”

明夷深深低着头,低声说:“我跟她聊过,她自愿去的。我答应她事后给她和连山完婚,以后拾靥坊也会留给连山。”

时之初叹了一声:“原本这种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也不是不好。只是胤娘答应了未必就是真心,或仅仅有所图,而是她如今寄人篱下,并无从选择。而且,如此对连山太不公平。我们还是想个折衷的法子,能避免胤娘献身就最好。”

明夷像听训话的小学生一样,乖乖听着,不停点头,听到最后,喜出望外。他果然不是圣母,而且,“我们”,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样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明夷作为看遍古装港剧的人,怎会没有一两套剧本:“我有个法子,如果我们给刘义宗下催情药加蒙汗药,让他依稀记得与胤娘越界,关键时候又睡死过去。而后伪装个现场,早晨醒来,他身边躺着哭哭啼啼的胤娘,床单有血迹,他自然就相信自己坏了人的身子。”

时之初看着明夷,看了会儿,笑说:“你怎么一肚子坏水,我都有些怕了。哪天被你设计了也不知。”

明夷看他会玩笑,才松懈下来,拉他来,倚靠在他身上:“我在你面前,透明如水,哪里还设计得了你。”

时之初答应去找缪四娘那儿寻药,这种程度的药,即使没有现成的,她调制出来也是小菜一碟。

说起缪四娘,明夷想起之前她的嘱咐,赶紧转告时之初:“你姑母让你回来立刻去找她。我本以为你还有几天才会回来,她看样子很着急。”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时之初随口应道。

明夷想到缪四娘当时再三嘱咐的焦急,有些不安:“究竟是什么事?她看来很担心。”

时之初浅浅一笑,在她额头啄了一下:“没事,我不是之前服用增加内力的药,因而内力增长过旺吗?我用推穴方法能缓解,但她希望能用药调理过来,让我经常去给她看看,效果如何。”

明夷绕着他转一圈,把他前后看了个遍:“你确定不会有事,是吧?”

“当然不会。”时之初叮嘱道,“你便在此好好等我,我今晚定会赶回来。”

明夷点头:“好,我备好酒菜等你。”

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怎么这话,像立了个不吉利的flag?

时之初刚离开没多久,行露院的马车便到了。下来三位美人,使得新昌坊丰家老宅蓬荜生辉。其他人倒好,在前院帮着洗花的四位小娘子,丰家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像一窝小狗仔一般向晚晴跑去,围着她说个不停。

晚晴问过她们的新名字,也说好:“这名字大方又不娇柔,希望你们以后不用再以色侍人。”

明夷听了,向她点头微笑,自己没看错晚晴,是个有气度有力量的女人。

明夷好奇的是晚晴与绫罗之间竟然有种奇特的氛围,原以为这二人是情敌关系,相处必定尴尬,未想到她二人有说有笑,十分和谐。甚至比一半的朋友更为亲密,倒似姐妹一般。亲密之余,还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明夷趁晚晴被四位小娘子围住,而洪奕正和葵娘寒暄,把绫罗拉到一旁,轻声道:“你和晚晴何时如此熟络了?”

绫罗看着一旁的晚晴,笑道:“她聪敏直率,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一来二往,便觉此人不错,正好我在行露院也闲得无聊,便与她多有往来,帮她照管几位扬州花魁。”

明夷啧啧道:“原以为因为石若山的事,你不会对她有好感。”

“她早已放下,而我,从未真正在心上。又有何看不开?”绫罗说来倒也干脆,“何况,那人,哪有值得我二人挂心之处。”

明夷大为拜服:“绫罗洒脱。我只是未想到,你二人能如此投契。”

绫罗愣了下,悠悠说道:“可能我二人都是自恋之人吧。”

明夷哑然失笑,是啊,这二人骨子里太相似,相处久了互相了解,难免会心生欢喜,也是妙事。

明夷唤了胤娘过来,一一见过三位娘子,五人一同去往后院的承未阁。后院无人,先让绫罗与晚晴在院中教胤娘舞蹈,明夷带着洪奕去自己房中说话,昨晚不便,总要把此事向洪奕交代清楚。

洪奕听了其中的关节与明夷的计划,吐了吐舌头:“你这真是活学活用,怎么老套的美人计也用上了。”

“之所以老套,就是因为管用,所以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屡试不爽。”明夷信心满满。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七章 白兔

明夷将准备用药设计刘义宗的事也说了。

洪奕忍俊不禁:“服了,我倒想看看这么烂的剧本有没有人上当。好,我帮你训练绫罗,你跟我形容下那两个目标人物的性格、喜好就是了。”

明夷将自己两次遇到叶和刘义宗的情境细细说了,又将夏幻枫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叙述一遍,洪奕听得有滋有味。

“这两个人还真有点意思。表面上看不像是会喜欢同一个女子的人,但往深处探究,又并非不可能。刘义宗便罢了,听你描述不像是很受女人欢迎的类型,江湖上打杀多了,平素接触的不是毫无女性魅力的侠女,就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青楼女子。胤娘稍稍调教,对付他,可比十个指头拿田螺。”洪奕说得信心十足。

明夷担心的是另一个:“那叶呢?”

“你将他描述得风流倜傥,又倨傲腹黑。若不是我已心有所属,这样的高手,还真想一会。”洪奕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即使是我,一样有搞不定的男人。尤其这类,身边多得的美女环伺,怕是闻到脂粉香,都要反胃了。这种人,可以说油盐不进,除非是他自己主动看上的人。”

明夷点头:“我也是这个感觉,所以才处心积虑把他过去的情史挖出来。”

“光会跳舞,远远不够。江南的舞姬万万千,怎不见他带在身边?舞技超群是其次,最重要是要有当时令他心动的神韵。你想想,一个江湖浪子,在官家宴席上,遇到一位舞姬,一见钟情。为何是她?同场的女子都是一样身姿曼妙,艳若桃李,她必有不同常人之处。”洪奕越说越有精神,已经陷入想象之中。

明夷也在想着,一场豪华的宴会,烛影摇红,推杯逐盏。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神情,会让一个见惯美人,脸上谦和有礼,内心冷若冰霜的男子的受到震撼?足以让他肯开口向自己瞧不上的官场中人求告,要将她带走。

那眼里,需得有故事。一个官府的舞姬,会有的故事。

“官府的舞姬,就像一道菜,一坛酒,端出来不过两个用处,一来,炫耀自己有此珍馐,二来,客人如果喜欢那就拿去吧。你猜那位会是哪一种?”明夷也跟随着洪奕继续想象。

“应当是用来送人的。你说得叶眼光如此狠辣,心思深沉,如果那是高官的禁脔,他不会为一时心动去夺人所好。只可能那位舞姬是高管用来宴客,席上的人都可能成为她的主人。”洪奕莫名兴奋起来。

明夷设身处地想,那舞姬应当年纪还小,用来招待天一帮这样贵客的,必定是十七八岁,甚至更年少,未经人事的少女,才能显得府尹大人位高权重,品位不凡。终于轮到她上场,她知道自己的宿命会和姐姐们一样,送给席上的客人,玩腻了,好命的当个姬妾收了,更多的,送给手下随意玩弄,或卖进青楼。

她在酒过三巡后上场,围绕着她,目光灼灼的是一群江湖中人,粗糙,狠戾,似乎带着血腥味,更像一群恶狼,楚楚衣冠也盖不住狩猎的本能。

她会先看到谁呢?定是坐在首位的龚君昊,他身形庞大,年岁不小,笑容可掬,虽然不是可以倾心的对象,但并不那么可怕。刘义宗那张天下谁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臭脸,看着就会让少女发抖。当她见到叶,必定会慌乱到走路都不会走了,或许还会踉跄一下。他那么俊秀,又那么孤傲,很难让眼光离开他的身。

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在一种绝望、破罐破摔的心情下,见到一个惊为天人的男子,会如何?纯洁的心动,紧迫的情绪,恐惧,央求,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会在她脸上,她举手投足,每一个舞姿,透露出来,映在叶的眼里。也只有这种最真实,最复杂的情绪,加上美人绝丽的舞姿,才会让他破了例,动了心。

要想再复制这样的场景,太难。所以他失去所爱之后,形单影只。

洪奕叹了口气:“从小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不得已学会看人脸色,甚至以色侍人,而后又聪颖机敏,敢于争取,能我见犹怜,亦能义无反顾,怎么这样的人设这么熟悉呢?”

明夷也发现,这似乎在形容一个自己很熟悉的人。对了,乔茵。

洪奕与明夷对看一眼,明白她也想到了:“通常我出马搞不定的男人,喜欢的都是乔茵那一类。”

“女王与白兔,通常难以兼得。”明夷看她似有不忿,安慰道。

洪奕咧嘴一笑:“你说得太客气了,不过是汉子婊和白兔婊之间的角逐罢了。我不是做不到,是做不出。但要把你家胤娘教成那样,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夷眼中,胤娘和乔茵重合了:“我相信胤娘会做得比乔茵更好。”

洪奕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也是,她身世也算坎坷,从小仰人鼻息,不受宠爱。不过我觉着你还没放下,还觉得人家要和你抢初哥哥?”

明夷瞪了她一眼:“别提那个称呼,恶心。”

洪奕大笑起来:“还不承认自己小气?你莫不是为了除掉情敌才让她去做那事?”

明夷眉头皱了起来:“你也这么看我吗?我是那样的人?”

洪奕见她认真起来,赶紧哄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玩笑啦!”

明夷叹了口气:“我让她去,是因为她真的再合适不过了。她就像加强版的乔茵,乖巧懂事,又肯吃苦。看到机会就一定会牢牢抓住,虽然有时候我不齿这样的假装,但也没办法去厌恶。谁会讨厌一个特别努力执着的人呢?”

洪奕看着她双眼:“可你确实也不喜欢她。”

明夷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怎么对我示好,怎么勤快,我还是打心底对她存一份戒备。但我已经努力就事论事,不会让自己的好恶影响我做下正确的决策。现在这件事,是她和我共赢的局面。至于让我喜欢她,恐怕做不到。”

洪奕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先把事做好吧。”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八章 仙姿

离开明夷房间之前,洪奕问道:“你还怀疑胤娘就是乔茵吗?”

明夷摇头:“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她要瞒着身份。我更偏向于相信她是乔茵的前世。”

洪奕沉默了会儿:“也许吧。”

两人回到院中,晚晴正踩在一方石凳上,脚尖轻点,腰肢柔软,手腕结花,双臂舒展,看得明夷与洪奕瞠目结舌。

此刻的晚晴,如九天之仙,隽美脱俗,直欲腾云而上。舞之魅,超越了皮相,将女子之柔美娇艳,升到了一种只可神往,难以触及的境界。使观者不由自惭形秽,又忍不住心向往之。若换上衣袂飘飘的白纱,将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明夷是做公关这行,各种演出见了不少,包括各处景点的实景演出,大型舞蹈秀。无论今人如何模仿唐时风韵,复刻飞天之舞,与真正的唐代舞姬相比,可谓画虎画皮难画骨,谋得个形似,已属不易。

即使是最受瞩目的舞台,那瑰丽无比的表演,都不免有讨好观者之心。而面前的晚晴,却浑然忘我,并不在意谁在观看,只在意自己的每一个姿态。这种在意,不是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而是充满信心,我一动,你必心随之。而当你想要跟随,她早已飞上九霄外,笑看凡尘人。

看得更认真的是胤娘。

明夷开始担心起来,这个老师虽然好,但会不会太过于出色,胤娘不过是个在继父家打杂的古代“灰姑娘”,哪有这样的本事?

待胤娘站上石凳,摆好姿势,开始模仿,明夷惊住了。

当然,她的舞姿还不熟练,更无仙气神韵,但看了一两遍能基本把动作复原,这就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更难得的是,汉宫舞灵动而柔美,许多动作对身体柔韧性要求极高,她都能精确做到。

有一瞬间,明夷有见到乔茵从月中飞旋而下的幻觉。只是一瞬,这当只是巧合。

洪奕忍不住问道:“胤娘这舞技,不像是没有学过。”

晚晴也不吝赞美:“我教过的小娘子之中,这支舞能基本跳完,至少需要学三天,胤娘看了两遍就能学个六七成形似,真是极具天赋。”

胤娘红了脸,连忙解释:“我继父家中也养了舞姬,我常偷偷看她们跳,必须快速记下,而后夜半无人再偷偷跳来自娱,时间久了,记舞步舞姿是很快,可不过是东施效颦,完全不得神韵,让晚晴姐姐见笑了。”

“原来如此,这丫头倒还挺谦虚。”绫罗也开了口,看样子对她赞许有加。

晚晴安慰道:“你才刚学,这样已经很好。我带你多练两天,相信你很快就能青出于蓝。”

“胤娘资质愚钝,又无姐姐的天姿国色,哪敢奢望。只要能学到姐姐的七八成,已经铭感于内。”胤娘忽闪着大眼睛,笑得挺甜。

“我带你去前头看看葵娘他们。”明夷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洪奕拉走,多走几步,才开始吐槽,“你懂了吗?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洪奕连连点头:“我懂。真是乔茵的加强版,嘴还更甜了。大多数人都会喜欢这样的,也只有我们这样的鉴婊专家才能看清。”

明夷苦着脸:“其实我自己有时候对一些人也这副德行,比如对伍谦平或石若山。但第一不会对每个人都如此,真是朋友是兄弟,无需造作。第二不会时时刻刻如此,能真实,还是真实的舒服。”

洪奕拍了拍她肩膀:“我懂。不过这样也好,你不用担心她的演技不过关了。我相信以她的天资,我稍微点拨下,只要是喜欢白兔型的,都能被她拿下。”

明夷吸了口凉气,心有余悸:“幸好我家之初不吃这一套。”

“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估计口味都不是一般的重,哈哈哈哈。”洪奕说着,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知这话是自夸还是自黑。

洪奕陪着明夷说了半天话,讨论了一阵承未阁的开业事宜,仍是扭扭捏捏不肯走,找着接口继续赖在承未阁。

明夷本催她早些回去休息,反正今日主要是教授舞蹈,看洪奕纹丝不动,狐疑道:“怎么你行露院的菜色吃腻了,硬要赖在我这儿混宵夜吗?”

“吃一顿怎么了?小气样。我等她二人一起回去好了。”洪奕赖定了的模样。

明夷不解:“你不要早些回去看着你的行露院?再说,今晚之初要回来的,我可没功夫应酬你!”

洪奕瞪了她一眼:“看你这重色轻友的德行!放心,我对你家那位没兴趣。哎呀,你怎么那么不知趣!”

明夷一头雾水,看洪奕眼神飘忽,到处寻找什么的模样,终于知道了答案:“别看了。他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在房里呆着。”

能让洪奕这风流成性的家伙如此魂不守舍的,大概只有明夷承未阁中这四个真绝色了。

洪奕满脸堆笑:“你作为他们未来老板,总要关心一下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吧。不如这样啊,你请我做他们保健老师啊,我就负责每月量下他们身高体重三围什么的……”

明夷翻了个白眼:“不需要,你又不是大夫,真有什么病也看不了。”

洪奕忍了,谁让自己有求于人,继续建议:“不如我帮你培训他们走t台,凹造型啊,这个是我本行。”

明夷倒是想到别处:“有道理!明天我得跑一趟,请画师画下他们的美貌,开业请帖中,附上一张,保证爆满!哈哈,洪奕你真是天才!现在就跟我来,你帮他们设计两个适合画肖像的角度和姿势。”

洪奕虽听得不很明白,但能见到四君子已经乐不可支:“没问题,交给我!”

明夷没敢直接找四君子,而是找了岑伯先说明情况。岑伯听了,沉吟一会儿,没说话,明夷心中不由忐忑。

他终于开口:“这四个孩子若能为明娘子做事,也算他们的福气。我和坊主都担心他们在外头无法谋生,或受到权贵欺凌。明娘子能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那最好,我让他们准备好就下楼,在院中更宽敞些。”

明夷喜不自禁:“好,我在院中等着。” 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九章 高手

明夷招来连山,叮嘱他往城南书院赶一趟,请林昭明日来为四君子画像。连山一脸为难:“那位林先生脾气古怪,非美人不画。”

明夷扑哧一笑:“我这四位小郎可艳压长安万千美人,你把他哄来再说。便说我从扬州带了四名清倌儿来,请他来画,他必一口应承。”

明夷想到簪花当日他对葵娘格外留意,想是花魁、少妇画腻了,平日哪有好人家女儿找他画,因此格外珍惜少女情态。听是扬州清倌儿,怕是润笔都不问了。

连山点头:“好,我立刻去。”

回到院中,明夷看到还在切磋舞艺的三人,犹疑了下,还是决定先不说,看看她们见着四君子的即时反应,也好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洪奕的审美太超前,唐时的女子究竟吃不吃这几款。

岑伯带他四人下楼时,饶是见了多次的明夷,也一时失神。

这四人今日穿的很是清新,竹君穿浅绿,梅君穿粉色,兰君穿月白,菊君穿鹅黄。式样差不多,都是潇洒简约的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配了玉环或翠簪,贵气自生。

岑伯送他们下来,便告退。他到承未阁后并歇不住,主动担起了院内的调配工作,每日决定厨房的菜色,负责生活用品的采买,安排轮值洗涮清洁,使得连山能全力放在产品的制造上。

明夷虽晃了晃神,但想着自己现在身份不同,既是这承未阁之主,又将是上官帮派一帮之主,该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气定神闲。看身边的洪奕,她恍惚能看到她背后的几条尾巴,欢快得摇个不停。

洪奕笑呵呵迎上去:“今日特意打扮过?”

竹君行了个礼:“岑伯说娘子要我们四人练习体态,预备明日绘形,我们便穿上平日衣裳,不知可否?”

洪奕看了一眼明夷,见她没什么意见,直道:“甚好,甚好,丰神俊朗。”

四人仍有些拘谨,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自处。洪奕带着他们往院子中间树木茂盛处,想寻个好的背景。

这么一走,那练舞的三人终于也看到了四君子真容。一水高大匀称,很难忽略,可惜这三人脸上并未出现明夷所盼望的失魂落魄模样。

晚晴和绫罗反应一致,目不转睛看着,像是努力压住了惊呼的冲动,嘴唇微微张开,像点了穴一般,但只是一瞬就解开了,一同赞叹着摇头。终究是见惯场面的花中魁首,虽被美貌震撼,还能收得住。

令明夷感到意外的是胤娘的反应,她听得绫罗的赞叹之声,才转头看。见四人如画中仙一般走过来,竟只是看了两眼,面不改色,继续关注自己的舞姿有没有到位。

明夷心里的感觉极复杂,若换了别的女子这般镇定专注,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可胤娘如此,她却多了层焦虑。这女子心思很深,自控很强,绝不是池中物。会不会按照自己给的剧本做完这出戏?或会在叶昕那儿倒戈?毕竟做现成的天下第一帮二把手的女人,比做摸不着看不到的未来大帮帮主爱徒要更有吸引力吧?

何况,论感情或托付终身的人选,对于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女人,连山这样埋头做事不解风情又心有所属的小男人,哪比得上叶那样充满魅力胸有千壑的男子。

自己这步棋,真是太险,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赌一把。

明夷思想间,洪奕正绕着四君子,近距离看个饱。而后跑过来,一脸兴奋:“你说来个竹林醉卧如何?”

果然是闺蜜,明夷第一反应也是魏晋竹林七贤的风姿,如果由这样的皮相演绎,真是惊为天人。

见明夷点头,洪奕连忙跑去与竹君他们商议,听到此建议,竹君一脸不甚乐意:“风范虽好,可多有奇癖,放浪形骸,我怕我们四人无法扮出神韵。”

明夷知道他虽然言语中自谦,实则是不太看得上这几位,他们是不得意的文人向往的偶像,仰其高洁率性,其实是给自己不得入仕寻个好听的借口。四君子不同常人,自小精心教养,心比天高,却能忍受被踩入淤泥的现实。

同样被迫受辱,他们与辛五郎贾七郎有所不同,那些晦暗之事,并未使得他们对自己有任何否定之意。反而昂首挺胸,愈加高洁。这边是极致的自信和底气所带来的,对外界污秽有着屏障作用。

明夷劝解道:“不论其行事为人,只取名士洒脱风流之意。师娘子的意思,是让你们去除束缚,以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示人,权当天地无物,仅有薄云青天,醇酒知己,且醉一场。”

竹君嘴边微微露出笑意:“娘子如此说,我们便懂了。稍待片刻,我们取来琴箫竹剑,最洒脱时,少不了心爱之物。”

明夷点头,张罗着去取两坛酒来。

酒来了,人也就位。

洪奕深深记得头一回见他们时候的模样,便走近,将他们头发披散下来,衣衫也敞开一半,或露出一点儿香肩,或将胸口露出。只听得身后有抽凉气的声音,原来绫罗与晚晴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在她身后,观赏着这幅图景,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明夷回头找胤娘,发现她也在,迎上她的眼神,落落大方扬起了一个微笑。明夷心里一坠,觉得自己落了下风。这小女子神态自若,显然对面前的男色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方才看到明夷正在观察自己,觉得不能过于不合群。随意跟了来,默默站一会儿,眼中根本没有旁人。

这种定力与心思,对旁人的揣测功夫,真不像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她该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下啊。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意的是明夷的想法,竟也暗自把她看透了。这不起眼的小女子,竟然是最可怕的敌人吗?

明夷暗自揣度,或许自己真要好好改一下自己的态度,与其处处防她厌她,不如尝试真与她为师徒友人,直到她打开真实的内心,也许会成为明夷最得力的干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章 失踪

所有的思想,在四君子开始正式进入角色后,完全停滞。明夷与身边的女子一样,连呼吸都快忘了,耳边一片寂静。

梅君随意盘腿坐于地上,一张琴似小巧纤细的女子,横躺在他腿上,他并未抚动,只轻轻托着,侧脸贴近,像听着那琴与他私语。他欠着身,半露香肩,将一条腿伸展开,优美的身体线条一览无余,妙目一扫,胜过万千情话,古今乐声。此之谓,媚。

兰君倒未将他的小瑟拿来,瑟形拙朴,而又过大,在画中与琴稍有重复,便弃之不用。他取了一卷古书,坐在树下阴凉处,竹卷舒展,读到一半,微微打盹,强打精神。他原本就是少年气质,乖巧清澈,阳光透过树叶,正打在他白瓷般的肌肤上,肤色显出微微的碧绿,竟似有一丝透明,是水头极佳的翡翠。他读书秋困模样,正合上人见喜,任谁看着他,都无法不露出微笑。此之谓,清。

菊君与竹君各揽一坛酒,正对弈。棋盘在地上,二人一坐一倚。竹君坐得端正,举手欲落子,他生有正气,星眉朗目,五官似雕刻般,怎样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俊朗。嘴边微微含笑,毫无思虑之相,微风扬起长发,毫不为意,侧身喝一口酒,笑意更浓。阳刚之气之外,带着一种万事万物不放在眼中的狂傲与潇洒,令明夷想起那阙宋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更合那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谪仙之姿,此之谓,狂。

菊君与之相比,形骸更为放浪。干脆半卧,手中执箫,指向棋盘之中。一坛酒,两三口,仰头而饮,美酒沿着他俊美的脸颊流下,到裸露的胸口,像运动之后满是汗水的性感姿态,衣裳半湿,贴在身上,肌肉线条毕露,标准的脱衣有肉好身材。挑眉而笑,邪魅诱人,稍把持不住便会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四人之中最为色气逼人,此之谓,邪。

洪奕不忍心他们姿势摆久了疲累,又怕他们在太阳下晒化了,连声说:“很好,极好。明日就这般。赶紧回去休息吧。”

竹君看了一眼明夷,明夷虽没看过瘾也着实不忍心他们在地上这么坐卧:“师娘子说好,定是好了。去吧。”

竹君这才领着那三人站起,抚了抚身上的脏污,齐齐向诸位娘子行了个礼,便回去梳洗休息。

他们走远,晚晴惊道:“明夷你哪儿找来这样的尤物?整座燕晚楼都比不得其中一个。”

绫罗插嘴道:“听说竹君教坊关闭了,他们是教坊的?”

明夷点了点头,也不便透露殷妈妈的事,只说:“竹君教坊的坊主大约犯了事,急需银两,把教坊贱卖了。这四位是坊中至宝,流落无依,我想承未阁恰需要美貌小郎招揽生意,便下了血本将他们接来。”

绫罗啧啧道:“岂止是招揽生意,这四人在此,明夷你可呼风唤雨。”

“哪有那么夸张?”明夷心中虽得意,也并未失去理智,“绝色是财,也是祸。若非我现在有上官帮派撑腰,还不敢收留。”

那两人听到上官,难免想起石若山,都不愿再问。这也正合明夷心意。

午膳时间,岑伯已经安排厨房准备了各位娘子的餐食,洪奕问及四君子,明夷回她,那四人一向在各自房中用餐,从不与大家一同用膳。

餐闭难免犯困,洪奕打了个哈欠:“今日无事我们便先走吧。明天我一定准时到。”

她笑得谄媚,明夷瞟了她一眼:“你来便来,别只顾着看美男。明日开始也得教授一下胤娘。”

胤娘听到自己名字,抬头看了眼洪奕,施礼:“明日有劳师娘子。”

洪奕点了点头,绫罗与晚晴也叮嘱了几句,让胤娘晚上自己可以继续练习。而后便一同告辞,承未阁立刻安静下来。

明夷也觉困倦,看样子时之初不会那么早回来,便回房午睡。

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盘旋着时之初走时那句:你便在此好好等我,我今晚定会赶回来。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安,干脆起来找些事儿做。

想起自己答应过要备好酒菜,厨房那两坛子酒也被竹君和菊君喝了大半,干脆到东市找夏幻枫买酒,而后带几个好菜回来。家里的厨子虽也是容异坊的,手段很好,但也不知时之初几时回来,总不好夜半叫人起来做事。到容异坊买些腊牛肉、烧鸡和糕点,晚上直接可以下酒。

骑马到容异坊,并未见到夏幻枫,明夷买好酒菜,回到自己房里才想起,夏幻枫定是在新昌坊那间新宅,他说了要尽快将宅子装饰好。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去看,现在看了,将来便少了惊喜。何况,夏幻枫行事,只会比自己更稳更好,何须担心。

百无聊赖,开一坛新酒,喝多几口,竟又昏沉沉起来,都怪自己没问这酒的劲道,却当作甜酒、稠酒喝。也罢,醒着反而难挨,借着酒力再睡一会儿,醒来,应当就能见着他。

醒来时,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窗外无星,浓云蔽月,屋里格外寒冷。明夷点亮了油灯看,丝毫未有变化,并没人回来过。她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他说好晚上要回来,无事怎会爽约?

他是怎样的身手,无缘无故谁能阻止他回来?只可能是因为他身体出了问题或路上遇到紧急之事。他虽说自己无碍,只是去姑母处例行检视,但缪四娘上次那么煞有介事,肯定不是小事。他是不是以前吃的药物导致的副作用太大,已经伤及身体?如果在医庐看病还好,会不会半路上发了病?她好不敢想,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现在那么晚,出不了城,怎么办?找伍谦平不可行,他定要问东问西。找刘恩朝怕他没这么大面子。对了!找成言,以他轻功带她出城轻而易举,不行,出了城还有那么多路,总需要马匹。

她似热锅上蚂蚁,转了几圈,想起夏幻枫手里有伍谦平给的印信笺,出个城应当不成问题,只得如此了!她顾不上交代,驱马往东市去。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一章 寻夫

夜半心惊,坐在马上,明夷整个人都是飘着的,总觉得一晃神就会摔下去,靠着死死拽着缰绳,勉强撑到东市容异坊,越是心惊胆战时,越是诸事不顺。好不容易敲开门,守店的小厮说夏娘子不在,没好气把门又关上了。

明夷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她不能停下,停下便心乱得更厉害,那人还能去哪儿?定是去找洪奕你侬我侬,她忍住歇斯底里的冲动,直奔行露院。

行露院是越夜越美的地方,此时正是客似云来。洪奕笑靥如花,正周旋在大厅之中,见明夷夜半赶来,十分惊讶。走近看,她脸色如死灰,吓了一跳,拉她到一旁:“怎么了?怎么这般模样?”

明夷拉住她,也不想多说:“夏幻枫是不是在这儿?”

洪奕点头:“在楼上休息等我。”

明夷急忙说了句:“我找他急事,晚点再说。”

话音未落,她已飞奔上楼,直至洪奕的门前,气未喘匀,急着叩门。夏幻枫穿一身亵衣,散发慵懒:“明夷?你来找洪奕吗?她不是在楼下……”

明夷把他推了进去:“我担心时之初出了事,我要连夜出城,你那儿有我给你的一张信笺吧,上面有伍谦平的印章。”

夏幻枫从床边找了钱袋出来,从里头掏出一个叠好的信封:“幸好我觉得这东西可能随时有用处,一直带着。可你半夜出城,未免也太危险了,若是时兄在,绝不允许你这样。要不我陪你去找他?”

夏幻枫要穿衣裳,被明夷拦住:“不用了,洪奕还等着你。我去找成言陪我去,毕竟是他师父。”

明夷考虑到夏幻枫这人太聪明,不想让他知道时之初在山中医庐,怕他顺藤摸瓜找出了时之初的身份。

夏幻枫点头:“那也好,成言身手对付一般宵小足够,一切小心。”

明夷未来得及与他多说,收好信笺,冲出大厅,留下洪奕在后面看着一脸茫然。

她脑子里没有其他,只反反复复一句,你不能有事,不能丢下我。

如今,她已没有任何理智去评估现在该做什么,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一定会疯掉。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明明他一个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何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去担忧。可她这回,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女子的第六感总是格外灵敏,对方越是亲密关切的人,确实如此。因为在相处之时,点点滴滴的信息都深深刻在心里,但那一日,有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会使人产生莫名的恐慌,这是一种模糊计算的结果

他说到的,每一次都做到了,可他今日说要回来,却不见人影,大概率,是发生了意外之事。

他提过内力过盛之事,这一直是个隐患,而缪四娘那么镇定自若的人,都急着要他去复诊,可见,那是个定时炸弹,非常危险。

再加上,他说了一定会回来,备好酒菜。这句话让她极度不安。太不吉利。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焦头烂额赶去能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坐着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去找他,哪怕很危险,哪怕自己在凄风苦雨里受灾祸,也比呆在夜里胡思乱想好。

找到成言,明夷的心稍稍安定了点儿。他听了原委,咧着嘴笑道:“师娘你不用太担心,师父那么好身手,怎么可能出什么意外。你好好回去等着,睡一觉醒来他自然就在了。”

邢卿也被吵醒了,跟在后头,一只手拉着成言的衣角,像怕他突然飞走似的。

明夷见他虽在暗夜灯光中,依然灿若繁星的笑容,焦虑少了一半。深深呼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是关心则乱。这样吧,你随我再回新昌坊看一下,如果这时候还没回来,恐怕今晚就不会进城了。你再与我出城,如果他不在农舍,可能就在山中,有可能遇上危险。”

成言听着,点了点头:“是,如果以师父的身手,哪怕乌云蔽日,不见五指,翻个山都是小事。但若真是身体不适,有一丁半点的晃神,夜半山中还是有危险的。好,我随你去。”

邢卿默默听着,飞快奔回房中,取了件长衫:“晚上风凉,万事小心。”

这贤妻良母的做派,二人相视而笑的融洽,让明夷心中又纠一下,明明现在应当是她与时之初你侬我侬的时分。

不能多想,直奔回新昌坊。可惜,又是一场空。

立刻出城,凭着伍谦平的一方印,畅通无阻。明夷此时有些觉得,伍谦平在她面前扮作孤立无援,是崔氏豢养的狼犬,实则绝对不会吃亏,暗地里定是掌控了不少实权。就看他的名字在长安有多管用,可见一斑。那些兵士,已经将他当作未来的京兆尹大人,逢迎惟恐不及。看来,崔氏的重用还是十分使得上劲的。

到农舍,多日未有人迹,已经又落满尘埃,不用多看,一推门一览无余,时之初并未踏足过。

再奔山腰而去。对此,明夷还有几分忐忑。毕竟缪四娘的所在实属机密,本不该为外人所知。但一来成言也不能算外人,二来明夷还是有自知之明,夜晚单独上山,别说寻人救人,自己八成是要滚到山里喂狼的。权宜之计,与成言叮嘱好,此趟来何处,与谁都不能说。到山谷安全处,就让成言静待,不用靠近医庐,如此,也不会触怒四娘。

成言一一应下,在明夷紧张的情绪影响下,他也全身紧绷起来。

成言做了个火把,照亮上山的路,也吓走了不少爬虫小兽。上山尤有余力,双目所及,都是漆黑一片,一路唤着之初的名字,声音在山中回荡,显得格外人。

喊着,声哑了,不肯停。成言看不过,替她喊。回应他们的,只是虫鸣狼嚎蝙蝠振翅,丝毫没有人气。她越行越慌乱,甚至害怕到了医庐,不见他,甚至从未来过,那自己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疼

上山之路易行,虽一路小心四顾,但心怀着如此的担忧,明夷丝毫都没感觉到疲累。到山顶,只用了大约一个时辰。

接近山顶那悬崖,明夷觉得自己快要晕厥过去。她见到了时之初的马,系在悬崖边的树上,十分无助。他骑术强,竟是把马骑到山顶。可,马在,人呢?这说明他一定是没有再回来,过这悬崖。

这是她最害怕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安危。而是想到,如果时之初在此地突然病发,就像那些武侠电影中,走火入魔一般,脚下一步不稳,就是万丈深渊。她拿过成言的火把,往悬崖下照,那是无边的黑暗,完全见不着底。像是长大嘴巴的巨兽,只要一下去,就尸骨无存。

成言猜透她的心思,拍了拍她肩膀:“不用担心,不可能的,师父福大命大。何况他是谨慎小心之人,如果感觉不对,定会找个地方休息,绝对不会以生命涉险。”

是啊,她同时也安慰自己,时之初之所以值得托付,不仅是因为身手,更重要在他心思缜密,行事妥帖,绝不是孟浪之人。她深深呼吸:“麻烦你了。”

成言明了,携明夷几步轻点,越过悬崖。到脚踏实地处,再往下走。

继续喊着他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响。但明夷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就在附近。是的,如果他是身体有了问题而不能出山回家,那极有可能他会在攀过最危险的悬崖之前就发觉自己身体不妥,如果这样,他会怎么做?必定是找一个较为安全防风的地方休养一会儿。

她脑中闪过一个地方,带着成言直奔而去。

对,就是那个他们曾经避雨的山洞。能坐得下一人,挡得了风雨。

走近那山洞,明夷的心跳越来越剧烈。直到见到一片亮色,她制止自己尖叫出声,踉跄着跑了过去。是他的衣裳在月色下的反光,露出一片在山洞之外,可他对他们的呼喊一直没有反应,明夷已经有了很坏的打算。

成言跟着她过来,见到时之初盘坐在地上,身子歪斜着,靠在山石之上,未曾动弹。

明夷的手颤抖着,想扶起他,手却像是断了一样,丝毫使不上力,她恨自己为何如此无能。成言的火把照亮了时之初的脸,他的脸色一片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眉头紧紧皱着,闭着双眼。

成言看明夷一副吓呆了的模样,只得将火把插在泥土之中,蹲下,唤着师父,将随身的水袋送到他嘴边。水从他嘴角滑下,他咳嗽了声,低沉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呛死为师吗?”

“师父!”成言直接扑了过去,又哭又笑,“吓死我们了!你明明醒着,干嘛装死啊!师娘都快被你吓傻了!”

时之初侧过脸看着明夷,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容:“我的明夷永远都那么聪明,怎么会傻!”

明夷此时才算是透过了气,跟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儿一样,一屁股坐到了泥地里,嚎啕大哭起来。

反正天黑,仰着头对着天哭,哭得树上的鸟扑腾着翅膀离开窝。又觉着丢人,抱着膝盖哭,哭得呜呜咽咽喘不过气。她虽也掉过几次泪,但这半年多来,哪有如此酣畅淋漓哭过,一切的紧张、委屈、恐惧,都在此刻完全释放了出来。

时之初静静等她哭完,温柔得说了句:“让孩子看笑话了。”

明夷抹了把脸,看这成言。成言转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明夷没再理会他,只看着时之初,心疼不已:“你脸色那么差,怎么办?”

时之初招了招手,让她过去,明夷也顾不上地上脏了,挪动膝盖爬到他身边,成言知趣,拿起火把站得远远的,只给他们照着一丁点儿的光。

时之初给明夷理了理乱发:“你肯定吓坏了吧?对不起。”

明夷摇头:“只要你没事就好,现在你这样子,得回医庐去吧?”

时之初点了点头:“我太高估自己了,本以为能驾驭身体里的内力。结果到这附近,突然体内有异动,我只得找地方坐下调息,虽保住心脉,但也已气力全无,不得动弹。”

明夷见他没有生命危险,终于也收拾了慌乱,找回了理智:“我恐怕架你下山太困难,让成言带你下山,然后道山谷中,我搀扶你回医庐,让成言先回去,到你农舍住一宿。如此,四娘也少生些气。”

时之初苦笑道:“我不听她的话,太逞强,气总是要生的。倒是真不适合带外人进去,就按你说的做吧。”

到了洗心谷,明夷把成言打发回去,而后扶着时之初,在谷底艰难行走。

一路走,她一路眼泪掉个不停,时之初的手搭在她肩膀上,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都是泪水。歉疚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是不是很辛苦?”

明夷使劲摇头,抬脸看进他眼里:“我不辛苦,但是我好心疼,真的,疼。不要再让自己陷入危险,好不好?”

时之初的眼眸亮闪闪的,在他眼里,明夷的眼睛盛满泪,泛着红,让他不忍,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声音依旧有些虚弱:“这么多年,从未有人为我心疼过。”

明夷听此话,胸口更是酸痛不止,抱紧了他:“从此,你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我的,绝不可让自己再受伤。“

他默默点了点头。

医庐已经一片黑暗,明夷叩门,知道四娘睡得浅,不敢太用力。叩了三次,四娘举着灯台开了门,见她,一脸惊讶:“怎么是你?”

再看到她身上靠着的时之初,缪四娘愣了会儿,叹了口气,和她一起把时之初搀扶进去。先取了药丸给他吃,而后训斥道:“好,不自量力。今晚就扎一晚吧!”

明夷看四娘如此生气,不知所以,也不好多问,只看时之初苦笑着:“姑母说得对,以后再不任性妄为。”

缪四娘拿他没办法,扶他躺下,拿出整套银针,看样子要有大动作。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三章 无眠

明夷站在一旁,看缪四娘将时之初的衣裳解开,虽然这是自己已经无比熟悉的身体,但在他人面前如此袒露还是头一次,竟有些脸颊发烫,羞涩起来。

缪四娘扫了她一眼,转向时之初,声音压低了:“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扎满四个时辰,我看你这般,恐怕三个时辰都没到就自行拔去了,我不过离开半日就闹出这样事!”

这是明夷头一次见缪四娘对时之初如此严厉,看来这回事情相当严重。

时之初笑得有些尴尬:“我觉着比之前要平和许多,应当可以减少时间了。”

“你自觉医术比我强了,何必还假手于我?”缪四娘面若冰霜,“不过是一两个时辰,你有多重要的事?连命都不要?”

明夷脑中嗡一声,瞪大眼睛看着时之初,这祸事竟然只是因为他答允了她晚上要回来陪她共饮。自己差些就要了他的命。

时之初微微摇了摇头,笑道:“幸而明夷入山来寻我,否则我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缪四娘不言语,半晌,叹了声:“冤孽。”

“这么晚还有病人?”殷妈妈的声音从墙边的床铺传来。

“你睡你的。”缪四娘余怒未消,没好气。

明夷站在那儿也浑身不得劲,见殷妈妈醒了,干脆躲她那儿去:“妈妈,是我,明夷。”

殷妈妈坐起身来,喜出望外:“你怎么会来?好久未见了。”

明夷把她床边的灯点上,靠近她床边,发现她的状态比上次相见好了很多,脸上也逐渐饱满起来。

明夷眼睛都亮了起来:“你身体已大好了吧?脸色全然不同。”

殷妈妈笑道:“有你拿来的药,还有四娘的回春圣手,哪有不好的道理。”

明夷坐下拉着她的手寒暄一阵,发现手上触感也截然不同。想起之前带她来时,那手如同骷髅,摸上去都骇人。如今有了肉感,不是纯粹的手感而已,而是感觉到生命回来了,枯树又逢春。

这是她这几日得到最好的消息。

过了会儿,缪四娘走了过来,对明夷说了句:“他的针鸡鸣才能取,就劳烦你照看了。”

话音落,并未看她一眼,只坐到殷妈妈床边:“今晚将就一晚吧。”说罢,自顾着低头脱去鞋履。

明夷知趣,向殷妈妈点头打了招呼,问个安,便回时之初身边去。

后面的灯暗了,明夷看时之初仍是虚弱的样子,眉头微蹙,嘴唇缺血色,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便不再多问,将油灯灭了,借着窗外皎洁月光,仍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即使他隐忍着,明夷也能切身感受到他的痛楚,帮不上忙,也没有带丝帕,便用衣袖为他轻轻擦着汗。他嗯了声,睁开眼,眼眸在月色下如黑曜石般。她笑了笑,坐上床,在外侧,挡住风。他敞着怀,又出汗,怕吹了风明日得了风寒。

他看了看床角的被子,轻声说:“你盖上,别受凉。”

她乖乖将被子抱在怀里,转脸看他,自己的影子落在他裸露的上身,像是默默在拥抱。她起了玩心,抬起手,让手指的影子在他胸口打圈,又往下勾勒,似乎沉浸于爱抚的游戏。他大概是笑了。并看不清,但白色整齐的牙出卖了他。

他抬手,将她调皮的手握住。手心没有平日的滚烫,是温存的。虽然还在治疗,手上的气力也足以将明夷的手捏碎。但只是轻轻一捏,代替一句,别闹。

她自不敢再胡闹,怕他用了力,影响身体。便让开一些,使月光能照到他的脸,使自己可以继续贪婪地看他一会儿。

他轻声道:“看什么?”

“好看。”她指一指他的鼻子,“看不腻。”

他嘴角一扬:“胡说。”

虽然压低了声音,毕竟房子太小,怕影响殷妈妈和缪四娘,也怕她们听到了笑话。明夷躺下来,与时之初肩并肩,靠近他一些,对着他的耳朵。

“困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

她见他额头又开始渗汗,知道他辛苦:“疼吗?”

他还是摇头:“小事。”

她侧身,打开被子,抱住他的手臂:“以后若是不舒服,我陪着你来,再不要这般冒险。”

“没事,比以前好多了。”他安慰道。

她不敢想,他所说的以前,或是用过了那提升内力的药物,却未找到方法遏制副作用的时候。他该是承受了多少痛楚,多少次在死亡的边缘走过?

“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让我等待没有关系,我们要的是一生厮守,何在乎一夜?”她咬着牙,不让自己落泪。

他的声音更温柔了些:“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睡吧,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明夷想到自己再缠着他说话,怕是会影响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这一夜,并不安稳。

明夷不敢睡熟,总要是不是醒来看一下时之初有无不妥,怕自己乱动压到他的针。但见他也是整夜都平躺,想来也没有休息好。但只要听着他均匀呼吸的声音,那种安心之感已经让她十分满足,比起入山时候的忐忑恐惧,此时亦是天堂。

第二日缪四娘也起了早。刚走到床边,明夷赶紧起身,将被子拿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四娘诧异地看了看她:“一夜没睡?”

明夷笑了笑:“闭眼休息就够了。”

四娘哦了声,没再理会。只去洗漱后,将时之初身上的针起针,收回。叮嘱道:“再躺一刻钟。”

说罢,便出去自顾忙碌。只听得外头响动,水声,柴火声,明夷犹豫了会儿,问道:“要我帮忙吗?”

四娘应道:“不用,你扶绣余出去走走吧,她不用整天躺着了。在我这儿赖着不想走一样。”

明夷知她是嘴硬心软,也不计较,走到后头,见殷妈妈已经自行起身,穿戴好了,故意大声道:“我再不动,可是要被人嫌弃死。”

明夷觉得好笑,一把年纪这两人还小孩子脾气,搀扶着殷妈妈:“清早出去走走也好,神清气爽。”

殷妈妈笑道:“看,还是人家孩子会说话。”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四章 托付

清晨的洗心谷格外让人心情舒畅,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谷中望天,如蓝色丝缎,日头刚起,阳光温煦。草地的露珠儿打湿了鞋,各种鸟兽也开始了一日的捕猎。

明夷忍不住叹道:“若能常在此,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殷妈妈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自问还做不到如此洒脱。长安于我,牵挂太多。”

明夷想到四君子对她的孺慕之情,倒也羡慕:“放心,他们四人如今在承未阁住下,一切都好,只是挂念妈妈。”

“我又何尝不挂念他们。”殷妈妈叹了口气,“这四个孩子从不擅表达自己,许多事都爱放在心里。我自小与他们相处,才懂得他们未说出的意思。虽然明夷你聪敏良善,将他们交托给你我本该放心,但还是想多说几句。给他们多一些耐心,让他们自己学会明白你,接受你。”

明夷有些茫然,对四君子这样内心如此深沉又纤细的少年,她还真有些为难。她是个生意人,懂得对客户或员工以诚相待,但这个诚是一种通往目的的方式。她以往所面对的人,都会清楚估量好,对方需要什么,拥有什么,如何和自己的资源进行互换。比如一个新入职的女大学生,有的是想要一份稳定工作,在这个城市扎根,而后再论,有的是想获得专业能力和更广的人脉,有的看中的是光鲜亮丽的行业外表和工作环境。对于这些不同的需求,她会给出不同的方案,知道怎么对待他们,培养他们。

而四个少年,有着极其夺目的美貌天赋,也有着深不见底的内心黑洞。她有些束手无策,要想与他们成为“自己人”,少不了殷妈妈这个桥梁她目前唯一确定的,就是那四个孩子是真的很爱很在乎殷妈妈。

明夷想明白后,不再烦乱。笑道:“我不过是给他们一方小小天地,容身,立命。他们的笑颜,恐怕只有殷妈妈能给。”

殷妈妈脸上露出柔和的光彩:“我与他们何尝不是一样。从泥潭里来,奋力求生,并没有什么向往,只不过愿彼此安好。”

明夷心有戚戚:“能有真心牵挂之人,以对方安康愉悦为自己最大的快活,何尝不是极好的向往。”

殷妈妈搀着她的手:“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这样的人,妈妈如今最近的盼望就是你着红妆出阁,而后子孙满堂。希望你待竹君他们如亲弟,无论他们有没有福气成家,能给他们一方庇佑总是好的。”

明夷心头涌上暖意,一直以来的疑问也迎刃而解。她常常在想,为何殷妈妈始终对她青眼以待,愿意掏心掏肺,甚至将全部身家给予,原来是在寻找托孤之人。

殷妈妈沉浮几十年,一双眼是何等犀利,明夷在她面前,能瞒得住行事,瞒不住为人。她看中的,便是明夷义气、善良、有担当。或者这些品质当初在明娘子身上也有。而这半年来的明夷,更是让她看到,这个女子极有可能在长安大有作为,能创下一片稳固的产业,拥有强大的势力。只有这样仁厚而强悍的人,才能让她放心托付四君子。

她与韦澳之间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放下,恐怕四君子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她已经牺牲了四君子偿还韦澳所有的恩情,也深深明白,韦澳绝对不会是四君子的靠山,只要能有助于他的政治理想,他一切皆可牺牲。又知自己体弱,恐怕照顾不了四君子太久,眼前的明夷便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明夷搂住了她的肩:“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想,如今你便如我的妈妈,四君子是我幼弟,我会将他们和连山一样看待。我会把拾靥坊交给连山,而承未阁,我与妈妈和弟弟们一起撑起来,妈妈帮我看着,我再将上官帮派做大。到时,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殷妈妈点头:“一切都交给明夷安排,只要我能做得到帮得上的,你开口就是。”

明夷笑道:“一定做得到,只要帮我坐镇承未阁,照顾和安排好竹君他们就行。”

两人谈得兴起,传来缪四娘的声音:“走会儿行了,你们难道要出山不成?”

殷妈妈乐道:“她催我们回去,定是准备了早膳。四娘其实很细心,就是嘴硬心软!”

明夷深有所感,扶着殷妈妈往回走。觉得她步伐也稳了许多,再休息几天,应当就可以回长安了。

回到医庐,外屋桌上放了三碗热汤,一判蒸饼。汤水较浊,看不出是什么汤羹,只传来阵阵浓郁的药味,尤其人参的苦香。时之初已经穿好衣裳,坐在桌边,像个乖巧的学生,听他姑母继续训斥,让他定时吃药,一有不妥便即刻入山,不要自作主张。

见明夷他们回来,时之初像松了口气,向明夷使了个眼色:“快用了早膳,你还得回新昌坊吧?”

明夷知道他是急于逃过姑母的念叨,配合道:“是啊,今日请了画师来,给小郎们画像,我必须到场。”

殷妈妈啊了一声:“若我能去就好了,唉。”

明夷安慰道:“画好了给妈妈看也是一样。”

缪四娘皱了皱眉:“一个两个都想早点出去,快喝了药汤,该走的就能走了。”

时之初解释道:“这药汤里放的是补气强身的药物。姑母为了我们今日出山补充体力熬制的,她知道你昨夜没怎么睡,特意加了些滋阴的药材,你赶紧喝了,不要枉费姑母的心意。”

明夷确实感动:“谢谢四娘。”

殷妈妈在旁边推了推她:“还叫什么四娘,那么见外,也叫姑母就是了。”

明夷有些羞涩,看四娘也未反对,之初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便低声喊了句:“谢谢姑母。”

缪四娘哦了一声,当作应了,接着问道:“打算何时成婚?”

明夷瞪着时之初,让他解围。

时之初笑得更嚣张了,乐不可支:“明夷志向高远,定要将帮派和店铺做好才肯嫁我,我也没办法。”

明夷本以为缪四娘会对她不满,没想到她却大为赞赏:“明夷是有远见的女子,有了根基对你二人都好。”

明夷不好多言,低头把微苦的药汤一饮而尽。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丹青

辞别殷妈妈和缪四娘,明夷与时之初返程回长安。二人牵着手,心情愉悦,倒似在秋日里登高望远,别有情致。

明夷自觉脚步轻盈,笑道:“四娘那药汤果真管用,我登山觉得轻松许多。”

时之初用看痴傻之人的怜悯目光看她一眼:“哪有如此神药,即刻便让你精神百倍的。”

明夷点头:“嗯,那定是我见了你,心情舒畅,便气力充盈。”

时之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明夷说的,定然是对的。”

明夷看他只顾笑,知道自己又被他戏弄,看他一路不撒手,定是用内力暗渡给她,便抬起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你在运内力给我吗?”

时之初笑容温柔:“明夷你才是我的良药,你在我身边,我渡力给你,我这病就没犯过。”

明夷也一直有所疑惑:“对啊,既然你是身体承受不来不断增加的内力,只要经常找人给他渡力,不就无碍了吗?”

时之初苦笑了下:“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以前便想过,试过给成言渡力,但只稍渡了一会儿,内力便回溯,第二次,连一点都无法渡去。我找过许多人,除非是内力极深的武林中人,受了重创,我可渡力于他,不高于他的内力损耗即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可遇不可求。所以只能求助于姑母,平素服药,经常来针灸。”

明夷疑惑道:“那你给我推穴渡力都好几次了吧?”

时之初点头:“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我头一次是你我温存之后,我见你精疲力竭,想推穴渡力帮你恢复,没想到我内力一出,你体内便如幽不见底的深潭,更像婴儿饿极了,吮吸不止。我以为是你一直以来体虚过甚,未想到第二次,仍然如此,从未有回溯的情形。我观察你每次被渡力之后,气色更好,精神百倍。”

明夷回想起和时之初在一起之后,确实身体状况好了很多。就想这两次来洗心谷,和头一次来时,不可同日而语。登山如履平地。甚至平日睡眠需求也少了,精神十足。

她大喜过望:“那不是很好?你我如凹凸二字,你所盈,是我所亏,天赐良缘是也。”

时之初望她一眼,蜜似的甜:“你说你是另一个世界来的,或是神佛送来给我的救星吧。”

明夷想的却是另一桩:“难怪这次你犯病,因为出行在外,无法对我渡力。那既然是因为我体虚造成可以承受你的内力,如果在外面寻老弱妇孺,是不是同样可以让你渡力?”

明夷从他讲述中,大致概括出,对方越是健康有力,越不能受让内力,越是缺乏,越能往里头注力,如同水杯注水一样的道理。

时之初摇头:“我曾就此问过姑母,只不过未说曾对你渡力的事,她警告我绝不能擅动。有内力底子的人,能承受我渡入内力,若是寻常人,极有可能会五内受损,有生命危险。我也后怕不已,回来为你把脉,发现你毫无异状,且气血更为充盈。因此我才说,只有你是我的救星。或许另一个世界,真的与我们的世界不同。”

明夷一脸茫然,也无从解释。或者真是因为自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这个世界的内力到了她体内,如同进入黑洞。像水流,流淌过山岩,到不见底的深潭,积不出水,淹没不了山岩,只能滋养山岩上的苔藓,为它穿上绿色新装。

这水流,便是内力,山岩便是明夷的身体,充沛的体力和气血就是苔藓,是渡力带来的正向的副作用。

她将这个比方说与时之初,他深以为然。

明夷却还有担心:“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四娘给你的药需定时吃,也要常来医庐看看。”

前头一条清浅的溪涧,时之初揽住明夷的腰,轻松将她抱起,越过溪涧,轻轻放下:“这事儿你不用过于担心。以前我每十五日便需要针灸,这次我到一个月之久,都无碍。我想看看是不是能更久些,便故意拖延,本来无事,即使提前起针,我只要回去,与你渡力,自然能痊愈。没想到会在半路倒下。”

明夷握拳捶了他一下:“还说!以后万万不可冒险。”

时之初作出痛楚状,皱眉抽气,吓得明夷面色发白:“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吗?我打到了?”

时之初见她真急了,不敢再闹,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吓唬你的。你看,我现在好得很,神清气爽。”

明夷气得不理会他,也感觉到他是真的无碍了,便在他怀抱里假作闭目养神。

未多时,便到了悬崖处。过崖壁,时之初将她轻轻放在了马上,抚摸着马鬃:“这一夜,你也辛苦了。”

明夷不得再假寐,坐稳,有些焦虑:“我还是步行吧?”

时之初知道她是对自己骑术不够自信,安慰道:“没事,有我看着。恰好练练,你能行的。”

如时之初所说,不走险路明夷还不知道自己的骑术有了这么大进步。一来是每日骑马来回,驾轻就熟,二来也是因为体力缘故,对自己身体的操控力更强了。

到山腰,换了一人一马,直奔长安。

入承未阁,明夷本想看看时之初见到四位小郎效仿竹林七贤的模样,会是怎样惊讶表情。未想到,一进后院,里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林昭倒是来了,连山站在一边,愁眉苦脸。

林昭前面,是胤娘,也是一脸无奈,在石头上坐着,手拿团扇,仰头望着树枝。

林昭拿着画笔,煞有介事,嘴角含春,眼中有光,正是绘画丹青最好的状态。明夷不敢扰他,唤了连山过来问话。

原来林昭听说是画清倌人,一早就来了。连山说先要画四位小郎,林昭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说只画美人,说什么都不肯。连山便想先让他画起来,拖延时间,等明夷回来再劝服他。找那四位小娘子,可她们脸皮薄,说明娘子没有交代过,怎么无端要给这么个陌生男子画像,便都不肯来。胤娘见他为难,就自告奋勇,总算稳住了林昭。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六章 慕颜

明夷早就预感会有这样的问题,只是没想到胤娘如此主动,倒真是很聪明能干。走到林昭身后,他找人搬了几案出来,便于作画。案上画卷展开,明夷一瞧,对他原本的鄙夷一下子灰飞烟灭。

他真是个画美人的天才!寥寥数笔,讲胤娘全部的神韵体现无余,对其魅力,只增不减。纤细的身姿,原本失之不够丰腴,他画中,风起,绫罗举袂,衣袖扬起,遮住不够丰满的前胸,只显出玲珑可爱的腰线。小巧的脸庞,笑起来月牙儿般的弯弯眼,纯净如水。虽笑着,眉头若蹙,似为金秋的落叶而忧,令人欢喜之余又有些惆怅,渐渐对画中姣美可人的女子生出无限怜爱。

明夷再审视胤娘本人,也觉得更加秀美。可能是自己往来长安和扬州最好的青楼,对美貌的女子已经见怪不怪,平素叨未觉得她如此貌美。

这便是艺术的魅力吧,把一个人内在散发的韵味,挖掘出来,跃然纸上。虽然林昭本人有些猥琐,但这功夫,倒是一流。

明夷更期待他笔下的四君子了。

林昭画完,自己看着那副树下美人,赞叹不已,向明夷夸赞:“这位小娘子虽然初看姿色并不惊人,胜在娇小清纯,眼中微微忧愁,别有风味。明娘子这坊中真是卧虎藏龙。”

林昭说着,眼光向前院飘去,大概是他早先瞥见了连山与四位清倌人说话,爱美之心不死。

果然,他开口问道:“既然明娘子回来了,当作得主。我方才曾见几位瑶池仙女般的小娘子走过,应当就是明娘子请回来的扬州清倌人。不如现在就请出来让在下作画,哪怕不给润笔,我也心甘。”

他如此说了,明夷倒是不好意思灭他的兴致,笑道:“既然是我请先生来,怎会不舍得润笔。润笔是不能少的,不过,给我承未阁四君子画像,也要劳烦先生才好。”

林昭听言,眉头皱成一团:“我从不为男子作画。世间男子皆是些臭皮囊,纵有生得好的,沾上市侩之气便看不得。为其绘像,岂不是败兴?”

明夷看了眼身后的时之初,心想,我的夫君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完美如神的男子!又不好发作。时之初知道她的意思,笑着揣起手,站在一旁看热闹。

明夷当然不会退让,问道:“若一品大员请你入府为相貌丑陋的小郎绘像,你去不去?”

林昭细小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去,我可惹不起官门。”

明夷又问:“若富商捧出千两金,让你为即将入土的阿爷绘画,你去不去?”

林昭咽了下口水:“没人会和钱作对,当然去。”

明夷走到他面前:“我不是一品大员,也出不了千两金,但既然为了这些,你可以放下原则和执拗,那何不破例给世上最美貌的男子?”

林昭被她噎住了,喃喃道:“那两件,只是假说,又非真事……”

明夷未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承未阁的四君子,并非寻常男子。先生你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至上的美貌,是无分男女的。如神佛,可有亦男亦女之响,只要相貌赏心悦目,气质卓尔不凡,又何分男女呢?”

林昭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微微涨红了:“明娘子说得是不差。可商人之言,自然是夸赞为多。在下真是从未见过配得上明娘子所描述的那种男子。想来,这世间是没有的。美貌的小郎在下倒是见过几个,坊间有好男风者,涂脂抹粉,肤白腰细,也来寻我画像,被我赶了出去。”

林昭似想起那些香喷喷的男子,有些想做呕的样子。

明夷轻笑:“我本想让你画完四君子,再可约我四位小娘子绘画,但不想被你以为是利诱。这样,我唤四位小娘子先给你画,你自己想着。我只说一句,若你不见四君子,怕是此生无缘见到世间极致的美貌。”

林昭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听到可以画四位小娘子,才有了笑意,鞠躬道:“有劳明娘子。”

明夷见他明明是被邀请来,却为了画几位美人甘愿鞠躬作揖,如此伏地,也是可叹又可笑,世上之人总有不同的执着,有,或比没有好。

明夷去将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四位小娘子唤来,列成一队,对林昭说:“这四位是我从扬州带回来的,已不能称为清倌儿,只是我承未阁的侍女,也是我的家人。你要如何画,画便是,只是不得轻慢。”

回头又对十东她们说:“这位先生不是恶人,只是喜爱绘画丹青,能将八分的美人画出十二分的美貌。你们各自寻他画便是,画得了自己留着看,润笔费我来给。”

四位小娘子听言,又传阅了胤娘的画像,惊呼轻笑,雀跃不已。林昭收拾心情,为小娘子们作画。认认真真与她们商议,问各自喜好,观每一人的气韵,给安排不同的场景。

明夷回到时之初身边:“你这两日还要走吗?”

时之初唇边带笑:“明夷想我走,我就走,想我留,我就留。”

明夷虽是有些着急肖氏的事情,但仍是抵不过私心,挽住他,轻声说道:“莫走了,多留着陪我几日。”

时之初点头道:“一切听丰帮主吩咐。”

明夷起了玩心,问道:“这几位小娘子真是活泼有趣,毕竟是水灵灵的年纪,真让人羡慕。”

时之初却不落套:“明夷若是喜欢,过两年我们多生几个女儿。”

明夷没料到他如此回应,哈哈一笑:“看样子还早,我们先到前院坐会儿吧。一会儿我想让你见见殷妈妈那里托付给我的四君子,是绝对的宝物。”

时之初陪她去前院,与连山谈目前的产能问题。又谈到承未阁即将营业,需要制作一批美肤粉,实则是中药和鲜花制作的面膜粉,也让时之初一同出几个方子,将养颜护肤回春的中药混合各种花卉,待会员来,可用于体验。

谈到正事,时间便过得极快,看四位小娘子叽叽喳喳拿着自己的画像出来,明夷知道,该到主菜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技穷

明夷请林昭先到前院休息,让连山给岑伯传话,令四君子按昨日安排在院中准备。这厢,林昭坐定,明夷喊了胤娘作陪,开一坛稠酒,清甜沁香,看他眯起眼睛,笑得更加真情实感。明夷便向他伸出手来,料他定是私藏了一副。

林昭笑得贼兮兮,从袖中抽出一卷短小的卷轴,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再三叮嘱:“小心些。”

明夷将卷轴托在手中,不过男人的手掌般长度,向两边展开,长度一米开外。这简直就是现代摄影中的全景镜头啊。简洁工整的庭院在他笔下更加简约,似云中般飘渺,一来也是无心描绘风景,二来,如此笔触倒是更显得人物自带仙气。

四名小娘子在这长轴中追逐,居前者回首笑靥如花,居其次身体舒展似飘浮画中,第三位假作嗔怒,眼角含笑,手中花瓣随风飘落,最后一位跌坐地上,梨花带雨,绣鞋丢于一边,赤足雪白小巧可爱至极。

明夷看得瞠目结舌,虽都是寥寥数笔,并未精雕细琢,但那副场景已经在眼前生动展现,听得到银铃儿般的笑声与嗔怪,闻得到青草气和残花香,脸上都似被那微风吹拂过,说不出的清爽愉快,无限向往。

林昭迫不及待将画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卷好,藏在袖中,细小的眼睛里露出些防备神色:“这副就当是我的润笔,明娘子莫与我争。”

明夷爽朗笑道:“怎能少了先生的润笔,此画也只有先生如此情痴之人才配拥有,不敢争。”

林昭脸上重获笑容:“明娘子知我。”

岑伯从承未阁走过来,依旧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自从得知殷妈妈无性命之忧,他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管事风度。岑伯向明夷微微欠身,说道:“小郎们准备好了。”

说罢,岑伯的眼光却落在明夷身边的时之初身上,停留了几秒,若无其事。但这对于一向持重淡定的岑伯来说,已经是破了大例。

明夷难免心里有嘀咕,但还是先为二人做了介绍:“这位是我未来夫君时之初,这位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岑伯,我有意请他做承未阁的管事,还等着岑伯点头呢。”

时之初见明夷对岑伯十分尊重,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向老人家行了礼:“有劳岑伯了。”

岑伯又看了时之初两眼,点了点头,退下了。

明夷想到,岑伯当年是韦澳的亲信,如今是不是还有紧密的联系并不知道。但看来,他对时之初有些印象,或者知道些什么。而时之初貌似对他毫无印象。

林昭好奇道:“原来这位是明娘子未来夫君,失礼了。”

时之初并不大愿意搭理他,随意点了个头,对明夷说道:“可以看到你那几位天上有地上无的珍宝了?”

明夷笑道:“两位一同跟我来。”

入院中,未到画案前,林昭已经不能动弹。

何止他,时之初都显然被眼前情状振住了,目不转睛。明夷了解他的感受,自己已经见过他们多次,何况昨日还预先看了造型,如今再次看到,仍是被深深抓住眼球,无法转开。甚至不忍心走过去,前面,分明是海上仙岛,世外神子。

昨日一一替他们选造型,眼光落在局部,并未如此整体观看过。今日隔了些距离,四人一同在视野中,这种震撼是几何级数增加的。

在他们无可挑剔的容颜身材之外,更难以逾越的是无论本身阳刚还是秀气,少年感还是邪魅,他们有一种非常协调一致的感觉,一种,外界一切与我无关,心沉如水,不被搅动的静谧感。这使得他们自然成为一体,难以被其它人介入的一体。

林昭的腿有些打颤,走一步都似很艰难,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到画案前。提起笔来,又陷入了冥想。

时之初比他清醒得多,没有再走近,怕影响林昭作画,反而拉着明夷退后两步,轻声说道:“明夷所说不假,举世难求。”

明夷那一瞬心里有些失落感,虽知道这种感觉有些无理取闹。但身为凡人,在四君子面前,自惭形秽是难免的,尤其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美到了极致,何分男女,只有纯粹的美而已,是能让所有人赏心悦目,赞叹爱慕的存在。看林昭便知,咬定不画男子的他,现在就差跪着作画了。

明夷轻声一叹,时之初便入了耳,他是何等体贴剔透的人,搂住明夷的手臂,在耳边说道:“饶是九天神仙在眼前,唯有明夷动我心魄入我眼。”

明夷脸上又滚烫起来,却止不住笑:“那我们出去等吧,看来得画很久。”

时之初见林昭到此刻依然没有下笔,笑着摇头:“林先生遇上难题了。”

明夷捂住嘴笑:“他是怕自己绘不出如斯美貌,我们给他一方天地,任他掌控吧。”

二人携手绕开,从院子一侧行到承未阁,上楼回房,难得这半晌清静。可二人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明夷决定先开口:“岑伯见你似乎有些诧异,你以往可曾见过他?”

“未曾。”时之初十分肯定。

明夷掂量了下,还是说了:“他以前是韦澳的属下,深得他信任。”

时之初淡淡哦了声:“他既然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定是韦大人信任之人。只不过教坊的事,大人极少与我说,我只是知道有这个情报机构存在。近来是散了吧?大人看来也觉得如此有些不妥。”

明夷心里叹了口气,他纵使多聪慧睿智,毕竟先入为主崇拜着韦澳。明明韦澳这种行径,当初是利用男色交易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如今是将为他建功之人视如弃卒,从头到尾都是小人。在他眼中,当初是迫不得已的非常手段,如今是拨乱反正的正人君子,怎样都是好便是了。

偏偏这些话,她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不好说出口。也许说了他也并不会翻脸,但她不想在两人之间横亘如此的隔膜,也不想打碎他心里理想主义那一面。时间过去,人心毕见,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吧。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山崩

明夷大约也猜得到时之初想问的是什么,定是与四君子有关。恰好,她不想主动提起此事,借他询问,一说了之。

时之初开了口:“那四人,是殷妈妈寻得的吗?我觉得不是普通人家子弟。”

明夷将四君子的来历说了遍,关于丽竞门,关于韦澳托孤。

时之初微微皱眉:“此事定不能外传,韦大人冒死救下他们,犯的是欺君之罪。”

明夷早知他听了这段,定是认为这是韦澳动了恻隐之心,当然,或许有这个因素,但更多的,明夷觉得这还是一把潜藏的匕首,是韦澳深藏的武器。甚至不仅仅为了扳倒一两个贪官,或政敌,而是要利用他们与丽竞门的天然联系,做自己的护身符。

当年的那场惨剧太耐人寻味,这四个孩子,是丽竞门间者和李唐王族所生,深究出来,是宣宗的侄儿。一边关乎丽竞门死士的忠诚,一边是王族残杀的丑闻,可以做的文章太多。

这些,明夷想得到,时之初不可能想不到。但他只是选择最有利于韦澳的方面来看,你如何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接下来,明夷只得无视这些问题,继续说道:“圣上大概早已忘了此事,更不会想到这些孩子会隐匿在京城教坊之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

时之初有些惊讶:“他们……”

明夷点了点头:“韦大人授意殷妈妈,让他们接近了几位位高权重的客人,并且得到了其中一人的信任,顺利将其扳倒。”

时之初脸色有些难看:“要想肃清朝堂,总是要有些牺牲的。”

明夷未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叹道:“就像完美的玉石,坠入了泥潭之中。绝妙的丹青,遇了一场骤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不是说忘却就能忘却。”

时之初沉默许久,明夷大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是最好的时机,当他毫无戒备,见到那四个完美纯净的少年,像不容亵渎的画中仙。而后知道他们身世的坎坷,由这世间最美貌聪颖的女子和具有无上权力的王族所生,却自幼无父,丧母,养在暗处。高贵的出身,和极为凄惨的身世,让人无法不怜惜,扼腕,甚至生出想要保护的**。

而就在此时,得知他们遭遇如此不堪的事,推手还是自己崇拜的韦大人,时之初心里不可能不乱。当然,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去否定自己的精神偶像,但哪怕这座心里的高山有一点点土崩瓦解的趋势,明夷都乐见其成。

明夷靠近过去,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他们不容易,以后我不会让他们再受委屈。这也是殷妈妈唯一的的愿望。”

时之初还是没开口,只是揽住了明夷,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行,你想保护谁就去保护,我负责保护你就好。”

明夷觉出时之初身上微微有些发颤,这句话说得也是特别认真,倒是吃了一惊,感觉到时之初的态度明显柔软,并未纠结于韦澳的事,大概是想到了其它。

这个其它,让他害怕。能让时之初害怕的,大概只有伤害他的亲人吧,包括明夷。他从这件事想到了什么?明夷推测,大约是他害怕有一天,韦澳会对自己下手。

是啊,现在明夷在韦澳眼里的身份,是一个可以用来掌控江湖,对抗崔氏的棋子。如果有一天,这个棋子的死,比她活着更有价值,那么,他一定下得了手。夹在中间的时之初,会如何选择,明夷并不担心,因为他早就说出了答案。

我负责保护你。

没发生的事,就当他不会发生吧。明夷喃喃道。说给自己,也说给时之初。说得很模糊抽象,但意思到了,便好。她伏在时之初肩上,感觉着他僵硬的肌肉慢慢柔软,身体逐渐平静,如同心中波澜已过。

明夷长舒了口气,笑道:“别想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待林昭画完,我今日事已毕。想想今晚你我何处取乐?”

说出口,明夷又怅然,啊,在这个世界,和情人的夜生活似乎还真的挺匮乏。没有看电影唱k泡吧,更何况,自己这位情人为了避孕还要禁欲,真是,苦,比单身狗还苦。

时之初显然也不是个安排节目的好手,一脸宠溺:“明夷有何打算,我但听吩咐。”

明夷心里暗暗吐槽,我倒是愿意荒郊野外大战八百回合,你不是不肯吗?翻了个白眼,有些乏力:“昨日你我都辛苦,我还劳烦了成言和幻枫,他们也定然还在担心。不若叫上他们,你我做东。”

时之初取笑她:“若是去容异坊,哪会容你做东?”

明夷心想也是,那明明就成了敲夏幻枫的竹杠,便改了主意,脸上笑得有些贼兮兮:“那我请你们三人喝花酒!”

“行露院?”时之初忍住笑。

明夷点头:“你放心,我了解洪奕,她一向与我亲姐妹明算账,不会不让我做东。而且我也许久没有穿男装,今天还真的很想去看看热闹。”

时之初知道拗不过她,便顺着:“你高兴就好。只是明夷不愧是生意人,我与幻枫有美在旁,不敢造次。成言又怎敢让师娘破费,这哪是喝花酒,不过是看别人喝花酒罢了。”

明夷一把勾住他脖子,媚眼如丝:“若之初有兴趣,我多叫几个花魁娘子来陪你。”

时之初知道她要使坏,陪她玩:“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明夷在一旁过于寂寞。”

明夷咧嘴笑道:“不会,我叫上五郎和七郎,一边一个,一个给我夹菜,一个喂我喝酒,然后一边看你和花魁娘子玩耍,惬意得很。”

时之初狠狠拍了下她的屁股:“你怎不说叫上四君子,一边两个?”

明夷一脸正经:“那还是不可以,我视他们如子侄,不可亵玩。”

“五郎和七郎就可以亵玩?嗯?”时之初挨近她,热乎乎的鼻息拍在她脸上,微微发痒。

明夷脸又发烫,哼哼唧唧说:“这世上,我想亵玩的,只有一个人,叫时之初。”

话音未落,他的嘴唇便贴了过来,双手在她腰间揉捏,示范给她,什么叫做亵玩…… 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九章 难绘

光天化日,透着秋日暖阳的房间,两人肆无忌惮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与清甜,始终还是未敢再进一步,在彼此的呼吸相融之中渐渐平息。

明夷心有不甘,置气般问:“上回以为有喜,不也接受了吗?”

自己说出口,很快没了兴致:“算了,不是时候。”

时之初拉住她,双手握紧她手臂:“我会尽快找到阿爷,只要能脱离令狐家的控制,我们随时可以要孩子。”

明夷咬了咬牙,确实,如果不在合适的时间,这孩子会成为他们两人的软肋。一切都会变得艰难百倍,算了。

闭上眼,再睁开时,笑容灿烂:“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能不能共枕,有没有儿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直视她的眼睛,确认她的笑容是发自真心,显然松弛下来,也不由笑出来:“有明夷如此知心,纵使只这般看着伴着,也胜过世间许多。”

甜言蜜语腻歪一阵,看日头不再炽烈,那幅巨著应当已经成型,二人携手下楼,看望林昭。

院中四君子怡然自得,从硬摆姿势的状态到了自得其乐的境界,抚琴者,饮酒者,对弈者,像是画中仙活了一般,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见到明夷走近,林昭看了过来,平日他一向带着偏于谄媚的笑容,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如今却大不相同。眉头皱在一起,没有半点笑意,眼底流露的情绪很是复杂,有羞惭,有焦虑,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感觉。明夷一愣,急问道:“怎么?先生遇到困难了?”

林昭捧着手里的画,看看四君子,又看回画,一咬牙,手捏紧,青筋毕露,看似想将画撕毁。明夷抢先两步,想把画互下来,然而他将撕未撕之时,又看一眼画,长叹了一声,颓然将手垂下了。

明夷把画拿来一看,确实是林昭的水准和一贯风格,画中人飘然欲仙,隽秀非凡,怎么看都是令人神往的杰作。

林昭又一声叹:“平素我画美人,是为美人添彩,能将凡人不可见的妙处跃然纸上,七分的美人,在我笔下便有九分。而这四位十分的小郎,我却只能得其八分神韵。我这笔,还有何用?”

林昭将手中画笔一折两段。

时之初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画卷,轻笑道:“怪不得先生。这四位非凡俗之人,整个长安能画出他们八分神彩的恐怕也只有先生了。”

林昭一振,脸上有了些光彩,又将画拿去,向明夷恭恭敬敬说道:“望娘子容我三天,我回去,以此画,以我眼中所见,心中所念,重画一副,再为四位小郎各画一副小像。”

明夷听言,正中下怀:“先生只要肯画,多久都等得。先生可随时再来承未阁,我让四君子配合先生作画。”

林昭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对着四位小郎,我脑中混沌,笔尖生涩,不若回去以此画为形,以心中所念为神,或可绘出九分。”

明夷笑道:“有劳先生了,等着先生的好消息。”

明夷唤来连山:“安排马车送先生回去,润笔不可吝啬。”

连山得令,带着林昭去往前院。

明夷转向四君子:“今日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昨日见过殷妈妈,她精神好了许多,过几日我便接她来,你们便可重聚了。”

四位小郎喜笑颜开,这也是明夷头一次见到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灿若艳阳,眼中似焰火不断绽放,照亮整个世界。一晃神,身子都踉跄了一下,倒在时之初怀中。

他扶住她,在耳边轻轻说了句:“丰帮主,自重啊。”

她满面泛红,未想到美色的力量如此巨大,让她自恃稳重也把持不住。

竹君笑盈盈瞧了眼时之初:“这位是娘子未来夫君?”

明夷忙不迭点头。

竹君携三位小郎规规矩矩向时之初行了礼,而后翩然离去。

时之初看着他们背影,由衷一叹:“难怪你站不稳,真非凡品。”

明夷捶了他一把:“什么站不稳,我累了而已。”

“累?我可什么都没做。”时之初笑得有些坏,“若累了,就早些休息,不用去喝花酒了。”

“不行!必须去!”明夷振奋精神,“走,我们先去西市找成言。”

时之初笑着摇了摇头:“那你去换装吧。”

明夷翻出自己那套男装胡服,晚上天凉,又寻了一件大氅,穿上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在时之初面前踱了几步,装作潇洒,昂首挺胸。

时之初像看个孩子一样看着她,看她哭或笑,看她胡闹,眼里都是满满的宠爱。明夷忽然被这一瞬击中了,想哭,憋住。在邱志面前,她需要时刻装作懂事、成熟,没人会纵容她做个孩子。如今,虽然她身上实际有了更多的责任,更大的负担,那人,却愿意这般看着她,不忍心对她有任何苛责。此生,足矣。

二人跨上马,随性慢行至西市,这条路走得不多,越往西,沿路的宅院商铺越是宽敞华丽。尽管如此,在黄昏时分,依然避免不了一种秋天独有的萧瑟。

直到步入西市,浓郁的香料味和骆驼马匹的气味,野性又熟悉,带着说不出的生动与热闹。像酒肆前招客的胡姬一般,睁大了蓝色绿色金色的大眼睛,穿着红色紫色金色的轻纱薄绸,生动、热闹。

成言还在拾靥坊中,等着打烊时分到来。富家的女眷早就各回各家,拾靥坊里偶尔出没的不是身材高大的胡姬,就是西市各种青楼酒馆中的女子。

成言最擅长的,就是与各种女子打交道,毫不在意她们的身份高低。明夷进去时,他正逗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小娘子,她笑得花枝乱颤,掏出钱买了三盒胭脂,说着,明儿再来。

明夷在门口停留了下,她不是很能承受那女子身上浓郁的香味,时之初貌似也心有戚戚。待她走了,二人才进去,让成言收拾停当,今晚与他们一同去行露院喝酒。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章 霸市

成言听言,一蹦三丈高:“师娘就是好,还请喝花酒!我去叫邢卿。”

明夷拦住他:“他不得看着容异坊?何况,他去了你还能好好喝花酒吗?”

成言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也是,他在行露院呆了那么多年,应该也不想去玩了。师父师娘稍等,我关好铺就来。”

时之初看了眼店铺里的情况:“我们先去,等你。”

没等明夷说话,时之初已经扶着她上马,穿过西市,一路往东。

明夷不解:“为何不等他?”

“难得与明夷并肩策马,难不成多个人高马大的孩子十分有趣?”时之初难得任性。

“哈哈,我以为你是真的很喜欢他。”明夷一直想不明白独来独往的时之初为何会收了这么个徒弟。

时之初笑道:“他有我所缺的东西。”

明夷假作糊涂:“是何物?”

“希望,笑容,好奇。”时之初答道,“当时他执着跟着,一定要拜师,我赶不走,也不能把他打断腿,就留着了。当个打杂的也好。”

明夷深以为然:“他真是我见过最正能量的少年。”

时之初疑惑道:“正能量?”

明夷挠了挠头,想想怎么解释:“那是我们那个世界的说法。就是说,这个人为人处世都愿意往好的方向看,积极乐观,从不怨天尤人,这种气质能感染身边的人,让其他人也积极起来。”

时之初觉得有趣:“是啊,这个形容应当极为准确了。成言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想解决的办法,而不是抱怨。在他生命里,似乎没有阴霾存在。”

明夷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疼,本来一个阳光幸福的年少时光,是一个人应当有的,即使自己遇上父母离异,渐行渐远,那也是成年后的事。童年至少是开心的,而他的童年,和邢卿、连山竟有相似之处,充满了生离死别之痛与人生无常之苦。

邢卿,选择了用复仇之心去对抗回忆中的黑暗,让生命为了复仇而活,或者说,如果没有遇上成言,他会逐渐黑化。连山,选择了忠诚与献身,用对明娘子的绝对忠诚甚至丧失自我来寻回生的意义,如果不是因为明夷代替了原来的明娘子,他会在抖m的路上越走越远。

时之初显然比他们坚强独立很多,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曾度过无比痛苦无助的时分,在被迫苦炼武功时,服用有害的提高内力药物时,为了家族或者说伯父的利益为了阿爷的平安而为人驱使时。他对韦澳的崇拜,对其理想国的认可,便是他所寻找的自我拯救之道。只是在明夷看来,旁观者清,韦澳不过是另一个令狐而已。

明夷能为他做的,就是越来越深入他的内心,让自己的感情成为他生命中的支撑,也让自己手中的权势和财富成为未来两人对抗敌人的资本。

想到此,明夷胸中一团火熊熊燃烧,所有的沮丧和失落、迷茫和困顿,都被燃尽,只剩下满满的斗志。

只说了句:“之初,有我在,你的生命里也不会再有阴霾。”

说罢,明夷自己觉得矫情,东张西望找些其他话题来,说今晚为何还未有月亮云云。

明夷感觉得到时之初一直看着她,眼光似有温度,可自己刚说过这么酸的话,还是有些害羞。

“伸手。”时之初说道。

明夷愣了下,伸出手掌,轻飘飘一件东西落在掌心,一阵暖融融的甜香,再看,原来是一小簇金黄色的秋桂。她深深呼吸,那种让人心情愉悦的香气融入了身体,极高兴:“何时摘得的?”

时之初说道:“你方才似在神游,我路过一家院墙,闻到香气,便飞身去取了一簇来。喜欢吗?”

明夷忙不迭点头:“喜欢,有很安心的香味。”

时之初说道:“明夷于我,正如此金桂。被这带着暖意的香味围绕着,便觉得世上一切都变得毫无狰狞之感,自然便有笑容,饮水都觉得甜。”

明夷心花绽放远胜手中丹桂,更觉得自己所说的比他相比完全算不上肉麻,赞他:“之初何时学得如此会讨人欢喜?”

“不用学,每分每秒所思,都是想你欢喜。”他又来一发重击,轰炸地明夷头晕眼花,不知何往。

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到平康坊,夜色已落,华灯初上,沿路青楼酒肆招揽客人的小娘子们见两批骏马上两位郎君,一位气宇轩昂,一位清秀儒雅,都是心尖上中意的客人,卯足了劲来拉客。

有个浓妆艳抹看上去年岁不小的,干脆拉住了明夷的马头:“小郎何处去?不如来我这儿,银两多少都成。”

明夷一下子被拦住,吓了一跳,心有余悸。时之初拉过她的缰绳,替她稳住,可眼前这情况,他也没有经验,这人说不听,打不得,饶是难缠。

明夷镇定了下心神:“约了官家在行露院,速速让开,岂有当街拦客的?我倒要问问坊正怎么管治?”

那艳妆娘子立刻缩了手,退到一旁,仍有不甘:“行露院的小娘子哪有值那么多钱。”

旁边又有几个围上她,一道大声帮腔:“是啊,搞了几个扬州的来,就要抢走我们所有饭碗,这是何道理?”

有野蛮的:“若让我没得饭吃,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明夷皱着眉,策马而过,心里不免有些担心,看来殷妈妈走了之后,洪奕怕是镇不住这条街,迟早会吃亏。

到行露院,果然景象不一般。看来里头早已客满,门口围满了想要进入的男子,有扼腕叹息来得晚的熟客,有恨未提前拜帖特意前来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外地商人,也有似是有些官威的,在跟灵儿争执,说要师娘子出来问个清楚,为何不让进。

灵儿忙得一头汗,倒是未失去原本的冷淡气场,只说:“明日请早,先送拜帖。”

还是吵吵嚷嚷,明夷使了个眼色,让时之初挡住她,混到门前,拉住灵儿,低声说:“我是丰明夷,这怎么回事?”

灵儿见是明娘子,立刻一脸苦相:“最近扬州花魁们都开始接客了,闻名而来的客人太多。恐怕娘子你这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乱市

明夷有些讶异,本以为晚情带来的花魁们会依次出场,这样每半月或每旬能给行露院带来一小波**。扬州七美给长安带来的冲击可延续数月之久,如此,等待成为某位花魁入幕之宾的客人必将等待良久,越难得到,越显珍贵。这种饥饿营销的老套路,洪奕怎么会不懂呢?

看现在一窝蜂上了,震撼很大是不错,但带来的矛盾也是极为激烈。行露院容量有限,长安城有头有脸,有财有势的客人何其多!谁愿意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虽然这些花魁并非清倌人,时不时拔得头筹貌似没什么差别,但在这些熟客眼里,你新来的小娘子不给他们机会竞夺,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这么说吧,比如夕雨头一晚见客,只当露个脸,唱个曲。长安城能成为她第一个入幕之宾的是谁,客人之间都会津津乐道。出了几次场,预定个日子投花,有兴趣的客人预先定下位子,价高者得。如此,公平而又不会出现太大的乱象。

其后,是每一名娘子各自如此操作也好,两名三名一起也好,不可超过三名,否则场面难以控制,也浪费了很好的商机。

这些手段,明夷以为洪奕定是成竹在胸,不会有什么差池,怎料会出现今日的情形,客人们无分贵贱,大多被关在门外,怨声载道。而这种情景又激发了平康坊其它青楼的不满,那些没有得到满足的客人虽有一部分留向次一等的青楼,但忿忿的情绪使得他们也成为那些青楼最难伺候的客人……

一个失策,往往伴随着不良的连锁反应,难以收场。偏偏这个失策,真是不应当存在的。

明夷心里烦闷,跟着时之初挤出人群。时之初不知她心里有这么多盘算,只当她看难以入内而不悦,说道:“不如我们走后巷,可直入师娘子的房间。”

明夷短时也与他说不清,想了会儿:“等成言来了,一道去吧。”

行露院外的人有多无少,只要里头有客人出来,外面便轰然吵闹,争着入内。灵儿都快撑不住了,满头大汗。明夷在人墙之外,也为她担心。

过一会儿,事态实在严重,里头出来一个青衣束锦的女子,正是晚晴,衣袂一展,气势倒也不一般,便有人在中间嚷:让晴娘子说话!看今儿个怎么办!而后有应和之声,拥堵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晚晴扫了扫人群,露出明媚笑容:“各位稍安勿躁,今日各位扬州花魁已名花有主,若有意在行露院中饮酒听曲的客人,可继续等待空座。我们将发放明日入院竹筹,只从今日无法入院的客人中选择,先到先得。明日限四十人,排在四十之外,可领后日竹筹,必无落空。”

而后有两名年轻小厮出来,在院门一侧发放竹筹。原本堵在门口的人们还怨声不止,有人坚持要今日入内。此时,那领头嚷嚷的一个汉子又头一个跑去发放竹筹处,口中喊着:才四十个,明日定要入内!

他一带头,那些不忿的人群也都被击垮了,一拥而上,争先恐后领取竹筹,领到第二天者,看着还在排队的人,也竟露出得意神色,满意而归。

明夷心中啧啧赞叹,这晚晴的危机公关能力不可谓不强。十分精准把握住人唯恐落于人后的心理。但整场事情,又看来不是偶然。那个在人群中嚷嚷的人,明显是晚晴安排在人群中的托,起到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那么,这混乱,竟然也是她预设的?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未过多久,竹筹发放完毕,围堵的人群如鸟兽散。热热闹闹的行露院门口一下子开阔起来,只有三两个人在等着,有桌子之后再入内喝酒。

明夷也悠悠闲闲走上前去,排着,等待入内。这点小事,也不愿意再劳烦谁。

晚晴刚要转身进去,大概是时之初的高大身形太过扎眼,她看了一眼,便盯着明夷,嘴边笑意漾起,直接过来拉住明夷的手:“这位郎君好生俊俏。”

明夷知道她认出了自己,忍住笑,假作紧张,躲开她的手:“娘子不可如此。”

晚晴配合她:“小郎难不成头一次来这里?莫要害怕,晚晴今日让你开开眼界。”说罢,便将明夷往里头拽。

明夷一路挣扎,晚晴对她上下其手,等位的数人在旁看得挤眉弄眼,嘻笑不止。时之初则跟着明夷走了进去。

就这么,插队成功。

今日的行露院,空气里都多了些蠢蠢欲动的荷尔蒙。

已标得花魁的客人们大多并不急于**一刻,更乐于在半敞开的雅间小酌,或在大厅中与小娘子一道畅饮。目的便在于炫耀,今宵,身旁的美人只属于我一人。

处处是飞来飞去的眼波,耳边是温软莺莺的情话,整个行露院,似已喝了三成醉意,比往常更加旖旎。

晚晴带他们入内后,就不再玩笑,将二人安排在大厅一侧的桌子,向大厅中间的洪奕招了招手,便打了个招呼离开,去忙自己的事。

明夷敏锐察觉出,晚晴和洪奕之间,有些不对付的气场。洪奕走过来时,脸色还有些紧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只母老虎在同一个场子,谁都不会肯服谁。

明夷招呼洪奕坐下,看她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应该在一轮和对方的厮斗中,败得彻底。

“你瞧见了吧,刚才外面乱成什么样。”洪奕不是能藏住事的人,坐下看周围无人注意,立刻开始抱怨起来。

明夷点头:“是她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做的,明明是一个个推出更加有把握。”

洪奕心有戚戚,终于有了撑腰人的感觉:“对嘛!她们懂些什么!都是些老古董。”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见他并无异样,对着洪奕皱了皱眉。她虽和时之初说过自己来历,却并未提及洪奕,并不想把她拉入两人的关系之中。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争势

洪奕知道自己失言,赶紧转开话题:“她说她的人不能这么闲着,每一天都是在看着钱流走。目光短浅!”

明夷略定心神,安抚道:“毕竟人是她的,你也控制不了。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就是了。她们带来的客人,也消化不了,对行露院的生意总是有好处。”

洪奕皱了皱眉:“也只能这么想了。但我的感觉很不好。”

明夷懂得她的感受:“你觉得事情不在自己控制当中,所以有些恐慌?”

洪奕低下头,双手十指交叉:“我原本就还不够段位,不像殷妈妈,在哪里都受到尊敬,各方面关系也摆得平。我刚接手,一切还都在磨合之中,好不容易和坊正关系处理好了,京中因为有你,别人顾及……嗯,所以也还过得去。但终究是不一样的,你懂的,我镇不住场子。”

明夷脸色微微一白,她很快反应过来,洪奕那省略的是什么,是说伍谦平的关系,怕时之初在一边,听了会不高兴,所以没说出口。可这欲言又止的,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明夷干脆说出口:“真闯出什么祸事,伍少尹也会帮着摆平的,你不用担心。我也相信你这么多年的经验,这点小场面吓不到你。但我一路看来,平康坊各家对行露院现在蛮有怨言,和以往不同。”

洪奕叹了声:“正是因为殷妈妈不在了,她们觉得行露院没了主心骨,应当已经摇摇欲坠,偏偏晚晴做事又如此张扬,自然惹得她们咬牙切齿。”

明夷怕时之初在旁边听得无趣,在桌子下握了握他的手:“你去看看成言怎么还不来?”

时之初知道她二人有体己话讲,很知趣:“我去等着,带他一同进来。”

看他走远,洪奕赶紧低声道歉:“不好意思,我心里太乱,刚才说错许多话。”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伍谦平的事我们一直是在台面上说的。他有充分的自信。”

洪奕担心道:“那我说晚晴古董那事?”

明夷神神秘秘一笑:“我早告诉了他,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不会明白穿越是什么意思,大概是理解为我不是丰明夷,算借尸还魂吧。”

洪奕目瞪口呆:“他这样都能接受?”

明夷的笑容里难免有一丝自豪:“我不想和他之间有那么大的秘密,何况,正因为我不是那个明娘子,他才对我动了真心。至少,我知道他的心是给了我的灵魂,而不是这个身体而已。”

洪奕啧啧道:“了不起。我看我也得什么时候跟幻枫说说,唉,每次都觉得时间不够,哪有机会说这些。”

明夷在桌子下面踹了她一脚:“变着花炫耀是吧?想气死我吗?”

“怎么?你不是也有个健壮情郎吗?你不要告诉我他不行啊。”洪奕贼兮兮笑道。

“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明夷自豪道,但很快又低落下来,“但我们暂时不想要孩子,所以,就只能节制了。”

洪奕恍然大悟:“那真是苦了你。幸好我没有这样的烦恼。”

明夷愕然:“怎么?”

洪奕面无表情:“你忘了我这身子是做什么的?她们十几岁开始喝寒凉的药,早就难以怀上了。也好,我一直想丁克。”

明夷知道她确实也不想生育,便无谓去刻意安慰,继续回到严肃的话题:“现在你决意如何?看来行露院里,你做不得主了。”

洪奕气得挠头:“是啊,我那些小娘子们,也不争气,客人被人家抢跑了,她们还乐得清闲一阵,以为客人尝完鲜会回来。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就要回来!”

明夷点头:“看来现在你二人在行露院的地位,全凭手下的花魁们争不争气了。但扬州这批女子,姿色原本就不逊长安花魁,更重要的是,在整个平康坊乃至长安,都没有风味相同的,纵有江南女子,质素不同,竞争力也不可同日而语。唉,我在想,我当时把人带来,是不是错了。”

洪奕反来安慰她:“怎么会错?你把她们带来,巩固了行露院在长安的地位。如果是其它青楼挖了这么一批来,行露院就被挤下神坛了。而且她们赚的钱,毕竟也有行露院的一份,我们怎么都不会亏。只是,我自己觉得有些别扭罢了。你别当回事儿。”

明夷缓缓摇头:“没那么简单,行露院是殷妈妈二十年的心血。是我们必须固守的一片阵地,决不能让他人在此鸠占鹊巢。翻脸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一定要让你手下的花魁把客人抢回大半来,把你的地位巩固起来。”

洪奕握紧明夷的手:“都靠你了,我知道你的鬼主意多得很。”

两人说到此,各自思索办法。

晃神,成言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哈,师娘你……”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被时之初抓住,拽了过来,他自知嘴快了,捂着嘴巴笑。

二人坐了下来,成言趴在桌上,乐个不停,声音故意压低了:“师娘你这身把我都比下去了,要迷死多少小娘子。”

说着,把自己呛到了,咳个不停。洪奕去要了酒过来:“你们先喝着,我给你们张罗下酒菜,还得照看下。”

明夷挥手让她尽管去,与时之初斟上酒,相视而笑。成言看没人理会他的笑话,便左右张望,想寻个小娘子一同喝酒。

“别看了,今日来得晚,名花都有主。”明夷看他焦急的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就陪你师父喝几杯,喝好了,或许他愿意教你一招半式的。”

成言眼中立刻放出光彩:“师娘说的可算数?”

时之初笑道:“自然算数。”

成言整个人都活了:“那师父,我怎样都要陪你喝到好!舍命陪君子,今夜不醉不归!”

“你还是别醉,这儿可没有空房间,我俩会将你扔在院外。”明夷逗他。

成言嘿嘿笑道:“扔便扔,丢人便丢人,只要师父开心就好。”

时之初笑了笑:“三人饮酒还是不够热闹,如果夏副帮主在,就更好了。”

明夷看着门口,突然笑出声:“冯郎到了,也是一样。”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劲敌

洪奕问过楼上雅间空了出来,便请诸位都移步,也省得在晚晴眼光之下,怎么都不自在。

酒过三巡,明夷看洪奕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不敢再扰她与夏幻枫的良宵,何况,今晚,恐怕她也要好好解释一番,自己从何而来,是何样人。

成言喝得最多,胜在酒量好,跟无事一样,只是苦求明夷让他回承未阁借住一宿,唯恐邢卿见他夜半醉酒会生气。明夷哭笑不得:“你倒是挺惧内啊。”

成言脸变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师娘莫开玩笑,我只当邢卿是兄弟。”

明夷和洪奕对看一眼,腐女心雀跃不已:“让你住承未阁没有问题,且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问便是。”成言挺起胸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你师父和邢卿落入河中,你先救谁?”明夷问了个超级老套的问题,只看到洪奕在旁边捂着嘴不笑出声。

“当然救邢卿!”成言脱口而出,又偷偷看了眼时之初,咽了下口水,“师父武功高强,哪需要我出手相救。”

时之初未出声,饶有兴趣继续看热闹。

洪奕抢着问下一个问题:“如果明日邢卿要成亲,你想对他说什么?”

成言的脸从刚才的通红又变得煞白,恍若学会了变脸,格外有趣。眼睛虽瞪得滚圆,却毫无神采,愣愣得一眨都不眨。嘴唇微微张开,却什么都说不出。

洪奕要看的就是这副表情,忍着笑,说道:“算了,不用说了。”

成言还要逞强:“我祝贺他琴瑟和谐百年好合就是!”

明夷本觉得他可怜兮兮,想放过,但见他嘴硬,又起了玩心:“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适合邢卿?”

成言低头看着手中杯盏,酒已喝尽,半晌,喃喃道:“应当是个天仙般的女子吧。但不能太柔弱,邢卿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脾气不能坏,他没有耐心哄人。要会欣赏他的琴声,要忠心不二,不离不弃……”

他越说声音越低,简直像在呜咽,连夏幻枫都看不下去了,替他解围:“这样的女子恐怕真的只有天上有,你那位朋友只能孤独终老了。”

成言来了精神,昂起头说:“不会,我会陪着他的。”

一桌四人齐刷刷看着他,他又念了:“我会把他当自己亲弟弟一样保护的。”

洪奕又来一击:“他似乎比你大好几岁。”

“那也一样,他那么娇弱。”成言决意不要脸了,理直气壮起来。

这么明显的情愫,明夷和洪奕都心满意足,放他一马,让他直接回承未阁找连山安排住处。

成言还不识相:“师父和师娘不一起走吗?”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师父和师娘要花前月下,嫌你碍事,你先走就是了!”

成言哦哦了两声,率先告辞,又折返回来:“师娘明日与我一同去西市如何?”

明夷被他气得心口疼:“你需要那么怕他吗?行行行,我送你去,给你解释,也去看看他。”

洪奕插嘴道:“我也许久没见邢卿,明日到西市容异坊见吧。我还要向你讨教女团的事。”

明夷点头:“好,你二人早些休息,我们也告辞。”

成言识趣,早早跑在了前头,不见身影。明夷和时之初独享深宵的静谧,即使是喧闹的平康坊,此刻也已进入宿玉眠香最**的时刻,要夜半归家的醉汉早已出了坊门。

“师娘子与你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时之初直切主题,料到明夷已预备好。

明夷反觉有这个机会能说出来是件好事:“是,她与我在那个世界就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到了这儿还能遇到,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这个世界的明娘子与师娘子恰是你二人的轮回之一。”时之初试图用自己的世界观来解释。

其实也并无所谓,明夷淡淡一笑:“如何都好,我二人都能在此遇上真心相待之人,比那个世界更为圆满。”

“我想夏幻枫也一定会欣然接受,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守旧顽固的人。”时之初似在安慰明夷不用为朋友担心。

“她在那个世界叫洪奕,到现在我们也都习惯如此相称,从未有人觉得不妥。没想到这个晚晴如此敏锐。”明夷更担心的是这个,“而且只几个动作,她便看出夏幻枫有武功底子,还显示出异样的兴趣。我怕时间久了,夏幻枫会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你担心他二人感情生变还是担心晚晴另有所图?”时之初问道。

明夷想了会儿,转头问他:“我们把晚晴带回来是不是太草率了?我总觉得此次去扬州,有些事解决得过于顺利,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

时之初也皱起眉头,回想起来:“那时我们的精神全在各位长老身上,确实忽略了晚晴这个人。她能如此迅速隔断和时之初的联系,毅然丢弃扬州的地位跟你来长安,还能拉上燕晚楼所有花魁,现在想来,匪夷所思。”

“是,若仅是她一人便罢了,怎会把朝露夕雨她们都全部劝来?除非她背后有能出得起大价钱的靠山,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头开始?”明夷越想越怕,“难道都是石若山一早安排好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石若山的人,他的目的应当是接近你和夏幻枫,监视你们的行为,以及暗自控制行露院。这并非不可能,如今看来,她的作为也有这么个意思。若是如此,她便极可能知道冯桓就是夏幻枫。”时之初分析道。

明夷点头:“若是如此,倒也简单,只要我们看破了她的身份,便于防备,甚至可以反间,她便无计可施。比如我们让夏幻枫假作与她接近,倒能给她些假消息。但如果他不是石若山的人,恐怕就更危险了,尤其对夏幻枫来说。”

时之初叹道:“那只有让夏幻枫尽量不要与她接触为妙。”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晚晴背后不是石若山,那就一定是潜伏着更大的力量,很有可能是天一帮或申屠兄弟,一早为了监控石若山便将她安排在扬州青楼之中,这盘棋,就复杂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谜棋

明夷也是许久未见到“冯桓”了,习惯了见夏幻枫的女装扮相,见他过来,还是恍惚了一下。若不是他在这群客人之中过于出挑,而他径直朝她这桌走来,眉眼里又带着笑,明夷怕是一时半伙想不起这是哪位。

不过,他见到成言在,还是愣了会儿,干脆先向时之初打招呼:“难得时兄有此雅兴,冯某有幸,在此巧遇。明娘子安好。”

他着重冯某二字,唯恐明夷和时之初忘了替他隐瞒身份。

明夷会心一笑,向夏幻枫介绍:“这位是之初的徒儿,成言,在我拾靥坊西市做掌柜。这位是冯桓冯先生,是位饱学多才的风流浪子。”

夏幻枫未想到明夷如此介绍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何谈风流,怜香惜玉耳。”

成言直直看着夏幻枫,兴致盎然,爽朗笑道:“怜香惜玉,这倒与我一样。冯兄有些面善,不知哪里见过。”

明夷替他担心,正想为他解围,他已慢悠悠开了口:“或许成少侠曾去过荥阳?冯某平日多在荥阳,为郑氏之谋士。”

成言大咧咧笑起来:“那我可未曾去过,看来是认错了。”

话音未落,一只雪白的玉手将一只白如玉的瓷杯敲在桌上:“冯郎怎么来了都不寻我?”

不用说,自是洪奕,带着七分欢喜,三分责怪,眼里尽是娇媚。

成言一头雾水:“师娘子与冯兄相熟?”

夏幻枫也不避讳,直接将洪奕的腰搂住,靠在自己身上:“何止相熟,无处不熟。”

洪奕脸一热,打了他一下:“胡说什么!”

夏幻枫并不放手:“哪里胡说?哪里不熟?”

成言也不傻,看他二人打情骂俏,心知肚明,哈哈笑道:“真是郎才女貌,登对之极!”

洪奕正是忙的时候,叮嘱道:“少喝些,再过半个时辰我便好脱身,与你再喝过。”

夏幻枫放开她腰身,掐了一把手背:“但听娘子安排。”

成言见他落了单,来了兴致:“来,既然师娘子拿了杯盏来,你我就喝上几巡。我师父师娘只顾着你侬我侬,可顾不上我。”

时之初笑道:“今日本就是你师娘为了谢你昨夜辛苦,请你饮宴。尽管吃喝就是。”

夏幻枫自斟一杯:“我听洪奕说昨夜明娘子遍寻时兄无果,心急如焚。看来只是虚惊一场,值得庆贺。来,冯某敬诸位一杯。”

四人推杯逐盏,相谈甚欢,只说些风月之事。幸而成言是个自来熟,又对“冯桓”极有好感,便将自己多年来“采花大盗”的生涯所遇上各类女子各种遭遇一一说来,倒不愁冷场。

桌上酒菜殆尽,明夷招手让小厮再添些,没想到来的却是晚晴。

她不请自来,眼睛滴溜溜只看着夏幻枫。夏幻枫倒没什么,明夷却浑身发毛。这晚晴不是个好糊弄的,幸而她与女装的夏幻枫只有头一天来长安在驿站的一面之缘,应当没什么印象。

明夷向她介绍了成言和“冯桓”,就随夏幻枫所说,是荥阳郑氏的谋士,一个散淡人。

晚晴向诸位敬了酒,却仍不肯走,毫不掩饰对夏幻枫的兴趣:“冯郎在长安逗留多久?今夜在何处留宿?”

夏幻枫尚未开口,一阵香风迅速飞来,挡在了夏幻枫面前:“这里不用晴娘子操心了,都是自己人。”

晚晴眼睛笑得弯弯,甜美之味溢了出来:“师姐姐何必客气,这位冯郎前日是在姐姐房里留宿吧?今日或许想换尝新鲜呢?冯郎若看上哪位扬州花魁,明日我都为你留着。”

洪奕都快喷火了,被夏幻枫拉住,让到身后:“多谢晴娘子青眼相看,洪奕是在下心上之人,非寻常庸脂俗粉能比。”

洪奕显然心都酥了,懒懒倚靠在夏幻枫身上,他顺势一揽,恰坐在怀中。

晚晴并无不悦,只是说道:“冯郎看样子身手不错,倒不似个读书人。师娘子不是唤作红依吗?哈哈,我多言了。冯郎以后来若是想找晚晴,随时奉陪。”

她抛了个媚眼,施施然走开。洪奕僵在夏幻枫怀里,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得意。

“我……”洪奕想开口解释,被夏幻枫用酒杯堵住了嘴。

“莫理会闲人,今晚陪明夷和之初喝个尽兴,其他事,你我私下再说。”夏幻枫气定神闲,像是早就知晓洪奕有所隐瞒。

洪奕求助般看了眼明夷,明夷若无其事,与时之处初碰了碰杯。洪奕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若是真心相待,无论她真实身份为何,都不会影响。她大约想通了,至少师娘子原本与夏幻枫并无纠葛,自己的问题总不会比明夷更复杂,便不再纠结。

明夷更担心的,却是晚晴所说,冯郎不似读书人这句。她眼光实在太毒,身份又十分尴尬。她曾是石若山的女人,江湖中事耳濡目染,不比寻常女子。

她借着玩笑提醒夏幻枫:“看来那位晴娘子对冯兄情有独钟,若不想招惹桃花,以后还是得避免瓜前李下。”

夏幻枫尚未开口,倒又触动了洪奕的神经,将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她若敢动我的人,我让她一无所有滚回扬州!”

成言看自己总插不上嘴,干着急,终于说了句:“师娘子着实无需动怒,你在长安是怎样地位,她怎动摇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夷和洪奕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所感。师红依占据花中魁首数年,从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样貌气质与别不同固然是先决条件,更重要是被殷妈妈经营出的地位。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炒作。美人到了一定层次,哪有什么多显著的高下,不过是看幕后的推手有没有能力。

明夷笑道:“相信洪奕能下好手中的棋,造出下一个师娘子。”

洪奕了然,随之轻笑:“长安第一女子天团。”

“孺子可教也。”明夷竖起大拇指。

洪奕意气风发:“我不用亲自赶走她,我要她服服帖帖在这儿,帮我赚钱。”

看两名女子互有默契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笑,三名男子一致摇头,不懂。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家

对于晚晴的底细,两人并议论不出什么结果,只有一条路,静观其变。明夷心里却想起另一个人,平康坊里唯一一个能与她分庭抗礼的人。

对,这件事,只有拜托绫罗了。如今晚晴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一切,她都持怀疑态度。她究竟是不是对石若山有情?又究竟为了什么来长安?她所表现的伤心也好,释然也好,或许都是完美的演出。

而绫罗,表面与晚晴极为相似,成熟、坚强,很有主张。唯独那份淡定泰然,随遇而安,是晚晴所不具备的。而这一点,恰是明夷亲近她、看重她的因由。算来,自己还是亏欠了绫罗,将石若山这般不靠谱的男人推给了她,给了她虚妄的希望。绫罗尽了最大努力争取了,对于结果也坦然接受。

相对于晚晴在她和石若山之中做出的选择,虽曾给过貌似合理的解释,但冷静下来想,经不得推敲。但绫罗的所有行为,都是合乎本心,明夷是绝对相信她未曾有过隐瞒她的性子,沉到懒得多动心机的地步。也可说是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单纯,单纯只想找个最简单能安稳生存下去的方法,物欲**都低到不能再低。如果石若山能给,那就抓紧他,他不能给,就回到原来的轨道,囤积资本,静待行露院容不下之时。

因此,明夷相信,她是可以说服绫罗帮她对付晚晴的。只要她能给与绫罗最想要的东西:问心无愧的安稳生活,未来的一种保障。这对她而言,比一笔巨款要有吸引力得多。毕竟这世道,一名女子身怀巨款绝非好事。

一路为这些事所扰,两人都没太多风月心思,到了承未阁,不过相拥一会儿,各自安歇。

次日,明夷需陪成言去西市开铺,还要与洪奕碰头,事情不少。时之初与她商量,这两日估计她都会和洪奕一起忙于行露院的事,也不需他在侧,他打算回令狐家一趟,看看他那位大伯还有什么交代,而后肖氏夫妇的事,之前说有些眉目,他要去落实下,不会走太远,三四日便回来。

明夷有些失落,上次说过要陪伴她,结果还是留不住。但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强要人伴在身边的女子,只要心有所系,归来有信期。现在她还未接手帮务,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是青楼就是胭脂铺,让时之初这么个大男人整日跟着,两人都别扭。

他出发早,千叮万嘱,让她夜里不要擅自外出,身上不要携带太多财物。她依依不舍,询问他内力是否平稳,身体可有异样,定要早日回来。

他将要出门,又被她拉住,扭扭捏捏,说不如渡气于她,好使得这几日他身体无恙。他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况且她接收内力后,即使遇到意外,无论与人争斗还是逃遁,都能有所帮助。

他便立刻牵她回到床榻内,解开衣衫,坐在她身后开始用推穴之法渡气。她穴位疼痛,心里更痛,这傻子,她明明是暗示可有些亲昵厮磨,不会受孕就好,也不知他是不解风情,还是故意为之。但这一番酸痛,真是半点情趣也不存了。

时之初刚出门,明夷送他到承未阁门口,回来时,见二楼成言正从客房打着哈欠出来。而岑伯已经在一侧小厨房中忙碌,帮厨子把四君子的朝食分出,好送到他们房中。

明夷看到成言,突然起了玩心。不知他见到四君子和阁中新来的几位小娘子会作何反应。是目不转睛看着美男呢还是忙着花言巧语哄小美人?着实有趣。而且四君子也是时候认识认识这宅子里的人了。以后都是同僚,还得互相照应。

明夷转头去找岑伯,让他唤四君子到承未阁一楼厅中用餐,再去找连山,让他叫上辛五郎、贾七郎、葵娘和胤娘一同到厅里来。最后自己去招呼成言和东南西北四女,凑足了一大家子。

足足十六人,将桌子凑到一起,堪堪挤下。朝南坐的是明夷、连山、岑伯和成言,朝北坐的是东南西北四位扬州小娘子,居东是四君子,西边是辛五郎贾七郎和胤娘、葵娘。

一桌人乱糟糟终于坐定,面面相觑。明夷让厨房端来汤羹和胡麻饼,一边看着众人神色,当做佐餐。竹君教坊的情况,她并未和众人说过,因此各人都是一脸懵懂。

两位竹君教坊上八郎出身的小郎对四君子自然是熟悉的,虽然并无深交,但也曾见过,知道他们在教坊地位尊崇,平日只陪地位最高的客人吃酒,从不陪夜。因此他二人脸上难免露出一些拘谨和紧张,唯恐在四君子眼里,自己是不配同桌吃饭的低下之人。毕竟,这桌上只有教坊中的人才见过他们以色侍人的不堪模样,即使是明夷,也只是知情,未曾目睹。

辛五郎还是更圆滑些,很快恢复了平常态度,和岑伯寒暄几句,便看着明夷,等待她的说明。

明夷喝了两口羹汤,说道:“这位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岑伯,以后也是我们承未阁的管事。连山在前道拾靥坊,岑伯在后道承未阁,互相照应,都是一家。这四位是竹君教坊的梅兰竹菊四君,都姓殷。是我特意请来作为承未阁的四大教习,以后大家要如家人般相处。”

岑伯与各人见过,四君子随着他行礼。

贾七郎忍不住了:“明娘子可否告知教坊现下如何?坊主又在何处?”

竹君突然哼了声:“七郎还记得坊主?”

贾七郎被他这么一顶,脸色很难看,手中的胡麻饼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尴尬。

明夷明白竹君是四君子的精神首领,也是和殷妈妈最亲的,他痛恨辛五郎贾七郎离开交房之后便再无音信,连殷妈妈身患恶疾、教坊被迫易手的事也不闻不问。但这事,哪能怪辛、贾二人?四君子是殷妈妈视若己出带大,时常亲自照拂,即使到最后被迫为了教坊出卖色相,也是他们理解殷妈妈不得已,自愿做出的决定。感情比一般母子更深。

这怨愤,也是难免。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六章 立威

竹君等四君子对两位小郎出门便不认人的冷漠颇有怨言。

而对辛五郎、贾七郎而言,教坊再深院大户,往来的客人再高贵富有,他们也不过是盘中餐食、架上货物。在教坊的日子,是他们毫无尊严和人格的日子,仅为了安身立命或父母家人而被迫货腰,一旦离开,哪会再去怀想。虽然殷妈妈也未必薄待他们,但只是雇主,不是父母。

这事,旁观者清。

明夷扫了竹君一眼,表情严肃:“坊主病重、教坊易主,我并未告知五郎和七郎,即使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无补于事。”

竹君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

辛五郎神色惊讶:“坊主病重?现在如何了?有人照顾她吗?”

明夷说道:“放心,坊主已病愈,在休养。过几日会来承未阁居住。”

明夷知道四君子身上有股傲气,虽隐于教坊之中,只有下九流的身份,但这种傲气是骨子里带的,也是殷妈妈自小灌输的,如今,他们也凭着这股傲气来支撑自己能昂首走下去。但这不能成为他们在对待同僚时候的屏障,明夷需要将这股气压一压。

她转向四君子那边:“五郎和七郎是坊主亲自交托给我,使得他们在拾靥坊中安身。你们四人也是如此,坊主于我如同母女,她千叮万嘱让我如对亲弟一般对待你们。从此后,我自然会像亲姐一般庇护你们,但若有错失,我也会直言不讳。能在这一桌吃饭的,只有分工,没有尊卑,只有长幼,没有上下。”

辛五郎和贾七郎投来感激的目光。四君子默默不语,还是菊君先开了口:“娘子所说,我们明了。既在阁中起居,又蒙娘子安排我们和坊主、岑伯,这份乱世扶助之情,我四人必拳拳服膺。”

明夷点了点头。这些话,这件事,这个下马威,是迟早要做的。拖到今日再做,实在也是手上事务太多。四君子再天人之姿,也要吃饭睡眠,也需安身之所。他们不笨,知道自己若流落在外,不是成为强权的玩物,就是被争夺的祸端,一无家底二无身份,空有祸水颜色。

更有一点,他们并不知殷妈妈藏起那么多财富交托给明夷。在他们的视角,教坊败落了,殷妈妈又病重,亏得明夷送去治疗,以后殷妈妈和岑伯这两位老人家还要明夷负责赡养。他们即使不为了自己的饭碗,也会为了这两位老人的安乐而乖乖听明夷的话。

明夷摆这个脸,就是让他们知道,明娘子不是那些个看着他们的脸蛋就愿意供养奉迎的俗人。在哪儿吃饭,得守哪儿的规矩!

如此,不仅是做给他们四人,也是给在座所有人。其他人都在每日辛勤工作,唯有承未阁这边的无所事事,别人虽不说,心里难免会有怨怼。

想到此,她又对着四个小娘子补充了几句:“你们四人这几日在拾靥坊帮忙,也辛苦了。中秋之后,承未阁便会开始营业,到时,你们的任务更重。”

东南西北四人齐齐点头,眼中满是期待,对于她们而言,只要不在青楼之中,做些什么都不怕。

明夷继续布置:“以后拾靥坊工厂交给连山和胤娘,东市交给葵娘,西市交给成言,七郎兼顾两店,五郎就在承未阁帮忙吧。四位娘子在承未阁担任美颜博士,为女客服务。四君子为教习,为我们的尊贵会员提供乐、香、画、花四道的教授。所有人的起居安排、婢女小厮马夫厨子的管理都劳烦岑伯,殷妈妈以后会帮着我打点财务和日常用度。具体的事,我会一一另行布置。”

一桌人个个严肃,消化着明夷这番新安排,鸦雀无声。

明夷见状,知道自己一下子没忍住说了太多,笑道:“先用朝食吧,正事之外,大家亲如家人,不用拘束。”

桌上热闹起来,明夷也松了口气,悔恨自己怎么就绷不住,一大早大锣大鼓说那么多事。明明只想要看热闹而已。对啊,看热闹这个最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其实,还真没什么热闹好看。

四位小娘子虽是新来的,但与前院工作的各位早就混熟了,一点不拘束。她们未施脂粉,穿的是方便做事的棉布衣裳,像家中未长大的女儿,十足少女情状。但已是懵懂的年纪,知道那四君子好看得紧,可又有遥不可及的感觉,只敢偷偷用眼瞄两下,而后便互相看着,忍着笑。

葵娘和胤娘虽然是头一次见四君子,难免惊艳,多看几眼。但也如明夷一般,各自心有所属,便无他想。反倒更加殷勤招呼自己的心上人。胤娘跑去为连山添羹汤,七郎则掰了半张胡麻饼给葵娘,两人眉来眼去,看来不知不觉已有进展。

唯一有趣的,就是成言了。他的有趣在于,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低头喝汤。他不理会四位小娘子也正常,那四个实在太小,他一向比较爱与成熟风韵的女子搭讪。但闭口不说话,就有些怪异了。

明夷又看他,他正襟危坐,甚至眉眼里还有些忧虑的样子。明夷已经迫不及待要盘问他一番。

餐毕,各自忙碌。明夷带着成言往西市去,七郎骑马载葵娘往反方向,倒似一对粉雕玉琢小夫妻。

明夷忍不住审问起来:“方才你怎么不说话?有心事?”

成言叹息了一声:“心里,有些事想不清楚。”

“怎么?”明夷看他如此认真,也收起了玩笑心。

“我本以为,对邢卿的欢喜之心如同对每一个相貌姣好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人之常情,爱美之心嘛!我见极美艳的女子虽心动但无亲近之感,或因为男女之别。可我方才见到人间极致美色,且是男儿,却无半点想亲近的心。唉!”成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明夷很想直接告诉他:傻孩子,这就是爱啊。可是,虽说晚唐时期好男风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总有些风流意味,将男子做玩物的富贵之人不少,男子之间互相交心真要厮守终身的,闻所未闻。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七章 言卿

明夷有些迟疑了。以自己的腐女心,当然恨不得立刻将两人送入洞房。可成言叫自己一声师娘,便有了对儿女一般的羁绊。无论对成言还是邢卿,这条路都不容易。古人、今人并无太大差别,及时不活在别人的目光与言语中,只怕内心这关更加难过。

成言率性自由,可他父母在堂,还等着抱孙儿,他不能终生不回家吧?邢卿虽无旁人压力,孤身一人,可他这么一个为了家族血仇能忍辱负重付出一起的人,岂会不在意他是魏家唯一的骨血,有传宗接代的责任?

血脉传承这个想法,到了二十一世纪依然许多人奉为圭虐,何况一千多年前的晚唐?一旦他们之间朦胧的那一层纱被揭开,现在的美好感觉都会被无尽的烦恼所代替,那又何必?

明夷下了决心,她不会再做推动他二人向前的助力,也不会成为他们的阻力,只静静在一边,在他们需要自己帮助的时候,再尽力帮忙就是了。

成言见明夷迟迟未说话,觉得奇怪,问道:“师娘,你也不懂吗?”

明夷被他催得也不能不开口,便谨慎回答:“这说明成言不是只看重皮相之人。对于外表美好之人,心生好感,愿意亲近是常事。而更深的羁绊,则来自二人之神交。邢卿身上,有与别不同、惹人怜爱之感,你与他相处已久,或有更多内心契合之感,也是应当。”

成言恍恍惚惚,不知所以,半晌,说道:“或正如师娘所说。只是,为何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到以后要与四君子共事,邢卿定会常常不高兴。”

明夷哭笑不得,原来邢卿对他这么着紧,看来还十分任性,应当时常在单独相处时生气甩脸,把成言吃得死死的。难怪成言晚上喝多酒也不敢回去,早上还要她亲自送来。

看不过去成言如此吃瘪,明夷说道:“你便与他说,若你心中有他,总有千万美人你也不会多看一眼。若把你当作孟浪之人,日日在身边也会生出二心。”

“他能听言吗?”成言依然满是顾虑。

明夷怒其不争:“若你一言一行都无自己主张,便失了男子气概,迟早会被他轻视。只消你自觉行得端立得正,便随心所欲,如此,你才有自己的风采,值得人钦慕。”

成言被她一言喝醒,终又露出笑颜:“师娘所说极是,不劳师娘走这一趟了,他若怪责我,我据理力争就是。”

明夷瞟了他一眼:“我都约了师娘子去容异坊相见,你只当我是同路人。”

成言乐呵呵点点头,脚下一蹬,胯下之马小跑起来。

西市的店铺零零落落刚开始开业,那些酒肆饭馆都闭着门,没有了胡姬眼里身影,少了脂粉香气,西市的风情少了一半。正碰上休整了一夜,一早出发的商队集结在此,骆驼牛羊马匹的气味更加重了,明夷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成言未去开店,首先奔着容异坊去。容异坊午时才开,现在紧闭着门。他使劲儿敲了几下,才有轮值守铺的小厮打着瞌睡来应门,见是他,没几分好气:“成小郎一夜未归,掌柜让我守了一夜!”

成言嬉笑着,摸了几个铜钱扔过去:“你继续打盹,我一会儿在对面帮你看着门。”

小厮乐呵呵去了。成言唤明夷到自己房里坐会儿等着。

成言的房间在三楼,邢卿的隔壁。墙壁厚实,明夷也听不见隔壁在演什么大龙凤,但她对此并不担心。成言不会知道,邢卿是无论如何不会真的生气到与他不相往来。在邢卿心目中,成言恐怕已经是仇恨之外唯一的光亮了。

她没猜错,不一会儿,成言便咧着嘴过来了,身后跟着邢卿。

成言眉飞色舞,对着明夷笑得合不拢嘴:“师娘,你们先聊着,我去开铺了。”说罢回头看了眼邢卿,傻笑着走了。

邢卿被他那样子也是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向明夷行了个礼:“累明娘子走这一趟了。”

明夷请他进来坐下:“怎如此客气,我也正想来看看你。”

邢卿笑道:“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心。那傻子说你也来了,我便知道你是为他壮胆或为他当旁证。其实何必,我并非不讲道理的人。”

明夷见他谈笑自若,心里安定了些,成言给邢卿带来的变化太大了。现在只要是不提及过去的家仇,他都能像个常人一般,没有以前那种暗藏苦大仇深的感觉。这二人的羁绊,比她想象中更深。

可明夷还是低估了邢卿对于复仇一事的执着,他虽有犹豫,还是直接问了:“这几日未有机会遇上夏娘子,也不好去打扰明娘子,未知我的事……”

明夷一愣,也有些难以作答,总不能说原本想让时之初去打听,但后来怀疑他与邢卿家仇有关,以防万一,不能告知。只得说:“线索已到手了,只是石若山大婚在即,我和幻枫都走不开。你放心,大婚一过,幻枫会亲自帮你办妥此事。”

邢卿点了点头,深深做了个揖:“劳烦二位了。”

明夷怕他再细问,干脆反客为主:“你将身世告知成言了吗?若他知道,若他知道,或能帮上些忙。”

邢卿摇头:“我知道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着,可每每到嘴边,我都开不了口。那些往事,我想过无数次,也曾告诉你们,在心里磨了千万遍,早就麻木了。但我不想看到他听到这些事之时,会做出的表情,我想象得到。他会为我感到痛苦万分。”

明夷听得有些痴了,邢卿是真动了情,到了自己痛苦无所谓,但不想对方因为自己受过的苦而心痛的地步。

但同时,她也慌了一下。幸亏成言还没有知道。邢卿如果说了,成言势必会加入帮他寻找仇人的队伍,知道明夷也是知情人。那他怎么可能不告诉时之初?如果硬要他瞒着,那就是说他的师娘有这么大的事瞒着师父,他又不傻,会怎么想? 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八章 葡萄

如果成言参合进来,事情会越来越复杂。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关于那个旧案,她迟早要和时之初摊牌,但她希望是自己主动去提起,并且在了解了大部分事件细节之后。

待石陶大婚后,夏幻枫找到那些幸存者或受害者的亲属,当事情的拼图越来越完整。她会拿着这张拼图去面对时之初,准备好去接受哪怕再不堪的真相。

邢卿还沉在不忍成言的单纯世界被打破的情绪中,明夷怕他临时改变主意,便顺着说:“那就再等等吧。等我们这儿寻得了人,有了更多消息。那时,若要正面对抗你的仇人,再告诉他不迟。”

邢卿凄然笑道:“我也这么想,现在他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多一日好一日,何必拉到我这个泥潭里。若仇人到了眼前,我再将一切告诉他,也是为了不想他看到我死得不明不白。”

明夷一怔:“如果没有胜算,千万不要随意出手,任何缘由任何事情,都没有活着这件事重要。”

邢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以前我实不在意能活多久,但现在,我绝不会将性命无谓断送。我会尽量想得周全,做得稳当。”

“如果对方是你不能战胜的人呢?”明夷有一丝微弱的想法,若这陈年旧事能放下,只论将来,对现在活着的任何人都是好事。但这想法显然对受害之人有失公允。

邢卿嘴角抽动了下:“若不是自己亲身之事,我也懂得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不能让逝者复生,只会让生者活在地狱。但亲历此事,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绝不能原谅自己,无法苟且求生。”

明夷也无话可说,此事她不是当事人,也不可能有切肤之痛,理解什么叫血海深仇。仅只想象,也懂了,作为一个目睹家中血流成海的人,注定此生不能若无其事度过。

楼下有马车声,伴着一些说话声。明夷料到是夏幻枫和洪奕来了,便与邢卿一同下楼。

夏幻枫今日穿的是一身水红,格外艳丽,比往常多了三分柔媚之色。料是换上了洪奕的衣衫,直接陪她前来。脸上的妆也画得有些不同,也当是洪奕的手笔。

洪奕见明夷下来,蹦着就过来了:“你来这么早,我寻思着要午时左右呢。”

明夷回道:“你来这么早才让我意外,行露院夜里繁忙,不是总睡到日上三竿吗?”

洪奕瞄了下夏幻枫,又不好当众说,憋着。想来是夏幻枫习惯早起,让她没睡好。明夷见她气嘟嘟的,很有趣,故意问道:“我约了你来容异坊吃饭,你倒好,怕太早了容异坊不开伙,把夏娘子给请来了,真是未雨绸缪。”

洪奕知道她是故意,翻了个白眼:“我寻思路过东市看看你家拾靥坊生意,没想到遇上夏娘子,说要来西市。我马车也空着,便载她一程。”

夏幻枫笑盈盈看着她二人说话,点头称是:“多谢师娘子美意,一会儿还要劳烦你带我一程。”

夏幻枫此来,主要是看看邢卿这儿处理生意有没有什么麻烦。明夷与洪奕不好打搅,便到二楼寻了个临街舒畅的雅间坐下说话。

厨房还没开伙,夏幻枫安排先给她二人上了些瓜果,配上桂花蜜茶,一解秋日的寒意。

明夷看桌上摆着的西域葡萄水灵灵煞是诱人,尝一口,久违的新鲜葡萄香甜之气,让她几乎要感动流泪。

“真是托你家幻枫的福,这种我们当年随手可得的水果,也只有在这里能尝到了。”明夷细细剥了一颗,送到洪奕口中。

洪奕也是一脸陶醉:“是啊,当时只觉得是平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奢侈。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葡萄吃起来格外甜美多汁。”

“或许是,也或许我们那时代的水果摘种技术和水土不同,已经变了味。”明夷举起一小串葡萄在日光里看,“这种自然恩赐的佳果,舍得时间,更有清洁的水甜美的空气,我们到真算有福之人,还能品到。”

洪奕听了,接连吃了几颗:“有道理,多吃一些也不枉费来一次。”

明夷看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你以为是旅行团啊,既然来了就多吃点特产什么的。留些肚子,中午你家那位定会给你准备许多美食,我也能蹭到一餐。”

洪奕脸上光华骤现,嘻嘻笑着,话也不会说了。

到了说正事时候,想起晚晴,洪奕明显没了兴致:“你知道,我一向懒散,最怕和人争。”

“谁不是呢,没得选而已。现在你若是退了,行露院被她主宰也就罢了,怕是要把脑子动到幻枫身上。”明夷本也非好斗之人,只不过处事更加认真,用洪奕的话说,心重。洪奕则不同,闲散惯了,身外之物,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但这次涉及到的是夏幻枫,她也有些焦虑,还是嘴硬:“男人嘛,是你的别人抢不走。能抢走的,我也不稀罕。”

明夷知道她口是心非:“不稀罕这种话,你问问自己信不信?我们都不是小女孩了,感情这种东西多脆弱,都清楚。为何他非你不可?你是多了一双眼睛还是多了只鼻子那么稀奇?或者你学富五车纯良无比谁也比不过你的心灵美?不过是因缘际会瞧上眼了,相处化学作用强烈如胶似漆了。感觉和缘分是最靠不住的,何况你们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甘苦与共,让感情有机会升华。你也散漫,他是浪子,谈不上负不负责。”

洪奕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气势大大弱了,快要趴在桌上。

明夷继续道:“如果你瞧上一个一定想弄到手的男子,他有个没在一起多久的**,你有没有办法离间二人,乘虚而入?”

洪奕眨了眨眼睛:“如果真那么喜欢,对方又未婚,不涉及道德,我一定有办法把他弄到手,实在不行,骗上床还是没问题的。男人嘛……”

她说得来劲,说着说着,自己害怕起来。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章 女团

明夷将头绪先理了下:“目前最紧要的是把行露院控制住。幻枫这里,他自己也有数,暂时少去行露院露面。你也要当心些,来我承未阁比较安全,你与我原本便交往频密,今日之后,我们就少到容异坊露脸,莫让她盯上幻枫。”

洪奕颇不情愿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为了这么个人,得放弃我在这个时空最大的指望与乐趣了,真有些生无可恋。”

明夷顾不上嘲笑她,确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都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全,将她带回长安,惹来这么大堆麻烦。”

洪奕笑道:“别傻了,怎么能怪你,你若是事事都能料到,便是神仙了。何况你推测她身后有势力,盯着上官帮派。这回石若山到长安成亲,即使你不带她来,她也会有各种办法到长安。”

明夷一想,甚有道理:“对,她最有可能是说服石若山将她偷偷带来,金屋藏娇,如果我没有去燕晚楼找她,提出邀请,她定不会轻易放开石若山。若这一招行不通,她也会想法设法在长安立足。无论哪种,她都会在暗处,我们更难提防,倒不如这样,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有了防备。如今反而是我们在暗,她在明。”

洪奕乐道:“你啊,反正不管对不对,你都会找出一堆歪理来证明自己。这也算是你的天赋,哈哈。行吧,既然如此了,我的事都好说,大不了和幻枫柏拉图一段时间,也不是没试过。”

明夷安慰道:“隔三差五让他从后巷直接潜入你房间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小心些。”

洪奕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关心的是大事:“如今行露院客人都想着扬州的新鲜美色,对我们行露院的娘子都没太大兴趣了。这个局面如果扳不过来,我在行露院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明夷想得要比她更多:“你有没有觉得晚晴突然坚持要让扬州花魁一同出山有些奇怪?其实这么做,并不能起到让她收入增加的效果。反倒是一个个推出,奇货可居,都能拍出高价。”

洪奕连连点头:“是啊,她要这么做时候,我劝过她,她寸步不让。这与之前她给我的那种通情达理的印象相差太远。”

“她最近有没有自己偷偷出去?或有什么神秘客人找她?我怀疑她跟她幕后的势力见过面,接收了新的任务和策略。”明夷猜测道。

洪奕有些犯愁:“之前没想着她会出什么幺蛾子,哪会特意盯着她。何况我也常出来,到你那儿或到东市晃荡,真不知她的动向。这以后么,我觉得她既然针对上官帮派,知道我和你交好,定会防着我。”

“没事,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去盯着她。”明夷胸有成竹,“我只是在揣摩她的目的。其一,肯定是一下子全力出击,抢占行露院的主导权,也试探你会如何反应。其二,我在平康坊听到不少对行露院的怨言,感觉有人引导舆论,这种怨怼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你身上。”

洪奕恨得牙痒痒:“这女人也真是够狠得,算计那么多。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明夷想了想:“如今我们不知对方底细,不可冒进。你干脆以退为进,把风头暂时让给扬州花魁,我们用这段时间培训长安花魁。平康坊的舆论危机,我打算明日去看下,如果殷妈妈能下山了,就接她到我这儿疗养。有她在,平康坊的问题分分钟解决。”

“和时之初一起去吗?”洪奕想起,“怎么不见你的心上人?”

“他去料理肖氏夫妇的事。我也是刚想到要把殷妈妈提前接下山的事,否则就不让他走了。”明夷叫苦不迭,“我怕一个人去还是有些吃力。”

“我陪你呗,我也想出去踏踏青。反正你也说让我暂避锋芒。”洪奕自告奋勇。

明夷本想答应,转念一想还是不妥:“缪四娘的医庐不能暴露,我怕晚晴现在盯你盯得紧,如果你出城,她可能会找幕后人尾随你。你还是留在行露院,让她转移注意力。”

洪奕无奈,只得答应。

明夷劝慰道:“放心,我会让成言在悬崖处等我,那段最危险的路有他帮着,就不怕了。”

洪奕问道:“你方才说培训花魁,你有什么想法?”

“风月之事,谁会比你更精通?”明夷飞了个媚眼过去,“你便将压箱底的法宝都拿出来,我不信千年前的人能玩得过你。”

洪奕嘿嘿笑道:“你也知道,不过是友邦*****那些东西,要面授给那些花魁,我可做不出来。”

“谁让你教那些。前戏,情趣,氛围,这些东西到了就行。”明夷嫌弃道。

洪奕恍然大悟:“哦,那我还是挺讲究的,比如不同节日不同心情会布置不同色系和风格的卧房,然后来些cosplay啊,护士姐姐啊,警察姐姐啊,未成年小萝莉啊……”

“就这个套路!搞一些主题日,做不同的布置和装扮。而后,各位花魁明确下定位,就像女团一般,突出各自特色。”明夷边想边说。

洪奕嘿嘿笑道:“要组团出道啊?那是不是会有多人服务?”

明夷挑了挑眉毛:“可以推出一品餐,公侯餐和帝王餐。双人,四人,六人,你懂的。”

“那扬州那几个要参与吗?”洪奕担心道,“如果故意晾着她们也不好吧。”

明夷早有准备:“所以我让你现在暂时退让,而且帮着晚晴多招揽客人。让她的扬州花魁客人等候预约至少一个月。如此,她们哪有时间来参与你的安排。一个月后,即使她们要参与,也不过是练习生了。”

洪奕疑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需要好好培养六名花魁阵容的女团,这怎么瞒得过晚晴的眼睛?”

明夷眼睛闪着光:“你忘了我的承未阁要开业了。待石若山大婚后,我会大办承未阁开业,我出钱请六位花魁在开业当日出席献艺。那她们提前到承未阁演练也是理所应当。反正也没什么客人问津,晚晴定不会在意。这些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教个两三日便可。”

洪奕皱紧了眉,盯着明夷看:“没想到你那么邪恶,我服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章 女团

明夷将头绪先理了下:“目前最紧要的是把行露院控制住。幻枫这里,他自己也有数,暂时少去行露院露面。你也要当心些,来我承未阁比较安全,你与我原本便交往频密,今日之后,我们就少到容异坊露脸,莫让她盯上幻枫。”

洪奕颇不情愿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为了这么个人,得放弃我在这个时空最大的指望与乐趣了,真有些生无可恋。”

明夷顾不上嘲笑她,确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都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全,将她带回长安,惹来这么大堆麻烦。”

洪奕笑道:“别傻了,怎么能怪你,你若是事事都能料到,便是神仙了。何况你推测她身后有势力,盯着上官帮派。这回石若山到长安成亲,即使你不带她来,她也会有各种办法到长安。”

明夷一想,甚有道理:“对,她最有可能是说服石若山将她偷偷带来,金屋藏娇,如果我没有去燕晚楼找她,提出邀请,她定不会轻易放开石若山。若这一招行不通,她也会想法设法在长安立足。无论哪种,她都会在暗处,我们更难提防,倒不如这样,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有了防备。如今反而是我们在暗,她在明。”

洪奕乐道:“你啊,反正不管对不对,你都会找出一堆歪理来证明自己。这也算是你的天赋,哈哈。行吧,既然如此了,我的事都好说,大不了和幻枫柏拉图一段时间,也不是没试过。”

明夷安慰道:“隔三差五让他从后巷直接潜入你房间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小心些。”

洪奕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关心的是大事:“如今行露院客人都想着扬州的新鲜美色,对我们行露院的娘子都没太大兴趣了。这个局面如果扳不过来,我在行露院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明夷想得要比她更多:“你有没有觉得晚晴突然坚持要让扬州花魁一同出山有些奇怪?其实这么做,并不能起到让她收入增加的效果。反倒是一个个推出,奇货可居,都能拍出高价。”

洪奕连连点头:“是啊,她要这么做时候,我劝过她,她寸步不让。这与之前她给我的那种通情达理的印象相差太远。”

“她最近有没有自己偷偷出去?或有什么神秘客人找她?我怀疑她跟她幕后的势力见过面,接收了新的任务和策略。”明夷猜测道。

洪奕有些犯愁:“之前没想着她会出什么幺蛾子,哪会特意盯着她。何况我也常出来,到你那儿或到东市晃荡,真不知她的动向。这以后么,我觉得她既然针对上官帮派,知道我和你交好,定会防着我。”

“没事,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去盯着她。”明夷胸有成竹,“我只是在揣摩她的目的。其一,肯定是一下子全力出击,抢占行露院的主导权,也试探你会如何反应。其二,我在平康坊听到不少对行露院的怨言,感觉有人引导舆论,这种怨怼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你身上。”

洪奕恨得牙痒痒:“这女人也真是够狠得,算计那么多。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明夷想了想:“如今我们不知对方底细,不可冒进。你干脆以退为进,把风头暂时让给扬州花魁,我们用这段时间培训长安花魁。平康坊的舆论危机,我打算明日去看下,如果殷妈妈能下山了,就接她到我这儿疗养。有她在,平康坊的问题分分钟解决。”

“和时之初一起去吗?”洪奕想起,“怎么不见你的心上人?”

“他去料理肖氏夫妇的事。我也是刚想到要把殷妈妈提前接下山的事,否则就不让他走了。”明夷叫苦不迭,“我怕一个人去还是有些吃力。”

“我陪你呗,我也想出去踏踏青。反正你也说让我暂避锋芒。”洪奕自告奋勇。

明夷本想答应,转念一想还是不妥:“缪四娘的医庐不能暴露,我怕晚晴现在盯你盯得紧,如果你出城,她可能会找幕后人尾随你。你还是留在行露院,让她转移注意力。”

洪奕无奈,只得答应。

明夷劝慰道:“放心,我会让成言在悬崖处等我,那段最危险的路有他帮着,就不怕了。”

洪奕问道:“你方才说培训花魁,你有什么想法?”

“风月之事,谁会比你更精通?”明夷飞了个媚眼过去,“你便将压箱底的法宝都拿出来,我不信千年前的人能玩得过你。”

洪奕嘿嘿笑道:“你也知道,不过是友邦*****那些东西,要面授给那些花魁,我可做不出来。”

“谁让你教那些。前戏,情趣,氛围,这些东西到了就行。”明夷嫌弃道。

洪奕恍然大悟:“哦,那我还是挺讲究的,比如不同节日不同心情会布置不同色系和风格的卧房,然后来些cosplay啊,护士姐姐啊,警察姐姐啊,未成年小萝莉啊……”

“就这个套路!搞一些主题日,做不同的布置和装扮。而后,各位花魁明确下定位,就像女团一般,突出各自特色。”明夷边想边说。

洪奕嘿嘿笑道:“要组团出道啊?那是不是会有多人服务?”

明夷挑了挑眉毛:“可以推出一品餐,公侯餐和帝王餐。双人,四人,六人,你懂的。”

“那扬州那几个要参与吗?”洪奕担心道,“如果故意晾着她们也不好吧。”

明夷早有准备:“所以我让你现在暂时退让,而且帮着晚晴多招揽客人。让她的扬州花魁客人等候预约至少一个月。如此,她们哪有时间来参与你的安排。一个月后,即使她们要参与,也不过是练习生了。”

洪奕疑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需要好好培养六名花魁阵容的女团,这怎么瞒得过晚晴的眼睛?”

明夷眼睛闪着光:“你忘了我的承未阁要开业了。待石若山大婚后,我会大办承未阁开业,我出钱请六位花魁在开业当日出席献艺。那她们提前到承未阁演练也是理所应当。反正也没什么客人问津,晚晴定不会在意。这些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教个两三日便可。”

洪奕皱紧了眉,盯着明夷看:“没想到你那么邪恶,我服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邪恶

对于洪奕给出的“邪恶”评价,明夷是不收货的:“不过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都为了生存而已,若是善良能保平安,我可以无底线善良下去。”

洪奕的顾虑总是多些:“行露院怎么说都是长安顶级的青楼,那些花魁也都是被追捧惯了的。虽是以色侍人,但仍有底线。听说曾有官家子玩过了火,伤到行露院的娘子,还是他家中出面摆平,也花了不少钱两,以后再不能踏足行露院。我怕这些娘子未必肯玩太出格的。”

“安全肯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至于底线和尊严,我们俩谁也没能力去强迫她们,这一切自然是要出于她们自愿。”明夷回想了一下,昨日去行露院所见,长安的花魁们并未有触动,还乐得休息一两天,十分自信新鲜劲过了客人都会回来。

洪奕对她们的念头更加清楚:“她们也是挺被动的。都是见惯风月场来来去去的,哪能真以为会有抢不走的痴情客。一来是被捧惯了,身在皇城,瞧不上别处来的,自信客人尝过鲜还是会觉得长安花魁才色双绝,不可同日而语;二是心里纵使着急也无可奈何,不能放下身段,向来都是客人捧着钱排队,难求一亲香泽,如今自己瞧得上的客,大多被扬州花魁占了,也不好开口去争。瞧不上的,不肯屈就,否则就跌了身份,因此宁愿闲着。现在行露院的客人,上等的都在等扬州花魁,平常的,原本也就消费不起花魁,也就继续找普通的小娘子作陪。”

“也总有真心喜欢她们的客人吧,总还是有几个痴心的。”明夷疑惑道。

洪奕一脸愁苦:“当然有。熟客里有几分真心的,来了,她们还不乐意,说气话,不需人怜悯。她们宁愿不赚钱,去陪她们的小白脸。”

明夷也是头一次听说:“怎么她们都有相好吗?”

洪奕笑道:“这有何稀奇?做到花魁,各有各打算。大多还是想着能找个人将自己娶回去,哪怕不是什么豪富,正妻最好,续弦其次。都知道那些官宦富商只能将她们纳妾,做小的滋味不好受,何况难有子嗣,以后无依无傍。所以她们最在意的,一是找到痴情小郎,倒贴都行,二是找到能有助生育的灵药,多少钱都可。”

明夷听到这儿,灵机一动:“对!明日你不是和我一同去洗心谷接殷妈妈吗?正好给缪四娘诊脉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帮你增强生育能力。你和她们服用的是同样的药,如果能治你,就能帮她们。”

洪奕喜出望外:“是啊,如果有这样的灵药,相信她们绝对对你顶礼膜拜,有求必应!”

明夷盯着洪奕看了会儿:“怎么你不是因为能给夏幻枫传宗接代高兴吗?”

洪奕愣了下,眉毛一挑:“即使能,我也未必会要。你知道我的,我这样得过且过,最怕麻烦的人,哪适合做人阿娘。”

明夷由着她:“这都是后话,无论如何调理好身体没有坏处,到时候你再自己考虑要不要生。”

“行啦,别说我了。继续,怎么料理那群花魁。”洪奕乐得转开话题,“有没有这样的药还不一定,除了这个胡萝卜,我们还需要点大棒。我现在有些管不住她们,原本我突然接手行露院就有人不服,现在她们觉得我被晚晴压了一头,都等着看笑话。”

明夷点了点头:“这就得希望晚晴的扬州花魁们多努力了。”

“怎么说?”洪奕问道,“我还有些担心,如果晚晴控制了局面,怕是会偷偷做手脚,抢走我手下的花魁。”

“目前她还没有本钱这么做。她必须使她的花魁稳住一部分有实力的客人,因此这段时间她会集中让她们把握住上等客人。这也是你的长安花魁最看重的那些财神爷。我们要让长安花魁看清楚形势,不和你一起齐心协力,她们怕是连养小白脸的钱都没了。”明夷把玩着手里的杯盏,茶早就凉了。

“那我这几天需要做什么?”洪奕有些云里雾里。

明夷看着窗外,看来已经近午时,来容异坊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帮着晚晴招呼客人,我那儿的厨子是容异坊送来的,借你一阵,做的点心口味和花样都比行露院强多了,你也让厨房多采购些珍稀材料,出些新菜。”

洪奕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又扯到厨房了?”

“这时代的女子可不像我们,为了身材忍住嘴束住胃。原本消遣就少,哪肯亏待嘴巴。”明夷笑得有些狡黠,“行露院小厨房的菜都价格不菲,由客人点单,小娘子们只舍得吃平常的点心汤饼之类。看着扬州花魁们日日吃这珍馐美味,她们忍得一日两日忍不得三日五日,自然会思变。”

洪奕啧啧摇头:“我没说错,你,邪恶。”

两人谈完正事,也觉得有些饿了。还未出去叫小厮,一道道美食已经到了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今日红艳艳的夏幻枫。

明夷刚商议完了行露院的事,心情惬意,有了调笑之心:“幻枫今日格外娇艳。”

夏幻枫在洪奕身边坐下:“明夷拿我当下酒菜吗?”

“不敢不敢,有人活活撕了我。”明夷哈哈笑着,瞅了瞅洪奕。

洪奕哼了声:“你啊,只有时之初治得了你。”

夏幻枫给二人盛上羊肉羹,特意叮嘱她们品尝:“听洪奕说你们那儿吃食更加丰富,滋味更好,也比如这羊肉,都有何料理方法,可与我说一说。”

明夷又瞪了洪奕一眼:“你自己剖白也便罢了,怎么连我也卖了?可有一点**了?”

洪奕吐了吐舌头:“我可没说,都是他猜出来的,说看我们平日交谈,便觉得定是同乡,与长安人氏不同。”

明夷也不再计较,心里只想着,以后时之初身世相关的事是不能与洪奕说了,她枕边可是个人精。至少,在时之初与旧江湖血案的牵连水落石出之前,这些秘密,只能她一个人扛,心累。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二章 隐私

席上交谈甚欢,明夷数着现代常见的羊肉美食,涮羊肉、烤羊排、羊肉烧卖、烤羊肉包子、红烩羊肉、冻羊糕……资深吃货的她,如数家珍。夏幻枫不明白的,便央她仔细形容,一一记下。

从羊肉到牛肉再到鱼,这一顿吃完,够写出一本菜谱来。

夏幻枫连连道谢,明夷挥挥手:“也不能白吃你的,就当作谢你的款待了。”

洪奕懒洋洋黏在夏幻枫身上:“一会儿你做什么去?”

“我预备出城,约了工匠去看城外那片地,要开始建上官帮派的营寨。回来之后,再去新昌坊我们丰帮主的新宅看一下。”夏幻枫声音温和,低头问她,“要与我一同去吗?”

洪奕听这些似乎没太大兴趣:“你既然要去新昌坊,那晚上我们在明夷府上相见吧,安全一点。”

夏幻枫不甚明白:“安全?”

明夷解释道:“行露院那边有晚晴在,你暂时还是少去为好。”

洪奕撅起嘴:“是啊,若是你被她发现是夏娘子,就太危险了。何况,即使发现不了,我也讨厌她对你说话的样子。”

夏幻枫喂了她一口挑过刺的鱼肉:“她再如何对我,我也并不把她看作女子,怕什么?”

“不看作女子,那看做什么?你可别跟我说,红颜骷髅哦,才不信你有这个境界。”洪奕佯装不悦,掩饰不住眼里的笑意。

夏幻枫说道:“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女子,在我眼里,都是战士,并非女子,怎会有其他的想法呢?避之唯恐不及。”

明夷一口汤差点呛到自己,咳嗽不停。

洪奕挪过去替她敲背,一边怪责夏幻枫:“你这话是说我们明夷不是女子吗?或者,是说我愚笨呆傻?”

夏幻枫怎会被她难道,巧舌如簧:“明夷睿智坚强,是我看重的手足。洪奕多情率性,正是我心上之人。”

“算你会说话。”洪奕媚眼飞去,合不拢嘴。

夏幻枫继续说道:“我一向不爱羁绊,逐乐为上,洪奕的性子与我天造地设,真一对嘻乐人间的鸳鸯。时兄心思沉重,有大侠之才,难免肩负家国,因此才需要像明夷这般能并肩作战的好伴侣。”

明夷不敢咳了,脸涨得通红,心里颤了一下,他为何会如此评价时之初?立刻看向洪奕,洪奕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从未提过时之初的身份。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一个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人,身负绝世武功,成了自己战略伙伴的未来夫君,以夏幻枫的谨慎,不可能不去查探。但无论从哪个渠道,应当是无法查到他的身份的。所以,他如此说,极大可能是自己的揣测,并且特意说给明夷,试探她的反应。

想到此,明夷慌了。刚才自己向洪奕递眼神的样子,洪奕的摇头,恐怕都落在他眼里。

再看夏幻枫,若无其事,斟了杯西域葡萄酒细细尝着,低垂眼帘,不动声色。

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过于刻意,便当做没听懂吧,无赖到底。明夷决定了,不再理会。但必须得对洪奕千叮万嘱才行。

明夷镇定心神,对洪奕说道:“一会儿我陪你回行露院,事不宜迟,我要和绫罗谈谈。”

洪奕不明白:“怎么?”

“刚才我不是说,有了盯着晚晴的人选吗?”

夏幻枫比洪奕反应快很多:“让绫罗盯着晚晴?可她二人不是情敌关系吗?晚晴会放心与她接近?”

明夷说道:“她不仅放心,而且会特意接近晚晴。”

“怎么说?”洪奕不明白,“难道她想报复情敌?”

“从感情上说,她二人都曾经被石若山抛弃,有天然的亲近感,而且以晚晴的阅历眼光,她定能知道现在的绫罗对石若山并无感情。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的任务是盯着上官帮派,现在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以后上官会易主,她必须要和石若山有联系。石若山在她和绫罗之间选了绫罗,她最便利的方式就是和绫罗接近,得到石若山的消息。”明夷补充道,“绫罗曾与我说过,她现在和晚晴相处很好。”

夏幻枫点了点头:“有理,那说服绫罗的事就交给明夷了。”

洪奕懒得管这么复杂的事,反射弧也长了些,突然说道:“你不用跟我回行露院啊,绫罗不是在教胤娘跳舞吗?我跟你一同回承未阁就是了,我也好教授胤娘一些手段。”

夏幻枫听到手段二字,眉毛一挑:“什么手段?”

洪奕吐了吐舌头:“没手段,只是教她怎么扮作楚楚可怜而已。”

夏幻枫笑道:“下回你扮一个我看。”

明夷不管他们打情骂俏:“不知晚晴有没有一道来,如果在的话,就只能改日再说。无论如何,我们先回去看看吧。”

洪奕恋恋不舍:“晚上等你。”

夏幻枫答允:“我尽早来。”

出了容异坊,明夷将无暇托付给夏幻枫,让他今晚带回新昌坊。自己坐进洪奕的马车,迫不及待要有话叮嘱。

她看着洪奕的眼睛:“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夏幻枫怎么问你,你必须一口咬定,我从没和你谈过时之初的身世。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洪奕有些不悦:“你与他不是搭档吗?怎么你如此信不过他?”

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时之初可能罪大恶极,只能换个可信的:“毕竟他的身世是他自己绝不肯触碰的秘密,万一被他知道我泄露出去,我怕我和他就到此为止了。”

洪奕脸色好了些:“那么严重吗?”

“是,这是他的底线,无论合不合理,我也绝对不会去触碰。你答应我就是了,把我和你说过的,都从脑子挖掉。”她恳切地看着洪奕,眼里都快急出泪来的样子。

洪奕心软,哪看得了这样的情景,举着手发誓:“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而且你也知道我这脑子也不愿意多动,很快就会把他的身世忘得干干净净!”

明夷看她一脸严肃模样,又忍不住好笑:“你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忘了就好!”

“i promise!”洪奕再次发誓。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阁主

承未阁,院中,胤娘站在石桌之上,肢体舒展到违反科学的角度,令人叹为观止。明夷忍不住会想到擅长柔术的乔茵,摇了摇头,走过去。

绫罗站在石桌旁,正指点胤娘手臂伸展的幅度,手指尖翘起的弧度,一丝一点都不容错失。见明夷和洪奕来了,绫罗笑容如缓缓绽放的一支睡莲,倒让明夷有一瞬失神。

“快成了,胤娘的天赋真是极高,我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资质。”绫罗赞赏有加。

明夷心思不在此处,周围看了一圈:“怎么晚晴没来?”

绫罗淡淡应道:“她一早来了下,看胤娘学得快,指点了下,匆忙走了。似是事务繁忙。”

那厢洪奕将胤娘扶了下来,胤娘给明夷行了大礼,她倒是时刻未忘记自己身为徒儿的本分。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让洪奕教导胤娘一些仪态,我有话语你说。”

绫罗看明夷神色严肃,想来是大事,便随她往承未阁楼上走。

到了自己的房间,闭上门,明夷还有一丝忐忑。自己到底该不该完全相信绫罗,这是个赌注。但现在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只有放手一赌了。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目光恳切:“绫罗,你我虽相交不久,但自我初见你,便有相知之感。如今,我无奈卷入江湖风浪中,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未知绫罗可愿意?”

绫罗眼中清澈无波:“明夷是我愿倾心相与的人,你未嫌弃我出身泥沼,多番提携相助。只要我能做到的,明夷但说无妨。”

明夷咬了咬嘴唇,说道:“你也知我将任上官帮派代帮主之位,不仅身负振兴帮派之责,更将成为江湖中众矢之的。上官不能永远居于扬州一隅,要在长安扬名立万,定会引来三大帮派的阻力。”

绫罗嗯了声:“虽然我不清楚江湖中事,但道理我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明夷之后的路定是不好走。只是不知道我能帮到你什么?”

明夷话锋一转:“你与晚晴最近来往可密切?”

“还算紧密。”绫罗说道,“我也看出她在行露院渐露锋芒,与师娘子的关系剑拔弩张,我劝过她,怕她急于求成,两败俱伤,她倒是未对我恶语相加,只是不肯正面作答。”

“看来,她对你还是挺在意的。”明夷一步步试探。

“可能觉得我对她没什么威胁吧。”绫罗说道。

明夷看着她的眼睛,决定进一步说明:“我怀疑晚晴此次来长安是另有目的,极有可能她之前接近石若山就是背后有人指使,为了监视探听上官帮派的行动。”

绫罗终于有了表情变化,几分惊异,还有几分好奇:“果真如此?那倒挺有趣了。我还以为她多少曾对石若山动过真情,还愧疚了一阵。”

明夷更想知道她的打算:“上次与你说起晚晴,你似乎与她十分投契,还打算与她以后一同开店铺谋生。”

绫罗有些尴尬:“我那时候是有些昏头了。当时觉得她被石若山所欺,义愤之余,对她有感同身受的亲切,加上她言之灼灼来长安只求安身立命。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渐渐看清了。她要的绝不只是安身,也不会甘心和我和开店铺,过最简单的日子。我们并不是一路人。”

明夷心里暗自庆幸,她对绫罗的判断没有错:“我也觉得你与她始终不一样。过尽千帆后,有人厌倦波澜愿意坐看云卷云舒,有人却更向往风口浪尖,向着更高去。”

“明夷又是如何呢?似乎被浪推着,越发身不由己了。”绫罗旁观者清。

明夷苦笑道:“各有各命。我若孑然一身,一箪食一瓢饮也可。但如今拾靥坊上下几十人,我必须撑住。直到能有资格放手,早一日闲云野鹤去。”

“那一日,会很远吗?”绫罗似自问。

“世道艰险,到那一日,上官帮派在江湖上受人敬畏,承未阁高朋满座,拾靥坊门庭若市,我便将这些都抛去,也能保我一生安乐。”明夷语气沉重,“我不会让这一天来得太晚,慢则七八载,快则三四载。”

绫罗微微笑道:“我相信明夷能做到。虽然听上去很难,但我有这种感觉。”

明夷直视绫罗:“我一个人做不到,需要夏娘子,需要洪奕,需要连山,也需要绫罗。绫罗可愿成为我承未阁的阁主?”

绫罗实在未想到她提出这样的条件,终于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绫罗一青楼女子,何德何能?”

明夷这个念头想了很久,她一直在愁着承未阁的人手。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成就多大的事业,而是为了早一日骑鹤下扬州,有帮派靠山,有资产挥霍,有保证温饱平安不畏战乱的土地和金银。为了这个目的,她必须让上官帮派、拾靥坊、承未阁都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接手。

上官帮派有夏幻枫,有马成凌花子贤这些年轻人,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帮派原本就是他们的。以后或者会交给储伯颜,也算对得起上官老帮主。但只要这些长老在,她就不担心自己以后的靠山。何况,她也会好好卖储娘子一个人情,让储伯颜记她的好。

拾靥坊有连山和胤娘,有连山的踏实肯干和经验,有胤娘的聪敏能干,她完全不愁这些生意。她只要保留一两分的分红,足矣。成言、两位小郎和葵娘,她都会给开设分店,让他们不愁衣食。

唯有承未阁,这个以后会最有价值的一个会所,目前谁都无法胜任。殷妈妈和岑伯年岁大了,她希望以后能让二老早日养老享福。洪奕不是会有长性做事的人,她一心只想跟着夏幻枫浪迹天涯,哪一日夏幻枫要走,她定然会不顾一切。虽然承未阁的使命不会太久,但自己实在不可能兼顾,还是需要一个能扛得住的阁主。

这个人选必须冷静聪慧,深谙女子心思,气质不能太过妖娆,行事需有尺度,靠得住。明夷想来想去,唯有绫罗一人。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四章 合力

绫罗还想退却,被明夷打断了:“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不迟。承未阁是招待长安最位高权重,财雄势大女子的所在。为她们延缓衰老,保持容颜,更为她们解语散心,寄托空虚。承未阁的未来,是源源不断的钱财,也是最强的关系连接。承未阁主,会拥有超过一般商人的财富,超过一般官家的势力。”

绫罗沉吟片刻,说道:“我相信承未阁可以做到,明娘子想做的,定有办法。但我实在无法胜任。”

明夷继续说道:“前期我会帮你做好所有的铺垫,你不用担心。与其慢慢囤积有限的钱财,去换未来的自在,不如我们联手一搏,三五年,七八年,博得三代享用不尽的财富。你是我信任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做到的人。”

绫罗不语,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毕露,而后抬头:“好,明夷需要我怎么做,尽管说。”

明夷甩出这么大的饵,就知道绫罗是一定会答应的,她与自己有极为相似之处。只不过孑然一身,更加随遇而安。在这乱世,随遇而安,归隐田园对女子来说是个奢望。绫罗曾想的道观中了此生,只是无奈之选,如果能获得足够的财富,谁愿意寄人篱下?

明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开始回到正题。

“晚晴来历和目的可疑,而且善于伪装。不仅绫罗你曾想视之为知己,连我,都信过她,还把她带回长安。如果不是她行事风格突然改变,你我可能都无法发现她的真面目。”

绫罗点头道:“是,我也觉得她突然如此,很奇怪。”

“我相信这是由于她背后的势力坐不住了,恰好殷妈妈出事,洪奕不够实力,他们急于想要掌控行露院。因为这是江湖势力掌握长安上层信息最好的渠道。”明夷分析道。

明夷也想到,这势力怕是对韦澳的举动也有所了解。韦澳因为受到匿名上告,被圣上怀疑,为避嫌才忍痛割舍行露院和竹君教坊。竹君教坊更加敏感,于是遣散人员,卖掉教坊。行露院相对安全,因此只是放弃掌控。

行露院这么个宝贝,想要接手的,肯定不止一两人。如果和朝廷有关,极有可能就是韦澳的政敌。

当然,这一层关系,绫罗没必要知道。

绫罗问道:“明夷想要我如何做?”

明夷直截了当:“我想让你暂时留在行露院,并和晚晴更加亲近,寻找蛛丝马迹,找到晚晴究竟背后是谁。”

绫罗一口答应:“这个应当可以做到。但晚晴会愿意与我亲近吗?”

“一定会。为了得到上官帮派的信息,为了监控石若山,她肯定会想办法与你关系更加亲密。”明夷很有把握。

绫罗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看来石若山倒是说了几句真话。他怕是也已经怀疑晚晴的身份,才与她绝交。”

明夷替她分析道:“绫罗没想到自己帮石若山做事之后,他会嫌弃自己,进而与他疏远。甚至要到长安成亲,将她丢在扬州。如此她的任务就无法继续,恰好我们送上门去。我一时糊涂把她带来长安,入行露院。石若山对她跟来长安的事起了疑心,可能与之前种种对照,发现她极有可能是有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更不会再与她纠缠了。”

绫罗淡淡说道:“关于石若山,明夷可否将他相关的事告知我?如果他无其它劣迹,你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帮主的。”

明夷没想到绫罗能猜到这一层,既然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也就不再隐瞒:“他害死了上官老帮主,他的亡妻,上官韵侥幸逃过一死,已经给了我们证据,只是还不到时候公开。”

绫罗浑身一颤,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他竟然做得出这种事!”

明夷知道她会如此反应。说出这件事,目的就是将她心中可能存在的一丝期望浇灭。如果石若山以后能坐回帮主位置,绫罗未必不愿意做这个帮主夫人。

明夷十分肯定地点头:“事情败露的话,他只有好好呆在陶三娘身边,才能逃过帮规处置。”

绫罗想起一事:“这件事,会不会晚晴也有参与?”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点,思忖一会儿,摇头:“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晚晴知情或参与了,石若山绝不敢就这么与她绝交,甚至早就灭口。不过,她倒是有可能暗示和怂恿过,否则石若山不会这么急于下手。”

绫罗冷哼一声:“好一对狗男女。”

说到这一步,许多事也不用瞒着绫罗了,明夷将准备用胤娘去离间天一帮两位执事的计划说与了绫罗,因为大婚当日,还需她配合胤娘的行动。

说到这件事,明夷想到一桩,大呼不好。

绫罗问怎么了?

明夷后悔不迭:“请晚晴教胤娘跳舞时候没想到,她万一是天一帮的探子,万一将我们特意教胤娘跳舞之事也回报出去,这件事就搞砸了。”

绫罗劝慰道:“你也说是万一了,教个丫头跳舞只是寻常事,未必会回报,也未必就是天一帮的人。”

明夷长叹一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只能如此,再不用她来教,就说胤娘学舞为了承未阁开业献艺,现在所学已经足够。然后石若山大婚那日,想办法保证她不能出席。”

“她会去吗?”绫罗问道。

“说不好,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绫罗笑了:“这事,交给石若山吧。”

明夷不解。

“石若山曾找人给我送信,今晚想约我一聚,在一个客栈中。”绫罗冷笑道,“大概是那位陶帮主还没与他圆房,他便想起我了。我到时暗示他晚晴心有不甘,怕到大婚之时前去闹事,让他定不能放行。”

明夷赞叹道:“我真没看错绫罗,此事,就交予你,还有打探晚晴的事,也要劳烦你了。”

绫罗眼中增添了几分神采:“明夷与我客气什么,既然你信我,我们就是同车同船之人,理应合力前行。”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五章 绘影

与绫罗交谈之后,明夷心情大悦,一切都顺风顺水,令她有一种自己被上帝眷顾的感觉,如果自己的穿越是一部,难道这就叫主角光环?她只能默默祈祷,执笔者不是一个心理扭曲的施虐狂。

交代连山送绫罗回行露院,明夷在院中阴凉处正说得眉飞色舞。对于勾搭男人,她绝对是个理论和实践双满分专家,胤娘看着她,一脸崇拜。明夷对她们的教程兴趣不大,干脆远远坐下,闭目养神,再睁眼时,傍晚将临,落日余晖中的承未阁描上金边,格外庄严。

明夷心底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动,未想到自己这平平凡凡的人生会有一日能立在一个中华光耀世界的年代,拥有一座长安城里的大宅,还将拥有一个叱咤江湖的帮派。这可算是逆袭?可为何就算拥有这许多,她并不觉得有多快活。

多一分权势,便多一分责任,纷繁复杂的关系和事务,每天将她绑得死死的。若说快活,她还真不如洪奕,只要守着行露院,等着她的情郎。

情郎……却是另一个戳心处。原以为找到一个武功高强的英雄,两情相悦,那是人间至乐的美事。没想到他身世如此坎坷,背景那么复杂。可她能怎么办?给出去的感情,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收回。何况,他真是她整个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部分了。

想着,那金色描边的承未阁中,走出一排天人一般的身影。明夷看得痴了,逆光看着,看不清脸,只有衣袂飘飘。像仙宫之中走出的神祗,正要传达怎样的预言。

走在最后的是岑伯,见明夷在此,走过来,问候了声。

问他怎么小郎们此时下楼。岑伯回道,总在房中毕竟不好,如今承未阁未开,他们也无所作为。带他们到院子里打扫一下,也好为承未阁做些事。

明夷却有些羞赧,四君子在教坊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曾做过扫落叶捡树枝的粗活。看竹君他们完美如玉雕的手变知,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人服侍的。连忙说道,待开业后寻几个仆役来,好打扫庭除。

岑伯摇头说不必,就当作让他们活动筋骨,对身体有好处。

明夷也不再强求,怔怔看着那四人在树下林中的身影,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与凡人不同啊,尤其他们应当被训练过姿态举止,每一举手投足都似舞蹈一般,优雅而不媚气。

想到舞蹈,看往胤娘这边,洪奕已经和明夷一样,看痴了,若不是仅有的理智提醒她夏幻枫就快来了,她恐怕是要扑上去。胤娘有些心不在焉,神色像还在消化方才所学。

夏幻枫的出现,恰到好处。

连山带夏幻枫进来,手头大约有事,很快退了出去。夏幻枫看眼前场景,心中有数,默默往洪奕身边走。

胤娘见夏娘子来,正要行礼问候,被他用手势制止。他径直走到还在流口水看美男的洪奕身后,猛地拍了她一下,吓得洪奕尖叫出声。

这一尖叫,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见平日气场强大的师娘子小粉拳垂着夏娘子,二人闹在一处,倒也赏心悦目。

明夷招呼四君子见过夏幻枫,让他们和胤娘都先去休息。

夏幻枫连连摇头,直叹:“明夷,这胜过一只军队。”

明夷忍不住得意起来:“是吧?确实绝非凡品。”

“你的承未阁,成了。”夏幻枫斩钉截铁。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有这四个在,城内贵妇必然趋之若鹜。

洪奕在一边若无其事,想将方才被抓现行的事轻松避过。夏幻枫却未放过她:“劳烦明夷借一间房,我好好与洪奕交流观赏美色的心得。”

洪奕苦着一张脸,又舍不得说与明夷共住,任他二人带着到了客房。

明夷只叮嘱一句:“明日早起,不要交流太久,一早还要劳烦幻枫回去让成言回来一趟,需要他驾车。”

里头应了声,便关上了门。

客房在明夷的房间隔壁,明夷回房,钻进被子,不听不问不想。省得满脑子都是时之初的寸寸肌肤,实在是太大的折磨。

早晨醒来时,夏幻枫早已出门。明夷便到洪奕房中,与她闲谈,等候成言。

半个多时辰,成言便骑着无暇回来,在楼下等候。

成言驾车,明夷和洪奕正要上马车,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蓬头垢面。成言飞速下马,挡在马车前,做出防备架势。

那人气喘吁吁,一边喊着:“明娘子……成了,成了……”

明夷仔细一看,原来是林昭,不知时不时路上摔过跤,灰头土脸,难怪一眼认不出来。

明夷拍了拍成言的肩膀:“没事,是画师。”

林昭走近,献宝一样,急忙将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而后层层打开,是一把小小的卷轴,一共五幅。他解释,是为四君子各自画了一幅,再加上新修的四人图。

明夷想要解开画卷观看,林昭却一把按住画卷,脸上涨红了:“能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明夷惊异地看着他,从未见他有那么不自信的表情。

林昭低着头说道:“我这两日夙夜未眠,已经花费了此生最大的心思力气,画出这几幅画。我怕娘子看了失望,哪怕面露一丝不喜的神色,我也无力承受。还是待我走后,再看吧。至于润笔,娘子看过之后,觉得价值如何,下一会再计算就好。”

明夷见他如此认真,倒有些感动:“我今日急着出门,也怕仓促看到,对不起先生的画作。待我回来,定好好欣赏。润笔明日我便让人送去书院。”

林昭点了点头,也不打招呼,转头便走了。

明夷将画交给连山收好,和洪奕上车。

洪奕说道:“他怎么如此失态?我瞧他以前也常受邀去行露院,一向是自命不凡,恃才傲物的。”

明夷浅笑道:“谁让他遇上了画笔难以描绘的美色呢?他是真惜美之人,绝不忍心将四君子画得有任何不完美。要求太高,便把自己逼得精神恍惚了。”

洪奕似懂非懂,点着头说到:“幸好我没有这样敬业。”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妙手

面对缪四娘的不悦,明夷和洪奕面面相觑,眼神里怂恿对方上前解释。最后还是明夷输了,一来她和四娘更熟,二来她对殷妈妈的回归更加迫切。

“四娘莫怪殷妈妈。都是我们不好,在外头闯了祸,招了对手回来,将行露院弄得一团糟,还要求殷妈妈回去给我们收拾残局。她大不乐意,说难得清静,恨不得在这儿再不出谷,我们死皮赖脸相求,她才应了。”明夷送上一张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打,也只能挨着。

缪四娘火气似乎消了些,招呼殷妈妈进去:“你给我进来,我给你配些药带着,你记住怎么吃。要是吃坏了,忘吃了,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认的。”

殷妈妈知她刀子嘴豆腐心,哪会当真,笑嘻嘻跟着进去:“哪里不好了,那我一定回来,就赖在你医庐里,让你给我养老。”

“呸!是跟哪个小丫头片子学的那么无赖。”缪四娘向明夷和洪奕方向瞟了一眼,看得二人头皮发麻。

明夷跟着四娘和殷妈妈进去,不敢走太近了,在外屋等着,听她细细叮嘱完了,殷妈妈连声答应。而后殷妈妈急匆匆往屋外去,说着,野菜忘了捡。

明夷和洪奕手忙脚乱帮她把野菜浸在木桶中,她喃喃说道:“今天最后一顿,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想做一顿饭给四娘吃。”

缪四娘像是听到了,里屋的门啪一声关上。

殷妈妈忙着做饭,明夷便带着洪奕去找缪四娘。

敲了敲门,里头声音有些疲倦:“什么事?”

“劳烦四娘替洪奕诊病。”明夷说得颤巍巍,她也知道缪四娘一向脾气古怪,看不看病都随心情,今日如此,怕她直接拒绝。

缪四娘打开了门,看了她二人一眼:“进来吧。”

“我年少时身不由己,喝了不少寒凉药物,唯恐有孕。如今遇上了心上人,便担心以后再难有孕……”洪奕说得有些磕巴,念着明夷让她准备的词。

缪四娘像是想开口说几句不好听的,抬脸见她紧张的样子,便作罢了:“吃的什么药?”

洪奕从怀里拿出了包好的药渣,特地从行露院带来的:“便是这个。”

缪四娘看了眼,说道:“这世上还真的只有我能解此寒毒。”

明夷迟疑了会儿:“这药方也是四娘开的?”她早该想到,这药既然是殷妈妈给各位娘子的,极有可能是缪四娘的手笔。

缪四娘也不否认:“当年坊间常用的药太烈,对女子身体损伤太大,经常出事。若减了量,效果又不佳。绣余求我,我也念在烟花女子不易,这是个积德的事,省得剩下没有阿爷的野孩子在这世上受苦,便给她写了这张药方。”

明夷喜出望外:“那四娘定有化解之法了?”

缪四娘嗤之以鼻:“若是那么容易化解,还是我的方子吗?”

明夷甚为失落,倒是洪奕,反而拉着她的袖子安慰她:“没事,不行就算了。”

缪四娘听着又不高兴:“什么叫不行?这世上除了死生簿上寿数圆满,哪有我管不了的生死?”

明夷眼中一亮:“是啊,那未来孩儿的命,也定在四娘掌握之中。”

缪四娘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比她还紧张,你也有这难孕之苦?”

明夷羞红了脸:“并无这般烦恼。”

洪奕大笑起来:“哈哈,她的烦恼是担心自己有孕,暂时还不想做阿娘。因此连那事……”

明夷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忙喝止:“胡说什么!”

洪奕吐了吐舌头,不敢继续。

缪四娘已心里有数:“这我就无能为力了,若不想有孕,无论用什么药,难免有伤身体。这些之初也都明白,他没给你用药,自然我也不能给,否则他岂不是要怨责我。”

明夷实在觉得丢脸,似乎自己贪图床笫之事一般,连忙转移话题:“四娘可有帮助洪奕之法?”

缪四娘却问道:“明夷怎么又唤我四娘了?若如此,我是帮不得。”

明夷一愣,改口道:“劳烦姑母了。”

缪四娘一脸无奈:“罢了,既然叫我姑母,之初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这问题说容易也容易,我写个方子去抓药,坚持吃四十九天,还需按我所授每日自行推拿,半年方有成效。”

明夷喜出望外:“多谢姑母出手。”

缪四娘继续说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这方子中有一味乌灵参,凡品已是难得,要想有效用,需十年以上老参,价值连城。一人用,四十九天,仅这一味药,便需花费上百两,不是一般人能承受。”

洪奕倒还没什么,明夷听到,眉头紧锁,但能用钱解决的事,总会有办法。咬了咬牙:“请姑母写药方。”

缪四娘点了点头,明夷帮着研墨,看她写成,小心翼翼吹干了,藏在怀中。

洪奕小声嘟囔着:“上百两,我不如买些田地……”

明夷瞪了她一眼,她再不说话。

缪四娘让洪奕坐下,解开衣衫,将手掌搓热,在她丹田上下用力按压,并一边教导手法。明夷在一旁看着,也小心记下,以防洪奕记忆有差。

学了三遍,缪四娘一直很有耐心。明夷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这人,是之初的血亲,也便如同她在这个世界的亲人一般。

正想着,殷妈妈在外头唤了声:“可以吃饭了。”

缪四娘嘴角抽了抽,还是没说话,带着二人走了出去。

殷妈妈看上去很期待她们对饭菜的评价,站在桌边,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一碟子凉拌野菜,散发着胡麻油的香气。一盘红烩野山鸡,配着山里的蘑菇,带有几分小鸡炖蘑菇的感觉,应当十分美味。一盘自己手做的蒸饼,一大碗野菜羹。

洪奕第一个跑到桌边:“哇,看上去好好吃!”

殷妈妈宠溺道:“饿了你就先吃一块饼。”

洪奕抓起滚烫的饼,一边呼呼着,一边咬下去,里头有蘑菇和野菜的馅儿,带着点菜汁,她吃到停不下嘴,待一块吃完,才舍得说话:“味道太美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妙手

面对缪四娘的不悦,明夷和洪奕面面相觑,眼神里怂恿对方上前解释。最后还是明夷输了,一来她和四娘更熟,二来她对殷妈妈的回归更加迫切。

“四娘莫怪殷妈妈。都是我们不好,在外头闯了祸,招了对手回来,将行露院弄得一团糟,还要求殷妈妈回去给我们收拾残局。她大不乐意,说难得清静,恨不得在这儿再不出谷,我们死皮赖脸相求,她才应了。”明夷送上一张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打,也只能挨着。

缪四娘火气似乎消了些,招呼殷妈妈进去:“你给我进来,我给你配些药带着,你记住怎么吃。要是吃坏了,忘吃了,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认的。”

殷妈妈知她刀子嘴豆腐心,哪会当真,笑嘻嘻跟着进去:“哪里不好了,那我一定回来,就赖在你医庐里,让你给我养老。”

“呸!是跟哪个小丫头片子学的那么无赖。”缪四娘向明夷和洪奕方向瞟了一眼,看得二人头皮发麻。

明夷跟着四娘和殷妈妈进去,不敢走太近了,在外屋等着,听她细细叮嘱完了,殷妈妈连声答应。而后殷妈妈急匆匆往屋外去,说着,野菜忘了捡。

明夷和洪奕手忙脚乱帮她把野菜浸在木桶中,她喃喃说道:“今天最后一顿,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想做一顿饭给四娘吃。”

缪四娘像是听到了,里屋的门啪一声关上。

殷妈妈忙着做饭,明夷便带着洪奕去找缪四娘。

敲了敲门,里头声音有些疲倦:“什么事?”

“劳烦四娘替洪奕诊病。”明夷说得颤巍巍,她也知道缪四娘一向脾气古怪,看不看病都随心情,今日如此,怕她直接拒绝。

缪四娘打开了门,看了她二人一眼:“进来吧。”

“我年少时身不由己,喝了不少寒凉药物,唯恐有孕。如今遇上了心上人,便担心以后再难有孕……”洪奕说得有些磕巴,念着明夷让她准备的词。

缪四娘像是想开口说几句不好听的,抬脸见她紧张的样子,便作罢了:“吃的什么药?”

洪奕从怀里拿出了包好的药渣,特地从行露院带来的:“便是这个。”

缪四娘看了眼,说道:“这世上还真的只有我能解此寒毒。”

明夷迟疑了会儿:“这药方也是四娘开的?”她早该想到,这药既然是殷妈妈给各位娘子的,极有可能是缪四娘的手笔。

缪四娘也不否认:“当年坊间常用的药太烈,对女子身体损伤太大,经常出事。若减了量,效果又不佳。绣余求我,我也念在烟花女子不易,这是个积德的事,省得剩下没有阿爷的野孩子在这世上受苦,便给她写了这张药方。”

明夷喜出望外:“那四娘定有化解之法了?”

缪四娘嗤之以鼻:“若是那么容易化解,还是我的方子吗?”

明夷甚为失落,倒是洪奕,反而拉着她的袖子安慰她:“没事,不行就算了。”

缪四娘听着又不高兴:“什么叫不行?这世上除了死生簿上寿数圆满,哪有我管不了的生死?”

明夷眼中一亮:“是啊,那未来孩儿的命,也定在四娘掌握之中。”

缪四娘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比她还紧张,你也有这难孕之苦?”

明夷羞红了脸:“并无这般烦恼。”

洪奕大笑起来:“哈哈,她的烦恼是担心自己有孕,暂时还不想做阿娘。因此连那事……”

明夷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忙喝止:“胡说什么!”

洪奕吐了吐舌头,不敢继续。

缪四娘已心里有数:“这我就无能为力了,若不想有孕,无论用什么药,难免有伤身体。这些之初也都明白,他没给你用药,自然我也不能给,否则他岂不是要怨责我。”

明夷实在觉得丢脸,似乎自己贪图床笫之事一般,连忙转移话题:“四娘可有帮助洪奕之法?”

缪四娘却问道:“明夷怎么又唤我四娘了?若如此,我是帮不得。”

明夷一愣,改口道:“劳烦姑母了。”

缪四娘一脸无奈:“罢了,既然叫我姑母,之初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这问题说容易也容易,我写个方子去抓药,坚持吃四十九天,还需按我所授每日自行推拿,半年方有成效。”

明夷喜出望外:“多谢姑母出手。”

缪四娘继续说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这方子中有一味乌灵参,凡品已是难得,要想有效用,需十年以上老参,价值连城。一人用,四十九天,仅这一味药,便需花费上百两,不是一般人能承受。”

洪奕倒还没什么,明夷听到,眉头紧锁,但能用钱解决的事,总会有办法。咬了咬牙:“请姑母写药方。”

缪四娘点了点头,明夷帮着研墨,看她写成,小心翼翼吹干了,藏在怀中。

洪奕小声嘟囔着:“上百两,我不如买些田地……”

明夷瞪了她一眼,她再不说话。

缪四娘让洪奕坐下,解开衣衫,将手掌搓热,在她丹田上下用力按压,并一边教导手法。明夷在一旁看着,也小心记下,以防洪奕记忆有差。

学了三遍,缪四娘一直很有耐心。明夷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这人,是之初的血亲,也便如同她在这个世界的亲人一般。

正想着,殷妈妈在外头唤了声:“可以吃饭了。”

缪四娘嘴角抽了抽,还是没说话,带着二人走了出去。

殷妈妈看上去很期待她们对饭菜的评价,站在桌边,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一碟子凉拌野菜,散发着胡麻油的香气。一盘红烩野山鸡,配着山里的蘑菇,带有几分小鸡炖蘑菇的感觉,应当十分美味。一盘自己手做的蒸饼,一大碗野菜羹。

洪奕第一个跑到桌边:“哇,看上去好好吃!”

殷妈妈宠溺道:“饿了你就先吃一块饼。”

洪奕抓起滚烫的饼,一边呼呼着,一边咬下去,里头有蘑菇和野菜的馅儿,带着点菜汁,她吃到停不下嘴,待一块吃完,才舍得说话:“味道太美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八章 坐镇

洪奕的吃相虽然稍显不雅,倒是极能引起人的食欲,明夷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抗议,她请缪四娘先坐下,自己方才入座。

缪四娘看这一桌菜,冷言说道:“怎么这么好手艺,到要走了才肯拿出来?也难为你这么多日子忍耐我的厨艺。”

殷妈妈不与她计较,替她盛了碗热羹:“我自己的手艺,有的是时间尝。可四娘为我亲手做的菜,吃一顿,少一顿。”

她说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缪四娘瞥了她一眼:“呸,我清心寡欲,山中隐居,可以活到一百岁。”

殷妈妈又露出笑容:“你自然可以,我这身子,却不好说。”

缪四娘打断她的话:“放心,我不让你死,你死不了。”

洪奕在一旁一边吃,一边瞧着两人,忍不住插嘴:“四娘和殷妈妈感情真好。”

二人异口同声:“无稽之谈!”

明夷与洪奕对视一眼,笑道:“便与我和洪奕一样,知己难求,一个足矣。”

殷妈妈的手艺也着实不错,野山鸡荤香满溢,野菜羹清口鲜甜,用很有限的食材做出一桌好餐,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待三人离别时,缪四娘清清淡淡说了句:“希望以后少来找我。”

明夷心中感慨。一个人居于山中数十年,说从无寂寞之感,绝不真实。即使平素是习惯了,但这几天好友陪伴着,说笑也罢,劳作也罢,哪怕什么都不做,有个活生生的人在身边,总是不同的。待慢慢习惯有个人在身边,突然又走了,回到寂静无声的孤独之中,即使是缪四娘,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她定是期望着殷妈妈来的,却又知道她来,通常总是身体受损,患上重病,自然又不希望如此。矛盾之中,还是选择忍受孤独,只要对方康健吧。

三人走在路上,明夷忍不住说道:“要是四娘能出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殷妈妈感慨道:“这也是我的夙愿,只是她这么多年隐居山中也是有原因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你与她一同生活,怕是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明夷也知道这个想法目前来说只是奢望,一个拥有回春妙手的神医,一个操控生死已经如同半神的女子,这世间无论是有权者还是有势者,有财者有力者,都会想将她留在身边,成为自己的护身符。

明夷苦笑道:“那只有上官帮派替代了天一帮的地位,我们才有能力去用有这么一位神医了。”

殷妈妈虽然身体康复,毕竟年岁稍长,洪奕也有些吃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明夷健步如飞,气都不喘,想来自己身体里被让渡的内力起了作用。到悬崖时,酉时过半,成言见她们终于来了,急着迎过来:“我还担心一会儿天黑了进不了城,幸好你们来了。”

成言帮洪奕和殷妈妈过悬崖,转头看,明夷已经自己走了过来,惊异道:“师娘这是学了功夫?”

明夷笑道:“走多了,就不那么难了。”

成言也不深究,扶着殷妈妈直奔山腰,上马车,赶回城里。

殷妈妈坐定,也不废话:“商量下行露院的事我们怎么破解吧。”

明夷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包括如何稳定自己的花魁,给她们重新设定,训练,推出新的服务。而后先不与晚晴正面交锋,让绫罗暗中探她的底细。

殷妈妈对明夷的计划赞不绝口:“明夷虽不是风月中人,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剔透。行露院的花魁虽然奇货可居,令贵人们趋之若鹜,但一为尝鲜,二为招待客人有脸面,真正迷恋她们的客人很少。她们过于自矜身份,往往伺候上并不如外面青楼的小娘子周到。我忙于教坊的事,疏于对她们管教训练,把她们都惯坏了。”

明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之后的事,还要劳烦殷妈妈,我直接插手行露院,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引起逆反,她们对殷妈妈才是有敬畏之心。”

殷妈妈点头道:“你就在幕后便好,我身子无碍了,教坊的事也放下了,行露院还是管得过来的。”

洪奕在旁边听着,殷妈妈生怕她介意:“我只帮着你撑过这道关,之后的事,还得洪奕你扛起来。我毕竟年岁大了,总是要退下的。”

洪奕连连摆手:“殷妈妈肯急需接手,我再高兴不过。你也知,我一向惫懒,志不在此。”

明夷瞪了她一眼:“你好好跟殷妈妈学着,现在辛苦些,是为了将来早一日逍遥自在。”

洪奕想到夏幻枫,便也认了:“我只是玩笑,我会好好做的。”

殷妈妈继续说道:“我直接回行露院,让整个成康坊都知道我又回来了,让旁人不要再打行露院的主意。之后几天,我会邀几个说得上话的文武官员到行露院饮宴,摆摆威风。长安花魁我会教训,找个茬让她们受罚,做几天洗衣工再说。”

明夷扑哧笑道:“还是妈妈厉害。晚晴那儿的扬州花魁,就让她们继续嚣张几天。”

洪奕突然来了句:“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明夷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膨胀。”

殷妈妈不解其意:“上帝是何人?”

明夷说道:“玉皇大帝。”

殷妈妈笑道:“这话很有意思。”

殷妈妈到达行露院时,正是华灯初上,小娘子们准备好迎客时候。

这一出场,极为精彩。长安的花魁娘子们如同见到了救星,一个个扑上来哭天抹地,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殷妈妈呵斥道:“哭花了脸,是要砸我招牌吗?要哭,以后到我灵堂里哭!”

众人纷纷说些殷妈妈长命百岁的话。

晚晴站在楼梯上,身后是一顺的扬州花魁,她虽未见过殷妈妈,但听得多了,看这架势也懂了。脸上阴云密布,但瞬间便又变了晴天,笑得甜腻腻走过来:“这位是殷妈妈吧?我是晚晴,从扬州来。”

殷妈妈作势打量了她一会儿:“挺俊的小娘子,洪奕与我说过,晚晴生得美貌,手段更是厉害。”

晚晴笑道:“师娘子谬赞了,我不过是在长安讨口饭吃,小地方来的,什么都不懂。”

明夷站在殷妈妈身后,似看到刀光剑影。 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重逢

看着晚晴若无其事侃侃而谈,明夷突然从心底开始特别厌恶她。以往她极少厌恶一个女性,总觉得各有各的不易,天真也好,世故也罢,是良家农妇还是青楼花魁,都不会使她带有成见。

可她是真的不喜欢晚晴,或者说是不喜欢自己被耍着玩的感觉。她曾真以为,带晚晴他们来长安是互益的事,幻想和晚晴会像和绫罗一样,不用太多言语,但相互信任,某种程度上相互依存。在这样不安宁的世道,弱势群体本应联合一致才有活路。

她的不喜欢,都快溢出来了,脸色大概是极难看,导致晚晴都注意到,诧异问道:“明娘子身体不适吗?”

洪奕将她拽了一下,说道:“明夷只是累了,无碍。”

殷妈妈没理会她们之间的暗涌,挥了挥手:“都各自忙去吧,客人也快到了。尤其是洪奕,去换身衣裳,这样子怎么见人。”

洪奕低头看自己裙摆都是泥土,吐了吐舌头:“妈妈回来变好,我身上少了大半的担子。”

殷妈妈说道:“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你丢下,便是别人的了。”

殷妈妈看了晚晴一眼,她仍是笑着,毫无变化,她便继续说道:“早听说扬州燕晚楼的娘子才艺双绝,艳冠江南,今日一见,果真与别不同。远来是客,洪奕你准备下,今日让姐妹们打起精神,为客人们唱曲助兴,便不接过夜的客人了。不能掩了客人的风采。”

洪奕大概本打算剑拔弩张接受殷妈妈的反攻,没想到她反而加倍退让,让长安花魁唱曲儿谈琴,甘心为扬州花魁做陪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长安花魁们都是一脸丧气,极不情愿。殷妈妈立刻板下脸来:“你们莫以为坐上了行露院花魁的位子,便跌不下来。客人见你们一个个丧气的脸,那还有半分兴致!既然技不如人,便低头认下,好好反省!”

那些花魁都低下了头,丝毫不敢反驳,同声应道:“是的,妈妈。”

洪奕心知她是什么意思,也配合说道:“我换上衣服便帮着晚晴妹妹招呼客人。明夷,我不好送你了,自己小心。”

明夷点头,抬眼正看到楼上绫罗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她顿时有了些安心之感,向殷妈妈告别,准备走了。

殷妈妈看她一眼,微微皱眉,她不知所以,只听得殷妈妈说道:“劳烦明娘子送我回来,若不嫌我厨房手艺差,吃些点心再走吧。”

明夷知道殷妈妈必定是有别的意图,点头寻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

各人忙碌,明夷坐下,观看进来的人群,多是昨日便排着见扬州花魁的,偶有找长安花魁的,洪奕也按照殷妈妈的指示,推说这一个月是琼花月,长安花魁暂不接客。

明夷的点心很快上了,殷妈妈坐了过来,瞥了眼远处的晚晴:“今日我想去一下承未阁。”

明夷顿时明白了,慈母之心,这么多日未见到四君子,怎会不想念。怪自己没有思虑周全,赶着让殷妈妈回来解决行露院的事。

“好,我们即刻就回去。”明夷刚想站起身,被殷妈妈按住了。

“再等会儿。”

殷妈妈要了盏热茶,冷眼旁观。扬州花魁也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看那些客人都有神魂颠倒的趋势。台上唱着曲儿的长安花魁,脸色越来越越难看,她们连一丝关注怕是都守不住了。

“走吧。”殷妈妈起身,不再犹豫。

明夷随后,跟这她上了行露院的马车。

新昌坊的丰家老宅万籁俱寂,守门的依然是连山。

听到马车声,连山便提着灯笼出来迎接,看确实是自家娘子,瞬时笑容满面。

明夷见他又清瘦了,实在不忍:“现在拾靥坊生意还可以,再找个守夜看宅的吧。你是拾靥坊将来的大掌柜,莫把身体拖垮了。”

连山一脸惊愕:“娘子不要拾靥坊了?”

“不是,我将来精力顾不上,自然是要交给你的。你莫让人担心失望。”明夷扶着殷妈妈下车,唤车夫次日午时再来接。

连山像殷妈妈行过礼,仍是执着于上一话题:“我为娘子看着拾靥坊是份内之事,不敢要掌柜之名。”

明夷知道他的执拗不是一日半日能说清,摆了摆手:“我带殷妈妈回承未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那些事,来日方长。”

连山听言退下,不敢再多扰。

待走到后院的承未阁,左右无人,殷妈妈轻声说道:“你这位小管事对你可真是一片赤诚。”

明夷苦笑道:“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到花园之中,看承未阁上,唯有一间房还亮着灯。

明夷问道:“妈妈可知那是谁的房间?”

殷妈妈愣了一下:“知道,每一日他都是最后一个睡,教坊上下要他操心的琐事太多。固然如今没了教坊,一时也改不过来吧。”

明夷轻叹一声:“岑伯何尝不是一片赤诚?”

殷妈妈将方才的话还给她:“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此话说了,明夷便知她设想撮合二人的想法怕是不能实现,殷妈妈对岑伯怕已是亲情,而生不出男女之情了。自己也有深有体会的事,自然不好勉强他人。

明夷上楼,先叩响了岑伯的房间,岑伯未多时便来开门,衣衫齐整,手拿书卷,看来正在秉烛夜读。

岑伯正欲开口问明夷夜半有何事,忽见她背后的殷妈妈,目光停滞,似空气静止。半晌,眼中氤氲,嘴唇翕动,终于老泪纵横。

明夷怕他不好意思,避在一旁。只听殷妈妈含笑说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岑伯竟似个孩子一般,呜咽着,将袖子抬起,擦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是我们的家都没有了。”

“那里原本也不是家,家中哪容污糟肮脏的客人。没了倒清静。”殷妈妈声音也十分温柔。

岑伯终于止住眼泪:“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打紧。”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一章 储氏

马车中午将殷妈妈接回行露院,她走时亦有不舍,对小郎们各种嘱咐,尤其叮嘱要尊重明娘子,当作亲姐一般。明夷看四君子个个恭谨遵从,对其更添几分保护欲,深觉身上责任重大。

殷妈妈暂时留在行露院坐镇,待洪奕能掌控局面时再搬来居住。

她前脚刚走,便有东市容异坊的小厮来传话,说扬州的客人到了,夏娘子让接明娘子前去一聚。

扬州过来的,那定是储娘子母子和肖氏夫妇,这比明夷估算的早了一两日,看来他们对来长安发展一事颇为上心。

明夷随小厮赶往容异坊,进到雅间,里头已十分热闹,酒菜上齐了,满满一桌。

主位坐的是储娘子,着一身月白长袍,暗黄织锦的里子,依旧得体端庄。一边坐的自然是她倍加宠爱的储伯颜,穿的也是月白,倒像是母子装,可见储娘子对这个儿子愈加用心了。

储伯颜满脸笑容,看什么都很新鲜的样子。

另一边坐的是夏幻枫,今日穿的一身墨蓝,绣金线万寿菊花样,多了三分稳重,更有几分华贵。里头是明蓝的蜀锦百褶长裙,耀目非常。储娘子低头看着,二人似在交流丝织品的心得。

除此之外,便是花子贤,与储伯颜说着长安的轶闻。

出乎明夷意料的是,肖氏夫妇并不在席上。

储娘子头一个看见明夷进来,笑容满面:“明娘子数日未见,越发明艳动人。”

明夷欠了欠身,笑道:“储娘子才是风姿绰约。”

明夷入座,储娘子惊异道:“怎么时大侠未有同来?”

储伯颜亦微红着脸说道:“是啊,我很想再见到时大侠,花大哥说他武功十分了得,盖世无双。”

储娘子半训斥,半宠溺:“小子不得无礼。”

明夷笑道:“之初出门在外,有些私事,过两日便回来了。伯颜若对武功感兴趣,我让之初陪你练几日就是了。”

储伯颜眼中露出光亮,显出少年气来,喜悦都在脸上,差点要奔起来:“真的吗?真的可以教我?”

储娘子看着他,微微笑着,不说话。

明夷说道:“当然是真的。我们都是上官帮派的人,也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对了,肖氏夫妇怎未和储娘子一同赴长安?”

储娘子说道:“肖氏夫妇收到石帮主的信,说要在长安开起一家质铺来。质铺需要不少流转的现银、铜钱,他二人无力押送,只得等马成凌回扬州一同前来。恐怕要晚上四五日。我们母子手无缚鸡之力,也帮不上忙,加上伯颜急着前来长安玩耍,我便遂他心愿了。”

明夷连连点头:“是啊,早些来也好,幻枫也在筹备帮派的新驻点,我们正愁着人手不足呢。储娘子能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明夷心知储娘子的本意,她岂不知一路带着那么多现银、铜钱、财宝,简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冒险。虽然骏凌镖局一路都打点过,很少出大岔子,但这世道,每个月都有新的兵士、农民落草为寇,不会买帐,万一碰上亡命之徒,即使最后得了胜利,也难免损伤。储娘子怎会让储伯颜一同去冒险。

但这话又不好明说。明夷便给个台阶下,大家心里都舒畅。

一顿酒菜吃得宾主尽欢,都十分有默契避过了石若山的话题。原本储娘子到了长安,应当第一时间去见石若山,毕竟他依然是帮主。但储娘子显然是早不把他放在眼中。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自然也不会提。

但面上,夏幻枫还是得装作恭谨。

“可惜石帮主现在忙着陪伴未婚妻子,不能与我们共饮。”夏幻枫随口说道。

储娘子心知肚明:“我本想去拜见帮主,可他住在桃七帮的地盘,我们说话也不大方便。而且我也不想去打扰他二人的恩爱。还要劳烦夏娘子代为安排住所,我们头一次来长安,人地生疏。”

夏幻枫一口应下:“便住在我容异坊吧,现在帮主和小马不在这儿住,多出两间客房来,恰好给储娘子和伯颜。”

储娘子甚是满意:“肖氏夫妇和小马来了那当如何?”

夏幻枫嘿嘿一笑:“肖氏夫妇可以住到石帮主那间客栈去,小马便与子贤一个屋凑合几天吧。”

花子贤说道:“不妨事,我已寻好武馆的新址,以后武馆中也可以住人。”

明夷惊异道:“这么快?”

花子贤笑道:“明娘子大概以为我每日醉生梦死,哪有时间做正事。我做正事的时候不张扬就是了。”

明夷拱了拱手:“子贤能人,厉害!”

夏幻枫询问了下武馆的价格和准备如何布置,便让他先到自己这儿取钱定下,待石帮主大婚后,再从帮派领钱买下。

储娘子啜了口酒,淡淡说道:“帮主大婚后,听说是由明娘子任代帮主。这既然是帮主的决定,我们也无法置喙。只是涉及帮派购地建屋的大事,是不是还需由诸位长老商议决定比较妥当?”

夏幻枫与明夷交换了下眼神,又给储娘子斟上酒:“储娘子所说极是,石帮主不在的时候,这些事该如何处理,按什么规矩,到大婚后,我们还需坐下来一同探讨。四大长老和我这个副帮都是一样,都得顾及大家的意见。”

明夷知道这饭桌上不是说服储娘子的好时机,只打了个哈哈:“我这代帮主原本就是个名衔而已,替石帮主看着这个位置,他迟早还是要回来。至于决策事务,当然也是他做主,我只传达大家的意见。上官帮派一切都不会变。”

储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明夷装作无视她,与伯颜说了几句,问他这几日可有游玩计划,约定时之初回来便第一时间告诉他。储伯颜初来长安,一切都觉得新鲜,欲跟着花子贤游玩一番。

储娘子闻言,立刻制止:“你花大哥玩的,可不适合你。”

花子贤听到,哈哈大笑起来,一口答应绝不带他去不当去的地方,只去郊外和市集,储娘子才放心下来。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二章 开荤

酒菜用过,储娘子已有疲惫之色。想来这一路奔波,也并不轻松。夏幻枫安排她母子二人沐浴休息,待晚上再去行露院继续饮宴。

储娘子听到行露院三字,面露犹豫。而储伯颜则无法掩饰他的期待,看着他的阿娘,眼神里既有惧怕,又充满乞求。

明夷看他着实可怜,看夏幻枫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忍不住劝道:“那里虽是声色之地,但还有些规矩,我们带伯颜同去,让他长长见识也好。去过长安最好的烟花地,便不会被下九流的场子所骗。”

储伯颜连连点头,储娘子见拗不过他,叹了句:“那边在旁看着,不许胡闹。”

储伯颜向明夷送去个感恩的眼神,虽然被储娘子严加管教着,毕竟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

母子二人回了房,明夷等着夏幻枫回来,看有何安排。见花子贤悠悠然在那儿自斟自饮,毫无起身的意思,明夷有几分不解。

花子贤笑道:“幻枫让我们来,自然不会是吃顿饭那么简单。大婚之日越来越近了,代帮主交接也迫在眉睫,我们也是时候坐下来谈谈了。”

明夷心照。一向她也猜测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只不过从未当面证实过。如今他终于算是开诚布公,看来夏幻枫与他也说清了自己的底细。

明夷想了想,挑了个不显山露水的说法,问道:“你与幻枫是何契机能如此熟稔?”

花子贤晃着酒杯,说道:“我自知资质有限,若想成就大事,必须跟随最强的人。我所遇到心智最强者,非夏幻枫莫属。而武功最强的,是时兄。如今你二人合力,岂有不成的道理?”

明夷浅笑道:“子贤也是极为明智之人,能让幻枫青眼相看的,都不是庸才。”

夏幻枫走了进来:“明夷是在自夸吗?你何止不是庸才,你可是我大唐最有谋略胆识的女子之一。”

明夷掩口而笑:“幻枫谬赞了。”

三人也不再客套,将门关上,把如今局势分析了一番。

听得明夷预备说服储娘子的一番理论,夏幻枫大为振奋:“相信明夷出马,定能马到功成。肖氏夫妇,我却到如今都没有办法找到他们的破解之法。”

“之初此去,就是为了探寻肖氏夫妇的来历。无论他们什么来头,我们只要确定两点,第一,他们过去与石若山并无瓜葛,第二,他们不是其他帮派来的探子。”明夷说道。

花子贤摇了摇头:“他们应当不是其他帮派的人。我在扬州一直关注他们俩,石若山对他们十分信任,帮派所有财帛几乎全数在他们手中。如果他们是帮派的敌人,早就可以将上官帮派一击寂灭。何况,如果他们是三大帮的人,幻枫的身份早就被揭穿了。”

夏幻枫点了点头:“是,如今的江湖,没有金银就等于灭帮。所有帮众都会立即反戈,对大多数人来说,求个温饱,养家糊口才是最根本的。”

“那只要排除他们和石若山的关系就好,如果他们只是单纯想在帮中任职捞油水,我便满足他们,给更高的价码,他们没有理由不支持我们。”明夷始终相信,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钱,可以源源不断去赚。

夕阳西下,储伯颜一早就出了自己的房间,跑到一楼柜台上看客人来来往往,不停往楼上观瞧,焦虑地等待自己的阿娘下楼,好出发去行露院。

夏幻枫、明夷和花子贤已收拾停当,在一楼坐着,悠闲品茗。

储娘子一下楼,储伯颜便急忙奔了过去,扶着她,分外殷勤。储娘子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心思,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夏幻枫起身说道:“行露院距离东市很近,我们不如步行前往,也好带着伯颜看看东市的繁华。”

储娘子点头应允。储伯颜喜笑颜开,跟着花子贤,寸步不离。

东市一般店铺都到了打烊时候,并无白日的热闹,但一走入平康坊,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灯红酒绿,玉臂招摇,见到打头这两个男子,一个健壮端正衣着华丽,一个面容俊秀少年气质,沿街揽客的小娘子老妈妈都涌了上来,恨不能连拉带扯。

夏幻枫见储娘子就快要发火,连忙带着明夷走到储伯颜前头,这两位娘子可是东市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哪有人不认得,也都知道她们定是去行露院,便都退了下去,招揽别的客人去了。

储伯颜有一丝沮丧,花子贤在他耳边说道:“这些庸脂俗粉不用搭理,一会儿有更好的。”少年便红了耳朵,热了脸,把步子跨得更大了。

行露院门口依然排着长龙,大概多是新客,听到平日门槛极高的行露院如今只要早一日两日登记便能入内,见到扬州来的花魁,便都一窝蜂前来。

看到这场景,明夷才想起始作俑者晚晴。有几分担心,轻声问夏幻枫:“你要不要回避?我带着他们去就好。”

夏幻枫嘴角一挑:“我就是想去会一会她,看她究竟有多少道行。”

明夷也并不是很担心,毕竟夏幻枫的女装出神入化,连那么精明的龚君昊、叶和申屠兄弟都没看出破绽,没道理被她看穿。但危险的是,其他人都未见过冯桓,而晚晴不止见过,还似乎对格外留意。

明夷犹豫道:“我怕她是敌人的探子,你的安全就有问题。”

夏幻枫豁达一笑:“走一步算一步,这个赌,很有意思。”

知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连自己生死都可以当作赌局,明夷也无可奈何。

灵儿远远见到明夷,招了招手,从人群中挤出来,把他们一行人带入院中。排队的客人喧嚣不止,灵儿一脸冷漠:“这是我们行露院的贵客,每一日都包了专属雅间。谁若想长包雅间,放下十两黄金当定金。”

现场立即鸦雀无声,乖乖排队。

灵儿带着他们进去,明夷笑道:“你不怕他们真给得起?”

灵儿一脸嘲讽:“长安能给出得起这个价的,都早是我们熟客。若不是扬州那人乱来,这些人哪能进得了行露院。”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三章 花酒

进得大厅中,的确比以往喧哗些,听口音,各处的都有。甚至有酒饮多了手舞足蹈者。晚晴如蝴蝶般在厅中张罗,招呼客人。洪奕拉长了脸,站在殷妈妈身后,殷妈妈泰然自若,安抚一些自己的熟客。

长安的花魁们今日并未抛头露面,都在自己房中,厅内都是一些平日坐冷板凳的娘子和专门唱曲斟酒的清倌人。扬州的花魁倒是被晚晴安排得十分充实,陪这个客人饮上两杯,与那个客人聊上几句,待价而沽。价钱晚晴满意了,便可带着小娘子去雅间,或做这一夜的新郎。

明夷觉得这场景真是不堪入目,与以往相比,大大跌了身价。难怪殷妈妈不让自己的小娘子们出场,昨日让她们唱曲谈琴不过是一种惩罚和羞辱,惩罚过了,还是得好好珍惜身价。

洪奕远远看到明夷和夏幻枫前来,又惊又喜。本已笑逐颜开,一看远处的晚晴,又愁眉不展。明夷知道她也是顾及到晚晴对冯桓的态度,怕有什么变故。

殷妈妈也见着他们,将他们引到较为僻静的角落:“这儿有几桌,是我说好留给我的熟客的,幸好还有余座。夏娘子难得光临,这几位倒是面生。”

明夷介绍了一番:“主要是陪我们伯颜来见见世面。”

洪奕看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一脸紧张模样,便起了戏弄之心,指着一群清倌人:“这位小郎若是看上那位小姐姐,就与我说,我去给你叫来陪你说话唱曲儿。”

明夷瞪了她一眼,让她别带坏小孩。储伯颜满脸通红,像是鼓足勇气憋出几个字:“不,不要叫我这位小郎,我,我叫储伯颜。”

“那我叫你伯颜如何?”洪奕倒无他意,只将他当作子侄辈,觉得他有趣罢了。

储伯颜不敢看她,重重点头。

明夷看储娘子似有几分不悦,洪奕又不肯看自己脸色,兀自着急。

夏幻枫也注意到了,怕储娘子生气,弄得不欢而散,连忙揽住洪奕的腰,对储娘子笑道:“洪奕与我们太过熟稔,如同伯颜的姨母,只不过爱开玩笑,储娘子莫怪。”

他的手指在洪奕腰间轻轻弹了两下,洪奕含羞看了他一眼。

这个小动作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什么事都没有,两个美艳的女子关系亲昵而已。而在花子贤和储娘子眼里,便明明白白,这位师娘子,是夏幻枫的红颜知己,旁人莫想沾边。

储娘子见状,便不再追究,脸色缓和下来。而那傻小子储伯颜,丝毫没有反应,依然一副藏不住羞怯心事的懵懂少年样。明夷想,他定是不知夏幻枫是男扮女装,储娘子这一点倒是做得地道。毕竟这个秘密攸关夏幻枫的生死,也关乎上官帮派的兴亡,她不敢将此告知没有江湖经验的储伯颜,他怕是被人一套就会说漏嘴。

明夷为此感到安心,否则储伯颜若是遇上晚晴那样的老江湖,三两句就会露馅。

想到晚晴,明夷背后一凉。转头看,晚晴的眼光飘忽,仿佛正从他们这一桌的方向移开。明夷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不过是一番觥筹交错,听燕语莺声,清倌人们唱几首曲儿。有储娘子母子在场,纵使花中常客花子贤也丝毫不能尽心,有些意兴阑珊。

大概只有储伯颜一个人乐在其中。年轻,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心思。这心思被一桌人都看得透透的,各自觉得尴尬。他的眼神,始终跟随着洪奕。每每想装作无心,却又不由自主飘过去。

明夷没想到这孩子口味那么重……哭笑不得。不过纵使他单恋一番,也没什么坏处,总比看上某个纯心坑骗他的小娘子好。

洪奕像是也察觉到了,于是再也没来他们这桌,只是总不由多看夏幻枫几眼,看得明夷手心捏了把汗,生怕被晚晴看出来。

所有的恐惧终究会成为现实。晚晴像听到了明夷内心的忌惮,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储娘子,没想到能在长安见到,真是他乡遇故知,值得庆贺。”晚晴让小厮拿了壶酒来,“请容许晚晴敬酒一杯。”

储娘子虽对她并无好感,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能接过酒杯:“晚晴娘子太客气了,祝娘子在长安前程锦绣。”

晚晴一口喝尽杯中酒,一双媚眼滴溜溜围着储伯颜打转:“这位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与阿娘十分相像,”

储伯颜教养不错,起身向晚晴行了个礼,储娘子在一旁脸色不好看,又不能开口阻止。

晚晴像是故意要戏弄储家母子,挪到储伯颜身边去,长长的衣袖若有若无撩到他脸上:“小郎在扬州时候,从不涉足燕晚楼。到了这长安,却是一夜长大了呢。”

储伯颜并不喜她身上的浓烈香气,皱着眉躲避开。眼看储娘子就要发火,花子贤拉住晚晴的衣摆,手腕一用力,便使她跌坐在自己腿上,笑嘻嘻说道:“晚晴娘子眼里只有年轻的小郎,倒不记得我花某人了。”

晚晴挣扎不开,只好陪着笑:“晚晴岂敢。扬州花郎之名何人不知,小娘子们都夸赞花郎勇猛非常,争着想让花郎做入幕之宾呢。可惜花郎瞧不上晚晴。”

储娘子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扭过脸,一脸烦躁,对明夷说道:“我有些不胜酒力,与伯颜需先回去了。”

明夷还未开口,只听花子贤说道:“晚晴娘子是我们石帮主的禁脔,我哪敢染指。不过如今石帮主既然另有新欢,不如今晚让华某辛劳一番,慰藉晚晴娘子。”

说着,花子贤将晚晴的腰搂得更紧了。晚晴看似真的花了力气挣扎,却挣不过,脸色都变白了,仍不好拉下脸,只说:“晚晴韶华已过,不敢再亲近贵客,不如我唤春雪来,花郎与她倒是老相识……”

“老相识有什么意思,新相好才有趣。”花子贤玩得正来劲。

晚晴的眼睛却盯着夏幻枫,作楚楚可怜状。夏幻枫岂会为她所动,笑着看热闹。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同盟

夏幻枫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花子贤逗弄晚晴。晚晴的脸上现出一种幽怨来,并不像是造作而出的假象。明夷倒看得有些不忍起来。

“子贤莫要戏弄晚晴娘子了。”她笑着说了句,替晚晴解围。

花子贤也玩够了,大喇喇说道:“明娘子说话还是要听的,玩笑而已,晚晴娘子莫怪。让春雪也等我几日,今日倒是没什么兴致。”

晚晴得以脱身,向明夷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躲得远远的。

夏幻枫忍不住笑起来:“子贤你也太过分了。”

花子贤耍赖道:“说让她欺负我们伯颜脸皮子薄,我倒要看看她脸皮有多厚。”

储伯颜吃吃笑着,被储娘子瞪了一眼。

明夷看时候差不多了,今晚还得有正事,给夏幻枫递了个眼色:“储娘子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送你们一程,以尽地主之谊。”

储娘子客套了几句,明夷找殷妈妈借了马车,留花子贤在平康坊继续玩乐,余下四人一同回容异坊。

马车路程很短,明夷心里慌得很,储娘子不是个容易摆布的人,自己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说辞能不能让她动心,并无十足的把握。事情已到眼前,行不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送到容异坊,明夷一直跟着到储娘子门口。储娘子看她面有难色,知道她定是有话要说,便嘱咐储伯颜好好休息,对明夷点了点头:“进来坐会儿吧。”

明夷如蒙大赦,深吸了口气,欠身进去。

储娘子坐在妆台前,神态自若,解下发髻:“明娘子将为我们上官帮派的代帮主了,待正是即位,恐怕你我之间就有上下之别,再无我坐汝立之理。”

明夷知道这算个下马威,需得不卑不亢:“同为上官帮派而谋,储娘子善于经营,精于计算,日后帮派开源之事,还有赖娘子。而明夷身无长技,唯有一点自信不逊他人,便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

储娘子悠然梳着长发:“若说这点,石若山也算得上如此。这些年他也并未查过我的帐,连问都问不了几句。”

“放任与善用可是两码事。”明夷笑盈盈说道,“不过我与石帮主孰优孰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储娘子希望谁说了算。”

储娘子缓缓转过身,微微歪了下头:“明娘子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明娘子不是代帮主吗?帮主之位迟早是要还回去,何来谁说了算?”

明夷直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如果说,我想做的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呢?”

储娘子沉默了会儿,嘴角扬起,似笑非笑:“明娘子不要与我玩笑。上官帮派是我舅父一手创下,明娘子名不正言不顺,石若山好歹是上官家的女婿。”

“他现在是陶家的女婿,和上官家还有什么关系?”明夷找了张椅子坐下,半靠着,准备说住真相,“如果说他和上官家有关系,恐怕只是血仇,而非血亲。”

储娘子突然站起:“此话何来?”

明夷将特意随身带着的巨雷霆的信拿了出来,递到她手中。

储娘子一把夺过来,颤颤着打开,飞快浏览完,又重新细细读了一遍,手握成拳,青筋毕露。两腮一动,直到太阳穴,是咬紧牙关的模样。

储娘子久久未言语,倒令明夷有几分心惊。当她放下书信时,面色如水,丝毫不起波澜,问道:“这信,从何而来?”

明夷坦然相告:“我觉得老帮主父女之事有蹊跷,尤其是巨雷霆此人,为何只与石若山联系,他人未在事故之后见过他?于是让之初帮我寻访巨雷霆。这封信是他亲笔所书,没错吧?”

储娘子点头:“我可算是看着雷霆与韵儿一同长大,这自己,确是他写的无疑。”

明夷笑容如和煦春光:“那边好,如今上官韵与巨雷霆终成眷属,过着我们求之不得的田园闲适生活,你作为姐姐,也应当快慰了。”

储娘子整个人的气场都软了下来,叹了口气:“我一直盼着韵儿与雷霆的婚事,没想到有一日韵儿外出游玩,带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回来,竟还对他非君不嫁。雷霆都快疯了,求我去劝她。她油盐不进,只说感情之人,人力不能及,这都是命中注定。直到她出事,我才又想起这话,是,石若山是她命中注定的煞星!”

储娘子说到最后,眼中多了一分杀意。

明夷和颜悦色:“最重要的,毕竟是上官韵有了好的归属,如今过得美满,你也可放下心来。老帮主九泉之下也当瞑目。”

储娘子脸上更加阴沉:“即便不与他计较欺骗陷害韵儿,我舅父的仇,怎能善罢甘休?”

明夷微微笑道:“自然不能放过恶人。只是即便如今我们说出真相,他绝不肯承认,唯有巨雷霆和上官韵出面对质才能令其伏法,若如此,巨雷霆作为帮凶,也不能逃脱罪责。储娘子可忍心?”

储娘子犹豫了一下:“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应当,我必想办法保他性命周全。”

明夷摇了摇头:“巨雷霆不仅不能死,也不能入狱,若他遭遇这般,怕上官韵接受不了,而且,孩儿出生,也不能没有阿爷在旁。”

储娘子双目远睁,喜不自禁:“韵儿有孕了?”

明夷点头:“是,夫妇二人都十分盼望孩儿出生,能日夜相伴。”

储娘子在房中踱着步,自言自语道:“是,他二人最好不要在江湖中再露面,只做一对世外鸳鸯,才是对韵儿最好的。”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难道要看着石若山小人得志逍遥法外?”

明夷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如今,即使石若山没有了上官帮派,他若能获得陶三娘真心想与,只会如虎添翼。我们想要的,是他一边失去了上官帮派,一边又被陶三娘踢出门,让他成为丧家之犬,到那时,要教训他就根本无需当堂对质,任何人,一只手指,都能把他碾死。”

储娘子转头看着明夷,若有所思。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同心

明夷并不急于继续表达她的想法。有些话,说得越多,越没有力量。说对了,点到为止即可。

储娘子也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对石若山的仇恨还未成为她行事的主要动力。她并不愿意在明夷面前展示太多情绪,只是以欣慰的口吻说了回去:“无论如何,韵儿能开开心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也无其他念想。”

明夷适时加了句:“还有更重要的,伯颜是个好孩子,储娘子定要为他安排个好前程。”

储娘子眼神瞬时有变,定了一会儿,才松下来:“他阿爷走得早,我能给他的不过是柜上的一些手段。以后如何,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明夷恳切道:“伯颜很聪明,又是个孝顺踏实的孩子,如果给他更好的机会,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何况,我虽愿为上官帮派之主,但绝未有恋栈权力地位之心。巨雷霆并无心回到江湖之中,伯颜才是唯一名正言顺可继承上官帮派之人。”

储娘子未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此话,虽十分自控,难免情绪也有了起伏:“上官帮派如今尚未称霸,帮内局势便已如此复杂,我母子势单力孤,如何能掌握局面?更何况,若有一日,上官帮派真成了气候,身价不可同日而语。到时,夏幻枫有外力支持,明夷你有帮主之名,我伯颜何来立锥之地?我难以相信,这世上,人人都淡泊名利,愿意将唾手可得的天下拱手让人。”

明夷正色道:“我不怕与储娘子推心置腹,坦诚相待。夏幻枫是何许人,储娘子对他的了解,即使不如我深,也差不了些许。以他的能力胆魄,莫说一个小小的上官帮派,纵使去任何大帮,都足以成为第二把交椅。若他的目的是名利,以这两年为上官帮派所付出的心力,哪怕自立门派从零开始,所得的成就也并不会少。他女装之事为众位长老所知,便如将命脉放在上官帮派手中,以表忠心。我敢保证,他绝不会觊觎帮主之位。”

储娘子有些疑惑:“我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的能力本不应屈居石若山之下,为何肯留在名不见经传的上官帮派。”

明夷解释道:“这便是我比储娘子更了解他的地方。这世上有一种人,喜欢用普通的食材做出惊艳四方的佳肴,却不在意最后是谁在吃这桌菜,在意的是化糟粕为精华的过程。治大国,烹小鲜,立帮派,都是如此。他并不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不喜欢受束缚和承担没完没了的责任。他想要的是让上官帮派出人意表,以弱胜强,以前他想助石若山,可二人矛盾日益加深,石若山无法完全信他用他。如今他与我意气相投,才有了取石若山而代之的计划。”

储娘子微微点头:“正如传说中的军师幕僚?也许更在意自己所站的一方能致胜,而不在意自己得到多少报酬。”

明夷觉得这比喻似是而非,但也不是辩解的时候,遂点头:“大致便是如此。”

储娘子继续追问:“那明夷又是为何呢?”

明夷一笑:“储娘子为何,明夷便是为何。这世道如何,娘子明白。女子想要安身立命,保护家人,能有几条路可选?明夷身在商人家,无依无傍,阿爷又离我而去,家财散尽,韶华不再。可明夷有自己的责任,拾靥坊上下的生计平安都在我身上。我所求不过有二,求有江湖势力保庇,贼人盗匪不敢染指,求拾靥坊承未阁经营强盛,乱世不愁衣食,饱足终老。如今有此契机,能成为一帮之主,我只想为自己和家人建立一道壁垒。”

储娘子微微颔首:“那明夷为何舍得以后禅让帮主之位?”

明夷笑容益加甜美:“我并不想长久涉足江湖,之初也不愿身处是非之中。待大业达成,我便想与他隐居闹市,逍遥度日。拾靥坊我都已决定让渡给我家中管事,只取度日之资,上官帮派我也愿交给伯颜,只求上官帮派继续护佑我平安。非我托大,如今我身在局中,部署已成,能令上官帮派成为武林至尊的,非我莫属。我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未来我能享受帮派庇护的资本。”

储娘子终于再无防备之色,言之灼灼:“若能如明夷所言,我担保伯颜对明夷如同对我一般,将全力庇护,绝不毁约。”

明夷拉住储娘子的手:“今日我亦在此立誓,十年之内,必将帮主之位让于伯颜。”

储娘子此时露出些忧心来:“我自己明白伯颜的资质,他好在勤力肯学,但天资有限。生来单纯良善,因此而失之懦弱。若为一铺之主,尚可支撑,为一帮之主,恐怕力不能逮。无傲世武功,无精明心思,亦无忠心的部下,即使坐上帮主之位,也怕是祸不是福。”

这是明夷一直盼望听到的话,此话一出,大局已定。从做不做,到了怎么做的层面,便都好说了。

明夷镇定说道:“既然储娘子都说,让伯颜事我如事母,我也必将全力助他成才。武功方面,我可让之初收他为关门弟子,全力教授。非我狂妄,有之初为师,即使伯颜天资有限,也足以让他傲视江湖。我看伯颜身子瘦弱,之初师承隐世神医,也可帮他调养身体,更助力武功有成。”

储娘子大喜过望:“我听闻时大侠武功盖世,若能蒙他教授,这是伯颜天大的福气。”

“至于经营与算术,我相信储娘子也极有心得。但有些行事手段,作为阿娘,恐怕也不便教授。那些看似歪门邪道,却是江湖中立身之本,小人用以算计他人,君子用以防备小人。此事,最适易子而教,不至损了爷娘之尊。”明夷委婉说道,“这些,我愿倾力教授于伯颜,待他如待亲子。”

储娘子将明夷的手抓得很紧:“我信明夷定能成为伯颜之良师,若他能学得明夷的心思谋略,处事待人,我便是即刻要离开人世,也不担忧他在这人间受苦了。”

明夷见她说得恳切,也紧紧回握,用手心的热力给出最肯定的答复。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六章 烈吻

明夷离开容异坊时,夏幻枫闻声而来,送她一程。

“储娘子那儿,已妥了。”明夷知道他隐隐有些担心。

夏幻枫回道:“你所提的条件,桩桩都在她心上,不妥也不可能。”

“那你还担心什么?”明夷是真不太明白,这不像他平素潇洒笃定的风格。

夏幻枫转头看她:“你真舍得将得来不易的帮主之位以后再让出去?”

明夷哭笑不得,问道:“为何你舍得,我就不舍得?”

夏幻枫也便直说了:“你莫怪我说得不太中听,但真话往往臭不可闻。我舍得,因为我原本便唾手可得,所以我并不在乎,也不需要这个头衔。我担心你舍不得,因为你得来不易,是无数的偶然和繁复的筹谋换来的。若你放弃了,很难再重得一次。”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真话果真是臭不可闻,但我还勉强忍得。只是幻枫并不明白我这样得来不易者的境况。幻枫所遇到的问题,都是自己找来的,甘之若饴。我所遇到的问题,都是找上门来的,应接不暇。自我来你们这个世界,我几乎没有好好安睡过一场,所碰到的事,都是头一次碰到,也都是超过我能解决的能力范围。于是,我依靠着一次次偶然和繁复的筹谋才能存活至今,让事情没有变得更糟。这样的生活,我并不觉得享受。我要的,不过是睡到自然醒,不愁衣与食。”

夏幻枫讪笑道:“看来我真是过于武断了。也愈加好奇你们的那个世界,为何不会有这些问题?”

明夷思虑着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自己从未深入想过:“我们那个世界,就是你们世世代代不断解决问题,而后积累下来上千年,所成就的世界。那时的我们,是你们一步步不停提高期待所达成的模样。有些,便得超乎想象的好,有些,不可避免的失去。”

夏幻枫想了会儿,说道:“你更喜欢原来的世界?”

明夷点头:“我们的世界,将许多在这儿不可控的东西便得更加可控。比如,许多重病都可以轻松治愈了。人们不再轻易去为非作歹,因为大多很快会被抓捕到。如果我多努力一些,就能多一些回报,虽有偏差,大致如此。”

夏幻枫若有所失:“既然是那么好的世界,你们一定日夜期盼着回去吧?”

明夷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自从我遇到时之初,洪奕遇到你,在哪个世界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们在哪儿。”

夏幻枫沉默一阵,微微笑道:“多谢。”拱手离去。

明夷看着他走回的背影,头一次觉得,原来,他也是有烦恼的人啊。

勿论他人有没有烦恼,当明夷回到承未阁自己的房间,她的烦恼完全消失了。

不用掌灯,不用说话,那个影子和那个气息足够让她一瞬间变回小女人。扑到他怀里,像第一天被送到幼儿园的孩子见到妈妈,幸福到委屈,满足到无力。呜呜嘤嘤一阵,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必要知道,只是撒娇。

而后变一只见了主人回家的狗崽,恨不得将他全身都闻一遍,扭着身子,执拗得想把自己身上的气息裹满他的身体。

看不到他的脸,可明夷觉得出他脸上的笑,是妈妈对孩子,是主人对狗崽,是极宠溺和珍爱的。

她一点都不想提正事,什么帮派,什么肖氏,都死去吧。什么都不要破坏她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光。

娇宠的亲昵之后,呼吸更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的呼吸声都成了她无法承受的禁药,听到,便**刻骨,全身像一条蛇急于脱皮一样,把个廉耻与矜持都脱得干干净净。

急不可耐地索吻,记忆中的药草香,一开始总是柔软如同咖啡奶泡,划过舌尖,充盈而温柔,而后是渐渐缠绵浓郁的鲜奶油,腻到化不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后来便是香气复杂而强烈的黑咖啡,有着掠夺性,霸道,让人完全无法从中摆脱,不小心,心脏便激烈跳动起来,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她是何时如此痴迷于这个人的吻,虽然一开始便已沦陷,但到这个程度,大约是不再频繁同房之后。她无奈到将亲吻扩大为两人亲密之事的全过程,到了可以欺骗自己,一个吻便完全满足的程度。

于是,亲吻之后,她便气喘吁吁倒在他怀里,像身体抽了骨。

唯一欣慰的是,她感觉得到,疯了的,不止她一人。他的身体,火一般热,铁一般硬。

自欺欺人已经满足的她觉得,是时候降温了。

“怎么老是半夜偷偷回来?好似我们是偷情。”明夷想说回正事,还是忍不住带着娇憨的口吻。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时之初逗她,想让她生气,又舍不得,赶忙补上,“妻是你,妾是你,偷的也是你。”

明夷掐了他一把:“何时学得越发口甜舌滑。”

“口甜不如卿,舌滑亦不如。”隐隐月光透进来,似幻似真见得到他舔了舔嘴唇。

明夷脸上发着烧,快又被他撩到失控,抓住仅有的理智,玩笑道:“待我点灯,你定不是我的之初!”

明夷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怀抱,他单手将她抱起,靠在肩头,去把油灯给点了。

再放下她,火光中,时之初的眼睛格外明亮,微微有点凹陷,是疲惫未眠的样子。黑了,也瘦了,虽然越**廓突出,硬朗英气,但还是让明夷心疼得不行。

“是不是为了早些回来又熬夜赶路了?”她撅起嘴,“你答应过我再不会对自己如此苛刻。”

“是想快点回来,是我的错。”他浅浅笑着,真好看,“错在放任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明夷甜到有些晕眩:“你究竟怎么了?今日所说的情话比以往加起来都多。”

时之初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挲:“以后更说多一点好不好?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喜悦早一些跟你分享,我,找到阿爷的消息了!我想,我们很快能一起离开是非,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七章 裂缝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明夷打懵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像莫名中了大彩票。什么?时之初会找到他的阿爷,然后带着她一起退隐江湖,找个无人认得的地方过自在平常的生活……

明夷没法说话,这感觉太不真实,轻飘飘的,仿佛原本不该如此。

不是应该历经千难万险吗?她需要成为上官帮派真正的话事人,她会与天一帮与申屠世家决一雌雄,脚踏鲜血成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她的承未阁会高朋满座,谈笑间揭开帝国的所有秘密。而财富,是最不用担心的,源源而来,暗暗滋长。

到那时,她与时之初能庇佑所有自己关爱的人,找出他的阿爷,与他的伯父正面谈判,一刀两断或互惠互利……

一直到最后,才是他们二人退隐江湖,弄儿为乐的完美结局。

故事不应当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刚开始就跳到了结局?

时之初注意到她沉默了太久,搂着她晃了晃:“是太突然,太高兴了吗?”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才对,所以还是露出了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

时之初一开始或因为过于兴奋,并未觉得明夷有何不妥,但他毕竟是敏锐又极其了解明夷的人,此刻,无法再自欺欺人,郑重说道:“你可对我说真话,是不是并不愿意离开长安?”

明夷有些心慌,根本无法直视时之初的眼睛,低着头,心事翻腾。她知道自己的谎言是骗不过时之初的,但真话,连自己都无法接受,何况是他。

那便说一些,藏一些吧。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与你日夜厮守,再无别的烦扰。只是现在许多事都在最关键的时刻,过两日,石若山大婚,也就是我正式任代帮主之时。今日,我刚说服了储娘子与我合作,还答应她你会教授储伯颜武功,我会传位伯颜。还有拾靥坊,我已决定将它留给连山和胤娘,但现在他们还不能独立支撑局面。承未阁住着殷妈妈岑伯和四君子,我都要给他们交代……”明夷数着这些,觉得头昏脑涨起来。

时之初言语中有些寒意:“所以,你是放不下帮派和店铺,不可能离开长安,是吧?”

明夷心里一阵刺痛,连忙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我并非贪图名利富贵之人。但信诺于我,至关重要,如今已经不是我一人的事……”

时之初淡淡说道:“知道了。”

明夷怔怔看着他,仿佛说什么都是错。

时之初不再言语,默默除去衣衫:“我也有些疲累,我们早些休息吧。”

他躺下,闭目,眉间有解不开的结。

明夷觉得他心里的结,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化解。但她相信,毕竟感情是真的,这点不一致,并不能带来致命的打击。

如今,她最需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做帮主重要吗?不重要。她并不是很在乎坐上帮主之位可以得到的尊重和利益。所以让给储伯颜这件事,她是真心如此打算的,并没有丝毫的惋惜和犹豫。

拾靥坊重要吗?不重要。这是丰家的产业,不是她的。做不做胭脂,赚不赚钱,只是有就很好,没有也无所谓的事。

承未阁重要吗?不重要。原本就还没有开始的所谓事业,成败也未可得知,哪及得上身边的爱人重要。

连山、葵娘、殷妈妈他们重要吗?感情是有的,能给他们的帮助和物质她不会吝惜,但是能有多重要?未必如此。虽然也是关心的人,比起时之初,洪奕和自己,她并不会为这些关心的人改变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和计划。

对,就是决定和计划。

她的执拗在于改变自己原有的的计划和路线就会非常的难受,暴躁,郁闷。

原本,她为自己要下这一盘如此宏大的棋而忐忑不安,而焦虑,同时也带着兴奋和期待,期许着满满的成就感。现在,都破灭了。她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

她脑中嗡得一声,想到的是夏幻枫问自己的话,真舍得吗?

舍得,也舍不得。舍得权位,舍得财富。舍不得的,是自己过去的筹谋和付出。他说的很对,这些成就对她而言,太难得到了,需要各方各面的配合和十分难得的机遇。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切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怎么甘心放手。

她想要做到那一步,知道自己可以,过去一切的谋算是对的,而后,放手无悔,会一辈子为自己自豪。

她像得了另一种斯德哥尔摩,明明日夜难以安眠,心头压力巨大,但却甘之若饴。如果饱食终日,不知为了什么而往前走,会不会更难入眠?

她,或许和夏幻枫是同一种人。

难眠,终究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在天亮之前的一刻。醒来时,她第一个念头是,时之初会不会丢下她走了?

吓得她猛地坐起,心跳十分剧烈,快要喘不过气,于是手按着胸口,惊惶不已。

恰好时之初端着水进来:“醒了?洗把脸吧。”

她为昨日的事心虚,不敢多言,乖巧地蹑手蹑脚下床,刚要伸手,时之初已经绞干了帕子,送到她手上。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什么都不敢违逆,声音都不敢太大声,显出特别委屈的模样。

时之初哭笑不得,叹了声:“好了,不用如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可我确实不对,我本该高高兴兴为你庆祝,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事,是你一直盼望的。”明夷依然低声细语,头也不敢抬。

时之初将她的下巴抬起,看着她:“开始我确实有点生气,怀疑你是不是真愿意与我退隐,还是更留恋江湖。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钟情于你,正因为你聪明、果敢,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不是屈从命运的人,而且还有一颗能为他人着想的心。如今这一切你都没有变,我怎能因此怪罪你?”

明夷惊住了,他竟然为她想到了这么完美的借口。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八章 山村

这还没有结束。

时之初继续说道:“我昨夜想了许多,你在我身边睡着,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得踏实。我终于明白你没有说出的话。”

明夷心里一凛,脸上的笑容很僵硬:“什么话?我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你不说,是怕我不悦,并无必要。你想要为上官帮派争得江湖地位,你想要拾靥坊不断扩大,想要承未阁能操纵重臣背后的力量,无非为了保护自己与身边人的安全。没有能给你足够的安全,这是我的错。一己之力,哪怕再强的武功,也比不得强权与势力,我还是明白的。”他将明夷手中的帕子拿走,细心地搓洗了一遍。

明夷扭过头不敢看他。

心里很酸,有想哭的感觉,这是头一次她感觉到,或许时之初比她所想的更爱她。为了帮她开脱,把所有责任怪在自己身上,给自己继续爱她的借口。

比起他对她不冷不热的时候,如今这种委曲求全的样子,更令她觉得心痛。她宁愿他骄傲,冷漠,也不想他这样,不断妥协。

明夷觉得自己很讨厌,完全是个混蛋。得不到的时候千好万好,真得到了,竟然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夷默默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别说那样的话,你给了我最大的安全感。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敢想。是你在我背后支撑着,让我肆意而为。如果没有那么强大的你,我不会敢如此冒险。”

时之初摸着她扣在他腰间的手:“放心,我会尽一切所能帮你完成心愿。到你厌弃了,累了,我们再离开。”

明夷鼻子很酸,忍住不掉泪。他的妥协到了这个地步,以她的意愿为意愿,而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索取者。

更令她心慌不止的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时之初没有了武功,自己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迷恋他?她不知如何回答自己。时之初这个名字已经和强大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而她究竟爱的是一身武功还是他这个人?

罢了,她并不会钻牛角尖。无论爱的是哪一部分,都是时之初身上不可分割的,何必割裂来看。无论如何,她只为他如此心动,痴迷,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既然问题得到了暂时的解决,也是该细问下肖氏夫妇的事情了。

时之初坐下与她细说。

肖氏夫妇一个名为肖栋一个名为肖熙,此是他们户籍上的名字。这名字就很令人寻味,看来并不像是真名,但哪有夫妇会起如同兄妹一般的假名?

时之初并未从户籍上去找,这些容易想到的手段,夏幻枫一定早就用过,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他通过的,是肖氏夫妇赖以催债要债的一支人手。手下之人常变,而带头的那位被称为牛细,一直没变过,与肖氏夫妇合作了多年。

时之初对于让这种地痞流氓开口说话的经验,比夏幻枫要强很多。他用了一天一夜,逼问出了真话。也就是他初遇肖氏夫妇的所在,他的家乡,离扬州不过四五十里的五涧村。

五涧村是一家特别小的山村,小到所属官府都常忘记它的存在,居于山中,十几户人家,靠山吃山,与外界极少往来。

牛细便来自五涧村,在他十岁上下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子,带着两个孩子,在此住下。那两个孩子便是肖栋和肖熙,比他小两岁,便开始常玩在一起。与他不同,那两个孩子虽小,却学了不少字,还会算术,说是阿爷教的。

三人一同玩了不过两年,肖家三口便不辞而别,再也没回来。

直到五年前,肖栋带着肖熙回到了五涧村,还住在当时他们阿爷改的木屋。牛细缠着他们问外面的世界,肖栋见他单纯又很强壮,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出去闯荡,他一口答应了。

后来才知,肖栋与肖熙并非亲兄妹,都是他们阿爷捡来的,养在身边。阿爷教了他们一身本事,让他们回五涧村旧屋取了埋在屋后的银钱,以此为本,自立门户。

此后,肖栋与肖熙一边做生意一边把余下的本钱放贷,由有着一身蛮力的牛细带着人去催账要账,越做越大,在扬州有了些声名。后来遇到石若山,便请他们进入上官帮派,逐渐成为帮中“财神”。

明夷好奇道:“既然牛细与他们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会肯全盘托出?”

时之初轻描淡写道:“他一看就不是特别机灵的人,我与他谈话,知道他对肖氏夫妇感情与别不同,定非一般的关系。关心则乱,我扮作官府中人要找肖氏的麻烦,他便慌了,什么都肯说。”

明夷也不细问,具体如何,并没什么差别,也没闹出人命,用些手段无可厚非:“肖氏不会怀疑吗?”

“牛细被我吓过,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肖氏夫妇。”时之初有信心,定是有些道理。

“这就是说肖氏到上官帮派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和石若山相识只是偶然?”明夷揣测道。

时之初摇头:“未必是偶然,但肯定与石若山没有什么亲密的私人关系。目前看来,到上官帮派主要是为了捞油水。”

明夷有些欣喜:“若是如此,想必只要价钱合适,肖氏便有倒戈的可能。”

时之初点了点头:“以我从牛细口中所知,他二人留在上官帮派,一种可能是纯粹只为了谋利,那么,你可以给到更大的利益。另一种可能是为了监视或控制上官帮派,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小,上官帮派当时还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

明夷不明白的是,明明是去查探肖氏的事,怎么会涉及时之初的阿爷?这其中似乎还有个人,出现和消失都很突兀,那就是捡回肖氏夫妇二人并抚养长大的那位“阿爷”。

明夷明白了,问道:“肖氏夫妇的阿爷难道就是你的阿爷?”

时之初笑道:“很有可能,我这次便是去了五涧村,走访了十几户人家,有些已经老迈或离世,或当时太小,还有两三人还记得,他们所描述的身形样貌,全然就是我的阿爷。” 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九章 推理

明夷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你说捡回肖栋、肖细的是你阿爷,那么,如果他二人在上官帮派有其他图谋,你阿爷知情吗?”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阿爷怎会和江湖帮派扯上关系?因此我才认定肖氏夫妇到扬州并取得石若山的信任,背后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为了用帮派势力牟利而已。”

明夷也想不出其它什么可能,说道:“我倒宁愿如此,如果他二人要的是钱,只要我舍得放手质铺的利润,他们一定会选择和我合作。”

时之初心情格外愉快,也有心思和明夷逗趣:“明夷为何如此笃定?”

明夷知他是逗弄自己,仰了仰下巴:“既然是你阿爷教出的高徒,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我和幻枫、储娘子、子贤一边,另一边只有石若山,你猜哪边能让他们赚大钱?之前我是担心,他们到上官帮派有别的目的,那就难以预测他二人的选择了。”

时之初搂她入怀:“现在不用担心了。你先将这二人争取过来,若他二人戒备心小了,或可问出些端倪,但这个可能性不大。”

“怎么说?”明夷倒也接受了肖氏夫妇是令狐纶养子养女的设定,若这样,大家就成了一家人,有这两位“金融”专才的加入,她的上官帮派岂不是如虎添翼?

时之初将她秀发一缕缕拨弄着:“我阿爷的行踪与身份都是机密,一方面,是令狐以我控制住阿爷,让他不敢轻易露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阿爷手中有令狐见不得光的财产,这也是整个令狐家族兴亡的根本,只要阿爷不露面,即使令狐家失势或惹了祸端,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若阿爷被政敌发现了,那些财产就是让令狐家诛灭九族的证据。”

时之初温热的呼吸在明夷颈项,酥酥痒痒。明夷却起了些鸡皮疙瘩,她才刚让自己接受在这个世界,强者可以取人首级的设定,只当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自己的爱人在耳边轻言细语的不是你侬我侬地久天长,而是诛灭九族血流成河,这还真是……刺激。

只是她还是想不明白:“如果令狐在这个位置坐得那么心惊胆颤,要设下这么个暗棋,他不怕自己获罪,祸延子孙,那些背后的万贯家财都归了你父子?毕竟你是时之初,没人知道你姓令狐。”

时之初将下巴贴在明夷的耳边,短短的胡茬有些扎人,却让她有种特别的安心感:“你啊,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想得太多,也太聪明。他岂会想不到这点?费尽心力寻最好的师父让我练武,又想拉拢江湖新的帮派势力对抗崔氏的三大帮,不过是另一条后路而已。只要他掌握着我阿爷的消息,就能扼住我的命脉,即使到最危险的一刻,也可令我救出他儿孙一脉,借江湖势力逃遁。”

明夷皱紧了眉,男人的世界,真是处处算计:“幸好你现在有了阿爷的消息,他再不能将你当杀手、工具。”

时之初深深吸了口气:“你是我的福星,幸好有你,我才顺藤摸瓜找到这条线索。”

明夷心里头暖融融的,笑道:“只是不知为何你阿爷会突然收养两名孤儿,还如此用心教养。”

“或许,他是想到了我吧。”时之初渐渐收住笑意,声音里似有一些苦涩。

明夷反过身搂住他腰,时之初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自己无碍:“我离开他时才七八岁,他见到流落在外的孤儿,难免会想到我,不忍心罢了。”

“也许他教养他们长大,又放回江湖,是让他们暗中寻找你的下落。”明夷突发奇想,“你这么多年没有放弃过找他,他或许也想尽了各种办法找你。身边的的人都信不过,只有依靠自己养在身边视同子女的肖栋肖熙。”

时之初精神一振:“或许有此可能,只是我也无醒目的胎记和体貌特征,所以他们才无法与我相认。”

明夷怕他空欢喜一场:“这只是猜测,令狐对你阿爷定然是派人时刻监视,不会轻易让他培养出亲信来。这想法不太实际。”

时之初却未丧气:“我阿爷是极为聪明的人,他定有他的办法。肖氏夫妇快要抵达长安了,到时,我们再作打算。”

明夷点头:“待我寻机会与他二人单独相处,好好谈一谈,这二人极为神秘,我还真有些摸不透。”

时之初笑道:“不用太担心,实在不行,我暗中盯着他们就是。如果他们与我阿爷有往来,迟早会被我找出蛛丝马迹。”

明夷此时方回想起,方才时之初提到令狐千方百计寻名师教授他武功的事,好不容易暂时遗忘的心结又跑了上来。

那个可怕的念头始终在她脑中,用力按捺住去琢磨的念头,但越如此,越清晰。

她怕自己想得多了,就变成了真相。

时之初这一身太过扎眼的功夫,在这个武学大师纷纷陨落的时代,太过可疑。幸而他一向只用来抓捕盗匪,并不招摇,才未被太多人知晓,否则,迟早会有人生出和她一样的联想。

他擅刀剑,拳脚霸道,轻功一流。这些绝顶功夫融于一身未免太不可思议,这个年纪,练成其中一种都需要极好的天资。

能达成这样的功夫,一需要每一项都有名师指导,且包括极为秘密的心诀。二是需要外物的帮助,也就是缪四娘独门的丹药。

这一切融于一处,作为一个推理爱好者,明夷早就有了自己无法接受的一种推测:各有奇技的四大家掌门,就是令狐为时之初“延请”的名师,无论是用利诱还是威逼,他们将自己的绝技教授给了时之初,之后,没有了价值的他们便没有了生命。

为了让这些绝技只有时之初才拥有,四大家的掌门必须死,而他们获得真传的子嗣和徒儿都必须死。

想到这个推论的时候,明夷浑身都凉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章 试探

任由这些恐怖的念头在脑子里发酵,明夷怕自己越想越歪,必须往外倾倒一些。

毕竟是个看过不少狗血电视剧的人,岂不知,一切疑问,都是开门见山拿出来问才是正道。揣在心里,很容易产生各种误解,引得男女主角互生芥蒂,而后男二女二,嗯尤其是邪恶的女二乘虚而入。万一来个下药醉酒,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男女主角就只能饮恨分手。这种事情,她是绝对不允许的!

因此,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她自己先干了。等等,难道她才是那个卑鄙的女二?毕竟在女二视角的剧本里,自己才是女主角。不乱想了,她这种大难不死,大发其财,各种贵人扶持的人设,妥妥的主角光环啊!完全不用怀疑。

然后,有任何疑虑,都不能藏着掖着,要想办法去证实。这就是她的解决之道。

所以,她开口了:“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有很多师父吗?好像你的拳脚、剑法和轻功都很厉害的样子。”

时之初全身僵住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样子。但这两三秒在明夷的感知里,足够开一个十分钟有头有尾有**有落幕的小剧场。

如果没有鬼,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吧。

时之初轻笑了两声:“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起来了?是啊,我有五个师父,教什么的都有。”

“那你一定天资很高,青出于蓝吧?”明夷不想太过咄咄逼人,尽量做出轻松闲聊的样子。

“算是吧,至少我的师父们是这么夸我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时之初轻轻挪开了,往门口走去,“有些饿了,你想吃些什么?”

明夷知道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只能寻机会再说了。一转念,笑靥如花:“我们去容异坊吃些好的。”

路上,明夷将应承储娘子让时之初教授储伯颜武功一事说了:“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时之初没有看她,骑在马上,直视前方,声音有些冷淡:“你没和我说过。”

明夷心一沉,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原本就是个极敏感的人,随着时间推移,早已把时之初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哪有分什么你我,尽避有种种顾虑猜测,但她只是好奇而已。无论真相如何,她都打算全盘接受,这个人本身,就是她的下半辈子了。

可他似乎为这么件小事而有些生气,也许在他心里,他二人远没有到不分彼此的地步。因此,他还是隐瞒着很多事,而为了这件事,他都会不悦。

明夷又难受,又忿忿。压制住情绪,沉着声音:“是我不好,如果你不愿意,我想办法推了。”

明夷低着头,咬住牙。

耳边一阵风,自己的身体轻盈飞起又落下,回过神,已经在另一匹马上,他的怀中。她的坐骑无暇身上一轻,一脸茫然,停在原地,过了会儿才撒腿跟了过来。

明夷扭了扭身子,以示抗议,听他在耳边笑:“我的小娘子还真生气了,越来越小心眼了。”

明夷被他一抱,气已消了一半,知道他摆下脸只是故意激她气她,想引得她如此反应,正中他下怀。

“谁生气了!我不过是假装生气,让你高兴一下,省得以为我不在意你。”撅起嘴,眼里已经都是笑。

“好,你没生气,是我小气。”时之初搂紧了她腰肢,不顾路人眼光,“我的明夷那么聪明,怎么会相信我真会因为这点事不高兴。只要能帮你早些完成心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也好早一日让你嫁过来,给我生十个八个娃娃。”

“十个八个我是没问题,就怕孩子的阿爷气力不济,生到四五个就直不起腰。”她往后靠在他胸口,轻声说道。

“我若直不起腰,你该如何?”

“抛夫弃子这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怎么办?也只能认了。”明夷长叹道。

“那真是委屈明夷了。”时之初忍住笑,看她还当如何表演。

“不过我答应生十个,这只完成一半,万万使不得。作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我岂能言而无信。”明夷一脸视死如归,“虽然不愿意,但信诺还是最重要啊!”

时之初腾出一只手,作势要掐明夷的脖子:“怎么?打算找别人帮你生余下的五个?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个祸害,省得你再害别的男子断了腰。”

明夷低头咬住他的手,将食指含在口中,含混道:“害别人还是算了,我是想,既然你直不起腰,我只有委屈自己,坐上去了……”

明夷觉出他身上一振,某一处已有异样,不敢再玩笑,往前坐了点,逃开他怀抱。

时之初又将她搂了过来,在她耳边说道:“如何?我腹中倒是不饿了,另一处饿得很,不如我们回去歇着。”

明夷摇头:“你忘了自己说过不再同房,要言而有信。”

时之初掐了下她的脸:“你这妖妇!我都记下,以后好好与你清算。”

二人一到容异坊,闻讯而来的储娘子便如见了救星般,拉住明夷不放:“你家时大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今日我做东,便把拜师酒喝了,以后伯颜就麻烦二位多多关照了。”

储娘子送二位到雅间,要了一桌好菜:“我去叫伯颜下来,这小子天亮才回来,现在还睡着呢!”

明夷笑道:“是和花子贤喝酒去了?”

“是啊!”储娘子恨恨说道,“平日我管他管得严厉,从未在外喝酒玩乐过,到了长安,我只放松了一两日,他便学会在胡人酒肆喝到酩酊大醉,再让他跟着花子贤,这孩子非被毁了不可!”

说罢,储娘子奔上楼去唤伯颜,留下明夷和时之初哭笑不得。

“看来,她也没指望我教伯颜多少功夫,只要是练功上进不出去胡来就好。”时之初倒像松了口气。

“你稍微教他些能强身健体的拳脚,然后教几招耍上去好看的剑招就是了。伯颜是读书的料,我看他也未必学得好武功。”明夷喝了口桂花酒,享受得眯起了眼。

“我还担心你要我把他教成什么绝世高手,如此倒是简单。”时之初也斟了一杯。

明夷看了他一眼:“我虽无知,也明白绝世高手不是朝夕能铸就的。”

第三百五十二章 寡母

伯颜如此坚决要学成上乘武功,这出乎明夷的意料,但看时之初的表情,似乎早有预判。

时之初缓缓说道:“你需将你真实的心思告诉我,我看你有几分想学,我就教你几分。”

伯颜的眼神飘向窗外,明夷知道他心有顾虑,说道:“那些东西在东市买不齐全,一时半会儿你阿娘回不来。”

伯颜定了定神,缓缓点头。从头开始回忆。

伯颜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扬州,上官帮派之中。老帮主帮务繁忙,常在外,难得回来,都会给他带回新鲜玩意儿。而比他大了十来岁的表姨上官运更是喜欢将他带在身边,与巨雷霆一起玩耍。反倒是自己的阿娘,常年在米面铺里忙碌,总到天黑才见到踪影。

他的童年可说无忧无虑,唯一萦绕心里的问题是,为什么他没有阿爷,为什么帮中有人说起他阿娘,背地里叫她储寡妇?

待他懂些事,阿娘跟他说了原委。储娘子的阿娘是上官老帮主的胞妹,与阿爷双双死于山贼之手,留下储娘子在舅父身边长大。待到及笄之年,便嫁到上官家的世交,常州府储家。婚后也算琴瑟和谐,但他阿爷命短,不到两年,便生了恶疾一命呜呼。储家各房争斗也盛,哪容得下她,便说她命薄克夫,多加刁难。储娘子此时已有遗腹子,为了能顺利诞下孩儿,只得忍辱吞声。

储伯颜诞生之日,当储娘子看到生下的是男孩儿,悲喜交加。喜在为自己亡夫留下血脉,悲在储家知道生下是男孩儿,定会夺子驱母,要她二人骨肉分离。

储娘子当机立断,拿出珍藏的嫁妆金饰贿赂稳婆,只说诞下的是女孩儿。储家人听到,便听之任之,看都没看一眼。之后,储娘子母子也断了衣食来源,靠着变卖嫁妆体己过了数月,待储娘子身体恢复,便偷偷带着伯颜离开了常州府,投奔扬州上官家。储家只觉得少了两个无用人,也只当无事。

储伯颜头一回听到完整的事由,是八岁上下,抱着阿娘浑身发抖。储娘子训斥他男儿岂可如此胆怯懦弱,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恨他们,欺负阿娘!”

储娘子搂着伯颜哭了一场,抹干泪说:“你一定要争气,要为你阿爷争气,以后创一番大事业,再光明正大回储家!”

伯颜狠狠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储家,我要在上官家。”

储娘子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自此后,储娘子对伯颜愈加严厉,字写不好一顿鞭笞,不敬长辈便是两个耳光。伯颜最记得有一次,他与帮中人的儿子有了口角,大打出手。储娘子赶来,把他带回屋,让他自己在房梁上挂上绳子,爬椅子上倒立。储娘子将他绑在梁上,倒吊着用马鞭抽了三十下。

明夷听到他形容,都觉得疼得不行:“你阿娘也太严厉了,都没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说了,因为听到他背后说我阿娘是克夫脸,储寡妇,我才忍不住和他动手。阿娘听了,并没有停下鞭子,只是打完又一边掉泪一遍给我上药。那时我不懂,但我也知道,阿娘一定有她的原因。”伯颜淡淡说道,早将鞭笞和疼痛忘得一干二净。

明夷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你阿娘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也难得你如此懂事。”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见他表情,知道他与自己一样,心疼这个孩子,也真心有些喜欢他。

储伯颜再长大些,到十三岁上下,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何对自己严苛,为何起早贪黑如此辛劳。

虽然老帮主自小看着储娘子长大,感情深厚,但帮派不是他一人的帮派,他排除众议,将米面铺交给储娘子打理,帮里长老和兄弟都有不服,虽表面上不与她为难,但暗自散布米面铺不是上官产业的言论,引得地痞流氓没了忌惮,都想去占些便宜。

那些地痞去米面铺找麻烦要打点,一开始储娘子还向帮里兄弟求救,但几次都是姗姗来迟,让她损失了银两不说,还常要承受言语调戏。一次有地痞拿了钱还拉着储娘子的手不放,想要动手动脚,个子瘦小的伯颜从铺子后面冲了出来,拿着特意藏起的菜刀乱挥乱叫一阵,倒是吓退了地痞,也吓得储娘子搂着他直发抖,生怕他错手伤了自己。

伯颜不明白为什么阿娘不向老帮主告状,储娘子说,君子能护你一时,小人能害你一世。

储伯颜想要练武的心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嗯,我明白。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你阿娘了,我们上官帮派会越来越强大,也不会再容忍那种害群之马,不用担心。”明夷心头都软了,如果有这么一个如此维护自己的儿子,是为娘最大的幸福吧。

储伯颜眼中十分坚定:“我一定要练成武功,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

尽避艰辛,储娘子还是将米面铺经营得有声有色,渐渐帮里反对的声音都不见了。尤其是夏幻枫来了之后,担任副帮主之职,帮里的风气大为改变。

夏幻枫将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都赶了出去,并吸纳了开武馆的花子贤入帮为长老,负责保护帮内各家生意平安。更与储娘子一起,将私盐生意扩大,使米面铺成为帮内最大的收入来源。

伯颜以为日子会好过些了。储娘子并不那么认为,对伯颜的教育和训练更加严格,在生意上也是殚精竭虑。

又碰上上官运父女遇难,石若山接任帮主。储娘子那一阵形如枯槁,她视舅父如同阿爷,视表妹如亲妹,如此打击,若非伯颜在侧,怕是濒临崩溃。

哀恸未平,又添新愁。石若山明里暗里表达出对储娘子不交账本的不满。石若山又升了自己拉拢来的马成凌为长老,用肖氏夫妇负责质铺,这一帮子人都认为储娘子的帐很不清楚,私盐的利润没有那么少。

明夷一下子醒了神,这个问题,也是她一直纠结的,也许今天能知道答案。

第三百五十三章 底层

明夷到雅间门口,问胡姬又要了一壶西域葡萄酒,给伯颜斟上一杯:“你该喝点够味道的酒。”

伯颜看了明夷一眼,眼眸中水气荡漾,是情绪到了高处,一口干下,耳垂都发红起来。

时之初陪他喝了两口:“有些话,你尽管和我们说。”

伯颜看来也是憋久了,不用他二人多说,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夏幻枫接掌帮派经营事务后,私盐生意成了米面铺最重要的一项事务,储娘子知道这是掉头的买卖,不敢掉以轻心。她与夏幻枫有默契,如何料理生意,由她自己做主。

储娘子的原则是,只与相熟的制盐人合作,绝不轻易增加收购量,制成的盐只交给几个信得过的盐贩出手。制盐,收盐,贩盐三道关口,相连的只有她一人,绝不交予其他人之手。

夏幻枫并无别的要求,只一点,逐渐增加收盐数量,留出五成由骏凌镖局运往各地。储娘子理解这是必然的变化,上官帮派的规模在迅速扩大,开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多少张嘴在等着私盐生意带来的利润。

骏凌镖局从储娘子这里拿的盐价极低,堪堪够货物的储存费和店铺人手费用。这价格是储娘子和马成凌在夏幻枫的主持下谈判下来的。夏幻枫巧舌如簧,储娘子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骏凌镖局需要这贩盐的差价来维持大量人手的开销,而这人手数量充盈了上官帮派的门面和势力。镖局的路子广了,需要的私盐数量增加,对储娘子来说,虽然每一份利润小,积少成多总还是有利的。何况,镖局赚的钱也要提出一部分到帮派,也是大家的利润。

储娘子没得选,只能应了,条件便是不能拿出账本。账本是她的命,是她所有本钱财源,若交了出去,轻则被人越俎代庖断了财路,重则被人从中作梗送了性命。

明夷至此才恍然,是啊,尤其是石若山做了帮主之后,储娘子原本就对他十分怀疑防备,怎可能交出账本,那岂不是白白送命?

明夷说道:“我明白储娘子为难之处,以后我行帮主之职,一切照旧,不会索要账本,也不会干涉你阿娘的生意。”

储伯颜并未如她所想有感恩之意,愁容未消:“不知明娘子会不会相信,这些年,我与阿娘过得比寻常帮众更加拮据。我常恨自己无能,不能为阿娘解忧。”

明夷大惊失色:“米面铺既然是帮派最大的生意,你阿娘又自己管账不用公开,怎会如此?”

伯颜深深一叹:“我阿娘是个极要强的人。”

压在储娘子身上的恰恰是其他三位长老。

第一是马成凌的骏凌镖局,以低价收她的盐也就罢了,大不了少赚一些。麻烦的是,骏凌镖局一向赊账,先取了货物,待一趟镖走完,再将货款送回。而储娘子给制盐人的都是现银。这一去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小半年,其中可能有三四支镖队同时在外,如此,给储娘子带来的流转压力极大。店面常常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第二是花子贤的武馆。武馆弟子是上官帮派用于维持本地治安的人手,收弟子的学费,也收商家的平安钱来养活武馆。对于保住上官帮派的扬州大本营不失,武馆是不可或缺的。而对于米面铺来说,武馆的保护尤为重要。

米面铺孤儿寡母,每日开铺迎客,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虽有上官帮派的名号罩着,难免有逃窜的江洋盗,不要命的困顿人,醉了酒的登徒子来滋事。花子贤叮嘱过武馆弟子要多加照顾储娘子母子,但他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底下人可没那么老实。

储娘子不得不经常花钱打点武馆弟子,花了钱,便有一时的太平,若少给了,那段时间便莫名会多一些来历古怪的捣乱者。储娘子心里明白,这是武馆人自己搞的把戏大,并不戳穿,哪怕已经山穷水尽,还是想尽办法节衣缩食给那些武馆弟子打秋风。

储伯颜想不明白,径自去找了花子贤告状。第二天,花子贤亲自带着几名弟子来到米面铺道歉。那日,齐刷刷一众穿着黑衣的武馆弟子排成一排,在米面铺外鞠躬道歉,引得街坊围观。储伯颜昂首挺胸,格外解气,但看向他阿娘的脸色,却是一片阴沉。

时之初悠悠说道:“你阿娘说得对,君子护你一时,小人害你一世。”

伯颜点头道:“是啊,我那时候不懂事,不明白阿娘的话。那日之后,我们的日子更加难过了。武馆弟子每日轮流在米面铺外持刀呼喝,不仅没人敢来买米买面,连盐贩也不敢登门,差点误了大事。我还想再去找花大哥,被我阿娘严厉呵斥住了,拿出自己的首饰,典当了分发给几位武馆弟子,还请了桌和头酒,才算了事。”

明夷有些话不能说,只得说道:“武馆的人原本来历就杂,是冲着能能吃饱喝足来的。你们铺子实际什么状况他们不会知道,只看到表面风光,难免心生嫉恨。”

伯颜应道:“是啊,我阿娘也是这个意思,让我莫与他们争,他们也不过为了养妻活儿。不用再去让花大哥为难。”

明夷心中暗道,你那位花大哥难道会真的不知情吗?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养活拉拢自家武馆兄弟可比另一位长老的产业重要得多。

而压在储娘子身上最终一道便是质铺。

镖局的银子要拖延数月,米面铺如何维持?全靠去质铺周转。全扬州最大,也最容易质押出钱的,便是肖氏夫妇的平天下质铺。储娘子不得不掩口掩面,偷偷前去,用嫁妆金器质押出现银,周转一时。

三个月,质押的本息加起来便几乎翻倍。数月里辛苦赚得的银子,都给了质铺。储娘子母子,就靠着那点儿帮派薪俸勉强度日。

三位长老的产业,各自在储娘子身上盘剥一层,结果竟然是面上最财大气粗的储娘子,最是一贫如洗。这是明夷和时之初从来没想到过的。

储娘子,竟然是这食物链最底层的一员。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四章 儿徒

明夷听了半天,难免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你阿娘可以与镖局力争,不许赊账,可以与花子贤坐下来好好谈,找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平安钱数目,可以用帮派生意的名义去找肖氏夫妇,谋得很低的利息,也可以向夏幻枫和石若山坦诚,减少向帮派缴纳的利润……”明夷脑子里有无数让储娘子可以避免入不敷出的法子,她不相信储娘子自己想不到。

储伯颜苦笑道:“我阿娘怎会不知,可我说过,她是个好强的人。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承认自己捉襟见肘。自从老帮主过世,我母子二人在帮派更加孤立无援,如果显出一丝力不能歹,极可能被踢出去。”

明夷惊异道:“你们好歹是上官帮主的亲人,谁有资格把你们从帮派挤出去!”

伯颜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明夷静下心想了想,是啊,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就像末代王朝的一丝血脉,说有用,不过是用来做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说没用,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这个血缘关系,只对居心叵测的人有价值。

比如敌对帮派,比如她丰明夷。

如果储娘子被迫离开上官帮派,又不甘心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奔三大帮之一,而后以石若山夏幻枫欺负老帮主后人,夺权篡位为借口,群起攻之,而后将扬州分而食之。

这个办法,不仅风险很大,而且这个结果也远非储娘子所想。她终究还是顾及舅父的家业,所以,只要能留在上官帮派,与之共荣辱,吃些亏受点苦,她也认了。至少,她能有个安稳的环境把储伯颜带大,总比在外奔波流离好。

一个女子,可选的路,就是那么窄。

听完伯颜所说,明夷更坚定了自己的打算。她就是要跟这弄人的天意开个玩笑。在自己能安生隐居,权财在握的同时,她十分想看到伯颜母子的逆袭。看到储伯颜成为江湖之主,看他们回到储家,看那些欺软怕硬者的奴颜媚骨。这是看狗血电视剧时,明夷最喜欢看的剧情。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更加了解了储娘子母子的秉性,值得她托付信任。她的未来宏图,包括她所掌握的行露院、拾靥坊、承未阁和上官帮派,都要找到最完美的继任者。他们需要有能力将这些产业继续,更需要有感恩之心有热血义气,才能让明夷在退居后,还能享受到该有的庇护。

上官帮派,原本最有能力掌权的是夏幻枫,但他是不可能被帮派长久绑住的,待上官真成为江湖之主,他定会觉得无趣,去寻找下一个挑战。未来,是敌是友,也并不能一概而论。

马成凌头脑简单,行事冲动,花子贤孟浪不羁,心思难测,只有储伯颜,还是个可造就的人才,性情也正直刚强。

三人说完往事,便又说些平日里伯颜所读之书,所学之术。说得热闹,外头响起夏幻枫的声音,叩雅间的门:“可有我的位子?”

明夷亲自开了门:“你的地方,岂有不请你共饮之理?”

夏幻枫手上拿着几条腊肉,笑道:“原来时兄回来了,难怪明夷笑得如同花儿一样。”

储娘子跟在他身后,解释道:“在东市转一圈未找到腊肉,幸好遇到幻枫,带我去寻了来。否则还耽误伯颜今日拜师之礼了。”

夏幻枫帮着储娘子将手中的六礼摆上桌,唤胡姬去取两壶上好的私酿,又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长型的布包来:“听储娘子说了,今日是伯颜拜师的好日子,我特意去西市找了件礼物送给伯颜,也算我这做长辈的心意。”

夏幻枫将布包打开,里头是一把手臂长度的短剑,周身都是白银打造,剑鞘镶嵌着红蓝两色宝石,一看便是西域来的珍品。

储伯颜不敢收,储娘子应允了,他才道谢收下,爱不释手。

明夷打趣道:“今日是之初头一次收入室弟子,可能还是关门弟子,怎么夏老板不表示一下吗?”

夏幻枫知道她是故意开玩笑,答道:“收徒礼、新婚礼、上任礼三礼合一,再过六七日,新昌坊新的帮主府邸便准备停当了,定让明夷和时兄住得满意。”

明夷脸上一热:“什么新婚礼,哪来的新婚?”

储娘子凑趣道:“收徒之后,紧接着办婚事,也算双喜临门。”

时之初无视明夷求助的眼神,笑道:“我早有此意,只等明夷点头。”

明夷一阵慌乱,这事也不是能在众人面前商谈的。时之初不是寻常人,也不知他伯父如何看待这婚事,会否从中作梗。她也明白时之初只是推给她来拒绝,好给她留几分面子。

心里虽有失落,明夷还是佯装洒脱:“岂能说嫁便嫁,还要多考验他才行。”

几人谈笑几句,便回归正题。让伯颜斟茶敬酒,磕头拜师。

伯颜正式成了时之初的徒儿,兴奋不已,问道:“师父,此后我是搬过去与你同住吗?”

明夷愣了下,她的承未阁现在可是挤得满满当当,四君子和殷妈妈岑伯都住着,还有胤娘葵娘她们。虽有几间客房,可那都是开业后就要用得上的,不能腾出来。

夏幻枫替她解了围,对储娘子说道:“明夷那儿人比较杂,承未阁也快开张了,不适合用来习武。不如等几日,待新宅入住了,让伯颜跟着时兄和明夷去。这几日也好让你母子多聚聚。”

储娘子看了伯颜一眼,满满的不舍:“是啊,待石帮主大婚之后,我就得先回扬州处理铺子的事,一时也难以完全搬到长安来,总得过个大半年。伯颜就全仗明夷和时大侠照管了,若他不长进,你们只管打骂,便当自己的孩子一般。”

伯颜喃喃道:“我哪有不长进?”

储娘子瞪他一眼,他不敢再言语。

明夷将伯颜拉到身边:“放心,伯颜很懂事,我们也不敢辜负储娘子的托付,定会好好照顾教授。”

伯颜急着问道:“那我这几日可否白日里去找师父学武功?”

时之初点了点头:“好,一会儿酒席毕了,你便跟我们一同回去。”

伯颜雀跃不已。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五章 至宝

时之初与明夷各自骑上自己的座骑,夏幻枫与储娘子送到门口,转头令小厮去牵一匹快马来,被时之初制止了:“东市到新昌坊路程不算远,让伯颜疾走跟上,也可强健身体。”

储伯颜兴致高昂,连连点头,储娘子眼中有不舍之色,望向明夷。

明夷笑了笑:“放心。”

储娘子脸色一紧,忙说道:“既已拜在时大侠门下,如何训练教养便随师门而定。我哪有不放心的。”

说罢,她头一个转身离去。

储伯颜看着阿娘的背影,欲语还休。

夏幻枫叮嘱了声:“还有三日便是石帮主大婚之期,肖氏夫妇和小马应当会在大婚前赶到,回来了我便差伯颜给你们传话。”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是及时与肖氏夫妇面谈,看了时之初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等幻枫的好消息。”明夷辞别,这三日,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二人骑行极慢,配合储伯颜的脚程,只是伯颜平日劳作较少,头一刻钟还勉强能跟上,再继续,体力很快便不支,惨白着脸,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明夷看他的模样,怕他受不住,向时之初说道:“不如让他上马吧?”

时之初没回应,对伯颜说道:“若受不了,今日便折回吧,即使到了,你也没有力气学功夫。”

伯颜咬着牙连连摇头:“我还行,今日至少要能行到师父府上,明日便能更快些,留出气力学武。”

时之初微微点头,对明夷说道:“继续。”

明夷又看了眼伯颜,他虽疲累无比,但眼中坚定之意毫无改变。心里还是欢喜的,他二人总算没看错这个孩子,足堪造就。

“你对成言也曾如此严苛吗?”明夷看伯颜已经进入无法旁骛的极限状态,不忍看,只与时之初聊天。

“不曾。成言叫我声师父,我却不曾把他当作徒弟。”时之初认真回答。

明夷突然觉得成言有些可怜,毕竟他一口一句师父师娘叫了那么久,而且也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

时之初看她皱眉的样子,笑道:“我不把他当徒弟,但把他当弟弟一般看待。待他定性些,可以教他些功夫。现在不肯,是怕他仗着武功出去惹事。”

明夷心里瞬时豁然,哈哈大笑:“极有可能。”

距新昌坊一步之遥,伯颜已经面无人色,脚下如坠千斤重,拖着难以动弹。

时之初一把将他拽上马背,快马加鞭,片刻便到了丰家门前。

伯颜下马,一脸羞赧,明夷劝道:“你平时里劳作少,我们速度又快,跟着跑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今晚休息好,明日定会有所进步。”

时之初见他脚步踉跄,怕撞到明夷,便扶了一把,说了句:“忍住痛。”

伯颜点头,未知他何意。明夷见时之初点了伯颜几个穴道,伯颜脸色煞白,紧紧咬住嘴唇,看来疼痛难忍,便知他在为伯颜推穴。

未多时,伯颜喜道:“师父,我身上一下子轻松了。”

时之初未看他:“下不为例。”

前院内,工人正忙着制作胭脂,伯颜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又不好意思问,只四处张望。连山过来替二人牵马,惊异道:“时大哥何时回来的,让娘子好等。”

明夷听他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无奈摇头。时之初不习惯以郎相称,说久处江湖,还是兄弟相称自在。本应同样唤明夷为姐,连山却坚决不肯,说自己只要活着一日,明夷便是他的主人,是他当感恩一世的明娘子。

时之初难得不正经了一回,挑眉看看明夷:“就知道你家娘子等急了,才漏夜赶回来。”

明夷媚眼抛去,似嗔似喜。

伯颜在背后,看着比自己年长不过一两岁的连山,似有几分羡慕他与师父师娘如此亲热。

明夷给他二人介绍过,问道:“胤娘呢?”

连山答道:“方才跟绫罗娘子出去了,说一会儿便回来。”

明夷心头记挂的正是胤娘的事,一不知她舞艺是否精进,二也忐忑她是否有十足手段能吸引住叶。大婚之日这个双重美人计环环相扣,哪一处都不能出错。

三人入承未阁,别是一番静谧景象。院中草木茂盛,鸟跃溪鸣,伯颜赞道:“这里倒有几分江南气象。”

只有岑伯在,守在承未阁的后门口,凡需避人耳目出入的,都走此门。岑伯说四君子在楼里配着殷妈妈看书写字。

寻了阴凉处,师徒二人开始授业,从运气用力的方法开始,到基本的腰功、推功、步法、平衡。

时之初讲得很快,简明扼要,问伯颜:“听明白,记清楚没?”

伯颜回想一阵,点头:“明白,清楚。”想来他自小学帐,脑子还是很好。

时之初解释道:“你起步已经晚了许多年,而我也不能日日在你身边督促,你记住我所说所做,我不在时,便反复练习琢磨,自有好处。”

明夷在旁看着,实在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见时之初转过头来,连忙掩饰。

时之初柔声道:“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得一两个时辰。”

明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乐意看着。”

她是真乐意看他认真严肃的模样,格外让人心折。在外奔波一阵回来,他总会被晒得黑些,多几分沧桑感,棱角更加分明。正因如此,属于男人的那份魅力也愈加显著,坚毅、果敢,值得依赖。

她看呆了,这样的男子,若在娘炮当道的二十一世纪,真是万里挑一的宝贝。英气而不粗鲁,健壮而不蠢笨,温柔而不滥情,她是中了什么样的大奖啊!

虽然他没有五花马千金裘,但她可以自己想办法赚啊,虽然他的显赫身世只能是秘密,可他一举一动都能将凡夫俗子丢在身后五千米啊。

如果是有疑惑,有不平之意,那就是他的武功来源,他曾经历过什么样的暗黑过往。明夷使劲想将这些疑虑丢在脑后,只看今朝。但那些念头是挥不去的,过去三十年她受到的教育,稳固的三观,都不停提醒她:忘恩负义者不可友,嗜杀冷血者不可交。

他的脸映在她眼里,她喃喃默念,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六章 蝶变

胶着的思绪被岑伯打断,他来报:“绫罗娘子来了。”

明夷向时之初说了声,便到后门口迎去。绫罗脸上带笑,神采飞扬,向明夷走过来,示意她往后看。

绫罗身后,是一位周身发光的女子,往前来,露出羞涩笑颜。明夷定神看,才认出这是胤娘。藕荷色缦衫,选用上好的丝绸,薄若蝉翼,衬出酥胸半露,肌肤赛雪。绣银丝百鸟藕丝裙,借用胡姬舞裙的大摆款式,抛去胡服的俗艳缤纷,纯白底子,极为素雅。肩上的画帛为浅紫色轻纱,勾勒出我见犹怜的体态。

再瞧那脸蛋,薄敷脂粉,轻点朱唇,眼中盈盈含着一汪秋水,含羞带怯女儿娇态。梳着双鬟望仙少女发髻,两侧发鬟如缥缈云峰,中空,男子手掌大小,镶嵌精致小巧的珠饰,下垂浅紫色绸带,俏皮可人,显得脸庞更加娇小。

本是一幅略嫌小家子气的清秀面目,在这舞裙发髻的衬托下,显出了胤娘最动人的特质,让人无法不怜爱。

明夷拉住胤娘的手,啧啧称赞:“真如画中仙子。”

胤娘垂下眼,更添娇色:“师父谬赞了,羞煞我。”

绫罗得意道:“怎样?这是我亲自去给她订做的舞裙,害怕不合身,让她去试过,修改了两处,如今是无可挑剔了。”

明夷感激道:“绫罗做事我万分放心,定比我自己更加周到。”

绫罗掩口而笑:“先莫激动,你还未见到绫罗的舞姿,若舞得不伦不类,所有心机都是白费。”

明夷并不担心:“有你这个名师在,怎样都不至于太差。”

绫罗示意胤娘舞一曲,胤娘点点头,行到院中常练舞的一处石桌旁,站上高处,单腿直立,双手抛出画帛,起势。

绫罗掌中打着节奏,胤娘如翩飞花丛深处的紫蝶,柔若无骨,身随心动,姿态恍似天人。最**的,是那双含情眼,诉不尽的相思缠绵,还有一种懵懂迷茫之感,让人看着,逐渐便忘了舞蹈,只记得她那令人心疼的眸子。

一曲终了,明夷觉出身后有人,回头望,正是伯颜呆立在此,目光直愣愣落在胤娘身上。时之初跟着走过来,向明夷递了个眼色,相视一笑。这孩子少见世面,更难得能见到俊俏的妙龄少女,难免会失魂落魄一番。

胤娘也注意到有个高瘦的少年痴痴看着他,扑哧一乐,跳下台来:“师父,这位是?”

明夷下意识挽住了时之初:“是之初刚收的徒儿,上官帮派长老储娘子的独生子,储伯颜。”

伯颜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行礼才好。胤娘见他紧张模样,更觉得有趣,走到他面前:“那我就叫你伯颜吧。我是明娘子的徒弟,也就是你师娘的徒弟,你叫我一声师姐也是应当。”

伯颜连忙拱手弯腰:“师姐好。”

明夷斥道:“伯颜老实,你可别欺负他。”

胤娘说道:“怎么会,我定会好好照顾他。”

伯颜抬头又看她一眼,恰落在半透的缦衫上,隐隐见双峰起伏,吓退两步,面色如血,不敢再抬头。

胤娘在明夷面前不敢过份,只得掩口而笑。

时之初看他窘迫模样,倒觉得天真有趣,说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我暂无事,你来便是。”

伯颜忙点头称是,向明夷与时之初道过别,转头要走,又忍不住回头,垂着眼问:“师姐也住在此处吗?”

胤娘抢着回答:“是啊,明儿再见。”

伯颜用力点了点头,转头慌忙走了出去。

明夷见伯颜走远,对胤娘说道:“他不谙世事,你莫欺负他。”

胤娘露出些委曲神色:“我怎会欺负他,只是瞧他有趣,与他多说几句。”

“他可经不得你逗弄,可别乱了人少年心。”明夷招呼胤娘和绫罗,“到我屋里谈会儿。”

时之初知道他们要筹谋大婚日的计划,他不便在场,便道:“我与岑伯在院里乘凉说古,你们自去。”

先问绫罗:“那日能否确定晚晴不会到场?”

凌罗应道:“我与石若山暗示一番,说晚晴如何打探他在长安时的种种言行,石若山更加确信晚晴是监视他的细作。我说担心大婚之日,晚晴会以红颜之名大闹一场,落了他和陶三娘的面子,成为江湖笑柄。石若山说会安排暗哨在容异坊周围,若晚晴要来,无论如何都会阻拦住。”

明夷思忖一番:“以石若山的名义阻拦她确实名正言顺,只当怕她吃醋闹事。但我担心晚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绫罗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安排了人在行露院时刻盯着她,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她手无缚鸡之力,我却不信到时拦不住她。”

明夷知道许多事,并无什么完全的准备,只得随机应变。

再问胤娘:“舞艺已然将成,还有三日,多多练习。师娘子教授的手段,可有精进?”

胤娘点头:“明日师娘子还要来面授,只是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绫罗插了句:“明夷不用太过担心,你不见方才胤娘起舞时的眼神,怕是没有几个男子能逃出这汪春水。”

明夷点头,心思却在另一处,回想刚才时之初走过来时候可有多看胤娘一眼。而后确信,他的眼里始终都只有她一个,只是笑盈盈看着自己。想着,嘴边便扬起笑意。

二人旁观,不知所以,明夷连忙收回思绪,再仔细商谈关于如何下药之事。刘义宗是江湖老手,虽然缪四娘的药定然效果极佳,且非常人所知。但他行事必定小心,需想个稳妥的法子。

明夷与绫罗见的世面多,但也只想出手帕浸药,酒中下药这样的普通法子,一一又被自己否认,这种手段,刘义宗很可能会察觉出不妥之处。直到胤娘提出一个主意:“让欺侮我的恶人袖中藏一条拔了毒牙的竹叶青,咬我一口,我用浸透药汁的手帕包裹伤口。待刘义宗救了我,我便说中了蛇毒,他必为我吸毒疗伤……”

明夷讶异难言,缓缓点头:“胤娘真是极有心思。”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七章 双刃

明夷不得不再次审视这个丫头,她自小生于市井,未曾学过诗书。跟阿娘改嫁后,日日被欺凌,也少有机会出得宅门。她身上的机敏劲儿似是与生俱来的,加上因长期仰人鼻息而学会的察言观色,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被她运用到淋漓尽致。这样的人,耐不得平淡,而最适合乱世,随机而变,火中取栗。

她是乔茵的升级版,不加掩饰地展露她的天赋秉性,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若能用得趁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控制这样的利器最简单也最难。简单在她的欲求也是坦荡荡的,什么人伦道德,施恩抱怨,在她的长河中都只是死水微澜。谁能给她最大的好处,便值得她站队卖力。

因此,短时间内,明夷自信能留得住她。除了一颗玲珑心,一副我见犹怜的皮囊,她目前倚仗的只有明夷的重用。明夷舍得让她与连山一同成为拾靥坊的主人,让她有一片自己赖以生存的产业,这是任何敌营不会给她开出的条件。

变数有二,其一是若日后胤娘展现出过人的才能或在明夷身边的地位被他人看重,或有敌方提出更高的条件使其倒戈。这个可能性不大。胤娘有极强的局势判断力,她一心要拜明夷为师,正因为笃定明夷手中筹码众多,有夏幻枫和时之初的辅助,有过人的谋略胆识,定能扬威江湖。她不会为蝇头小利与明夷为敌。

其二便是最不可测的,女人心。胤娘再精明势利,也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对时之初曾心动,得不到回应又遇上强敌,知难而退。她对连山如今有意,但多少是因为连山在明夷身边的特殊地位,谁也说不清。

明夷觉得,这两个男子,都不是真正让胤娘全力倾心的人。若有一日,她遇上命里克星,让她觉着富贵如浮云时,极可能这把匕首就会掉头狠狠刺向原来的同伴。

这是明夷隐隐不安的来源。这次放她出去,是个冒险。刘义宗、叶,一个比一个难搞。刘义宗虽然并非高大英伟之人,又似一块千年寒冰般难以接近,但长相总也算得端正,自有他的魅力所在,若用现代的语言,是禁欲系型男。他平素少近女色,横眉冷眼,但这样的人若温柔起来,恐怕更令人容易陷入。

但刘义宗不似那种会利用女人的人,纵使胤娘与他真看对了眼,动了真心,也不过是收山跟着他做个小女子,他不会放自己的女人到敌营冒险。

叶与他恰恰相反。胤娘若是死在叶此人身上,明夷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连混了十几二十年江湖的陶三娘都被他迷得三魂不见七魄,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叶天生招桃花的一张脸,又有着千百副面孔,摸不透的心思,这种男人是鸩毒,滋味最美也最毒的那一种。

明夷也自认若比心机运筹,她极可能不是叶的对手,若胤娘投入叶的怀抱,被他驱使,明夷恐怕完全看不出破绽。

她需要在这一切发生前,给胤娘服一颗解药。

明夷唤胤娘在妆台前坐下,站在胤娘身后,将她一舞之后望仙髻上略失齐整的珠饰细心重新整理好,并不言语。

胤娘看她神色凝重,沉默不语,知她定会有些特别的交代,内心忐忑,不敢动弹,乖乖坐定。

明夷将铜鉴摆在她面前,恰映出那张活动之后略带红晕如菡萏初绽的脸。

“年华正好,不需多施粉黛,便有浑然天成的美。”明夷赞叹道。

绫罗走近来,叹道:“是啊,似见到十年前的自己。”

胤娘连忙回道:“胤娘姿色平庸,哪能与师父和绫罗娘子相比。与两位师父站在一起,胤娘纵使再怎么花心思打扮,都如石头掉入玉石堆,黯然无光。”

明夷笑道:“胤娘不用过谦,我们是真心欢喜你这水灵的样子。你最与众不同的,就是这种假装的低眉顺眼和骨子里的不甘心。这些都瞒不过叶,也不需要瞒。”

明夷的手搭在胤娘肩上,感觉得到她的身子突然僵硬了,笑得有些尴尬,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还是都吞了下去。

胤娘是明白的,她再辩解什么都没有意义,在明夷眼里,她是透明的,小手段小花样再摆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绫罗有些犯愁:“叶那么厉害?那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听胤娘的底细。”

明夷点头:“是,所以胤娘你在他面前不用说谎,只说真话。你自小如何跟着阿娘过,跟着改嫁,如何被欺负,怎样遇上成言,被他托付到拾靥坊做工,都不必隐瞒。我要你跟着绫罗娘子学舞,为了在承未阁开张之日表演,都可以说。这样,即使晚晴是他们的人,双方一对,也没有错处。”

胤娘一一记下:“好,说真话自然不怕被戳穿,不管他再厉害也好。”

明夷又对绫罗说道:“我会让洪奕代表行露院派你去献舞,你带着胤娘去就是了,这安排,你也先与石若山透露下,让他不至于感到突然。”

绫罗点头:“好,他说大婚前还会与我相会一次,我等着他消息。”

明夷继续叮嘱:“一会儿胤娘你跟着绫罗去行露院,求洪奕给你一笔银子,说自愿卖身入院。”

胤娘一脸愕然:“若人问起,我为何要这么做?”

明夷回答道:“只说在拾靥坊打工,要筹足让阿娘离开那个家安度晚年的银子。”

胤娘眼神闪烁:“她差点把我的腿打断。”

“你便想,她对你的拳打脚踢,都是因为她受了更多的打骂,才要发泄在你身上。你恨她,也可怜她。”明夷引导着。

胤娘恍然:“我懂了,我不能原谅她,也不能看着她在那个家被折磨,所以要花钱把她接出来,让她能安身立命就好。如此说,既不显得虚假,又合情合理。”

明夷赞道:“你实在聪明。你也要记得,并相信,你把自己卖入青楼,是因为毫无希望,想遇到良人,改变一生命运。”

胤娘点头:“我会记得,这几日我会让自己相信这些所有的话,只要我信了,就是真的。”

“是,九十九句真言,一句谎言,必定无敌。”明夷觉得和胤娘沟通,顺畅到如同和洪奕说话一般,这感觉,很微妙。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大戏

绫罗在一旁咋舌:“你师徒都是九转十八弯的肚肠,这么多的背景故事,滴水不漏的安排,怎能都记得清。”

明夷苦笑道:“没办法,我们对付的不是一般人。若有丁点漏洞,他都很可能会看出破绽。我不能给他一个单纯善良完美的少女,太假了。他当年爱上的,也定然不是这样的女子。”

绫罗深以为然:“是啊,官府舞姬,自小也都在明争暗斗中,想寻个好归宿上岸,避免沦为众人的玩物,心思不可能那么单纯。这种不从命运,在绝望中也要死命求生的女子,真和胤娘有九成相符。难得胤娘又有天赋,身子是百里挑一的柔软灵巧,这种巧合真是可遇不可求。”

明夷将胤娘扶起来,正面相对,看着她的眼:“是啊,我听到那舞姬的事,便想到胤娘。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女子,眼里透着的都是落力求生,眼神深处都是不肯屈从,而这脸上却总是察言观色讨人欢喜的模样。这样便好,就做你自己。哪怕这故事里有些许不妥,就凭你原本的性子,足以让他心动。”

胤娘打了个寒战:“好,只是我不过在他面前舞一曲,如何能让他知道这么多呢?”

明夷拉着胤娘一同坐下:“我们一步步来,以下的事,你都要记在心上。绫罗你也听一下,胤娘在行露院时候,还需你多加照顾。”

绫罗点头:“那是当然。”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

“这件事,关系重大,刘义宗与叶之间,若翻脸为敌,天一帮必受重挫。这是我们上官帮派想要与三大帮平起平坐最好的机会。龚君豪全力出击,举帮之力齐集长安郊外,若天一帮无此事,定不会给我们上官在长安扬名立万的空隙。因此,成败在此一举,若败了,长安的江湖从此姓龚。

胤娘,你那天任务很重。第一步是在献舞之时,不着痕迹向叶递眼神,不需太多,只需有哀怨恳求之意。之后离场即可,不用多说。

叶定会向绫罗打听,你便说她是行露院的清倌人。

而刘义宗我会让夏幻枫想办法引他出去,他不会在场。

献舞之后,我们会引胤娘继父家的打手到侧门抢人,会有自己人在其中,混乱里丢两条竹叶青出去。胤娘你便向刘义宗求救,并求他带你到郊外时之初废弃的那个屋子里躲避。

到了,你露出蛇咬的脚伤给他,想办法让他帮你吸出毒汁。他会被迷倒当场。之后你便除去他衣衫,留下假作的落红和一封信给他。写你已离长安,有此一宵,此生无悔。

我会安排成言骑走他的马,引他往东寻你。三五日内回不来。

叶这边,他自会去行露院找你,到时你有的是时间和他说你的故事。

到你登花魁之日,他定会出高价夺之。到时你假作自寻短见,便说已不是完璧之身,无颜托付。他追问,你便实话实说,被继父家人纠缠,由一个怎样的男子救出,他为你吸去蛇毒,之后狂性大发,夺了你的身子。你调虎离山,赶走他的马,自己回了长安。”

绫罗听得目瞪口呆:“明夷你这是写了一折大戏啊,可这其中牵涉的两个都不是寻常人物吧?若有一个地方出了纰漏,便全盘皆输。”

明夷神色也不轻松:“我对这二人的性情揣摩很久,虽然只见过几次,但幻枫与他们相交不短,大致行为还是能猜得出来。但冒险肯定是有些,哪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最重要的就是看胤娘如何机变了。”

胤娘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最后还是上扬起来,眼里也闪出久未见过的光彩:“师父既信得过我,我也信师父的眼光。胤娘全力去做就是!”

明夷欣慰道:“我知你不是胆怯之人,这件事,全大唐只有你能做到,便是我在你这年纪,也无这能耐。”

胤娘掩嘴笑道:“我只是担心,叶不会因我区区一女子与刘义宗翻脸。”

明夷说道:“那就看你如何与他相处了。他过去所爱早逝,他能守这么久,可见用情极深。你活脱脱便是那人的影子,他怎会轻易放手。到时你便要他择日接你离开行露院,以纳妾之礼。到刘义宗再见你,就有好戏了。”

胤娘若有所思:“若他当众说出与我有染,叶定不能忍此大辱。”

明夷笑而不语。

胤娘突然皱起眉:“可我到时如何能从此局中全身而退?”

明夷转而问她:“若这二人要你选其一跟随,你当如何?”

胤娘愣住了:“我一个都不愿意跟。”

“为何?”明夷看了眼绫罗,示意她继续。

绫罗明白,说道:“看来那刘义宗是有情义之人,而叶俊美多谋,是不可得的人才,无论你跟谁,都是人人羡慕的归宿。”

胤娘冷哼了声:“若我跟了刘义宗,他势必无法在帮派立足,也斗不过叶,我与他浪荡江湖,有何意思?若我跟叶,他再厉害,不也是师父股掌之上的人?何况,他不过将我当别人的影子,想要独占而已,总有一日会厌倦,我绝不会要这一时的虚假。”

绫罗大为赞赏:“明夷你这徒弟可真不是随便收的,有你的骨气和头脑。”

明夷淡淡笑了声:“连我这师父,也不知她心有多大。我看这两位执事,完全不在她眼中。”

胤娘身上一抖,起身,跪了下去:“师父怎会不知我,我只要师父所承诺过的,与连山守着拾靥坊便好。”

明夷定定看着她:“究竟是连山能满足了你,还是拾靥坊能满足了你?”

胤娘抬头,不卑不亢:“我对师父不敢有半句隐瞒,我知天下男子皆薄幸,连山虽对我没有十分的情谊,但只要师父说一句,他会一生厚待我。我也知江湖不是我能涉足,命薄才浅,不敢奢望,只求衣食无虞,不用仰人鼻息。若能为拾靥坊之主,三代无忧。”

明夷看她眼里着实诚恳,当毫无隐瞒,尤其与连山之事,倒说到了明夷惭愧处。连山对她的感情,确实到了只要她一句,便可违心厚待别的女子一生的地步。难得胤娘看透也愿意接受,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九章 轮回

明夷与绫罗和胤娘讨论完大婚日计划的细节,心头的压力并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在不断的推演中发现更多可能出现的破绽和意外。除了少数可以事先安排控制之外,其它都只能凭胤娘的表现随机应变。

“你有几成把握?”明夷自知这问题问来毫无意义,但还是想知道胤娘会如何说。

胤娘莞尔一笑:“完成师父的托付,让天一帮分崩离析,而我全身而退,只有五成把握,但让那二人心生芥蒂,甚而反目,而我得以自保,倒是有九成九的胜算。”

明夷大致明白,意即叶与刘义宗会否因个人恩怨殃及天一帮大局,这都是未知之数,但得到那二人的信任和垂青,胤娘很有自信。

明夷尚有不明的:“全身而退和得以自保,有何区别?”

胤娘的笑容僵在脸上,生出一点惆怅:“若一切顺利,我能在事成后遁逃,那还可回到这儿,隐姓埋名,做拾靥坊幕后的女人。直到风平浪静,不再担忧那二人会寻来。若不顺利,我可能短时间回不来了,为了保全性命,得把戏继续演下去。”

绫罗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要跟其中一人成为夫妻?”

胤娘定定看着明夷:“若到那日,师父不用担心,一定要等着胤娘,无论多久,胤娘都会回来。”

明夷被她的眼神摄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决绝的眼神,让她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这是爱人分别前的承诺,或血亲至交临走的托付,都不奇怪。胤娘对自己哪有如此深沉的牵绊,这眼神里,也不尽是孺慕与忠诚,但分明有极强的执着和坚定。

大概,天才与疯子一线之隔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要用胤娘这个天赋异禀的武器,就要接受她怪僻乖张的一面。

明夷莫名相信这句话:无论多久,胤娘都会回来。

明夷感到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你说的九成九得以自保,那一点变数是什么?”

胤娘若有若无看了眼绫罗:“我对那二人所说的话,九成九都是真的,只有一点,就是我受到师父的委托,去做离间之事。只要这一点没有实据,我便是安全的。哪怕有略微知情者告了密,我也有办法辩解。而这里头种种细节安排,只有我们三人清楚,如果今日所谈有所泄露,我百口莫辩,怕是难以活命。”

绫罗既惊又怒,厉声道:“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泄露出去了?”

胤娘低着头,半屈着身,似是赔礼却有一些轻慢之意:“绫罗娘子对我细心教授,也是我师父,徒儿怎敢造次。只是事关徒儿性命,不得不再三确认。”

明夷抚了抚绫罗的后背,暂未开口。

不知为何,无论胤娘如何表态,她始终相信绫罗胜过胤娘。对胤娘的判断,全来自理性逻辑,来自于利益的交换。而与绫罗之间,虽也有互利互助的关系,但更多基于一开始便存在的好感与认可,她一直愿意相信绫罗的人格。

至今,她依然愿意相信绫罗。而胤娘,她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囿于成见,对她严苛了?

该说的还是要说的:“胤娘不用担心,我绝对相信绫罗不会背叛你我。大家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以后不可再提。”

胤娘点头:“既然师父说了,徒儿知错。”

话虽如此,却无半点悔疚之意。

绫罗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回敬道:“既然有五成可能你要委身他人,回不来拾靥坊,为何要冒险做此事?”

胤娘看了眼明夷,见她并无为自己开脱的打算,吸了口气,说道:“胤娘出身贫贱,身无长物。能有今日衣食都是师父和时大哥所赐。为师父解忧是我分内之事。若无师父提携,恐怕我不是嫁给恶人当妾氏,就是被卖到平康坊迎来送往了。”

绫罗冷笑了声,被她最后那句话气到又不能发作:“这些就不用再说了。”

胤娘的笑容有些人:“两位师父都是玲珑剔透的人,胤娘也不用说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在此安享太平,终有一日,师父会将我视作闲人,未必再肯托付重任。即使连山遵从师父娶我回去,也不会敬我爱我。若我肯走着一遭,为了拾靥坊和上官帮派做了这些事,便是抹不去的功劳。我忍辱受屈没有关系,师父会记得,而连山会怜我敬我。那么,这就值得去做。”

明夷知她所说不假,叹了声:“你想清楚才好,你若有一丝一毫不情愿,我宁愿搁置这个计划。”

胤娘神色未变:“师父不用有半点负担,这是我想要的机会。胤娘没有师父的智谋,没学过什么诗书,会写的字不过一二百,帐也不会算,身也不能挑。但胤娘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师父这样的女子,果敢坚强,聪慧淡定。没人教我怎么才能做到,但我知道,要到最艰险处,才能学会求生的本领。”

“成为我?”明夷一阵恍惚。

记忆回到二十一世纪,恍若隔世。乔茵用水灵灵的眼看着她,满脸都是羡慕:“怡姐,你好厉害,无论到哪儿大家都对你毕恭毕敬。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你这样的女强人?”

“成为我做什么?我还羡慕你这样的小女生,无忧无虑,惹人喜欢。”明怡摇着头,心知她不会懂做个女强人的无奈。

如今眼前的胤娘,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似冥冥中有轮回注定。只是,胤娘更加坚定,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执拗和令明夷都敬佩的行动力。

若胤娘生在商人家,有机会多学,多接触外面的世界,或许会比明娘子更加厉害。而现在的明夷不同,用千年之后的思想走千年前的路,定然会离经叛道,令人难以捉摸。

“不用成为我,你可以成为受人尊重,家业宏大的胤娘子,我相信有一天你能做到。”明夷只有如此说,未必是违心,但也没什么心思。

胤娘抬眼看着明夷,笑得如同花儿初绽:“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明娘子。师父,放心吧,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们该出发去行露院了吧?”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章 游戏

明夷让绫罗先乘马车回行露院,嘱咐时之初等她回来,而后带着换了平常布衣的胤娘往平康坊去。

到了平康坊,二人便步行,一路明夷黑着脸,胤娘则哭哭啼啼,十分凄惨的模样。明夷也不避讳,当街训斥,惹得路人瞩目。

到行露院时,夜色已落,正是人声鼎沸之时。殷妈妈为了控制行露院的局面已收回了洪奕的管事权,但身子还未完全康复,便常在承未阁休憩,今日未回行露院。因此,厅内还是洪奕与晚晴分庭抗礼。

洪奕见明夷来,跟见了救星一般,客人也顾不上了,飞奔过来,看到身后还跟着个胤娘,十分惊讶,正欲开口,被明夷抢了先。

“这丫头我是不能留了,之前便怀疑她偷窃家中财宝,打过一次。没料到这次又故态复萌,我教不了,送你这儿好好调教。”明夷一脸愤怒,看得洪奕目瞪口呆。

胤娘反应也快,拉着明夷的衣衫跪了下来:“我非忘恩负义之徒,实在是急需一笔钱财接我阿娘逃出恶人掌握,才会出此下策。胤娘该死,娘子定莫怨责我。”

明夷冷脸道:“跪着做什么,现下我是逼你了吗?”

胤娘缩了手,擦拭自己的眼泪:“娘子未有逼我,是我甘愿卖身,还了娘子的恩情,也好有能力赡养阿娘。”

明夷哼了声:“我也不需你卖身的银两,原本收留你只是觉得你身世可怜。但我拾靥坊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你在这儿好好做事,若再敢犯,我让师娘子送你见官。”

洪奕在一旁看了半晌,见明夷对她使了个眼色,虽还未明白,但也懂得配合做戏。她将胤娘扶起来:“别跪了,影响客人们享乐的心情。有事来一旁好好说。”

三人便到楼梯脚下,稍安静些的地方说话,晚晴见状也走了过来,与明夷打个招呼。

明夷也不避讳她,诉苦道:“这孩子,是当初成言从商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说她被继父与阿娘虐打。我看她可怜,留在拾靥坊做工。瞧她有几分姿色又机灵,前几日还让晚晴来教过她跳舞,想以后在承未阁能娱宾。没想到今日被我抓到她盗取我藏在阿爷灵位后的宝石,这我真是忍无可忍,留不得她。”

晚晴惊讶道:“我与她见过几次,胤娘不像是这样鼠窃狗偷的女子啊?”

胤娘拉住晚晴的手,眼泪汪汪:“我听说我走了之后,阿娘在那家中越发难以度日,常常被打骂。她虽对我苛刻,但总是我生身之母,我必须将她救出来,给她个安身之处。”

洪奕配合道:“唉,你一个小女子,确实也无路可走,求生尚且不易,那有能耐安置你阿娘啊。”

明夷说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但今日的事,我不可不计较。若让其他工人知道,都来效仿,我还如何做坊主?而且我的钱财也不是风吹来的,她既然急需银两,唯有让她卖身到行露院做清倌人。这样,卖身有一笔银两,来日点花魁迎客又是一笔,加起来也够租个屋子安顿她阿娘。”

胤娘又擦了把泪,勉强挤出笑容:“是啊,我还想到了行露院继续跟晚晴娘子学舞,这样或能多赚些打赏,早一日接阿娘出来。”

洪奕一脸不以为然,她最看不得这样愚孝的剧情,看明夷瞪她一眼,不敢吱声。

倒是晚晴满眼的心疼:“,真是个苦命孩子。能有别的路走,谁愿意一双玉臂千人枕。你以后跟着我吧,我定给你找个出得起价又温存的客人。”

洪奕听到这个,大不乐意:“这不合适吧?明夷是她主子,要把她交给谁不是你说了算。”

明夷故作为难:“你二人都好,只是手下各自有那么多小娘子,哪有时间管束清倌人。”

她皱眉想了会儿,忽而问道:“绫罗在吗?她反正也无事,就让她先照管吧,等殷妈妈来了再安排。”

晚晴看明夷不想把人交给她,也不再浪费时间,告了辞去招呼客人。

洪奕把绫罗叫来,让她领走了胤娘,暂且住她屋里。明夷则拉着洪奕入房,看晚晴忙着,无暇顾及她们,正好说话。

洪奕听明夷大致说了她们的安排和打算,听得她瞪圆了眼,合不拢嘴。

“你胆子好大!这么复杂的剧情也敢让一个小丫头去主宰。不怕她把你卖了?”

明夷躺倒在洪奕榻上,浑身才松了下来:“怕什么?就算被知道我派细作去,他们能如何?把夏幻枫摘出去,只要他和龚君昊交情还在,就不至于和上官帮派翻脸。大不了就当是我这个代帮主自作主张,去道歉赔礼。难不成能要我的命?”

洪奕细眯着眼,从上俯视着明夷:“你是不至于送命,但那丫头的命呢?”

明夷沉默了会儿,说道:“风险她比我都更清楚,可她执意要去。”

洪奕叹了一声:“你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人了。”

明夷坐了起来,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神情木然:“你是说我对人命的态度?”

洪奕点头。

明夷苦笑道:“我有选择吗?我以前和你一样,还在逃避这个问题,在坚守自己过去的三观。但没用的,必须去面对。我的爱郎,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有江洋大盗也未必没有不该死的人。你的夏幻枫,如果对敌人手软,分分钟会失去性命。我们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小心在野外被恶人盯上,横尸荒郊,无论是官是民,只会说风骚活该。大唐王朝风雨飘摇,大唐的王法也只在几人手中。在这样的世界,你把生存权,人权还放在心上,有意义吗?”

洪奕坐了下来,垂下头:“明夷,我觉得这像是一场梦。我们都是一局游戏里的角色而已,一条命两条命,丢了也就丢了,没人会在意。”

明夷将她的肩膀搂住:“是,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在这个游戏爬得更高,只有爬到足够的高度,才能活得更久些。你若想把整个区的人都保护起来,是绝不可能的。”

“胤娘也是如此想的吧?只是她没我们幸运,只有这样冒险才有机会爬得更高。”洪奕突然说道。

明夷闭上眼,点了点头。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一章 色气

时候不早,想到还有时之初在等着她,明夷归心似箭。多丧多迷茫的情绪,只要在他身边,就可以像迷了魂异样抛开。管它人命值几许,管它明日王朝覆灭江湖翻天,每看到他镇定温柔的笑容,都淡如烟云,不成问题。

偏在踏出行露院时,一人挡在面前,唤住了她。

这人她认得,平康坊的坊正,长安众坊中最不可一世的一个。来往平康坊不愿张扬的达官贵人太多,多见几个权贵便觉得自己也身价百倍,这样的小人她看不起也惹不起。而她这样的小商人,虽有几分薄名,从来也不在人家眼里。

那坊正满脸堆笑,递上一封信:“一位大人托在下交给娘子。”

明夷点头致谢,尚在犹豫要不要给些打赏,坊正已一脸谄媚连连作揖告了辞。

能让这种势利小人如此巴结陪笑的人,不用看信,她也知道是谁。

信上只有“见信面晤,寤夜待卿”八个字,下书一个平字。明夷拿着这信,心里有种违和感,是伍谦平的手笔无误,只是这语气透着一种暧昧,令她觉得异样。

倒是坊正的态度,让她更笃定,伍谦平升任京兆尹的事大有希望。长安的小官吏最不可缺的就是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度,尤其是东市周围的坊正,信息灵通得很,平康坊尤甚。

这么张扬,让坊正来行露院门口守株待兔给明夷送信,原因也不难猜。其一,明夷这个挡箭牌是真的好用,越是做得暧昧越是欲盖弥彰,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他二人有染。便不会怀疑他不近女色是有什么隐疾,也不会显得他不涉烟花之地故作清高。其二,他是真的需要确保明夷今晚能去,也知道明夷如今有爱郎在侧,不便到新昌坊请人。

看来这个约是必须要赴,明夷深深叹了口气,托行露院的小厮给自己备一辆马车,直奔少尹府。早去早回,她不想让时之初有何误解。

到少尹府,给她开门的是一个面善的小厮,回想了下,正是往常跟在老管家身后帮着牵马掌灯的小厮。只不过换了身齐整些的衣衫,和老管家的相若,想来是继任了管家的位子。当然,以伍谦平的德性,是不会给下人做什么质料上乘的衣裳的。

小管家一脸严肃,身板挺直,像是怕人因他年纪小就有所轻视,要摆出不好欺负的样子来。也不看明夷,硬邦邦甩来一句:“大人在书房等候娘子,请跟我来。”

明夷随他进门,看他绷着脸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逗他说话:“小管家新上任,我还未恭喜。”

小管家没想到她会开口,身上一颤,手中灯笼的光焰摇了几下。院内本就不舍得点灯,漆黑吓人,这光影一晃,更似黑暗中有什么伺机而动的怪物,让人毛骨悚然。

小管家差点自己绊了一跤:“明娘子不用客气。”

明夷忍住笑,不由又想起老管家来:“以往总是老管家带我进来,虽然他瞧不上我,但如今没有他与我斗嘴,还颇有些想念。”

小管家镇定了会儿,总算能开口多说几个字:“娘子想多了,老管家怎会瞧不上娘子。只是他自幼看着少尹大人长大,无论何时都是想着护卫大人的利益。”

“是啊,与我这样的女子纠缠不清,对大人总是有损清誉之事。”明夷顺口说道。

“明夷又胡说什么?”一声训斥,却带着笑意,竟是伍谦平迎了过来,看来他在书房中始终关注着院内的动静。

明夷定神一看,差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穿了件轻薄无比的家常月白长袍,像是睡袍,质地看上去极轻盈,领口大敞,毫不避讳。肩上也是漫不经心披了件靛青色绣同色连珠纹的蜀锦长衫,略微挡些夏夜的凉风。

平素看他,总是规规整整的官服或深色圆领长袍,没料到经能见到他如此慵懒随意的模样。

伍谦平见明夷愣在那儿,若有如无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引到书房中,叮嘱管家:“你退下吧,院门闩好,勿让人打扰。”

小管家应了声,退下,将书房门也带上。

明夷皱着眉打量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伍谦平走到桌边坐下,也唤明夷过去品茶:“今日我翻看黄历,写着宜会佳人,谈风月,便将明夷请来一聚。”

明夷知他是玩笑,笑道:“哪本黄历,你拿来一看,我必去砸了他铺子。”

“怎么?这么多年交情,我就不值得明夷花费一个时辰来清谈闲坐吗?”伍谦平啜饮了一口茶,眼神落在明夷眼里,咄咄逼人。

明夷端起茶杯,闻了一下:“我的时间哪有谦平兄的金贵,正因这么多年交情,谦平兄的心思我怎会不知?无事哪会想起明夷。”

伍谦平哈哈笑道:“明夷又冤枉我,今日还真无大事,只是许久不见,确有些想念了。”

伍谦平说着,目光落到书房的窗户上,窗开到一半,正对着门口的长廊,也是院内到书房必经之处。

明夷心知他是在意外面是否有人偷听。

“今夜谦平兄的穿着甚为别致。”明夷也配合说些风月之词。

伍谦平一愣,低头看了下,嘴边扬起三分轻佻笑容:“我以为明夷对我毫无感觉。”

明夷将杯中茶饮尽,苦,涩,却能清心。她怎会感觉不到伍谦平周身满满的色气,比往常正襟危坐时不知加了多少分。她需要用力控制,才能制止自己盯着他的胸前秀色,是啊,男子也是有胸前秀色的,不比女子逊色。伍谦平胸口光滑细嫩,虽不强壮,却线条优美,若有如无肌肉,从文气雅致中透出一丝男人味,也是极好看的。

只是,比不过我的之初。明夷心里想。自己爱郎的胸膛,宽广热烈,充满安全感,还有她熟悉而迷恋的淡淡药香,恐怕此生都逃不过了。

想到时之初,一切的其它念头都灰飞烟灭,只剩下残留在眼角眉梢的隐隐笑意。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二章 筹码

伍谦平看着她忽思忽喜的脸,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未说一语,只是将脖颈处衣衫收拢,把外袍重新穿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明夷见他如此,知道有些话不必多说,虽实际相处不过半年多,但聪明人之间,总是更容易生出默契来。

“你觉得那孩子有问题?”明夷指的是小管家。

伍谦平研磨着茶末,说道:“现在可能没有,但将来一定会有。”

明夷是懂的。一个年轻的下人,做少尹的管家虽然看似荣耀,但连自己主子都过着如此清淡的生活,自己何来机会奢侈享受?他是看着老管家在这个位子上熬到死的,恐怕他的遗物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辈子跟着这个主人,得到了什么?

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给这年轻的小管家足矣半世无忧的财富。出卖与自己只有数年主仆关系的主人,做个细作,换来下半生娇妻美妾豪宅良田,试问谁会不动心?

他不动心没关系,可以动他的命,动他家人的命。利诱、威吓都无用的话,还可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换下一个管家,或许更容易对付。

老管家他们是动不了的,他视伍谦平为亲子,宁可牺牲性命也绝不会背叛他。或有人拉拢他威胁他,伍谦平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他的汇报。

但换了这个年轻的管家,有些人势必闻风而动。

明夷也知道伍谦平会怎么做:“你想利用他,将你想传递的消息传递出去?”

伍谦平笑道:“知我,莫若明夷。他任管家十数日了,还未有向我回报有谁与他接洽,若不是对方太沉得住气,就是他早有不臣之心。无论如何,我便当他已是别人的耳目便好。”

明夷恍然:“所以你才穿成这般,一副浪荡模样。”

伍谦平将小火炉中的木炭拨弄着:“一会儿劳烦明夷多坐会儿,省得人说我无能。”

明夷面对他,面皮不薄:“要不要我再呻吟几声?”

伍谦平挑眉看了她一眼:“过犹不及。”

明夷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也是叹服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并无太多祖荫,孤身在官场搏击至此,不仅全身以退,而且前途光明。不好色,懂节制,有城府,若非遇上时之初,他真是良配。

伍谦平似看透她心思:“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如果与我假戏真做也不是坏事?”

明夷不怯他挑衅:“即使我肯,怕是伍少尹现在也没有这心思了。”

“你怎知?也许哪一日我突发奇想,找了媒人上新昌坊去,倒看你如何向你爱郎交代。”伍谦平难得有兴致与她说笑起来。

明夷直勾勾看着他,眨眨眼:“可以啊,只要你明媒正娶,让我做你正妻。”

伍谦平一愣,手上夹着的炭块差些落到书案上。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谦平兄不用担心,如今我已有托付终身之人,即使愿意,我也不会答应。”

伍谦平尴尬一笑:“你啊,就愿意看我难堪。”

明夷当然无意让他难堪,更不会给自己难堪。她越来越了解这位少尹大人,他是个极其逻辑严谨、心思缜密的人,更是个对所能利用的资源要用到极致,绝不肯有些许浪费的人。

他没有亲族依傍,在崔氏身边也一直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他很明白自己身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资源没有用上,那就是他的婚姻。

有多少街知巷闻的风流韵事不重要,哪个风流才子,高官显贵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只要他身边正妻之位留着,就必然有一日会迎来对他最有助力的亲事。

要做他的丈人,必须位高权重,只有远高于他的权位,才不会让女儿当作耳目,会为自己的女婿铺路,助他青云直上,来巩固自家的势力。

这一次,他会对那个女子好一些吧,让她不会为了寂寞而逃离,不会被一点谎言迷惑。他应当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想了许多使婚姻万无一失的办法。

京兆尹崔大人一右迁,伍谦平当是京兆尹继任最有利的争夺者,只是这个位子实在太敏感太重要,想得到,没那么简单。圣上未必就愿意让崔氏的势力继续把持,却又不能干干脆脆不用崔氏的人,这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和崔氏有关但又非族人,还代表着其他政治势力的人选。

想成为这个人选,伍谦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与朝中居中的势力联合,这势力不能姓崔更不能姓令狐。这当是将他悬空的正妻之位拿出来使用的时候了/

明夷问道:“少尹大人的婚事,应当不会太远了吧?到那时,明夷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了。”

伍谦平将茶杯亲手递到明夷掌中:“我真是佩服明夷,幸而你我是友非敌,也幸而明夷不是官场男儿,否则,谦平这条命,怕是要断送你手上。”

明夷摇头:“茶我便收了,命你还是好好留着,以后还要当我靠山的。哪家的小娘子,选定了吗?”

伍谦平直言:“翰林学士魏潜之女,年方十九,正当年。”

明夷疑惑道:“不过是个学士之女?对你助力大吗?”

伍谦平应道:“魏潜是户部尚书魏谟的长子,而这个魏谟以刚正出名,是魏征的五世孙。圣上对他既敬又畏,盛赞他有先祖之风。”

明夷有些明白了,追问道:“崔氏对这门亲事如何看?”

“崔氏与魏家素无瓜葛,但令狐倒是极为嫉恨魏谟。因此,魏家看似中立,实则魏家势力增长,会抑制令狐家,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伍谦平看着小火炉中烧红的木炭,说的是婚姻之事,却无半点儿女情长。

“这事已经定了?”明夷隐隐还是有些醋意,虽然与伍谦平只是朋友,但还是有亲厚之人被人夺走的感觉。

“魏家想有个当京兆尹的女婿,圣上想有个不姓崔也不姓令狐的京兆尹,崔氏觉得我是崔家忠心耿耿的狗,这事儿,不成都难。”伍谦平将水罐放在炭火上,瞬时红色的炭火不见了。

“那你呢?高兴吗?”明夷知道,哪怕是伍谦平,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伍谦平笑得格外俊朗,脸上的阴骘都消融:“总有一日,人人想攀上的家族,姓伍。”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三章 疑案

明夷莫名觉得踏实,眼前这个人,一直未变过。如今肯在他人面前主动展现出野心,对他而言,也是绝无仅有的事。虽然做不成情人,也各有心思,但这种默契和信任还是让两人都收获了不少安全感,

“今日你唤我前来,不只是做戏扮风流给人看吧?”明夷瞥了眼窗外,夜色越来越浓,也不知之初会不会等得着急。

伍谦平起身,踱步到窗边仔细看了看,又走回来,眼带讥诮:“确有要事,我看明夷也不愿久留,便直说吧。之前我帮你调查四大家血案一事,由于无法不惊动办事的一些属吏,难免传到京兆尹大人耳中。幸好我早有准备,说想在旧案中找找有没有朝中势力的参与。”

明夷顿觉伍谦平之不易,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中,无论想害他用他拉拢他巴结他的,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他并无显赫的家族,因此显得更容易被害被用被拉拢被巴结。但若他能熬过这个阶段,握有实权,伍氏成就一大势力,由他而始,并非不可能的事。

“崔氏未有怀疑?”明夷心知伍谦平这道关应当是过了,否则也没有如此悠闲的模样,能与她秉烛夜谈。

“崔氏对此早有疑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果有人花费十几二十年杀人,目的为何。剿灭原有的武林泰斗,最大受益者是新兴起的帮派。崔氏利用江湖无秩序的阶段扶持了三大帮,可以说是侵吞了凶手的所有战利成果,对于到底是谁做了这些案子,不可能不上心。如果是江湖仇杀,便还罢了,如果是朝中势力所为,就很令人费解。”

明夷一直有个疑虑:“为何朝堂之争会蔓延到江湖之争?”

伍谦平耐心解释:“原本崔氏扶持三大帮最大的目的是揽财,武林帮派一旦成为一方独大的势力,便成了这个区域内的聚宝盆,民间钱财会源源不断涌向帮派之中。无论是通过正道生意还是法外的勾当。”

伍谦平说到此,看了明夷一眼:“比如私盐买卖,或在米面买卖上的囤积居奇,收商户的平安钱,更有甚者组织杀手组织杀人夺命,只要有利可图,便有帮派去做。朝中势力脏不得手,这些钱通过帮派下面的正行生意洗干净后,再流到崔氏族人手中。”

明夷点头,这些过程她大致也能想到:“崔氏那么大胆?不怕这些钱财招祸吗?”

伍谦平笑道:“他们自有办法,这就不是我这种族外人可以了解的了。或有族人隐姓埋名帮着打理财富,或换成金银珠宝藏于隐秘之处,或在各处用假名购置田产房屋,能做到这个位子的大家族,不会那么容易覆灭。”

明夷身上发冷,伍谦平所说,一一合在上官帮派和时之初身上,看来,敌对方看自己,也是如同透明一般。赶紧换了话题:“你说原本他们目的是揽财,如今不一样了吗?”

伍谦平将研磨好的茶末细细观看,一边说道:“后来崔氏发现,帮派还有更大的用处。帮派在地方的实力不断扩张,导致地方官吏的任免权几乎落在了帮派手中。如果官吏不好好配合,帮派会让你任上政绩极其难看,祸端不断。碰到实在难搞的,挟持官员家人或直接夺其性命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那么嚣张?杀害朝中官员就那么轻而易举吗?”明夷作出惊讶状,实际她早就知道,只要看申屠兄弟在洛阳的排场便知,早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伍谦平说道:“东窗事发,不过是推几个山贼地痞出来顶罪,或直接扔出两具无名尸首,边说是已经伏法的凶嫌,谁能说得清。”

明夷复又想到自己与洪奕的一番交谈,皇帝任命的官员,执掌一方的长官尚且朝不保夕,性命如同蝼蚁,更何况他们这种小商人和烟花女子,不拼命去掌握武力与权势,仅有财富的话,那就是要命的祸端。

明夷看着伍谦平,总要表现出几分关切才好:“谦平兄定要小心行事,我可不希望有一日见到你有何不测。”

这话,也并非假装。朋友一场,甚至可以说互为知己,虽三观有别,但都是现实利落,也能互相理解的人,她比谁都希望伍谦平步步高升,顺风顺水。这些,伍谦平也懂,难得透露出一点温情的眼神:“明夷放心,我会小心,保住自己性命,也会护住你的周全。”

明夷脸上泛了些红晕,看了伍谦平一眼,本想说些浇灭这番暧昧气氛的话,又咽了下去,都是明明白白的人,何必那么煞风景。

伍谦平岂会不知她所想,干笑了两声:“是我唐突了,明夷有自己的爱郎保护,又将成为一帮之主,哪还需要我的庇护。”

明夷瞟了他一眼,也不示弱:“谦平兄将有魏小娘子要保护,哪顾得上我的周全。”

伍谦平见她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那你我扯平了。其实我原本还真有几丝醋意,明夷将嫁与他人,日夜恩爱,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终于不再悬空。但后来也想清楚了,你我能维持这多年的知己关系,也亏得不越雷池。我视你非一般女子,始终有着尊重和欣赏。若真成了夫妻,朝夕相看,终究两相厌弃,那才真是可惜了。”

明夷笑得甜美:“谦平兄说的句句是我心里话。我视谦平兄为知己,始终在心里留着一个不一般的位置。若成了夫妻,恐怕三两日就要打起来。明夷爱的是绫罗锦缎,豪宅广厦,谦平兄习惯了清苦,谨小慎微,若我嫁来,怕会害了你。”

两人说的,各自明白,只不过互相给个台阶,一半真一半假。互相欣赏是真,互不嫁娶的理由是假。伍谦平始终不可能将有价值的正妻之位给一个商人,明夷一来不肯为人妾氏,二来,遇上了时之初,原本还有些心猿意马,遇上命中之人,早就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臣

二人整理心绪,回到正题上。

伍谦平继续解释:“崔氏在朝堂之上想要任免地方官员,一是要想出种种理由向圣上进言,二还要顾及这地方官员背后的朝堂势力,颇为吃力。而这些年圣上有心削弱崔氏的势力,在重要府县的官员选择上尽量会避免崔氏一党。而令狐和韦澳都视崔氏为眼中钉,只是崔氏根基已深,没有那么容易拔出而已。”

明夷这才明白,崔氏这光鲜亮丽的招牌背后不是那么容易继续荣耀的,难怪处心积虑要控制江湖势力:“那当然是把控三大帮用以排除异己更加方便,甚至利用三大帮超越王法的能力将地方官员强制收为己用。对地方官吏而言,跟随哪一帮并没什么差别,一样是做狗,什么都比不过保住性命。”

“所以我愿意与明夷倾谈。”伍谦平夸赞道,“大多男子的见识和智慧并不如明夷。”

“那是谦平兄教导得好。”明夷随意应承了一句,继续问道,“崔氏对四大家血案怎会再生疑心?都这么多年了。”

“最近江湖不太平。天一帮和申屠世家都有不服崔氏主宰的迹象,我接任联络使后,他们表面上还算客气,但也只是应酬过去,许多大事都不与我商量。虽然崔氏在两个帮派中都安插了眼线,但重要的讯息他们都只信得过身边几个同甘苦之人,因此我也拿不到什么消息去质问。”伍谦平大有受挫之意,看来他在官场举重若轻,到了这些江湖草莽面前,还真是碰了不少钉子。

明夷猜测道:“崔氏是觉得他们不臣的原因是背后有其他人撑腰?”

伍谦平摇了摇头:“我倒不那么认为。合久必分是理所应当之事,当年三大帮未崛起,自然需要朝中势力当靠山,如今此消彼长,天一帮和申屠氏家江湖上地位已稳,且将地方官员牢牢控制,而崔氏反而有被圣上投闲置散之势。他们哪还甘心将搏命赚来的钱大把交给崔氏。”

“如果天一帮与申屠世家不再与崔氏合作,崔氏应当是元气大伤吧?如此说来,虽未必有其它势力主宰,但有煽风点火之人也并不出奇。”明夷觉得自己听多了这些事,越来越阴谋论。

“不过即使现在没有官场势力参与,未来也定会出现拉拢三大帮之人。长安不比其他地方,没有官场势力护航,哪个帮派都不容易站稳脚跟。而且崔氏近年也发现在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势力之外,各地小帮派有异常崛起的势头,怀疑有人在背后操作。”

“崔氏怀疑那是令狐或韦澳?”明夷感到一阵头疼,这两家,可都是和时之初紧紧相关。令狐也确实有下过这样的命令,虽然按时之初所说,他还未有什么大举动,但令狐这老狐狸未必会押在他一人身上,或有其他人在做这些事也不可知。

伍谦平眉头紧皱:“韦澳虽受圣上信任,但并无太多实权,在朝中得罪人多招呼人少,也无党羽。也正因他不结党,才得到圣上的倚重。他善于派暗探收集官员罪证,是长安官员最头疼的人物。若说他暗中支持各地小帮派,我觉得他并无此能力。而令狐,说不好。如今朝中也不是非崔即令狐的局面,我朝换了多少宰相?圣上多疑,最忌权臣,因此朝中新兴的势力非常繁杂,谁都有机会一跃成龙,所以也说不准是这些未露头的势力在暗中作梗。”

明夷听得头疼,也知这不是她能涉足的,只是劝道:“这样也好,如此的局势,才能给谦平兄上位之机。”

“所以我才希望明夷你的上官帮派能雄霸江湖,这样,我也有足够的资本。”伍谦平说到此,目光灼灼。

明夷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无论为己为君,我都会让上官帮派拔得头筹。”

伍谦平说道:“对了,还有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之事,崔氏也疑心是有人在操作。我只当不知,在你真正掌握帮派和武林之前,定要低调,这不用我嘱咐吧?”

明夷点头:“我明白,就让他们以为是幕后势力做的吧。对了,崔氏难道认定这幕后势力与当年四大家血案有关?”

明夷转着弯也要回到这个话题,这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

伍谦平应道:“正是如此,他们觉得那股势力灭了四大家,是要重定江湖秩序,从中取利,而蛰伏多年,是在暗中扩张,厉兵秣马。只是没想到没有崔氏手快,扶持了三大帮出来并迅速扩张,坐收渔翁之利。那势力定然不服,决意一边扶持地方小帮派,一边接触被崔氏扶持壮大的三大帮,将这好处抢回来。”

“你怎么认为?”明夷觉得伍谦平并不认可崔氏的想法。

伍谦平说道:“我坚持我的判断,当年杀戮的目标都是掌握武学之人,前三家的掌门还有神秘失踪的一个阶段,很可能是被挟持。那么,凶手的目的是武学,可能是个极其痴迷武学,并执着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人。这事,可能与朝堂并无关联。”

明夷觉得他前半截是对的,后面便未必。如果被他说中,反而是好事,以时之初的年纪,不可能是这个武学疯子。

“如果硬要说与朝堂有关,但就是朝中有人要培养出这么一个天下第一高手,作为自己的杀人工具和保命绝招。”伍谦平继续说道。

明夷的表情僵硬了,努力挤出点笑容:“谦平兄也太天马行空,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伍谦平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只是我胡思乱想的一种可能而已。对了,我还有一事,三日后我们可能还得见面。”

“三日后?是石若山和陶三娘的大婚日?”明夷很高兴他换了话题。

“陶三娘亲自写信邀我前去,桃七帮可是现在唯一听话的帮派了,我还是得给她这个面子。到时,应当能见到你未来夫君吗?”伍谦平轻描淡写说着,给明夷倒了杯茶。

明夷心不在此,茶也不饮,应了声:“应当会见到。”

“那我倒很期待三日后了。”伍谦平笑道,“明夷既不喜欢我的茶,又心神不定,我就不再强留了,反正很快就要见面。”

明夷如蒙大赦,匆忙告别。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五章 现行

伍谦平打开书房门看了下,那小管家倒还挺谨慎,果然远远得守在院外。

“送你一程。”伍谦平拿下墙上的灯笼,让明夷跟随着。

明夷客套了两句:“不用劳烦少尹大人了,这儿我熟悉得很。”

伍谦平执意不让:“或许是最后一次陪明夷走这一程。”

明夷知晓他的意思是府中并不安全,隔墙有耳,且与魏氏成婚之后,恐怕再也无法邀约自己到少尹府相会。

伍谦平自然是不乐意的,他在这世上,也只有在明夷面前能说两句真话,默契到了,哪怕不说话,相对着,也有种安心之感,这是有别男女之情的信赖。

若在数月之前,刚到这世界的那段日子,明夷应当会因此事而伤怀一阵,但那是基于无助而非纯粹的感情。而时之初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心中便再无任何缝隙容得下别人。不用再偷偷摸摸来少尹府,夜半孤男寡女于一处,明夷只觉得轻松许多。不止为了不让时之初对她有所误解,也为了

二人各怀心思,默默行了一段,到门口,伍谦平支开管家,让他去书房收拾,与明夷在府门处话别。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都未对视,各自低头不语。明夷觉得如此更加古怪,只想快些把需要交代的说完:“那以后我们如何互通有无?”

“我去容异坊找你吧,夏幻枫与你交好吧?以我身份,去行露院不太方便,去拾靥坊就更加古怪。”伍谦平似笑非笑道,“何况我也不想给明夷增添麻烦,惹得你未来夫君不悦。”

“他心胸宽广,更是信得过我。”明夷不由自主抢白道,谁也不得说她的之初半句不是。

伍谦平看着她,眼里竟然闪出一丝温柔,声音也带惆怅:“待你二人成婚,我再办我的事。”

“为何?”明夷没想到他会如此打算。

“到时,人人都知是明娘子当了帮主之后,喜新厌旧,对我始乱终弃。我也好做个痴心情伤,死了心另娶的可怜人。”他眼里已经忍不住闪出笑意,

明夷正想拆穿他的故作可怜,他突然俯身过来,在她耳边,贴得极近,身上的茶香味带着温度扑面而来。明夷正要退开,被他双手按住肩膀:“就说一句话,希望你的爱郎,真如你所说,心胸宽广。”

明夷正想追问,他已退后几步,关上府门,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三日后再见。”

明夷转身,寻不见自己让守候在外的马车,烦躁不已。这么晚了,没有马车怎么回去?实在不行只能再麻烦伍谦平一下,借匹马代步了。

正心烦,远远听到马蹄兴奋蹬地的声响,循声看去,树下还真有匹马。明夷怀疑是马夫给留下让她使用的,走近,越发觉得不对劲。

容异坊的马哪有这般体型壮健,不对,越看越眼熟,这是无疆……

脑中嗡一声,已经失了方寸,有无疆,定有时之初,完了。

完全不知他是从哪里出现,大概从树上下来吧,宽阔的胸膛带着熟悉的药香,正在她的身后,她却不敢回头。

“很晚了,回去吧。”他上马,轻轻一拉,她已经稳稳坐于他胸前。

明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像心虚一般,憋了半日,只说了句:“他急着传话让我过来,商量要事。”

“哦?什么事?”他问得轻描淡写,像是对答案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随口接着她的话而已。

明夷倒一时语噎。偏偏今天所说,是不能悉数告知的,总不能说是明夷怀疑他与四大家血案有关,伍谦平替她打听,而崔氏也对此案重生怀疑。原本她打算回去路上好好想个周全的理由,没想到出门便遇上之初。

这一愣,显得她更有所隐瞒,慌得脸色通红,勉强镇定下来,说道:“说他将与魏学士之女成婚,以此谋求魏家支持他成为新任京兆尹。也说了些如今朝上的局面,崔氏对三大帮逐渐失去掌控,尤其是天一帮与申屠兄弟,怀疑有其它势力在于这两家接触。而三日后石若山的大婚,伍谦平也被邀请了,我想他或许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帮助。”

明夷将无关紧要的事一一说了,心跳依然激烈。

时之初对此果然没有太大兴趣,只嗯了声。

明夷自找话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应道:“见你深夜未回,怕有意外,去行露院看了下,说你要了马车离开,便知定是来少尹府。夜深不安全,还是接你回去较好。”

明夷听他言语中柔情不减,放心了些:“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时之初未应她的茬,却说道:“那就是伍谦平?长得很俊秀。”

明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该死的伍谦平,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今天要送,还穿一身不正经的衣裳,平素都是圆领袍子密不透风,今天这身虽穿上了外袍,但也看得出里头的丝袍薄若无物,希望时之初的眼神没有那么敏锐。

怎么办?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那么阴沉,又太瘦,哪里俊秀?我还是喜欢身材壮健,笑起来温暖的男子。”

感觉得到时之初微微俯下身,在她发间亲了一下:“口甜舌滑,跟谁学的?”

“当然是跟你咯?”话题向**方面发展,明夷舒了口气。

“那就早些嫁给我吧,别耽误人家少尹大人的婚事。”时之初淡淡说道。

明夷心里又咯楞一下,惨,他显然是一个字不漏把两人在门口的对话听了去。她一字一句回忆,是否有什么不能被他听到的话,好像还算比较妥当。

“我若想嫁时候便嫁了,与他有何相干?”明夷觉得自己像是在垂死挣扎。

时之初没再提婚事,只问了句:“他最后与你说了什么?能说吗?”

明夷恨得牙痒痒,她现在才想起来,伍谦平定是看到树下的马,料到他在观望,故意与她做出亲昵模样,难怪会莫名其妙最后来那么一句。

总有一天,她要把这耍弄之仇加倍奉还!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六章 鸿门

“他说,希望我的爱郎,真如我所说,心胸宽广。”明夷气呼呼地回答。

时之初哈哈大笑起来,揽住明夷的腰身,快马加鞭,直奔新昌坊而去。

闺房之中,明夷瞧着灯光中轮廓分明的爱人,越看越是欢喜。虽只不过两三个时辰不见,真如数月一般。看不腻,爱不够。

黏到他身上,手也不安分,将他衣衫松开,在他胸口摩挲。

时之初笑着抓住她的手:“怎么?不怕我给你种下孩儿?”

她吃吃笑着,手挣脱不开,便将头颈凑过去,含住他的耳垂:“不怕,你能种几个就种几个。”

他身上一热,放开她的手,半躺着,靠在床头看她。

她未熄灯,将衣衫件件褪去,直到光洁诱人的身体被他一览无余。欺身上去,将他视作一块甘美糕点,一寸寸品尝。

听得他呼吸粗重,逼得他反客为主,容得他肆意妄为。

直到酣战三巡,他沉沉睡去,明夷身上虽疲累无比,脑中却异常活跃。

难怪许多人珍视初恋,小时候真是傻傻地去喜欢,痴痴地去付出。年岁长了,历练多了,或许这爱情更炉火纯青,火候更好,但总是不一样了。

比如她明明清楚自己月事将至,不会有怀孕之虞,也要说得不顾一切欲火焚身。

比如她故意点着灯,在他面前解开衣衫,不过是为了卸下他最后一点怀疑,证实自己未被人染指。

看似处心积虑,实际做起来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并无太多的思考衡量,只是本能地去维护这段感情而已。

成年人的爱情,是鸡尾酒,两成眼缘皮相,两成精神默契,两成互利相当,两成鱼水和谐,还有两成难得糊涂。有错吗?并没有。是爱情么?必须是。一成成对了味,才能历久弥新,难道不好过虽纯粹却经不得风雨摧残耐不住人心变幻的感情?

如今,她可以拥有这完美的爱情,如果她愿意难得糊涂,忘了什么四大家什么血案。

但她过不去。

接下来的两日,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清闲。胤娘在行露院,受着洪奕和绫罗的最后培训。夏幻枫忙着布置容异坊,准备迎接半个江湖的贵客桃七帮帮主大婚可能是近年来江湖最大的事件了。

连山、成言、葵娘和五郎七郎各司其职,拾靥坊的生产销售算是上了正轨。

殷妈妈这几日在四君子照顾下,恢复特别快。

时之初被派去山里找缪四娘索要最烈性的**药,顺便让四娘看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储伯颜来时,扑了个空,极为失落,明夷便让成言回来带他一日,做些基础训练。

将伯颜送回,成言欲语还休,磨蹭着不回西市去,明夷知道他是对时之初收这个关门弟子心有不甘,便留他下来,劝慰几句。

又找了夏幻枫把详细的计划告知,让她去调整安排。既然交给他,便可一切放心,只待肖氏与小马到来上官帮派算集结完毕。

如此到大婚前日,夏幻枫终于让人捎了消息来:肖氏夫妇到了。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难得见他眼中竟有些紧张,可见他对他的阿爷真的是十分上心。从小失去阿娘,又被迫离开阿爷身边,这么些年为令狐卖命,都是为了保护阿爷,如今有了线索,难免近情情怯一般,格外紧张。明夷想着,忍不住为他觉得心疼,牵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我们一起去吧。”

之初明白她心意,笑了笑:“没事,我去不去都不打紧,待你有机会与他们独处,让我在旁能听到便好。”

明夷摇头:“你跟我一起去,也好观察一下这两人究竟什么路数,城府如何。这对于我们日后与他二人谈判也有好处。”

时之初认为有理,不再多言,一同赶往容异坊。

容异坊为了明日的婚典已经被打点得金碧辉煌,处处批金挂红,大幅的喜字都是蜀锦绣金,显得格外豪气。

这两日容异坊都闭门谢客,引得不少老饕在此望铺兴叹。一名小厮守在店外,专等明夷和时之初前来,接了二人,直上雅间。

这间雅间是整个容异坊最宽敞的,进门,已坐了一圈人,只等他二人。

除了风尘仆仆赶来的肖氏夫妇和马成凌,前几日曾聚首的花子贤、储娘子与储伯颜都在。伯颜见二人来了,兴冲冲迎过去,行了大礼:“师父、师娘,你们终于来了。”

肖氏夫妇对视一眼,都看向储娘子。

储娘子浅笑,说道:“伯颜最近热衷武学,我便求代帮主,让时大侠收了他做徒儿,也好遂了他的心愿。”

肖栋说起话来有些瓮声瓮气,鼻音很重:“储娘子真是很疼爱伯颜啊,难得明娘子也肯成人之美。”

明夷注意到储娘子已改了口,而肖栋看来并不认可。

夏幻枫张罗两人坐下,笑道:“难得我们上官帮派能在长安聚首,明日就是石帮主的大日子,今日不能饮醉,便喝些我酿的青梅酒吧,酒不烈,少喝些无妨。”

马成凌的神情看似疲倦,但热闹的事总少不了他:“若是酒味太淡我可不收货,我还要和姐夫痛饮几壶呢!”

明夷的眼睛始终在肖氏夫妇身上。

肖娘子肖熙是个不露相的真人。这都见过几次了,明夷竟然还觉得她的脸有几分陌生。仔细看看,这位肖娘子有一种旁人难及的本事,就是让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相貌极为平常,五官都不出彩也不丑陋,放在一起十分和谐,和谐到像是水墨画晕开了一般,留不下任何印象。衣着打扮都是如此,是最平常的模样。

与相貌的普通相比,她气韵之淡才最稀奇。感觉不到她的情绪,却并非冰山一般的漠不关心,而是戴着假面一样,客套得笑着,点着头,眼里一丝情绪都没有。

与肖熙相比,肖栋要容易看透些。至少,现在,他满脸都是防备与不满。明夷成了储伯颜的师娘,又是马成凌的姐姐,夏幻枫原本就和明夷一同在长安发展,走得近,花子贤不用说,都知道他是夏幻枫的人。看来,他们夫妇是被孤立了,这,是一场鸿门宴。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双雌

肖栋对于眼前的局面有些怨怒,冷哼了声:“这怎么算是帮派聚首?石帮主为何不在受邀之列?怎说石帮主还在帮主任上,即便有了代帮主,也该唯帮主之命是从。难道你们是想商讨什么不能让帮主知晓的事吗?”

明夷注意到肖熙眉头微微皱了下,眼神依然未变,但显然是对肖栋如此冲动的言语有所不满。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开口。看来也想看看对方会作何回应。

夏幻枫摆了摆手,让斟好酒的胡姬退了下去,面上笑意未减:“明日便是石帮主大婚之日,我们怎能扰他休息,若不小心喝多几杯,明日洞房若力不从心,我们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马成凌与花子贤旁若无人大笑起来,储伯颜低头偷笑,储娘子在旁咳嗽一声,他赶紧忍住,作乖巧状。

肖栋气得脸如猪肝色,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金黄色的酒液撒了满桌,从桌沿滴落下来,在瞬间安静的雅间内只听到滴答滴答的酒液落地之声,散着幽幽的青梅香。

明夷看他如此用力,轻薄的白瓷酒杯却未磕破,可见是手不能提之人。

夏幻枫首先恢复反应,唤人来将桌上收拾好。

香软貌美的胡姬笑盈盈过来,向肖栋柔柔弯下腰肢。肖栋见这阵势,气势一下被打灭了,连忙让开,退后时碰到椅子腿上,差些跌了一跤。

肖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才让他免得失礼人前。她眼里终于算是有了些活人的情绪,虽只是一闪而过,那是对自己丈夫的不耐烦和厌弃。

这局面,明夷也不适合出头说些什么,都是位任副帮主的夏幻枫主持大局。

夏幻枫起身,亲自给肖栋又斟上一杯酒:“肖长老想多了,今日只是我做东,欢迎两位首次来到长安,也慰劳下小马,他连日赶路定然辛苦。并非什么商讨大事的场合,何必拘泥谁在不在。”

马成凌难得肯认同夏幻枫的话:“我这把骨头都快散了,正需要美酒佳肴,晚上再去行露院继续喝,那就更美了。”

明夷撇了他一眼:“明天是石大哥的好日子,酒宴散了你就早些休息,别误了大事。”

小马挠着头傻笑起来:“姐姐说得对,那这顿酒一定得喝好!老肖,你也别找事儿了。”

肖栋狠狠瞪他一眼,知道跟这混小子也说不清,哼一声端起了酒杯。

原本这酒就安安分分喝下去,虽有几分尴尬,总还各自忍耐,维持着表面和平。未料储娘子发了难。

她悠悠说了句:“肖长老似乎对代帮主人选有所不满?难不成想自代帮主之位。”

肖栋刚想开口,肖熙拿起面前的酒杯细细啜饮了一口,轻声说道:“很香。”

肖栋面色深沉了些,说道:“我何德何能任帮主之位?只是这位明娘子可曾为帮派做出什么了不得的贡献?我怕帮众不服。若是夏副帮主代理帮主之职,我自然无话可说。”

储娘子寸步不让:“我想知道肖长老心中,石帮主为大,还是上官帮派为大?”

肖栋愣了下,不知她意欲何为:“石帮主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也是老帮主的女婿,名正言顺。石帮主与上官帮派自然是一体的,何分大小?”

“若肖长老视石帮主为大,唯其马首是瞻,那么,明娘子任代帮主是石帮主亲口指定,断无怀疑之理。”储娘子素非好相与之人,有咄咄逼人之势。

肖栋被她将了一军,慌忙间只知看向肖熙。肖熙抬起了眼,回应道:“我二人受石帮主所托,殚精竭虑,所为者,希望上官帮派发扬壮大,我等作为长老也罢,帮众也罢,能得到帮派庇护,得以丰衣足食。我夫妻二人日夜所念,一不负石帮主赏识之恩,二不负襄助帮派之责。仅一句石帮主指定,便让我二人听从一个初涉江湖的女商人安排,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肖熙目光灼灼,不卑不亢,言辞间滴水不漏。明夷更加肯定,这二人间,肖熙占了绝对的主导。

明夷正要开口说话,坐在她身旁的储娘子暗地拍了拍她的腿,让她稍安勿躁。

储娘子与肖熙算是正面杠上了。明夷眼前刀光剑影,一个是做了十几年店铺生意,与私盐商一道,提着脑袋做买卖的铁血娘子,一个是出身神秘,精于算计,实际上掌管一方高利贷生意的辣手人妻。储娘子vs肖娘子,即使沉默也让人感觉得到剑拔弩张,空气稀缺。

储娘子摆出笃定的笑容,回应道:“既然是为了帮派好,更应当支持明娘子代任之事。论对帮派的关心,上官帮派是我舅父和外祖两代人呕心沥血数十年打下的基业,颜说一句,在座没有一位比我更希望上官帮派发扬光大。我相信明娘子有此心也有能力做到,愿与她并肩作战。论远见卓识和帮内职位,夏副帮主最有发言权,他亦看好明娘子的能力品行。不知两位肖长老是因何要着意反对呢?莫不是怀疑我与夏副帮主都有谋害帮派之心?”

储娘子表情虽温和,言语铿锵有力,态度亦十分强硬。明夷看众人的态度,夏幻枫貌似对储娘子的战力很有信心,悠哉旁观;储伯颜难得未露出惬意,瞪着肖氏夫妇,横眉冷对,大概虽不十分清楚,也知道那两人与师娘也与自己的阿娘作对;马成凌有些不安的样子,花子贤只当无事,拉着他喝酒。

肖熙怎会轻易被这番进攻逼退,甜甜一笑,倒是添了三分姿色,对夏幻枫说道:“夏副帮主见谅,我怎会质疑你的眼光与忠诚,只是若非储娘子说出,我还不知你与明娘子交情如此深厚。这青梅酒着实美味,不知我能否再讨一杯?”

她不正面回应储娘子,反倒与夏幻枫说话,一来是打乱了储娘子进攻的节奏,二来也想暗示夏幻枫若想表示自己并非因私交而维护明夷,最好不要插嘴。

夏幻枫当然看得透这招,也不着急,乐呵呵给她斟了酒:“肖娘子喜欢就好。”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八章 迎亲

储娘子被肖熙如此一打岔,气势减了一半,且肖熙的架势,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之前那番狠拳,像打在了棉花上,轻轻松松被卸了力。

此番,便是肖熙回击之时。

她举起手中青梅酒,叹道:“真是香甜清爽的好酒,加上这一桌的佳肴,又有旧友新知,高朋满座,本应当是难得的一场欢宴。我外子是个鲁莽人,全然不会知情识趣,坏了大家兴致。我替他向诸位赔罪,先饮一杯。”

肖熙一饮而尽,桌上诸人也不好不给面子,都喝尽杯中酒。

肖熙又说:“在座都是自己人,我二人确对代帮主人选一事有所疑惑,但这事说开便罢,既然是石帮主委任,又受到各位的首肯,那明娘子定是有过人之处。我夫妇二人与明娘子相识得晚,也未深谈过,不明就里,多有得罪。”

肖熙自斟一杯,向明夷举了举杯,又饮尽。

明夷也不遑多让,再饮一杯,回应道:“待明日之后,还请肖长老夫妇到我府上一聚,相信所有的误会会因此冰释。”

肖熙笑道:“一定。”

原以为这番争斗总算告一段落,桌上满满的佳肴不容辜负,大家避过帮务,谈天说地,吃喝一番,也算开怀。

到筵席将散,肖栋一句话让气氛又紧张起来。

他带三分醉意,看着明夷:“明日之后明娘子便是丰帮主了,哦,是代帮主。不过今晚看储娘子那全力相护的模样,真以为明娘子不是要当代帮主,而是要对石帮主取而代之呢,哈哈哈哈。”

储娘子正要开口反击,被明夷拉住,笑着对肖熙说:“肖长老定是喝多了,还劳烦肖娘子多多照顾。这种逆反之话,我们都当未曾听过,醉汉之言,岂能当真。”

肖熙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明明是自己的台词,硬生生被明夷抢了去,弄得她也无话可说,只得应承:“多谢明娘子关心,我们先回客房休息。”

夏幻枫唤了两个胡姬来,要帮着肖熙扶肖栋回房。肖熙摆了摆手,让胡姬退开,自己搀扶着肖栋,走得万分辛苦。

明夷笑着摇了摇头,对时之初咬耳朵:“她还挺在意她夫君的。”

时之初笑道:“未必。”

余下众人各自散去,明夷再三叮嘱夏幻枫明日之事,安排周全。夏幻枫表示不用担心。

与时之初先至行露院,翻窗将**药送到胤娘手中,再回新昌坊,算算也睡不到几个时辰了,况且她满脑子都是明日之事,恐怕躺下也睡不着。

时之初看她焦虑至此,说道:“等会儿我给你好好推穴一阵,我怕你睡不着,身子受不住。”

明夷笑了笑:“有你在,我都不担心。晚上这顿酒,可看出什么了?”

时之初说道:“肖氏夫妇之间,肖熙占着主导,这十分明显了。我们要说服的也只有肖熙一人,她比起肖栋,更加冷静清醒,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她定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

“你方才说她未必在意她的夫君,是何意思?”明夷疑惑道,“我看她都不愿让别的女子触碰肖栋一下,占有心极强啊。”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看她对肖栋似是十分不屑,像对不争气的下属一般。加上他二人是自小一起被收养,兄妹相称。一个这么厉害的女子,怎会倾心于一个才华样貌都欠奉的男子?只是相依为命如同亲人罢了。不让胡姬搀扶,恐怕是担心肖栋酒后出丑。”

明夷回想了一下肖栋的模样,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又会冲动坏事,还真不像是会让肖熙心动的男子。

明夷想着,捂嘴笑道:“他二人夫妻多年,膝下尤虚,会不会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时之初哈哈一笑:“这我就看不出来了,你自己问肖熙去。不过这也说不得准,我们也未有孩儿,夫妻之实倒是有了许多次……”

话未说完,明夷一脚踹过来,未踹到时之初的腿,自己倒是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时之初连忙伸手扶住她,掩不住笑意。

明夷哼一声,不再搭理。

时之初不得不换了话题:“今日那肖熙绵里藏针,字字句句针对你,你还真沉得住气。我以为你会忍不住与她唇枪舌战一番。”

明夷一脸得意:“既然有储娘子挡驾,我何必锋芒毕露。还没到时候而已。明日不仅仅是石若山的大婚,更重要我们还有连环美人计,这个成败过于重要,我哪有闲心惹事。今天便示弱一番,过几日我定让她甘愿为我犬马。”

时之初笑道:“你哪里吃亏示弱了,比狐还狡,比蛇还滑。”

明夷佯装不懂,凑近些,压低声问:“夫君是夸我比狐狸精还魅惑,冰肌雪肤好比美女蛇吗?”

时之初伸手过来用力捏了一下她下巴:“小蹄子别作妖,今晚好好休息。”

一夜脑中翻腾,若非一早时之初为她推穴,明夷怕是要昏昏沉沉去到婚典现场。

有了精神,明夷便拉着时之初,炫耀她特意为这次大场面给两人新做的“情侣装”。这可是她和时之初第一次以未婚夫妇名义出现在正式场合,必须要有模有样。

时之初那件,是浅蓝丝袍为底,外袍为深蓝紫蜀锦,银线绣云纹边,配了紫色翡翠腰扣,极为华美,更显得他气宇轩昂之余多了几分潇洒俊逸。

明夷的用色与时之初的呼应,只是浅蓝丝织长袍在外,露出里头深蓝紫蜀锦的褶裙,发簪也是紫色翡翠。相比时之初的华丽,明夷的反倒内敛低调,和谐之余,也避免夺了陶三娘的风头。

而送出的贺礼是一对金童玉女,黄金打造的童男,玉雕的童女,小巧玲珑,价值不菲。也象征着对他二人子孙满堂的祝福。

时之初对这安排也是赞不绝口,二人这一身行在街上,倒更加引人瞩目,羡煞旁人。

容异坊外,半条东市大街都挂上了红绸绣球,准备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容异坊门口,一身喜服的陶三娘已经站在中央,未披盖头,满脸期盼又带些紧张,向街南头张望。

明夷没想到会是陶三娘在此迎亲,转念一想,是石若山入赘,仪式自然有所不同。 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三观

陶三娘的身边,陪伴着一身鹅黄色裙装,显得清新可人的夏幻枫夏大老板。她难得如此素净,看来也是顾及到陶三娘的颜面。

明夷与夏幻枫过去送上新婚礼物,与陶三娘寒暄几句,便站在夏幻枫身边,陪着等待新郎官的登场。

上官帮派诸人大多住在拾靥坊中,一早便帮着各种张罗。吉时拜堂之后,便是婚宴,宴席一直会持续到下午,为了给客人们解闷,夏幻枫安排了不少表演。重头戏当然是来自行露院的舞姬。明夷想到此,胃部都有些微的痉挛,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毕竟还有两个时辰,才会轮到胤娘上场。

其他的客人陆续到场,而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客人被邀请先至桃七帮的旅社,与新郎官一同前来,以壮声势,也表现两家客人的尊贵。

既是江湖帮派的联姻,又是男子入赘,这场婚典注定与众不同,吸引万千好奇者。消息在坊间飞快传播,涌来观礼的人也越来越多。幸而众多兵吏及时到达,在街中间留出一条足够四乘马车通过的道路。

兵吏控制人群之时,难免嘈杂喧闹,各人推推搡搡,亦有商户抱怨影响一日生意的,邻近的商户听不过,说容异坊给了周围商铺不少补贴,比往常半日开门经营的利润多,抱怨者露出不屑之色,却也不敢再多说。

明夷惊异于夏幻枫的大手笔,他能短短时间在长安铺设如此的人脉也不足为奇了。这种方法几乎无法复制,因为很难再出现像夏幻枫一样的疯子,他不在乎钱帛、美色,不会对任何稀奇的珍宝动容,得来的钱财会尽数花在该花的地方。别人花钱铺路是为了赚钱,而他是为了能花更多的钱,铺更广的路,到达最后的目的。

因此,他摆出的排场,使得在任何人眼里,夏幻枫都是一个神秘莫测实力不可估量的神秘大掌柜。

宾客陆陆续续到齐,吉时越来越近。容异坊内已高朋满座,只待新郎官的到来。街上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听得到马蹄阵阵车轮滚滚,众人一致向街头观瞧,想最快一睹新郎官的风采。明夷也不例外,侧过身观望。

确有一马车缓缓驰来,明夷观瞧这马车未作装扮,十分朴实,便知并非石若山一行。容异坊附近的兵吏队长紧走几步到马车旁,为车内人撩帘护驾。

如此姗姗来迟的,只有桃七帮邀请的贵宾,未来的京兆尹热门人选,我们的伍谦平少尹大人。

他今日穿一身浅蓝色丝袍,儒雅清隽,下车时目光扫了一圈,落在明夷与时之初身上,露出一抹令人寻味的笑容。

陶三娘与夏幻枫上前一步,以表对这位少尹大人的尊敬。少尹官职虽级位不高,但比起忙于朝政大事的一二品大员,他才是在长安最有用处、管得上事说得上话的人。对桃七帮来说,他还另有一层身份,是桃七帮与背后靠山崔氏家族之间的联络人。桃七帮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因此越是要巴紧崔氏,索要些便于她蜀锦生意的特批权。

明夷却是皱了皱眉,今日怎如此出师不利,精心为自己和时之初定制的情侣装好死不死和伍谦平撞了衫。他那身浅蓝色袍子的颜色质地与明夷的外袍一模一样,那些原本就爱传她闲话的东市掌柜伙计们纷纷投来暧昧的目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的笑容十分下作。

明夷实在想抓一把福豆,喊声恶灵退散,往伍谦平身上砸去。虽然明知这也不是他故意而为。

可接下来的事就更让她抓狂了。陶三娘请伍谦平先到坊内就坐,看茶,夏幻枫也特意安排了两名最美艳的胡姬接待。伍谦平却摆了摆手:“我在这儿等待一会儿,也想第一时间目睹新郎官的风姿。”

陶三娘拗不过他,特意让出右手边的位置给他,他却偏偏转了个圈,要站在明夷身边,说想与旧友说两句话。

这样,明夷右手是时之初,左手是伍谦平。如此站位,看热闹的人更兴奋了。明夷的脸都绿了,压低声音道:“伍少尹还是到里头坐着,如此不合身份。”

伍谦平笑道:“什么身份,这又不是府尹衙门。你我都是观礼之人,共贺新人之喜。这位便是明夷的未来夫君吧?头一次见面,便在这大喜的场面,真是十分吉利。”

时之初泰然自若,向伍谦平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伍少尹大名,明夷常与我提及,伍少尹对她多有提携,是良师益友亦是兄长亲朋。”

伍谦平听言,眉头一挑,看着明夷:“未想到明夷对我如此高评价。”

明夷心里头原本就烦乱,看他有意添乱,气不打一处来,念及一会儿可能还要有求于他,也不好发作,只瞟他一眼:“听说伍少尹此次要担当主婚人,责任重大,不如早些去做准备,现下也不是寒暄之时。”

伍谦平看着两人一应一和,十分无趣,又打量了时之初一眼,意味深长地冲明夷一笑,便走开,入内上座。

明夷担心时之初有什么想法,轻轻把手放在他手掌之中。时之初感觉到了,便柔柔握了一下,手中的热力传来,使她心头都暖了起来。这种踏实与信任之感,于她,比多少**夜晚更重要。

只是,自己何时能心无芥蒂如此信任他呢?

快了。若他从肖氏夫妇身上得到他阿爷的下落,得以摆脱令狐的控制,他便可与过去的生活作别,即使曾沾染多少血腥,也会淡去。总有一日,他会愿意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对他或她,都是解脱。

若之后夏幻枫去寻访那些四大家的幸存者,得到了确实的证据,血案与他有关,那么,她也会去正面这个问题。

想着,她一阵心悸,为何她潜意识是确定他与那些事脱不了干系?为何不管他是什么角色,她其实都会找到借口去接受去理解,都一样会与他休戚与共。

这,不符合她的三观啊!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章 婚典

一阵骚动,乐声四起,石若山的登场把明夷乱成麻的思绪打断,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与想象中不同,石若山是骑马而来,一身红装,满面喜气。身后跟着十几匹马和四辆马车。一辆坐着陶三娘的姐妹,另外两辆是桃七帮准备的“聘礼”,并不卸下车,只是用以彰显主家的财雄势厚。最后一辆是夏幻枫为石若山准备的嫁妆,待婚典之后,一并送回桃七帮。

如此折腾,只因婚事仓促,陶三娘并未来得及在长安另建新宅,只得将旅舍改建一层,当作二人暂时的居所。但据明夷看来,这并非时间问题,而是桃七帮着实没有这番实力,原本想寻个屋宅,看了几处都无力承担。石若山既然是入赘,断无由上官帮派出钱的道理,夏幻枫也不做这个冤大头,只将容异坊借出举办婚典,承担婚宴费用,当作他个人的贺礼,已经十分大气。

石若山身后的十几匹马,载的不是十几个汉子而已,而是半个江湖。

龚君昊,领着两位护法叶和刘义宗。叶所到之处,收获一片女子的秋波。石若山今日盛装,又神采飞扬,比平日倒是俊了三分,但与叶一比,便如路人站在偶像面前,只能做个背景板。

明夷偷偷看陶三娘的表情,饶为有趣。她在控制着自己不看叶,但明显失败了,只一眼,便一阵失神。再看回自己的夫君,眼里已经是满满的失落,毫无新嫁娘的娇羞喜悦了。

作为女子,陶三娘已经是最有能力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个。可惜,第一败给才貌不相当,她根本入不了她心上人的眼,第二败给一帮之责,她的婚事,已经与自己的喜好无太多相关,第三败给他人之谋,将她与石若山配作一对,是明夷和夏幻枫计划中不可缺的一环。

想到此,明夷看热闹的兴致又没了。虽然陶三娘决定与石若山成婚是有自己的利益考虑,但终究明夷狠狠推了一把,在明知石若山是杀妻渣男的时候。

她始终亏欠陶三娘。

天一帮除了帮主和护法,还来了四名身材壮健的男子,也当是帮派的骨干,算是给足了桃七帮与上官帮派的面子。当然亦有自己的打算,这是在所有来贺的江湖同僚面前立了面旗,天一帮正式,将重心立在长安,谁要来分一杯羹,便先问天一帮肯不肯。

与天一帮相比,申屠世家要低调得多,只来了申屠又,跟着三个帮里的兄弟。申屠又原本就身材瘦小,骑在马上显得气势不足,那三个申屠家的兄弟穿着也很随意,或高瘦如竹竿,或矮胖如球,面上看来有些掉份。只有江湖中人才懂得,申屠世家自山贼盗匪起家,招揽的是奇人异士,多有面目可憎者,却不可貌相,各有各的绝技,不好对付。

申屠又出马,申屠一未现身,既已表现出申屠世家对陶三娘与石若山的尊重,又不显得有在长安插一脚的野心,避过一天帮的锋芒。虽然申屠又是连夜赶来,饮宴后又要离去,连夏幻枫都未来得及多做接触,但这样的安排,也在她意料之内。

众人下马,都立在一旁,石若山居于中。有小厮在地上铺设五只棕色绸布口袋,让石若山一步步踩着直到陶三娘面前,取传宗接代、五代同堂之意。

陶三娘接过小厮手中的戒尺,在石若山肩头一点,便如同撩了盖头,及告诫入赘的新郎官要遵守主家的家规戒律,否则主家可以予以体罚。

夏幻枫主持着这些约定俗成的仪式,并已是极为简化。若按传统,男子入赘要经历的种种表示放下自尊,顺从卑微的仪式十分繁复。明夷看得都有几分尴尬,在场的男子难免露出各异的神色,或鄙夷或嘲笑或怜悯,尽管都尽力掩盖,眼神却不能骗人。

石若山应当是第二次经历这些仪式了,上一次有老帮主在堂,又是渔民小子娶帮主之女,仪式定然做足。也不知他当时作何感受,一个自尊自负的男儿,恐怕会深埋其怨恨来吧。

现今看石若山的表情,十分坦然,笑容不改。这人也算是能人所不能了。

新人入内,贵宾跟随,一一入座。

容异坊大厅中,布置了用以拜堂的高台。台上挂着武圣关公像,摆着两张铺绣锦高椅。夏幻枫请伍谦平坐了一边。双方都无父母在堂,也无兄姐叔伯,另一边便空着。

拜武圣,以求武圣保得平安富贵,昭示江湖中人忠义为先。

拜天地,求天地印证同心同德,扶持终老。

拜主婚,谢尊长见证二人合卺之喜。

礼成,新人上二楼去更衣休息,宾客入桌,送上甜汤,共祝新人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明夷和时之初与上官帮派几位长老坐了一桌,夏幻枫则陪同伍谦平、龚君豪、叶、刘义宗、申屠又等人,生意上的贵客则由桃七帮几位姐妹招呼,三张主桌位于最前方。菜色早已定好,厨房严阵以待,每桌都有胡姬上菜侍酒,厅内人声鼎沸,却也秩序井然。

新人复又下楼,陪宾客欢饮。

酒过三巡,高台上桌椅早被撤走,被当作了小戏台。咿呀南曲之声,恰作宾客的背景。

台上表演的换了两拨,明夷心跳越来越快,鼻梁上渗出汗来。时之初从她袖中取了丝帕,给她擦拭了一下,安慰道:“没事。”

只两字,也不可多说,却已足矣。

酒足饭饱,不紧要的客人多有辞别。但三张主桌的贵客早定了夜里还要与新人再饮一轮,依然坐定。胡姬撤了酒菜,换上茶点。

夏幻枫与龚君昊耳语了两句,龚君昊微微点头,唤刘义宗随夏幻枫出去。明夷猜测他是向龚君昊借可靠的人,说有人欲坏好事,不想惊动主家。叶原本也想出去透气,被伍谦平拉住,与他共议茶道。

不一会儿,夏幻枫独自回座,介绍道,请了长安最好的舞姬,请诸位鉴赏。

明夷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刚开始做策划总监,负责活动总场控时,自己策划的秀要从纸上变为现实,她脑中会有一百种搞砸的可能,压力大到透不过气来。而这一场美人秀,砸了,不要钱,要命。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速

邢卿抱着琴回了座,明夷的眼神跟着他,见他在往门口观瞧,便也顺着他眼神寻去。

明夷所见到的不速之客令她大出意外,却也让她放下了心,明白为何邢卿会被影响,出了岔子。

这人,太久未见了。刘参军,刘恩朝,身边陪着的,是他的夫人。与其说是夫人陪着他,不如说是他跟在夫人身后。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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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速

邢卿抱着琴回了座,明夷的眼神跟着他,见他在往门口观瞧,便也顺着他眼神寻去。

明夷所见到的不速之客令她大出意外,却也让她放下了心,明白为何邢卿会被影响,出了岔子。

这人,太久未见了。刘参军,刘恩朝,身边陪着的,是他的夫人。与其说是夫人陪着他,不如说是他跟在夫人身后。看来,休妻是不可能的了,恐怕振夫纲此事,也成了笑话。

刘夫人穿的是一身金黄,许久不见,还是未学会穿衣打扮,把自己皮肤蜡黄的缺点凸显了出来。气势倒是不弱,眉目间的娟秀未变,少了些悲苦之气,看来夫妻琴瑟和谐。

刘恩朝一脸的不情愿,进门便应当听到了邢卿的琴声,以他对邢卿的熟悉,不用看便知。听到琴身断续,更是心潮难平。

虽然刘恩朝失于懦弱平庸,明夷对他妻子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半年前的赠金珠之恩,她始终未曾忘记。拾靥坊收入开始稳定了,明夷考虑着过几日约刘恩朝单独出来,加倍偿还金珠之恩。但金钱易还,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怕是偿还不清。

刘恩朝与桃七帮倒真是还有一段渊源,曾经在桃七帮的旅社做掌柜。陶三娘算是在他最低落时候扶了他一把。而他这位夫人,也是拜桃七帮所赐,真不知他现在对桃七帮是感谢还是怨恨。

刘夫人前来倒也应当,她的表姐是陶三娘身边的谋士。只是,为何二人姗姗来迟?据明夷猜测,他们并未接到帖子,而是在东市这番热闹传了出去之后,才赶来。

刘夫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向陶三娘所在的小桌奔了过去。

“陶帮主大喜!大概是我们门房出了岔子,没收到喜帖,我表姐又还在益州,害得我们来迟了,真是失礼,幸好还来得及。”刘夫人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陶三娘未搭理她,看了看她身后的刘恩朝:“刘参军倒是良久未见了。”

刘恩朝行了个礼:“陶帮主扶持之恩,恩朝不敢忘。”

“什么恩不恩的,如今刘参军是公门的人,以后还要参军多照顾。”陶三娘皮笑肉不笑,看来刘恩朝当官后未曾给桃七帮什么好处。

刘夫人只当不明白陶三娘所说,又向石若山客套了一番。刘恩朝插不上话,只愣愣得看着邢卿。邢卿视若罔闻,垂着眼喝茶吃点心。

明夷留意着那一桌的动向,却发现刘夫人虽直奔新人而去,却未在小桌坐下,这不像她的作风。看来她的目的不是和陶三娘套近乎。

果然,刘夫人转向了主桌上的伍谦平。从她与京兆尹崔大人隔了三重山的亲戚关系说起,套起了近乎。伍谦平面无表情,随意应酬几句。

伍谦平身边是叶,叶身边刘义宗的位置空着。刘夫人见状,招呼刘恩朝在空位上坐下,刘恩朝一脸尴尬,又不好当众发作。

叶大概是不想听这帮官府中人的假模假式,干脆起身,招呼刘夫人:“两位一同在这儿坐吧。”

刘夫人大喜过望,拉着刘恩朝坐了叶的位子,自己坐在他身旁。

伍谦平脸色越发不好看,以他性子,真想拂袖而去,但答应了明夷来震场,也只能勉为其难忍着。

一眼便知,刘夫人是听到少尹大人在此主婚,才拉着刘恩朝前来,想要在伍谦平面前混个脸熟,求个高升。看来这位崔氏小娘子是七拐八歪得了消息,这位少尹大人极可能是下一任京兆尹,如果攀上他,刘恩朝就升官有望了。

明夷对伍谦平的遭遇深感同情,但更关心小桌的进展。

叶主动提出去小桌,看来他对胤娘的兴趣非常浓厚。

胤娘见他坐下,脸通红,抬眼看了看他,轻声对洪奕说道:“师娘子,我先行告退了,还要准备晚上献艺。”

洪奕应道:“那你先回行露院吧,绫罗你留下陪我。”

胤娘得了令,起身向众人行礼道别,婷婷袅袅走了出去。

叶的眼光灼灼,目送她。她回头正迎上叶的眼神,浅浅一笑,红了脸。

明夷知道这一边,是完成了,这小妮子跟洪奕学的欲拒还迎,火候刚刚好。

叶坐在绫罗身边,开始打听胤娘的事。

现在,就看场外刘义宗那边,办得如何了。

夏幻枫放在桃七帮中的细作胡庶已经被安排在容异坊后门看守,他作为桃七帮长安西堂堂主,还算镇得住场子。胡庶会以后门有人放蛇为由,将刘恩朝引到后门来。

而后胤娘作好蛇咬的伤口,出门后绕到后门。通知前来抓胤娘的打手会持棍棒前来。那是明夷安排通知的,胤娘继父家的人。

胡庶会强调不能影响婚典,不能见血,带人与打手纠缠,胤娘求助刘义宗带她去郊外躲避,不能惊动官府也不能让继父家人带走。

刘义宗是个铁血直男,看不得弱女子受难,定然会依言将她带走。

到了郊外旧屋,他会发现胤娘腿部渗血,快要不省人事,此时他只有帮着吸蛇毒。而后,一切会顺理成章,按照计划进行。

过了一阵,时之初回座,在明夷耳边交代,刘义宗已经带着胤娘骑马走远,明夷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又一波鼓书和小调表演,夏幻枫珍藏的佳酿都被喝了个底朝天。众人吵吵着要闹洞房,陶三娘的姐妹帮着抵挡,乱了一阵,闹了一阵,终究回归寂静。

时之初回座之后,明夷的心思都在肖氏夫妇身上,尤其是肖熙,总觉得她冷眼旁观,很多事都能看得清。

伍谦平先行告退后,刘夫人也带着刘恩朝辞别。

天一帮众人在宵禁前赶着出城,不想太过招摇。

申屠又拉着夏幻枫去行露院继续喝酒,洪奕和绫罗也跟着一同回行露院。

夏幻枫出发去行露院之前,神秘兮兮地到上官帮派这桌,说明日约定大家还在容异坊碰头,有重要事情要宣布,是好事。

石若山今日又一次小登科,被桃七帮的人带走。上官帮派众人也是各有所想,只有马成凌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名剑

“怎么还不休息?是不是喝多了不太舒服?”时之初拨弄着明夷的长发,见她双目圆睁,眉头若蹙,并无一点睡意。

“有些担心胤娘那边。”明夷算着时间,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刘义宗应当睡得很沉。成言应当已经将胤娘藏匿到西市拾靥坊的里间,到明晚回来,再送她回行露院。安置好胤娘,成言便会彻夜驰骋,留下骑马东去的印记,天亮到黄河渡口,会花银两买通船夫,说若有人打听一个单身女子,便说她抵押了马匹一早坐船往荥阳去了。

时之初环住她:“你已计算周到,事情会顺利的。”

明夷将他的手拉到面前,将自己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在他宽厚的手掌衬托下,明夷的手如同孩童一般娇小可爱。掌心摩挲到他的掌丘处,有不太明显的茧。

她又将他的手翻过来,细细观看,这是一只仗剑的手。

突发奇想:“你的剑呢?我以为剑客都是随身佩戴着。”

时之初笑道:“不善用剑的人,才喜欢处处都带着剑,那是用剑来壮胆而已。如今并非以武功横行的那个江湖时代,讲的是人情、利益与权势。真遇上险处,若有本领,随手拿起什么都是兵器。”

明夷翻了个身,有他陪着,少了许多焦虑,兴致勃勃问:“我们那时代有一些家,专门杜撰武林与江湖之事,风起云涌,功夫招式也是神奇无比。说有些一流的剑客,剑术出神入化,到了剑仙的地步,甚至以气当剑,无形伤人。”

时之初呵呵一笑:“那你们的家真属天马行空。剑术再厉害,不过是速度、精准与力度,再加逢场的应变。练气是为了增加力度,而运气点穴和自愈,也是应医术之道,哪有如此神奇之事。”

明夷若无其事问道:“是不是因为如今武道没落,才不见运剑如仙的高人?或许上一代,再上一代,真有如此造诣也不一定。”

时之初未回应她:“怎么今日突然对武功之事如此有兴趣?”

明夷脑子也转得快:“前日夜里你接我回来,我便想起你头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是在醉汉手中救了我性命。纵我有了多少产业,当了帮主,但只身一人时候。连一个醉汉都敌不过。我就又想起要跟你学武的念头来。”

“我不会让你再遇上那种事。”时之初将她轻轻搂入怀,“若我不在时候,你出门带着成言,他纵使打不过,带着你逃走还是没问题的。待伯颜学了三四成,你将他带在身边也可。”

明夷挣扎了一下,与他隔开距离:“我总不能时时刻刻不离人。日后上官帮派若上了位,难免成众矢之的,纵使我不去惹事,也会有人来惹我。还是自己有一技傍身比较安心。你为何不太情愿教我呢?”

看着明夷略带愠怒的脸,时之初满脸无奈,抚了下她的脸:“学武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身为女子,体力原本就略逊一筹,要学成需要付出加倍的艰辛。流汗其次,流血都是难免,三伏天的曝晒,三九天立雪,不眠不休的练气。我受过这些苦,不忍你承受这些。”

明夷语噎了,她确实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看来都是被武侠洗脑了,总以为内力靠高人输入,招数靠绝版秘籍,轻轻松松就能成为武林至尊。她这么一个四体不勤,体育成绩长期勉强及格的人,真靠勤学苦练是不现实的。

既如此,不如就坡下驴,明夷软了下来:“那我总要学些灵巧的自卫功夫,强健身体也好。”

时之初知道她是被自己一番话吓到了,乐道:“我也有此意,待你我都空闲了,我教你些轻身功夫和拳脚。”

明夷落了下风,有些不悦,撅起嘴撒娇:“我还是觉得使剑比较威风,佩剑的话,一般人都不敢惹。”

“我寻把精巧的短剑给你把玩倒是没问题,但练剑不易,怕你伤到自己,若真碰上歹人,你佩剑不是给对方送武器吗?”时之初无奈解释道。

明夷也无力反驳:“那得给我找一把和你的剑一般美貌的。”

“我的剑?”时之初疑惑道。

“上次我见你在溪边用过,那把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金线的剑,格外好看。”明夷好奇道,“我见你没带在身上,那剑应当价值不菲吧?不怕被人盗去?”

未等他回答,明夷大惊失色,蹦了起来:“不好!你是不是把剑藏在郊外的旧宅里?我让胤娘带刘义宗去了那里,如果他发现有这么名贵的剑,定然不会相信胤娘是贫苦女子……”

时之初把她拉了回来,安慰道:“放心,那么重要的剑,我怎么会随便放。我藏得很好,他一定不会见到。”

明夷这才放下心来,气力全无:“那就好。我看你这么看重那把剑,如果不小心被刘义宗拿去,就麻烦了。”

时之初似想起了往事,目光飘忽:“那是我师父的剑,是我第一位正式拜的师父,对我也有几分疼惜。他离开后,我留下了这把剑。”

明夷不敢再看他,说了声有些困,早些睡。便转身佯装入眠。

心中闹腾不已。

第一位师父。他说过七八岁时候被大伯父带走,开始学习武功。而擅长剑术的王家掌门便是在二十年前失踪,与这个时间刚好相符。

时之初用了离开和留下这两个词。他的师父是真的自己离开了,还是被杀离开了人世?剑不是师父赠与,而是时之初留下的,这更耐人寻味。

他当年还小,即使王家掌门之死与他有关,那也定是令狐所为。他又究竟是否知情?以他的聪明,小时候可能还不懂得,但长大后,一定会有所怀疑刨根问底。他用词如此小心,心中又常有忧虑,或者与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恩师一个个被害有关。

而且,这也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剑。待夏幻枫找到王家的人,她再想办法找到那把剑,有了证物,一切就昭然若揭了。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帮寨

明夷一早醒来,有去西市看望胤娘的冲动,好确认一切顺利,被自己生生按捺住了。少做,少错,胤娘藏匿在店铺中一事,不能被任何人见到。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成言归来,他应当会第一时间到承未阁向明夷回报情况。船夫卯时便会在渡口待客,成言应当辰时便能回来才是。现在已经辰时六刻,他依然不见踪影。

明夷如热锅上的蚂蚁,事情败露的后果在脑中过了许多遍,最担心是胤娘的安危。当她终于决定先去西市一探究竟时,成言终于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邢卿。

明夷愣住了,成言像是十分疲累,先说了句放心,一切顺利。明夷终于有了笑模样,招呼他们到房内细说。岑伯见状,去小厨房备了些吃食,一并送到明夷房内。邢卿脸色淡定,一语未发。

四人喝了些汤饼,成言才将一切道来。

成言在旧宅等候,看到胤娘与刘义宗入了房,怕引起刘义宗的注意,未敢上房窥伺。

胤娘办事果然利索,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出来,与成言碰头,说刘义宗已昏昏入睡,房内一切都安排好了。二人又等了一阵,以防万一,待城门关闭,成言再携胤娘翻越城墙入城。

成言将胤娘送到西市拾靥坊后,刚要离开,又被胤娘喊住。她说思忖了一番,以方才她与刘义宗一路相处来看,此人粗中有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相信自己会到黄河边渡河。而且,此计还有下文,要做出如此假象:胤娘是故意假装渡河,实则偷偷回行露院为阿娘赚钱。这样,待以后刘恩朝回来,发现胤娘被叶霸占,才会引他怒火。

这其中有一漏洞,如果按原来计划,成言收买船夫欺骗刘义宗,万一他有疑心,多查问船夫几句,或诱以利,或威逼恐吓,船夫定会说出真相,如此,一切都是白费,而且会惹祸上身。

唯一稳妥的方法,便是胤娘真的走这一趟。

成言断然拒绝,胤娘无武功底子,再如此来回一趟,时间上会有很大的耽误,极可能回程会被刘义宗撞上,这样的风险,绝不能冒。

二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最为稳妥:让邢卿易容为胤娘,去渡口走这一趟,然后换回男装,便可和成言从从容容到驿站租借马车,从城门入城。

成言连夜到对面叫醒邢卿,说了来龙去脉。邢卿一来也算是上官帮派的人了,二来也舍不得成言相求,只得答应。换上胤娘的衣裳,易容之后由成言带着直奔渡口。

明夷听完,起身行了个礼:“这一晚上,太辛苦两位了。”

成言吃饱了,精神恢复许多,乐呵呵道:“师娘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着,他瞥了眼时之初,神色有些失落:“唉,也不知还能不能叫你师娘。”

明夷知道他是闹情绪,逗他:“怎么?你师父另有新欢了?”

时之初见自己被无辜波及,哭笑不得,看他们继续表演。

成言忙解释:“师娘秀外慧中,当然无可代替。只可惜我资质愚钝,入不了师父的眼,师父现在有了伯颜这个爱徒,更是忘了有我存在了。大概是要将我逐出师门。”

时之初说道:“何时让你入过师门了?”

成言愣住,眼睛瞪得滚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越来越委屈,都快要掉下泪来。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让他别再逗这孩子。

时之初只得收住:“行了,你虽叫我师父,我只把你当亲弟一般。我是怕你性子急躁,又爱惹事,想晚些再教你。伯颜没有底子,我这两年也不过能教他些基本的功夫,你何必在意。”

成言的眼泪哗哗掉了下来,笑容也使劲儿绽放,说不出什么话,边哭边笑,越显得有些傻。

邢卿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只默默递了丝帕过去。

比起成言这番“兴师问罪”,明夷更担心的是邢卿问起他家仇之事。

看邢卿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也是顾忌时之初在旁。

再坐下去就算邢卿不开口,她都怕时之初试探查问邢卿的琴技。幸而救星此时到了,岑伯上来告知,承未阁后门有一辆马车,说是容异坊的,来接娘子过去。

明夷这才想起,今日在容异坊还有上官帮派的聚会。干脆也带成言和邢卿过去,他二人也算江湖中人,可为自己助阵。

马车上,时之初问道:“夏幻枫说有好事,明夷你可有眉目?”

明夷摇了摇头:“或许他又准备开第三家容异坊?”

成言凑趣道:“师娘何时开第三家拾靥坊,才是真的好事。”

明夷撩帘看了看萧条的街道:“拾靥坊是不用多开了,倒是承未阁,我打算半个月内开业。到时,你们可能都得更加忙碌。”

比起这篡来的上官帮派,承未阁,才是明夷最上心的事。

到容异坊,昨日的装饰已经完全撤下,恢复了简单大方的风格。依然客似云来,明夷等人直接上最大的雅间,夏幻枫早已布置好一切。

雅间内,上官帮派四大长老悉数到齐。齐刷刷看着四人前来。

桌上美酒佳肴摆好,夏幻枫催着明夷等人入座,卖了个关子,说先吃酒,之后还要去另一个地方,有重要事情,需要所有人同去。

明夷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了眉目。需要众人同去的,又是喜事,大概郊外那块用于建造上官帮派营寨的地方收拾好了。

果然,夏幻枫用了三辆马车带众人出城,停下之处,正是那块从殷妈妈手中得到的田地所在。

夏幻枫真非一般人,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是造了一个城堡。巨大的中心建筑,称为信义堂,三层三进。周围有校场,有马房,有仓库,有齐齐整整的四五排屋舍。屋舍前保留了农田。

众人皆瞠目结舌。

夏幻枫说道:“以后镖局、武馆和帮众的居所都在此,各位长老也在信义堂中有自己的住处,以备不时之需。”

明夷暗暗向他拱手,表示佩服。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约定

明夷与夏幻枫、花子贤正面面相觑之时,时之初看不过,安慰道:“寻常人怎敢冒此大不韪?上官帮派虽还未成天下大帮,但对付两个小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夏兄路数又广,难道会让他们躲过追捕不成?”

夏幻枫怏怏说道:“此二人来自何处,是否为真名实姓,都不得而知。他们是由石若山延请而来,我再三试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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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约定

明夷与夏幻枫、花子贤正面面相觑之时,时之初看不过,安慰道:“寻常人怎敢冒此大不韪?上官帮派虽还未成天下大帮,但对付两个小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夏兄路数又广,难道会让他们躲过追捕不成?”

夏幻枫怏怏说道:“此二人来自何处,是否为真名实姓,都不得而知。他们是由石若山延请而来,我再三试探过,石若山貌似确实不知他们的底细,只是看他们有放债收债的手段,想挪为己用而已。”

时之初见夏幻枫并没有更多关于肖氏夫妇的消息,略有馁然,应道:“纵然如此,他二人若还想在江湖中经营博利,几乎不可能了,他们既然精明,定不会做此因小失大之事。”

明夷见信义堂那边有人出来,提醒道:“此事待我与他们谈过再说。”

那一行人走过来,储伯颜尤为兴奋,双目闪着光:“师父,师娘,那信义堂真是五脏俱全,比扬州那儿的强许多。”

明夷看了眼肖氏夫妇,肖熙依旧似戴了面具一般,毫无表情,肖栋沉着脸,像是想要说什么,又怕肖熙不悦,只皱眉忍着。

储娘子拉了下伯颜:“小孩子懂些什么,在长辈面前不要乱说话。”

明夷笑道:“伯颜也不小了,过一两年都能成家了,储娘子也不要管束太严。”

储娘子满怀爱怜看着伯颜:“或许是以往我待他太严厉,总是董事畏惧的模样。如今到了长安,让他多些自由,才觉出他还是个孩子。真是又怕他不懂事,又怕他太快懂事。”

明夷未有孩儿,并不能完全理解储娘子的心思,但她慈爱之心溢于言表,样貌都柔和亲切许多。

夏幻枫打了个岔:“伯颜可是叫了明夷许多次师娘,还不知他师父和师娘什么时候拜堂成亲呢!”

储娘子也乐见其成:“是啊,明夷已是上官帮派的代帮主,现在这营寨也建好了,我们各自会把自己的生意转向长安发展。明夷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他并无解围之意,乐呵呵看着自己:“我只等丰帮主点头,随时候命。”

明夷原本的打算是将帮派各长老收服即可,与肖氏的谈判就在这两日,之后自己也算得上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了,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拒绝成亲。

但她不想带着那么大的疑惑成亲,夏幻枫寻到几家后人,确认那件事,也就一两个月时间足矣。待那时,无论多沉重的过去,多艰险的未来,她都愿意与时之初一同承担。

“不如待长安初雪之日,如何?”她看向时之初,眼神中有一丝恳求。

“初雪之日?”时之初有些疑惑。

夏幻枫笑道:“雪中的长安,静谧幽美,别有情致。通常会在小寒前后,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

时之初听言,神色温柔下来,看着明夷的眼,浅笑如旭日:“都听明夷的。”

“今日营寨落成,丰帮主大喜之日也已初定,可谓双喜临门。还劳烦各位与我一同回容异坊再饮一场。”夏幻枫邀道,见肖氏夫妇似有推脱之意,补充道,“还有重要帮务要商议。”

众人趁天亮赶回城中,途中遇到几个江湖人士,喝得醉醺醺,一路大声言笑。

夏幻枫与明夷、时之初、花子贤同车,见状说道:“这就是天一帮的人。龚君昊要赶回杭州,亲自接他的妻小来长安。他在长安城中的宅子是我帮他一同选的,已经布置好,原本他前一阵便要回去,恰逢石若山和陶三娘的婚事,耽误了。他一走,这帮里更不像话。”

明夷应道:“刘义宗怕是不在长安。叶这两日或也疏忽了帮务。”

几人心中都有数,暗笑。

时之初又见一波天一帮帮众骑马而过,有一人马上还载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子,像是烟花中人。笑声久久不散。

“天下第一帮,不外如此。”时之初说道。

夏幻枫抬了抬眉眼,毫不意外:“天一帮盛名在外,确实也人多势众。但真正能用得上的,十中一二。有钱赚,有人保护,谁不愿意入帮派,但入帮之后做什么,怎么做,帮主知道,护法知道,长老知道五成,坛主知道两成,堂主知道一成,帮众一无所知。”

“我以为龚君昊心机深沉,叶聪敏过人,刘义宗行事有效,怎会如此?”明夷心中天下第一帮几乎要从神坛上跌下来了。

夏幻枫解释道:“龚君昊是天下一流的商人,懂得顺应时势,打通关节,赚得盆满钵满。叶是天下一流的军师,龚君昊想要得到的东西做成的事,大多布置给他,他总有办法达成。刘义宗是天下一流的教头,有一身本事,严苛认真,一丝不苟。但,这并不代表,天一帮便会一直雄踞天下第一。”

明夷思忖片刻:“因为中间少了一层?最上层有最好的谋略,最下层有足够的金钱滋养,数目庞大,缺少了中间的沟通者,帮众不知帮派行为所为何,帮主亦不知帮众心中所要何。”

“应当有这样的原因。但我看来,龚君昊长居苏杭一带,富庶安定,有些好大喜功了。一味花钱招揽帮众,不计人品,无论出身。若非现在他手头没那么松动了,怕是绝不肯转来长安。”夏幻枫嘴角含讥诮,“比我们更想灭掉桃七帮,抢回丝绸市场的,就是天一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明夷总结道,“此当为我们上官所警惕。”

花子贤好奇道:“如此说来,多年前排位第一是天一帮,第二桃七帮,第三申屠世家,如今怕是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幻枫点头:“据我所查,申屠世家的实力在数年前已经超过天一帮,但他的帮众人数一直控制十分严格,每个人都有明确的责任和任务,互相监督,共享帮派成果。天一帮居其次,而桃七帮,快要跌出一流帮派之列,极可能被后来者超越。”

明夷越发觉得申屠世家有意思,简直是个江湖版的乌托邦。既然如此,它在某个阶段可能行之有效,但继续发展也定非无懈可击。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八章 质子

搞定武馆与镖局,只是第一步,这两家,原本就是最容易转移业务重心的。

接下来,是储娘子。

主观意愿上,已经没什么问题。储娘子见明夷与时之初果然守约,将储伯颜当作子侄一般培养,更是死心塌地,愿意为明夷所驱使。但具体操作上,问题还是非常大的。

储娘子眉头微蹙,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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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质子

搞定武馆与镖局,只是第一步,这两家,原本就是最容易转移业务重心的。

接下来,是储娘子。

主观意愿上,已经没什么问题。储娘子见明夷与时之初果然守约,将储伯颜当作子侄一般培养,更是死心塌地,愿意为明夷所驱使。但具体操作上,问题还是非常大的。

储娘子眉头微蹙,叹了口气:“我米面铺那儿如将店铺卖了到长安开张并非难事。但大家都是自己人,知道一向米面铺靠的是背后的私盐生意,制盐人和盐商都集聚在扬州,丢弃扬州相当于丢了最大的生意。”

夏幻枫心中大约有些办法,但也不言,只等明夷说出自己的见解。

明夷语出惊人:“我希望你留守扬州。”

储娘子不明所以,圆瞪双眼:“这……”

明夷摆了摆手,让她稍安勿躁:“私盐生意,绝对不可放弃,只要我们一放手,定会有其他帮派趁虚而入,一旦丢失这条线,就很难找回来了。所以我希望你留在扬州,继续经营米面铺,重要的是将制盐人握在手中,出货除了原本的盐商,也通过镖局往长安沿途运送,尤其洛阳一带。”

明夷看了眼夏幻枫,别有深意笑了笑。

夏幻枫不愧是与她合作默契,马上知道了她的想法,她是打算和申屠世家深度合作,把持制盐商的源头,把洛阳、荥阳一线的私盐生意与申屠兄弟分成。

申屠兄弟在当地主要把持的是赌档、青楼,并从正行坐商处收平安钱,黑白通吃,一手遮天。但私盐生意这一块,由于源头处鞭长莫及,而私盐商又是行商,行踪不定,很难操纵,只能堵,难以主控,也不肯花费太多精力。常常是得到消息抓住私盐商,便以报官问斩相威胁,讹诈大量财产。所以,私盐商也怕申屠世家的地面,大多避开,久而久之,河南道大部分地区竟然少有私盐进入。

如果与申屠兄弟合作,申屠世家只需要开方便之门,给上官帮派有合作关系的私盐商。其中的利润十分可观,两方分成,也可宾主尽欢。这是上门送钱的买卖,也代表着上官帮派与申屠世家休戚与共的合作关系,何况有夏幻枫在中间,要促成此事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而此中要保证上官帮派不被一脚踢开,最重要的是就是扬州必须有靠得住的人镇场,一方面把控制盐人,一方面分散私盐商的数量和出货量,使得制盐人没有必要越过上官帮派,因小失大。这人,必须是百分百忠诚于上官帮派,否则,一人倒戈,帮派将元气大伤。

夏幻枫深深对明夷点了点头,说道:“扬州米面铺那里,只有储娘子堪当重任。长安这边你也放心,我打算将西市地下买卖这一块慢慢交给伯颜经营。这些私货市场水深,利润大,相对而言,风险很小,官府几乎不涉足。”

储娘子脸色煞白,她是明白人,不可能不知道夏幻枫的意思,他是要将储伯颜控制在长安,相当于质子。只要储伯颜在此,储娘子绝不可能做叛帮之事。

储娘子应也不是,拒也不是。若不肯,岂不是落了有反叛之心的口实?若答应,与储伯颜生生分离,这是她极不情愿的。

储娘子望向明夷,眼中满是乞求。

明夷让自己硬起心肠,夏幻枫的想法很对,只有扣住储伯颜才是控制储娘子最好的办法。虽有违良心,却是帮派安稳之计。

她只得拍着储娘子的手背,安慰道:“我明白你不愿意与伯颜分离,但你也知,私盐生意是什么样的买卖,若……何况,伯颜留在长安,一来可以跟着幻枫学做生意,西市的地下生意十分重要,将来也是我们帮派的一大财富来源;二来便于跟之初学功夫,这也是伯颜的愿望。你放心,我会将伯颜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好,不会让他出任何事。”

储娘子看着伯颜,纠结万分。

明夷的话没有说尽,有些东西不能在伯颜面前说得太明,虽然他不是不懂事的年纪。明白,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明夷没说的话是,私盐生意是很可能掉脑袋的,一不谨慎便是抄家之祸。伯颜离开扬州,如此,万一储娘子出事,有武功高强的时之初在,有帮派势力在,保住储伯颜的性命不在话下。

帮派要继续发展,才能保住大家的命,也才能为储伯颜这个未来帮主继任人打下足够宏大的江山,稳健的根基。要发展,私盐生意首当其冲需要扩大,至少足以满足河南道的需要。扩大,代表着更大风险,储娘子不得不冒这个险,也不得不把储伯颜留在遥远的长安。

储娘子咬了咬牙,她能做的,就只有相信明夷。如此,方能甘愿离开稚子,天各一方。

明夷推了她最后一把:“年节之时,你也放一个月假,你母子二人取个路程中点,共聚天伦,也非难事。”

储娘子忍住泪,说道:“好,我还能为帮派卖二十年命,望伯颜二十年后,成为人中龙凤。”

明夷心里难免悸动,说道:“不用那么久,十年内,我定让你母子团聚,你会见到一个出类拔萃足堪重任的储伯颜。”

储娘子自然明白这个重任是什么,便再无犹豫。

储伯颜虽有些明白阿娘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与前途,但并不懂,储娘子要扩大私盐生意会冒的风险。因此,即使有几分恋恋不舍,更多的,是如同任何一个青春少年一般,能脱离旧巢展翅高飞的兴奋。何况,能与他钦佩的师父一起,能向叱咤风云的夏副帮主学习,更能和自己心仪的女子在同一座城。

他的脸上,只有无限的兴奋和期待。

储娘子看着,既莫名失落,又多几分放心,只一再托付明夷:“定要好好教诲他。”

明夷点头,她能做的,不过是遵守信诺,将伯颜好好教养,更要想方设法保全储娘子的安全。上官帮派撤离扬州,申屠世家远在洛阳,储娘子的安全如何保障呢? 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九章 篮子

花子贤二话不说卖了祖宅搬迁来长安,马成凌也将携镖师西进,夏幻枫不用说,早就将所有的产业都安置在长安,连储娘子,都将爱子留在长安,上官帮派迁移进取的步子,是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了。

所有人此刻都想目光投向了肖氏夫妇,他们再无表示,难免成众矢之的,恐怕在上官帮派也无法立足。

明夷却不想在此刻用众人之力强逼他二人就范。她要的,不只是他们手中的钱和帐,更想留住这两人,让他们真心诚意继续为上官帮派效力。现在帮派的结构,运筹管理有她,外部交际、黑白两道的融通有夏幻枫,辅助商业进行物资运输有小马,培养后备力量吸收帮众有花子贤,开源盈利有储娘子,貌似已经齐全,但实则尚有较大的风险。

明夷并非冒险主义者,该冒进时候,也必须评估自己能不能承担如此风险。现在整个帮派最大的风险恰在于资金流。

首先,她不会将自己的拾靥坊纳入帮派范畴内,而会迅速玻剥离,由连山和胤娘主事。这产业可以不姓丰,只私下留出自己的一部分利润,拾靥坊在连山手里,她放心得很。对外,这拾靥坊不再是明娘子的产业。她会将新昌坊的宅子彻底分开,中间不再留通路。这是她想了许久做出的决定。自己的鸡蛋也不能放在上官帮派一个篮子里,拾靥坊应当在连山名下安安稳稳发展。

第二,承未阁是帮派中的一部分,但不是盈利部门。而是与行露院并行,成为上官帮派的信息收集部门。行露院的利润,她会悉数留给殷妈妈和岑伯,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资产。承未阁的利润,去除人工成本,主要用于四君子和洪奕、绫罗的酬劳。因此,虽这两个销金窝面上财帛往来巨大,并不会留下太多利润空间。自己也是堪堪能得一份管理薪水而已。

第三,夏幻枫原本的收益来自容异坊、西市地下市场和放贷所得,今时不同往日,恐怕他的重心也要从盈利转向帮务管理,光是这些个长老在长安人生地不熟需要开路擦屁股的事,都够他忙了。这点,他二人也有默契,夏幻枫原本就是个千金散去还复来的人,从未将敛财挥霍放在心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完全把控上官帮派,又有如此好的助力,自然是全心投入到帮务与江湖争斗之中。

因此,她心中打算是,将西市地下市场逐步交给储伯颜,他虽年幼,毕竟也看着阿娘做了多年生意,而且人也机灵,应当是可造之材。容异坊西市店已经由邢卿照看,东市这边,需要花费的功夫也会越来越少。放贷一时,一旦崔氏到长安发展,没道理自己人抢生意,也需要割舍。这事,她还需和夏幻枫详细沟通,越快越好。

第四,镖局和武馆都不是赚钱的买卖,甚至短期还需要补贴。以后镖局日常经营只是面上的掩饰,主要任务一是储娘子这边的私盐运输,二是从西市得到的见不得光的东西,无论是胡商番商的国宝,还是宫廷官家的家财,抑或各种不能说明来路的宝贝,财物也好,活物也好,在长安市场难以见光找不到下家,都要通过镖局贩卖出去。武馆说到底,是用来养打手的,自不用说。陶三娘目前所做的收平安钱的勾当,她既无力做好,总有一天要由花子贤的武馆拿下。

综合上述,以后上官帮派真正赚钱的生意只有储娘子的私盐生意,这未免过于冒险,一旦出了什么差池,甚至会影响整个帮派的运转。她越了解这个江湖,越觉得,这是个由钱财决定江湖势力的时代,各大帮派,与后世的社团组织并无什么不同,谁能有足够的财富,就有足够的人力和势力,加上合理的管理手段和各方面人脉关系到位,便是向上的顺畅通道。

所以,她需要第二条赚钱的线。质铺是整个帮派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夏幻枫虽也有能力做,但未免大材小用。要想找到媲美肖氏夫妇能力与经验的人,并不容易,何况,做生不如做熟。质铺不仅能从市场上吸钱,生出巨额利润,更重要,能将帮派留存的钱,源源不断升值。

明夷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昏暗无光,说道:“这两日大家都疲累了,不如早些休息。”

沉默一阵,等待着明夷向肖氏施压的众人都有些失落。唯有夏幻枫似早有预料,笑道:“子贤和小马也需准备行装了,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在扬州也有许多事情要办,别耽误了来不及参加帮主的大婚。”

马成凌嘿嘿笑道:“石帮主刚成婚,丰帮主也要成好事了,我们上官帮派双喜临门,好兆头。”

储娘子低头想了想:“我也与他二人一同去吧,好有个照应。”

储伯颜拉住他阿娘的手,欲语还休。

储娘子轻轻拨开他的手:“好好学武,多做少说,别让阿娘失望。”

储伯颜深深点了点头。

明夷安抚他说:“过一个多月,你阿娘会跟着两位长老一同回来,这样你也可以放心许多。”

肖熙凝神看着明夷,向她点了点头:“明日静候代帮主,我身子疲乏,先告退了。”

肖熙并未与其它长老打招呼,头一个走出了雅间,肖栋跟随其后,出门时,停了一下,回头向众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马成凌哼了声:“真是目中无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大脸。”

无人应他,都知道肖氏此刻怕是比任何人都纠结。

马成凌自觉无趣,拉着花子贤:“今晚我们去何处畅饮?”

花子贤这次没给他面子:“我也需早些休息,明日备一些长安的物件回去,好与燕晚楼的小娘子们诀别,以后要见一面不容易了。”

马成凌对此倒是反应很快:“你就哄我吧,燕晚楼好看的小娘子都被帮主带来长安了。”

花子贤哈哈一笑:“还有其他院坊的小娘子,待回去了,我再带你去见便是。”

马成凌哼一声,提醒明夷:“明日之约可不能退脱了。”

明夷笑道:“备着好酒等你。”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章 艳劫

明夷与时之初走出容异坊,往前几步,停下脚步。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走了?”明夷缩了缩脖子,挽住了他的胳膊,快深秋了,夜里实在有些寒冷。

时之初环住她,将她护在胸前,他身上暖暖的,像一个人形的壁炉:“你在等夏幻枫。”

明夷啧啧道:“我真被你完全看透了。今日你一语未发,但怕是把我所想都想到了。”

时之初微微笑道:“这不是应当的吗?若我蠢笨到连你的心思都不知,怕是你早就把我踹到一边了。”

明夷搂住他腰,撒娇道:“怎么舍得,没了你,我怕是冬天会被冻死。”

时之初应道:“我只是觉得我还非帮派中人,与会已是破例,不好说什么。”

“时兄怎不是帮派中人?”夏幻枫果然姗姗来迟,换了男装,是帅气潇洒的冯桓才对。

时之初是头一次见他男装,难免多看几眼:“果然俊俏不凡。”

夏幻枫也不谦虚,只是看着时之初怀中的明夷,讥笑道:“明夷与之初果真恩爱无比,羡煞旁人。”

明夷脸一红,不好再抱,但仍挂在时之初臂弯上:“羡慕什么。你不是正要去看洪奕吗?”

“看她不假,也是知道明夷有话要同我商议。”夏幻枫笑得眯着眼。

“与我商议事情何必那么麻烦换上男装,我们随意寻个酒肆或就在你房里谈便是。”明夷故意为难他。

夏幻枫一脸无辜:“我知晓你们急着去行露院看望胤娘,要询问昨日之事,哪敢耽误你们形行程,不如我送你们一程。”

“你啊,也不用嘴硬。这几日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去看洪奕。我自己的姐妹我明白,性子急躁,你再不去,怕是她要追上门来。”明夷掩嘴笑着,“不过你也当心些,上次我看晚晴对你特别留意。”

夏幻枫皱了皱眉:“说到她,昨日她倒是没有来捣乱。”

“绫罗与石若山在大婚前夜见过,石若山又去见了晚晴,也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真让她安安静静没作妖。”明夷想了想,“你觉得是因为石若山对女子的手段高超吗?”

夏幻枫摇头:“他的手段,对付像上官运、陶三娘这样少有情爱经历的女子还好,对晚晴、绫罗这样的女子,骗得第一次,骗不得第二次。”

“那为何她会乖乖听话?”明夷也有些不解。

夏幻枫猜测道:“应当是她背后的主子没有要求她去。也许她的主子昨日就在主桌上,还何须她去?何况,昨日原本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婚典,并无多方监视的必要。”

明夷想,也是如此。昨日天一帮、申屠世家都在,崔氏的眼线伍谦平在,令狐和韦澳的双重细作就是自己挽着的那一个。这些都有可能是晚晴的主子,只不过,即使是令狐或韦澳,这俩老狐狸也不会告知时之初。

想到此,她看了时之初一眼,他正侧脸瞧她,微微摇了摇头。

到行露院,今日是殷妈妈亲自在场,洪奕跟在她身后,帮忙招呼客人,倒是没见晚晴。

洪奕见到时之初和明夷身后的夏幻枫,眼睛都闪出了夺目的光。明夷压低声音对夏幻枫说道:“幻枫自求多福。”说着憋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洪奕快走几步奔了过来,向夏幻枫丢了个带着嗔怪的**媚眼,拉住了明夷。

殷妈妈正与两位文官模样的客人说话,向明夷点了点头。

“找个包间说话吧。一会儿帮我叫绫罗和胤娘一同来,我有话要问。”明夷赶紧说完正事,并不想节外生枝碰上晚晴。

洪奕见她神色严肃,也收了玩笑心,将他们带上二楼,开了一间中等大小的雅间,让灵儿备些点心瓜果和甜酒来。

三人坐下不久,洪奕便带了绫罗与胤娘来。

明夷首先就看向胤娘,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完全放下。

胤娘对明夷和时之初行过礼,与绫罗、洪奕一同入座,眼睛落在冯桓身上,一脸疑惑。

明夷介绍道:“这位冯桓先生,是师娘子的好友,也是我们上官帮派的上宾。我们所议之事,不用瞒他。”

洪奕自然知道她隐瞒夏幻枫身份是出于安全考虑,绫罗虽在簪花节时候见过冯桓,只知他是洪奕入幕之宾,并不知道他就是夏幻枫。

胤娘点了点头,说道:“师父定是要问昨日的情状,一切正如师父预料,十分顺利。”

明夷对这么简单的叙述并不满足,问道:“你将他与你单独相处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告诉我。”

胤娘并无羞涩之色,坦然告之。

胤娘出门后,与胡庶的手下碰头,让无毒的蛇在她腿上咬了一口,喂上**药,用布带扎紧,长裙掩住,忍痛往后门走,好与她继父那边的人相遇,纠缠上。

刘义宗见一批人吵闹不已,要将胤娘掠走,胤娘哭求桃七帮的胡庶等人。他们不肯出手,只让闹事者走远些,别扰了大喜之事。

刘义宗如明夷所料,是见不得欺负妇孺弱小的,拉过胤娘,要动手教训那些闹事者,胡庶请求他别闹大,不能在大喜日见血。胤娘求他带她离开,躲开恶人。

刘义宗骑走了胡庶的马,将胤娘护在胸前。胤娘指路,往郊外旧宅去。

路上,刘义宗问,那些人为何人?

胤娘便将自己身世告之,说自己被恩人救出后,一直躲在城外,绣些花鞋和肚兜,每半月进城拿去平康坊卖,换些粮食日用。没想到今日遇上继父家的人,要将她抓回去。

刘义宗眉头深锁,问道,回去会如何?

胤娘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继父对自己垂涎,曾偷看她沐浴,若回去了,怕贞节不保。

刘义宗停下马,便要回头,说替她杀了继父,让她好与自己阿娘团圆。

胤娘装作惊吓,转头抱住刘义宗,说,继父虽无良,但也有妻儿一家要养活,不能害得他人失了亲人。

刘义宗在她哀求下,继续送她回旧宅。

抵达后,刘义宗要走,胤娘拉住他,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一章 水蛇

胤娘叙述着,语气平缓,如同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明夷却见她眼中光彩格外不同,像头一次探险猎奇的少年,有努力克制仍免不了外露的自豪,有仍然回味着当时的紧张而产生的兴奋余韵。

如换了葵娘这般普通小女子,应是惊魂未定,越是回想,越是恐惧。即使明夷这般见惯风雨,面对的是一个老练的江湖人,安排这环环相扣的骗局,也难免后怕。

胤娘不同,她是个天生的冒险者,这样的人,身上有不可思议的能量,能达成蚍蜉撼大树的奇迹,非不自量,而是有奇志。也有极大的破坏力和难以预知性,常常带来千里之堤蚁穴之溃。

明夷甚至有一刻开始担心,拾靥坊这个浅池,养不养得住她,未必是一条蛟龙,但极可能是野性难驯的一条水蛇。

夏幻枫疑惑道:“那旧宅平素无人居住,不会露出破绽吗?”

胤娘笑得极为甜美,看着明夷:“师父料事如神,思虑周到,一早就让成言哥哥前去布置了,连我刺绣所用的物件、平素的衣裳鞋子都带了些去。亏得如此,那刘义宗并非莽汉,我晕倒被他抱进屋时,我见他四周打量了一圈。”

时之初解释道:“这却未必是怀疑你,江湖中人,到了陌生地方,下意识便会四处打量清楚,唯恐有敌人埋伏在暗处。”

胤娘未再回应。自从她得知明夷与时之初的关系之后,十分避嫌,再也不曾喊过一声初哥哥,能不搭话的地方也不搭腔。这点,倒让明夷心里头舒泰不少。可想到连自己这份舒泰都是她计算之内,明夷也不是滋味。如此刻意避开,显然是知晓明夷小气介意。

又问了几句之后的事,也都是预料之内。明夷似自言自语:“刘义宗现在不知在何处。”

时之初想了想:“我那**药劲道极强,即使算上他有超于一般武者的内力,也许今日辰时之后方能苏醒。若追往渡口,便看他会否执着追寻而去了。追去,各个渡口打听,一直到荥阳,七八日也回不来。若不追去,今夜他该在天一帮营寨。”

明夷捏起盘中一颗乌紫可爱的葡萄,放在桌子正中央:“我押他会追。”

夏幻枫放上两颗:“我也押追。”

洪奕觉得有趣,也放上两颗,身子倒在夏幻枫臂膀上:“我当然跟我冯郎。”

绫罗笑道:“我不会与运势强者对赌,跟。”

胤娘万分笃定,嘴角上扬:“以我与他相处时的感觉,我赌他定要找到我问个明白。”

众人皆看着没说话的时之初,他将桌上的葡萄一并揽了过来:“看来无人对赌,别浪费了这佳果。”

明夷又问:“胤娘,你觉得叶如何?”

胤娘愣了下:“此人表面轻佻孟浪,眼神深不可测,不好估量。但我瞧他看着我的样子,似格外不同些。我也不明白。”

明夷说道:“他以前有个心爱的女子,是官家私养的舞姬,擅汉舞,只是天妒红颜,病重殒命。因此见到你,便如见到多年前的那个女子一样。”

这点,原本胤娘是不知的。明夷刻意说出,也是想让这小妮子保持清醒,莫真以为叶是对她一见钟情。

胤娘脸上并无半点不悦之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绫罗说道:“他后来与我打听胤娘的情况,我照明夷交代的说了,胤娘是明娘子介绍来行露院的清倌人,其它不太清楚。”

明夷看着洪奕,叮嘱道:“你这几日定要好好留意,见到叶来了,要主动出击。莫让晚晴截了胡,虽然她没能力坏了我们的事,但万一说了什么让叶起疑,也是麻烦。”

洪奕讶然道:“早知我就不上来陪你们,在下面看着才好。”

明夷拉住她:“算了,他不是那种急色之人,况今日龚君昊赶着要回杭州,刘义宗怕是没了踪影,他应当无闲心来此。”

洪奕摇了摇头:“以防万一,我还是下去看着。至少跟殷妈妈知会一声,待晚些再来陪你们。”

洪奕说着,又与夏幻枫耳语了两句,两人低声轻笑一阵,她便转身离开。

明夷继而交代胤娘,既然要扮作行露院的清倌人,就要做足全套。闲时听绫罗教诲,熟悉行露院的种种规矩,怎样待客怎样伺候酒席。夜里听师娘子的安排,要侍酒或献舞都好好做。叶一定会来,来了之后拖住他,一步步让他产生更浓厚的兴趣。

胤娘一一记下,说道:“那胤娘也下楼去了,看师娘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她恭恭敬敬向诸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绫罗看着胤娘的背影,许久,回过神来,对明夷说道:“你从何处找到这么个……”

她欲言又止,似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形容。

尤物?她的容貌稍嫌平庸,在平常人之中算得上清秀佳人,在汇集了长安、扬州两地顶级美人的行露院,她便似一棵小小的萱草,有忘忧之名,无娇艳之姿,不骄矜,不夺目。

她是个宝物,也是个利器,更是个人精。明明听话、聪明,能完成所有需要她完成的事,甚至比你所要的更加好,但在有历练有眼界的女子眼里,她绝非善类。

她的野心和世故,可以在目标面前藏匿得丝毫不存,人畜无害,如在刘义宗面前,也可若隐若现,收放自如,如在叶面前,更可昭然若揭,坦荡荡放在桌面上谈,如在明夷面前。

活得,格外肆意。

可无论她们如何忌惮她,不喜她,却不得不用她。她有不可代替之处,有超出这个时代绝大数女子的力量。

明夷很明白绫罗的观感,苦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将这一步棋落好再说。”

绫罗轻叹了一声:“若我年轻时候,有她活得那么清楚,便不是现在的光景。”

明夷为她斟了一杯酒:“我们的光景还在后头,我允诺你的,一定会实现。”

绫罗看着明夷,举起酒杯:“我信。”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二章 黑市

明夷复又问道:“石若山可说过何时再与你相会?”

绫罗嘴边露出轻蔑的笑意:“他在城南租了间不起眼的民宅,约定与我每月初一、十五去那儿相会。不过又说新婚怕引人疑心,到小雪之前暂不见面。”

明夷算不清楚,看了眼夏幻枫。

夏幻枫应道:“过几日便是霜降了,到小雪还要一个月。”

“晚晴那边如何?”明夷对那个扬州女子还是有几分忌惮。

绫罗回应道:“她与师娘子之争虽现在有殷妈妈压着,但私底下还是互不理睬。我不介入她二人之间,因此与她的关系还好,她遇上不得意的事,无人诉说,也常与我说说。”

“她可知你和石若山还有联系?”明夷追问。

“我在这儿的开销是石若山定期给付,虽然外人不知,行露院里哪瞒得过。她试探了几次,我便假作瞒不过,与她说了。她只不知我们私会之所而已。”

“她对此是什么态度?”

“我与她彼此都有所了解,我也坦言,对石若山只有图财之心。她便叮嘱我切勿再轻易用心,并鼓励我多在他身上捞些好处。”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再委屈你两个月,到时,在不用与他虚与委蛇,承未阁主虚位以待。”

绫罗浅浅笑道:“静待明夷的好消息。”

明夷表示要与夏幻枫,也就是冯桓说些生意上的事,怕绫罗觉得无趣,请她先回房休息。绫罗知趣,说乏了,告退。

夏幻枫宽坐些,虽换了男装,但习惯得媚眼横飘:“现在只得我们三个,明夷也清楚我是何等人,你如何打算的,但说无妨。”

明夷早有此意,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何须绕弯。便一一说来。首先就是西市生意和放贷生意的问题。

让储伯颜学着在西市打理地下市场一事,明夷早在台面上说了,夏幻枫并无意见。他只担心,储伯颜镇不住那些番商和黑市商人。

他也是头一次,像明夷详细解释西市黑市生意的细节。

“西市的黑市生意,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在盘桓,正因为交易两边或不想见光或难以靠一己之力成交。

卖方相对来说,胡商番商是最好打发的,他们只是精明贪心而已,出手的货物大多是自己的商队千里迢迢运来,成本太高,有的是搭上不少骆驼和人命的,又费时很久,必须卖到高价。但他们自己寻找买主的能力太差,需要找个有人脉的中间人,能最快得到想要的收益。

这个你也能理解吧?有几人会拿着真金白银去胡商的店里买货?一来难以辨别那些宝石的真假和质素,无人作保,胡商的铺门一关,只能吃哑巴亏。二来,有多少钱财是见得光的?城西的富人不爱露财,并不想让卖家知道自己的身份,身家暴露,是有着生命危险的。城东的贵人不敢露财,这些钱都是贪污枉法而来,既想换成好收藏的宝石,又不能自己出面。所以,这些人更愿意找我,有着良好信誉的汉人,还有个大门面在此作保。这些买家都是我在容异坊中认识的富贵人,再互相介绍而来。

久而久之,商人手中只要价格昂贵的商品,不通过我,几乎无法售出。”

明夷皱眉道:“这生意确实不是伯颜短时间能掌握。一来,你的信誉是这盘生意的核心,没有你当保,几乎不可能完成。二来,他还需学会辨别商品,核实价格,同时还要在你这批买家中建立信赖感。”

“是啊,这些不容易,但只要我肯教,他肯学,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再一个一个客人介绍给他,伯颜是个一眼就能让人信赖的孩子,只是少些老练稳重,这都可以磨得出来。”夏幻枫分析道。

说罢,他继续介绍黑市生意。

“这些胡商生意,倒是好做,但利润并非最高。最能赚到钱的,是真正的黑货,也就是由不能露面的卖家拿出来的货物。

一部分是贼赃,你也知现下处处不太平,离了长安,无论到何处,只要有山岳,便有山贼,有湖海,便有海盗。吃不饱空有力气的人,犯了罪窜逃的人,受了冤憎恨官府的人,都做了这行当。过路的商队也好,城中的富户也好,劫的劫,盗的盗,讹的讹。有人多势众的,成帮结队去干这勾当,有身强力壮的,所谓江洋大盗,单枪匹马也可以干。

普通的贼赃随处都可变现,金银器都可融掉,但要遇上价值不菲的古玩、玉饰,出手就有很大的风险,往往只能在地下流通。长安附近所有的这类货物,都会流向西市地下,而我,就是这几年西市最大的庄家。”

夏幻枫饮了口酒,说得云淡风轻。

明夷暗自叹服,这个人,只要他想做的,怕是什么都做得到。难怪对钱财权势都没什么追求了,只想要做些貌似不可能做到的挑战,比如把一个三流帮派做到武林第一帮。

时之初默默听着,看似也很有兴趣:“那另一部分黑货呢?”

夏幻枫继续。

“另一部分黑货,也是赃,但不是明抢而来的赃,是利用权势和地位暗盗而已。

当官的,收的各种宝物,有不喜欢的,有过于扎眼的,有想要变成地契或黄金的,哪怕折了价,都愿意。

还有少部分,有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有王府官邸流出来的。失了宠的妃子偷偷拿来换钱的御赐宝物,没落的北司公公们偷出来的宫中珍宝,没落的王孙贵胄变卖的祖上财产,各色各样,都只求平平安安快些出手,其中的利润最大。

这些,需要坐庄之人不仅有识货的眼,更有识人的能力,才能得到最好的价钱,避过惹祸的物件。”

明夷听着,有大长见识之感,正想追问,突见时之初和夏幻枫不约而同做了噤声的姿势,面色紧张。

她瞧向雅间的门,不一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推开门,朗声笑道:“原来师娘子在这儿藏了爱郎。”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三章 妖女

在行露院,雅间绝不能不问而入是顶重要的规矩。客人花大价钱包下雅间,加上雅间中的茶点酒菜花费往往比和花魁娘子过夜更贵。花钱的人不是冤大头,之所以愿意花费,是因为雅间够隐秘。

只要不被破门,雅间就是个携友人吃酒听曲的地方而已。

有色心无色胆不敢在小娘子房中过夜的人,包下雅间给够银子可以在雅间中为所欲为,吃喝玩乐一个时辰,整理好衣冠出门,还要给妈妈些打赏夸小娘子琴艺超群。

长安城中,有多少生意是在行露院中谈成的?小到丝绸胭脂,大到出了缺的官位肥差,有美酒佳肴,有美人助兴,什么都容易谈些。更紧要是,以风月名义,好掩人耳目。

也有身份格外尊贵或敏感的客人,由妈妈亲自安排雅间招待,为的是尽量掩人耳目,求个清静。陪坐的必然是头牌花魁,要的也是院中最贵的餐席,虽可能只是清谈听曲,给的赏钱一定不少。

这三样,哪个都容不得有人突然闯入,每发生此事,都不免让行露院鸡飞狗跳一阵。

行露院刚崭露头角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大半是客人家中吃醋的夫人寻来打闹,偶有争风的花魁有意坏其好事,抢夺客人。殷妈妈花了不少功夫,才使得行露院的雅间成为长安最私密最安全的所在。

除了极少数的贵宾,哪怕是相熟的客人,来行露院也需送贴,闲杂人等、不通姓名者,无论砸出多少金银,抛出多大官位都不得入内。而院中的花魁,更是下了极严格的规定,擅闯雅间者,行露院会褫夺花魁之名,公告平康坊。如此,由行露院褫夺花魁的娘子,任何一家有规模的青楼都不敢再收留。

偏偏有一人可以无视于此,就是来自扬州燕晚楼,手下花魁占了行露院半壁江山的晚晴娘子。

不知者不为罪,她作为外来人,可以推脱不知。而且她也笃定这雅间里的人,不会向殷妈妈要求惩戒于她。当然,难免也因为有恃无恐,她加上手下小娘子,找个客商投点钱,就可建起一间资源不逊于行露院的青楼,只是少了长安的人脉,要费力些。

此刻,她不管不顾要闯进雅间,明夷也不能完全看穿她是什么念头。

方才她走近雅间,正要逗留就被雅间中的夏幻枫与时之初察觉出来,听到里头没了动静,她也知道事情败露,却未选择遮掩身份偷偷遁走,而是在迟疑之后,夺门而入,也不知她目的为何。

如今,她灼灼的目光全然在夏幻枫,不,冯桓身上。

晚晴眼睛笑成一弯月,手中托着一个银盘,盘中一壶两杯,都是精致的银器,闪亮夺目。

夏幻枫愣了下,转而露出笑容来:“晚晴娘子大驾光临,真是令这雅间顿时增色七分。”

晚晴也不客气,转身将雅间的门带上,坐到原本洪奕的位子上,正靠着夏幻枫,将酒壶放在二人之间,媚笑盈盈:“我见冯郎来了,师娘子却丢下你去招呼别的客人,怕你不悦,便替她来招呼一阵。”

明夷将座椅挪开一些,留给他二人足够的空间,自己倚着时之初,乐看这场热闹。

晚晴不管意欲偷听是何目的,至少,此时夺门而入大半是为了这位冯郎。她也不愧是扬州风月场中第一把交椅,看男人的眼光一流。冯桓这种相貌气质,哪怕在长安的欢场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虽不太高大,骨骼秀气,但长了一张妖媚俊美的脸,却非阴柔之美,七分潇洒三分色气,超凡脱俗,又有勾魂的眼神,像个武功超凡的游侠,也似不羁放浪的酒仙。这样的男人,毒蛇一样美丽危险。

晚晴不是一般的花魁,有钱有权势的男子见得太多,真心假意的话说得作呕。她瞧得上的男子,必须是自己真心看着欢喜,又高傲难以俘获的猎物。

长安第一花魁师娘子的意中人,再没有比这更刺激的挑战了。

夏幻枫是何样人?虽是男子,却大多时候比任何女人更女人。晚晴的心思,在他眼里是透明的。

夏幻枫笑着端过晚晴手中斟满的酒杯,啜饮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晚晴娘子这是要折煞冯某。”

晚晴将夏幻枫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衔住他口唇接触之处,手不碰杯,仰头缓缓将杯中酒液悉数饮尽。雪白颀长的颈项一直到丰润如酥的胸脯都在缓缓起伏,留一滴桃红色的酒液,从唇间流到胸前,如雪霁之后落在清晨雪地上那几片桃红色春梅,耀目,妖艳中有一丝别样的纯真。

晚晴娇声问:“冯郎可有丝帕?”

夏幻枫从袖中取出一方白色的帕子,他性好洁净,处处总要带着。晚晴将白帕在自己胸口的酒液上轻轻按压了两下,在帕子上留下如同桃花瓣儿一般的浅浅红迹,尤带着晚晴身上的淡淡幽香。

明夷都不由心颤了下,挨近时之初,在他耳边说:“若是有这样的女子瞧上你了,我怕我斗不过。”

时之初在桌上揽住她的腰身,回应道:“哪怕万千妖女同来,也比不过你这个天女。”

明夷老脸一红,不再言语。

晚晴顾不上他二人旁观,只拿着那丝帕作为难状:“我将帕子弄得污糟了。”

夏幻枫看也没看一眼:“那晚清娘子就留着吧,这样的帕子我还有一箱,你若喜欢,我让师娘子带给你。”

晚晴脸色一僵,只得将丝帕叠好,收入怀中。恰在两峰之间,隐隐还露出一只角来。

她为解尴尬,继续说道:“上回我的疑惑还无人解开,师娘子不是叫师红依吗?为何你们都唤她洪奕?”

夏幻枫早有准备,随口应道:“她与我说,红依听来似红色衣衫,她不愿我如对衣衫一般对她,若如此,见了更美的衣衫便可丢弃。愿与我比翼双飞,心灵相契,因此让我唤作红翼。”

晚晴笑道:“还有此说法,那明娘子的明夷二字呢?”

时之初拍了拍明夷的手背,回道:“明日复明日,始终为心仪之人。”

明夷笑靥如蜜,晚晴愈加觉得没趣。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争夫

明夷有些沾沾自喜之意,并非由于时之初对她的百般温柔,而是因为纵使如晚晴这般千年的狐狸,也有不如自己之处。

这不如,不是相貌或魅力,而是眼力。

一个男子,是不是会为自己折服,两人之间会否迸发火花,大多在头一眼交错之时已然注定。若没有这第一眼的吸引,再多的钻营,获取的好感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比不过后来者的天然吸引。

晚晴输就输在,她没有抓住夏幻枫的头一眼。夏幻枫将此留给了洪奕,从那一日她带着洪奕去容异坊见他,那种天然的吸引就发生了。洪奕那种毫不造作的慵懒式性感,让他始终记挂着,才愿意冒险男装到行露院为她簪花。

明夷并不知那一个明娘子与时之初,她的肖郎的头一眼是如何。但明娘子一定是一见肖郎误终身,才为他七年不嫁。而自己的头一眼,并非用眼,而是用全身心的第六感,感觉到他曾出现在自己身边,感觉到怀抱自己的他,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时之初对自己的第一眼是如何呢?一定是十分复杂的。是对明娘子的愧疚,是对两者隐隐不同之处的疑惑,至少,是解不开的牵绊。

一个男子,是否值得托付,是否有让自己依靠的能力和担当,这虽非第一眼能定,但也需要女子的慧眼识别。这一点,便是她认定时之初的地方,他有最强的臂膀,也有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担当。即使对他的过去有多少怀疑,她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男人,是她可以依靠终身的。

晚晴眼里只有夺目的夏幻枫,并看不到略显平庸的时之初。

时之初虽然身材十分伟岸,但样貌与夏幻枫相比,绝称不上精致。他的五官不出彩,合在一起,还透着一点点朴实感,历经风霜,从未用心保养过,难免无华。但就是这样的脸,让明夷越来越迷恋,脸上每一条细纹都是男子成熟的魅力,每一颦一笑都如陈年美酒,熏人欲醉。更不消说,二人床笫之间,真让她愿意为了这个男人少活二十年。

他的武功与心智更是不会轻易显露,这两点,对明夷来说,是更致命的吸引。论武功,天下恐怕难有人出其右,这带来的安全感,在这个年代,无异于拥有重型武器。论心智,他深藏不露,却胸有千壑,喜好做个独醒的旁观者。聪慧不难,夏幻枫也是极聪明的人,但他是运用局势翻江倒海,不甘寂寞的人。明夷自认自己也不蠢笨,但她苦于钻营,忧心极重,始终活在紧张压力之中。极其聪慧却又能隐而不发,她只佩服时之初,这种笃定和镇静,需要的是更为强大的内在力量。

明夷庆幸,时之初在男女欢爱的战场上,如同原石之中未被琢磨的顶级翡翠,只属于她,只为她闪耀不已。

一念间,她想起了胤娘,这个不容小觑的女子。毕竟她也是为初哥哥钟情,而又能审时度势及时止损的聪明人,这点,可看出胤娘假以时日,必能比晚晴更加可怕。

晚晴笑容不减,问道:“不知我这个名字能有何解?若不是到垂垂老矣才能得真情大爱之意?”

夏幻枫应道:“可听过玉溪生在桂州作的好诗,真似为晚晴娘子而作一般。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正是极为难得,值得珍视之意。”

明夷不得不佩服夏幻枫胡诌的本事,看来这位玉溪生就是李商隐了。可惜他早已远离长安官场,无缘相见这位一代诗人。

晚晴听了,也是轻笑不已,似真被这番言语哄住,忘了方才的失意。

席上又安静下来,有些尴尬。夏幻枫又不好直接将晚晴请出去,只得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便问及明夷预备婚事如何操办的意见。

晚晴正说恭喜明娘子之语,雅间的门又一次被突然打开。这次可不如上一回温柔,几乎是撞开的,进门的是怒目横眉的洪奕。

她的怒气自然是冲着晚晴来的,明夷怕她闹出事,大打出手还不是引得旁人笑话,而且闹大了,也怕太多关注放在夏幻枫身上,对他掩饰身份性别不利。

明夷连忙小跑过去,将她拉到身边,坐在夏幻枫另一边。

洪奕站直了,怎么都不肯坐下,手指向晚晴的面前:“这是我的位子,我的残羹,怎么,晚晴娘子连我剩下的都不放过?”

她一语双关,倒弄得夏幻枫有些尴尬。

晚晴并不惧怕,反而挺直了腰身,凸显自己丰满的胸部,意在将那方白帕引出来,娇声道:“如果是极品的佳宴,纵使错失了第一口,我也不忍将它冷落在旁啊。”

洪奕低头看了看自己没什么料的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夏幻枫见继续下去,怕是要炸,忙起身将她搂住,直接置于自己腿上,再取了杯酒来,一饮而尽,低头喂入她口中。

洪奕原本还有些气愤挣扎,被他用力拥紧,又是唇舌压制,一时间动不了。再缠绵一阵,早就没了脾气,身上也柔若无骨,瘫在他怀里。

明夷看得心惊肉战,看了眼时之初,他倒像是十分欣赏,向她眨了眨眼,意思是自己又学到一招。再看晚晴,脸色惨白,眼睛直直看着两人,冒出火来。

夏幻枫见洪奕服了软,才停歇下来,斥道:“怎么像头狮子一般,气势汹汹想吞了我不成?幸好明娘子也不见怪,只是在外人眼里,太过失礼。”

这外人,明明就是指向晚晴。

晚晴见形势是逆转不过来了,懂得知趣,起身往外走:“既然师娘子忙完了,我断无鸠占鹊巢之理,改日再与诸位共聚。”

洪奕瞧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晚晴脸上还是带着笑,直看着洪奕,慢慢从胸口抽出那方丝帕,挥了一下,擦了擦额头,无心一般:“这都快入冬了,还如此闷热。”

说罢,转身出了雅间。只见洪奕,双目灼灼,像是要将夏幻枫活活烤熟了一般。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五章 花枪

明夷剥了颗葡萄送到时之初口中,给两人都斟上酒,自己捏上一块桂花糕,瞪大了眼准备看戏。

洪奕将夏幻枫的两只手托在自己掌中,左看,右看,喃喃道:“你说,是哪只手塞进去的呢?”

夏幻枫并无惊慌之色,笑着看她:“两只都不是。”

洪奕似听不见他说话,皱着眉头,啧啧道:“这么好看的手,砍了还真有点可惜。”

“怎么要砍了,砍了我怎么抱你。”夏幻枫依然是笑模样。

“也是啊,确实不是很方便。”洪奕一脸犯愁,“不过呢,我这人有些怪癖好,如果那双手碰过我讨厌的人,我就连那手都讨厌起来,忍受不了,切掉才能舒服。”

夏幻枫也露出愁容:“我的手倒是没碰她,只是用嘴将丝帕塞了进去而已。那我的手能保住了吧?”

洪奕瞪大了眼,恨得牙痒,咬住嘴唇,慢慢绽放出笑容:“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靠近他,红唇送上,含住他的嘴唇,一场**辣的吻,看得明夷都面红耳赤起来。继而贝齿轻合,咬住他的唇肉,痛得夏幻枫脸上都变了色,但仍是强撑着笑意。

洪奕终于松开口,得意洋洋欣赏她的作品:夏幻枫的唇周都染了她的艳红口脂,倒是刚吃了生肉一样,下唇肿了一大块,中间似乎还被咬破了,血痕醒目。

夏幻枫舔了舔嘴唇:“师娘子的口脂格外香甜。”

洪奕看到他下唇渗出血来,又心疼起来,粉拳轻轻捶在他肩上:“让你还气我,嘴那么硬,不知道哄哄人吗?”

夏幻枫将她揽到怀里:“我的女人哪会上那么蠢的当,知我者,莫过洪奕。”

夷瞧着这戏是没法看下去了,摇了摇头:“真无趣,你们真浪费了晚晴的心思。”

洪奕得意洋洋搂住夏幻枫的腰:“这种戏码骗骗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还行,在我眼里,简直是可笑。我男人若想偷吃,凭他的本事,定能吃干抹净,不会让我瞧出端倪来。”

夏幻枫哈哈大笑起来:“我若想偷吃,便是动了别的心,何必还骗你。既然想着骗你,便是心里有你,又为何偷吃?”

洪奕不甘示弱,瞥他一眼:“彼此彼此。”

明夷偷偷竖了竖大拇指,不得不服。这两人天造地设,简直就是异性版的彼此。一样洒脱,一样食色,一样率真,一样绑不住。

洪奕笑道:“我在楼下忙着,意识到她消失了一阵,就知道一定是来捣鬼。她对幻枫有一丝,一半也是想给我颜色看,不服气我位居长安第一罢了。只不过手段太过拙劣,这种老套的法子也敢在我面前使。故意滴些酒水汤水什么的到身上,又能卖弄风骚,又能要张帕子来,显得与你有何暧昧一般。”

夏幻枫好奇道:“若是洪奕有此心,又会如何动作?”

洪奕瞟他一眼:“我需要用手段吗?看你一眼,你就巴巴跑过来,钻我被窝了。”

夏幻枫一愣,又大笑起来:“是,是,师娘子魅力无边。”

明夷看着两人耍够花枪,咳了声:“你们倒是不担心晚晴能横插一杠,只有我担心她夺爱不得,会想尽办法作梗吗?”

洪奕翻了个白眼:“怕也没用,到时候再说吧。到真的被她撬过去,我送他俩一床合欢被。”

夏幻枫神色温柔,语气认真:“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有你一个,已经满满当当。你我在一起一日,我就不会看别的女子。”

洪奕嘴角一扬,隐约有微微的、难以察觉的伤感:“你我在一起一日,便开怀一日,足矣。”

二人相看,不再言语,斟酒共饮。

明夷看了看时之初,他浅浅一笑,抓住她的手,很有力,暖意从手中传来,格外踏实。他想说的,她都懂。

他们不同。洪奕和夏幻枫都是停不住,歇不下,不想看到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想接受设定好的未来那种人。两个不断变动的个体,才能一同平行前进,互不束缚,才能互不厌弃。除了同类,他们无法与他人长久。

明夷和时之初都渴望安定和踏实。只不过,时之初在家人共聚之外,还想做一些男子应当做的大事,对他来说,那就是辅助韦澳,实现他口中的理想社会。明夷比任何人都缺乏安全感,她想要足够的权势和财富,一步步踏踏实实去实现。无论路途有多么不同,二人终能殊途同归,便是有一日,归隐,恬淡。

洪奕的叹息把明夷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来:“晚晴虽然手段老套,抢男人是抢不过的。但毕竟不是愚笨之人,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势力,绝不能让她知道冯郎的真正身份。以后还是少到行露院露面为好。”

夏幻枫塞了块核桃酥到她口中:“不用多久,待明夷大婚之后,你我便有相聚之所。”

洪奕双目圆睁,双手一拍桌子,核桃酥差点喷到明夷脸上:“你要结婚?”

明夷嫌弃地皱眉:“是啊,再不嫁,就真的老了。”

洪奕看了看时之初,他正一脸宠溺看着明夷,也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你丧期才过了半年多吧?”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一成,巴巴看着时之初。

时之初宽慰她说:“原本就有短丧的习俗,三月可充当三年。先太后也才崩了半年,宫中嫁娶依然。况且你并非丰四海的亲生女,供奉牌位,救拾靥坊于危难,已算为明娘子尽孝。”

明夷心里颤了下,从时之初口中将她与那个明娘子视作两人,她还未太习惯,但已万分感激。

这世上,也只有这雅间内的四人,知道她们的来处,可以让她们无所顾忌。

只是,丰四海的亲生女,原本就不存在吧。丰明夷也算个可怜人,一生认贼作父,又芳心错与,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具身体,留下还怀想着她的连山、殷妈妈、刘恩朝、伍谦平等人,却给了明夷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这不是明夷所愿,只是造化弄人,明夷能做的,只有好好爱护这个身体,活下去,替明娘子回报这些对她有情义的人。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七章 森林

洪奕觉得二人突然纠结这个问题很是奇怪:“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也许她是真的忘了留书,留不留也并无太大的妨碍吧。”

夏幻枫也说道:“或者她是担心师父责骂,才隐瞒了未曾留书一事。现在看来,刘义宗也追去了,并不影响大局。”

明夷虽还有疑虑,并不想在此时继续扫兴。从自己涉足上官帮派以来,一路虽有艰险,却还算得上顺遂。离她的目标只有三步而已,第一步明日便会实现,就是说服肖氏夫妇与她合作,成为上官帮派真正的话事人。第二步是将承未阁顺利开张,逐步建立起强大的信息网络,从多方面拓展上官帮派的财源,稳步提升帮派实力。第三步是联合申屠世家,削减天一帮,将桃七帮赶回益州,正式使上官帮派跻身江湖顶级帮派。

到了那一天,夏幻枫或许就当与她分道扬镳,这是她最担心的。此人,若非友人,便有彻底摧毁她的能力。幸而他对洪奕是真心相待,不至于与她为敌。

明夷更伤怀的,是同伴的离去而已。

她一直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缺乏源自于家庭分崩离析后,无所归属的恐惧。她自知自己底子里并非十分强大独立的人,不是林中的参天大树,只是一根柔韧的藤曼。

在那个世界,她所依附的大树是邱志,他所灌输的知识和技能,言传身教的处事方式,在企业中披荆斩棘处理外部的麻烦,明怡才得以茁壮生长,成为别人眼中的女强人,成为策划总监、常务副总。

这种方式,并未让她感觉到真正的安全。恩爱相依十几年后,自己的父母可以各奔东西,那处于快速动荡的商场,处处诱惑,自己眼前的男人能坚守多久。所以,那个世界的明怡,情绪被邱志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敏感,多虑,不快乐。

上天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虽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年代,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份。她这回,顶不能重蹈覆辙。她的大树是时之初,她眷恋他,但不能完全依赖他。她需要更多枝桠,更深的根系,更多的触角。

她必须有夏幻枫、花子贤、储伯颜等代表的江湖兄弟,必须有洪奕、绫罗、葵娘、殷妈妈等红尘知己,必须有连山、成言、辛五贾七和四君子等得力属下,她必须有武林中的地位,商场上的财富,甚至如伍谦平那样的政治靠山。

这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这会让她不再恐惧于任何一个人的离去,可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不知如何把这番话告诉夏幻枫,才准确、得体。只能希望在他离开的时候,自己的森林已经长成,可以容她多喘会儿气。

酒席,在渐渐无语中散去。两对情人,在盘尽所有机关算计后,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想在爱人的怀中,求一场无忧忘愁。

明夷乖乖地靠在时之初胸口,不再强说,我没醉。安静得如同一只白兔,还有几分怯意,对深秋的晚风,彻底投降,躲在暖暖的胸膛中。

时之初似乎尤其喜爱她安静的模样,一手执缰,一手搂住她,给她多一分暖意的回护。

明夷觉得头有些晕,要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些难,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甚至带一分亢奋。

贪婪地深深呼吸他身上的药草香,这如果是一棵树,应当是可以入药那一种吧,好无害的感觉。可他又如此强大,内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可能藏着充满血腥味的秘密。那又如何,她的三观粉碎吧,什么都不用在意吧,这不就是爱应该有的盲目和疯狂吗?不对,她真的是爱着他吗?还是因为这是她能攀附到的最强壮的一棵树?

为什么要想这么讨厌的问题,为什么要偏执这么愚蠢的事情?爱为什么一定要是毫无理由?因为钱因为力因为色因为误会,因为什么都好,只要够深够喜欢,不就都是爱吗?

她想着,傻傻笑了。

笑着,突然又哭了。

时之初感觉得到她的颤动,低下头,给她抹泪,什么都不问。

看,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问。

醒来时,身边无人。明夷没来得及想,就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她想,一定是自己昨天喝多了,脑子里想的那些都被他知道了,他恨她是为了利用为了他的武功才与他一起,所以,丢下她跑了。

时之初端着粥进来时候,见她这模样,像是被小伙伴欺负的孩子,委屈哭泣可爱至极,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抹了把眼泪,觉得丢脸之极,躲回被子不肯见人。

“趁热喝了,饮酒伤脾胃,需要暖一暖。”他坐下,一手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拥到自己身边。

她没脸继续耍赖,只得听话,低头喝粥。

“今日还要见肖熙和肖栋吗?如果太累,晚一天也好。你这一阵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之初看着她日益瘦削的脸庞,有些心疼。

明夷摇头:“不行,今日谈好了,明日他们便能和小马他们一同走,这样互相照看着,我也放心。不怕他们私自潜逃。”

“看来你对说服他们并无太大把握啊?这是要变相押送他们回扬州?”

“并无那意思,只是他们手中的账本太重要,我必须防止他们背后的势力要做什么手脚,也必须保护他们的周全。”明夷说了半截,想起肖氏背后很可能是令狐纶,看了眼时之初,唯恐自己失言让他尴尬。

时之初只当没听出不妥,点了点头:“这个你放心,我打算一路尾随肖氏夫妇,看他们会不会与我阿爷联系,所以不会让他们发生不测的。”

明夷一愣,拉住他袖子:“那你明天就要走了?”

时之初的微笑暖旭、温柔:“放心,我一定在小寒之前赶回来,带着我阿爷。你这阵让邢卿和成言搬到这儿住吧,也好安全些,顺便让成言教授伯颜一些入门功夫,别耽误了。”

明夷怔怔点了点头。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七章 森林

洪奕觉得二人突然纠结这个问题很是奇怪:“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也许她是真的忘了留书,留不留也并无太大的妨碍吧。”

夏幻枫也说道:“或者她是担心师父责骂,才隐瞒了未曾留书一事。现在看来,刘义宗也追去了,并不影响大局。”

明夷虽还有疑虑,并不想在此时继续扫兴。从自己涉足上官帮派以来,一路虽有艰险,却还算得上顺遂。离她的目标只有三步而已,第一步明日便会实现,就是说服肖氏夫妇与她合作,成为上官帮派真正的话事人。第二步是将承未阁顺利开张,逐步建立起强大的信息网络,从多方面拓展上官帮派的财源,稳步提升帮派实力。第三步是联合申屠世家,削减天一帮,将桃七帮赶回益州,正式使上官帮派跻身江湖顶级帮派。

到了那一天,夏幻枫或许就当与她分道扬镳,这是她最担心的。此人,若非友人,便有彻底摧毁她的能力。幸而他对洪奕是真心相待,不至于与她为敌。

明夷更伤怀的,是同伴的离去而已。

她一直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缺乏源自于家庭分崩离析后,无所归属的恐惧。她自知自己底子里并非十分强大独立的人,不是林中的参天大树,只是一根柔韧的藤曼。

在那个世界,她所依附的大树是邱志,他所灌输的知识和技能,言传身教的处事方式,在企业中披荆斩棘处理外部的麻烦,明怡才得以茁壮生长,成为别人眼中的女强人,成为策划总监、常务副总。

这种方式,并未让她感觉到真正的安全。恩爱相依十几年后,自己的父母可以各奔东西,那处于快速动荡的商场,处处诱惑,自己眼前的男人能坚守多久。所以,那个世界的明怡,情绪被邱志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敏感,多虑,不快乐。

上天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虽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年代,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份。她这回,顶不能重蹈覆辙。她的大树是时之初,她眷恋他,但不能完全依赖他。她需要更多枝桠,更深的根系,更多的触角。

她必须有夏幻枫、花子贤、储伯颜等代表的江湖兄弟,必须有洪奕、绫罗、葵娘、殷妈妈等红尘知己,必须有连山、成言、辛五贾七和四君子等得力属下,她必须有武林中的地位,商场上的财富,甚至如伍谦平那样的政治靠山。

这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这会让她不再恐惧于任何一个人的离去,可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不知如何把这番话告诉夏幻枫,才准确、得体。只能希望在他离开的时候,自己的森林已经长成,可以容她多喘会儿气。

酒席,在渐渐无语中散去。两对情人,在盘尽所有机关算计后,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想在爱人的怀中,求一场无忧忘愁。

明夷乖乖地靠在时之初胸口,不再强说,我没醉。安静得如同一只白兔,还有几分怯意,对深秋的晚风,彻底投降,躲在暖暖的胸膛中。

时之初似乎尤其喜爱她安静的模样,一手执缰,一手搂住她,给她多一分暖意的回护。

明夷觉得头有些晕,要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些难,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甚至带一分亢奋。

贪婪地深深呼吸他身上的药草香,这如果是一棵树,应当是可以入药那一种吧,好无害的感觉。可他又如此强大,内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可能藏着充满血腥味的秘密。那又如何,她的三观粉碎吧,什么都不用在意吧,这不就是爱应该有的盲目和疯狂吗?不对,她真的是爱着他吗?还是因为这是她能攀附到的最强壮的一棵树?

为什么要想这么讨厌的问题,为什么要偏执这么愚蠢的事情?爱为什么一定要是毫无理由?因为钱因为力因为色因为误会,因为什么都好,只要够深够喜欢,不就都是爱吗?

她想着,傻傻笑了。

笑着,突然又哭了。

时之初感觉得到她的颤动,低下头,给她抹泪,什么都不问。

看,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问。

醒来时,身边无人。明夷没来得及想,就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她想,一定是自己昨天喝多了,脑子里想的那些都被他知道了,他恨她是为了利用为了他的武功才与他一起,所以,丢下她跑了。

时之初端着粥进来时候,见她这模样,像是被小伙伴欺负的孩子,委屈哭泣可爱至极,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抹了把眼泪,觉得丢脸之极,躲回被子不肯见人。

“趁热喝了,饮酒伤脾胃,需要暖一暖。”他坐下,一手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拥到自己身边。

她没脸继续耍赖,只得听话,低头喝粥。

“今日还要见肖熙和肖栋吗?如果太累,晚一天也好。你这一阵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之初看着她日益瘦削的脸庞,有些心疼。

明夷摇头:“不行,今日谈好了,明日他们便能和小马他们一同走,这样互相照看着,我也放心。不怕他们私自潜逃。”

“看来你对说服他们并无太大把握啊?这是要变相押送他们回扬州?”

“并无那意思,只是他们手中的账本太重要,我必须防止他们背后的势力要做什么手脚,也必须保护他们的周全。”明夷说了半截,想起肖氏背后很可能是令狐纶,看了眼时之初,唯恐自己失言让他尴尬。

时之初只当没听出不妥,点了点头:“这个你放心,我打算一路尾随肖氏夫妇,看他们会不会与我阿爷联系,所以不会让他们发生不测的。”

明夷一愣,拉住他袖子:“那你明天就要走了?”

时之初的微笑暖旭、温柔:“放心,我一定在小寒之前赶回来,带着我阿爷。你这阵让邢卿和成言搬到这儿住吧,也好安全些,顺便让成言教授伯颜一些入门功夫,别耽误了。”

明夷怔怔点了点头。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八章 靠山

为了表示诚意,明夷装扮好,亲自去容异坊接肖氏夫妇。时之初被明夷赶去了缪四娘那儿,既然要远行,必须做好准备,仔细检查,再带上些药物。

明夷借了容异坊的马车,将肖氏夫妇直接带回承未阁。想要彻底拉拢他们,明夷需要将自己所有的本钱都摊出来,让他们做出明智的决定。

肖熙环视了一圈,赞道:“此处果真幽静清雅,虽非宏大,别有洞天。”

肖栋哼了声,没有说话。

“这是代帮主的私宅?”肖熙问道,“怎不见时大侠?”

“他替我采买些物件。”明夷随口应道,“不过这并非我的私宅,此处名为承未阁。两位请。”

明夷将二人带到承未阁一楼大厅内,唤来岑伯:“替我去拾靥坊让东南西北过来看茶。”

东南西北指的是明夷从扬州带回的四个清倌人,都不过是十四五岁。取名丰十东,丰百西,丰千南,丰万北。预备在承未阁开张后,负责接待客人,做些杂务。现在无事,便常在拾靥坊里帮忙,摘花蕾,滤花汁,做些轻活,她们倒乐在其中。

岑伯应了,他是个有眼色的人,顺便让东南西北换了干净衣裳,端了茶水、点心见客。

这四位清倌人原本就是燕晚楼的妈妈精挑细选的美人胚子,在拾靥坊劳作一阵,少了娇柔,多了活力,且不用卖笑卖身,已经很感激,常常都眉开眼笑,看着就让人开心。

肖熙打量着这些小娘子,也很欢喜。肖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茶碗,不敢多瞧。

明夷叮嘱道:“在外头等着,有吩咐再唤你们。”

东南西北应声,低头退去。

肖熙叹道:“这一个个水灵灵的,真是连我看了都欢喜不已。代帮主从何找来这些个小美人?”

明夷笑道:“这是扬州头牌青楼中的清倌人,我瞧着她们乖巧机灵,便收在承未阁中,日后好招呼贵客。”

肖栋话里有几分讥讽:“明娘子果然财雄势大,连婢女都要从扬州挑选。”

明夷正色道:“肖长老误会了,这可不是我私用的婢女,而是承未阁的美颜博士。”

肖氏夫妇似懂非懂,也不好意思多问。

明夷又让岑伯请四君子下楼,向上官帮派的肖长老问好。

四君子自小习惯深居简出,最近殷妈妈常在行露院中奔忙,四位小郎通常在自己房中,看书、抚琴,院中无人才会出来透会儿气。他们知晓自己的样貌过于扎眼,也不想为明夷带来麻烦,所以从不出承未阁,有何需要都让岑伯代劳。

这回是明夷头一次如此正式让他们向来客问好,四位小郎也有疑惑,这是何等重要的客人,要成为首例。

四位翩翩来时,明夷欣然看到肖熙已经无法作出任何表情,连呼吸都难。

肖栋瞧了四人,又瞧自己妻子,敢怒不敢言,也有自惭形秽之意。

让四君子见客,一是表明承未阁的软实力,未来定能抓住长安贵妇名媛之心,二是要给肖熙一击,扰乱她一贯四平八稳的情绪。

明夷十分笃定,这般的绝色男子,一来四名,任何一位长了眼的女子都无法不动容。尤其是身旁有其貌不扬又鲁莽无能的夫君,自己相貌普通得不到美男垂青的肖熙。

“这位是上官帮派的肖长老,这位是他夫人,平天下质铺的肖娘子,她可是上官帮派的财神爷。”明夷向竹君使了个眼色,他聪颖过人,即刻明白。

竹君在桌上取了个茶杯:“竹君久仰两位大名,在此代表四君子,以茶代酒,以表敬意。”

说着,他勾人的目光轻轻扫了扫肖熙,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如春风含着柳絮,让人心里痒得不行。

肖熙竟然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低头把手中的茶饮尽。

这是明夷没想到的,她竟然如此羞涩,看来真的是除了肖栋,未接触过其他男子,更不用说如此丰神俊朗的。

肖栋脸色越来越难看,咳了声:“明娘子,这是?”

明夷介绍道:“这四位小郎是我承未阁的招牌,也是未来我们上官帮派最强的助力之一。”

肖栋不屑得笑道:“不就是货腰之人吗?明娘子说得如此玄虚,原来承未阁是如此**。”

四君子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惯,毫不为所动,竹君看了眼明夷,见她默许,便说道:“肖长老此言差矣,承未阁是明娘子的心血,并无伤风败俗之事。”

明夷满意得点了点头:“你们先去吧。”

四君子告退。

肖熙瞥了眼肖栋,眉头皱得更紧了,与那四人相比,肖栋的样貌简直可称得上猥琐丑陋,加上他出言不逊的鲁莽低俗,更衬得竹君他们超凡脱俗。

肖熙声音显然软了下来:“不知代帮主请这四位小郎来相见是何意?”

明夷反问道:“肖娘子觉得这四位小郎何如?”

肖熙斟字酌句:“俊逸脱俗,绝世之姿。”

“若有他们相陪,饮茶闲聊,弹琴品酒,定是人间美事。不知肖娘子作何想,明夷是真这么认为。长安城的公主、命妇、高官富商的夫人也定是如此认为吧。”明夷悠悠说道。

肖熙默默点头。

肖栋敢怒不敢言,将茶杯重重一磕,被肖熙瞪了一眼。

明夷继续道:“这就是我说四君子会成为我们帮派的助力。承未阁是我建来招待长安最有势力财力的女眷的,行露院如今也控制在我手中。长安的王亲和高官,一半要到我行露院饮酒作乐,纵使不敢耽于声色的,我也会将他家中女眷吸引来承未阁。肖娘子应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肖熙深深点头:“明娘子会为我上官帮派找到最稳固的靠山。”

明夷笑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三大帮靠的是崔氏,崔氏现在势力减弱,各帮各有打算。上官帮派要上位,必须有朝中势力襄助,得到的将是源源不断的财富,这点肖娘子应当清楚。朝中有人,我们的镖队才能过得了一道道城门,我们的质铺才能顺利收贷,不怕闹出大祸,我们的黑市生意才能顺顺畅畅,谁都截不了,我们的武馆才能收到平安钱,控制市坊。但我们要的朝中势力,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和看重,而是靠自己慢慢垒筑。”

肖熙已完全被明夷所说吸引住,面露激赏。 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九章 利器

明夷知道话说至此,已经不用再进一步挑明,肖熙绝对是个聪明人。

通过烟花地来拿信息,得好处自古有之,双方都越来越精了。收些风,如今朝堂之上势力如何、圣上宠信何人、哪位大人又要左迁之类,非常好使,效率高,成本低,还能赚一笔,谁不想做这买卖?

但这买卖不是人人做得。有了这买卖,定会有各种势力想方设法要利用,以权迫之,以利诱之,若为人所用,那么,这买卖离结束也就差不多了。为何?必定乌烟瘴气,各方耳目混杂,成为有头脸的人物绝不踏足的地方,让主事人锒铛入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做这个买卖的,一定得嘴紧,无论来问的是一品大员还是王公贵胄,一律免谈。无论来吃酒玩乐的是将获罪的大臣还是亡命的大盗,到了此处,就都是贵客,都是主人,都不能被出卖。

能做这个买卖的,只能忠于一主。即便如此,也常有翻船。其一,哪有那么容易从烟花地中拿到真正要命的消息,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精,肯说的,都是能说的,或故意放出的风,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放出的假消息糊弄。其二,若侥幸有了权臣的把柄这是做这买卖最想要的东西,偶有可能在此得到,或是遇上真痴情种,在迷上的娘子面前没了头脑,或是酒后糊涂被挑弄几句便说了出来。这把柄可能未待换得好处,就已成为灭了自己的利剑。不是谁都有能力与权臣王亲讨价还价,还要看,命硬不硬。

行露院就是做着这般刀尖舔血的买卖,辛苦支撑到如今。能存活,原因不过是因为韦澳的目的不是得什么好处,拉拢什么党羽,而是在得到致命的消息后,将想铲除的大臣彻底斩草除根。

殷妈妈执掌行露院这么多年,这样的事不过做过三次,三次,就是三个大臣抄家灭门,更祸及党羽不可尽数。最后一次,便是通过竹君。

要想破解此局面,首先要从信息的源头掌握,一个防备心更少,更容易透露重要信息的源头。这些重臣的宠妾、外室再合适不过。她们年轻、气傲、得意,她们有不甘寂寞的心和被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不忿、不满,她们更容易幻想被四君子这样的男子真心喜爱着,也更容易哄骗。

为何不是正室?也会有,少数。大多高官的正室更似他们的战略伙伴,防备心重,有维护家族的本能。

而这些消息的走露将会是无声无息,难以察觉的,谁会告诉自己的夫君,在承未阁中与年轻的俊俏男子玩乐呢?

明夷把如何将这些消息合理运用都想好了。她需要一个官场中的触手,一个可以互相信赖,互相协助的人伍谦平。

她会用承未阁中所得到的消息,帮助伍谦平挟制朝中重臣,拉拢想要拉拢的势力,铲除异己,一步步爬上权力的高峰,成为真正能庇护他,庇护上官帮派的人。

当然,这个,肖娘子不用知道。她只需要知道,自己会掌握这个长安城中最隐秘,也最高效的官场信息收集中心,就可以。

肖熙也明白,更多的内容,不是她可以问的,便开门见山:“娘子有此利器,上官帮派自然可以得到更大靠山。但不知,要如何解决挡在面前的三大帮?”

明夷看着她的眼睛,脑中也想了许多,如果他们背后是令狐纶,无论令狐纶与令狐之间有何纠葛,但必定是要维护令狐家族,不会与政敌为伍。所以,崔氏的三大帮也会是他们的敌人。

但她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说得太过,只说道:“对上官帮派而言,花力气去削减敌人,那是自寻死路。只有在他人的缝隙中,默默增强自己,才是正道。如今石帮主在桃七帮,我们与陶三娘多少算是联盟,我也打算与申屠世家去谈私盐合作一事,如此,三家联盟两家,另一家投鼠忌器,哪一家都不会对我们下杀手。我们所要的,正是在长安休养生息,壮大势力的空间。”

肖栋脸色缓和了些,不再有不耐烦的模样,看来也将明夷的话听了进去。肖熙更是频频点头:“明娘子真非常人。我也愈加理解石帮主为何将帮派托付于你。”

明夷微微一笑,她得进攻了:“肖娘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都是一只脚在江湖,一只脚在商场,你我要的也都是一样。我只想要壮大上官帮派,也做好我的两盘生意,有靠山有兄弟有钱,否则我这么一个无依无傍的坐商,很快会被碾压到无处立足。而肖长老您二位,也定非为了石帮主,而是自己的质铺生意和江湖力量,才留在上官帮派吧?”

肖熙并不意外她会如此开门见山:“明娘子说得极是。我二人并未受谁太多的恩惠,也非谁的家臣。石帮主给与我们的允诺,是以上官帮派的质铺名义,收贷放贷,账簿我们自己保管,收益归帮派,我二人收利钱中的一成作为额外报酬。你也知现在外头的状况,那些商家轻而易举可以聘用一些游侠杀手当护院保镖,如果我们没有帮派依附,大多帐收不回来,自己的命也朝不保夕。”

明夷点头道:“是,所以石帮主的上官帮派能保证你们在扬州和周边府县的生意顺畅,越过了线,凭着你们自己的收账人肯定是收不来的,手中的地契和珠宝也不安全。”

肖熙深深叹道:“是,不瞒明娘子,我们这回长安之行,就是唯恐手上的东西被人夺去,除了房契地契放在身边,并由镖队护送着来之外,其它东西只能让人提前赎回,宁愿牺牲利钱,也不能冒被偷盗的风险。”

肖栋看了肖熙一眼,似是不满她将自己的底牌打给了明夷。

肖熙像是对他解释,说道:“这些事,明娘子比我们所懂的不少,完全无需隐瞒。我原以为娘子只是胭脂坊的坐商,未料到有此等见识,实在是失礼了。”

明夷笑着摇头,心里知道,此时,才是开始谈判的时候。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章 谈判

明夷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对于上官帮派重心迁移到长安一事,肖娘子怎么看?”

肖栋大概对明夷忽略自己有所不满,哼了声:“我们怎么看重要吗?这事情还有回转余地吗?”

明夷笑了笑,为二人斟上茶:“肖长老应当知道,上官帮派如果还固守一隅,迟早是要被其它不断发展的小帮派吞灭的。之前的安定,全靠南有苏杭天一帮,北有洛阳申屠兄弟两头照应,江湖中都知晓,夏副帮主与两帮的帮主交好,谁也不敢妄动。在这样的苟安下,上官帮派才得以成就现在的状况。如今两帮都对长安虎视眈眈,哪还有精力顾及我们小小的扬州帮派,一旦申屠世家也公开进驻长安之日,便是扬州江湖大乱之时。”

肖栋瞠目结舌,这个状况是他始料未及的,但也确实有道理。

“因此,反而这群雄对峙的长安,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夷停下,也喝了口茶。

肖熙眉头微皱:“话虽如此,但我们的质铺生意主要是靠有放贷者和质押者两方的老主顾,不熟不做。这可不像他们武馆、镖局,把人带来就行了。”

明夷笑道:“肖娘子说笑了,这质铺依靠的,明明是两位肖长老的手段,在哪里都是一样做得开。”

肖熙笑得有些尴尬:“明娘子过誉了。”

明夷不急不缓说道:“如果肖娘子执意要留在扬州,也非不可,我原本就要在扬州放一部分人力,米面铺那儿总也需要照应。花子贤的武馆原先的一些学徒要留在扬州的,帮派给支出薪俸,一面照看储娘子那儿,一面也可为平天下保安全。你两家相隔很近,十分便利。小马的镖局也会有人轮守在扬州,你不用过于担心安全问题。”

肖栋对此倒是出乎意料:“真可如此?”

明夷点头:“我说可以便是可以。帮派富余的资金也会有一部分让你们在扬州放贷。你们的薪俸、报酬也和原来一样。待日后上官帮派跻身一流帮派,我也会多派人回驻扬州,这个老家是不能丢的,这也是我对上官老帮主的一份心吧。”

肖栋迟疑得看了看肖熙,肖熙不露声色,问道:“若我们愿意迁往长安呢?”

明夷心里松了口气,这是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若肖娘子肯迁往长安,我定以举帮之力,助质铺在长安站稳脚跟,让平天下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质铺。”明夷言之灼灼,字字铿锵。

肖熙面露惊讶之色:“但听娘子如何计划。”

明夷说道:“想来你们也知道,这两年夏副帮主在长安经营所得,并未全数交回扬州,实在两地两隔遥远,而长安这儿常常需要应酬支出。但他手上闲余的钱财不动又嫌浪费,同时他又操作西市地下市场,使得他与各类商户关系紧密,也不乏通过容异坊识得的其它官商。对他而言,收贷放贷是举手之劳。”

肖熙缓缓点头,她也亲眼看到容异坊的规模,看到石若山大婚,夏幻枫的手笔,以及短时间建造的巨大营寨,夏幻枫的财力,怕是比她的质铺大了数倍。

明夷将重磅炮弹抛了出去:“若肖娘子肯在长安定居经营,我可让夏副帮主将他的所有收贷、放贷渠道,无条件送与娘子,从此,他容异坊不涉质押放贷之事。”

肖熙和肖栋这次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明夷暗叹,不愧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比亲兄妹更相似。

肖熙迟疑一阵,问道:“夏副帮主真的会同意?”

“他已经同意了,我这才来与你谈此事。”明夷斩钉截铁道。

肖熙觉得匪夷所思:“长安这些放贷的门路带来的利益可比扬州要大得多,这是夏副帮主辛苦经营而来,他怎会……”

明夷摇了摇手:“在他眼里,钱财从来不是目的,只是用来让上官帮派更加强大的武器。”

肖熙吞了吞口水:“丰帮主打算如何处理质铺这本帐?”

明夷嘴角颤了颤,是不为人所知的笑意,她终于改口了。丰帮主,从这一刻起,她就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了,当然,晚上还有马成凌这个小小关卡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第一,私盐所得的利润,我会取半数用于在江南和长安两地购置田地、屋舍,半数投入肖娘子的质铺。我不问你如何放贷,也不问利润几何,你只给我所投本钱的三成年息。你收人十成也罢,没有贷出去也罢,我都不管。”明夷直截了当,开始列出自己的条件。

这个数字,明夷是算过的。仅夏幻枫原有的放贷渠道,就足够容纳这半数利润,不会有贷不出的情况。官府对农人放贷,年息超过百分之百,民间放贷,至少为百分之六十。这相当于和肖娘子五五分成,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肖熙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我不查你的帐,长安那些原有的客人,大多熟门熟路,好出好入,对于准时还贷的客人,一向夏幻枫给的利钱也比市面要低些,但省了难收账的麻烦。这些不计。但需要收账的还是不少,在长安收账不比扬州,需要一支专门的人马,这人,我会从武馆中挑选。收账的费用,是利钱的三成,这是用于维持武馆的开支,他们也会负责平天下的安全保障。肖娘子认为合理否?”明夷所问,笃定了肖娘子会欣喜不已,毫无疑问。

肖熙似不能相信,看了看肖栋,迟疑道:“明帮主所说句句属实?如此厚待,肯为帮派行放贷一事者大有其人,为何……”

明夷笑道:“我当然是有要求的。”

肖熙听这句,反而安心些:“愿闻其详。”

“我希望两位肖长老使出浑身的解数,在两年内,在长安成为最大的质铺,开十间铺面,让长安其它质铺无路可走。相应的,我也会在两年内,让武馆收账的队伍,足够满足十间铺面的需要。”明夷说着,笑得十分灿烂。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一章 洗脑

肖熙定定看着明夷,似想把她彻底看透,这一番话,是怎么能从如此平凡的商人之女口中说出,是她见识太少不明白自己所说是什么意思?还是她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一个地方小帮派的几盘生意做到财通天下?

肖熙觉得口干舌燥,即使饮尽杯中茶,也消解不了,她不喜欢这种在一个人面前觉得手足无措,心思混沌的感觉。她怀疑,这是明夷在茶水中下了蛊惑她的药,或是方在那四位如同天人的小郎,夺去了她的理智。

因为她的理智在告诉她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这个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她是真的相信上官帮派可以做到,平天下可以做到。

更匪夷所思的是,肖熙也开始相信了。

但她还是要问一句:“明帮主为何有此信心,武馆和平天下都能顺利发展,且如此迅速?”

明夷微微摇了摇头:“不止武馆和平天下,也不知我这个承未阁,还有天下第一的骏凌镖局,掌控半个大唐私盐生意的储娘子,当然,还有成为天下第一帮的上官帮派。”

这话一出,厅内鸦雀无声。

肖栋终于忍不住,干笑道:“明娘子是在说笑吧?”

明夷未理会他,只继续对肖熙说:“如果只有承未阁和容异坊,我做不到,只有平天下或骏凌镖局,上官帮派也做不到。可我们四大长老,副帮与我,六个环节,每一环只要比他人强一些,连接起来就是坚不可摧。对于平天下而言,有容异坊送来的滚滚客源,有武馆保障的收账,有地下市场将断押的货物卖出最好的价,有储娘子那儿带来不断增长的本钱,成为长安第一质库难吗?”

肖熙摇头:“确实不难。”

“如果我有了这长安第一质库,便会掌握更多富商高官的动态,能将手中钱财一生二,二生四,能给武馆兄弟最好的薪俸,那吸纳少壮人力,难吗?”

“不难。”肖栋也不由回了句。

“如果我们有多家武馆的人手,可以在长安更多市坊建立势力,收平安钱。镖局也会有更多能人异士,我们有更多武力和钱财去铺设一路平安的押镖通道,扬州的私盐会顺畅运往各处。钱财,吸引人,而人,运作起来,产生更多钱财。这是一个源源不断越来越大的局面。如同雪球自山坡滚下,终会成为巨大的雪崩。雪崩之时,就是我们上官帮派夺得江湖主宰之时。”明夷的情绪也亢奋起来,她神采飞扬,想起大学时候被同学拉去看传销组织上课的情景,就是那个劲头,就是那个煽动力,无往不利。

肖熙终于承认:“确实如此。但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也不会在长安按兵不动,他们有更大的本钱和更多的人力,起步便比我们优胜。上官又如何反败为胜?”

明夷眼中的光芒愈加闪耀:“天一帮也是行商起家,不缺钱,也不缺精明强悍的干将,才闯下这天下。如今他们最缺的是干劲,他们在第一帮的位子上躺太久了,从上到下过的是不愁衣食、嚣张跋扈的日子。帮众对于离开杭州到天气干燥寒冷的长安怨声载道。现在天一帮中真正能用的,只有最高层的帮主和左右护法,然后就是数量庞大的普通帮众。中层人才缺乏。更重要的是,这次大迁移花费不菲,而据我所知,天一帮的生意状况并不太好,到了长安,处处都是诱惑,如果不提高薪俸,帮众便会越来越不满,总有一日,会投入别人麾下。”

肖熙赞叹道:“丰帮主真是知天下事,那申屠世家呢?”

“申屠世家贼匪出身,上下一心,等级分明,规矩严格,是很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弱点也有两个十分明显。其一,他们谋利主要靠低等妓寨、赌场和收平安钱,缺乏其它生意的运作能力。这几样污糟生意,到了长安,可不比洛阳,处处都是槛,无处不需要疏通,而他们在官场虽有大靠山,却有脱离控制之心,又无新的码头,不得不步步为营,处处受限;其二,正因为申屠世家从上到下等级森严,重要职位上,都是以前跟着申屠老帮主做山贼的老兄弟,这些人年岁不小了,霸着位子,申屠兄弟为了义气之名又不能动他们,这样,年轻人上升的渠道被堵住,便无动力。所以,申屠世家的发展速度一定不如我们。”

明夷说完,喝了口茶。

“更重要,哪一家都没有我们帮派这样齐全的人才结构,或许有高手如云的,或许有谋士如林的,但数量没有意义,只有互相能配合最重要。肖长老夫妇是最好的质库掌柜,帐算得一流,也懂识人断物,细致能干。在上官帮派,二位会有最大的发展空间。”

她没有说出自己打算如何处理这两大帮的问题,比如离间天一帮左右护法,或与申屠世家如何联盟。终究还是要防着一些。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

肖熙是个爽快人,直接说道:“我们这次会跟着小马他们一同回去,然后将扬州平天下暂时交给手下看管,目前还在质押期的继续生效。你知道我们这行最重要是信誉,绝不能突然就将店铺关闭,否则,平天下这个牌匾就再也立不起来了。回来时候也会与镖局一道,带着那些到期的钱财,作为长安这边的本钱。这儿的店铺就麻烦丰帮主帮着挑选一间,铺租我会到时交还帮主。”

明夷知道她手中很宽裕,也不与她客气:“好,我帮你在西市先寻一家,那边夏副帮主更加熟悉,也好和伯颜的生意互相照应。”

肖栋有些搞不清状况:“这……就定了?”

明夷笑得很甜:“肖长老夫妇真是人中俊杰,做事果断,难怪能成大事。”

肖熙举起杯:“肖熙学方才那位小郎,以茶代酒,与帮主盟。”

明夷笑道:“待你来了长安,闲暇再到承未阁来,陪我说说话也好,都是女子,差不多年纪,你我应当可成姐妹。”

肖熙脸上一红,心知被明夷看穿她对四君子的仰慕,点头不语。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绿帽

对于肖栋来说,这许多信息还需要好好消化,并未注意到肖熙的不自然,只是怔怔说道:“不需要与石帮主说一声吗?”

明夷轻描淡写道:“石若山以入赘上官帮派而成为帮主,如今入赘更有势力财力的桃七帮,难道我们还等着他休妻回来做帮主吗?”

肖熙心如明镜,应道:“那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幸好有丰帮主在,上官帮派定能一跃成龙。”

明夷笑道:“还有赖两位肖长老鼎力相助,上官帮派成龙那一日,也是肖长老手握天下第一质铺之日。”

肖熙会意,应道:“那我们也不耽误丰帮主做事了,回容异坊收拾行装,看来明日便要成行。”

明夷笑盈盈看着肖栋:“肖长老可带着肖娘子在东市逛逛,也可看看我们拾靥坊的脂粉,可是长安第一流。”

肖栋神色松动许多,看来终于接受此事:“丰帮主真是精明,不忘推荐自己的商品。”

丰帮主。

马车离开了承未阁,诺大的院厅安静下来。明夷却无一丝的疲倦,反倒是愈加亢奋,又不知与谁说,只能巴巴得盼着时之初回来。

二人约好他过了午时便回,也是由于那时,储伯颜该来学武了。

时之初回来稍晚了一刻钟,就这一刻都让明夷觉得度秒如年。想到他要离开那么久,明夷心里千头万绪,感受纷杂。最大的,是刻骨的思念和不舍,她太希望每天醒来便能见到他睡在身边,床铺上永远沾着她眷恋的香气,初雪后,松木林,浅浅药香,这种气味,让她愿意沉溺其中,做个沉睡百年千年的睡美人。她算是明白了,为何有从此君王不早朝。如果她已拥有天下,不愁安乐衣食,也愿日日沉溺爱人怀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惜,她不是君王,她连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平安都未必保得住,才需要如此劳碌。

还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是轻松。她似分裂了一般,有时又极爱能一个人静静呆着,知道自己所爱之人在何处即可,也知道自己所信赖的人都各自在做什么。而后给她一个独立的空间,让她慢慢整理一切,想明白所有事,或,什么都不想。

还有一种沉重,是他离开之后,夏幻枫就要正式去查探四大家血案的遗留人口,当这些人汇聚长安,答案终会呼之欲出。她的潜意识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又恐惧揭晓的那天。

正想得出神,时之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怎么在发呆?”

明夷转身便抱住他:“没有,只是在想你。”

“我才去了半日。”时之初笑道。

“是啊,如果是四五十日,我怎么过?”她声音软软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只要记得,我会回来。回来时候,要见你穿上红妆,成为我的妻子。”时之初哄着她,在她额头轻吻着。

“一定要准时回来,若不回来,我就穿上嫁衣,嫁与别人,让你后悔一辈子!”明夷眼里还闪着泪光,撅着嘴,皱着眉,带着笑。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像个孩子一样肆意撒娇。

“嫁给谁?你列出来给我,我走之前先将他们杀了。”时之初玩笑道。

明夷身上僵硬了半刻,她知道之初只是无心的玩笑,但作为一个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人,谁能接受枕边人手上沾了鲜血?这种心理障碍,真不是短期能克服的。

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太多了,怕你杀不尽。”

“那我将你……”时之初笑得坏坏的,他在她面前越来越放得开。

“要将我杀了?”明夷勾住他脖子,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娇声道。

时之初眼睛里头都是她:“哪舍得,我将你揣在怀里,到哪儿都带着,才放心。”

“咳,师父师娘,我是不是来太早了?”储伯颜立在大厅外头,站得跟个木头桩子一般,面红耳赤。

明夷撒开手,瞪了时之初一眼:“不早,你们先练着吧,我在这儿坐会儿。”

“夷姐,一个人坐着多无趣,我陪你!”伯颜身后又冒出一人,晃着手里的两壶酒,嬉笑着看着明夷。

这么称呼她的,也只有马成凌了。

他大喇喇走近来:“我也不认得你这儿,听到伯颜要来,就跟着一道来了。这孩子还真有毅力,一路硬是跟上了我脚程。我在外奔走惯了,也有些武功底子,他那么瘦弱的身子,我看着都心疼啊……”

明夷看他说个不停,把他拉到桌边坐下,示意时之初带伯颜到院中练着:“怎么还带礼物过来?那么客气。”

明夷看这酒瓶子很眼熟。一只是白瓷瓶,打开闻了闻,果然是丽无忧,另一只用的青瓷瓶,味道更浓烈些。

马成凌说道:“那我可不敢胡说。这白瓶子是夏幻枫让我带给你的,说你近日操心的事多,喝这个能更开心些。这另一瓶,是他给我的。”

明夷看了看那青瓷瓶,按丽无忧的套路,这种酒应当是解忧之用,这马成凌没心没肺一人,何来的忧愁?

试着问他:“小马,你是不是最近有不如意的事?”

马成凌怔住了,看着明夷,满满的,眼角眉梢就往下垂,整个人苦过黄连:“别提了,我真是,倒霉透顶了!我真没用!”

明夷找了俩酒杯,给二人分别斟上:“这里没有旁人,在姐面前你也不用硬撑,说吧,说出来会舒服些。姐最近忙的事情多,忽略了你。”

马成凌将苦水倒了出来。

他上一回从长安回扬州,家中一片萧条。原来那宁氏趁他带着镖师出门,而花子贤等人也都不在扬州,便带了姘夫和打手,将家中财宝珍玩搜刮殆尽。若不是原配夫人孙氏抵死反抗,恐怕连房契地契都被抢了。

姘夫还说,原本打算让自己的孩儿生在马家,继承家业,但想想不能那么吃亏,让儿子叫别人爹,还要跟去长安,不如早点来收掉。

孙氏报了官,但姘夫和宁氏早就出了扬州界,不了了之。

“姐啊,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碰上个蛇蝎妇人!”马成凌一大杯酒灌了下去,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三章 报应

明夷看着马成凌抹着眼泪,黝黑的脸泛着红,眼睛里更是布满血丝,却无几分怜悯之心。他肩宽臂阔,心又那么大,怎么看都惹不起人的怜爱。更重要是,明夷料到这一天会来,甚至暗暗这么希望过孙氏太憋屈,宁氏太嚣张,而这个糊涂男人又贪恋女色,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那可是我老马家三代留下的产业,我虽浑,但也不敢动祖宗的东西,挥霍的是自己赚下的钱,这下好,给我全卷走了。”马成凌眼泪倒不流了,剩下了哀嚎。

说起钱,明夷还是有些心疼的,但看个大男人为了钱哭天嚎地,很烦好不好?

她压抑住想吼他的冲动,说道:“钱财身外物,好好干下去,还怕赚不回来?”

马成凌听不进去:“我就算花天酒地,还都有个谱,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总想着有天我不在了,好歹有一些东西留给子孙,就跟我阿爷一样,这样,我子孙还能念我句好……”

明夷听不下去了,冷着脸:“等你有天死过一次,就知道这些东西完全都不值得挂在心上,来来去去都是假的。”

马成凌一愣,觉出自己失态了,抹了把脸,收了点丧气劲儿:“如果不是这事,夷姐你说一句要搬来长安,我哪有一点犹豫,不用帮派出钱,我全家都搬过来。现在只能看着花子贤在我前头,夷姐你也见谅,他孑然一身,我还有家人。我在扬州只有那个祖宅和一些田产了,我预备卖了田产,让孙氏用来维持宅子的开支和她们母女的生活,再留些用于镖局开支。长安我原先看好的宅子我也不能要了。”

明夷这才明白,为何她说及减少镖局上缴帮派的费用,马成凌会那么大反应,一口应承。

明夷摆了摆手:“你只需相信,这都是暂时的,不到两年,你就能在长安置下私宅,到时,把弟妹一并接来吧。”

马成凌有些懵,脑子还沉在他的惨事中,对明夷所说反应不大。

明夷实在也不想再对他解释一番,要如何管理上官帮派,如何处理三大帮的关系,为何会有把握可将帮派发扬光大。说了,他也听不进。这半年来往明夷也算明白了,小马是个直来直往没弯弯肠子的人,那些谋略计划对他太难理解,只要不断对他说,能做到,就可以了。

马成凌闷头喝了杯酒,过会儿,冒了句:“其实钱也就算了,丢人啊!我都成了扬州城的笑柄了!我真不想回去。”

明夷差点把口中酒喷出来,对啊,她忘了对于这个直肠子武夫来说,戴绿帽子是多大的羞辱。他往常在扬州城里定然也比较嚣张,处处人唤他小马爷,如今,定是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料了。

这事儿,明夷还真没什么经验,只得安慰道:“人在你面前定不敢多语,在你背后所说你也听不到。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何况,扬州城日日有新事,你自己若不在意,三两个月过去,人家也就不会再记着了。”

马成凌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看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怜巴巴看着她:“夷姐,你说我真的那么不堪吗?我件件桩桩都依着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若为我生儿育女,我的家产迟早也都是她的,怎么就那么不能忍受和我在一起吗?”

如果说流言之类,明夷还能推己度人,事关男子的尊严,她真是爱莫能助了。看他一脸无助自怨,原本还硬得起心肠的明夷终于软下了声音:“这与你对她好不好并无关联。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钱财而不是你的人,这只是个有计划的骗局,你为人诚恳、真挚,这是你的好处,千万别因为别人的错误,否定自己。”

马成凌捶了捶自己的头:“是啊,我真是太蠢了,人人都劝我,喜欢便常去,养在外头也好,何必娶回家里。偏偏我还真的相信,她对我是用了真心,我以为真的可以找个两情相悦之人,我真是太自不量力。”

明夷忍不住说到:“你将宁氏娶回家那天,孙氏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原以为终有一日可以得到你的真心,可以与你举案齐眉,可这就是场梦,醒得冷冷清清。”

马成凌叹了声:“我知道她好,可是再好,我也没法逼自己去喜欢她啊。”

“你倒是可以逼自己听阿爷的话,娶她,你也可以逼自己与她洞房,还能逼自己和她生下女儿。你可以为了不被赶出家门,和不喜欢的女子生儿育女,应当也可以理解宁氏为了钱财,和不喜欢的男子同床共枕吧。”明夷知道这年代,三妻四妾是平常,但就是忍不住,恨不得唾小马一脸,说句,渣男!

马成凌双手捧着脑袋,似头痛不已:“对,这是报应,孙氏应当很高兴吧,我落到这副田地。”

“你这么想,也真是该死了。她不是我,如果是我,肯定敲锣打鼓,高高兴兴。”明夷想到孙氏的模样,叹了声,“恐怕她此刻没有心思,她得打发那些看好戏的闲人,得挽留拿不到薪酬要走的下人,得照顾想念阿爷的女儿,还得担心你心情如何,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马成凌肿着眼睛,眼中无神,看着明夷:“夷姐,我该如何?”

“我知道喜不喜欢一个人是没法勉强的,但至少,你要懂得尊重和感恩。她是你马家的主母,便当有主母的权利和尊严。你在外面胡闹也好,如何也好,再别因那些女子让她烦心。”明夷说着,想起一事,“你不打算将宁氏追回来吗?如果有需要你姐夫可以帮你。”

“我知道姐夫是出了名的捕手,可是……”马成凌犹豫了会儿,“算了,这都是我的过错。”

明夷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如此纠结,伤心多过愤怒的原因,他是真的很喜欢宁氏,喜欢到,即使现在,也不愿意让她在追捕中受伤,不愿意她被捉回来,带着身孕,受牢狱之灾。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四章 收服

即使一份感情是基于欺骗与伤害,但其中总有一些部分是值得尊重的,那就是真心付出者,若有一丝为对方而非为己的心。

明夷开始觉得马成凌也许并没有那么渣。

“你为什么喜欢她?因为美艳?”明夷突然问道。

马成凌看似很愿意有人能听一听他与宁氏的故事:“她不是最美艳的,可是她很需要我。”

一个老套的,满足男子救风尘情结的故事。总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比如一个品性高洁却误堕风尘的奇女子,似乎在等着你的拯救;或一个被迫入了火坑,因受伤害而将真心冰封的女子,被你融化只为你展颜;或一个家道中落颇有才情的俏花魁,一直在等待着她的红尘知己……

男子心中有多少绮丽的梦想,青楼勾栏之中,就有多少女子能将她演绎得情真意切。说不清,是她们激发了他们的英雄胆,还是他们成就了她们的千古名。

宁氏的手段,与胤娘所差不多。若比无辜动人,胤娘该更甚一筹,但对付马成凌这样的傻子,绰绰有余。

既然想起胤娘与叶的事,明夷也想起小马的过去,他年少时曾恋慕一个扬州花魁,被他阿爷棒打鸳鸯,后来才逼娶孙氏。明夷问道:“莫非宁氏长得很像你年少时喜爱的那一位女子?”

马成凌用力摇了摇头:“并不像,只是我想,如果她流落在外,能遇到我这样一个人,将她视若珍宝,娶回家去,该有多好。”

他,还真是个痴情种。

明夷倒有些不忍心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问题,也许当时她对你也有真心。只是你知道走镖这行,聚少离多,像孙氏那样能守得住的女子,太少。”

马成凌像活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是吧,开始的时候,总有段时间是真的吧。”

“嗯。”明夷替他斟上酒,“过去就别想了,你若有日当上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在每个府县养几个红颜知己都养得起。也不用再怕回扬州,那时,扬州的街坊们都会涌来跟你攀亲戚,把女儿送到你面前要当你的妾室,现在这些事,算得了什么啊!”

马成凌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夷姐这是嘲讽我。我哪是那种一心耽于女色之人,过去是有些荒唐,但这么大教训也该明白了。此后,我马成凌发誓,再不会流连花丛,耽误正事。”

明夷也笑起来:“若能如此,我到时要找到那宁氏,给她大笔金银道谢。”

马成凌哭笑不得:“夷姐我真是服了你。”

酒喝过半,明夷方说起正事:“小马,夷姐对你如何?”

马成凌心情已经平复,精神百倍:“夷姐对我如同阿娘一般,我阿娘走得早,只有夷姐能像今日一样,骂醒我,又明白我。”

明夷唾了声:“我哪有你那么大的孩儿!”

马成凌嘻嘻笑道:“所以我还是唤你夷姐嘛!虽我们认识这几年,一年不过相聚三四次,但每次相见,我都想让夷姐看到我比前一次更有出息。倒是今年我总是往来长安,往后更是要时常相见,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夷正色道:“那石若山呢?”

马成凌愣了下,明夷直呼其名,听来语气不善,纵使他为人迟钝,也不能完全不明白。迟疑一会儿,说道:“石大哥是将我从混沌之中带出来的恩义之人。阿爷不在了之后,我一下子没了管束,每日流连花间,纵酒度日。是石大哥拉了我一把,日日对我说教,开始我觉得烦,后来便真听进去了,才把镖局又开了起来。”

明夷凑到他面前,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我与石若山有一日要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

马成凌躲避开她的眼神:“夷姐不要为难我。”

“好,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与石若山是同等重要?”明夷并不着急。

马成凌点了点头:“是,一个如同亲姐,一个如同兄长。你说都是骨肉至亲,如何分得亲疏?”

“如果你的兄长犯了背信弃义杀人夺权的坏事呢?”明夷缓缓说道。

石若山是不是谋杀上官老帮主父女,这个答案只对两个人有用,一个就是储娘子,这是她十分计较的事,另一个就是马成凌,他虽不聪明,却是个义字当头,在乎正义的人。

石若山谋害上官老帮主,是为最大的不义不孝,这一桩罪,足以让马成凌与石若山恩断义绝。

因此,明夷知道,这是说出这个砝码,最好的时机。

听完事情原委,证据确凿,马成凌久久不能言语。

明夷知道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并不催促,安心喝着酒,往外眺望。远远能见到时之初健壮的身躯,像一座远山,只要能见到他的身影,便仿佛任何问题都不会存在,任何攻击都无法把她伤害。

马成凌终于开口了:“夷姐打算如何处理……他。”

他改了口,不再叫石帮主,或石大哥,但还不忍心直呼石若山。

“不打算处理。”明夷放下酒杯,再喝就要醉了,“这事情,是我们帮中的秘密,没有必要被外人得知。毕竟石若山还曾是帮主,传出帮主弑父杀妻的丑闻,对谁都没好处。”

马成凌像是松了口气,他没有见过老帮主,对上官家并无什么恩义感情。但道义上,石若山确实该死,只是他不忍心。知道明夷这个决定,他一下子畅快了。

“夷姐是大度之人,当成大事。”马成凌再次举杯。

明夷不得不又喝半盏:“以后,石若山之事就不再提了。我们紧要之事,是将各自的生意做好,让上官帮派更加强大,后面的仗还有得打呢。”

马成凌狠狠喝干杯中酒:“都听夷姐的!我明日便回扬州,将兄弟们集合起来,管他什么女子什么丑闻。我便是将家里的良田都卖了,也要留住镖局的干将,让他们一同与我打天下,让骏凌镖局的棋子插满大唐的土地!”

明夷笑了:“势必成真。”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五章 送行

“少喝些,我带伯颜去城外打些野鸡野兔,两个时辰便可满载而归。”时之初走进厅内,见明夷面色发红,眼中已有三分醉意,叮嘱道。

他身后跟着储伯颜,因辛苦的操练而汗流浃背,听到去打猎,还是满脸兴奋。

明夷点点头,似被他二人的愉快气氛感染,笑道:“我让厨房再预备些酒菜,我且不喝,等你给我烤兔子。”

马成凌在背后幽幽说道:“姐姐姐夫如此恩爱,羡煞旁人。”

明夷目送那师徒二人走远,应道:“你早些把孙氏接来,身边也好有知冷知热之人。”

马成凌支吾应了声,便说旁的话去了。

夜里的承未阁,又一次喧嚷热闹起来。

院中搭了三张桌子,伯颜不肯坐,主要负责烤兔子野鸡,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成言带着邢卿一同来凑热闹,与明夷、之初和小马坐了一桌,偶尔叫伯颜来说几句,让他以后跟着成言练基本功,也介绍他认识邢卿,以后白天先跟着邢卿在西市容异坊学做生意,顺道与西市的商贩混个脸熟,早上和夜里便跟着成言练功。

时之初交代成言,他近期会远行捕盗,让他好好照顾明夷和伯颜,搬来同住。成言是个小孩心性,先前还怨怪师父偏心小师弟,一会儿就忘了,得此重任,欣喜非常,说定会保得师娘师弟的周全。

邢卿在旁淡淡看着,几次三番望向明夷,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甚方便,便悄悄做了个抹琴的动作。明夷心知他是担心七炼琴在石若山处,不知何时能收回。但自己目前也无心处理此事,尚未想到周全的法子,便知装作不见。但成言和邢卿明日也要搬来,这避,是避不开的。

还有一直横在邢卿心头的事,虽然她和夏幻枫答应了要侦察当年旧案,但邢卿曾听过明夷和洪奕关于未来大唐命数的对话,当时推说有高人在背后,如今高人成了贼人,明夷迟早也得对邢卿有个交代。

左手边的一桌,是四君子应明夷之邀一同来饮酒赏月,和岑伯、五郎、七郎坐在一处。此处画风截然不同,似月中仙,似画中魂,轻声笑,细声说,虽在眼前,却像隔着银河一般飘渺。

右手边的一桌,是葵娘和东南西北四女,借帮着递送酒菜,往四君子那一桌看一眼,又多看一眼,也是偷偷笑着,细声说话。葵娘的眼睛则一直在七郎身边打转,七郎也不时送些烤好的兔肉过去,小心叮嘱她别烫着。明夷觉得,这一对,快要修成正果了。

喝到兴致浓,竹君与其他三位搬来了琴瑟,乐声似绕着朦胧的圆月,给月亮围上一圈流云做的裙裾。葵娘也喝得微醺,唱了支南曲,婉转缠绵。

有酒、有歌、有情人、有兄弟、有天下。

明夷觉得,这一趟,真的值了。

早晨醒来,眼睛还未睁,明夷就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带着泥土味,还有浓浓的木头燃烧的味道。虽然昨晚喝了许多酒,醒来竟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头晕混沌的感觉。

时之初坐在桌边,将香炉盖上。

“醒了?”他衣袖上还残留着那种气味。

“是用来醒酒的?”明夷坐起,活动了下筋骨。

“昨日去姑母那里,除了自己的药,也拿了些这个通窍丸,以后你若是喝多了,便在房里燃上,次日会舒服许多。”时之初指了指桌上的木盒,里头有十多颗龙眼大小的红褐色香丸。

明夷拽住他袖子,撒娇道:“还有其他好东西吗?”

“七合膏也给你拿了,万一有什么跌打损伤可以用,但最好是用不上。马上入冬了,姑母熬了冬日女子进补的膏子,我硬是抢了来,你要记得每日兑了喝。”时之初细细叮嘱着,唯恐说一遍她不记得,还要再重复一次。

明夷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从来人人都觉得她强悍聪明,什么都能顶得住,在原来的世界,哪有人如此对待过她。只有这个人,无论自己是帮主还是坊主,多不掩饰心机和强悍,都依然把她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子,这般嗦叮嘱着,还想到她会醉酒会磕伤。

“不要走。”这三个字,她心里喊了上百次,连做梦都在重复,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纵使被疼爱,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吧。何况,说出来,只是大家为难,让他心里不舒服一点,并不会影响结果。

只能换了四个字:“早些回来。”

虽是最后一日,也不得赖床。明夷昨日答应了马成凌,会在中午送他们出城。

出行的有马成凌、花子贤、储娘子和肖氏夫妇,护送镖车来的骏凌镖局四位镖师也从城外的驿站刚过来,两匹马,两辆马车,一辆载人,一辆堆了众人行装和夏幻枫准备的干粮水酒,轻装上阵。

送行的是夏幻枫、明夷、之初和伯颜,少不了送行的美酒和碎碎的叮嘱。都是惯于行走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有储伯颜,两个月不能见到阿娘,强忍着不掉泪,怕众人笑话。

原本是义薄云天的感人送行,却在两个不速之客到达后,显得尴尬起来。

来的是新婚燕尔的石若山和陶三娘。

石若山穿一身酒红色蜀锦的轻薄长袍,衣饰鞋履都华贵了许多,只可惜长得一副朴实憨厚模样,不似帮派大佬,倒像是地主富商。

陶三娘与她夫君衣着相应,穿的是同色的袍子,地下是石榴裙,用色艳丽许多,脸上也少了几分严肃,果真是受到爱情滋润的女人啊。

两人在这时赶来,怎么说都不能归于凑巧,只是不知那里走露了消息。

明夷不愿意怀疑这些人之中有通风报信的,或许是昨日众人在街上采买礼物,被桃七帮有心之人看了去吧。

石若山一脸惊讶之色:“怎么诸位兄弟这就要离开长安?”

陶三娘也在旁说道:“怎不与我们说一声,也好摆一桌送别酒席。”

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二人皆不说话。

花子贤应了声:“石帮主大婚已成,我们也该回扬州照管各自的生意了,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发薪俸。”

石若山笑道:“说的也对,只是,来去都不与我说,难道我不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了吗?”

笑着说的这句,语气却严厉无比。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杀意

明夷本以为石若山大婚后能消停一阵,原本是想着等各大长老都迁来长安之后再处理他,到时,把他弑父杀妻之事摆出来,就算陶三娘也未必会站在他一边,即使有心维护,也无道理可讲。

而拖延的目的不是因为对石若山有什么顾忌,是还想借石若山的手,进一步削弱桃七帮,获得桃七帮已经占下的几个里坊的地盘,一举将陶三娘赶回益州,彻底让桃七帮消失在武林三大帮名册之中。

如果现在撕破脸,只会激得陶三娘在上官帮派立足未稳之时,将其赶尽杀绝。

更重要的是,石若山知道夏幻枫男扮女装之事,此事一爆出来,夏幻枫会在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追杀名单上,彻底消失于江湖。

夏幻枫如果垮了,上官帮派会成为三大帮的公敌,她这个代帮主首当其冲,性命堪虞,至少,拾靥坊、承未阁都保不住了。

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明夷看这眼前这个不久之前还与自己兄妹相称的人,第一次在心里起了杀意。

他不死,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会被他害死。他不过是个寡廉鲜耻、弑父杀妻,罪大恶极之人,他的命一文钱都不值。

明夷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念着。

只要她听从了这个声音,她有无数种办法让石若山死。时之初可以轻易夺他性命,绫罗也可以让他无声无息死在床帏之中。

她还是很努力把这个念头扼杀了。她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至少,现在她有一线选择机会的时候,她还可以选择,不杀。

她也绝望地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会放弃某一些坚持,为了自己或他人手染鲜血。这鲜血,可能是石若山的,也可能是其他的某个人,无辜或不无辜,都可能。

她心中翻江倒海之时,石若山也在打量这些人的反应。

明夷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首先是肖氏夫妇,他二人是扮假面的高手,一副无辜懵懂的模样,一脸和善,波澜不惊。而后是储娘子,她眼里有一如既往的厌恶,比冰霜还冷,储伯颜躲在阿娘身后,假装还是那个毫无主见的少年。花子贤更不用说,玩世不恭,滴水不漏。

只有马成凌,眼神闪烁不定,既避过石若山的眼,也避过明夷。

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出发的日子定是出自他的口。但她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在他昨日到自己那里哭诉之前,像是已经哭过,眼格外红。极有可能昨日一早,他和石若山见过,哭诉自己被宁氏出卖的悲惨。他是个心无城府之人,随意问几句,便可套出花子贤等人今日预备回扬州的事,甚至他们如何打算,如何搬迁来长安。

明夷心里狠狠揍了马成凌一巴掌,但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无用,只看能否回转吧。

石若山那句,难道我不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了吗?一句一出,各人装傻充楞,摇头晃脑。

花子贤还是反应快:“帮主在开什么玩笑?”

明夷连忙接应:“是啊,石大哥越来越不正经了,定是和嫂嫂琴瑟和谐,人都开朗不少。”

陶三娘脸上一红,瞥了眼明夷:“明娘子说话才不正经。”

夏幻枫插嘴道:“哈哈,是啊,都不正经。正经事是,恰好两位帮主都在,各位兄弟回乡之前还能和两位喝上一杯,这是缘分。”

他一挥手,让胡姬多拿了两个杯子来,给石若山和陶三娘斟上:“两位请。”

陶三娘未接杯,冷笑道:“我听说上官帮派在城外建了一个偌大的营寨,可我身边这位上官帮派帮主都不知此事。但不知,这是丰代帮主做的主还是夏副帮主做的主?”

明夷心里一惊,早就该知道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多久,真该早一些与石若山通个气,哄他一阵也好。

夏幻枫向明夷递了个眼色,明夷立刻明白了。

她在那对夫妇面前必须要保持一个不懂江湖、只懂赚钱的小商人模样,必须把自己撇出去。

“营寨?”她瞪大眼睛看着夏幻枫,“是怎么回事?城外的田地吗?”

夏幻枫向她做了个揖,说道:“代帮主请恕我先斩后奏。那片田地你交于我代为收租,我看荒地之处过于浪费,便建了个营寨,以后小马的镖师来往长安时,可以在此驻扎。子贤也提过想在长安建个武馆,我觉得这地方挺合适。”

明夷皱着眉说道:“你也该早些与我说。”

夏幻枫回道:“若说了,代帮主定会禀报帮主。我想将营寨建好,武馆和镖局入住之后,再给石帮主一个惊喜。”

石若山很是意外:“给我惊喜?”

“是,我知石帮主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高攀了陶帮主,齐大非偶。我们上官帮派也一直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帮派,并无能力在长安施展拳脚。但我眼看天一帮在城外大建营寨,颇有势在必得之意,便也想建个小营寨,好与城内的桃七帮守望相助,结成同盟,如此,方能对对抗来势汹汹的天一帮。”夏幻枫娓娓道来。

陶三娘有怅然之色,她岂不知天一帮一来,不用过多久,自己在长安城占下的那些里坊都得吐出来。桃七帮人手越来越少,帮众多不肯离开益州,在长安新收的又多是心口不一的地痞流氓,如果有上官帮派的人手当作外援,当然是再好不过。

陶三娘神色缓和了些,瞥了一眼石若山:“若山还有此心?我岂会有轻视你的意思?”

石若山愣了下,连忙应道:“我知夫人无此意,但我身为男儿,总希望能给心爱的女子更多安心之感。”

这厢你侬我侬,另一边的人们终于放下心来。

陶三娘再精明,也想不到明夷会是幕后的主使,她的骄傲也不允许承认,会有别的女子比她更懂得江湖之道。她也绝不会想到,小小的上官帮派,竟有问鼎武林之心,会将桃七帮视作前行途中最容易被拔掉的一根刺。

而石若山,防的始终是夏幻枫和储娘子。他认定夏幻枫目前还不敢反,因为要命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他相信,这些人现在做的戏,不过是给陶三娘看。自己,作为上官帮派的帮主,忍辱负重入赘到桃七帮,定不能空手而归,迷惑三娘,给上官帮派发展的空间,总有一日,自己会让这女人明白,谁才是庄,谁才是闲。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七章 绸庄

从来势汹汹到和乐融融,容异坊门口这一大摊子人脸上都挂起了违心的笑容。

夏幻枫做了大家都期待着的发言:“时候不早了,别耽误晚上投栈,你们出发吧。”

出行的人各自絮叨两句,确要赶路之类,储娘子想伸手抱住储伯颜,硬是忍住了,抓住他的手臂,交代道:“好好听师娘的话。”

明夷向她点了点头。

落在石若山眼里,也特意多看了明夷两眼。

马车远去,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更加尴尬。

夏幻枫招呼道:“既然两位帮主拔戎前来,定要给幻枫薄面,到小店喝几杯。”

陶三娘笑了笑:“我与若山去看看铺面生意,带他熟悉下。不多留了,诸位请便。”

两人也不客气,扬长而去。

明夷吩咐储伯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房中等候,准备搬到承未阁去。时之初抓住明夷的手,切切叮嘱:“凡事莫冲动,莫出头,等我回来。”

明夷深深点了点头,还想说不舍之语,但怕说了之后,徒增伤怀,不若给他一个灿然笑容:“我会日日等着长安落雪那天。”

他轻轻揽过她肩膀,抱了一下,转身奔走,再没回头。

夏幻枫在旁看着,终是忍不住问她:“时兄要去何处?”

明夷早想好了托辞:“我还是放心不下肖氏夫妇,怕他们铤而走险,背叛帮派。我让之初暗地跟着他们回长安,也好看看各人在扬州有何动作。”

夏幻枫赞道:“明夷真是谨慎小心到了极点。”

明夷苦笑一下,不好言语。

她虽谨慎,却是个用人不疑的践行者,对于几位长老,她已经毫无担忧。只是总不能对夏幻枫说出时之初的本来身份,和跟踪肖氏的真正目的。

时之初的身影瞬时不见,明夷与夏幻枫回到容异坊雅间之中,商讨后续的打算。

夏幻枫说起方才陶三娘和石若山透露出的消息。

桃七帮在长安除了城内城外几家客栈旅舍,还有三五家蜀锦店铺。名为陶氏蜀锦。西市那家,继容异坊原址的绸布庄遭祸之后,一跃成为西市最大的绸布庄。桃七帮长安西堂也是以此为中心,对周边里坊施加影响,收平安钱。

陶三娘说跟石若山巡铺,看来是有将丝绸庄生意交给他打理的意思。这对夫妻很有些耐琢磨。表面上来看,丝绸庄是桃七帮根基,是最重要的产业,而依附于此的地盘占领是桃七帮深入长安最大的战果,将此交给石若山,可见对石若山何等信赖、重用。世人皆会叹服石若山御妻有道,把陶三娘吃得死死的。

听夏幻枫说完,明夷冷笑了声:“那他们也太过低估陶三娘了,她虽未闻有过男女之情,但见识并不少,能执掌三大帮之一的武林帮派,岂会是单纯好欺之人。”

历数这位石大帮主经历过的女人,便可见,他对女人有办法,这是个伪命题。

上官运,可能是唯一真爱过石若山的女人,一个被捧在掌心中长大的千金,有老帮主的宠溺,巨雷霆的百般照顾,于是将能轻易得到的一切都视为枷锁,对一身粗犷的渔家小子倾心相许。越是被反对,越是感动于自己的奋不顾身,才酿成这段错误的婚姻。那时的石若山,是有几分真心,还是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去得到她的芳心,已经不得而知了。只是,婚后的石若山,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渔家郎,也无心再去讨好上官运,渐渐,热情冷了,消磨得一干二净。

晚晴,一个不明背后有何势力但显然是故意接近石若山的女人。绫罗,一个很想要找到个码头所以把希望放在石若山身上的女人。这两人,都有同样的本领,就是让石若山认为,自己的魅力和权力吸引到了她们的真心。

陶三娘呢?虽然当初她们都对石若山吸引住她有所指望,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貌不惊人的石若山短期能做到的不过是让陶三娘认命,对他没有反感,接受这段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婚姻。

所以,陶三娘把蜀锦生意交给石若山,绝不会是因为被他蛊惑,真对他倾心或信任了。

夏幻枫笑道:“是啊,她就是在扔个烫手山芋,也看看石若山有多少用处,我们上官帮派又是作何打算。”

夏幻枫向明夷解释了一下桃七帮蜀锦生意的状态。在益州,桃七帮因宗教式的崇拜,广受平民百姓的推崇,也因此而欺行霸市,蜀锦买卖做得火热,其它商家并无立足之地。这些被桃七帮挤压的小商家、不甘心被桃七帮压低收购价格的小作坊只有另谋生路,长安的一些商人便寻得了这个机会,从益州小商户小作坊处收购低价蜀锦,以自己的商号,售往长安、洛阳、江南、淮南甚至通过西市胡商运往番邦异域。

所以当桃七帮想要在长安建立陶氏蜀锦的店铺时候,发现长安的市场已经充满了价格更为亲和的蜀锦产品,虽然对百姓而言,还依旧是奢侈品,但相对陶氏的定价,足足低了三成。

陶三娘硬着头皮开了这几家陶氏蜀锦,售价比在益州更低,却要承担高昂的铺租、掌柜薪俸和运输费用,生意却普普通通,每月都是在倒贴银子。

明夷明白了:“这么说,她真正赚钱的生意是客栈?”

“对,原本旅舍客栈是门极好的生意,一方面长安客居之人众多,不愁没人住店,另一方面,客栈也是收集江湖消息最好的渠道,虽接触不到行露院、容异坊中往来的富贵之人,但其门客、走卒还是能带来些消息。”夏幻枫摇了摇头,“可惜啊,陶家几个姐妹就是放不下她们起家的蜀锦生意,却又缺乏能将生意起死回生的能耐。”

明夷笑道:“若是在幻枫手里,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夏幻枫微微笑道:“明夷才是此中高手。只是陶家装神弄鬼惯了,且既不肯放弃长安,又放不下益州,两边奔波,两头疲累又不讨好。这也是不肯破釜沉舟的结果吧。”

明夷其实是能理解的,她能放弃扬州那些买卖,是因为那些不是自己打下的,并无感情。益州对于桃七帮的姐妹们,完全不一样。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八章 孤军

明夷原先对于桃七帮的丝绸买卖一事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桃七帮分堂的混乱,在长安里坊胡作非为一事,她可是亲身经历过。

“桃七帮在长安的地盘应当守不了多久吧?”明夷料到天一帮进长安,第一个想收的就是桃七帮的地盘。

夏幻枫摇了摇头:“这就是陶三娘狡猾的地方。西市原本就是我的范围,只是我不沾平安钱这一块,龚君昊与我有交情,要动西市,必会先经过我。桃七帮的长安西堂在西市能站稳,这是我们上官帮派给桃七帮送的聘礼,如今她将西市连同丝绸生意一道交给石若山,便是让我们和天一帮都投鼠忌器,不碰他们的地盘。”

明夷冷笑道:“真是想把这铺面和地盘都一锅端了才好。”

夏幻枫应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我们的人手和钱财都还未转移过来,羽翼未丰。在动手之前,还是得安抚好石若山和陶三娘,莫让他们给我们添乱。”

明夷点头:“是啊,如今只有我们两个在此,是有些势单力孤。”

“是只有你一个。”夏幻枫说道,“你忘了我该出发了吗?”

明夷愕然:“去哪儿?”

刚问出口,她就想起了。夏幻枫是时候出发寻找四大家血案的幸存者:贾鸣、辛夫人和王家小娘子。

“此行恐怕一两个月回不来吧?”明夷想到整个帮派就剩下自己一人和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储伯颜,而三大帮都在长安虎视眈眈,就觉得有些发寒。

夏幻枫虽是女子打扮,一来能压得住天一帮和申屠兄弟,二来聪颖过人,运筹帷幄,再就是武功也不俗,有他在长安,明夷可说万事有可商量之人,遇到危难也有可求助之地。如今之初不在,他又走了,这局面还真有些人。

夏幻枫应道:“我快马加鞭,先去湖州劝服贾鸣,再与他一同去寻辛、王两家,现在三家的地点都比较清楚,只是费些口舌,和往返的时间,我预计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回来。”

明夷点头,也不想表露出过分的担忧:“恰好这一个月我也要忙于承未阁开张之事,等你回来,应当已初具规模。”

夏幻枫叮嘱道:“我们都不在长安之时,你要沉住气。石若山那边,你便装作一心在生意上,也可帮他出些主意,开拓丝绸买卖,让他对你少些疑心。天一帮那里,胤娘的事,能拖就拖,万一不能达到成效,就让她跟了一个,切勿拖你下水。”

明夷应着,心里越发紧张,还忘了胤娘的事,恐怕这两日叶便会去寻她,刘义宗虽追了去,找不到人过几日也就回来了。再怎么拖延,也是半个月左右就要使得这二男一女的局面露了天,如何收拾,如何继续,并非自己一力能掌握。

但既然身为帮主,亦得到夏幻枫如此的信任,与她合作,断不能显出太过于无能,明夷深吸了口气,笑道:“你今晚好好陪陪洪奕是真,要离开这么久,不知她会闹得如何。”

夏幻枫微微皱着眉,说道:“我有一个打算,不知会不会对你的安排有所影响。”

“说。”明夷言简意赅,也知道夏幻枫对她是直来直去的。

“我想让洪奕这一个月帮我看着东市的容异坊。”夏幻枫回道,“西市的店有邢卿看着,也有成言护着,暂不怕有什么乱子。何况石若山参了一脚进去,实际上我们的情况更稳了。东市这边我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想来想去还是交给洪奕最好。我的重要宾客也习惯了有女掌柜招待,她的手段对付这些人足矣,比行露院要简单些。”

明夷有些犹豫,洪奕近期还有件大事,就是送秋节。要为胤娘点花魁,还要推出长安六美,已经忙到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顾及容异坊。

她将此事说了,夏幻枫笑道:“那也简单,我再待一两天,看着店铺,晚上便去找她,交代些容异坊的事儿。而后就以我回乡之名,先关上几天,待送秋节过了,再让洪奕重开。若有人问起,无论申屠又还是龚君昊、石若山,便说我梦到祖坟裂开,视为大凶,回乡迁坟去了。具体哪里,你便推说不知。”

明夷见他百无禁忌,也觉好笑:“那你究竟祖籍何处?”

夏幻枫笑道:“我只知小时候在长乐郡长大,其它,你也莫问,我也不知。”

长乐郡。明夷默默记住,待见到洪奕,再问问她这个半拉子历史专家吧。

夏幻枫又追了一句:“如果这一个月遇上什么问题,你还有个可求助的地方,能用得上的,别省着。”

明夷疑问道:“何处?”

夏幻枫道:“伍谦平。”

“哦,确实是要抓紧时间用,他的婚期也不会太远了。”明夷想到伍谦平说过,自己成婚之后便娶那魏征后人魏小娘子。

夏幻枫看了她一眼,嘴边若有如无笑着,像是乐于看热闹。

明夷无心与他争辩,倒是想到上一回伍谦平那衣衫不整的**模样,而时之初又要两个月左右才回来,自己虽是有节操之人,不至于因为耐不住寂寞和伍谦平有所瓜葛。但如若在极为寂寥之时,再与伍谦平共饮,他更使出什么撩人手段,明夷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有些心猿意马这样的精神出轨,她也不能允许。所以,还是不见为好。

二人说完,明夷问过,夏幻枫要待打烊后再偷偷溜去洪奕屋里,便不等他了。明夷先送储伯颜到东市拾靥坊葵娘那儿,让他随葵娘和七郎一同回新昌坊。储伯颜远远看到店铺中有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眼睛都开始放光,而后局促不安开始拾掇自己的额发。再近些,看到是葵娘,他整个人又暗了下来,垂眉耷眼,毫无生气。

明夷当然知道这孩子心心念念的是胤娘,只是这个肖想注定是要落空的,便当一个青涩的青春回忆吧。

离开拾靥坊,直奔行露院,马不停蹄。 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九章 接受

行露院尚未掌灯,洪奕刚打发走两位面授机宜的花魁娘子,换上华裳,在雕花铜鉴前细细描眉。

半晌,叹了声:“虽然带led的化妆镜看得清画得细,还是不如这自带柔光磨皮的铜鉴,阿猫阿狗在这儿一朝,都是美人。”

“铜鉴不过骗骗自己,别人眼里该如何还是如何。”明夷半靠在她的床榻上,赞道。“你这装扮越来越古典了,还真挺适合的。”

洪奕欠了欠身,灵动的丹凤眼扫了她一眼:“比起我,你更在这儿玩得风生水起,都快称霸江湖了,来,丰帮主,说说获奖感言?”

明夷苦笑着:“你也来消遣我。不过时间久了,我还真有些恍惚,好像我们之前那二十几年,是一座海市蜃楼,是在这红檀床榻上做的一场梦。你说那世界,没了我们,会有何不同?”

“不会有任何不同。”洪奕又转回去,轻轻往脸上铺香粉,“我那些小模特们,会在被夜场大叔动手动脚时候想,如果洪奕还活着,给她们多找些活儿干,就不用晚上来卖酒。你那些下属们,会在舒服的空调办公室里坐着想,幸好明总不在了,否则天天都要加班。”

明夷顺手捞了条披帛扔过去,无奈太轻薄,晃悠悠落到地上,离洪奕还有两米远。

洪奕转头看了眼地上的披帛,扑哧一乐:“还生气了?难道你觉得你的邱志会为你辗转难眠以泪洗面?”

明夷突然觉得邱志这个名字有种陌生感,再想那个人的面目,更是模糊起来,就像回忆四五年前的前男友一般,只剩下,“哦,那个渣男”这五个字,连情绪都起不了一点波澜。

她慌乱起来,才半年时间,记忆怎么像过了多年?

“洪奕,我们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是不是?我们在那个世界的记忆也在消失,如果完全消失了,是不是回去的路就彻底封了?”

洪奕放下手中的脂粉,深深看了明夷一眼:“你不是早做了回不去的打算吗?否则为何如此煞费苦心经营你的拾靥坊和上官帮派?”

明夷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道:“如果让我如今回去,我还真有许多不甘。”

“就只是不甘你这片基业吗?别忘了,这儿还有你的情郎。”洪奕拿出了口脂,细细点上,“反正对我而言,幻枫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上穷碧落下黄泉,哪个时空都不重要。”

“你何时成了这么痴情的人设?”明夷笑道。

“痴情者有时最薄情,多情人未必没有死心塌地的时候。这算是我踏遍花丛的报应吧,我啊,死在他身上了。”洪奕说着,带几分自嘲,“你呢?回那个世界,还能找到那么让你心动的人吗?找到了,又会钟情于你吗?”

明夷有些想回避时之初这个话题,似乎不提,就没有问题。

但躲不过时候,想的东西就越发多了。想到夏幻枫要去亲自揭开四大家血案之谜,她既盼望,又怵得很。怵的不是谜底非自己所愿得知,而是夏幻枫这人太聪明太通透,怕他将此事联系到时之初身上。

因此,她想了半天,回应洪奕的是:“你有没有对夏幻枫说漏嘴,关于时之初的身世?”

洪奕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虽然重色轻友,但这事关乎你的宝贝情郎,我还是有分寸的。”

明夷叹了口气:“过两天夏幻枫要远行,去寻访四大家的幸存者。我担心他怀疑到时之初身上。”

洪奕嗤之以鼻:“他怀不怀疑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邢卿,又不会为什么四大家报仇,还不是帮你调查而已。你的时之初是正人君子也罢,杀人狂魔也罢,只要害不到他头上,他才不会在意。”

“你在意吗?”明夷突然问道。

洪奕翻了个白眼:“这得具体分析,我又不与他同床共枕,没那么严格。一看杀的人是不是该死之人,如果行侠仗义杀的,我慢慢也能接受了,这是作为江湖世界法外之地必定发生的。二看杀人的目的,为了自保为了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也可以接受吧,比如符合法律中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的情形。我觉得你不用太操心,他怎么看都不是那种杀人越货之人,或毫无理由杀人的变态狂魔。”

明夷稍稍舒了口气:“我以为只有我那么没有底线。”

洪奕哈了一声,蹦过来,帖近她,呼吸热乎乎的,差点能触碰到她的脸颊:“你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他咯?”

明夷往后退,抱住洪奕的被褥,像是这样能掩藏一些自己的心思:“大概,可能,差不多吧。和你说的一样,他又不是变态杀人狂又不是打家劫舍,一定是有不可不为的理由……”

“切!”洪奕皱了皱鼻子,坐回床边,不再紧紧逼迫,“只要你想去接受,总能为他任何行为找到理由的。”

明夷有些气急:“那是二十年前开始的旧案,怎么样算,都不可能尽数算在他头上,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充其量就是个知情者罢了。”

洪奕摆出一副“so hat”的模样:“你给他找了种种理由,反正最后还是会接受,无论他是什么角色。那你还费心去查什么!还要耽误我们幻枫的时间。想知道,直接问你情郎好了。”

明夷觉得自己也真是个麻烦的人,可怎么办呢?脑子里就是有执着的一方面,不去弄清楚,是怎么也不安心的。便解释道:“我始终还怀着一些侥幸的心理,万一我是想多了呢,万一这一切和他并无关联呢?如果我贸然去问他,是不是没事找事,增加了我俩之间的隔阂……”

“所以你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先接受了最可怕的结果,比如他自小杀人成狂无法自控,即使如此也要去跟随他爱他。然后,期待有侥幸的可能,皆大欢喜?”洪奕嘟了嘟嘴,“你活得真累。”

明夷双目放空,喃喃道:“许多惨事本身并不能带来痛苦,带来痛苦的是你对这些负面事情的抗拒。接受,只不过是另一种自我保护。” 2k阅读网

第四百章 叶炘

洪奕听不得明夷那转着弯的鸡汤,皱着眉,将她从床榻上拉了下来:“给我梳头来。”

“不是灵儿的事吗?”明夷抱怨道,但还是拿起牛角梳给她细细梳理起来。

洪奕端起铜鉴左右看着:“给你找些事,省得手不动,脑子里都是事儿,胡乱盘算。”

明夷顶嘴道:“动手可是更能锻炼大脑,以后动得更勤。”

“行,你都是理,反正现在我听不进那些个恩怨情仇的。打理这行露院就够我瞧的了,这几天忙着给长安六美上课,幸好她们对床笫之事都是相当熟练,接受新玩意儿也快。”洪奕打了个哈欠,“你赶紧给我想想送秋节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明夷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对了,夏幻枫大概要离开一个月,他想让你帮着照看东市容异坊,送秋节办完后就去。”

洪奕并不觉得意外,哼了声:“他啊,大半是因为担心这一个月我在行露院呆着,有了新的面首。”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个:“哈哈,他也会担心啊?我以为他真是对你十拿九稳,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男人嘛,不管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多睡几次,觉得这女人是他的了,总也不愿意被别人沾惹。占有欲总是有的。”洪奕调整了一下明夷替她梳的发髻。

“你呢?倒不担心他在外忍不住偷吃?”明夷挑拣着洪奕桌上的头饰,样样都精美。

洪奕选了支金雀簪,打制精巧的雀鸟口中衔着垂下的水滴石榴红,十分精巧,配衬今日所穿深绯色衣裙,递过去:“你呢,是个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做最坏的打算最详尽的计划,然后可以接受任何的结果。我呢,是个最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从不自寻烦恼,也从不真的指望有什么好的未来。”

明夷细细想了,确实如此,洪奕这种不问明日纵情欢歌的人,骨子里才是最悲观的。

洪奕将桌上的双层沉香木盒打开,在最下面挑出了一枚金枫叶,递给明夷:“帮我簪上,不用在外头,插在发髻里就好。”

明夷对此当然不陌生,这是夏幻枫的标志,相当于容异坊免单特权vip卡。当时自己与他头一次见面,他也送了一枚,自己倒是很久没用过,因为每次去容异坊都有他作陪,用不上这个。

当然,这枚枫叶对洪奕的意义不同。

洪奕说道:“这是我的迷信,相当于夏幻枫召唤卡。每天藏在发髻里,他便会来。”

明夷不由笑了,这个小小动作还真挺有爱:“今天不用召唤卡,他也会来的。”

洪奕眼中露出一丝落寞:“下面一个月,这张卡都是失效的。”

“小别胜新婚,你这两天好好抓紧时间榨干他。”明夷替她藏好金枫叶,从铜鉴中看她,光彩照人。

洪奕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裾:“他们这些练武之人,怕是榨不干,春风吹又生啊。”

明夷不由想到自己两个月不能触摸到时之初,也怅然起来。

行露院开始迎客,自从燕晚楼的花魁入住,行露院的开市就变得很有看头。长安花魁从左边楼梯走下,扬州花魁从右边楼梯,一个个如同模特走秀一般,想方设法多逗留一会儿,搔首弄姿,出尽花招。姿势用完了,还有用道具的,这个拿着某大才子题诗的团扇,那个手执通体碧绿的珍贵玉箫,愈演愈烈,到最后,奇装异服者有之,拿着鸟笼雨伞的都来了。

对此,看客们当然是乐于欣赏,洪奕也不反感,这样斗着,总比长安花魁们死气沉沉毫无斗志只想养小白脸好。殷妈妈脸色不是很好,总觉得这样有失矜贵,不伦不类。

明夷站到殷妈妈身边,笑道:“这样也可,虽然行露院接待的是上等客人,但总还是男人。**一事,高雅久了,便是无趣。偶有这俗艳,倒是新鲜。”

殷妈妈瞧她一眼:“明夷怎对此事都如此通透,不简单。”

明夷也不好多说,总不能回应,这是**和岛国影片教会的吧?

明夷无事,在坊内坊外转了一圈,预定扬州花魁的队伍开始变短了,毕竟这行露院的消费水平,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而尝过鲜的贵客们,也不再急于一时,不愿意再次为了她们守在门口排队,太掉身价。

胤娘倒是还没下楼,她本就不必陪客,只等着过会儿到台上跳舞助兴。

晚晴手上的小娘子今晚早就预定了出去,她叮嘱一圈,看无事,便在厅中物色有无格外富贵的新客,自己作陪,喝两盏酒,说说江南轶事,顺便推销一下手中的扬州花魁。

明夷正在角落冷眼旁观晚晴的动向,便见她脸色有变,目光直直看着门口。只一瞬,又变回原来的笑模样,向门口走去。

明夷顺她眼光瞧去,果然是有大事。叶终于来了。

他穿一身皂色,外披同色的纱织长袍,显得格外俊秀挺拔,不失武林侠士的风度。在那些庸碌的寻欢客中,鹤立鸡群,活脱脱被反衬成了再世潘安。只是脸上的黑色绸带依旧遮住一只眼,显得有些骇人。这大概是他在江湖中的标识,如此想起来,只有在石若山大婚之日,他倒齐齐整整露了双眼,大概是为了表示尊敬吧。

明夷看晚晴要往前凑,赶紧拉过一边的灵儿,叮嘱道:“去把那位客人安排一下,是师娘子的客人。”

灵儿识趣,本也讨厌扬州那帮子,便飞快奔了过去。

明夷自己则趁人不备跑上楼梯,直奔绫罗的屋中。能不被叶看到便是最好,省得将她与胤娘联系太紧,露了马脚。

到楼上,再看下面,洪奕已经到了叶桌边,与他寒暄,晚晴看插不了手,只得作罢。

明夷敲开绫罗的门,胤娘已收拾停当,见她来,笑靥如花:“师父是来看我?”

明夷愣了下,一直以来她对胤娘有防备,有利用,有各种谋算,但胤娘似乎从不在意,如今看她脸上灿然笑容,也不似假,难道这小女子还真对自己有孺慕之情?

明夷让自己莫再乱想,也未回她,只说道:“他来了。”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一章 夜访

胤娘听这三个字,脸色丝毫未变,转身让绫罗替她看看发髻可有齐整,随口应道:“好,我马上下去。”

明夷觉着该叮嘱两句,又觉得她那笃定的模样,心里头恐怕比自己还有谱,便硬生生吞了下去。退也不是,下楼怕被叶看见,多了猜疑,干脆进屋坐着,待胤娘袅袅走了出去,再与绫罗说话。

绫罗仍是一副万事如浮云的模样,将门扣上,坐到明夷身边,劝道:“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机灵,不用担心。”

明夷勉强挤出点笑意:“担不担心,事已至此,就看她的能耐了。”

“我瞧她比我年少时倒是强了百倍。”绫罗浅浅笑着,展开一副字,放到明夷面前,“这是我抄的《灵飞经》,虽不如名家大手,总也是我潜心专意所写。取个驱邪长生之意。”

明夷将经文展开看了,娟秀的小楷,齐整端丽,柔中有骨,文字之间的含义并不那么清晰,倒是行笔间的韵味,深为动人。

明夷赞道:“饶是那丫头再修十年,也无绫罗的心性定力。”

“她的路还长着呢,怎知不会有灵光一现的时候。”绫罗见明夷的表情,对她的字是真心喜欢,脸上也愈加柔和起来,“我年少时,何尝甘于如此,只不过穷其所能,唯能指望于找个可托付的男人而已。”

明夷怅然,若自己身在行露院中,又无惊天的美貌才情,恐怕也只能巴望寻一个能将自己带离此处的良人了。

绫罗虽赞许胤娘的能力,对其品性却只字不提。明夷也并不愿在人背后多加议论,只就事论事:“她这几日在行露院中,对你可尊重?”

绫罗应道:“她很懂得讨人欢喜,知情识趣。”

“那她白日里都做些什么?”明夷有些好奇。

“我休息或写字时候,她会去教习处学小曲和琵琶,我闲时,她也求我继续指教她的舞艺。与行露院诸位花魁也都是笑脸相见,人人都不厌烦她。”绫罗回想了下。

明夷喃喃道:“如此看还真是个勤勉上进的女子。”

“你好像并不喜欢她?”绫罗察觉到明夷对胤娘总有些提防的意思。

明夷摇了摇头:“初见她时,她更精明外露些,是个很有野心的孩子,现在懂得收敛许多。我并不反感有野心的女子,只是怕她的能力与野心不匹配,会引来祸端,若她有足够本事,那我无话可说。”

“仅仅如此吗?”绫罗虽话不多,却是个窥伺人心的好手。

明夷苦笑着说道:“瞒不过你,我对她确实有成见,她长得与我以前认识的一名女子极为相似,性格也有相似之处。那女子为人十分玲珑,处处惹人怜爱,我也无法不提携她,但内心深处,对她仍然有抗拒之心,也许,是我羡慕她的年轻貌美吧。”

“明夷不是那样的人。”绫罗笑道,“你若不喜,或许,她真是有她不为人知的坏处。”

明夷怕继续下去,自己越发暴露出小气来,转而问道:“这几日,晚晴可有找你说话?”

绫罗柳眉微微一挑:“她昨也还真过来找了我,说了一夜话。”

明夷来了精神:“与我说说。”

昨夜,客人已散的散,回屋的回屋,绫罗习惯早早休息,已入了梦乡。胤娘表演完也回了房间,在微弱的灯光下翻看书卷。

晚晴忙完,敲开了绫罗的门。

开门的是胤娘,说绫罗睡了,晚晴给了胤娘一点散碎银子,让她去小厨房买些点心在楼下吃完了上来。胤娘识趣,谢过便走了。

晚晴坐到绫罗床边,此时,她早已醒了,只是不太情愿与人说话,本想晚晴见她睡了能打消找她的念头,但看她支走胤娘,便知逃不过了,只得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晚晴样子有些憔悴,说想与人说说话,这丧气的样子不能被自己带来的小娘子们看到,更不能被长安派的师娘子那群人看到,偌大长安城,能说话的只有绫罗了。

“听到这话,你心里也难免有些感慨吧。”明夷边说,边细细打量绫罗的表情。

绫罗坦然道:“说实话,我没来得及感慨。首先想的是,她这模样是真是假。从石若山的红颜知己,到埋伏在他身边的细作,这女人的角色我看不清。原本一路同来之时,我还对她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但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简单,我哪还有心思同情她,我才是一无所有之人。”

明夷拉住她的手,暖在手心里:“以后再别说这般话,你是承未阁未来的阁主,将来会在长安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绫罗垂下眼,点了点头,继续说。

晚晴与她先说了一番关于和长安花魁争斗的事。她注意到殷妈妈回来后,长安的花魁们精神状态截然不同。而且常常三三两两去师娘子房中,一呆就是一个时辰,她觉得他们在谋算什么,很担心自己在行露院中地位不保。

绫罗安慰了她一阵,说殷妈妈是兼容并蓄之人,扬州花魁只要给长安花魁们一条生路,不要欺人太甚,明明是可以一同赚钱的。

晚晴深叹了声,说自己如何不易。在扬州时,众姐妹受尽才子富商的追捧,都是奇货可居的宝贝,如今要放下身段每日来者不拒,还不是为了能在长安争下一片天,多抓住几个多金的常客。收入又要与行露院均分,若惫懒些,小娘子们过得还不如在扬州舒适,自己实在说不过去。

绫罗明白她话里有真有假,扬州这批花魁如此吃相,岂是单单为了自己赚钱,明明是要断了别人财路。现在看殷妈妈回来了,自己在外头做的手脚没了效果,所以焦虑起来。到她这儿诉苦,怕也有打探消息的意思。

绫罗当然不会掉下陷阱,只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让她放下心来,步子慢些,想办法缓和些和师娘子的关系,以后毕竟还要在一道经营,何必弄得水火不容。

晚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像是另有所想。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二章 冯郎

明夷没有打断绫罗的诉说,听她道,晚晴与她几乎说了一夜话,想来不只是关于生意。

绫罗继续言道,她估摸着晚晴夜半前来,和胤娘有关,便一直等着她开口。

她果然开口了。

晚晴问起,前一阵还让自己去教胤娘跳舞,怎么明娘子这就把胤娘卖到行露院中来?这拾靥坊两个店铺门庭若市,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小女子吗?看明娘子并不像那种会将良家女子推入火坑,吝惜金钱之人。自己从扬州带来的清倌人们,她都带了去,不让进行露院。

绫罗一下被她问得有些懵。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未免更加惹人怀疑。若是一力帮明夷开脱,倒显得自己与明夷同一阵线,以后便不好再试探晚晴。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便说自己认识明娘子较久,对她有几分了解。明娘子不是恶人,不会做出逼良为娼的事,但也绝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算计好,对自己有益处,她是个绝对的商人。

晚晴有些惊讶,让她详细说说。

绫罗便举起例子,明夷将她介绍给石若山续弦,并非与自己交好,只是看准自己有上岸之心,却乏力,若事成了,定会对她十分感激,有助于她和石若山的关系。

而明夷带走那四位清倌人,是因为这般姿色又乖巧的女娃,在长安可远不止这个价,她自己的生意用得上罢了。

晚晴似对她这番讲述很是认可,说道当初头一次见到明夷,便有这种感觉:明娘子头脑十分了得,事事算计清楚。

明夷听到此,哭笑不得,问道:“我在你心中,真是如此?”

绫罗坦然道:“初见面是如此,再见面只觉得佩服。明夷是绫罗这辈子想活成的样子,只是我无能为力。”

明夷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需多说,彼此心照。

绫罗说罢对明夷的这番评价,晚晴像是对她更亲近了些。

绫罗便又说起胤娘的事。说她与胤娘同住之后,多了许多了解。声情并茂说起胤娘自小跟着阿娘改嫁,受到继父家人欺辱等事。并说胤娘是个有骨气的女子,虽然明夷愿意借钱给她将阿娘接出来,但她知道自己靠在拾靥坊打工,这辈子怕是都还不起,便自愿卖身到行露院中。

绫罗又夸胤娘聪明,并不曾自怨自艾,想的是用自己清白之身,寻一个有权势的靠山。财帛自不必说,以后也不用怕继父家来找茬。

晚晴问道,明娘子不是刚做了上官帮派的代帮主吗?这靠山还不够?

绫罗嘲讽道,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上官帮派几斤几两吗?在扬州或者还能唬住人,到了长安,那还不是任人宰割?何况,明夷是个商人,不是白做慈善的,哪会为了一个小女子花费太多金钱时间。

晚晴恍然大悟,说道,那若是胤娘看上的客人,自己也让花魁们不与她争就是了。

绫罗替胤娘感谢了晚晴,说她才是风尘侠客,有侠义之心。

听到此,明夷差些笑出声来:“绫罗你这奉承的本事还真是深藏不露,让我大开眼界。”

绫罗也不自谦:“就是平素不奉承人,少言寡语的,关键时候说出这番话,才让人信以为真。”

明夷拱了拱手:“小女子佩服,说真的,还真是谢你能帮我说这些,解了晚晴的怀疑,否则,胤娘的事,恐怕要糟。”

“你觉得晚晴是天一帮的探子?”绫罗问道。

“说不好,我们要当作她是来准备。”明夷对此依然还是没有头绪,但这事对她来说并无太多困扰,所以不着急。待大事解决后,再想办法查晚晴的底细便是。

绫罗突然扑哧乐了出来:“你定想不到,晚晴接下来与我说了什么。”

明夷看她模样,十分好奇:“快说。”

“她向我打听冯桓的事,问他是何时开始来行露院,与师娘子来往是否频繁。”绫罗笑着,“看她模样很是急切,还有一种不太像她能有的情绪。”

“什么情绪?难道是关心则乱?”明夷想起晚晴头一次见到男装夏幻枫时候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一见钟情的劲头。

绫罗点头:“怕是真的,有些心乱了。”

晚晴问得很细,冯桓平日都与谁一起来,爱吃什么喝什么,除了师娘子还有什么相好……

绫罗只是照实说,只在簪花日见过冯桓,与光禄大夫郑颢同来,当时很引人注目,所以记得。那一日,冯桓花了大价钱簪了师娘子的花。之后常听说冯桓来寻师娘子过夜,但都避人耳目,没直接见过。

明夷眉头越皱越紧,问道:“你觉得她是想试探消息,还是真的自己动了心思?”

绫罗回想了一阵:“我看她眼含波澜,气息不稳,又很急切,更像是真的喜欢那个冯桓而已。所问的,大多也在冯桓与师娘子的关系上,看似很嫉妒。”

明夷喃喃道:“希望如此单纯。”

明夷自然不会对帮外之人说起夏幻枫的身份,这个秘密太过于重要,不仅是夏幻枫的性命攸关,还关乎上官帮派的前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担心的是,石若山有没有对晚晴透露过一点半点夏幻枫的事,若晚晴意识到夏幻枫可能是男的,以她的观察能力,加上洪奕、明夷与夏幻枫的关系,很可能发现冯桓就是夏幻枫。

明夷急忙问道:“石若山与你一处时,有没有说过帮派内长老、副帮等人的事?”

绫罗摇头:“从未涉及帮内的这些人,他对此特别留意。”

明夷还是不太放心,绫罗与石若山才两三个月,晚晴跟了他两三年,得到的消息量自然不同。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问石若山。

如果确实她并未怀疑冯桓的身份,又真是钟情于他,那就另当别论,或者,这是设置一枚反间的好机会。可若让夏幻枫色诱晚晴,他应当并无意见,但如此做,她太对不起洪奕,罢了,这事,按下不论。还是让“冯桓”远离晚晴最好。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三章 惊晚

向绫罗打听罢晚晴的动向,明夷也说了些承未阁开张的打算。主要是想鼓舞下绫罗的士气,也未必不是让自己有些值得期待之事。

这两个月,注定是艰难而又孤独。她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一丝悲哀。刚来时,从那闷热简陋的屋中醒来,家毁人亡,却无现在的这种感慨。或是为衣食所愁时,生存已不易,无暇顾及内心还有何感受。更紧要,无可依傍之人,心无所属,不得已而坚韧。如今心里有了那人,却像经不得磕碰的蛋壳,若不小心翼翼,轻易可生出裂缝来。

不再叨扰,与绫罗告了别,躲在二楼,静静看楼下的热闹。

胤娘与叶谈得似十分投入,二人眼中只有彼此,说不上如胶似漆,却也别无旁骛。

洪奕心不在焉,四处照看一圈,偶尔瞧一眼胤娘那儿,看来已急不可耐想回房等她的情郎。又担心晚晴在此作梗,只得继续陪着。

晚晴像是对这两人失去了兴趣,在另一桌客人处谈笑风生。不知是否巧合,她一抬头,恰看到楼上张望着的明夷,佯作不见,继续说话。

明夷却觉得,她嘴角有一丝笑意,藏不住。

明夷退后两步,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一时耳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不想再扰绫罗,也不能下楼,一种无处容身的尴尬漾开。

夜色愈深,客人们陆续去往花魁们的房间,难免有见着明夷的,多瞧两眼,窃窃私语。恍惚中,明夷又回到第一次来到行露院那天,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对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的男人们,丝毫不用避讳她是否能听到,说她养面首,说她素性风流。如今,这些蜚短流长好歹开始避着她些,只在暧昧的眼色和表情中。

理由也很简单,长安的消息传得快,行露院的客人又都是官场、商场、或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怎会不知道最近长安的大事。陶三娘嫁给了江南小帮派上官帮派的帮主,而上官帮派如今帮主之位正是那个街巷风评十分风流的明娘子。

能说些什么,明夷也猜得到。听说明娘子还是龚君昊的座上客,与申屠又也很熟稔,哦,难怪她不懂武功却能坐上帮主之位。也不知和那前帮主、陶三娘的夫婿有何瓜葛。上有伍少尹的庇护,下又勾搭一群江湖人物,这明娘子惹不得……

从古至今,稍有两分姿色的女子一旦行事出挑些,或占了重要的职位,难免都会被一群卢瑟意淫。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的男人们,绘声绘影嗤之以鼻的女人们,将此作为职场解压的小零嘴,同仇敌忾的下酒菜。

还有一点相同,反正无论在什么位置都会被议论,只有爬得够高,才能把那些声音丢得够远,至少,没人敢在你面前指桑骂槐。

比如现在,那些人再不敢让明夷听到。

比如将来,那些人就会是争先恐后来巴结她的人。

想得远了,她的思绪被胤娘叫了回来。

“师父?”胤娘从背后小声唤着,似乎怕惊吓到正在发呆的明夷。

明夷见她回了,连忙问道:“走了?”

“嗯。”胤娘点了点头,“回房说吧。”

又回绫罗房中,她正在抄经,只向她二人轻轻点了点头,再不理会。

胤娘将她与叶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主要是些风花雪月无关痛痒,说舞,说曲,说长安。叶略问了两次胤娘到行露院的缘由。

“你怎么说?”明夷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说望叶郎今夜喝得尽兴,说得开心,我这些微末小事,不提也罢。”胤娘说着,眼底还有些忐忑,看着明夷,等待她的评价。

明夷笑道:“好,很好,欲擒故纵用得很好,恐怕他明日还要来。”

“他说了近日比较繁忙,帮务都落在自己身上,恐怕抽不出太多时间到城中来。”胤娘汇报道,“我便说正事要紧,我夜夜都在这行露院,哪儿都不去。”

“你啊,真妖孽。下次你可多问两句,这年纪的女孩儿,对江湖帮派有好奇心也是应当的。慢慢来吧。”明夷眯起眼睛,想将这个小女子看得更清楚些,“这次与叶单独交谈许久,你对他印象如何?”

胤娘斟字酌句,说道:“他对我很亲和,毫无逾矩之举,话也不是很多,更爱听我说,哪怕是胡说,也还挺高兴的样子。只是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虽然遮住一只,倒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虽然打扮怪异些,但真是俊朗不凡啊。”明夷特意说道。

胤娘回答得也很认真:“与连山各有千秋,但比起娘子那里的四位小郎甚至五郎和七郎,就依然还只是凡人啊。”

明夷不得不承认,见过四君子,再看普通的俊男,免疫力大增。

“下次你便盯着他的眼睛看一会儿,心里从一数到十。若他问你,你就说想看清他在想什么就是了。”明夷想起哪里看过男女对视十秒易生火花的理论,无论真假,试试无妨。

“我何时可说起自己的家事?”

“他再问你,你就简单说几句,不要显露出可怜模样。他想知道的,自己会去查。”

“嗯,原本我们就没说假话。”

明夷计算着,叶应当走远了,也起身离开,临走叮嘱胤娘小心晚晴的试探。

单独驱马回去,即使再遇上什么酒鬼色鬼,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来救她了。

明夷想着,连回家这件事都毫无动力,反正回去也是孤家寡人。恨不得找个酒肆喝到天明,而后睡个昏天暗地,日子便多过去一日两日。

然而这也不过是臆想,她没这种命。晚上回去需要看一下伯颜和成言他们安顿得如何了。明日便要开始为承未阁的开张奔忙,想着,她快马加鞭,想更快些穿过这能吞噬她勇气的黑夜。

回到新昌坊,不想惊动拾靥坊的人,便从承未阁后门进入。还未叩门,手一碰触那暗红色大门,便吱呀打开,原本应当守候在此的岑伯,完全不见踪影。往里张望,一丝光亮也无。

明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这么快就有什么盗匪恶人杀上门来?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四章 术数

明夷觉出承未阁中有不妥,思忖一番,怎也想不通会有什么仇家对头找上门来。

若是一般的盗贼窃匪,屋里有成言和邢卿,一个轻功一流,拳脚功夫也还可以,一个有着琴控绝学,就算没有七炼在手,随意一拨弦,也可击溃一波贼人。还有岑伯,虽不年轻了,但军中出身,殷妈妈说他有一身硬派功夫,这三人在此,长安内外几十里,哪有盗贼能入得了承未阁。

若是武林中人所为,更说不通。目前明夷与三大帮还都算交情不错,上官帮派又未树敌,就是看在三大帮的份上,都没有什么江湖人敢打承未阁的主意。

正左思右想,顾虑要不要入内一看,只听得庭院内传来一阵琴声。清亮,悠回,令人生出安心愉悦之感,明夷一阵恍惚,待回过神,已经置身庭院中央。

月下,庭中,石上,盘腿而坐的黑衣男子,衣袂委地,散发如练。

膝上抱一把蕉叶琴,纤长玉手按住琴弦,默无声息。

他的精致脸庞在月光之下格外苍白,抬眼看明夷,招手道:“坐下吧。”

明夷听到琴声那瞬已经恍然,没有外敌,只有邢卿。他等了太久了,自己曾撒下的谎,总是要还的。

也罢,原本就打算要和他好好说清,关于自己的来历,高人,和与他之间如何继续共处。

“他们,没事吧?”明夷又看了眼承未阁,竟然每个房间的灯都是暗的。

邢卿的声音柔柔的,并不似他表情那样冰冷:“放心,我只是让他们自然产生难以抵抗的倦意,熄灯入睡而已。如果七炼在,我便不用弹奏那么久,只要乐声一成调,便能令他们即刻进入昏睡状态。”

“这是为何?如果你想与我谈事,我们自可以找个清静地方。”明夷看他那么大阵仗,莫名紧张起来。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庭院中更加合适。”邢卿将琴放于一边,轻轻掸了下衣衫,“且寒夜秋露,令人神清气爽。让他们一夜好眠,我也好有足够的时间与明娘子开诚布公,畅谈一番。”

明夷看这番躲也躲不过去,叹了声:“好,我也预备好要与你说说我与师娘子的来历。”

“那便先说那些吧。我的身世来历毕竟娘子都一清二楚,与我未免有些不公。与石若山见过几次后,我越加肯定,他绝非什么高人,你们所说的高人之语,该只是敷衍与我的托词吧?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娘子能说出预测未来的话语。”邢卿也不想浪费时间,将疑惑全盘托出。

明夷沉思一会儿,说道:“我打个比方,若你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汉武帝时期,身边人将你认作一个汉朝时候的小郎,所有人都似乎认得你,你却对他们全然陌生。当你明白自己身处汉武之时,你会想起史书中所说,武帝晚年巫蛊之祸,奸佞大兴冤狱。在当时的人看来,你就是洞悉天机的高人了。”

邢卿直直看着明夷,见她模样十分严肃,并无半点玩笑之意,渐渐眉头皱起,微微摇头:“世上竟有如此奇遇。明娘子的意思是,你的魂魄为多年之后另一个朝代的人,回到了对你而言已成过去的大中二年?所以,你那些预测,是从你们那个朝代的史书中得知,而并非高人推算?”

明夷松了口气:“你能明白那太好了。”

邢卿抬头望着满天星斗:“虽是极不可思议之事,但我也没有办法说这并非真实。也难怪明娘子对此真相三缄其口,如果此事落入有心之人耳中,对你是极大的祸害。”

明夷不明白:“我只觉得没有必要让他人以我为异类,但不知还会有何麻烦?”

邢卿惊异道:“无人与娘子说过?娘子此事,有几人知晓?”

明夷既然连真相都说了,也没有必要隐瞒其它:“夏娘子和之初都知道。”

邢卿点了点头:“他二人大约与娘子一样,誓要将此秘密严格保守,才没有与娘子解释。娘子这般奇异的来历如果被他人知晓,有两种危险,其一是被朝中之人占为己有,用以先知先觉,抢夺时机谋其利益,这娘子应当能理解,你这知晓未来的能耐就是个锐利武器,如若不能为己用,为免被政敌所用,不如灭之。其二是被邪门术士夺去,研究魂魄离体之法,这就更加的凶险。”

明夷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头一种她是想过,这邪门术士之类,她以为只是家的虚构,没想到还真有此种人存在:“邢卿可有见过这样的术士?”

邢卿颔首:“我既一心求诸鬼神,自然是找过不少号称能通幽冥的术士。只是遇到的多为欺神骗鬼之徒,并无所得。但高人确实存在,非我等升斗小民能寻到而已。或隐居山林,或已被请入庙堂。”

“隐居山林是很有可能,庙堂之中也有?”明夷说完,自己明白过来了,听洪奕说过,这唐宣宗可是笃信炼丹那一套,最后吃什么长生不老丹药中毒而死,想来他定是招纳了不少所谓道家高人留在深宫,但这其中是不是有真正的高人,不好说。

“圣上好黄老之术,对有为高人礼遇有加,宫中定有擅术数者。明娘子的来历若传到圣上耳中,怕就出不了宫门了。”邢卿幽幽说道。

明夷骇然,她怕穷,怕武力不如人,怕兵荒马乱,但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风险。虽然满耳朵的崔氏、令狐宰相、韦澳,都是当朝大员,那也是口中称呼而已,她真正接触过最大的官,也只有伍谦平。就这京兆府少尹,已经在长安处处得便利,更是和三大帮帮主平起平坐,可见,再大的江湖势力,再强的武林高人,到真正的权势面前,都是浮云。

更不用说万万人之上的唐宣宗,把这些老狐狸权宦、将军、宰相们玩弄股掌之中,若明夷这条命对他炼丹长生有用,那定是举国之力抓捕,到时,怕是连时之初都护不住她。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五章 辩月

邢卿说及术数之事,便看明夷的脸色渐渐苍白,眼中流露出些微惊惶之色。他嘴角微微牵动,像对于明夷的反应很是满意,略带敷衍地安慰道:“娘子不用担心那么远,只要守住这秘密,并无人能伤你。”

他一开口,明夷脑子倒是清醒过来,这小子不笨,说半天,意思不过是,虽你有我的身世秘密,我也有你的把柄,我虽不能奈你何,但说了出去,你与我一样,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明夷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今夜既然是这么好的机会,便说些真心话:“邢卿,我知道你年少时的经历我们无法体会,那对你恐怕是经久不散的噩梦。我也承认,我艳羡你的绝世家学,深盼你能成为上官帮派的一份子,使得帮派如虎添翼。于性格人品上,我对你也有不能苟同之处,便是你对仇恨的执着,那可能将你的一生带入深渊,但我非你,并无立场去说你的不是,如果遇到当年惨案的是我,怕是远不如你的坚强,早已堕入地狱。但,我对你从来是看作自家朋友兄弟,没有半分要出卖、对你不利的意思,这点,我可用这点残魂发誓。”

邢卿没料到她突然来一番掏心掏肺,也一惊,半晌,点了点头:“我知道,也相信。”

“拾靥坊重开之时,也是我来此世界之初,处处碰壁,无力无助,所依靠的除了常在身边的连山,便是与明娘子旧相识的刘参军、邢卿、殷妈妈。也亏得邢卿,我才认识了夏娘子,有了如今的局面。我所请求,邢卿尽其所能,点滴我都记在心里。无论过去的明娘子与你如何交往,对我而言,你便如同这世上我少有的几个亲人。成言是之初的徒儿,他与你亲如一人我也明白,我更是该将你当作亲弟一般。我说这么多,只想让你明白,这里,无人想要害你。既然今夜有此机会,我们不妨都开诚布公。”

邢卿低头沉默,忽而笑道:“这也是我羡慕娘子的地方,娘子既谨慎多思,却在坦荡之时果断自陈,敢以诚相待,可如此,不怕被辜负吗?”

明夷仰头看天,月近圆,只有一角被遮蔽,但光华不减,似有所悟:“你也说我谨慎多思,对于思虑之后还愿意当作挚友者,当然应该坦荡以对。我这身份固然不可人人皆知,但我所思所想,所谋所求,却无不可对其言。我求这一世的太平富贵,能护得想护之人,虽庸俗,但远称不上卑鄙。对于阻我道路者,必定是竭尽全力挫其锐气,不置人死地,不逼人太甚,只为自己有条平坦大道,如此,便心安理得。”

邢卿也望向月亮,叹道:“若我身无血海深仇,必定也乐于助娘子一臂之力,快意江湖,决胜商场,也极有乐趣。”

明夷看着他被月光笼罩的脸颊,本是那么美好的年华,又是才貌出众的名门之后,怎就被复仇之心锁得死死的,像是全然没有了生气。于心不忍,说道:“家仇固然要报,便如这圆月残缺的一角,总会有一天,云破天开,切勿让这晦暗的一角,将光华全部吞噬。”

邢卿凄然笑道:“这般话语,若我在事外,可说千百句。我现在想着,生而为人,匆匆百年,若无执着之事,岂非如蝼蚁一般。而执着于而儿女私情、财帛利禄,就真的比执着于为血亲复仇更加值得称道吗?如非如此,娘子又何须劝我。”

明夷被他怼得一愣,好啊小子,和我辩论,明夷虽不是巧舌如簧之人,但一向有好胜好强之心,论起是非曲直,哪怕歪理横处,也要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耽于男女情爱,贪的是缠绵欢娱,以功利学问之失,换欢爱喜悦之得,甘愿便好。执着财帛权势,贪的是权财在手呼风唤雨之得,即使抛却真情挚爱或良心德行,自以为值得便好。执着于仇恨之中,而失去所有人生乐趣,何苦来哉?”

“若按娘子得失之论,失去人生乐趣,换得从仇恨怨念中解脱,不也是同样甘愿便好?”

“从仇恨怨念中解脱并非只有复仇一途,放下亦可。”

“放下的前提是拿起,连对手是谁,为了什么,都还不知道,怎么可能放下?若有了对手,知道了原委,并无能为力时,或许我能劝自己放下。”

两番交战,明夷觉得自己就要被他说服了。是啊,如果自己遇上这种灭门之祸,可能不报仇,但不可能放弃去寻找真相,是谁做的,是为了什么。

明夷觉得再劝放下那就是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如说说可行性吧:“夏幻枫已经出发去寻访那几位血案幸存者,但他们知道的,未必比你更多。”

邢卿并无失望之色:“我早已习惯一次次希望落空,否则也不会荒唐到一心去求诸鬼神。娘子可知,我在行露院隐居之时,竟将长安城中可搜罗到的术数古籍都一一阅览,明知这是可笑之事,但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明夷在穿越之前确确实实会觉得求诸鬼神十分荒唐,但既然灵魂可以穿越,既然缪四娘可以通祝由术,那什么不可能呢?为何不能有沉冤不散的冤魂可以招来,一问因由呢?

“或许真的会有不世出的高人,可以帮你问卜到线索。”明夷犹豫着说道,她想过要不要带邢卿去见缪四娘,可这又关乎缪四娘的性命安全,她绝不能自作主张。

更有一点,邢卿得到的真相万一真的与时之初有关,那他们唯有反目成仇一途。以邢卿的执着程度,不被杀死是不会放弃的。

她不敢想象会见到时之初杀死邢卿那一幕。这绝不同于时之初手染她不识之人的鲜血。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绝不可为之做推手。所以,缪四娘那边,还是不能用。

邢卿摇了摇头:“对于求助高人这一条路,我已不抱希望。我曾经想过,去追寻真相,同时保全自己,因此苟活了这个多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我差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六章 贵妇

明夷有种不详的预感,邢卿这回兴师动众,恐怕不是为了向自己逼问什么,而是要在如此的氛围里,做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她颤颤问道:“最近这段日子,不是很开心吗?”

“是,我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掌柜,每天有成言陪我说话,逗我开心,日子过得比往常快多了。快到我觉得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这样开开心心过去不好吗?”

“我做不到,这样的开心也不可能持续一辈子。成言是个活在阳光下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娶妻生子,为自己的家而奔忙,不可能一辈子陪我活在美梦里。到时,我一个人醒了,却已失去了太多原本应当用来追寻真相的时间和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这种需要付出如此代价的开心,还是不要为好。”邢卿说得毫无波澜,可心里怕是在一针针戳着自己。

明夷没有办法代替成言去允诺,会一直陪伴他。成言确实是如同阳光一般的男子,他的光热未必是为了邢卿一人。二十岁的年纪,让他陪着邢卿活在仇恨里,甚至面对将来杀身之灾,无论邢卿本人还是作为师娘的自己,都并不希望如此。

无法劝慰,只能问:“你想要怎么做?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将七炼琴拿回来就好。”邢卿淡淡说道,“其他事,我会自己去做。我也并不希望把你们牵扯在内。”

明夷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他的想法。他是要使出最后的办法,将七炼琴现世,把自己当作饵,引出当年幕后黑手。这是同归于尽,不,这是自寻死路的一种方法,极有可能用这条命换来的只是一个明白,而不是复仇。

邢卿喃喃说了句:“我只是想知道,是谁,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武功和琴,为何要如此凶残杀死我全家老小。”

明夷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自己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只能行缓兵之计:“琴我一定会替你拿回来,但有一请,你稍等一阵,待夏幻枫回来,看有没有线索。不要白白做出牺牲。”

邢卿迟疑了会儿:“好,我再等一个月便是。”

明夷轻轻出了口气:“既然这个月什么都做不了,不如继续美梦。我来自千年之后,如今的帝王将相再大的权位功业,在我们那时候的人看来,都只是一句史书上的苍白话语。更不论普通人,一生无论经历再大的荣耀或灾难,百年之后什么都没有。对一个人而言,只有此时此刻心头一点触动,是真实存在的。所以,能做美梦时,便好好感受梦之美。为之会心的一笑,恐怕才是一生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邢卿抱起地下的琴,奏一曲幽婉之声,明夷在恍惚中,只觉着自己被那种熟悉而安心的气味包围着,是雪松与药香,是暖暖的,他的味道。

经过昨夜与邢卿的谈话,明夷反而决定暂时不去找石若山,那琴,还是放在他那里妥当。何况自己答应了之初,这两个月,不要惹事不要树敌,和石若山还是保持着代帮主与帮主的关系,假装顺从,更为合适。

明夷今日重要事务,是为承未阁的开张作准备。她必须确定好开张之日的邀请名单,人数不多不少,既可以妥善招待,又不显得冷清小气,以承未阁的规模,最好在三四十人。人选则更为重要,这头一批开张贵宾,必须是长安城内贵妇名媛中的话题领袖,身份、财富都必须是顶尖的,由她们再带动身边的朋友闺蜜,才会保证承未阁以后的客户档次。

她召来连山、辛五郎、贾七郎,又请了殷妈妈到自己房中,商议此事。

辛五郎与贾七郎这两个月来经常到之前得到名单的贵宾客户家中送货,平日也遵言与各位娘子多多交谈闲聊,对于各家各户真实的府邸大小,家中装饰如何,用度是否奢侈都摸得清清楚楚,首先便列了十几个值得邀请之人。

“这詹家酒坊在长安城中各坊开遍分店,并运往周边各府,别看每个店铺并不扎眼,在城中的府邸也不算太大,但房内连镇纸都是纯金打造,詹娘子脚下的鞋是金丝配翠羽,绣工堪比御用,价值数十两,实为巨富。”贾七郎说道。

辛五郎也是眼毒之人:“城南书院的凌院判才是不可小觑,家中悬挂书画皆为古圣贤真迹,却号称是赝品伪作,私下财产不可计数。”

明夷好奇道:“一个小小院判怎会有如此能耐?”

殷妈妈解释道:“他偶尔也来行露院,不过都是开雅间,避人耳目,花费很大方。城内外的富豪为了子女能入城南书院,不惜千金,年年如此,他岂有不盆满钵满之理?”

明夷明白了,继续记录。

这样写了十几人的名字,都是商人,明夷皱了皱眉:“这些人家确实舍得花销,只是权势不够。城东不是有不少官家也是我们客户吗?你们可有所得?”

五郎摇头:“城东是我在送货,但有官位之家戒备极深,常常都是将货物放在门房。偶也有官家娘子唤我进去说话的,只是我判断不出哪位更加适合延请。”

明夷知道他有些话没说出口,不是不适合延请,而是那些官家娘子是不会给小小承未阁面子的。只得向殷妈妈求助,殷妈妈说道:“我在行露院二十年,手中确实有两三个人选,一个嫁作侍郎的续弦,一个是将军的妾室,另一个是尚书大人养在外的外室。这三家大人官衔不低,因此,这三位娘子虽出身不佳,在长安官眷之中倒也没人敢小觑。如果明夷需要,我可为你引荐。”

明夷谢过,但依然面有忧色,这与她所想,还有一些距离。

殷妈妈给她指了条明路:“长安城宫墙之外,最有地位的女眷是太公主与长公主,我记得未来驸马郑颢曾在簪花日与冯桓同来,若能通过他请得两位公主,那你这承未阁必定无可撼动。至于官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以崔家和魏家小娘子为尊,这个,就很难请到了。”

明夷心中豁然开朗,笑道:“多谢殷妈妈。”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七章 排面

明夷心中虽有个模糊的愿望,承未阁开张之日,要富贵满堂,长安城中最有权势有富贵的人家,虽不能尽数,但有合适的女眷者,都能囊括其中。但真操作起来,她发现还有许多需要推敲之处。

“殷妈妈,我有些担心,诸位富商家眷好说,但这些官眷会不会有所忌讳,不愿意与商人女眷同处一室。还有各自身份的差异,若邀请的一些是外室、妾室,她们与那些正房会不会互有芥蒂。毕竟这些人的圈子我毫无概念,怕将互为宿敌之人揽在一处,反落了记恨。”明夷向殷妈妈尽诉这些困扰,经历这许多事,殷妈妈在明夷眼中如师如母。

殷妈妈耐心解释道:“你看行露院中,同一厅内,商人与官家各自寻欢,哪有不相容之理。你要知道,能去行露院的官,和能来得起你承未阁的官眷,都不是干干净净刚正不阿。与商人无勾结的,那真是两袖清风,晚上熄灯伴糟糠。商人虽地位底下,但真正家财万贯者,上能通一品大员或王亲国戚,那些尚书侍郎还真不敢瞧不起他们。所以,官未必就是高,商未必就是贱。”

明夷点头道:“受教了,确实如此。”

“女子之间,正房妾室外室也是一个道理。这些女子所倚赖的是她们的男人,互相攀比的不是身份如何,而是获得宠爱几分。不受待见的正房,手上的钱,耳中的消息,都比不得深受宠爱的外室。你要知道你开这承未阁的目的,所要吸引的,便是那些手上最有钱的商人妇,和最能影响高官,得到最多消息的官眷。”殷妈妈娓娓道来。

明夷豁然开朗,心里只有庆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真是太有道理。

明夷按殷妈妈所说,又筛选了一遍名单。商人家,只选长安城中最为翘楚,声名最盛家底最厚者,不需多,十来人便可。这些女眷虽是商人妇,但常陪同夫君接待官场商场中人,举止得体,不会闹出事来。

官眷方面,能邀请到的,多多益善,至少从四品以上。

殷妈妈又补充道:“女子多了,各种麻烦的关系也多,但你只需记住一点,谁为主,谁为客。”

明夷自语道:“主,客。”

脑中盘旋的是官商之间的关系,是要将腰缠万贯的商人奉为座上宾,让承未阁赚到盆满钵满,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官场关系上,为上官帮派的发展铺平道路。

殷妈妈似是看出她想岔了,提醒道:“无论对方富可敌国还是权倾天下,你一定要记得,在承未阁,你才是主。不能让任何客人凌驾你之上,这就是我主持行露院、竹君教坊这些年唯一最有价值的经验。她们既然到你这儿来,正因为你这儿有别处无可替代的东西。”

殷妈妈说着,看了看四君子:“不要轻视这些孩子的力量。”

明夷深深点头:“妈妈,我知道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竭尽全力要请到公主和崔家或魏家小娘子的原因。哪怕她们只会来一次,就够了。这是你的排面,就像行露院为何无人敢造次,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雅间里坐的会是什么人。”殷妈妈切切叮嘱,真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明夷又切切叮嘱了连山开张物料的事,一是邀请使用的名帖,其中预备放上四君子的画像。但这画像需花心思,以乐师为名,每一封贴中随机放一张画像,这张画像中需有四君子四人的身影,但只展示出一人的面目。如此,想要一睹四人的真面目,必须前来承未阁。画像依照上一回林昭所绘,基本还原了四君子的美貌。

连山问道:“这回是请林昭亲自画还是请其他画师临摹?林昭亲笔的话,费用比较高。”

明夷忍痛咬牙:“请林昭画,这画像形易临摹,神难捕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要的是使得收到之人,一见便被勾魂夺魄,非林昭亲笔不能为。”

第二类物料便是开张之日用于馈赠宾客的礼品。明夷打算赠送每位宾客一套礼券和一盒承未霜。这承未霜说白了,就是睡眠面膜,连山从小学着制作胭脂,普通的润肤油膏也会做,明夷在其中增加花瓣蒸馏出的精油,加上磨成细末的沉香香粉。一来气味极佳,二来兼具磨砂和润肤的功效,在这天气干燥的长安之秋,一夜醒来洗去,定能看到皮肤又白又滑。

而礼券,则是体验承未阁称为焕肤和焕颜的服务,焕肤主要是由东南西北四个美颜博士,用按摩膏为客人今行面部马杀鸡,手法也简单,不过是明夷和洪奕平日自己无聊时候学的什么田中按摩法之类。而后用轻薄的丝绸剪成的面膜布,浸透鲜花花水,做个水膜,最后用上护肤脂。而焕颜就是现代的美妆服务,配合拾靥坊新研制的限量胭脂、口脂,都是只供承未阁客人使用。

这些,目的不过是让客人一来再来,形成粘性。而开张当日,也会开放让客人自愿免费体验焕肤和焕颜的服务。

第三类开张物料便是当日的酒水点心,这些明夷也打算配合产品服务,提供更加精致的花宴。恐怕又要麻烦到容异坊的点心大厨了。

连山这儿交代好,也让四君子全程旁听了,他们虽极少出门,但一点就通,不用明夷多说,也知自己要做什么。

四君子在开张日肯定是要献艺的,会在压轴时候,起到惊鸿一瞥的作用。明夷打算让他们以承未阁私家乐坊的名义出现,暂不与客人多接触。待开张一段日子,确定最有价值的客人,可让乐坊为之演奏。来往多了,再有下一步。

明夷最后一个顾虑是会不会有人认出四君子是竹君教坊的人。

殷妈妈笃定道:“四君子只在教坊中露过一次面,明夷你也暗中见到了。那一日出席的客人,活着的,也都不在长安了。”

明夷背上一寒,看来那日能出席的,都是韦澳想灭掉的人,他还真是,辣手。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八章 落子

安排好开张筹备的事,明夷整个人都精神了。原本因为时之初的离开变得恍恍惚惚,又熬夜和邢卿说了一堆让自己头脑发胀的话,负能量爆棚。幸好有承未阁开张的无数琐碎事情,当她投入到忙碌中时,什么毛病都好了,用不完的精神。

看来工作狂始终是工作狂。

从承未阁出来,明夷迅即赶到容异坊。夏幻枫这两天就要出发了,这邀请公主的事,非她不可。

夏幻枫听了明夷所说,哭笑不得盯着她看:“你以为公主是我家邻居小妹吗?哪有那么容易请来。你可听过公主亲临什么商铺?”

明夷死皮赖脸笑着说:“上次容异坊东市开张不是来了个公主吗?”

夏幻枫快被她气得撅过去:“那次是郑颢还我人情,主动请了太公主同来庆贺,我可不下脸要人家做如此无稽的事。何况,太公主处事端整,你那儿不比容异坊,以后多少会沾上些说不得的东西,就是郑颢也不敢把她拉下水。”

明夷咬咬牙,继续凑上去:“不用劳动太公主她老人家,不是还有一位公主吗?”

夏幻枫的眼睛瞪得圆如铜铃:“你在打长公主的主意?她才十五六岁,懂得什么!”

“你别把我承未阁说得如此不堪,不过是贵妇名媛驻颜美容之地,配几个俊俏的乐师用以怡情,干干净净,绝无见不得人的地方。”明夷纠正他。

夏幻枫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

“若真的十分为难,我也只得放弃。但如能请到长公主,我这承未阁就成了。你也知道我们上官帮派要往上爬,光靠把三大帮往下踩是白费力气。上头一句话,城门一卡,我们的私盐过不去。官府一插手,你地下市场的东西都能没收。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朝堂找到自己的靠山。”明夷始终觉得只靠离间叶和刘义宗,或可暂时挫天一帮的锐气,但对自己没有太大好处,只能算为长久做打算而已。

夏幻枫不能苟同:“你从承未阁中能获得什么靠得住的靠山?只要我们将桃七帮赶回益州,在长安站住脚,自然会有人来延揽。再不济,你通过伍谦平投奔崔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明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不想浪费时间转个大圈,从成为傀儡到辛辛苦苦想挣脱掌握。你看如今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局面,不想把大把收益喂给崔氏,又不敢轻易挣脱,因为崔氏可以成就他们,也可轻易找个取代。”

“你要在朝中找靠山,都会是一样的局面。谁都不可能白白给你支持,总有所图。明夷你应当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夏幻枫疑惑地看着他。

明夷整日都在脑中盘桓这些局势,她亟需与夏幻枫说道,在交流中碰撞出新的念头。

比如现在。

她拿了个白瓷杯子在手中,缓缓转着:“江湖帮派在与朝中重臣合作关系中,最被动的就在于对方可以毫无缘由切了你的命脉,莫须有的罪名抄了你全族,因为你再势大,也是民。而帮派根本无法接触到重臣本人,恐怕龚君昊都没见过崔铉,一直是通过联络使互通有无。想暗杀,也不过是杀了联络使一人,还有后继人。比如崔氏的上一任联络使,就失踪地不明不白,照样有不怕死的伍谦平继任。他们根本摸不到崔铉的袍边。若将勾结之事公诸于众或诉诸朝廷,自然也是联络是背了黑锅,崔铉必定全身而退。这就是帮派为何处于被动的原因。”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一个江湖帮派,长则十年,短则一两年便能崭露头角,有一方势力,处处皆是。一个朝中重臣,需要的是几代的荣耀,或者十几年寒窗苦读,再有几十年年明枪暗箭中踏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一朝能有几人?这种关系,岂是你一句不甘愿就能扭转的?”夏幻枫难得如此严肃,也是真有些被明夷的胡思乱想气到了。

明夷未理会他,只是继续看着手中的杯子:“如果,我们亲手造就一个朝中重臣呢?”

夏幻枫愣住了,沉默许久:“难。”

“你觉得伍谦平如何?”明夷抬头看着夏幻枫,问道。

夏幻枫仔细想了想:“他确实是成大器之人,只是现在资历尚浅,我们怕是等不到他崭露头角。且他是凉薄、世故之人,纵使成了大器,也未必愿意帮你多少。”

明夷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是,造就。我们帮他铺平升迁的路,让他平步青云。”

夏幻枫仍有顾虑:“且不说你有何能将他捧上去,你就能保证依靠他比依靠崔氏更加容易吗?”

明夷笑意渐渐展开:“与崔氏,是我们有求。与伍谦平,是相互有求。更重要的是,我们既然能一路捧上他,便能留存下他一路不可见人的证据,互相挟制,上官帮派将再不是简单被动的被利用的一方。”

夏幻枫目光灼灼:“你如此笃定,看来手中还有我所不知的砝码。”

明夷诚挚道:“我这回一定要延请到长公主,就是为我这计划增添砝码,我要让这承未阁成为最贴近重臣床帏的地方,让伍谦平能对朝中动向清清楚楚,这与他不是极好的帮助吗?”

“是,确实如此,但这恐怕还不够。你承未阁并不能接触到真正核心的重臣,比如令狐,比如韦澳。崔氏是伍谦平的贵人,魏氏是他未来岳父,这两方不需你多虑。”夏幻枫仔细盘算起来。

明夷轻声说道:“这两方,我也有办法,但这攸关他人的秘密,我暂不能告诉幻枫。我只能说,能有更多把握扶持伍谦平上位。而且,你也知,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可以窥见大唐的命运,虽不清楚朝中每一波澜,但谁兴谁衰,我却能知道,可以助他趋吉避凶。”

夏幻枫一拍桌子:“我竟然忘了这个!明夷你不是寻常人,难怪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哈哈,是我低估你了。好!既然你觉得如此可行,我便再厚起脸皮帮你求一次郑颢,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 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九章 黄昏

听到夏幻枫答应去求郑颢,明夷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她明白夏幻枫只要开口,郑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常在长安,心上人还全靠夏幻枫的面子,托付申屠兄弟照顾。而他金屋藏娇之事,不比其他,被干系人知晓了,轻则累伊人卢氏一条性命,重便牵扯整个郑氏,算得上欺君之罪。

明夷如今想到夏幻枫将如此重要的是托付申屠兄弟,也瞧得出,夏幻枫与她所想一样,龚君昊此人佛面杀心,不可取信,倒不如申屠兄弟,虽带着一股子邪劲儿,但义气大过天,反是真值得结交之人。

有这一层,只要夏幻枫开口,且无需累人性命,郑颢必定会答应,至于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为,还是真心相帮,就不得而知了。

夏幻枫既然答应下来,就下了决心支持她这条看似不可能走通的路,再不疑问,只想更多些助力。这便是明夷最看重他的一点,他是个绝顶得力的搭档。

“公主那边按下不表,既然你想扶持伍谦平,那看来邀请崔魏两家的小娘子也要落到他身上了。”夏幻枫的表情到有点期待。

明夷点头道:“崔家小娘子就算了,我实在不想让崔家过早对我承未阁产生什么戒心。况且伍谦平虽然是京兆尹大人的得力干将,也开始得到崔铉的重用,但崔氏对他仍是有些看不上眼,我感觉得到。否则早就将族中女眷嫁他,毕竟还是瞧不上他没有家族势力。因此他也根本接触不到崔铉府中的小娘子,若是请个旁系无地位的,毫无意义。”

“明夷属意魏家小娘子?”夏幻枫眉眼生动起来,一副看好戏的嘴脸,“魏家虽然如今在朝中有些势单力孤,但就靠着先祖魏征的名号,就能让众人仰视。魏家小娘子更是出了名德才兼备,若是她能去,你的承未阁自然会得到城中名媛青眼。只是,你和伍少尹的风闻,或多或少会吹到她耳中,你不怕她与你难堪吗?”

明夷见他嘴上说担心,面上却全然不是那意思,瞥他一眼:“这就不劳夏娘子担心了,或者夏娘子愿亲自拔戎来看这场热闹?”

夏幻枫大笑道:“哈哈,我最怕看女子争风吃醋,还是罢了。何况,明夷不是还有重要任务交我去做吗?”

明夷收了玩笑心,解释道:“日后我们与伍谦平既然要长久合作,他的这房正妻,我们也是绕不开的。我也想要摸一摸她的脾性,好决定以后如何处置。”

夏幻枫收起笑脸,佯装正经,叹了声:“若你嫁了伍谦平,哪有那么多烦恼事,与他说多久私房话,也不会有人怀疑。”

明夷作势要将手中白瓷杯抛过去,又惹得夏幻枫大笑起来。

与夏幻枫谈妥,明夷也不得休憩,直奔行露院,东南西北四位的培训还得拜托洪奕帮忙,但她又忙于送秋节,只能明夷亲自去学习,然后转教授给小丫头们。

洪奕被她从午睡中唤醒,满脸怨怼,听她说完,算下时间紧凑,也先按捺住不满,教授起来,从护肤按摩手法到彩妆画法,虽然明夷略知一二,但与彩妆博主洪奕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洪奕教了一下午,还是嫌明夷手艺差,叹了声:“这样,等我送秋节后,白昼不是在东市容异坊帮他着看铺子吗?你让丫头们来东市,我到拾靥坊去教她们,两三天足够了。”

明夷一把抱住她:“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大宝贝。”

洪奕嫌弃地推开:“我这儿忙着呢,一会儿长安六美还要趁掌灯之前练我编的送秋舞,你有空就留下看看热闹。”

明夷估算了下时辰:“不行,我得出发去伍谦平那儿了。”

洪奕闻言,眯着眼睛,掐了她手臂一下:“好啊,小浪蹄子,时之初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找旧情人,要不要脸。”

明夷呸了声:“我去谈正事,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洪奕不肯放过她,拽着她袖子:“你老实说,如果没有时之初,你会不会接受伍谦平。”

“姐姐啊,不是我接受不接受,他这么世故的人物,要娶妻肯定是要娶个有政治地位的官二代,就算他有意,也只能收我做个妾。”明夷啼笑皆非。

洪奕不放开,继续盘问:“我是说,如果没有时之初的出现,伍谦平愿意养你在外头或娶你做妾,你答不答应?”

明夷翻了个白眼:“拒绝回答假设型问题。”

洪奕嘿嘿笑起来:“那就是会答应咯?也是,他长得真不错,还有权势地位,年轻有为。”

明夷在洪奕面前也无需假装:“如果没有时之初,我就不会有在这个世界遇上所爱之人的念头。放弃感情这回事,找个谈得来,互相有助益的伴,比孑然一身容易得多。我不指望外援,但也没傻到只要骨气,拒绝帮助。”

“好了,去吧。说那么认真,我都怕了。”洪奕挥了挥手,“我收拾下去忙了,你自己小心,别被男小三勾搭走。”

人在黄昏时候,是最脆弱,最摇摆不定的。阴阳交错的时分,白昼带来的希望和勇气,夜晚带来的安宁和沉思,擦肩而过,都背弃了你。只有一种格外空虚和颓废的心境,钻进你骨髓里,透进你呼吸里,意欲将你击溃。

明夷在这样的黄昏,正往伍少尹府去。

一路并不遥远,步步都透着不开怀。

特别想念时之初,他若陪在身边,自己就像用了聚能环电池的兔子,压根停不下来。他若能在夜里等候着,无论黄昏有多少要魔鬼鬼怪在诱惑,她也能披荆斩棘闯过去。

可是,他好远,两个月,是什么概念?自己到这个世界七个月,已经如同七年那么久,天翻地覆,牛鬼蛇神。两个月能发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前头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是在赌博,自己一个小小公关公司副总,只凭着逼急了会咬人,形势急了会想出法子的天赋异禀,竟然想要插手到朝堂,称霸在江湖。就算是开了挂,这也有些过分吧。

一开始,是觉得有趣,有挑战。走到后来,真的怕了。任何一处出了岔子,是真会出人命的。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章 天梯

到少尹府门前,最后一缕晚霞中射出的金光消失无踪。那些汹涌的,上下乱窜的念头也安静下来。

出人命又如何?自己能活在这世界上,莫名其妙来,也不怕莫名其妙走。若是要看着自己新昌坊那家宅子里的人,在这乱世无依无傍受到苦楚,不如自己去冒险,单凡有差池,她走在前头就是了。

洪奕有她的夏幻枫护着,不用她操心了。时之初更是能抵住一切打击的强者。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莫名冒出的英雄主义情结,悲壮感,充盈了她的大脑,把方才的沮丧情绪冲刷地干干净净。嗯,如果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就是无论何地何时,都能从地底钻出来,从淤泥里拔出来的这种精神气吧。明夷想着,更鼓起满腔的雄心来。

少尹府的新任小管家开了门,上下打量她,一脸狐疑:“少尹没说今晚请了娘子过来。”

她好声好气:“那你去问一声,我来访,他见不见。”

小管家想了下:“好,娘子稍等。”

他说完,闭上门回去请示了。看得出他的态度比上一回要好了许多,大概是接受了明娘子与少尹有私的事实,不敢过于倨傲,怕被枕头风吹伤。

果真是个比老管家机灵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敢在少尹府吃里扒外吧。

看来,真是需要找个更安全的,相会的地方。

小管家一会儿便快步过来,堆起笑:“娘子请进。”

他一路将明夷送到书房,招呼周到。明夷也识趣,从袖中取了点散碎银子:“少尹说想喝青梅酒,我想本想捎过来,一路未见到,还劳烦管家跑一趟。”

这银子除了买酒,剩下数额不少,比得过他半个月的薪俸。小管家果然喜笑颜开:“好,好,娘子放心,我半个时辰回不来。”

这家伙真是机灵,一副“我知道你们要私会故意打发我走,所以我晚些回来”的神情,虽不至于挤眉弄眼,但也差不多了。大概让他收风监视的人,也只在意有什么官场中人和伍谦平有往来吧,怎会想到连他的风流帐也要管。

明夷有些心疼钱,但能清静放心说会儿话,也值了。

伍谦平打开门,嘴角上扬:“我怎不记得我曾想喝什么青梅酒?不过明夷一说,还真的有些想喝了。”

“少尹连荤腥都不沾,唯恐自己忘了身在危难之中,怎会与我喝酒,不怕酒醉误事吗?”明夷欠身进去,将门轻轻掩住,往外张望了会儿,确定四下无人。

“你都将他支走了,还怕什么?我这儿可没钱养那么多下人。”伍谦平坐回书桌前,这一次没料到明夷来,未烹茶,“看,你将我管家支走,连个煮水的人都没了。”

明夷啧啧道:“我原本以为你府中不养太多下人是节省开支,现在看来,人少倒是有极大好处,清静,也安全。”

伍谦平浅笑道:“这清静日子也快到头了。”

明夷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是啊,魏小娘子嫁来,这儿便不能如现在一般,随身的婢女至少两个,还得有厨子园丁打扫庭除者。有了女人,这冷冰冰的宅子变成了一个家,还真和一脸阴骘,拒人千里的伍谦平非常不搭呢。

明夷掰着手指,皱着眉,摇头道:“是啊,到时候一屋子的下人,这开销可就挡不住了。”

伍谦平将桌上摊开的案卷收拾在一边,回道:“本官两袖清风,也无家底,只养得起一名管家一名马夫,她若是嫌我清贫,可以多带些嫁妆进来。”

明夷瞟他一眼:“你啊,真不是个好夫君。”

“我倒是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那些女子又不如明夷这般,将我看得明澈。日日要应付,着实麻烦。但我休妻已久,人人盯着我会娶何人,仿佛真能左右朝中大势一般。”伍谦平冷笑着自嘲道。

“谁说我们伍少尹不会有一日真的能左右朝中大势呢?”明夷似不经心,随口说道。

伍谦平看着她,一脸严肃:“明夷想说什么便直说,你我哪有不能说的话,何必拿那话来笑我。”

明夷也不怵,对视过去:“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有一日能与崔、魏世家分庭抗礼。”

伍谦平摇了摇头:“明夷或知商事、江湖事、却不知朝中之事,三品以上的大员,哪个不是世家之子,三代以上的福缘。”

明夷笑道:“你若真无此心,也不会如此苛待自己。你这吝啬之名,真为了防人之口吗?恐怕还想要立下清廉刚正的声名,伺机而动吧?”

伍谦平微微皱着眉:“何人入官场不是为了平步青云?无论至青云之上是为了一展抱负还是名利双收,难道有谁甘愿一生做个小吏吗?只是无论多刻苦勤勉,励精图治,政绩都是他人的,普通出身的官吏到死都难见圣上一面。”

明夷觉着他还未说出真心话:“你早不是普通官吏了,从你被崔氏纳入门下,到你娶魏氏之女,你面圣之日,指日可待。”

“即使如此,我也难跨过崔、魏两座大山,何况还有令狐,我这崔氏门生势必是他眼中钉。”伍谦平语调平淡,眼神中到底意难平。

明夷想起洪奕所说:“当年宪宗发丧,宣宗见令狐楚雨中扶棺,便留意其子,步步提任令狐为宰相。只要你得以面圣,有在御前的机会,再能揣摩圣意,未必就不能平步青云,跨过那两座山。”

伍谦平如看着一个无知孩童般,笑道:“你可知天下最难便是揣摩圣意这四个字,多少官吏以为自己已能做到,可一国之君,其心思岂能轻易被人得知。妄加揣摩,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何况,我等又有何机会如此接近圣上,得以明白其意。”

明夷言之灼灼:“我有办法,助你知圣意,踏天梯,青云直上。若如此,你当如何?”

伍谦平只当她玩笑:“若明夷助我得偿所愿,我唯明夷马首是瞻,在所不辞。”

明夷笑道:“你便记得这句话。”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一章 相惜

对于详细向伍谦平解释承未阁怎样运作,起何作用这件事情,明夷实在再无激情。许多事情,说太明白了,也就显得不那么厉害,这点忽悠技巧,她还是有的。

伍谦平并未忘记她所提过的计划:“你所言的办法就是即将开张的承未阁吗?”

明夷干笑了一下:“承未阁只是其中之一,我自有办法。若我说我能窥见未来大势,明白预见官场的走向,你可相信?”

“明夷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如此说,定有把握。何况,江湖之大,高人不计其数,精通天象易理的也不少。你们上官帮派不就是以此起家的吗?只不过石若山这代已经式微了。”伍谦平看来最近对江湖事多了不少研究,毕竟受崔氏重用,涉足于此。

明夷嗤笑道:“他并无什么真功夫,上官老帮主的绝技怕是后继无人了。我的办法涉及他人机密,不便明说。但我所掌握的消息,足以助谦平兄上位,至于能上多高,多快,还要看谦平兄的造化。我所说之真伪,助益如何,很快便会知道。”

伍谦平嘴角扬起:“我已蛰伏多年,势在必得。明夷如此相助,有何所求,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便直说吧。”

明夷等的便是这句:“谦平兄知道我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宏愿,只想借未来伍大人的东风,让上官帮派在江湖中,不需惧怕谁,无人可欺而已。”

“呵呵,明夷与我还真投缘。我只不过想在朝堂之上,不用再忌惮他人势力,能为圣上解忧为苍生谋利。”伍谦平似笑非笑,斜睨她一眼。

二人哪需多说,都是心比天高之人,都欲行他人眼中不可能之事。

“明夷匆匆前来,想来是眼前便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话说前头,我这儿银两所剩不多,拾靥坊西市店这月的账也还没给我。”伍谦平言语中对此有几分不满。

明夷这手头一忙,早把这事忘了,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事是我疏忽了,谦平兄勿怪,我回去整理好,下回见面送来。不过我老是出入少尹府,偶一为之算应了街坊谣言,常来常往怕你未来丈人家会有想法吧?”

伍谦平应道:“此事我也思虑过,总还是需找个方便的所在。”

“还是去容异坊吧,居于闹市反倒显得坦荡。何况夏娘子是我绝对信任的人,最近这个月夏娘子要回乡祭祖,行露院的师娘子替她看着,也是我最好的姐妹。容异坊的小厮婢女我都会让夏娘子好好筛查一遍,都会换上我上官帮派中可靠之人。在那儿会面,再合适不过。”明夷还有点儿私心,这两个月也就罢了,待时之初回来,他二人成了婚,她断无再来少尹府的道理。她自己固然不在意被如何诋毁,但要是别人说到时之初头上,她绝不能忍。

伍谦平也赞成,也十分坦诚:“我总也需要给魏氏些面子,在外头有可靠的地方会面最好。”

明夷挑眉看着他,笑得别有深意:“你可见过魏小娘子了?”

“怎么?明夷对此很有兴趣?难道想知晓魏小娘子是否能让我真心倾慕?”伍谦平岂会怵她,一双幽深的眼直勾勾看向她。

换了刚与他相识时候,明夷或会被他看得心猿意马或心慌意乱,如今早就笃定,两人之间,只有惺惺相惜,是一种在对方身上看到异性的自己的感觉,虽有点自恋,但脑子都清楚得很,擦不出火花。

正因这种笃定,明夷也迎上去:“是啊,若谦平兄真的对魏小娘子一见倾心,再见误终身,把什么志向都丢到脑后,愿为魏氏驱使,那我就得早做打算,早找靠山了。”

“明夷说得如此薄情,怎么我就仅仅是个靠山,随意可以更换的吗?好歹你也为我伤怀几天,不枉我们相识多年。”伍谦平对她显然也是束手无策。

“我是不想让谦平兄顾及我们情谊,误了自己的良缘。当然,谦平兄真成了魏小娘子的裙下之臣,明夷定会黯然神伤好几天。”明夷嬉笑道。

伍谦平无奈摇了摇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倒是找到了自己心仪之人,也不问我可曾因此失落神伤。倒理所应当不想我琴瑟和谐。”

明夷愣了下,好像是真的如此,转念一想,明明是这家伙把感情放在功利之后,差点掉进他坑里,却不好戳穿,谁让她有求于人,柔声道:“便当是我耍赖,没良心,你便告诉我,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伍谦平叹了声,说道:“前日我确实去了魏府,魏小娘子当然不会出来相见,大约在侧厅看我。这位魏小娘子也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很有主张,她定是要亲眼看过她未来夫婿的。昨日白大人托人来说,魏小娘子对我还算满意,首肯了这桩婚事。”

“白大人?”明夷暗自吐槽,怎么又出来个大人。

伍谦平点头:“白敏中白大人,太子太师,我看他是做媒做出瘾了。万寿公主与郑颢的婚事便是他说下的。”

明夷笑道:“这位大人真是好事多为,你便罢了,公主与未来驸马怕是一对怨偶,驸马必定恨他入骨。”

伍谦平好奇道:“这也是你的高人预算到的未来?不过确实如此,哪家世家子弟都不愿意娶个公主回家供着。白大人讨好了圣上,得罪未来驸马,也并不算蠢。”

明夷只暗暗记下,要问问洪奕这位白大人将来境况如何,值不值得攀附。

明夷继续追问道:“那你就未见过魏小娘子?”

伍谦平转身从背后书箱上拿了个卷轴出来:“既然明夷如此好奇,我便将魏小娘子的画像与你看吧。”

明夷连忙接过来,展开卷轴一看,有些懵。

这种肖像,果然和林昭所画差之千里,将长安街头拉十个女子过来,让这画师来画,恐怕谁都找不出哪张画的是自己。

都是一样丰润身材,杨柳细腰,柳叶眉,朱唇一点,反正都画成唐人眼中的标准美女就对了!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二章 越轨

明夷从画卷中移开眼神,看着伍谦平苦笑了一下:“这走到街上迎面见到你也认不出吧?”

“我对魏小娘子的容貌原本就没什么期待,所以并无所谓。但我读了她所写的一些诗文,不愧是魏家的女儿,文风清隽,不失气势,倒非一般女子。”伍谦平随口夸了两句。

“哦,这点倒比我强。”明夷所说也是真话,让自己吟诗作对什么的,还是算了。她脑子里也没那么多后世诗词库存,况且若自己霸占了他人诗词,几百年后,人家再吟出来倒成了盗版,实在不厚道。

伍谦平只道她说的酸话,又补充道:“明夷灵动率性,还是更有趣些。”

嗯嗯,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说的就是我了。明夷身为一个灵魂,为自己感到骄傲起来。

该说正事了。

“我希望你帮我邀约魏小娘子都到我承未阁来,在开张之日。”明夷正色道。

伍谦平茫茫然看着她,仿佛她在说梦话一般:“你是玩笑?”

“真话,很重要。我承未阁能否在长安名媛中打响名头,就靠这一役。如果不行,崔氏小娘子也可以,但必须是崔铉的直系至亲。”明夷一步不让。

伍谦平从她脸上确认了她并非玩笑,连连摇头:“崔氏小娘子我从无接触,崔铉也绝不会让我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官吏见到她,这是绝不可能的。魏氏倒是可行,既然她对我有好感,我诚挚相邀,与她同去的话,她应当会去。”

明夷打量他一下:“我还真不希望你同去。你去了,岂不更尴尬?”

伍谦平知道她的意思:“魏小娘子纵使没有听闻过你我二人的传闻,那些其它到场的宾客也定会说长道短。我既不想你得罪了她,让我难做,更不想她轻侮了你。我倒是愿意眼不见心不烦,可……”

明夷打断他:“放心,我绝不会得罪她,我将她视作上宾,逢迎还来不及。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不至于当众给我难堪。即使有些言语冲突,我忍了就是。”

伍谦平眉头微蹙,脸上的阴骘之气散了不少,多了两分温度:“我与你相识十年,唯有在你面前,能说几句真话。我虽给不了你一生庇护,但也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人欺负。”

明夷心里一荡,倒有几分动容,她分得清伍谦平这几句是真话,他二人之间已有亲人之间一般的羁绊,虽这些微的亲情是生在两个亲情最为淡漠的人身上。

她收起心绪,挤出笑容:“所以你不用去啊,就不会再你眼皮子底下了。”

“是因为我的缘故,那也不可。我算计你,欺负你,笑你,都可以,旁人绝不可。”伍谦平一本正经说着。

明夷却有一种荒诞的感觉,这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吗?若不是出自伍谦平口中,这些话还真是中二病爆棚。偏偏从他这么个凉薄之人口中说出,力道十足,已是他能给出的温度极限了吧。

这般纠缠下去,大家都尴尬。明夷斩钉截铁:“此次,我只求你这桩,你用尽法子帮我请到魏小娘子,你定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

伍谦平长出了口气:“行,你打定主意的事,何时能被我说服过?我帮你说,你差人将帖子送来就是。我也明白,你那盘生意是需要有贵女撑场面,但不知魏小娘子份量可足够。”

明夷也想给他个定心丸,让他见识到自己手段:“我已设法请到万寿公主亲临。”

伍谦平大惊失色:“你用的什么手段?”

“我说了我有我的办法,你和我一条船,是不会吃亏的。”明夷一脸怪阿姨的表情,乐于看到伍谦平极少流露出的惊讶神情。

伍谦平啧啧道:“明夷原本就是个惊世骇俗之人,这半年来更是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急流勇进,令我都自叹不如。”

明夷有些心虚,但听他言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看来以前的丰明夷也泼辣厉害只是未有这么大谋算,而自己这半年来的钻营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隐隐感觉,一方面是因为她原本就极需安全感,到了陌生的空间,更是为了能保全自己和亲友必须多做谋算。另一方面,总觉得原来的丰明夷那份狠辣与雷厉风行的风格,在影响着她,无法摆脱。

或许是前世今生,或许是同个灵魂在两个空间的映照,总之,明怡与丰明夷,更难以分割融合到一处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交谈超过半个时辰,门外响起脚步声,小管家敲了敲门。

明夷接过小管家送来的青梅酒和酒杯,谢过。

二人对坐,饮酒,目光交错,都知道外头隔墙有耳。

互敬一杯,说些你侬我侬。

明夷刻意幽怨:“平郎大婚之后,要见一面都难了。”

伍谦平差点把青梅酒从口中喷出来,口型重复了平郎二字,作切齿状:“明夷真是贼喊捉贼,不是你有了新欢,要将我抛于一旁吗?”

“我即使没有新欢,平郎可能将我明媒正娶进来?我的声名如此,平郎怎肯玷污自己清名。”明夷声音更加怨怼,活脱脱一个弃妇。

伍谦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起身坐到明夷身边,将她手臂抓住。明夷看情状不对,想要挣开,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终于还是挣不过。

伍谦平顺势将她拉入自己臂弯之中,半拥着她,声音轻柔又清晰无比:“莫再互相责怪,都是你我有缘无份,便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只怕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明夷被他的动作吓得愣在当场,若要真的使劲挣脱,显得自己弄假成真,心虚小气,何况他只是轻轻将自己搂在臂中,并无过分的亲昵。若要如此继续依偎,脸上已经烧得通红,气也快喘不过来,更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脑中只想着,如果时之初见到如此场面,以他的性格,会如何?

他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对她生气,他一定会默默走开,在她生命中消失。

光想到这个,她就全身发冷,脸上的红晕立即变成了惨白。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血

伍谦平觉着自己拥着的这个女子骤然全身僵硬,低头看她,脸色煞白,苦笑摇头,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就如此不甘愿吗?”

明夷没料到与他之间还会出现如此暧昧场景,本以为他不过借了明娘子赚钱手段,对这个并说不上美艳的皮囊不会有什么兴趣。现在这样子,自己被动得很,如果这人再继续索求,该如何应对?

不管怎样方式的拒绝,怕都会落个不欢而散。伍谦平在她的计划中太重要了,仅次于夏幻枫的位置。只要有此二人,无论承未阁还是上官帮派,都必定会崭露头角,为她的未来铺平道路。少了任一个,便似断了一足,速度慢些也就罢了,那最高的峰巅,根本攀登无望。

她自认为明白这两人要的是什么,与自己所求毫无冲突,因此才会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但此刻,她慌了。

如果自己心无所属,何在乎这点肌肤之亲?伍谦平有一副让人愉快的皮相,禁欲系男神的类型也合她胃口。逢场作戏也罢,总是你情我愿。但现在怎相同,时之初满满的占着她的全部,他容她在这江湖翻天覆地,她容他为了家族和自己的理想再战一役,前提是彼此相与,不负深情。

若要背弃他才能获得想要的功业,那她宁愿忍痛放弃,大不了将一切资产变卖,跟着时之初浪迹江湖,没有成就感没有富贵顾不上兄弟朋友,至少还有他。

想着,也不知是为自己感动,还是心疼要丢弃的一切,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伍谦平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一下竟有些慌了神,也僵在当场,看着她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半晌,他突然将她颈后衣衫往下一拽,外层的纱衣发出清晰的撕裂声,伴随着明夷的惊呼,连外头一墙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明夷死死拽着身上已经被撕开的外衫,眼睛扫向桌上那方青玉镇纸,计算着如果他再使用暴力,自己半推半就设法拿到武器,给他后脖子一下,不能出人命,只要击晕就好,然后在书房搜罗下有没有可挟持他的证据,以防他醒来算账。

可伍谦平并顾不上看她的神情,眼睛盯在她**的后背,而后似松了口气一样,瘫坐地上,将她的衣裳和手臂一并放开。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褶皱的袍子,向她伸出手去。

明夷看他的样子,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冷峻,没半点精虫上脑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是安全了,并不会发生想象中的激烈情节,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挠他,没搭理,自己站起来披上衣裳。

“到我房里取件胡服换上吧,这不像样子。我也有话与你说。”他说着,眼睛往外头瞟了下。

明夷心里骂了他祖上数代,什么不像样,还不是你发神经做的好事。但看他样子,确实有重要事情,自己还是得配合他演给外头人听,娇声道:“平郎总是这般猴急,撕了我衣裳,是怕我不肯留下不成?”

声音娇滴滴,眼瞪圆如铜铃,恨不得剐下他一块肉,这模样倒逗得伍谦平绷不太住:“这都被明夷看透了。”

伍谦平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随自己。他绕过书案之后的书架,原来是一道门,打开后通着一道楼梯,蜿蜒向上,到第三层,便是伍谦平的卧房。

他这卧房也着实有趣,四面无门无窗,门在地上,往下开,通着楼梯,直到书房。窗在天上,往上打开可透气引光。卧房很小,只容一榻。

明夷赞叹道:“这里真是隐秘,看来谦平兄为了避人耳目,花了不少心思。”

伍谦平笑她:“怎不叫平郎了,我听着倒十分受用。”

明夷笑得甜腻腻:“你若喜欢,我替你转告魏小娘子,让她如此称呼讨你欢心。”

伍谦平无心与她玩笑,神色有几分古怪,盯着明夷,说道:“若不是亲眼见你脖颈下一掌背心处的暗红胎记,我真会觉得你不是明夷。”

明夷一凛,他是何时开始怀疑自己?幸而着身体如假包换。等等,背上如此隐秘的胎记,他是如何见到?这两人果然不清白吗?

她总有些心虚,挤出笑来:“走水之后,我一直未想起过去的事情。但与谦平兄这兄妹之谊,即使没有了记忆,也深植在我心中……”

伍谦平皱着眉看她:“兄妹之谊?我真怀疑你是忘了,还是故意想要回避你我之间的事,惧怕什么?早有默契不再有肌肤之亲,只未想到你对我的触碰会如此抗拒,还真有点让我心寒。”

明夷脑中嗡嗡直响,完蛋,不再有,就是曾经有的意思。她与时之初头一次亲热,便知道这身子不是处子,而时之初说过与过去的丰明夷未有越矩,所以,夺走明娘子一血的是伍谦平?

虽然不是自己所为,可她着实觉得对不住时之初。他虽不问,不究,心里不知是何感想。他会不会猜到是伍谦平所为?他那一日在门外窥伺伍谦平与她话别,是不是会格外难忍?可他分得清明娘子和现在的明夷,应当,不会在意吧?

也难怪这伍谦平为人谨慎到入了魔怔一般,却对明娘子格外信赖,果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啊。真麻烦,以后要如何面对此人?还是当作记不起,只当没发生过好了。

明夷低着头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此次死里逃生,真像重活了一遍一样。”

伍谦平喃喃道:“不记得也好。”

这句话令明夷觉得似曾相识,在自己刚苏醒来的时候,连山似乎也这么说过,过去的事,不记得了更好。

这明娘子究竟遭遇了什么让这二人都觉得不记得更好的事情?她按捺不住好奇,又有些怕知道真相。

伍谦平继续说道:“只是,你我之间曾有的那段日子,即使再也不能回头,我也不希望你忘得干干净净,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看来这人要开麦了。明夷带着几分期待,又避不开满满的尴尬,等着他来一段深情回忆。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绝配

明夷听伍谦平如此说,倒有些敬佩那位明娘子。她人情通透又细致入微,只可惜命运多舛,摊上那样的“阿爷”,只恐她再聪明,也囿于时代,难以做出违背父命的事吧?

可明夷越发觉得这样的念头经不得推敲,明娘子应当是个狠辣、任性、有些偏执的人,真会乖乖听阿爷的摆布吗?她如此聪明,真未想到丰四海不是自己的亲生阿爷吗?

她回想着殷妈妈与自己所说,似乎殷妈妈与明娘子并未如此推心置腹,而是到自己穿越来,历经许多事之后,才说出自己与韦澳之事,以及对丰四海的猜测。

看伍谦平正望着她,有几分关切的神情,明夷探问道:“虽不记得过去的事,但我醒来时,阿爷已经不在了。我始终心中并无太多悲恸,常自问是不是自己过于凉薄,如今看来,我对他原该充满怨怼。”

伍谦平摇了摇头:“你对他并无太多怨怼。如果曾父慈女孝,遇到这事,心中苦楚怨怼都是应当,但你与你阿爷自小感情疏远,待你如同下属学徒,只不吝金钱,少有关爱。你对我言道,虽十分不愿,但只当如此做是偿还阿爷养育之恩,再无亏欠。我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也不知寻常人家如何养育儿女,倒觉得明夷与我能感同身受。”

明夷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娘子与伍谦平这一对,渐渐成了她心中的绝配cp。都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冷透了,处处设防,步步钻营。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热度,是会烫伤自己的。比如当明娘子遇到“肖郎”。

其实这两人才真属于对方,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能在彼此面前,坦荡一回。

可明夷还是个阴谋论者,用恶意去揣测已有成见之人,是她的习惯。

明娘子在伍谦平意志最为薄弱时候回到他身边,血淋林揭开自己的疮疤来慰藉他,甚至以身相许,这不会是没有因由的。此时,也正当是伍谦平崭露头角,青云直上又失去原配的时候。

明娘子怕是决意将赌注下在伍谦平身上,她要伍谦平青云直上,也要他的几分真心,完全的信赖和维护。而她最为聪明之处是,并未想要霸占他,也不需名份,她要的是最实际、最长久的。

伍谦平不傻,不仅不傻,而且心机深沉,是最难对付最难交心的人。他会为明娘子动了真情,必有一前提,明娘子对他是真的。

一个女人,能对一个男人有真心的前提下,与这个男人划清界限,一心助他事业,明夷只见过两回。一个是殷妈妈,她是处于被动,韦澳绝不可能为她放弃仕途,二人太不相当,而她是真的极爱韦澳,才能做到如此。一个便是那个已经消失的丰明夷,她应有情,但绝非舍己为人的那种真爱,她可以嫁入伍家为妾,也可让伍谦平金屋藏娇,却选择了割断二人男女之情,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伍谦平那时刚任少尹,要想再往上一步,花费的不仅是心力,还需机缘和时间。男欢女爱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当他步步高升,身边何愁没有青春年少的美人,还想得起她吗?她用了最好的办法,让他食髓知味,又誓约再不逾矩,真显然是想做人家心头的朱砂痣啊!

明夷不由赞叹,那个女子,能将伍谦平掌握在手中,更别说连山那样的孩子,幸而时之初遇见她时,她还是个任性少女,否则,不堪设想。

妖姬!

明夷斜睨了一眼伍谦平:“既然当初已分开,为何你趁我想不起旧事,要说那些将来给我名分之类的昏话?”

明夷想到刚与伍谦平来往,还曾为他心猿意马,更因他的诱惑,真考虑过成为少尹府的女主人,一阵后怕。幸而遇到时之初,难以分心。否则真与伍谦平在一起,她自认没有明娘子对男人的手段心机,迟早是一对怨偶。

伍谦平哈哈一笑:“我头一回说起来,只是玩笑而已,以为你定会像过去一样训斥我一番。可看你竟有犹豫之色,我到觉得有趣。也真想过,到那一日,我不再需要畏惧盯着我的那些人,可以大权在握,若在身边日夜相陪的是明夷,该是何等妙事。只可惜你即使忘了一切,都没忘了他。”

明夷一愣,哦,他说的是时之初。

他不会明白,不是明娘子忘不了那个男人,是她明怡,也爱上了他。

尴尬地笑了笑:“可能当年的事,记忆太深刻,而我也宁愿忘掉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伍谦平笑中有几分苦涩:“我知道你迟早身边会有别人,但真不情愿是他。他来历不明,又消失了这么多年,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你身边。这人,不值得你一再倾心。”

明夷懂他的不甘,可那又如何?明娘子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不仅是他,你也不一样疏远了她,什么帮助都没给吗?

“过去的那些就不提了,现在我们也并无什么变化。我依然相信你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会全力帮你。而你,依然可以完全信赖我,不会有害你之心。你我各自都会得到自己所要的,岂不是最好的事?”明夷不想再纠结在那些儿女情长,这些说来,已经毫无意义。

伍谦平也不是会沉溺于情感中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难堪:“是我过于鲁莽,你对我如此抗拒,我有些……现在过去的事情,我已替你回想过,并无其它所想,只是不甘你如此疏离,以后我也不会与你有亲昵的机会了,放心便是。”

明夷扯了扯身上的外衫:“你的胡服呢?换上也好,夜里走路安全些。”

伍谦平寻了一套出来:“你真要回去?这么晚,留宿一夜又如何?”

明夷哪敢,倒不怕他做什么,怕的是按照自己狗血的命数,只要做了点坏事,一定会被时之初知道,即使只是留宿,那也说不清了。

摇头道:“别让你丈人家知道了,坏了你的婚事。你转过身,我换衣服!”

想到这身体,曾和那人如此亲密过,明夷还是一脸**辣起来。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绝配

明夷听伍谦平如此说,倒有些敬佩那位明娘子。她人情通透又细致入微,只可惜命运多舛,摊上那样的“阿爷”,只恐她再聪明,也囿于时代,难以做出违背父命的事吧?

可明夷越发觉得这样的念头经不得推敲,明娘子应当是个狠辣、任性、有些偏执的人,真会乖乖听阿爷的摆布吗?她如此聪明,真未想到丰四海不是自己的亲生阿爷吗?

她回想着殷妈妈与自己所说,似乎殷妈妈与明娘子并未如此推心置腹,而是到自己穿越来,历经许多事之后,才说出自己与韦澳之事,以及对丰四海的猜测。

看伍谦平正望着她,有几分关切的神情,明夷探问道:“虽不记得过去的事,但我醒来时,阿爷已经不在了。我始终心中并无太多悲恸,常自问是不是自己过于凉薄,如今看来,我对他原该充满怨怼。”

伍谦平摇了摇头:“你对他并无太多怨怼。如果曾父慈女孝,遇到这事,心中苦楚怨怼都是应当,但你与你阿爷自小感情疏远,待你如同下属学徒,只不吝金钱,少有关爱。你对我言道,虽十分不愿,但只当如此做是偿还阿爷养育之恩,再无亏欠。我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也不知寻常人家如何养育儿女,倒觉得明夷与我能感同身受。”

明夷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娘子与伍谦平这一对,渐渐成了她心中的绝配cp。都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冷透了,处处设防,步步钻营。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热度,是会烫伤自己的。比如当明娘子遇到“肖郎”。

其实这两人才真属于对方,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能在彼此面前,坦荡一回。

可明夷还是个阴谋论者,用恶意去揣测已有成见之人,是她的习惯。

明娘子在伍谦平意志最为薄弱时候回到他身边,血淋林揭开自己的疮疤来慰藉他,甚至以身相许,这不会是没有因由的。此时,也正当是伍谦平崭露头角,青云直上又失去原配的时候。

明娘子怕是决意将赌注下在伍谦平身上,她要伍谦平青云直上,也要他的几分真心,完全的信赖和维护。而她最为聪明之处是,并未想要霸占他,也不需名份,她要的是最实际、最长久的。

伍谦平不傻,不仅不傻,而且心机深沉,是最难对付最难交心的人。他会为明娘子动了真情,必有一前提,明娘子对他是真的。

一个女人,能对一个男人有真心的前提下,与这个男人划清界限,一心助他事业,明夷只见过两回。一个是殷妈妈,她是处于被动,韦澳绝不可能为她放弃仕途,二人太不相当,而她是真的极爱韦澳,才能做到如此。一个便是那个已经消失的丰明夷,她应有情,但绝非舍己为人的那种真爱,她可以嫁入伍家为妾,也可让伍谦平金屋藏娇,却选择了割断二人男女之情,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伍谦平那时刚任少尹,要想再往上一步,花费的不仅是心力,还需机缘和时间。男欢女爱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当他步步高升,身边何愁没有青春年少的美人,还想得起她吗?她用了最好的办法,让他食髓知味,又誓约再不逾矩,真显然是想做人家心头的朱砂痣啊!

明夷不由赞叹,那个女子,能将伍谦平掌握在手中,更别说连山那样的孩子,幸而时之初遇见她时,她还是个任性少女,否则,不堪设想。

妖姬!

明夷斜睨了一眼伍谦平:“既然当初已分开,为何你趁我想不起旧事,要说那些将来给我名分之类的昏话?”

明夷想到刚与伍谦平来往,还曾为他心猿意马,更因他的诱惑,真考虑过成为少尹府的女主人,一阵后怕。幸而遇到时之初,难以分心。否则真与伍谦平在一起,她自认没有明娘子对男人的手段心机,迟早是一对怨偶。

伍谦平哈哈一笑:“我头一回说起来,只是玩笑而已,以为你定会像过去一样训斥我一番。可看你竟有犹豫之色,我到觉得有趣。也真想过,到那一日,我不再需要畏惧盯着我的那些人,可以大权在握,若在身边日夜相陪的是明夷,该是何等妙事。只可惜你即使忘了一切,都没忘了他。”

明夷一愣,哦,他说的是时之初。

他不会明白,不是明娘子忘不了那个男人,是她明怡,也爱上了他。

尴尬地笑了笑:“可能当年的事,记忆太深刻,而我也宁愿忘掉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伍谦平笑中有几分苦涩:“我知道你迟早身边会有别人,但真不情愿是他。他来历不明,又消失了这么多年,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你身边。这人,不值得你一再倾心。”

明夷懂他的不甘,可那又如何?明娘子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不仅是他,你也不一样疏远了她,什么帮助都没给吗?

“过去的那些就不提了,现在我们也并无什么变化。我依然相信你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会全力帮你。而你,依然可以完全信赖我,不会有害你之心。你我各自都会得到自己所要的,岂不是最好的事?”明夷不想再纠结在那些儿女情长,这些说来,已经毫无意义。

伍谦平也不是会沉溺于情感中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难堪:“是我过于鲁莽,你对我如此抗拒,我有些……现在过去的事情,我已替你回想过,并无其它所想,只是不甘你如此疏离,以后我也不会与你有亲昵的机会了,放心便是。”

明夷扯了扯身上的外衫:“你的胡服呢?换上也好,夜里走路安全些。”

伍谦平寻了一套出来:“你真要回去?这么晚,留宿一夜又如何?”

明夷哪敢,倒不怕他做什么,怕的是按照自己狗血的命数,只要做了点坏事,一定会被时之初知道,即使只是留宿,那也说不清了。

摇头道:“别让你丈人家知道了,坏了你的婚事。你转过身,我换衣服!”

想到这身体,曾和那人如此亲密过,明夷还是一脸**辣起来。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六章 孤身

回到书房中,明夷由着伍谦平送她到少尹府门口,那小管家看了她两眼,大概见她一身胡服,脑补了一场大戏。

她转身要上马,伍谦平出手拉住她,一把拽到了自己怀中,紧紧抱了满怀。

她吓到一时忘了挣开,愣了会儿,才将双手抵在他胸口,想要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伍谦平伸手将她的手拉开,十指相扣,在耳边说了句:“最后一次。”

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仍然有些冷,却是故意覆上一层冰的冷,下面是汩汩涌动的泉。

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明夷有些不忍心,便由他抱着,只当为了明娘子,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能感觉到。清瘦而并不单薄,只是,连温度都比别人低一些。身上的气味是墨香,也有艾草熏过的味道。从不知道他也能那么有力量,原来控制住一个女子,哪怕文弱的男人也能做到。

脑中想的很多,不敢安静下来,生怕把自己陷入到明娘子的角色中。

喂,这样霸道又深情的样子,应该是男主专属啊!你连男二都勉强凑不上啊!

被自己这种中二的吐槽拉到了特别清醒的地带,才感觉伍谦平的手臂松开了,正无奈得看着她。

“走吧,路上小心。”

她想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故意一副憋着笑的样子,还是咽下了。

回到承未阁,岑伯给开了门,明夷不由想起以前不管多晚,连山都会拿着灯笼在门口等她的样子。

自从时之初住进来,连山便开始有些避讳,不再执着于此。再加上明夷几次三番要他成家,他变更刻意疏远了。虽然这是明夷想要的,不希望他将一片过了度的孺慕之情投在自己身上,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曾经,连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对他的信任,至今也未变过。

回到自己房间,桌上摆了一个圆铜盆,冒着热气,里头满满的热水,中间是一个炖盅,打开,是温热的肉糜粟米羹,喷香扑鼻。如此细心照料她的,只有连山。

铜盆周围有擦过的水渍,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她几时回来,连山定是一两刻钟便过来看一下,换上热水,以保证她回来时,汤羹是热的。又不愿打搅她,所以并不在承未阁等候,只默默做着。

明夷捧出粟米羹,一口一口,暖了深秋的夜。

那些明娘子受尽委屈回到这里的夜晚,他也是如此伺候吗?

他曾在西屋受过鞭笞吗?咬牙忍痛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他会不会因为明娘子而痛恨丰四海?毕竟他从来只认将自己捡回来的明娘子是主人。

明夷身上有些冷,连山从火中救出了除了手臂,毫发未损的明娘子,而丰四海却烧得尸骨无存,这真的是巧合吗?

她不敢再想,一个人的秋夜,已经够凉了。

第二日,是为夏幻枫送行的日子,席上还有容异坊暂代的老板:洪奕。

没有旁人,这两人肆无忌惮撒狗粮,又是切切叮嘱,又是互相投喂,只留明夷一人专心致志品尝满桌佳肴。

“郑颢那里,安排好了?”明夷忍不住插嘴。

夏幻枫点头:“他最近都在长安,你确定好时间,把帖子送他府上就好。”

洪奕一脸迷恋看着他:“你一路上要当心些,可以不要女装了,怕被人抢了去。”

夏幻枫笑道:“穿男装一样有许多小娘子要抓我回去。”

洪奕撅着嘴:“那你在脸上画个大胎记,弄得越丑越好。”

明夷看二人打情骂俏,牙酸得不行:“洪奕,你是怎么做到,对着他女装还能这么肉麻的?”

“美不分性别,女装大佬又如何。”洪奕笑眯眯看着夏幻枫,“晚上他可是个真正的男人。”

“停,不要在我面前说你二人床帏之事,我要脸。”明夷翻了个白眼,“幻枫你早去早回吧,否则我怕我被这女人烦死。”

夏幻枫出发后,明夷与洪奕到他房中说话。他的房间四面都做过特别的布置,隔音相当好。

“要兼顾这两边,你行不行?”明夷看洪奕懒洋洋的样子,昨夜估计又没休息好。

洪奕打了个哈欠:“容异坊会休市到送秋节之后,行露院那儿殷妈妈会帮着照看。而后一个月容异坊只做午市,我下午还能休息会儿,晚上再回行露院。”

“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送秋节后,我承未阁要开张,也没什么时间来看你。”

洪奕斜睨她一眼:“别说没用的话,昨晚上你不是去看你家男小三伍少尹了吗?有没有八卦可以听?”

明夷冷不丁听到伍谦平的名字,脸上一红:“什么男小三!”

洪奕起了精神:“不对,看你这样子一定有事!快,老实交代,否则时之初回来我跟他告状!”

明夷知道她是在胡扯,懒得计较:“我没事,不过,他和明娘子还真有事……”

明夷将昨日所闻一一告知,关于明娘子被丰四海卖给北司宦官,和明娘子与伍谦平曾有两个月的蜜月期。

洪奕一脸惊讶,连连咋舌:“你这个明娘子还真不是简单的人物,太有故事了。相比而言,还是师红依单纯啊!”

“师红依身边的人大多萍水相逢,除了殷妈妈、明娘子和陶三娘,并没有什么深入来往的人。所以你也不用负担着她过去的纠葛、人情和情债。我这个就麻烦多了。”明夷深深叹了一声。

“不也是一样?师红依给我留下的就只有这个身体,她赚下的财宝也都给了她的明娘子。你虽然负担这么多情债,但那么多人愿意帮你,你还有个拾靥坊用来东山再起,这也都是她留给你的。”洪奕从来嘴不饶人。

明夷默默点头:“是啊,知道她的事越多,我就越对她好奇。她经历了什么,想要什么,在想什么。如果她有我在现代的知识和见识,必定比我做得好得多,我顾虑太多,在意的太多,能力也不够。”

洪奕又心软下来:“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有你的好处,因为你还有底线,你待人真诚得多。至少,我也好,时之初也好,夏幻枫也好,还有绫罗、葵娘她们,认可的是你,而不是她。甚至殷妈妈,也是如此。”

明夷缓缓趴到洪奕的腿上:“我有些累了,真的。”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七章 选择

午市客人们都散了,洪奕亲手贴上“东主回乡,闭店三日”的纸条,看着大门紧闭的容异坊,深深叹了口气:“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怎么?只不过三天。到时候你两头顾着,怕是没时间伤春悲秋,等上手了,他也回来了。”明夷忽然有些羡慕,洪奕可以理所应当说出心里的不悦和柔软,而自己呢?明明更难承受,又是长时间的分离,又是偌大的帮派担子,同时还在寻找自己爱人杀人的证据,这种心情,怎么说得出呢?她早就习惯了把最深最难面对的情绪默默埋起,说出来,似乎就矫情了,不说,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好了。

洪奕痴痴望着那闭上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最怕见到的就是散去的席,关上的门,离去的人。仿佛没有太多时间等着它再开,等着他再来。”

明夷把她拉开了:“你年华正好,哪来的年岁大了,怕是每个月的日子到了吧?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洪奕一把抓住她的手:“今晚反正他也不能来了,你回去也一个人,不如到行露院陪我吧。也好帮我看看送秋节的安排。”

明夷恰也有些惧怕回去呆在那空荡荡的卧房,一口答应:“好,我去和葵娘交代下,这几日都陪着你就是了。”

洪奕马上就把刚才的情绪忘了干净,趴到她耳边:“今晚仔细和我说说你那位伍少尹的故事。”

明夷唾了声,扭了扭肩膀,挣开她,脸上还是难掩笑意,女人嘛,说八卦,是最好的解压方式,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葵娘在东市拾靥坊做小掌柜做得有模有样,才数月,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了。在行露院中时,她时时担忧着要接客的事,少有笑颜,如今已是笑容满面,光彩动人,多了分女子的魅力。想来其中,贾七郎的功劳也不小。

葵娘应下明夷的嘱咐,恰好七郎不用送货,在铺中看着。明夷干脆拉了葵娘到楼上,让洪奕教授她面部按摩的手法,好由她晚上回去教给东南西北四个丫头,以免明夷外宿耽误了正事。

洪奕一边用明夷的脸示范教授,一边叹道:“你脑子里是塞了多少东西,还要想着承未阁开张那许多琐事,若是我,必定丢三落四,弄得一团糟。”

葵娘在一旁忍不住要插话:“是啊,我家娘子真如神人一般。拾靥坊、承未阁还有帮派的事,事事在握,多少男儿都不如她。”

洪奕笑道:“你看这丫头,才跟了你多久,我家娘子我家娘子的,这般维护你。这可真让我羡慕,我那儿的小娘子们心思太活,捂不热的。”

明夷应道:“哪有捂不热的心,不过你不肯花费时间精力罢了。”

洪奕皱了皱鼻子:“这倒是,我懒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是了。再说,动脑子的事儿不是有你吗?”

明夷苦笑了下:“你啊,明明很聪明,就是真是懒得用心。不过这样也好,少花心思,也少烦恼。”

葵娘认真学着洪奕的手法,并不太明白她二人在说什么,便说了句:“七郎也常夸娘子胸襟宽广,不逊男儿。”

明夷这回是真乐了,看了眼洪奕:“你瞧这丫头,典型的热恋期症状,你逗她多说几句,保证三句话不离贾七郎。”

葵娘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张口不知说什么,急得跺脚。

洪奕一瞧她那模样,也乐了:“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这可得学学你家娘子,你何时看她粘着时之初时候有半丝脸红害臊的?”

明夷瞪了洪奕一眼:“你别把我家孩子都教坏了。”

洪奕嗤之以鼻:“男欢女爱哪是坏事。你不如早些让葵娘和七郎成亲,到时候多生几个娃娃,你那里就更热闹了。”

明夷看着葵娘羞红了而愈加可爱的脸庞,想到七郎的健硕俊美,这二人的娃娃该多么可爱逗人,赞道:“你总算是说了句有用的话,等明年开春,我就给他二人办喜事。”

葵娘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扭捏半天,说了句:“这,还不知七郎怎么想。”

“他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们葵娘这么好!”洪奕哈哈笑道,“好,就这么定了。”

离开拾靥坊时候,只见七郎一个劲儿问葵娘,她一脸红云不肯开口。明夷和洪奕不再打扰这对小情人,忍着笑走开。

从东市走到成康坊,一路的街坊店主也都成了点头之交,常有往来的还会笑盈盈招呼明夷去看一看新货,这些笑容里头,免不了有客套和势利,但也不乏简简单单熟人式的亲切。

从像走在影视城中一般的新鲜和剥离感,到如今身在其中自然而然的融入感,明夷是甘之若饴的。她不知身边的洪奕是何感想,问道:“来了那么久,还有没想回去的念头?”

洪奕认真想了会儿:“如果能把他带回去,我还是想回去的。你呢?”

明夷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怀疑就算现在眼前有个坑,让我跳下去就能回到现代,我也会在坑边考虑三天三夜,或者想傻了也不一定。”

洪奕打量了她一下:“这里的半年多能胜过那边的三十年,看来再继续下去,你会毫不犹豫选择现在的生活。不过我也能理解啦,我是物质主义者,当然喜欢物质更丰富的年代。你呢,脸上冷冰冰的爱赚钱,骨子里比我文艺得多,心又重,心思又敏感,在哪儿取决于哪儿与你的情感联结更深吧。”

明夷有种被人扒光的感觉,脸上**辣有些刺痛,是的,现代的自己真的很失败。和父母渐行渐远,断了亲情。和邱志若即若离,快抓不住了爱情。大把时间和同事、客户在一起,假装着友情。她一点都不喜欢那时候的忙碌,忙得只有金钱没有快感。

如今不同,她有了新生的机会,新的爱情与更多的友情、义气,连事业,都给她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她,真心喜欢这里!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八章 报复

回到行露院中,在洪奕房里坐下,明夷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味道舒服多了。”

洪奕往香炉里撒了些沉香粉:“是啊,她喜欢水生花的清冷香味,我可受不了,真怀疑当时我就是被莲花香呛得醒过来的。”

说起“她”,曾经与洪奕共处一身的师红依,明夷心有余悸:“那次之后,她没有再出现了吧?”

“没有。”洪奕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我丝毫感觉不到她在身体里,应当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吧?”

明夷躺倒在软如云层的被褥上:“你说,真的有前世今生吗?我们是到了自己的前世吗?”

“谁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师红依不可能同时存在,因为前世今生是同一个灵魂啊?所以应当我们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吧?只是时间线乱了。管它呢?怎么样活不是一辈子!也许死了就知道这里头是什么状况了。”洪奕一向心大,不会让自己为找不到答案的事情烦扰。

“其实,我还挺好奇明娘子这个人的。以前我只以为她是个作风大胆、任性泼辣的女商人,现在看,我对她的理解太肤浅了。她……也不容易。”明夷心里感觉怪怪的,这个明娘子,让她有种微妙的感觉,细细碎碎的心疼,还有微微的嫉妒,毕竟她曾在最好的年华遇上那个叫“肖郎”的时之初。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人死如灯灭,什么都留不下。”洪奕往脸上铺着粉,不久之后她又要以一个行露院妈妈的身份重新登场,需要求诸脂粉,掩盖住所有的疲倦。

明夷看着床顶的纱幔发呆:“哪留不下……至少伍谦平是她留给我的,时之初一开始会暗地里照顾也是她留给我的,连山的忠诚也是她留给我的。”

“看来她还真对男人挺有办法的。”洪奕细细描着眉,“这点,比你强多了。对了,伍谦平的事,你给我仔细说说,我发誓不会跟你家之初讲。”

“有什么好说的,他告诉我的,我都告诉你了。”明夷翻了个身,“不过我倒是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见解,他二人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丰明夷年少时候认识了伍谦平,不过那时候伍谦平还未在官场崭露头角,空有清秀的脸庞却没有现在这种强大的气势,不能完全吸引她也是正常。你那位有心要接近丰明夷,又似乎挺有手段,让她死心塌地,当然就使得明娘子把伍谦平忘了个干净。”洪奕说起这个,来了精神,手上也停下了。

“然后她不仅失去了爱郎,又被阿爷出卖,受了那样的侮辱,能活下去已经不易。一个女子能忍受如此大的挫折,通常要么怀着极大的爱与希望,要么就是怀着极大的恨与希望。”洪奕越说越兴奋,“我可不是白看那么多狗血的。”

明夷无暇吐槽她,坐起身来,喃喃道:“是啊,总要有一个希望才能让她坚持活下去。可是爱的希望已经没了,彻底死了。剩下只有恨的希望,是能报复能让屈辱都得到回报。”

“所以当伍谦平升任少尹,她便开始有意接近,成为他红颜知己,但她并没有出色的样貌,又遇上心防极重的伍谦平,想利用对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当他又遭遇休妻丧妻之事,她的机会就来了。”洪奕眼中都快放出光来。

“所以她将自己的疮疤揭露出来,恰好与伍谦平同病相怜,在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一个从未真正让人接近过真实的自己、刻意束缚**的男人,在那两个月中,大概是醉生梦死的状态吧。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当时明娘子对他,是真是假?”明夷皱着眉,说道。

洪奕笑了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比你聪明,也比你了解伍谦平,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男人再昏头,也不会为他去得罪北司。甚至不会让她成为少尹夫人。能做的,不过是让她脱离那些阉人。你觉得,她会满足吗?”

明夷缓缓摇了摇头:“她一定会用别的办法去报复让她陷入痛苦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那一场火来得蹊跷?”洪奕突然转过身,问道。

明夷向她递了一个你懂我的眼神:“我也一直在想,这场火和明娘子有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能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丰四海不是自己亲生阿爷,她不会下得了手。如果能下得了,就不会等那么久。一定是有个契机,她知道了一些东西。”

洪奕问道:“你觉得是殷妈妈告诉她的?”

“不是,殷妈妈和我的关系是最近才变得亲密,之前应当不会冒着出卖韦澳的风险说出来。”明夷想了想,“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了。”

“连山?”洪奕恍然大悟,“是啊,如果他不是参与者,明娘子怎么能保证自己能从火中获救!”

“还有这场火的蹊跷,没有引起官府任何怀疑,简简单单一句意外,恐怕伍谦平在其中做了手脚,他心里应当知道这与明娘子有关,就帮她掩盖过去。”明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要么去问伍谦平,要么去问连山,不就行了?”洪奕想事情一向很直接。

“伍谦平那里,我还是别提了,怕万一与他无关,倒是提醒他怀疑到明娘子,也就是我身上,让他觉得我身上有人命,这绝对不是好事。连山那里,我想办法诓他一下,不难。”明夷已经有了计划,“只是,明娘子究竟是怎么知道丰四海的秘密的,这个,恐怕连山未必知道。”

“算了,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怎么弄好你的承未阁吧。”洪奕越听越觉得无聊,又拿起了口脂画起来。

“娘子,炖品好了。”门口有敲门声,是灵儿的声音。

洪奕连忙跑过去接过一个炖盅,再将门关上。炖盅揭开,满屋都是浓郁的药味,让明夷皱紧了眉:“你病了?”

洪奕嘿嘿一笑:“幻枫走前送了乌灵参过来,让我试试。”

明夷觉得这药名熟悉,仔细一想,不就是缪四娘开的得子方吗?这家伙,想生娃娃?! 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九章 背弃

明夷仔细闻了闻洪奕那盅药,有着浓郁的土腥味和深褐色的浑浊模样,想起那方子里除了珍贵的草药与真菌,还有好些昆虫,不用尝便知味道定是极之可怕。

洪奕并无为难之色,端过药,捏着鼻子就喝了大半盅。喝完又抓起一边的蜜饯嚼个不停。

明夷岂能不了解这位从不为难自己的小姐,平日柠檬水稍有些苦涩味就一定翻脸,给餐厅打十个差评的家伙,对于入口的东西,从不苛待自己。尤其怕苦和腥味,一点都沾不得。如今甘之如饴喝下这苦药,简直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明夷看她继续捧起剩下的药喝下,咽了下口水,问道:“你就那么想为他生孩子?”

洪奕的一口药汁差点喷了出来,拼命忍住,瞪她一眼:“我好不容易喝下去,可不能这么浪费了。你胡扯什么啊,我怎么能让生育破坏我婀娜的剩身材。”

“那你喝这个干嘛?乌灵参那么贵,你可别说自己喝着玩儿的。”明夷瞅了眼,药渣都被滤了,还好不用看到那些可怕的虫,否则洪奕怕会直接吐出来。

洪奕作出烦恼的语气,掩不住秀恩爱的真相:“幻枫逼着我喝的,听我说了那事,就定要我喝一个月,说不为了生

育,只是过去我喝避孕的汤药,身体里一定积了不少寒毒,要喝上几副,对我有好处。”

明夷笑她:“不怕喝了之后怀上?”

“大不了学你们禁欲咯。”洪奕又抓了把蜜枣塞到嘴里。

“算了吧,你才做不到。”明夷嗤之以鼻。

“所以他不在时候我才喝嘛,应该没那么神吧,毕竟之前的药喝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过喝两副应付下他,省得嗦。”洪奕将炖盅推得很远,看来味道实在忍够了,“我也是让那些花魁们知道,有这灵药,我也在喝。她们才会将心思都放在斗垮扬州花魁身上,好好表现。”

“这倒是,你空口说句有灵药可医,不如日日在她们面前喝着。”明夷点了点头,挪开远些,“如果怀上一个给她们瞧瞧就更好了。”

洪奕降个蜜枣砸向明夷的脑门:“好啊,我生了你给带你给养。”

明夷还当与她说笑下去,突然想起一事:“你没和夏幻枫说缪四娘与时之初的关系吧。”

洪奕反问道:“你对夏幻枫还如此戒备作什么?我以为你将他当作伙伴。”

明夷无奈道:“如果是我自己的事,都无所谓。我不想在事情没查清楚前,弄得太复杂。如果水落石出了,我会跟他有所交代。他现在在外查证当年血案,我不想现在有任何消息把他引向对时之初来历的怀疑。”

洪奕挑了挑眉毛:“放心,我只说那山里的神医是殷妈妈的好友,很是神秘。”

明夷又补充道:“我也怕缪四娘的消息走露出去,给她带来麻烦。她躲山里也就是为了清静。”

洪奕看了明夷一眼,神情有些惊愕:“你是觉得夏幻枫知道这些个秘密会利用缪四娘的能力还是如何?”

明夷正想开口,顿觉她语气不善,再说下去怕是要伤两人和气,便打了个马虎眼:“我当然信他,只是这毕竟是答应别人要守的秘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洪奕冷冷应了声,沉默半晌,说道,“他不过是个将江湖视作游戏的人,没那么多功利心,你不用处处提防他。”

这话说得明夷倒有些搓火,还是忍着好声好气:“我知道,我们一起为上官帮派筹谋这么久,怎么会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

“你这人,心重。”洪奕拿出口脂,补上刚才喝药抹掉的部分。

这句话,明夷不是第一次听了,听得她越来越分不清这是褒奖还是贬低。原本她以为,洪奕说她心重是有疼惜的意思,觉得她事事顾虑良多,活得比较辛苦。如今又觉得,这里头倒有些其他的意味,比如,她防备心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若是旁人如此说她,她也认了。但这是洪奕,是她无论在彼世还是此时,都最重要最信赖的人。她没法当作没听到,就这么过去。可说什么,都是那么无力。要说的,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既然懂得,又何须解释?

明夷尽量压制住自己的不悦:“我知道你和夏幻枫爱得如胶似漆,但事关他人,我对他不能什么都说,也希望你不要认为这就是我对他有什么防备。”

洪奕似笑非笑:“你我都无不同,我会实心眼向着他,你也会事事首先维护你的时之初。伙伴再重,哪比得过爱人,是吧?”

明夷像第一次认识洪奕一般,怔怔看着她:“是吗?”

“不是吗?”洪奕将嘴唇抿了一下,露出甜美又毫无温度的笑容。

明夷起身往门口走:“我还是回去睡吧,连山他们在等我。还有,我不是那么想的。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

明夷没有转身,洪奕也没有挽留。门在背后闭上了,留下一片阴影,将明夷覆盖其中。

行露院的灯笼点上了,满室的明朗热闹,进来的男人们一个个神采飞扬,期望着一夜身心的极度愉悦。他们脸上有光,是行露院的灯光,是**与成就的傲色。明夷与他们背道而驰,往行露院门外走着,她的脸上暗着,遮掩了所有情绪。

一直到走出玉臂招摇的成康坊,才想起马留在关了门的容异坊了,今夜,看来要走很久。

并不怕久,久一些也好,让脸上滑下来的泪水有足够的时间风干。

她知道自己未免太过矫情,父母都无法保证一直以她为先,把对她的爱放在追求新的生活之前,又何况旁人。明明只是极小的事,她最好的朋友,爱上了她的好兄弟,原本是皆大欢喜。可她此刻,却有一种被人背弃的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一种东西被抽出了,空荡荡的。

她知道这次口角会过去的,两人都成熟到会将这些闭口不提,她也绝说不出你对我最为重要这种肉麻的话。可这种抽离感是实实在在的,回不去了。 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章 灵堂

躺在床上,明夷昏沉沉睡去,又突然惊醒。一个念头让她彻底没了睡意,自己那么大的反应,那么低落的情绪,或许不是因为她和洪奕的渐行渐远,而是她潜意识在嫉妒,嫉妒洪奕与夏幻枫之间真正的亲密无间,无需保留。而自己和时之初,如履薄冰,始终因那些他没说出口的秘密而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

简简单单,去爱去相许,真的是奢望吧。

满肚子心事,既睡不着,想的便越来越多。有个念头在她脑中不断盘旋,就是关于连山和丰四海之死。如今走水现场已经完全烧毁,变成现在她所住的承未阁主楼,但她想再去继业楼看一看,那间供着丰四海牌位的房间。

说起来,丰四海的牌位立起来之后,她只去过一两次,而后将那里当作收藏珍宝的地方,再后来被盗,她就再未涉足。

虽说连山说过会代她日夜上香,但作为女儿,从不去阿爷灵前上香跪拜,初一十五、中元节也未做什么法式,旁人不知,连山不会觉得不妥吗?可他一句都没提过。

而上次到那间房,她见到丰四海的画像,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是因为画中人的容貌鄙陋,更有一种格局上的不舒服,这次她想看个仔细。

但承未阁与前院的通道已经被完全堵了,为了保证承未阁的安全和隐密,所以要去到继业楼,她不得不从前门进入,也就必须由连山开门。

明夷未想到的是,绕到前门,她发现连山居然还住在简陋的门房,已过子时,门房仍然点着灯。她轻轻叩了叩门,连山便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前来应门。

“娘子怎么深夜前来?时大哥未有护送吗?”连山往她身后看了下。

明夷摇头:“他回乡办些事,我半夜睡不着,想到阿爷灵前上柱香。”

连山迟疑了下:“夜深阴气中,又快入冬,娘子还是白昼再来吧,夜里怕……”

“怕什么,我自己的阿爷还会害我不成?”明夷更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蹊跷,“你若怕,我一个人去便好。”

连山闩好门,拿了盏灯笼点上,紧跟了上来:“还是连山陪娘子去吧。”

明夷已经好几日未涉足前院,确实也不需她担心,一切都井井有条。只需看那些舂研的石器,晾晒的石板,都冲洗得干干净净,见微知著,连山实在是主持制造的一把好手。

想到此,又觉得自己方才对他有些苛刻,明夷低声问道:“怎么你也深夜未眠?”

连山应道:“娘子安排下的开张时用的产品,我总觉得香气不够持久,便找些书籍来研究,也自己做些改进。”

明夷知道他事事尽心竭力,叹道:“不用太求全责备,白日里还要安排工人们干活,你别将自己身体拖垮了,因小失大。”

连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尽力控制住的激动:“谢娘子关心。”

走上继业楼二楼,到了那间房门口,明夷将灯笼接过来:“你在门口等着吧。”

连山有些犹豫,又不想在这里多言,工人和葵娘、辛五郎、贾七郎的房间都在这楼中,吵醒了又是麻烦,只得默默应承,为明夷打开了门锁。

明夷手执灯笼,走了进去,里头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在干燥的长安城极为少见。屋里的黑暗似能将所有东西都吞噬进去,比屋外更加寒冷。

明夷举高灯笼一看,正面对着那牌位,以及丰四海的脸。

她浑身一颤,从脚下冷到心头,差点将灯笼脱手掉在地上,灯焰晃了晃,那张脸愈加可怖起来。

她回头看,幸好未完全关上门,能见到月光下连山正往她这儿看着,生怕她有何召唤,心里算是踏实了些,深呼吸两口,逼着自己抬起胳膊,拿稳了灯笼。

她明白不妥之处在哪儿了。

牌位正对大门,这是一大忌,哪家都不会这么做。在这个时代,应当更注重才对。

牌位正上方,一根横梁几乎压到画像的顶部,这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压抑。这条横梁很突兀,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她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往前走,脚下踩到水声,往下看,地面竟是湿润的,不通风的房间有水,也难怪房中有股霉味。再看牌位前,香炉中干干净净,神台倒是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定是数月无人打理。

连前院的地面都要打扫干干净净的连山,会对丰四海的神台数月不理,这已然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他心里有恨,这恨,一定来自对明娘子的维护。

当然,还不能直接判定连山与走水之事有关。

她得想个办法把话套出来。

大门对着牌位,横梁压顶,令其死不安宁。这地上的水渍也很有问题,绝不是天然形成,如果是连山这么做的,极有可能是做了个简单的风水阵,目的在于镇压丰四海的亡灵。要么,是因为恨他入骨,即使死了也不愿意原谅,要么,是有愧于心,怕亡魂算账。

明夷想明白了,转身出去:“走,去你那儿说话。”

连山像是松了口气,赶紧锁上那间房,跟着明夷往门房去。

二人相对,在狭窄的门房中,油灯跳跃的火焰,在彼此脸上留下闪烁的光影。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明夷盯着连山的眼睛,正色问道。

连山低下头:“娘子不是说想看看阿郎……”

“我虽未完全记起,但渐渐也恢复了。刚才又见到那张脸,我更确认了。”明夷语气冰冷,“我来,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帮我好好招呼丰四海。”

连山一惊,骤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明夷:“娘子,你都记起来了?”

明夷扮出凄然的笑:“我记起来我身上的旧伤疤,还记起来我最不应该记得的那些事。”

连山眼中的泪,沿着秀美的脸颊往下不断流淌,声音哽咽起来:“连山希望娘子永远都记不起。”

明夷冷笑一声:“我若记不起,还为那贼日日上香跪拜,岂不冤枉?”

连山扑腾一声跪在明夷膝前,诉道:“娘子放心,我问了人,做了阵,他五行忌水,我每日去往他牌位前泼水。又做了横梁压顶,让他世世不得翻身。他欠娘子的,这辈子还不了,做鬼也不能放过!” 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画骨

许久没来过白昼的胭脂工厂,忙中偷闲,明夷便来看看。还是如以往一般井井有条,空气中都是鲜花碾碎时候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明夷暗暗庆幸自己穿越来继承的是胭脂坊,莫说别的,即使换了造纸坊、染布坊,那气味都不那么愉悦。

连山带着她看了圈,明夷更乐意见到的是,这些女工还是老面孔居多,只多请了几人。比起刚来时候的憔悴愁容,这些女工显然状态好了不少,脸上神色轻松,血气也不错。她们都是避战逃亡而来,年岁小的长相秀气的早被挑了去当丫头婢女,厨艺好的针织好的也有去处,余下的并无一技之长也过了岁数,能找到这样的差事已是大幸。

明夷倒更喜欢用这些三四十岁的女工,她们深知外头谋生之苦,更无什么靠男人翻身的念头,尤其珍惜得来的机会。明夷向连山打听了下,半数女工有家眷生活在城外,或共同租住农户的旧屋,或寻一些弃屋破庙赖以栖身。能干活的都在成立寻活干,找不到的就在农户家中帮着种地,换口饭吃。另有些或与亲人走散或已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明夷心里沉重,交代连山,有家属在城外的,每半月轮流准假三天,与家人团聚。无亲无故的,休假与否自己决定。女工们的薪酬是按日计算,想多赚些也可多做几日。并让他询问与亲人失散的女工,将寻亲的资料整理出来,她一并去找刘恩朝,他主管户籍,可开方便之门。

走了一圈,未见到东西南北四个丫头,询问下,才知是林昭来了,她们在继业楼中看林昭画画。

明夷无奈笑了笑,这四个丫头,上一回见林昭还扭扭捏捏,不跟被他画。一瞧自己画像,欢喜得紧,又将他看作宝了。林昭那滑稽可亲的笑模样很容易让小娘子们放下戒心,这第二回见面,一群人就熟稔了。

明夷走入继业楼的厅堂,中间的大桌上,堆着一叠精美的薛涛纸,林昭在正中,拿着笔笑眯眯画着。十东用一个小石臼在研磨花汁,百西用帕子将花汁滤出,都存在一个小白瓷碗中,千南将瓷碗中的花水一滴滴加到砚台中,细细研磨,万北则将画好的小像小心翼翼拿开,摆在桌上晾干。

“四美伺候你一人绘画,林兄好福气啊!”明夷凑近了看,满室馨香。

四个丫头停下手中的事,翩翩然站成一排,齐整整行礼问安。

“好了好了,没怪责你们。也是我没太多时间功夫管束。这是在做什么?”明夷尽量让声音不那么严厉,这些孩子还是有些畏惧她。

十东作为四人中最大的,责无旁贷站出来:“林先生说用花汁研磨画画,纸上就不会留下松烟的气味,反会留下花香,让人欢喜。”

明夷哭笑不得看了林昭一眼,花汁气味不同于提炼出的香料精华,哪会留存得下来,这些孩子们不懂,林昭怎会不明白。

林昭嘿嘿笑着挠头:“瞒不过明娘子,我这是逗小娘子们玩儿的,莫见怪。”

十东等人都转头去看林昭,瞪着圆圆的杏眼,顾着腮帮子,一个个生动可爱,哪里凶得起来,倒看得林昭笑得眼睛更小了。

明夷无奈笑道:“你们先出去吧,去连山那儿问问有什么可做。我和林先生说话。”

四人应了,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都不忘回头再瞪林昭一眼,或哼一声,或蹬一下脚。林昭揣着双手,笑呵呵看着她们,点头哈腰,乐在其中。

明夷过去拿起小像细细看着,绘画这方面,林昭从未让她失望过,仅仅是水墨勾勒,四君子的绝世风姿跃然纸上。

“辛苦林先生了,”明夷放下小像,示意林昭一同坐下。

林昭笑容未变:“哪里的话,是我要多谢明娘子才对。否则靠着书院的薪俸,我成康坊都不敢涉足啊。”

“林先生说笑了,凭你这丹青妙笔,能少得了千金求画之人?”明夷悠悠说道。

林昭的笑收了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画美人确实敢说是长安一绝,但这青楼之中,几人能付得起我的润笔?也只有行露院诸位花魁。未出阁的小娘子,家中怎瞧得上我这手笔,他们要的是端整华贵,宜家宜室。我却只爱画出女子骨子里的那股劲儿,我虽为人有些轻浮,这笔却不爱说谎。”

明夷正色道:“是,我极为敬佩林先生笔下这种真,比真人站在眼前更加活生生,是美人之骨。”

“哈哈,画骨之人,这名字虽有些惊悚,我却喜欢得紧,明娘子知我!”林昭举着笔拱了拱手。

“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不得主,寻常花魁付不起价,但有的是名媛贵妇,官家商人家眷,既爱留下美人风骨,又出手阔绰,应当会喜爱先生的画作。”明夷假作不明白,继续问道。

林昭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白脸书生,俊俏货郎,哪进得了那些个深宅大院。真是有此心,无此力啊!”

明夷等待的就是这一句:“先生与我合作何如?我承未阁的客人,非富即贵,我请先生到阁中,为各位娘子作画,所得润笔,悉数归先生所有。”

林昭那细小的眼睛瞬时睁大了三倍,倒如同寻常人一般:“明娘子这是说笑吧?哪有开这么大的买卖,为人作嫁的道理。”

明夷直视他的小眼睛,似笑非笑:“明夷并非那种谋一时之利的小商贩,可惜林先生不懂我。”

林昭脸色有些耐人寻味,半作试探:“明娘子何出此言?原本林昭就是愚钝之人,那能看明白明娘子的七窍玲珑心。只不知娘子不欲做商贩,难不成一心向往江湖,要做叱诧风云的侠女?我虽蛰伏书院,也听说娘子做了上官帮派的帮主,还觉得甚为惊讶呢。”

明夷爽朗大笑道:“林先生莫羞臊我了,江湖之事,我不过是替人暂时掌管帮派,花架子而已。倒是这盘生意,我不欲做小商贩,而是铁了心要做个能日进斗金的大商,只是不知林先生愿不愿意搭我这条船?”

林昭又眯起眼睛,默默不语。 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四章 美颜

明夷早就打上了林昭的主意,在十东她们见到自己画像欣喜雀跃的时候。哪个女子不喜欢看自己在画中比铜鉴中亲眼所见更加美丽?就像谁不愿意看到比镜中的自己完美三成的美颜相片?

这林昭,就是个人肉美颜相机。新的妆容加上林昭的美人画,一定会让那些娘子们欣喜若狂。

而这承未阁,也就是个朋友圈。她会让娘子们留下最满意的画像,用于向其它娘子展示新的胭脂水粉和妆容。女人打扮好看,未必为悦己者,可以为了自己看着高兴,更重要是给其他女人看看,老娘就是那么美!

所以她并不在乎林昭将会得到的那点润笔,哪怕出钱请画师都值得,更何况不用她花费。也不怕她们私下找林昭画,不展示出来,再美的画也毫无价值。

林昭思忖一阵,问道:“恕在下愚钝,还是不懂娘子为何要与我合作,且不收丝毫费用。”

明夷解释道:“你让你为娘子们绘画,你收取酬劳,而我可使得娘子们更愿意尝试我的各种胭脂水粉用于装扮,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昭恍然:“原来如此。”

明夷自认已无阻碍:“林先生以为如何?若先生首肯了,开张之日就请一同前来。”

林昭却又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我在书院中也有许多丢不下的事,定是不能耽搁正事的。此事若被凌院判知晓,我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凌院判,明夷觉得耳熟,回想了下,是之前五郎提过,家中藏了不少古玩真迹的隐形富豪。她笑道:“凌院判的夫人是我们拾靥坊的贵宾,也在承未阁开张邀请名单之中。以后凌夫人成了我们的贵客,自然与你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定会维护你的。”

林昭也不蠢,自语道:“我看明娘子藏了那四位绝色的男子,就是为承未阁准备的吧,如此说来,真是极少少妇能抵挡这样的诱惑,更不会被夫君得知。所以凌夫人也不例外,会担心我走露给院判而与我结成同盟。”

明夷抬了抬眉毛,赞道:“林先生真是聪明人,只不过先生怕是有所误会,四君子虽在承未阁中,不过是助兴的乐师而已,并无不可见人之事。”

林昭并不在意她所说:“有如此的姿容,无论做什么,都一样会让那些娘子心里犯了禁,如若再巧言几句,真会让她们把金山银山都搬来。”

“哈哈,林先生这是开玩笑,那我岂不是很快就富可敌国?承您贵言了。”明夷只作贪财好利的模样,由得他去想吧。

林昭将四君子的小像放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终于似下定了决心:“好,我就赌明娘子定能大富大贵,我与你同舟,总也能捞点好处。只是我还有一个愿望,势必要请娘子玉成。”

明夷见他多番推三阻四,早知他会有所求,便问道:“直说便是。”

“你也知我只画美人,承未阁的贵客们却未必个个能入我眼,但既然答应了娘子,以后哪怕再违心,我也需画。要画得像,更要画得美,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若娘子允我随时可以为四君子作画,那即使难为自己画出平凡妇人的美态,我也认了!”林昭倒也实诚,直接开了条件。

明夷本以为他还要狮子大开口要求额外酬劳,没想到他只是如此要求,看来真是个为了画极品美人不惜一切的主,她自然一口答应:“好,就此说定,静候开张之日林先生的光临。我不妨碍您作画了,要不要让十东她们来为您研墨?”

林昭眯着眼笑:“那敢情好。”

明夷自继业楼出来,连山已经登记好那些需要寻亲的女工亲人的资料,送到明夷手中,有四五桩,写了姓名籍贯生辰和样貌特点,连山这孩子做事还是很有条理。

明夷收好,取了两件新研发出的胭脂,策马直奔东市拾靥坊。

七郎也在,明夷让他去寻那个身形粗壮、面容憨厚的中年市丞来,明夷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但一众市丞中,就属他长得最顺眼,可能是自己来店铺第一天就承蒙他解围的缘故。

市丞过来了,明夷取了一吊钱,加上两盒新品胭脂都送他手中:“我这一向都不在铺子里,这两个孩子看铺也不知会不会得罪客人,如果有什么面红口角的,还请市丞多多照看着。”

市丞受宠若惊:“娘子太客气了,这是我应当做的。”

明夷凑近去,说道:“这两盒胭脂是我们拾靥坊新做的,价值不菲,并不出售,准备送给长公主。你拿去送妻妾也好,送红颜也罢,定能哄得她们开心。”

市丞看着手中的胭脂,手都微微有些发抖,似乎捧着的重重的黄金,声音也颤颤的:“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

“放心,我不用你做什么为难的事,多帮着照看下我这小铺就好。”明夷爽朗说道,“对了,还要麻烦你帮我跑一趟,与刘参军说一声,请他来一趟,我有事要与他说。”

市丞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去替她跑腿了。

明夷知道上一回崔小娘子跑去找市令来找茬,旁人对于为她和刘恩朝传话都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看在有少尹为她出面,恐怕再花几吊钱也没人肯去。

她见刘恩朝,当然不只是为了手上这个寻亲名单,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此事关乎刘恩朝的前程,更关乎她的大计,她必须要确认,此人,值不值得她委以重任。

半个时辰后,刘恩朝便出现在拾靥坊门口,面色有些疑惑,还有几分羞赧:“明夷你找我何事?若非你托人来找,我都无颜来见你。唉!”

他长叹一声,头深深低垂。

明夷知道他是想起之前石若山大婚之日,崔小娘子带着他硬闯喜堂,还死皮赖脸去巴结伍谦平的事。他那位夫人本也算大家闺秀,如此厚颜,是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夫君。而他的脸皮,比夫人更薄,丝毫不愿想起当日窘况。 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仗义

明夷见刘恩朝十分窘迫的模样,倒有几分同情,想好言慰藉几句,但这东市人来人往,拾靥坊内也不曾断了客人,虽大多不认得刘恩朝,但女客们对明娘子的风流韵事多少听过几耳朵,见她与穿着官服的男子多说几句,眼中便流露出暧昧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明夷无奈,涩涩地一笑,对刘恩朝说了声:“跟我上来。”

刘恩朝略作迟疑,低头跟随。

那不见光的西屋终究还是闲置了,常年紧闭着,连山交代了葵娘,不得擅自进入。

东屋放了些货物,也为用作当初拟定的用处。原本要在此做个贵宾体验室,可承未阁的计划一形成,明夷就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人力有限,二来以这个面积和体量,赚来的钱还不够多养两个美颜博士的成本。

东屋维持得很干净,阳光和煦,正照在窗边的坐榻上。明夷请刘恩朝落座,自己坐在一边,整个人暖融融的,情绪也大好。

刘恩朝与初次见时变化不大,脸上略微丰润了些,看来这回归家庭的男人都势必是要长肉的。那种欲语还休自带三分尴尬的神情没有变,原本可以是儒雅清秀的一个人,偏偏因这种畏缩犹豫的模样让人生出一些厌烦来。明夷也略为明白,为何府尹大人始终对他看不上眼,有个不知轻重急功近利的夫人是首要原因,再有就是他这副让人不愉快的苦相了。

“恩朝兄这一向可好?上回在容异坊遇上,也没有机会问候。”明夷倒想听听他怎么说。

刘恩朝笑得十分勉强:“明夷何等剔透,恐怕心中早就明了。上回听了明夷劝说,我与她提出合理,她哭求我,答允事事由我作主,再不多行管束。可未过几日,又故态复萌,我实在懒得再与她计较,过一日算一日吧。”

明夷心里早就毫不留情地将他肆意挖苦了一番,咬着嘴唇让自己忍住。人人都有为难的地方,懦弱也好,瞻前顾后也好,苦果也都是自己尝,并轮不到旁人去斥责。何况,这样的选择,怕是大多数男人的惯性,息事宁人就好,既然外头已经没了想要双宿双栖的人,何必再与自己妻子闹得鸡飞狗跳。

刘恩朝无论多让明夷瞧不上,觉得他不够自我不够果断,平庸软弱,但这都是个平常人的表现而已。而能在危难之时对她慷慨解囊的,却是万万千平常人都做不到的。想着这点,她就应当多出百倍的耐心,能帮他一些便是一些。

明夷劝服了自己,叹了声:“这也怪不得你,我见识过你那位夫人的能耐,你与她说道理只怕是说不过她,她却又不是那种蛮横无理的村妇,也难怪你狠不下心。”

刘恩朝脸有些红:“我也不怕明夷笑话,确实顾虑很多。与她真闹翻了,她势必要搅得我在长安无法立足。我又无一技之长,到时只能再度投军,你也知现在边疆不安,唉,想到在军中的日子我就觉得生而无趣……”

明夷本可以脱口说出,无论拾靥坊还是上官帮派,总不会没有他容身之处,话到口边还是咽下了。于私,他在官府做事,对明夷将来的计划很重要。便是站刘恩朝的角度,想要让他重拾自信与尊严,也只有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才行。

明夷定了定神,看着刘恩朝的双眼,格外严肃:“恩朝兄,若有机会让你担任重职,在官场有所作为,你当如何?”

刘恩朝苦笑着摇头道:“崔大人对我有成见,我如何能翻得过天?”

明夷笑道:“我有消息,府尹大人将要右迁了。此后你头上那块石头将要被搬开,继任之人极可能是你我的旧相识。你的机会便要来了。”

刘恩朝双目圆睁,似难以置信:“若真有此机会,我必殚精竭虑,胜任其位,必不辜负提携之恩。只不知是哪位大人将继任京兆府尹之位?”

明夷又看他一眼,决意可以信任于他:“崔大人有意让伍少尹继任府尹之位,将会全力举荐。”

刘恩朝有些意外,皱眉说道:“少尹是从四品下的官职,而府尹是正四品上,这跨级过大,有些不合常理啊,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明夷对官场的级别、规矩并无所知,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中有疏漏之处。崔氏自然是想将这重要的京兆府尹一职留给自己的人,但如果此人是崔家的人,圣上必定不允。伍谦平跟随崔氏多年,虽不姓崔,但也不远了。崔氏赞同伍谦平与魏家联姻,怕也是因为想给圣上看,伍谦平并未与崔氏结党,以此还顺利使他连升,保住府尹之位不落入政敌之手。

可她估算了崔氏的谋划,算不了唐宣宗的心思。若有更好的人选,再有个出师有名,唐宣宗定是想换一换这京兆府的天的。

京兆府尹虽只是四品官,但相当于北京市市长,这意义与地位非同一般。

她正烦扰于此,刘恩朝开了口:“但只要崔大人一意提携伍少尹,即使不能将他推向府尹之位,也定能使他再升一级,或者进入六部为官。如果伍少尹愿意将恩朝带在身边,这于我,也是天大的好事,出头有望。”

明夷点了点头:“圣意我们无从揣测,我能做的只有一桩,就是让你与伍谦平通力合作,以后互相信任依傍,许多事会好办些。”

刘恩朝诧异道:“我早知明夷与伍少尹关系匪浅,但以往你总是不愿为我牵线,说伍少尹认钱不认人,我喂不饱他的胃口,如今这是?”

明夷嘿嘿一笑,当年的明娘子大概是不愿为了此人去麻烦伍谦平,而自己总不能说是刚有此打算,要借助伍谦平在朝中的力量,便寻了个理由:“以往阿爷把持家中财物,我不得动作。如今拾靥坊也有了起色,这其中有恩朝兄的一份功劳,赠金珠之恩毕生难忘。我愿出资为恩朝兄铺路,定能促成此事。”

刘恩朝眼泛泪光,激动不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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