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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若安年》


01 命硬

暮春三月,杂树生花。

靖安侯府中,却好似来了一场厉害的倒春寒,让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骤然成了凛冽寒冬。

偌大的府邸,安静得,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也确实是。

裴锦箬抬头,从半敞的窗户往外看去。

那满院子飘零着的白绸布,那晃悠着的白色纸灯笼,前方院子里,隐隐传来的哀乐声,越发衬得这院子冷寂,比那坟墓,也不差什么,只是华丽些。

她勾起唇角,想笑,喉间却是一痒,低低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将这诡异的安静,打破了。

细碎的脚步声从回廊,一路进了房。

门开时,那咳嗽声,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戛然而止。

裴锦箬咬了咬舌尖,这才勉强将咳嗽声压制住,连带着喉间涌上来的那一股子甜腥,也是压了下去。

“夫人”洞开的房门外,是个穿着丁香色蕉布比甲的年轻仆妇,也就花信之年,腰间缠着孝布,开门后,站在房门口,略顿了顿,这才进了房。那是裴锦箬的陪房,从前在她跟前伺候的青螺,也是如今,她身边所剩无几,还能信得过的人。

裴锦箬坐在窗边的妆台边,背着门,逆着光,让人有些看不清。

青螺一边靠过来,一边道,“夫人,听说咱们侯爷……哦!不!是咱们王爷的灵柩,已是进城了,咱们得快些到府门口迎着了,如今,老夫人正巴不得拿咱们的错处呢,没了王爷……若是……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青螺将声音压得轻而低,极尽平稳轻柔的语气,到了最后,却也不由得失了速,尾音里带了两分颤调。

裴锦箬本来平淡到有些木然的面容,微微一颤。顿了片刻后,才缓缓抬起脸来,窗边的春光透进,将她轻轻笼住。着一身素缟,脂粉未施,一张面容,带着两分瘦削的苍白,即便如此,却也掩不住那姣好的容貌,反倒更衬得一双眼眸清幽,平添了两分动人的楚楚。

只此时,她那一双漂亮的眸子,却有些失了神采,只望着虚无的某一处,发呆。

青螺见状,轻轻叹息了一声,眨去眼底的润湿,抬手,从妆台上取过木梳,帮她抿了抿头发,整理了一下发髻,这才挑了一朵雪白的绢花,插进了那鸦青浓密的鬓发中。

“走吧!夫人!”见一切妥当,青螺站起身,伸手要去搀扶裴锦箬。

“青螺!”裴锦箬却在这时,终于开了口,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缘故,那嗓音,有些嘶哑,总觉得,与她那姣好的面容有些不太相衬。

“这些,你替我收着。”轻轻一推,将妆台上放着的一只三层的紫檀木镶螺钿嵌百宝的妆匣推至了青螺跟前。

青螺一看,却是变了颜色,“夫人,你这是……”顿了顿,又勉强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却又藏不住急切地道,“夫人,虽然虽然王爷不在了,可咱们还得好好过日子”

“自然是要好好过日子的。”裴锦箬笑着打断她,“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要死要活吗?若换了寻常夫妻,那还有可能,可我们却分明是一对怨偶。他死了倒省了继续相看两相厌,互相折磨。”说得好似当真没有半分情分一般,带着一丝难言的嘲讽。

青螺望着她,良久不语,只眼里,却含了泪。

裴锦箬望向她,云淡风轻地笑,“莫要多想了,我只是让你替我收着,以防万一罢了。他死后荣封,成了大梁的靖安王,即便诰封的圣旨里,没有提过我半个字,我也是他的未亡人,还没有人,真敢明目张胆对我做什么。一个容身之处,总归还是有的。”

“三姐姐还真是心大啊!夫君尸骨未寒,连下葬都未曾,三姐姐却已经在这里盘算着往后了。”一把带笑的娇嗓骤然在门外响起,青螺一惊,蓦然转过头望去,见得一道身影娉娉袅袅走了进来,即便是为着靖安侯府的丧事,穿着素淡,可那料子,却是极好的,识货之人,自然可知华贵。裴锦芸也是个端丽的佳人,只是,被裴锦箬的丽色一压,便有些黯然失色了。只此时,她的面色间,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连带着再环顾这间处处透着精致大气的屋子时,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觉得刺眼了。

只是,待得目光转向半垂着头,沉静坐着,好似未曾看过她一眼,恍若她是多余一般的裴锦箬时,便不只觉得刺眼,还刺心了。

“都说女儿俏,一身孝。这身孝服倒是再适合三姐姐不过,瞧瞧,多好看!”她的话,便也带了刺。

“侧妃娘娘,请慎言。”青螺气愤难平。

“呀!”裴锦芸似是才觉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抬手用帕子掩了唇,“妹妹一时忘了,三姐姐新近丧夫,哪怕,你与靖安王本就貌合神离,夫妻不睦,但怎么也是才丧夫,外头人又都说三姐姐你八字硬,命中带煞,既克子,又克夫,三姐姐心里一定已是够难过了。妹妹真是不该再口无遮拦,提及三姐姐的伤心事。”

话虽这么说,她目光闪闪,望着裴锦箬时,却分明带着两分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青螺气得浑身发抖,这样的话,她自然听过,却哪里敢在裴锦箬面前透露半句?没想到,四姑奶奶来了,居然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还添油加醋的青螺悄悄望向裴锦箬,见她面容还算得沉静,好似并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一般,只面色,却又比方才,白了两分。

青螺心里,便是一酸。

别的倒也罢了,这煜哥儿却是夫人心口的一道伤,四姑奶奶也是为人母亲,怎的,却能忍心这般来戳夫人的痛处?

“四妹妹今日,倒是特特来看我,还真是费心了。”裴锦箬终于开口对裴锦芸说话了,却是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

她这般云淡风轻,却是让裴锦芸心气儿不顺了,她可不是为了看她这个样子,才特意跑这一趟的。

于是乎,裴锦芸嗤哼一声,“自然是特特来看三姐姐的。三姐姐命好啊,托生在正室太太的肚子里,顶着个嫡出小姐的名头,分明一无是处,却能得嫁高门,诰命加身,靖安侯又是个出息的,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让人好不羡慕。可只怕,也就是三姐姐的命太好了,靖安侯和煜哥儿都不在了,你却还能独自个儿活得好好的,你说是不是啊?三姐姐?”

02 开棺

“不过,三姐姐不觉得奇怪吗?你家煜哥儿,本来只是小小的风寒,怎么就不见好,还夭折了?”

裴锦芸凑上前,在裴锦箬耳边,神秘兮兮地道。

裴锦箬身子不由得一颤,一直云淡风轻的面容,总算是撕开了一条口子。

裴锦芸见状,不由高兴了,又继续压低嗓音道,“还有靖安王……听说,都到最后一场仗了,胜了,便能班师回朝,到那时,只怕就要位极人臣了,却怎么突然死了?这不是太倒霉了吗?”

裴锦箬脸色已成了一片惨白,抬起一双眼,死死盯着裴锦芸,咬牙道,“你是什么意思?”那语调失了平稳,她眼中,已是流露出惶恐。

她这副模样,却是让裴锦芸心中更是快意,嘴角的笑意,控制不住,“三姐姐难道从没有想过这些吗?还真是蠢……哦!不!是单纯。对了,听说……三姐姐有意想要过继一个嗣子?”

这话,让裴锦箬浑身一颤……

“若是能成,妹妹届时,再登门向三姐姐道喜。”裴锦芸脸上的笑容,满是意味深长,而后,耐人寻味地看了一眼裴锦箬,便是直起了身子,转身要走。

裴锦箬那一刻,却是蓦然蹭了起来,将裴锦芸扯住,颤着嗓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三姐姐觉得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吧!”裴锦芸轻柔地笑道。

裴锦箬却是如遭雷亟,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被抽尽,被裴锦芸轻轻一挣,便顺势软倒在了地上。

裴锦芸哼了一声,斜睨她一眼,便冷笑着走了。

“夫人!”青螺赶忙上前将裴锦箬扶了起来,“方才,方才裴侧妃的意思是说,咱们哥儿还有王爷……是……是被人害死的不成?”

青螺亦是白了脸,却也比不过裴锦箬此时的脸色,她怔愣片刻,只觉气血翻腾,“不行,我得去找裴锦芸,让她把话给我说清楚……”谁知,一开口,便觉喉间一腥,一口隐忍多时的血,终究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夫人!”青螺吓得惊叫,眼里的泪,倏然便是狂飚而出,“你这是怎么了?”

比起青螺的大惊失色,裴锦箬的反应却是太过平淡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便是从袖口中抽出一张丝帕,将嘴角的血痕擦了,团了团,又塞回了袖中,一举一动,皆是透着难言的熟稔。

而后,便是理也未曾理青螺,推开她,便是踉踉跄跄朝着屋外跑去。

青螺连忙抹了把泪,追了上去。

裴锦箬却再顾不得其他,只想着,她得找到裴锦芸,她得问清楚,她方才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跨过门槛时,脚一软,人险些跌倒。

“小心!”斜刺里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堪堪将她扶稳。

裴锦箬却是一僵,如同被烫到一般,那人与她惊惶的目光对上时,倒也只是顿了顿,便是将手挪开了。

裴锦箬却是往旁一侧,与那人隔开了一步之遥。

青螺赶了上来,扶着裴锦箬轻轻屈膝,“见过穆王殿下,殿下万安。”

萧綦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目光深幽,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落在裴锦箬的面上,端详了片刻,“你怎的看上去这般憔悴?”

裴锦箬心弦一颤,若是换做几年前,只怕听着这一句关切,她也能生出即刻死了,也甘之如饴的心绪来,可这会儿,她却委实心灰意懒,再生不出半分旖旎来了,只觉得,麻木木的心,竟好似半分感觉也没有了,倒也是奇怪。

哑了嗓,裴锦箬低声道,“这里是内院,想必殿下是走错了路,回头让个小厮给您带路,妾身先失陪了。”

这恰恰是上房门口,要出去,便只有一条道,偏生,这萧綦便杵在正中,绕不开去。

好在,此时裴锦箬心乱如麻,却也是顾不得这些,抬步,便要越过他离开。

谁知,就在错身的刹那间,手臂一紧,他竟又故技重施,抬手,隔着衣袖,箍住了她的手臂。一双眼将她望着,带着些隐忍的意味,“如今,你可算心愿得偿了?”

开口,便是一句意味不明的问。

裴锦箬有惊有怕,更多的,还有疑,她本就不是那等心思深沉的,便自眼角眉梢处带了出来。

萧綦便不由笑了,“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想再见着他。与他同处一室,多一刻,都是煎熬,只是,你们名分在那儿,他若回来,你便总有对着他的时候,如今这样了,你倒是再不用对着他,你可高兴?”

裴锦箬眼中先是疑云重重,片刻后,好似想通了什么,疑云尽散,望着萧綦的目光,却已近惊骇,还有些不敢置信。

下一刻,她便是蓦然挥开了他箍住她的手,朝着廊下奔去。

“夫人……姑娘!”连带着青螺也被她撇开,急了,赶忙追了上去,就连从前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萧綦站在原处,扭头望着她的背影,踉跄的,慌乱的,像是一只被惊着的雀鸟,颤巍巍,惊悸不安……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从她的明霁堂到靖安侯府的府门,距离算不得近,一步步跑过去时,裴锦箬的脑袋半点儿没有放空。

这几年来,很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自脑海中闪过,好似拨云见雾一般,渐渐明晰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满心的灼痛,一颗心,便似被丢在了油锅之上煎烤……剧痛难当。

是这样吗?竟是这样吗?她竟是全然不知,自己蠢笨成了那般?

哀乐声,伴随着哭声,越来越近,转眼,她已经奔到了府门前。

今日,府门大开,处处,一片白幡飘零。

她冲出府门时,府门外,已聚了不少人,那哭声,甚至因她的突然出现,而顿了顿,复又再起,更是凄凄惨惨戚戚。

裴锦箬却已经听不到这些,她的目光,望着前方一辆特质的板车,四匹高头大马拉载,车上,一具金丝楠木棺椁,正被一队挂白的兵士护送着往府门而来,裴锦箬冲将出来时,恰恰就来到了府门口。

顷刻间,裴锦箬心中已转过万般思绪,待得那板车带着棺椁近在咫尺时,她已坚定了心神,她听着自己的嗓音,平静而坚决地吐出两个字来,“开棺!”

03 环伺

“开棺!”即便多么沉静,那嗓音也是紧绷的,这两个字,让场面一寂,人人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裴锦箬上前一步,眼睛紧盯着那具棺椁,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开棺!”

这回,没有人在疑心是听错了,却个个用异样的眼光将她瞄住。

那边本来正哭得忘我的妇人“嗷”得一声,扑了过来,扬手便是甩了裴锦箬一巴掌。

裴锦箬猝不及防,没能躲开,本就惨白的脸颊上,顷刻便是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你……你这个贼妇人!我燕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就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一个毁家灭族的恶妇?我家崇哥儿活着时,你不顺夫君,没让他有一日快活,如今……如今他没了……你还要,还要让他不得安生……你怎么就这么恶毒……”

妇人一身素缟,赤红着双眼瞪着裴锦箬,似是恨不得要食她的肉,啖她的血,骂着骂着,到了后面,竟是悲从中来,便是泣不成声了,抬了帕子,捂住嘴,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一双流着泪的眼,瞪着裴锦箬,无声的控诉。

居然气怒到连一贯的贤良慈和之态也再维持不住的模样,可见,她承受的丧子之痛,有多么重,对儿媳的愤怒容忍,又已是到了极限,这才在人前爆发了出来,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

人人望着裴锦箬的目光,都微乎其微地变了。

若是换了从前,裴锦箬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可是……轻瞄了一眼哭得浑身轻颤,悲难自抑的靖安侯太夫人林氏,裴锦箬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母亲!侯爷死了,我这个未亡人,想见他最后一眼,都不成吗?”

“你……用不着假惺惺,整个凤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与崇哥儿貌合神离,你只怕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又何必到如今,又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给谁看?”林氏颤巍巍地指着裴锦箬的鼻尖道。

裴锦箬缓缓站直身子,一身素缟,浑身娇弱,偏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双被泪水洗涤过后,更是显得清丽绝尘的双眼直视着林氏,提高了音量道,“母亲!你最是个贤良之人,竟口出诛心之言,可是想要我也随着侯爷一道去了干净么?再怎么说,侯爷也是我的夫君,天底下,有哪个为人妻子的,会盼着自己的夫君去死?我不过……是想再见侯爷一面罢了,母亲却百般阻挠,究竟存的什么心?”

林氏气得一噎,奇怪地瞄了裴锦箬一眼,这个裴氏,今日竟是吃错药了不成?若说她胡搅蛮缠是为了燕崇,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开棺?”裴锦箬扭头,对一旁靖安侯府的家丁们下令道。

“谁敢?”林氏却是沉声喝道。“谁敢扰了崇哥儿的清静,我绝不饶她!”

按理说,裴锦箬才是靖安侯夫人,可奈何……这些年,她在府中,实在是没有半分威信可言,更是没有亲信,本就无人听她,被林氏这么一喝,更是个个垂首,装作没有听见裴锦箬的吩咐。

裴锦箬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了过去,竟没有瞧见一个人动,心中,又悲又慌,陡然瞧见前方棺椁旁,立着一人,很是眼熟,便是扑了过去,喊道,“洛霖,你帮帮我,帮我开棺,让我看看侯爷……”

印象里,洛霖对她还算得尊敬,至少,这么多人里,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能帮她的人。

却没有想到,洛霖却是面无表情,冷冷道,“夫人想看什么?想看看侯爷是怎么死的吗?那便用不着看了,属下来告诉夫人如何?”

他盯着裴锦箬,双目赤红,咬着牙,藏也藏不住的愤恨,“已经是最后一仗了,何况,侯爷部署严谨,胜负抵定,只要打完,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可他……夫人不是想知道侯爷怎么死的吗?属下告诉你,万箭穿心……力竭而亡,夫人可满意了?”

裴锦箬一颤,终于是在洛霖的逼视下,败下阵来,一张面容,已是真正的惨白似雪。

原来……洛霖恨她啊……

一抹温润,被塞进了她手心,她一愕,往掌心中的物件儿望去,那是个玉佩,无论是底下结的络子,还是那玉佩,都有些眼熟,只是,那络子上,沾染了些血色。

裴锦箬越看越是心惊,心中蓦然一个激灵,惊得抬眼往洛霖看去,后者,却已别开头去,不再看她。

裴锦箬嘴角翕动,想问什么,未语,双眼,便已是模糊。

“裴夫人。”裴锦箬是有诰命在身的,能正儿八经地被人以娘家的姓,唤一声夫人,说到底,还是沾的如今棺椁中躺着的,靖安侯,哦!不!是靖安王燕崇的光。

裴锦箬抬眼望着唤着她夫人的人,是个文士模样的人,只看上去,却很是瘦弱,这个天气了,还穿着一身冬衣,外面还罩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脸色也算不上好,可一双眼,却平冷幽深,将人望着,便让人忍不住心里发凉。

可……裴锦箬皱了皱眉,她不认识此人。

“靖安王横遭此祸,夫人心中定是悲痛难言,可靖安王心存大义,国而后家,陛下和朝廷不会亏待燕家。死者为大,夫人,还是莫要横生波澜,才可令英魂安息,夫人既对靖安王存着夫妻情义,想必,也不会让亡者地下难安才是。”

“叶某奉陛下旨意,送靖安王回府,还望夫人,多卖一分薄面。”说着,已是轻轻一揖,可那面色,却带着两分倨傲。

裴锦箬却是蓦然神色一僵,叶……再看面前这人,她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正因为猜到了,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一些传言,她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

林氏却好似得到了靠山一般,忙道,“还愣着做什么?夫人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还不将夫人扶了下去?”

林氏眼中一抹厉色,裴锦箬不察时,便已被几个膀粗腰圆的婆子左右架住。

裴锦箬心头不由一冷,继而一横,厉喝一声,“放开我。”

那些婆子,却哪里肯听她的?架着她,就要往里走。

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怕是就再没有机会了。

眼角余光瞄见有个婆子手中,已是抖落开一张帕子,裴锦箬再顾不得其他,心一横道,“母亲,你不就是为了爵位么?一家子骨肉,何必如此……唔!”

防着了左边,没能防着右边,躲过了塞嘴的帕子,却没有躲过扎进腰间,淬了麻药的暗针。

林氏……还真是狠。

若离了这里,只怕,她再不会给自己机会开口。

04 殉情

腰间开始发麻,那麻,从那一点,很快蔓延开来。

她没有时间了。

裴锦箬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悲凉,还是解脱。

蓦地张嘴,咬上左边那个婆子的手掌,在她痛得嗷嗷叫时,又拼尽所有气力,往右边一撞。

那些婆子不防她这一招,被撞得一乱,松了对她的钳制。

“今日,我人微言轻,求告无门,左右也是一个死,我也不吝惜这条性命。”

青螺听到这一句,心里蓦然不安。

“可我今日死得冤,我家侯爷亦是,哪怕是死,也定化为厉鬼,让仇人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咬着牙说完这一句,裴锦箬蓦然趁着那个众人都被她话中狠意震慑的间隙,拔足奔了过去。

“砰!”一声响,裴锦箬没有停顿,义无反顾,头重重撞在了棺木上。

“啊!”人群中,有人惊呼了一声。

场面,登时一乱。

不是说,靖安侯夫妇不和,貌合神离吗?可方才,靖安侯夫人却居然在靖安侯棺木前,撞棺了,这是殉情?

裴锦箬却再也听不见别的了。

周遭的声音,在她耳中,像是蒙了一层布一般,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身子一倾,顺着棺椁,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血从破了的脑壳里涌了出来,流了她满脸……

手中紧握的那块玉佩,跌落在地上……她探手想要去抓,却好似,怎么也够不到……

倒是她的血,也浸染上了那玉佩上系着的那条络子,与之上,本就染着的,另一人的血,混在了一处……

在这里结束,也挺好……否则,她这般蠢,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嘴角弯起,想笑,视线里,好像隐约瞧见一个人的背影,一身甲胄,在刺眼的白光中,渐行渐远,她用力张嘴,想要喊他,却吐不出半点儿声音。

算了,她想,也不用喊了,反正,他不会回头,就如他出征那一日,一样……

那团刺目的白光,总算将那道背影尽数吞没了。

周围的光线一暗,恍惚间,有人好似走到了她身边,俯身,拾起了那块玉佩,恍惚间,天下起了雨,她眨了眨眼,啊!真是奇怪……怎的,像是血的颜色?

再恍惚……裴锦箬的意识渐渐从躯体里抽离……

若是还有来生,可千万,莫要蠢笨成这般了,好歹……好歹得聪明些吧……她想。

大梁永和二十五年仲春,靖安侯燕崇大败狄人于回炉关外,却不幸阵亡,为国捐躯。永和帝痛失英才,掩面而泣,破例封燕崇为王。

同年暮春,数千将士,自发戴白,扶灵而归。

凤京城中,靖安侯府前,靖安侯夫人裴氏撞棺而亡,永和帝感其贞烈,册封其为靖安王妃,夫妇二人,同归葬副陵。

这一年,凤京城的夏日格外的热些。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暑气还没有降下来,这天一亮,日头又是高悬。

午后,炽热的阳光下,一切都是蔫蔫儿的,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廊下,两个小丫头歪在廊柱上打盹儿,听得廊上脚步声响起时,这才一个激灵着醒过来,睁眼一瞧,便瞧见正走过来的人,吓得最后一丝困意都没有了,双双伏跪,值守时瞌睡,若是平日里温和些的绿枝姐姐撞见,那还好些,左不过是几句温言责备,偏偏是被脾气火爆的红藕姐姐撞见,待会儿还不被骂个一通?

两个小丫头想着,眼泪忍都忍不住。

却没有想到红藕今日似是有事,竟是半点儿没有注意到她们一般,匆匆掠过她们,脚跟一旋,便撩起帘子进了屋。

两个小丫头一愣,继而面面相觑了一眼,这才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

红藕进了屋,脚步不停,直直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姑娘。”

内室的窗户半敞,正对着一丛修竹,竹影掩映中,倒是比外边凉快了许多,红藕本来还满心的焦切好似也被这凉意幽幽浇灭了些,步子不由略略缓了下来。

窗户下的红木交椅上坐着一人,一只手,捏着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另外一只手,放在近旁的桌面上,轻轻压着一本书的书页,好似看得很是专注。

夏裳本就单薄,一抬手间,那衣袖便顺着滑开,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手臂,衬着手腕处,那一抹翠绿幽幽的翡翠玉镯,越发显得冰肌玉骨。

红藕便觉着如入了冰室一般沁凉,最后一丝浮动被尽数抽去,她缓步上前,轻轻屈膝福了福,这才道,“姑娘,方才,广白来报,老爷下晌便会回府了。”

窗边那人,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手,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只瓷碗,“药凉了,端去倒了吧!”

轻轻软软的语调,恍若春日初绽枝头的花瓣,红藕却半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便是上前将那瓷碗端了出去。

待得红藕走了,一直待在旁边的绿枝这才走上前道,“姑娘,这药不喝成吗?你到底是着了凉,莫要妨碍了身子才是。”

“喝了才是不成。”窗边的人儿总算回过头来,竹影斑驳在她脸上,一张小脸粉嫩小巧,不过巴掌大,五官亦是精致明丽,尤其一双眸子,最是出彩。那眸色很淡,犹如琉璃,噙着一丝雾般,让人一看,便觉酥醉,那样一双猫儿眼,如今尚未完全长开,便已是如此,日后待得长成,还不知是怎样的殊色难言。

这张脸,这双眸,即便绿枝已经看了无数回,可每看一回,却还是忍不住惊艳,也不知道日后,哪家的公子能有福气能摘了她家姑娘这朵娇花。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便无需多言了。”窗边的人儿,轻轻一撩眼皮,却有一种难言的威严迫面而来,正有些心神恍惚的绿枝闻言一凛,忙低头应道,“是。”果真不敢再多说半字。

可心里,却有些纳闷儿。

姑娘好像变了,但究竟是如何变的,又是何时变的,她这个贴身伺候的,却是说不上来。

总归,就是这几日,姑娘明明也没有提高音量,或是改变说话的语气,可只是这样与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话语,却让她,还有其他几个屋里伺候的丫头,都不得不警醒了精神。一丝不苟地应下,还得一丝不苟地照办,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05 料定

绿枝当然不会想到,她觉得种种奇怪的因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姑娘,却也不是她的姑娘了。

其实,就是裴锦箬自己,亦是到了前两日,才从如同梦境中的恍惚里醒过神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十天前,她在博文馆中,被人捉弄,淋了个浇透,又气又惊,受了风寒,发起热来,烧得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内里的灵魂,却已悄然转变了。

裴锦箬不知道是何处出了差错,她前一刻,还感觉到脑门撞在棺木之上,碎裂的疼痛,血涌出来,糊了满脸,意识模糊,那样的情况下,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死不了。

谁知道,就好似睡了一觉。

醒过来时,天地翻覆,她竟回到了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她花了几日的工夫,才确信这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的。

反倒是之前经历的那一生,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又能真正分得清,何为真,何为梦?

不管如何,这终归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呼唤,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她只当那之前,都已是前生。她无论如何,也得聪明一些,不要再如前生一般,蠢笨不自知,害人害己。

既然让她回到这个时候,必然是有其深意,她便该从现在开始才是。

她记得,这一场病,让她病得好厉害,如今想来,委实不该,小小的风寒而已,她的身子,又自来康健,联想到之后发生的事,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将那药停了,没有想到,身子,居然便一日比一日爽利了起来,她更加确信,她的猜想没有错。

毕竟,她不是真正不谙世事,养在深闺的无知少女,她刚以生命为代价,见识了人心的恶毒,相比起那些,这个委实有些不够看了。

既是如此,便先从这里开始吧!

总不能再被人当成了提线木偶。

“绿枝,你找个机灵的丫头看着,父亲回府了,便来报与我知道。”

“奴婢这就去。”绿枝恭声应着,退了下去。

裴锦箬便又开始翻看起了她的书,万事不过心一般。

等到绿枝来报说,她父亲,裴家大老爷裴世钦已是回府了时,她还在看那本书,而且,极有耐心地将那一页看完之后,才轻轻合上了书册。

“老爷刚进府门,品秀阁的便是已经赶着往疏桐院送汤水去了。”略一沉吟,大抵是想起了姑娘对品秀阁的自来亲近得很,绿枝赶忙住了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咬了咬嘴唇,这才又道,“姑娘,咱们可要收拾收拾,也去疏桐院拜见?”

裴家,从前祖上,也曾出过太师,但那都是前朝的事儿了,后来,因着青黄不接,渐渐落寞了。

大梁开国以来,倒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占着京官的名头,只一直都未曾再出过二品以上的大员,一直不愠不火。但在文臣之中,却也还有些地位,毕竟是世代官宦,累世书香,也算得清流之家了。

到如今,裴家在朝为官者,倒也还有那么几个,当中,自然最为出挑的,便是裴锦箬的父亲,嫡支长房大老爷,裴世钦了。

他早前已经官拜通政使司副使,虽然,只是个四品,在遍地皇亲勋贵的凤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一抓一大把。可怎么也算得天子近臣,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谁料得,他却是流年不利。

正在官运亨通的时候,却丁忧了。

裴锦箬的祖父,在两年多前病逝了,裴世钦按例守制,通政使司副使的官职自然是被人顶替了,这眼看着再几个月,裴世钦的孝期就要满了,能不能顺利起复,又能谋得个什么样的官职,现在还不好说。

是以,这些时日,裴世钦都常借故到京郊的出云观去坐禅。

从前,裴锦箬不懂,如今,却是门清儿。父亲……这是急了。

前世,也不知是走通了哪里的路子,父亲倒也是顺利起复了的,只是,这职位,却委实算不得好。

今生……今生且先看着吧!外边儿的事,她也未必就能帮得上,还是先将她自个儿的事儿料理清楚了再说。

听到了绿枝的询问,裴锦箬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父亲应该一会儿便来‘竹露居’了。”

绿枝望着裴锦箬,欲言又止。

裴锦箬是裴世钦唯一的嫡女,他自然是重视。可是,终究姑娘的生母已是不在了,少了枕边吹风的人,裴世钦又是男人,内宅之事,他能顾及到多少?

品秀阁那对母女,平日里,对着姑娘,会做戏得很,千好万好,将姑娘捧得高高的,可那用心,也只有姑娘才看不清,当她们是好人呢。

平日里也就罢了,听说姑娘病了,老爷无论如何也会来看的。可,今回,老爷出门了好些日子,今日才回来,那母女二人还不使了浑身解数去讨好?只怕,姑娘病了的事儿是暂且不会透到老爷耳朵里了。

类似的话,绿枝早前也不是没有说过,可裴锦箬从来没有听进去过一回,反倒觉得她是包藏祸心,有意离间她和孟姨娘、四姑娘,反而斥责了她一通。

如是几回,绿枝便也再不提了,左右,在姑娘这儿,孟姨娘和四姑娘都是好的,容不得人说半句不是,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儿呢。

是以,话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又被绿枝吞了回去。要等老爷来“竹露居”,姑娘只怕还有得等了。

谁知,这一回,绿枝却是料错了。

她这边才想罢,那边,便有腿脚快的小丫头飞奔了来报说,“老爷来了。”

绿枝一愣,老爷这就来了?

心头蓦然一阵惊颤,她扭头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没有半分异样,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已是理了理衣襟和鬓发,缓缓站起身来,轻抬手道,“走吧!我们到门口,迎迎父亲。”

绿枝心中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一切都尽在姑娘掌握之中一般,但是……又怎么可能呢?

绿枝一哂,却不敢耽搁,上前扶了裴锦箬抬起的那只手,主仆二人缓缓走向房门。

绿枝见姑娘腰肢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收着,双眼平视,走路的姿势,与平日里,好似很有些不同,竟好似那些身处高位的公侯贵夫人一般,行止间,透出一股难言的贵气。

06 父亲

裴世钦尚未到不惑之年,又保养得好,看上去,也不过而立。

因着尚在孝期,只是穿了一身素布道袍,发上簪了木簪,可衬着他一张俊雅的面容,即便蓄了胡须,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

裴锦箬望着,便不由润湿了眼眶。

前生,父亲仕途不顺,后来,又因着种种事端,寒了心肠,永和二十年的时候,便提早致仕归了乡,到她死时,亦是再未曾见过。

那时,她做过不少蠢事,害得父亲失望,他们父女只差没有断绝关系了,却也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

裴锦箬曾以为是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如今,回过头去看,才知道,父亲对她,不是不爱,或许,正是因着有爱,才会爱之深,责之切。

如今,从头来过,她必然,不会再做那让父亲伤心失望的不孝女,更不会连累父亲的仕途,家族的荣声。

想到这儿,她轻轻屈膝,喊了一声,“父亲。”

裴世钦却是微微一顿,他本是男子,对内宅之事,顾及不了太多,对这个自幼失怙的女儿,他也不是不关心,只却不知道该如何关爱。

而裴锦箬对他,也自来不亲近。

可方才,他进得院门,便瞧见裴锦箬候在房门口,抬眼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琉璃猫儿眼里泛着隐隐的泪花,满是孺慕之情。

裴世钦的心,便不由得一软,想着,这孩子从来不曾这样,可是当真委屈得厉害了?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凝目望着她红湿的眼眶,柔和了语调道,“这是怎么了?听琼娘说,你病了,可是难受得厉害?”

一边问着,一边已是将裴锦箬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

裴锦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女儿无碍,女儿只是觉得好似许久未曾见过父亲了一般,一见着,便失态了,父亲莫要笑话我。”

这话里,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爱娇,让裴世钦欢喜得不行,哈哈笑了一声,便携了她,转身走进了屋内。

一行人鱼贯进了屋,裴世钦坐到了上座,这才问起了裴锦箬的病情,“听说,你病得厉害……”这话里,带着两分迟疑,毕竟,裴锦箬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病得厉害的模样,不是说……病得起不了身了吗?

“父亲这是听谁说的?女儿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哪里就病得厉害了?这般禀了父亲,没得让父亲担心。”裴锦箬一边笑盈盈回说,一边亲自给裴世钦斟了一杯茶。

裴世钦便是皱了皱眉,不由得便是扭头,望了身边的人一眼。

顺着他的目光,裴锦箬也望了望他边上的人,便是笑着道,“哦,原来是……若是姨娘说的,那自然又是另当别论了。想来,姨娘定是心疼我,想着让父亲早些来看我,这才将我的病往大处了说。如此,我这么快见着父亲,还要谢过姨娘了。”

裴锦箬笑吟吟道。

与裴世钦一道来的,还有一对母女,正是品秀阁的那两位。

裴锦箬的生身母亲,也是裴世钦的正室原配袁氏,是在裴锦箬九岁那年没了的,裴世钦未及服完齐衰,裴老太爷又去了,裴世钦便又服起了斩衰重孝,自然是一直未能续弦。

而二房、三房都是庶房,早已分了家。无论如何,是管不到大房的内院来。

事急从权,这管家中馈便暂且交到了这位孟姨娘手中。

裴世钦除却袁氏这个正室夫人,尚且还有三个姨娘。其中两个,是原先便在他身边伺候的,后来,因着孕育子嗣有功,才被抬了姨娘。

而这孟姨娘却是清白人户出身,是当年裴世钦还在翰林院供职时,一位同僚的庶妹,也算得正正经经抬进门的,因而,是门贵妾。

比另外两位姨娘,自是要尊贵许多。如今,又掌着府中中馈,除了一个名分,还真是与正室没什么差别了。

孟姨娘穿一身妃色的茧绸长身衫,是个容貌娇美,身段窈窕,看上去,还如个少女一般纤细的妇人。

见得这父女二人都望到了她面上,孟姨娘敛下眸子,笑答道,“是妾身关心则乱了。一想着前两日,三姑娘烧得烫手的模样,这便心疼了,没想到,三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竟是无碍了,这么一来,老爷和妾身自然就都能放心了。”

说着,抬起眼来,望着裴锦箬,当真笑得一脸真切,连带着眼神,都柔和得不行。

实则,孟姨娘方才瞧见裴锦箬好端端站在门口候着时,心里,便已是泛起了嘀咕,只是,面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显出来的。

“是啊!姨娘对我,自来关心,就是四妹妹怕也要吃醋了呢。”裴锦箬明眸一睐,望向站在孟姨娘身边的裴锦芸,嘴角笑着,眼中却是沉冷一片。

前世种种,她心中虽还存着不少疑团,可只要思及那日裴锦芸对她说的话,她便料定,只怕是裴锦芸也笃定了她再活不了,不怕她翻了身,这才敢将那些话说出。不过,也多亏裴锦芸用一记重锤敲醒了她,才能让她时时警醒着自己,莫要再如从前那般蠢笨。

那些事,裴锦芸脱不了干系,既是仇人,那便有仇报仇。

如今的裴锦芸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就算再怎么心机深沉,却也没能做到毫无痕迹,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发僵,连带着语调也有那么两分牵强,“三姐姐说什么呢,三姐姐与我好得普通双生姐妹,姨娘待你好,与待我好,有什么区别?我哪里会吃醋了?三姐姐可莫要在父亲面前编排我,让父亲以为,我是个小气的呢。”说着,微微撅了噘嘴,倒是个小儿女气的模样。

裴世钦便笑了,“你这孩子,你三姐姐与你顽笑呢,你还当真了?你呀!也渐渐大了,还是得与你三姐姐多学学,女大十八变,咱们家箬姐儿是越来越懂事了。既是姐姐,往后,可也多要教导妹妹们。”

印象里,父亲可从未夸过她懂事之言。她如今面上是十三岁,可内里却已经二十好几了,如今才得了父亲一句“懂事”的夸,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因着裴世钦夸了她,裴锦芸面上的笑,有些绷不住了。趁着没有人注意,甚至狠狠剜了裴锦箬一眼。

07 表志

偏偏,裴锦箬本就用眼角余光瞄着她呢,看个正着。

不由叹了一声,这般拙劣的演技,从前,怎么就被骗了,还深信不疑呢?

裴锦箬冷眼看着,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面上却是端着笑,“父亲说的是,我记着了,回头,定会好好教导四妹妹的。”

说着,还特意看了裴锦芸一眼。

那一眼,让裴锦芸一凛,总觉得好似含着些别样的意味一般,只是,再看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了。

末了,她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今日,裴锦箬不过是聪明了些,怎的,竟也知道讨好父亲了?

不过,她那蠢笨的性子,哪里是能轻易改得的?

“听说……那日在博文馆,你很是受了些委屈?”说了一阵儿闲话,裴世钦总算是说起了正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瞄着裴锦箬的神色。

裴锦箬笑道,“父亲多虑了,能有什么委屈?不过就是同窗之间的打闹罢了,无伤大雅,虽然因此受了些风寒,却也是贪玩之故……女儿记着教训便是,倒是谈不上什么委屈。”

裴锦箬这番话,让孟姨娘和裴锦芸都忍不住心中惊骇,这……这可绝不像是裴锦箬说的话啊!

裴锦箬自来是蠢笨的,性子又被孟姨娘特意纵着,很是任性,从受不得一点点委屈。

那一日,在博文馆中,她被几个纨绔子弟捉弄,当众丢了脸,是哭着回来的,当时,嘴里便是嚷嚷着再不去博文馆了。

这事,原也不是孟姨娘算计来的,还就是见着裴锦箬哭得惨兮兮,嘴里又嚷着那样一句话,这才活动开了心思。

本想着,让她多病上两日,今日见着了老爷,必然会咬死了前言,以她的心性,必然是再不会去那博文馆了。

而老爷见她病得厉害,只怕也会心软,应下此事,那么……此事便也算成了。

若是能因此让老爷对她这个嫡女更失望,那自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孟姨娘处处算得周全,却没有想到,今日,从踏进这竹露居开始,所有的事情,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裴锦箬非但没有病得深沉,反倒对博文馆之事轻描淡写,听那话风,什么再不去博文馆的话,便也是再不会说了的……孟姨娘一时面上笑着,手里的帕子却早已被抓得皱成了一团。

裴锦箬的反应也在裴世钦的意外之中,看她片刻,这才道,“为父知道,那些个纨绔子弟,必然都是家中有所倚仗的,咱们家未必开罪得起,但为父却也没有因此让你忍气吞声的道理。若是你果真委屈,那往后……这个博文馆,不去也罢。”

孟姨娘心房砰砰急跳,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裴世钦亲口提及了此事。她满怀期待地望向裴锦箬,老爷都将话说到此处了,往日里,一提起去博文馆就苦着一张脸,说过无数次不去,如今,又觉得丢脸丢大发了的裴锦箬,听见老爷这么说了,这回,便该忙不迭应下了吧?

谁知,这一回,裴锦箬却又出乎了她们意料之外。

“父亲,女儿是真没有觉得委屈。博文馆多少人想进也进不了,女儿若是不懂得珍惜,因为一点儿小事,说不念就不念了,岂不是让旁人笑话,说女儿是个没有定性的?”裴锦箬笑微微道,一番话,说得裴世钦点头微笑,孟姨娘却是满心惊悸。

怎么总觉得裴锦箬的话是意有所指呢?

可是……怎么可能?那个蠢钝如猪的裴锦箬?

“而且,这些时日,女儿生了一场病,倒是想通了许多事。女儿如今也是大了,不该让父亲再多多操心。读书是好,明道理,辨是非,女儿自该珍惜才是,反倒是从前,太过辜误了。往后,定然时刻警醒自身,再不闹出今日这样的事端,父亲尽管放心。”

一番话,说得裴世钦惊喜连连,“好好好!箬姐儿真是懂事了,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自是最好,往后,在博文馆能多多用心,为父自然就欣慰了。”

“女儿也没有什么大碍了,正好禀过了父亲,明日,便要回博文馆上课了,以免耽搁更多。”裴锦箬道。

裴世钦自然欢喜,“这倒是,你早前功课本就不好,如今既然下定了决心,便该迎头赶上才是,早日进学,也是好的。”

这便是说,裴锦箬还是得继续念博文馆了?

裴锦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总觉得心口堵得慌,下意识便是道,“父亲!三姐姐她……”声音很是尖利,引得裴世钦和裴锦箬双双回头望向她。

孟姨娘轻掐了一下裴锦芸的手背,那疼,让她生生将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裴世钦和裴锦箬回头瞧见的,便是裴锦芸有些僵硬的面皮,还有嘴角扯出,有些牵强的笑,“女儿是说,三姐姐……不是还病着了么?明日便进博文馆,会不会太勉强了些?不管怎么说,还是身子为重啊!”

起初,还有些僵硬,越说,这话,却越是顺溜。

好像,她当真就是那个一心为姐姐着想,善解人意的妹妹一般。

裴锦箬一脸的感动,“还是四妹妹待我好,只是,姐姐心领的。都说寒窗十载,我虽用不着如同大哥和弟弟他们苦读科举,可既是读书,也不好太过娇气的。左右我风寒已是好得差不多了,再待在家里,难免就有躲懒之嫌了。”

裴锦芸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裴世钦却已经笑道,“箬姐儿说得对,这读书,最顶顶重要的,便是一个‘勤’字,箬姐儿有此觉悟,那是真正懂事了。明日就去博文馆也好,至于早前那桩事……”

“父亲放心,都说了只是一场误会,女儿自会妥善处置的。”

若是换了之前,裴世钦还真是不放心,这个女儿说到底,生母过世得早,教养方面,总是要差了许多,她去处置,不将事情弄得越发糟糕那就奇怪了。

不过……今日,倒好像是一下子懂事了一般,观她今日表现,或许……他还真可以信她一回。

“如此,你便先处置吧!若有什么拿不定的,要琼娘帮着你出出主意。”

“是。”裴锦箬眼也不眨地应下,至于找孟姨娘出主意的事儿,那是永不可能了。

直到送走了裴世钦几人,裴锦箬面上甜美的笑容缓缓平淡下来,头也不回对绿枝吩咐道,“去将东西收拾好,明日上博文馆。”

08 嫡庶

绿枝欢欢喜喜应了,从那一日,姑娘从博文馆一身狼狈地哭着回来,嚷着再也不去博文馆了时就一直悬吊吊的心,总算是安了下来。

绿枝走了,裴锦箬面上才显出两丝笑来,这一回,她可不会再任由着孟姨娘将自己当成傻子耍,平白丢了在博文馆念书的机会。

“姑娘。”红藕回来了,脸色有些讳莫如深,走到裴锦箬身边,这才低声道,“那只猫还是老样子。”

裴锦箬面色如常,“我已是大好,厨房也该断药了。就不用喂它了,可怜见儿的。”

“是。”红藕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这几日的汤药,裴锦箬一口没吃,都是悄悄进了一只猫咪的肚子,然后,那只猫,便如她前世此时一般,昏昏沉沉了数日。

绿枝正在收拾东西时,裴世钦身边的小厮广白却来了,还带了一套上品的笔墨纸砚,说是老爷赏给三姑娘的,让三姑娘用着好生念书。

裴锦箬好生谢过了,又给广白封了两粒银锞子。

将人送走,裴锦箬扭头看着那套显见才从裴世钦私库里翻出来的笔墨纸砚,便不由笑了,她家这位父亲,原来也是个这般好讨好的呀。

他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便最是喜欢务实向学的孩子,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用科举入仕,但是能够这般懂事好学,他也是高兴得很的。

裴世钦特意遣人送了东西给裴锦箬的消息,很快便也进了品秀阁。

“哐啷”一声,裴锦芸气得扫落了一桌的杯盏。

孟姨娘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也这么大了,怎的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一不合意就砸东西?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动静大了,闹到你父亲耳朵里,你想挨罚,是不是?”

“娘让我怎么沉得住气?是娘你说的,既然裴锦箬那个蠢货自己不想念博文馆了,那我们就成全她好了,我念不成博文馆,她也别想念!可是现在……现在……哇!”裴锦芸说着,便越觉得委屈,张口便是大声哭了起来。

孟姨娘倒是真不怕这动静会传到品秀阁外边儿去,她掌这几年的家,也不是白掌的。方才见势头不对时,她身边的秋雁就已经出去看着了,品秀阁的事儿,这阖府上下,还没有人敢胡乱嚼舌根子。

孟姨娘方才只是特意说来吓唬裴锦芸的,只是,如今见她哭成这样,孟姨娘又心疼了,终是缓下了语气,“别哭了。都说了,是她自个儿不念了,咱们加一把火,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可如今,是她自个儿还要念,我又有什么法子?而且,你父亲的态度,你也瞧见了,咱们再多做些什么,说不准还要适得其反,倒不如就此偃旗息鼓,留待日后。”

“可是……可是娘啊,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裴锦箬那么个蠢钝的,却能入博文馆念书?我却不行?难道……留只因为她是嫡出,我是庶出吗?”

裴锦芸哭得伤心不已,孟姨娘亦是看得心揪。

嫡庶二字,是她们母女二人心中共同的刺。

孟姨娘上前一步,将裴锦芸揽进怀里,微红着双眼,却是一脸坚决地道,“芸儿,再忍耐忍耐!娘定会为你,还有你哥哥,挣一个前程。往后……再不会有人用庶出二字来埋汰你们兄妹。”

裴锦芸此时才算得平静了下来,她娘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她说到,便一定能做到。

“只是……我得问问看,这裴锦箬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孟姨娘的双眼一片幽冷。

裴锦箬的竹露居自然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可是,在今日之前,她这里可一直没有听到半点儿关于裴锦箬病好了的消息,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姑娘,丹朱又悄悄往品秀阁去了。”青螺风风火火地从屋外而来。

她如今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本来只是个三等的,也不知如何得了姑娘的青眼,被委以了重任,青螺自认是重任。那就是让她看着夫人房里,另外一个叫作“丹朱”的二等丫鬟。

这已经是这几日来的第二次了,青螺瞧见丹朱偷偷摸摸往品秀阁而去。

青螺进屋时,裴锦箬正让人拿了个棋盘来,自己在上面摆弄呢,听到这话,便不由笑了,“你倒是个能耐的,居然还真将她看得这般紧。”

听姑娘这么一夸,青螺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微红着脸道,“姑娘交代给奴婢的,奴婢定然将她看得死死的。”说着,还握了握拳头,怎么看那模样,都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副小模样,惹得裴锦箬笑了一通,她倒是不知,青螺从前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不过,她倒是知道青螺是个喜欢吃的,笑着让绿枝端了个攒盒来。

绿枝倒也挺喜欢青螺,将攒盒端了来,抓了一把松子糖给她,又给她包了好几个窝丝糖和绿豆糕,青螺欢喜得不行,吃着糖,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青螺一走,绿枝便望着裴锦箬几度欲言又止。

裴锦箬当作没有瞧见,兀自研究着桌上的棋局,很是认真的样子。

绿枝又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一咬牙道,“姑娘,丹朱这样偷偷摸摸往品秀阁去,别的不说,总有背主之嫌,不得不防啊!”

说要完这句,绿枝心口急跳,姑娘自来不喜欢她们说品秀阁的坏话,何况,那丹朱又是姑娘乳娘陈嬷嬷的女儿,与姑娘自来亲近,只怕,姑娘会以为她是嫉妒丹朱,是以,这才出言中伤。

可是……

绿枝咬了咬牙,总得赌上一赌的,姑娘这两日的行事,包括今日在老爷和孟姨娘跟前的应对,甚至是姑娘派了青螺去盯着丹朱之事,都不得不让绿枝兴起一丝希望来……

或许……姑娘真的能明辨是非了呢?

绿枝说这话时,是先“噗通”一声跪了地的,说完,便是以额抵地,等待着裴锦箬的反应,也不知是柳暗花明,还是灭顶之灾。

可谁知,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半点儿动静。

绿枝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上首,却见裴锦箬望着她,嘴角微微笑着,一双琉璃猫儿眼里竟是泛着欣悦满意的笑……

绿枝一怔,虽然有些奇怪,可心,却悄悄安定了下来,“姑娘……”

09 坦言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再与我说真话了。”裴锦箬的语气中,不无感慨。

反倒是让绿枝有些无所适从。

“我知道,早前,我做了许多让你寒心之事,不过,我如今也算是清醒过来了,知道谁人是真心待我好。绿枝,你只需记着,往后,我会提防着品秀阁,而你,若有什么话,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只管与我直说便是。”

绿枝是裴锦箬的生母袁氏留给她的人,自来是个忠心的,前世,也是常常提醒她,让她小心品秀阁那对母女,可前生的她,却是鬼迷心窍,非但不相信她,反倒是对她日渐疏远。

前生这会儿,她因着在博文馆中被人捉弄,觉得丢了脸,又自来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回府之后,便嚷嚷着,不想再去博文馆。

后来,便是受了风寒,孟姨娘借机在她的汤药中做了手脚,让她就如之前的那只猫一般,终日只是昏昏欲睡,还当真是病得深沉的样子。

后来,怕也是孟姨娘算准了的,裴世钦见她病成这样,也是心疼。

她的“病”稍好些后,哭着她不上博文馆了,裴世钦便也就允了。她吵闹期间,绿枝曾几次劝说,后来,她便恼了,将绿枝责骂了一顿,之后,再不让她近身伺候。

孟姨娘后来寻了个机会,便将绿枝远远嫁到了庄子上,以她一个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却是被配了一个庄户上丧妻的鳏夫……彼时,裴锦箬也还是有些内疚的,却被孟姨娘的话所蒙骗。

想着绿枝早前几番顶撞主子,若是她不能对绿枝借以惩戒一番,只怕身边的人往后都要有样学样,个个学得胆大妄为,目中无人。

是以,她才没有吭声,由着绿枝嫁了,只悄悄补贴了绿枝的嫁妆,只之后,却再没有听到过绿枝的消息。

也不知,她究竟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后来,她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一团乱,之后,便再没有想起过绿枝了。

这回醒来时,头一眼瞧见的,便是守在身边的绿枝,熬得眼睛都红了,一见她清醒,眼中的惊喜藏也藏不住。

裴锦箬便越发体悟到自己从前是有多么的蠢。

竟是轻易便中了孟姨娘的一石二鸟之计,亲自将身边忠诚于自己的丫头卖了不说,还断送了自己本大好的前程。

博文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自己怎么能说不念,就不念了呢?彼时,孟姨娘阴谋得逞,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大梁建国这才第二代,如今在位的永和帝又是个再开明不过的,比起前朝,大梁对女子的礼法约束要宽松了许多。

不只是不再将女子拘于内宅,若有条件的,也可读书、习武,朝中,甚至也有女官、女将,虽然都没有担当要职,但于这天下女子而言,已算是再好不过的世道。

如裴家这样的书香之家,女儿们自然都要读书识礼的。与凤京城大多数官宦人家一般,裴家也设有私塾,请了先生在家授课。

可裴锦箬,与她双胞胎的弟弟裴锦枫却是裴家的例外。

他们二人居然得以入博文馆进学。

博文馆是朝廷设的官学,却与太学不同,这里是专为培养官家子弟的地方。

博文馆中,文武皆习,男女皆可入学,所有的先生都是有识之士,各行高手,环境更是一等一的好,谁家的子弟,若是能入得博文馆习学,说出去,都是要高人一等的。

只是,能真正入得博文馆习学的,却也是少之又少。

大多都是皇亲勋贵,或是簪缨世家的子弟,如同裴家这样的,按理,是没有资格进博文馆的,却不知裴世钦是走了谁的路子,将一双儿女塞进了博文馆中。

要知道,进了博文馆,别的且不说,就是常常与这些京城里,最为显赫的贵介子弟们在一处,混个同窗之谊,往后,也是好处多多啊!

可以想见,裴锦箬姐弟二人的好运道,多么让人眼红了。

那些眼红的人当中,孟姨娘和裴锦芸母女二人为最。

孟姨娘听到消息时,便是到裴世钦跟前哭闹了一场,说是裴世钦偏心,怎的有这样的机会,却只让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去了,却漏了裴锦芸?

非闹着让裴世钦将裴锦芸也一并送进博文馆去。

也不知裴世钦是如何推脱的,反正,最后,裴锦芸自然是没能进得博文馆,孟姨娘之后也再没有提过这一茬,好似当真过去了一般。

但自然不是真的过去了,否则,也就不会有之前那些种种了。

若非,如今的裴锦箬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蠢笨的对她们母女二人深信不疑,被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裴锦箬,只怕,如今,孟姨娘已是得逞了。

既然裴锦芸没法入得博文馆,那么索性,让裴锦箬也别去了。这样,她们心里大抵要舒服些。

却没有想到,裴锦箬会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居然没有吵闹着不去博文馆,反倒还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在裴世钦那儿落了个好,觉得她懂事了,还特意赏赐了她一套笔墨纸砚。

可以想见,孟姨娘和裴锦芸两人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往后,她与孟姨娘母女二人交锋的时候还多着呢,她虽不惧孤军奋战,但至少,她这竹露居不能是个筛子,该整治的,还得整治。

第一步,她身边得有人,能信任,并且能得用、托付之人。

她身边这几个丫鬟,丹朱也就罢了,红藕胆子大,却脾气火爆,二等的玉笺和雪盏,裴锦箬前生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是忠是奸,还得好生看看,青螺年纪还小,算来算去,也只有绿枝可堪大用。

偏偏,她之前的行事却是让绿枝诸多顾虑,而今,只能先打消了她的这些顾虑。

只是,绿枝听了她的话之后,却好似不敢置信一般,有些发蒙。

裴锦箬笑着起身,伸手将她扶起,“绿枝,我是说真的。你可知道,这几日的汤药,我都让红藕喂给了猫吃,那只猫一直都是昏睡着,我如今,是不得不相信你从前对我说的话,品秀阁那对母女,果真是包藏祸心。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再信她们,而不信你呢?”

“我在这家里的处境只怕是艰难,你可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尽心辅佐我,我们一道在这荆棘丛中踏出一条锦绣路来?”

10 穿戴

“姑娘……”裴锦箬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绿枝心中如何能不动容?

一时间,却是激越难言。

裴锦箬却也不逼她,只是微微笑着。

绿枝性子是稳得住的,片刻后,便也定了下来,略一沉吟后,再度开了口,“丹朱……姑娘预备如何处置?”

裴锦箬听得这一句,不由满意地笑了,知道这是绿枝心中的顾虑已是打破了,从今往后,她们当真可以携手而进了。

绿枝这般坦诚,裴锦箬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丹朱暂且不能动。一则,还不到时候,二则,陈嬷嬷也该回来了吧?”

一个月前,陈嬷嬷家中新添了小孙子,她告假回了家去照看儿媳妇月子,走之前,却将女儿丹朱留了下来。

彼时,裴锦箬心中还很是感动,想着她这乳娘待自己是真真好,家里分明有事,却还是将她摆在最前,自己不得不离开,却放不下她,还特意将女儿留了下来。

如今想来……真真好笑。

绿枝一愣,继而不得不承认姑娘的顾虑对,丹朱暂且还动不得。心中不由得生出两分佩服,“姑娘说得是,往后,姑娘说什么,奴婢便做什么,没有二话。”

“那也不成,我若是说得对,你自然照做,可若说得不对,你可得给我指出来,总不能让我错下去。”裴锦箬忙道,她虽然是重活了一世,但不过是占着“先知”这么一个长处,可她自认便不是十分聪明的人,还真有些心中没底,若能得绿枝这么一面“镜子”,时时警醒,倒也不错。

绿枝眨了眨眼,“姑娘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那奴婢可就说实话了。”绿枝清了清喉咙,眼中似有些促狭,“姑娘自来便对琴棋书画皆无兴趣,尤其是这下棋,在博文馆上棋艺课时,总是泛瞌睡,今日,却摆弄这棋局摆弄了半晌,姑娘就算是要做戏,可也别太为难自己了不是?”

裴锦箬一愕,扭头看着桌上棋盘,面色几变,“我突然对下棋又感兴趣了还不行吗?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摆饭了。”

除却有家宴的日子,平日里,裴家一日三餐都是大厨房做好,各房派人去端了回各自院子吃的。

都有定例,这确实也快到放饭的时辰了,可却用不着绿枝一个大丫头亲自去看,不过……绿枝想着她家姑娘怕是被她方才那句话伤了面子,有些后悔,也不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是去了。

她走了,裴锦箬这才扭头看着桌子上的棋盘,她现下这个时候,自然是对下棋不感兴趣的,只后来……却已成了她的习惯。

从前,有人对她说过,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谋算人心,都与这方寸之间,黑白之道很是相似,纵横捭阖之间,尽显神通。

她当年存着一口气,没有少在弈棋之道上下功夫,却也到底没将这棋局,与现实联系到一处,这才没有察觉自己早已成了棋子,被人布在局中,直到一败涂地。

裴锦箬的呼吸蓦然有些紧促,她握了两下拳头,这才沉静下来,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放进棋盒之中,这过程中,她的心绪,总算是平稳下来。

看来……往后还得小心些,这些要日后才能得来的“兴趣爱好”,还得循序渐进的来,否则,总会引人侧目,今日是绿枝,明日,便能是其他人。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天才蒙蒙亮,竹露居内却已经忙活了开来。

因着今日,裴锦箬要往博文馆去进学。

“姑娘,你这一身是不是太清淡了些?”丹朱本是裴锦箬身边最得看重的丫头,素日里,在竹露居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因而,她旁的事是不做的,但贴身伺候裴锦箬的事儿,却也没人敢跟她抢。

往日里,裴锦箬也最是信重她,搭配的衣裳首饰都要让她挑选。

谁知,她今日进了内室,却见裴锦箬居然已经穿戴好了。

因着天热,裴锦箬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银条纱小衫,下身系了一条素白挑线裙子,只腰间束了一条鹅黄色的丝带,突出那纤纤一握的腰肢。

裴锦箬本就生得好看,即便是这么简单的装扮,亦是清丽可人,而且比之平日里的盛装,今日这简简单单的,反倒如同这盛夏之中的一缕清流,见之,便涤去心底几分因酷热而起的烦闷。

“哪里有什么不对?”裴锦箬低头看了一眼,“这天气热了,我觉着那些个红的紫的,看得人眼疼,就这一身顺眼。我挺喜欢的,用不着换了。”语调还是轻轻软软,带着笑,却不知为何,透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丹朱觉得有些头皮发紧,仔细去看时,却又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姑娘对着她,还是那副亲近爱笑的模样。

丹朱略略一顿,姑娘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不好再劝说她去换一身自己哄她说,她一穿上,那便艳光照人的衣裙去,扯开一抹笑,她道,“这天气热,姑娘穿简单些倒也不错。可是,这首饰却也太简单过头了,若是这般打扮,那博文馆中那些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只怕更要小看了姑娘去。奴婢瞧着,姑娘怎么也得再加上两支金钗才是。”

丹朱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来,自裴锦箬妆匣中挑了两支金灿灿,累丝镶红宝的金钗给插进了裴锦箬的发髻中,从镜中端详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这样一来,看她们谁还敢笑话姑娘你。”

裴锦箬嘴角冷冷一扯,这般拙劣的手段,自己从前,怎的便是看不破呢?

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成日里穿红着紫,头上的珠翠就跟不要钱似的,插了一支又一支,还多是那金灿灿的,也难怪博文馆中那些贵女暗地里笑话她暴发户的做派了。

就比如她今日这一身衣裙,清爽简单,倒正正符合她的身份和年龄,谁知,丹朱这么一给她插了两支金钗,便全毁了。

说起来,这丹朱也是个人才,毕竟,这样的“点睛之笔”也是了不得的啊!

裴锦箬心中所想,半点儿没有透出,扶着那金钗往镜子里端详了两眼,惊喜笑道,“不错,还是丹朱你有眼光,这两支金钗真是华贵精致,好看得很。”

11 姐弟

丹朱忍不住嘴角勾起了得意的笑。

望着欢天喜地望着镜子笑着的裴锦箬,丹朱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嘲讽。

孟姨娘真是多虑了,这三姑娘不还是从前的样子,哪里有何处不一样?

“丹朱果真有眼光,如此,今日这桩事要交代给你,我倒是放心了。”丹朱正在沉吟着,却是听得裴锦箬这般说了一句,不由愣怔地望向她。

裴锦箬回过头,拉住丹朱的手,目光殷切地望着她,“这不是过几日便是二哥哥的生辰了吗?我还没有为他选定生辰礼物呢,你是个有见识的,眼光也不错,我便想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这是银两,这是对牌,你今日便出府,去东西大街上的古玩铺子好生逛逛,务必要挑选一件好的。”

丹朱眼中掠过一道亮光,继而,却又犹豫起来,“姑娘交代奴婢的差事,奴婢自然该办好。只是,也不定非要今天吧?姑娘今日不是要上博文馆吗?奴婢不跟着,哪儿能放心?”最要紧的是,昨日孟姨娘还特意交代了她,让她定要将三姑娘看紧了,瞧着她可是有什么异常。

“那可不成,你不早些将东西买回来,我这心里是不安的,二哥哥过生辰,这可是咱们府里的大事。即便是看着孟姨娘和四妹妹的面子,我也得慎重着办。至于博文馆,都是熟门熟路的,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再说了,还有绿枝和红藕跟着呢。眼下最要紧,是一定要置办一件让二哥哥可心的礼物,这可是大事儿,交给旁人,我可不放心。丹朱,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丹朱心口砰砰急跳,一张脸不知为何发起烫来,犹豫着咬了下唇,片刻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轻轻一福身道,“奴婢定然不负姑娘所托,必定竭尽所能,为二爷挑选一件可心的生辰礼物。”

裴锦箬满意地笑了,亲手从妆匣里拿了张银票,递了过去,“这就是了,我这满屋子里,也就只有你能办成这桩事儿了。这是银票,你拿着,想必应是够了。”

丹朱悄悄瞄了一眼那银票上的数额,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登时烟消云散了去。

接过银票,与裴锦箬又表了两句决心,这便袖了银票和对牌转身往屋外去了。

眼见着丹朱扭着腰肢出了房门,裴锦箬一双琉璃猫儿眼却是一寸寸冷了下来,抬手,便是将方才丹朱插在她发上的那两支金钗拔了下来,顺手便往妆台上一丢,然后扶着绿枝的手站了起来,“再不走,该迟了。”

博文馆设在离宫城不远的泰安坊,是为了方便那些贵介子弟上下学,毕竟,能入博文馆的,大多数人的家离宫城都不会太远。

可裴家却不一样了。

裴家在城东的福安坊,离宫城就有些远了,离泰安坊自然也不近。

车马要行上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能到。

好在如今是盛夏时节,天亮得早,这会儿出门,天色已亮,倒也是刚刚好。

最难的还是冬日,那才是真正的起早贪黑,念个书,却也是不容易得很。

裴锦箬到得侧门外时,车马已是齐备。

有个身量瘦弱,比她略矮了半个头的小小少年拧着一双眉,就候在马车旁,不时往侧门内望来,瞧见裴锦箬主仆几个时,略略一顿,便是面无表情地又挪开了眼去。

裴锦箬心下却是一震,步子微微一顿。

那是她的同胞弟弟,裴锦枫。

她母亲袁氏只得他们这一双儿女,是双胞胎,她要早出生一刻钟,做了姐姐,而裴锦枫便是弟弟了。

从前,袁氏还在时,他们姐弟两个倒也是亲近的。只是,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便是生疏了。

毕竟,裴锦枫是男孩儿,七岁后,便搬到了外院,由裴世钦亲自教养,而裴锦箬却是女孩儿,自然是留在内院。袁氏在时,还常在晨昏定省时碰见,后来后来总之,他们如今,只怕也就是比陌生人好那么一些了吧?

不过……裴锦箬知道,锦枫是个好弟弟,哪怕他如今,少年老成得有些冷漠,但他心里却是有自己这个姐姐的,她比谁都清楚。

反倒是她这个姐姐,从前,有诸多地方,对他不住。

不过……没关系。

这不是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么?从前犯的错,她不会再犯。

那边,裴锦枫却是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有动静,不由扭过头来,皱眉瞪向她道,“你若是不想去,那便别去了,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要害我也迟到了,被先生罚,你就高兴了?”

开口,便没有好话,裴锦枫去年已是过了乡试,身上已是有秀才的功名了。十三岁的秀才,哪怕是在全大梁,那也是能排得上数的。

她是裴世钦,乃至裴家的骄傲。

在外,人家说起裴家的三郎,那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说他不只小小年纪就学问了得,待人接物更是有礼有节,温文尔雅,不愧是书香世家出身,自幼耳濡目染,端得是君子之风。

可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小秀才老爷,对着自己的胞姐,却是一开口就没有好话,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若是换了以往,裴锦箬必然是生气了,只怕就要骂回去,或是干脆扭头回去,不去博文馆了。

可今日,裴锦箬却只是静静笑望着裴锦枫,笑答了一句,“这就来了。姐姐耽搁了,三哥儿莫要生气,回头,姐姐给你赔罪。”

裴锦枫被她这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弄得愣怔,尤其是瞄见她虽笑着,可眼底却好似包着泪,闪烁着,他不由心口一堵,她今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究竟,裴锦箬已是被丫鬟们扶着上了马车。

身旁的小厮松风轻声催促了一声,裴锦枫只得将投注在马车上,满是狐疑的目光拉扯回来,转身上了马,一抖缰绳,驱马而行。

马车踢踢踏踏往前跑,从裴府到博文馆的路还长着,中途要经过不少街坊。

裴锦箬撩起车帘,望着车外市井百态,兴致勃勃。

前世,她自离开博文馆后,便与姐妹们一道在家中的私塾习学,直到及笄,便又忙着相看,和筹备婚事。等到嫁进靖安侯府后,却又陷入内宅之中,在大梁这样于女子而言,不错的世道之中,对这沿途所见,却都是陌生的。

12 纨绔

街上,已很是热闹。

沿途可见商铺林立,不少已是打开了门面,正做着迎客的准备。

最热闹的,却还要当属那些早点铺子,或是小摊。

到处人都不少。聚在一起,说笑用餐,哪怕是一碗汤面,几个粥饼,竟也好似美味佳肴一般,那脸上的笑容,不由让人神往。

在数年后,狄祸再起之前,整个大梁,都是这样的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事实上,就是战祸起,也不过是祸及了边关军民,凤京城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安定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锦箬目光微微一黯。

垂眼间,马车堪堪经过一个面摊子,她目光不经意瞥去。

那面摊的老板是个三十如许的男人,这会儿正在那案板前挥汗如雨地揉着面,边上一个妇人,拿了粗布巾,替他擦着汗。边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儿蹦蹦跳跳着,抬头与父母笑说着什么,一家子脸上,都是笑。

那个画面,不知为何,却是化为一道利箭,便是倏然刺中了裴锦箬心底最为柔软之处。

那双好看的琉璃猫儿眼,瞳孔便是骤然一缩。

那一家子,不过穿着粗布衣,经营着一个小小面摊,大概也只够糊口。而那孩子的年纪,本该上学堂了,却还在这里玩闹,想必是连上学也是不能的可是缘何,他们却能笑得这般开心?

这是她从未体悟过的,她的煜哥儿想起煜哥儿,裴锦箬的心切切实实地揪痛了一下,梦一般的前生,她的煜哥儿已是没有了,而今也永不会再有煜哥儿了吧?

裴锦箬眼里,便不由得有些润湿,好在,她自上车起,便一直安静地扭头望着车窗外,因而,绿枝和红藕也没有察觉她的异状。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行得好好的马车,却是骤然一停。

马车停下时,裴锦箬便已敏锐地醒过神来,不动声色抬起帕子印了印眼角。

正待让绿枝她们去瞧瞧,便已听得一把嗓音响起,音量不低,来者不善。

“这马车上是谁啊?难道,还是你家三姐姐不成?我说这裴三姑娘面皮儿也是够厚啊!那般丢脸了,居然在家里躲了几天,又出门来了?我看这架势,她难不成,还要往博文馆去?”

这声音……绿枝和红藕俱是变了脸色,皆是略带了两分惊惶地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是轻攒着眉,略有些疑惑。

这人是谁她是不知的,过往在博文馆念书的记忆毕竟已经太过久远,但想必应该跟前些时日在博文馆捉弄她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可是,是谁?

裴锦箬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是半晌未果。

“邵四,你做什么?”骤然听得一声责问,却是出自裴锦枫之口,而且,已是到了马车边上,就是一帘之隔。

邵四?裴锦箬总算想起来了,旬阳伯府邵家的老四邵谦。

凤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

居然是他?

说实在的,博文馆的事情,在她记忆当中早已模糊,她根本记不清那桩曾让她觉得丢脸羞愤得不得了的事情开端与因由究竟为何,就是那些捉弄她的人,又有哪些,也是半点儿不记得的。

可这邵谦,她自然认得,却是在以后的岁月中才熟知的。

想到此处,她神色微微一黯,却是知道,邵谦已是到了马车外,想必是想掀开帘子确认一下是不是她。

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虽大梁的规矩没有那么严苛,但加上方才他的那番说辞,裴锦箬无疑会再丢一次脸,只是,裴锦枫却将他拦了下来。

但是……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果真,下一刻便听得邵谦不耐烦的一声“起开”,隐约有推搡之声。

裴锦枫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孩子,哪里能是邵谦的对手?何况……裴锦枫自来比她懂事,知道他们姐弟在博文馆的处境,自来是对这些个纨绔子弟敬而远之的,只怕心有顾虑,不好动手,若是只能挨打,那还不打坏了?

心里一急,裴锦箬便也顾不得其他的了,“住手!”

“住手!”

裴锦箬的急喊与车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然后,车内,车外,皆是一寂。

裴锦箬的脸色,刹那间精彩万分。

有些发白,有些愣怔,还有满满的不敢置信。

方才那把嗓音,不比之前邵谦的,于她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

哪怕是比之记忆中,有些微的差别,可那音色,却已是揉进了记忆深处,成了生命中一道奇诡的底色,窜进耳中的同时,便伴随着阵阵心悸。

是他!她不会错认。

可是……怎么可能?前生的这个时候,他们可是未曾有过半分的交集。

她想过,或许还会再遇见,却不该是这样的时候。

她甚至……毫无准备。

她盯着那面垂下的车帘,心绪,辗转在她红唇上轻印下的齿痕上。

车外,一个少年,着一身绛紫,腰缠玉带,手里甩着一条马鞭,嘴里叼着不知何处折来的一根草叶,缓缓走到争执不休直至缠扭到一处的邵谦和裴锦枫身前,轻轻一抬手,便将扭打在一处的两人分了开来。

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睐了被邵谦掐得红了脸的裴锦枫,高挑起一道眉道,“不错嘛,裴家小子,居然敢跟邵四动手了?”

这话里,带着两分笑,却意味不明。

但裴锦枫一听,却是炸了毛,“打不过,也得打。旬阳伯府我们家是开罪不起,可邵四也不能对我姐姐不规矩。”

这话说得那少年挑起眉来,似觉得有趣。

邵谦却连着欸了两声,“你哪只眼睛瞧见四爷我对你姐姐不规矩了?”说着,就又要上前和裴锦枫“理论”。

却被一只手,看似轻松地攘在一臂之外。

“裴家小子倒还有点儿骨气,可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不是傲骨,而是蠢了。你说呢?”紫衣少年一手轻拍着邵谦的胸口,让他“稍安勿躁”,却是冲着裴锦枫斜斜地一扯唇。

裴锦枫气得一握拳,一张脸涨得通红,雪肤透霞,紫衣少年啧啧两声,“裴家小子倒是一副好颜色,真是可惜……居然是个男儿身。”

邵谦见有人帮他找回了场子,已是不气了,呵呵一笑道,“那倒用不着可惜,玉仙阁的崔四郎不也是男儿身么?”

13 直问

“说起来,那个崔四郎也喜欢如你姐姐一般,穿那大红大紫的颜色……”邵谦勾起唇角,满是暧昧的笑。

裴锦枫即便是家教甚严,到此处,还哪里不知道那玉仙阁是个什么地方,崔四郎又是什么人?

当下,气得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终究是忍无可忍,“嗷”了一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邵四,我打死你!”

可惜啊,裴锦枫一个白面书生,哪里能是邵谦的对手?邵谦那可是自懂事起,便和一众纨绔,打遍凤京城无敌手,哪里会怕了裴锦枫这花架子?他甚至只是笑着,连躲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那紫衣少年的嘴角斜扯着,双手环臂站在一边,很是闲情逸致地看戏。

却看着裴锦枫的拳头冲到了邵谦跟前,邵谦才往身边一侧,裴锦枫扑了一个空不说,他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耳边听着邵谦低低的笑,裴锦枫耳根都红了,少年人最是经不得激,大叫一声,回了头,又是朝着邵谦冲去。

那紫衣少年的笑微一顿,似有所觉一般往边上的马车一瞥。

几乎是同时,裴锦枫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小厮牢牢抱住了。

他气得踢腾着双腿,用力挣动着,“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拦着我?还不放开我,否则,回去我定要你们好看。”

“我给他们的胆子,裴三爷回去后,可也要给我好看?”一个轻软婉转的嗓音却带着两分矛盾的清冷,徐徐响起。

马车上先跳下来两个丫鬟,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也是被扶了下来了。

“裴三姑娘总算舍得下来了,我还以为你非得等着裴三郎被我揍个鼻青脸肿才肯……”那两个丫鬟,邵谦是认识的,可不就是裴锦箬的丫头么?这马车上的,自然也除了裴锦箬,不作第二人想。

只是,邵谦的话却在目光触及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时,一噎,被梗在了喉头。

他的眼甚至不由自主地瞠大,这……这是裴锦箬?

不是吧?可再仔细一看,脸,还是那张脸,确实是裴锦箬没错。可是……她今日怎的没有穿那大红艳紫,头顶金光灿灿?

换了一个打扮,竟好似变了一个人般,怎的……突然便好看了?不!早前怎么就没有察觉,裴锦箬居然还长得挺漂亮的?是了……她跟裴锦枫是双胞胎。

裴锦枫长得白净俊秀,做姐姐的,再差也不该差到哪儿去才是,只是……她早前不懂打扮,是太不懂了,竟是……竟是暴殄天物了。

险些……险些看走了眼,邵谦双眼有些发直,心里,一万匹马儿奔腾而过。

裴锦箬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到虽然停止了挣扎,却赌着气,将头扭到一边的裴锦枫身边,抬手……便是敲了裴锦枫一个脑瓜崩。

这一下,全然不在意料之中,邵谦张大了嘴,紫衣少年挑起眉梢,墨眸中掠过一道亮光,而裴锦枫……捂了脑门儿,愕然地望向她,有惊有怒有些委屈。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打架,嗯?若是我回去告诉父亲,你猜,他怎么罚你?”裴锦箬开口,就是姐姐的口吻,裴锦枫面色变幻,自然不甘,张口正要反驳时,她却是话锋一转道,“你这个傻孩子,就是太实诚了。咱们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反过去,咬狗一口么?”

这话说的……

“咳!”紫衣少年喉间发痒,握拳在唇,低咳了两声,墨眸闪烁着两缕笑意。

裴锦枫则瞠大了眼,望着自家姐姐,像是不认识她了一般,有些犯傻的模样。

而最后知后觉的却是邵谦了,方才还因着裴锦箬难得娇美的模样而发怔,反应过来时,怒了,抬手一指,“裴锦箬,你说谁是狗呢?”

裴锦箬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笑道,“邵四公子莫要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是教导弟弟呢,跟不通情理的人,才能用拳头解决。可跟邵四公子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却该以理服人的。有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邵四公子说呢?”

温软轻柔的嗓音,末了,还附带一记甜美的笑容。

邵谦脑袋有些晕乎乎,想想,她说得也对,不由自主点下头去,“那是自然。”

紫衣少年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个邵四,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人家才对你笑一笑,你便什么都应下了?不是早前,说起这位裴家的三姑娘,就是一脸不屑的表情么?

不过,说到这个……紫衣少年墨眸闪闪,望面前的少女打量去。

他自来是个对女孩子不上心的,这个裴家三姑娘在博文馆,乃至整个凤京城都算得“大名鼎鼎”,可他却是今日才算知道了她长什么模样。

只是……看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像那些人口中所说的蠢笨不堪,蛮横无理,惹人嫌恶啊!

他打量的目光,裴锦箬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笼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了,当作自己没有察觉,可背脊,却忍不住绷紧了,只好歹,面上的冷静,是维持住了。

没有瞧他,她的目光只是又落在邵谦身上,笑微微问道,“今日在这儿遇上邵四公子却也是巧,我心中亦有几许不解,想请邵四公子帮忙解惑。”

邵谦这会儿当真是脑袋成了浆糊,闻言,亦是温言回道,“裴三姑娘尽管问。”竟是难得的温和有礼,此时,倒是有些伯府公子的模样了。

“小女子也不知究竟是何处惹得邵四公子不高兴了,竟让邵四公子你们,那般大费周章,捉弄于我。今日,又堵在路上,寻我姐弟晦气,恕小女子冒昧,莫不是邵四公子,和你诸位好友,见不惯我姐弟二人家中式微,却要入博文馆,是以看不惯,便想将我姐弟二人撵走?”裴锦箬没有半分遮掩,开门见山道,端得是直白。

太直白了,让脸皮厚如邵谦,一时间,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辗转良久,才开了口,却还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那个……其实也不全然是……这中间,应该是有误会……”

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儿原因。毕竟,裴家与博文馆中其他人的家世相差甚远,本就不是一路人,加之,裴锦枫又甚是出色,很得先生们喜欢,这便让他们有些看不顺眼了。

14 前夫

至于从前的裴锦箬,也确实是个不省心的,心比天高……在那些博文馆的天之骄子们中间,总是觉得有些自卑,然而,她表达自卑的方式,又是再幼稚不过……

因而,得罪了不少人。

那一日,恰逢邵谦几个又逃了课,被博文馆中一个姓冯的老夫子给逮住了,那位冯老夫子恰恰正是教的制艺一科,裴锦枫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这位冯老夫子又喜欢说教,把他们几个罚了站,便拿裴锦枫为榜样,训诫他们。

博文馆的规矩,尊师重教。不管你在外多么了不得,进了博文馆,便也得规规矩矩的,是以,邵谦他们几个虽然在外,都是无法无天的霸王,可面对冯老夫子的说教,即便心中再怎么不以为然,也只得乖乖受着。

可下来,就难免找人做那出气筒……

说起来,裴锦箬也是倒霉。

裴锦枫听得纳罕,他一直以为姐姐素日在博文馆中就人缘不佳,这回,也不知道是又得罪了哪路神仙,这才被那几个鬼见愁给捉弄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因着他?

是他连累了裴锦箬?

裴锦枫一时间心中极不是滋味,便是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便是,做什么要去对付一个姑娘?你们可知道,我三姐姐病了好些天……”

邵谦的脸色,难得的有些尴尬起来。

裴锦箬一直沉默着,一双猫儿眼轻轻一敛,扯住了有些激动的裴锦枫,“如此说来,还真是误会了。邵四公子,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君子六艺,也不是人人都样样擅长的。锦枫虽然学问不错,可要打起架来,却是全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我说……现在离年底检验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不如,你们互相为师,你教锦枫射、御,还有拳脚功夫,让锦枫教你书、数二科,岂不好?”

裴锦箬居然脱口提议道。听到的人,都是懵了,紫衣少年若有所思抬眼瞄着裴锦箬,邵谦一愣后,居然认真思索起来,而裴锦枫却是拉了拉裴锦箬的衣袖,一脸的不情愿。

正待开口拒绝时,裴锦箬却是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嗓音道,“你若不想我向父亲告状说你打架的事儿,你就给我乖乖听话。还有……别忘了,上回,我可是因你才受了无妄之灾,你得还我。”

裴锦箬短短几句话,便似掐住了裴锦枫的命门儿一般,虽然不甘愿,但裴锦枫却是咬着牙,没有吭声,只脸色不怎么好就是了。

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望向邵谦,“邵四公子觉得如何?”

邵谦沉思了一会儿,这会儿,已是笑了开来,“倒是不错,只我却还有几个兄弟……”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邵四,你别得寸进尺啊!”裴锦枫怒了。

裴锦箬却很是淡定,“吃点儿亏也没什么,但邵四公子你们得尽心教,不能藏私。”

一副谈生意的口吻。

邵谦倒是没想到裴锦箬这么爽快,到了此时,才有些迟疑地抬眼望向身旁的紫衣少年,“晙时,你看这事儿……”竟是一副唯那人马首是瞻的模样。喊完之后,才又扭头,冲着裴锦箬道,“我们一伙儿的事儿,自来都是晙时说了算。”

裴锦箬的神色本来已是僵了,闻言,咬肌都凹陷了下去,她悄悄掐了掐手心,这才抬头望向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悠哉悠哉看戏的紫衣少年。

“燕二公子,小女子倒是不知,原来,你才是说了算数的那人。”

这“燕”本也不是大姓,在大梁,能算得上数的,便也只有靖安侯府一家了。

靖安侯和世子常年驻守边关,这位,是排行第二的嫡次子,燕崇,字晙时。

没有父兄管着,又被家里惯着,加上,还有个皇帝舅父做靠山,便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邵谦他们比起他来,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位,那是纨绔中的老大,霸王中的霸王。

毕竟,谁能如他这般,靠山大而坚硬的?听说,当今陛下甚是喜欢这个外甥,疼他,比疼皇子们还多,就是他刚学写字那会儿,都是陛下亲自把着手教的,哪个皇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啊!

只是,这会儿被点了名的燕二公子却是眯了眯眼,着意望了望眼前的少女。

一双猫儿眼沉定地望着他,没有惯常见着的娇怯,反倒瞧着……怎么好似有些火气?

燕崇默了多时,笑挑眉道,“裴三姑娘这提议,倒也算得双赢了,人说,不打不相识,往后,我们几个,倒也能跟着咱们博文馆最年轻的小秀才学学问,自是没什么不好。咱们几个,教一个徒弟,总归是尽心教,尽心学。不过,裴三姑娘若是觉得实在亏的话,不如,你也一块儿来?”

燕崇是长得极好看的,那样的好看,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俊雅而华贵,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极尽魅力,尤其是他刻意彰显的时候,只怕没人能够逃过。

见他斜斜一扯唇,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裴锦箬却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当面啐他一口。

他这是当众调戏她啊?

这与她印象中的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只是,他混世魔王的名头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只当他年少时放荡不羁,不可一世都是夸大其词,今日方知那些传闻怕还是客气的了。

虽然忍着没有啐他,可裴锦箬一张丽容却是肃冷了下来,任谁都能瞧出她不高兴了。

“我便不用了。既然燕二公子都承诺会尽心教了,那我便先替锦枫谢过,往后,便要仰仗各位多多关照了。”语调清冷得有些厉害,燕崇却觉得受用得很,本来嘛,这天儿热着,这把嗓音能降暑气,恰恰好。

若是知道他心中想,裴锦箬只怕就要气炸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马车行之较慢,未免迟到,便不多耽搁了,先行一步。”说着,便已是朝燕崇和邵谦二人轻轻屈膝告辞,而后,便是扶了绿枝的手上了马车。

车帘一垂下,裴锦箬的脸色便是沉了下来。

裴锦枫没有骑马,亦是跟着钻进了车厢,马车一跑离,他便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疯了,做什么要让我与邵四他们混在一处?谁稀罕与他们互相为师?”

裴锦箬冷冷瞥他一眼,“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继续在博文馆念书吧?”

裴锦枫看怪物一般看她一眼,这不是多此一问吗?他自然想,他还怕被她连累,念不成可呢。

15 狐狸

“那就动脑子想想……你是宁愿与他们混在一处,还是让他们继续瞧你不顺眼,再变着法儿地给你下绊子,再想方设法撵你走。”

裴锦枫一愣,继而神色有些纳罕地偷瞄裴锦箬。

倒是没有想到,她竟打的事这个主意。

裴锦箬却理也没理他,脸色铁青着,将手里的帕子捏成了一团。

好你个燕晙时!我还当你我本无交集,却原来……那时捉弄我的事,便是你领的头?

前世便奇怪你为何娶我,难不成,竟是为了赎罪的?难怪了,那时对着我,你的态度总是奇怪的别扭。

这是一时发了善心娶了,过后,却又后悔了呀?

看着马车踢踢踏踏地跑远,燕崇却是扭头瞄了一眼乐滋滋的邵谦,“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又干下了什么丰功伟绩?怎么招来这只小狐狸的?”

邵谦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小狐狸是指何许人。

虽然有些奇怪,但略一沉吟,才将事情始末说了……抬头便见燕崇轻攒了眉,盯着他,一双眼,黑沉沉的,邵谦便有些惴惴。

“你们倒是出息,居然几个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也真做得出来。”

“我那不是……那不是被气昏头了么……早前也不知道,这裴锦箬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总之就是误会,误会!如今说开了,便也算得好了,往后,还能让裴三郎跟咱们混在一块儿,不将他染黑咯,我就不信邵。”

说到此处,邵谦已是信心满满。

燕崇哼了一声,“劝你莫要动裴三郎的歪心思,否则,那只小狐狸定会让你跌个大跟头,到时,便悔不当初了。”

“我说你怎么老叫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小狐狸啊?”邵谦没有听进去,反倒为裴锦箬抱起了不平。

燕崇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困于皮相,愚不可及。她三言两语,将弟弟塞到你跟前来,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了,还让哥儿几个尽心教她兄弟射、御、拳脚。往后,在博文馆中,裴锦枫便算得你我罩着的人了,还有谁敢动?她把你卖了,你只怕还要帮她数钱呢,难道还不是只狐狸?”

邵谦听得一愣一愣,真……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不会是晙时奸诈惯了,便也看什么人都奸诈了吧?他怎么看,那裴锦箬怎么都就只是娇美可人儿,怎么到晙时嘴里,就这么……这么让人不得劲儿呢?

燕崇懒得理他,转头望了望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嘴角却是斜斜一扯,不过倒是挺有趣的。

在路上耽搁了那么些时候,裴锦箬特意交代赶车的松泉将车赶得快点儿,好歹没有迟到。

博文馆是沿袭前朝弘文学馆的学制,根据年龄和程度分了学一、学二、学三,有必须修学的课程,男子的是射、御、书、数、制艺、兵略,女子必须要学的就比较少了,只有书、数并女红三科,每年中和年末都要检验、评定。另,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再择选其他的课程学习。

裴锦枫已入了学三,倒是比学三的其他人,都要小上几岁。

至于裴锦箬,却是学二的,倒不是水平达标了,而是年龄放在学一那一帮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中间,委实有些太打眼了,这才勉强让她升了学二。

马车不能进博文馆,裴锦箬姐弟二人在门外下了车,进得门来,沿途倒也遇上了不少人,纷纷投以侧目,毕竟,谁都以为裴锦箬那日当众丢了那么大的脸,应该是不会再到博文馆来,却没有想到,她非但来了,还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变得漂亮了不说,行止间更是从容有度,腰背挺得笔直,走动间,透着莫名的华贵与优雅。

何况,不管谁的目光,那目光又带着怎样的意味,她都目不斜视,嘴角始终端着笑容,这不得不让人诧异,这裴锦箬难道是那日受得刺激太大了,所以,才性情大变了?

裴锦箬却是未曾注意到旁人异样的眼光一般,泰然自若。

裴锦枫却有些不自在,却看姐姐的模样,不知怎的,就安定了下来,也学着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倒是觉得比从前每一日进到博文馆时,都多了几分底气。

在分道时,裴锦箬特意又交代了裴锦枫关于早前与燕崇他们说好的事儿,裴锦枫一路上也想通了,倒是再无什么不甘愿,“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裴锦箬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裴锦枫虽然是弟弟,但自来行事要比她妥帖许多。

她即便是占着重生一回的便宜,在很多人,很多事面前也真不敢托大。

姐弟二人分了道,裴锦箬这才带着绿枝拾阶进了学二的院子。

修学之处是个偌大的通堂,里面共分四路,摆着二十来张翘头案。其中有一半,已是坐了人。

只怕是今日裴锦箬来了的事儿,已在博文馆上下传开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说着她今日有些不同往日的模样,到得她进来时,却都停了话头,异样探究的目光俱是投注在她身上。

裴锦箬本就早有准备,谁让她在博文馆委实也算得上名头响亮呢,虽不是什么好名头,然后,那一日的事情,也确实闹得有些大。

可惜,再怎么丢脸,对于裴锦箬来说,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经历过后来的种种,这点儿丢脸的事儿实在算不得什么,早就被她忘到犄角旮旯去了,要不是刚好重生到这个时候,这件事儿,她早就忘了。是以,委实生不出什么情绪来。

却不想,她的泰然自若落到了旁人眼里,便是成了脸皮厚。

见她无视众人的目光,在门口略顿了顿,这才缓缓走到最左一路,倒数第二张的案桌后坐了下来,那屋里本就盯着的有些人便是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是为了她今日不同往日的异状。

裴锦箬却全然顾不得这些,见绿枝已是开始从包袱里取出她的书本和笔墨这些往桌面上放,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依稀记得自己的座位,她都还是有些佩服自己的。

“裴锦箬,我却是不知,你原来是个脸皮厚的?若我换成了你,就算不一头撞死了,只怕也再没有脸往博文馆来了吧?”

16 服软

这口气堪堪松了,便听得一道带着显而易见嘲弄的嗓音响起,而后,本来就都望着她的那些目光,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裴锦箬一哂,抬起头来,望向前方那两人。

那两人,一人着水红色,另一人着水蓝色,一热烈,一清雅。

这两人,裴锦箬还都认识。毕竟,凤京城的权贵圈也就那么大,前世,她不管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夫人,各种雅集、诗会、宴席之上,倒也常常打照面,虽说不上多么熟识交好,倒是都认识。

那穿水红色的,是徐国公府的徐蓁蓁,勋贵嫡女,又是自来护短的徐家,这姑娘自出生起,便掉在了蜜罐儿里,自来率真,且嫉恶如仇,自然是见不惯从前裴锦箬的行事作风,因而便是结了梁子。

相比徐蓁蓁,另外那穿水蓝色衣裙的,早料到会再见,裴锦箬还为此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再见了,才知道,完全没必要。

许是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很多事,都看淡了,如今,再见卢月龄,她的心绪居然这般的平静。

前世,她求而不得,即便与卢月龄没有交集,却也对她又妒又恨,总觉得她是命好,生在太师府,这才能得以嫁给萧綦,成了她拼命也够不着的穆王妃。

却刻意忽略了她本身也就极为出色的缘由。

说起来……这般美好的女子,嫁给萧綦,也未必就是幸运了。

见裴锦箬在听了自己的那句话之后,非但没有如从前那般暴起,反倒用那双眸色浅淡的猫儿眼,望着身边的卢月龄,那目光,有些奇怪。卢月龄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而徐蓁蓁就皱起眉来,有些不悦,这个裴锦箬是怎样?

刚想开口,裴锦箬却已笑了起来,“徐姑娘说得对,我还真是不得不脸皮厚,否则,只怕就真没脸出门,遑论再来博文馆了。可我不比徐姑娘你们,我能上博文馆,得来不易,我自然得珍惜。”

裴锦箬的嗓音本就好听,轻软婉转,只是平日里,她多是尖利嘲讽的口吻,再好听的嗓音也白搭了。今日这一出口,倒是让听见的人都不由愣怔了。

却不是因着她的嗓音的缘故。

裴锦箬之所以在博文馆中“大名鼎鼎”,不只因为她穿着打扮艳俗,实在有碍观瞻,更要紧的是她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

要知道,从前,裴锦箬可是最最害怕旁人觉得她不如这博文馆的其他人的。可是,今日,她却这么坦然地便承认了,她与博文馆大多数人是不同的。

这怎能不让人觉得诧异呢?

卢月龄就罢了,她自幼的教养在那里,即便心中诧异,可还懂得含蓄。

徐蓁蓁就不一样了,望着裴锦箬,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凸了,“你该不会是吃错药了?”

这话说得卢月龄抬手便扯了扯徐蓁蓁的袖子,她虽然也不喜欢裴锦箬,可实在做不来为难人的事儿。

裴锦箬倒是半点儿没有生气,轻扯嘴角笑道,“应该是醍醐灌顶,清醒了吧!之前,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诸位看在一场同窗的面儿上,原谅一二。往后我定当谨守分寸,也请诸位高抬贵手,让我能继续在博文馆学习,感激不尽。”裴锦箬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弯下腰去,深深一鞠。

徐蓁蓁被吓了一跳,就是卢月龄面上也显出两分诧异来。满屋子的人,一时间,都愣怔住了。

换作从前,裴锦箬只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可绝不会这般示弱服软的。

旁人虽然也有些看不起她家的家世,但博文馆中,如他们这般的关系户,也不是没有。但却没有一个如同裴锦箬这般讨人厌。

本来嘛,你的家世摆在那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你坦坦白白承认了,又有什么不好?你却非要在别人面前绷着,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看在他们这些真正的天之骄子眼中,自然就可厌得很了。

倒是她如今这般,弄得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再揪着不放,倒好似她们仗势欺人了。

徐蓁蓁咳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那也得先看看你的表现了”

外边儿隐约传来一声口哨,屋内众人皆是一凛,连忙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绿枝眼里闪烁着几许泪花,很是心疼地望着裴锦箬。她家姑娘,在家里,那也是娇生惯养的,虽说,如今这样的情形,正该做小伏低没错,尤其是在姑娘从前做了那么多蠢事儿,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之后,忍气吞声,自然才是最好的出路。可是,真到姑娘这般做了,绿枝看着又只觉得难受。

裴锦箬却是朝着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碍事。

是真正不碍。在她看来,如今这一屋子的,都是些小姑娘,她哪里会跟她们置气?

她来博文馆,真正只是想好好学东西,好好过日子,为此,忍一时气,没什么了不得的。

思虑间,一个低低了咳嗽声从屋外而来,一身青灰色直裰,文士打扮、花白须发的老者摇着一柄折扇,缓缓走了进来。

这一堂课,是术数。

教授的先生,是与冯老夫子同科,却只中了同进士的陈老夫子。

陈、冯二位夫子最是不对盘,即便是在学生面前,也经常对嘴。

自是因着这两人的脾气一般无二,都如那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严肃古板。

因而,他的术数课,这一屋子的贵胄子弟们哪怕多只是应景学学,却都是个个都挺得腰背笔直,鸦雀无声。即便是听不懂,上下眼皮直打架,那也是都强撑着。

只裴锦箬却头一回这般精神的,专心致志听着课,反而还听出了几分趣味。

这些从来听来艰涩无比的东西,许是因着后来帮燕崇管过几年的私产,常看账簿的缘故,竟是变得简单易懂起来。

不过想想她刚开始接管时那手忙脚乱的无措样儿,兴许,这辈子,是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被燕崇冷着脸,没日没夜地压着,跟着账房先生学记账、看账、算账,那些苦,倒也不算白挨。

回首去看,前世给她留下的底色,却也不独独只有晦暗与悲痛。

正在这时,肩膀上,却被人轻轻戳了戳。

裴锦箬先是没理,只挪了挪肩膀,当作不知。谁知,后面那人却是锲而不舍,又戳了戳,比方才用力些。

17 季少

而且,这回不只动了手,还动了口。

压得低低的,响在她耳后,“你方才那番话,已经算是服软了,用不着现在还这么装吧?”

博文馆中,原本够不上来这儿进学的,不只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

只是,比起裴锦箬来说,其他人都要低调上了许多。

比如后面这一位,说起来,家世还不如裴锦箬姐弟二人。

裴家虽然地位算不得显赫,裴世钦丁忧之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四品,但怎么也算得是官宦世家,累世清流,可后面这一位,却是连小官儿也不是的。

但却耐不住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啊!

皇商季家的嫡子,季舒玄。也不知是走的谁家的路子,这才将这孩子送进了博文馆,别的不说,这银子想是没有少花。

不过,这孩子却是比裴锦箬会来事儿。

虽然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回回校验,与裴锦箬一般,都是拿个最差的丁。

但架不住人家人缘儿好啊。

这博文馆上下,跟他称兄道弟的,可不在少数。

从前,他倒是从不搭理裴锦箬的,上课时,多是趴着睡觉,从头睡到尾。先生们好似都习惯了一般,从不管他。

今日,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裴锦箬悄悄瞄了一眼上首的陈老夫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早前,倒也想过,要想法子跟后面这一位打好关系,如今他主动来搭话,自己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就怕错过这村儿,没这个地儿。

犹豫了片刻后,裴锦箬很快打定了主意。

抽出一张纸,刷刷刷几下,写了一行字,将纸揉成了团,往身后一扔。

那纸团倒也争气,乖乖地落在了季舒玄的桌上。

加上,裴锦箬是看好了时机,动作又快,倒是未曾被陈老夫子察觉。裴锦箬经了那么多事儿,别的不说,心性倒是稳了许多,做完这一些,居然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稳如泰山的模样。

谁知,她的稳若泰山,却是眨眼便被人尽数破坏了,“居然还要等到散课后再说,这是怕挨罚呀?”

季舒玄捏着那张纸团,隐去了眼中的诧异,没想到,这裴锦箬的字居然还不错,虽然是仓促中写就,但也足可见功力,最要紧,那不像是女孩子家常练的簪花小楷。

裴锦箬哪里知道自己的一张字条,倒是让季舒玄想了这么许多,只是本来还平稳的心跳,因着这人开了口,砰砰急促起来,难得有些心虚。

抬头往上面一瞄……没想到,恰恰与陈老夫子一双眼对个正着,心口不由一缩。

偏季舒玄躲在她身后,一无所觉,还在不知死活地笑眯眯道,“说好了散课谈,可别反悔啊!”

“季舒玄!裴锦箬!你们二人课堂之上,交头接耳,是在说些什么?可是在讨论方才我给出的这道题目?”

没能等到裴锦箬的回应,却是上头的陈老夫子很不给面子地直接点了两人的名。

裴锦箬咬牙,完了!被连累了!

但被夫子点了名,无论甘不甘愿,两人只得站了起来。

看着满屋子的人,目光唰唰唰,有志一同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射来,裴锦箬虽然面上还能端着沉静,心里却已经将季舒玄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是有病啊?有病啊?还是有病啊?

都让他散课再说了,他还说什么说?

“先生!我方才瞧见了,裴锦箬给季舒玄扔了张字条!”陈老夫子慢吞吞起了身,往他们这里踱来时,裴锦箬已经绷紧了心弦,却没有想到,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这个时候,却有人笑眯眯地举手告起了密。

裴锦箬蓦然扭头,便是瞪了过去,又是燕崇他们那一群狐朋狗友当中的一个,瞧见她眸中的狠光,却是半点儿不惧,冲着她笑得好不欢快,唯恐天下不乱。

没得悬念,陈老夫子到得跟前时,那张字条便被收了去,而他们两人被陈老夫子那双眼上上下下瞄着,即便是站着,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老夫子低头瞄了一眼那字条,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幽光,抬起头来,着意在裴锦箬脸上盯了盯,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看来……裴三姑娘比你懂礼。”

这话是对着季舒玄说的。

众人则恍然,大抵那字条上没什么出格的事儿,否则,陈老夫子的性子,可不会给谁留什么面子。

“不过……”陈老夫子话锋一转,“你们二人打扰了课堂,这也是事实上。这样吧,你们若是能将我方才出的那道题目解对,那便不罚了。谁对,谁就不罚,反之,就一定得罚,如何?”

这倒是很公平的。不过……其他人想到方才夫子出的题目。

“分钱人二而多三,人三而少二,问:人几何,钱几何?”

这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你们二人,岚庭你家常有生意往来,应该……”岚庭是季舒玄的字。

谁知,不等陈老夫子说完,季舒玄已经一脸无所谓地道,“先生,我不会。”

好直白,好厚的脸皮。

陈老夫子,包括其他同窗们俱是“……”

好吧!他每日里趴着从上课睡到下课,唯一没有睡觉的今天,也是忙着其他的,总之,课是没有听的。

他不会,那是正常,要会,那才不正常呢。

陈老夫子点了点头,目光转而挪向裴锦箬,“裴三姑娘,你呢?”

裴锦箬望了望身后笑得阳光灿烂的季舒玄,默了片刻,亦是垂了头,“我也不会。”

众人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暗地里,有人低低嗤笑了一声。

是啊!季舒玄和裴锦箬那是半斤八两,这样的题目,自然是都不会的。

裴锦箬半垂着头,绞着手指,好像羞于见人的模样。

若是此时有人瞧见她的眼神,就会发觉她眼中半点儿羞愧局促都没有,只有满满的平静与一丝无奈。

她是想要与季舒玄套套交情的,却没有想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那道题目,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实在算不得难。但是,陈老夫子明明白白说了,答不上来,就要罚。

她思量片刻,如今,也只有一道罚了。是以,季舒玄不会,她也只能不会了。

否则,别说套交情了,说不定,她还要连人给得罪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般了。

18 字体

“既然如此,你们便只能一并受罚了。带上笔墨,到西边回廊处,将算经抄写三遍,不抄完,今日,便不能下学了。”陈老夫子语调淡淡道。

预料之中的答案,裴锦箬也好,季舒玄也罢,都是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现在就去吧!”陈老夫子轻轻一挥手,临了,又交代了一句,“记着,站着抄,我会着人看着你们的,可别偷懒。”

陈老夫子可不是说着玩玩儿,西边回廊处常是学生被罚之处,那里摆着两张桌案,刻意做得高些,站着,也是恰恰好。

裴锦箬和季舒玄到时,果然已经有两个博文馆的护院站在回廊外不远盯着他们了。

季舒玄熟门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张桌案前,将带来的笔墨放好,自顾自磨起墨来。

裴锦箬也走到另外一张桌案前,铺纸研墨。

抄算经三遍,可算不得少,如果还想按时回家,就得抓紧时间了,搞不好还得将午膳也搭上。

裴锦箬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是沉静端凝,看不出半分端倪。

“咱们俩这算不算是共患难了?”季舒玄笑道,却见裴锦箬理也不理他,他凑上前,一脸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说,这回廊可是个好地方。这两天,那堂里人又多,实在热得慌,特别是下午,就算是睡着,那都是一头脸的汗。这里可不一样,一会儿日头偏了,那边的树荫笼过来,再来点儿风……别提多舒适了。”

他说得一脸神往,裴锦箬睐他一眼,敢情……这位不是来受罚,而是来享福了?

见她一双猫儿眼微微瞠大,瞄着他,季舒玄呵呵一笑,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她已经写了两行字的纸上一瞄道,“我方才见你的字体,还真是特别,有些像是瘦金体,却又不怎么像,锋芒太露,悬针太多……一笔一划都好似刀锋刻出来的,倒是不怎么像你一个女孩子会写的字……”

裴锦箬懒得理他。本就是仓促之间写就的,难道还能容得下她慢条斯理地用簪花小楷么?不过,当时也是顺手拈来,哪里想了那么多,用的,自然是她惯用的字体……

想到这里,裴锦箬却是蓦然一僵。

她那手字体……

那时似乎是她嫁入靖安侯府的头一年。

有一次,靖安侯府设宴,这贵客的帖子,自然是要男女主人亲自拟,才算得慎重。

她和燕崇难得的,同处一室,为了写那几张帖子。

她的字本就不好,再加上有他在侧,真真是处处都不安闲,因而,那字便写得很是僵硬。

燕崇看了,便是狠狠皱眉,批了一句难看,让人瞧了丢人现眼。

那话,自然是不好听的,脸色也不好,裴锦箬听罢,脸色也难看了。

燕崇却是理也没理她,便将她已经写好的帖子夺了去,直接撕了。另又拿了些,按着名单,唰唰唰,将本该她写的那些的帖子全替她写了。

她当时是不服气的,偷偷瞧过他的字,不得不承认,确实要比她的气势磅礴得多。

那一次,倒是因着他写的帖子,即便是她嫁到靖安侯府后头一回主理宴客之事,却也没有人敢不给她面子。

可那时她却委实被他那句“丢人现眼”伤了自尊,下来之后,狠命练字不说,还让去寻了他的字帖来练。后来才知,他那手字,是自个儿创的,本来练的是馆阁体,却是练得像瘦金体,后来,干脆便四不像了。

但却也不能说是不好,反倒自成一派。只是,那字体到底是太锋利了些,带着两分离经叛道。

她后来便收集了一沓他练字的手稿,照着来练,燕崇知不知道她不清楚,可天长日久,她居然也能以假乱真了。

她那手字体……是来自燕崇……也不知他如今的字体是不是一样……想来,应该是差不离的。

想到这里,裴锦箬又想起了那张被陈老夫子收去的字条,禁不住,便已是一头的冷汗……

不过,转念想想,她又给自己宽心了。

陈老夫子未必就瞧过燕崇的字,毕竟,他来上学的日子,屈指可数。收去了那张字条,本也无用,应该会随手处置了才是。就算真那么凑巧,这字条真被燕崇看去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总之……她抵死不认就是了,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她跟燕崇没有交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

这么一想,她的心倒是安了不少。

再低头望向纸上已经写下的两行字时,心意微动,本想着将之扯了,重新写过。

前世,她除了练下这一手几可乱真的燕崇的字体,可也还练了一手簪花小楷。

但还未动作,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必欲盖弥彰?

何况……若是想要用那簪花小楷来抄这三遍算经的话,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别想按时下学了。

如此一来,她便也心安理得了,沉定下心情继续抄写起来。

丝毫不管旁边季舒玄不时的絮絮叨叨,也懒得提醒他再不抄的话,他今日怕是回不了家了。

从前倒是不知,那重振季家,并将季家从皇商一跃拉拔成官家的季家家主居然是个如此话唠之人。

不过……他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这日头一偏,树荫将这处回廊笼住,清风徐徐,竟是凉爽得很。

虽是受罚,倒还真比堂上来得舒服。

哪怕是树上蝉鸣不绝,耳边又有某人聒噪不断,裴锦箬居然也恍若入定了一般,专心致志,抄写得越发顺畅……

于她而言,这抄写算经,也算得一场静心之旅,明心见性。

而几重屋宇相隔之地,那张裴锦箬私以为应该被当作无用之物随意处置了的字条,却是果真被陈老夫子交到了燕崇手中。

燕崇有些不解,接过了字条去看。

陈老夫子却是板着一张脸道,“你今日倒是难得的没有逃学,这倒也好,还能让你瞧瞧。”

燕崇已是一眼便瞧见了那手字,一愣,继而细看了一回,惊得骤抬双眸望向陈老夫子,“先生此物从何而来?”

“你还不如直接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呢?怎么样?看你往后再一提起你那手字就不可一世的样子,你瞧瞧……这世间,也不只你一人会写,人家一个小姑娘,我看这笔力……甚至更甚你几分呢。”

19 是她

这倒是自然的。

毕竟,裴锦箬照着练的,是燕崇数年后的字,笔力自然不是如今可比的。

何况,裴锦箬也练了好些年,如今的燕崇及不上这也是人之常情。

燕崇面色几转,却是纠结在另外的字眼上,“这字……是出自姑娘家之手?是何人?”

“不就是那个裴家三姑娘?你说,她和裴家三郎乃是双胞姐弟,怎的相差就这么多?裴家三郎小小年纪,学问了得,一手制艺文章就是陛下瞧过,也是夸了的,只说如今年纪尚小,有些看法还有些稚嫩,但只要稍加锤炼,来日定是国之栋梁,可这裴家三姑娘……”默了默,许是觉得一言难尽,或是觉得自己为人先生,说学生的坏话到底不好,这话到了嘴边,陈老夫子又给咽了回去。

说到这里,才又想起燕崇难得来博文馆一趟,倒是未必就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裴家三姑娘,遂又道,“倒是难得的,居然练了这么一手字……只是,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也难怪是个不学无术的,只怕性子,也果真如你一般刁钻……”

燕崇却还真知道这位裴三姑娘,不止……他们清早时,就已打过了一场交道,甚至,他今日难得来一回博文馆,也不无因她的原因。

只是……燕崇眼中却是惊疑重重,“是她?”怎么又是她?那只小狐狸?她如何……竟会写这样一手字?

等到走出博文馆时,裴锦箬真是浑身酸痛,只在人前,到底还端着,直到上了马车,这才再也克制不了地活动起了胳膊腿儿,转动起了脖子,还让绿枝给她按起了肩颈,全然顾及不了形象了。

只是,才没过一会儿,车帘子被人掀开了,主仆二人的动作微微一僵,知道瞧见是裴锦枫,这才又恢复了之前的自在。

裴锦枫钻进车厢,便是往边上一瘫,懒懒抬眼望向裴锦箬,“听说你今日上算学课,被陈老夫子罚了?”

这倒是传得快,裴锦箬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反倒睐了他一眼,“你呢?看这样子,是邵四已经拉了你去操练了?”

“拜你所赐。”裴锦枫咬着牙哼了一声,便是扭过头去,闭上了眼,当真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

裴锦箬见他好似当真睡过去了一般,嘴角噙着笑,猫儿眼中,却是幽光暗闪。

光有学问不够,还得有强健的体魄,最要紧,最好还有自保的能力。老天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至少,不能再走前世的老路。

而锦枫……绝对不能再如前世那般,因为喝醉一次酒,与一个妓女纠缠到了一处,被参了一本私德不修,本来大好的前程,就此被斩断。

他自暴自弃,父亲最后也对他失望,彻底放弃了他,而他日日夜夜都喝得烂醉,最后,居然酒醉失足掉进了荷塘里,淹死了。

裴锦箬永远记得她听到消息,从靖安侯府赶回去时,他被打捞上来,浑身湿淋淋,惨白白地躺在荷塘边上,浑身微胀,却好似睡着了一般。

那种惊悸揪心的感觉,裴锦箬不想再尝第二回。

经过了那么多阴谋算计,裴锦箬自然知道那不可能是个意外。而从前加诸在他们姐弟身上的,她定然要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只是,在这之前,她和锦枫都得先学会自保。

等回了家,裴锦枫几乎是被两个小厮架着拖回了外院。

裴锦箬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好笑,但心,到底没有如嘴上说的那么硬,悄声对绿枝吩咐道,“回头去寻点儿上好的治跌打损伤的药酒给他送去。”

绿枝自然应下不提。

主仆几个往竹露居回,谁知,半路便见得青螺撒丫子跑了来,动作很快,红藕几个都喜欢她,张嘴便是笑侃道,“你是耳朵灵,还是鼻子尖?知道姑娘回来了就有糖吃了?”方才,路过广福记时,姑娘特意让她下去买了些果子和点心,知道青螺最是个喜欢吃的,这才有这么一句问。

“一会儿再跟姑娘讨。”青螺悄悄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道。而后,却是目光闪闪,凑近裴锦箬耳边低声道,“姑娘,陈嬷嬷回来了。”

裴锦箬目下微微一闪,这倒是前世没有的事儿,这么急着回来,难道是因着她今日将丹朱忽悠着去帮她置办礼物,而没有带她去博文馆,孟姨娘害怕失去了对她的掌控,这才忙不迭将陈嬷嬷叫回来看着她的?

不过……也没有关系。“回来就回来吧!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嬷嬷了,倒还有些想她了。”

迟早是要对上的,没什么好怕。

说到这儿,裴锦箬已是牵起嘴角,笑着扶了绿枝的手,从容沉静地微笑着继续朝竹露居而去。

还没有到竹露居门口,便隐约察觉到今日的竹露居比以往有些不同。

因着天气热,如今不只是竹露居,就是阖府上下当差的人,到了下晌时都有些蔫蔫儿的,非得等到日头不再那么毒的时候,才能恢复精气神儿。

可是今日,这日头还没有落山,还热得很,往日里,那些个守门得婆子就算不敢擅离职守,这会儿也是窝在树荫处乘凉闲话,放个机灵的小丫头在外望风,瞧着有主子来了,这才一溜烟儿跑回去通风报信。

这些,裴锦箬都知道,只是如今,暂且还没有腾开手来收拾。

可今日,一路行来,却是没有瞧见什么望风的小丫头,进得院门,那两个守门的婆子已经候在了门边,躬身问礼,“姑娘回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一路往掩映在重重修竹后的三明两暗房舍而去时,却瞧见这满院子的丫鬟仆妇都一扫往日的萎靡之态,各司其职,精神饱满得很。

裴锦箬便是笑道,“瞧吧!你们呀,还真该跟嬷嬷好好学学,她一回来,咱们这院子都变了个样儿,我可不得省心么?”

绿枝和红藕两个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未多言。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廊下,一个收拾得利落的妇人已是快步从屋内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亲切喜悦的笑,“姑娘回来了,这天儿热吧?老奴让她们煮了消暑的绿豆粥,还准备了些果品,姑娘快些进来用一些,消消暑气。”

这妇人穿一身的湖绸,端的是富贵气派,正是裴锦箬的乳母,丹朱的娘,陈嬷嬷。

20 拒赐

裴锦箬抬眼,瞄过陈嬷嬷发间那一点油的金簪子,又轻轻瞥过她腕上那一指宽的足金刻五福捧寿的镯子,从前只当有体面的婆子都如陈嬷嬷这般气派,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只有她,是个蠢的,还总怕陈嬷嬷过得不好,一个劲儿地塞银钱,或是值钱的首饰给她。

却不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那么的银钱和首饰,却在身边,喂出了一条白眼儿狼。

裴锦箬微微笑着,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从陈嬷嬷掌下轻轻抽了出来。

“嬷嬷怎么这就回来了?刚得了孙子,合该在家里好好待些时日的,左右我这里也有人伺候着,用不着你挂心。”

陈嬷嬷微微一愕,不只因着裴锦箬将手抽了出去,更因为那一声“嬷嬷”,要知道,之前,姑娘喊她,可从来都是亲亲切切喊她“乳娘”的,说是其他的嬷嬷也喊嬷嬷,对她就显得生疏了。

可是方才,她却分明喊的是“嬷嬷”。

难道真如孟姨娘所言,三姑娘变了?

陈嬷嬷心中狐疑,悄悄往裴锦箬睇去,却见裴锦箬始终微微笑着,只是不如从前的热切,陈嬷嬷悬吊吊的心便是瞬间落到了实处。

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她自己奶大的姑娘,她最是清楚。三姑娘就是个心地单纯,简单直白得不懂半点儿迂回的直肠子,哪里会将什么心思藏着掖着的?她若是不高兴了,绝对没法对着你,若无其事地笑出来。

如今……大抵是因着那日在博文馆中丢脸丢大发了,所以伤了心,这才行事稍有些异常吧!

陈嬷嬷的笑容只是顿了一瞬,又继而恢复如常了,不改热切地道,“姑娘这一天怕是累了,快些进去歇歇。”

裴锦箬也回以笑,点了点头,一边随着陈嬷嬷往里走,一边问道,“我今日让丹朱帮我去挑选过几日,二哥哥生辰时要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选好了没有?”

“奴婢已然回来了,正等着要给姑娘回话呢。”说话间,她们已是上了石阶,裴锦箬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子内响起了一道娇脆的嗓音在回应她,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丹朱娇俏如同春日红杏的脸儿便是探了出来。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规矩,就算要回话,也得先等着姑娘歇歇再说。”不等裴锦箬开口,陈嬷嬷便是先声夺人地斥责道。

丹朱不敢反驳她娘,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了。

裴锦箬自来也听陈嬷嬷的话,自然也不会说话。进了屋,便有丫头捧来了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绿豆汤,一只装着切碎了的西瓜,两只碗里,却都湃着碎冰。

一看,便略暑气去了一半。

天气果真太热了,这样的天气,能吃上这么两碗东西,那得多舒服啊!

几个丫头的目光不由得都是扫向了那两只碗,只是性子不同,那目光也不尽相同。有的含蓄,有的隐忍,还有的,热切。

“嬷嬷就是设想周到了。”裴锦箬笑着赞了一句,“只是,我今日在博文馆中已是用了些冰镇紫苏汤了,眼下,有点儿闹肚子,却是不敢再吃的。这碗绿豆汤……绿枝,你端下去,你们几个一并分了吧!”

姑娘赏了下来,绿枝几个自然是谢了赏,便将那碗绿豆汤端了下去。

只是,绿枝和红藕心里却是有些疑惑,姑娘今日在博文馆里有用过冰镇紫苏汤吗?她们怎么都不知道?

几个丫头将那碗绿豆汤端了下去,却没有丹朱的份儿,她还有差事要向姑娘回话呢。

只是,姑娘待她,却是真真优待,轻轻抬手一指那碗冰镇寒瓜,“丹朱在外边儿跑了一整天也是累了,这碗寒瓜便赏了你吧!也好消消暑气。”

丹朱的双眼,便不由得一亮。

可陈嬷嬷却是笑着推拒道,“姑娘太看得起她了,这样金贵的东西,哪里是她一个丫头能够消受得起的?姑娘这会儿不想起,便等她放着吧!一会儿再吃就是。”

丹朱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撅了噘嘴,有些不高兴。

裴锦箬却是点了点头,完全在意料之中。“那就等它先放着吧!我去换身衣裳。”站起身,转过头时,猫儿眼却是沉冷一片。

前生时,陈嬷嬷对她,也是这般体贴周到。

每到夏日,从入夏开始,直到入秋,每一天,都给她备了不同的冰品,从没有一日间断。

彼时,裴锦箬还心生感动,觉得陈嬷嬷待她,是真正的好。毕竟,裴家不比真正的簪缨世家,即便她母亲嫁妆丰厚,可家里的存冰却也有限,能供得起她日日吃这冰品,陈嬷嬷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心思和银钱。

裴锦箬虽然心思单纯,却因此更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旁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得清楚,总要还以别人加倍的好,才能安心。

是以,她待丹朱真如亲姐妹,等到她出嫁时,给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

为怕陈嬷嬷出府荣养后会受儿子媳妇的气,给她置办了一间二进的宅院,就连奴仆也给她买了几个,身契全给了陈嬷嬷。

她自认,已算得仁厚了。

直到她嫁进靖安侯府的第二年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林氏又话里话外地挤兑她,虽然燕崇没有说什么,可她却也急,悄悄请了个大夫来诊脉。

大夫一看,就说她胞宫过寒,定是以前不经心,落了寒症,还要仔细调理,否则,就算有孕,也不好保全。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煜哥儿,费尽了心思,也才将煜哥儿保到七个月。煜哥儿早产,生下来,只有一只小猫儿般大小,全然不似燕崇那般体格的后代。

与她体寒,脱不开关系。

那时,她方知道,自己养了一只怎样的豺狼在身边。

而偏生,她还对这只豺狼掏心掏肺的好,她可不就是天下第一蠢么?

只是……同样的错,她决计不会再犯第二次。

“娘!姑娘都赏给我了,你怎么却非要拒了,不怕姑娘不高兴吗?”裴锦箬一走,丹朱就不高兴地道。

陈嬷嬷隐忍地看着自己女儿,咬了咬牙,才掐了她手背一下,“你懂什么?姑娘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生气。至于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哪里是你一个小丫头消受得起的?姑娘赏了你也不能要。”

21 忐忑

裴锦箬换了衣裳出来,没有绕出屏风,便听得陈嬷嬷母女二人压低了嗓音在说什么。

说的到底是什么,裴锦箬倒是不怎么在意。

这陈嬷嬷和丹朱半点儿身为下人的自觉也没有,她进来换衣裳,竟是没有一人来帮忙,反倒是正在打扫隔扇的雪盏听见了,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进来伺候的。

无奈的是,这还不无她从前纵容的缘故。

见得裴锦箬出来了,陈嬷嬷母女二人停了说话声,看上去倒还算得恭恭敬敬,可裴锦箬却知道,真正的恭敬与这般装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

她倒也没有开口斥责,只是抬起手,朝着桌面上的那只白瓷碗虚虚一指,“那碗冰镇寒瓜,丹朱不愿吃,便赏了你吧!往后也是一般,认真做事,我不会亏待了你。”

这话,是对着雪盏说的,陈嬷嬷和丹朱母女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微微变了脸色。

雪盏略略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抬头去看陈嬷嬷的脸色,便平平地应了一声,躬身将那白瓷碗捧了,始终低眉垂眼地退了出去。

陈嬷嬷眼皮跳了跳,扯了扯嘴角笑道,“姑娘莫不是生气了?”

“嬷嬷说什么呢。丹朱和嬷嬷谨守本分,我只有夸赞的,哪里会与你们生气?”裴锦箬笑微微道。

这番话,却是让陈嬷嬷听得眼皮子直跳,心虚地连连偷瞄裴锦箬,却见她面色如常,这才喏喏应道,“姑娘知道老奴和丹朱的忠心就好。姑娘……老奴之前回了家里,倒是不知姑娘在博文馆中居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按老奴说,这博文馆不上也罢……”

“嬷嬷这话就莫要说了,这上了博文馆,不说别的,说出去,也是一件有面儿的事儿,我自然知道嬷嬷是心疼我,可这话,若是被父亲听见了,只怕就要当嬷嬷是那包藏祸心,见不得我好的,彼时,我可也保不住嬷嬷。”裴锦箬正色道。

沉默被唬得一愣,忙不迭改口道,“老奴自然是心疼姑娘,哪里会盼着姑娘不好。那博文馆自然是为姑娘增色的,自然该上,可老奴这心里,却总是不安闲,就怕姑娘在老奴瞧不见的地界儿再平白受了委屈,那还不心疼死老奴么?”

“嬷嬷想什么呢?嬷嬷不能陪着我去博文馆,不还有丹朱么?丹朱今日是得了我另外要紧的差事,如今,想必二哥哥那生辰礼物已然备妥,明日,丹朱就可以随我一道往博文馆去了,有丹朱看着,嬷嬷总能放心了吧?”

陈嬷嬷喜不自胜,“那敢情好,有丹朱看着,总不至于眼睁睁瞧着姑娘受委屈。”

有她看着,自己才怕受了委屈,还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吧?裴锦箬心底腹诽道,面上却是微微笑着,如你所愿了,你自然该担心。

说到这儿,裴锦箬又笑望向丹朱,问道,“丹朱,你置办的寿礼如何了?”

“奴婢想着二公子博学多才,便送一只笔洗不错。只是,我逛了好几家古玩店,都没有寻着合意的。倒是在清雅斋预定了一只,要过半个月才能到货。”

“丹朱的眼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裴锦箬温言婉语,对丹朱信任至极。

丹朱便是娇美地笑了起来,倒是没有提过半句银钱之事。

裴锦箬也毫不意外,尽管她还真不是那不知世事的闺中小姐,以为一只笔洗,要花整整三百两。就算有,那也决计不会是丹朱一个小丫头能买到的。

今夜,绿枝值夜。

等到陈嬷嬷走了,裴锦箬便拉了绿枝的手,塞了一张银票给她。

“明日,丹朱和红藕随我去博文馆,你便出门去,帮我置办一份寿礼。”

对上绿枝有些疑惑的眼神,裴锦箬轻叹道,“下个月,便是我外祖母的寿辰了。你将寿礼置办得妥当一些。”

绿枝恍然大悟。

倒也觉得姑娘考虑得周详。

这几年来,因着早前太太的死,裴家与裴锦箬外家几乎断了联系,如今,孟姨娘敢这么蹦哒,算计嫡出的姐儿和哥儿,不就是瞧着姑娘和三爷没有靠山么?

若是重新跟外家亲近了,那自然是好。

袁家总不会坐视自家的外孙和外孙女被个姨娘欺辱了去。那袁家是什么人?可是大权在握的英国公府,若是有了他们做倚仗,那孟姨娘往后就只能夹起尾巴来做人了。

想通这些,绿枝自然知道姑娘交代给她的是件要紧的差事,便连忙道,“姑娘放心,奴婢定将这差事办好了。”

“外祖母什么好东西没有瞧见过,我就算是倾家荡产置办出来的东西,只怕在她那儿,也没什么了不起。按理,我该自己动手,方显诚意。可你也知道,我技艺平平,什么都拿不出手。也没有法子了,只得让你多费费心,不拘贵重与否,从心思上多下些功夫了。”

“姑娘……要说心思,都说,投其所好。姑娘这些年,甚少与国公夫人亲近,自是不知她的喜好,却未必打听不到,姑娘何不先探听一二,再作计较呢?”绿枝提议道。

裴锦箬目光一闪,绿枝所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件事,未必就是容易。

“你明日先去街上转转看……我再想想……”

如今倒是甚少在姑娘脸上瞧出这般忐忑的神情了。绿枝有些明白了,不由点了点头。

“那丹朱……”

“我自有法子,你就不用多管了。”

“何况……短时间罢了。祖母可快要回来了。到时……我自有计较。”

第二日清早,裴锦箬和裴锦枫如昨日一般,收拾好后便往博文馆去了。

不同的是,这回裴锦箬没有让裴锦枫多等,裴锦枫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只是,裴锦枫也没有如昨天下学时那般与裴锦箬同乘了马车,而一样是骑了马。

裴锦箬似是没有睡够,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厢闭了眼,见姑娘在歇息,丹朱和红藕自然不好说话,红藕还好,丹朱却是憋了个够呛。

等到终于到了博文馆,将裴锦箬叫醒时,丹朱松了好大一口气。

裴锦箬见了便不由笑道,“瞧瞧你,你这个性子最是憋不住的,可进了博文馆,别的时候不说,上课的时候,却是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的。到时,你还不难受死?”

22 私会

“这样吧,你和红藕两个去对面的茶楼吃茶,给你们点儿零花钱,叫上两碟点心,听听说书,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再来接我。”

裴锦箬说着,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是给你们银子,我倒是忘了,我的荷包丹朱管着在呢。”

在提到去对面茶楼吃茶,还能拿着姑娘的钱买点心吃,听说书时,丹朱的眼中分明闪过一道亮光的,毕竟,这可比待在博文馆里闷着的强。

可是,那光,稍纵即逝。

只刹那间,丹朱却是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去。出门前,娘一再交代了,我得时时看顾着姑娘。”

被你看顾着,我怕就是没命了吧?

裴锦箬面上却是端着笑点了点头,“还是丹朱懂事儿,红藕,你可得多学着。”看来,陈嬷嬷回来之后,果然是难对付了些。

不想再去看丹朱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裴锦箬转过头去,正要举步往博文馆内走时,却瞟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人一马,立在树荫下。

那一身华贵妖艳的紫,打眼得很,偏穿在他身上,却就是合适得很。

只他那嘴角斜斜扯着,望着这般,有些玩味的笑容,是个什么意思?

隔着这么远,他难不成还能将她们的话听得清楚?就算听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轻轻一瞥,目光触及了一刹那,裴锦箬便收了回去,目不斜视,举步而行。

进了学堂,其他人望着她的表情,虽然还是讳莫如深,但到底不如昨日那般看怪物一般了。

等到上课时,季舒玄姗姗来迟,趴下便很是热切地朝着裴锦箬打了声招呼,好似他们昨日一同挨过了罚,关系就近了许多一般。

裴锦箬却是应也没有应上一声,昨日,他们一道受罚,只怕已是有了流言蜚语。

若再跟他有什么纠葛,那流言还就停不住了。

好在,季舒玄也只是跟她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趴下,睡起了他的大头觉。

就在裴锦箬以为他睡着了时,才听得他笑眯眯道,“你那个丫鬟,好像不那么好支开,可要我帮帮你?”

裴锦箬眼皮子一跳,敢情……刚才那一幕,瞧见的,还不只一人?

不过……挑了挑眉,她很是干脆地拒绝了,“我与季公子委实没什么交情,便不麻烦了。我的事儿,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季舒玄一哂,这回是真不说话了。

授课的先生来了,这一堂课是礼仪,裴锦箬心无旁骛,学的认真。

从前没有珍惜的,她如今,总想是能从头来过。不管有用与否,多学些总是没错的,因着专心致志,时间过得飞快。

午膳后,上的是琴艺课。

丹朱打了个哈欠,借口要方便,就暂且离开了。这个天气,也太热了些,一直候在学堂外等着,只觉得昏昏欲睡,她可没有红藕那么蠢,得找个地方打个盹儿才是。至于她娘千交代万交代的事,在她看来,实在是多虑了。

姑娘可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孟姨娘实在有些草木皆兵了。

若说,唯一有什么……那大概便只有姑娘学习比从前认真,还有就是……好像跟那位个姓季的商家子弟,有些话说了。

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回头去告诉孟姨娘也就是了。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不在意丹朱要干什么去,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丹朱抓的,可是被人这么盯着,她还真就浑身不得劲儿。

她能不在跟前碍眼,也不错。

再举步往琴室走时,裴锦箬的步伐都要轻快了许多。

往琴室而去,要经过一片杂树林。

林间幽径弯弯,铺了碎石子儿,这午后时,石径之上,光影斑驳,置身其中,凉爽宜人。

琴室所处,便在这条石径的尽头处,四周也皆是树林,在这样的时节,倒还算得凉快,至少比之学堂要好上许多。

“啪嗒”一声轻响,头顶上一颗花生滚了下来,就落在她的脚尖。

裴锦箬步子一顿,低头望着那在脚尖前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停住的花生,良久后,才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

近旁,是一棵枝叶繁盛的梧桐树,横生的枝干上,坐着一个人。那姿态,恣意潇洒得很,倒是有些江湖客的豪气不羁。

只那一身华贵的紫衣却好似为他量身打造一般,透着难言的尊贵与优雅。

可与那优雅格格不入的,却是他此时的动作。

他的一角袍子里兜了不少的花生,“喂!小狐狸!”叫着她时,两只手指捻住一个花生,轻轻一捏,便将那花生壳捏开了,然后,将花生米往半空中一扔,无论扔得多高,他都能张开口,接个正着,嚼得倍儿香。

裴锦箬却看得挑起眉来,他年少时离经叛道的事儿,她都多是听的传言,她前世嫁给他后,委实与他,也并不比陌生人熟悉多少。

但印象里,他虽然性格霸道冷硬了些,但却全然没有如今这样的霸王样子。

可没有那个贵家公子会如同他这般没个正行,爬到树上坐着不说,还在上面,用那样的方法吃花生,他就不怕一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吗?

还有……他叫她什么?小狐狸?

裴锦箬眉心紧蹙,这是什么称呼?

树上的燕崇居高临下看着她,却是斜斜一扯唇道,“你要上来吗?这树上坐着乘凉,可是个好去处,我还有花生,分给你吃几颗。”

好不恩赏的语气。

可惜,还是一样的讨厌。

她真是脑袋不清醒,居然停下来,听他说这些疯话。狗嘴里,还真吐不出象牙来。

裴锦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收回目光,正要迈开脚步。

“你所敢走,我就敢喊,让其他人都来瞧瞧,你居然约了我在这儿私会。”

私会?裴锦箬蓦然抬起头,望向他,这回,眼里居然冒了火。

她本就生了一双猫儿眼,这么一瞪人,倒是显得愈发亮晶晶,带着两分灼人的媚。

只是,如今落在燕崇眼里,只觉得兴味,原来……小狐狸也会生气。

嘴角斜斜一扯,他将袍子里兜着的最后一颗花生如法炮制吃了,这才将袍角一抖,足下一点,双手背在身后,衣袂翻翻自树上飞纵而下。

红藕吓得变了脸色,但她还记得抬手,将嘴紧紧捂住,将一口惊叫堵了回去。

23 气他

裴锦箬却是自始至终目光淡定,望着他从树上落下,转眼,便是稳当当落在了她眼前。

四目相对,她的猫儿眼中,隐燃着怒火。而他的一双眼眸深深,看似笑着,可那笑意却半点儿未曾渗进墨眸深处。

“燕二公子,特意等在这里,是有何贵干?”

要说是碰巧遇见,裴锦箬可不信。

而能让燕二公子大费周章特意选在她去上琴课的必经之路等着,自然也不可能是他心血来潮。

而她,可不想在这儿跟他多作纠缠,被人瞧见,徒惹是非。

燕崇斜斜一扯唇角,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字条,递了过去。

裴锦箬却哪里敢随意伸手去接?只是皱着眉,狐疑地盯着,半晌未动。

燕崇眉梢一挑,“我劝你还是快些接了,若是待会儿让人瞧见了,才是真正私相授受,说不清楚了。还是说……”燕崇蓦然凑近了一步,压低嗓音道,“你原本便存着嫁我的心思?”

红藕在他靠近时,几乎忍不住将她家姑娘往后一扯,大叫一声“登徒子”,但到底还忍住了。

反倒是裴锦箬到此时,却像是镇定了一般,没有躲开,未现惧色,只是抬头,似带着两分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这回……反倒是燕崇愣了愣。

这个裴三……的反应,实在实在是与其他的女子不尽相同。

若是她果真有什么别的心思,那就该显出些娇羞的情状,可她却半分没有,那么他这般行事,她便该害怕才是,缘何,她却这般的平静?

怔忪之时,手里一空,那张字条已是被裴锦箬劈手夺了去。

裴锦箬瞧见那字条上的字迹时,微微一愣,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便是抬起眼,望向燕崇,“燕二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言就是,我可不那么喜欢打哑谜。”

在她打开字条时,燕崇便是紧紧盯住了她,不想错过她表情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变化,却没有想到,除了最开始的惊诧之外,她的表情实在是太平静了,如同无波古井,让他有种无处着力,偏又想深入探究的神秘。

勾起嘴角,燕崇的笑,带着两分邪气,“应该是我问裴三姑娘是什么意思吧?居然偷着练了我的笔迹,难不成,是你对我心存爱慕,却又不好意思,只得这么迂回着来?”

裴锦箬的回应,却是望着他,好一会儿,好似终于憋不住了,嗤笑出声,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字条,“燕二公子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了燕崇意料之外,他不由得,又是蹙了蹙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裴锦箬好不容易歇住了笑,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将他望住,语调还是甜美轻软,可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燕二公子莫不是说笑了吧?这张字条,确实是与我昨日写给季公子的那张别无二致。那张字条已是被陈老夫子收去了,燕二公子如何知道,并仿写了这么一张我是不知。”

“不过,拿着一张仿写的字条,来质问我是不是偷学了你的字迹,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且不说,我早前与燕二公子没有半分交集,根本无缘得见你的字迹,更别说……”裴锦箬嘴角一牵,笑容深刻了两分,略顿了顿,才道,“在我看来,就算你我二人字迹相仿,谁仿谁的,却还不一定,不是吗?”

燕崇方才就有些不好的感觉,如今,额角的青筋更是控制不住地蹦了两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的意思,我的字,要比燕二公子的好太多,这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我何必要仿你的?”裴锦箬晃了晃手里的字条。

她在初见这字条时吓了一跳,但再一细看,她就发现了,那不是她写的那一张,而是别人照着仿写的,至于是谁……那便不用多想了。

她早在昨日,便做了最坏的打算,自然是不惧面对他今日的诘问,反倒理直气壮得很。

理直气壮得燕崇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瞪着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额角的青筋蹦得厉害。卸去了吊儿郎当的面具,神色肃冷的燕崇,反倒是裴锦箬熟悉的那个人了。

只是,又不是完全一样。眼前的这个燕崇,当然要年轻许多,更不同的却是燕崇此时瞪着他的眼神,竟比他袭爵之后,更加犀利可怕一些。

人对危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前世,燕崇发火时,她可从没有如今这般汗毛直立的感觉,真是……奇怪。

裴锦箬悄悄缩了缩脖子,身上的压迫感,便也随之一松,却是燕崇终于移开了目光,但却是咬着牙道,“你给我等着瞧。”

瞧?瞧什么?

裴锦箬有些发蒙,抬眼却见燕崇已是踩着愤怒的步伐,大步流星往与琴室所在的反方向走去了。

他一走,裴锦箬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莫名地吃吃笑了两声,能将他惹得生气,而且还有气发不出,这也挺不错啊!

回过头来,便撞见红藕望着她,有些惊疑的目光,裴锦箬登时有些莫名的不自在,轻咳了两声,这才端正了姿态,又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往琴室而去。

谁知,还没有走到石径的尽头,便已听得前方隐约传来筝鸣之声,裴锦箬主仆二人步子一顿,对望一眼之后,眸底都是一惊,继而便是一慌,反应过来后,裴锦箬也再顾不得维持前世作为侯夫人慢慢培养出来,如今已是行于骨髓的仪态,微拎起裙摆,步履迈得飞快,朝琴室奔去。

到得琴室时,她已经微微喘了起来,但是,迟了,毕竟就是迟了。

琴室内,筝声微停,坐于上首一张紫檀琴案后的一个身穿月白色的女子,一双清冷的凤眼便是扫了过来,“上课也能迟到,看来……你这学习态度就有问题。昨日,听说,你课上闲话,扰了陈老夫子的课,又没能将题目答上来,是以才被陈老夫子罚了抄写算经。今日,你上我的琴课迟到,却又该怎么罚?”

那女子看样子已是花信之年,却又并不作妇人的妆扮,反倒还是姑娘家的装束,一双凤眼清冷冷,将裴锦箬盯着,裴锦箬便不由垂下头去,一只手,轻轻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24 何罚

开口的话,却还算得平稳,“袁先生说得是。不管什么缘由,上课迟到,便是学生的不是,学生任罚。”

裴锦箬的态度真诚得很,倒是让那袁先生也有些诧异一般,挑起眉来,着意深望了她一眼。

片刻后,才淡淡道,“如此……我们这两日正在学阳关三叠,你便将初迭的头一段弹来听听,若是还可以一闻,今日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袁先生的嗓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泠泠,话落,不等裴锦箬开口,便有人低笑道,“袁先生,这莫不是为难裴三姑娘,也为难我们么?先生莫不是忘了,那日裴三姑娘弹那破阵曲,只差没将我们都当成了敌人,在那曲中‘肝肠寸断’了去。”徐蓁蓁的语调里满是调笑。

琴课上,都是女子,而这满室的女子里,只怕就没有一个是喜欢裴锦箬的。

这人,本就蠢钝如猪,偏还喜欢摆着一副目下无尘的姿态,换了谁,谁都看不惯的吧?

只这几日,这看不惯中,又多了两分不愿承认的嫉妒——这个蠢钝如猪的裴三,几时起,竟长得这般好看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夏裳,鹅黄色的银条纱小衫,搭配沉绿色素面绸裙,腰间垂一个五彩丝线打的福结,一头鸦青的发丝梳了个双环髻,只打了两个鹅黄缎带的花结,簪了一朵粉紫色,米粒大小珍珠串成的珠花,明明再是清爽简单不过的妆扮,甚至脂粉未施,却莫名地衬得她一张脸面若芙蓉,明艳动人。

就那么俏生生立在琴室门口,身后,那林子无边的翠色在她身后左右铺展开来,便让人觉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

她们皆是女子,尚且如此,遑论是男子眼中的她,可不更是姝色殊胜,窈窕佳人了吗?

因而,徐蓁蓁话音刚落,琴室内便已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袁先生皱了皱眉,目光往下一扫,那些笑声便是一一噎了回去。

“先生,说起来,裴三姑娘已经数日未曾上学,这功课,自然是落下了好些,让她弹初迭,会不会太为难了?”这话,却是出自卢月龄之口。

满屋子的人,尤其是徐蓁蓁,皆是惊疑地望向她。

她却是咬了咬唇,垂下头,不再言语。

“按理,这初迭应该是在她请假之前便是教了的,先生也让下学后自己练习,但想必裴三姑娘在家休养,定是没能练的,倒也确实有些为难。”

这话出自角落处。

角落里,坐着个穿着海棠红的姑娘,即便是这样的天气,她穿这么艳的色,居然也并不觉得扎眼,好似,她天生便该穿这样的色一般。

她一开口,整个屋内,都是一寂。

哪怕是徐蓁蓁,也稍稍收敛了些。

她转过头来,居然也是一双凤眼,轻轻瞥过门口的裴锦箬,这才道,“先生,裴三姑娘的琴艺本就不怎么样,不如就放宽一些,让她随意弹上一首曲子,不拘什么,只要还听得过去,那便饶过她这一回吧!”

“哈……我们一时倒是忘了,这裴三姑娘说起来,倒是与英国公府是亲戚呢,就是裴三姑娘也该唤袁二姑娘一声‘表姐’,这就难怪了,袁二姑娘要帮着裴三姑娘说话了。”

琴室内又响起一声嗤笑,却出自另一边的角落,一个穿一身翠色的姑娘口中。

这话一出,琴室内的气氛,便更是诡异了。

身穿海棠红的袁二姑娘扭头便是朝着角落里冷冷望去,“彭允薇,你不就想说,我这是帮着裴锦箬求情么?我还就求了,那又怎么着?像你说的,我是她表姐,她是我表妹,我就帮着她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还想让你姐姐到魏王殿下那儿去告我一状不成?”

袁二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英国公府嫡出的姑娘,虽然,裴锦箬这些年,与外家并不亲近,常让人不小心忘记,她的母亲,也是出自英国公府,还真算得袁二姑娘的表妹。

当然了,这样的表亲,也就看袁二姑娘认不认了,却没有想到,袁二姑娘应得这般爽快,还反恶心了彭允薇一回。

这彭家,与袁家,自然也是有龃龉在前。

袁二姑娘袁清洛出自勋贵之家的英国公府,而彭四姑娘彭允薇则出身景阳侯府,原先,两府虽然份属军中同僚,虽然两家掌管的军务不同,但同在京中落府,也算得客客气气。

可如今,却是结了仇了。

却是因着景阳侯府竟是不要脸面,将家中的嫡女,也就是彭允薇的嫡亲姐姐送给了魏王做妾,而这魏王,不是别人,正正是袁清洛家中长姐,英国公府嫡长女袁大姑娘的夫婿。

这还真真是笔糊涂账。

这魏王府中,正妃与侧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何况,背后都有强势的娘家作为后盾,这袁氏和彭氏自然是安生不了。

英国公府和景阳侯府自然也就再没了早前的客气。

袁清洛这边刚呛完,彭允薇便也毫不客气地道,“你就算真要认了这穷酸表妹,也得她能是那烂泥扶的上墙的啊!难不成,你还想让这一屋子的人都陪着你们一道受罪?”

袁清洛与彭允薇这一场机锋打下来,未必有多少是因着裴锦箬,但她今日,却注定没法独善其身了,裴锦箬倒并不怎么介意被人骂成穷酸,或是说成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只是,她明明想着低调,眼下的情形却好似容不得她低调,让她不由,有些惆怅。

“你们都给我住嘴!是想要一起挨罚吗?”作壁上观良久的袁先生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语调平冷,没有半分的提高,却让袁清洛和彭允薇都不是安静了下来。

袁先生这才又道,“总不能因着你一人迟到,便耽搁了其他人上课。是以,便按着袁二姑娘提议的来吧!你随意弹一首曲子,只要还堪入耳,今日这桩事,那便算得就此揭过了。”这话,是扭头对着裴锦箬说的。

“当然了,彭四姑娘,你若觉得不服,也可以说我以权谋私,毕竟……我也姓袁,不是?”

袁先生轻睐彭允薇道。

是的,袁先生,也姓袁,英国公府袁家的那个袁。

袁先生,名袁婧衣,正是裴锦箬的母亲,袁婧竹嫡亲的妹妹,是裴锦箬嫡亲的姨母。

25 露脸

“学生不敢。”不管彭允薇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不敢对先生有所不敬的。

袁婧衣的目光便转而落到了裴锦箬身上,“去吧!”

裴锦箬低低应了一声“是”,终是走到了她的琴案旁坐下。

红藕赶忙服侍着她净了手,她这才静了静心,抬起手来,按住了琴弦。

那个起手式倒是还不错。旁边的人见了,不由想道,不过……想起刚入学那会儿,先生让大家各弹一首曲子,好看看各自的水平时,裴锦箬弹的那首破阵曲……啧啧啧,真是百鬼夜哭,让人肝胆俱裂啊!

众人嘴角的笑容,便不由得带上了些异样,尤其是彭允薇,更是勾着嘴角,等着看好戏一般。

袁婧衣和袁清洛倒是忙不迭地要护短,她们越是强势,一会儿,裴锦箬便会让她们越是丢脸。她倒要看看,一会儿这姑侄二人的脸色,会怎般精彩。

只是,下一刻,面色精彩的人,反倒成了她。

裴锦箬指尖轻轻一拨,第一个音响起,琴室内便是一寂。众人皆是惊疑,瞧着她虽然动作稍显滞涩,但却再无那日破阵曲般的灾难,反倒将一首曲子弹得渐渐熟练起来。

起初的惊疑过后,众人的心神便尽皆被那曲子所吸引,竟是听得出神了。

等到曲音渐渐低下,终于停止时,众人这才从那曲音中醒过神来,望向裴锦箬的目光,个个都是不敢置信,带着满满的惊异。

却见裴锦箬居然已是泪流满面,正持了帕子,在擦拭。

好一会儿,琴室里都是静着,直到卢月龄低呼道,“这首曲子倒是未曾听过,不听曲调甚是哀伤,揪人肺腑,却是不知裴三姑娘是从何习来?或是自己有感而发?”

裴锦箬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牵起嘴角道,“卢五姑娘莫要折煞我了。我弹这么一首曲子,已是勉强,哪里还会作曲?此曲不过是我偶然听得,感同身受,这才恰巧学了,今日来讨个巧罢了。”

“你说……你感同身受?”袁婧衣一双凤眼盯住她,目光有些幽深难辨。

裴锦箬点了点头,“是啊!这曲子讲的,是‘舐犊情深’。”

舐犊情深?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这裴锦箬年幼丧母,听到这样的曲子,自然是感同身受。

她们却哪里知道,裴锦箬丧母时,她尚年幼,于她而言,又已是差不多快要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母亲的样子,早已模糊,唯独能依稀记得的,只有母亲那一双望着她时格外柔和的凤眼,手掌落在她头顶时,温柔的抚触,还有那一声,自她走后,便再无人唤过的“绾绾”。

听到这首曲子时,是她刚失去煜哥儿不久,听到了这曲子,哪有不悲从中来的?

那时,她无所依托,便寻了这曲谱来练,好歹,还算练得熟,这也是她唯一一首还能弹得顺畅的曲子。

只是……每每弹起这首曲子,便会揪心难忍,曾经的丧子之痛,并未因着隔世经年,生死翻转了一遭,便有半点儿的减轻。

瞧见众人的表情,尤其是袁婧衣和袁清洛姑侄二人瞧着她的目光,裴锦箬便知道她们误会了。

那便由着她们误会吧!毕竟,除此之外,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她对这“舐犊情深”的感同身受。

“这曲子……真是从来没有听过,难为裴三姑娘弹不出阳关三叠,也弹不出破阵曲,却能弹这么一首名不见经传的曲子。”彭允薇目光闪闪,语带嘲弄道。

她没有料到裴锦箬居然还真能弹出一首曲子来,没有瞧见袁家因裴锦箬而丢脸,她自然是不甘心,便暗指她别有用心,居然用什么舐犊情深来博取同情。

这满屋子的女孩子,多是些在家娇宠着长大的,心肠还是软的,听了这个,个个不都对她表露了同情之色么?

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啊!

“方才,先生就说了,只要弹一首曲子,还能堪入耳,便算裴三姑娘过关。裴三姑娘这首曲子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曲意动人,弹琴的人亦是与之共鸣,方才,大家都听得揪心,我个人觉得,裴三姑娘这首曲子,不只是可堪入耳,甚至于是打动人心,按照之前的说法,还请先生轻饶裴三姑娘这一次。”

谁也没有料到,最先为裴锦箬说话的,会是卢月龄。

她虽然脾气好,但却不是老好人,她有自己处事的原则,她也不见得喜欢裴锦箬,只是,并未如同其他人那般为难她罢了。

只是,卢月龄此人,也是个琴痴,也许,今日,裴锦箬的一曲确实打动了她,是以,她才会为她求情。

说着,人还已是站起,朝着上首袁婧衣的方向轻轻躬身一揖。

卢月龄在博文馆的人缘不错,因而,她开了口,即便是彭允薇,亦要给她几分薄面。

袁清洛随即亦是扭头对彭允薇道,“对啊!早前你自己不也没有说不行,如今,却又哪儿来诸多异议?”

彭允薇哼了一声,终究是扭头没再说话。

袁婧衣轻轻一抬手,“好了,此事用不着太过争论。既然有言在先,那你今日迟到之事,便就此揭过,但记住,下不为例。”

一双凤眼望着裴锦箬,语调平冷。

“是,先生。”

“你今日这首曲子,指法还有些生疏,但胜在琴心。技艺易得,慧根难求,你既有这个天分,更该勤加练习,莫要辜负了才是。”末了,袁婧衣又语重心长道了这么一句。

琴室中诸人都是面色各异。

而裴锦箬一双猫儿眼中,更是百般思绪纠结,但面上却是沉静,垂下头去轻轻应道,“学生定谨记先生教导。”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袁婧衣点了点头,面上倒没有显出什么明显的满意之色,但瞧着裴锦箬的目光却是比以往柔和许多。

接下来,便开始上课了。

裴锦箬学的认真,但到底基础太差,学得很是吃力。

只这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下课时间。

裴锦箬琢磨着今日的指法,便落在了后头。

红藕收拾了东西,凑到她跟前来,难掩兴奋道,“本来以为今日姑娘迟到了,定是要挨罚,却没有想到,反倒在袁先生跟前露了脸,袁先生都夸姑娘你有慧根了,看往后,谁还敢瞧不起你。”

26 兄弟

“我今日是赶鸭子上架,若非取巧,那便是丢脸丢大发了。你还是快别说了,再说下去了,我是不是还得去谢谢把我拦在半道上,害我迟到的人了?”

裴锦箬却是语气不好,燕晙时没准儿就是故意的。

红藕悄悄吐了吐舌尖,没敢再多说,还真得感谢一下那位燕二公子呢。不过,她若是敢这么说的话,她家姑娘只怕就得气炸了吧?

丹朱候在了半路上,一路出了博文馆,直到上了马车,也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裴锦枫又上了马车,还是一副被操练得很了,蔫菜的模样。

裴锦箬张了张嘴,想问问是不是燕崇他们刻意为难他了,但见着他一上车就闭眼休息,摆明了拒绝交流的意思。又瞄了瞄边上的丹朱,裴锦箬的嘴角翕动了两下,终究是没有问出口来。

回了裴府后,刚刚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绿枝便偷偷来报说,“丹朱又寻了空子往品秀阁去了。”

裴锦箬正吃着厨房送来的绿豆汤,闻言,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由着她去吧!她若不去,那才奇怪了。”

费尽心机让丹朱跟着,不就是为了让她做那耳报神吗?丹朱自然要体现她的价值,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啊!

“陈嬷嬷呢?”吃了两口绿豆汤,裴锦箬又问道。

“这会儿……怕是在屋里歇着呢。”陈嬷嬷可是个会享受的人,除了姑娘刚回府时过来献了会儿殷勤,这会儿,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绿枝眼中有些不屑,拿着主家给的月钱,却过着比姑娘还舒坦的日子,最要紧,陈嬷嬷还心安理得,这样的奴仆,还真是谁家摊上谁倒霉吧?

裴锦箬却没有倒霉的自觉,点了点头,“那便好。她这会儿怕也不会注意,你帮着我,悄悄往外院去一趟,去瞧瞧三爷去。另外,走一趟厨房,拿着银两去,让她们每日里,给三爷房里添一道活血健骨的汤水。”

裴锦箬始终有些不放心,虽然她让裴锦枫跟着燕崇他们一行人习武,是出于好心,但燕崇今日若是记恨了她,她就怕他将气撒在裴锦枫身上,可劲儿折磨他。

裴锦箬虽然不惧惹上燕崇那只霸王,却怕连累了裴锦枫。

绿枝是最乐见姑娘与三爷姐弟交好的。

姑娘没了生母,能依靠的,便只有父亲和兄弟。

老爷也就罢了,他虽然也不是不重视姑娘,但到底心思不在内院,又被孟姨娘蒙蔽日久,总以为她是个好人。

姑娘日后就是嫁了,也只能指望着娘家的兄弟们为她撑腰,是以,如今,与三爷处好了,自然是好。因而,绿枝忙欢欢喜喜地应了,自取了钥匙去开裴锦箬的妆匣,取些散碎的银子。

裴锦箬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方才面上的欢喜,心头却是一动,“你多拿一点儿,左右已经知会了厨房,便让她们多做一份补身明脑的汤水,给大爷房中送去,大哥眼看着来年要春闱,正是用功的时候,可不能让身子吃了亏。”

绿枝略略一怔,便是明白过来了,“姑娘顾虑的是,奴婢这就去办。”

绿枝匆匆走了,裴锦箬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绿豆汤,思绪飞得老远。

裴世钦有三子,前两个,都是庶出。

袁婧竹嫁到裴家之后,因着种种缘故,一直无所出,后来,没了法子,这才给裴世钦的两个通房停了避子汤药。

没多久,这两个通房便先后怀了孕,只一个生了如今的裴家大爷,裴锦桓,另一个,则生了裴家大姑娘,裴锦茹。

袁婧竹念她们为裴家生育子嗣有功,便提了她们做姨娘,那时,袁婧竹怕是以为自己生育不易,便将裴锦桓记在了她的名下,算作嫡出。

裴锦桓的生母秋姨娘,倒是个安守本分的,裴锦桓记在了袁婧竹名下,她便甚少来探望,全凭袁婧竹教养。

袁婧竹将门虎女,虽然心情倔强,但心肠不坏,还做不来故意将孩子养歪的了的事儿,倒是果真认真教养裴锦桓的。

裴锦桓也是争气,如今,已是举人,而且,据说学问不错,来年,参加春闱,多半是会中的。

裴锦箬却是知道,她大哥来年春闱,不仅中了,还是头三甲,因着年少俊雅,还被陛下直接点了探花郎,后来,便入了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前世,裴锦箬与这位大哥却是不熟的,但是前世,裴锦枫一蹶不振之后,听说,被这位大哥很是训诫了一番,旁人都道他是落井下石,裴锦箬却是另一种想法,今生……别的不说,这位大哥,倒是可以先接触看看。

不一会儿,绿枝回来了。

“大爷让奴婢代为谢过姑娘,并让奴婢给姑娘带了些笔墨来。”

裴锦桓这是投桃报李,裴锦箬点了点头,这左右也不能一日便亲近起来的。

“三爷却不在屋子里,问了才知道,已是在疏桐院了。”

“父亲要考校他功课吗?”裴世钦对几个儿子的课业都很是上心,每隔几日,便要考校上一回,而他,确实于学问方面建树颇高,这才让几个儿子,课业都还不错。

即便是孟姨娘所出的裴锦栋,虽然比裴锦枫年长了三岁,但也是与裴锦枫同年中的秀才。只是,到底庶出,又有裴锦枫珠玉在前,倒是被裴锦枫的风头完全盖住了。

绿枝却是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听说,昨日三爷回来后,也是歇息了一会儿,便去了疏桐院,那时,老爷可还没回来呢。奴婢知道姑娘要问,所以特意往疏桐院去看了,遇着了松风,却是三爷这两日回来之后,便去了疏桐院的那几棵梧桐树下蹲马步。”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缘由。愣了愣,片刻后,只得交代绿枝让松风看紧着裴锦枫些,莫要让他太过勉强了。裴锦枫是个实诚的孩子,她倒是没有想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刺激了他,居然这般用功起来。可身子要紧,也不能荒废了学业。

绿枝便又忙不迭去寻松风,回来时,却给裴锦箬带了一只攒盒。盒子里,居然满是广福记的点心和果子。

裴锦枫倒是头一回送东西给她,还知道她喜欢广福记的点心。

裴锦箬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怎么,也算得一个极好的变化了吧?

27 用心

“姑娘,奴婢去寻松风时,恰好被三爷撞见了。三爷便让奴婢回来给姑娘回话,就说,他自有分寸,还让姑娘多操心自己,莫要操心他。”绿枝不敢隐瞒,将裴锦枫的原话给复述了一遍。

裴锦箬不由笑了,裴锦枫倒是个别扭的少年,只怕,一时还难以习惯姐姐突然对他关切起来,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不过,她不担心,这一攒盒的点心和果子便说明,她的用心,没有白费。

他们一母同胞,又是双生姐弟,这世间,原就不该有人,比他们更亲近。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太平得很,丹朱虽然日日从博文馆回来,都要借故与品秀阁的秋雁碰个头,去当她的耳报神,但裴锦箬都恍若不知,待陈嬷嬷母女二人一如既往的爱重亲近。她们还只当裴锦箬虽然稍稍懂事了些,知道在博文馆中要低调做人,再不如从前那般掐尖了,但实则,还是不够聪明,便愈发的放心大胆。

却哪里知道,院子里,有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每日里,都将她们母女二人跟得死死的。虽然不敢跟得太近,年纪又小,但去过哪里,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裴锦箬却是清楚得很。

倒是孟姨娘和裴锦芸这几日也消停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裴锦栋的生辰快到了,不愿触了霉头,还是别的原因,但裴锦箬却担心着这母女二人怕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但她也别无他法,只得防备着,交代了绿枝和红藕,万事小心。

博文馆中,她比从前,如同变了一个人般,虽然不太出众,但却已泯然于众人,倒是不怎么打眼了。

众人从一早的惊异,到如今,也算得慢慢接受,视之若平常了,不再特意地关注裴锦箬。

而这样的忽视,恰恰是裴锦箬求之不得的。

她留在博文馆,真的,只是想要好好学习,弥补前生的遗憾。

她的经历告诉她,技多不压身,人从书中乖,知识,真的不嫌多。她总不能辜负上苍给她的第二次机会。

博文馆每十日一休,这一日,恰恰是休日后上学的头一天。

下学时,裴锦枫又钻进了马车与她同乘。今日,丹朱来了月事,觉着不舒坦,便是告了假。

她自来比裴锦箬这个姑娘还要娇惯,裴锦箬也是习惯了的,当下没有二话,便是允了。

她在跟前,虽然裴锦箬也不惧她这耳报神,但到底碍眼,不在,正好落得清静。

裴锦枫这短短十来日的工夫,竟是黑瘦了许多,但人却精神了。

裴锦箬暗中瞄他一眼,倒还觉得满意,裴锦枫从前还是太过白净了些,少了些男孩子的样子,如今这样,倒是恰恰好。只要看紧了,只跟着燕崇和邵谦他们学射、御二术,再习些拳脚,却是千万不能随着他们一道学野了的。

裴锦枫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哼了一声,却是转而从他的包袱中取了一叠装订成册的本子,丢给了她,“这是给你的。”

给她的?裴锦箬狐疑,低头翻看,却不由头皮绷紧了。

你当那是什么,居然是一本手迹,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只是一页比一页写得要好,到了最后,竟是已差不多赶上几年后,她拿来照着练的那笔力和衔转了。

“他让我问你,他如今的字,可是比你要好了?”裴锦枫语调淡淡道。

裴锦箬哭笑不得,敢情,燕二公子一直记得她那日的一席戏言,这些日子,一直在埋头苦练?觉得差不多了,可以一雪前耻了,这才让裴锦枫将这册子拿了来扔给她,好耀武扬威的?

她还当这些天这么消停,这位爷怕是连学也没有上,又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呢,却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倒是不知,他原是个这般记仇之人?

而且

“幼稚!真是太幼稚了!”裴锦箬低声斥道,却又忍不住,将那册子又捧了来,一页一页,细细看了过去,越是看,却越觉得惊心。

短短的时日,他竟将字练出了几年后才该有的笔力。

燕崇此人,心志之坚,而且对自己,竟是这般的狠。

“三姐姐。”裴锦枫突然出声,裴锦箬这才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幽幽望着她,眼中有探究,也有审慎与惊疑,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燕崇说你的字写得好,我却是不知道,三姐姐的字写得什么样?”裴锦枫原来是疑心这个。

裴锦箬微微一笑,倒是半分不怯,如今想来,他们姐弟前世不亲近,倒也有几分好处,至少,裴锦枫从来没有瞧见过她之前的字迹,如今,便也怀疑不出什么来。“倒也没什么,就是闲来无事练了练,不是什么名家笔法,只不知怎的,却与燕二公子练的字有些相似,他这才与我杠上了。要说写得好,那倒也未必,你若好奇,回头,我将平日练字的手稿给你瞧瞧便是,只你莫要失望。”

裴锦枫望着她,却是良久不语。

好一会儿后,才叹道,“三姐姐,我这些日子,方觉得,自己从前过得糊涂。很多事,很多人,都与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这些日子,他与燕崇和邵谦他们一伙鬼憎人厌的纨绔子弟日日混在一起,才知道,人无完人,却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邵谦他们虽然看着不可一世,但却有其各自的优点。而他姐姐,他本以为是个蠢钝的,什么都不会,往日里,一提起他们是一母同胞,甚至是双生姐弟,他便觉得面上无光,可是如今才知道,他的姐姐,与他原先以为的不一样。

方才,燕崇的那本册子,是经他的手拿回来的,他自然瞧过。燕崇的字,很好。

而能让燕崇也另眼相看的,他姐姐的字,必然也是不差。

她写了一手好字。

听说,最近在博文馆中,先生们对她也有所改观。

说她虽然明事儿晚,但好歹还是有些慧根,又知道努力,如今,倒勉强算得像个学生样儿了。

他姐姐不笨,反倒聪明,有成算。

而他如今,却也明白了,姐姐其实也在为他打算。

他自然该承她这个情。

裴锦箬也不知究竟听没有听懂他的话,竟是笑容未变,低声回道,“花有千般,人有万种,有的时候,不能用眼睛看,得用心。”

28 恭喜

“姑娘,这两日丹朱常往季公子的小厮跟前凑,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日,又是琴课,一样是在下晌,天气还是热得很。丹朱便又“抱恙”去了官房,红藕转头望着丹朱的背影,便是凑在裴锦箬耳边低声道。

裴锦箬猫儿眼闪了闪,丹朱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往季舒玄的小厮跟前凑。

不过,季舒玄又是怎么个意思?

他难道不知道吗?

想起这些时日,哪怕是来了博文馆,丹朱也常不在跟前,倒是让她自在了许多。难道是因着那日季舒玄问她,要不要他帮忙的缘故?

裴锦箬不知,也不想因这事去寻季舒玄问个究竟。

好不容易,那日字条的事被人淡忘了,再不会有人随意将她与季舒玄联系到一处,她可不想此时功亏一篑。何况丹朱此举,难保不是孟姨娘母女二人憋着什么坏主意,她此时,更该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不过

“我瞧着丹朱日日不舒服,再让她跟着,难保是我这做姑娘的太难为人了。回去后,禀明了陈嬷嬷,让她给丹朱请个大夫,好好瞧瞧,若是还是不好,便在家养养,就不用跟着我来博文馆受罪了。”

红藕这回笑得明快了些,欢欢喜喜应道,“是。”

裴锦箬却是转眼便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她今日,可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要做。

琴课散后,裴锦箬毫不意外地,又落在了后面,“先生且先留步。”见得袁婧衣收拾了东西要走,裴锦箬忙道。

袁婧衣抬眼望向她,神色淡淡,“何事?”

这么些天了,袁婧衣待她始终如此,应该说,袁婧衣在博文馆中,便是这样。

但裴锦箬前世是见过她不同样貌的,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是如面上所见的冷漠,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她的心底,亦有一团火。

是以,裴锦箬从不因这样的态度,有半分的受伤,可也不想耽搁了太久,朝红藕一看,后者立刻会意地将手里捧着的匣子递上前来。

裴锦箬接过,将之捧了,送到袁婧衣眼前道,“先生,过几日,便是英国公老夫人的寿辰了,早前,学生从袁二姑娘处打探了一番她的喜好,知道她最是喜欢蜀绣。偏学生……却送不起太大件的东西,只得寻摸了这么一个小炕屏,还要烦劳先生,帮学生将这礼带给老夫人,恭祝她老人家福寿延绵,康比松柏,岁岁长青,只望她莫要嫌弃。”

袁婧衣没有伸手接过那只匣子,一双凤眼反倒是落在裴锦箬面上,幽深,却又锐利莫名,像是要直直望进裴锦箬的心底。

裴锦箬却并无闪躲,在她的目光盯视下,仍旧稳稳地将那只匣子捧着,不动不移。

许久之后,袁婧衣总算是挪开了眼,嘴角却是难得地勾起,竟是笑了。

“既是要送寿礼,还是你自己亲自去送要有诚意些吧?”

裴锦箬一愕,似有些不敢置信,怔怔抬眼望向袁婧衣。

后者却是笑了,那一笑,当真是春日融雪,让裴锦箬有一瞬间的晃眼。

“还有啊……既是说的并非学业上的事儿,你的称呼,便是不对。你不该唤我‘先生’,而该是‘姨母’,也不该唤我母亲为‘英国公老夫人’,而该称她一声‘外祖母’,也不该自称为学生。”

裴锦箬这回彻底傻眼了,嘴角翕动了两下,却真不知该唤袁婧衣什么,“先生”自然是不好唤的,可这一声“姨母”,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袁婧衣似也知道,并未逼着,说完后,便是道,“这东西,既是你对你外祖母的一片孝心,便不要假手他人。你带回去,在家安心等着英国公府的帖子,到得六月二十七那日,便亲自到英国公府,为你外祖母贺寿。”

裴锦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琴室离开的,哪怕是经历过那么多事了,这一刻,她还是觉得有些身处梦境之中的不真实。

直到红藕笑着对她道,“恭喜姑娘了。”

她这才恍惚过来,竟是真的?

刹那间,她的眼眶便不由湿润了。

她前世也不是没有恨过英国公府,总觉得,他们太过冷漠无情,虽然母亲不在了,可她和锦枫却是母亲的儿女,英国公府明明伸伸手,就可以帮他们,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们姐弟,陷于艰险之中,历经磨难,锦枫甚至失了前程,丢了性命。

可是,直到锦枫死后,她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对着袁婧衣吼出她满心的怨愤时,她才从姨母的泪流满面中看到真相。

不是不管,而是不能。

他们,毕竟是姓裴。

而他们姐弟二人,从不与英国公府牵扯,他们要如何帮?

何况老英国公自来是个脾气犟的。他本就对裴世钦存着气,自然不肯轻易服软,偏生,裴锦箬姐弟却连一把梯子也不给他搬来,他如何下得来?

而即便如此,老英国公还是暗地里帮了。

否则,他们姐弟二人,如何能入得博文馆读书?

难道还当真就是裴世钦与他的同期走动,请他帮忙的缘故?

这个忙,还真不是那么好帮的。

是以,今生,裴锦箬才不想再犯与前世同样的错误。

明明有着依仗,可以让自己和锦枫过得更好,却为了可笑的自尊,而错过了。

而直到迈出了这一步,裴锦箬才知道,也许,是她一开始便想错了。

与外家重新修好,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毕竟,她和锦枫除了姓裴之外,也是袁婧竹的儿女,身上也还流着一半袁家的血。

过了两日,英国公府的帖子果然便送到了裴家。不只请了裴锦箬,也请了裴锦枫。而且,内外院,给派了专人来送,不可谓不郑重。

谁也没有料到。毕竟,英国公府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裴家这个亲家,后来,袁婧竹去世之后,老英国公一怒之下,更是就此与裴家断了联系。

别说是这凤京城中人,就是裴家自己,都早已忘记了,他们还有英国公府这一门亲戚。

裴世钦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带了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俩个,将来送帖子的外管家请去了喝酒。又交代了裴锦箬好生招待内院来的葛嬷嬷。

这葛嬷嬷是英国公府老夫人的陪嫁,是老人了,就是袁婧竹也是她瞧着出生,看着长大的。

29 嘴脸

到得竹露居时,这葛嬷嬷四处看了看,便不由红了眼。“你母亲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名字里有个‘竹‘字的缘故,自小,便是格外的喜欢竹子。她在英国公府的闺房也如这里一般,处处都栽种着各种品种的竹子,有些,还是稀有品种。她是国公爷的嫡长女,国公爷最是看重她,只怕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国公爷都能想法子给她摘下来,是以,国公爷用尽了办法,几乎将大梁各地的竹子都给挪到了寒箬馆。”

“寒箬馆?”这些事,裴锦箬却是不知的,“是我名字当中的那个‘箬’吗?”

葛嬷嬷点了点头。

裴锦箬恍然,原来如此。

她从前便觉得奇怪,裴家的男孩子都从“木”,女孩子都从“草”,唯独她不同,却是从了“竹”。她的名字,据说便是她母亲起的,起初,她还以为是因着母亲名字里有个“竹”字,又为了彰显她是嫡出,与裴家的其他姑娘不同,这才给了她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儿。不只她这样认为,别人也这样认为。

从前,裴锦芸没有少为这事儿挤兑她,说她以为嫡出了不起吗?竟非要从名字上就做个区分出来。

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但更多的,只怕还是在这个“寒箬馆”上头。

母亲在英国公府的闺房,那里,遍植了她最喜爱的翠竹,还有许多稀有品种,是英国公费尽心力为她网罗来的。

那里,有她最无忧的少女时代,有她父母对她最为深沉无私的爱,或许,还有她追之不及的回忆这个“箬”字,有追忆,也有缅怀却是不知,有没有母亲的悔之晚矣。

当年,她堂堂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要嫁什么样的王孙贵胄不成?却偏偏选了父亲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

过往的种种,裴锦箬并不知,可心里,头一回,对母亲,有了那么一丝好奇,与亲近。

葛嬷嬷却好似觉得自己一时有感而发,说得太多了,轻悠悠转了话题,“姐儿若是好奇,等到过两日回了国公府,去‘寒箬馆’看看便是了。”

裴锦箬听得这话,猫儿眼闪了闪,甜甜笑着应道,“多谢嬷嬷。”

葛嬷嬷一是用了一个“回”字,这便至少是英国公老夫人的态度,二是告诉她,“寒箬馆”还保存着。

“嬷嬷,先随我到厅中稍坐,绿枝,让陈嬷嬷去准备席面。”

绿枝却是没有领命而去,反倒是欲言又止,看了看葛嬷嬷,又瞧了瞧裴锦箬,如此几个来回,才到裴锦箬耳边低声回道,“陈嬷嬷这会儿……还睡着呢……”

那声音,虽然是压低了些,却还不至于让葛嬷嬷听不见。

裴锦箬不由抬眼望向绿枝,却见她神色如常,她便知绿枝故意让葛嬷嬷听见是真,陈嬷嬷如今还睡着也是真。

不过也是,看看时辰,这天儿还热着,陈嬷嬷往日里,也是一样,到了热得厉害了,便在屋里歇着,而自己刻意纵着她,从不多说一句,如今……还真就纵出个无法无天来了。

抬眼一看,果真见葛嬷嬷眉头紧蹙着,裴锦箬却是知道,陈嬷嬷在这院里,耳目众多,方才,不过是因着葛嬷嬷来得突然,又还没有打听清楚来历,只怕这会儿,陈嬷嬷已是听说了,顷刻就能赶了来。

心念电转间,她笑着扶了葛嬷嬷的手,携她往花厅走,“这陈嬷嬷是从前母亲为我挑选的奶嬷嬷,待我自然是好的,只是,身子不好,受不得暑热,是以,才歇着。她若知道嬷嬷来了,定是要来见过嬷嬷的。绿枝,既然陈嬷嬷没空,你便亲自跑一趟厨房,盯着她们,莫要怠慢了。”

绿枝领命去了,裴锦箬和葛嬷嬷还没有走到花厅门口,便见得陈嬷嬷急匆匆地赶了来。

“居然是葛嬷嬷,老奴起先……还当底下人是说笑的,没想到,还真是您来了。”陈嬷嬷迎上前来,一脸的欢喜,只是,眉眼间,又好似带着两分奇怪的复杂。

葛嬷嬷望了望她身上的装束,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便是笑将起来,拉了裴锦箬的手道,“我也是许久未曾过来了,你一时记不起来有我这号人也是常情。今日,是我们老夫人快要过寿辰了,想起许久未曾见过哥儿和姐儿,心里惦记,便让我亲自跑了一趟,来请哥儿和姐儿过几日去英国公府吃顿便饭。”

陈嬷嬷表情滞了滞,而后,连忙扯笑道,“外祖母思念外孙和外孙女,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姑娘也时刻惦念着老夫人呐。”

葛嬷嬷的笑容真切了两分,“姐儿是个好的,你将她照看得好,来日,老夫人也是有赏的。等到二十七那日,陈嬷嬷也过府来,别的不说,一杯薄酒,几个小菜,还是能招待的。”

“那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得热闹,裴锦箬也不搭话,只是笑眯眯瞧着。待着招待了葛嬷嬷一番酒菜,将人送走,陈嬷嬷便已殷勤地在跟前端水、递帕子了,裴锦箬让她去歇着,她也不肯。

直到裴锦箬推说她要做功课了,她才退出来,却又忙着与几个丫头开箱笼,收拾裴锦箬六月二十七日往英国公府去时的穿戴来了。

裴锦箬听说时,正捏了本儿书在手里,也不知瞧没瞧进去,听罢,连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随她去。”

“姑娘说的是,总归今日,葛嬷嬷也瞧见了她那副嘴脸,她再卖好又能如何?就长了一副势利眼,墙头草。”红藕啐道,一张脸儿红扑扑,端得是高兴。

“她若真是个墙头草,那还好。”绿枝正帮着裴锦箬整理案上手稿,闻言淡笑道。

“咦?这是何故?”红藕不解。

绿枝笑笑,望向裴锦箬,后者却好似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般,头也没抬,看得专注。绿枝便也垂眼笑笑,不说话了。

红藕没有瞧出个端倪来,便索性不想了,左右,姑娘和绿枝的心思,她许多时候都瞧不出来的,便也不为难自己了。

宅院的另一头,裴世钦送走了英国公府来人,带着浑身的酒气,红着脸,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回了内院。

如今的裴家内院,没有主母,几个姨娘中,最受宠的,还是孟姨娘,她又有子有女,地位牢固,这裴府内宅,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30 野心

这内院里的,可有不少的人精,将这内里情势看得明白得很。

若是那真正的世家大户,自然没有将妾扶正,做了正室的道理。

可是裴家不一样。裴家根基浅着,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孟姨娘有手段,老爷自个儿愿意,只怕是老太太也没话好说。

是以,这内院里,如今说是孟姨娘的天下也不为过了。

裴世钦进得内院,还没有说明要往何处去,便被刻意引着,去了品秀阁。

才到品秀阁的檐下,还没有进得门,便已听得屋内传来阵阵哭声,“我的儿啊,你就是命不好,要怪……只能怪你没能托生在正室太太的肚子里,生下来,便被一个庶出给捆住了手脚。无论再怎么优秀出众,又能如何?既不能进那博文馆念书,甚至……甚至去赴宴,也没有你的份儿。娘真是对不住你啊!我可怜的儿!”

裴锦箬这里也是让青螺盯紧了品秀阁的,只是想着说不定孟姨娘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因而,青螺便揣了两包糖,跑到了品秀阁对面的灌木丛里窝着,一边吃糖,一边盯着品秀阁的动静。

因而,裴世钦一到品秀阁,青螺便瞧见了,见品秀阁关了门,再探听不出动静,是以,一溜烟儿便跑回了竹露居。

裴锦箬听说时,只是沉吟了片刻,便是让绿枝又给青螺抓了两把糖,递给她,却还交代道,“跟你要好的姐妹们分着吃,可别一人独贪了,仔细你的牙,别被虫子吃光了。”

青螺嘻嘻笑,“谢姑娘赏。”抓了糖便是飞也似地跑走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这丫头,就只知道吃。

“姑娘!”绿枝却是望着她,一脸忧虑的样子,“孟姨娘想要做什么?”

“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凤京城多少达官显贵会到场?孟姨娘这辈子,汲汲营营,最要紧就是三件事,一是让自己扶正,成为名正言顺的裵太太。二是为二哥哥筹谋个好前程,最好能越过大哥哥和三弟,继承了裴家的家业。三,便是……”

“为四姑娘求一门好亲事。”绿枝明白了,“英国公府老夫人寿宴这样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可是……老爷会答应吗?”

人家英国公府是亲自派人来请了,可自家姑娘和三爷,那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和外孙女,去为外祖母贺寿,实乃人之常情。

四姑娘却又凭什么?一个庶出不说,撇开姑娘和三爷与英国公府的关系,裴家的门庭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英国公府啊?

孟姨娘……她也真敢想,老爷也不能答应啊!

对于她爹,裴锦箬却只是笑了笑,持保留态度。

她爹是个有文采的,做官也还勉强能为,若不是太过要紧的差事,那也能混着,可你要说他有多么明智,那就真是高看他了。否则……他能任由着裴家的内宅乱成了这般?

“孟姨娘在父亲身边这么多年,长久不衰,还能将二哥哥和四妹妹都养在身边,她自有她的独到之处,说不准,她就真有法子,能说动了父亲呢?再不济……”

“再不济如何?”绿枝实在是急。姑娘为了与英国公府重新搭上关系,费了不少的工夫,如今,英国公府不过是派人来请,府中上下,不少人,就是陈嬷嬷都变了嘴脸。眼看着姑娘就要苦尽甘来,可不要在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岔子啊!

再不济,便如那时博文馆的事儿一般无二,让她也去不成。不过……此乃下下之策,若非逼不得已,孟姨娘怕也不会使。

她估摸着,孟姨娘既然敢想,必然也有一定的把握。

裴锦箬这里话音方落,门外,便已响起了红藕的声音,“姑娘!老爷身边的重嘉来了,说是老爷有事儿商量,请姑娘去品秀阁一趟。”

这就来了?

裴锦箬挑起眉,与绿枝对望一眼,这个时候,还请她去品秀阁,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看来……她还真不能小瞧了孟姨娘。

不说别的,这个女人,拿捏她爹,是一捏一个准儿啊!

“让重嘉小哥儿稍待,我收拾收拾便来。”

“姑娘,这事儿你可得拿准了主意。”绿枝一边伺候着裴锦箬梳头,一边道。

孟姨娘打着让四姑娘到英国公府寿宴上露脸的主意,姑娘又何尝不还露露脸?若是四姑娘去了,没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吧!”裴锦箬嘴角轻勾着,一双琉璃猫儿眼却是如古井幽沉,“我总不能让她们得逞。”

别的不说,那日,是她外祖母的寿宴,带她裴锦芸一个庶女去做什么?给她外祖母添堵吗?她就是再不孝,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品秀阁,裴锦箬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却是没有一回,如今日这般的清醒。

看这满院子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奴仆成群,再看看那屋子里的摆设,哪件不是值钱的,哪件……又该是她一个妾室姨娘能够花用的?

这分明……就是当家太太的派头。

孟姨娘根本未曾遮掩过她的野心,是自己从前太蠢了,这般的明显,自己却都看不透。

前世,不还以为她是个好人,把她扶正,怎么也比父亲再娶来得强,还乐见其成吗?却不想……

裴锦箬真是不愿再去回想前世的事儿,总觉得越看得清楚,越想得通透,便越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个蠢笨如猪的,恨不得一顿敲打,能让自己清醒些。

“箬姐儿?”上首传来裴世钦略带两分疑惑的嗓音,裴锦箬这才察觉自己竟是走了神,忙收敛了神色。

边上的裴锦芸却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便是哭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对父亲的提议不满吗?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去……”

这样的话,便是说还鬼听,鬼也不信的吧!

裴锦箬却是不耐烦听,更是懒得去看她演戏,当下,便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只望着裴世钦,有些为难地道,“父亲的意思……是要将四妹妹也一并带上?”

裴世钦大抵也知道这件事不地道,咳嗽了两声,和颜悦色道,“一来,英国公府的寿宴,必定是大场面,有芸姐儿陪着你,你们姐妹互相提醒,总该应对得体些,不至于丢了咱们裴家的颜面。”

31 唬诈

“二来,这样大的场面,到场宾客必然甚多,也好让芸姐儿沾沾你的光,去见见世面。”

“可是……父亲,今日,英国公府送来的帖子,可是言明了,只是请女儿与锦枫过府饮宴,并没有提到四妹妹。”裴锦箬张了张嘴,一脸的为难。

“为父也知道,这事有些为难了,但若是你自己担心自己怯场,想要你四妹妹与你作伴儿,想必,你外祖家也会理解。”裴世钦自己怕也知道这话有些厚颜,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咳嗽,目光漂移,却不敢看向自己的女儿。

原来……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裴锦箬抿住嘴角泛起的薄冷,“那么,父亲,我是不是也要将二姐姐和五妹妹一并带上?”

裴世钦一愣,孟姨娘母女俩亦然,面上皆有急色,孟姨娘便悄悄扯了扯裴世钦的衣袖。

“你二姐姐和五妹妹就不用了。”

“为何不用?”裴锦箬皱眉,“若是要带姐妹们一道,没道理将二姐姐和五妹妹撇在一边,却独独带了四妹妹。回头若是让二姐姐和五妹妹知道了,还不怨怪我厚此薄彼,姐妹之间就要失和了么?”

“那怎么会呢?你这个傻孩子。”孟姨娘拉了裴锦箬的手,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一个人不习惯,让一个姐妹陪你一道,这是正理,可却没有带几个的道理。姐妹之中,你不是与你四妹妹最是要好么?自然是带她啊!”

“是啊!三姐姐!我与二姐姐和五妹妹可不一样啊!”裴锦芸亦是拉了裴锦箬的手道。

“有什么不一样?”裴锦箬却是扯了扯唇角,淡淡反问道,然后,在裴锦芸怔忪时,将手从她手中轻轻抽了出来。

转头望向裴世钦道,“按理,这是父亲的要求,女儿不该推辞。可是,我也是许久未曾与外祖家亲近过,心里实在是没底,更怕行差踏错,惹得外祖家不高兴。别的倒也罢了,可这眼看着,大哥哥要春闱,若是能一举得中,往后定然前程似锦,可,若有人提携一二,总可以少走些弯路。还有父亲……眼看着也要起复……”

孟姨娘听裴锦箬提起了裴锦桓,便不由暗自叫了声“糟”。裴世钦对家中女儿自来比较宽纵,其实就是不怎么上心,毕竟女儿日后,都是别家的人。

可几个儿子,却是关系着家族的未来。

一旦涉及到几个儿子,那么,他再疼裴锦芸,都是白说了。

再听到裴锦箬提起裴世钦自己的起复之事,孟姨娘便知大势已去。

“若是带二姐姐或是五妹妹也就罢了……但……”裴锦箬有些迟疑地瞥了一眼孟姨娘和裴锦芸,才欲言又止道,“女儿也不知是何缘故……葛嬷嬷她对孟姨娘,似乎有些误会……而你也知道,葛嬷嬷她可是外祖母身边得用的人……”

裴锦箬这话,不无诈裴世钦和孟姨娘的意思,她胡诌一通,难道他们还能去找葛嬷嬷求证么?可是,谁知道,这两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微妙起来。

裴锦箬便不由暗暗皱了皱眉,这当中,难道还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么?

裴世钦却是连连低咳了两声道,“是是是。你不说,为父都疏忽了,此事,确实是为父考虑不周。这样……这回,芸姐儿就不要去了,也不用带你二姐姐和五妹妹,你自个儿警醒着些,那里是你外祖家,总不会错。”

“父亲!”裴锦芸却是急得大叫,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如今裴锦箬语气也不强硬,可父亲却改了口气?这让满心期待的裴锦芸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般。

“此事,我已说定,你莫要再多说。”裴世钦却是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她。

裴锦芸那是平素被宠坏了的,自然是不服,正要开口说什么,手背上却是一疼,被孟姨娘狠狠掐住了,抬眼便见得孟姨娘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牙,咬了又咬,最终,却还是只得生生忍下了。

扭过头,赌气不再言语。

孟姨娘则是神色复杂瞄了裴锦箬一眼,这个裴锦箬,还真是有些变了,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蠢钝如猪,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的裴家三姑娘?

她这到底是突然开窍了,聪明了,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她已经在裴家后院难逢敌手许多年了,如今,这本来以为如同扯线木偶一般的蠢丫头怎么突然失了控?这可不是一桩好事。

孟姨娘一时间,心口沉甸甸的。

裴世钦却已经顾不上她们母女二人,拉了裴锦箬,絮絮叨叨道,“你已经许久未曾与外祖家走动,如今,又恰逢你外祖母过寿,这寿礼,可得好生备下。我听说,你已经给你外祖母备了一件寿礼?那只能算作你自个儿的心意,父亲这里,却也不能让你和枫哥儿空着手去。回头,父亲便亲自督促着他们开了库房,备上一份厚礼,待得那日,你们姐弟二人代父亲送去,也算全了父亲的一片孝心……”

裴锦箬自然莫敢不从,皆是笑着一一应下了。

裴锦芸却听着这些,只觉得一字一句都扎心得很,死死地掐住掌心,咬住下唇,这才克制着没有扑上前去,将裴锦箬那张碍眼的脸撕得粉碎。

离六月二十七还有几日,又未到休沐的日子,第二日,还是得上学。

这些时日,裴锦箬穿戴之上,都自有其主见。

丹朱最开始还想给点儿意见,后来发觉裴锦箬虽然表面上笑嘻嘻赞了她,转眼却仍是自己拿主意,便也隐约明白了裴锦箬这是看不上她选的衣裳和首饰,渐渐地,便也不自讨没趣儿了。

裴锦箬一贯穿得简单清爽,倒也符合这个年龄,这个时节。

倒得穿戴好了,丹朱将玉佩、手绢儿、香囊这些配件端上来时,她便随手从当中选了几样与今天的穿戴搭配得上的,让绿枝戴好了,这才带着红藕和丹朱两个出了门。

到了博文馆,如常地上课。

用过了午膳,丹朱又借口溜了开来,裴锦箬则带着红藕休憩了片刻,便转头往书楼而去。

今日下晌的课,乃是“书”,便设在博文馆藏书楼外的阅书阁中,“书”课不比琴课,多是男女混课,别的都还好,她只怕再跟燕崇那个混世魔王有什么交集。

32 孽缘

她真心觉得,前生,她与燕崇,本就是一段孽缘。

就算有许多事,与她之前所想的不同,哪怕是她真的欠着燕崇什么,她最后,也用她的命,还清了。

只盼着他们今生,只做一对陌路人,那便算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是以,能不多见,便最好莫要多见了。

阳光恁好,哪怕是走在树荫道里,也觉得有些刺眼,裴锦箬低下头瞧着地上的影子……突然,猫儿眼一眯,便是摸向了腰侧,步履随之一停。

“姑娘,怎么了?”红藕瞧她脸色不对,忙低声问道。

“我的香囊不见了。”裴锦箬语调还算得淡定地道,说着,便已是回过头去,朝着来时路上走。

“姑娘!你别去了,奴婢去找吧!”红藕忙道。

裴锦箬却是故我,一边急迈着步子,一边道,“不!我亲自去!左右离上课还有些时辰。你去多寻些人帮忙,就说,我的香囊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拾了去。”

“姑娘!”红藕白着嘴脸,不解,像香囊这样贴身的物件儿丢了,正该私底下悄悄去寻,怎么姑娘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好像要将事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一般,若是这样,岂不与姑娘的名声有碍?

裴锦箬咬牙,红藕虽是老实忠心,但却是太老实了,这样的事,若是换做绿枝,她必然不用说,绿枝也能明白她的用意。

“这香囊丢了自是要找,还要大张旗鼓地找,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香囊掉了,否则,若是我丢了东西不声张,到时我的香囊从别的什么地方,或是别的什么人那儿现了出来,那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明白吗?”

裴锦箬盯着红藕,一番话说得极稳,却也极重。

红藕被唬得白了嘴脸,恍惚有些明白过来,又恍惚什么都不明白。冒着冷汗的手便是被人一握,她恍惚间抬起头来,便见着她家姑娘一双猫儿眼,晶亮而沉定,“别怕,照我说的去做,不会有事的。”

红藕本来还惶惶的心,不知为何,被这只有些沁凉的手一握,便将那些不安与慌乱,尽数握走了。

红藕咬着唇,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已经消失不见的力气又都回笼了,她扭了头,拎着裙摆,跑了出去。

迎面便撞见了徐蓁蓁和卢月龄结伴而来,她缓了缓步子,朝着两人行了个礼。

“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儿?”徐蓁蓁这些时日倒已很少再寻裴锦箬麻烦,只是,却也懒得理她了,倒是卢月龄,对裴锦箬还算得和善,迎面撞上了,便是随口一问。

红藕却正是那瞌睡遇枕头,“我家姑娘的香囊不见了,我正按着原路回去找呢。两位姑娘方才从学堂来,路上不知可有瞧见?那香囊是雪青色的底,绣的是春燕衔枝。”

“没有见过?怎么?那香囊很是要紧么?”徐蓁蓁难得来了兴致,亮着双眼问道。

红藕却是摇了摇头,“就是一般的香囊,只是到底是贴身的物件儿,是以,定是要找到的。”

徐蓁蓁张口还想再问,却被边上的卢月龄拉住了,后者笑道,“博文馆这么大的地方,方才,你家姑娘怕是不只去了学堂,还用了午膳,之后还在园子里消了会儿食,去的地方不少。你一个人只怕是找不过来,你们两个随着一道,去帮忙给裴三姑娘寻寻香囊。”

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那两个,她自己和徐蓁蓁的丫鬟说的。

卢月龄和徐蓁蓁虽然一个是勋贵之后,一个是文臣之女,都说文武不相合,便这两人却是自来交好,而且,徐蓁蓁虽是任性霸道,却很是听卢月龄的话,是以,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是卢月龄的意思,徐蓁蓁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她说是,那便是了。

那两个丫鬟应了一声。

卢月龄又道,“若是还照应不过来,不妨往膳堂去借人,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闲着。”

红藕心想,这位卢姑娘还真是个妙人儿,心下感激,不由得道,“多谢卢姑娘。”然后,便是与那两个丫头一道往来时路一路寻了过去。

徐蓁蓁却是不高兴了,“你做什么要帮裴锦箬?再说了,不过丢了一个香囊,她这般大张旗鼓地做什么?”

“你不懂。”卢月龄淡淡笑道,抬头撞见徐蓁蓁疑惑的眼,她叹息一声,如同长姐一般,抬手轻轻拍了拍徐蓁蓁的肩头,“蓁蓁,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你一般,这么好命的。我帮裴三姑娘,不过是因着同病相怜,而她如今明白了过来,想着她也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罢了。”

徐蓁蓁皱眉望着她,神色却已多了两分触动,裴锦箬如何她不知,卢月龄她却是清楚的,可月龄却说什么……同病相怜?

“蓁蓁,往后,你也莫要再为难裴三姑娘了,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被说成可怜人的裴三姑娘却正靠着道旁的一棵梧桐木,抬头似望着头顶上细细筛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轻轻眯起眼来。

就说孟姨娘和裴锦芸不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若那香囊果真是丹朱的手笔,那么,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起丹朱这些日子常往季舒玄的小厮跟前凑……

裴锦箬猫儿眼忽闪了一下,继而一顿……

她缓缓站直了身子……站定原地发了会儿呆,醒过神来的同时,便是蓦然将脚跟一旋,转而沿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往阅书阁去。

不管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最好,是不要落单。

走了两步,裴锦箬却是脚步一顿,因着前方的路,已是被人拦住了,而路旁,正笑倚着一人,不恰恰正是季舒玄么?

这个时候,裴锦箬还真不想瞧见他,事实上,裴锦箬只是不愿与他交恶,却也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而如今,既然隐约料到孟姨娘打的算盘与他有关,又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裴锦箬见到他,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无视季舒玄那一张还是算得俊秀的脸上真诚而且热切的笑容,裴锦箬往他周边瞧了瞧,暗地估计着从他身边绕开,直接往前去的可能性大不大,正皱着眉时,却听得前方的季舒玄开口了,“裴锦箬!”

33 私情

他叫的,还是她的名字。

大梁男女之别并不特别森严,加上,一般的官家子弟,甚至是只要家有恒产,都取了小字。

真正要紧的,是小字,毕竟,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尤其是女子的小字,一般人都不会知道,除非交情够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好像也不是可以直呼其名的交情吧?

只是,看季舒玄的架势,她想直接无视他,越过他离开,那是不可能的了。

裴锦箬叹息一声,终于是举步走了过去,停在了离季舒玄一步之遥处,“季公子,真是巧。”

她从前对博文馆的众人众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季舒玄此人,若非之后声名赫赫,她只怕也是不记得的,更别提他是不是上了“书”课,根本是全无印象。

“不是巧,我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你的。”却不想,季舒玄却是个直截了当的。

“那么,季公子有何贵干?”既然人家都这么直率了,她自然也不好再拐弯抹角。

“那天,陈老夫子出的那道题目,你原本是会的吧?”季舒玄却是问了一个裴锦箬意料之外的问题。

她面色不变,“我不懂……”不懂他为何会有此疑虑,更不懂他为何之前不问,直到如今这才问了出来。

季舒玄却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总之,我心里是认定你原本会的,不过,却为了顾全我的颜面,是以,装作不会,与我一道挨了罚。虽然,没有那个必要,我倒并不怎么在意输给一个姑娘家,但你既卖了我这个人情,我就得承了你这个情。”

“我这个人吧,若是欠了别人人情,就是睡不着觉。为了睡得安稳,这个人情,我是必要还的。”

“但是,如何还,我却还没有主意,正在苦恼着,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的机会。何况……你我也算共过患难了,就算没有之前的事儿,我也该帮你一帮。”

季舒玄说话间,裴锦箬一直没有插嘴,心里却已恍惚明白过来,别的不说,季舒玄至少没有恶意,倒是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个挺有义气的。

裴锦箬隐约猜到季舒玄拦住她的用意,果然,下一刻,便瞧见季舒玄从袖口掏出了一只香囊,递了过来。

裴锦箬挑起了眉,望了望季舒玄握在手中的那只香囊,猫儿眼中似是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抬起头望向季舒玄。

后者却是朝着她挤了挤眼睛,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憋着坏主意。

裴锦箬张了张嘴,不待发出声音,便听得身后一个夸张得声音响起道,“你……你们……裴锦箬,你居然和季舒玄有私情?”

裴锦箬扭过头,瞧见一脸花容失色的彭允薇,也瞧见了她身边站着的丹朱。

丹朱的双眼一触及她,便是有些心虚地闪烁一下,而后,忙道,“姑娘……对不住!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想去阅书楼寻姑娘,路上遇见了彭四姑娘,便与她们一道。奴婢没有想到会遇见……姑娘,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这话说得……裴锦箬弯唇笑了起来。她为了与情郎幽会,居然借口支开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却没有想到,丫鬟机缘巧合之下,又与旁人一道撞破了自己的好事。丫鬟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就怕主子迁怒于她。

丹朱这番话,很是讲究,乍一听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仔细一嚼摸,却是处处深意。

既是要坐实了她与季舒玄有私情一说,更是要将丹朱摘了开去。

毕竟,若是回头,丹朱还有个什么,便全然是她这做主子的迁怒之嫌了。

端得是好算计。

这番话,自然不是丹朱能想得周全的,就是今日这番布局,丹朱也不过只是按着旁人的布局操作罢了。

这样的丑事,被人当众撞见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果真是没脸没皮的破落户。

彭允薇皱眉哼了一声,“我就说嘛,早前,你们在术数课上传递纸条,又一并挨罚,这未免太巧了……原来,都是因你们交情匪浅之故啊!咱们这博文馆,可是为大梁培养后继人才之处,却并非你等行那苟且龌蹉之所,这样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当真是不知羞耻。”

“彭四姑娘!还请慎言。”裴锦箬终于开了口,至始至终的沉静泰然,不见半分的心虚与慌乱。

“我与季公子清清白白,不过是在此处说两句话,本为同窗,这即便是说到各位先生,乃至院士之处,也并无不妥。怎的到了彭四姑娘嘴里,却变得这般不堪了。”

大梁男女之别本就不如前朝那般森严,闺中少女既然可以出游,对于与外男说上几句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彭允薇眼中不屑之色更重,哼道,“早知你是个没脸没皮的,却没有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事到如今,人赃俱获,你居然还能这般死咬着不认,还真是让我有两分刮目相看啊!本来,我还想看着同窗一场的份儿上,劝慰两句,就此算了,看你如此不服,觉得是我冤枉了你,那便少不得要让你们和我一并到诸位先生和院士跟前分说分说,辨出个是非曲直来不可。”

这话里,已然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却没有想到,裴锦箬居然连眼皮子也没有眨上一下,“请便。”

末了,还对着彭允薇微微一笑道,“由着你们这般造谣毁我名声,倒还不如请诸位师长来还我一个公道。至于彭四姑娘,你自然是心明眼亮,却莫要因着心中偏见,而被旁人平白利用了。当了旁人手中的枪而不自知,还被利用了你的人,在背地里骂你蠢。”

裴锦箬语调淡淡,可语句却带着刺。

彭允薇被刺得面色微变,“你?”

再看裴锦箬,却果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目光在挪向一旁的季舒玄。他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斜斜倚在近旁的一棵树干之上,双手环臂,百无聊赖一般轻叩着手指,瞧也不往她们这边瞧上一眼。

彭允薇不由皱起眉来,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也不像是私情被人撞破,而心虚不安的模样……难道,还真是她想错了吗?难道……还真如裴锦箬所言,她与季舒玄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同窗之间,遇上了说两句话而已?

34 斗转

彭允薇有些动摇,却在眼角余光瞄见边上神色有些不安的丹朱时,蓦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继而,面容便是有些发冷。

这个裴三,居然是这般狡猾的?险些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到底是谁在背后骂她蠢呢?

再开口时,彭允薇语调便更是愠怒了,“裴三姑娘还真是生了一副好钢口,舌灿莲花,上下嘴皮儿一碰,黑的,都能说成了白的。只是,这么多人亲眼瞧见了,你们甚至正在私相授受,那香囊,便是最好的证据,难道,裴三姑娘还要狡辩不成?”

彭允薇抬手一指,便是指向季舒玄手中捏着的那只香囊。

丹朱眼皮子一跳,顺着看过去时,神色却是微微一紧。

季舒玄此刻却不装傻了,将手里捏着的那只香囊用一根手指挑着,晃了晃,“彭四姑娘说的,可是这个?我和裴三姑娘私相授受的证据?”

彭允薇这回笑了,“看来,季公子倒是比裴三姑娘有担当了些。”

“彭四姑娘可看仔细了?”季舒玄将那香囊又是晃了两晃。

丹朱已是白了嘴脸,正待与彭允薇使个眼色,却觉得一道冰冷的视线无处不在一般,将她密密网住,她一转头,便瞧见了微微笑着的裴锦箬,却是不知为何,寒从背心起,话到了嘴边,便是彻底僵住,再吐不出半字。

而彭允薇自然是点了头,“自然瞧清楚了,你不就是要将这香囊给裴三姑娘么?这可不只我一个人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你可别想赖账。

彭允薇胸有成竹,这回,说什么也要让裴锦箬好看。

别的不说,今日这桩事若是宣扬了出去,裴锦箬的名声,便是坏定了。

要么,她就只能嫁给季舒玄遮丑,季家再有钱,那也是商户之流,裴家虽然地位不显,但也是世代官宦,裴锦箬若是嫁给季舒玄,那可不只是低嫁那么简单,那是件面上无光之事。

要么,这件事,裴家不认,可裴锦箬的名声也是坏了,凤京城中,稍稍有些颜面的人家,都不会求娶于她,她只能远嫁。

无论是哪一种,裴锦箬都是毁了,而作为她外家的英国公府也会跟着丢脸,彭允薇想想都觉得兴奋。

“那倒是。”季舒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但这事儿事关裴三姑娘的清誉,到底也不是小事,总得确认好了再说。如今,各位先生也听见彭四姑娘的言语了,她认定了我手中这只香囊乃是我与裴三姑娘私相授受的证据,到底是与不是,还要请诸位尊长帮着做个见证。”

这话,却是季舒玄扭头对着身后说的。

彭允薇一怔,忙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去。

方才,她一心注意力都放在季舒玄和裴锦箬身上,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博文馆的诸位先生,包括院士居然都来了,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将他们的对话又听去了多少。

但很显然,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定是有人事先请来的。

会是谁?

彭允薇不是傻子,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微微变了脸色,不由转头瞪了一眼丹朱,却见她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若是还不知事情出了纰漏,彭允薇就是蠢了。

奈何,如今这样的境况,她却也做不得什么补救。

只得眼睁睁瞧着季舒玄转手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只香囊,转而递到了教授“女红”一科的杜先生,杜慧娘手中。

“先生对这些绣活儿最是了解,裴三姑娘又是你的学生,她的绣艺您也是清楚的,由您来见证,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话说得漂亮,姿态更是摆得恭敬。

于情于理,杜先生都没有理由拒绝。

将那香囊接了过去,仔细翻看了几回,便是语调平淡而笃定地道,“这不是裴三姑娘的东西。”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彭允薇也好,还是丹朱也罢,还是浑身一颤,神情俱震了一回。

反倒是季舒玄和裴锦箬,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色。

一个始终微微笑着,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另一个,则是沉静淡然,宠辱不惊。

这番容色,看在这些也算阅尽世事的先生眼中,已是各有计较。

院士的目光,便是沉肃地落在了季舒玄身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那小厮修文今日突然发觉包袱中多了一个姑娘家的香囊,这东西……毕竟是有些敏感。恰恰好,这个香囊,修文略有些印象,记得……”季舒玄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丹朱,顿了顿,才又道,“记得,这是裴三姑娘身边丫鬟,那个叫丹朱的物件儿。”

“丹朱早先便总爱借故往修文跟前凑,只修文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今日,还偷偷送起了香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怕坏了咱们博文馆的声誉,我左思右想,这才寻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想着请诸位尊长做个见证,将这香囊还给了裴三姑娘,让她代为教管府上的下人,却没有想到,这还没有说上两句话,便撞见了彭四姑娘,她还与那丹朱一道,张口,便将脏水颇到了学生与裴三姑娘身上来……实在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这香囊……可是你的?”院士瞅了一眼丹朱,沉声问道。

丹朱也不知道是何处出了错,她明明放的,是姑娘的香囊,缘何却变成了她的?

而且……她明明放的,是季公子的行囊,如何却又冒出来一个修文?

只是,她日常常往修文跟前凑,这是事实,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而季舒玄呈上的那只香囊也确实是她的,无从抵赖……

丹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地,今日这桩事,是她算计不成,反倒被人算计了。可……除了承认,已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心中百转千回,待得跪地时,丹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垂首落泪。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只当她是无法辩驳,羞愧难当了。

院士叹息一声,“没想到,咱们博文馆中居然也会出这样的事。你们应该好生约束府中下人才是,若是这样的事宣扬出去,不只是博文馆的名誉受损,你们自己也面上无光,不是吗?”

这话,很显然是对着裴锦箬说的。

35 板子

香囊虽不是裴锦箬的,但却是她贴身丫鬟的,无论如何,一个管束不严的罪名是跑不脱了。

不过,裴锦箬却是应得痛快得很,“院士教训得是,回头,学生定严加约束下人。”

她这态度,院士还是满意的,沉肃着面容点了点头,而后,目光又瞥向脸色不好看的彭允薇,“另外,凡事多要讲求个理字,不管你们在外如何,在博文馆中,那便要谨言慎行。同窗之间,言语更要得当,需知,祸从口出。”

这话,却是存着敲打彭允薇的意思,在场的几个学生却都恭声应道,“谨遵院士教诲。”

院士这才点了点头,转身而走。

其他的先生们自然都一一跟上。

袁婧衣转身前,略有些深意地瞥了一眼裴锦箬,黛绿眉波轻轻蹙着,似云山雾罩一般。

等到回到琴室,便听说裴锦箬今日果真丢了香囊,并且在博文馆中大张旗鼓寻找,却直到散学时也没有寻着的事儿,当下,那眉山便蹙得更紧了些。

而那只曾惹起这一场事端的香囊却悄然出现在了裴锦箬回府的马车之上。

“看来……今天这桩事,季公子倒是果真帮了大忙了。”

红藕瞧着被裴锦箬捏在手心里的香囊,忍不住感叹道。

裴锦箬亦是不由叹息,“是啊!他说是要还我人情,可是,这么一来,欠人情的,反倒变成了我。”

而她,恰恰也是个不喜欢欠人人情的。因为,欠着的,终究得还。

“其实……季公子这个人还不错,至少够仗义。姑娘若是将他当成友人一般往来,也是不错的。”经过了今日这桩事,红藕好似打心眼儿里与裴锦箬亲近了许多,换做从前,这样的话,她可是决计不会说半个字的。

是啊!别的不说,季舒玄倒果真够仗义。

见裴锦箬只是微微笑着,没有搭腔,红藕便也不再多说此事,转而问起如何处置丹朱来。

今日这样的事,明面儿上,丹朱是不懂规矩,一个不慎,便会祸害了姑娘,乃至整个裴家的声誉。可是,红藕清楚,裴锦箬更清楚,丹朱的罪名可远不止明面儿上的那些。

背主陷害,这可是打杀了都不为过的。

说到这个,裴锦箬眼中的温情瞬间被冻结,“院士让我好生管束,我自然不能违背。”

半个时辰后,竹露居外的花园里,丹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按在了条凳之上,哭嚷着冤枉,哭嚷着姑娘饶命。

而这园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已是围了不少人,俱是早前,裴锦箬回府时,禀明裴世钦后,从他那里借了人手,通传各院前来观刑的人。

裴锦箬让人搬了把椅子,安置在檐下,她自个儿肃颜坐了,竟是要亲自盯着的架势。

陈嬷嬷一看不对,哭嚎一声,便是跪倒在她脚边,抱了她的腿道,“姑娘啊!老奴知道,这回,丹朱犯了大错,老奴按理也没脸给她求情。可她毕竟是老奴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奴哪里能当真不管她?她是个好强的,姑娘这样当众打她板子,这……这是要她的命啊!还请姑娘慈悲,瞧在老奴奶了姑娘您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从轻发落,饶了她这一回吧!”

陈嬷嬷的嘴皮子自然是利索的,这唱作俱佳的本领也是了得。

转眼间,裴锦箬便成了那不顾旧情,狠心的主儿了。

裴锦箬叹息一声,伸手将陈嬷嬷掺起,“嬷嬷,你先起来。”

陈嬷嬷却是故我,仍然跪着,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大有裴锦箬若不放了丹朱,她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裴锦箬见状,也是不再执意去掺她了,站起身来,神色淡淡地瞄着被按压在条凳上,虽然哭着,但大抵是觉得自己有了倚仗,是以,神色间并无太多慌乱之色的丹朱。

“嬷嬷,你又何苦这般为难我?”

沉寂片刻,裴锦箬便是幽幽叹息道。

“我自然知道,嬷嬷奶我一场,劳苦功高,我待嬷嬷和丹朱如何,这阖府上下都看着,正因着如此,丹朱犯了这样的错,未尝没有我放纵,而她恃宠生娇之故,她有错,我亦有。我今日罚她,是为了我裴家家声,也是为了对她小惩大诫,往后,莫要再犯更大的错,那就悔之晚矣了。嬷嬷最是明白事理之人,如何不懂呢?”

“再说了,今日这事,是博文馆院士高大人亲自下的令,让我好生管束,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怕是不好交代。”

“就是父亲那里,也是下了令要好生惩戒的,嬷嬷……这几位嬷嬷,除了父亲身边的常嬷嬷,其他几位,都是孟姨娘遵从父亲的令,亲自派来督刑的,她们……可不会看我的面子。嬷嬷与其在这儿求我这个做不得主的,倒还不如去品秀阁求求孟姨娘,或是去疏桐院求求父亲……说不准,他们还能卖你个面子,果真饶了丹朱,你说呢?”

后面这两句,是靠在陈嬷嬷耳边说的,让陈嬷嬷不由一怔,惊抬起头来,望向她时,裴锦箬面上却并露半分的端倪。

裴锦箬冲着她道了一声“对不住”,便是上前一步,轻轻一抬手,园子里那么多的人,平日里,也未曾将这位三姑娘放在眼中,却不知为何,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自然而然,不怒而威的气势,那是真正处于高位者的尊贵与威慑,这样的气势,哪怕是孟姨娘身上也是没有的。

可是,如今却出现在了不受重视的三姑娘身上。虽然有些奇怪,却并不突兀,让人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刹那间,整个园子都是安静了下来。

裴锦箬这才开了口,“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丹朱犯了什么错,今日,要你们来,便是要让你们亲眼看着丹朱受罚,时刻警醒自己,莫忘了,你们是谁家的人,领着谁家给你们的月钱,莫要行那吃里扒外,甚至是有碍家声之事,否则,不管是谁,一律不准轻饶。”

“今日,念着丹朱还年幼,又只是初犯,小惩大诫,就打二十板子吧!绿枝,你来数数。”

音量,没有半分的提高,却是让人莫名的觉得头皮发紧,淡淡说完后,她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没有再看瘫软在脚边的陈嬷嬷一眼。

36 深恨

本来以为不会有事的丹朱鬼哭狼嚎着被绑牢在了条凳上,嘴里,被塞了一团布……

“啪”的一声闷响,屁股上,便已是挨了重重一下。她“唔”了一声,泪花便是涌了出来,还不及过去,又是一下……

整个园子里,便只能听见陈嬷嬷的哭喊声和那板子打在肉上,闷闷的声响,其他的人,就连抽气,也是憋着。

有那胆大的,偷偷瞄向演下时,却见三姑娘安坐于椅上,目光淡然地瞧着丹朱挨打,一下,又一下,却始终神色淡然,就连眼波也沉静得没有半分闪烁……一看之下,便是一个激灵,赶忙挪开了视线……

直到二十板子打完,裴锦箬这才下令将人抬了下去,让观刑的人,都各自散了。

只这些人,无论是哪个院子的,都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便是安静地从园子里退开,不闻半点儿杂音……

“哐啷”一声,品秀阁内,却是全然不同,孟姨娘素日里最是注重优雅,这会儿,却是如同一个疯妇一般,将桌面的杯盏一扫而落,那些杯盏碎了个七零八落,许是发泄了一通,孟姨娘好歹要冷静了些,只是胸口却还在极速起伏着,咬着牙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裴锦箬,你欺人太甚!”

“娘!你是说……裴锦箬她已经知道陈嬷嬷和丹朱是咱们的人了?”裴锦芸有些不敢相信,那个蠢笨如猪的裴锦箬?她怀疑陈嬷嬷和丹朱,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前些日子,不是还对陈嬷嬷和丹朱掏心掏肺的么?

“只怪我们一直小瞧了她,如今她是真聪明了。不过,之前,是我轻敌,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裴锦箬,你我,走着瞧!”孟姨娘咬紧后槽牙,双眼里泛起一道阴鸷的光。

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辰,在凤京城中也算得一桩大事。

毕竟,如今的英国公府掌管着朝廷五军都督府中军的军权,从老英国公,到如今的英国公和世子,那都是有实权的,麾下更是将领无数,英国公府俨然是勋贵之首,又得陛下信重,英国公世子袁恪年前已是任了锦衣卫副指挥使。

锦衣卫虽然名声不见得好,那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无人敢慢待。

加之,袁恪的原配是个没福气的,前年一场病没了,又没有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这凤京城中的人家,有不少都盯着他继室的位置,老夫人寿辰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因而,这一天,凤京城大多数的官宦人家,能够得上英国公府门第的,都登了门,够不上的,也是奉上了厚厚的礼。

等到裴锦箬姐弟二人到时,英国公府已是宾客盈门了。裴锦箬一早便已料到这样的境况,本已打算早些来,却是裴锦枫,也不知这少年心性,究竟在磨蹭着什么,竟是拖拉着,被她一催再催,这才出了门。

因而到时,便比裴锦箬早前的预期,晚了半个时辰不止。

看着前方已是排了长龙的马车,裴锦箬很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裴锦枫却是有些咋舌,不就是过个寿辰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裴锦箬瞄了一眼弟弟的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叹,锦枫虽然小小年纪,便有了秀才的功名,但到底读书读得有些迂了,人情世故上,差了不少。

这也是她想让他跟着邵谦他们混混的原因之一,那些个纨绔,别的不说,却是各有长处,总能让裴锦枫的性子稍稍转变一下。

只是……看来,眼界不够宽,这也是一个大问题,往后……还得想法子,多让锦枫见见世面才是。

裴锦箬一边在心底暗下决定,一边扭头对绿枝道,“你去前面瞧瞧,看能不能寻着个熟面孔,帮咱们给府里带个话……”

绿枝是从小便被袁婧竹选在裴锦箬身边伺候的,幼时,是被袁婧竹陪嫁的乳娘秦嬷嬷带在身边教管过的,因而,她反倒是她们当中与英国公府最熟的。

按理,英国公府是他们外家,哪里用得着这般与其他人一道等候,自有人来引他们,但他们的情况却不怎么寻常,是以,才只能让绿枝去试一试。

“是。”绿枝应了一声,便准备下马车去,谁知,门外却已是响起了一句问,“车上的,可是表姑娘么?”

裴锦箬一挑眉,连忙掀开车帘望了出去。马车外,正站着一人,是个中年仆妇,容长脸,笑容温和,一看那身装束,便是后院主子跟前得用的。

“我是裴锦箬,敢问嬷嬷是……”

“果真是表姑娘。老奴是夫人跟前伺候的,旁人都唤一声吴嬷嬷。老奴是得了夫人的吩咐,知道今日表姑娘和表少爷会来,因而,一早便候在这里,等着为二位引路的。”

英国公夫人,也就是裴锦箬的大舅母,出身衡阳吴氏,这位吴嬷嬷,居然能得吴姓,想必是吴氏家生子,跟着大舅母从衡阳远嫁而来,必然是身边得用的。

裴锦箬连忙笑道,“多谢大舅母想得周到,还要有劳嬷嬷了。”

吴嬷嬷忙道,“表姑娘严重了。表少爷和表姑娘,请随老奴来。”

由吴嬷嬷引路,自然是要便宜了许多。

绕开了那些府门前排队的马车,径自绕道角门,进了英国公府。

裴锦箬自是早已习惯了高门大户的富贵,裴锦枫却是头一回见。才知道这门第与门第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如此之大。

他们裴家因着前朝的根基,在凤京城中的祖宅也还算得占地颇广,但到底,不比前朝做太师时的昌盛,很多规制不合之处,都已经锁了。

而且,前几代,裴家慢慢败落,很多产业都已经典当了出去。

如今,他们能保有的所谓“祖宅”,也不过只是城东福安坊一间三路五进的宅子,哪里比得英国公府的富贵繁华。

老英国公是大梁的开国功臣,这英国公府,是御赐的。据说,是前朝的一座亲王府改建的。

离宫城近不说,这占地更是宽广着。

前朝奢靡之风盛行,这亲王府改建的英国公府,处处雕梁画栋,楼舍俨然,繁花盛景。

跟着吴嬷嬷一路分花拂柳,裴锦枫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处处是景,不时穿梭其中的客人和仆从络绎不绝,一派热闹喧嚣之态。

37 见亲

裴锦枫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好似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般。

待得抬眼,瞧见走在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姐姐,却见她目不斜视,神色淡然,行进间,竟是莫名的从容,与形于自然的贵气,竟好似半点儿不受这周遭陌生的环境影响一般。

不!她从容得好似这样的地方,她已经来了无数次,早已习惯了,或是,她本身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般。

裴锦枫心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事实上,如今,他的姐姐,常让他觉得奇怪,却又莫名的依赖。

比如现在,见她这般,他那颗惶惶的心,不知不觉间,便是安定了下来。悄悄深吸一口气,便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儿,端正了神色,平缓了呼吸,虽然,那从容之态还远不及姐姐,却也慢慢的,好了许多。

前方为他们姐弟二人引路的吴嬷嬷在边上瞧着,心中暗暗纳罕,这姐弟二人,倒不似小家小户出身,弟弟年少成名,看上去,也是个端正纯良的,虽然略有些局促,但到底还是个稳得住的。更让人惊奇的,却是那做姐姐的。

居然不露半点儿怯色,那从容之态,竟比之她常伺候的英国公夫人吴氏也不差什么。一个小姑娘,哪里来的这般泰然?

吴嬷嬷叹道,到底是大姑奶奶的后嗣,身体里,流着英国公府的血吧!

很快,便到了待客的花厅,浓绿轻红间,笑语声声,被带着馨香的风传进耳畔,裴锦箬悄悄曳起了嘴角,徐步上了石阶。

花厅内,已是高朋满座,多是各家女眷,当然了,能在这厅中安坐笑谈的,都是英国公府交好的人家,也多是大梁朝廷的肱骨之家,一众人围着今日的老寿星说笑奉承,厅中一片欢声。

笑声未落,帘子被打起,吴嬷嬷徐步而进,躬身道,“老夫人,夫人,裴家表姑娘和表少爷来为老夫人贺寿了。”

英国公府的表姑娘和表少爷?不过……这裴家又是哪一家?

“是吗?快!快些请进来!”坐于上座的葛老夫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忙迭声道。

这倒是让众人对这裴家的表姑娘和表少爷都多了几分好奇,不由纷纷转头望向门的方向。

恰恰瞧着门帘被打起,当先一道明丽的身影,踏着明媚的阳光,从门外徐步而入。

那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上身着一件海棠红的银条纱小衫,下身一条白色的挑线裙子,只裙幅上却用蛛丝一般粗细的银丝绣了百枝千叶海棠,腰间只用海棠红的丝绦松松一束,腰肢纤纤。随着她的行动间,那垂挂下来的海棠红流苏轻轻晃动在那银白的百枝千叶海棠中,好似当真开成了一树崇光袅袅的海棠。

再看少女的面容,肤色白皙清透,一双琉璃色的猫儿眼清澈灵气,却又笼着两分恍若与生俱来的慵懒一般,眉如远黛,唇含丹朱,唇角微微翘起,曳起一种天真与明媚并存的俏皮来。

厅中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却也不由得一怔,几时起,这凤京城中竟有这么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了?这样的样貌,哪怕是比之宫中明珠的长宁公主,也不逊色的吧?这还年纪小,待得再长大些,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届时,只怕就要惹得凤京城的男儿们心荡神驰了。

有了少女的珠玉在前,落后一步的少年即便也是一个斫玉一般的人物,却也让人生不出眼前一亮的感觉来,只是不由想到,这对少年少女,还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裴锦箬虽然面上沉定,可心里,却不是不紧张,尤其是进得门来,她便顺着一道热切的目光望向了上座的葛老夫人。

英国公府老夫人葛氏也是出身世家大族,一辈子经过了许多事,身上沉淀着一种睿智的风华,此时,却用一种疼爱而复杂的目光将自己望着,裴锦箬便不由心头一涩。

这是她的外祖母!却是与她前世里模糊的印象截然不同。

前世,她印象里,唯一对外祖母的记忆,便是在她弥留之时,特意将她接来了英国公府,见她最后一面。

那个时候,葛老夫人已经意识恍惚,不认识人了,拉着她的手,嘴里却唤着婉君,那是她母亲的小字。

而裴锦箬那个时候,刚刚失去了裴锦枫,对英国公府的人,有怨也有恨,不肯应上一句,眼睁睁瞧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再没了半点儿光华与尊贵的老妇人,噙着遗憾的泪,咽了气。

可直到许久之后,她知道了英国公府对他们姐弟不闻不问的内情,再想起她竟狠下心,让外祖母死不安心,心里,便是被愧疚折磨难安。

好在……裴锦箬悄悄眨去眼中乍起的湿意,盈盈拜倒下去,“外祖母安好。”好在,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能让她弥补前世的遗憾。

“见过外祖母。”身处在女眷丛中,被人用各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裴锦枫却是有些不自在,略有意局促地跟着行礼。

葛老夫人今日穿了身松绿色金绣万字不断纹的褙子,一头略显花白的头发上戴了一套翡翠头面,那翡翠绿得纯粹而通透,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上上之品,可这些,落在裴锦箬眼里,都远没有那双眼睛深处的孺慕与慈爱让人来得动容。

而葛老夫人却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亲自下了榻,上前两步,将裴锦箬扶了起来,“快!好孩子,快些起来!”

而吴氏则跟着上前,将裴锦枫也扶了起来。

厅中其他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这能唤葛老夫人为“外祖母”的,还能是何许人?

自然,便是英国公府已经故去的那位大姑奶奶的后嗣了。

只是,当年旧事,两家已是许久不曾往来,倒是让人全然忘记了,英国公府还有这么一门官位低微的姻亲了。只是,瞧着葛老夫人,待这一对外孙子女,却不像是不上心的样子,那激动和慈爱,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还有,这一对裴家姐弟,居然也是大家风范。

厅中众人都是那人精,今日,本就是冲着英国公府的面子来的,自然不吝啬几句奉承。

便又对着裴锦箬姐弟二人夸赞了一番,诸多溢美之词,听得裴锦枫红了耳根,裴锦箬倒是早已见惯了这些人捧高踩低的嘴脸,却也不想出格,只得垂了头,也作出一番害羞的姿态来。

38 靠山

葛老夫人却好似将那些恭维奉承都当了真,拉着裴锦箬的手,笑得心满意足,见牙不见眼,“可不是么?我这两个外孙,那可真是长得好,小的这个,已是秀才了,大的这个,更是相貌出众,让人一瞧,便是心中欢喜。”

“来!箬姐儿!枫哥儿!难为你们这些长辈也是欢喜你们,便来一一见过了,往后,也好知道如何称呼。”

葛老夫人说罢,携了裴锦箬起身,竟是果真,要将这厅中众人一一引见一般。

裴锦箬一愣,厅中众人也是一愣,恍惚间,都明白了葛老夫人的用意。

只,这些人是震惊,而裴锦箬却是心中酸楚动容。

外祖母这是要在这些达官显贵跟前为她和枫哥儿正名,他们是英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外孙,往后,有英国公府为他们撑腰,他们姐弟出众与否都不要紧,来日,必定是前程大好,锦绣可期。

裴锦箬只觉得,那只握着自己,不再柔嫩的手,却是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暖。

眼里有些发潮,但外祖母的好意,她却不能领,打跌起笑容,随在葛老夫人身后,用甜软的嗓音,乖巧地一一唤了过去。

与葛老夫人在花厅里转悠了一圈儿,这个祖母,那个婶娘的,喊了一大堆,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昏头了。

裴锦箬却因占着前世的便宜,这厅中大多数人她都是识得的,哪家与哪家又是怎样的关系,也大致都清楚,倒是心中已有了谱儿。

别的不说,光是见面礼,倒是也收了不少。

“托外祖母的福,还有诸位长辈的厚爱,我今日和弟弟倒是发了一小笔横财。”

睨了一眼身后的红藕和绿枝手中捧着的物件儿,裴锦箬笑吟吟说了一句俏皮话,倒是惹得厅内众人又是笑了一通。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老大媳妇儿,你领着她们大家出去逛逛园子吧!我有些乏了,暂且歇一歇。”葛老夫人淡淡笑道。

吴夫人心领神会,“好的,母亲。”

“箬姐儿便留下陪我吧!至于枫哥儿,让人领你去外院,想必,你父亲也该到了。你也该去见见你外祖父,几位舅父和表兄们。”

葛老夫人语调淡淡,裴锦箬却是听得一个愣怔,父亲?

父亲也来了?

不对啊!早前,英国公府送去裴府的邀帖便只提到了她与锦枫,并没有提及裴世钦啊!

今早出门时,也并未听说父亲会来。

裴锦箬心中刹那间涌过万般思绪,却被葛老夫人在手背上的轻拍尽数安抚住,暂且压下了。

但直到那些宾客被吴夫人引着往园子去了,裴锦枫也被人领着去了外院,方才还喧嚣热闹的花厅刹那间沉寂下来,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外祖母……”这一声唤,殷殷切切,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带着她眼中的千言万语,又好似,什么都言明了。

葛老夫人的手,轻轻顺过她的鬓发,瞧着她的眼神,慈爱得恍若能滴出水来。

“你呀,与你的母亲,还真是像,长得像,性子更像。”

裴锦箬印象里,对母亲的记忆,已是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长得像母亲,但她知道,她的母亲,定然也是个美人儿,至于性子,她就更是不知了。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她自己是怎样的人。

“你母亲和你一样,倔强得很,无论有什么,从不对我言明,可是,她又哪里知道,知女莫若母,她即便什么都不说,我又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她直言向我哀求,却是要嫁给你的父亲。”葛老夫人说到此处,嘴角似含了一丝隐隐的讥诮。

“你母亲,一直是我和你外祖父的掌上明珠。我们宠她,护她,她亦是我们的骄傲,她的品貌,在整个凤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虽然不用她嫁进皇室,再为英国公府锦上添花,可是,也盼着她能嫁得如意郎君,门当户对,锦衣玉食。谁曾料想,她却偏偏……要嫁你父亲。”

葛老夫人的语调因着深陷回忆之中,不由有些失稳,可就这么一席话,她大抵是反应过来,这些话在裴锦箬跟前说,是不合宜的。

微微一顿,好似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携了裴锦箬的手,“你母亲的事儿……你外祖父与我,确实对你父亲诸多不满。可说到底……你和枫哥儿,是你母亲的骨血,我们不该不管,也不会不管。”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父亲是个拎不清的,后宅居然这般没有规矩。你姨母前几日回来,将博文馆的事儿都与我说了……这怕不是头一回了,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这般害你……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葛老夫人说着,眼里,已满是心疼的泪了。

“你外祖父是个犟性子,我早前,不敢管你,可如今,他也想通了,往后,再没有人能拦着外祖母,好孩子,你放心,外祖母会护着你和枫哥儿。”

“外祖母……”裴锦箬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父亲会突然出现在寿宴之上。

英国公府往后要名正言顺插手裴府之事,不让旁人慢待他们姐弟二人,头一步,至少要先让裴府,以及外界,都先认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和枫哥儿好。可是……外祖母,我和枫哥儿毕竟姓裴。”

裴锦箬顷刻间,已是想了个明白,外祖父和外祖母肯为他们撑腰,自是再好不过。可是,他们毕竟父亲健在,还远没有到托庇于外祖家的地步。而英国公府要管他们的事,终究不可能真正没有半点儿避忌,说到底,还得靠他们自己,不能太过依赖英国公府。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层顾虑。

外祖父与外祖母因着母亲之故,自是对他们姐弟无私的好。可是舅舅舅母,那就隔了一层了。

何况……裴锦箬经过一回生死,深知靠山山倒,靠树树歪的道理,她怕了,再不愿将自己的命运,轻易交托到旁人的手上。

她这话,让葛老夫人有些意外,深凝着那双沉淀了经年睿智的凤眼,望她良久,裴锦箬却都不闪不避,兀自端静。

葛老夫人便是笑了,心疼,而又骄傲,“没想到,你这孩子,居然是个心有成算的。”

39 妒恨

“可……这哪里是你一个小姑娘该操心的事儿呢?你母亲如你这般大时,还只知道撒娇卖痴,终日里,只关心脂粉穿戴,哪家的姑娘穿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哪家的儿郎又长得好看,才情过人……”

“外祖母,我不是母亲!我没有父母家世做倚仗,我只能靠我自己。”裴锦箬语调淡淡,这便是现实,残忍,但却真切……她曳起嘴角,“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往后,我终归会过得好的。”

至少,比现在好。

比前生好。

葛老夫人又深望她片刻,她从小女儿和孙女口中是听说过不少外孙女在博文馆中的事儿的,知道她如今好似懂事了,不再掐尖要强,反倒懂得了隐忍,懂得了刻苦,这都是好事,曾让她暗地欣慰。至少,她的婉君留下的一双儿女,不至于不堪。

可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袁婧衣和袁清洛都并未真正了解眼前的少女。

葛老夫人的手,重新拉住了裴锦箬的手,觉得握住了一掌冰凉,忍不住笑了,“你是个好孩子,聪慧、通透。外祖母也信,你往后,定会过得好。只是……你也不要太过逞强,你不是一个人,虽然没有母亲,但外祖母会做你的依靠,若真有过不去的坎儿,外祖母替你撑着。外祖母的身子,还硬朗着,至不济,也还能活个十来年,给你选一门周全的婚事,看你成亲生子。”

裴锦箬心中动容,垂下眼,心中却有些悲凉……外祖母,前世并没有活到十年后。

“你担心的事儿,我也与你外祖父商议过了,你父亲,虽是个混账。但再混账,那也是你们姐弟二人的父亲,是你们的倚仗。你们如今,还太年轻,还撑不起裴家的门庭,如今,还得扶着你的父亲。”

裴锦箬听得眉心一跳,惊抬猫儿眼望向葛老夫人,后者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这件事却也不能让他得得太过轻易了。你放心……外祖母心中,自有计较。”

“让外祖母费心了。”裴锦箬是真心觉得愧疚,葛老夫人这样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了,却还要为着她操心,何况,她还已是隔了辈的外孙女。

只是,葛老夫人显然不在意,拍着她的手背,望着她,自始至终,笑得温和慈爱。

裴锦箬心头一动,想起了另一桩事,“外祖母,有一桩事,想请您帮我周全。”

祖孙二人说着话,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不一会儿,袁婧衣带着裴锦箬的几个表姐妹来了,葛老夫人让她们彼此见过,又叙了会儿话,表姐妹几个,这才扶了老寿星,出了花厅,往园子里去。

见裴锦箬应对得体,葛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是一直未曾歇过。

葛嬷嬷扶了她,便是笑道,“表姑娘是个有成算的,到底是流着大姑奶奶的血,哪怕是那家里没有一处省心,却也没有长歪了。这样……老夫人该放心些了。”

“这孩子……过得不容易。”葛老夫人叹道,“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这般年纪,就要为自己,为枫哥儿百般筹谋,还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得了今日这般的心有成算。要我不操心,如何能够?总得给她操心出一个前程来,我这颗心,才能安妥,日后,闭了眼到了下面,见着了婉君,也能给她交代了。”葛嬷嬷笑笑,没有说话。

待得宴席散了,裴府的马车从英国公府离开时,带来的礼,已经卸下,回去时,却又是满载而归,甚至是车辙比来时,还要深上两分。

全是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给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准备的礼。

回到了裴府,孟姨娘见得那满满一车的东西,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裴锦箬却是大方得很,整理后,每个院子都送了些。

裴锦芸得了一对粉紫珍珠攒的蝴蝶簪,那做工精巧得很,居然还是从将作监出来的东西。

裴锦芸真是又妒又恨,凭什么裴锦箬随便出手,就是将作监出来的首饰?凭什么裴锦箬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她不是?英国公府早前不是都对他们姐弟置之不理的吗?那便一直不理会好了,为什么如今又要来理了,还送了这么些好东西?

或者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这么好,裴锦箬不过是故意的,为了显摆她有个了不得的外家,特意挑了这么一对将作监出来的蝴蝶簪送来恶心她?

裴锦芸越想越是怒不可遏,本来柔美的面容因着妒恨而变得有些扭曲了,她将妆台上的盒子往地上扫去,抓起那只装着蝴蝶簪的精致匣子就要往地上砸去,手高高举起,却又僵在了半空中。

这蝴蝶簪做工确实精巧,又是将作监出来的东西,戴出去,只怕也会引得众人高看一眼,若是砸坏了,岂不可惜?

裴锦芸纠结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咬着牙,将那匣子放了下来,只心里,对裴锦箬的妒恨,却又多了两分。

凭什么……裴锦箬那样蠢笨如猪,却能样样都强过她?太可恨!

此时,同样心如煎熬的,还有孟姨娘。

裴世钦今日被请到英国公府,虽然还是没有得着老英国公和几位舅兄的好脸色,但心里却是高兴得不行。

因着尚未出了孝期,在席上没敢饮酒,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裴世钦回来时,觉得双脚都是飘的。

回了裴府,便径自来了品秀阁。在家里,他是没有那么自律的,让孟姨娘准备了酒菜,便是喝了起来,他实在高兴,便多喝了两杯,不一会儿,便是醉了。

一醉了,嘴上就是不把门儿,“哈哈……我本以为,今生今世,英国公府都不会再管我们了……没想到……很是没想到……说起来,箬姐儿真是我的福星,就跟她母亲一样……这孩子,如今越发的懂事了……真好……”

语无伦次说了一会儿,裴世钦酒气上了头,便是晕乎乎睡了过去。

孟姨娘一直由他拉着自己胡言乱语,直到他睡着了,她将手一抽,脸上的笑容亦是彻底冻结了。

“姨娘?”秋雁望着她的神色,有些害怕。

孟姨娘此时一张脸阴沉着,一双眼,更是幽冷得不见半点儿温度。

“老爷如今只怕要指望着英国公府帮他起复了……”

40 主仆

“英国公府若能帮着老爷起复,这……也算是一桩好事吧?”老爷眼看着孝期将满,可朝廷是坑少萝卜多,这几个月,老爷四处奔走,却一直没能有个好的结果。

裴世钦毕竟是裴家的顶梁柱,只有他好了,这个家才能好,家里的哥儿和姐儿才能有面子,以后才能有好前程。

这样的道理,孟姨娘哪里会不知道?

不过……

“好什么好?一旦老爷的起复,要依靠英国公府,往后,就没有咱们什么事儿了。”孟姨娘怒道。

“那……那怎么办?”秋雁甚少见孟姨娘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何况,老爷还就在里间睡着呢,不由白着脸,讷讷问道。

孟姨娘没有回答,只是曳起嘴角,从窗户往外望去,冷冷地笑了。

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恰恰正是竹露居一角翘起的屋檐。

竹露居内,裴锦箬正在给裴锦枫分东西。

“这几个尺头都适合你,外祖母的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回头让针线房的给你裁两身衣裳,也该开始做秋裳了。”

这些时日,裴锦箬常帮他操心着这些衣食穿戴之事,裴锦枫也是习惯了,听了她的话,俱是应下,没有二话。

裴锦箬瞄他一眼,“瞧你心情不错?”刚到英国公府那会儿,不还有些局促么?见他这样子,应该在英国公府过得不错。

裴锦枫点了点头,“外祖父虽然有些严肃,但也不是那蛮横不讲理的,几位舅舅和表兄们待我也是可亲得很,大舅父考校了我功课,恪表兄知道我在学习射、御,很是高兴,已是约好了,过几日,带我去军营转转。”

男孩子对军营总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难言的热切,裴锦枫说着,竟已是双眼发亮了。

裴锦箬却是愣了愣,恪表兄?那自然便是袁恪了。

没想到,这一世,事情还真是变化不少,裴锦枫居然会与袁恪有了交集?

不过……这也是好事。

“恪表兄既然看得起你,那你可莫要辜负了,恪表兄行事沉稳,你要多跟着他学学。”

袁恪此人,前世到她死那会儿,已是官拜兵部尚书,而且,极得圣心,兼任着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大梁开国以来,锦衣卫出身,却能如六部供主职的,也就只此一人了。

当时,袁恪、燕崇以及后来那位刚刚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大梁最为年轻的阁老,叶大人,便是这大梁最为惹人青眼的青年才俊。

只是,不想,燕崇才不过盛极短短数年,就骤然陨落了。

想到这里,裴锦箬目光微微一黯,不管怎么说,他们与袁恪占着表亲的名头,他又是个能耐的,有他提拔着裴锦枫,这自然是好事一桩。

裴锦枫也确实对这位表兄印象甚好,听罢,便是点了点头,“我都知道。”

送走了裴锦枫,裴锦箬淡淡瞄了一眼桌上堆着,还不及收起的锦盒,信口问道,“丹朱的伤如何了?”

绿枝正领着红藕在收拾葛老夫人和吴夫人给裴锦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布料尺头、绢帕首饰,还有些吃食、药材,可是应有尽有,足见英国公府财力雄厚,对自家姑娘更是疼爱有加。

绿枝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是开怀得很。

听了裴锦箬的问话,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回道,“那日,姑娘便让请了大夫,又给了上好的棒疮药,又有陈嬷嬷精心照料着,应该是好得七七八八了。”

“你收拾些她能用的药材送去。”裴锦箬抬手往桌上淡淡一指。

绿枝目光轻轻一闪,屈膝应道,“是。”

果真收拾了东西往丹朱房中走了一趟。

自从裴锦箬当众打了丹朱的板子,陈嬷嬷便好似跟裴锦箬怄上气了一般,每日里,只待在丹朱房中照料她,对于裴锦箬的事儿,甚至是这院子里的事儿,却是撂手不管了。

裴锦箬却是好脾气,全然由着她,没有一句斥责。

绿枝进去,陈嬷嬷和丹朱面上都没有什么欢喜之色,绿枝恍若不知,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笑眯眯道,“今日,姑娘去英国公府给老夫人祝寿,回来时,老夫人给姑娘带了好些东西。姑娘心里惦记着嬷嬷和丹朱,所以,让我捡些送来。这里有些上好的三七还有燕窝,对丹朱的伤势有好处。”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多谢姑娘赏赐。”

“姑娘说了,嬷嬷只管安心照顾丹朱就是,其他的,就不让嬷嬷操心了。”

“还有……姑娘让我提一句,前些日子,丹朱帮着给二爷挑选的生辰礼物,二爷很是喜欢,这一功,姑娘还是给丹朱记着的。”

说罢,绿枝这才起身告了辞。

待得她一走,丹朱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从床上弹坐而起,白着嘴脸问道,“娘!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陈嬷嬷神色肃然望着那桌上的东西,神色几变,“姑娘真是长大了。”

“娘?”丹朱不解,只陈嬷嬷的脸色让她莫名不安,“姑娘……是已经知道我们投靠了孟姨娘吧?”这是丹朱一直都猜想了的,却一直自欺欺人地没敢说破,只心里,却还是惶惶。

“知道便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做错什么。”陈嬷嬷咬牙道。

“她今日,居然特意让绿枝来敲打我……嗬!倒是我小瞧了她,哪里知道,她居然还有那个运道,让英国公府重新做了后盾,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陈嬷嬷并非生来就如此,她早先,是袁婧竹千挑万选来给裴锦箬做乳娘的,自然是身家清白,人也老实忠心,彼时,袁婧竹在时,对她自然是好,赏钱也丰厚。因而,她对裴锦箬也是上心,当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只是,人心思变。

等到袁婧竹没了,裴府的内院落到了孟姨娘的手里,而裴锦箬姐弟二人还小,英国公府又对他们置之不理之后,陈嬷嬷的心,自然就动摇了。

而孟姨娘看准了这一点,对她百般示好,她自然而然,便是靠了过去。

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对不住的,还是那句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

只是,没有料到,如今,英国公府居然又回头管起了这姐弟二人的事儿,而且,裴锦箬居然也似开窍了一般,再不如从前那般蠢笨。

41 晚归

陈嬷嬷心中,自然有悔意,只是……如今,却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陈嬷嬷狠狠咬牙,“看来,我得去一趟品秀阁,找孟姨娘聊一聊了。”

“娘!你去了,也与孟姨娘说说……女儿听说……二爷房中那个娇黄很得二爷欢喜……娘!女儿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争……只有请孟姨娘瞧在我们对她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丹朱说着说着,便是红了眼。

她镇日在屋子里养伤,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闲话。

陈嬷嬷皱了皱眉,她是真心想着丹朱下半辈子能够锦衣玉食,但,却并不怎么想让丹朱去给裴锦栋做小。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不好走,只是,她却劝不住丹朱。若是那个什么娇黄的,能够与裴锦栋成了,让丹朱死了这条心,未必不是好事。

何况,孟姨娘答应了她,只要她帮衬着孟姨娘,让她得以扶正,那么,孟姨娘定会给她家丹朱寻一门好亲事,奉上厚厚的嫁妆,也会给她家儿子谋一门好差事,还让他们一家,都脱了贱籍。

这么大的诱惑,她如何能不心动?这便是她对孟姨娘死心塌地的原因。

只是,丹朱也不知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总想着能够成了裴锦栋的屋里人,她从小见着孟姨娘以一介妾室的身份,在裴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比正室太太还要风光,这心眼儿早就大了,也长歪了。

总以为,她若是成了裴锦栋的妾,那么,也能效仿了孟姨娘,体面风光,荣华富贵。

陈嬷嬷经的事,却比她多,看得也比她透。别说,自己的孩子,是万万比不得孟姨娘的手段,就是二爷,也不如老爷那般长情,身边妻妾,多是年轻时,一路过来的。

说到底,老爷心肠软,为人多有文人意气,还算得正派,可二爷却是不一样,他屋里伺候笔墨起居的那几个小妖精,都是妖妖娆娆的,陈嬷嬷明眼人,什么瞧不明白?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淌这趟浑水。

奈何,陈嬷嬷不知劝了多少回,丹朱却是铁了心,无论怎么也不肯回头。

陈嬷嬷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便也不劝了,假意妥协了,可这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

听了这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是出了门去。

这边,陈嬷嬷刚出了门,那边,绿枝便已得了消息,报到了裴锦箬跟前。

“姑娘!不出你所料,陈嬷嬷果然按捺不住,已是往品秀阁去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知道了。”却是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地继续练她的字。

绿枝却是皱了皱眉,“姑娘,奴婢不懂,如今孟姨娘只怕已是起了孤注一掷之心,再将陈嬷嬷逼急了,只怕,她们就要对着姑娘出手,姑娘虽然已有防备,但到底,也有防不胜防之时啊!”

“她们动了才好,就怕她们不动。”裴锦箬停了笔,将沾着余墨的笔锋浸入笔洗之中,用那葱白玉管一般的手指顺着水纹,将那笔锋轻轻涤净。

“别的且不说,陈嬷嬷如今却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了。但……我要名正言顺,而且,永无后患。”

凝着那双晶莹剔透,偏又幽深得让人看不清楚的猫儿眼,绿枝恍惚明白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经过了英国公府葛老夫人的寿宴,博文馆中众人对裴锦箬的态度又有所转变,虽是微乎其微,裴锦箬虽宠辱不惊,但红藕、绿枝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却是高兴得很。

伺候的主子有体面,她们这些奴婢也是面上有光。

如此平淡过了数日,丹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被陈嬷嬷携着到了裴锦箬跟前请罪。

裴锦箬宽和得很,自然没有多说什么,便放过了,只待她们母女二人到底不如从前亲近了。

只陈嬷嬷和丹朱两个倒是安分得很,丹朱甚至也再未要求过要跟着裴锦箬上博文馆,只安安静静待在府中,做着分内之事。

这一日,到了往日散学之时,裴锦箬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如时回得府来。

丹朱得了陈嬷嬷的吩咐,端了茶点到上房处来打探消息。

上房内,裴锦箬带着绿枝,还未回,却是打发了红藕先回来的。

丹朱来时,红藕却是不在,只玉笺和雪盏两个在檐下浓荫下,一边说笑着,一边做着针线。

两人见了丹朱,赶忙起身问好。

丹朱倒是难得的不摆架子,反而和颜悦色地道,“我镇日里在府中也没什么事,今日闲着便做了几样糕点,想着请几位姐妹一道尝尝,怎的……却不见绿枝和红藕两位姐姐?这个时辰,她们也该随姑娘回来了吧?”

“丹朱姐姐这两日都待在房中,难怪不知。今日,姑娘与同窗有约,要在府外用过晚膳才回了。”

居然是因为这样才晚归。丹朱有些意外,虽然,大梁民风开放,女子既然可以上学、外出,也可以在外与友朋小聚,这事儿,若是换了旁人,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可是,换成了裴锦箬……丹朱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姑娘与哪位同窗一起?我不过一段时日不在,倒是不知道姑娘与哪位同窗这般要好了。”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玉笺与雪盏对望一眼,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红藕姐姐应该是知道的,只是,她回来给姑娘取了件披风,便又出去了。”

如今,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天气多变,随时可能转凉,今日下晌,一直晴明了几日的天,却突然阴了,看那样子,竟像是连云里也酝酿着雨意,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红藕为裴锦箬取披风,是怕她一会儿受凉,这便是临时决定的会面。

只是……到底是谁,如今却是无法探知了,只得待她们回来了,才想法子从红藕嘴里套话。

绿枝行事周密,相较而言,红藕虽然也忠心,但到底蠢笨了些,要套话应该不难。

打定了主意,丹朱便不想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将手里的糕点交给了玉笺她们,便是说了两句闲话,要转身告辞。

谁知,玉笺却好似想起什么似的,拉住她道,“丹朱姐姐,你稍等!我与雪盏正苦恼着该送娇黄姐姐什么礼呢?丹朱姐姐见多识广,正好来了,不如请你帮我们出个主意?”

42 轻佻

“娇黄?”丹朱皱了皱眉,“她有什么事儿,你们要送她礼?”

“丹朱姐姐不知道吗?”玉笺觉得有些诧异,“娇黄姐姐前两日被开了脸,如今,也算得二爷屋里的人了,这可是大喜事,底下的姐妹们,都琢磨着给她送个贺礼呢,只是,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玉笺似是没有瞧见丹朱乍变的脸色,兀自道。

“娇黄被开了脸?”丹朱咬了咬唇,才有些艰涩地扯了扯嘴角,“那可真是好福气。”

“要说福气,丹朱姐姐才是好福气吧?前几日,陈嬷嬷不是正悄悄帮着姐姐相看么?无论是林管事家,还是胡管事家,那都是府里得用的,有体面,往后,姐姐嫁过去,都是做少奶奶的命,那才是真正的好福气,姐妹们私下里说起,都对姐姐羡慕得很呢。”

丹朱的脸色到此时,已是大变,睖睁着瞪向玉笺道,“你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可莫要胡说八道!”

“这哪里是胡说八道?这可是雪盏亲眼瞧见的,她还亲耳听见陈嬷嬷问两家管事能出多少聘礼呢。”

这话一出,丹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抽退,她又转过头,瞪向雪盏。

后者被她看得不自在得很,垂下眼去,却是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是啊!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便该苦恼着该给丹朱姐姐添什么妆了。”玉笺笑呵呵,语带调侃。

丹朱的脸色,却全然不是接受人恭喜的欢悦之色,脸上乍青乍白了片刻,才莫要一咬后槽牙,蓦地转身,快步而去,连她拎来装糕点的食盒都忘了。

整个裴府的人都知道,雪盏虽是不善言辞,总是沉默寡言的,却最是个老实忠厚之人,从不会说半句假话,她既然说,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便是真的了。

这么一想,丹朱心里便觉得发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急,牙齿将下唇咬得紧,隐约已经能够尝到些血咸腥的味道,丹朱却是一无所觉,只是一心想着,她得快些找到娘,向她问个清楚……

直到丹朱走远了,玉笺和雪盏二人才不约而同互望了一眼,然后,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玉笺和雪盏的那些话,自然是得了裴锦箬的吩咐,特意漏给丹朱听到的。只是,今日却也只是趁势而为,裴锦箬也确实是在与她的同窗相约于凤京城中一家雅致的私家酒楼。

这位同窗,不是旁人,正是季舒玄。

“枫弟,听说这望江楼的秋露白最是醇厚,却又不上头,是酒中极品,今日,既是季公子做东,机会难得,你便喝上两盏尝尝,别喝醉了便是。”

望江楼上好的雅间,窗牖半敞,正对着底下的鹭江,只今日,天公不作美,日头早早躲到了云层之后,铅云压得低低,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暗色,倒是让鹭江也失了平日里的旖旎风貌,风半卷,几丝黄叶飘坠,倒已有了两分秋意瑟瑟。

与这天气截然不同的,裴锦箬却是一派春风明媚,还招呼着自己有些局促的弟弟尝尝这望江楼的招牌秋露白。

对面的季舒玄便是嗤笑道,“裴三姑娘倒是个不客气的,我分明只邀了你,你却将裴三郎也带了来。”几个意思?

裴锦枫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起身便想走,他本也不见得想来,他与季舒玄更是不熟,也没有相交的打算。

刚一动,手,便是被压住了。

裴锦箬却是神色自若得很,“季公子谆谆公子,我自是知晓,可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带着我弟弟一道,总可以免除许多误会周折,两下相宜。”

“裴三姑娘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让我有些后悔,那一日,若不为了还裴三姑娘人情,或许,还真可以顺水推舟,坐实了我与裴三姑娘有情之事,再备上厚礼,上你府上提亲,说不准,还真能成就一番姻缘呐。”

“裴三姑娘嫁我,自是委屈了,可我一介商户,若是娶了你这书香门第的官家千金,岂不是也算改换门庭了?”

这话,可不像是一个谆谆君子会说的。

裴锦枫拧了眉,望着季舒玄,眼神锐利。

裴锦箬却是不以为意,反倒笑了起来,“季公子分明便不是那样的人,又何必非要让人误会?就是我家红藕都看得出来,季公子虽是商户出身,可身上,却有着江湖侠客的侠气与仗义,那日之事,还未曾与公子道谢,如今,便借花献佛,敬公子一杯,感谢公子那日仗义相助。”

裴锦箬说着,已是亲自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双手平平举起,目光清亮明灿地望着季舒玄。

后者的目光却好似一瞬间,沉溺入了看不清楚的幽深湖面,深邃地将她凝视着,许久。

可裴锦箬却好似一无所觉般,仍是平静到波澜不惊。

季舒玄终于移开了目光,嗤笑一声,“裴三姑娘真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有趣,也最聪明的姑娘。”

裴锦箬曳起嘴角,“季公子谬赞,锦箬实不敢当。”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汗颜,她若聪明,这世间,便找不到蠢笨之人了。

她的前世,自嫁与燕崇起,也算是捏了一副好的牌面,却最终,被她打了个稀烂。

如今,不过只是借着多活一世的光,算得先知,能规避一些事,利用一些事,努力不再重蹈覆辙罢了。

季舒玄反倒觉得这裴三姑娘不只聪明,居然还是个谦虚的,这怎么看,也不该是能写出那样一手锋芒毕露的字来的性子啊!

撇开这些不说,几次打交道下来,他至少觉出,此人还可相交。

既然已是被窥破,他也懒得再做出那般姿态,稍稍正了坐姿,不再分神去看坐在一边,只为免了他二人瓜田李下的裴锦箬,面上的轻佻收了两分,目光,却也锐利了几许,竟似与在博文馆中,判若两人。

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不那么正经,“今日,缘何请裴三姑娘望江楼一叙,想必,裴三姑娘应是心中有数的。”

裴锦枫掉头,望向自己姐姐,却见她只是弯着嘴角微笑。

这季舒玄好像并非博文馆中,只知埋头睡觉的草包,和有钱没处花,请了博文馆中人大鱼大肉的冤大头,而他,好似与姐姐有些渊源?

43 提醒

而且,听他们的话音儿,这季舒玄,还帮过姐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半点儿不知?

到此时,裴锦枫坐在此处,已是再无半点儿不甘愿,只是皱起眉来,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边听着他们说话。

季舒玄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一边展开,一边道,“裴三姑娘若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便是了,何必还要鸿雁传书,多麻烦?我刚巧瞧见这封书信,又瞧见信封上,裴三姑娘你的字迹时,可是唬了一跳,还以为是裴三姑娘你念着我前几日帮了你一个小忙,所以,对我生了别样的情愫,想要以身相许呢。胆战心惊地把信拆开看了,还好不是。”

季舒玄的话,还是没有个正经,裴锦枫竟好似习惯了一般,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倒没有之前的反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晓此人待他姐姐有恩,而他姐姐说他是谆谆君子的缘故,还是此人虽然看似不正经得很,可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并无半分亵渎之意。总之,这个季舒玄,好似与传闻中,也不甚相像。

裴锦箬更是半点儿不在意,曳起嘴角笑道,“怎么还好不是?早前,季公子不是说,若能娶了我,你季家便可改换门庭了?我若果真对你倾心相许,那对你岂非好事?”

季舒玄一愣,没有想到,裴锦箬居然与他开起了玩笑,还拿了他早前的话来堵他。

一时间,心里有些奇怪。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自若与他玩笑的姑娘家,还是个官家姑娘。

要知道,士农工商。

就算如今的大梁不比前朝,商人的地位已要提升了许多,但很多东西,仍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很多人仍是看不起商人,哪怕这当中,有那么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却是再常见不过。

比如,除了裴锦箬,从没有哪个官家女子会屈尊降贵,来与他一个商户子弟说话。

就是那些常与他一处吃喝玩乐的贵胄子弟,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可哪一个不是将他当成了腰包鼓囊的冤大头,关键时候,谁还认得你?

可季舒玄确定,裴锦箬不是做戏,因为,她的目光,是坦诚而清亮的,连带着,嘴角的笑意,也清晰地倒映在了眸底,辉映着,不容错辨。

季舒玄的目光望着裴锦箬,定了定,片刻后,才又笑起来,“裴三姑娘还是莫要笑了,再笑下去,我便后悔了。”

后悔了?什么意思?裴锦枫皱了皱眉。

裴锦箬愣了愣后,笑容不由一敛,再狐疑地望向季舒玄时,他却已是转开了话题,若无其事一般将那张信笺展开,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裴三姑娘送这封信与我,是何意?”

“那日,季公子帮我,说是不想欠我人情。我今日写这封信,也是一样,为了还季公子的人情。”

裴锦箬说得平淡,可季舒玄的目光,却是锐利了起来,“裴三姑娘为了还我人情,倒是没有少费心思,居然连我们季家的事儿也打探得那么清楚?”

“都是偶然得知,念着我还欠着季公子人情,是以,冒昧提醒一句,那李家,必不是良配,莫要一时大意,误了令姐终生,更误了你季家家业。”

裴锦箬自然知道今日季舒玄在半路上拦着她,请她来这望江楼是为何,事实上,她早在将那封信递出去时,便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自然是不慌不忙,将一早便已想好的说辞说出。

季舒玄却仍是不减半分锐利将她死死望着,他季家,有意与吏部尚书李家结亲,以他长姐和二十万两银的嫁妆,为他换取一个小小的官位,让季家迈出改换门庭的头一步。可,季舒玄却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在他看来,他长姐千好万好,比起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半点儿不差,却缘何只能嫁给李家那个丧妻的鳏夫做妾?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他长姐牺牲,不管是为了他的前程,还是为了季家的未来。

他的前程,自有他去挣,而季家的未来,也该由他们男儿来担当,而不该由长姐女儿家纤弱的肩膀来担负。

为此,他已与他父亲和家中耆老对峙多日。

奈何,他人微言轻,怕是难以撼动家中尊长已然铁了的心。

季舒玄只恨,他如今,尚未能在季家说一不二,更恨,自己无能无力,若害了长姐终生,他只怕更要自厌自恨,悔不当初。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今日会得了裴锦箬这么一封信,信中字句言简意赅,却是劝他季家打消做这门亲事的心思。

这亲事还未板上钉钉,但也谈得差不多了,却还没有对外透露,裴锦箬从何得知?

她却只一个“偶然”作答。

何况,李家可是官至吏部尚书,掌管着多少官员的升迁任命,他长姐,不过一个商人女,虽然只是做妾侍,可嫁的,却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又是个丧妻的鳏夫,尚且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子嗣,在外界,风评也是不错,按理说,这门亲事,已算得他们季家高攀。

毕竟,这桩婚事,也不是李家主动,而是他父亲上赶着去谈,周折许久才让李家松了口的。

怎的,裴锦箬却说,李家并非良配,还说,会波及他季家家业?

季舒玄心中种种疑虑,尽凝在盯视裴锦箬的眉眼之间。

裴锦箬却是不动如山,就算季舒玄当真疑她,那又如何?因为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来源于她前世的记忆,而并非臆断,季舒玄就算有所怀疑,那也是无迹可寻,无计可施。

她也是挣扎了好久,这才决定提醒他。

毕竟,她确实欠着他人情。

季舒玄看她良久,却见她自始至终都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端倪,不由皱了皱眉,“并非我不信你,只是这般大事,我总不能单凭你几句话便做下决断。何况,这件事,我也未必就能做主。”季舒玄最后这句话,不无坦诚之意。

裴锦箬皱了皱眉,“季家之所以想要与李家结亲,大抵是想借着李家的东风,改换门庭,光耀门楣的意思。这自然是一番好意,但倘若,这样的好意,却偏事与愿违,非但不能帮着季家改头换面,反而要拖累季家家业呢?”

44 窥探

听她这一句话,季舒玄神色一凛,“那李家可是有什么不妥?”是了,裴锦箬家里虽然不显,可是她却有一个了不得的外家。

以英国公府在大梁的地位,也许裴锦箬能听到什么风声也说不准。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敏锐至斯。难怪,前世,季家被李家拖累,一落千丈之后,他能凭一己之力,重振家业,还真正改换季家门庭了。

裴锦箬收敛了心神,含糊着应道,“这个我也不好说。但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当今陛下是个明君,如今大梁海晏河清,暂且并无外患,陛下政令之下,怕是很快就会整顿吏治。这个时候,我私以为,你季家还是莫要与李家牵扯过深得好。”

裴锦箬说得含糊,季舒玄却是听得清醒。他面上那惯常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悄悄消失在唇畔,低垂着眼,思量良久,神色几变,良久之后,他好似终于做了决断,神色一定,便是长身而起,拱手,朝着裴锦箬深深一揖,道,“裴三姑娘大义。承蒙姑娘提醒,若是此回,我季家能逃过一劫,姑娘便是于我季家有大恩。来日,若是有何差遣,岚庭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季舒玄竟是以字自称,裴锦箬连忙起身,虚扶一记,“季公子言重了,你我有同窗之谊,又有共难之义,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想来,也该算是友了。既是友,便莫要太过见外。季公子和季家若好,也是我乐见之事,季公子定要想法子说服令尊。俗话说得好,财不露白。而季公子和令尊都是聪明人,定也该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裴锦箬倒是不介意再多说一句。

季舒玄本就已经不好的脸色,又是白了白,双眼有些发直地愣了一瞬,再朝着裴锦箬深深一揖,便是快步出了雅间,那步履迈得又快又急,带着两分略显慌乱的踉跄。

“姐姐?”裴锦枫皱紧眉,望向裴锦箬,满心的困惑与疑虑。

裴锦箬却只是端起那杯一直捏在掌心,未及喝的秋露白,轻呷一口。酒香甘醇,入口香冽,果真是酒中极品。

前世,季舒玄的长姐嫁给了李家的嫡长子为妾。外界看来,一介商户女嫁了官家嫡长子,即便是妾,也已是高攀。

这位李家大少爷在外风评还不错,实则,却是个好男风的,只是,家里好面子,将这桩事捂得死死的,外边儿甚少有人知道。

而且,他不只好男风,还虐妻成性。他头一任妻子,便是被他活生生虐打而死的,只李家势大,当初知道自家儿子的隐疾,便只娶了一房比李家式微的人家女儿,后来,倒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事情给压了下来。

裴锦箬一介深闺妇人,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自是因为这事后来被闹了开来,凤京城人尽皆知。

倒不是现在,而是好几年后了。

季舒玄的姐姐,嫁到李家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无人而知。

李家后来,也出事了。却不是现在。反倒是季家,前世在攀上李家不久之后,便是迅速衰败了下来。

产业毁了十之八九,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裴锦箬是不清楚的。

直到数年之后,季舒玄与叶准合力将李家拉下了马,李家覆灭之时,才知当初,季家的产业,多数都落入了李家的口袋中。

与李家这门亲事,季家赔了女儿,未讨得半点儿好处,反倒是折了大半的家业不说,就是季家家主,也就是季舒玄的父亲,亦是被活活气得吐血而亡。

裴锦箬从前不懂,如今,看透了人性,便是什么都分明了。

归根究底,还是她早前劝季舒玄的那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季家太有钱了,偏生,却又没有能够守住这财富的权势。不只如此,还不懂收敛,不懂示弱,嫁一个女儿做妾而已,便许了那么丰厚的嫁妆,自然惹人眼。

惹火上身,可悲可叹。

倒是一番家变,成就了之后那个朝堂之上,犹如修罗在世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擅刑讯,提到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的季大人。

只是,今生,有她插手,也不知,那位季家大姑娘,还嫁不嫁得成李家,季家,能不能躲得开这场倾覆之灾,还有……但愿,她的插手,不会阻了季舒玄的青云之路。

虽然,她私以为那样的青云之路,不要也罢,却不知季舒玄是否也这样认为。

这样的问题,她永远不能问,自然也永远不能有答案。

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心,走一步,看一步。

可以有疑虑,却不能举棋不定。而既已走出了这一步,那便要落子无悔。

裴锦箬在裴锦枫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将那杯秋露白饮尽,这才盈盈起身,整了整衣襟和发丝,淡淡对裴锦枫道,“走吧!该回家了,否则,再晚了,怕是要淋雨。”

裴锦枫纵是有千般疑问,到了这一刻,也是问不出了,略略一噎,便是点了点头。

红藕为裴锦箬披上披风,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往望江楼下而去。

那望江楼在凤京城内,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最出名的,便是那秋露白和鲈鱼羹了。

这酒楼,建得很大,一楼高挑,可容下三四十桌,中堂中空,四周起楼,建回廊,串起雅间。

裴锦箬姐弟二人从雅间里出来,转头往楼下行去时,却是半点儿不知他们的身影被对面一间雅间里的人,尽看在了眼底。

“咦?这不是裴家三郎和他那个双胞胎姐姐吗?他们瞧着怎么也是从甲三号房里出来的?莫不是……跟季岚庭约好的?”

燕崇拎着只酒坛子,一边提溜着把玩儿,一边斜斜地挑着眉眼,瞧着那对姐弟徐步下了楼。身后,便是蓦然传来邵谦的声音,他似很是惊奇,一边说着,一边抻长了脖子,从燕崇肩后往下瞧。

“方才,季岚庭不也是从那间房里出来的么?还耷拉着一张脸,很是不痛快的样子。这前后脚的工夫,这对姐弟二人也出来了,还是从同一个房里。”

邵谦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有些兴奋得发亮,“该不会,这两人,还真有私情吧?”

45 风流

“你说谁和谁有私情?”燕崇瞧着那姐弟二人出了望江楼,这才慢半拍一般转过头来,眯眼望向邵谦。

邵谦觉着有些奇怪,晙时莫不是喝多了,这般明显的话,也没有听出来?

“还能有谁?自然是你口中那只小狐狸和季岚庭了。你不常来博文馆,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这两人不是在陈老夫子课上传字条被抓了么?后来啊,好像还因着个香囊,闹出了些事儿。这倒没什么,本想着那裴三姑娘如今瞧着,也是个小佳人,不该这么没眼光才是。那季岚庭怎么说,也不过一介商家子,找他不是自跌身份么?谁知道,这裴锦箬还真是在她那家里养出了一副窄眼界,啧啧啧,真是可惜了。”

博文馆中,有季舒玄与裴锦箬的传闻,算不得甚嚣尘上,也没有多少人当真。毕竟,裴锦箬再不济,也是官宦千金,怎么也不该看上季舒玄才是,除非,她是个脑袋缺根弦儿的。

若非,今日恰恰撞见这一幕,邵谦也想不起来这些传闻。

燕崇没有说话,慢吞吞又喝了一口酒,笑着斜斜一扯嘴角道,“管它是真是假,左右与咱们也没有关系,倒是说说,一会儿上那玉楼春去,谁也莫与我争抢莺莺,否则,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啊!”这话,却不只对着邵谦说的,还有那雅室中其余几个贵胄子弟,俱是与他和邵谦平日便喜欢混在一处的,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凤京城中一霸,只是,再霸却也霸不过他就是了。

其他人却未必服他,便有人坏笑道,“燕二,这莺莺姑娘要跟谁,咱们更凭本事啊。你若抢不着莺莺也没关系,那暮烟可不你的老相好吗?还能让你憋着不成?”

“是你说的,各凭本事啊!爷还不信了,这欢情场上,我可还没有输过。”

“是吗?要不,咱们来赌一赌。”

“赌赌赌!什么彩头?”

这是这群人中的常态,一说起吃喝玩乐的事儿,便是个个来劲儿,转眼,便是你一言,我一句的,一室喧嚣起来。

回裴府的半路上,这场酝酿多时的雨果真如期而至。

裴锦箬挑开车帘,望着窗外纷飞的雨丝发呆,直到马车停到了府门外,她携着绿枝的手,下了马车,红藕则为她撑着伞,主仆三个顶着雨丝上了台阶。

却不想,正要进门时,却是撞见门内出来一行人。听那动静,是男人,只怕还不是她家的人,隐隐听得有家里的婆子引着出来的。

裴锦箬皱了皱眉,便是脚步一侧,退到了一边。

若是换了那懂进退的男客,见着了,也该主动避开才是。

谁知,那一行人出了门来,竟是在一旁停了下来,一个婆子的声音便很是惊喜地叫了起来,“三姑娘,你回来了?”

裴锦箬蹙了蹙眉,这个声音她就算认不得,也大抵能猜出,这个府里,除了品秀阁的,只怕也没有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了。

裴锦箬没有吭声,也没有抬头,绿枝和红藕也是闭嘴不言。

边上,一个油腻腻的男声却是紧跟着响起道,“原来是三表妹,这厢有礼了。”

三表妹?裴锦箬紧紧皱起眉头,终是抬眼望了过去。

只见那门廊下,石阶上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怕已是弱冠之龄,穿一身朱红色团花暗纹的杭绸直裰,腰束玉带,中等身量,长得还算俊秀,可一张脸,却有些虚胖,眼下虚浮,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惊艳,还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垂涎,裴锦箬的眉心,便是深攒了起来。

她可不记得她有这么一位表兄。

“徐嬷嬷,你如何引着男客进了内院?送客还不从东侧门,从这儿走,冲撞了姑娘,若是老爷知晓了,只怕孟姨娘也保不住你。”身后,绿枝已是疾言厉色地骂道。

就这么一句,裴锦箬便已是恍然了。

原来,是徐嬷嬷。裴锦箬依稀记得此人,好似早前,在品秀阁也算得信重,只却比不得秋雁和秋菊二人,她的印象算不得太深。

而她在这里,却撞见了外男,还是个自称是她“表哥”的外男,便不是巧合了。

徐嬷嬷被绿枝一个丫头当众叱喝,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讪讪哼道,“绿枝姑娘好大的威风,这位表少爷那可是孟姨娘的亲侄儿,乃是下牧监主簿孟大人的公子,他来看望姑母,是得了老爷恩准,被迎进内院的。至于,从何处出,这也不该你绿枝姑娘管吧?”

果然是孟姨娘家的侄子,不过居然敢称呼她为表妹?裴锦箬嗤哼一声。

“徐嬷嬷才是好大的威风吧?你从何处送客,自然轮不着我管,可你冲撞了我家姑娘,那便是我的事儿了。再说了,既是孟大人家的公子,那也算得官宦之家出身了,孟公子缘何不知礼数?分明瞧见我家姑娘退到了一边,男女有别,你也该避忌才是,为何反而迎了上来?还有,我家姑娘的外家,乃是英国公府袁家,却不知道,孟公子这声‘表妹’从何叫起?”

绿枝却是半点儿不怯,反倒如同那护崽儿的母鸡,以从未有过的强势,挡在了裴锦箬的跟前,将裴锦箬想说,却不好开口的话一一怼了回去。

徐嬷嬷也好,孟公子也好,脸色自然都是不好看。

那徐嬷嬷张嘴,便要骂,这些个婆子,最是荤素不忌,骂出来的话,想必会污了耳朵。

裴锦箬在她开口之前,幽幽笑道,“徐嬷嬷,绿枝她只是紧张我的颜面,对我忠心,是以,言谈过紧了些,你莫要见怪。而你,既是孟姨娘的身边人,便也该待她忠心,行事有度,多多顾及她的颜面。”说罢这一句,她也不管徐嬷嬷的脸色,径自迈开步子,端着身姿,越过了他们一行人,上了石阶,跨了门槛,进了门去。

自始至终,竟是连正眼也未曾瞧过那孟公子一眼。

徐嬷嬷的脸色难看得很,冲着她们主仆几人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呸!小贱胚子,嚣张什么?不还得看我们姨娘的脸色过日子?”

再回过头来,对着那孟公子,孟德裕,却又是换了一张脸,只差没有将那脸笑出一朵花儿来,“孟公子,这三姑娘不识好歹,你可莫要生气啊。”

46 韵事

“不气,不气,气什么呀?”孟德裕却是半点儿愤怒也没有的一张笑脸,有些开怀过头的样子,“你们怎么都没有告诉我,三表妹居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啊?”说着,想起方才那张艳若海棠的脸,孟德裕甚至悄悄吞咽了一下口水,双眼都多了两分色眯眯的感觉。

“都说玉楼春的艳娇美艳不可方物,我看他们都是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三表妹这般的美人儿,才是活脱脱的花中神仙。外边儿居然还传说三表妹貌若无盐,他们都是嫉妒啊嫉妒!”

徐嬷嬷瞠大一双眼听着孟德裕夸赞裴锦箬,为她抱不平,嘴险些合不上。

孟德裕却是搓了搓手,低低怪笑了两声,“就是三表妹身边的丫鬟,也是格外的带劲儿。那个叫绿什么的,泼辣得很,跟个小辣椒似的,一张嘴,也是不饶人,想必,征服起来,也是格外有趣。”

说到这里,竟是吞了口唾沫。

徐嬷嬷见了,呵呵一笑,“孟公子真是有眼光,等到这桩婚事成了,那丫头必然也是要跟着三姑娘一并嫁过去的,到时候,还不都是孟公子的人?到时候,公子尽管拿出手段来对付她,看她还要怎么横!”

徐嬷嬷想起方才绿枝呵斥她的那样子,不由快意道。

孟德裕亦是目放色光,“承嬷嬷吉言,届时,定给嬷嬷包个大大的封红。”

这些话,裴锦箬和绿枝自然是没有听到。

若是听到了,只怕绿枝就要连基本的规矩也要抛诸脑后,直接冲上去,将这两个人撕了。

事实上,就算是没有听见这些腌臜话,绿枝此时也觉得心肺都快气炸了。

“姑娘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轻轻放过?就该闹大了,最好闹到老爷的耳朵里,好让他瞧瞧,孟姨娘都在打些什么主意。”方才,绿枝没有说什么,忍着气,跟在裴锦箬身后离开了。但一离了那两个恶心人的视线,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非但不走了,更是难得的,提高了音量,语带不满道。

相较于绿枝的激动,裴锦箬的神色却是平淡得紧,“然后呢?就算这件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父亲耳朵里,又能如何呢?孟姨娘巧言令色,这些年,将父亲吃得死死的。她既然敢如此行事,自然是已经想好了后招,闹到父亲跟前去,只怕也会被她四两拨千斤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何必去白费那个心思?”

“可是姑娘,孟姨娘实在是欺人太甚。”绿枝咬了咬牙,先有博文馆中,想用一个香囊,将她家姑娘与一个商户出身的季公子拴到一处,如今,又来个孟公子。

这孟公子,是孟姨娘的内侄,说是什么下牧监主簿之子。那孟家,不过是因着送了一房妾侍给裴家,这才攀上了关系。早年,裴世钦还在任上时,也还有些人脉,便给他谋了一个小官儿来当,勉强算得一个官家。却是个一看便轻浮无状之人,撇开家世不谈,甚至连那季公子也是远远比不上的,就是这样的人,孟姨娘居然也敢往她们姑娘跟前推?打量谁是傻子呢,不知道她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她们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家姑娘的前程。

这也是今日绿枝忍无可忍,一改平日的行事低调,锋芒毕露了一回的缘由。

别的就不说了,这姻缘,关系着女子的一辈子,那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孟姨娘却将坏心思动到了这个上头,绿枝自然要怒,若是全依着性子来,她就是拼命也是肯的。

“她们欺人太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偏生,我们没有证据,她上下嘴唇一碰,以黑为白,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裴锦箬语调淡淡,“绿枝,我心中不是不怒,只是怒了,亦是无济于事。咱们得等,总能等到机会。”

“姑娘想要等什么机会?”绿枝不解,或许,之前她还有些猜测,可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却不见有半分波澜,她只是怀疑,自己根本是想错了。

“等到她们犯了大错,一棒子打死的机会。”裴锦箬的一双猫儿眼沉凝下来,倏忽幽深,一阵风过,捎着凉凉的雨意,扑面而来。

绿枝正了神色,微微凛然,而红藕打着伞,却觉得凉意直窜背脊,不由打了个哆嗦。

徐嬷嬷将孟德裕送走之后,回了品秀阁,将早前绿枝在府门口的斥责添油加醋地回了孟姨娘,孟姨娘的神色倒并没有大的波动,赏了她几个钱,便将她打发了。

等到徐嬷嬷走了,孟姨娘这才冷冷笑了起来,“这三丫头骨头硬了,连带着她身边的丫头也硬气起来了。就是不知道,这样的趾高气昂,能到几时?”

“自然是娘想容她们到几时,那便到几时了。”裴锦芸盈盈笑着,走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爱娇笑道,“娘自然不会容下她们太久的,对吗?”

孟姨娘笑笑,没有言语,只是抬手,用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记。

裴锦箬这里却是半点儿未将早前府门前的那插曲放在心上,因着天下着阴雨,裴世钦传话,让各自在屋里用饭。

裴锦箬用过晚膳,借着夜雨青灯,看了会儿书,便觉得犯困,洗洗歇下,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到了博文馆,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见季舒玄的位子上空无一人,不知怎的,这心里反倒安了些。

季舒玄虽然不怎么用功,但态度还是良好的,往日里,一贯来得比她早,一向她来时,他都早已经趴在桌上睡觉了。

想必,他今日是不会来了。不管到底结果如何,至少,她是能帮的,都帮了,问心无愧。

轻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堂中众人居然都在窃窃私语,神色间满是八卦之色,好似在说什么趣事儿。

裴锦箬心头一紧,难道是季家,或是李家的事儿?

略一沉吟,她悄悄靠了过去,竖起耳朵去听,这一听,却是一愣。

她们说的,倒不是李家,或是季家的事。

但是……却是关于燕崇的风流韵事。

他昨夜,为了与人争一个粉头,在烟柳街与人大打出手,事情闹得有些大,最后,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这才将事情平息了。

47 挺尸

只是,那些个闹事的,以燕崇为主,没一个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这桩事只得不了了之。

不过,坊间的流言,却是怎么也管不住,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凤京城。

“一个粉头而已,当真这般了得,引得爷们为了她动手?还真是个祸水。”

“那还不是就几日的工夫?燕二公子之前,不也先后捧了几个粉头么?如今,却又还记得哪个?”

“这最是多情的,恰恰便也最是无情的。”

裴锦箬听罢,不由一笑,可不是吗?他的风流韵事,层出不穷,最堪说道得,还不是这一桩。

知道与李家和季家的事无关,裴锦箬便也安下心来,专心上课。

下晌的课,是“御”。

姑娘们上这门课,大多都只是应个景。因而,一旬也只有一日要上。

能上得马背疾驰的,也多是武将家的姑娘,许多文臣家的姑娘,哪怕上个马背也得让人扶着。

先生倒也没有指望从她们当中教出一个女将军来,因而,对她们多是宽纵,只要不要摔下马背来受伤了,能不能上马,怎样上马,能不能骑着跑两步,都是一概不要求的。

是以,那些个在家娇生惯养的贵女们,都多是被人扶着上了马背,牵着马,跑上两步,便算罢了。

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之下说笑,等着下课了,这才离开马场。

而先生们则放心得很,转而去专心教授男子们。这当中,倒还有可能出那么几个上阵杀敌的将军呢,要有成就感和使命感多了。

裴锦箬倒是有心想学骑马,但没有靠谱的师傅,她就没那么大胆子了,从马背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在,前生嫁到靖安侯府,燕崇觉得她一个勋贵世家的夫人,连马都不会骑,传出去都是丢人,是以,专门教过她些时日。

只是,彼时他管着几个军屯,军务繁忙,抽空教的她,她才会骑着小跑几步时,便查出了有孕。

之后,燕崇便不让她骑马了,这么些年,她也还是之前的水平。头先两节课时,还适应了不少时候,今日才能自若地控着马儿小跑了。

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已能纵马疾驰的裴锦枫,嘴角抿了一缕浅笑,拽了缰绳,调转马头,催着马儿绕着马场小跑了一圈儿。而后,才往马场边上人少的林子而去。

这眼看着入秋了,也就那林子里的草还算得丰茂,足够她这胯下坐骑饱餐一顿的。

“别急啊!慢慢吃!这还多着呢,没人跟你抢。我呀,好好慰劳慰劳你,你驮着我跑了一圈儿,辛苦了。”她坐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一边挠着马鬃,一边笑微微道,她嗓音本就温软,如今,笑语殷殷,竟好似对着情人温存耳语一般,偏却是对着一头不解风情的畜生,真是暴殄天物啊!

裴锦箬却是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在她眼里,这马儿倒是比那不知身在何处,又心思几何的情人来得亲近多了。这些给姑娘们骑的马都是特意挑选过的,都温驯得很。

被裴锦箬这样挠着,它打了个响鼻,便是偏头蹭了蹭裴锦箬的掌心,裴锦箬觉得痒,不由咯咯笑了两声。

此处离别人远,她便也没了诸多顾忌,卸下了面具,如这般,真正似个少女般无忧的时候,却也少得很啊!

笑了一会儿,便已到了草儿丰茂之处,那马儿不用吩咐,便已低头吃起草来,停了步子,马尾悠闲的晃荡。

裴锦箬见状,便也笑着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由着马儿吃草,自己则一边抬头望着四周还算得葱郁的山林,一边迈开了步子。

“呀!”谁知,变故便是陡生。

足尖踢到那软中带硬的物件儿时,裴锦箬神色便是不由一僵,低头看去时,却瞧见了那草丛中,隐约横着一个人,或是……尸体?

裴锦箬还算得稳得住的,可却也忍不住嘴里轻轻叫了一声。而后,一边扭头往后看去,这里倒也离得不远,扬声喊一下,便也能将人引了来。

“叫什么叫?”她还不及喊出声来,脚下的那具“尸体”却是动了动,不止动了,还开了口,那语调里带着些不耐烦,而嗓音……有些耳熟。

裴锦箬僵着脸,缓缓转过头来,又望了下去。

果然清楚地瞧见脚下那具“尸体”动了,似是叹了一声,抬起手来,将草拨了开来,露出一张没有睡够,被吵醒而有些郁卒的脸,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一双如同鹰隼一般的眸子将她望着,一撇唇道,“你叫得大声点儿,是要把人叫来瞧瞧你我在这儿私会不成?”

这位是谁呢?除了那位传言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燕二公子,又是谁呢?

他老人家今日倒是心情好,居然屈尊降贵来博文馆了,只是,却躲在这草丛里挺尸,吓了她一跳不说,如今居然还……还口出秽言?

裴锦箬这会儿是半点儿不怕了,反倒是怒从心头起,面色一变,便是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什么私会?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那谁让你自个儿过来的?扰了我睡觉,还不能让我说两句啊?方才对着匹畜生轻言婉语的,对着我,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就差没有喷火了。”燕崇哼了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裴锦箬倒是瞧清楚了,他左边眼窝下,有些青紫的痕迹,就算是敷了药,也还是看得清楚。

裴锦箬一个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燕二公子居然躲在这里呢,原来……是不好意思见人啊!”

她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捂着嘴,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望着他,满是促狭的光,笑不可支的模样……

燕崇眉心一蹙,片刻后,却是从那地上一跃而起,将那头帘一掀,反正也被她瞧清楚了,笑厉害了,也不拘再丢什么脸了,“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向明远他打了爷一记眼窝子,爷便将他脸都打歪了,他不好意思,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还理直气壮得很。

裴锦箬见了,倒是敛了笑,是啊!他哪里是个吃了亏,半声不吭的性子?只会磨着拳头,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方才不知道燕二公子在此处,无意打扰了,我这便走了,燕二公子自便。”

48 活该

裴锦箬说着,已是笑着,朝着燕崇轻轻一福,便要转身去牵了马儿。

“你等等!”燕崇皱紧了眉,似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出口唤了。

裴锦箬停了步子,略顿了顿,这才转头望了过来,嘴角挂着笑,恰到好处,“燕二公子还有何贵干?你我在此处,落在旁人眼中,难免瓜田李下。”

燕崇眉心攒得更紧,他还真是讨厌她这样的笑。

无论是方才她对着马儿的轻言细语,那真正快活的笑声,还是方才对着他的那一阵斥骂,那才是真正的她,只转眼,她却又缩回了壳里,变得与这满凤京城的其他戴着各色脸谱过活的人一般无二了,让他瞧着……没趣儿。

燕崇觉得有些没意思,只是都开了口了,也没有噎回去的道理,略一迟疑,便是道,“我是瞧着你我那一手字的缘分,想着,劝你一劝。那季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自个儿掂量着,莫要一时心热,误了自己终身。”

裴锦箬是真没有想到,他叫住她,居然是为了这一桩事。而且……听他的意思,居然还是为她着想的?

裴锦箬不得不惊讶,只是,抬眼见他说完话后,就转过头去别扭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笑了。

“多谢燕二公子,只,锦箬虽是个无知女子,也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我与季公子清清白白,断然没有让人说嘴之理。燕二公子是多虑了。”

“那便最好了,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了。”燕崇皱眉后,便是用力一挥手,竟是果真,又重新躺回了那草窝子里。

裴锦箬低眼瞧了片刻,嘴角翕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略略屈膝福了个身,便果真是转身牵了马儿走了。

直到马蹄声声远,草丛中的燕崇这才睁开眼来,眼神发直地盯着天上风吹云卷片刻,蓦然抬手,便是用力捶了自己脑门一下,甚至咬着牙低声骂道,“叫你多管闲事!那只小狐狸眼睛瞎不瞎,脑袋好不好使,嫁不嫁那季家与你有何干系?叫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被怼了,活该!”

说着,又是捶了一记,狠狠骂道,“活该!”

反正,活该这一次也就够了,往后,若再多管闲事,他便是个脑袋缺弦儿的。

燕崇狠狠闭了眼。

这一刻,是说得斩钉截铁,却不知道,才不过两日,便又被狠狠打了脸。

“那不是裴家三姑娘和裴三郎吗?怎的,又往望江楼去了?”

“咦?那是季家的马车?这季岚庭好几日没到博文馆上学了,今日,怎的又上了街?咦?居然也在望江楼停下了……”

这一日,燕崇和邵谦两个又相约上街闲逛,抬眼便见得下了学的裴家姐弟从自家马车上下来,进了望江楼,才不过一会儿,季家的马车,竟也来了,也是停在了望江楼。

邵谦见了,便是恍然大悟了,“敢情……这又是约好了?”

燕崇亦是皱了眉,跟着抬头望去,果然瞧见季家的马车停在了望江楼前,季舒玄先行跃下了马车。

他莫不是果真看错了那只小狐狸了?原以为是个聪明狡猾的,却原来是个蠢笨如猪的?

她不是才说她和季岚庭清清白白的么?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又在外边儿约见了?

还是……她那些个心眼儿,只在他跟前使的?

燕崇觉得有些憋闷,心底隐隐有一股火到处乱窜,哼了一声,便是调转了马头,“不去望江楼了,那秋露白太软了些,不够劲儿,哥哥今日请你去半闲居喝金盘露去。”

说着,便是拉了邵谦,两人打马走了。

没有瞧见,他们身后,季舒玄下了马车,又扭头,从车厢中,扶出一个豆蔻少女来。

两人站在望江楼前略略一会儿,这才举步走了进去。

今日,还真是季舒玄约了裴锦箬来这儿见面的。

裴锦箬家的马车刚从博文馆出来,便被季舒玄的小厮拦了下来,说是他家公子要请裴家姐弟吃饭,就在那日他们聚过的望江楼。

裴锦箬本来觉得他们没有必要再私底下见面,可那小厮却很是坚持,若是再僵持下去,让人瞧见了,反要横生枝节。

裴锦箬话到了嘴边,又转了,答应下来,又拉着裴锦枫走了这一趟。

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还比季舒玄早到了一步,但也只是一步。

刚刚进了雅间安顿好,季舒玄便到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看那样子,也就是刚及笄不久,比他们大上三、四岁,穿一身蓝碧色,看上去,就是一脉山水般的清雅。

这人,旁人不识得,裴锦箬却是见过的。

季舒玄的长姐,前世,先嫁了李家嫡长子,没能落着好。后来,季舒玄和叶准联手整倒了李家,将她接了出来,她居然,又改嫁了叶准。

说她命途坎坷,确实是,嫁了李家,遭罪得很。

可说她命好,却也是,在李家时,不过一个妾室,还嫁了个喜好男风,虐妻成性的,没有少遭罪,可谁知道,却还能改嫁给叶准呐。

叶准,那可是刚到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不说大梁,就是有史以来,也算得最年轻的阁老了。

这一嫁过去,那便随着夫君一路平步青云,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都还不说了,最要紧的,却是这位叶大人居然是个宠妻如命的,这位叶夫人子嗣艰难,可叶大人却一直没有纳小。

那个时候,叶夫人,也就是眼前的季家姑娘,可是全凤京城的妇人都羡慕的对象呢。

只是,此时的季姑娘,却还不是叶夫人。

她进得门来,却被裴锦箬看了个正着,不由一愣,而后,咧嘴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裴三姑娘了。是我听舍弟说起你,心中甚是好奇,想着定要见上一见,这才专程让他请了你来,冒昧搅扰,还请裴三姑娘勿怪。”

别的不说,这季家姐弟二人,倒还真不似那铜臭满身的商户,反而处处透着大气,也难怪前世,他们姐弟有那样的际遇了。

相比起他姐姐的多礼,季舒玄却是随意得很,直接一撩袍子,便是坐了下来,一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喝,一边道,“我姐姐说她想见见你,没有事先跟你说一声,对不住了啊!”

49 贵人

而后,又抬头对裴锦箬道,“是你说的,你我为友,既是为友,我便不与你讲那些客套虚伪的臭规矩了。这位是我姐姐,季舒雅。姐姐,这便是我之前与你提起的裴家三姑娘,裴锦箬。这是她的同胞弟弟,裴家三郎,唤作锦枫。”

与双方互相介绍起来,当真是一副为友的不见外模样。

好在,他这样,还真是让裴锦箬自在了许多,起身便冲着季舒雅屈膝福了福,笑微微唤道,“舒雅姐姐,有礼了。”

倒也是个不见外的。

连带着裴锦枫对季舒雅拱手作礼时,都奇怪地瞥了他家姐姐一眼。

三姐姐倒是对这季家姐弟都是格外的亲热啊。

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对季舒玄,起先是觉着此人日后很是可怕,能够掌管北镇抚司,主掌刑狱的,那可不是普通人,自然得多敬着些。

如今,几次相交下来,才觉得,季舒玄这个人,其实重情又仗义,倒是不失为可以相交,这才在交往中,多了两分真心。

至于季舒雅,亦是一样。

如今,有她插了一脚,也不知季舒雅的命运改变没有,日后,还嫁不嫁得成叶准,但……难保有个万一,交好一些,总是没错的。

裴锦箬这般不见外,开口便唤了“姐姐”,季舒雅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难怪岚庭肯与你为友了,你倒是个难得爽直的,对他的性子。坐吧!大家都坐!今日,是我做东,你们都不要与我客气。”

“这望江楼,是我长姐的嫁妆,你们还真别与她客气,那日便说要喝秋露白,我估摸着怕是也没有喝成,方才上来时,便让他们上个几壶,今日,我便与三郎小酌两杯。”季舒玄笑道。

嫁妆?裴锦箬反倒是听得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便是抬眼望向季舒玄。

后者却好似知道她担心什么一般,忙道,“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的,她日后嫁谁都好,这望江楼,都是她的嫁妆。”

“那件事,我已是说服了父亲,是以,我姐姐这才很是感激你,定要约了你来,当面与你道声谢。”

这便是说,季家不会再将季舒雅嫁到李家了。

裴锦箬双眼一亮,由衷地为季舒雅高兴,“说谢便是不用了,我也只是为还你一个人情。既然如今,你我也友,那便莫要再见外,将个‘谢’字时时挂在嘴边,倒是我僭越了,这本是你家私事。”

“不!若非是你……我只怕……是以,这一声‘谢’,我是定要说的。”季舒雅却是正色道,满眼的诚挚,不打半点儿折扣。

裴锦箬不由一怔,转眼望向季舒玄。

后者笑道,“有赖你提醒,我便好好查了查李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倒果真查出了点儿那位李大公子的事儿来……”说到此处,季舒玄一双眸子已是冷如冬夜的湖水,他虽没有明言,裴锦箬却已是知道那位李大公子有什么事儿了,并未多问。

“若非如此,我家那位固执的老爷子也未必就肯听我的,总之这回,还真要多谢你。”

“莫要再说谢不谢的话,否则,我还真要坐不下去了。这说到底,也是舒雅姐姐自己的缘法。”季舒雅的父亲毕竟没有丧心病狂到明知李家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还要枉顾女儿的幸福,一意孤行。就这一点来说,季舒雅好歹,还算得幸运。

“缘不缘法的不好说,可你是我贵人,这却是切切实实的。不过,我再说什么谢的,你怕是又要不自在,便不说了。让他们好酒好菜的,尽管上,咱们今日,只管好吃好喝,莫要多言。”季舒雅一撸袖子,满脸豪气地道。

裴锦箬不由曳起嘴角笑了,这位季家大姑娘,倒也有些季舒玄身上的侠气啊!

“那好,枫弟,一会儿便尽情吃喝,这望江楼的酒菜可都不便宜,舒雅姐姐一会儿莫要心疼才好。”

众人又是一番笑,当真是欢声笑语一屋。

待得席上,自然也是宾主尽欢。

等到宴罢,已是夜色将临之时,季舒雅喝了两杯,不想,却是个酒量浅的,已是被扶着上了马车。

裴锦枫也有些酒气上头,裴锦箬便先让人扶着他进了马车。

她是没有喝的,因而清醒得很,转而望向送他们姐弟二人的季舒玄。

他喝了不少,但却也只是双颊微红,双眼却是清亮有神得很。

“你近日怕是很忙,今日,特意抽空请我与枫弟小聚,已是诚心。你我既为友,往后,便莫要如此了。”裴锦箬道,他既是将自己那日的规劝听进去了,又已经打消了与李家的婚事,接下来,只怕就有不少动作了。

她倒果真是个蕙质兰心的。

季舒玄抿了嘴笑,“果真是知音难寻,何其有幸。如此,我便也不与你客套了。博文馆,近期内,我怕是不会再去。日后……日后也不知还有无机会,不过,不在博文馆中,在其他地方,也可见面。你且珍重。”

他近日,只怕会如她所言,很忙很忙。也未必,就还能腾出空来,如今日这般,与她把酒言欢。

“来日方长。”裴锦箬淡淡道。

季舒玄抿嘴一笑,却是抬起那双星亮的眼,深深将她望住。

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看得裴锦箬有些心慌,这人,莫不是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还是喝醉了?毕竟,他可是喝了不少呢。

“对了,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她忙道。

季舒玄眨了眨眼,“何事?”

“你可认识一个唤作叶准之人?”叶准是永和十七年,也就是下一科中的进士,据说,他是淮阳人士,如今,也不知道到底进京没有。

不过,她是早前忆起季舒雅之事时,才突然想起,叶准此人,她是不熟悉的,但却也听燕崇提过那么几回。

燕崇那般滑溜的人,提及此人,都是讳莫如深,说他心有九窍,高深莫测。

这样的人,是如何轻易信任季舒玄,又与之合谋,共同搬倒李家的?

后来,还娶了季舒雅?

有没有可能……他们本就认识?

她这才有此一问。

谁知,这回,她却猜错了。

季舒玄略一思索之后,便是摇了摇头,“叶准?不认识。”

裴锦箬眸色沉黯了一瞬,点了点头,“哦。”

季舒玄却看出了她的失落。

50 殊荣

“这个叶准……很要紧吗?”听这名字,好似是个男子吧?季舒玄一边问,一边眯眼瞄着裴锦箬的表情。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随口问问,你帮我留意一二便是。”

季舒玄自然也是点头,看着天色已晚,催了她上路。

裴锦箬被扶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踢踢踏踏,便是趁着夜色跑了起来。

季舒玄站在原处,目送着那马车渐渐没入夜色之中,目光好似被街上渐次亮起的灯火迷离了,有些恍惚。

“这姑娘,倒是个好的。”自家的马车不知何时被赶至了身侧,车帘被轻挑开,露出了季舒雅微醺的脸,“只是可惜了,到底是士宦千金。”

季舒雅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季舒玄的面上,可惜的是什么,他们姐弟二人,亦是心知肚明。

季舒玄却恍若没有听懂,笑了笑,便是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车轮辘辘,从望江楼前驶离。

这边,裴锦箬的马车刚回到裴府,那边,品秀阁里,孟姨娘便是得到了消息。

“怎么了?”裴世钦见孟姨娘停下了给他按揉额角的动作,睁开眼来,便瞧见她正偏头听着丫鬟的耳语,眉头轻颦,便是不由问道。

孟姨娘展开笑,抬手挥退了丫鬟,又继续给他按揉起了额角,“也没什么,不过是方才门房报说,箬姐儿和枫哥儿将将回来。”

原来是这事儿。裴世钦低低“嗯”了一声,她的手法娴熟,他很是享受地又闭起眼来。

他这个反应,却是让孟姨娘皱了皱眉。

略略顿了顿,这才又道,“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你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裴世钦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孟姨娘似怕惹他生厌,有些委屈道,“妾身这不是怕老爷觉得妾身多事儿么?妾身只是觉得这阵日子,箬姐儿和枫哥儿常晚归,说是与友人相聚,可别是有别的什么吧?”

她这话,没有说透,却又好似留了万千想象,裴世钦便是蓦然睁开眼来,凌厉地刺向她。

孟姨娘似被迫得有些瑟缩,犹豫了片刻,才又咬牙道,“箬姐儿说大不大,却也不小了,十三岁,正是姑娘家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得不防。还有……带着枫哥儿。老爷的意思,虽还不想枫哥儿立刻去会试,可他天资聪颖,正该好好念书、积累的时候,可莫要耽误了……”

孟姨娘这番话,可谓抓住了裴世钦的软肋。

他拧眉片刻,蓦然便是弹坐了起来。

他是不怎么在意家里的女儿,可裴锦箬却是例外,她是嫡女,如今,又有英国公府外家做靠山,往后,前程自然差不了。

若是成就一门好亲事,往后,也能帮衬着娘家,可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还有枫哥儿……那也是裴世钦最为着紧的儿子。十三岁的秀才,古往今来,有几人?

何况,枫哥儿不只有天分,还最是勤勉。

裴世钦永远记得枫哥儿考中秀才那一日,他觉得他们裴家就要飞黄腾达时的激越之心,他绝不能容忍,有任何意外,阻了枫哥儿的前程。

到此,裴世钦再也坐不住了,“腾”地自炕上坐起,披了外裳,便是大步出了房门。

他好似怒了,步子迈得急且重,孟姨娘却在他身后,翘起嘴角,笑了。

“交代下去,那边可以动了。”转头,对着凑到身边来的秋雁低声道,语调里都含了笑,心情甚好。

裴锦箬刚洗漱了,正预备上床歇息,绿枝却是行色匆匆而来。

“姑娘,方才,老爷从品秀阁出来,直接就去了三爷房里,脸色不太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裴府内院如今,虽然算得她孟姨娘的天下,可裴锦箬自重生以来,也做了不少事,总不至于在这宅子里,做了聋子和瞎子,任人摆布。

“她终于忍不住了。”裴锦箬曳起嘴角,“也罢,我可不耐烦这样日复一日地装下去。咱们的安排,也该动了。”

“是。”绿枝躬身应是,主仆二人的目光,在这夜色烛火掩映下,泛着亮晶晶的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崇在那半闲居与邵谦那些个狐朋狗友喝了大半夜的酒,他是个海量的,其他人都喝趴下了,他却还清醒得很。

就在半闲居中将就了半晚上,天刚蒙蒙亮,他便骑马回了靖安侯府。

靖安侯府门房对他这个时候回来,都再习惯不过,给他开了门,得了一粒碎银子,倒也没有不高兴,嘴甜地喊道,“二爷安。”

燕崇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便是徐步进了门,熟门熟路地抄近路回了他的院子。

谁知,刚进门,洛霖便是迎了上来。

也是一身风尘,刚回来的样子,却并非如他这般,喝了一夜的酒。

燕崇直接抄起冷水来洗脸,洛霖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公子,季家不知为何,打消了与李家联姻的主意。”

燕崇抄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蓦然扭头望向身后的洛霖,一头一脸的水中,那双眸子恍若猎豹一般,泛着锐利而强势的光。

“听说,与季舒玄有关。”洛霖又道。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不知怎的,便是突然想起一连两次都撞上了裴锦箬那只小狐狸与季岚庭相约望江楼的事来,眉峰轻拢。

门外,却在这时,突然喧嚣了起来。

不用燕崇吩咐,洛霖便已疾步而出。

片刻后,却是带进一人来,面白无须,身形微微佝偻,面上笑容潺潺。

燕崇忙迎上前去,“魏公公,您怎的来了?”

“昨日,底下人进贡了些野味,陛下兴致好,着人烤了来吃,想起了二公子,特意让咱家来请二公子一并进宫品尝。”这位公公,不是别人,正是永和帝跟前最为得用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魏公公。哪怕是朝中的三公三卿,对着这一位,也要礼让三分。

可这位魏公公却是常来靖安侯府的,因而熟门熟路。每次来时,也多只是为了燕崇。

那边厢,刚听闻魏公公到了府上,忙不迭更衣整理前来的林氏堪堪走到门口,便听得这一句,便是不由僵在了门口。

那野味算什么?紧要的是,这样的小事,陛下也能想起他燕崇来,还忙不迭让身边最得意的魏公公亲自到府上来请,这是何等的殊荣?

51 舅甥

燕崇却好似习以为常得很,轻轻拱手道,“公公稍待片刻,容我去换身衣裳。”

魏公公对着燕崇,脾气自来好得很,“二公子自便就是。”

“好生伺候着魏公公。”交代一声,燕崇便是转身出了房门。

迎面便撞见了林氏与她所出的燕峑,微微一怔,忙拱手笑道,“母亲怎的来了?”

“我是听说魏公公一大清早的就上了门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忙不迭过来瞧瞧,既然只是陛下要宣你入宫,我也就放心了。如此,我便不进去叨扰魏公公了。你呀!好生整理一下,将身上的酒味去去,否则,被陛下闻见了,怕是又得受罚了。”林氏展开笑来,帮着燕崇理了理衣襟,一脸的担忧和关切,当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燕崇咧了嘴笑,“母亲放心,就算皇舅舅真罚了我,不还有母亲心疼我吗?”

“你呀,也就仗着我心疼你了。”林氏望着他,一脸的关爱和无可奈何。

片刻后,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去吧!可别让陛下久等了。”

“是。”燕崇拱了手,行过礼,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他走了,林氏脸上的笑容,才一寸寸凝结下来,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她扯烂了。

宫里来传旨,从来都只关乎燕崇,她所出的燕峑,却从来没有份儿。

哪怕,她的峑哥儿也是嫡出,哪怕,那燕崇就是个一无是处,只知吃喝玩乐,乐此不疲地闯祸,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可就因为他那死鬼娘是公主,是陛下嫡亲的妹妹,他便是陛下的心头肉,便是老夫人的心尖子,谁也比不上。

“母亲?”她身后,燕峑望着她的脸色,略带两分小心翼翼地唤道。

林氏眨眼间,已经收拾好情绪,扯开笑来,“没事儿了,你二哥哥进宫去,你也收拾收拾,该进学了。你可不比你二哥哥,这书可得好好念。”

那个混账,即便天天混吃等死,这一辈子,只怕也是锦衣玉食的命。可她的峑哥儿不一样,爵位,上面有皇帝盯着,下有老夫人和侯爷看着,那都是燕岑和燕崇兄弟两个的,与她的峑哥儿是不相干。峑哥儿日后,说不准只能靠自己。就算还能靠着家里的荫封,但她的儿子,也不能变成燕崇那般的纨绔混账,她的儿子,定是要比那每日不务正业的混账,好上千倍万倍的。

宫里,倒是果真得到了些进贡的野味,永和帝也确实起了烤肉的兴致。

但急召燕崇进宫,却不全然是为了这烤肉,不,应该说是,主要不是为了这烤肉。

这烤肉,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罢了。

燕崇收拾好,跟着魏公公进宫时,恰恰是早朝刚散的时候。

往日里,永和帝多会留几位臣工到他的御书房继续议事,今日却是让他们早早散了,独自一人,等在了御书房,等着谁呢?自然是燕崇。

燕崇倒也是熟门熟路的,径自跟着魏公公便到了御书房。

魏公公通禀后,便守在了外头,燕崇则独自一个人,进去了。

永和帝算得一代明君,他正值壮年,心怀大志,知人善任,即位以来,整个大梁,倒真算是迎来了太平盛世。

只是,不可能有永远的太平。

要想长治久安,作为帝王,便要常怀忧虑。

如今的大梁,看似海晏河清,可这平静的表面下,何尝不是暗涌处处,内忧外患?

永和帝与燕崇简明扼要说了几桩事,末了,才道,“你知道了吧?李家大公子与皇商季家的那桩亲事怕是要黄了。”

燕崇一早便猜到永和帝急召他进宫,多半是为了这事,心中早已有了章程,便是不慌不忙答道,“魏公公来传旨之前,刚听洛霖说了。”

“你怎么看?”永和帝坐于御案后,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都说外甥肖舅,燕崇与永和帝眉眼间,还真有两分相似。

都是轩眉铄目,外貌上,已是相似,那眉眼间,内敛的霸气,含锐的从容,敛刃的锋利,却更是如出一辙。

靖安侯常年领兵在外,世子燕岑十二岁,便被他带到了军中。

燕崇是幼子,年幼丧母,靖安侯无暇顾及,多是永和帝在照拂教养,他从幼时,便常出入宫廷。永和帝议事之时,便常将他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他若还不像永和帝,便还真有些奇怪了。

永和帝疼他,却也欣赏他。用他,也教他。

譬如,此时。

燕崇眼底掠过沉思,皇舅舅想由李家着手,整顿吏治,偏偏,李正阳此人,谨小慎微,很少留下把柄。好不容易,皇舅舅推波助澜,步下季家这枚棋子,却没想到如今却是废了,皇舅舅心中自然是恼火。只是“季家未必就看破了此局,只是商人重利,却也敏锐,大抵,季家还是有聪明人,看出此举不妥,因而,悬崖勒马了。”

“季家的聪明人?怕就是季家那个在博文馆念书的季岚庭了吧?说起来,你与他还算得同窗,对他可了解?”洛霖都能查到此事与季岚庭有关,又哪里能够瞒得过永和帝?

“皇舅舅也知道,我本就甚少上博文馆去,何况,季岚庭在学二,我在学三,平日里,甚少有交集,何谈了解。只是,听说,此人在博文馆中并无什么建树,上课之时,多是蒙头大睡,只散学后,却又大方邀酒,与博文馆中不少人都有些交情。”

“什么交情?酒肉交情吧?你那么喜欢喝酒,难不成,就没有与他喝过?”永和帝笑睐他。

“什么都瞒不过皇舅舅,这酒,自然便也是喝过一两回的。但交情嘛,也如皇舅舅所言,酒肉交情罢了,实在算不得深入。”

“你倒难得实诚。”永和帝嗤笑道。

“皇舅舅您的耳目无处不在,我在您跟前狡辩,那不是多此一举吗?倒还不如坦率一点儿呢。”燕崇嘻嘻笑。

“少在朕跟前嬉皮笑脸的。”永和帝却是板着脸斥道,只绷不到一刻,那脸又变了,“你呀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身子当一回事儿。那酒,小酌怡情,大饮就伤身,能少喝便少喝了,只你总不听。看来也该找个人管管你了才是。”

燕崇终于怕了,“皇舅舅,我还未及冠呢。”

52 有约

“瞧你那点儿出息?功不成名不就,凤京城中,你那纨绔的名声都人尽皆知了,你想娶,还未必就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你呢。”永和帝斥道,但这话也只有他自己能说,若哪个敢到他跟前说一句燕崇的不是,只怕,他就要立时翻脸了。

“你还是先将朕交代给你的差事办好了再说。季家可不止打消了与李家联姻的心思,朕这里得到的消息,季家已经在着手缩减产业了,也是那季舒玄的主意。你对他了不了解的,也不重要了,朕已是笃定,季家这个儿子,是个假草包,真聪明。不过,朕原本的目的,也不是他季家。他们知道树大招风、财不露白的道理,自己个儿收敛了,那朕也没有捏着不放的道理,这步棋,算是废了。”

永和帝语调中带着两分感慨,燕崇听得目下微闪,怎的,这么巧?他连着撞上两次,裴锦箬与季舒玄私下见面,季舒玄和季家便接着来了这么许多动作?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若说季舒玄是个聪明的,他早先都干嘛去了?为何非要等到与裴锦箬见面之后,才横生了这诸多波折?

“这步棋一废,朕早前的诸多布置,也都要从头来过了。你还得给朕想个辙,这吏治,朕是非要整顿不可。你可明白?”永和帝虎目一凝。

燕崇赶忙醒了醒神,“晙时明白了。”

“另外,季家还得查一查,若是果真没什么,那也倒罢了,就怕这当中,还有些内情。尤其是那个季舒玄,也给朕好好查查。”疑心季家突生变故的,还有永和帝。

“是。”燕崇恭声应道,他要查的,又岂止他季舒玄一人?

“阿嚏!”好不响亮的一声,裴锦箬有些困惑地揉了揉发痒的鼻头,这莫不是有人在背后骂她呢吧?

“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陈嬷嬷忙凑上前来,关切道。

今日临出门时,红藕没能起得来身,去问了才知,红藕昨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脏东西,上吐下泻,闹腾了整整一宿,今日,人都快脱形儿了,哪里还能随着往博文馆去?

裴锦箬允了她在家养病,还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本是打算就带了绿枝出门的。

没想到,陈嬷嬷却是毛遂自荐,说是今日红藕病了不能去,她只带着一个绿枝,到底怕是不够用,便要随着她一道出门。

裴锦箬虽然有些意外,倒也没有拒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这便是此时此刻,陈嬷嬷之所以与她同乘一车,往博文馆去的因由。

听了陈嬷嬷的问,裴锦箬放下揉着鼻头的手,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打打喷嚏也没什么,通泰。”

陈嬷嬷见她都说了没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略有些讪讪道,“这眼看着天气要凉下来了,姑娘要多注意添减衣物,莫要着凉了才好。”

“多谢嬷嬷挂心了。”裴锦箬笑微微应道,“嬷嬷这些时日,怕也操心着丹朱的亲事吧?我听说啊,嬷嬷这些时日都在相看各家管事家能干的儿子,看来,我得先给丹朱备着一副嫁妆才是了。”

裴锦箬淡淡带笑的一句话,却是让陈嬷嬷心头一紧,偷目望去,却见着裴锦箬笑语晏晏的模样,不由地便是垂了眼,牵起嘴角笑道,“那老奴便先替丹朱谢过姑娘慷慨了。”

“那我便等着丹朱那一杯喜酒了,我虽喝不成,却能让绿枝和红藕她们一并去沾沾喜气。”

“是,是。”陈嬷嬷扯着嘴角笑应,垂下头,额角,却微微有些汗湿。

她相看之事,本是偷偷的,就怕丹朱知道了会闹腾,却不想,丹朱还是知晓了。那一次,还真闹腾了一回,险些,丹朱连她这娘也不认了。

她这几日,已是暂且将这事儿歇下了,这三姑娘今日却突然提起,是她消息闭塞到如今方知,还是有别的深意?

陈嬷嬷不得不往坏处想,如今的三姑娘,她是越发看不透了。

而看不透的人与心,往往总是让人莫名忌惮的。

裴锦箬说完那一句,便是转过了头,望着车窗外的市井百态,好似看出了趣儿一般,看得专注,竟再未转过头来,瞧陈嬷嬷一眼。

陈嬷嬷的一颗心,原本有些惶惶然,她望着裴锦箬的侧脸,一只手,紧紧掐在一处,那指甲嵌进掌心的疼,一点点传到脑里,倒是让脑子跟着清明起来。

陈嬷嬷狠狠一咬牙,心,一点点狠了起来,便也再不怕了。

在博文馆中,倒是安安稳稳过了一日,没有再生波澜。

散学时,裴锦枫却并未如同前些日子一般等着她,边上有个人带话,却是个裴锦箬不怎么认识的小厮。“裴三爷今日有约,便不与姑娘同回了。”

“有约?”裴锦箬皱眉,“与谁有约?”

“这个小的就不知了。三爷走时没有交代,只是怕三姑娘担心,所以给了小的几文赏钱,让小的在这儿侯着,与三姑娘说一声。不过,小的倒是听说,他们好像是往城东的顺福华去了。”

裴锦箬听罢,眉心攒得更紧了。

那小厮却觉得该传的话,已是传到了,行了个礼,便是走了。

裴锦箬上了马车,绿枝便让车把式出发,那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姑娘……”陈嬷嬷小心翼翼唤道,“咱们不去瞧瞧三爷吗?”

“有什么好瞧的?他也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分寸的,多半是与同窗相聚,这也很正常,没事儿。”裴锦箬嘴上说得异常轻松,皱着的眉头却没有半点儿松开。

“可是……咱们三爷自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啊!就算与同窗有约,也该等一下,亲自与姑娘你说一声才是,再不济,也该是留下松风或是松泉与姑娘传话,怎的,却是一个不认识、不相干的小厮?这里面,不会有什么事吧?”

陈嬷嬷话刚说完,便是被裴锦箬骤然转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姑娘……姑娘干什么这样看着老奴?”

裴锦箬的目光静深,那双猫儿眼晶莹剔透,却好似什么都能看穿一般,让陈嬷嬷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汗湿的掌心。

“嬷嬷觉着……这里面,会有什么事儿?还是说……嬷嬷担心枫哥儿出什么事儿?”

53 起局

陈嬷嬷嘴角的笑,不由有些发僵,“那倒不是,老奴这不是听说三爷近来常与那些个纨绔子弟混在一处,担心他学坏了么?而且……那顺福华应该就在烟柳街边儿上,姑娘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陈嬷嬷瞄着裴锦箬一直未曾舒展开的眉宇,明知故问道。

如今的三姑娘,确实比之前聪明了。正因为比以往聪明,她才知道,三爷这个同胞兄弟对她意味着什么,三爷出息与否,她哪里能够不在意。

老爷容不下三爷的前程有误,三姑娘自然也容不下。

“嬷嬷倒是耳聪目明,不过今日才随着我到了博文馆一回,便听说了这样的事儿。”裴锦箬曳起嘴角笑道。

平平淡淡一句话的事却是让陈嬷嬷顷刻间便是背脊一凉,下意识,便是惊愣地望向裴锦箬,脸色随之一白。

后者却又倏忽笑了开来,“不过,嬷嬷说得对,不去看看,怕是不能安心。绿枝,让车把式掉头,去顺福华。”

谁知,马车才走了没两步,便是又停了下来。

“姑娘,是府上的富定。”车把式在外道。

富定是谁,裴锦箬不知。

陈嬷嬷却是忙道,“是我家侄儿。”

裴锦箬倒也想起来了。

陈嬷嬷家有个侄儿在外院当差。

陈嬷嬷便是掀开车帘,往外望去,“你怎么来了?”

车外,立着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有些仓皇,“姑母,家里出事儿了,你……你快些回去瞧瞧吧!”

陈嬷嬷神色几变,有些犹豫。

裴锦箬却已经大度道,“嬷嬷有事儿,尽管去。我身边儿有绿枝便够了。”

陈嬷嬷却还有些犹豫,“这……姑娘要去顺福华,老奴怎么也该跟着去才是。”

“姑姑,家里真出事儿了。”富定几乎要哭出来了。

“嬷嬷,看样子,你家里确实有急事,那便这样吧!”

陈嬷嬷犹豫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那姑娘万事当心。”而后,又扭头对绿枝道,“照顾好姑娘。”

见着绿枝点了头,这才转头钻出了马车。

马车又踢踢踏踏跑离了起来,陈嬷嬷望着远去的马车,皱眉道,“不是说了,等我将人送进了顺福华,你才来叫的么?这么早,就怕出什么纰漏。”

“姑姑,我哪里还顾得那些,家里……家里是真出事儿了啊?大事儿!”富定哭嚷道,陈嬷嬷的脸色,则彻底变了。

顺福华与烟柳街隔着两条街,确实算不得远。

那一带,一到日暮时分,便是热闹得很。

马车一到了顺福华所在的那条街,速度,便是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到得顺福华前时,已是华灯初上时。

一抬眼,却见得门口有一个小厮正在张望,神色却是有些慌张。

那不是松泉,又是谁?

裴锦箬见了,猫儿眼便是闪了两闪。说起裴锦枫跟前这两个小厮,裴锦箬也是不信的,前世,裴锦枫发生的那些事,若是没有内应,哪儿能被算计得那般容易?

只是,她还没有腾得出手来处置,如今看来,说不定还是个一石二鸟的机会。谁忠谁奸,不辩自明。

与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便已是心领神会地钻下了马车去,“松泉,你怎么在这里?三爷呢?”

松泉乍然听见有人喊他,转过头来,瞧见居然是绿枝,便是露出一个大喜过望的表情来,“绿枝姐姐怎么来了?三姑娘呢?可是三姑娘也来了?”那语调有些急切。

绿枝蹙了蹙眉心,“三姑娘听说三爷跟着人往顺福华来了,不放心,因而跟过来看看。”

松泉越过她,望见了她身后的马车,立刻快步过去了,“三姑娘,您来了太好了,请您快些去救救三爷吧!”

事关裴锦枫,裴锦箬一听也是急了,蓦然一掀车帘,便已是探出头来,满脸焦急,“你说清楚,出了什么事儿,怎的就要救三爷了?”

“三爷今日上顺福华来,本来好好的喝酒呢,哪儿知道那包间里,突然就打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小的也不清楚,总之总之里头动静吓人得很,三爷三爷如今还陷在里头呢。”松泉说着说着,竟已是红了眼。

“三爷陷在里头,你不进去护着,在这儿做什么?还有,松风呢?”绿枝皱眉问道。

“小的小的也想进去,却是进不去啊。松风松风见状不好,我们商量过,他便回府去禀报老爷了。小的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就瞧见三姑娘来了。老爷一会儿便要来了,三姑娘不进去也无妨,小的只怕三爷一会儿被伤着了,可怎么好?”

“既然已经有人回去禀报父亲了,咱们也不好在这儿干等着,快!你们随我一道上去看看。”关心则乱,裴锦箬果然是顾不得多想,不顾绿枝的阻拦,便是径自有了决定,扭头对松泉道,“你还不带路?”

“是是是!三姑娘这边请。”松泉一抹泪,便连忙上前带路。

绿枝没了法子,只得扶着裴锦箬,跟着松泉,一路进了顺福华。

这顺福华有个偌大的园子,雅间都是单独的阁楼或是水榭,单独掩在花影扶疏之中,一间与一间,隔得远。

松泉带着裴锦箬和绿枝,轻车熟路穿过园子,到了一处静谧的水阁前。

那水阁四面临水,水面残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衬着窗纸中透出的灯火,带着两分幽静神秘。

裴锦箬却是在通往那水阁的曲桥上停了步。

“怎么了?三姑娘?”松泉跟着停下,转过头来问道。

裴锦箬幽幽抬起眼来,望着他,语调平静地问道,“你确定,就是这里了?”

四周夜色沉降,顺福华园子里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掩映在荷塘四周,灯映着影,越发显得裴锦箬的面容有些缥缈,那双眼,更是看得不太真切起来。

松泉悄悄咽下一口唾沫,而后,点了点头,“是这里没错。”

裴锦箬又定定看他两眼,终究是将目光收了回来,悄悄曳起了嘴角,“那便走吧!”说罢,裴锦箬端正了身姿,扶着绿枝的手,越过有些发怔的松泉,率先迈开了步子,朝着那水阁而去。

松泉紧跟在身后。

“吱呀”一声,水阁的门,被推开。

带着旖旎的橘黄光亮,携着一阵扑鼻的馨香,迎面而来

54 将计

“你想干什么?”门被推开的同时,绿枝蓦然扭头望向身后,正伸出手来,要推裴锦箬的松泉,绿枝柳眉倒竖,眼中含着怒光,而后者却是一僵。

只一瞬后,却是一咬牙,孤注一掷一般,“我想干什么,姑娘进去不就知道了?”

“是么?”裴锦箬淡淡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那一笑间的风情,当真如同那艳色海棠,崇光袅袅。

松泉有一瞬的恍惚,下一刻,便已是被不知从何处冲来的两道黑影,扭绞着手臂,押跪在了地上,一声惊喊,被骤然塞进嘴里的一团抹布给堵住了,成了一串“呜呜”声。

他抬起头,有些惊骇地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却只是低头,从眼缝里瞄了他一眼,那带着些清冷的目光,不知为何,便让松泉打了个哆嗦。

除了押着他的那两个人之外,又有十来个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纷纷朝着裴锦箬拱手作礼。

如果说,三姑娘居然有这么多帮手,就够让松泉惊异了,待得瞧见那些人居然还带着一个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是失去了意识的姑娘,在瞧见那姑娘的面容时,松泉心底的惊异便彻底成了惊骇。

裴锦箬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姑娘,猫儿眼如同上好的琉璃,晶莹剔透,却也毫无温度。

“扔进去吧!”语调亦是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那些个黑衣人居然没有半分迟疑,令行禁止,听得这句话,便是将那姑娘扶起,三两步进了那水阁,将人扔下之后,调暗了灯光,然后,才又出了门来,反手将门关紧。

出来后,也没有耽搁,带着松泉,并裴锦箬和绿枝主仆二人很快便四散开来,如来时一般,没入四周的暗夜中。

松泉被堵了嘴,什么也说不出,瞠大的眼里,瞧见着孟德裕搓着手将两个长随挥退,急不可耐地进了水阁。

水阁的门开了又关上,屋内已经调暗了的灯光,彻底灭了,松泉的心,便也如那熄了灯的水阁一般,沉入了一片黑黝黝中,除了黑,还便是冷。

一股淡淡的冷香拂面而来,松泉望着蹲在自己面前,平视着自己的裴锦箬,心里,却是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来。

三姑娘很美,可是再美,这个时候,落在松泉的眼中,也恍若是那夺命的修罗一般。

松泉如今不只是哆嗦了,简直是浑身抖若筛糠了。

尤其是被裴锦箬那双猫儿眼深望着时,松泉便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猛兽盯住的猎物一般,已是魂不附体。

“你只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可你,不想你的家人一道陪葬吧?”语调幽幽,语音轻软,由那一张一合,红软如枝上花瓣的唇,却是吐出了冷若冰刺的字句。

“你说,三爷在何处。我便能保你家人无虞。”

这对于松泉来说,几乎是没有悬念的选择,尤其是在见识了三姑娘的手段与心狠之后,松泉已经别无选择。

他闭了闭眼,带着两分绝望,“我带你们去。”

另一间雅室,与方才的水阁不过就是隔着一畦花木,裴锦枫这会儿却并非一人躺在里面,一个一看便知出身的妖娆女子正在为他宽衣解带,再看裴锦枫却是全无意识,双颊红如血,浑身瘫软如泥,歪在那软榻之上,由着那女子上下其手。

裴锦箬一看,便是心头火起,怒道,“滚!”

那女子本就被突然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再看那些个黑衣人,个个都是孔武有力,面带煞气,而当先那个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可那威势,却比女子从前曾见过的许多当家夫人还要来得大,那一声“滚”,让那女子吓得手一抖,抓了衣襟,便是狼狈地连扑带爬地出了屋去。

绿枝则赶上前,喊起了裴锦枫,“三爷!三爷醒醒!”喊不行,便开始摇晃,再不行,便是拍打起了脸颊。

裴锦枫却只是蹙了蹙眉,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裴锦箬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便是将那桌上的茶壶取了,壶中的茶已是冷了,她半点儿不留情,将那半壶冷茶朝着裴锦枫兜头浇了下去。

“谁?什么人?”裴锦枫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一双被酒气晕染,而显得通红的眼在瞧见裴锦箬时,却还是有些茫然,“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锦箬真是要被他气死了,这么容易便着了他人的道,如果可以,裴锦箬真是不想管他。让他狠狠跌个跟头,也许他就能学聪明些了。但她又没有办法袖手旁观。那孟姨娘也是个心肠歹毒的,竟也是打的一石二鸟的主意,想要一并毁了他们姐弟二人。

“你们帮着三爷梳洗,绿枝与他简单说说如今的情况,我估摸着,父亲怕是快来了,再耽搁,怕就来不及了。”说罢,裴锦箬不耐烦再看裴锦枫,扭头便是出了门去。

再后知后觉,裴锦枫也瞧出他姐姐是生气了,只怕,还气得不轻,不由得,便有些惴惴起来。

绿枝叹息一声,“三爷请随奴婢来吧!”

时序已入秋,入了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裴锦箬吹了会儿夜风,这心里的怒火,倒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不一会儿后,换了衣裳的裴锦枫和绿枝先后出来了,裴锦枫的神色有些讪讪,望着裴锦箬,有些讷讷地唤道,“阿姐!”他倒是难得这般唤她,平日里,多是唤的“三姐姐”,与唤裴锦茹和裴锦蕙她们没有半分差别,今日倒是唤了这声“阿姐”。

裴锦箬心头微微一动,看他样子,便知道,绿枝已是将事情与他说了。张了张嘴,还不待说出什么,便见得一个黑衣人快步而至,到得跟前,拱手道,“表姑娘,裴家老爷已是往这边来了。”

裴锦箬微顿,便是笑将起来,“这时间,倒是掐算得甚好。”而后,抬眼望向裴锦枫道,“父亲来了,该怎么做,你可知晓了?”

裴锦枫还是少年心性,今日这样的事,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依赖的目光便是投向了裴锦箬,“该怎么做我听阿姐的。”

裴锦箬望着他,蹙紧了眉心,裴锦枫被他看得不自在,她却没有那么多工夫此时教管他,罢了,这也非一日之功,裴锦箬长叹一口气。

55 就计

裴世钦脸色铁青,大步走进了顺福华的园子。

只顺福华的园子不小,裴世钦却还是头一回来,左右看看,无处着手,正要扬声喊那掌柜的过来。身旁跟着一个身穿藏蓝色直裰,看上去很是沉稳的青年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此事不宜声张。”

裴世钦身边的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裴家大郎,裴锦箬的长兄,裴锦桓。虽是庶出,却是从出生起,就记在了袁婧竹的名下,算作嫡出的。

裴世钦自来对这个长子还是很看重的,他的话,也能听得进去。

脸色几变后,到底是勉强压了下来,招手将身后神情瑟缩的松风招上前来,低声问道,“三姑娘和三爷在何处?”

松风的面色有些为难,“小的哪里知道……三爷怕是还在原先的雅室,可是三姑娘……”

“咦?父亲,您怎的来了?”正在裴世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时,前方却是骤然响起了一声更是意外的惊咦声。

裴世钦和裴锦桓皆是转头望去,那松风更是如同见鬼了一般,瞪着那从夜色中缓步而来,清朗如同皎洁月光的少年,不是裴锦枫,又是何人?

只是,他却是面露疑惑地靠了过来,“父亲?大哥哥?”

裴世钦眨了眨眼,终于是反应过来了,“枫哥儿,不是说你……”

“我怎么?”裴锦枫一脸疑惑。

“父亲!”身后的裴锦桓拉了他一把,然后,才望向裴锦枫,轻蹙眉心问道,“你在此处,那三妹妹呢?”

“三姐姐?”裴锦枫似有些疑惑,“为何问起三姐姐?”

裴世钦与裴锦桓皆是狐疑地一蹙眉,只是,还不待问出个究竟,园子的某一处,陡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女子的嗓音。

裴世钦神色一变,便是再顾不得其他,快步朝着声源处而去,其他人,自然也是跟进。

松风落在后面,已是面如土色,尤其是当三爷的目光冷幽幽朝着他瞥过来时,他更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裴世钦很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了那处水阁。脸色铁青,脚步不停地靠了过去,来不及多想。而裴锦桓显然要稳重许多,命其他人将通往水阁的曲桥守好了,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才带了裴锦枫,两人紧跟而去。

到得水阁门口,裴世钦却又犹豫了。

正在这时,房门却是骤然被人从里拉开,一个神色仓皇的丫鬟堪堪探出脸来,便是与裴家父子正面撞上。

“代桃?怎么会是你?”裴世钦一愣之后,狐疑道。

“老老爷?”那丫鬟本就神色仓皇,如今,见了裴世钦,更是刹那间便是白了脸,下一刻,便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浑身抖若筛糠。

裴世钦低头望了她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是难看,举步便是跨进了门中。

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却犹豫着没有跟进去,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间,都恍惚明白了什么。

片刻之后,那水阁之内,便是响起了摔打的声响,有女子嘤嘤的哭声,还有男子仓皇的求饶声,再有,便是裴世钦压抑不住的咆哮,“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居然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我我裴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世钦面沉如水从水阁内出来,曲桥口,却有一道轻软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疑惑,被夜风捎到了耳中,“父亲?大哥?枫弟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曲桥口,凌风而立的清妍少女,不是裴锦箬,又是何人?

裴世钦面色几变,怒道,“你如何会在那里?”

裴锦箬猫儿眼沉黯了一瞬,低下头,抿了唇角不说话。

裴锦枫却是忙道,“阿姐听说我到顺福华来了,她不放心我,所以,散学后,便过来寻我。方才,阿姐内急,所以”

“够了,枫弟,莫要多说!”裴锦箬斥道,双眼已是微红。

“姑父。”正在这时,身后一声清朗的称呼传来,裴家众人皆是转过头望去,便见得一袭火红的飞鱼服从那一片黑压压中绚烂而出。颀长挺拔的铮铮男儿,穿一身艳丽的红,非但没有显出女气来,反倒愈衬得那长眉入鬓,双眸矍铄,飞鱼服上耀眼的金丝绣,整个大梁境内,能穿的人,也少之又少,何况,那一声“姑父”已是道明了身份。

裴锦箬轻轻蹙起眉来,英国公府世子,锦衣卫副指挥使,她的表兄,袁恪。

前世无缘得见,今生,也是头一回见。

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他怎么会来?

同时心乱如麻的,却还有裴世钦,裴世钦自然是认得袁恪的,若换了平常,只怕早就牵出热切的笑来了,这会儿,虽也是强自笑着,只那笑,却是怎么看,怎么牵强,怎么看,怎么僵硬。

“是恪哥儿啊!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来顺福华?莫不是有公务在身?”既然人家称他一声“姑父”,他便也舔着脸以长辈自居了,只盼着他果真是公务在身,早早离开得才好。

可惜,袁恪却是让他失望了。

到得近前,他轻轻一拱手道,“我确实是在附近执行公务,不过,事情已是办得差不多了。听说,姑父家里出了些事儿,是以,特意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眼看裴世钦脸上的笑容都快绷不住了,他才凉凉道,“姑父放心,谨之也知事关重大,已是让人将这园子清了场,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裴世钦神色几变,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恪哥儿真是设想周到了,改日,姑父再设宴谢你。只是今日家事所累,便只能失礼了。”

那边厢,代桃已是用一件深色的斗篷裹着一个人从水阁内出来了,瞧那身形,是个女子。后又有家中护卫押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出来,只头上罩了件衣裳,脸是瞧不见的。

只这情形,却再明白不过。

好在,在场的人,都不敢多言半个字。

“走走走!回家去!”那边,袁恪的手下已很是乖觉地将裴家的马车直接赶到了园子里来,裴世钦也再顾不得其他了,语调急怒地道。末了,冲着袁恪草草一拱手,便是率先而去。

那两个被罩了头脸的人,则先后被押上了马车。

56 反将

裴锦箬落在后面,想了想,终究还是冲着袁恪轻轻屈膝道,“多谢表哥。”

袁恪倒是没什么表情,许是顾及礼数,半垂着眼,并未正望裴锦箬的脸,只是淡淡应道,“人手还是暂且留给表妹,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让他们来报与我。”

裴锦箬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轻轻“嗯”了一声,便是又福了福,转身走了。

裴府今日,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暂且将那桩事按下了,孟姨娘只觉得脑门儿都是疼的。一边皱着眉按揉着额角,一边走回品秀阁。

进得屋内,接过秋雁捧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她轻吁一口气,才问道,“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秋雁摇了摇头,“暂且还没有。”老爷听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地出门,已经快要一个时辰了,按道理,也该回来了。

“这茶太淡了,去沏一壶浓酽的来。”今夜,还有场硬仗要打,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是。”秋菊应了一声,躬身上前来,将茶壶和茶碗一并收了下去,往茶水房重新沏茶去了。

秋雁上前一步,“姨娘怕是乏了,要不,趁着还没动静,先歇一会儿?”

孟姨娘却是摇了摇头,“我哪里睡得着啊!你说好端端的,这栋哥儿怎的便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前些日子,才收了个娇黄,我还不够纵容他么?这才多久,他又跟那些个小贱人搅和在了一处,偏偏还是”孟姨娘越说,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还是今日,我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孟姨娘从不是那怯懦之人,尤其是走到今日,她不知经过多少谋划,多少心机,早已身经百战。可今日,她却总觉得心里不安,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会发生一般。

“姨娘放宽心,今日这局,谋划得缜密,那边断然没有逃过去的理儿。”秋雁除此之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姨娘只需想想,今日过后,那两位便会彻底没了前程,且失了老爷的心,再不会阻了咱们姑娘和二爷的路,也再不会碍姨娘你的眼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儿啊!”

孟姨娘点了点头,是啊!也只有这么想才能让心里轻松几分。棋局布到如今,正待收网的时候,可不能举棋不定呐。

“说起芸姐儿,她在做些什么?今日倒是难得的懂事了,没有来看她二哥哥屋里的笑话。”

“是啊!说起来,半日工夫没有瞧见四姑娘了,就是代桃好像也没有瞧见。”

“代桃没来打探过消息?”孟姨娘突然觉得不对了,她自己生的女儿,她自己清楚。今日这般的热闹,平日里,她哪里会错过?

她还以为是自己日日耳提面命,她终于知道收敛了,还暗自欣慰她懂事了,可是,这么大的热闹,她一直待在屋里不出来,还连消息也不打探,那就太不像她了。

孟姨娘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眼皮直跳了好几下,直觉有些不对,“快!你快些去她房里瞧瞧,她是不是还好生生待在屋里呢。”

说话间,孟姨娘的心口又急跳了两下。

秋雁也从孟姨娘忽转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哦哦”应了一声,便是快步出门去。

谁知,刚走到门边,却撞见了方才出去沏茶的秋菊神色匆匆回来了,“姨娘,老爷带人回来了,已是到府门前了。”

这便是再没有时间去瞧裴锦芸了。

孟姨娘当机立断,“这方才三爷的小厮着急忙慌地回来,叫了老爷便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这三爷可是咱们家老爷的心尖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咱们老爷还不得急死?可不能让他太着急上火了。走!咱们快些瞧瞧去!”

话这么说着,孟姨娘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直到站起,扶着秋雁,踏出品秀阁的那一刹那间,她才陡然收起了踌躇满志,蹙起了眉,一脸忧心地走了出去。

只,才不过一刻,这忧心,甚至于惊骇,便由假,成了真。

一路走到疏桐院的路上,见下人们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孟姨娘确定,一定是出了大事,还是大事。她的心,便也一点点落回了原处。

只是,待得走进书房,瞧见没事人一般立在裴世钦左右的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时,便是微微一怔,目光一个下移,瞧见裹了一件披风,瘫软在地上,嘤嘤哭着的裴锦芸时,孟姨娘心下一“咯噔”,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刹那间,她却觉得,天都要塌了。

“芸姐儿?”孟姨娘上前,要将裴锦芸搀起来,却一眼便瞧见了她裹在外的那间暗色披风里的衣衫不整,刹那间,便觉得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黑。

“你来了正好,她一直哭,你自个儿来问。”裴世钦今日是气急了,对着孟姨娘也没了往日的好生气。

裴锦芸见到孟姨娘,却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喊了一声“娘”,便是扑进了孟姨娘怀里。

孟姨娘心乱如麻,目光不经意瞥见被绑在一边,也是衣衫不整的孟德裕,一瞬间,心房一路往谷底沉去。可眼中,反倒冷静下来,她倏忽便是哭了起来。

“芸姐儿这是怎么了?老爷……我们芸姐儿这是怎么了啊?她自来是个最乖巧懂事的孩子,从未让你操过心啊!”

“她乖巧懂事?”裴世钦颤巍巍地指着裴锦芸,“你那日提醒我说,箬姐儿大了,得小心她女儿家的心事,结果呢……你这个做人亲娘的,怎么就不知道管好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今日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

“老爷!芸姐儿到底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这屋里没有外人,你倒是说个清楚。妾身一直在这家里,哪里会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孟姨娘红着一双眼道。

这孟姨娘……还真是个聪明的。裴锦箬抿住嘴角的冷笑。

裴世钦听罢,气得更狠了,“你不知道?你……你是瞎了吗?这般模样……你……你还瞧不出来吗?你养的好女儿和你的好侄儿……孤男寡女,在那顺福华的雅室中私会……那画面……我这当爹的都没脸说……”

57 一军

“老爷说得这是什么话?芸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从不曾见过如你这般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的。”孟姨娘一边哭着喊着,一边成了护崽儿的老母鸡,竟是连裴世钦也顾不得讨好了。“老爷说的,我自然也瞧见了,可是,我却不如老爷那般想。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侄儿,我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断断不会做出失礼之事的。必然是老爷听风便是雨,误会了,便连解释也不曾听芸姐儿和裕哥儿解释吧?”

孟姨娘大抵从没有这般下过裴世钦的面子,他被怼得脸色乍青乍白,心里有团火,偏生却裹着虚,发不出来。

毕竟,孟姨娘说中了,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未曾听过裴锦芸和孟德裕的解释,只是,他俩,一个只顾着哭,一个只喊着冤枉,却是别的什么都不说,而裴世钦气也气饱了,那样的情景,他还需要问什么?后来,他听那孟德裕喊冤枉听得烦心,便让人堵了他的嘴。

再问,不过是又生一回气罢了,他便没有问,如今被孟姨娘一说,才觉得气短心虚。

裴锦箬嘴角轻轻一曳,孟姨娘还真是个厉害的。方才瞧见裴锦芸时,她未必不慌,可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已经主控了场面,终究她已将父亲拿捏得死死的了。而且,既然己方已失利,还不如奋死反扑,将敌人撕咬下一块儿血肉也好。哪怕钳住了她的软肋,她还是这般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如何不厉害?

不过裴锦箬猫儿眼一瞬沉黯,她厉害便厉害着吧,还不到自己出头的时候。若火烧了过来,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是。

裴世钦咳咳了两声,“那样的情况哪里还用得着问?”

“老爷不问,那妾身便逾矩问了。”孟姨娘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倒是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模样,娇怯可怜,只有裴锦箬瞧出她柔弱背后,梗人的骨头。

“老爷方才匆匆出了门去,听说是三爷的小厮来叫的,出了什么事,妾身不知,也没问。但若是与芸姐儿有关,老爷便该与妾身说一声才是。妾身虽然位卑,但怎么,也生了芸姐儿一场,这么大的事儿,老爷不该瞒着妾身。”孟姨娘说着,又红了眼眶。

裴世钦却是受不得这冤枉的,忙道,“那不是!我出门,可不是为了芸姐儿。是枫哥儿的小厮来叫,说是说是枫哥儿与人往顺福华喝酒去了。那顺福华离着烟柳街近,我担心枫哥儿年纪轻,没有分寸,这才带着桓哥儿过去看看。”裴世钦话到了嘴边,明显拐了一个弯儿。

孟姨娘便是皱了一下眉头,裴锦枫身边的松风和松泉都被她用了手段,收服在了手下,为了这一日,她机关算尽,能让裴世钦火急火燎带着长子一道出门去的,绝不止是裴世钦的这一番说辞,奈何裴世钦看重几个儿子,尤其是嫡出的裴锦枫,他有心相护,嘴自然是紧。

孟姨娘略一思忖,虽然有些不甘,却也不得不暂且撂开此处不提,“老爷既然是去顺福华寻枫哥儿,如何却又却又撞见了芸姐儿?还有妾身瞧着,箬姐儿也是一道回来的,这当中,难不成还有箬姐儿的事儿?”说着,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睐向裴锦箬,意有所指。

裴世钦父子几个都不由蹙眉,裴锦箬却是甜笑道,“我听说枫哥儿在顺福华喝酒,也是担心,因而便改道去顺福华寻他。我到时,他倒果真一个人在雅室里喝酒,便将他提溜了出来,好生训诫了一番。枫哥儿呢,怕父亲怪罪,便想着等酒气散散,才回府来,却没有想到,才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父亲倒是来了,张口便问枫哥儿我在何处。我倒是不知,父亲如何知晓,我也去了顺福华寻枫哥儿的?”

这话,倒是又引得裴世钦皱了皱眉,心生疑惑。

裴锦桓却是若有所思,瞄了一眼孟姨娘,又看了看裴锦箬。

知情的裴锦枫则用力握紧了拳头,才勉强克制着自己端凝着脸色。阿姐说得对,他是个蠢的,今日险些因他,害了自己,也害了阿姐。如今,阿姐让他好生待着,他便安安静静待着,再不能如之前那般蠢到害人害己了。

孟姨娘深望着笑微微的裴锦箬,帕子下,掐了掐手背,这才又笑道,“是啊!怎的这般巧?枫哥儿在顺福华喝酒,老爷去寻他,却偏生撞见了裕哥儿和芸姐儿?”

这是要倒打一耙啊?

裴锦箬被气得笑了,“那倒也不是巧。枫哥儿,正是那孟家公子约出去喝酒的,只他二人。枫哥儿本不想去,孟家公子却是抬出了二哥哥和四妹妹,说好歹亲戚一场。盛情难却,枫哥儿又念着二哥哥和四妹妹的面子,只得去了。谁知,席间,孟家公子,却是一个劲儿地灌酒,我到时,也是用了些手段,才将枫哥儿叫醒,彼时,恰好有一位花娘,得了孟家公子的吩咐,前去服侍。”

听到此处,裴世钦眉心一攒,神色不善地望向孟姨娘。

裴锦枫才十三岁,而且,整个裴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们却在这个时候,让个花娘去“服侍”他,安的什么心?

孟姨娘心下也是猛跳,“想来,裕哥儿只是好心办了坏事罢了,他请枫哥儿吃酒,原是好意。”

“只是更巧的是,枫哥儿喝醉了,孟家公子便人有三急,一去不复返了。直到父亲来了,这才刚巧撞见他与四妹妹”

“住口!这定然有误会。”孟姨娘脸色一变,便忙道。

“我也觉得,这中间有误会。”裴锦箬点了点头道。

她这一句,反倒引得孟姨娘又惊又疑,满是戒备地望向她。

裴锦箬却是微微笑了起来,“我一个小女子,倒是不懂得这些。结果今日,恰好袁家的恪表哥路过,姨娘也该知道,我恪表哥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侦办各类案件也是常有的事儿。方才,他托人送了一只香炉来,说,这恰好是从那间水阁中搜出来的。有什么纰漏,我不知,不过,恪表哥交代了,让寻两个有见识的婆子,一看便知。”

裴锦箬说着,朝后一招手,绿枝便是抱着一只包袱上前来,将包袱皮揭开,里面露出一只小巧的三足紫铜镂松梅的香炉来。

58 暂退

那香炉一露出来的同时,还有一股带着旖旎的甜香随之扑鼻而来。

裴世钦便是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孟德裕,又瞥了一眼孟姨娘。

孟姨娘的神色亦是有些讪讪,尴尬地瞪了一眼裴世钦。

裴锦箬恍若未见,很是体贴地问道,“我猜着,这香炉怕是有些蹊跷,要不请两个婆子来瞧上一瞧?”她不过一个还未及笄的“无知”少女,自然比不得裴世钦和孟姨娘他们见多识广。

裴世钦喉咙发痒,连连咳了好几声,这才抬手挥了挥道,“不用了。箬姐儿、枫哥儿,你们今日也是折腾了不少,明日还得进学,便先各自回去歇着吧!”

这是要将他们姐弟二人支开的意思了。

裴锦箬抬眼瞥了一眼孟姨娘,她抿着嘴角,面沉如水,却并未反驳裴世钦的话。

裴锦箬却犹豫着道,“父亲,这不好吧?今日这桩事,事关四妹妹。听孟姨娘的意思我与枫弟还是留下来,弄个清楚明白得好。”

方才,孟姨娘的话里,不无针对,是要将裴锦芸出事的屎盆子往他们姐弟二人头上扣,这个,裴世钦他们也都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她这番顾虑,便也没人敢说错。

只是,裴世钦铁了心要撵他们姐弟二人走,一听便是拉下脸来,沉声斥道,“让你们去歇着便去歇着,哪儿来那么多说道?今日这些事情,与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干系?乌七八糟的,你们听来做什么?没得跟着学坏了,还不快些避开?至于孟姨娘方才的话,她不过是关心则乱,胡言乱语罢了,也值当你们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连乌七八糟都出来了,半点儿面子都不给孟姨娘母女留了。

只是瞧孟姨娘虽然白着嘴脸,却咬着唇,没敢吭声,而裴世钦话已说到此处,裴锦箬便也只得从善如流了。

“如此,那女儿与枫弟便先告退了。”与裴锦枫使了个眼色,姐弟二人便起身出去了。

门关上,转头从门缝里与孟姨娘对上了眼,孟姨娘眼中冰刀霜剑,裴锦箬却是倏忽一笑,气死她。

房门关上,门内天翻地覆又如何,与她和裴锦枫都无半点儿关系。

裴家家主亲自发的话,他们姐弟二人小孩子家家,与他们不相干。

回过头来,门外,各人贴身伺候的仆妇或是丫鬟都候着,陈嬷嬷也在。

裴锦箬一见她,便是笑了起来,并且快步迎上前,一脸真切地携了陈嬷嬷的手,笑道,“今日的事儿,真是多亏嬷嬷了,你对我和枫哥儿姐弟的大恩,我都记得真真儿的。如今,丹朱也算得偿所愿了,等到过两日,二哥哥收房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丹朱备上一份儿厚厚的嫁妆。”

裴锦箬说得热切,陈嬷嬷望着她,心,却一瞬间沉入了冰潭。

裴锦箬却是拍了拍陈嬷嬷的手,扶了绿枝转身欲走时,似才瞄见了站在边上的徐嬷嬷,神色微微一变,转而耷拉下了脸来,做出一脸的忧心状,这才离开了疏桐院。

直到走得远了,绿枝才有些不放心地道,“姑娘,咱们当真就这么走了吗?”

从英国公府寿宴归来,就开始部署筹谋,好不容易,多少人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不看着孟姨娘和裴锦芸自食恶果,绿枝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而且,孟姨娘诡计多端,若是不能一棒子打死了,总怕有死灰复燃的时候,绿枝总是难以放下心。

“我们在不在,已是无关大局。今日的事儿,是丑事儿,父亲尚且不愿意我和枫哥儿在跟前看着,是万万不会外传的。不想事情闹大,那便只能大事化小了。”

“而我已是在父亲跟前,将我与枫哥儿都摘了个干净,却是不好再节外生枝。父亲未尝猜不到这当中的猫腻,却装了糊涂,总归在他看来是一家子的骨肉,能囫囵着,装出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那便好了。”

“孟姨娘也是算准了父亲的意思,这才暂且偃旗息鼓,没再紧咬着我不放。但前提是我也没有死咬着她和裴锦芸不放,否则,孟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算不咬死我,也非非给我扯下一块儿血肉来,才肯罢休吧?”

事实上,孟姨娘也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

她们如今,算得结了死仇了,孟姨娘如今不过是形势所逼,这才暂且吞下这口气罢了。以她的脾性,待得喘过这口气,必然是吞不下这口恶气的。

不过,裴锦箬却也不惧她,她们本身便也是水火不容。前世的仇,刻骨铭心,今生,她是决计不会再退让半分了。

“那今日的事儿,老爷会如何大事化小?”绿枝不由有些紧张,总不会,他们白白辛苦一场吧?

裴锦箬见状不由笑了,“你这丫头,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怎么今日却傻了?再怎么大事化小,也是有底线的。你道为什么父亲也好,孟姨娘也罢,都没有再找什么婆子去查那只香炉?”

绿枝恍然,是了!自然是因为不需要查了。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这香炉再往下一查,那孟德裕自然是脱不了关系。

孟姨娘是知道他起先是算计的裴锦箬,不是裴锦芸,可是裴世钦不知道啊,再查下去,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复杂。

是以,不管是裴世钦,还是孟姨娘,都属意事情就到此为止。

孟德裕就是与裴锦芸两厢情愿,一时情难自禁,做出了糊涂事。

不管怎么说,两人做了失礼之事,乃是有目共睹,看那样子,裴锦芸也已经铁板钉钉是孟德裕的人了,那么,这事情就算再怎么化小,裴锦芸嫁定了孟德裕,这倒是错不了的了。

从此往后,孟姨娘要再算计她家姑娘,也不是那么便宜的事儿了。

最要紧,也算让她自食恶果了,也算得痛快。她不是觉得她的侄儿好吗?那便让她自己的女儿去嫁好了,别来攀扯她家姑娘。

这么一想,绿枝的心气儿也平了些。

裴锦箬却有些奇怪地望向她,“绿枝不觉得我行事太过狠毒了吗?再怎么说,芸姐儿也是我的亲妹妹。”

“姑娘为何这般说?要说的话,也是孟姨娘和四姑娘先害的姑娘你。她们若不先起歹心,又如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姑娘若还要以德报怨,那才是真正蠢了。”

59 请辞

裴锦箬有些感叹,“只盼……枫哥儿也与你一般想,那就好了。”

今日,她算是将这些腌臜丑陋的一面尽数让裴锦枫瞧了个清楚,他当时,虽是没有含糊地依着她的交代照办了,只是心里,未必没有冲击。

方才,从疏桐院出来后,他便是一言不发,径自走了。那背影,看上去,很是寥落。

裴锦箬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重活一世,她是真心将裴锦枫当成了最亲近,也最可以互相依赖的人,他的想法,她却不能不在意。

听出裴锦箬话语间的忐忑,绿枝忙道,“姑娘且宽心,在奴婢看来,三爷也是个聪明的,他只是光风霁月,从不知世间阴暗,人心险恶罢了。他终究与姑娘才是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他终会明白姑娘的。”

裴锦箬微微一笑,“但愿如此吧!”

只是,稍晚些,没能等到裴锦枫是不是想通了的消息,裴锦箬这里倒是已经知道了疏桐院处置今日这桩事的结果,大抵与她所料相去不远。

扯了一张两厢情愿的遮羞布给这桩丑事盖上了,孟姨娘和裴锦芸皆是被禁了足,为期一月,一月后,解禁,便该与孟家商讨婚事了。

这么一来,孟姨娘暂且是没那个精力来给她下绊子了,裴锦箬登时觉得自重生以来,便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胸口稍稍平缓了些许。

过了两日,丹朱被裴锦栋很是低调地要到了身边伺候,裴锦箬倒也大方得很,当真送了丹朱厚厚的一份儿嫁妆,将她送出了竹露居。

其他丫鬟见了,心窝皆是热着,想着姑娘倒是个大方的。若是能得了她的眼,也不知日后出嫁,能不能如丹朱这般的好命。

她们却哪里知道,裴锦箬心底其实有那么两分破财送瘟神的心情。

丹朱才走没两日,陈嬷嬷便是求到了跟前。

“姑娘……老奴如今上了年纪,做事也不利索了,家里又有两个孙儿要带,是以,特来向姑娘请辞。老奴老了,怕是再做不动了,便也不想再给姑娘添麻烦了。”

比起前几日,陈嬷嬷像是老了十岁不止,就连那神色间,也多了许多颓丧,却也意外的平和了许多。

裴锦箬抿起嘴角笑了,“嬷嬷果真是个聪明人。”没有其他人在跟前,裴锦箬倒也不耐烦再做戏。

“姑娘这是寒碜老奴呢,老奴若果真是个聪明的,又哪里会看走了眼,有了今日?”陈嬷嬷幽幽苦笑,望着裴锦箬的神情很有两分复杂。

“嬷嬷只是迷了心,看不透罢了。我却还记得,我七岁那年,母亲去世那会儿,家里乱成了一团,我生了重病,没有人顾得上管我,天又下着大雨,是你整夜不睡地照看我,整整三日三夜,好歹没有让我烧迷糊。”

这些事,说起来,不管对裴锦箬,还是对陈嬷嬷,都是恍如隔世。

只陈嬷嬷神色间,却到底多了几许动容,望向裴锦箬,眼眶微红,切切唤道,“姑娘……”

“嬷嬷如今想功成身退了,也好。”裴锦箬略略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她,“如今,也算得好聚好散,嬷嬷暂且没有做出让我难以原谅之事,来日再见,我们还能叙一叙旧情。若是再纠缠下去,别说我,只怕等到孟姨娘腾出手来,也未必会饶过嬷嬷。”

孟姨娘那一日,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而她,便也将计就计,也是一箭双雕的反击。

利用丹朱的执念,让她想法子将话,透到裴锦芸耳中。她知道了裴锦箬将要落难,若是不心动来看裴锦箬笑话,不出裴府,那便也不会落入裴锦箬事先扎好的套子。

而若不是闻见那水阁里催情香的味道,她也未必做得这么绝。

回来后,再一袭特意说给徐嬷嬷听到的似是而非的话,便也顺带将陈嬷嬷也一并解决了。

孟姨娘的布局被她破了,而且反将了她一军,让裴锦芸再不能高嫁,而只能屈就孟家,孟姨娘还不知恨成什么样了。

而裴锦箬四两拨千斤,便将事情尽数推到了陈嬷嬷身上,如今孟姨娘只怕以为陈嬷嬷是对裴锦箬于心不忍,是以临阵倒戈,将她的谋算尽数告知了裴锦箬,这才让裴锦箬得以将计就计。

还有丹朱诱裴锦芸出门,也做得并不是很高明,孟姨娘一查问,便会知晓。

孟姨娘本就对丹朱这些勾引裴锦栋的狐媚子深恶痛绝,如今,只怕也要将账尽数算到陈嬷嬷母女二人身上。

丹朱一直想要的姨娘之位,怕是遥遥无期,而陈嬷嬷若是再留下,等到孟姨娘腾出手来,必然要向她撒气。

陈嬷嬷清楚,这才在此时请辞。

裴锦箬将话说得清楚,陈嬷嬷才兴起的一点儿希望,眨眼间,又尽数破灭,不由苦笑道,“要老奴说,姑娘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裴锦箬可不会将她这话当成恭维,也并未回应,话锋一转道,“嬷嬷这回走,我便不再送什么了,如今,府上正是多事之秋,也就不让丫头们摆宴相送了。”

今生,是她有先见之明,一直防备着,陈嬷嬷母女二人才未能害到她,但她们却已确确实实起了害她之心,不过,未能得逞罢了。

她如今,对她们已算得仁至义尽,再多,却是没有了。

陈嬷嬷显然也明白,微黯了神色,点了点头。

“姑娘!广白来了,老爷请你去疏桐院一趟。”门外传来绿枝的声音。

裴锦箬神色淡淡,轻瞥向神色有些局促的陈嬷嬷。

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老奴不敢让姑娘再费心,也不想再碍姑娘的眼。一会儿,便收拾收拾东西走了。老奴本是没脸再求什么,只姑娘……丹朱到底是老奴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奴如今虽是自身难保,再无力为她做些什么,却也只得舔着脸再求姑娘一回。别的也不敢说,都是她自个儿作出来的,往后有什么不好,也自该她自己受着,只请姑娘……好歹帮着留下她一条命……”

陈嬷嬷满眼恳切,眼中,已是冒了泪花儿,对丹朱,她好歹还算得爱女心切。

裴锦箬轻挑起一道眉来,“我一个做妹妹的,如何能管到兄长房中?何况,只要孟姨娘在一日,只怕,二哥哥自己也做不得主吧?”

60 商定

这话,轻飘飘,却好似意有所指一般。

陈嬷嬷惊抬双目望向裴锦箬,后者却已经移开了视线,“如此,嬷嬷便请自便了。”说着,轻点了点头,便是招呼着绿枝,主仆二人便出了门,往疏桐院去,再未瞧过陈嬷嬷一眼。

到此,陈嬷嬷此人如何,却是再也不关她的事了。

裴锦箬到了疏桐院,便被广白迎着进了裴世钦的书房,一进去,这才瞧见裴世钦不只叫了她一人,裴锦桓与裴锦枫也在。

裴锦箬将种种思绪敛在心底,朝着裴世钦与裴锦桓见了礼,心中已对裴世钦叫他们几个来的缘由有了猜测。

果然,下一刻,裴世钦望着几个儿女,便是叹道,“咱们家里本就没有当家主母,这几年,一直是孟姨娘在掌着府中中馈。她如今犯了错,被为父勒令禁足反省,再掌着中馈自然是不合适。为父便想着,是不是让秋姨娘和芬姨娘两个帮着一道暂且管管家?”

秋姨娘是裴锦桓的生母,芬姨娘是五姑娘裴锦蓉的生母。大姑娘裴锦茹和二姑娘裴锦蕙的生母已是去世了,如今,裴锦蕙养在秋姨娘跟前。

这几位姨娘都是通房出身,不比孟姨娘,乃是贵妾,又得宠,这些年,其他姨娘都是避其锋芒,安守本分。

只是,虽然是安守本分,裴锦箬却也不认为她们适合掌家,哪怕是暂时的,也是不妥。

何况,她可不希望再扶持出一个孟姨娘来。

裴锦箬还在思虑着该如何打消她父亲的念头,裴锦桓已是上前一步道,“父亲,儿子以为,此事不妥。”

裴世钦似是没有料到长子居然会反驳他,很是诧异地挑眉望向他,“如何不妥?”

“父亲,前些年,母亲骤逝,又恰逢祖父的丧期,父亲一直未能续弦,这才让孟姨娘一介妾室暂掌中馈,父亲孝期中,不用宴客,倒还不至于让人笑话。可如今,父亲眼看着孝期将满,若是此时还要让妾室们掌家,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裴锦箬很是诧异地望了她这位大哥一眼。

就是裴世钦也没有想到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毕竟,掌了中馈,于他生母,于他而言,那都是一桩好事,没想到,他却拒绝了。而且,他那番话还是有理有据,全然为裴家着想。

裴世钦此时想起自己早前让孟姨娘掌家的理所当然,登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咳咳了两声,才又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当时让孟姨娘掌家,本就是迫不得已。如今……若是不让秋姨娘和芬姨娘帮着管家,又能如何?”

“父亲!不如将祖母请了回来?”裴锦桓却是早已有了主意,“祖母为了给祖父超度,给父亲和我们这些不孝儿孙们祈福,已是到大相国寺中住了大半年了,如今,孝期将满,请了祖母回来,让她暂且辛劳着,帮着掌家,家里的几位妹妹也年龄不小了,恰恰可以帮着祖母做个帮手,也可以顺带学学掌家之事,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回头,待得孝期满了,父亲娶了新夫人过门,这府中中馈自然也就有人接手了。不过几个月的事儿,有祖母看着,想必不会出乱子,正好也让几位妹妹历练一二。”

裴世钦说让两个姨娘管家,本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听裴锦桓居然还真提出了一个可行的法子,裴世钦不由拍掌而笑,“你这个法子不错。”说完,又想起什么,望向裴锦箬和裴锦枫道,“箬姐儿和枫哥儿觉得呢?你大哥这法子可行?”

“大哥哥设想周全,自然是好的,而且……女儿也甚是想念祖母。”裴锦箬笑道,裴锦桓的法子本就不错,何况……依着前世的轨迹,祖母也该回来了。孝期将至,父亲能否顺利起复,祖母自然也是挂心。如今倒好,孟姨娘栽了个跟头,趁着祖母回来,若是能尽早将父亲续娶之事定下,彻底断了孟姨娘的扶正之路,倒是正好。

裴锦枫倒也没有意见。

裴世钦见状,便是笑了,“如此甚好,我这便修书一封,由你带去,亲自往大相国寺去接你祖母回来。”这话,却是对着裴锦桓说的。

裴锦桓虽然来年便要参加春闱,但在学问方面,裴世钦却很是开明,并不要求几个儿子一定要死读书,耽搁一两日也没什么。

本就是他提的主意,裴锦桓自然是欣然应允。

“父亲,女儿明日休沐,想着前些日子的事儿还未谢过恪表哥,便想着去英国公府一趟,也去看望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这件事说定了,裴锦箬便也顺势说起另外一桩。

裴世钦倒是点了点头,只神色有些讪讪,“这也是应该的,回头让他们给你备些礼物,让枫哥儿也随你一道去吧。”

说定了事情,裴世钦留了裴锦桓一道写家书,既然已经决定要请裴老太太回来,那便宜早不宜迟。毕竟,家里的事情得有人主理着,才不至于乱了套。

裴世钦便想着将那家书快快写了,让裴锦桓今日便出门往大相国寺,明日便能回来了。

“枫弟,这两日可还习惯?”那日的事情,到底让裴锦枫受了很大的冲击,他身边的松风和松泉两个小厮一个被裴世钦打了三十个板子打死了,另一个,则被发卖了出去。

如今,他身边两个小厮都是才挑选出来的。因为之前的事儿,这回选人,无论是裴世钦还是裴锦箬都很是慎重,亲自过眼,挑了两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裴锦箬问的,便是这几日,裴锦枫是否习惯这两个小厮的侍候。

方才裴锦枫也一直神色郁郁,未曾开口说话。

裴锦箬还有些担心起他是不是还没有振作起来,这样一直低落下去也不行啊!

裴锦枫却答道,“还好,总得慢慢熟悉的。不过,他们是阿姐替我选的,我至少可以暂且相信他们待我是忠心的。只是,这御下之道,我还得多向阿姐学着才是。”

这反应,倒是全然在裴锦箬的意料之外,只是看他的样子,倒是不见颓丧,能想通便好。

“你与恪表哥相熟些,明日,咱们一道去,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这是自然。”裴锦枫扯扯嘴角笑道。

61 嫉妒

裴锦箬走一遭英国公府,却不全然是为了谢谢袁恪,毕竟,袁恪那日怕也是得了葛老夫人的授意,才特意帮了她一次。

裴锦枫去见袁恪了,她便辞了吴夫人,径自去见了葛老夫人。

葛老夫人听了她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葛老夫人却是听得心惊胆战,末了,双手合十地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眼里已是隐含了泪光。

“孟淑娴真是个心狠手辣、丧尽天良的,居然对你这样的小姑娘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也好在你一早便有防备,将计就计,否则,真被她害了,连个哭诉的地儿都没有。”

裴锦箬不由抿了嘴角偷笑,外祖母也真是个护短的性子,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觉得她年岁轻轻,却这般工于心计,作为长辈,少不得斥责两句,可外祖母却一心一意只是瞧见了孟姨娘的坏。

“不管她怎么坏,如今,是暂且被束住了手脚。”

“这件事你做得好。”葛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赞扬道。

怕也只有外祖母会因着这样的事夸她了,裴锦箬的猫儿眼中,星星点点的欣悦四散开来,“外祖母,还有一桩好事儿,我父亲昨日便已是让我大哥哥亲自去大相国寺接我祖母了。只怕,一会儿,我祖母便要回府了。”

“这还真是一桩好事。”葛老夫人一双凤眼,掠过一道精光。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

“只是,祖母今日要回,出门时,父亲便是交代了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便不留在这儿陪外祖母用午膳了。”

裴锦箬有些可惜地道,她是真喜欢与外祖母待在一起的感觉。外祖母疼她,也懂她,都是不问缘由、毫无保留的,好似,只有在外祖母身边,她才能稍稍做回自己一般。

真正的裴锦箬,本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她简单而直白,善良而纯真,那个她自己都不喜欢,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裴锦箬。

“没关系,要陪我用膳什么时候不可以,你祖母回来了,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外祖母再一一交代了吧?”

葛老夫人已是不复柔嫩的手轻拍着裴锦箬的手背,凤眼温润地将她望着。

“外祖母放心,我都省得。”

“那便好。”门外,隐约有动静,却是袁婧衣进来了。不比在博文馆的时候,她今日,倒是一身家常的衣裳,娉娉婷婷,却也是绝代佳人。

葛老夫人瞧见了,便是道,“箬姐儿家里还有事儿,我便不留饭了,你送她出去。”

这话,是对着刚进门的袁婧衣说的,回过头来,拍了拍裴锦箬的手,“好了,去吧!改日又见就是。”

嘴里说得豁达,眼角却含着一丝不舍。

裴锦箬看得分明,却也无能为力。她终究是姓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如同袁家的表姐妹们那般,承欢外祖母膝下。

何况……她的外祖父,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到如今,她来了英国公府这么两趟,却也未曾瞧见过一面。他本就不待见她爹,连带着也并不怎么待见他们姐弟二人。

“那我便走了,改日外祖母安排好了日子,再使人来告诉我,我陪外祖母礼佛吃素斋去。”裴锦箬故作欢喜地道。

葛老夫人果然笑了起来,“你可是答应了的,到时可别嫌闷。”

袁婧衣将裴锦箬亲自引着出了葛老夫人的院子。

英国公府的花园有能工巧匠精心打理着,即便是这翠凋红减的时候,却仍然可见草木葱郁,花影扶疏。

几丛金黄的小菊花在道旁开出一片灿耀,好似泄了一路日光。

“自从寿宴后,母亲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这是你的功劳。”袁婧衣并不多话,无论是在博文馆,还是在英国公府,因而,在乍听她开口时,裴锦箬还很是愣了愣。

抬起头来,才瞧见袁婧衣已是停了步子,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才确定,方才那话,确实是她说的没错。

只是……裴锦箬却不知该怎么应答,便只得扯了嘴角笑。

“你母亲,我的姐姐,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也是最得我父亲和母亲看重的,他们疼爱她的程度……虽然我们姐妹年岁相差得大,可我有的时候,都还会忍不住嫉妒她……”

袁婧衣扭头看着脚边那丛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嘴角的笑,在日光下,显得有两分飘忽。

裴锦箬眯眼时,她却已经继续迈开了步子,好似方才所说的话,都只是随口的闲话,并无半分意义一般。

裴锦箬愣了愣才迈开步子跟上她。

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落在了她的背影之上。

袁婧衣……如今也不过不到二十五的年龄,大梁不比前朝,只有小门小户才早早就成亲,延绵子嗣,稍稍有些头脸,或是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会多留女儿几年。

通常都是及笄之后,再慢慢相看的,若是有那早早定下亲事的,也通常会多筹备几年,一般要到十七八岁才会送出阁。

英国公府出身,又是嫡出,袁婧衣不该到如今还没有嫁才是。

到底是个什么原因,才让袁婧衣到如今还待字闺中,虽然看她宠辱不惊的样子,可背地里,未尝没有人说她。

如今,老英国公夫妇尚且健在,她的兄嫂们不好说什么,可老英国公夫妇毕竟年龄大了,也不知还能护她几年。

都是一样的孩子,就算外祖父和外祖母更看重自己的母亲一些,连带着外祖母对她这个外孙女也多有疼惜看顾,却也不会厚此薄彼到看着小女儿孤独终老吧?

何况,外祖母是个心有成算的人。

裴锦箬隐约记得,前世,袁婧衣最后还是嫁了的,只是,那桩婚事也委实算不得好就是了。

许是觉得长女低嫁,却未能有个好结果,成了老英国公夫妇心中的一根刺,袁婧衣嫁的,自然不差。

只她是年龄大了,选择却也不多,最后,便选了敏郡王家的老二,做了续弦。

只那也是个混账的,终日里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厮混,袁婧衣嫁过去,不过两年,他便死在了妓女身上。

偏敏郡王一家,还怪起了袁婧衣,说她留不住自己的男人,是个扫把星。

62 冤孽

虽然有英国公府做靠山,敏郡王府除了言语上占些便宜,也不敢真对袁婧衣如何。

后来,袁婧衣便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嗣子,日子,只怕也不怎么快活。

裴锦箬还记得,她后来曾在某个场合上,远远见过袁婧衣一眼。

一身暗色的衣裳,骨瘦如柴、面容枯槁,竟是比她实际的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而且,看那样子,竟是心如死灰,等着混日子的模样。

也许,外祖母之所以早逝,也有这件事的因由在里头。

依稀记得,袁婧衣嫁进敏郡王府,应该是在两年后,如今,这桩婚事也不知提说没有。

无论如何,她既知道了,是怎么也不会再让袁婧衣重蹈覆辙的。

说实在的,她家那个外祖父相女婿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她爹是她娘自个儿瞧中的,虽然事实证明,确实有些渣,不过……除了家世,那相貌、人品、才学还有性情,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哪儿哪儿都比那敏郡王家的老二好上百倍不止啊。

想到此处,裴锦箬心头忽的一动。

蓦然抬眼瞄向前方姿态娴雅的袁婧衣,猫儿眼闪了闪,继而,又是苦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怕还真是异想天开了。

袁婧衣将她直送到二门外,抬眼便见得门外已是立了几人。

她们从葛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时,是派了人往外院去给裴锦枫传话的,裴锦枫候在这儿,倒是应该的。却没有想到,老英国公与袁恪居然也在。

老英国公是个固执到有些古板的人,不比如今的英国公,爵位是承袭的。老英国公身上的军功那是实打实的,彼时,打下大梁的江山,他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身上,也留下了无数的伤痛。

就是当今陛下对他,也是敬重有加。哪怕是如今,他已退了下来,让儿子承袭了爵位,可陛下也常召他入宫喝茶下棋,这也是为何凤京城中勋贵众多,英国公府却地位超然的原因。

老英国公如今也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了,两鬓已是斑白,可腰背却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裴锦箬上前朝他行礼,低低喊了一声“外祖父”。

他的神色却仍然端肃,不见半分的软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是对袁恪道,“你送他们姐弟回去。”

袁恪自然恭声应是。

老英国公便是转身走了,没有多说一句。

看来,外祖父终究还是对他们裴家人存着心结啊。

不过,裴锦箬并不气馁,也不放在心上。总归,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孝敬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她相信,血浓于水,外祖父总不会一直这样。辞别了袁婧衣,裴锦箬上了马车,袁恪和裴锦枫则在前骑马,并几个侍卫随行,往福安坊而去。

走了约摸两刻钟,外头渐渐热闹起来,裴锦箬便知是到了街市。

眼看着快要中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感染了节日的气氛,少不得要筹备,这街上自是热闹。

裴锦箬自来喜欢看这市井百态,正待掀开车帘,探出头去,便觉着马车停了下来。

她正疑惑皱眉时,便听着马车外裴锦枫少年略带粗噶的嗓音招呼道,“燕二公子!”

这凤京城中,能被称呼成“燕二公子”的还有哪个?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正在腹诽时,马车外便响起了燕崇带着两分慵懒的嗓音,“谨之兄和裴家三郎这是要往哪儿去?我们几个正要去半闲居吃酒,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吧?”

燕崇一边说着,目光便已是朝着后面的马车看了过来。

袁恪是天子近臣,燕崇又是陛下最爱重的外甥,两人少不得常打照面,难怪可以直呼表字。

“多谢晙时好意,只我奉了祖父之命,要送表弟、妹回府,脱不开身,心意便心领了。”袁恪朝着燕崇遥遥一拱手,推辞了。

这自然是婉拒,哪怕是今日他没有送裴锦箬姐弟二人,也能寻着别的理由推辞,袁恪可是这凤京城中有为的青年才俊,哪里会与他们这些无所事事,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呢。

燕崇了解地笑笑,听袁恪提起表弟、妹,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望向那马车时闪了两闪,笑道,“最近京城中倒是有一桩趣事儿,不知谨之兄可听说没有?”

袁恪蹙了蹙眉,本以为一番宣阔之后,他们便可以离开了,谁知,燕崇居然又提起了什么趣事儿。他往日里,可不是这样蛮缠之人。

心中过了一道,袁恪面上却没有半点儿异样,“不知晙时说的是哪一桩?”

“吏部尚书李家的大公子,谨之兄可知?”燕崇笑道,马车内的裴锦箬却是心口一跳,便又听着他道,“那李尚文前年不是没了夫人吗?这才刚刚说定了祁阳侯家的四姑娘做续弦,听说这还是人家祁阳侯家自个儿瞧中的。你说李尚文那样的,那姑娘也能瞧上,是不是眼拙?”后面这一句,是压低了音量说的,却也能让马车内的人听得清楚。

袁恪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要跟他说这个?难道是因着他也与李尚文一般,是个丧妻的鳏夫么?可却为何拿李尚文说事儿?李尚文好男风的事儿,李家虽是捂得紧,但却瞒不过许多人的眼睛,不过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袁恪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锦衣卫是干什么的?这凤京城中,哪家的秘辛又能轻易逃开了他们的耳目?

难不成,燕崇这话,当真只是为了取笑一回李尚文?

可惜,袁恪心中的疑虑,却注定难解。

燕崇说完这一句,便是直起了身子,笑道,“既然谨之兄有事在身,我们便也不耽搁了,来日有机会,再请谨之兄喝酒。”说着,已是朝袁恪一拱手,便是一扯缰绳,驱马而动。

好似,他方才那一席话,当真只是心血来潮一般。只目光,却带着两分深意的笑,瞥向了那没有半分动静的马车。

马车内的裴锦箬却是听得皱起眉来,对面,绿枝有些迟疑地瞥向自家姑娘,“姑娘,燕二公子什么意思?干嘛要提起李家大公子的婚事?”

裴锦箬私下里做的一些事情,旁人不知,却没有瞒过绿枝。

绿枝是知道的,早前,季家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姑娘送给李家大公子做妾,后来,突然改了主意,是与她家姑娘有关的。

234 稍安

“我不是不信你。”事实上,在他说出他是邵谦派来她身边保护的,她便相信了。

因为,她托了邵谦两桩事,这头一桩,便是请邵谦派个擅长隐匿的高手,护在她周遭。

邵谦想也没想,便应下了。

这件事,除了她与邵谦,并没有旁人知晓。就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袁嬷嬷和绿枝等人,她也没有透过半点儿话音。

是以,能说出来的,自然便是邵谦派的人无疑了。

只是,她起先的用意,却并不是为了今日之祸。她还真没有神机妙算到能算到今日之祸,更没有料到,她以为的祸事未到,反倒先卷入了这场无妄之灾。

邵谦派出来的人,居然一路跟着,到了此时,也还算得是个惊喜了。只是……

“我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了。”裴锦箬幽幽苦笑。

只怕,丁洋也是等了许久,才等来了今日的时机,却不料,铁赫却已经将路堵死。

丁洋这才终于察觉到裴锦箬的不对劲,不用她多说,很快,便找到了源头。

将那只茶杯端起,放在鼻端轻轻一嗅,眉峰便是紧蹙起来。

“这药有些类似咱们大梁的软骨散,倒是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可却会让人四肢乏力,没有力气。”

“可能解?”裴锦箬幽幽问道。

“能是能,不过……”

“你能连夜将解药配制出来吗?咱们只能另找时机了。”

“也只有这样了,委屈姑娘了。”丁洋踌躇片刻,与裴锦箬点了点头,又是转过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窜了出去。

因为在她身上下了软骨散,那些个狄族汉子,包括铁赫,都对她愈加的放心起来。

第二日风停启程时,将她又是用毯子兜头兜脸地罩住,半扶半抱地搀上了马车,之后,车轮辘辘,又是开始颠簸起来。

因为有了丁洋的解药,裴锦箬身上的软骨散药性解除了,偏一时没有寻着时机,她只能装作仍然浑身瘫软的模样,日日在马车中浑噩度日。

越近边关,裴锦箬越是着急,可丁洋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裴锦箬一时却是无计可施,只能这么干等着,却为了防着铁赫再动什么手脚,连吃喝的东西也不敢放心入口。

好在,每日夜里,有人会偷偷给她马车之上塞食物和水,她才确定,丁洋还跟着,心稍稍安定了些。

这一日,北风紧,冷得有些厉害。

这个时节,在凤京城自然还不到时候,可是在西北,却已是百草枯折,小雪渐生了。

夜里,怕是会有雪。

裴锦箬紧了紧身上的毯子,正待沉沉睡去,突然,便听闻了缓缓靠过来的脚步声。

她赶忙装出了熟睡的样子,静默间,厚重的车帘好似被人掀开,有人探头来看,目光落在她面上片刻,便是挪了开来。

“怎么样?高大人?”这是铁赫的声音,用的是大梁官话,仍是字正腔圆。

“我是不认识。左右,应该如你所说那般,不过一个小官的女儿,没甚大碍,凤京城那边也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自家的女儿出了事儿,于家声有碍,只会捂着。”

“高大人这么说,我便算得安心了。”铁赫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可别连个女人也把控不住。这可是关键时候,莫要出了纰漏。”姓“高”的那人,语调有些倨傲地道。

“高大人且放心,这姑娘身上,下了软骨散,这两日,又多了蒙汗药,她定能睡过去,直到出关。”铁赫道。

裴锦箬听得心头一紧。

原来……这两日的吃食里,果真是加了别的东西,也幸亏她没有吃,否则,如今,还真就是人事不省了。

不过,裴锦箬更在意的,却是他们口中的“出关”。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会有一队送粮的队伍出关去,你们倒是赶得巧。都已经打点好了,你们小心些就是。”

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语调有些不满道,“要我说,带个女人做甚?没的多担了风险。”

铁赫呵呵赔笑了一声,倒是没有言语。

两人说话间,慢慢走了开来。

裴锦箬在车外渐次大起来的风声中,缓缓睁开眼来,眼底略略有些急躁和慌乱。

他们明日就要出关了。一旦出了关,那还不是游龙入海?她哪里还能那么容易脱身?

这个丁洋,怎么半点儿消息没有?难道……还不到时机吗?

她却是不能再任由着事态这样发展下去。

错过了今晚,她也许就走不了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已是坐起身来,悄悄贴着车厢,竖耳倾听着车外的动静。

自然有人把守,不过,长夜困顿,又这么大的风声,他们未必就那么警醒,这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得等,耐心地等,等到外面的人都撑不住,先睡过去。她装了这么一路的乖巧听话,总得有所回报才是。

然而,到了后半夜,如往常一般的时候,熟悉的声响中,有人又塞了吃食和清水进来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压低嗓音道,“他们明日就要出关了,我们不能再等了。”

车外,一片静默,让裴锦箬几乎怀疑,也不知是不是丁洋的那人,已是放下东西后,就一刻不停地离开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东西被从窗缝里塞了进来,居然是一张字条。

裴锦箬赶忙将字条展开,凑到眼前,最近这些时日习惯了暗夜,居然这样的天色下,也能勉强辨明字条上的字迹。

字条上,不过简短的四个字:稍安勿躁。裴锦箬却是看得心跳如擂鼓。

因为,字条上的字迹,该死的……熟悉。

第二日清早,她装作睡熟的样子,被那些个狄族汉子犹如拖麻袋一般,从马车上拽了下来,转而丢进了一个竹筐里,周围,码了高高的麻袋,将她掩在了其中。

不一会儿,身下,便是颠簸起来,她才恍惚明白过来,她这是被他们当成货物一般扔在板车上了,难怪,为了掩人耳目,要给她灌蒙汗药了。

须臾间,板车缓缓停了下来,前方隐隐约约听见了问询声,裴锦箬的心跳便是越发快了。

她知道,他们已是到了城门处,正在接受盘查。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个关卡,但,她只要此时高喊一声,也许,就能得救了吧?

235 马匪

裴锦箬心中天人交战,只是,等到板车又再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那人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她还是没能喊出声来,手颓然一松,才察觉,已是一身的汗。

奈何,再多的挣扎,到此时,也只剩徒然。

她居然……又一次信了别人。这一回若是信错了,又会赔上什么?

不过,如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他们已然出了关,她也错过了求救的时候。

果然,又走了没多久,板车停了下来,她被人从麻袋中扒拉了出来,甩在了马背之上。

一路疾驰,马背颠簸,顶着她的肚腹,腹中翻搅得厉害。

裴锦箬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好在,也没有忍上太久。

出了关,铁赫居然绕开了交战地区,一路疾驰,裴锦箬猜测,他这是要径自回王庭去。

裴锦箬如今除了等着,已经没有半分别的心思,好在,这回没有等上太久。

“嗖”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身下的马儿嘶鸣了一声,被身后的人控住,可裴锦箬也明显感觉到四周的人,都在一瞬间警戒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得四周呼和声起,伴随着纷沓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黄沙漫漫中,他们一行十几骑,便被围在了中间,身下的马儿不安地辗转踢踏着。

略略一怔后,铁赫拱手道,“不知是哪路英雄?这般……有何贵干?”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咳咳……好吧!这词儿好像不怎么适用……不过,你是瞎了,还是蠢了?大爷我们还能干什么?自然是……”

“打劫你们啊!”四下里响起汉子们嚣张的笑声,串成了一片,张狂至极。

裴锦箬却是听得心下砰砰乱跳,因为,方才那把嗓音,实在是太过熟悉。

哪怕是这样粗豪的语气从未听过,也绝不会听错。

“你们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不知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可惜,倒霉,偏偏遇上了大爷我。听你刚才那一句,显见是听得懂大梁话的,这感情好,至少省事儿。”

“既然听得懂,大爷也不跟你啰嗦了。”马背之上的人,一脸的胡子叭槎,皮肤黝黑,唯独一双眼,犹如狼一般,桀骜不驯,矍铄湛然,抬起手,往铁赫一指,“你!听好了!今日大爷我心情好,将你们身上的银钱,还有……”手指一个挪动,指向了被如麻袋一般扔在马背上的裴锦箬,“女人都留下来,大爷便不大开杀戒了,放你们走!”

铁赫心中,又是恼火,又是疑虑。

这一众人,显见是马匪,大漠中,确实有这样的马匪,凶悍无比,来去无踪,可却甚少将脑筋打到他们的头上。

偏偏,他们这一次,为了掩人耳目,并未将身份亮出来,也难怪让这些马匪找了上来。

不过……现下,也不能将掩下的身份亮出来,偏偏,他们人多,若是硬碰硬,未必能讨着好。

权衡利弊之后,铁赫笑道,“这位大爷,别的倒也罢了,用银钱买平安,请诸位兄弟们喝酒吃肉也是可以。”说着,已是带头解下了腰间的钱袋。

一个眼神之下,他的手下们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乖乖照办。

一一解下了钱袋,铁赫收拢成一堆,放到了一旁,笑道,“这便是我们身上的所有银钱了,也请大爷看在我们这么配合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你们还算得上道,将那女人一并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也省得大爷我大开杀戒了。”那马匪头子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铁赫心头一闷,却又不得不打跌起精神,笑道,“大爷,你行行好。这银钱倒还罢了,不过身外之物,可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连女人都护不住?还请大爷高抬贵手!”

“大爷我别的都不缺,就缺个压寨夫人。这些银钱可以不要,那女人,却一定得留下!”

眼看着铁赫脸色变得难看,马匪头子却没有半分的退让,“这样!你若实在舍不得,我们便按着草原上的规矩来。”

草原上的规矩?

铁赫这边的人,皆是目下闪动,望了过去。

“你我单打独斗,若是你赢了,那么,今日相安无事,银钱也好,美人儿也罢,你都可以带走。如果你输了……那么,银钱就不说了,美人儿,你却得给我留下,如何?”

马匪头子挑眉间,满满的挑衅。

铁赫却从惊讶慢慢转为沉稳,微微挑起嘴角,“比什么?怎么比?”

铁赫本来怕的,只是寡不敌众,既然是要单打独斗,身为狄族第一勇士,他是半分不怕的,无论比什么。

何况,就是比拳脚刀剑,他是自信满满,他手下的人对他,亦是信心十足。

谁知道,才不过一会儿,这自信,便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铁赫的脸上。

“你输了!”手扶在刀柄之上,马匪头子望着被他刀刃压住的,脸色铁青的铁赫,嘴角斜斜一扯,笑了。

铁赫是狄族第一勇士,孔武有力,不只力气大的,能与狼搏斗,箭术与拳脚更是难逢敌手。

谁知,今日却悄没声地便输在了这么一个马匪头子的手上。

“愿赌服输,美人儿,可是归我了。”马匪头子笑眯眯地抽回了刀刃,转头大步向驮着裴锦箬的那匹马儿走去。

那马背之上的铁赫手下,铁青着脸,却是不敢拦。

他们狄族汉子,自来是一言九鼎,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尔反尔的。输了,便是输了,愿赌服输。

因而,不管心里有多么不甘心都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匪头子将他们好不容易,一路艰辛从凤京城带到这里来的美人儿转手从马背上,扛到了肩上,而后,大笑着迈着步子往回走,一边走,嘴里一边道,“走吧!小的们,今日大当家的娶压寨夫人,洞房花烛,你们,酒肉管饱,给我尽情吃喝。”

马匪们振臂疾呼,响彻云霄。

马匪头子高兴的一巴掌,轻拍了肩上美人儿的俏臀一记。

本来,正被那坚硬的肩背硌得疼的裴锦箬,额角青筋蹦了两蹦,“……”

“将军,就由着他们这么走了?”看着那美人儿被那马匪头子扛上了他的马背,然后,一声呼哨,这一群马匪又如来时一般,呼和着,踏起一阵黄沙,飞驰而去……

铁赫的手下,却是不甘心得很。

236 追击

“自然不能。”铁赫望着那马匪们决然而去,黄沙滚滚之处,脸色铁青道。

“不过……咱们得先去调了兵来,印蒙应该在这附近吧?”铁赫一边说着,已是一边翻身上马。

“将军!”边上手下却是一脸的震惊和犹豫,“您要往印蒙将军处调兵?这……不好吧!”

那女人,虽然是他们费尽心机给大汗寻摸来的,可说到底,算得私事儿,如今,正值两国交战,若是此时为了此事专程调兵,这便未免有些不妥了。

铁赫脸色铁青,狠狠瞪向身旁的手下,“你个蠢货!什么样的马匪,与我单打独斗,能胜过我?还有……装得再像,你看那群马匪,令行禁止,那是普通的马匪吗?我看!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骑兵队!”

“将军的意思是……”手下们惊讶了,面面相觑。

“还不快些让人跟上去?其他的人,事不宜迟,立刻随我往印蒙军中调兵!”铁赫脸色铁青地下令道。

“是!”

那边厢,马匪们一路疾驰,直到离方才与铁赫他们打交道之处远了,这才缓下了马速。

马匪头子在马背之上振臂呼道,“兄弟们,快些去准备,一会儿,大当家地娶了压寨夫人,今日酒肉管饱,大家不醉不……嗷!”

志得意满的朗笑声,戛然而止时,还奇怪地拐了一个弯儿。

裴锦箬眯眼瞪着他,缓缓松开夹在某人腰间软肉上的手指,哼了一声道,“还演上瘾了是吧?”

马匪头子呵呵赔笑了两声,“开玩笑,就是开玩笑嘛!”

裴锦箬眉心微微一颦,只是瞪着他,不语。

马匪头子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过了的燕崇,这一群马匪,自然也不是真的马匪,而是他特意挑选出来的百十来号军中好手。

“我们暂且不能停下来,你忍耐一下。”马速也不过只是缓了一瞬,燕崇一声令下,又再度疾驰起来。

注意到裴锦箬皱着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燕崇道。

裴锦箬咳咳了两声,她身上的衣裳,还是在路途中,铁赫找来扔给她换上的。

自从被他们绑走,这一路上,她就未曾洗漱过,这身上的衣服成了皱巴巴的不说,就是头发都油腻腻的,紧贴在头皮上,不用仔细去闻,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绝不好闻。

安全尚且无法保证时,自然注意不到这些。一旦脱离了险境,裴锦箬自然便不得不想这些了,尤其是,她如今和燕崇同乘一匹马儿,他双臂护在她两侧,握着缰绳,这么一来,两人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一处。

他只需低头,便能瞧见……她油腻腻的头顶。裴锦箬有些生无可恋,偏却也知道他们如今尚未真正安全,只得自暴自弃地一闭眼睛道,“没事儿。”

那么久都忍下来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只要,他不嫌弃就好。

燕崇倒是没有半分嫌弃的情绪,事实上,如今,她能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他这焦灼了许久的心,才算安定了下来。

不过,望着裴锦箬的侧颜,他却还是有些心虚,“绾绾,对不住了,现在才来救你。”

听说她出了事,他真是急疯了,若非被人拦着,他只怕就要不管不顾地回凤京城去了。好在,接到了丁洋传来的密信,他这才耐着性子等着,布了这么一个局。

裴锦箬神色淡淡,语调亦是淡淡,“你的内奸抓出来了?”

燕崇一愕,而后有些心虚地干笑了一声,“你都猜到了?”想想也是,她那么聪明,有什么猜不到的?她都猜到了,却还是冒着危险,帮了他。

“托你的福,这回很是顺利。人赃俱获,他也没法子狡辩。再好好审讯一番,便也能顺藤摸瓜,将凤京城那里的钉子也一并拔出来了。”

裴锦箬淡淡“哦”了一声,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却是让燕崇眉心一皱,“生气啦?”

裴锦箬没有理他,他又忙道,“我拖到现在才救你,也不只想借由此事来抓内奸,我也是为了你考虑。若是在关内大动干戈,你失踪的消息便是瞒不住了。凤京城中那些人你还不知道么?无事都能生非,若是被他们知晓,你居然被劫走了十来日,往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我们虽身正不怕影子斜,可那些话,听着也终归刺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省得日后麻烦,你说呢?”

他显然很是急切,迭声解释道,都不带喘气的。

“我说,你还是闭嘴吧!”裴锦箬语调凉凉道,“等到真正安然回了关内,再啰嗦不成吗?”

她原本是有些生气的,居然为了抓个内奸,置她的生死于不顾,这般赤果果地利用。

不过,没有想到他居然没有遮掩,这般爽快地承认了。而他为她设想的那一部分,她也是相信的。

他们是陛下赐婚,只要陛下没有收回成命,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她都得嫁进靖安侯府。只是,嫁进去之后,却是全然不同了。

若是她被劫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么不说旁人的闲言碎语,就是林氏,也不知会生出什么周折来。

不过……所有的气,都在见他居然不顾危险,亲自出关来救她时,便如同被针扎破了的皮囊,瞬间,便是瘪了。

她这会儿只是气他,事到临头了,他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裴锦箬这话,倒是让燕崇精神蓦地一抖擞,“放心吧!他们就算反应及时,也还得去调兵。我与大哥他们已经说好了,我们这里一得手,他们那里就开战。声东击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舍本逐末,花费大力气来追我们的。”

燕崇说的笃定,却没有想到,中间出了些纰漏,他竟是失算了。

狄族军队非但没有被他的声东击西之策所诱导,反倒派出了多于他们十倍的人马,近千人对他们围追堵截。

本来,按照燕崇的计划,从铁赫手里夺了人,又有燕岑率兵吸引敌人注意力,他们只需逃往最近的关卡,入了关,便算得真正安全了。

却没有想到,狄族人好像看穿了他们的路线一般,居然派人来拦了路,看上去,差不多有两三百人,要硬拼,且不说胜算,那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237 不舍

是以,燕崇只得下令绕路,这么一来,就绕远了,一时入不得关。

燕崇没了法子,化整为零,兵分几路行进。

那些狄人却像是疯了一般,越临近关卡,迫得越紧。

“到底是怎么回事?”裴锦箬皱着眉,看着燕崇将布条随意缠裹上手臂,血,眨眼便将之沁湿,透出猩红的血色。

她可不信,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小女子,会这般大费周章。

见他一只手包扎,再怎么灵活,都有限。

她叹息一声,上前去接手,只略有些生疏笨拙……

燕崇低头看着她专注地给他包扎伤口,娇俏的鼻尖都冒起了一层细腻的汗珠,不由地双眸微柔,嘴角勾起,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们大抵知道我是谁了。”

什么?裴锦箬一惊,手下一个用劲,便是将那布条拉得紧了些,疼得燕崇嘶了一声,“轻点儿!笨丫头!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裴锦箬懒得搭理他,一双眼将他紧紧盯住,“你说真的?”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难怪那些狄族人就跟疯了似的,不计代价,穷追不舍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反正会护着你平安回去就是了。”燕二公子惯常的自信。

“就这么护的?”裴锦箬则习惯地拆他的台。哼一声,伸出手指往他伤处轻轻一戳。

燕崇倒抽一口气,往旁小跳了一步,指控的小眼神瞪她片刻,才道,“这不过就是一时失误罢了,难道还不准人受伤了?”

裴锦箬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燕崇便如同被踩了尾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都休息够了,快些上路了。”

裴锦箬抿住嘴角的笑,还真是幼稚!不过……也真是别扭,不就是害怕她会因为是她的缘故,胡思乱想,进而自责吗?她才不会呢,若不是他别有心思,她也不会等到出了关,才得救,还到如今,都尚且没有真正脱离险境。

不过……因为有他在,即便如今这样的境况,她也半分不怕就是了。

燕崇让此时上路,本来是带着些赌气的意味,谁知道,正在这时,他的神色却是一变,转头与边上一个小个子一瞥,那小个子便是立刻趴了下去,俯首在地面,贴耳听了片刻,便是脸色微变地起身道,“大概三十骑,从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来,都是快马,来得很急。”

“上马!”燕崇一声令下,将裴锦箬一把抱上了马背,自己跟着翻身上马时,其他人也已经纷纷就了位,一扯缰绳,十几骑,便是飞驰而去。

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往后望去,如雷奔的马蹄声渐近,两队汇成了一队,队伍中,旌旗隐现。

“他女良的,居然又追上来了,这是阴魂不散啦?”便有人骂道。

“你有本事骂,方才怎么不将那两只畜生给射下来?”边上一人则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上,两只海东青正在盘旋不去。若非有这么两个眼线在,他们又如何会怎么也逃不掉?

“都少废话。传令,过去那个山口,兵分三路,宁阳关汇合。”

燕崇一边控马疾驰,一边扬声道。

这些人,未必见得赞同燕崇的做法,可军中自来如此,令行禁止。

因而,没有人敢有异议,皆是整齐划一的一声“是”。

到得山口,果真兵分三路而行,可洛霖,却是死也不肯离了燕崇身边。

因而,他们两骑三人,一道而行。

谁知,后面的追兵不过分了一小部分去追其他两路,剩下的,仍然对他们紧追不舍。

“该死!”燕崇低低咒骂了一声。

裴锦箬亦是面色刷白,看来,燕崇的猜测是真的,他们,果真是冲着他们来的,看来,是果真知晓了燕崇的身份。

“把我放下吧!”权衡片刻,裴锦箬道。

他们两人同乘一骑,太过打眼不说,就算他这匹坐骑神骏了得,却也会或多或少拖慢速度。

她可不是因着什么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实在是这样的情况,稍稍有点儿脑子的,都会知道,没了她,他逃起来要顺利许多,否则,很可能他们都逃不掉。

“你闭嘴!”燕崇却是低头瞪她一眼,咬牙道,那目光有两分凶狠,好似她若再多说一句,他就真会咬她一般。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燕崇蓦地一扯缰绳,勒停了马儿。

身旁的洛霖亦是跟着照做。紧接着,裴锦箬听得“唰唰”两声,身旁的两人,一先一后,竟都已是长剑出鞘。

他们,这是要迎战的架势。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燕崇道,“不过二十四人,洛霖,一人十二个,也算不得难事,你说呢?”

燕崇的嗓音仍然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些慵懒的笑意,可一双眼,却是锐利一如他手中利剑。

洛霖却是一贯的简洁,淡淡一个“嗯”字,便算得作答了。

燕崇低头看她一眼,双眸静深,“女孩子不要看这些,闭上眼睛。”

裴锦箬望着他,一路望进他眼底,寻见了那当中,小小的两个她。

真是奇怪,她想。这几乎是她前世今生,遇到过的,最为凶险的时刻了,可是……她居然可以这般平静坦然,没有一分的惧怕。

是为了什么?

自然不是因为她的胆子已经大到她可以无所畏惧,也不是因为死过一回,所以,无惧生死。或许……她该对自己承认的。

是因为,身边有他。

因为她坚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挡在她身前,哪怕是迎接刀剑。

近了,前方裹挟着黄沙的铁骑已近在眼前,燕崇和洛霖手里的长剑都已是紧提了起来……

突然……

两人一怔之后,蓦然扭头望向他们身后。

裴锦箬不解,亦是跟着望了过去。

身后,亦有黄沙漫漫而来,须臾间,她已是能听见马蹄声,当真如同雷奔一般,响彻云霄。

“那是……?”裴锦箬征询似的望向燕崇。

后者眼中却是漫出喜色来,垂头,便是在她额头上用力啄了一口,而后,扭头对洛霖道一声,“走!”

两人一扯缰绳,拨转马头,朝着身后黄沙漫漫处,再度策马狂奔而去……

渐渐地,离得近了,裴锦箬才看清,那黄沙裹挟着的,虽算不上千军万马,却也足有几百人,当中旌旗飘扬……

绛底黑字,上面一个铁画银钩的“燕”字……

238 逃出

绛底黑字,上面一个铁画银钩的“燕”字……

一如她梦中见到过的那般,别无二致……

裴锦箬不由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大哥!”身旁的燕崇,却是又惊又喜,响亮地高呼了一声。

居然是燕岑亲自领兵来救?

裴锦箬抬起眼,望过去。

对于靖安侯府的世子,她还是很好奇的。

然而,望过去,却只见到一片刀光剑影。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杀,那些追击他们的狄族骑兵,甚至连逃跑都不及,便是被纷纷拿下,押到了跟前来。

裴锦箬也因而,终于瞧清了靖安侯府世子,燕崇的大哥,燕岑的真容。

银甲白缨的青年将军,举手投足间,已隐现大将风范,沉稳而内敛,一张面容,也是刚毅英俊,却又与燕崇那种极致的漂亮与贵气,不尽相同。

他们兄弟二人,长得不是很相像,大抵是一个肖母,一个肖父的缘故。

“大哥,这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裴家的锦箬。”一切尘埃落定,燕崇便是兴冲冲拉了裴锦箬到燕岑身边。

裴锦箬有些不自在,待得燕岑目光扫过来时,便是敛衽蹲身道,“见过燕世子。”自己这副模样,可怎么见人?

好在,燕岑是个真正的君子,至少,比燕崇要善解人意上许多,目光不过在她身上一触,便挪开了,手往上,虚扶一把,“久仰大名,却是头一回见。那一日,听说你出了事,我家这二小子几乎都快急疯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看来,往后,要有赖你多多看顾他才是。最要紧,多管着他些,让他少胡闹。他若不听你的,你回头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神色沉稳,语调亦沉稳,一本正经的长兄姿态。

燕崇却不干了,“哥,你是我亲哥吧?”

“如假包换!怎么?你不服?想换个人当你哥?”燕岑面无表情睨他一眼。

燕崇“……”沉默着败下阵来。

这般吃瘪的燕崇,还真是可笑又……可爱。裴锦箬抿嘴笑了笑。

“好了!有什么话,等入关再说。”燕岑说罢,便已是下令启程。

狄族的马匹自然都是极好的,比大梁的配种马脚程耐力都要好,今回倒是白得了二十四匹,也算得不错了。

那二十四个狄族骑兵被绳子绑成了一溜儿,就拖在了马后,一路回了宁阳关。

前世,宁阳关是最早便被狄族人攻破的关口,今生,却有燕岑亲自镇守,目前看来,倒还算得稳固。

宁阳关中,有屋舍,虽多是军户们住的,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土墙四合院儿,不过,于裴锦箬来说,已经是很好了。

经过了这半个月来的颠簸和生死飘零,往后,哪怕是再大的逆境,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吧?

将裴锦箬带到一个四合院,燕崇便是走了。

院里,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妇人已经烧好了热水。裴锦箬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了过来。

裴锦箬收拾停当,燕崇也回来了,手里捏着个东西,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裴锦箬皱眉问道。

“我给你看样东西。”燕崇将手里的物件递了过去。

裴锦箬这才察觉,是一张羊皮,将之一寸寸展开,她的脸色,也不由得惊疑不定起来。

“这是?”

羊皮之上,是幅画,美人画。画上美人儿正捻花而笑,身后是漫天漫野盛放的海棠,那画中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她裴锦箬。

“这是从那几个狄族人身上搜出来的,已是问清楚,他们大汗数日前得了一幅画,据说是大梁第一美人的画像,而这第一美人,正是靖安侯府二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斛律藏得了这画像,刚刚好,铁赫又回去复命,便认出了画中美人,正好就是他从凤京城带回,却又被我中途劫走的那一位。”

是以,几日前,追击他们的狄族人,才陡然多而凶猛起来,原来,都是拜这幅画所赐。

“这幅画,不是原版吧?”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必然见过她,而且,画功了得,这才能将她的神韵描摹得半点儿不差。若是能见到原版的画,她也许还能通过笔法,找出点儿线索来。可惜,眼前这幅临摹的,也只是形似而神不似罢了。

“这是狄族画师临摹的,每一队追击我们的人手里都有一幅。”那些狄族人,虽然都是骨头硬的,可到底硬不过他在北镇抚司诏狱里学来的各种刑讯手段。这会儿,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背叛他们的大汗了,能说的,都说了,只求速死。

“会不会是与你要查的细作有关?”裴锦箬问道。

“暂且不知道。不过,这件事得好生查查。”燕崇道,而后,抬眼望了望她,神色间的戾气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些,“这一路,你吃苦了。”

她人黑瘦了不少,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甚至都被冻得裂开了口子。

之前,情势所迫,只要能将她平安救回,他就已经很是知足了,如今,仔细一打量她,他神色间,便是带出满满的心疼来。

裴锦箬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实在是无妄之灾,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能够平安回来,就已经很好了,至于过程中吃过的苦,也未必就是坏事。”说着,她便已是笑了起来,笑容中,多了些从前没有的豁达。

燕崇见了,也不由欢喜,“既然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险境,我也该给凤京城那边报平安了,省得他们日日悬心。你看看,要不要写封家书一并送回去?”

裴锦箬有些疑惑地抬眼望向他。

燕崇一拍脑门儿,才想起自重逢以来,一直都在忙于逃亡,竟是忘了告诉她了。

“你在你家庄子上失踪,你母亲便寻了谨之兄帮忙。他判断出带走你的人,可能是狄族人。便担心,会不会是知道你的身份,所以,特意劫走你用以要挟我,不敢瞒着,便报到了皇舅舅那里。”

“皇舅舅让人走军报的途径告诉我的,我这才能提前部署救下你。”

“你们家里对外宣称,你在庄子上感染了时疫,所以,就留在庄子上养病呢。”

“家里除了你母亲和枫哥儿,包括你父亲和祖母都瞒着呢。你母亲一边要操办你那个庶妹的婚事,一边还要担心你,你去封信也好,可以让她安心。”

239 回京

“西北的冬天可不好过,所以,我想着,你歇上两日,我便送你回去,还能赶得上回凤京城过年。”

裴锦箬却是皱眉道,“你要亲自送我回去?”语调里很明显的有些不赞同。

“不亲自送你回去,我是没法安心的。放心吧!已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这战事应该会暂且平息才是,送了你回去,我再快马加鞭赶回来,也不误什么事儿。”

“还有,那件事,我也得回去向皇舅舅复命。”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裴锦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事实上,有他送她,她也要安心许多。

别的不说,这回的事儿,确实还是将她吓着了。她之前一直不敢睡沉,还是到他身边后,才睡了几个囫囵觉。

“正好,你难得来了一趟西北,这几日,我带你四处转转,尝尝正宗的烤羊肉,也顺道带你看看这大漠的星空。”燕崇笑着一挤眼睛。

裴锦箬心头一动,她之前落在铁赫他们手里时,还苦中作乐地想过这些呢,没想到,这便是要实现了。

不过……

“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的,这……不太好吧?”说到底,她的事儿,始终只能算是私事儿,之前燕崇出关去救她,几入险境,这已是了不得了。

回头若是被靖安侯或是永和帝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对她不待见呢。

若她再缠着燕崇,为了她荒废正事,那就真是不懂事了。

“没关系,我在这里的差事已是办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想着让你歇几日,这才逗留。再说了,陪未来的娘子,也是正儿八经的事儿,谁敢说嘴?”

燕崇的性子自来是说一不二,第二日,果真便带了裴锦箬在这宁阳关中游玩儿。

只是,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这地道的烤羊肉倒是吃了,果真比燕崇烤的,还要美味上许多。

中途,还与燕岑一道喝了一回酒。当然了,燕崇不准她喝,她便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喝。这么一看,倒看出了些门道来。

比如说,这兄弟二人是感情真好,比如说,天不怕地不怕的燕二公子,原来,也是害怕兄长的。

不过,这星空却是一直没能看成。

这些时日,天一直阴沉沉的,在酝酿着一场暴雪,哪里,还能看见什么星星?

而这一夜,裴锦箬将将睡下,便听得屋外起了刀兵之声。

“姑娘安心睡吧!外边儿有二公子守着呢。”她正待动时,头顶上,便传来了洛霖平板的嗓音。

她便拥着被子,屈膝坐在床榻之上,静静等着屋外的刀兵之声缓缓平息下来,燕崇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没事儿了,你安心睡!我就守在外面。”他倒是没有进来,只在门外说了这么一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裴锦箬不知,本来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不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还睡得不错。

第二日醒来,燕崇便是让她收拾行装,他们立刻启程回凤京城。

她便知道定是与昨夜的事有关,“昨夜……又是狄族来的人?”她虽是问,语调却已是笃定。

燕崇端凝着脸色深深望她,良久之后,叹息了一声,“你说,你长这么招人做什么?”

裴锦箬眉心一皱,正要怒,下一刻却又被他的话逗得哭笑不得起来,“我是不是得把你关家里,不让人瞧见才好?”

裴锦箬只觉得斛律藏有病,这种时候,为了她一个女人大费周章,这个人,想必也是个昏聩的,不足为虑。

不过,这星空是暂且看不成了,她的东西也不多,随便一收拾,就可以上路了。

燕崇特意寻了辆马车,算不上多么豪华,车把式却是个好手,加上马车内用棉被铺了厚厚的几层,竟是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加上为了照顾她,速度也一直不快,走走停停,倒是比来时舒适了不知多少倍。

还得益于此,她还有幸踏足了几处沿途的古迹和名胜。

燕崇看着她双眼发亮的模样,不由暗笑在了心底。这丫头,到此时,才算有点儿小丫头该有的样子。

如此这般,走了十几日,已是十一月中旬了,再过两日,便也要到裴家城郊的庄子了。

燕崇这一日,却是钻进了马车,与裴锦箬同乘。

闲话了两句,便是道,“你之前请我帮的那个忙,已是成了。”

裴锦箬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裴锦栋这些日子迷上了赌,越陷越深,你父亲发现后,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谁知,他不肯悔改,居然偷了钱去赌,却在赌场跟人起了冲突,被人打断了腿脚。你父亲倒是对这个儿子真不错,都这样了,居然也没有放弃他,而是将他送回了族里去。”

燕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裴锦箬却听得心惊肉跳。裴锦栋这个人,思维缜密,隐忍功夫也到家,要设计他,并不容易,这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如今已是尘埃落定,便也算值得了。

若非他帮着福王算计她,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那日的事情,却并非他的手笔吧?”燕崇问的,自然是庄子上,将她从厢房里偷出来的事儿。

那时,听铁赫他们的话,裴锦箬便猜出了个大概,那人是要毁了她的清白,没准儿,还是要将她卖进什么地方去的,不过因着铁赫他们正好路过,这才免了这一桩。

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不像是裴锦栋的手笔,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他不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那么,排除了裴锦栋,这个人,就不难猜了。这般不顾后果,又恨透了她的人,还能有谁?裴锦芸……她还真是小瞧了她了。

她患了时疫,在庄子上养病的话,骗得过不知情的人,像裴锦芸这样的,自然是骗不过。

她只怕还以为她的阴谋得逞了,她裴锦箬如何如何了呢。

只怕,因着这个,她当时出阁时,心情也要好上许多吧?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一个杂碎再费心神了。她嫁给了孟德裕,便也算得她的报应了。”燕崇说着,略带两分神秘地勾起唇角笑了。

裴锦箬狐疑地看向他。

“你知道孟德裕之前被人在花柳街打了闷棍儿的事儿么?”

裴锦箬望着某人掩藏不住嘚瑟的表情,若有所思。

240 归来

“那日,他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的,从那之后,便是……呃……不行了。”

裴锦箬好一会儿后,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脸色便是蓦地涨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原来是这样。

难怪之前,小袁氏让人在孟家稍稍一点拨,他们就登门求亲来了。

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一层因由。

燕崇被她瞪得喉间发痒,咳咳了两声,这才道,“嫁个孟德裕可不只是守活寡这么简单,孟德裕自那之后,便性情大变,据说,他房里,已是抬了三五个丫鬟出去,都是被活活虐打而死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

裴锦箬皱了皱眉,燕崇很是诧异地望向她,“你该不会在不忍吧?”为了那个害她的人?

裴锦箬自然不是,她可不是圣人,何况,她和裴锦芸之间,还隔着前世今生的仇怨,“没有。我只是觉着,这也算得报应了。”

燕崇点了点头,只下一瞬,目光却是深了深,“还有一桩事!”

“早先因你失踪,所以一时没有顾上,眼看着就要到凤京了,才又想起。你之前,让邵谦帮你两件事?”

裴锦箬微微一顿,早在那时,她便知道这事儿是瞒不过去的,她既然找了邵谦,便也没有打算要瞒燕崇。

“我可能……不小心发现了穆王的一个秘密。”

她将那一日,在穆王府中发现的事情说了。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叶准与穆王私底下有联系?”

裴锦箬点头。

“叶准是翰林院的人,虽然朝廷明言不可结党营私,但如今,储位悬而未决,多的是各有打算的,叶准投靠穆王也在情理之中,却为何非要掩人耳目?”

裴锦箬摇头,她不知,总之,前世今生,叶准这个人,都太深不可测了一些,让她不自觉的,便是顾忌。

“所以,你让邵谦派人暗中护你,是怕穆王对你不利?而找陈通,是为了查叶准的事儿?”

裴锦箬抿了抿嘴角,与其说是防萧綦,她更多的,其实是防叶准。

她总觉得,比起萧綦来,叶准更要危险得多。

不过,很显然,在燕崇看来,叶准这么一个小人物,委实算不上什么。

可是,一个前世时,不过而立之年,就入了内阁的,又岂会是个简单人物?

“叶准这个人……让我有些看不透。你说……他擅画山水,不知,可又擅长人物丹青?”

这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连燕崇都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萧綦必然也这么认为,既是如此,哪里会为了这么一件事,便大费周章,杀她灭口?

但或许,在燕崇和萧綦看来,都并不怎么要紧的事儿,叶准却觉得至关重要。为此,借刀杀人,也不一定。

可这么一来,还将燕家,还有燕崇也牵扯了进去,又太过了一些。

究竟是怎么回事?裴锦箬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果然,这么一来,燕崇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乍然便是一凛。

“我知道了。早先,我也派人查过叶准,只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觉得没甚要紧,便也没有继续查了。既然你猜那画可能是他的手笔,那就不能不查了。陈通那里,你也不必再挂着,我会让人跟进。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人告知你。”

裴锦箬点头,这些事,他本就比她在行,由他接手,她自然轻松不少。甚至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大抵,便是有人分担的感觉吧!有些陌生,却还……不赖。

燕崇却在这时伸手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一怔,下意识要挣扎时,他却是紧了手上的力道,将她握得更紧了些。

一双眼,静默而幽深地将她紧紧盯着,她被他看得极是不自在,“做什么?”

“绾绾。”燕崇难得地收起了面上的吊儿郎当,正色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不要一个人担着了,至少,可以告诉我。”

裴锦箬望着他,喉间微哽,片刻后,才“嗯”了一声,嗓音微哑。

燕崇已是让人提前去给袁恪报了讯,等到他们到了庄子时,袁恪、小袁氏,还有裴锦枫都已等在了庄子上。

小袁氏一见裴锦箬,便是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而后,便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直到确定她只是略瘦了些,并无大碍,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裴锦箬自然不敢与他们细说发生的事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也足够唬得他们心惊肉跳。

尤其是袁恪,更加清楚个中危险,尤其是在听说燕崇居然亲自出关去救裴锦箬时,不由微微一怔,目光略有些奇异地看了燕崇一眼。

后者却自始至终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

“晙时,此事真是要多多谢你。”小袁氏一想起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到了此时,自然是百感交集,喜极而泣。

“岳母大人莫要折煞我了,我救绾绾,那不是应当应分的么?可莫要见外了。”燕崇笑眯眯一挥手,丈母娘自然是要讨好的。

不过,这一声岳母大人也喊得太容易了些。

小袁氏愣了愣,裴锦枫和袁恪默了默,都是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裴锦箬则憋红了脸,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暗啐道,这个没脸没皮的。

他却全然不知一般,仍然笑得阳光灿烂。

小袁氏只得咳咳了两声,将这尴尬暂且掩了过去。

“既然你回来了,那咱们便收拾收拾,回家吧?”他们今日,本来也就是来接“痊愈”了的她回府的。

裴锦箬自然没有疑义,点了点头。

离家这么久,她还真有些想家了,想袁嬷嬷,想绿枝红藕她们,就是雪团,她也想念得紧。

小袁氏的目光却是望向燕崇。

后者无所谓地咧嘴一笑道,“我回京的路上听说未过门的妻子病了,在庄子上养病,所以,特意来探望。没想到,这么刚好,恰恰撞上她痊愈要回府的时候,我正好护送一程。”

他倒是什么都想好了。

裴锦箬眼角抽了抽,裴锦枫和袁恪面无表情,小袁氏笑眯了眼。

很快,将东西收拾好,留在庄子上的绿枝和红绫两个服侍着裴锦箬上了马车。

到了裴府,裴世钦听说燕崇也来了,便将他和袁恪一并请了去喝酒。

241 告别

府里的人,被瞒得紧,就连袁嬷嬷也只是忧心着她病了这么些时日,一直不见好,闹过几次要去庄子上看望,都被小袁氏拦了下来。

英国公府葛老夫人那边,也是一样被瞒着、拦着。

她们都不知道,裴锦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经了怎样的险境,历了怎样的危机。

只裴锦箬再回到竹露居时,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泡了会儿热水澡,从净房里出来时,袁嬷嬷已经准备好了一碗清香扑鼻的鸡丝面,和几样可口的小菜了。

“姑娘病才好,得吃清淡些,先将就着吃。等过几日,老奴再给姑娘好生补补,看看,这都瘦了一圈儿了。”袁嬷嬷望着裴锦箬,一脸的心疼。

“姑娘,燕二公子已是走了,特意让人带话来,与姑娘说一声。”红绫快步进来回禀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他还知道分寸。

毕竟,他才回京,陛下那里还没有交代,靖安侯府也还没有回,在她家里待太久,可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用过饭后,歪在榻上,雪团便是靠了过来,这么久不见,它居然也没有生疏,撒娇地磨蹭着裴锦箬的膝头,惹得裴锦箬稀罕得不行。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裴锦箬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一夜无眠,第二日醒来,便是忙着去给裴老太太和裴世钦请安。

又被拉着好一番叙话,不过,如今的裴府,少了裴锦栋和裴锦芸,裴锦箬觉得就连空气,都好似清新了许多。

又过了两日,大抵她回京的消息传了出去,卢月龄和徐蓁蓁都双双来了信,说是要来看她。

裴锦箬自然没有不应的,两人果然结伴来看她,三个人又聚在一处,说了会儿闲话。

拜她们二人所赐,裴锦箬不过一会儿,便将这一个多月来,凤京城发生的大事儿都了解了个大概。

首先是安平县主生了痘疮,不知怎的,还留了疤,说是成了麻子,如今,连门也不肯出了。

再来,便是彭允薇居然成了福王府的侧妃,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最要紧的一桩,却是半个月前,陛下的皇长孙出生了,正是荣王妃所出。

陛下龙颜大悦,御笔一挥,不止亲自给皇长孙赐了名,还赏赐下了不少东西。

皇家的龙子凤孙本就金贵,何况,几位成年的皇子,虽已有成家,甚至做了父亲的,但头几个,都是小郡主。

陛下虽然没有明言,但心里总是盼着孙子的,否则,这回也不会这么高兴了。

荣王本就居长,又过继给了皇后,便算得嫡,本身也是文武皆成,深得称赞,如今,就连子嗣一事也拔得头筹,这朝中的风向……怕是又要变上一变了。

只是,这样的事,并非她们这些姑娘家该关心的,因而,点到即止,几人都是心照不宣地转开了话题。

倒是燕崇,一回了京,便是没了消息。

等到再有消息时,却又是他要走的时候了。

他还是入夜时,悄悄来的。

裴锦箬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挺强的,否则,如今推开窗户,瞧见他那张笑脸时,怎么已经可以这么坦然了?

燕崇笑着向她招了招手,一口牙白晃晃的,在灯光下,亮得招眼。

“绾绾,外面很冷欸!今夜,不能行行好,放我进去说话吗?”他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昨夜,凤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总算是姗姗来迟,直下了一整夜,今早起来,屋外便已是一遍粉妆玉砌。

雪足及膝,如今,自然是还没有半分融化的迹象。

要说冷,自然是冷的。

裴锦箬望着他身上不过一件单薄的直裰,外面罩了一件披风,有些犹豫。

然而,就是这一犹豫,便是让燕崇很是欢喜地笑了起来,“逗你玩儿的,瞧你那副苦恼的样子。我不冷,就在这儿也一样说话,倒是你,别站在窗边,小心着了凉!”

裴锦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自然是瞧出她的犹豫了,居然没有顺杆子往上爬,这不像他啊?

她一边狐疑着,一边却还是听话地挪了位置,转而到窗侧的罗汉床上坐了,顺道还将一件厚绒披风拿来裹紧。

燕崇则手一撑,便一跃,坐上了窗槛。

只是,却也不说话,就只是笑望着她,那目光,让裴锦箬觉得有些奇怪。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而且还不说话,都不像他了。

“我明日,便又要启程去西北了。”他终于开了口,还是笑笑的模样。

“是陛下的意思?”她起先不想他送她,是想着他公务在身,不得圣命,擅自回京,怕是惹得陛下不喜。

可是,既然回来了,也没有听说陛下不高兴,她还以为,以陛下对他的疼爱,怎么也会留他在凤京城过了年再走的。这个时候,让他回西北?难道说……陛下还是不高兴了?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不过一蹙眉梢,燕崇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与你没关系。皇舅舅是想留我在京里过年来着,回西北,是我求来的。”

“我这里的差事已了,剩下的事儿,也已经交由你表哥接手,我有些放心不下父兄,所以,想回西北去。”

裴锦箬想起前世这场战事的结局,心口一紧,“为何放心不下?可是边关布战有何不妥吗?”她以为,一切已经改变了,不是吗?

燕崇摇了摇头,“也不是。总之,就是要打仗了,我放心不下,我父亲那个人,很是固执,我得去看着他。”

抬眼,见裴锦箬嘴角翕动,还未及说出什么,他便是道,“这一趟,我可是求了皇舅舅许久,还被他好生斥责了一顿,他才不得不应了。”

裴锦箬本来想劝的话,到了嘴边,转眼,便又咽了回去。

她垂下头去,不说话了,只神色,却略有些黯然。

燕崇的目光随之一深,抬起手,轻碰了碰她的头顶,“我就只是去看看,又没有领着军职,不会上前线。估摸着,开春儿没多久,就能回来了。再不济,你及笄时,我定会赶回来的。”

裴锦箬终于抬眼望向他,琉璃色的眼珠,晶莹剔透,好似最上品的琉璃。

听说,前朝时,裴家祖上有过西域的血统,大抵,这对眼珠,也是有所由来的吧?

只是,此时,被这双眼睛这般看着,燕崇却蓦地,有些心慌。

242 气愤

裴锦箬见着燕崇的目光似是有些闪烁,下一刻,眼上便是一热,紧接着,便是一暗,她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被他伸手遮住了眼。

“干什么?”她皱眉,伸手去拉他。

“别动!”燕崇另一只手,将她去拉他的手拽住,嗓音微微有些喑哑。

下一瞬,额头上,温软的轻轻一触,她微微僵着,便听得他低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走了……”而后,手心里,似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触手温润,难言的熟悉。

她怔愣时,他已抽身而退。

双眼没了遮蔽,她急急看去,却只瞧见他的背影。

在夜色深雪中,渐行渐远,很快,便被深浓的夜色吞没。

手里的玉佩泛着温润的光,不算前世,今生,却已是第三回回到她的手中。

这一回,却是他亲手交与。

燕崇走了,凤京城又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转眼,便到了皇长孙的满月宴。

这一日,荣王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比之年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陛下有多看重皇长孙,大家都看在眼里,那么,谁敢不看重?

虽然只是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啊!

这世间,自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样的事情,裴家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只裴锦箬的“病”才好,又已经定了亲,不出门也是应当应分。

因而,只是小袁氏带着礼,去赴了宴。

谁知,才不过一会儿,小袁氏便是气冲冲地回来了。

裴锦箬听说,便连忙赶去了正院。

进了院门,便见一院子的丫鬟仆妇都是束手束脚,噤若寒蝉的样子,便知道,小袁氏这是生了大气。

小袁氏性子谦冲沉稳,是出了什么事儿,居然能让她生这么大的气?

落梅守在正屋门外,见得裴锦箬来,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一边给裴锦箬蹲身行礼,一边趁着给她打帘子时,在她耳边低声道,“太太原本看中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陈家的那姑娘,怕是成不了了,姑娘帮着劝劝太太。”

裴锦箬听得目下微微闪动,她知道,小袁氏自进裴家门后,便有意要给裴锦桓和裴锦蕙说婚事。只是,前段时日,因为她出了事,这才暂且没了心情。

不过,她回来后,小袁氏也与她说过,已是相中了几家,就等着再好好看看,若是还行,那便可以透透话音儿了。

当中,给裴锦桓看得最满意的,便是这陈家的姑娘。

这陈家姑娘也不过刚及笄,早先也是在博文馆中习学过的,据说,规矩最是不错,待人接物、谈吐行止,皆是大家风范,小袁氏眼界高,亦是能够相中,足见优秀。

小袁氏今日本是要与陈家太太探探口风的,哪里知道……

心思电转间,裴锦箬已是跨进了门槛。

厅内,伺候的皆被撵了出去,只小袁氏一人,解了大衣裳,身上的穿戴尚是出门的妆扮,就歪在临窗大炕上,一手撑在炕桌上,抵着额头,似在假寐,可眉心,却是自始至终紧蹙着。

裴锦箬见炕桌上有茶壶,触手一摸,还是暖的,便亲自倒了一杯,双手捧起,奉到了小袁氏跟前,“气大伤身,母亲还是多顾惜自己的身体。这茶是好茶,秋冬时节多补养身子,来日开了春儿,便也会少了许多虚症。”

“就你会说话。”小袁氏其实也听到了响动,如今,再听着她这么说,哪里还继续气得下去?叹了一声,接过茶碗轻啜了一口。

裴锦箬便挨着在炕边坐了,却也并不开口问。

反倒是小袁氏,抬起头望了裴锦箬一眼,这才道,“箬姐儿,可有想过咱们家应该找个怎样的长媳?”

“母亲今日在荣王府,遇着了谁?还是听了什么话?”若是小袁氏不开口,裴锦箬也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她开了口,她便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小袁氏的神色微微一僵,片刻后,才道,“正跟陈家太太搭话时,敏郡王妃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敏郡王府之前可是打过小袁氏的主意,想要让她嫁给他家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老二,谁知道,小袁氏却看不上。

反倒看上了裴世钦这么一个不过五品的小官儿,这无异于打了敏郡王府的脸,遇上了,自然不会有好话。

“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敏郡王妃就恭喜陈太太,我才知道陈家那姑娘,已是差不多定了人了,只是,还未过明路。”

短短两句话,裴锦箬自然是听出了端倪。

小袁氏既然相中了这陈姑娘,私底下自然是打探过,有没有订过亲,如何会不知?

这陈姑娘家世才学都在那儿摆着,在凤京城那也是出挑的,自然有不少人家盯着。可偏偏在小袁氏动了心思后,才悄没声地定下了人家……

“是显郡王家。”宗室之间,自然是同气连枝。

能成宗室妇,难怪陈家这么迫不及待了。

“想必,敏郡王妃正是那保山?”裴锦箬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小袁氏笑得有些无奈。

她虽然还没有将话说白,但那些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是成了笑话。

丢脸都还是其次。主要,还是敏郡王妃随后说的那些话。虽然,裴锦箬是陛下赐婚,明着不敢顺道,却是话里话外地挤兑她。指桑骂槐地说什么,有些人啊,就是眼高于顶,从来也不会看看看自己的身份,就想捡着那高枝攀,小心攀不上,摔下来,疼死自己……

想起那些话,小袁氏都还是觉得有些臊得慌。

不过……

“箬姐儿,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好高骛远,眼高于顶?”小袁氏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不需要小袁氏明言,裴锦箬也能猜到敏郡王妃定是没什么好话。

“母亲出身英国公府,自幼,便是高人一等。你低嫁裴府,有些事情,自以为已经想清楚了,其实,却还是不够清楚,或者说,是还没有习惯。”

“你也不赞成陈家这门亲事?”小袁氏听出来了,可那时,她兴高采烈说起这门亲事时,裴锦箬却并未说上半句否决的话,是不想扫了她的兴?

“母亲自然是为了大哥哥,为了裴家着想。陈家姑娘是好,太好了,可有一句话说得好,齐大非偶。”就是她和燕崇,若非有陛下赐婚,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243 长进

裴锦箬的话,让小袁氏怔愣住,裴锦箬也不打扰她,就只是静静坐在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小袁氏终于又勉强打起精神来,“你说说看,咱们家该找个怎么样的长媳才合适?”

“这个……哪里轮得到我来多嘴?我到底只是做妹妹的。”

“就咱们娘儿俩的私房话,谁还能听了去不成?你有什么想法,不用藏着掖着,尽管与我说。”小袁氏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扯了扯窗户上的铃铛,门外的落梅便是进来了。

“去重新备些茶点来,姑娘喜欢吃马蹄糕和千层酥,让她们一样备些上来。”

厨房里,一贯都备着这些糕点的,因为之前裴锦箬让拒霜将糕点都做成不沾口脂的拇指大小,小袁氏觉得不错。如今,她们家里自用的糕点都是一般大小。

不过待客却是不成的,到底怕人说太过小家子气。

不一会儿,落梅果真就将茶点一一备妥了,将东西放下,便又无声退了出去。

小袁氏招呼着裴锦箬吃糕点,还专程泡了一壶补气养血的红枣枸杞桂圆茶,一人倒了一杯。

裴锦箬看这架势,便知道今日是逃不过去了,何况,小袁氏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再缄口不言,也是不妥。

她端起茶水,润了润喉,这才轻声道,“大哥哥是谆谆君子,如今也是前程大好,往后,自然是要支应门庭的。这长媳倒未必要多么出身显赫,却定要立得住,能执掌中馈,更要紧,不能惹是生非,妻贤夫祸少。”

小袁氏并不是真正要问她,该寻个什么样的长媳,而是在问她,对于裴锦桓的看法。

裴锦桓虽然记在她先母名下,却并不是真正与她一母同胞,同样,于小袁氏而言,也没有半分的血缘。

若是……小袁氏自然会另有安排。

听罢裴锦箬的话,小袁氏的神色却还算得平和,许久之后,才勾起唇角,笑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

裴锦箬抿了嘴角笑,“再过些日子,便是祖母大寿了,咱们家里,是不是也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你说得是。正好……你帮着我将宴客的名单先拟出来。”

裴老太太的寿辰是在腊月初四,这些年,一直未曾大办过。

今年,有了小袁氏操持,又因着还关乎着裴锦桓和裴锦蕙的亲事,裴老太太便也没有疑义,由着她们去操办。

这些事,小袁氏和裴锦箬都是办熟了的,左不过按部就班就是了。

等到裴老太太寿辰这一日,用过早膳没多久,裴府便是热闹了起来。

徐蓁蓁和卢月龄与裴锦箬交好,早早就过来了。

反倒是裴锦芸这个裴家出嫁了的姑奶奶,却是姗姗来迟。

“你家这个姑奶奶可是了不得,也不知怎的,居然跟彭侧妃相见恨晚了,如今,倒是成了福王府的座上宾了。”转头望着在女眷群中左右逢源的裴锦芸,徐蓁蓁靠在裴锦箬耳畔低声道,语调里,自然是遮掩不住的嘲弄。

裴锦芸和彭允薇?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了。

裴锦箬挑起眉来,望了不远处的裴锦芸一眼。

数月不见,她好似变了个人。

没有她和燕崇料定的过得不好,至少,表面上看去,不见憔悴神伤,反倒是满面红光,通身的光鲜气派。

穿一身玫瑰红锦绣斓边的袄裙,赤金的头面,精致的妆容,加上喜气的笑容……这哪里像是一个不入流小官家的儿媳?

而且,这些日子,她只怕跟着彭允薇没有少在这些人面前打转,这个也能说上两句,那个也能笑上两声,旁人表面上,至少还要看彭允薇的面子,倒是对她还算得和善。

裴锦箬抿了嘴角笑,看来,经了些事,裴锦芸倒是比之前聪明了许多。不过,这左右逢源的本事,她倒是从前世起,便知道的。

前世时,她嫁进了穆王府,便在宗室、勋贵圈儿里,很是吃得开。

人人都夸她是个贤惠懂事的。

“不过……我说彭允薇也是个傻的,她也不想想,她家福王是个什么德性。府里稍稍好看些的丫头都没有个干净的,这样的,也敢往家里引,就不怕引狼入室?”徐蓁蓁哼道。

“你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蹦?”她话才落下,边上的卢月龄便是狠掐了她一下。

徐蓁蓁敢怒不敢言,却又有些不甘心,只得小声嘟囔道,“我又没有说错。”

裴锦箬不由好笑,徐蓁蓁也就是只纸老虎,相处久了才知道,她才是那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外边儿的刺扎人,里面的心肠,却软乎着,尤其是对她放在心上的人。

“不过……我倒是听说,通过彭允薇,你家四姑奶奶还跟安平县主也搭上了线,她说话伶俐,很得康王妃喜欢,说是康王妃想要认她做义女呢。”

卢月龄一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望向裴锦箬,“你家这位四妹妹,可是个本事大的。”

裴锦箬目下闪动,可不就是本事大么?

就连燕崇都觉得她不足为虑了,而且嫁给了孟德裕便算得惩罚了,谁知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她居然就又翻身了?

还靠着宗室皇亲,还真是好本事。

她望着裴锦芸,裴锦芸好似有所察觉,也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裴锦芸目下幽幽闪动,嘴角勾着,笑了起来。

那模样……竟让裴锦箬想起了孟姨娘。这感觉……可并不怎么让人舒服。

裴锦箬皱起眉来,那边裴锦芸却是与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是转而走了过来。

到得近前,朝着裴锦箬轻轻屈膝,倒是一副礼数周到的样子,抬起头来,一脸关切地笑望着裴锦箬道,“三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了。我出嫁那会儿,姐姐病了在庄子上将养,没能在家里,还让我很是伤心了一回。好在姐姐吉星高照,痊愈归家了,也不枉妹妹我日日向佛祖祷告。如今,见姐姐安好,妹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裴锦箬有那么一瞬间,都险些要相信了。

何况,不只话说得真切好听,就连面上的神色亦是诚恳认真,看来……她的好妹妹,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呢。

“多谢妹妹挂心了。妹妹出嫁,我未能回来送嫁,心中一直有愧,还怕妹妹会责怪姐姐呢。”裴锦箬上前一步,拉了裴锦芸的手,切切道。

244 寿礼

裴锦芸被她拉住时,却是微微一僵,但也只是一瞬,又笑将开来。

“三姐姐说笑了,你我姐妹,哪里会因为这么些许小事就生分了?”

“能听妹妹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也不知道你在夫家过得如何?妹夫待你好不好?瞧我!你夫家是你亲舅家,妹夫是你亲表哥,自然没有不好的,哪里还需要问?对了,妹夫今日可也来了?在外院喝酒了吧?”

不是要演姐妹情深吗?那她奉陪到底好了。

可是,她的姐妹情深,却是让裴锦芸的笑容渐渐发僵。

从前面对裴锦箬,偶尔会有的惊惧之感又再次从心间窜起。

可是……怎么可能?她如今,明明不需要再怕她。

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平安回来的,但这件事,往后,若是不小心在燕二公子耳边漏了风,燕二公子一旦起了疑心,他可是锦衣卫,随便一查,就能查出端倪。就算他不查,只要起了疑心,往后,就算裴锦箬入了靖安侯府,那还不是夫妻离心,生不如死?

想到这儿,裴锦芸又稍稍找回了底气,她现在用不着与裴锦箬一较长短,时间还长着,且看,谁能笑到最后,笑得最好吧!

“听三姐姐提起,我这才想起,我还没有嘱咐他少喝些,一会儿若是喝高了,可要丢了脸面。”

裴锦箬微微一笑,“到底是成了亲了,就是不一样了,去吧!”

裴锦芸匆匆行了个礼,便是快步离开了。

裴锦箬目送着她,笑意潺潺。

边上徐蓁蓁和卢月龄却是憋笑憋得厉害,未免她们俩笑出好歹来,她忙扯了两人,借故走开了。

等到人稍少的地方,徐蓁蓁才长吐一口气,“你方才早膳没吃吧?”否则怎么演得下去?也不怕恶心的?

“她都能演,我为何不能?”还不定是谁恶心死谁呢。

“姑娘。”正在这时,落梅来了,“来了不少客人,太太来请姑娘过去帮着招呼。”

裴锦箬自然没有忘记她今日是另有任务在身的,与徐蓁蓁和卢月龄打了个眼色,几个人便随在落梅身后,一路去了花厅。

厅内果真已是人声鼎沸。

厅内的人,裴锦箬认识的,却委实不多。前世时,裴家宴客,多是彼时已经扶正的孟姨娘和裴锦芸在招呼,因着她那性子,还有穿戴,从来不得人的眼,久而久之,便也只缩在角落里,有时,甚至连院子也不出的,只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

因而,这些与他们家世相当的小官人家,她不怎么相熟。反倒是嫁去靖安侯府后,林氏要在外扮演母慈子孝,这样的场合便不会少了她,因而,她对宗室、勋贵们反倒要熟些。

小袁氏今日倒是没请多少达官显贵,请了,只怕也来不了多少。

除了几个常来常往的人家,和她闺中便要好的姐妹之外,来的,多是朝中四品以下的家眷。

裴锦蕙的婚事已是差不多有眉目了的,两家也是私下相看过,都是满意,如今,也只差过明路了。

倒是裴锦桓的亲事,除开那个陈家姑娘,小袁氏也暗中看过几个别家的姑娘,只是,早前有陈家姑娘珠玉在前,另几个便有些入不得小袁氏的眼。

如今,想通了,便又自然想起了。从中挑选了两个重点观察的,想借由裴锦箬相处时,再好好看看。

长辈们寒暄了一阵儿,小袁氏便让裴锦箬领了年轻的姑娘们一道出去玩儿。

裴家的园子虽比不得英国公府的精致,但胜在还算得宽敞。

今日,天公作美,没有下雪,反倒晴明。

阳光照在残雪之上,耀耀生辉。

空地上,有人用雪堆砌了各式各样的小动物。

有小兔子、有小猪,还有小鹿,都是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姑娘们见了,便不由得欢喜,纷纷询问,裴锦箬便是笑道,“这时节,也没什么花可看,便让人堆了这些。等到夜里,有灯一照,那才叫好看呢。”

园子里搭了好几个暖棚,棚里有起诗会的,有行花令的,也有投壶的,没一会儿,姑娘们都各自寻到了玩儿处。

裴锦箬这才喘了一口气,卢月龄便是靠过来道,“那许姑娘是家中长女,懂得照顾人,我看性子也是娴静。”说着,下巴往某一处递了递。

裴锦箬的目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瞧见了穿一身淡粉暗梅方胜纹衣裙的姑娘正耐心地陪着两个年龄较小的姑娘家翻花绳,面目婉约而沉静。

裴锦箬不由点了点头,这许家姑娘,她方才也是悄悄观察过的,行事有度,却又不张扬,不得不说,小袁氏还是极有眼光的。

虽然许家这姑娘长相清秀,算不得上佳,不过整个人看上去,却觉得很是舒服,行事也有章法。

明白卢月龄的意思,裴锦箬冲着她轻笑一下,“多谢。”

裴老太太的寿辰,圆满结束。

虽然裴家人都是累得够呛,却心中都是欢喜。

尤其是裴老太太。她今日在小袁氏的暗示下,特意相看了那两个姑娘,都甚是满意。

这么多人,来给她祝寿,这眼看着孙儿孙女的婚事也有了着落,她自然是高兴。

再加上,方才,燕二公子还特意使人来给她送了寿礼,满满一箱子上好的皮子,据说,还都是燕二公子亲手所猎。

裴锦箬已然赐婚给了燕家,裴老太太寿辰,靖安侯府自然也是送了礼来的,不偏不倚,中规中矩的长寿摆件。

这是燕二公子单独使人送来的。要知道,他如今可还在西北呢,这么远,还能惦记着她一个老婆子的寿辰,足见他对箬姐儿,对这门亲事的看重,裴老太太自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等到送完了客,小袁氏和裴锦箬送她回春晖院时,别的礼先不论,她便先将那箱子打开了,各寻了两件皮子给了小袁氏和裴锦箬,嘴里自然又是将燕崇好一顿夸。

好在,她到底上了年纪,折腾了一天也着实乏了,小袁氏和裴锦箬这才得了自在。

出了春晖院,小袁氏拉了裴锦箬,笑道,“燕二公子也真是有心了,瞧瞧,咱们家老太太今日真是高兴。回头啊,你可得替咱们全家,好好谢他。”

裴锦箬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一箱子皮子,就惹得全家都承他的情,燕二公子这买卖,做得划算呀。

245 小年

回到竹露居,袁嬷嬷果然就捧出了一只匣子,并一封信来。

无视袁嬷嬷和几个丫头戏谑的目光,裴锦箬接过匣子和信,径自进了内室。

燕崇去了西北,却每十日就会给她写封信来,她倒是从来没有回过信,他信里,诸多抱怨,说她狠心。可下一次,却又按时给她写信来,再骂她狠心,催她回信,乐此不疲。

裴老太太要过寿的事儿,自然也瞒不了他。

他要送寿礼,肯定会趁机也给她送些东西的。

匣子里,居然是一匣子的金豆子。

裴锦箬打开匣子时,险些被闪瞎了眼,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不是他拿错了。

打开信一看,说是他给的“压岁钱”,裴锦箬这才苦笑不得。他还真当她是小孩子了?

也不知道是他将她想得太幼稚了,还是他自己幼稚。

信里,如往常一般的琐碎,裴锦箬看得无奈,等到看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一再上弯着。

从他去了西北,她一直心有不安,唯一的安慰,是她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可怕的梦。也许……这便算得好事吧?

而他,大抵也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这才每十日,便给她来一封信,尽是些无意义的闲话,不过,也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冬日天候短,不及将晚膳用完,天便已是黑尽。

靖安侯府,林氏所居的知念堂这会儿还亮着灯。

“禀夫人,世子夫人已是回去了。”林氏身边得用的申嬷嬷一边轻手轻脚将香点燃,奉到林氏跟前,一边轻声回道。

“没有说别的了?”林氏正跪在小佛堂的佛像前,将那三柱清香接过,虔诚三拜过,这才供上了香炉。

申嬷嬷摇了摇头。

林氏哼了一声,“那是,他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自来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姜氏……面上恭敬,自然也是要帮他瞒着。”

“二公子居然特意又送了寿礼往裴家去,也没有知会夫人一声,这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给裴家备的礼,觉得轻了的意思?”申嬷嬷有些不解。

“他那个性子,自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哪里会考虑周全?如今,那裴家的,他看在眼里,自然是要百般讨好。今日,不管是我在或是不在,可不都要将这事儿给圆了过去?”为了整个靖安侯府的颜面,难道还能由着他打了脸么?何况,今日去的是姜氏,自然是要给他打圆场的。

今日这桩事,只会成了一段佳话,不是说,裴家人都甚是高兴么?

高兴就好,大家都高兴。

“二公子这是在让满凤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看重未来的二奶奶呢。”申嬷嬷说着,小心将林氏从蒲团上搀了起来。

“陛下赐的婚,自然是要看重。”林氏轻轻一哼,“咱们家的年礼都备得如何了?”

“已是齐全了,夫人过了目,便可以往各家送了。”眼看着就要腊八,各家给亲戚故旧准备的年礼都已是备妥,有些远处的,都早已送了去,如今,就剩着近处的了。

“给裴家的,再加上一成。”林氏语调淡淡。

有那道赐婚圣旨,他们便要将裴家当成正经的亲家来走动。

“是。”申嬷嬷目下幽幽一闪,垂首应了一声,

佛龛上,观音慈眉善目,眼儿半阖,注视着这芸芸众生,世间百态,却也不知,究竟是悲悯,还是冷漠。

裴家,裴老太太的生辰过后,小袁氏也是忙着日日准备年礼。

好在,大多数都是有定数的。裴家的庄子上送来了不少野物,她便捡了几样,加进了年礼中。

整个腊月上、中两旬,便几乎是在反复的送礼和收礼中,悄然度过了。

转眼,便已到了小年夜。

因着要过年了,裴府上下也是粉饰一新。

各个院子、回廊都挂上了红纱灯笼,到了夜里点上,掩映着院子,格外的喜庆。

今年比之去年,裴府又热闹了许多。

不只是小袁氏进了门,这府中有了女主人操持,便处处显出欣欣向荣之态来。

更因为,裴锦桓、裴锦蕙和裴锦箬兄妹几个的婚事,都陆续有了着落,而且,都还不错。

一切好像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裴世钦便觉得高兴得很,席上,便不由多喝了两杯。

因着是家宴,看他又是真的高兴,便也没有人拦他。

儿女们还兴起地一一敬了他和裴老太太以及小袁氏几杯,就是裴锦箬,也应景地喝了两杯果子酒。

她酒量本就有些不好,那回在望江楼喝醉后,还在燕崇跟前闹了笑话,后来,便很少喝了。

今日因着是家宴,又喝的是果子酒,这才少喝了两杯。

可没一会儿,还是觉得酒气上了头,有些晕乎乎的。

见裴世钦喝醉了,居然是拉着裴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起了错。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拼命扒拉着地上的瓜子花生皮儿,嘴里喊着,“母亲,来坐”,裴锦箬便起身出了门去。

有些事,他们做子女的,得懂得避嫌才是。否则,明日裴世钦清醒了,只怕见着儿女们都是尴尬,这为父的尊严,可不那么好摆了。

裴锦桓几个也是一样的想法,纷纷找了理由,从屋内退了出来。

反正,屋子里还有小袁氏在照看着。

裴锦桓几个都还有姨娘,出来后,便各自去看望了。

便独留了裴锦箬和裴锦枫姐弟二人。

吹着夜风,裴锦箬一手撑着下颚,歪在回廊边儿上,虽然没有睡着,可那眼神却有些迟钝。

裴锦枫看她片刻,皱起眉来,“你不会喝醉了吧?燕二哥离京时,可是对我交代了又交代,说让我把你看紧了,让你千万不可喝醉了。阿姐?你的醉态很可怕吗?”

裴锦箬眯着眼睐他,哼道,“所以,你要去告我的状吗?没准儿,他还说你不尽责呢。”

看这无赖还得意洋洋的样子,果真是有些醉了。

她才没有醉,她只是脑袋有些晕,脑子也转得比较慢罢了。

裴锦箬又撑着脑袋,转过头去看着院子里,在夜风中飘来摆去的红纱灯笼。

裴锦枫看她片刻后,笑着道,“我方才在席间,听父亲的意思,是大哥哥和二姐姐的亲事都定下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小袁氏是个爽利的性子,既然两家都满意,那便别拖了。估摸着过完年,也就该正式提上日程了。

246 除夕

“这喜事都是扎堆儿来的,阿姐还不知道吧?季岚庭的婚事,怕是也要定下了。”

裴锦箬的脑子此时本就转得慢,听了这话,转过头来,便见得裴锦枫将她紧紧盯着。

她还没有开口,裴锦枫又道,“据说是礼部侍郎尹家的嫡女。”

“知道了。”裴锦箬点了点头,“等到他成亲时,你得去喝喜酒,把礼早些备好了,到底是相识一场。”

裴锦箬的表现很是平淡,倒是让裴锦枫有些无所适从。

他还以为……挠了挠后脑勺,他爽快地应了一声,笑了,这样,也好。

裴锦箬偷偷瞄了一眼裴锦枫眉宇舒展开来,身心愉悦的小模样,不由翘了翘嘴角,这个小子也真是个单纯的,什么心思都往脸上写,他这是担心她对季舒玄有什么?听到季舒玄亲事有着落了,心里会不痛快么?

别说她和季舒玄没什么了,就算真的有什么,就像卢月龄和甄先生一样,自己都有了着落了,他娶别人,那也不是迟早的事儿么?

不过……

“季岚庭的婚事都有着落了,那叶准呢?”叶准可比季舒玄大着好几岁呢。又是状元及第,并且极受永和帝重用。

翰林院中,出入御书房最为频繁的,就是他了。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就算是家底单薄了些,这凤京城中,也多得是想要将女儿嫁给他,提拔他、扶持他的人吧?

“这个……倒是没有听说……”裴锦枫摇了摇头。

裴锦箬点了点头,不为难他了。她家这个,可是个小夫子,哪里会去关心这些事?

“哎!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燕二哥在做什么呢。”

“你倒是想他。”裴锦箬淡淡刺道。“他若知道了,必定开怀。等他回来,你可以多跟他要点儿压岁钱。”

千里之外的宁阳关,燕崇鼻头一痒,大大地“阿嚏”了一声。

“着凉了?”靖安侯皱眉看着他,不等他开口,便怒道,“就你这身子,哪里受得了这边关的苦寒?趁早给我滚回凤京城去,免得累人累己。”

“我说爹,你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我走了,就没人盯你喝药了吧?”燕崇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里的药碗却端得稳稳的,“你还是快些喝了吧!否则,我一会儿出去嚷嚷了,堂堂靖安侯居然怕苦,不肯喝药……”

靖安侯眉心一皱,将那药碗劈手夺了过去,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将嘴一抹,空药碗扔回燕崇手里,简单粗暴一个字,“滚!”

燕崇也不废话,笑眯眯收了碗,便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燕岑向他挑了挑眉,“喝了?”

燕崇将空碗翻转给他看。

燕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

“哥!今天小年夜啊!”燕崇凑上前,“请我喝酒呗!”这是酒瘾又犯了。

“你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酒瘾?我和父亲也不好这一口啊!”燕岑皱眉。“看样子,真该早些成亲,早有人管着才好。”

“她可管不住我!我们家往后,都是我说了算!”燕崇气势威武得很。

燕岑睨他一眼,有些怀疑的眼神。

“哎!哥!你还真别不信!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能被个女人吃死么?我保准把她制得服服帖帖的。”

兄弟二人一边并肩往外走,燕崇还在一边喋喋不休,就怕燕岑不信似的。

谁知,刚出门,一股冷风迎来,他鼻间又是一痒,接连便是几声“阿嚏”。

回过头,便是燕岑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无奈地摇头叹息,拍着他的肩头道,“年轻人身子这么虚,可不是好事儿。别喝酒了,多补补才是正事儿,往后,别被媳妇儿嫌弃。”

燕崇“……”额角抽了抽,青筋蹦起。

小年夜过了没几日,好似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除夕。

每年除夕,宫中都会设宴,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赴宴,这已算得大梁的惯例了。

按理,裴世钦只是五品,裴家人是没有资格进宫赴宴的。但因着今回,皇后娘娘早有懿旨下来,小袁氏和裴锦箬可以破例进宫。

想必,都是沾了英国公府,以及靖安侯府的光。

裴锦箬今日穿了一袭鹅黄,不算打眼,却胜在明暖,这样的日子,一看,便让人觉得心底生出暖意来。

进了宫,如往常一般,先往凤藻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娘娘一向喜欢清静,就是这样的场合,也是一样,只召见了娘家人,其余人,一概不见。大多数人,便都聚在了皇后娘娘的凤藻宫。

可大殿也只有那么大,都往跟前凑,本就烧了地龙火墙,人一多,难免发闷。

好在,今日人多,裴锦箬委实算不得打眼,请过安后,与小袁氏说了一声,她便带着丫鬟,从殿内退了出来。

方才在里面也没有瞧见卢月龄和徐蓁蓁,想必是与她一般,早早避了出来,也不知在何处。

裴锦箬从凤藻宫出来,便一路找着人,一路往御花园走。

转角处,踱出一行人来。

裴锦箬远远看见,可此时避开,却显得太过刻意了。

只微微一顿,她便是从容地迎上前去,轻轻屈膝道,“臣女见过福王妃、彭侧妃,长乐公主。”

福王正妃蒋氏,与长乐公主早逝的母妃同出一族,说起来,还算得表姐妹,再加上一个彭允薇,这几人,她不想撞见当中任何一个,却没有想到,避无可避。

“起来吧!”福王妃的语调还算得平和,轻轻抬了抬手。

裴锦箬站直了身子,便侧步一旁,为几人让路。

谁知,彭允薇却在这时开了口,“裴三姑娘这是一个人在逛园子吗?”

她就只有一个人,这显而易见,没什么好狡辩的。

彭允薇便用帕子捂了嘴笑道,“那多无聊啊!既然都是逛园子,不如一起吧?”

她还真不想。裴锦箬目下暗闪,正要寻个借口,推脱此事。

彭允薇却已经笑笑,将话转到了萧灵犀的身上,“公主和裴三姑娘也好亲近亲近,毕竟,是未来的表嫂,长乐与燕二公子又自来亲厚,不是吗?”

“是啊!左右无聊,裴三姑娘便一起吧!”萧灵犀笑笑接话,望着裴锦箬的目光,没了在猎场时的针锋相对,却还是有浓浓的好奇。

247 意外

“既然公主和彭侧妃都开了口,你便一起吧!”福王妃终于开了口,神色始终温和。

可裴锦箬不会认为那是真温和。

毕竟,之前在猎场上的事儿,她不信福王妃会一无所知。要说福王妃待她一点儿偏见也没有,绝无可能。何况,之前也不是没有说过不阴不阳的话,不过,如今,有个彭侧妃在跟前,她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长乐且不说,还有个彭允薇。她当真只是心血来潮,叫上她一起逛园子?

只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说不了。

只得应了一声“是”,却是顺理成章,落在了后面。

萧灵犀却好像果真要与她多多亲近的意思,竟也与她一般,落在了后面。

走了几步,便是开始与她搭话。

“听说,你之前病了,还挺厉害的,一直在庄子上养病?”这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至少,比起前世一见面就话语带刺来,要好上许多了。

“嗯,已经好多了,多谢公主挂心。”裴锦箬一边应着,一边抬头往前望去。

福王妃走得很慢,身边的贴身宫女更是一直稳稳地扶着她,边上彭侧妃不知在与她说些什么。

“不要一口一个公主的了,咱们往后怕是要常来常往,你一直叫着公主,殿下的,那多见外呀?你不如就叫我长乐,或是灵犀?”边上萧灵犀笑呵呵的嗓音将她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公主,这不太好吧?”上下尊卑的界限,最好不要轻易打破。

“这有什么的?你都赐婚给我燕二表哥了,回头,成了亲,我还得叫你一声表嫂呢,再说……”说到这里,萧灵犀却是顿了顿,大抵是想到了英国公府,还有袁恪,表情略有些不自然,但只一瞬,她又道,“总之,我让你喊你就喊,谁还敢说闲话不成?除非,你还记着之前那一茬?”

之前那一茬?之前哪一茬?裴锦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萧灵犀指的是猎场上的事儿。

“那时,我没有搞清楚就……总之,是我太过轻信于人,若是让你不痛快了,你只管骂我一顿。”萧灵犀说这话时,神色真诚,反倒让裴锦箬有些无所适从,她倒是从来不知道,萧灵犀,居然是个这样的性子。

“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还是不愿意跟我们一路,特意落在后面?快些跟上!”

正在这时,前方却是传来了彭允薇笑吟吟的嗓音。连带着福王妃的目光也被引了过来。

萧灵犀轻扯了她的袖子一下,低声道,“走!”两人略略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

福王妃和彭侧妃这才好似满意了一般,收回了视线。

裴锦箬眉心微微一颦,步子间,多了分犹豫。

萧灵犀在边上轻声道,“从前不知道,这彭允薇居然可以做低服小成这般。”

裴锦箬望去,果然瞧见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儿,扶着福王妃的人,变成了彭侧妃。

“姐姐小心脚下。”隐隐听到彭允薇殷勤的声音。

这才发觉,她们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一段台阶之上。

那台阶下,是暖房,种着不少的水仙和兰花,如今,已是开了,想必,福王妃是想去赏花。

这台阶修得缓,每一阶,也修得宽。

裴锦箬望着前方两个贵妇人的身影,不知怎的,却是神色一凛。

“公主!”她叫住了萧灵犀。

萧灵犀停下步子,往她看去,眉心微微一蹙,有些不高兴道,“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公主了么?”

裴锦箬一愣,笑道,“好好好!那……长乐?”

“这就对了。”萧灵犀笑开来,“你叫我什么事儿?”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也没什么事儿,我只是觉着,你的珠钗好像有些歪了!”

“是吗?”萧灵犀偏头,正待伸手去整理。

裴锦箬却已经先她一步,伸手将她的珠钗扶了扶,笑道,“好了。”

萧灵犀冲她一笑,“那好,我们走吧!回头,彭侧妃又要说我们了。”拉着裴锦箬就要迈开步子。

她们两人停下来说话的当口,福王妃和彭侧妃已经下了几级阶梯了。

裴锦箬的步履还是有些不自觉地迟滞,嘴角翕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她们拎着裙角,正待拾级而下时,底下,却是变故陡生。

“啊!”的一声尖叫,便看着前方的宫女们撞作一团,混乱之中,听得彭侧妃一声尖叫“姐姐”,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便是滚了下去。

今日,福王妃穿着的,正好是一件宝蓝色绣凤穿牡丹的披风。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了,萧灵犀步履一僵,蓦然扭头望向裴锦箬。

而底下,更是已经乱作了一团,恍惚间,有宫女在嘶声喊道,“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快!快叫太医!我们王妃肚子里可是怀着福王府的小主子呀!”

宫女又惊又急的哭嚷传了来,萧灵犀脸色白了,而裴锦箬则幽幽苦笑,果然……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将福王妃抬了下去,彭侧妃也连忙跟着去了。

裴锦箬和萧灵犀自然也逃不得,只得也跟着。

福王妃被直接抬进了凤藻宫的偏殿,御医进去没过一会儿,便见得一盆一盆的血水端了出来。

孩子自然是没有保住,就是福王妃的性命,也是幸得御医及时施针,这才保了下来。

皇后生了大气,从事发到现在,都一直只是守在偏殿外,一言不发。

直到听了御医的回话,这才抬手挥了挥,让御医下去开方子,又交代宫人照看好福王妃,这才扭头,目光冷冷掠过一干涉事人等,率先扶着宫女的手,迈开了步子。

“公主殿下、彭侧妃娘娘,还有裴三姑娘,劳你们走一趟,皇后娘娘这是要问话了。”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素英姑姑上前屈膝道。

这是一早便料到的结果,方才,在偏殿外侯着,她们个个都只盼着福王妃能够没事,可如今,却还是……

彭允薇、萧灵犀,还有裴锦箬三人,并一众跟着的宫女和丫鬟仆妇,一并被带到了凤藻宫的正殿。

殿内,闲杂人等已是被撵了出去,走了进去,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让人心上一紧,对比起不久之前的热闹喧嚣,更显出两分让人不自觉绷紧头皮的阴冷来。

皇后一身明黄的彩绣凤袍,高高坐在凤座之上,敛去了平日里的慈和温软,这个时候,真正显出两分一国之母的威仪来,端的是不怒自威。

248 生天

“你们与本宫说说,今日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后的目光扫过几人身上,着意在彭允薇身上盯了盯。

后者便是双膝一软,跪下道,“娘娘明鉴,这件事,真的是个意外。路面雪滑,丫头们走在后面,不知怎的,便是踩滑了,撞作一团,混乱之中,便推了王妃姐姐一把。”

“彭侧妃倒是撇得干净,这御花园日日都有百十号宫人清扫,何况,今日宫中设宴,更是要紧,自然是早早就打扫干净的,哪里来的雪天路滑?何况,彼时是侧妃娘娘扶着王妃,如何王妃娘娘跌了下去,您却还好端端的?”此时说话的,乃是福王妃身边的婢女,裴锦箬扫了一眼,恰恰正是最开始扶住福王妃的那一个。

说完这一句,她对上彭允薇不虞的神色,却是不卑不亢,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道,“皇后娘娘,定然是彭侧妃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王妃娘娘身怀有孕之事,所以,趁着今日宫宴,先下手为强,再用不知者不罪来脱身,还请皇后娘娘千万为王妃娘娘,还有那可怜的小主子做主啊!”

“你胡说八道。你家主子将她有孕的消息捂得那么紧,不就是怕旁人害她吗?若不是今日你们自己嚷嚷出来,就是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呢,我哪里知道?”彭允薇自然是喊冤枉。

这时,皇后身边另一个唤作素心的掌事宫女回来了,到皇后身边,低声耳语了两句。

皇后搁在边上的手指轻轻敲动了几下,目光转而往裴锦箬和萧灵犀望了过来。

“你们两个当时也在场,这孰是孰非,不如帮着辨上一辨?”

“母后明鉴。”萧灵犀和裴锦箬连忙跟着跪了下来,有萧灵犀在前,倒是轮不到裴锦箬先说话,她乐得先以额抵地,沉默着,听得萧灵犀辩白道,“儿臣与裴三姑娘在后面说话,到台阶上时,因着儿臣的珠钗歪了,所以,儿臣与裴三姑娘便停下来整理珠钗,暂且没有跟上去。等到听见叫嚷声,才发觉出了事,四皇嫂彼时已是滚下了石阶,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如何滚下去的,儿臣与裴三姑娘一概不知。”

“公主所言,你二人可有疑义?”皇后目光轻睐彭允薇和福王妃的那婢女。

两人皆是无言,哪怕是彭允薇,虽然有些不甘,此时,却也不得不闭了嘴。

皇后点了点头,“看来,都是真的。”略一沉吟,却又问道,“裴三姑娘如何会陪着福王妃她们一道逛园子?”

这算得疑点吧?毕竟,她和福王妃可是半点儿不熟。与彭侧妃,或多或少,还有那么些龃龉。

裴锦箬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问,因而不慌不忙答道,“臣女无意中撞见福王妃一行,是彭侧妃盛情相邀,臣女推脱不得,这才与她们一道,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彭允薇身形一震,面容跟着又惨白了两分,裴锦箬可没有说假话,这事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她狡辩不得。

如今看来,她硬是要让裴锦箬一道逛园子,便也多了两份预谋之感。

郑皇后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轻轻掠过两人,“看来,这桩事,与你二人确实没什么相干。如此,你们先出去吧!外边儿快要开宴了,你们安心去赴宴便是,只是今日之事”

“定守口如瓶,请皇后娘娘放心。”裴锦箬心领神会地表态。

“是!请母后放心。”萧灵犀亦是连忙跟着道。

“你们下去吧!”郑皇后一挥手。

“皇后娘娘!”彭允薇却是忙道。

“怎么?彭侧妃对本宫的处置不满?那么,待会儿,应该无需本宫再问,彭侧妃也可以给本宫一个满意的答复了?”郑皇后音调都没有提高,不过冷冷一瞥,彭允薇身形一晃,住了嘴,再不敢吭气。

裴锦箬和萧灵犀两个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向郑皇后行了个礼,两人便被素心引着出了大殿。

殿门关上时,隐约还听得殿内郑皇后的斥责声,“本宫生平最恨就是拿孩子做文章。那终归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更是皇家的血脉……”

殿门轰然关上,裴锦箬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刚好撞见同样也在呼气的萧灵犀,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公主殿下,这是方才皇后娘娘让奴婢交给您的。”素心这时取出了一张叠好的帕子,递给了萧灵犀。

萧灵犀有些奇怪地将那帕子打开,却见里面居然是一些珠子,细碎的米粒大小,尽是白色。

“公主下次可千万将自己的东西保管好了。”素心说罢,屈膝向两人告辞。

直到素心走了,萧灵犀的目光才一点点清明,恍然大悟之后,却刹那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今日,多谢你了。”从凤藻宫走离,萧灵犀才在裴锦箬耳边低声道谢。

从珠串,再到后来的逛园子,显见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今日,若非是裴锦箬拉了她那一把,只怕,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宫中,自来人心诡谲,你未必妨碍了她人,可能只是因为,你好利用,便会成为她人的棋子。

因而,此时此刻,后怕之余,萧灵犀对裴锦箬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公主莫要再说了,今日之事,只是巧合。”裴锦箬语调淡淡道,“往后,公主行事,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萧灵犀自然是点头,只是心中对这宫廷又更多了两分抵触。

“你说……今日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走了几步,萧灵犀越想越是狐疑,忍不住低声问道。

裴锦箬微微停下步子,皱眉望向她,“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想必比我更清楚,这宫中之事,瞬息万变,好奇,并无益处。很多时候,好奇会害得人活不长久。何况……这宫中,也并不需要真相。”

就像之前御河边上死了的宫女,不也不了了之了吗?这宫城之中,还不知有多少秘密,终究会被掩埋。

今回,也是一样。

“我跟公主能够安然脱身,不过是仗着皇后娘娘一片拳拳相护之心,至于其他的,你我管不了,也不能管。”

萧灵犀望着裴锦箬的眼睛,脸色微微发白,却是用力点了点头,“我懂了,我们不过今日恰巧在御花园遇见,一道逛了逛园子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生。

249 关切

宫宴如期举行,郑皇后若无其事地出现,主持宫宴。只是,直到宴席结束,福王妃和彭侧妃却是再未现过身。

没有人问起,大家好似完全忘了这两个人的存在,哪怕是她们的娘家人。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如往常。

好似,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那一桩事,那个无缘来到这世上的孩子,都只是幻梦一场般。

因着前线的战事,宫中由郑皇后带头缩减用度,今年的除夕,也并未大肆地燃放烟火。

反倒是改为在御河边上放祈福灯。

帝后为首,放了一盏天灯,祈求国泰民安,边疆尽早太平。

其他人也跟着照做。没一会儿,御河之上,便是星星点点,如同无数彩色星子闪耀的银河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随着冉冉升起的天灯,和满河飘荡的彩灯,除夕宫宴,也终于走向了尾声。

回到家中,却还有一顿家宴,却要轻松了许多。

少了宫中令人窒息的尔虞我诈,好像,这个处处也并不那么让人安宁的家,却陡然变得温馨起来。

子时,整个凤京城内,爆竹声声,还是与往年一般无二。边疆的战火,于凤京城的百姓而言,宛若远在了天边,遥不可及。

裴锦箬却在爆竹声声中,虔诚地许愿,愿得,也只是早日太平,海晏河清。

过年,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到处串门子。虽然,她们比之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好像多了个宴会做门面,不过内里却也没多大区别。

左不过就是亲戚朋友之间,今日这家请客,明日那家请客。人,还是那些人,吃的东西,再美味,到后来,也吃不出来了。

不过,这当中,倒是意外地收到了萧灵犀送来的信,信里倒是只是一些闲话,附信,还送了她一瓶蔷薇花露。

这可是稀罕物件儿,裴锦箬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并回赠了两匣子拒霜新做的点心。

人情往来,有来,才有往。经过那日的事情,她倒是觉得萧灵犀果真与袁清洛所说的那般,虽然有些任性,但不失爽利率真,倒也可以相交。

既然人家都先示好了,她断然没有一直绷着的理儿,毕竟,不管是从袁恪那儿,还是燕崇那儿论起,她们能够好好相处,都是好事一桩。

这一日,已是初八,萧灵犀又给她回了信。信中先是谢过了裴锦箬的点心,说是味道很特别,也很好吃,问她要做法。

这个倒是没问题,裴锦箬想着回信时,给她写一个就是了。

信写了足足两页,前一页,说了点心,又说起她父皇这两日又念叨起燕二表哥,说他过年也不回凤京城。她总觉得,她父皇对燕二表哥好得她这个做女儿的,都忍不住想要吃味。

裴锦箬一直笑着看,直到翻了信纸,看到下一页末尾时,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淡了下来。

那一日,宫里的事儿,终于有了定论。意外……福王妃的孩子没有福气,因为一场意外,就没了。彭侧妃在场,到底有些干系,被罚禁足三月,郑皇后为了安抚福王,又另送了福王两个美人。

福王妃身体受了损,又伤心过度,据说……往后子嗣怕是要艰难上许多了。

郑皇后虽下令对福王妃隐藏此事,但她大抵是知道了,所以,终日都是以泪洗面。

萧灵犀去看过她一回,只觉得胸口憋得厉害,之后,便再未去看过了。

福王妃出事后,一直养在凤藻宫的偏殿,如今,怕是也要挪回福王府去将养了。

裴锦箬合上信笺,眸色微黯,其实,这样的结局,并没有多么出乎意料啊!

不管这究竟是谁的手笔,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裴锦箬在屋子里发了会儿呆,这才亲自铺纸研墨,给萧灵犀回信。

信里,只说了那些糕点的做法,另外,便是一些闲话。至于福王妃的事儿,半个字也没有提过。

刚将信封好,让人送出去,袁嬷嬷便是快步进来道,“姑娘,落梅姑娘来了,说是太太有事儿,请您往正院去一趟。”

“这个时候母亲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裴锦箬心有疑虑,一边往正院走,一边随口问道。

“老爷回来了,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关起门来,与太太说了两句话,太太便让奴婢来请姑娘过去。”落梅应道。

裴锦箬目下闪闪,眉心却蹙得更紧了些。

裴锦箬仔细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最近应该没做什么事儿能惹得她爹生气吧?

等到刚刚挑起帘子,跨进正院上房的门槛,小袁氏便是快步迎了上来。

她一贯沉稳,这回步子和面色,却都难掩急躁。

而裴锦箬抬起眼,见屋子里,居然不只小袁氏和裴世钦,就连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也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小袁氏拉了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燕二公子这几日可有来过信?”

张口便问燕崇?裴锦箬双目微闪,她与燕崇有信件来往的事儿,并未刻意瞒着,小袁氏自然是知道的。“前几日刚来了一封。”

“他信中可提了边关之事?”这回,猝然发问的,换成了裴世钦。

裴锦箬摇了摇头,“他自来不会与我提战事。怎么了?可是边关出了何事?”想到这儿,她不由也有些急了,燕崇有些喜欢报喜不报忧的,莫不是边关出了什么变故?

“如今出没出事尚且不好说。今日,父亲出门赴约,与几个同僚一道喝酒,听他们说起,昨日,陛下在御书房龙颜大怒,摔了一方镇纸,言谈之间,似是提到了边关战事。父亲知晓后,惴惴不安,这才想着问问你,或许燕二公子给你的信中会露出什么端倪来。”边上裴锦桓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了。

而后,又转向裴世钦道,“父亲也莫要太过担心。左右都只是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也还说不清楚。咱们还是莫要自乱阵脚的好。”

衙门要到正月初十才会开印。可永和帝是个明君,从来都是勤于政事,励精图治,早从初三起,便开始召见臣工议事。

如今因着一纸赐婚诏书,燕崇成了裴家的准女婿。若是边关有什么变故,首当其冲就是靖安侯府和燕崇父子三人,因而,裴世钦才会这般关切。

250 来信

从听到消息开始到现在,裴世钦一直都惴惴不安。

“是啊!老爷!就算陛下龙颜大怒果真与边关战事有关,也未必就跟燕二公子他们有关。这个时节,边关滴水成冰,狄族不会轻易掀起战事。”小袁氏没有说出口的是,就算果真有什么,他们担心也无济于事。想帮忙,更是无从帮起。

“是啊!父亲!终究是朝堂大事,不能随意揣度。”裴锦桓亦是劝道。

裴世钦点了点头,“我也只是想问问箬姐儿,既然燕二公子未曾提过,那就罢了。”

说是这么说,可一屋子的人的心绪却或多或少,都被影响了。

谁知,才不过一会儿,裴锦桓便被宣进了宫中。

一连两日,直接没了消息。

等到正月初十,开年以来,头一回的大朝会散朝后,裴锦桓还未回来,倒是裴世钦先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极其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

“方才朝上,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边关战局吃紧,着令荣王、宁王、穆王一同往军中督战。全军遵从靖安侯一人调度,几位殿下只有督战之责,并无调兵之权。”

居然这个时候让三位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一同上边关去?

永和帝的这道旨意,还真是石破天惊,出人意表。

整个凤京城都为之哗然。

私底下,都在揣测陛下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不管如何,陛下的旨意已下,那便是君无戏言。

正月十五一过,年,便算得过完了。正月二十,三位皇子便已经轻车简从,出了凤京城,一路往西而去。

沸腾了数日的凤京城,也终于沉寂下来。

即便如此,因着三位皇子的西行,凤京城中,关注西北战局的眼睛,却是顷刻间,更多了起来。

燕崇的信,毎十日一封,从未间断过。只是,当中,却也从未提过半个字,有关西北战局,或是其他涉及政事之言。

裴锦箬倒也安之若素。

她只小小一个女子,除了自己,她也管不了其他。

博文馆已是开了课,裴锦箬还有几个月,便要及笄。这最后的一段时日,自然要格外珍惜,日日都到,日日不辍。倒是卢月龄,因着本就是正月间的生日,已然及笄,如今,倒是已经不必再往博文馆上课了。倒是成了裴锦箬和徐蓁蓁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一日,裴锦箬从博文馆下学回家,却收到了一封信。

看完之后,喜不自胜,当下便是携了信去外院寻了裴锦枫。“舒雅姐姐要回京了。”

季舒雅自从头年春上回了淮阳老家,转眼,竟已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了。

去年九月,她已是成了亲。

裴锦箬本以为数年之内,她怕是不会再回凤京城这个伤心地了,却没有想到,今日接到她的信,竟是说要回来了。还会带着她的夫婿一道回来。

裴锦枫看她,却是犹如看傻子一般的表情,“我不是年前就告诉你了,季岚庭的婚事已是差不多定下了吗?她自然会回来。”

裴锦箬笑容微敛,这才想起这一桩。

“所以,舒雅姐姐是为了季舒玄的婚事才回来的?”

“可不是吗?季家嫡支这一辈便只剩他们姐弟二人,他们又是生母早逝,季岚庭不只出了仕,如今更要娶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为妻,季家整个家族都重视着呢,季大姑娘回来帮着亲自操持婚事,也是情理之中。”

裴锦箬点头,“这么说……婚期已是定下了?”

“大抵也就是下半年的事儿,没准儿,还比你和燕二哥早些。”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礼部侍郎尹家的姑娘?”

“是啊!”裴锦枫应着,略微有些狐疑地望向她。

裴锦箬却已经移开了视线,“看样子,我是不是也得着手准备一份贺礼了?到底相识一场。”

季舒雅还没有回来,裴锦箬却已经见到了那位,据说要嫁给季舒玄的尹姑娘。

“那就是礼部侍郎,尹家的大姑娘。尹家是江南大族,前朝时,因为对暴政不满,所以,很少过问政事。倒是如今,出仕的人,变得多了起来。不得不说,季舒玄眼光倒是挺好了,选了这么一家,往后,有尹家扶持提携,他前途无量啊!何况……这姑娘是不是也挺不错的?清丽娴雅,人淡如菊。”

徐蓁蓁怕是还惦记着她从前跟季舒玄走得近,是以,特意在她耳边道了这么一席话,说完之后,却又怕刺激到她一般的紧盯着裴锦箬的反应。

裴锦箬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能得你这么一句称赞,看来,这位尹大姑娘,是真不错。”

徐蓁蓁看她这样,才确定她是真不在意,“那是真不错,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姑娘,虽然礼部侍郎的官职不高,又没有什么实权,可你看……围在她身边的,可都是什么人?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文官家装模作样的姑娘,不过,却也不得不说,这尹大姑娘是个好的。至少,她从不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这一日,是太后娘娘的千秋寿诞,虽然没有大办,但为表孝心,永和帝还是特意让郑皇后办了寿宴,请了官眷入宫来热闹热闹。

这也就是徐蓁蓁和裴锦箬二人出现在御花园,并对着不远处那一群被文官家出身的姑娘们簇拥在当中的尹大姑娘评头论足的原因。

卢月龄没有在,却是方才被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叫去了寿安宫。

要知道,这些年,太后娘娘深居简出,除了娘家人,很少召见其他人。这回召见卢月龄,大抵也是因为卢月龄已经内定成了穆王妃的缘故吧!

“对了,你怎么样?我可是听说,你母亲也在忙着给你挑选亲事呢?”裴锦箬笑着问起徐蓁蓁。

徐蓁蓁、卢月龄和她,都是同岁的,不过就是差些月份。卢月龄是正月的,最大,接下来,便是她,徐蓁蓁最小,却也就是七月就要及笄。如今,卢月龄和裴锦箬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就差徐蓁蓁了,也难怪徐国公夫人会着急了。

徐蓁蓁一听,却是一脸的苦相,“快别提了。总以为凤京城有多少青年才俊,谁知,这一打探才知道,真正的青年才俊都是有主儿了的,剩下的,尽是些歪瓜裂枣。”

251 接船

“我可不想屈就那些歪瓜裂枣,所以啊……还是再等等看吧!实在选不到人,我倒宁愿不嫁了,反正,我爹娘不能逼我,我哥也愿意养着我,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徐蓁蓁的语调一贯的明快,并未透出半点儿的怨气,这才是真正有人宠着护着的底气,连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格外的自信。

偏这自信,还如与生俱来的一般。

“真羡慕你。”裴锦箬由衷地道,她不也曾不想嫁人?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徐蓁蓁这般的底气。她若果真想要达成她的愿望,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波折,说不得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当然了,胜了也是侥幸,很有可能,是败,还是惨败。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一纸赐婚诏书,她如今已是与燕崇紧紧绑在了一处,挣脱不开了。

何况……经过了这么些事,她也有些不想挣脱了。

说到底,她今生,就算不再如前世那般蠢钝如猪,但说到底,骨子里,却还是个平凡到有些许懦弱的姑娘,不喜改变,随遇而安。

只,若是有人要当她是柿子般软糯好欺负,那她也能生出百般勇气来对抗。

总之,还是那句话,她变了,燕崇也不再是前世的他,他们总能携手,走出一条与前世不一样的路来。

“你羡慕我什么呀?”徐蓁蓁狐疑地看她,“反倒是我该羡慕你吧?燕二哥那时在猎场上,对你可用心着呢。”没有少用烤肉来贿赂她和卢月龄,就为了和锦箬独处。

裴锦箬抿嘴笑了笑,“你也用不着羡慕,不过是你的缘分未到罢了。”

“也许吧!借你吉言了。”徐蓁蓁笑眯眯道。

从宫里出来,裴锦箬迫不及待回了家。算算日子,今日,距燕崇的上一封信,刚好是十日,信又该来了。

谁知,信,却是没有来。

裴锦箬有些失望,不过想着,边关离这里这么远,有所耽搁也是有的,再等等也就是了,也许,明日,信便该到了。

谁知,这一等,便是一天,又一天。

裴锦箬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这一回,没有等来燕崇的信,却是从下朝归来的裴世钦口中,等来了坏消息。

“边关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战报。五日前,狄族来势汹汹,开始攻城。也不知怎的,竟是攻破了宁阳关。”

“宁阳关?”裴锦箬惊得变了脸色,她记得,宁阳关镇守的,正是燕岑。而燕崇彼时也在宁阳关。

“狄族人凶残,攻破宁阳关后,肆意屠杀关内百姓,整个宁阳关,几乎成了一座死城。陛下龙颜大怒,已是下了死令,这回,定是要狄族血债血偿。”

裴锦箬听得心口砰砰乱跳,不只是因为担心燕崇的安危,她也担心靖安侯父子的安危,毕竟,前世……

还有宁阳关……她曾在那里住过几日,燕崇还带着她,几乎逛遍了整个宁阳关。那座边城其实不大,百姓住的,都是土屋,与那漫天的黄沙,相得益彰。

可城内的百姓,却也是质朴得很。他们曾吃过老婆婆卖的饼,担心他们吃不了那么硬,还专程给他们端来了不要钱的汤。

燕崇童心未泯,带着她,在街尾跟几个小孩子比试陀螺,欢声笑语一遍。

他们还去寻了一个去过狄族游历的老伯,听他讲狄族的风土人情……

那些种种,都是那么的鲜活。

裴锦箬喉间泛涩,狠狠闭了闭眼,不敢再去想,更不敢再去琢磨方才裴世钦那一句话中的死城,会是怎般惨烈的景象。

屋内的气氛微微一滞,片刻后,小袁氏才问道,“靖安侯……还有燕二公子怎么样?老爷可曾打听过?”

裴世钦望了裴锦箬一眼,迟疑地摇了摇头,“陛下大怒,不敢打听。不过,靖安侯统管西北,若是不敌,自保总无虞的。”

因着西北宁阳关战败的消息,整个凤京城都如突然下起了疾风骤雨一般,将前两日的欢乐祥和瞬间便冲刷了个干净,变得有些风声鹤唳起来。

只,之后,边关的战局如何,却是被彻底捂了起来。

除了永和帝与几位近臣,旁人一概不知。

而燕崇,更是彻底断了音讯。

裴锦箬与萧灵犀通信,专程问起此事,谁知,宫里也没有消息。

大抵是因着避嫌,裴锦桓最近很少奉召入御书房,因而,当真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然而,永和帝此举,却让裴锦箬心中愈发的不安。

裴锦箬表面看上去,倒还镇定,可她身边伺候的人却知道,姑娘每日里花在练字上的时辰,越来越长。

裴锦箬不是没有察觉到竹露居,甚至是整个裴府的人在她面前说话行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可是……她却没有办法。

这一日,刚好接到季舒雅的信,说是她已经启程。

这信寄出来也已经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了。

裴锦箬略一思忖,便是让袁嬷嬷的儿子日日去通衢码头守着。

这一日,得了消息,她这才换了外出的衣裳,让人套了马车,往通衢码头而去。

马车踢踢踏踏,不一会儿,马车顶上,便是响起了细碎而均匀的沙沙声响。

竟是下起了雨来。

今年的头一场春雨,在这一日,不期而至。

裴锦箬挑帘往外看去,细雨朦胧中,柳树已隐隐泛了绿,春雨贵如油。不管世事如何,日月四季却也如常交替。

只是,此情此景,倒是与去年送季舒雅离开时一般无二,可人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了。

行了两个多时辰,马车才到了通衢码头。

雨,还在淅淅沥沥。

马车停下来不一会儿,袁嬷嬷的儿子,袁二管事便是快步来报说,“方才与季家的小厮问过了,说是约摸还有半个多时辰,便该到了。”

裴锦箬目下暗闪,轻轻点了点头,“辛苦了。”

正在这时,马车外,却是响起了一把嗓音。

“车里,可是裴三姑娘吗?”

“是修文。”绿枝挑帘望了一下,低声回禀道。

季舒玄有两个贴身小厮,一个修文,一个东河。

“裴三姑娘,我家公子听说您亲自来码头接我家姑奶奶,心中不甚感激,天儿下着雨,姑娘在马车中未免逼仄,不如请姑娘一道往那边茶楼上去坐坐,我们家姑奶奶的船,怕是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呢。”

252 殊荣

雨声淅淅沥沥,细密如织,将整个天地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雨雾。

季舒玄坐在窗边,低头望着飘过眼前的两朵伞云,手下动作微微一顿,复又行云流水。

裴锦箬拎着裙角上得二楼时,刚好瞧见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色直裰,披着同色的披风,就坐在窗边的桌前,正在倒茶。

白烟腾袅,漫上他的眉眼,如云山雾罩,倒是比之从前,更少了两分烟火气般。若说他不是什么陛下信重,虽然官职不显,却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而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只怕也是有人信的。

许是知道她来了,却半晌没有动静,季舒玄总算是将眼轻瞥了过来,“茶刚刚泡好,快些来尝一尝。”

裴锦箬略一沉吟,却还是徐步过去,敛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许久不见,季舒玄还是瘦,却比之上一次见面,少了些病态的颓丧,虽然瘦,却很是精神。

男人们的世界,永远不只一个情字。

此处缺憾,彼处尚可补全。

翘起嘴角莞尔,一杯茶,堪堪递到了手边。她倒也不客气,端起茶杯,放到鼻端,轻嗅了嗅,茶香扑鼻,再看,茶汤清亮,“你倒是会享受,出个门,还带着上品的雨前龙井。”

季家是皇商,产业遍布整个大梁,手里不缺好东西。

光是手底下的茶庄,就不知凡几。今年的新茶未出,这茶,自然是去年的陈茶。可是就这品相,只怕比之贡品,也不差什么。

轻啜了一口,果真是甘冽非常。

“你若是不嫌弃,回头,我让人送点儿给你。只是,燕二公子不喜茶,反倒好酒。我那里,正好还有些上品的金华酒,回头也送上两坛给你。来日,你倒可以与燕二公子开怀畅饮。”

裴锦箬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在半空中。抬眼望着季舒玄,眸中幽光暗闪,掠过种种复杂的光影。

季舒玄却好似果真只是闲话一句般,自顾自地斟茶,连眉眼也没有抬过半寸。

良久,裴锦箬才哑着嗓,道了一句,“多谢。”

谢他明明看穿了她的目的,却一句斥责没有,不等她问,便给了她一句安心。谢他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愿意选择包容连她自己,都觉得丑陋的她的私心。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各自扣着自己的茶杯,或喝茶,或望着窗外发呆。

直到修文喜滋滋地上前来报说,“到了!到了!大姑奶奶的船已是进码头了!”

探头望出去,果然瞧见一艘两层的楼船正缓缓朝岸边靠来,船上的徽记赫然可见,真是季家的船。

季舒玄自然是快步下了楼去,绿枝亦是撑了伞,护着裴锦箬紧跟在后。

等到走到码头边上时,船堪堪靠稳。

一个年轻少妇便已是迫不及待地要从甲板之上一跃而下,她端的是灵巧,边上的人却是吓得连忙一把稳住她,“你慢着点儿,小心摔了。”

那少妇自然便是季舒雅没错了。

一年不见,她好似变了些,毕竟,她嫁了人,完成了女子这一生,从少女到妇人,最重要的蜕变。

头发挽了上去,做妇人的样式,衣裙的样式也与做姑娘时,略有些不同。

但除此之外……

裴锦箬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爽朗疏落,却是陌生而熟悉。

还是她们相熟之初的样子,比之她离开之时,要明快了许多。

裴锦箬在心底默了一息,听着季舒雅似是抱怨,却还是放缓了动作,由着她身边,那个穿一身藏蓝色衣衫的男子小心地将她从甲板上扶了下来,眼里,柔软的情绪,丝丝缕缕流泻而出。

看来,这一年来,她过得不错。

“姐姐!姐夫!”季舒玄上前一步,与两人见礼。

季舒雅将他扶起来,几人寒暄了两句,季舒雅见他这模样,暗自点了点头,双眼抬起,越过他肩头,看见了他身后,立在伞下的裴锦箬。

季舒雅先是一愣,继而,双眼一亮,便是快步迎上前道,“锦箬,你来接我?”语调又惊又喜。

“舒雅姐姐!”裴锦箬展颜而笑,眉眼间,显而易见的欢喜。

马车踢踢踏踏,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裴锦箬从帘后探出头来,望向并行的马车。车窗内,季舒雅的笑脸隐隐探出,“锦箬,多谢你来接我,改日得了空,我请你喝酒,你可一定得来。”

“舒雅姐姐一路舟车劳顿,正该好好歇歇,我们往后……来日方长。”裴锦箬馨馨然笑道。

季舒雅亦是点头,车帘垂下,两辆马车,分道而行。

季舒雅望着高坐马头,在街头驻足,转头望着远去的裴家马车发怔的季舒玄,皱紧眉,叹息了一声。

裴家的马车内,裴锦箬却是有些疲惫地依着车厢,闭上了眼。

“姑娘?”绿枝有些不安地轻唤道。莫不是……从季公子那儿探到的消息不太好么?

裴锦箬抬起头,见绿枝一脸的担忧,不由勾起唇角笑道,“没事。至少……燕崇尚且平安。”

裴锦桓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入过御书房,西北的战局他半点儿不知。她能问的人,哪怕是萧灵犀都已问过了,她没了法子,这才将脑筋动到了季舒玄头上。

本来,她也做好了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季舒玄却这么爽快……不等她问,便已经告诉了她,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虽然没有多少,但知道燕崇平安,她这颗惶惶的心,也总算可以稍稍安定了下来。

这一日,卢月龄破天荒的来了博文馆。

见了她,裴锦箬和徐蓁蓁都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据她们所知,最近,卢月龄常被召进宫中,应该很忙才是。

卢月龄浅浅一笑,“心里有些发闷,想找你们说说话,就来了。”

徐蓁蓁和裴锦箬不由得对望一眼,都是敛了笑意,蹙起眉心。

正好是午休时,三人心照不宣到了她们从前便爱聚在一处讲体己话的柳林深处。

卢月龄的表情浅淡,眉宇间,却好似笼着愁绪,“方才,寿安宫的掌事姑姑又来传了太后娘娘的口谕,召我明日进宫。”

外边儿都在传,说卢月龄得了太后青眼,从太后寿宴之后,便常被召进宫中陪伴,这可是从未有人得过的殊荣呢。

253 支招

这本是多少人趋之若鹜,甚至眼红的好事,可卢月龄的面上,却看不出半分喜色。

“太后娘娘到底是何用意?”看卢月龄的样子,显见,频频召她进宫,绝不是因为对她青眼有加,喜欢她的缘故。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卢月龄苦笑,“我每回进宫,太后必然会叫上周家的五姑娘作伴。我起先不懂其意,如今,哪里还能再不懂?不过,只是装着傻,没有应声罢了。”

徐蓁蓁起先不懂,片刻后,琢磨了过来,却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想……”

卢月龄没有说话,只是幽幽苦笑。

徐蓁蓁怒了,“这也太过分了,你这儿都还没有过门呢,太后娘娘便想塞人?”

“太后毕竟是太后,何况,如今,赐婚圣旨尚未下,她能想着先让月龄同意,已算得不错了。”裴锦箬在边上道。

很冷静,冷静得让徐蓁蓁的不满转到了她的头上,“你倒是说得轻松,如果换成了是你,你还能这么冷静?”

“不冷静又能如何?太后娘娘若是果真明明白白开了口,谁又能拒绝,又敢拒绝吗?月龄连着进宫这么数回,你可见谁来阻止过?皇贵妃?皇上?不都是一言不发吗?”

大梁,最重孝道,太后娘娘此举,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可是,皇贵妃也好,皇上也罢,却都像不知道一般,这说明了什么?

徐蓁蓁知道裴锦箬说得在理,倏然便是泄了气。“太后娘娘为了自己娘家,也真是煞费苦心。”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周家的荣光,就靠着太后一人,可太后年纪大了,人总有百年,太后一走,周家的荣光无以为继。

“月龄!你听我一句,既然拒绝不了,咱们还不如欣然接受。太后心中对你有愧,你便可以有条件可谈。”太后的意思,永和帝也无法公然违逆,若是卢月龄执意不从,只怕惹恼了太后,直接一封懿旨,事情还是无可回转。倒还不如将不利转为利,卢月龄那么聪明,这件事中,大有可为。

果然,卢月龄很快便想明白了,其实,她未必想不明白,不过是需要有人给她鼓鼓劲罢了。

“我知道了。”

裴锦箬望着卢月龄,却到底有些不忍。哪个女孩子没有过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憧憬?卢月龄为了这一桩婚事,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心上人,可如今,尚未进门,太后便已迫不及待要塞人过来。

周家的姑娘,又有太后做靠山,怎么,也是个侧妃。往后,穆王府的日子,可不轻松。

“月龄,你明日进宫,便跟太后娘娘说,你同意了。不过……周姑娘得等你和穆王殿下大婚后,一年半载,才可进府。”徐蓁蓁毕竟也是高门大户中长大的,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少见,很快,便整理好了心绪,为卢月龄支起了招。

裴锦箬暗自点了点头,“这个条件,太后娘娘没有必要拒绝。”

而这半年,于卢月龄而言,便至关重要。要想法子笼络住穆王的心,最要紧,若是能一举怀上子嗣,她的地位才能稳固。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想法子,将利益最大化。

等到博文馆散学,回裴府的一路上,裴锦箬的神情,却甚是凝重。

太后娘娘既然是要为周家寻退路,为何独独选中了萧綦?这件事,是从太后寿宴时开始的,准确地说,是从三位皇子,去西北开始的。

太后既然选择了萧綦,那必然是萧綦在西北立了功,日后储位之争多了胜算……

萧綦……西北……这些种种,却还是都与西北的战局,息息相关啊!

风口浪尖上,燕崇,还有他父兄,又是否能够安然度过?

裴锦箬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亦无奈。

正在这时,马车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裴锦箬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狐疑地皱眉,绿枝正待张口发问时,车帘已是被人掀开,袁嬷嬷满头大汗地探头进来,来不及行礼,便是促声道,“姑娘!方才,宫里来了内侍宣旨,皇后娘娘让姑娘立刻进宫呢。”

裴锦箬眉心一颦,眼中掠过一抹诧异。

不管心中作何想,皇后的旨意,却是不容违逆。

内侍已是等了她良久,她回府略作收拾,便跟着内侍进了宫。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凤藻宫。

裴锦箬本来还有些惶惶的心,经过这一路,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在正殿门口,遇着了素英姑姑,被她亲自引着,却是径自进了偏殿。

偏殿内的窗户开着,郑皇后一身家常的蜜合色宝瓶牡丹的褙子,妆扮很是简单,正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把剪子,在修剪面前一株盆栽罗汉松的枝桠。

裴锦箬匆匆一眼,不敢多看,便是跪伏下去行礼。

郑皇后回头,让她起身。

然后,笑着问她道,“喜欢种花吗?”

裴锦箬略略一顿,摇了摇头,“没有慧根,怕种不好。”

“年轻人喜欢种花的,倒是少,本宫年轻时,也不喜欢。只是,后来宫中寂寥,长日无事,总得找些事情做,慢慢地,便也觉得感兴趣了,每日里,总是要侍弄上一回。本宫后殿的暖房里,还有不少长得好的,看你这小姑娘的模样,温软甜美,回头,挑上两盆宝珠茉莉送你。花开了,还能摘两朵,用来簪发。”

郑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放下了剪子。

立刻便有宫人上来,将盆栽和剪子一并收走了。素英则打了水上来,亲自服侍郑皇后净了手。

郑皇后自接过栉巾,拭了手,然后,便是敛裙在边上的罗汉床上坐了,将手一挥,“别站着了,坐吧!”

立刻便有宫人搬来了锦杌,裴锦箬谢了恩,斜签着身子坐了。

素英很快领着宫人上来,摆放了瓜果茶点。

裴锦箬也不急,陪着郑皇后慢慢用了一些,反正,郑皇后叫她进宫来,总是会入到正题的。

过了好一会儿,郑皇后终于是笑了起来,“你这性子……也怪道陛下都夸赞,沉得住气了。晙时是个急躁的,倒是与你相得益彰。”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总算提到燕崇了。她与这宫里的联系,便也只有一个燕崇了。“谢皇后娘娘谬赞,臣女不敢当。”

254 用意

“你也用不着太过谦虚,本宫和陛下,这点儿识人之明还是有的。”郑皇后笑道,“不过,晙时这孩子,对你,倒是真正用心。只怕,他此回去西北,也未曾与你断了联系吧?”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倒是没有隐瞒,“不瞒皇后娘娘,之前确实是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前些日子,却已是断了,臣女听说西北战事,也是心中难安。”

“既是难安,你便写信去问吧!夫妻要想走得长久,自然是要互相关切的。何况……晙时对你,自来上心。他去了西北这么久,你想必心中也是挂念,倒不如问个清楚明白。”

郑皇后道,一双凤目轻睐,熠熠生辉,好似含着些别样的深意,将裴锦箬凝住,“男人跟女子不一样,很多时候,你不说清楚,他们是猜不透你的心的。”

裴锦箬双瞳微闪,抬起头往郑皇后望去,后者微微一笑道,“晙时是本宫自幼看着长大的,本宫无福,膝下无儿无女,倒是晙时,本宫自来便疼他,他母亲在世时,与本宫亦是感情甚好,本宫说句托大的话,本宫待他亲近,他除了没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其余的,没有半分差别。本宫……只盼着他能好,平安喜乐,一世无忧,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自然是不能不明白,裴锦箬赶忙起身,蹲身行礼,“多谢皇后娘娘垂爱。只是……到底事关战局,臣女的话,怕是不管用。”

“管不管用的暂且不论,你只需写信去,劝他回来,莫要一味冒险便是。”这话,却是出自身后,带着莫名的威势。

裴锦箬心头一突,眼角余光瞥见郑皇后已是起了身,她也连忙敛裙,伏跪于地。

片刻后,便见着明黄的金绣龙袍下摆从眼前荡过,正是永和帝龙行虎步而来。

到得近前,先扶起蹲身行礼的郑皇后,而后,才转向裴锦箬道,“莫要跪着了,先起身。”

“谢陛下。”谢完恩,裴锦箬站起身,却也不敢抬头,只低眉垂首,束手立在一旁。

永和帝望着她那副规矩的模样,却是从鼻间哼了一声,“皇后,朕早前便告诉过你,这丫头不只是沉得住气,而且大胆时不要命,狡猾时更是一尾泥鳅,你得给她抓牢了,否则,一不留神,就给她溜了。”

裴锦箬听得心下汗颜,真没有想到,陛下您老心中,居然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啊?真是不敢当。

郑皇后抿了抿嘴,没有言语。

裴锦箬也算明白了,皇后只是说客,真正想让她写这封信的,是永和帝。

果然,郑皇后没有开口,永和帝也没有非逼着她开口,皱眉看着裴锦箬片刻后,便是道,“你既然也担心燕崇,便听朕的,给他写封信,劝他回来,至于能不能成,朕也不强求。”

换言之,这封信,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写就是了。

裴锦箬却一时沉默着,没有立刻点头应下。

这让永和帝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真奇怪!她也与永和帝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印象中,他却是头一回,这般焦躁沉不住气。

“陛下!”郑皇后沉默了良久,却在这时才开了口,“裴三姑娘往后要入靖安侯府的门,也算不得外人,有些事,陛下不如与她明言。她是个懂事的,定然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永和帝皱了皱眉,略带两分迟疑地望向郑皇后,已经坐了二十年至尊之位的男人,即便是日常的对视中,目光里,也会带着难言的深沉与锐利。

偏偏,郑皇后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却自始至终,都只是温温笑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帝后以目光无声交流了片刻,永和帝先别开了视线,闷声道,“皇后与她说吧!”然后,便是带着两分郁气一般,到了方才郑皇后坐的罗汉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仰头灌下。

郑皇后这才上前,拉了裴锦箬的手,只觉得她的指尖僵冷,郑皇后微微一顿,心里暗道,这孩子,还真是敏锐,偏却又眼里揉不得沙子,非要求个清楚明白,这样的性子……倒是像透了年轻时候的她。

只是……这样的性子,一个不好,未免伤人伤己啊!

郑皇后似是叹息了一声,收起了心口的纷乱,再望向裴锦箬时,目光里渗透进了一丝温软,“陛下这也是急的。你怕是不知,狄族这回来势汹汹,势如破竹,靖安侯已是连吃了好几回败仗,连丢了三座城池。”

裴锦箬惊得眉眼骤抬,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回了凤京城,只怕会引得民心动荡,有些人,说不得会先在朝堂上,论起靖安侯的罪。

“最近……战事才有了起色,却是晙时这孩子,力排众议,率兵力挽狂澜,力挫了狄族主力,一举夺回了三座城池。”

裴锦箬心中,一瞬间,复杂无比,没有想到……很多事情,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了,可很多事情,却还是没有改变。

“陛下与我们都是又惊又喜,没有想到,晙时这孩子,居然还有领兵的天赋。有了他这一功劳,往后,靖安侯府,再不济,至少可以功过相抵了。陛下的意思,既然已经将狄族撵了出去,那便至此鸣金收兵便是。毕竟,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今回,边关军民百姓,已是吃了大苦。就算要追击,也该由那些有经验的将军们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晙时又年轻气盛,虽然连着打了几个胜仗,但到底还年轻,陛下也是怕他一时大意,吃了大亏。”

郑皇后的话,听得裴锦箬暗自皱眉,这是说,燕崇要亲自领兵去往狄族腹地,追击狄族兵马?

“可晙时却是铁了心,红了眼,就是要亲手抓了斛律藏。陛下深知晙时的脾性,不敢直接下旨,怕他一意孤行,届时不好收场,想来想去,只得从你这儿入手。他自来看重你,想必,会听你的劝。”

“燕崇……他为何会这般执意?”裴锦箬略一沉吟,却觉得奇怪,她若是不够了解燕崇,以他那纨绔在外的名头,定会以为他是打了几个胜仗,就不可一世了,好大喜功,可是……她却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那等不顾大局之人,那么,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255 噩耗

还是了不得的大事,这才让郑皇后说,燕崇他铁了心,红了眼。

这话一问出,郑皇后神色微微一敛。

就是罗汉床的方向,永和帝亦是动作一顿。

裴锦箬眉心便不由得蹙得更紧了些。

郑皇后沉默了片刻,期间,似是迟疑地望了永和帝一眼,略一沉吟,这才道,“这事,暂且还没有外传。靖安侯世子……在宁阳关一役中,以身殉国了。”

郑皇后一句平平淡淡到有些轻描淡写的话,却是如同一记惊雷一般,轰然炸响在了耳畔。

裴锦箬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她是听错了,她听着自己讷讷问道,“皇后娘娘说什么?”

郑皇后看着她脸色惊变,皱了皱眉,却是为难着,没有再开口。那些话,于她,于陛下而言,都不容易。再说一遍,那便是在剜陛下的心。

裴锦箬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难怪他会突然没了音讯。难怪他会红了眼,铁了心,要不顾自身安危,亲自追击斛律藏,难怪陛下会急得乱了章法,居然将希望寄托到了她的身上。

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一切都改变了,都跟前世不一样了,怎么燕岑还是……

想起那个在宁阳关外,亲自带兵接应他们,银甲白缨的青年将军,想起那个明明疼爱胞弟,却一本正经地摆出严厉之态的长兄,那个会与燕崇把酒言欢,却也会关心他,甚至责骂他,处处为他着想,只因为爱屋及乌,就无条件接纳了自己的燕岑……裴锦箬乍然间,便是红了眼眶。

“晙时与他兄长自来感情好,今回的事儿,对他刺激太大,他已是理智尽失,朕就怕他一意孤行,会落入斛律藏的圈套,会出事。”这回开口的,换成了永和帝。

这位帝王的嗓音很是喑哑,透着裴锦箬从未见过的脆弱与疲惫。

裴锦箬想,她是明白的。

燕岑和燕崇,都是他的外甥,是他已经逝去的胞妹仅存的两条血脉,都说,他疼爱燕崇,更甚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想必,对燕岑也是不差。

可如今,兄弟二人已是没了一个,他自然怕燕崇也跟着出事。

“靖安侯呢?如今可还安好?”裴锦箬哑着嗓问道。

前世,靖安侯与燕岑便都是在这一回战事中,先后战死的,只是,究竟谁先谁后,裴锦箬却是记不清楚了。

她本以为一切已经改变,可转眼,燕岑却又步了前世的后尘,她如今只怕靖安侯也……

永和帝倒是不怎么奇怪她问起靖安侯,“如今暂且无事,不过到底是强撑着……”

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必然是难捱。

“陛下放心,这封信,我写。”裴锦箬哑着嗓,点了头。

在永和帝还在怔愣时,裴锦箬已是转头对郑皇后道,“皇后娘娘,麻烦您,臣女要用一下笔墨。”

自然没有问题,郑皇后很快让人备了笔墨纸砚进来,裴锦箬便跟着进了内殿,去写信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永和帝沉声道,“皇后看,朕给晙时挑的这门亲事,如何?”

“如今看着是好,性情相投,情真意切。可这夫妻之事,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有的时候,再多的情意也是会消磨干净的,相约白首,却未必真有白首。”郑皇后语调淡淡,连带着双眸也疏冷起来。

天下之母,不信人家有白头。

永和帝望着她,眉心缓缓皱起,扭过头,不再言语。

裴锦箬很快将信写好,临了,又想起什么,抬手,从鬓间,将那朵他走后,她才拿出来戴上的海棠珠花取了下来,一并装进了信封之中。然后,烫了红漆,封好。

从内殿出来,恭恭敬敬将信递了出去,“有劳陛下了。”

永和帝将信接过,点了点头,然后,便是转身,龙行虎步走了出去。

郑皇后和裴锦箬敛衽蹲身相送。

只裴锦箬略有些奇怪,帝后之间的氛围怎么比之她方才进内殿之前,奇怪了好些,这是为何?

从宫里回来,裴锦箬心里始终难安。她知道,燕崇与兄长的感情有多好,而她,从不敢奢望自己的一封信,能够改变他的决定。可她也有同样的担心,若是他因此失了冷静和分寸,怕是会被人捏住把柄,更何况,如今看来,斛律藏绝非草包,难保不会设下什么陷阱,他一时不查,就会遭了算计。

就这般煎熬着,信送出十来日后,她终于收到了燕崇的回信,信上却不过只有四个字:平安,勿念。

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儿啊!要知道,他从前的信中,从来都是长篇大论,什么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都要跟她说。这样的言简意赅,可是不像他啊!

想起前世里,那个因为父兄骤逝而性情大变的燕崇,裴锦箬的心,不由微微一沉。

直到这一日,裴世钦兴高采烈地下朝回来,带回了西北大胜的消息。并且连燕二公子立了大功的消息,也随之传了开来,裴锦箬这才松了一口气。

果真,没多久,凤京城中,靖安侯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便是传扬开来。但同时传扬开来的,却还有靖安侯世子在宁阳关一役中战死,为国捐躯的消息。

原本朝中略有些杂音,在议论靖安侯督战不力,可这一连两件事传开,朝中的杂音便是一瞬间平息了许多。

于靖安侯府而言,失去了一个世子,加之燕崇的力挽狂澜,倒是免除了靖安侯问罪的可能,也不知算是幸,还是不幸。

但是,对于姜氏来说,却必然是不幸到了极点。女人嫁了人,一生的荣辱、幸福,甚至是未来,便都系于男人一身。

燕岑与姜氏夫妻感情好或不好,裴锦箬无从得知。但不管好,还是不好,燕岑一走,对于姜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裴锦箬前世经过这一遭,自然再感同身受没有。

靖安侯府已是搭起了灵堂,作为未来姻亲的裴家,自然也要登门,只是,如今,燕岑的遗体还未送回,吊唁尚早,不过是去表达关切。

林氏的表面功夫自来做得好,靖安侯府上下,可以想见的愁云惨雾。

从靖安侯府回来,小袁氏都不由叹了一声,“姜氏也真是个可怜的。往后的日子,她可怎么过啊……”

256 归来

可不是,没了丈夫,膝下又无儿无女……这于一个女人来说,未来,便成了毫无指望。

凤京城中,多有人唏嘘。却也仅止于唏嘘。

惋惜也好,同情也罢,甚至是暗地里高台看戏都罢,谁也不能代替姜氏走接下来的路。无论怎样的安慰,都不过是粉饰了的残忍罢了。

这一年的四月,凤京城的雨水多得惊人,几乎是整个四月,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直到燕崇抵京这日,仍然没有停下。

据说,靖安侯也受了重伤,因而,燕崇特意先行一步,将靖安侯与燕岑先行送回了凤京城。

那一日,裴锦箬特意去了城门口。

到时才发觉,永和帝竟是亲自出城来接了,这可是莫大的殊荣,那些还在暗自观望的,终于是彻底死了心。陛下对靖安侯府,仍然爱重如初。

既然圣驾当前,裴锦箬也不敢节外生枝。

只让车把式将马车赶到边上,挑开车帘,偷偷往外望。

居然还真瞧见了燕崇。

他自来是人群当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只是,数月不见,他果真有些不同了。

裴锦箬心口控制不住地砰砰急跳。他瘦了好多,穿一身甲胄,面目沉凝,没有惯常的笑容和漫不经心,此刻的他,竟是不期然与记忆当中,已经快要忘却了的那个人,那个前世她本该熟悉,却最终走向陌路的枕边人,融合到了一处。

那边,已是说完了话,永和帝反身上了龙辇,而燕崇也重新翻身上了马。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燕崇拨转马头时,蓦然转头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裴锦箬心一慌,手一放,车帘蓦地便垂落下来。

外边儿,马蹄声声,和着她失了速的心跳,敲击在心口,有些闷闷的疼。

直到再没了动静,车把式才听着他家姑娘莫名喑哑的嗓音,从车帘后,略有些发闷地传了出来,“回吧!”

燕岑的遗体被运了回来,永和帝的意思是,让人尽快入土为安。毕竟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靖安侯没有疑义,礼部得了圣命,很快帮着靖安侯府置办起了丧事。

毕竟是英年早逝,听说,连板子都是陛下下了令,连日赶制的。

不过,陛下这样的态度,表明了燕岑这以身殉国的功劳是跑不掉的,整个凤京城都惊动了起来,每日里,往靖安侯府去吊唁的人,都是一拨来了,再一拨,络绎不绝。

就是裴世钦父子几人,包括小袁氏也都去了,只裴锦箬如今却是不能堂而皇之登门的。而燕崇,必然是很忙的,燕岑去世后,他便算得靖安侯府的长子了,据说,靖安侯伤得重,不能起身,姜氏也是伤心过度,好在,林氏是个能干的,虽然也是伤心,但勉强支撑着大局,男宾这边,却都是燕崇一肩担着。

就是裴世钦从靖安侯府回来后,都夸了他一回,说从前听人说燕二公子是纨绔中的纨绔,不学无术不说,脾气还大,虽然裴锦箬被赐婚给了燕崇,他看着靖安侯府的面子,是高兴得很,可心里,却也不无隐忧。毕竟作为父亲来说,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如何能不担心?

谁知,这回回来,便说什么从前那些都是谣言,他看啊,燕二公子好得很。不只这回能够力挽狂澜,力挫狄族,将他们撵出了关去,就是待人接物,也是进退有度,有张有弛,不卑不亢,在他看来啊,沉稳得很。

裴锦箬听说这话,也只是抿嘴笑了笑。

她自然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他要想做好一件事,并不难,只要他想。只是听着裴世钦口中的他,她却只觉得心疼。

从他回来到现在,只怕到燕岑的事了了,他们也没有机会见面的。

裴锦箬已经做好了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燕崇的准备了,这一日,洛霖却是突然上门来了。

“裴三姑娘,求你,去看看我们公子。”洛霖开口,却就是这么一句,他一贯的惜字如金,今日,为了燕崇,却是难得的开了尊口,说了只怕有史以来最多的话,“自从世子爷出事后,公子便好似变了一个人般。这回,若不是先有姑娘写了信去,后有侯爷以死相逼,只怕,公子会不管不顾,便追着斛律藏进狄族腹地去了。从回了凤京城,一直忙着世子爷的丧事,他身上有伤,也不肯让人上药,也不肯让人看。只终日就待在灵堂里,不眠不休,这样下去,真是怕他出事。偏偏,如今侯爷也伤得厉害,每日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也是没了法子,只能来求裴三姑娘,也许,也只有你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了。”

裴锦箬匆匆裹了件深色的披风,跟着洛霖出了门。

靖安侯府那边,洛霖已是打点好了,两人从侧门进,没有人瞧见,一路穿堂过院、畅通无阻到了灵堂。

灵堂外,白色灯笼高挂,白幡在夜风中飘零,一看,便觉得凄清,却有一个人影在灵堂外来回地踱着步,那是个老头子,一头花白的须发,身形矮小,却异常灵活,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两边的胡子,还在一翘一翘,加上鼓得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瞧见了洛霖,双眼一亮,便是快步迎了上来,“洛小子,你去哪儿了?我跟你说啊,那个倔小子这是想要找死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说他是不是你是谁啊?”目光落在洛霖身后的裴锦箬身上,一顿后,转为皱眉疑虑。

“这是裴三姑娘,我特意请了她来劝劝公子。”洛霖道。

“原来,你就是裴家的丫头啊?”老头儿的目光转为了兴味,落在裴锦箬身上,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若不是此时挂心着燕崇,裴锦箬只怕会更加尴尬,只是,到底还是不自在罢了。

只是,眼前这人的口吻,显见是将燕崇当成了晚辈,一口一个小子的,也是叫得亲近,她却是有些拿不稳他的身份。

毕竟,她前世,从未见过此人。

她在望着老头儿思绪飞转时,那老头儿却是笑了起来,“来得好。快些进去看看那小子,狠劲儿要挟他,见了你,他总舍不得死了。”

说着,干脆动手推起了裴锦箬,动作之殷勤急切,让裴锦箬措手不及。

257 伤口

等到被推进了门,门又在身后关上时,裴锦箬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眼逡巡。

世间的灵堂,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可这样满目的白与凄清,落在眼中,却好似让人心口都结了冻一般的不适。

裴锦箬四处看了看,从一旁捻了三柱清香,点燃后,虔诚地拜了又拜,三拜后,才将之插进了棺木前的香炉之中。

“你跟大哥说了什么?”属于燕崇的嗓音,少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笑意,反倒变得有些喑哑的飘忽,骤然在身后响起。

裴锦箬转过头,望向他,他穿一身素白的孝衣,越发显得他身姿挺拔,却也清瘦如竹,偏一双眼,却矍铄有神,湛湛幽深将她望着。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穿过这般素淡的颜色,要么,便是灿烈打眼的艳色,要么,便是晦暗难辨的暗色。可这一身白,落在眼里,却让她心口微微一缩。

“我在向他告状呢。他不是说了,让我管着你么?若是你不听话了,便让我向他告状,他承诺过,会站在我这边,帮着我骂你,揍你。他是谆谆君子,自然是说话算话的。”

燕崇却是听得目光微黯,“他真的能听到么?”

“自然能见到,能听到。”裴锦箬的语调淡淡,却笃定。

燕崇抿了抿嘴角,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眸光静深将她望着,“你怎么来了?”

裴锦箬挑了挑眉梢,“怎么?不想见我?”

“是不想用这样的面目见你。”燕崇的嗓音喑哑,一寸寸低回了下去,若非这灵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裴锦箬只怕什么也听不见,但即便如此,她都险些将最后两个字,当成了一记叹息。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当作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抓他的手。

他倒是没有躲开,裴锦箬却被触手的烫人温度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抬起头,极快地瞥了一眼他略有些奇怪潮红的脸,不动声色拉了他,走到一旁摆放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听说你身上有伤,伤着哪儿了?”裴锦箬抬眼看他。

燕崇的反应略有些迟钝,片刻后,才一挥手道,“不过一点儿皮外伤罢了,不要听他们的,大惊小怪。”

“身上有伤,总得清洗上药吧?”见他张口想说话,她眉心一蹙,道,“大哥就在边上看着呢,你现在就不听我话了?那我又告状了啊!”

燕崇讷讷无言,败下阵来,不知是因为她的强势,还是因为她口中的那声“大哥”。

“何况你若伤重不治,我反正还没过门儿,我可不会傻得给你守什么望门寡,回头,我还是找个好人家,安安心心嫁了,过我的好日子去。”裴锦箬哼声说完,抬眼便见燕崇目光灼灼,好似能射出刀子来,将她狠狠瞪着,咬牙道,“想嫁给别人,你做梦!”

“这可怪不着我,你有伤不治,便是在自个儿给旁人腾位置。反正,我话给你撂这儿了,我可不会当寡妇。”裴锦箬可管不得他难看的脸色,扬了扬下巴道。

燕崇瞪着她,用力瞪,使劲瞪,偏裴锦箬却不痛不痒,最后,还是他先移开了目光,垂下头,不说话了。

裴锦箬嘴角微微一翘,清了清喉咙又问,“伤着哪儿了?”

“肩膀。”燕崇终于闷声坦白,片刻后,想起什么,抬起眼,目光灼灼看她,“我不想见别人。”

药,送了进去,门,则在眼前关了进来。老头儿很是感叹地望向洛霖道,“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挺有办法的!我这还是头回见这个混小子服软的。不过照这架势,往后,这屋里,怕都是那丫头说了算了?这可不成!我回头得好生给那混小子支支招,这男子汉大丈夫的,疼自己女人可以,却不能由着她上房揭瓦。”

“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您老啊,就少操些心吧!”洛霖语调沉冷地道。“何况,庄老,您当真觉着,公子能听您的?”

一句话,让老头儿犹如被踩着了尾巴一般,瞬间便是炸了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敢不听老子的,还反了他了?若是他不听,我就打断他的腿。”

洛霖默默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心里却是腹诽道,庄老啊庄老,您可知道,您越心虚时,嗓门儿就越大这件事么?

灵堂内,燕崇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却是有些狐疑地转头望着身后的裴锦箬,“你真的能行?”

“别动!”裴锦箬正皱眉看着他肩膀上的伤口,是洞穿伤,看那样子,应该是箭伤,只那箭头却有些阴毒,居然是有倒刺的,别的不说,取箭之时,裴锦箬根本不敢想象,会有多疼。

最要命的是,他怕是一直没有好好照看,那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有化脓的迹象,整个肩膀肿得老高,都有些发亮了,也难怪他居然会烧了起来。

燕崇倒也听话,她让别动,他还真没动,只嘴却停不了,“我那个我是怕你嘶!你轻点儿,谋杀亲夫啊你!”话还没有说完,燕崇便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锦箬却是没好气,“你还好意思叫痛啊?你这伤再不管它,我看,哪里还用得着我谋杀你?”话是这么说,可手下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

燕崇却是呵呵笑了起来,“这样不行的,你得先将那些脓血挤掉。”

挤掉脓血?裴锦箬双手一顿,对于这个,当然是他更了解。

略一沉吟,她一咬牙,狠声道,“可别喊疼啊!”狠了狠心,便是下了狠手。

一回生,二回熟,裴锦箬真没有想到,经过了上一次,这一次,居然还驾轻就熟起来了,至少,不用如同上一回那般还需要他给技术指导。

但即便如此,等到脓血挤完,裴锦箬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燕崇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直到此时,她开始上药,他浑身紧绷着的肌肉这才放松下来。一头一脸的冷汗,却还笑着夸起她来,“有长进啊!这回,比上回好多了!看来,往后有了媳妇儿,我再也不用担心受伤了啊!”

裴锦箬亦是红了眼眶,此时,却是恨得咬牙道,“你下次再敢受伤试试。”

“好好好!我不受伤,再不敢受伤了!”

258 爵位

听着燕崇明明有气无力,却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向她保证,裴锦箬双眼有些模糊,手下的动作却不停。

除了一开始的生疏,慢慢,便是熟稔起来。

很快,将伤口包扎好。裴锦箬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却觉得指尖滚烫,不由皱了皱眉,转身,便要让洛霖去寻个大夫来,这么烫,怕是还得让大夫来看过,加剂内服的药才是。

谁知,手,却是被燕崇紧紧箍住。而他,整个人,更是一倾,便倒在了她膝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你别走!陪着我!”手紧紧拉住她的,语调低回下来,双目也缓缓阖上。

裴锦箬皱着眉,望着他眉眼间的倦色,还有从未见过的脆弱,想起洛霖说的,他这些时日以来,不眠不休,身上又还带着伤,如何能够撑得住?

没一会儿,便听得他呼吸均匀轻浅起来,居然是睡着了。

裴锦箬犹豫了再犹豫,终究舍不得将他唤醒,便就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由他躺在自己腿上,可手,却时时探着他的额头。

好在,温度没有再往上攀升,她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等到她双腿都被压得麻木时,他额头的温度反倒降下去了些,这便是刚才的药起了作用。

裴锦箬长长舒了口气,好在他好像睡熟了,小心翼翼将他从腿上挪到蒲团上躺下,裴锦箬这才挪动着发麻的双腿,过了半晌才扶着墙站起身来,转头望了一眼睡得沉的燕崇,蹑手蹑脚出了灵堂。

“洛霖,你家公子睡着了,怕他着了凉,让人送床被褥进去。”出得门,裴锦箬便是对洛霖低声吩咐道。

这就睡着了?洛霖有些诧异,却是真正高兴,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办了。

“你倒是个有本事的,居然还真让他乖乖睡觉了?”老头儿望着裴锦箬,眼中泛着奇异的光。

裴锦箬眉心微颦,面上却是恭敬,“还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老头子姓庄,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不过燕崇那小子,要喊我一声‘师父’。”

师父?裴锦箬微微一愣,她倒是从不知,燕崇还有个师父。

至少……前世,她是半点儿不知的。不过,前世,燕崇的很多事,她也确实不知。

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蹲身敛衽,行了个礼,口称“庄老”。

庄老点了点头,捋着花白的胡须,还算得满意。“这个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自己拿着。你可别不识货,当我老头子小气,这可是好东西。”从兜里掏出一只青花瓷盒,不由分说扔进了裴锦箬怀里,又念叨了一通,这才转了身,背着手,晃晃悠悠走了,那副悠哉的模样,倒是与方才初见时的焦急慌乱大相径庭。

洛霖没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床被褥,亲自进了一趟灵堂,给燕崇盖上,才又轻手轻脚地关门出来,“我送三姑娘回去吧!”

裴锦箬点了点头,末了,又想起什么道,“他还有些发热,回头注意着,若是不成,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得给他熬药喝。”

看着洛霖点了头,裴锦箬却还是不能放心,想了想,又道,“他若是不听话,你再找我。”

回去之后,裴锦箬始终有些不放心,毕竟,那一日,看着他的伤,委实不轻。

可是,直到等到燕岑落了葬,洛霖也再未来找过她。

裴锦箬松了口气,将事往好处想,燕崇的身体底子好,只要乖乖听话,按时换药,好好休息,那伤也没有大碍才是。之前若非他自己不将息,也不会弄得那么严重。

燕岑停灵二十一日,才葬进了燕家祖坟。

丧事一了,靖安侯便上了折子。众人都以为,他是请封次子为世子。

毕竟,燕岑已死。燕崇继承爵位,理所应当。

却没有想到,靖安侯的折子,却是直接奏请次子继承爵位。

这,便是要从靖安侯的位子上,彻底退下来的意思。

便有人暗地里说,靖安侯伤得重,当然,也有长子骤逝,心灰意冷的缘故。否则,靖安侯如今正值壮年,何必?

永和帝接了折子,却是暂且留中不发,只是召了靖安侯入宫,君臣关起门来,在御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说的什么,无人得知,只是,靖安侯府的爵位如何处置,也暂且还没有定论。

这日入夜,裴锦箬的竹露居内,却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洛霖无声无息进了竹露居,却只是站在门外,朝着裴锦箬抱拳行礼。

袁嬷嬷和绿枝都吓了一跳,但却比之燕崇不知规矩了多少倍。只怕,到现在,袁嬷嬷也不知,燕崇私底下都夜探香闺好几回了。

裴锦箬一看洛霖,还以为燕崇又怎么了,袁嬷嬷本来不怎么同意,她却还是执意跟着洛霖,悄悄出了府。

谁知,洛霖却没有带她去靖安侯府,而是带着她到了鹭江边上。

那里泊着一叶小舟,燕崇便立在船头。一身藏蓝色的直裰,因着清瘦了好些,越发显得人长身玉立,正扭过头,望着她笑,船头晃悠着的气死风灯,映衬着他的面容明明灭灭。

裴锦箬皱了皱眉,步伐也略有些犹豫。

到得近前,见他虽然瘦了好些,但比之那一夜,却精神了许多,不像有什么不妥的样子。但知道他自来能撑能装,她还是有些犹豫,“你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换药?”

“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看不到呀,要不,你帮我看看?”他朝着她伸出手来,嘴角斜斜扯着,带着些魅惑的味道。

裴锦箬瞪着他,也瞪着他伸到面前来的手,她几乎敢肯定,今日,是被忽悠了,看他这模样,哪里有半分不妥?倒是她,关心则乱,这么轻易便着了他的道,明明是这么拙劣的一个局,自己非但没有看透,如今,看透了,却还是……甘之入毂。

叹息一声,她终究还是递出了手,一瞬间,便被他干燥温暖的手,包覆住,将她稳稳地拉上了小舟。

小舟之上的船舱,不大,堪堪能置一小案,坐两人。

燕崇引着她坐到舱内,抬眼见那小案上已是放置了酒菜,裴锦箬越发肯定这人没有安好心眼儿,只是,她真不知,此时此境,他哪里来的心情,抬起头,便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259 泛舟

“你别瞪着我,我许久未曾好好吃过饭了,什么也吃不下,唯独想着,只有与你一处,说不得胃口才能好些,你总不至于这么狠心,连一顿饭也舍不得与我一起吃吧?”

燕崇也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边执起酒壶倒酒,一边道。

裴锦箬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细细看他。边上烛火晃悠,因为离得近,倒是让她看得清楚了些,见他眼下有些暗影,面色也有些发白,果然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加上,他最近确实瘦得厉害……想起那日他身上的伤,裴锦箬心头乍起的怒火不由得消散了许多,又是心软。

“你的伤,到底如何了?”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死不了。”燕崇抬起头,冲着她扯唇一笑,将酒杯,递到她跟前来,“反正不会让你有机会嫁给别人。”

这是在报复她那日说来激他的那些话呢。

幼稚!裴锦箬嗤他一声,低下头,看着递到跟前来的酒杯,却是“咦”了一声,“这是什么酒?怎么是这个颜色的?这杯子是琉璃做的吗?好漂亮!”

“葡萄美酒夜光杯。”燕崇笑了,“这是早前,大哥特意备着,等我们大婚时用的,我取了一壶来,我们先尝尝。”

裴锦箬微微一僵,迟疑地望向他,她小心翼翼,没敢提燕岑,却没想到,反倒是他提了,还是这般若无其事的态度。

燕崇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注视一般,笑道,“尝尝这酒吧,凤京城可是甚少能喝到这么纯正的葡萄酒的,不过……这酒后劲儿大,你可不能喝多了,你那酒品,我可是不敢恭维。”

开口,又是没有好话,这点儿,倒好似没有变。

裴锦箬目光闪了两闪,端起酒杯时,只觉得脚下船板微微一震,船,便是晃悠起来。

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船正离岸,往江心划去,裴锦箬这会儿倒也安之若素起来。

不管那船,果真捧了那小巧的夜光杯,轻啜了一口。

那酒,果真与平日里喝过的不太一样,果味扑鼻,也不辣喉咙,反倒入口甘甜,回味绵长,裴锦箬又喝了一口。

那杯子本就小,不过两口,居然就见了底。

燕崇无奈地叹了一声,却还是又给她满上了,“少喝点儿。”

她又不是酒鬼。不是他带酒来的么?她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燕崇咳咳了一声,好似听懂了她的腹诽。“吃菜!说起来,除了早前一道吃过烤羊肉,这还是我们头一回,一起吃饭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让他们捡着做了一些,你挑着喜欢的吃。”

裴锦箬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倒都算得中规中矩,只燕崇的话,却让她微微一顿。

“怎么了?”见她不动筷子,燕崇皱了皱眉。

“没什么。”裴锦箬抓起筷子来,夹了面前的一盘什锦蔬菜,尝了一口。

见她开始吃了,他便也欢喜起来,动了筷子。

裴锦箬目光闪闪,她只是方才突然间想起,她也不知道燕崇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今生,他们是头一回在一处吃饭,燕崇不知道她的喜好,理所当然。可是她呢?前世,他们可是夫妻,她却还是不知道他的喜好,这不能找任何的借口来推脱。她只是……从未用过心,从未关心过罢了。

因着这个认知,裴锦箬登时觉得喉间泛起苦来,偏燕崇却时时注意着她,还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别只顾着吃那盘什锦鲜蔬了,你也吃点儿肉,看看你,都瘦得厉害了,抱起来多硌手?”

裴锦箬被他这一句,惹得喉间一痒,险些呛到,喘匀了气,便是狠瞪他一眼。想啐他一句,谁要你抱了?但想着这人最是没脸没皮,只怕还有更不要脸的话等着她呢,索性,便只是瞪着,也不说话。

燕崇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笑意,咳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好了,快吃。”

食不言,寝不语。这回,燕崇倒是没再说什么了,两人安安静静地用过了饭,也不忙着收拾,燕崇伸手卷起了一旁的竹帘,招手让裴锦箬靠了过去。

今夜,是初十,刚过了端午,暑气渐胜。

四月里多雨,进了五月,反倒干了起来。

一直未曾下过雨,反倒是一日,热过一日。

此时,泛舟江上,江风徐徐,倒是难得的凉爽。再看,天上的月亮,将圆未圆,月影落在江面之上,桨声处,碎成了一江散碎的影儿。

“回去了吧!我不能待太晚的。”裴锦箬便低声道,她出来时,袁嬷嬷便不同意,他们虽有那纸赐婚诏书,但到底还没有成亲,袁嬷嬷也是怕被人察觉,有什么闲言碎语出来,于她不好。

她方才是担心燕崇,这才不管不顾地出来,只怕她走了,袁嬷嬷定是要坐立难安的。何况,他不是也没事儿吗?如今,饭也吃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一直在这儿滞留?

“好。”裴锦箬本以为,燕崇还会找什么理由驳了她,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应得爽快。应下了不说,还抬手扣了扣船板,“回去。”

充当船夫的洛霖便是利落调转了船头,往岸边划去。

裴锦箬有些诧异,难不成,他今日煞费周章,真的就只是为了找她来陪他吃顿饭的。

正思忖着,便见着燕崇掏出了一只狭长的锦盒来,“过两日,便是你生辰了,这是我提早送你的生辰礼,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裴锦箬将那锦盒接了过来,打开之后一看,便是挑起了眉。

锦盒内铺着宝蓝色的猩猩毡,上面静卧着一支珠钗,却是与他之前送给她的那朵海棠珠花是一般的式样,只比起珠花来说,更大气雍容了许多。

“这是一早便一并打了的,便是想着你及笄之时送给你。”燕崇说着,已是从衣襟处掏出一物,转而插进了她的鬓间,正是那朵她附在信中,送去边关给他的海棠珠花。

“这珠花,跟我想象当中的一般衬你。”他打量着她戴上珠花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往后,我送给你的东西,可莫要再轻易还给我了。你要与我说什么,一句话,便足矣,无需任何信物。”

裴锦箬愣愣抬起头来,见他目光深深,好似一汪深不可测的漩涡,眨眼,便让她陷溺其中,难以自拔。

260 用意

燕崇斜斜一扯唇,坏笑道,“怎么?看傻了?是不是觉得你未来的夫君我,丰神如玉,俊朗不凡,才让你看得移不开眼去?”

裴锦箬醒过神来,只觉得耳根发烫,又羞又恼,嘴里嘟囔了一句“脸皮厚”,便是岔开话题道,“及笄那日,你家里自会送簪子来,你又何必另外备一份儿?”

按照大梁的习俗,一旦定了亲,这姑娘家及笄时用的发簪便要由婆家来筹备,也用以展示婆家的重视。

以裴锦箬对林氏的了解,倒半点儿不担心她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林氏最是爱惜她贤良淑德的名声,何况,关系着靖安侯府的颜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差错的。

是以,燕崇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是别人备的,与我备的能够一样?”燕二公子不满了,狠狠皱起眉来,“让你收着便收着,最好,回头准备一只大大的妆匣,往后,我要送你的东西,还多着呢。”

裴锦箬望着他那别扭样,却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让燕崇皱了皱眉。

裴锦箬清了清喉咙,微敛笑意,岔开了话题,“方才,可吃好了?”他们虽然没有一起吃过饭,但却一道吃过烤羊肉,比起他那时的食量,他今日吃的,实在有些太少了些。

她心里担忧,不过故作轻快罢了。

燕崇转头看她,这回却又是扯唇,似笑非笑道,“还不错,毕竟……秀色可餐。”他眯眼望着她,清舔了一下唇瓣。

猝不及防,又被调戏了一回,裴锦箬还做不来淡定如斯,眨眼,便是红了耳根,狠瞪了他一眼,偏他没将话说死,她开口骂,只怕又是狡辩。

却不知,燕崇最是喜欢看她双眼亮晶晶,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道,“不过……没了绾绾在跟前,我怕就是食不下咽呢,绾绾说,这可如何是好?不如……早些来了我身边,让我日日看着,你说,可好?”

你说……可好?

起先,那语调里,还尽是不正经的调侃,到了喉咙,却是慢慢低回下来,最后这几个字,犹如被低语一般,缱绻在他唇齿之间,听得裴锦箬心头一颤。

她匆匆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瞧见了他幽深的眼底,还有一抹不易察觉,却分明存在的紧张。

裴锦箬恍然明白了什么,原来……这才是他今日寻她来的真正目的啊!

他盯着她,她却缓缓低下头去,待得船板微震,小舟靠了岸,燕崇双目微黯时,才听着,她好似低低“嗯”了一声。

他不由双眼一亮,惊喜地往她看去时,她却已经拎着裙角,便是灵巧地窜出了船舱去,他只瞧见她红得好似能滴血一般的耳垂。

反应过来,忙跟着上前去,“你慢点儿!”见她跳上岸,身形晃了晃,他连忙上前扶住,有些无奈。

裴锦箬目光游移,没敢看他,“送我回家。”

燕崇眼里闪过一道幽光,这回,到底见好就收,没有再惹得她炸毛。左右……她已经答应了,来日方长。

回到了裴府,袁嬷嬷果真没睡,见她安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服侍着她盥洗,待她上床躺好,这才转身去歇息了。

夜阑未干,起了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但好歹散了两分暑气。

裴锦箬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却是半分睡意也没有。

想起方才燕崇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还有自己那一声“嗯”,只觉得越想,越是羞,止不住地耳根发烫,最后,索性拉了被子,蒙住了头,在里面用力蹬起了腿。

想着,真是没出息,这又不是头一回嫁了,早前,可是连孩子都生过了,还羞什么羞?

这一夜过后,裴锦箬心里隐约有了准备。裴府上下,却是半点儿不知。

直到这一日,裴世钦下朝回来,脚步轻飘,神色有些恍惚地进得门来。

小袁氏赶忙便是迎了上去,“老爷晚归,怎么也不差个人回来说一声?”

裴世钦在某些方面来说,还算得自律,尤其是自从小袁氏嫁过来之后,若非必要,他是甚少出去应酬的,都是一下衙,便是早早归来。就算与同僚相聚,也会先差人回来,与小袁氏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如同今日这般,既是晚归,又不告知的情况,倒是还从未有过。

小袁氏再看裴世钦,一副恍惚出神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放低了嗓音,“老爷!你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裴世钦这才醒过神来,转头望向她,双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今日散朝后,陛下特意召了我往御书房说话。”

小袁氏微愣,继而反应过来,也难怪裴世钦这般反应。只怕,这还是头一回陛下单独召见吧!不过……小袁氏继而皱眉,陛下单独召见裴世钦,能因为什么?

“可是事关箬姐儿的婚事?”

此时,裴世钦总算稍稍缓过了劲儿来,“是啊!太太果真一猜就中,正是为了这事儿。陛下的意思,咱们家箬姐儿马上就要及笄了,这婚事,不宜再拖。”

这是提醒他们裴家,要有个准备的意思。

小袁氏皱了皱眉,裴锦箬和裴锦枫的生辰就在五月底,这眼看着也没有几日了。

及笄,于女子而言,乃是大事,这些时日,她也正在忙着这事儿,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将裴锦箬的及笄礼办得庄重体面才是。

谁知,陛下便来了这么一出。

按理,靖安侯府刚出了这样的事儿,此时就说婚事,小袁氏觉得有些不妥。但大抵,这件事,陛下也有他的考量。

毕竟,燕岑成亲数年,尚未留后,便英年早逝。

陛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靖安侯,只怕也是支持的。

这么一来,这婚事,只怕不会再拖。

裴世钦此时已是彻底回过神来,一看小袁氏脸色不好,便忙道,“太太莫要如此,这亲都已经定了,箬姐儿早晚是靖安侯府的人,早嫁晚嫁的,不都得是嫁?太太还是安心给箬姐儿筹备嫁妆才是。”

何况,这是陛下的意思,哪里容得他们置喙?

小袁氏哪里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想着,裴锦箬才及笄,就要嫁人,心里便有些舍不得,何况……陛下的用意这般明显,箬姐儿一嫁过去,岂不就要面临着生养之事?小袁氏心里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261 及笄

只是不管小袁氏心中如何复杂,这该准备的事儿,却还是得准备。

她歇了一晚,便也整理好了心绪,开始着手起来。一手筹备及笄礼,一手则开始梳理嫁妆。

小袁氏刚出嫁不久,手里的嫁妆单子还在,虽然裴家不如英国公府显赫,可裴锦箬要嫁的是靖安侯府,嫁妆上,也不能失了礼数,索性,便比对着她的嫁妆单子来筹备。

袁婧竹的嫁妆整理出来,便也差不了多少了,只这些,却还得留出一部分给裴锦枫,再加上公中添制的,倒也差不离了。

至于有些东西,却得现做。好在,小袁氏从嫁过来后,便是有所准备,已经陆续收了不少的好木料,如今,倒也不至于忙乱,只需寻些能工巧匠,按部就班就好。

小袁氏这番动作,自然瞒不住裴府上下,没过多久,裴老太太就叫了小袁氏去春晖院,裴锦箬亦是明显感觉到,这府里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起来,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及笄礼的前几日,关于靖安侯府爵位的事儿,终于有了定论。

永和帝驳了靖安侯致仕的折子,也只册封了燕崇为靖安侯世子,而并未让他直接承袭爵位。

裴锦箬听说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裴锦箬不知道的是,陛下在颁下册封燕崇世子之位的诏书时,还顺口说了一句,男儿当成家立业之言,第二日,礼部的官员,便是登了裴府的门。

燕崇和裴锦箬这门亲事乃是陛下赐婚,三书六礼虽是一样不少,但许多事,就都需礼部过问。

很快,这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凤京城。

等到裴锦箬及笄那日,便多来了许多客人。有些人家,原本下帖子,便想着只有小辈会到场,今日却是连带着各家的夫人、太太亦是登了门。

好在,小袁氏早先也料到礼部登门的事传开,会有什么局面,早有准备,否则,只怕就要让人看了笑话。

裴锦箬却对这样的热闹,安之若素得很。这些人中,多的是登高踩底之辈,表面上看着亲热,暗地里,只怕什么样的酸话都有。

徐蓁蓁这会儿便是气愤填膺地在边上说着她听来的那些个闲言碎语,“说什么,你们家真是好运道,本来,你嫁给燕二哥就已经是高攀了,如今,还摇身一变,成了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真不知是不是你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儿。”

“又说啊,这靖安侯府刚办完丧事,又要迫不及待办喜事,燕二公子与先世子还真是兄弟情深……”

“总之,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你说,这关他们什么事儿?一个个地乱嚼舌根,也不怕一会儿生了口疮……”

“好了,蓁蓁,你就莫要多说了。今日,是锦箬的及笄之日,就别提这些了,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卢月龄扯了扯徐蓁蓁的衣袖,给她连连使眼色,徐蓁蓁虽然还是噘着嘴,一脸的怒色,但好歹是住了嘴。

卢月龄叹息一声,转而去望安安静静坐在妆台前,听着徐蓁蓁转述那些刺耳的话,却一直面色沉静如常的裴锦箬,“这些人多是些眼红旁人好事儿的,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裴锦箬却是想得开得很,“我生什么气?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她可不就是走了大运么?那些人的话,虽是说她,却真正要紧的,是落在燕崇身上。她嫁进靖安侯府,是之前西北战事未起时,便已定下的事儿。这转眼,便时移世易,一样进靖安侯府,她却是以世子夫人的名义嫁进去的,自然是上了一个台阶。可她却只是妻凭夫贵,说到底,真正走了大运的,还是燕崇。

卢月龄面含隐忧,拉了她的手道,“只是怕这样一来,你进了靖安侯府,怕是会受委屈。”

这门亲事是陛下钦赐,又有礼部监管,足见陛下对燕崇的疼爱,是不想有丝毫委屈了他,想要大肆操办。

本来,那日在御前,裴世钦也委婉表达了想要婚事从简的想法,却是被永和帝驳了。只说,靖安侯府,甚至整个凤京城,都得用喜气来冲上一冲,让他不用操心。

按着平常,这婚事越是隆重,自然越是有面儿。

可如今,先世子才走没多久,这般的大肆操办,落在有些人眼里,怕就是一根刺了。

裴锦箬入了靖安侯府,往后,因着这一茬,只怕就会跟姜氏妯娌之间存了心结。

裴锦箬想起前世,靖安侯也是以身殉国,燕崇身上带着孝,只是因着边关战事未平,这才被陛下夺情,在边关继续与狄族作战。

直到他回来,已是一年后,后来,隔了几个月,才提及婚事,加上筹备,她嫁进靖安侯府时,燕岑的死,已是时过境迁。

彼时,她印象中的姜氏,便与印象中的那些守寡的节妇没有什么两样,面色素淡,心如枯槁。

前世,她们妯娌没有什么交集,但至少,也不曾交恶。今生,再进那个龙潭虎穴,她也不想在面对林氏这条毒蛇时,还要防备姜氏。

“那又怎么样?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让锦箬委屈了吧?姑娘家出嫁就这么一回,不能风风光光的,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这说到底,都是陛下的意思,否则,再多缓上一段时日,自是最好的。可现在不是不成吗?若是真正大度明理的,自然能明白锦箬的苦处。”比起卢月龄和裴锦箬,徐蓁蓁的性子总是要爽朗明快很多,也许,在她眼中,所见所闻,都要比她们的,美好许多。

裴锦箬笑了,“对啊!蓁蓁说得对,反正,我也没法左右,担忧无济于事。不如就过好当下,至于未来如何,便等到事到临头再来头疼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卢月龄亦是笑了,“你倒是也学着蓁蓁一样心大了。”

裴锦箬眨了眨眼,“心大,自也有心大的好处。”

“好了!走吧!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我再不出去,母亲怕是要派人来催了。”

徐蓁蓁和卢月龄来了,她们几个便凑在屋子里说体己话,好在,她今日不用帮着招呼客人,可这会儿再躲着不出去,便是说不过去了。

徐蓁蓁和卢月龄自然也知道,三人相携走了出来。

裴家的园子里,果真已是一片喧嚣。

262 笄礼

谁知,才出了竹露居的门口,徐蓁蓁便是不乐意了,揪了裴锦箬一把,压低嗓音不满道,“你居然还请了她?还真是跟她要好得很呐?你是不是忘了我跟她不对付了?”

前方,正被小袁氏引着来的人,穿一身鹅黄色,可上面的百花穿蝶却是金线所绣,端的是华贵非常,不是萧灵犀又是哪个?

裴锦箬有些无奈,转头望了徐蓁蓁一眼,边上卢月龄便是打起圆场道,“你也够了啊,这可是锦箬的及笄礼。”

徐蓁蓁虽然不乐意,但到底还是闭了嘴。

那边,小袁氏已是引着萧灵犀到了跟前。

几个人连忙蹲身行礼,不等裴锦箬拜下去,萧灵犀已是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别拜别拜,今日你可是最大,谁也不用拜。”

“公主果真来了?”裴锦箬偶有与萧灵犀通信,但萧灵犀如今尚困在宫中,除非宫中举宴,平时却也很难见到。

不过,萧灵犀两个月前,便问起了她的及笄礼,裴锦箬自然得邀请,却没有想到,萧灵犀居然还真来了。

“你的及笄礼,我怎么能不来呢?说好了,我能来,你的赞者得由我来当。”萧灵犀拉了裴锦箬的手,要求道。

这话,萧灵犀早前也是说了的。

边上的徐蓁蓁却有些诧异,“你要给锦箬当赞者?”

小袁氏很是重视裴锦箬的及笄礼,因而,早早便请了吴夫人来当正宾,至于有司和赞者,自然便是徐蓁蓁和卢月龄这两个好姐妹了。

萧灵犀一来便开口要当赞者,这便是要撇下她和卢月龄当中一人,徐蓁蓁却不是因着这个惊讶或是生气,而是萧灵犀怎么也是皇女,堂堂公主,什么时候给人当过赞者?若非与裴锦箬关系极为亲近,也不会提出这个来。

“是啊!”萧灵犀却是应得爽快。

裴锦箬却有些难为,“长乐,你看,赞者我已经……”

“就让公主来吧!”卢月龄却在一旁主动道。

裴锦箬蹙了蹙眉,后者却是舒朗而笑,对视间,裴锦箬便读懂了卢月龄的心思,“如此,便有劳长乐了。”

能得公主做赞者,于裴锦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卢月龄这么一来,也算卖了一个人情给萧灵犀。

萧灵犀是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太后最是疼爱她,卢月龄往后嫁进皇家,与萧灵犀结个善缘,也是好事。

果然,萧灵犀一边是欢喜,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卢月龄,“多谢卢五姑娘了。”

徐蓁蓁不是傻子,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明白卢月龄的用意,自然知道今日这桩事,于裴锦箬和卢月龄都是好事一桩,为了自己的好姐妹,她愿意忍着萧灵犀。

不过……好像……萧灵犀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厌了。

吉时到,裴锦箬在众人跟前,完成了她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成人礼。

女子许嫁,笄而礼。

她头上三加的发笄、簪子、还有珠钗,皆是靖安侯府送来的。不出裴锦箬所料,林氏的表面功夫做得好,每一样都是精心准备的,足见靖安侯府对她这个未来媳妇的重视。

笄礼一完,接下来,便是宴席了。

来观礼的众人,除了那些本就是裴府亲朋好友的就罢了,其他人见居然长乐公主都亲自来给裴家三姑娘当了赞者,便更是热络了,席间,自然热闹非凡。

唯独有一个人,这样的排场和奉承,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刺眼,又刺心。

偏生……这面上却还得带着笑。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都是裴家的女儿,您与您那三姐姐,往后,只怕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您说呢?”裴锦芸身边的一个丫鬟,与她一同望着前方被众人簇拥着,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的裴锦箬,勾起唇,语带嘲弄道。

“听说,燕二公子,哦不!如今,应该唤作燕世子了。听说,燕世子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也甚是看重,年前从西北回来,听说她在庄子上病了,便连京城都不及回,便先绕道去探望。您家老太太寿辰时,还专门派人送来了寿礼,瞧她这副张狂样,如今尚且没有过门呢……往后,成了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又有燕世子宠着护着,只怕更是了不得了。”

“这有些人啊,就是天生好命,你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毕竟,生得好,也不如嫁得好,这女人……终究还得妻凭夫贵,孟太太觉得呢?”

那每一个字,都如同带了刺一般,扎得裴锦芸疼得厉害,脸上的笑容,渐渐便有些绷不住了,深吸一口气,裴锦芸转过头往那丫鬟望了过去,“你家娘娘在家中,可还安好?”

“自是安好。只是,不能出门,难免憋闷无聊,正盼着孟太太能去看看她。”那丫鬟笑道,这会儿又做出一脸谦恭之态了。

裴锦芸则目下闪了闪,“过两日,我便去看她。”

裴锦箬及笄礼后没几日,靖安侯府便遣了媒人登门,行纳采之礼。

当中,居然有一双活雁,倒是引得众人都小小吃惊了一番,虽说,古礼以雁聘之,但雁不好猎,何况是活雁,如今大多人家这一环节,都用别的替代。

却没有想到,靖安侯府居然还备了一双雁,再一打听,居然是燕崇亲自去猎的,这便更是让裴老太太和小袁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就是裴世钦亦是满意地笑着,连连捋着下颌的胡须点头。

绿枝她们往裴锦箬跟前来说时,裴锦箬微微一顿,清了清喉咙道,“他的箭术若是猎不到两只大雁,那岂不是白学了?”

话虽这么说,可心里却是受用得很,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牵起,惹得一屋子的丫鬟都笑了一通,而裴锦箬却是红了耳根。

纳采过后,便是问名和纳吉了。

大红的庚帖被请进了祠堂,压在了裴家的祖宗牌位之前。

三日后,大吉。这桩婚事,便算得定下了,自然定下了,这可是陛下赐婚,有天子的龙气镇着,能不吉吗?

及笄礼后,裴锦箬已是不用去博文馆上课,倒是正好可以安心在家中备嫁。

虽然很多东西,都有身边的丫鬟帮着绣,可裴锦箬却也不能一针都不动,她不得不捡起她算不得出挑的针线活儿来。

好在,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用不着什么都她亲手做,否则,她这手绣活儿,还真是拿不出手来。

263 缘分

裴锦箬这一日,收到了季舒雅来的信,约她望江楼一聚。

她略一沉吟,便是拿着信去了正院。

小袁氏心疼她日日关在家里绣嫁妆,觉得出去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好,便应了。

她这才回去准备,重新换了外出的衣裳,梳了妆,马车也备好了。

轻车熟路到了望江楼,便见得茉莉已是候在了楼下。

她随着茉莉上了二楼雅间,一路上,便问着茉莉一些季舒雅在婆家过得可好之事。

茉莉笑容满面,迭声都是应着好,没有半分的勉强。

裴锦箬听得自是欣慰,其实,自那日在码头上那匆匆一晤,她便是能够料定季舒雅过得好的,毕竟,过得好与不好,一个人的容色与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啊,这世间,从不是只有一条路。舍弃了其中一条,又怎么知道,另一条,不会有别样的风景呢?

“你有什么话,问我便是,做什么尽问了她?这丫头,如今也就只会说一个好了。”刚到雅间门口,便听得季舒雅戏谑的嗓音从门内传了来,紧接着,门便被拉开了,季舒雅已娉娉婷婷站在了门内。

裴锦箬便是笑道,“舒雅姐姐莫不是怕许久未见,你我话不投机了么?怕我将能问的都问了,一会儿,你我找不到话说,会冷场?”

这话逗得季舒雅忍俊不禁,“还是这么促狭的性子。好了!快些进来吧!听说,你这二东家自我走后,可是一回也没有来过望江楼,咱们掌柜的还以为不小心得罪了你。今日知道你要来,可是卯足了劲儿,准备了一桌子招牌菜,你可得给他这个面子。”

季舒雅伸出手来,拉了裴锦箬进内。

雅间内,果然已经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菜,好在,那些菜碟都比较小,虽然种类多,但是分量不多。

裴锦箬便知道,这是真只有她们两人了。

不由笑道,“舒雅姐姐怎么也不将姐夫一并叫了来?”

“他倒是想要请你呢,可是啊,我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他来这儿杵着做什么?没得让我们都不自在。”

“他若想请你啊,回头等你成了亲,带着燕世子一道来。”季舒雅爽朗笑道,一边说着,一边引了裴锦箬入座。

拍开当中一坛酒,倒了一杯,递了过去,“今日,我是给你补过生辰,无论如何,你也得陪我喝上一杯啊!”

“舒雅姐姐的礼早就送到了,还给我补过什么生辰啊?”她及笄礼时,也是给季舒雅发了帖子的,只是,季舒雅没有来,倒是礼到了,还不轻。整整一套金镶百宝的头面,那分量和做工,都快可以做压箱底的传家宝了。

季舒雅却是道,“那哪儿能一样啊?没有亲自到场,到底是我理亏,你没有怪我啊,我都不好意思了。”

季家到底家声还弱了些,那日,又是裴锦箬的好日子,虽然她不在意,但还是有诸多顾虑,这才没能到场。

裴锦箬也知道季舒雅的顾虑,哪里会怪她呢?

裴锦箬瞄一眼那坛子,又是望江楼招牌的秋露白,“那好,就又让舒雅姐姐破费了。”

“可别这么说,你忘了?这望江楼如今也有你的一份儿,吃的也是你自个儿的,别心疼就是了啊!”季舒雅说着,已是满上了一杯,敬裴锦箬。

裴锦箬笑笑,端起酒杯,与她一碰,两人,相视莞尔。

有些情谊,并不会因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而生疏,反而历久弥新。

两人相谈甚欢,但到底不比从前了,不过微醺,谁也没有喝醉。

最后,季舒雅亲自将裴锦箬送了出来,眼看着她的马车走远了,季舒雅面上的笑容却是敛了下来,深深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方才还看着你挺高兴的样子,转眼却又开始唉声叹气了?”来人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凑到前面来,帮着季舒雅轻轻扇着风。

正是季舒雅的夫婿。

这个只是出自普通乡绅之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没有多少深不可测的心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妻子,却是从来的小意温柔。

嫁给他之后的日子,安闲而自在,甜蜜而温柔,细水长流一般,是季舒雅从前从未想象过的,可如今,却越来越贪恋这样的安定。

比如,明明知道她可以自己回去,但他还是会来接她。看这样子,也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了,才能出现得那么刚好。

若是换了那个人,或许今生今世,她都只能跟在他身后,仰望着他,奢求着,他偶尔的回眸看顾吧!

季舒雅收起心底乍起的酸涩,由着他帮自己扇着风,笑了起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好的姑娘,与我这般的投缘,偏生,却与咱们家岚庭少了点儿缘分。”

“缘分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那归老天爷管,咱们不可杞人忧天。”李建生自来是个乐天知命的,也从不会强求什么。

这番话,由他说出来,还真是再正常不过。

季舒雅却是听得笑了开来,眉宇间原本的微蹙瞬间舒展开来,心头那一丝的意难平,亦是缓缓沉淀。

“对,你说得对,不归咱们管的事儿,就不要管。”缘分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好呢?她如今,不也过得这么好呢?岚庭往后,自然也能过得好。

想到这儿,她往李建生的方向偎了偎,“好久没喝酒了,有些不舒服。”

李建生抬手轻拥住她的肩头,“那往后便别喝了。走!咱们回去了!家里我让人给你炖着小米粥,咱们回去喝点儿。”

“好!”她甜甜笑。

车夫很有眼色地将马车赶了来,李建生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马车。

等到茉莉也来了,车夫马鞭子一甩,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李建生和季舒雅谁也没有察觉,对面的酒楼二楼的一扇窗户翕开了一条缝,一双眼,从他们夫妻出现,到离开,一直须臾未离地看着。

幽深如古井的眸底微微闪烁着,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藏匿不住的深痛。

他抬起手中一直紧捏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谁知,那热辣的酒,刚涌入喉咙,他便觉得喉间痒痛,忍不住,便是咳了起来。

这一咳,便是停不下来,几乎要断气了一般。

264 吵嘴

边上人见他咳得一贯挺直的背脊都佝偻了下去,高瘦的身形蜷缩成一团,犹豫了再犹豫,终究是没有忍住,走上前来,想要伸手搀扶。

叶准却是抬手,阻止了他的靠近。

咳了好一会儿,叶准才勉强止了咳,重新站直了身子。

“您的身子……这酒,还是莫要沾的好。”

“放心,大事不成,我不会死的。”叶准一双眼在暗色中,冷峻而犀利,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那些暗中查我的人,可调查清楚了,是不是燕崇的人?”静默了片刻,叶准又问道。

“不知道。那些人很警觉,抽身很快,并没有追踪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隐于暗夜中的人抱拳道。

“不用太担心的,之前来查的人,不也什么都没有查到吗?再说了,您与燕崇并没有什么交集,反倒是皇帝的人更有可能些。”

“不!时机太巧合了些。”叶准摩挲着手指,双眼微沉。

“您是说,因着西北的事儿,才引来了燕崇的怀疑?不能吧!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敏锐到怀疑到您头上才是。”

“这可说不准!燕崇……他可是永和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着长大的。什么不学无术,不过都是用来骗人的罢了。他早前能够击退狄族大军,你觉得,只是他运气好吗?”叶准双眸一利,“总之,被他盯上,不见得是好事。”

“那……您的意思是……”

“这些时日,暂且收敛着些,若非必要,便尽量不要见面了。”叶准当机立断道。

“那……您一切小心……”

“嗯。”

喝了一杯秋露白,虽然还没有就到醉了的地步,但裴锦箬却也觉得身上有些绵软,眼皮也有些发重,回去了定是能睡个好觉的。

马车缓缓慢了下来,终于停在了裴府走车马的侧门处,“姑娘,到了。”绿枝挑起车帘,将裴锦箬扶了出去。

“这么晚了,你去了哪儿?”正待拎着裙角上石阶,便听得暗影处传来一声诘问,熟悉的嗓音,却是满满的不痛快。

裴锦箬一愕,转头看了过去,“你怎么来了?”还等在这儿?

门边的暗影处,双手环胸站着一人,门檐上垂挂的灯笼轻轻晃悠着,映得他脸上明明灭灭,可不就是燕崇吗?

绿枝等人亦是有些诧异,但听着燕崇的口气,两个丫头并车夫都很是识相,车夫将马车赶了回去,绿枝和红绡两个则退到了边儿上。

燕崇却还是没有动静,仍然杵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这是怎么了?可不像他了。

思及他方才的语气,裴锦箬默了默,主动朝着他靠了过去,“怎么了?是等了很久,所以,生气了?”

燕崇好像果真生气了,她靠了过去,他却是一扭头,不想理她的样子。

裴锦箬眉皱得更紧了些,这位是在闹什么别扭?默了默,她迁就地转了个方向,又走了两步,“我也不知道你要来找我啊!要不,你下回要来时,先想个法子通知我一声?”

她语调温软,却好似衬得他无理取闹似的。燕崇眉心一攒,转而瞪向她。

裴锦箬却是惊了一下,“你怎么了?”他转过头来,这才瞧见他方才一直藏在暗处的侧脸上,一大块儿淤青不说,嘴角还裂开了,隐隐现出血迹来。

这一看,便是被人打的。

裴锦箬又惊又疑,便是伸手过去。

手腕却在半途中,便被他伸手箍住了,“没事儿,就是方才跟萧綦干了一架。他打了我,可我也没吃亏,总之,他伤得比我重。”

这语调嚣张得咧。

裴锦箬却是听得心头惊跳,“你为什么要跟穆王打架?”

“这有什么?我之前,不也跟萧奕打过么?小时候也打过。放心吧!打架我还没有输过谁,萧綦那养尊处优,细胳膊细腿儿的,要不是让着他,就能不小心结果了他。”燕崇避重就轻道。

“可是……”裴锦箬眉心紧攒,他之前不是说,想要站到萧綦那边吗?怎么转眼,却又打起架来了?

“放心吧!皇舅舅不会怪责的。”燕崇接过她的话头道。

裴锦箬眉心皱得更紧,她担心的不是这个,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燕崇却在这时凑近她,嗅了两下,果然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儿,他登时眉峰一蹙,危险地眯眼看着她,“你喝酒了?”

裴锦箬一愣,有些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便急转直下了。

“好啊你,裴绾绾!我跑来找你,刚才还偷偷进去转悠了一圈儿,见你没在,就这儿吹着冷风等了你半个晚上。你居然跑了出去不说,还喝了酒,说!你和谁一起喝的酒?”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

裴锦箬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个时节,这个天气,谁都巴不得有点儿风吹吹吧?还吹了半夜的冷风呢,他以为这是寒冬腊月呢?

“你该不会偷偷跑去怡蓝楼了吧?”裴锦箬没有回答,燕崇却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你背着我去看那碎玉公子了?”

裴锦箬已经有些无力了,也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的缘故,她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这跟怡蓝楼,碎玉公子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说啊,我们如今可是已经定了亲的,你也算得有夫之妇了,你可得守妇道啊你!”

还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裴锦箬忍无可忍了,“我就是跟季大姑娘出去吃了一顿饭,你别再胡说八道了行不行?”

“季大姑娘?哪个季大姑娘?”燕崇狐疑地挑起眉梢来,眼底掠过一道暗光,“季岚庭的姐姐?就你们两个人?”

他干脆直接问季岚庭有没有去好了。

裴锦箬瞪着他,眼里已是隐隐冒起火来。

“你瞪什么瞪?明明是你不对,你还有理了是不是?”燕崇被她瞪得拔高了音量。

“你小点儿声,想把人都引来是不是?”裴锦箬的音调却是冷沉,到底是她喝了酒,还是他在撒酒疯?

“你怕人听见啊?我告诉你啊,裴锦箬,你往后再这么晚出去喝酒,我……我就……”

“你就怎样?”裴锦箬梗着脖子看他,“你敢抽我?”

燕崇的手有些无处安放,眼神游移了片刻,就是不敢往那在灯光下,好似皓白如玉的脸颊上望,抽她,他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

265 真好

“喂!燕晙时!你说话!”裴锦箬怒道。

燕崇目光四处游移了一下,终究是落到了她面上。

目光从她被怒气染得晶亮的眼滑过,鬼使神差一般,落在了她红润如海棠的唇瓣上,喉间,悄悄滚动了一下。

裴锦箬犹未察觉,见他一直没开口,扭身便要走。

谁知,她才一动,便觉得腰上一紧,被人箍住,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是有一道黑影扑了过来,她唇上一热,紧接着,便是微疼,她还在出神时,他已抽身而退。

哑声道,“咬你!你下一次,若是再敢背着我这么晚出去喝酒,我还咬你。”说罢,燕崇已经大步迈出,三两步,便溜了老远。

裴锦箬这时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怒,在他身后跺脚咬牙道,“燕晙时!”他居然敢轻薄她?

她一声喊,某人的步子迈得更急了,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三两下,便消失在了胡同口。

裴锦箬胸口急速地起伏了片刻,这才平复下来,眸中的怒色敛起,缓缓沉定下来,成了一片暗色。

这般插科打诨也要避重就轻的,究竟是什么?他和萧綦之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打架?

胡同口,洛霖见得燕崇,便是快步迎了上来。

“公子”目光小心翼翼往燕崇面上瞟了瞟。

燕崇面上却哪里还有方才在裴锦箬跟前的玩世不恭,一张脸冷峻得没有半分温度,劈手便是夺过了洛霖手里牵着的缰绳,身形一纵,便已坐上了马背。

一抖缰绳,策马疾驰踏进了夜色之中。

洛霖愣了愣,也连忙跟了上去。

只到底,洛霖的神色却是缓了缓,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他却知道,公子眸子里的戾气虽然没有全部消失,但比起去见裴三姑娘之前,已经少了许多。

裴三姑娘对公子的影响果然大得很,这么看来,裴三姑娘能早些进门就好了。最近,他实在是有些担心,公子一直这样阴晴不定下去,怕是会出事儿。若是裴三姑娘能早些进门,陪在他身边。或许要好些吧?

同样这么想的,还不只洛霖一人。

没过两日,靖安侯府便是登门下聘了,同时,带来了钦天监算好的几个良辰吉日,以供裴府选择。

只是,接过那张红底洒金的笺子,小袁氏一看,却是惊讶了。

“这么快?”小袁氏本以为燕崇和裴锦箬的婚期,怎么也该等到明年去了,毕竟,如今已经六月中旬了,这筹备婚事怎么也得好几个月吧,谁知道,那笺子上的几个日子,却都是下半年的,最早是九月,最晚,也就是十一月底。这有些出乎小袁氏的意料,所以才有些惊讶。

那礼部来的官员却是笑道,“这不算早了,说起来,陛下赐婚已经快要一年了,靖安侯府那边也是着急,陛下还嫌不够早呢。这些日子都是陛下过了目的,太太还是莫要为难我们,早些选一个日子,也好早日筹备起来。”

都说了是陛下的意思,小袁氏自然也不好推脱。留下笺子,说等到家里人回来后,选定之后,再回复。

等到裴世钦回来,与裴老太太商议过后,定下了十一月初九的好日子。

竹露居听到消息时,都是吓了一跳,接下来,就是鸡飞狗跳。

倒是裴锦箬只是微微一愣,又接着绣她手里的东西。

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们之前以为婚期至少要到明年了,手里的东西要绣好,算着时间怎么都够。谁知道,这么一来,便打紧了些。

也难怪了,听着院子里,袁嬷嬷都将人支使得团团转了。

就是整个裴府,也都忙碌了起来。

每日里进出府里的人都很多,一会儿是打柜子的,一会儿是制喜饼的,小袁氏亦是忙得脚不沾地。

只是,这忙碌中,却是带着满满的喜气。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般,转眼便过了七夕,又到了中秋。

一到中秋,宫中自然又设了宴席,今年,裴锦箬一样得了凤藻宫的邀帖,要进宫赴宴。

如今,她进宫,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孤单,一进宫,徐蓁蓁和卢月龄便是凑了上来。

“听说燕二哥还没有回京,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今日倒是大度了,舍得让你出门了?”徐蓁蓁一见她,便是抱怨道。

这话,倒是有起因的。

早前七夕的时候,徐蓁蓁也约过她,让她一道出门去玩儿。

本来也是想着,这是她嫁人之前最后一个七夕了,能出去好好疯玩儿一回,也是不错。

谁知,正要出门时,丁洋就冒了出来。

自从上次之后,丁洋就和另外一个人换班儿,一直隐匿行踪,随扈在裴锦箬身边。只是,平日里,他们藏得太好,裴锦箬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

这会儿突然冒出来,还将绿枝和袁嬷嬷她们吓了一大跳。

丁洋是来帮着燕崇送礼的。

燕崇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前些日子便是出了京,一直没回来,却还记得七夕,居然备了礼物,让丁洋给送来。

却不只来送礼,还特地给裴锦箬带了一席话。

不只给裴锦箬带了,还顺道连徐蓁蓁那里也是带了话,不得不说,燕二公子真是个厉害的,天南地北隔着老远了,还能当个霸王。

所以,这一日,徐蓁蓁才一见她,便出言挖苦。

裴锦箬失笑,“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我去哪儿还用得着他同意啊?何况,像你说的呢,他人又不在京城。”

其实,那日,燕崇带的话,倒也不是说,不让她出去。

只是说,没有他跟着,他不放心。

“既然不用他同意,那你七夕时,就乖乖待家里了?我看啊,等嫁给了他,你就被她吃得死死的了。”徐蓁蓁哼道。

裴锦箬不怎么在意,哼!往后谁将谁吃死了,还不一定呢。

卢月龄却是听得笑了起来,“好啦!我看啊,你是羡慕锦箬有人管呢吧?我跟你说啊,锦箬,她最近啊,遇上了一个人”

“卢月龄,你别乱说话啊!”徐蓁蓁却如同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瞬间炸了毛。

然而,她这副样子,却让裴锦箬也好奇了起来。“什么样的人?到底怎么了?快跟我说说。”

“卢月龄,你敢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徐蓁蓁却是急得很,恶狠狠地威胁了起来。

“我还就敢了,锦箬,我跟你说啊!”

“卢月龄!”

三个人闹成一团,接着,笑成了一团,裴锦箬在笑闹中想,这样,真好。

266 深意

今年的中秋宫宴,也与往年一般无二,若要说果真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便是那数道自从去年便说起的赐婚圣旨,终于在今年的中秋宫宴上,姗姗来迟。

长乐公主下嫁英国公府,嫁袁恪为妻。

宁王娶了掌着水军兵权的成国公家的七姑娘。

穆王则娶了太师府的五姑娘。

一个靠了个有兵权的老丈人,另一个,则寻了个文臣清流之首的岳家,虽然看似清贵,没什么实权,但文人就是那样,有了这么一个标杆,他们就看你亲近许多。

陛下这步棋,是让人越发看不透了,至少如今看来,荣王、宁王和穆王三人是旗鼓相当,实在看不出陛下的心思。

不过,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圣心难测了吧?

收起心中的胡思乱想,裴锦箬转头跟着徐蓁蓁一样,露出欣喜的笑,对萧灵犀和卢月龄道,“恭喜恭喜。”

中秋宫宴后,过了没两日,宫里来了人,却是郑皇后跟前的素英姑姑。

“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胃口不怎么好,倒是想起之前姑娘对她说的那些糕点了,只是,宫里的人不会,便只有劳烦姑娘进宫一趟了。”

裴锦箬心里不管作何想,面上却得欢欢喜喜地应了,赶忙梳洗了一番,将拒霜也一并带进了宫里,既然是说了要吃糕点,那带拒霜去,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过了中秋的缘故,好似整个宫里,都一瞬间凋敝了起来。

就连凤藻宫,也比从前来时,冷清了许多似的。

进了凤藻宫,裴锦箬便让拒霜跟着素英叫来的宫女去准备糕点了,她则跟着素英进了殿。

郑皇后并未在大殿,素英带着她,径自去了偏殿。

今日,郑皇后倒是没有如同上回一般,闲情逸致地在修剪花枝。

郑皇后穿戴倒是一如从前一般,清贵中见高雅,不堕一国之母的身份,这会儿,她正端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好似正在看着窗外的什么,看得很是专注一般。只是如今已是深秋,景色凋敝,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裴锦箬心中这么想,面上却是没有半分的异样,径自上前蹲身行礼,“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这一声,总算是将郑皇后的心神唤了回来,她转过头来,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一般,慈和宽容,可裴锦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郑皇后的脸色,确实算不上好。

至少比起中秋宫宴上,好似差了许多。

那样的憔悴,即便是脂粉也是掩盖不住。

“快些起来。你看,本宫这也是多事,不过是时节不对,有些吃不香,便让你特地跑了一趟。”郑皇后温温笑道。

“娘娘说什么呢?娘娘是六宫之母,您的身体康健,可不是小事。”裴锦箬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说,虽然她和郑皇后都再清楚不过,这些不过都是明面儿上的借口罢了。

“娘娘不知道,裴三姑娘今日还特意将她身边会做糕点的丫头带了进来,让她教着我们的丫头做糕点呢,回头,娘娘若是想吃糕点,倒是方便了。”素英在边上道。

“有心了。”郑皇后招了裴锦箬到身边坐下,拉了裴锦箬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素英啊,前几日老二媳妇儿不是送了些桂花露来吗?那东西养人,你去调一杯,给锦箬也尝尝。”

“是。”素英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偏殿内,眨眼便只剩郑皇后和裴锦箬两人。

裴锦箬也不觉得奇怪,想必,郑皇后要进入正题了。

只是,郑皇后却自来身居高位,哪怕是要切入话题,也不会说得很明。

果然,等到素英走了,郑皇后便是道,“眼看着你和晙时的婚期就在眼前了,本宫那日让人收拾了些东西出来,算作给你添妆。”

“多谢娘娘。”裴锦箬没有推辞,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若不是因为燕崇,也决计不会送给她就是了。而她之前便探过燕崇的口风,她这才能够收得心安理得。

郑皇后笑了笑,又问道,“晙时已经出京好些日子了吧?可给你来过信?”

裴锦箬摇了摇头。

“这眼看着八月都过完了,你们的婚期可就更近了啊,你得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吧?可别误了婚期,你说呢?”

裴锦箬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

郑皇后好似当真叫她进宫去,就是为了糕点一般。

说了那么几句话,糕点也弄好了,又闲话了几句,裴锦箬便是带着拒霜出宫了。

出宫后,裴锦箬却叫了丁洋来,将皇后让她问的话,原封不动让丁洋传去给了燕崇。

郑皇后有什么深意,她不知,燕崇却定是知道的。

只是,这消息一传出去,却是石沉大海。

燕崇这一回,当真是彻底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儿消息。

眼看着已到了十月,他还没有回京,就是小袁氏也急了。这一日,便忍不住对裴世钦道。

“燕世子究竟是去了何处?为何半点儿消息没有,这样下去,可赶得及回来成亲?”

裴世钦心里也是着急,不过……“燕世子定是领着什么皇差呢!男儿家,能为国效力,自然是好事,这些时日,朝中太平,想必没什么事儿的。应该也不会赶不及婚期,否则,靖安侯府或是礼部那儿,都应该有消息的。”

裴世钦说的事儿,小袁氏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到底心下惶惶难安。

裴锦箬却好似半点儿影响也不受一般,仍然沉静如常。

眼看着,十月,也走到了底。

下个月初,便是定下的良辰吉日。

这一夜,裴锦箬听得窗户上的轻叩声时,便是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起了身,拉来窗户,果真便瞧见了窗户外探来的,某人的笑脸。

裴锦箬便是想也没想,便将窗户关上。

“欸!绾绾!”燕崇叫唤一声,伸手进来阻挡,倏忽间,便听得一声痛呼。

裴锦箬明明知道他多半是在做戏,但咬了咬牙,却还是将那窗户打了开来,抬眼,便是狠狠瞪他。

果真,窗外,是他的笑脸,讨好的,小心翼翼的,“还在生气呢?”

真了不起!他还知道她在生气呢。

“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裴锦箬终究还是问了。

“陛下让我去了一趟江南。”抬眼,便见得裴锦箬还是瞪着他,一瞬不瞬。

267 别扭

燕崇脸上的笑容便不由得一敛,片刻之后,他才道,“我借机去了一趟关外。”

关外?还能是哪个关外?

裴锦箬听罢,却是蓦地便是伸手关窗。

“欸!绾绾!你干什么?等等!我这不都坦白了吗?”燕崇连忙伸手将窗扇抵住,促声道。

“坦白?若不是我问起,若不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会坦白吗?何况……你坦白的,当真是全部吗?”

“燕崇!我不是要多管闲事,可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想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你很显然,根本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过。上回是这样,这回……还是一样。”

“你不就是仗着我们是陛下赐婚,我无论如何,都得嫁给你吗?可我告诉你,嫁,也有不同的嫁法。”裴锦箬说着,神色已是冷了下来,可眼底,却隐隐泛着湿润。

她这样子,看得燕崇心尖上一抽,忙道,“绾绾,我那不是怕你担心,所以才瞒着吗?你听我说……”

话未落,面前的窗扇便已经用力关了起来。

“绾绾?”燕崇猝不及防,被这记闭窗羹闭得脸色微变,忙喊了一声,然而,窗内,却好似已经没人了般,没了声息。

听着窗外的人喊了半天,许是死心了,终于走了,再没有了声音。

“姑娘,你又何必如此?这些日子,你分明很担心燕二公子,他如今平安回来了,你正该好好与他说啊!”眼看着就要到十一月了,又因为燕崇一直未归,小袁氏很是担心裴锦箬,所以,特意交代了几个丫头,最近都在裴锦箬身边,寸步不离。今夜,刚好是绿枝守在身边,因而听了个正着,还能有这个胆子与裴锦箬说说话,换了其他几个丫头,就是听见了,也只敢当作没有听见的。

裴锦箬也没有怪她大胆插话,只是望着已经紧紧合上的窗扉,目光幽深,却也沉静地道,“有些事情,总得让他现在试着习惯和改变。”

裴府外的胡同口,洛霖见着燕崇出来,忙迎了上前。奇怪的是,他家公子的脸色却有些难看,准确地说,比刚才进去裴府之前,更难看了些。

这不应该啊!他家公子哪怕是心绪最差的时候,见过了裴三姑娘之后,也会好转的。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之后,还更差的时候啊。

略一沉吟,洛霖的冰块儿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变,“公子,可是你的伤”

“没事儿。”燕崇抬手,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纵上了马背,一夹马腹,便策马疾驰入了夜色之中。

裴锦箬倒是很淡定,好似半点儿没有受影响一般。

可绿枝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尤其是连着两日,也不见燕崇有什么反应之后,更是担心得不行。

燕二公子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毕竟,那日姑娘说的话,很多男人怕是从未想过会从女子口中提到。

燕二公子对姑娘虽是上心,可他也是自幼娇惯着长大的,如何能受得了这个气?偏偏姑娘却是半点儿不担心的样子。

她都要愁死了。

这眼看着就要到大婚之日了,若是一直这样僵着,可怎么好?

绿枝试了几次,有心相劝,偏偏,她刚起了个头,裴锦箬便打断了她。

她再急,也无计可施了。

好在,又等了一日,也就是燕崇回京的第三日,总算让绿枝大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燕崇在沉寂了几日后,终于登了裴府的门。

而且还带了不少的礼物。

等到裴锦箬到了春晖院时,还在外面便听到了里面裴老太太收也收不住的笑声,中间不时还夹杂着小袁氏的笑语声。

裴锦箬在门外略略顿了顿,沉默了片刻,这才举步上了台阶。

丫鬟打起帘子,屋内的笑声便更加清晰,盈了满耳。

听到动静,屋内相谈甚欢的几人都回过头来,个个都是一脸笑容。

四目相对,燕崇的笑脸还是灿烂得很,目光却是微微一顿。

裴锦箬朝着裴老太太和小袁氏蹲身行礼。

裴老太太乐呵呵道,“燕世子有心了,出了趟门儿,都还惦记着我们家里老老小小的,带了不少的礼物来。”

裴锦箬知道,他若是存了心要哄得人高兴,那是再容易没有的。

看裴老太太和小袁氏,便知道,她们是真的乐呵。

果真,说了没一会儿闲话,裴老太太便是道,“这人老了,不中用了,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觉得有些乏了。箬姐儿,你领着燕世子到咱们家园子里逛逛。他怕是还没有来过。左右往后便是一家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规矩,总得早些熟悉起来。”

这便是大梁与前朝不同之处了,若是前朝,别说平日里的男女大防之严,就是定了亲,男女之间也是要避而不见的。甚至是连对方的门也是不能登的。

哪里如同此时这般,祖母这般轻松地便让她领着他逛园子,还不就是打着让他们多亲近的心思么?

只怕,这也是他特意登门的意思。

他必然是有话要说的。

裴锦箬本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便也没有矫情,从善如流引了他从春晖院出来。

这个时节,园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好的景致?何况,裴府的园子,只怕还入不得他燕二公子的眼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园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洛霖并绿枝他们都识趣地远远跟着。

燕崇便是凑上前,一边低声问着,“还在生气?”一边目光便是带着两分探究地往她面上瞟。

裴锦箬却是面上沉静,瞧不出半点儿端倪,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往他脸上多看一眼。

燕崇便又忙道,“绾绾,你说,你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咱们都多少个秋没见了。难不成只有我想你,你不想我的?一见面便摆脸子不说,这闹了两句嘴,我不上门,你便也不理我了?”一脸的可怜兮兮,黑眸指控一般望着裴锦箬,怨气深重。

他这还都算她头上了?裴锦箬却也不动怒,只是语调淡淡道,“你来,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燕崇看她片刻,终究是叹了一声,“我这回,趁着去江南,折道偷偷往狄族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在狄族王庭做了些部署罢了。”

268 约法

“狄族野心之甚,何况,我与斛律藏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往后,总是要对上的,早作部署,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来日,总能多两分胜算。”

“这事儿,本来瞒着皇舅舅,但耽搁的时间太久了,还是让他察觉了。江南那里的事儿,也费了一番功夫,中间,也很有一些凶险,我没有告诉你,是当真怕你担心。上一次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也是因为,我实在心绪不佳的缘故。”

说完了这话,却见裴锦箬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好似能看穿一切的,明朗清澈的双眸将他定定看着,便看得燕崇心虚得很。

燕崇目光游移了一下,终究是一咬牙道,“你让丁洋给我传话时,我本就打算回京的,谁知道,一时不慎,受了点儿伤。”说着,便又可怜兮兮往裴锦箬面上瞟。

听说他受了伤,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却还是沉着脸,没有言语。

燕崇却已经不满了,“你还真是好狠的心呐,听我说受伤了,也不问上一句的。”一边说,一边指控的眼神便往裴锦箬身上望。

“你若是伤得重了,此时,也不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了。何况,我看你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好得很。”裴锦箬端得是冷静、冷漠。

燕崇一噎,心口有些发闷,脸上那些浮夸的表情也一一收起来,端出难得的正色,却也有满满的郁气,“绾绾,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对你,我自认用心,可是,不管是男女之间,还是夫妻之道,对于我来说,都是头一回。你不能一开始就对我要求过高,因为我没有达到你的期许,你便对我失望了,你总得给我时间,更得清楚明白地告诉我,否则,我如何能够知道你的心思?”

这几日,燕崇不是不气。如同绿枝所猜测的那般,他燕二公子自出生起,便是被人宠着、惯着,几时被人如同裴锦箬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甩脸子。可是,因着他喜欢她,心里有她,所以,他甘愿宠着她,惯着她,甚至觉着,她发脾气炸毛的样子生机勃勃,甚是可爱。

但那也不是全部。比如这回,他就真的有些生气了。

很多事,他是没有告诉她,却也并不是刻意瞒着,只是觉着,没有必要罢了。毕竟,告诉了她,除了让她担心之外,她也帮不上任何的忙。谁知,她不只生了气,他拉下脸也哄不好,还说了那般刺耳刺心的话,什么叫做,嫁,也有不同的嫁法?她的意思就是,他们是陛下赐婚,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嫁给他。只是,却可能因着这件事,便要跟他离心,往后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么?

燕崇自认在她身上没有少花心思,他费尽心机娶她,可不是为了跟她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的。

他更气,她这么轻易,便能说出舍弃他,舍弃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如今,他自认还有的相知。可是,他生了几日的闷气,今日,却还是来了。

燕崇想,他或许该认命了,到底是旁观者清,洛霖在边上看得更清楚些,大抵,自己这辈子,都要在她面前低头了吧?不过,兴许是想通了,真正对自己坦诚过后,好像接受起来,却比想象当中,要容易了许多。

情之所至,甘之如饴。

“燕崇,你这并不公平。你只要求我要遇到什么事儿,有什么想法,都要向你坦诚,却从未想过,要将你背负的东西,与我一起分担。”

“不过,你今日肯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至少说明,你是想与我好好过日子的。”裴锦箬面上的淡漠总算稍稍收敛了些,望向燕崇时,神色柔和了两分。

“我要与你情深意长,而不是相敬如宾。”燕崇哪里看不出来她态度有所和缓,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张口,便是情话。

这一位,多年混迹花丛,要说他当真不懂什么男女之间的事儿,还真是狡辩。这不,就知道说好听的。

裴锦箬心中腹诽,心口却还是一甜。女人,大抵都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吧?哪怕,心里怀疑着这话的真假,却又万分寄望着那誓言,能成真。

“嘴再甜也没用。关键不是你如今说什么,而是你往后怎么做。”

燕崇叹息一声,“好吧!媳妇儿,你直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这两日吃不香,睡不好的,伤又还没有好全,你干脆痛快地给我一刀。否则再过不了几日,就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了,你总不希望到时看我面容枯槁,憔悴不堪吧?人家还当我不乐意娶你呢。”

这人典型的是给他点儿颜色,他就开染坊的德性,裴锦箬瞪他一眼,“都说,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这般诚意,那我们便先约法三章吧!”

然后,不等燕崇反应过来,便已是扭头对身后的绿枝道,“绿枝,让人将前面的花厅收拾出来,备些茶点,最要紧,还要备上笔墨纸砚。”

绿枝领命而去。

裴锦箬回过头来,冲着燕崇倏忽一笑。

明明还是明艳如海棠的笑容,明明,这是他想了念了几个月的笑颜,终于在他回来后的这一日,才见着了,可燕崇却觉得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只不过,一瞬,他便想通了,笑着回道,“你想如何,便如何,都听你的。”

裴锦箬狐疑地看他,他真这么想?

谁知,等到两人真正约法三章时,她就不只是狐疑,更是震惊了,他真没有什么阴谋吗?怎么能够应得这么干脆?当真如他所言的,她想如何,便如何,他都听她的?

“你这糕点还不错。”燕崇一连吃了几块儿点心,这才拭净了手。想起之前他给裴锦箬寻来一条京巴儿狗,她也送了两匣子点心给他,那时,他可是舍不得吃的,想着要不了几日,她便要嫁给他了,往后,别说点心,就是她,他亦能时时看着,燕崇便觉得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了。

拍拍手道,“就你刚才说得那些了吧?”

裴锦箬望着他,狐疑又惊异,点点头,“嗯”了一声。

燕崇便也不问她了,径自铺纸研墨,竟是自个儿将她方才说得那些,在那纸上一条条列了出来,然后,递到了裴锦箬跟前,“你过目,看看,还有什么添减修改的。”

269 添妆

用过了点心,签字画了押,燕崇的心绪好得半点儿不受影响,拉着裴锦箬,让她带着他光明正大地将竹露居逛了个遍,然后,燕二公子才挂着心满意足,又有些依依不舍的笑容,被送出了竹露居,又转而去给长辈们告别。

而裴锦箬,在他走之后,看着手里那张墨迹未干,签着燕二公子大名的纸笺,愣了半会儿神,好一会儿后,才笑了起来,扬声让绿枝寻个匣子来,郑重其事地将之叠好,然后,放进了匣子里。

那匣子本就是是孔明锁的,倒用不着另外寻锁去了,绿枝果真深知她心。

“姑娘这下,可安心了?”绿枝望着她家姑娘脸上,已经好些时日没有的明媚笑容,笑问道,话语里,带着两分戏谑。

姑娘虽然表面上,沉静一如往常,瞧不出什么异样,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差别,也能瞧出来。

这样的笑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瞧见过了。

姑娘……心里其实一直担心着燕世子的安危呢。

“还行吧?哪怕是假的,他如今,还能这般哄着我,也是不错。可是回头如何,还得过着日子才知晓。”总归,她会好生经营,走出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来。

绿枝也是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笑着请裴锦箬示下,“这匣子姑娘想放在何处?”

“就放在箱子底层吧!”裴锦箬道。

绿枝应了声,捧了匣子,转而进了内间。

裴锦箬微微勾着唇角,抬眼四望,眼中,却带了一丝微微的酸涩。

她的闺房之中,该收拾归拢起来的,都已经收拾完了。她平日爱用的器具,爱看的书,衣裳、首饰,都被袁嬷嬷带人一个箱子一个箱子装好了,就等着过两日便抬去靖安侯府。如今看着,到处都是空空的。

就跟她此时的心情一样,既有酸楚不舍,也有忐忑期待。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她熟悉的一切,嫁到靖安侯府,开始人生的另一阶段了,往后,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燕崇却是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出了裴府大门。

洛霖望着他,像是看个傻子,“公子方才签了那么些东西,如今却还乐得很?”

燕崇朝着他,呵呵笑,“这算什么,只要她开心便行啦!你呀,往后若有了意中人,便自然会明白的。”拍着洛霖的肩头,燕崇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末了,却是苦恼地一皱眉道,“不过,你这么一张冰块儿脸,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着这一天。”

说罢,摇着头,继续往前走,脚步仍然轻快。

也不管身后洛霖的冰块儿脸,抽了两抽。

只是,走了没几步,洛霖却瞧见某人停下了步子,连口哨声也停了下来,反而望着某一处,皱着眉,很是不痛快的样子。

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洛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往上挑了挑,“哦!那好像是季大人的小厮,那么一大个箱子……莫不是来帮季大人给裴三姑娘送东西的?”

回过头去看,燕崇的脸色实在难看得紧,咬着牙,便是大步走远了。

好浓的醋味儿。洛霖嘴角似是勾了勾,然后,便是面无表情地大步跟了上去。

这会儿,裴锦箬正在裴锦枫的陪伴下见修文。

“这箱子,是我们姑奶奶让人从江南送来的,我们姑爷家里,便有绸缎庄,就开在杭州,这都是江南那边最是时新的料子,是我们姑奶奶听说三姑娘您的婚事定下之后,就特意让人备下的。只是,因着有一种新出的料子甚是难得,备齐才让送来,紧赶慢赶的,就到了如今。姑奶奶说,现在要做衣裳怕是来不及了,不过,好在这些料子的花色都不错,让三姑娘收着,开春儿了,正好做春衣。”

修文让人将那箱子抬了上来,如今,在裴锦箬跟前打了开来,打眼看去,便是满满一箱子的上好绸缎。

从来凤京城时新的料子,都要比之江南晚上些时候,果真,那些料子不只质量上乘,就是花色也是新奇好看。

裴锦箬见了,便是不由笑了,“舒雅姐姐真是有心了。她怎么不过来玩玩儿?”这些时日,也常有人上门送添妆。听说季家来人,她还以为是季舒雅亲自来了。

“我们姑奶奶倒是想来呢,只是,我家姑爷是地地道道的南边儿人,到了凤京城,有些受不得这里的寒气,受了风寒,这几日,都在家里将养着,实在是脱不开身,茉莉也在照应着。这些时日,小的在姑奶奶跟前伺候着,姑奶奶想着小的与裴三姑娘还算得相熟,这才将差事交给了小的,也让小的带话给三姑娘,请您千万见谅,莫要怪罪。”

“舒雅姐姐多虑了,我们之间,哪里需要如此见外。那李公子的病要不要紧,可找大夫看过了?”季舒雅的夫家在京城置办了个二进的院落,虽然也是有季家帮忙的,不过,到底却也是自己的地方。

小两口自进了凤京城,便住在李家的这宅子里,也算得自立门户了。

只是裴锦箬一直没得空去做客。

“已是寻大夫瞧过了,没什么大碍。”

虽然修文这么答了,但等到他走时,裴锦箬还是让袁嬷嬷从库房里挑了好些补养的药材让他带了回去。

修文走了,裴锦枫却没有急着走,犹豫了半晌,才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裴锦箬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却是吓了一大跳,“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裴锦枫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去,“平日里,就攒了一些,我又帮着书肆抄书、作画、题诗什么的,总之,我也有些门路赚银子,虽然赚得不多,但好在,也没有什么用处,这便攒了下来。你要出嫁,我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就只这么点儿银子,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阿姐千万莫要推辞。”

“手里多点儿银子,你去了靖安侯府,行事也方便。”

裴锦箬听得嘴角勾起,眼里却隐含了泪,“谢谢你,枫哥儿!”

一千两,也算不得少了。她知道,裴锦枫每月的月钱不过十两。就算裴世钦另给了他些买笔墨纸砚,或是应酬的零花,却也不会多。

这一千两,他也不知是攒了多久才攒下来的。

270 铺妆

这份用心,裴锦箬自然动容。何况,她看到的,还有裴锦枫的成长。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酸涩。

本来还想着,这两日要找个机会,与裴锦枫好好谈谈,跟他嘱咐一番往后的事儿,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

好似自己一直精心呵护着的小树苗,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是悄然茁壮了起来,如今,已是能自己砥砺风雨了。

来日,还能长成参天大树,那时,便换作他,成了她的依靠。

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又是双胞胎,他们是彼此之间最最亲近的人,好像,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倒是裴锦枫有些放心不下一般,见裴锦箬接了银票,大大松了一口气,神色开怀不过一瞬,便又忧心起来,说起,尽是往后的事儿。到底,裴锦箬要嫁人了,往后,便要为人妻,上孝公婆长辈,下贤夫君叔姑,再不如在家做姑娘时的金贵自在,裴锦枫自然是有满腹的担心。

最后,还是裴锦箬受不了了,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出来,这才觉得耳根清净了些。只是嘴上嫌弃着,心里,却是暖意融融,仿若这样的时节,也置身春日一般。

“姑娘”绿枝抱着两只匣子,从外进来,脸色,却是有些复杂,“这是夹在李二奶奶送来的那只箱子里的。”

李二奶奶,便是季舒雅。既然已经嫁了人,便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一口一个季姑娘的称呼了。李建生在家中行二,因而,绿枝她们已是改了口,称季舒雅为李二奶奶。

裴锦箬愣了愣,看着绿枝将那两只匣子打了开来。

大点儿的一个匣子里,装着几本书册。都是些山水志、地方志、游记什么的,有江南的,有闵地的,居然还有西北边陲的。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工夫才寻摸来的。

另一只小点儿的匣子里,却是满满一匣子小额的银票。

绿枝数了数,加在一起,居然足足有一万两。

比起裴锦枫的那一千两,不只胜在数量,更胜在周到。

初入靖安侯府,要想站稳脚跟,上下打点的地方还多着呢。哪怕是笼络、打赏下人,也不知要用多少银子,这样小额的银票使起来,自然要方便了许多。

裴锦箬眼底闪了两闪,最终叹息了一声,低声嘱咐绿枝,“收起来吧!”

他既然这般大费周章,借了季舒雅的名义,悄悄送了来,便是不想给她惹麻烦。倒是她若反应太过,怕是会白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是。”绿枝得了吩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照办,将匣子捧进了内室,寻着放贵重物品的箱子,将东西放了进去。

裴锦箬则呆呆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

小袁氏那边便是差了人来叫她去正院。

小袁氏已经给她选定了几家陪房,今日便是让那几房人进来认主的。这几房人,都是小袁氏精挑细选出来的,有那精明能干的,也有老实本分的,还有那思维灵活的,各有各的用处。小袁氏也是带着裴锦箬管了一段时间的家了,也看出她是个心有成算的,想必如何用人,也是心中有数。因而,小袁氏不过粗略地说了两句,便让人下去了。

毕竟,靖安侯府到底如何,还得裴锦箬自个儿去过日子。

燕崇回来了,好似裴府的最后一丝顾虑也去了,整个府里,登时,都变得喜气洋洋了。那喜气,几乎将整个宅子都笼罩起来了一般。

本来事情大都已经筹备好了的,如今不过就是等着到了时间,按部就班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燕崇回来了,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已到了铺妆的日子。

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时,裴府的中门便已是大开。送嫁妆的那些个壮汉,都统一穿着新做的青色衣裳,腰间系着喜庆的红色腰带,踩着炮仗声,抬着一抬抬的嫁妆出来。

永和帝厉行节约,凤京城虽然没有江南大户晒嫁妆攀比的习俗,但铺妆时,却也有不少人看热闹的。

这嫁妆,到了哪朝哪代,都是姑娘家嫁人后腰杆子硬不硬的关键,也怪不得人家评头论足了。

平日里也难得有热闹看,因而,此时,从裴府到靖安侯府的一路上,都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潮。

当中便有人问道,“这么一大清早的便要去铺妆,总不能是东西太过寒酸,不好意思让旁人瞧见吧?”

“你说笑呢?你不知道这是靖安侯府娶亲啊?听说,还是陛下赐婚呢。陛下赐了婚,自然也不能舍不得再赐点儿嫁妆,陛下赐了嫁妆,宫里那些个贵人娘娘的,谁还不跟着献殷勤啊?大家聚在这儿,就是要看看陛下赐了什么呢。”

“听说陛下最是疼爱靖安侯府的二公子,想必,定是厚赏,今日,倒是能开开眼界了。”

这时,嫁妆队伍,已是行到了眼前,众人停了话头,纷纷望了过去,便是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开头的几抬果真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

头先一抬,是陛下赏赐的一对羊脂玉如意,那玉色通透均匀,看不出半点儿杂色,雕工更是精细,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

第二抬,则是太后娘娘赏赐的一套五福捧寿、吉祥如意的金镶玉头面。

第三抬,是皇后娘娘赏下的金镶百宝五凤朝阳珠冠,那正中镶嵌的那颗南珠,足有大拇指粗细

前面十抬,都是宫里各位贵人的赏赐,说起来,还多是看得陛下和靖安侯府的面子。

从第十一抬起,才算得裴锦箬真正的嫁妆。

却也不薄,至少远远超出了围观众人的预料。

那些精美的瓷器、名贵的家具,还有字画、首饰,甚至是田产、铺面,都让人不由得咋舌。

“不是说,只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么?我怎么瞧着,这都快赶上嫁公主了?莫不是因为嫁得好了,所以,娘家便为了巴结靖安侯府,哪怕倾家荡产也不怕了?”

“听你这话,你怕是外地人吧?”

“我已经搬来凤京城七八年了,也算不得外乡人了吧?怎么,你瞧不起人啊?”

“那倒也不是,你才来七八年,难怪不知道了。这新娘子确实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可她生母却是出自英国公府呢。英国公府,你总该知道了吧?”

271 相顾

“那可是凤京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当年,英国公府那位姑娘嫁到裴府时,可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呢。”

“原来是英国公府的外孙女,这就难怪了……”

看着那绵延了整条街的送妆队伍,围观的百姓们都是又羡慕,又嫉妒。

但到底百姓淳朴,都没有怀揣着什么恶意,反倒越是热闹,对于新人和男女双方府上来说,更是无形的祝福。

临街的某家酒楼内,楼上雅间的窗户半敞,季舒玄正坐在窗边,望着窗下街上热闹喜庆的送妆队伍,眸色深幽,举起手里握着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转头又满上一杯,刚要举起,酒杯上,却是多了一只手,将那酒杯紧紧压住了。

他抬起头,撞见对面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默了默,终究还是将握住酒杯的手,松了开来。

来人也跟着将手挪开,转而蜷握在唇边,掩住了两声轻咳,敛襟在季舒玄对面坐了下来,招手让人来将酒撤了下去,换上茶来。

“今日便喝闷酒,明日,岂不是要醉死了?”不过只是送妆而已,他便自苦若此,明日,可才是人家的大喜之日呢。

“叶大哥这可算得过来人的忠告?”季舒玄抬眼望向对面的人。“我从前便在想,能让自律如你,都控制不住,酩酊大醉才能暂且忘却的,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深痛,直到如今,方才领悟。”

对面的人穿得厚实,里面穿着絮了棉花的直裰不说,外面,还罩了一件大毛衣裳,裹得严严实实,却也越发显出他瘦削的身形,还有,微微泛白的脸色。

正是叶准。

此时,他要的茶刚好送了来,他正拎了茶壶在往茶碗中倒茶,闻言,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那茶水,又再度倾注进了汝窑白瓷茶碗中,白烟腾袅上来,扑漫上他的眼睫,越发显出两分云山雾罩般的神秘来。叶准将两只茶碗中的一只,推到了季舒玄跟前,嘴角似是浅浅勾了起来,然后,似是叹息一般道,“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季舒玄皱眉,“你可是说,我要娶别人,而你,不会?”

叶准倏忽一笑,“你往后,自会明白。”

季舒玄望着他,眼眸深处,却好似翻涌起了暗潮,“有的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是无能为力,你又是为何?”问罢,不等叶准有什么反应,季舒玄却是一摆手道,“罢了,问什么?问了,你也不会说,左右还不过就是那些语焉不详的敷衍。叶大哥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总是让人看不明,摸不透,不管怎么说,你没能与我姐姐走到一处,我虽有惋惜,却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你这样的人,与我们,实在隔得太远了。”

“你喝醉了。”叶准目下闪动,嘴角的笑纹却是自始至终未曾变过,这话,平淡,却也笃定。若非喝醉,这样的话,季舒玄是不会出口的。哪怕,他已憋在心中许久。

叶准说着,侧头往边上一瞥,东河立刻会意地低声回道,“清早过来便喝起的,小的们也不敢劝。”

清早过来,那怕就是连早膳也未曾用过,又喝的是闷酒,难怪会醉了。

叶准叹息一声,转头看了看对面的季舒玄,他好似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目光又落到了窗外,去看那些一抬抬从眼前送过去的嫁妆。

“去结账吧!咱们送你家公子家去。”好在今日不当值,否则,这个模样,可如何是好?

东河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是。”他们知道公子心里不痛快,知道不妥,却也不敢拦。好在叶大人过来了,公子一向听他的话,有他在,也算得找到主心骨了。

东河转身,正要去结账,安排车马,却与正急匆匆迈步进来的季舒雅撞了个正着。

“东河,你家公子呢?”季舒雅皱着眉,见得东河,便是问道。

东河的面色,却是有一瞬的尴尬难言。

季舒雅也用不着他回答了,皱眉便是往里望了进去,目光,却是微微一滞。

窗边,那道竹青色的身影施施然站起,转头朝她望来,嘴角微弯,含着笑。

一如记忆当中的清雅,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遇上他时,还未学到这首淇奥,学过之后,心里眼里,能配得上的,却唯有一个他。

回京前,便猜到终有相见之日,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猝不及防,便是四目相投,却也只剩,相顾无言。

有人黯然神伤,便也有人意气风发。

这会儿,裴府送来的嫁妆,已是入了靖安侯府,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

这意气风发的,自然便是明日的新郎官儿了。

清早起来,这脸上的笑容便是没有歇过,见了来送妆的裴锦桓和裴锦枫大小两个舅子,更是热络非常,勾肩搭背,哥仨好地将两人请去了外院饮宴。

林氏让人发了赏钱,将那些送妆的人也引了出去。待得人走了个干净,林氏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寸寸消失在了唇瓣。

申嬷嬷扶着她,转头望着这满院子的箱笼,皱眉道,“这么多,看来,我们之前准备的地方,怕是小了些,放不下了。”

“暂且让人将西面那个空置的小院子收拾出来,那里离池月居近,将东西挪进去。回头,等到新妇进了门,交给她便是。”林氏说罢,便是扶了申嬷嬷的手,转身往垂花门走,那些箱笼,自然有人操心。

待得走得远了些,申嬷嬷才哼道,“没有想到裴家居然摆了这么大的排场。怕让人不知道他们家是高嫁似的,这么多的嫁妆,别是表面好看就行。”

“那小袁氏当了多少年的老姑娘这才嫁进了裴家,又是亲生的外甥女,外人都看着呢,她能不对人好些?何况,她如今,肚子还没有半点儿消息,往后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两说,若是生不出来,便只能靠着她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自然要舍得。有舍,才有得。”

“何况看着吧,这桩婚事一了,只怕,小袁氏这贤惠大度的名声,就要更上一层楼了。”林氏的语调里,充满了嘲弄,没了粉饰的面具,恶意,便是一点点透了出来。“走吧!咱们再去新房看看,明日,新妇进门,可不能出半点儿的纰漏。”

272 前夜

到得入夜时,小袁氏和裴老太太商量过后,专门从族里请来的二房三婶娘回来了。这位三婶娘可是出了名的有福气,父母健在,夫妻和美,儿女双全,富足安乐,是真正的“全福人”。小袁氏是真正将裴锦箬的婚事看得极重,这才事事设想周全,专程请了这位三婶娘去靖安侯府铺房。

三婶娘回来后,满面的笑容,说起靖安侯府备下的新房,更是赞不绝口。

“那院子很大,足有三进,东西两个跨院,一排后罩房。都是才翻修过的,用料我也瞧过了,都是上乘,做工也是精细。就是园子里的景致,也是好得很,还引了活水,我瞧着,倒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

“那新房,自然更不必说了。你们早前送去的家具都是合适的,按着袁嬷嬷的话,已是依着姑娘的习惯重新摆放了。我瞧着宽敞得很,处处都是用心,咱们家三姑娘日后嫁了过去,自然是享福的。”

裴老太太和小袁氏听了自然都是欢喜,办喜事,不就求着事事顺心么?

袁嬷嬷回了竹露居向裴锦箬回话,裴锦箬反倒有些诧异,“池月居?不是明霁堂吗?”

袁嬷嬷满面笑容道,“往后,自然便不住明霁堂了。听说,本就是世子爷的意思,这池月居也是照着他的意思,重新修整过的。老奴瞧过的,那池月居四周种了不少品类的竹子,咱们未来的姑爷,这是按着姑娘你的喜好规整的这园子。”

裴锦箬自然明白袁嬷嬷的意思,袁嬷嬷是以为她知道燕崇住的是明霁堂,所以理所当然以为她嫁过去了,也是随着燕崇住明霁堂。却是不知道,她前世,嫁去靖安侯府,也分明就是住的明霁堂。

倒是这池月居,竟是从未听过。

不过,裴锦箬很快释然了,也是,今生,许多事都改变了。一个住处而已,变了,也没什么稀奇。反倒是好事一桩。

这一开始,便有了变化,那么她往后入了靖安侯府,自然也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局面。

再晚些,小袁氏亲自来了裴锦箬房里。

明日,裴锦箬就要嫁人了,小袁氏自然有许多话要交代。

两人望着被搬空了的竹露居,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小袁氏拉了裴锦箬,两人一道在床沿坐了,轻轻拍着裴锦箬的手背道,“我出嫁的前一夜,心里忐忑得很。虽然,总觉得裴府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你父亲,我算得了解,总比盲婚哑嫁要好。我背后有英国公府,到了裴府,还有你和枫哥儿姐弟俩,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这心里,却始终是不安宁。”

“你外祖母也如我现在这般,专门到我房里与我说话。前前后后,事无巨细,交代了许多,却还是觉得不够一般,只怕是恨不得能教着我过好每一天。却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后来,我便也就只顾着哭了,你外祖母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怕,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所以,既然都记不得了,母亲就想着不要照本宣科了?”裴锦箬朝着小袁氏眨了眨眼睛,笑道。

小袁氏一愣,继而失笑道,“是啊!母亲就是想偷回懒,可行?”

“行行行!母亲是长辈,自然是说什么都行了。”

“你呀!真是个促狭鬼。”小袁氏哭笑不得,抬手,轻戳了一下裴锦箬的脑门儿。

“好了,母亲说真的。那些老生常谈的话,我不想多说,你也未必想再听。箬姐儿,你只需记着,裴家,你父亲,我,还有你的兄弟们,永远都会在你身后。”小袁氏果真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就这么一句话,坚决,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至少,是重重击打在了裴锦箬的心扉之上。

心口微暖,且涩,裴锦箬的眼角蓦地便是泛了湿,片刻后,才哑着嗓道,“谢谢你,母亲。”就这么一句话,就足以温暖她的心,给了她满满的底气,她只管往前走。往后是好是坏,没有关系,身后,有她回去的路,有她依靠的力量。有她的家,还有她的亲人,永远的。

这样的氛围却到底不管怎么轻描淡写,都会让人心中泛涩,小袁氏抬起手帕印了印眼角,而后深吸一口气,豁达道,“好了!多的,我也不再说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往后,定能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说完这一句,小袁氏的神色又有些奇怪起来,咳咳了两声,从身后拿出了一只精致的红漆镂缠枝花的匣子,递到了裴锦箬跟前,“这个你自个儿拿着看看。不懂不懂也没关系,明日,只需都听姑爷的便是明日还要早起,你今日早些歇着,好好睡一觉啊”

说罢,便是急急地起身就走了,那神色,委实有些惶急。

裴锦箬猝不及防,只来得及道,“母亲慢走。”

回过头,望着手里的匣子,却是不由得失笑。她不是那真正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自然不会不明白这匣子里是什么。左不过便是压箱底的东西。

前世她出嫁时,也得过一只。是彼时已经成了裴太太的孟姨娘给她的。同样是出嫁的前夜,前世,却绝对没有此时的温情。

若是可以,孟姨娘如何愿意眼睁睁看着她高嫁入了靖安侯府?

彼时,她心里想必也是不乐意的。只是,为了高攀上靖安侯府,逼不得已罢了。倒是与卢月龄家的那个继母是一般的心思。

因而,自然没有什么温情脉脉。

不过就是将东西给了她,干巴巴说了两句敷衍的话,便迫不及待走了。

裴锦箬眨了眨眼,不想再去想那些事情,低头将那匣子打了开来。

里面倒是齐全,除了一套画工精致的x宫图之外,居然还有一对瓷娃娃,做得惟妙惟肖。当然不是普通的瓷娃娃,都是为了教会她事情的压箱底,自然会有特殊的效用。

裴锦箬不过看了一眼,便觉得脸上一热,赶忙将匣子合上了。

望着那匣子上的缠枝花,不由吃吃地笑了起来。还真是有出息啊!明明骨子里,已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了,做什么还这般害羞?羞给谁看?

握着那只匣子,倒是犹如握了个烫手山芋一般。裴锦箬想了想,终究是转到了内室角落,那里,还放着最后一只箱子,收着她常用的物件儿,要等到明日再一道随送嫁队伍搬去靖安侯府。

273 出阁

裴锦箬将那匣子放到了最底下,又在上面摞满了东西,这才觉得放心了,将箱子合上。

袁嬷嬷进来催促,明日要早起,得早些歇着。

几个丫头服侍着她盥洗了,换了寝衣躺了下来。

袁嬷嬷放下帐子,将灯拨暗了些,这才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裴锦箬却是盯着头顶的帐幔,半晌没有睡意。

原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因为不是头一回,就不会紧张了。只怕再来多少回也是一样。

毕竟,于女子而言,成亲嫁人,这样的事,关乎着后半辈子,如何能不在意?

只是,前世,她更多的是不甘和伤心,如今,才多了普通女子该有的忐忑与期待。

裴锦箬本以为她怕是睡不着了,躺了许久,脑子都是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儿睡意。

但后来,翻着翻着,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而且还睡得不错,居然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只是,才没睡多一会儿,便被袁嬷嬷推醒了。

半梦半醒地被几个丫头伺候着沐浴,浸在满是花瓣的热水里,觉得皮子都泡皱了,才被拉了出来,浑身都抹上了润泽的香膏,本就养得极好的皮子更是滑腻雪白,吹弹可破。

大梁女子的嫁衣比之前朝末期十二层的繁复奢华,已是简洁了许多,但也是好几层。

头一回试嫁衣时,还是初秋,她硬是被捂出了一身的汗,好在,成亲已是这入了冬的这个时节,这一层层衣裳穿上去,还正好御寒。

将里面的都穿了,只剩最后一件时,请来的全福夫人和喜娘也正好来了。

两人一边念着喜庆的唱词,一边在几个丫头的帮助下,帮着她将最后一层嫁衣穿上了身。

又帮着她绞了脸,细细地上妆。

感觉到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扑在脸上,裴锦箬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这会儿就是个面粉疙瘩,若是夜半出去晃悠,准能将人吓个半死的那种。

她就没觉得这样的妆容有哪里好看,但习俗如此,她也没辙。

好在,她的面皮儿本就白嫩,许是全福夫人也觉得没有必要,上的脂粉到底比之旁人来说要薄了那么些许。

接着又是胭脂、口脂,梳发髻时,又是一番唱词,免不了祝福之意,掩映着这满室的红,倒也果真喜气热闹,但等到那不知多少斤的珠冠戴上头时,裴锦箬便开始可怜起自己的脖子了。难怪从来见着的新娘子都是端庄规矩,能不规矩吗?动作大点儿,只怕都要担心会断了脖子……

裴锦箬被袁嬷嬷和全福夫人扶着,小心翼翼坐在了床沿,全福夫人打量着她,便是不由满意地笑了起来,“我这些年也做过好几回全福夫人,也给好些个新嫁娘梳过妆,却没有哪一个如同姑娘这般的。真是艳光四射,新郎倌儿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么?从来没见过这般衬红色的。待会儿入了洞房,新姑爷定然会看傻了眼去。”喜娘也是应景地说道。

裴锦箬害羞地垂下头去,嘴角的笑容却有些发僵,她想起前世梳妆完了,是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的,差点儿没有被吓着。今生,反正是没有勇气再瞧一回了。

真是难为她们,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然而,这些话落在袁嬷嬷和绿枝她们,还有随后进来的小袁氏耳中时,却是怎么听,怎么都动听。

小袁氏喜气洋洋地让人给喜娘封了厚厚的封红,又亲自请了全福夫人先往偏厅去奉茶稍坐。

这边又打量了裴锦箬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后,便又匆匆出去忙了。

走时却交代了红藕去厨房端点儿东西来给裴锦箬垫吧垫吧。

汤汤水水的,自然是吃不成,红藕端来了些抗饿的糕点,裴锦箬咽了两块儿,实在是吃不下。

袁嬷嬷到底心疼她,端了茶水来,让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喉,但也只一口,像怕她多喝似的,袁嬷嬷忙不迭便将茶碗撤下了。

绿枝重新帮着上了口脂,这会儿,屋外,已是天光大甚。

这个时节,这个天色,时辰已是不早了。

陆陆续续便有亲朋好友来看新娘子,不过,今日都有分寸,也不过就是看看,不会多闹。

看过之后,便被迎着往正厅、偏厅去稍坐。

没一会儿,卢月龄和徐蓁蓁结伴而来。

徐蓁蓁进门来,便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感叹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总觉得吧,这新娘子的妆容就没几个能看的,怎的,这般的浓妆艳抹落在你身上,就是格外的好看呢?”

“你是想夸我淡妆浓抹总相宜么?”端庄规矩坐在床沿的新嫁娘红唇一张一合,朝着徐蓁蓁一眨眼。

卢月龄捂嘴而笑,徐蓁蓁愣了片刻,“你个不知羞的。”伸出手,要如往日一般,呵她痒。

裴锦箬抬起手挡住她,“把我的妆容弄花了,一会儿你帮我重新拾掇?”

徐蓁蓁生生忍了下来,咬牙切齿望着她,“你给我等着。”

几人笑闹了一通。裴锦箬本来还有些紧张的心绪竟是悄悄松快了些。

“好热闹啊!原来是徐二姑娘和卢五姑娘在呢!二位倒是与我家三姐姐真是要好!”一把娇嫩柔腻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几人转头望着正挑开帘子进门来的裴锦芸,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声稍敛。

“我和蓁蓁先去给长辈们见礼,回头再来陪你。”卢月龄拉了徐蓁蓁一把,盈盈然起身。

两人与裴锦芸点了个头,便是转身出了房门。

裴锦芸的目光落在裴锦箬身上,倏忽一闪。“三姐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多谢四妹妹谬赞,想必四妹妹出嫁时,也是一般无二。”裴锦箬笑眯眯回道。

裴锦芸目下闪了两闪,哪里一样?分明是大大的不同。

看裴锦箬那一身嫁衣,上面的金线精绣的并蒂莲,双飞燕,只怕所费不赀,还有那顶珠冠……

这样的服制,也不是谁都能穿的。

再看看今日裴府上下的排场,她出阁时,就如同是要遮掩什么丑事一般,哪里有今日的风光?

抬眼望着裴锦箬,裴锦芸却是倏忽笑了,“今日是三姐姐的好日子,妹妹是个不会说话的,便祝三姐姐与三姐夫夫妻和顺、琴瑟和鸣、子孙满堂、富贵安闲了。”

不就是她裴锦箬命好,嫁得好吗?

274 亲迎

如今好,不代表日后也好。

时移世易,还得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裴锦箬亦是点头微笑,承了她的情,“那……便借四妹妹吉言了。”

“来了!来了!迎亲的队伍已是快到胡同口了。”这时,外边儿已是传来了丫头们欢天喜地的叫喊声。

喜娘在丫鬟的簇拥下,从外而来,一瞬间,空寂的闺房内,便是挤满了人。

裴锦芸便是悄悄避到了外间,她才不想给裴锦箬凑热闹。

外边儿,已是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被派出去盯着的青螺小跑着来,笑呵呵地道,“到府门口了,大爷和三爷正领着人堵门呢。”

“大爷让新姑爷做催妆诗,要作五首,燕世子早有准备,一气儿便作了十首。”

“带来迎亲的好些都是锦衣卫和禁军的人,都是练家子,咱们家的人哪里拦得住啊?”

才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堵不住了,已是进门了。”

“啊?怎么这么快?”

“姑爷让人翻墙,又让人撒喜钱了,一串儿一串儿地撒,都忙着去抢喜钱了。”这门,哪里还堵得住?

真是软硬兼施,不择手段啊……

边上众人笑成了一团,裴锦箬在心底腹诽道。

外面脚步声匆匆,却是正厅来人催了,“快!拾掇拾掇,扶姑娘去正厅。”

喜娘和绿枝几个忙帮着裴锦箬整理妆容,正了衣冠,确定一切妥当后,袁嬷嬷取了盖头来,郑重其事为裴锦箬盖上。

眼前垂下一片红,裴锦箬被掺着起了身,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了竹露居,往正厅而去。

这条路,裴锦箬明明走过无数回,唯独这一回,却是格外的不同。

往日里觉得不算短的路程,好像眨眼间,便到了尽头。

喧嚣声声而来,听着喜娘在耳边小声提醒“姑娘小心脚下”时,她抬步,迈过了门槛。

厅内的喧嚣好像稍稍收敛了些,面前摆上了蒲团,她被扶着跪下来时,从盖头的流苏下望了过去,便也见得边上另一只蒲团上落下来一道身影,与她一般一身喜庆的红。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总觉得好像有些不真切一般。恍惚间,也不知道是哪一场已经挣扎着醒来的梦境,与眼前这一切,何者为真,何者才是幻梦一场。

“岳父喝茶。”

“岳母喝茶。”

“祖母喝茶。”

边上骤然响起某人的声音,这般干脆地改了口,熟稔得这些称呼好似早就念过无数遍了一般,厅内众人便是善意地哄然而笑。

“瞧瞧!咱们燕世子都迫不及待了,这般干脆,回头可要泰山大人给你多封点儿改口费了。”

“那自是甘愿的,得此佳婿,裴大人这茶里只怕都能喝出甜味儿来……”

裴锦箬反倒在这些声音中,蓦地抽回了神魂,她真是糊涂了,这哪里不真?她梦里,可梦不出这么一只霸王来。

相比于新郎官儿的迫不及待和热络,新娘子在敬茶时,便要中规中矩很多,那样的忐忑与不舍,也与旁的新嫁娘没有什么区别。

接过了茶,裴老太太、裴世钦和小袁氏都分别给了训诫。

与方才喝新女婿的茶不同,这时,裴老太太和小袁氏就不说了,就是裴世钦亦是喉间哽咽,双眼几度泛湿。

哪怕是裴世钦与这女儿自来算不得亲近,早前,甚至因着孟姨娘的事儿,父女之间还起了龃龉,存了心结,可这一刻,裴世钦却蓦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裴锦箬尚在襁褓中的时候。

都说抱孙不抱子,裴锦桓也好,裴锦枫也罢,他都未曾抱过。可唯独裴锦箬,他却是抱过的。

大抵,父亲对于女儿,总要多出那么两分天生的疼爱。

何况,那是他唯一的嫡女。

犹记得小时的裴锦箬比起同胞的裴锦枫来说,要瘦小了许多,也要安静了许多,但只要你一逗她,她就会手舞足蹈,笑着回应你。

那笑,便能让你一瞬间软了心肠。

只是,转眼,那襁褓中的婴儿却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之后,便是别家的人了。

裴世钦一瞬间,感慨良多,抬起手来,轻拭了一下眼角,什么相夫教子的训诫之前已经说了,他最后,轻拍了一下裴锦箬的手,轻道了一声“去吧!”

裴锦箬心下一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明明对父亲,早没了指望,情感上也是淡漠,早已不在乎了,可是如何,会因为这一记迟来的轻拍,这么一声“去吧”,便刹那间鼻间酸涩,湿了眼眶。

好在,却并没有感伤上多久,一只手,伸到了盖头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温暖,而坚定。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刚好滴在他手背之上,似是被灼烫了一般,他微微一缩,继而,便听着他清朗的笑嗓近在咫尺般响起,“放心吧!岳丈大人!我定会好好待她,岳丈大人也不用太想女儿,总归都在凤京城呢,岳丈若是想她了,只需来信儿说一声,我便带着她回来,只是届时岳丈可别嫌小婿来蹭吃蹭喝啊!”

“一个女婿半个儿,裴大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嫌弃?”

“是啊!瞧瞧裴大人,这嘴角都快能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经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再浓的离愁别绪也被冲散了。

裴锦桓将她背上了轿,轿帘垂下,绿枝探进窗口道,“姑娘,奴婢就跟在轿子旁,有什么事儿,您叫奴婢便是。”

裴锦箬在盖头下点了点头。

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轿子被抬了起来,听着耳边喧嚣,一片热闹,还掺杂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一声接着一声,晃晃悠悠中,却是离裴府越来越远了,裴锦箬心中,便是蓦地一酸。

前世今生,她这已是第二回嫁了,却经历过了才知道,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习惯,哪怕,她嫁的,与前世是同一个人。

直到听着这炮仗声还是一直响着不绝,她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有些疑虑,便是抬手敲了敲窗栏。

绿枝便是挑起帘子,探头进来道,“姑娘别怕,这是燕世子在使人沿路放炮仗呢,还让人沿路撒喜钱,这满凤京城的百姓都在祝姑娘您和燕世子百年好合,琴瑟和鸣呢。”

裴锦箬愣了愣,继而哭笑不得,这般狂恣出格的事儿,也就只有他这霸王才做得出来了……

275 闹房

裴府离着靖安侯府本也不近,又连路都在放炮仗,撒喜钱的,便走得格外慢些,裴锦箬觉得走了许久,这轿子才慢慢落了下来。

四周似是稍稍安静了下来,裴锦箬知道,这是要射轿了。

果然,便听着轿顶上“笃笃笃”三声,四下里又是一片叫好欢呼声,紧接着,轿帘便被人掀开,一根红绸花便是递了进来。

裴锦箬伸手拽住一端,被人牵引着出了喜轿,另一端,则被燕崇握着。

前有燕崇牵着,一左一右有喜娘和绿枝扶着,接下来的事,又都是经过一回的,跨火堆,穿花堂,走了片刻,才进了喜堂。

喧嚣一阵后,在“吉时到,新人拜天地”的唱礼声中,喜堂内安静了下来。

拜天地、拜高堂……裴锦箬被喜娘搀扶着,有她在边上小心提醒,跟着唱礼声行进着,听得那一声“夫妻对拜”时,心跳还是如同擂鼓一般。

被喜娘搀扶着转了个身,便知道,对面站着的,便是燕崇了。

就在这时,手里牵着的红绸被对面的人,轻轻一扯,刹那间,裴锦箬便是想起了早前小袁氏曾与她说起的事儿,说是民间有那么一种说道,拜堂时,若是谁制住了谁,那往后这家里,便由谁说了算。

电光火石间,她也蓦地用了力,回扯了一下手里的红绸,自是比燕崇用的劲儿大些。

对面的人,似是猝不及防,被拉着往前踉跄了一小步,她愣住,便听得周遭哄笑声声。

“燕世子,看来往后在家里,你还得听夫人的了!”

“听夫人的便听夫人的,我自个儿的媳妇儿,不听她的要听谁的?”燕崇回得理所当然,而且,全不在意。

裴锦箬反应过来,脸上一热,有些无奈,却也有些甜,她用的劲儿再大,又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边儿上洛霖却是暗地里啧啧称奇,往日里,公子可是最好面子的,常常嘴硬地说什么往后家里他说了算,怎么如今,却是换了一副姿态?

之前,为了博佳人开怀,二话不说签了那“约法三章”也就罢了,如今,还当众说了这么一番话?

不过,因着他这耍宝,裴锦箬心中的紧张倒是去了大半。他没有变成前世那般,至少,在她面前,还是从前的样子,他们之间,更是与前世不一样,既是如此,还有什么可怕?

拜完了堂,裴锦箬被扶着出了喜堂,往新房而去。

新房内,便全是闹房的女眷了。刚坐下,便听得四周打趣的笑语声,至少在今夜听来,皆是善意,倒是前世时,她不这般觉得便是了。

不一会儿,喜娘捧了一支金镶玉的如意来,紧接着,那如意便被伸到了盖头下,轻轻一挑,她头顶上那块鸳鸯织锦的红盖头便被挑了起来。

眼前一亮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燕崇。

他今日,亦是着一身喜庆的大红,他的五官本就长得好,只是,往日里,总是被那样狂恣的意态,还有难言的贵气遮掩了,让人不小心便忽略了他那种极致的漂亮。

然,他却是最适合不过这样灿烈的颜色,本就明亮耀眼,更加相得益彰。

四目相对,他似愣了愣,继而眼中便是弥漫开笑意。

边上便有女眷笑道,“看看,这新娘子委实太美了些,竟是让咱们世子爷都看得不错眼了。”

“世子爷,觉着你的新娘子可美?”

众人促狭的笑嗓中,裴锦箬耳根一热,羞得垂下眼去。

耳边听着燕崇似是别有深意地答道,“美!美得很。”只语调里的笑意却是关也关不住,忆及他方才眼底亦是藏不住的笑意,裴锦箬无声地哼了哼。

这时喜娘又上前来,端来了合卺酒,两人一人一杯端了,手臂交缠。燕崇目光闪烁,这是他们此刻能离得最近之时,他自然不会放过。

裴锦箬本是想要只是沾沾唇便是的,谁知,耳畔却是传来某人的低笑声,“这合卺酒可是预祝咱们从此琴瑟和谐,情意绵绵的,可都要喝完了,一滴也不能剩。”

两人的臂弯相交,离得很近,抬眼,她甚至便能数清他的眼睫,却见得他朝她眨了眨眼,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错看了他眼中一闪而没的狡黠。

她怀疑,这人有阴谋,只是没有证据。

不过……略一犹豫,她还是乖乖地将杯里的酒都喝了个干净。

见她这么听话,燕崇眼底的笑意更甚了些。

接过合卺酒杯放好,喜娘又端来的一碗子孙饽饽。

燕崇却是伸手接了过来,亲自夹了一个送到了她嘴边。

她在满屋子热切而暧昧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听得边上笑盈盈地问,“生不生?”

硬着头皮回一声“生!”

乐得满屋子的人,都是一阵笑,就连对面的燕崇眼底亦是星星点点的笑意,闪烁着,渐渐弥漫成了一遍。

喜娘上前来,将裴锦箬的裙角与燕崇的袍角系在了一处,又取了系了红绸的剪子来,一人剪了一缕发丝,挽了个同心结,用红绸裹了,装进一只大红并蒂莲的香囊中,转而塞到了喜床的枕下,是谓结发同心之意。

丫鬟们捧了好几个大托盘上来,盘子里尽是些大枣、桂圆、花生、莲子之类的干果,那些妇人们便是一人抓起了一把,一边听着喜娘的吉祥话,一边往喜床上并肩而坐的新人身上砸,是为撒帐。

那些干果砸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裴锦箬缩了缩肩膀,便觉得手上一温。

转过头,便见得燕崇一双朗目笑望着她,朝着她……眨了眨。

喜袍是正式的广袖冠袍,衣袖都比较宽大,他们两人本就坐的近,肩膀能碰着肩膀,如今,他借着袖子的遮掩,握住了她的手,也不知旁人瞧没瞧见。

裴锦箬耳根微红,有些做贼心虚,这满屋子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哪里就能都逃得开?

裴锦箬动了动,想要挣开,奈何,她一动,他便捉得更紧,裴锦箬又不敢动作太大,反而更惹眼,只得忍着,由着他了,只心房却是咚咚跳个不停,一张脸更是热烫得不行。

倒是方才还觉得被那些干果砸着的微疼,一瞬间,便忽略过去了。

本就只是礼节和祝福,这些妇人又都是沾亲带故,与靖安侯府交好的,自然懂得适可而止,不一会儿,便是收了手,这闹房,便也到此为止了。

276 洞房1

喜娘又说了一番吉祥话,女眷们则说着祝福之言,但俱是喜气,这些,都是她前世,未曾感受到的。

真是心境不同了,所以,很多事情,便也在心底改了颜色了。

紧接着,喜娘打头,女眷们鱼贯退了出去,门,被轻轻掩上,新房内,刹那间,便是安静了下来。

静得,裴锦箬能清晰感觉到燕崇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处的跃动,一声赶一声,渐渐急促,渐渐失速。

下意识的,她便是垂下头去,不敢看他,并且用力抽回了被他握着,已是汗湿的手,转眼,一双手,便是扭绞到了一处。

耳边听得一声低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脸颊便被人轻轻揪住,她便是随着那力道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撞进了燕崇那双星亮的眼中。

“倒是难得见你这副模样,这般乖巧,倒是不像狐狸了,像兔子,还记得我们那回在上元灯节上买的那盏兔儿灯么?简直一模一样!”

“手松开!”她顾不得羞了,瞪着他,眼里冒火。

他迫不及待松开了她,还捻了捻手指,一脸的嫌弃,“这到底是抹了多少粉?看我这手指都给抹白了,还是快点儿让人来帮着你梳洗吧!”

他倒还敢嫌了?虽然她也不怎么待见这妆容,可是她自己嫌弃是一回事,他嫌弃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有这珠冠……再不取下来,只怕颈子都得折了。我来帮你!”燕崇兴致勃勃伸手上前。

却不过片刻……

“嘶”一声,裴锦箬倒抽了一口凉气,抬手便是用力拍开了某人的手,他真是笨手笨脚的,故意扯着她的发丝好玩儿么?

燕崇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被她冒火的双瞳瞪着,咳咳了两声道,“要不,我还是让人进来帮你。”

说罢,也不等裴锦箬反应,急急起身要去唤人了谁知道忘了他们两人的裙角和袍角上打了个结,抬步,便又被扯了回去,重重地跌坐在喜床上。

有些狼狈,尤其是对于一贯身手矫健的燕二公子来说。

尴尬地笑了笑,燕二公子极力地想在自个儿的新娘子面前挽回面子,“我一时忘了……”说着,忙低头去解那个结。

绿枝和红藕听得动静,从外间转过屏风来时,燕崇刚刚手忙脚乱地将那结解了开来,急急忙忙站起。

有丫头在前,倒还站得端正,清了清喉咙道,“我还得出去敬酒,让丫头们帮着伺候你梳洗了。”说着,便是急急迈步走了出去,那背影,带着两分仓皇。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忙垂下头去,有些不敢想,方才,她们家姑娘是做了什么,居然将姑爷吓成了这样?

绿枝想到的是那次姑娘在望江楼喝醉,调戏了自己,又调戏了燕二公子的事儿,抬起头,偷偷瞟了裴锦箬一眼,难不成,方才一杯合卺酒,便让姑娘醉了不成?

裴锦箬想起方才某人的狼狈样,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心情甚好地连头顶上那沉重的珠冠也觉得可爱了许多。

绿枝和红藕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那珠冠从她头上取了下来,熟稔得没有半点儿扯痛她,果真比某人的笨手笨脚好上太多了。

绿枝一边帮她拆发髻,卸妆容,红藕则去帮她准备热水。

裴锦箬借机打量着这处新房。

这房子是新翻修过的,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做工也是精细,粉饰一新。

加上她家送来的家具,木料是从她出生起,袁婧竹还在世时,便已经慢慢帮她积攒起来的,一水儿的紫檀木。

老英国公动用关系,找到了一个从将作监退下来荣养的匠人打造的,做工自是不用说,大气却也精致。

摆在这屋子里,自然是相得益彰,加上这处处的红绸红喜字,端得是满眼喜气。

别的不说,这内间,便比从前的明霁堂大了好些,何况,这摆设,又是袁嬷嬷来亲自把了关的,处处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自然是处处顺眼。

裴锦箬看了,不由暗自点头,至少这第一眼是满意了的。

等到红藕来报说,热水准备好了,她看到净房居然就能从内室进,而且宽敞干净,送水则由另一个门进时,便更是满意了。

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裴锦箬觉得浑身的疲惫去了大半,出门便瞧见袁嬷嬷正带着两个丫鬟在桌边摆箸,而桌上,已经摆了一桌子的吃食了。

见了她来,袁嬷嬷笑眯眯道,“世子爷交代了厨房,给姑娘备了饭菜。绿枝,快些帮着姑娘把头发绞干,过来用点儿。”

裴锦箬除了清早时,吃了几块儿点心,便直到现在,方才不觉得饿,这会儿见着吃食,闻着香味,肚子却是咕噜噜叫唤了起来,好在,这屋子里伺候的,都是她的人,别的生面孔倒是未曾见到,否则这般不雅,怕是要惹了笑话。

等到祭了五脏庙,裴锦箬便一边在屋子里转悠着消食,一边四处看看。

外面的天色,已是近黑,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热闹喧嚣之声,这喜宴怕是一时也结束不了。

袁嬷嬷想要帮着她,早日在靖安侯府站稳脚跟,所以,已是出去跟那些丫头婆子们套近乎去了,绿枝和红藕两个因为来了全然陌生的地方,有些拘束。

裴锦箬也没有那个心绪与她们二人多聊,更怕被人听了去,让人闲话。

便索性让绿枝给她寻了几本书来,她便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翻起了书。

谁知,才不过一会儿,睡意便是翻涌上来。昨夜,睡着本就晚,今日又起得太早,折腾了一整天,她自然是累了困了,只是,今天这个时候,却哪里能睡?

上下眼皮正在打架打得激烈时,便听得门外隐约有了动静,蓦地一个激灵,裴锦箬便清醒了过来,睡意,刹那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没一会儿,门外果然听见了绿枝和红藕行礼,唤“世子爷”的声音,而后便是燕崇懒懒的一声“嗯”。

裴锦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抬眼瞪着门的方向,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才这么想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屏风上映出一个进门的身影,颀长而挺拔,一身灿烈的红,除了燕崇,还能有谁?

“不是要敬酒吗?怎么这会儿便回来了?”

277 洞房2

她本以为,他怎么也要再过一会儿才能脱身的。

她可还记得,前世,他们大婚之夜,他回来时,可也比现在这个时辰晚多了。

“今天可是我的洞房花烛夜,谁敢可劲儿地灌我?谁要敢,便要有往后被我灌死的觉悟,再说了,我身上还有伤呢,他们谁敢灌我?”燕崇狂狷地一挑眉,扯着嘴角,斜斜一笑,望着她道,“最最要紧的是,我可不敢让我的新娘子独守空房啊!”

裴锦箬额角抽了两抽,这人从前说话便没个顾忌,如今,名正言顺了,怕是更肆无忌惮了。

“你还坐着不动?”燕崇见她只是坐着,没有反应,不由挑起眉来,望着她的目光,多了两分指控,一双手臂缓缓平举了起来。

表示得这般明确了,裴锦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她望了他两眼,后者却只是定定望着她笑。

她终于是叹息一声,将自己手里捏着的书缓缓合上,放下后,起身走了过来,为他宽衣。

外边儿那么多丫鬟,也不见他使唤,非要使唤她。

她手绕到了他身后,去解腰带,整个人便犹如靠在他怀里一般,他一低头,便能瞧见她的头顶,倒像是她投怀送抱一般。

若非他们就算关系不是那么亲近,也已算得“老夫老妻”了,裴锦箬只怕羞都要羞死了,偏生这人却是个没脸没皮的。

这样的事情,裴锦箬前世时,倒也做过那么几回,虽然生疏,但不过一会儿,便也做顺了。倒是比燕崇想象得要快地脱了他的外袍,燕崇有些可惜,怎么就这么快呢?

燕崇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就是在西北时,他亦是穿得甚少,何况是在凤京城了。

喜袍里,不过一件夹棉衫子,再就是内衫了。

裴锦箬也横下了心,左右又不是没见过,何况,他们如今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她若露了怯,还要让他笑话,没准儿他觉得有趣了,往后还要更逗着她玩儿呢。

因而,将喜袍挂到一旁的架子上时,她又伸手过来,如法炮制将那夹棉的衫子也给脱了,正待伸手去脱最后一件时,燕崇却是一闪躲了开来。

“这件我自己来啊!你等等,我先去洗洗啊,一身的酒味儿。”说罢,竟是脚底抹油一般,便往净房溜了。

裴锦箬挑眉,旁人说,这夫妻之间,也逃不过你强我弱之局,诚不欺她啊!

听着净房内的水声,裴锦箬心中反而生出一种难言的安宁来,复又躺回了窗边的大炕上。

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中,绿枝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上却是一碗鸡汤面,两个小菜,并一壶酒。

裴锦箬有些奇怪。

绿枝不用她问,便是低声道,“方才进门前,世子爷吩咐送来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想必是他在席上被人不停地敬酒,没有吃什么东西吧!“放下吧!”

等到绿枝出去时,燕崇正好也从净房里出来。

“你方才在席上没有吃东西?”

“是啊!所以,有些饿了。”

“那快些过来吃吧?”裴锦箬说着,已是起身帮他摆箸,回过头来,便见得燕崇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了?”她脸上有东西?否则,他的笑,怎么那么古怪呢?

燕崇却是一伸手,便轻轻揪住了她一侧的脸颊,“我是觉得,我真是有福气,居然娶到一个这么贤惠的媳妇儿。”

裴锦箬一愣,立刻撒了手,“你慢慢吃。”转身便要走,却被燕崇拉住,她转过头,望着他星亮的眼。

“帮我处理一下伤口,方才怕是不小心沾了水。”说着,已是拉起她到了一旁坐下,从一旁方几下取出一只匣子来,打开,里面有不少瓶瓶罐罐,也有剪子、白布之类的。

裴锦箬皱着眉,他却已经利落地将寝衣褪了下来。

裴锦箬本是将信将疑,谁知,抬眼看去,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那后背上,本就有不少伤痕,这个裴锦箬知道,可是,这会儿,那后背上,却是有一道深长的刀疤,从左肩直划拉到了右侧腰上,如今,虽然已收了口子,却还没有完全结疤,如他所言,不小心沾了水,已是迸出了血珠子。

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他身上果真有伤。

裴锦箬绷紧着脸,便听得他淡定自若地笑道,“那个最大的瓶子里,装的是烧刀子。”

裴锦箬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居然连包扎、上药这样的事儿,也能驾轻就熟。

用烧刀子重新清洗了伤口,又依着他所说,寻到了伤药涂抹,再用布条包扎,有条不紊,轻柔熟稔,可却一直未曾言语过。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绾绾为何不说话?”

“这伤……是在狄族受的?”她开口问了,嗓音清清淡淡,不见起伏。

“就是一时大意,露了行藏,打斗时,被他们的弯刀所伤。”燕崇的语调再轻描淡写不过。

“你早前可没有说你受伤了。”裴锦箬还是语调淡淡。

燕崇却是听得颈背一僵,忙不迭道,“你可别冤枉我,我说过的。”

裴锦箬略略思忖,好吧,他确实说过,“你每日里说话都没个正经,我哪里分得清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什么时候说的又是假?”

“绾绾!对我公平点儿!”燕崇蓦地回转过身来,抬手,便是箍住了她的手腕,欺身贴近她,一双黑眸灼灼,将她牢牢望着,惯常的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收了起来,正色肃容的他,让人莫名心悸。

“我得慢慢学着向你坦白,可你得学着慢慢理解我才是。”

裴锦箬的目光不经意地便是瞥过他的胸膛,没有穿衣,那景致实在是有些扎眼。

她匆匆别过眼去,抽回了她的手,“嗯”了一声,“你先吃东西吧!一会儿面该冷了!”他说得也对,夫妻之道,自然不能他一个人一直退。

燕崇倏忽一笑,却又复牵住了她的手,没有方才用力,却又让她轻易挣脱不得。

“你陪我一起吃。”

裴锦箬看他的笑容,有些无奈,但到底坐了回去,只是见得他伸手便是去拿那酒瓶时,却是眉心一蹙道,“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

“你我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

“方才在席上,那是在所难免,这会儿却是不许再喝了。”裴锦箬却是坚持道。

278婚

“好吧!绾绾说不喝,我便不喝,都听你的。”燕崇倒是很爽快,爽快得让裴锦箬都有些不适应。只这一句后,他蓦地转过头来,望着她,笑道,“我不喝,绾绾喝?”

裴锦箬嘴角翕动,正要说什么,他已经理直气壮道,“我们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没有点儿酒助兴呢?”

“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裴锦箬狐疑地望向他。

“跟别人喝自然是不行,在我跟前,怕什么?”燕崇说得理所当然,见得裴锦箬皱眉,他便已经笑呵呵自取了酒瓶,一边斟酒,一边道,“这酒是我在江南偶然寻得的,是一个妇人所酿,以梨花入酒,风雅情趣,这酒味也是清淡,适合女子喝。天气又冷,少喝一点儿,暖暖身也挺好。”

言语间,酒已斟好,他很是随意地端起,递给了她。

裴锦箬便也接过,果然,便闻得一股淡淡的清香,还真是梨花的味道。

“来!我以汤代酒,敬你!绾绾,我今日,是真高兴!”燕崇豪迈地端起了他的面碗,目光灼灼,将她望着,眼里的热度好似能够将她灼伤一般。

裴锦箬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神案上燃得红火的龙凤喜烛,心下一慌,便是抬起那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果真酒味清淡,没有什么辣味儿,入喉只觉甘冽,还挺好喝的。

抬起头,便见得燕崇的笑脸,裴锦箬不由得便是脸上一热,“是你让我喝的。”

“是是是!是我让你喝的,我说什么了?今夜高兴,再来一杯。”燕崇说着,已是又给她斟了一杯。

等到燕崇一碗面吃完时,裴锦箬已是三杯酒下了肚,别的不说,这周身却已被酒气熏得暖烘烘的了。

燕崇扯了扯窗边的摇铃,便有丫鬟进来,将碗碟杯盏都收了下去。

屋内烧着地龙火墙,热气一熏,酒气便有些上头,裴锦箬半倚在水红色蔷薇花的锦缎迎枕上,觉得有些晕沉,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燕崇回过头来,见得她的模样,眸色却是不由得一深。

一头未束的青丝铺展在她脑后,衬着她如雪白嫩的面容,此时,两颊飞上了两朵绯红,正如那海棠艳色,她眯眼望着他,因着微醺,眸色有些迷离,让人不由想到媚眼如丝四字。

燕崇喉间轻轻一滚,好似方才在席上喝的酒,此时才发酵出来一般,周身都在发着烫。

他欺身上前靠近她,嗓音有些喑哑,“困了?上床去睡?”目光轻轻一瞥,她身上那一袭蔷薇花色的锦缎寝衣,在他眼中,顷刻间,已是成了无物。

他伸手去拉她,衣袖软软滑开,他的指尖便是触及了她臂上的肌肤,滑腻一如上好的陶瓷。

她却是轻轻一晃,躲了开来,“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是故意灌醉我的?”她脑袋有些转得慢了,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对。”谁知,燕崇却是承认得异常爽快,言语间,他已是凑上前,几乎半压在了她身上,沙哑带笑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道,“绾绾醉酒时风情万种,这样的绾绾,可不能让旁人瞧了去。”

他的手,已是抚上了她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上她的唇角,眸色越来越深。

“你……登徒子!”裴锦箬瞪着他,骂了一声。

却不知落在燕崇眼中,那瞪圆晶亮的眼儿,却带着灼人的火,媚人的醉,不知不觉,让他陷溺其中。

他突然,低低笑了起来,“海棠胭脂色,绾绾这样,真好看。”

“绾绾,绾绾……”迷迷糊糊的,听着耳边有人在轻唤,伴随着鼻间的痒酥,裴锦箬在睡梦中皱着眉,不堪其扰……那人却是锲而不舍,一直唤着她,她终于是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睁眼便见得一双晶晶亮的狭长黑眸,闪烁着戏谑的笑意,将她望着,手里一缕发丝轻轻晃了晃,正是她方才鼻间痒酥的因由。

裴锦箬双眼还有些迷离,望着他,木呆呆的模样。

那副样子,看得燕崇心都软了,笑道,“我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可是,今日我们还得进宫谢恩,回来,还得见亲,若是迟了,我是无所谓,但就怕你觉得丢了脸,回头又要怪到我头上。”

经他一提醒,裴锦箬蓦地反应过来了如今的境况,一个激灵之下,睡意跑了个无影无踪,身子一弹,便要坐起。

谁知,一动,便是扯痛了身下某处,“嘶”地一声,便是倒抽一口冷气,僵住了。

“你慢点儿!”燕崇连忙去扶她。

她却是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谁。

想起昨夜,裴锦箬真是觉得臊得慌,耳根都又泛起热来,她真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一面。也不知从前混迹花丛,流连勾栏瓦肆的,都学了些什么。

这么一想,望着他的目光便愈发不善起来。

燕崇被看得有些发毛,摸了摸鼻头,咳咳两声道,“我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袁嬷嬷她们早已候着了,开了门,便有知念堂的嬷嬷来,取走了床上的元帕。

袁嬷嬷笑得满意,扶着裴锦箬进了净房。

浴桶里,已是备了药汤,裴锦箬泡在其中,终于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袁嬷嬷却是看着裴锦箬一身痕迹,有些心疼,边上的红藕心直口快,便是道,“世子爷也太不知轻重了些,姑娘疼不疼。”

袁嬷嬷瞪她一眼,“还什么姑娘?该改口了!还有,背后非议主子,平日里教你们的规矩都忘了不成?”

袁嬷嬷在丫头们面前,自来有威信,红藕吓得缩了脖子,垂下头,不敢再言语。

袁嬷嬷这才和缓下神色,“世子夫人莫要听红藕丫头胡说,世子爷自然是心疼夫人的,方才,还特意拿了药膏给老奴。只是,到底年轻了,血气方刚……”

“知道了,嬷嬷。”怕她再说出什么来,裴锦箬连忙打断了她。虽然,昨夜燕崇是有些不知轻重,不过,她这一身痕迹看着骇人,也有她这身皮子太过娇弱,稍稍用力,便会留下痕迹的缘故。

昨夜迷迷糊糊时,燕崇瞧见了也是吓了一跳,当下,便披衣出去了,也不知从何处寻了药膏来,已是给她上过一遍药了,否则,她今日,怕是更吃不消了。

泡了一回药澡,好歹觉得舒缓了些,出得净房时,燕崇倒是不在。

裴锦箬也不管他,由着丫头们服侍着她换上了大红色的织锦遍地金镶白狐毛的长身褙子,符合新嫁娘的身份,喜气,款式中规中矩,不会出格。

头发却自今日起,便要盘上去了。

雪盏手巧,却从未梳过妇人的发髻,有些生疏,待得梳好,裴锦箬望着镜中那熟悉万分,却有那么一丝陌生的身影,发了会儿呆。

身后的丫鬟们,无声无息地蹲身行礼,裴锦箬这才从镜中察觉到燕崇的到来。

他想必也是沐浴了一番,如今,已是收拾得齐整了。

一身藏青色的云纹直裰,倒是比之从前,好像收敛稳重了些。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燕崇笑了,春风得意,裴锦箬却是别开了眼,还生着昨晚的气,很别扭,却别扭得有些可爱。

“收拾好了,咱们就走吧!父亲和母亲那里已经说了,让咱们先安心进宫谢恩。家里的见亲礼,便挪到下晌时,见完了礼正好用晚膳。”

裴锦箬自然没有二话,依稀记得,前世也是这样的安排。

出门时,燕崇却是抖落开了一件披风,不由分说罩上了她的肩头,“外边儿看着天阴得厉害,怕是一会儿会下雪,多穿些,莫着了凉。”

袁嬷嬷她们也是给她备了披风的,哪里就能让她着了凉了?

而且……这披风,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火红的颜色,绣着漫身的折枝海棠,最打眼的,却要数领上的那尾火狐的皮毛……

眼见着裴锦箬的目光落在那火狐毛上,燕崇倏然咧嘴而笑,一口白晃晃的牙,“还记得吗?我说过的,要猎只狐狸,给你做披风。这火红的颜色,我觉着最衬绾绾,绾绾可喜欢?”

279 俪人

裴锦箬的唇角已经弯起,他当时那话,还真不是哄她的?

谁知,眼角余光瞥见燕崇正不错眼地望着她,笑意到了唇边又被她抿平,淡淡应道,“马马虎虎吧!”想用一件披风就让她原谅他,门儿都没有。

扶了绿枝的手,她径自往一旁候着的马车走去。

靖安侯府的马车规制不同,自然比之裴府的要宽敞舒适许多,裴锦箬却并没有什么生疏之感,毕竟前世她嫁给燕崇数个年头,进出都是这样的规制。

车内设了软座,她堪堪坐下来,便见得车帘子被人掀起,燕崇却是钻了进来,绿枝则识趣地立刻避了出去。

“你怎么进来了?”她皱眉看他,他不都喜欢骑马的吗?上回,从西北回京,也不过是因着有话与她说,这才钻进马车与她同乘了一段,难不成,今日也有话交代?怕她在宫中贵人面前失礼,丢了靖安侯府的颜面?

谁知,裴锦箬却是全然想错了,燕崇还真没那么多理由,从西北回京的这一路上,他倒是想时时与她待在一处呢,不过是因着彼时他们到底尚未成亲,他还得顾及她的清誉。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名分已定,她,已是他的,谁还能说什么么?

燕崇朝她咧嘴一笑,“绾绾好狠的心,这才新婚头一天,便开始嫌弃为夫了,莫不是……为夫昨夜表现得不好?”后面一句,他已是凑到她耳边,轻声低语的,音调压得很低,外边儿的人是听不见的,裴锦箬却是听得又羞又恼,抬手便是猛捶了他胸口一记。

谁知,手却是被他紧紧按在了他胸口。

她想抽又抽不回,只能恼恨地瞪他,“你真是口无遮拦!”

燕崇却是满不在乎的狂肆,“怕什么?两口子之间的私话,还怕谁听了去不成?”眼见裴锦箬别过头去不理他,他话锋一转而轻柔,“好了!从这儿到宫门还有一段路,你靠着我歇会儿。”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膝头。

裴锦箬狐疑地看他,他是为了这个才进马车来的?

“快点儿!你不想一会儿去进宫谢恩时没有精神,惹人笑话吧?昨夜本来就没有休息好。”燕崇说着,已是不由分说将她的头压在了自己的膝头上,力道不至于弄疼了她,却也不容拒绝。

也不想想,她是因为谁才没有休息好。裴锦箬无声地哼了哼,略一迟疑,倒也安之若素了,她确实有些累,从靖安侯府到宫门,怎么也还得走上半个时辰,哪怕闭着眼,养养神也好。

马车晃晃悠悠中,她枕着他的膝头,倒是还真迷迷糊糊了起来。

燕崇低头望着她的芙蓉面,还有眼底隐隐可见的黑影,心里却是又满足,又心疼……

他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娇弱成那样,昨夜看她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模样,可是吓坏了他,赶忙去将喝得半醉的庄老头从被窝里挖起来,寻了他那儿最好的祛肿散淤的药,及时给她涂抹了,方才,她沐浴时,泡了药汤,又交代了袁嬷嬷再给她抹了一回,偏偏,他方才瞧她走路时,还是有些不自然,不过是强撑着端雅姿态罢了。

他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偏偏昨夜那事儿……

燕崇苦笑了一下,终究是压制太久的缘故,一经开闸,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可若是让她知晓,昨夜还是他克制了几分的结果,只怕会将她吓得退避三舍了吧?

不行!可万万不能让她怕了这事儿。

从靖安侯府进宫的这一路上,燕崇一直望着裴锦箬的睡容胡思乱想。

若是让裴锦箬知道,他一脸的深沉,琢磨得却尽是这样的事,只怕要气得死命捶他了。

她那拳头落在他身上,倒是不痛不痒,他却还怕她疼了手,让他心疼呢。

快到宫门时,燕崇轻轻将裴锦箬摇醒,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乖!咱们一会儿早些出宫,回家好好睡。”

唤了绿枝进来,帮着她整理了妆发,等到一切妥当时,马车也缓缓到了宫门口。

宫门处早已备了软轿,郑皇后跟前的素英姑姑已是等在了那里。

见得燕崇亲自将裴锦箬扶下马车,面上的笑容却是没有半分的异样,笑着上前向两人行礼,“奴婢见过世子爷,见过世子夫人。陛下此时尚在早朝,皇后娘娘已去了寿安宫请安,特意命奴婢请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一道往寿安宫去,太后娘娘怕是已经盼了许久了。”

太后娘娘是陛下与永安长公主的亲生母亲,也就是燕崇的亲外祖母,自然是心急要见外孙和外孙媳妇。

裴锦箬上了软轿,被晃悠悠抬着往寿安宫去。

一路上,裴锦箬不由得回忆起了从前,太后对她,虽然不如萧灵犀那般毫不掩饰的抵触和厌恶,却也自来是冷淡的,唯独……只有在燕崇在时,待她多了两分亲和。

裴锦箬从来不怀疑太后对她的不喜欢,也想过是为什么,大抵是因着她出身低微,配燕崇确实算是委屈了他的缘故吧?那么……今生也别抱太多的希望好了,太后说不定,还是不喜欢她。

软轿慢慢落了下来,轿帘被掀开,燕崇的笑脸探了进来,将手递给了她。

裴锦箬将手伸出,立刻,便被他紧紧握住,出了软轿,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端得是一双俪人。

随在素英身后,两人进了寿安宫的宫门,一边走,燕崇一边低声对裴锦箬道,“你的手有些凉,可是不暖和?”

今日,天阴得厉害,北风也吹得紧,怕是会下雪。

裴锦箬摇了摇头,她穿的够暖和了,只是,这手,却自来便要比旁人凉上几分,尤其是冬日里。

燕崇蹙了蹙眉,“你不要紧张,太后娘娘是最最和善不过的。”

裴锦箬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太后娘娘是你外祖母,对你自然是和善,对其他人,那便未必了吧?

“锦箬,你来了?”正思虑着,两人已是到了正殿前,萧灵犀早已候在了廊下,一见得裴锦箬,便是欢喜地奔了过来。

到得近前,却是被燕崇冷眼一盯,加之一声咳嗽,便是刹住了脚。

“长乐,称呼不对啊!我们昨日,可已是成亲了。”清了清喉咙,燕世子的语调带着两分不悦。

萧灵犀脸上笑容稍敛,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角,却还是乖乖改了口,“表嫂!”

280 天伦

“你别听他的,还是如往常那般叫我便是。否则,你现在改了口,过些时日,我岂不是也得改口?我们到底怎么称呼对方为好?所以啊,改来改去的,太麻烦了,咱们不管他们,只管咱们自己的交情。”裴锦箬睨了燕崇一眼,便是拉了萧灵犀的手道。

这说的,自然是萧灵犀与袁恪的婚事,如今,明旨已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萧灵犀面上有些羞色,但继而却是欢喜,拉紧裴锦箬的手,甜甜道一声“好呀!”然后,挑衅地瞥了一眼燕崇。

后者欲哭无泪,看来,昨夜的事儿,果真是让媳妇儿气大了,不站在他这边啊!

“世子爷,世子夫人。”帘子被挑起,一个头发已然花白的嬷嬷从殿内出来,朝着几人蹲身行礼。

“周嬷嬷。”燕崇领头招呼那嬷嬷。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周嬷嬷是太后的陪嫁,跟着太后和先皇打下这片锦绣江山,又与太后,在这后宫中,浸淫多年,是太后身边最为亲近得用之人,谁敢小觑?

周嬷嬷倒是神色平和带笑,“快些请进吧!太后娘娘已是念叨了好几回了。”

边上宫女打起帘子,几人鱼贯而入。

太后果真已经端坐于正位之上,几人跪伏请恩,“叩请太后娘娘圣安。”

裴锦箬能够感觉到,从她进殿起,一道锐利中带着审度的目光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

而她,因为早已有了准备,只是这样的目光,反而受之坦然。恍若没有察觉到一般,她行止有度,落落大方。

“行了,都是自家人,便不要行大礼了,快些起来。”太后手微抬,笑容可掬道。

几人起身站好,裴锦箬站在燕崇身边,略靠后半步的地方。一直双眼微垂,没有乱看一眼,方才行跪拜大礼,身上的环佩更是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太后看在眼中,多了两分满意之色,出身虽然低微了些,但这规矩看来还是不错。“都坐吧!”

燕崇轻使了个眼色,裴锦箬心领神会,乖乖随在他身后,在他下首坐了。

萧灵犀却已经凑上前,一声甜腻腻的皇祖母,便是紧挨着坐了。

“你便是我们崇哥儿的新媳妇,听长乐说,唤作锦箬是吗?”太后慈爱地拍了拍萧灵犀的手,目光落在了裴锦箬的身上。裴锦箬今日算得主角,太后自然是要问的。

裴锦箬早有准备,起身敛衽屈膝,恭声回道,“回太后娘娘,是。”

“你上前来,让哀家好生看看。”太后招了招手,让裴锦箬上前来。

“去吧!”燕崇冲着她,微微一笑。

裴锦箬没有惶惶,神色沉静自若地上前,刚要拜倒,便被太后虚扶了一把,她便也顺势站了起来。

因为离得近,她站着,太后坐着,倒也看得清楚。她目光轻轻一扫,不小心与太后打量的眼撞到了一处,太后眼里的锐芒消散了些,带了两分笑意,竟是裴锦箬前生从未见过的和善。

也是因为这抹笑意,裴锦箬陡然发觉了,原来,燕崇那双眼睛,与其说是像陛下,不如说是像太后。原来,舅甥两个相似的眼,都是遗传自太后啊!

“早前便常听长乐提起你,倒是崇哥儿捂得紧,直到陛下赐婚前,哀家都半点儿不知。陛下倒是没有多说,但哀家知道,崇哥儿的性子,除非是他自个儿相中了你,陛下也不敢轻易给他赐婚。这小子,他若是不中意的,他才不会管是不是抗旨,定会闹个不可开交。”是以,为了怕不能收场,永和帝没有十成的把握,是不会下那道赐婚圣旨的。

“哀家早前没有见你,一是因着哀家常年礼佛,殿中冷清,身子也不大好,不想见人。二是,说实话,哀家对你并不是很满意。”太后倒是直言不讳。

“外祖母。”燕崇突然出了声,也不叫太后娘娘了,直接用了这样平易近人的称呼,有些无奈,“您可别把我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儿给吓跑了。”

“你瞧瞧,哀家说什么了?他这就护上了?”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燕崇一眼。

“哎哟!外祖母!不是您说的吗?我就是只没脚的鸟儿,日后,若是谁能让我安定下来,您呀,只会将她当成菩萨一般供起来。您看看我媳妇儿,这品貌就不用说了,这满凤京城比她好看的也找不出两个来吧?又是知书达理,又是温柔贤惠,最最要紧啊,她管得住我,我听她的话呀,您说,您还有哪儿不满意的?”燕崇说话间,已是上前来,不由分说也是挨着太后另一侧,在矮榻上坐了。

太后被他这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得了,你就是护着你媳妇儿,怕哀家欺负了她不成?”转而望向裴锦箬时,虽然笑容不如对着燕崇时热切,却也还算得和善,“你呢?哀家方才那话,你听着可委屈?”

裴锦箬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微勾,“人之常情,为何委屈?”

“哦?”太后挑起眉来,“你倒说说看。”

“妾身的外祖母,在陛下下旨赐婚之前,也是日日关切着妾身的亲事,将整个凤京城的才俊都想了个遍,却觉着这个不好,那个也差着些,大抵在她眼中,是哪个都配不上妾身的。太后娘娘虽然贵为太后,但于世子爷而言,却只是一个疼爱外孙的外祖母而已,想必与妾身的外祖母也别无二致。自然是觉得这世间的女子,都是配不上世子爷的,不满意妾身,自然便也是人之常情了。”

“没想到,英国公府那老东西也有这一面?哀家倒是没有想到啊!”太后听罢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更是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燕崇却是皱眉道,“葛老夫人难不成对我也不满意?”问这话时,目光灼灼将裴锦箬紧紧盯着。

裴锦箬抿住嘴角的笑意,端正了神色,这才道,“目下当然是暂且满意的,至于往后嘛往后自然还得看你的表现了。”

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燕崇心中一闷,奈何,寻不到错处啊!看着媳妇儿眼中一闪而没的狡黠,这只小狐狸!

太后却是倏然笑出声来,很是开怀,“看样子没错了,你还真能管住这小子!管得住好,这小子啊,就缺个人管着!”

281 琴瑟

“母后居然这般高兴,看来,是很是喜欢咱们晙时的世子夫人了,臣妾在殿外便听到了母后的笑声。”殿门处传来郑皇后的笑语声,裴锦箬和燕崇、萧灵犀几人并满殿的宫人皆是转身,深拜行礼。

郑皇后轻抬双手,与太后一般无二,还是那番“都是一家人,无需见外多礼”的话。

裴锦箬起身时,目光轻轻往郑皇后一瞥,瞧见了她身后两个内侍手里捧着的水仙花,不由目下闪了两闪。

方才在宫门处,素英姑姑言说,皇后娘娘已是先行往寿安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结果到了寿安宫,却未曾瞧见皇后娘娘,原来,是去花房给太后娘娘取这水仙花去了。

也不知道,是太后刻意让皇后娘娘避开的,还是郑皇后自己的意思。

毕竟,郑皇后膝下无子,只怕见着这样的天伦之乐,会觉得刺眼刺心吧?

“还是皇后的暖房好,瞧瞧,这水仙不仅开得早,也开得好。”太后笑眯眯道。

郑皇后让人将那水仙拿下去摆好,“母后看着可心便好。对了,锦箬,去岁本宫送了你两盆宝珠茉莉,今年可是开花了?”

郑皇后入座,不经意般问道。

裴锦箬蹲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娘娘所赐,不敢怠慢,妾身不懂侍弄花草,不过,府中的花匠照顾得还算精心,倒是开得甚好。前些日子,已是挪到了靖安侯府。”

“这花草刚换了地儿,总有个适应的过程,不过靖安侯府的花匠也甚是了得,本宫可还记得你家那株年年三月底便盛放的首案红呢。”这话却是对着燕崇说的。

说了一会儿花草的闲话,前面朝会散了,永和帝派人来请燕崇去御书房说话,燕崇便先起身告辞了。

裴锦箬又在寿安宫中陪着说了会儿话,直到燕崇让人来接她出宫,她这才向太后和郑皇后告罪,由周嬷嬷亲自送着,从寿安宫出来,上了软轿,往宫门处而去。

宫门处,燕崇已是高坐马背,待得她上了马车,一行车马便是动了起来。

离了宫门处不远,却是停了下来,燕崇又钻进了马车之中。

“这是皇舅舅赏的,是只碧玺麒麟。”递给她一只明黄镶玉的锦盒,目光瞥向她手边方几上摞着的几个锦盒,笑问道,“外祖母和皇后娘娘送的什么?”

新婚夫妻见亲礼上,总能得着不少长辈赏赐的东西,他们虽是进宫谢恩,却也因着燕崇的关系,算得晚辈。

因而,除了永和帝、太后与郑皇后,就是皇贵妃等人,也各有赏赐,而且,这些赏赐,都各有寓意,比如说,永和帝赏下的那尊碧玺麒麟。

麒麟,意谓麟儿,这便是催着他们尽早生下子嗣的意思。

“还未曾看过。”裴锦箬瞥了一眼边上摞着的锦盒,略一迟疑,便也将太后和郑皇后赏下的两只锦盒找了出来,先行拆开来看。

太后娘娘的赏赐不轻,一对老绿翡翠手镯,一支金刚石双头凤钗,还有一个红宝石石榴摆件,寓意多子多福。

从方才在寿安宫中,太后对燕崇的亲近和疼爱看,这些赏赐,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郑皇后的赏赐,却有些奇怪了,虽也是吉祥的寓意,却是一对白玉雕铸的琴与瑟,要知道,永和帝赐下的麒麟,还有太后赐下的石榴,都是暗示他们子嗣之事,可郑皇后却赐下了这么一双琴瑟。

要知道,琴瑟,寓意的,乃是夫妻。何况,那琴瑟底端,还用篆书各雕铸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四字,说是祝福,更是告诫。

裴锦箬转头望向燕崇,“皇后娘娘这是何意?”她其实心中早有疑虑,一直以来,郑皇后待她,都委实太过友善了一些,她何德何能,不过是看着燕崇的面子罢了。还有,上一次,郑皇后特意借她之口,要告诉燕崇的那些话……再加上今日……

“示好之意。”燕崇却是受之坦然得很,“你别想那么多,只管收下便是。”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没再多问。

回到靖安侯府时,还不到晌午,裴锦箬便犹豫着,是不是要先去给长辈们请安,却是被燕崇拦了下来。

“都说了下晌去见亲,这会儿便暂且别过去了,大夫交代了的父亲要好生休养,母亲则忙着府中琐事,我让人去告知一声便是,我们便不要过去叨扰了。”

裴锦箬望着他的眼,见那眸中一片沉定,便是点了点头。

听他的,两人相携回了池月居,正院上房中早已备妥了午膳,去了大毛披风,又暖了手,燕崇便是拉起她到了东次间。

怕是知道她怕冷,所以饭菜都是摆在炕桌上的,裴锦箬打眼看去,居然大多数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那回我们一道用膳,时间太短了些,我是没有看出来你喜欢什么,后来,只好问了你身边的袁嬷嬷,袁嬷嬷倒是事无巨细,直接列了个单子给我。咱们院中,置有小厨房,是地道的凤京人,江南菜也做得不错,你喜欢的菜色她都能做得。就是不怎么擅长糕点,不过,我知道你身边有擅长做糕点的丫头,便也没有很苛求这个。来,快些尝尝,她的手艺可合你的胃口?”

裴锦箬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袁嬷嬷还列了个单子?倒是从未与她说过。

不过,燕崇能待她这般用心,她自然是受用,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执箸夹了面前那盘片成薄片儿的脆皮乳鸽,尝了尝,笑赞道,“不错。”

燕崇听罢,便是笑了,心满意足一般。

裴锦箬却已夹了两块儿,放进了他的碗里,“世子爷也尝尝。”

燕崇往她望去,她却已经低下头去,专心吃了起来,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燕崇视线一扫,却瞥见了她微红的耳廓,心中激越,便觉得面前的饭菜果真都可口得紧,待会儿,得好好赏赐那厨娘才是。不对!整个院子里伺候的,统统有赏。

食不言,寝不语,之后,小夫妻两再没有开口说话,只默默用着膳,只一会儿,你给我夹块儿肉,我给你舀碗汤的,间或对视一眼,即便没有说话,却也自流淌着一股子难言的温馨。

袁嬷嬷偷偷瞧了一会儿,便是笑着转身将几个丫头推着走了,让小夫妻二人多独处些时候,只留了一贯沉默如影子的雪盏候在外间,听着传唤。

282 好学

等到用完了午膳,燕崇自告奋勇,拉着裴锦箬逛了逛园子。

只是,池月居委实不小,才逛了没一会儿,裴锦箬便面露倦色。

想起她昨夜没有休息好,今日又起得早,也难怪这会儿累了。

好在,逛了这么一会儿,也算消了食了,燕崇便拉了裴锦箬回去,见得除了身边贴身伺候的,左右无人,而且,那几个都很是识趣,只是远远跟着,燕崇索性两手一抄,便将裴锦箬抱了起来。

裴锦箬猝不及防脚下腾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将他的脖子环住,双目瞠圆着瞪他,“你干什么?”还记得压低了嗓音,望了望身后跟着的绿枝几人。

那几人却都是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即便如此,裴锦箬还是心虚得很,这副模样,成何体统?“快点儿放我下来!”

燕崇却是望着她,唇角微勾,“别逞强!你不是疼么?若果真让你走了回去,你一会儿怕是又要将账算我头上了,毕竟,是我拉着你出来逛的。你不想一会儿见亲的时候,让人瞧出端倪吧?”

裴锦箬迟疑了一下,让人瞧出端倪来,那就真是丢脸丢厉害了。

“放心吧!我带你抄近路,不会有人发觉的。”燕崇冲着她斜斜一扯唇,见她没有之前反应那么大,便只当她默许了,便是抱着她,很是轻松地迈开了步子。

果真带着她走了与来时不同的一条路,要近了许多不说,也没有遇上人,只,却到底荒僻,若不是有他在,她可不敢走。

只是,见着正院已是在望,裴锦箬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他抱了,燕崇倒也明白她的心思,她往后,还要管着这一院儿的下人,总得端着些。

便也不用她挣扎,便将她放了下来。

回了上房,燕崇拉住她道,“天色还早,我们去睡一会儿。”

谁知,这一句话,却是惹得裴锦箬往边上退了一小步,一双眼含着戒备,将他望着,“你也要歇?”

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算不睡,也没有什么打紧吧?

燕崇被她那副防贼一般的表情逗得哭笑不得,“你真当我禽兽啊?放心!当真只是睡觉,不做别的。我也不想你一会儿在见亲礼上丢脸啊!”

裴锦箬的戒备却是半点儿没有放松,他能设想这么周到,昨夜还跟头野兽似的?她觉着吧,就那件事上,他跟他口中的禽兽也无甚区别了。

倒是她错看了他,完全被前世的他误导了,却忘了,他们前世,相敬如宾,与今生,自然是不同的。

燕崇又是无奈,又是想笑,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了,“你若实在不放心,你去床上睡,我就炕上睡,成了吗?”她眼下倦色浓浓,不让她好生歇歇,是要心疼死他?

“这可是你说的?”裴锦箬确实困得很,尤其是那一处,委实有些疼,不好好歇歇,下晌见亲时,怕是要丢脸。“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是要一言九鼎,你若是食言而肥,就等着被我笑话一辈子吧!”说着,她一边戒备望着他,一边脚底抹油,便是溜进了内室,还将隔扇也给关了起来,还真是……将他当贼来防了。

燕崇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一辈子……挺好。”

别的不说,这成亲的头一天,果真是处处熨帖,处处都觉得不错,全新的开始,好的开始。

这一觉,裴锦箬睡得不错,乍然清醒时,见得眼前昏暗,还吓了一跳,以为睡过头了。从床上腾坐起来,才发觉是帐幔被人放了下来,掩了天光。

“醒了?”随着一声轻问,帐幔被人撩开一角,燕崇探进头来,见她果然醒了,便索性将那面帐子撩了起来。

光线透进来,望着那天色,裴锦箬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在没有睡过头。

“我让人来服侍你梳洗?”燕崇问道,于燕世子而言,真是出乎裴锦箬意料之外的体贴了。

而且,他居然还真说话算话了,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裴锦箬的神色柔缓,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往他瞥去,却望见了他捏在手里的书册,一顿之后,脸色蓦地爆红,伸手过去,便是要将那书册夺过来。

谁知,燕崇却是将手高高一举,便让她扑了空不说,她整个人,更是扑在了他身上。

“睡了一觉,绾绾看来恢复精神了,这般热情?”燕崇微垂下眼望着她,嘴角斜勾,眼里的戏谑毫不遮掩,真是……坏得理直气壮。

裴锦箬气得咬牙,“这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不是绾绾放在炕上的吗?我就是好奇啊,也不知道绾绾平日里都喜欢看什么书,所以就随便翻翻,哪里知道,绾绾居然这般好学。不过,这种书,你一个人研究没用啊,倒还不如拿出来,我们俩一道参详参详。”

参详个鬼!裴锦箬的脸几乎是红得快要滴血了,管不得其他,直接挂到他身上去,这姿势委实有些太暧昧了些,尤其是他们如今,已有了更亲密的关系了,不过,裴锦箬不怕他这会儿对她怎么样,所以,才敢明目张胆。

果真,感觉到了燕崇一瞬间的僵硬,她便已经将他手臂用力拽了下来,将那本书夺了过来。

那书,不是别的,正是他们成亲前夜,小袁氏交给她的压箱底。她分明是将它放在箱子底的,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她那一堆书里。

昨夜,她也没有发现,这才闹了今日这般笑话。

回过头,见燕崇望着她,眼眸深深,嘴角却是半勾,她咬着后槽牙,狠狠威胁道,“不准笑。”说罢,便是直接跳下床去。

这下,燕崇皱眉了,“地上凉,你好歹穿上鞋。”

凉什么凉?地下铺着地龙呢,裴锦箬腹诽着,将那书重新仍进了箱子底下,这才算安了心。

回过头时,脚下一空,已是被人抱了起来,燕崇抱着她,三两步回了床边,将她轻轻往床上一抛,朝着她一勾唇角道,“绾绾实在有些多此一举。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吧,身上可取之处甚多,当中一条,就是我这记性,特别好。刚才,虽然只是草草翻了一遍,不过,该记住的,却都记住了,想忘都忘不了。绾绾这般好学,回头,我一样一样教你。”

283 见亲

“你给我闭嘴!”裴锦箬又羞又恼,抓起近旁的枕头便朝着他用力砸了过去。

燕崇轻轻松松接过,笑眯眯睨她一眼,一边转而往外走,一边扬声道,“快些来服侍世子夫人起身了。”

等到裴锦箬收拾好时,燕崇却从妆台上将他从前送给她的那支海棠花珠钗拿起,轻轻插进了她发髻之中,他的手轻轻扣着她的双肩,目光在镜中与她相遇,“好看!”

裴锦箬想着这人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下雪了!”正在这时,屋外却是响起了青螺她们几个小丫头兴高采烈的声音。转过头往窗外看去,果然是雪片翩跹,洋洋洒洒,倒是比之前那两场细雪大了许多。

池月居比起前世住的明霁堂,离林氏的知念阁要远了些,这点,让裴锦箬甚是满意。哪怕是因此要多走些路,也是甘之如饴。

燕崇撑着伞,两人共处伞下,外面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雪幕好似将一切都隔绝在了外,伞下,自成一个世界,就只他们二人。他觉得甚好,忍不住和悦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有两回见着你和季岚庭,一同撑着伞,那时,便只有一种想法,想狠揍他季岚庭一顿,至于你”

这陈年老醋吃得也多亏他还好意思宣之于口,她都替他脸红。

裴锦箬抿住嘴角的笑,“怎样?”

“自然也是想狠狠打一顿,然后再狠狠咬你一通,你觉得如何?”他凑近她耳畔,低笑道。

裴锦箬抬眼瞪他,想着这人还真是个脸皮厚到极点的,从来都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得出。她正要张口骂他,谁知,他却已经狡黠一笑道,“知念阁到了。”

裴锦箬转过头去看,可不是吗?知念阁还真到了。

知念阁中,已经聚了不少人,丝毫没有因这样的天气而有所影响,裴锦箬他们到时,厅内已是热闹一片,欢声笑语不绝了。

见得他们二人现于门口,便有人笑道,“瞧瞧,咱们的新郎官儿和新娘子总算来了,可是让我们好等。”

裴锦箬认识此人,正是燕氏族中最为碎嘴的七婶娘。

燕氏在前朝算不得世家大族,只是商贾出身,却也比不得季家这般家底丰厚。不过是燕崇的祖父自幼喜武,拜了师傅之后,又四处游历,与先皇遇上。后来机缘巧合,追随先皇打下了大梁江山,这才平步青云,封了靖安侯。燕氏也因而跻身成了大梁数一数二的大族。只是,到底根基浅薄了些,除了靖安侯这一房,其他的,虽然也有借光在朝廷中供职的,却多是些不入流的小官儿,因而,整个燕氏族中人多是以靖安侯府马首是瞻。

靖安侯府若有什么事,燕氏族人自然都要来帮忙的,何况是这样的喜事,也难怪这般热闹了。

听得七婶娘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便都往门口望去,便见得一双璧人相携跨进门来,新娘子怕是听见了七婶娘的打趣,微微红了面颊。

只是,众人望去时,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惊疑。

早就听闻,燕崇娶的这一位裴家三姑娘是个绝世美人,却没有想到,还当真是这般海棠艳色,也难怪燕崇好似满心满眼都只有他这新婚妻子了。只是,他从前就是个浪荡子,也不知道,这样绝艳的女子能留得住这浪荡子到几时了?

厅内众人,有些人想着高台看戏,有些人则幸灾乐祸,心思各异。

裴锦箬悄悄抬眼,越过其他人,直直往厅上主位看了过去。前世,她嫁过来时,便已是靖安侯夫人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瞧见如今的靖安侯,燕崇的父亲,燕北辰。

与想象当中有些不一样,裴锦箬一直以为,能够统帅西北军的靖安侯怎么也该是个意气风发,龙精虎猛的才是,谁知道,面前的靖安侯看上去,却比同龄的永和帝老了十岁不止。

两鬓已是见了霜华,人亦瘦瞿,一双眼睛,亦如波澜不惊的深潭一般,倒是那五官,确实与燕岑很是相似。

想起燕岑,裴锦箬骤然心领神会,与燕崇不同,燕岑自幼便册封为世子,十岁便入军中,与靖安侯父子朝夕相处。自己手把手教出来,骄傲不已的儿子骤然战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也难怪……靖安侯这般模样了。

裴锦箬不过匆匆看了一眼,便是收回了视线,厅内其他人慢慢安静下来,主位前被丫鬟放置了蒲团。

燕崇拉着她上前,跪了下来,便有丫鬟捧了托盘,上面放了茶水,小夫妻二人一人捧了一碗,奉上前,“父亲喝茶!母亲喝茶!”

林氏惯常地喜欢做表面功夫,前世,这见亲礼也是没有半点儿波折。林氏态度和软,一副慈母姿态,说了许多亲和之话,彼时,倒是赢得了裴锦箬的好感,她那时实在是太蠢了,从来分不清是非善恶,以为对她好的,却是包藏祸心,比如孟姨娘,比如裴锦芸,还比如林氏。

裴锦箬从容沉静,听着林氏训话,皆是慈母做派,与前世没有什么区别,她与燕崇也都是恭声应是,倒是靖安侯,不过简短数句话,平平板板,没有什么感情。

若是换了从前,裴锦箬怕要以为靖安侯对燕崇这个儿子不喜,或是对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不满了,不过,如今裴锦箬不会这么想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等到拜见了靖安侯夫妇,其他的族亲便要简单许多了,一通茶敬下来,收了一堆的礼,也送了不少礼出去。

接下来的便是聚在一处家宴了,宴席过半,靖安侯起身离了席。

林氏不过瞥了一眼靖安侯的背影,没有多问一句,便是淡淡道,“侯爷到时候喝药了,失陪之处,还请大家见谅了。”

“这是自然,一切都要以侯爷的身体为重。”

裴锦箬目下两闪,往林氏面上瞥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氏脸上的笑容好像多了两分牵强。

等到宴罢,天色早已黑尽了,族亲们相继告辞,林氏推说要照看靖安侯,便将送客之事交给了燕崇和裴锦箬。

等到将人都送走时,夜已渐深。

燕崇转头见裴锦箬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出了神一般,他不由笑着上前,帮着她捏了捏肩,“怎么了?是不是很累?”

284 从未

“客也送走了,咱们回去吧!回去好好泡个澡,我再给你捏捏,回头好好睡一觉。”燕崇一边说着,一边捏着裴锦箬双肩,推着她往回走。

裴锦箬却是怀疑地回头看他。

燕崇连忙举起手,作发誓状,“我保证,今夜一定让你好好睡觉,绝对不干别的。绾绾,我又不是禽兽,再说了,明日三朝回门,你若回去告了我的状,回头,岳丈还有舅兄他们岂不是要吃了我?”说着,还摆出一副怕极了的样子。

倒是逗得裴锦箬禁不住笑了,“知道怕就好,我身后可还有父兄娘家依靠呢,你往后,若是欺负我,我可定会告你状的。”

小夫妻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往池月居回。

裴锦箬想起方才在席间,靖安侯与林氏相处的情状……靖安侯府便只有燕崇兄弟三个,没有庶出的子女,后来才听说,靖安侯只有先后两位妻子,一是原配的永安长公主,还有便是继室林氏了,没有妾室不说,就是通房也没有一个,在边关时,身边照顾的,也都只有副将和小厮,旁人都当靖安侯如此,是因与夫人情深甚笃,如今看来……却好似有些不像这么回事啊!

燕崇转头看着她,笑容微敛,伸手夹住她的颊肉,轻轻一捏,不满道,“怎么又走神啦?你夫君在你身旁呢,还不专心点儿?”

裴锦箬回过神来,自然不好问你爹和你后娘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只得笑了笑道,“我是想着,燕氏一族还真是有些阳盛阴衰呢。”

靖安侯府这一支也就罢了,就是其他几房,好像也是男子居多。前世,她也就有过疑惑,燕崇好像就只有一个远房的姑母,叔伯倒是不少,至于这一辈,好像也只有七婶娘有两个女儿,却都是姐姐,已经嫁了人的,倒是兄弟不少,可不就是阳盛阴衰吗?

“这倒是真的。”燕崇改而牵住她的手,夫妻二人一边沿着回廊往回走,他一边跟她讲燕家的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燕家不缺男丁,可这女儿家却是珍贵得紧。瞧见我爹对我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儿了吧?对我和我大哥,那可凶着呢,若是换做了我妹妹,他只怕就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妹妹?”裴锦箬惊得住了步,前世今生,她可是头一回听说燕崇还有个妹妹的。

望着裴锦箬惊得瞠圆的眼,燕崇失笑道,“这个事儿,怕是凤京城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当年,我娘肚子里,怀的,是一对儿女,只不过,我那妹妹运道差了些,大抵因着我性子太霸道了,在肚子里便欺负着她吧,出娘胎后,我活了下来,她却随着我娘一道去了。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我的命挺硬的。”

燕崇笑呵呵的模样,那一席话说来,更是语调轻快,裴锦箬却是蹙了蹙眉,望向他。

他却已经倏忽笑了起来,朝着她一挤眼睛道,“说起来,我娘能怀龙凤胎,咱们往后也有可能生双生子,若是能一次得俩,那岂不是一桩妙事?绾绾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或者,咱们也能生对龙凤胎,一下子便儿女双全了?”

裴锦箬望着他,没有应声,他们前世,不也只生了煜哥儿一个?何况这才是他们成亲第二日,他也太着急了吧?

不是不知道他有故意岔开话题的意思,她便也由着他了,并未多说什么,当然了,也没有接他的话头,转而望向廊外夜空下纷飞的雪花,有些忧虑道,“这雪下得大,明日不知道路上好不好走?”

明日,是她三朝回门之日,从靖安侯府到裴府说远不远,可车马也得走上半个多时辰的。

“放心吧!有你夫君在,总会平平安安带你回门的。绾绾先叫声夫君来听听?”燕崇笑着凑近她耳边,她淡淡望他一眼,无语。

回了池月居,小夫妻二人各自盥洗,等到燕崇收拾妥了,掀开帐幔,爬上拔步床时,这才瞧着裴锦箬面朝里,一床锦被将自己牢牢裹着,裹成了一个蚕茧一般,呼吸轻浅均匀,好似已经睡着了一般。

他也只能当她是睡着了。

燕崇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放轻手脚上了床,俯身望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一寸寸凑上前,凑得越近,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便颤动得愈发厉害,燕崇喉间滚过一声低笑,终是只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好好睡。”

低哑如风过箜篌的嗓音掠过耳畔时,他便已抽身而退,转而在她身旁的空位上躺了下来。

昨夜是累极倦极,睡了过去,到了今夜清醒之时,才骤然体悟到,身边真的已经多了一个人,他们,又睡到了一处,隔世经年。

却是那么的不同,至少,她的心跳会为了他加速,而且,也再不会有从前那般的厌恶和生硬。

听着身后的呼吸声,均匀绵长,窗外隐约的风雪呼啸,好似也被他平稳的心跳声盖了过去,困意翻涌上来,裴锦箬终于是控制不住坠下的眼皮,沉入了梦乡,一枕黑甜。

直到确认她睡着了,身畔,燕崇却是睁开眼来。

帐外,还留着一盏灯光,只光亮微弱,透过帐来,也足以让他清楚地瞧见她了,离得那么近,什么都看得异常清楚。她侧卧着,那身姿宛若一把绝美的琵琶,她那一身吹弹可破的雪肤,这把琵琶还应是白玉的,白玉无瑕他蓦然便是忆及了昨夜的旖旎,她蜷缩着躺在大红的鸳鸯织锦被上,那一身雪肤被铺天盖地般的大红掩映着,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想着想着,浑身便是控制不住的燥热。

燕崇狠狠闭了眼,不能再想了,这整个帐子里,都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气,淡而弥远,于他而言,犹如致命的魅惑,若还要回想那些燕崇苦笑了一下,他只怕就要真成了禽兽了。

答应了她的事,自然得做到。

何况,她今日走路时那般模样,后来又端着进宫,见亲他如何心忍?

这么一想,到底是心疼居了上风。

燕崇悄悄往床的外侧挪了挪,离她稍稍远了些,连连吐纳了几下,默默念着多年前犯错,被太后罚抄过的静心咒,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只隐约记得,在睡过去之前,恍惚,窗外的风雪声,好似更大了些

285 回门

昨夜,燕崇果真是信守承诺,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清早,裴锦箬在拔步床上,心满意足地醒来,闭着眼,便伸了个懒腰。

谁知,睁开眼,转过头来,却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的笑容瞬间收敛。

却是枕边人正一脸郁卒地望着自己,眼下隐现黑影,眼中的怨气丝丝缕缕流泻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看他这模样,是没有睡好?

燕崇没有理她,只是怨气十足地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黑着一张脸,掀起被褥,翻身起床了。就连背影都写满了谷欠求不满啊!

裴锦箬想了想,便恍惚明白了,不由抿嘴偷笑。

林氏为了不让人挑出半点儿错处,自然是处处表面功夫都做足了,为裴锦箬三朝回门备的礼,足足装了两辆马车。不管她背后的目的,裴锦箬倒是要感谢她,有了这么两辆马车的回门礼,不只是靖安侯府的颜面,就是她亦是面上有光,回头回了家,瞧见这两车礼物,家里的人也该放心了。

靖安侯府对她这个儿媳妇,甚是满意。

车马齐备,林氏还亲自送到了侧门外,和颜悦色交代了一番。

裴锦箬自然是恭声应着是,那模样,看上去,还真是婆媳和美,其乐融融。

今日,燕崇倒没有钻进来与她同乘,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呢。裴锦箬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来看她,她不由一笑,带着些狡黠,他却蹙了蹙眉梢。

昨夜的雪,果真下得大了,路上积雪很厚。

好在,燕崇手下那些锦衣卫,多是些身怀绝技的,居然有办法,让车马行得又快又稳,当中诀窍,裴锦箬自然是不敢问的。

那么厚的积雪,他们不过比平常晚了一刻,就到了裴府门前。

被绿枝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抬眼见着裴府高悬的匾额,裴锦箬刹那间,只觉得心绪复杂地纠缠。

不过离开了几日,如今再回来,身份不同,心境也不同了。这里不再是她的家,而只是娘家,她的姓名前,已冠了旁人的姓。

燕崇下得马来,上前来,绿枝会意地退后,改为他扶住裴锦箬。

裴锦箬正在感伤时,耳边乍然便响起一声诘问,“方才你可是在笑我?”裴锦箬诧异地转头看向他,他却已经哼道,“欠着的,总得还,回去再收拾你。”

裴锦箬愕然,哭笑不得,这个小气鬼。

她的目光,燕崇恍若不见,俄顷间,已是换了一副笑脸,扶着她迎上前去,“有劳舅兄和照凌久候。”

裴锦箬已是出嫁,三朝回门归来,便已是娇客,变化,可不只是称呼从姑娘变作了姑奶奶,还有待遇。

长辈们自然不会亲自候着,可却派了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早早便等在了门口。

裴锦桓还好,裴锦枫却是早已望眼欲穿,见得两人来,目光便是黏在了裴锦箬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一切安好,这才稍稍放了心。

她不过离开家三日,裴锦枫这颗心便也空了三日,浑身不自在,到今日,方才更加体认了裴锦箬那句,他们姐弟便是彼此最亲的人这句话的由来。奈何,他们终将长大,她已嫁了人,身边有了更亲近的人,往后,他也会娶妻生子,不变的是,他们对彼此的挂牵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吧?

燕崇平日里醋劲儿大着,就是一把伞的陈年旧醋,都还吃着,对着小舅子,却是大方得很。小舅子要看,那便等他看……一会儿吧!

燕崇笑着上前道,“舅兄和照凌帮忙引路吧?想必岳丈应该已经等急了。”说着,揽了裴锦枫肩头,便与裴锦桓寒暄着,进了门。

裴锦箬则迫不及待去了二门,落梅和冯嬷嬷早已候在了了那儿,见得裴锦箬,便双双屈膝见礼,口称“三姑奶奶”。

裴锦箬对这称呼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给了两人一人一个大大的封红。

裴老太太和小袁氏早已等急了,厅内,还有几个庶姐妹也等着了,倒是裴锦芸还没有回来。不过,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想必是不会缺席的。

先一处说了些闲话,裴锦蕙几个便是识相地告辞了,裴老太太便与小袁氏拉了裴锦箬说些体己话。

问她一些“姑爷待你可好”,“长辈对她可满意”之类的,裴锦箬自然都说好。

裴老太太和小袁氏见她面色红润,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心中都是明了,这心,便又放了大半,面上真真切切欢喜起来。

闲话间,便说起了裴锦桓和裴锦蕙的婚事,“那日,两家都来喝了喜酒,言语间也说起了,两家都有意明年,但我和老太太商量了,还是先给你大哥哥娶了亲,你二姐姐再等等。”

大梁的婚俗,兄弟姐妹最好不要在同一年成婚,裴锦桓已是有功名在身,又在翰林院供职,前途大好。如今,正该娶一房妻室,为家族开枝散叶,也好彻底安定下来,自然该以他为先。

裴锦箬却是笑道,“二姐姐真是好福气,有祖母和母亲这般疼爱她。”

“我们倒是更疼你,只你的婚事……”小袁氏叹息了一声,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

女儿家,只有在家娇养时,才算得有福。只有贫穷人家,为了省一口口粮,这才急着嫁女儿的。大梁的富贵女儿家,如裴锦箬这般刚及笄就嫁了的,实在算得少数,只是,裴锦箬的情况特殊,这是陛下的意思,谁也无法置喙。

好在,如今看来,嫁得还算不错,小袁氏这才心中安慰了些。

三代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却是有人来报说“四姑奶奶和四姑爷回来了。”

裴锦箬便敏锐地察觉到裴老太太和小袁氏原本热络的表情一瞬间便是淡了下来,不由心中疑虑,虽然小袁氏不喜欢裴锦芸那是必然,就是裴老太太对她,也没多少祖孙之情,只是……这样的场合,裴锦芸回来,也是情理之中,两位长辈的表情却是有些奇怪了。

可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了么?

裴锦箬正自狐疑间,裴锦芸已是进得门来,打扮得一身光鲜,红光满面,那副模样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果真如此,竟与前世,她成了穆王侧妃,在宗室和勋贵圈中如鱼得水的志得意满如出一辙。

286 闹剧

可是,如今的裴锦芸,凭什么比肩前世?

她如今,嫁了孟德裕,身份地位皆是不如,何况,燕崇还说了,孟德裕已是……她既要守活寡,往后,也没了儿女傍身,只怕,还会被人说闲话,这怎么看,也不该是志得意满的状况。

裴锦箬望着裴锦芸,不由得狐疑皱起眉来。

裴锦芸已经娉娉婷婷上前来,先是朝着裴老太太和小袁氏见了礼,这才转而笑望向裴锦箬道,“三姐姐回来了,嫁了人,果真是不同。方才在门口便瞧见了,靖安侯府的马车前,还专门有人开道,那马车的车轮也是特制的,难怪行程都快了许多,真是排场好大啊!不像我们,昨夜雪下的大,出了门,不等人先行扫雪,便是寸步难行。难怪,这么多人,挤破了头都想高嫁,这可不就是一步登天了吗?三姐姐真是好福气。”

这一番话,说得又是羡慕,又是奉承,好似,处处皆是好意,屋内几人却都是听得皱了皱眉。

裴锦箬淡淡笑道,“四妹妹居然还懂车马?我却是不太懂这些的。”

不咸不淡一句话,却让裴锦芸胸口一噎。

边上裴老太太蹙眉道,“四姑奶奶确实回来得晚了些,眼下,也差不多时辰该摆宴了吧?老大媳妇儿……”

小袁氏立刻心领神会,起身道,“媳妇去厨房看看。”说罢,便是走了。

裴老太太起身道,“这人老了,坐会儿便有些乏了,我呀,趁着开宴前歇会儿,箬姐儿,你扶我进去。”说着,已是将手递给了裴锦箬。

裴锦箬自然是顺势答道,“是!”便是扶着裴老太太进了内室。

倒是就留了裴锦芸在原处,从头到尾,不过就说了那么两句话,何况……裴锦芸冷笑,一个是“四姑奶奶”,一个是“箬姐儿”,这样的冷淡和区别待遇,还能做得更明显些吗?

不过……现在看不起她,没关系,以为捧着裴锦箬就行了?往后,他们最好别有求她的时候。

裴锦芸冷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

因着是家宴,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是男女各一席,中间置了屏风隔开,彼此能听见声音,却也算得守了男女大防。

席上,女宾席还算得太平,男宾那边,没一会儿,许是喝高了,便听得闹将起来,“要我说还是世子爷命好,生来便投了好胎,前途无量,就是就是娶的娘子,都让人羡慕啧啧啧,不是我说,三姑奶奶那是真长得好啊,那五官,那身段儿”这个喝得舌头都大了,还在口无遮拦的,不是旁人,正是裴锦芸的夫君,他们裴家的四姑爷,孟德裕是也。

除了他,也不会有旁人了。

整个花厅里,都为之一寂。

众人的目光不由地便是落在了裴锦芸和裴锦箬两人面上。

裴锦芸脸色铁青,毕竟,哪个姑奶奶回娘家,都想着要长脸,可她这夫君,却是来给她丢脸的,还丢到家了,她脸色能好看才怪。

裴锦箬亦是皱了皱眉,听着那些话,她当然不舒服,可她更担心的,却是燕崇听了这话的反应。这位爷,气性可大着。只怕,孟德裕还不知道他上回被人打了闷棍是怎么一回事呢吧?就是裴锦箬,亦是事情过后,才从裴锦枫口中偶然得知的,否则,还不知道,燕崇为了给她出口气,还暗地里做过这样的事儿。即便,她半点儿不知,他也没有想过要让她知道,在她面前讨好卖乖。

彼时,他们之间撇,她对他,更是百般推脱避忌,可如今,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孟德裕说那些他好命的话,他未必会在意,但若是提到了她,那便不好说了。

男宾席那边,裴家几个男人,都吓了一大跳,早知道这孟德裕是个不省心的,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不靠谱,喝醉了,居然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这话,即便是裴锦桓和裴锦枫兄弟二人听了亦是心中不喜,遑论是燕崇?

裴世钦心中亦是恼,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边拉扯着孟德裕坐下,一边赔笑道,“四姑爷喝多了,这糊涂得桓哥儿,快!快将你四妹夫扶下去歇歇!”

裴锦桓被连连使了眼色,这才慢吞吞站了起来,将孟德裕扶住。

裴世钦在这冬日里,热得出了一头的汗,朝着燕崇拱手道,“世子爷见谅见谅。”

“岳丈大人严重了,总归是一家人,看四妹夫这般可要我的人来帮忙?”燕崇淡淡笑道,眼中笑意凉薄,但泰山大人的面儿,却还是得给的。

“不用了吧,我瞧着,歇歇便也是了就是喝多了”裴世钦赔笑。

“父亲!”屏风另一头,却传来了裴锦芸的声音,少了两分娇媚,多了些强抑的愤怒,“女儿突然想起来,出门前,婆婆交代了,让我与夫君早些返家。女儿瞧着外面天色不好,怕是一会儿还得下雪,晚了路上怕是不好走。既然夫君醉了,我们便先告辞了。”

她话都到此处了,自然也没有人留她。

只是,到底席间的气氛却是被破坏了。

看看天色果然不好,宴罢,喝了一盏茶,裴锦箬便也与燕崇起身告辞了。

只是,到底有些舍不得,从裴府离开时,裴锦箬便是撩起车帘,往外看着,直到裴府的院墙消失在了眼界之中,却也是迟迟不舍收回视线。

“放心吧!我说过的,往后会尽我所能,多带你回来。”燕崇在她耳边轻声道。

裴锦箬抿嘴笑了笑,嫁了人,哪里还能随心所欲,不过,他这话,却还是让她窝心就是了。

“今日,孟德裕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怎么?你还想替他求情?”燕崇挑眉,有些不敢置信,他家绾绾会是以德报怨的白莲花?怕不是吧?

“我是怕你惹麻烦。”裴锦箬额角抽了两抽,他明明比她清楚,看似歌舞升平的凤京城,其实已是暗潮汹涌了,暗地里,盯着他的眼睛,也是不少。

燕崇眼眸一深,继而便是扯起唇角,斜斜笑道,“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个闲工夫去找他的麻烦,何况,我觉得吧,这孟德裕也挺可怜的。”

觉得孟德裕可怜?裴锦箬狐疑地挑起眉梢,想起今日自见裴锦芸起,便存在心中的疑惑,便是问道,“孟家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287 花枪

以燕崇这般外粗内细,审慎的性子,即便是认定了裴锦芸没什么威胁,也不会掉以轻心。

何况,如今,裴锦芸与彭允薇交好,常常出入福王府,燕崇更不可能对她放心,必然是布了眼线,盯着裴锦芸和孟家的,因而,若是有什么事,定然是瞒不过他。

“没有,能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你突然觉得孟德裕可怜了?”裴锦箬哼道。

“你说他一个男人……哦!当然了!他如今也不能算作男人了,可他外表上是个男人吧?我是很清楚,一个男人,软玉温香在怀,却不能干什么事儿,只能憋着的苦楚的,所以,才觉得他可怜。难道……不可怜吗?”燕崇一脸的理所当然,末了,望着裴锦箬,像是要确认她的答案。

裴锦箬额角青筋蹦了两蹦,最终是转过头,懒得再搭理他了。

“绾绾,我喝多了,头疼!绾绾,你怎么这么狠心,好歹看看我,给我揉揉……”

他那酒量,喝多了?要她家里父兄有一个酒量厉害的,这话还有点儿说头,问题是,她的酒量,就是所有裴家人的酒量,上至她父亲,下至枫哥儿,都一样,酒量……两杯而已。

“绾绾,我真醉了……哎呀……头疼……”某人一边夸张地叫唤着,一边如同没了骨头一般,挂到了她肩背上。

明明知道他在骗人,可……望着他皱着的眉,裴锦箬心却是一软,到底没有推开他。

可这人吧,得陇就会望蜀,得寸就想进尺,尤其是燕崇,更是对这说法身体力行之人。

先是手环住她的腰,接着便是不安分了……裴锦箬自然是不从,小夫妻俩在马车里耍起了花枪,你来我往,直到马车外传来绿枝有些尴尬的轻咳声“世子爷,夫人,我们快到了。”

燕崇才收了手,裴锦箬一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妆发,一边狠狠瞪他一眼。

然而,那一瞪里,带着迷人的醉,惑人的媚……燕崇微眯着眼,用那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唇角,一副……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的模样,惹得裴锦箬又羞又恼,忍无可忍,抬起腿,便赏了他一记裙下踢……

“嗷!”马车外,洛霖和绿枝等人同时听见了他们世子爷的痛呼声,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有些事情,还得尽早习惯的好。

回了靖安侯府,自然要先往知念堂去见长辈,裴锦箬到了那时才知道,原来,靖安侯与林氏并未住在一处,靖安侯住在外院的听竹轩中。

林氏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关切地问了问他们路上可好走,家中长辈可安好之类的,便算完了。

若是能永远这般虚情假意的,相安无事倒也好,裴锦箬也乐于跟她将这母慈子孝的戏码演下去,只是可惜……林氏有她的野心,前世她看不明白,如今,却是再清楚不过。

燕崇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靖安侯府的爵位,还有这偌大的家业,她自然不甘心落在燕崇的身上。

从知念堂出来,裴锦箬低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要去听竹轩一趟?”

“不用了。你没听母亲说吗?父亲歇着呢,他不喜欢有人打扰,咱们便不去了,有事父亲自会派人来传唤。”燕崇语调淡淡道。

“父亲的伤,可是很严重?”踌躇了片刻,裴锦箬还是问了。

燕崇却是神色不变,“他的伤,自有专人看护,一直不见好,却也不是伤的缘故。”

这话,没有说明,裴锦箬却也清楚,靖安侯半生征战,身上必定旧伤颇多,如今,一道引发出来,又加上丧子之痛,心志难抒,这才一直未能好起来。

这么说,他们不去打扰才是对的。她这个新媳妇儿不能有自个儿的主意,倒也乐得轻松。

“对了,时辰还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燕崇却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拉了她便是转了道。

靖安侯府很大,据说是前朝的某个亲王府改建的,当中曲廊回折,曲径盘虬,若非裴锦箬前世在这府邸中生活了数载,只怕,没有燕崇带路,都会迷失了方向。

裴锦箬由着他牵着,看着他将自己往外院的方向拉,却也不做声。

跨过一道拱门,他们到了外院,却并没有往听竹轩的方向而去,而是沿着一条小径,越走越偏。

外院,裴锦箬倒是不熟的,直到远远瞧见一角飞檐,裴锦箬才知道,靖安侯府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僻静的院落。

到得院门前,里面隐隐的药香透了出来,混着冰雪的味道,冷冽,而清醒。

门内,已是响起一串声音,噼里啪啦,中气十足。

“你个小兔崽子,让你把这些药材给我切了,你倒好,居然给我跑到灶膛前烤红薯吃,整天就顾着嘴了……你别跑,看我不打断了你的腿……”

这声音,有些耳熟……

裴锦箬蓦然便是想起了一人,挑起眉来。

果然,燕崇拉着她径自进了院门,抬眼便见得回廊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抓着一只鞋追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后,边走边骂。

他的动作敏捷,那少年却更是灵活,才没一会儿,老头儿便是追得气喘吁吁了,扶着一旁的廊柱,粗喘如牛,嘴边两撇胡子一翘一翘,一边喘一边道,“灵枢,你个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别给我跑……”

“你都说要打断我的腿了,我不跑是傻啊?有本事你倒是来追我啊?”那少年还不知死活地道。

气得那老头儿手指颤巍巍了半天,却没能骂出声来。好半晌,才道,“好你个小兔崽子,你最好别被我抓到,否则拿了你来泡药酒。”

果然是他。裴锦箬想道。

燕崇因着燕岑的事儿而一蹶不振时,她趁夜来到靖安侯府,遇到的那位自称是燕崇师父的庄老。

“灵枢,莫怕!这老头儿如今上年纪了,哪里能抓得着你?我小时候他也常拿泡药酒的话来吓唬我,可这都多少年了,别说泡药酒了,他自个儿都喝不了两口了。”燕崇笑眯眯地帮腔道。

庄老听得这话,回过头来,见得燕崇,便是怒道,“你这个不孝徒,有你这么当徒弟的么?想要欺师灭祖啊你?”

“就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气死啊!不过……灵枢,看来,你还得再加把劲儿。”

288 婆媳

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师徒。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也不像徒弟,可虽然奇怪,却又怪异的和谐。

而且,看得出来,他们很是享受当下的相处模式。

对于庄老,裴锦箬到最后,还是只知道一个姓氏,据说,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与靖安侯是旧识。

彼时,永安长公主去世了,靖安侯又要镇守边关,燕岑和燕崇还小,虽然有林氏,但显然,靖安侯对林氏不是那么放心,所以,便委托了这位客居靖安侯府的庄老,对这兄弟二人多加看护。

只是,燕岑长了几岁,没几年,便被靖安侯接到了边关军中,这位庄老便独独看护着燕崇。

后来,更是喝了拜师茶,成了正经的师父。

也就是说,燕崇早先几年,与兄长是形影不离,后来,也几乎是这位师父陪伴在侧,与永和帝共同教导的。

难怪了,燕崇的谋略手段不差,可这性子,却有些乖张,离经叛道,再看看庄老,裴锦箬恍然明白了这性子的来处。

托燕崇的福,裴锦箬也能跟着叫一声“师父”了。

只是,这位师父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对她不满意,哼了一声后,便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

末了,便是拉了燕崇到一边耳提面命,期间,师徒二人的目光都不时往她这处瞟了来,燕崇的目光,总有那么些意味深长,不怀好意一般,看得裴锦箬浑身不自在。

但到底知道这位庄老对燕崇是亦父亦师的存在,她始终心存敬畏。

说了一会儿,庄老一挥手,一副不厌其烦的样子,“你们新婚燕尔的,早些回去,别杵在我老头子这儿碍眼,走了走了。”

末了,又拿出一个瓷瓶塞到了燕崇手中,“再怎么血气方刚,新婚燕尔的,也得注意分寸。”说着,还看了裴锦箬一眼。

这一下,也用不着什么意味深长了,够清楚,够明白了,裴锦箬的脸一瞬间爆红。

从小院子出来时,忍无可忍,便是狠狠揍了燕崇胸腹一拳,“你就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说。”

燕崇表示自己很委屈,一边跟上裴锦箬的脚步,一边无辜地道,“冤枉啊,绾绾!我可什么都没说。”

没说?没说庄老会拿药给他,还说什么“分寸”?裴锦箬有多羞,就有多恼,狠狠瞪着燕崇。

燕崇缩了缩脖子,“好吧……应该是前夜,我见你疼得厉害,所以……到师父这儿要了回药……我可真的什么都没说啊!”

他是没说,可这跟说了有什么区别?

裴锦箬狠狠闭眼,不再搭理他,快步而去。反正今日,他别想上她的床了!

这一夜,池月居的正院上房内,动静闹腾得有点儿大,最后到底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外人不知,只知道开始的拳打脚踢到了最后,安静了下来,夜半时,还要了水。进去收拾的袁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丫鬟们却是羞得红了脸。

裴锦箬被袁嬷嬷轻声叫醒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好在,泡了会儿药汤后,便好了许多,至少,比洞房花烛夜时要轻松多了。

缓过劲儿来,她才问起燕崇,“世子爷呢?”想起昨夜,裴锦箬后槽牙便有些发痒,非得狠狠咬住。这人一到了床帷中,便成了一匹凶猛的恶狼。昨夜的战况,委实有些惨烈,在这方面,她确实不是对手。

他莫不是怕她找他算账,所以早早溜了?

“今早洛护卫来了,之后,世子爷穿戴妥当便出了门,交代了等夫人起时,告知一声,不用等他早膳,想必应该是有事儿吧。”袁嬷嬷一边帮裴锦箬按着头皮,一边回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虽然因着大婚,永和帝特地准了燕崇几日的假,但他如今除了锦衣卫的差事,还有靖安侯府军屯的事儿,自然比从前更忙了些,若是有事儿,也是没有法子。

盥洗好后,用了早膳,裴锦箬便是出了池月居,往知念堂去。

别管心里怎么想,这明面儿上却是不能让人抓着错处的。

到得知念堂门口,却刚好瞧见一道素淡的身影带着两个丫鬟隐没在了转角处。

在靖安侯府中,穿得这么素淡的,想必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袁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微微皱眉道,“那日送去的燕窝,倒是收下了,只是,却未曾见着大奶奶人。”

时移世易,姜氏进门时,是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可如今,燕岑没了,她也只能成了大奶奶。

裴锦箬收回视线,面色如常,“改日,我们亲自去看看大嫂。”说着,便已是拎着裙角跨进了知念堂的院门。

“世子夫人来了,快些请进。”林氏身边的大丫鬟玉簪听得动静,赶忙打起帘子,将裴锦箬迎进了房内。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裴锦箬去了大衣裳,在门边的火盆上烘暖了手脚,这才转身进去。

林氏见着她,便是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与母亲还这般见外?”

“母亲疼我们,我们自然也要孝敬母亲,身上的寒气若是过给了母亲,害您生病了,那便是儿媳的不是了。”她要演,裴锦箬便乐得陪她演,谁恶心谁,还不一定呢。

婆媳二人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直到申嬷嬷进来,却不说话,裴锦箬便是识趣地起身告辞了,“儿媳与母亲说话,一时高兴竟是忘了,母亲还有许多事要忙,儿媳便不打扰母亲了。”

“都是些府里的琐事,说起来,你如今进门了,也该多帮着我管管才是。”林氏笑道。

“母亲说笑了吧……”裴锦箬的表情却一瞬间谨小慎微起来,“儿媳这才进门,什么都还不懂,何况……何况我们世子爷脾气大,若是儿媳不在他跟前伺候着,那……”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便说说,瞧把你吓的。崇哥儿脾气大,我也知道,不过,你多顺着他,把他照顾好了,他总是疼你的。你们新婚燕尔的,如今啊,别的都不重要,最要紧,是要你们小夫妻俩个把日子过好了,其他的,还有母亲在呢。”林氏笑着拍了拍裴锦箬的手。

裴锦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多谢母亲体恤。母亲忙您的,儿媳也出来许久了,该回去了,否则一会儿世子爷回来了不见儿媳,怕是不喜。”望着林氏,怯生生的模样。

林氏慈和地笑笑,“去吧!”

289 安置

望着裴锦箬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眼界,林氏面上的笑意却是一点点消失沉凝。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奴婢看来,这世子夫人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虽然外家是英国公府,但她毕竟生母早逝,早年与外家也并不亲近,性子有些怯懦,上不得台面。而且,奴婢看她,对夫人也没有防备,亲近得很。”申嬷嬷深知林氏,见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心中担虑,便是笑着宽慰道。

林氏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好转,“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桂香你是这么看咱们世子夫人的?”

“怎么?奴婢说得不对吗?”申嬷嬷不解地皱眉道。

“若果真如你所言,那倒还省心了。就怕,她是故意要让我们觉得她是这么一个人,若是连你也能瞒过,那……咱们这回怕是引狼入室了。”林氏嘴角勾起一抹嗤笑,早前,裴氏进门,她可是乐见其成得很,说起来,或多或少,也算是帮了忙的。

若是她看走了眼,或者是燕崇根本就算准了她的心思,利用这一点,让她积极促成了这门亲事,至少不要下绊子,那……

“夫人是担心……世子夫人是做戏的?”申嬷嬷神色亦是一紧。

“还得再看看吧!”林氏语带保留,“或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一个燕崇,已是滑溜得如同泥鳅一般,不好对付,她本想着裴氏进门再寻空子,若是裴氏也是个不好相与的,那往后的路,必然更加难走一些。

“夫人,三爷来了。”正在这时,玉簪在门外报说。

林氏面上的郁色瞬间去了个干净,面上慈和而灿烂地笑了开来,“外边儿冷着呢,快!快些让三爷进来!桂香!方才让灶上煨着的参汤呢?让她们快些端了来,让峑哥儿趁热喝了。”

“夫人,世子爷既然说了,咱们院子里的事儿全凭夫人做主,那世子爷的书房,咱们是不是也用个咱们自己的人?”扶着裴锦箬往池月居回的路上,袁嬷嬷便是问道。

她这两日可没有闲着,虽然初来乍到,可有些事情,宜早不宜迟。

别的地方且不论,这池月居却要尽早捏在她们手里才是。

“世子爷的书房,咱们便用不着管了。”裴锦箬却是另一番想法,“还是按着从前的来吧!让拒霜管着小厨房。我跟世子爷说了,将西次间收拾出来,辟做我的书房。嬷嬷下来安排一下,让人尽早收拾着,我的那些书也好有个放处。画屏是个稳妥的,往后,我的书房还是交由她管着。”

裴锦箬出嫁,她亲自问了身边伺候的丫头,个个都愿意跟着她,是以,她都一并带了来。

除了几个后来买进来的,红藕、雪盏几个是家生子,小袁氏暗地里考察过几家人,觉得还不错的,也挑选了当中两家,跟着做了陪房。至于没有跟来的,却也不用担心,只要她们好好当差,家里人也本分办事,裴锦箬也好,小袁氏也罢,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

另外,英国公府葛老夫人也送了一房陪房给她,正是袁嬷嬷一家子。

袁嬷嬷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帮她管着她陪嫁的铺子呢。

这几日,袁嬷嬷便是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将她们的人安插在这府中,以助她尽快站稳脚跟。

袁嬷嬷的用心,裴锦箬自然知晓,可燕崇的书房……前世时,便是她的禁地。今生……尚且还不好说,但她不想立时便去触碰。

袁嬷嬷见裴锦箬神色淡淡,却是铁了心,也只得吞下劝阻的话,应了一声“是”,“那世子爷书房中伺候的,还有身边伺候的,咱们是不是得先见见?”

“这事儿,等我问问世子爷再说。”

袁嬷嬷愣了愣,倏忽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是她疏忽了,这几日,总觉着世子爷待夫人处处都好,便一时忘记了,她们刚来这府上,如今,能凭借的,只有世子爷,偏偏,男人的宠爱,实在是脆弱得很,必得好心经营。

她还真是老了,竟是不知不觉糊涂了许多,好在……夫人年纪轻轻,却足够清醒。袁嬷嬷悄悄松了口气。

“雪团呢?”到了池月居,裴锦箬一边进了上房,一边问道。

“青螺那丫头带着出去玩儿了,老奴抓了一包糖让她装着。”袁嬷嬷一边帮着裴锦箬脱了外面的大衣裳,一边答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青螺虽然人小,但在裴府时,便是个人缘儿好的,袁嬷嬷的安排没错。

燕崇今日却不知有什么事儿要忙,走时说是不回来用早膳了,谁知,这午膳没回,还让人带了话回来,让她独自用,不用等他。

好在,裴锦箬也不是非要黏着他,才能过活的。

他不在,她又无事,便索性让人着手打扫西次间。

忙活了一下午,也差不多打扫得干净了,回头,再布置起来便好,她那几大箱子的书,则直接搬了进去。

等到入夜时,燕崇还是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紧要的事,居然让他还在新婚时,便忙成了这样。

裴锦箬不是那不知轻重的,更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只围着他一人打转。

到了时辰,便径自洗漱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时,还暗自窃喜,今夜,总算能睡个囫囵觉了。

这些时日,本就累极了,她没一会儿,便果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隐约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被子便被人掀起一角,感觉到一丝冷风,她倏地一个激灵,便是醒了过来。

睁眼便见得一道黑影正站在床边,若是那胆小的,只怕立时就要被吓得叫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这才想起如今的境况,到底才成亲三日,还有些不习惯。

凝目一看,那黑影的轮廓果然是异常熟悉,帐子外,隐约的光透了进来,将燕崇的面容也映得清晰了两分。

“回来了?”她的嗓音因着睡意,有些低哑。

燕崇的动作微微一顿,这才又继续掀开被子,猫腰钻进了被窝,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亦是压得低,有些懊恼似的,“我已经够轻了,看来……往后,我若晚归,还是睡书房的好。”说是这么说,他的手却已经在被子下伸了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290 美婢

从前不懂,如今,却是再清楚不过,软玉温香在怀,谁还愿意独个儿去睡那冷冰冰的被窝?

裴锦箬睡得迷迷糊糊,却是顺势往他怀里钻,并伸手将他的腰也环住了,“不行……你多晚也得回来,不许睡去别处……”

这话,带着浓浓的睡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还迷糊着的缘故,透着些从未有过的爱娇,话语却又蛮横,横得可爱。

“好!”他哑着嗓,轻声应是,“除了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望着爱困地贴着他的胸口,连眼睛也舍不得睁的裴锦箬,就如一只可爱的猫咪一般,燕崇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乖!睡吧!”

只是,这抱着睡是心满意足了。

第二日醒来,燕崇甩着酸痛的胳膊,却是苦笑了起来,这最难消受美人恩,诚不欺他啊!

裴锦箬却是睡得格外甜美,清早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往身畔看了看,却是一愣。

没人?她昨夜明明记得他回来过的。

“夫人!咱们院儿里伺候的,都等在外面了,说是要来拜见夫人。”

裴锦箬正在用早膳时,袁嬷嬷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裴锦箬动作微微一顿,这件事儿,昨夜她没有来得及商量燕崇,不过……“既然来了,那便见吧!”

也吃得差不多了,裴锦箬将碗勺放下,执起帕子轻轻拭过唇角,站起身来。

没有刻意换什么衣裳妆容,裴锦箬从东次间出来,径自在花厅中坐了,透过蒙了厚厚窗纸的隔扇,隐约可以瞧见院子里人影幢幢,果真是来了不少人。

绿枝捧了热腾腾的红枣桂圆茶上来,她接过捧在手中,低声道,“让她们一处当差的,一道进来。”

靖安侯府别处且不说,这池月居,却名正言顺,只有一个女主人。

这些院儿里伺候的,不管身后有没有靠着人,第一回见新主子,自然都免不了心里忐忑。

却没有想到,这世子夫人却是出奇的和善,只是麻烦了些。叫她们进去,都只是一一问了差事,做了多少年,从前干过些什么差事,家里又还有些什么人,分别在哪里干什么……末了,便是让你继续好好当差,还封了赏钱。

起初还忐忑的人心,到底缓缓安定了下来,至少,世子夫人没有大幅更动人手的意思。

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了,裴锦箬端起茶盏,连着喝了几口,润了喉,转头对一旁方几边上坐着的绿枝问道,“都记清楚了么?”

她方才问那些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绿枝面前的方几上,笔墨纸砚齐备,面前一本摊开的册子,正是记录着方才每一个人问话的结果。

一人一页,事无巨细。

绿枝点了点头,“都记下了。”

“那便整理整理,这册子就交由袁嬷嬷保管吧!”说到底,这册子只能作为参考,很多事情,还得慢慢核实。

这一院子的人,哪些不堪用,哪些能用,又该怎么用,这些,都得慢慢斟酌着来。

“人都来完了吧?”裴锦箬又呷了一口茶,问道。

袁嬷嬷的神色却有些踌躇,“还有两个……世子爷书房中伺候的两位姑娘,尚且未到。”

这偌大府邸中,能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那都是下人当中极为得脸的,这大丫鬟,旁人通常都会尊称一声“姑娘”。

裴锦箬面色如常,绿枝却是脸色微微一变,略有些忧虑地瞥向自家夫人。

世子爷在外院和内院都各设了一个书房,外书房,不过是几个仆妇和小厮伺候着。

这内书房,领头的,却是两个大丫鬟。

据说,都是自小便在世子爷跟前伺候的,当中一个,还是世子爷乳娘的女儿,能在内书房伺候,必然都极得世子爷信任和看重。如今,倒是还有些吃不准,这两个丫鬟是不是还有别的用途,不过……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啊!

何况……世子夫人不愿插手内书房之事,可如今,这两个大丫鬟却连拜见也不曾来,这是不将夫人放在眼里?

“没来便没来,许是走不开。”裴锦箬却是半点儿不在意,她们不想见她,她也未必想见她们。

“夫人,内书房伺候的蕉雨和樱雪求见。”

裴锦箬动作一顿,到底是抬了抬手。

不一会儿,便有人将帘子撩了开来,两个身姿娉婷的美人儿一前一后跨进门来。一人着粉,一人穿绿。

穿粉的那个,行止间稍显活泼,进门便偷偷抬眼往正位的方向瞥来,却不想刚好与裴锦箬的目光对上,便视线闪烁躲开了。

着绿的那个,却是稳重沉静,行止有度,一直目不斜视,到得裴锦箬跟前,这才双双伏跪在地,行了个大礼。

“奴婢蕉雨见过世子夫人。”

裴锦箬微微笑着,抬手让两人起,“你们都是世子爷跟前伺候多年的,在我面前,便莫要多礼了,回头,我怕是还有许多事,要向两位请教呢。”

“奴婢们不敢,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奴婢不敢拿大。”蕉雨忙答道,姿态谦恭,语调亦然,带着两分诚惶诚恐。

“早前,世子爷交代了,让奴婢将他私库的钥匙送来交与世子夫人,奴婢寻了一会儿,这才耽搁了时间,此时才与樱雪一道来拜见夫人,还请夫人饶恕。”蕉雨说着,将袖中掖着的一串钥匙奉到了裴锦箬的跟前。

裴锦箬望了一眼那串钥匙,有些诧异,“这是世子爷吩咐的?”

“是!世子爷方才出府前,特意吩咐奴婢的。回头,还要劳烦世子夫人派个人,随奴婢一道,去库房清点交接。”

裴锦箬心里却还是诧异得很,燕崇有私库,这并不稀奇。他生母,是永安长公主,就算彼时嫁到燕家时,还不是皇女之尊,但萧家本就是大族,大权在握,尊贵非常,陪嫁必然不菲,何况……只怕少不了赏赐。

不过,前世,到他死,他的私库钥匙也从未交到她手上过,反而是一直由眼前这个蕉雨管着,直到……

裴锦箬想到一些事,心口蓦然一阵绞痛。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会见到这两人的准备,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再多的准备,怕也是徒然。

291 梦魇

裴锦箬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下,搁在扶手上的手,悄悄攒握成拳,好歹是将心绪暂且平复了下来。

但即便这般极力克制,她眼角眉梢,还是带出了两分深痛与深恨来,她再开口时,嗓音便是有些莫名的生硬,“不用了。这库房你既管得好好的,便继续管着便是。”

“这可不行,从前,这院子里没有女主人,可如今,我已然娶妻,这些东西,再让一个丫头管着,便不合适了。”这话是从门外传来的,帘子被打起,燕崇大步流星进得门来。

屋子里的人,都纷纷蹲身行礼,裴锦箬亦是站起身来。

他的脚步却在门口微顿,抬手对裴锦箬道,“你别过来了。”说着,便是抬手解起了领上的盘扣,樱雪却是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接手,刚迈步,便见得前方两道冷光射来,便是生生冻住了步子。

燕崇自顾自解了盘扣,将身上的大衣裳取了下来,又在门口的火盆前烘暖了手脚,这才转身往里走,到得近前,伸手拉了裴锦箬。

触手,只觉她指尖冰凉,他不由蹙了蹙眉,转头望了望她的脸色,不动声色拉起她往里走。

“是我吩咐她们将钥匙给你送来的,今非昔比,如今,我的东西,自然要你管着才合适。”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定在她面上。

裴锦箬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既然世子爷都这么说了,那便这样吧!嬷嬷,将蕉雨姑娘的钥匙收下,找个时间与蕉雨姑娘走一趟库房。”

“是。”袁嬷嬷应了一声,接过了钥匙。

裴锦箬如方才一般,交代了几句话,不知是不是因为燕崇在这里的缘故,并没有多问什么,只一样给了赏银,便让蕉雨和樱雪下去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燕崇拉了裴锦箬的手道,“小厨房里午膳还没备好么?让她们摆饭吧!陪你用了午膳,我还要出府一趟。”

这么说,是专程回来陪她用午膳的?

裴锦箬动作微微一顿,“其实,你若忙的话,便去忙,没关系。”

“那哪儿能行啊?咱们刚成亲,我昨日便忙了一整日,今日若再忙得连饭都不能陪你吃一顿,你心里还不骂我?回头,你若又去告我的状怎么办?再说了,我美美的绾绾,可怎么也不能成了怨妇才是。”燕崇笑眯眯地抬手,捏了捏她的颊肉。

这人的道理,总是异常多的。

裴锦箬瞪着他,抬手将他揪住她颊肉的手拍了开来,心里的郁气却是悄悄散了大半。

午膳很快备妥了,两人刚放下碗,窗外便出现了洛霖的身影。

裴锦箬便知道,他是真的有事要忙,而且,很忙。

燕崇的目光轻瞥了一眼门外的洛霖,拭净嘴角,便是笑着站起身来,“我今日可能会晚些回,莫要等我了,早些歇着。”而后,便是拍了拍她的头顶,转身大步而去。

裴锦箬望着他走后,晃动不止的帘子愣了会儿神,这才让人将碗碟都撤了下去。

“夫人好像有些乏了,正好可以歇歇。”袁嬷嬷自然也察觉到裴锦箬的情绪有些低落,只以为是因着燕崇又去忙了,还有早前那两个丫头的缘故,不由小心翼翼提议道。

裴锦箬目光淡远,轻声道,“嬷嬷,据说,我母亲从前就是个善妒的,你说……我会不会也是一样?”

“怎么了?公子?”大步出了池月居,一路大步流星时,燕崇却是骤然刹住了脚步,面沉如水不说,眉心更是紧攒。

燕崇却是想起方才,裴锦箬在面对蕉雨和樱雪时的异状,眼底幽光暗掠,“找个时候,寻徐嬷嬷来一趟府里。”

燕崇说了,今日会晚,果真便是晚了。

等到入夜,也还没有回来。

裴锦箬有些倦怠,便也不等他,便洗了睡下。

果真是累了,躺下没一会儿,便昏昏睡了过去。

谁知,才刚躺下,便听得耳畔有哭声,青螺……长大了几岁的青螺在她耳畔哭着,“夫人……夫人快些去看看,小公子……咱们小公子怕是不成了……”

青螺泣不成声,那些字眼像是隔着一层雾,传了过来,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却如尖刀一般戳刺在她心上。

她踉踉跄跄地朝东跨院奔了过去,从煜哥儿周岁起,便从东次间搬到了东跨院,并不算远,她日日都能瞧见。

可今日,这么一段路,却好似没有尽头一般。待得进了东跨院的门,便听到了煜哥儿屋内哭声震天,那是煜哥儿的乳娘和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的哭声。

她只觉得腿软,若非青螺将她牢牢挽着,她只怕就要栽了下去。

她没有哭,她不信……她不信她的煜哥儿没了……昨日,他小小软软的身子,还靠在她怀里,喊着她“娘”,让她的心肠软成了一滩水,他是她在这座深深宅院中唯一的牵挂,和继续熬下去的所有因由……

煜哥儿不能走,她绝不能没有煜哥儿……

“煜哥儿呢?”她游魂似的飘到了门口,推开青螺的手,幽幽问道。

屋子里的人,没有人敢回她,她一步步往里走,抬眼往床上看了去……

眼前却是一黑,被人捂住了眼,“别看。”他的声音嘶哑地在耳畔响起,带着些难言的痛。

然而,那痛,却丝毫不能抚慰到她。

他的痛,能痛过她?

她用力抓在他手上,将他的手往下扯,然而,他却是纹丝不动,哪怕她将他的手背抓得血肉模糊,他也岿然不动。

听得他沉声道,“快些整理了……别让夫人看了伤心……”

“不!不!你让我看看煜哥儿……煜哥儿!我的煜哥儿……”她用力挣扎着,却被他手臂死死锁住,下一刻,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是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再清醒时,已是一日后,她再没有问煜哥儿,从针线篓子里抓了剪子,便冲去了后院,想要杀了那个贱人。

却被他拦住,她骂他,什么难听剜心的话,都骂了出来,说他色令智昏,说他不配做煜哥儿的父亲……

她甚至咬了他,深深一个牙印,便烙在了他的腕侧……她没了力气,被他送了回去……

睡得迷迷糊糊时,却听得青螺在她耳畔道,“夫人……侯爷亲自砍了那贱人,给小公子报仇了……您……您可以宽心了……”

292 夜话

锦若安年正文卷292夜话宽心?宽什么心?她的煜哥儿都没了,这心,能宽到哪儿去?

倒还不如就这么睡过去,一了百了的好……浓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湮灭在其中,转瞬,便要吞噬……

“绾绾……绾绾,醒醒!”有一把嗓音,破开重重的迷雾,传至耳畔,越来越大声,让她不堪其扰。

“绾绾!”这一声更大了些,裴锦箬终于是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便是燕崇近在咫尺的脸,见她醒来,他好似大大松了一口气,“怎么了?做噩梦了?怎么叫你都不醒,再不醒,我只能打你了。”

她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

燕崇眉心微微一蹙,伸手去探她额头,“怎么了?可是魇着了?”一摸,却是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么多汗?”

岂止是汗多?她整个人分明犹如刚从水中捞起来的一般。

“我去让人送水进来。”燕崇脸上的笑容彻底不见,他面沉如水,沉声说着,便是反身出去叫人。

燕崇才回来,伺候的人,自然都还候着命,热水很快送了来,绿枝帮着裴锦箬擦洗了,换了干净的寝衣,重新躺在床上,浑身都还是发软。

“你呀,可怎么好?我一不在,你便做噩梦了,如今,可觉出我有多重要了?”不一会儿,燕崇也来了,身上还带着丝水汽,又换了寝衣,想必已是洗好了,说话间,已是掀起被子,躺上了床,长臂一勾,不由分说便将她揽进了怀里,手搭在她脑后,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嗓音变得柔和了许多,“做什么噩梦了,看你吓成那样。”

裴锦箬靠在他胸口,听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心里踏实了许多,“就只是一个梦而已,又不是真的。何况……我也记不清楚了。”

燕崇点了点头,“也是,既然是不好的梦,能够忘了,自然是最好。这会儿我回来了,有我的阳气震着,邪祟勿近,安心睡吧!”拍了拍胸脯,燕崇掷地有声。

裴锦箬抿唇笑了笑,有他在,她是安心了许多,可折腾了这么一遭,睡意早已跑得一干二净了。

“燕崇……”她轻声唤他的名。

“嗯?”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应道。

“你还记得,我们在宁阳关外,被那些追击我们的狄族人追上时,险些以为逃不了吗?”

燕崇点了点头,睁开眼来,目光深幽地注视她。

“那时,你不是拿手挡住我眼睛了吗?你……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啊?”

燕崇一愣,继而皱眉伸手探向她的额头,“你不会是真魇着了吧!所以糊涂了?那时以为要拼杀死战,你养在深闺的娇娇儿,哪里能看那么血腥的画面?”

“是怕我吓着呀?那若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你会不会也怕我伤心,便捂了我的眼睛?”裴锦箬眸儿半垂,幽幽道。

燕崇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问题?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想想回答我便是。”

燕崇皱着眉看了她片刻,终究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道,“应该会吧……哪怕明知道是徒劳,那个时候,应该还是会选择让你少见一些,少些伤心吧!你不在跟前便罢了,在跟前,天塌下来,也还有我先替你撑着。”

“若是我想杀人呢?”裴锦箬深吸一口气,缓解胸口的翻搅。

燕崇眉心攒得更紧了,盯着她片刻,终究还是回道,“你要杀谁?我帮你杀便是了,何必去脏了你的手?这样的事情,又不是你这么个闺阁女子该做的。”

理所当然的语气,好不霸道!

裴锦箬眼角有些润湿,“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因为你是我的绾绾。”他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揩了一下她的眼角。

裴锦箬默了默,闭了眼,靠在他胸口,良久没有说话。

就在燕崇都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又听着她幽幽问道,“若是……若是你娶了我,却发觉,我心不在你身上,或是心里还有旁人,你会怎么办?还会对我像现在这般好吗?”

燕崇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将她从胸口推开了些,一双眼,锐利如同利箭一般扫射她,片刻后,才沉着声道,“虽然,只是假设,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假设。因为,哪怕知道是假的,知道你心里没我,反倒是有别人,我这心里,便已经有杀人的冲动了。你不是知道的吗?我的醋劲儿有多大。”

裴锦箬抿起嘴角,笑了,“是啊!你醋劲儿大着呢。”

“至于你……你若果真心里有别人,你也休想我会大度放了你,你既嫁了我,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过……我会护你周全,却不会让自己再到你跟前来,任由你践踏我的尊严。你是我的妻,从今往后,便也只是我的妻了。”

他说这番话时,容色很是认真。

裴锦箬却是听得一愣,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那日她对他说的,“嫁,也有不同的嫁法,”原来,从骨子里,他们两人,便是一样的骄傲和执拗。

有些一直纠结着,闷在心中的东西,好似刹那间,寻到了一丝出口,丝丝缕缕地涌了出来,或许,离真正的释怀,尚有一段距离,却让她的心,刹那间,轻松了不少。

她倏然,便是笑了,“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拿剑劈了我,或者徒手撕了我呢。”

燕崇危险地眯起双眼,“你心里,该不会真有别人吧?”

“要我心里真有别人,你还能这样?”裴锦箬斜睨一眼他紧紧锁在她腰上的手臂,“我早将你一脚踢下床去了。”

“你敢!”燕崇咬牙,“老子的女人,老子的床,你敢踢一个试试,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他已抱着她,一个侧身,便将她翻压在了床褥之间,望着她,龇了龇牙,白灿灿的光,泛着森森寒意,许久未见的匪气又冒了出来。

裴锦箬眨了眨眼,抬手碰了碰他青筋暴起的额角,“都说了是假设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他的回答,却是低下头,狠狠堵住了她的唇,带着些蛮横的力道,辗转索取,像是要极力地证实什么……

裴锦箬捶了他肩头两记,抬眼望着他,四目相对,好似,能清楚瞧见他眼底的一丝惶惶……

她心一软,拳头亦是随之松了开来,改而环住了他的肩背。

293 闹心

锦若安年正文卷293闹心那一夜过后,裴锦箬心中的心结,疏解了大半。

燕崇却又忙碌了起来,裴锦箬隐约知道,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果真,燕崇假满,回了锦衣卫,没过两日,朝会上便是出了大事。

却是都察院数位大人联名告发郑阁老在山东地界,强买土地,甚至为此构陷地主,草菅人命。都察院早有准备,就是人证、物证亦是俱全。

骤然发难,没有半点儿征兆,郑阁老在大朝会上自辩,慷慨陈词,奈何,陛下却是大怒,虽然未曾明面斥责,却是下令三司严查此案。

查了没两日,却又拿了新的人证物证,这回,却是直指郑家插手盐务,与盐商勾结,减漏税额,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之罪。

一时间,朝野上下炸开了锅,整个凤京城都在暗地里讨论郑家之事。

哪怕是裴锦箬身处内宅,却还是听到了风声。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那日进宫,在凤藻宫瞧见郑皇后望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日,她刚刚起身梳洗好,坐在妆台前,由着红藕给她梳妆。屋外却是骤然响起了喧嚣之声,从院门处,一路涌了过来。

裴锦箬皱了皱眉,往边上一瞥,袁嬷嬷便已会意地出门去看了。

袁嬷嬷还没有回来,屋外的喧嚷之声,却已是近在咫尺。

“夫人……我要见夫人……求夫人大人大量,给条活路。”

“樱雪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快些起来!”袁嬷嬷嗓音急切,带着两分藏不住的愠怒。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樱雪姑娘扶起来?”

“别动我!我要见夫人……今日,谁也别想拦着我!”

“啊!”

“樱雪姑娘,你别乱来,有话好好说!”

裴锦箬扶着红藕的手,从上房出来时,屋外闹成了一团。

昨夜,刚下过一场雪,清早起来,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已是将雪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堆在角落上。

这时,却又被践踏得四处皆是,残雪裹着黑泥,泥泞不堪。

人群围着的中间,站着一人。一身樱红的衣裙被那雪和泥污得不成样儿了,方才拉扯间,她头上的钗环已是松动,头发亦是垂了下来,很有些狼狈。

这会儿,她手里正捏着一支珠钗,尖锐的一端对着众人,衬着她已有些失常的脸色,难怪没人敢近前。

“这是怎么了?”裴锦箬蹙眉问道,容色与嗓音皆是淡淡。

“夫人!”众人却是纷纷转身给她行礼。

袁嬷嬷悄悄松了一口气,樱雪却是“扑通”一声便是跪倒在地,当下,便是重重的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奴婢请夫人行行好,饶了奴婢,给奴婢一条活路吧!”

四周噤若寒蝉,裴锦箬垂眼看着伏跪在面前的娇美姑娘,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樱雪姑娘真是将我说糊涂了,我并不曾要打杀你,谈何饶命?”

“夫人!奴婢知道,夫人是最最和善不过的,奴婢也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饶过奴婢一回,奴婢往后,定会唯夫人马首是瞻。若是夫人觉得奴婢碍眼,奴婢往后,再不在夫人面前出现便是了。”

“樱雪姑娘越说,我便越糊涂了。”裴锦箬蹙着眉心,当真是满脸满眼的疑惑,转头对红藕道,“樱雪姑娘说得这般不清不楚,我实在难为得很,去!看看世子爷可还在府中,若在,请他过来一趟。若是不在,请常茂来。”

“夫人不必去请世子或是常茂,奴婢不信夫人半点儿不知。若不是夫人的意思,世子爷何故要将奴婢和蕉雨姐姐撵了出去?说到底,不过就是夫人新进门,瞧奴婢与蕉雨姐姐不顺眼,所以,便给世子爷吹了枕头风。世子爷不想新婚便得罪了夫人,这才牺牲奴婢和蕉雨姐姐。”眼见着红藕得了令,便是要走,樱雪终于是顾不得其他了,抬起头咬牙道,一双眼,红彤彤的,带着些怨气,直直望向裴锦箬。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这里头,居然还有蕉雨的事儿?

裴锦箬便是抬起眼,往人群中瞥去。

人群中,蕉雨正望着樱雪,一脸的担忧焦急,乍然撞见裴锦箬的目光,便是连忙垂下头去,忙快步过来,跟着在樱雪面前跪下道,“回夫人的话,樱雪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一时急昏了头,胡说八道的,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裴锦箬望着一脸担忧,却还谦恭沉稳的蕉雨,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讥诮,“樱雪姑娘急昏了头,我瞧着,蕉雨姑娘却还清醒,听樱雪姑娘的话,这里头,也关着蕉雨姑娘,不如,便请蕉雨姑娘说个清楚明白吧!否则,我是真糊涂。”

樱雪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是被蕉雨扯了一下,面上有些不甘,却到底是住了嘴。

蕉雨似犹豫了一会儿,这才道,“回夫人的话,前日,徐嬷嬷来寻奴婢与樱雪说话,说是奴婢与樱雪年龄到了,世子爷的意思,是开恩让奴婢们出府,自择婚配。”

“哦?”裴锦箬挑起眉来,真有些惊讶。

“奴婢们思来想去,这些时日办差,并无差错,想来,是那日到夫人跟前请安,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若是有,还请夫人大人大量,饶恕一回。”说着,便是深深伏下身去。

“要我说,这是好事儿啊!”裴锦箬却并没有顺着蕉雨的话,往下说,转而笑着道,“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世子爷也是不想耽搁了你们。樱雪姑娘哭得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是觉得委屈了?是家里的老子娘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世子爷吝惜你们一份嫁妆?若是的话,没关系,我可以帮着给你们寻个稳妥的人家,这嫁妆,自然也不会短了你们的,你们便回去,安心待嫁便是。”

裴锦箬的表现,完全出乎了蕉雨和樱雪的意料,樱雪一脸的不敢置信,就是蕉雨,亦是愣了愣神。

“好了!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便一切好说,快些,将两位姑娘扶起来,你们伺候世子爷一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自然不会委屈了你们。”

樱雪却好似突然醒过神来,一甩胳膊,便是躲开了来搀扶她的丫鬟,一个扑身,便是扑上前来,嘴里恨道,“奴婢们到底是何处碍了夫人的眼,让夫人这般容不下?将将进门,便要将奴婢们处置了?”

294 糟心

锦若安年正文卷294糟心裴锦箬本来已经转身,要回屋了的,却没有想到,樱雪居然又来了这么一出。

只她也不过停了步子,转过头,神色淡漠地瞧着便是了。

蕉雨忙伸手去拉樱雪,一脸的惶惶,“樱雪,莫要再说了。夫人是主,咱们是仆,夫人开了口,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

“蕉雨姐姐,你敬着她,怕她,我可不怕她,大不了,便是一条命,反正在她眼中,我们的命,也不值钱。”樱雪梗着脖子道,而后,便是扭头望向裴锦箬道,“夫人,奴婢虽然不才,却是伺候了世子爷许多年,夫人一来,便要将奴婢赶走,夫人便不怕让底下的人寒心,不怕旁人说夫人你善妒,说你裴家,好家教吗?”

樱雪当真是不怕,什么话都敢说,口无遮拦。

却是让院子里众人的脸色皆是变了,蕉雨吓得白了脸,上前一把将樱雪的嘴给捂了,“你疯了?什么话也敢说?夫人……樱雪她不知轻重,你莫要与她计较。”

唯独裴锦箬,神色自始至终的淡淡,只一双眼,却是瞥过樱雪,静静落在了蕉雨面上。

蕉雨不知怎的,便是不由自主垂下了眼去。

裴锦箬终于开了口,语调亦是波澜不惊,“你和蕉雨,莫不是已经被世子爷收了房了?红藕,去!让人去问过世子爷,蕉雨和樱雪是不是他房里伺候的?”

“夫人!”樱雪被吓得愣了神,蕉雨更是白了脸,讷讷唤道。

裴锦箬却是对着她们,笑了起来,“若果真是收了房的,那么自然一切好说。只是,你们也知道,这女人嫁了人,便是以夫为天,既然让你们出府,是世子爷的意思。即便你们果真是世子爷房里伺候的,若他果真铁了心要你们出府,那,即便我得背着一个善妒不贤的名声,也只能对你们不住了。少不得,多陪点儿嫁妆以作弥补。”

说着,在众人愣怔时,转过头对红藕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世子爷?”

“是。”红藕屈膝应声,便要走。

“看来,夫人是果真不给人留活路了。既是如此,夫人也用不着麻烦,赏奴婢一床破席,奴婢也算得为主尽忠,为夫人分忧了。”樱雪乍然冷笑着,话落的同时,挥开好似惊得失了神的蕉雨,转头便是朝着一旁的廊柱上撞了去。

众丫鬟仆妇皆是失声惊叫,蕉雨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前,拉了她一把,好歹将她的势头扯得一缓,但樱雪还是已经撞上了那廊柱,顷刻间,额角便是见了红。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连忙上前将她拉扯住,她却是一边哭嚷着“别拦我,让我去死”,一边用力挣扎着朝那廊柱撞去。

只是,她再大的力气,也不是这么些人的对手?她一边嘶吼着,一边往檐下望去,这么一看,红彤彤满是愤恨的眼,却是蓦然一怔。

同时怔住的,还有抽空也望过去的蕉雨。

门前檐下,裴锦箬姿态娴雅地站着。她今日穿了一身洋红,那样鲜艳的颜色,若是落在旁人身上,难免俗气,可穿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地将她的艳色衬得越发明显。

这位新夫人,是真真生得好。

这凤京城中,也难见这般鲜焕的颜色,也难怪,世子爷会对她另眼相待了。

只是……这会儿,她们却并非为了她的美色而愣怔,而是因为,她们这儿已闹成了这般的局面,这位新夫人却好似老僧入定了一般,没有半分的异色。

手里握着一只银漆珐琅嵌百宝的香炉,只半垂着眼,居高临下望着她们,好似,只是看着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无论她们闹得多么厉害,在她眼中,都不过微不足道,只配她冷眼睥睨。

樱雪也好,蕉雨也罢,一瞬间,都觉得浑身寒凉。

“都在闹什么呢?也不怕传了出去,让满凤京城的,都看咱们侯府的笑话。”正在这时,院门口却是传来一声威喝。

众人转头望去,见得居然是侯夫人跟前的申嬷嬷。

想必,申嬷嬷平日在下人之间甚有威信,本来还闹哄哄的场面登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往后一退,让开一条道来,皆是束手而立,就连蕉雨和樱雪也不例外。

申嬷嬷穿过人群,到得裴锦箬跟前,却是笑着恭恭敬敬蹲身行礼道,“世子夫人,夫人新得了一味香,今日兴致颇好,想请您往知念堂一道品香。”

裴锦箬目下闪闪,这品香的借口着实拙劣,只怕在场没有哪个不明白言下之意。

不过,裴锦箬没得选择,毕竟,林氏是名正言顺的长辈。

到了知念堂,果然,便见得林氏一脸忧虑地迎上前来,拉了裴锦箬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听说你那院子里闹得实在厉害,按理,你们院儿里的事儿,没有我这个做婆母的插手的理,但你毕竟才过门,我也是怕闹大了,收拾不了,这才让申嬷嬷过去瞧瞧。”

“多谢母亲挂心了。”裴锦箬低垂下脸儿,轻声道谢,只语调间却有些无力一般,看那模样,甚是委屈。

林氏便是心疼得不行,拍了拍她的手道,“我也知道,你不容易,这还新婚呢,便闹出这样的事儿,自然是糟心。只是,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名声于女子而言,实在是最要命的事儿。我瞧着,这两个丫头,尤其是那个樱雪,是个不懂事儿,却也不怕事儿的,她若铁了心要闹,就算是伤不着咱们的筋骨,却也恶心不是?你若实在瞧不惯这两个丫头,又不介意的话,便将这两个丫头交给我处置?”林氏一边说着,一边瞄了瞄裴锦箬的脸色。

裴锦箬似沉吟了片刻,这才抬眼望向林氏,“母亲预备如何处置?”

林氏面有难色,这才道,“你是不知道,这两个丫头,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家里的老子娘都是府里得用的,尤其是蕉雨,她过世了的亲娘从前还奶了崇哥儿一场……咱们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是?”

“母亲,这事儿……我真的是半点儿不知,都是世子爷的主意。”裴锦箬一脸的委屈。

“母亲知道。”林氏一脸的慈和,“只是,这到底是内宅的事儿,传了出去,旁人怎么说,我们又哪里管得着?你这才新婚,若是闹出什么来,终是不好。”

295心虚

锦若安年正文卷295心虚“还是母亲设想周到。那依母亲看,该怎么办才好?反正,这事是世子爷发了话的,我可不敢违拗他。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了。”裴锦箬咬了咬下唇,望着林氏,眼神切切,好似就等着林氏给她出主意似的。

林氏望着她,目下闪了两闪,“既然……是崇哥儿发了话的,自然是要全了他的面子。这样吧……这两个丫头,便先送到我的知念堂来,回头,等这事儿缓上一缓,我与她们说通了,再行婚配出去,也省得事情闹得太僵,你在崇哥儿面前也能交差,你看,这样成吗?”

裴锦箬欢喜地笑了开来,“自然是再好没有了。还是母亲心疼我,这么一来,真是两全其美了。”说着,神色间,又带出两分不自在来,“我到底年轻了,经过的事儿少,方才不过是强撑着呢,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世子爷落了面子,却也害怕此事过后,传出什么不近人情,善妒不贤的名声来,母亲这么一来,便算得帮了媳妇大忙了。媳妇这便回去,让蕉雨和樱雪收拾好东西,回头,便将人给母亲送来。”

说着,竟是急不可耐地冲着林氏行了个礼,便是急匆匆退了出去。

“看世子夫人这模样,还真是对夫人感激涕零了。”申嬷嬷见状,便是笑着道。

“我怎么觉着,她就等着我说这一句呢?”林氏微微一笑,只神色间,却也带出两分自得来。

“夫人多虑了。这世子夫人才多大年纪啊?早前,家中又没有长辈好生教导,她哪里懂得这些?今日这事儿,又是突然闹出来的,她半点儿准备也没有,方才您是没有瞧见,奴婢到那儿时,她已是就要不顾樱雪的死活,将事情死磕到底了。若不是夫人让奴婢阻止她,她只怕立时就要将人扔出府去了。”

申嬷嬷说这话时,神色间,略略带出两分遗憾来。

有的时候,她是真不懂夫人的心思,明明是个很好的机会,借着这事儿,便能让裴氏自毁长城,为何夫人却要在关键的时候,拉裴氏一把?

主仆多年,林氏哪里看不出申嬷嬷的心思。

“桂香,咱们世子爷如今正是情热的时候,正宝贝着呢,那池月居里的动静,他都让人盯着。”

申嬷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裴氏看着是个没成算的,可世子爷却不容小觑,他若是插手,这局棋便算得废了。

“还不到时候。”林氏沉下双眸道。那两颗棋子还不用成弃子,暂且保住,还有用。

申嬷嬷此时已是心平了,笑着赞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林氏抿嘴而笑。

“夫人!”正在这时,玉簪却是匆匆而来,“池月居已是让人将樱雪和蕉雨扭送着来了,奴婢暂且将人安置在了后罩房中。”

林氏和申嬷嬷脸色都是微微变了。

申嬷嬷便是惊疑道,“这么快?”

林氏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人来了,她们的行装呢?”

“奴婢瞧着,是一并送来的。”玉簪垂首答道。

房内的气氛陡然一窒,申嬷嬷和玉簪皆是小心翼翼,偷偷瞄向林氏,果然见她脸色铁青,胸口极速起伏着,片刻后,转身,便是将桌面上的一套茶具扫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一地碎瓷。

她又用力深呼吸了片刻,才又问道,“两个丫头的卖身契呢?可拿了来?”

“带人来的是洒扫的周婆子,只将人交了,并无身契。”玉簪小心翼翼答道。

并未出乎意料,林氏怒极反笑,“倒是我果真小看了她。”竟是着了她的道么?

林氏的心犹如被丢上了油锅煎着,裴锦箬倒是觉得心情舒畅得很。

一整日里,都觉得神清气爽。

美美地用了午膳,不用主持中馈,也因为婆母大度疼人,不用到跟前站规矩,也暂且不用伺候男人,裴锦箬这新妇过得异常轻松。

用过午膳,散了会儿步,消了食,她便美美地午憩去了。

谁知,睡到一半,便闻着了香味儿。

她皱了皱鼻子,睁开眼来,便瞧见了某人略带了两分谄媚的笑脸,“绾绾醒了,我今日特意给你带了广福记的糕点,你不是最喜欢他家的蟹黄酥么?快些起来尝尝看。”

裴锦箬瞄他一眼,自然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却是不动声色。

果真披衣起身,趿拉着屋里穿的软鞋,拢着头发绕过屏风时,便见得燕世子已经在临窗大炕边上张罗开了。

炕桌上果然已经摆放了好几样糕点,闻了闻,都是香味。

裴锦箬本就喜欢广福记的糕点,尤其是这蟹黄酥。

只是,广福记的蟹黄酥不怎么好买,每日都是限量的,去晚了便没有。

偏偏,同她一般喜欢的人还不少,买的人特别多。许多时候,都吃不到。

她也让拒霜试着做过,却不知道到底少了些什么,味道始终差着那么一成。

既然能吃到,裴锦箬自然不会矫情,随着燕崇招呼,在炕桌边上坐了。

一边吃,一边瞄着燕崇,“人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心虚会不会太明显了?”

燕崇一噎,转眼,却是一脸委屈道,“绾绾怎么这么说,我那不还是为了你吗?我哪儿知道那两个丫头居然是这么不省心的,若早知道,我便亲自将她们丢出府去了。”

裴锦箬哼哼两声,“还真是巧,那两丫头也说,你是为了我,才将她们撵出府去了,是以,才到我跟前来闹呢。”

“确实是为了你没错啊!”燕崇答得异常爽快,话刚落,便觉着两道冷光射了过来,他忙赔笑道,“是为了你,却到底有些欠妥,这才让你闹心了。对不住!对不住!绾绾你大人大量,就看在我是好心办坏事的份儿上,莫要与我生气了。我往后身边伺候的,都一律换成小厮了,别说丫鬟仆妇了,就是苍蝇也不留一只母的,你看这样,可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挪到了她身后,帮她捏起了肩。

裴锦箬哭笑不得,“说得我真是个妒妇啊!这回的事儿,可都是你自作主张。”

“我知道我错了,下一次,我定会跟你商量。”

还有下一次?裴锦箬挑眉,“算了吧!这内宅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成算。你只需操心外边儿的事儿,那便是了。”

296 乖觉

锦若安年正文卷296乖觉这叫各行其是,各司其职。

各人只需在各自的战场上,做好各自分内并且擅长的事便好了。

“绾绾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你主内,我主外?”燕崇挑眉笑问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她说得够清楚了吧?

“所以……今日的事儿,绾绾也不生气了吧?”燕崇的双眼亮了起来。

她本来没生气啊!不过是他自己心虚罢了。

燕崇狂恣地勾起唇角笑了,凑上前,便是用力啄了裴锦箬唇瓣一下。

裴锦箬猝不及防被他偷袭,自然没有躲开,愣怔时,他却已经又离开了,却是砸吧着嘴,回味道,“这蟹黄酥的味道果真不错……”

裴锦箬哭笑不得,脸却是瞬间涨红了,这人,果然是个没脸没皮的。

进了腊月,燕崇便是忙得不见了人影。

而朝中,有关郑家的风云,却是愈演愈烈。

郑家在地方上强卖土地,纵奴行凶,草菅人命的案子已是查实,哪怕是将下人推出来抵罪,却也免不了罪责。

这还就罢了,到底是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若是想保郑家,那么再大的罪责,也不过就是罚罚俸禄,斥责一番了事。

可是,到现在,陛下也从未为郑家说过一句话。

倒是盐务上,三司彻查,查得更是彻底。

虽然这把火,暂且未直接烧到郑家头上,可郑家的门生故旧,却是一个接着一个进了大理寺监狱。

整个大梁朝堂官场,登时人人自危,唯恐在这变天之际,被卷入这场风暴之中。

前朝后宫,从来没法真正分开。

不过两日,宫中便传出了消息。

宫中一个有孕的美人无故流产,矛头直指郑皇后。

郑皇后跪在乾清宫前,自证清白,却是整整一个时辰,陛下也未曾召见。

这样的天气,跪这么久,足见陛下对郑皇后的态度。即便,最后,陛下并未斥责郑皇后,只是下令郑皇后禁足半月,那个美人失子之事,也是不了了之。

但旁人还是从这事中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样。

这些年来,帝后本就只是相敬如宾。如今,因着郑家之事,加之这不知是真是假的后宫倾轧,谋害皇嗣,帝后之间的关系,只怕更是雪上加霜。

就等着郑家落难,一纸废后诏书颁下了。

永和帝并非重色之人,这些年,宫中并没有进什么新人,那些位分低等的嫔妃承宠不多,最为受宠的,便是穆王生母皇贵妃了。

福王生母贤妃与宁王生母慧嫔都是老实本分的,陛下偶尔也念着旧情,每月总有那么几日歇在她们宫中,倒是中宫,除了祖制定下的初一、十五,陛下甚少踏足。

没了帝王的宠爱,若非永和帝对郑皇后还算得尊重,又有郑家做依靠,郑皇后的后冠怕是早就不保了。

如今,郑家风雨飘摇,郑皇后自然是急了。

这么一急,自然便容易出差错。

等到废后诏书一下,谁能成为下一任的皇后,实在是不好说。

这凤京城中,多得是聪明人。

腊月十六,乃是皇贵妃的生辰,陛下特意让人设了宫宴为皇贵妃庆贺。

这一日,皇贵妃宫中必定是宾客云集,热闹喧天。

“夫人,知念堂那边,寿礼又加厚了一倍,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裴锦箬对镜梳妆时,袁嬷嬷急匆匆地赶来,在裴锦箬耳边轻声道。

裴锦箬目光微微一顿,林氏倒是个乖觉的,这么快,便有动作了。

不过……却有些蠢了。这个时候,一切还没有定论,她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站队了?

红藕的手巧,发髻已是梳成,裴锦箬揽镜自照,而后,对红藕道,“那朵堆纱牡丹颜色太艳了,给我换了,就戴……世子爷送我的那朵海棠珠花吧!”纤细的手指朝妆匣中指了指,今日是皇贵妃的生辰,她做什么去喧宾夺主?

“夫人?”袁嬷嬷眉心紧蹙,再不动作,便来不及了。

“嬷嬷稍安勿躁,都是一家人,母亲那里不是已经添了寿礼了?咱们就不必了吧!”而后,又转头望了神色惶惶的袁嬷嬷一眼,她微微笑道,“嬷嬷,你信我。”

袁嬷嬷深吸一口气,她自然是信自家姑娘的。“一切全凭夫人做主。”夫人是主子,自然由她说了算,袁嬷嬷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不操心,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未必就是真聪明。

收拾停当,她们按着之前说好的,也不去知念堂了,径自去了行车马的侧门,谁知到了才瞧见只有申嬷嬷在,林氏却是不见人影。

目光疑虑地扫向申嬷嬷,申嬷嬷便是屈膝道,“侯爷突然有些不好,夫人怕是走不开了,特意交代了老奴陪着夫人进宫去。”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忙道,“侯爷不好?怎么不好法?”说着,便是转身要往里走。

“世子夫人。”申嬷嬷略略拔高了嗓音唤道,而后,一个移步,急急挡在了裴锦箬跟前,笑容有些不自在道,“没什么,就是旧疾,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夫人到底放心不下,想要留下来亲自照看着。可若是世子夫人也不去,宫里还以为咱们府里出了大事,太过惊动就不好了。”

申嬷嬷句句说得在理,裴锦箬皱着眉踌躇了片刻,终究是点了头道,“那我便进宫赴宴吧,交代府里的人,警醒着些,若是有什么事儿,立刻来报知。”

“世子夫人放心吧!这府里,不还有夫人看着吗?”申嬷嬷的神色松快了些,笑容也自然了许多。

裴锦箬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我都忘了,有母亲在家,自然万事无虞。”

“既然有申嬷嬷跟着,嬷嬷便不必跟着去了,就留在府中照应着。”这话却是对着袁嬷嬷说的。

袁嬷嬷目下闪了两闪,主仆二人对视间,袁嬷嬷心领神会地垂下头去,“是,老奴省得了。”

申嬷嬷赶忙上前,殷勤地扶着裴锦箬上了马车。

今日,燕崇却是有公务在身,并未一同进宫赴宴。

等到裴锦箬到了钟粹宫时,整个钟粹宫中已是人声鼎沸,笑语声声了。

但如今,她的身份已是不同以往,很快,便被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亲自引着进了大殿。

大殿中,一殿的衣香鬓影,裴锦箬抬起眼来,迅速地扫了一眼,便是目不斜视,笑容自若地徐步上前。



297 侍疾

锦若安年正文卷297侍疾到得近前,裴锦箬盈盈拜倒,“妾身裴氏恭贺贵妃娘娘千秋,花灿金萱,玉树春永。”

皇贵妃本就是那长相妍丽之人,无需如皇后那般端着架子,看上去随和许多,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被众星拱月一般,更是焕发出满满的神采。

听罢裴锦箬的祝词,笑着道,“世子夫人快些请起。”而后,便是朝着裴锦箬伸出手去,“到本宫身边儿来。”

皇贵妃身边两侧,本来一边坐着卢月龄,另一边则坐着皇贵妃娘家的侄女,那侄女倒是个乖觉的,往边上一侧,便是躲了开来。

裴锦箬略一迟疑,便敛裙到了皇贵妃身边。

皇贵妃拉了她的手,将她拉着挨坐在矮榻上,笑道,“好孩子,头一回见面,如何能想到我们能有这般的缘分。不过……彼时,本宫就觉得你这孩子不错。如今好了,也算成了一家人。”

“本宫听说,你们平日里便是要好,往后啊,也要常来常往,莫辜负了年少时的情谊。”

这话,是拉着裴锦箬和卢月龄的手说的。

卢月龄和裴锦箬对望一眼,皆是笑应,“是。”

皇贵妃问起林氏,裴锦箬便按着林氏给她的理由说了。

来给皇贵妃贺寿的官眷实在是太多,皇贵妃便去忙她的了。后宫嫔妃亦是纷纷来贺,众星捧月,百鸟朝凤,皇贵妃除了一身凤袍,俨然已是后宫之主。

郑皇后自始至终未曾出面,看来传闻不假,陛下罚了郑皇后禁足半月。

这前朝后宫的风向,果真全都变了。

宴罢,裴锦箬起身告辞,这理由也是现成的,毕竟,她进宫前,靖安侯就旧疾复发了,她心中挂虑也是应当。

皇贵妃自然不好深留,便允了她。

裴锦箬走出钟粹宫,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起了风,稍晚时怕是有雪。

这皇城之中,风,便是从未停息过。

转头望着凤藻宫的方向,那处的静寂,与身后钟粹宫的热闹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裴锦箬不由微微黯了双目。

她虽不认为这后宫之中,会有绝对的好坏,但与皇后娘娘几次相处,至少,皇后娘娘待她,是真正亲和。

半途中,果然便是下起了雪来,只是尚且不大,路上还算得好走。

一下马车,袁嬷嬷便已迎了上来,抖落开手里抱着的一袭披风,将裴锦箬罩了起来,主仆二人相携往里走。

裴锦箬低声问道,“侯爷可有大碍。”

袁嬷嬷摇了摇头,“并未传唤御医进府,老奴问过侯爷的亲随景和,他亲口言说,让世子夫人放心,侯爷一切无碍。”

与裴锦箬料想差不多,她点了点头,总算是彻底放了心,“世子爷可回来了?”

“暂且未回。”袁嬷嬷答道。

“方才你不是说,知念堂将给皇贵妃的寿礼加了一倍吗?可我方才见了,好像并没有怎么出格,中规中矩。”

“那是因为临出门时,侯爷特意让人又将添上去的部分都搬下了马车。”袁嬷嬷低声道。

裴锦箬脚步微微一顿,转头望了袁嬷嬷一眼,才又继续迈开了步子。

袁嬷嬷会意跟上,继续道,“那边的事儿也打探清楚了,侯爷知道了夫人加重了寿礼的事儿,特意将夫人叫了去,狠狠训斥了一通。”

裴锦箬挑眉,这么一来,便一切说得通了。

“夫人呢?”总不能还在侯爷跟前“侍疾”吧?

“之前倒是一直在侯爷房中,午时方出。早前,还听得房内有侯爷的斥骂声,说她行事不周,是要搭上整个靖安侯府,后来,便没了声息。等她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着的。”

看来,他们家的侯夫人因为侯爷的旧疾复发,怕是也要急病了。

裴锦箬所料不差,第二日,林氏便是病倒在床。

好在,侯爷的伤倒是不碍事儿。大夫来看过林氏,也说没有大碍,休养几日便好,否则,这眼看着就年关了,一个个都病在床榻上,还真不是个事儿。

只是,林氏病了,作为儿媳,裴锦箬难免要尽孝道。

燕崇便有些担心,“你且悠着点儿,莫要太实诚了。”

裴锦箬倒并不怎么担心,总之,林氏不是慈母吗?慈母自然是不会折腾人的,不是吗?

到了知念堂的院门口,却是难得的,撞上了一人。

前方那人一身素裳,即便算不得形容枯槁,可面色却也是淡淡的。

说起来,这还是嫁入靖安侯府后,她头一回与姜氏遇见。

略一沉吟,她已是在姜氏停步时,快步上前,蹲身敛衽深拜道,“大嫂!”

姜氏嘴角浅浅一勾,伸手将她扶起。

“前些日子便想着要去看看大嫂,结果云裳说,大嫂这些时日在静心抄写经书,我也不好打扰。”裴锦箬笑着道,凑近姜氏,倒是果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般年纪,便是青灯古佛……

“多谢弟妹挂念,你让人送来的燕窝和药材,我用着都是甚好。只是,我这样的人,身上难免不祥,不敢沾染了弟妹。”淡淡说罢,不等裴锦箬开口,她已是转开了话题,“走吧!咱们进去看看母亲。”说着,便已是率先迈开步子,进了院门。

知念堂中很是安静,小丫鬟打了帘子将妯娌二人迎进厅中。

转头望了望内室的方向,见隔扇关着,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听姜氏问道,“母亲可好些了?”

“多谢大奶奶和世子夫人挂记,夫人不过是那日着急上火,又受了点儿风,并没什么大碍,大夫来看过,也只说静养几日便好。方才用了两碗粥,又喝了药,将将睡下了。”

“这里左右有奴婢们伺候着,要不,大奶奶和世子夫人便先回去歇着吧?若是夫人醒了,瞧见您二位在这儿守着,怕是要心疼。”

“母亲心疼我们,我们自然更得心疼母亲。”裴锦箬笑道,“我和大嫂便在这儿等等吧,等母亲醒了,我们与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姜氏自然是神色淡淡点头。

申嬷嬷自然不好深劝,引着两人在椅子上坐了,又让人去备了茶水糕点来,这妯娌二人便就等在了花厅里。

谁知,这一等,便是半日,直到午后,那隔扇内才有了动静。

林氏的容色略有些憔悴,见了她们妯娌二人,又听说她们已经等了几个时辰,果真心疼,连忙迭声让她们回去歇着。



298 相欢

锦若安年正文卷298相欢回了池月居,裴锦箬只觉得腰都硬了。

在人前自然端着,进了上房,帘子垂下,便觉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了。

袁嬷嬷见了,心疼得不行,一边给她按揉着,一边忧心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林氏这手段也真是高明。她受了靖安侯的训斥,要说这心里没有气,自然不可能,定是要找地方撒气的。

只是,她占着个婆母的名儿,她和姜氏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

只林氏不只要折腾她们,还要顶着她贤良的名声。是以,便装睡,让她们等着。没有明着折腾,但光这一整日的坐着,也是够呛。加上姜氏如今又是个不出声的主,你说十句,她能回一句便是好的了,这么一来,若是个沉不住气的,只怕是闷也能给人闷死了。

裴锦箬却并不怎么担心,“放心吧!她再折腾也折腾不了几日了。我估摸着,最多三天,她这病也该好了。”

袁嬷嬷先是一愣,继而心领神会,是了,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了,这一进了年关,府中的杂事儿可就多了。

林氏若是一直病着,这府中的中馈自然是无法顾及,若是侯爷开口让旁人接手中馈,那可是顺理成章之事。

靖安侯府中,林氏之下,便只有姜氏与裴锦箬二人。姜氏守节,最可能的人选便是裴锦箬了,靖安侯府世子夫人,未来的靖安侯夫人,接掌府中中馈,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而这放出去的权要想再收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林氏若是不想这中馈之权旁落,自然得快些好了。

果然不出裴锦箬所料,到知念堂连着坐了三日后,第四日,林氏的病好了大半,到得第五日,便已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时,也已到了小年。

燕崇也终于忙得差不多了,这一日醒来,便见着往日早已空了的枕畔居然躺着人,看那样子,还睡得很沉。

成亲以来,倒是难得有机会看他的睡颜,倒是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睫毛居然这么长的。不只长,而且浓密,让姑娘家看了都忍不住要嫉妒。

看着看着,裴锦箬有些手痒,不由伸出手去,谁知,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握住,燕崇没有动,甚至没有睁眼,只嘴角却是勾了起来,“怎么?光看着还觉得不够,如今,还想要动手了?”

裴锦箬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想拔一根下来跟我的比一比,看一看,到底是谁的长。”

燕崇狐疑地蹙了蹙眉心,睁开眼来望向她,“拔什么?”

“你的眼睫毛啊!”映入眼帘的却是裴锦箬透着些狡黠笑意的眼眸,燕崇反应过来,眼中掠过一道亮光。

“好哇!居然敢捉弄我。”说着,便是扑了过去,伸出手,呵起了裴锦箬的痒。

裴锦箬自然是躲,两人便是在帐子里,笑闹成了一团。

屋外,袁嬷嬷正带了几个丫鬟端着水,捧着澡豆、香膏……听见里头的动静,袁嬷嬷笑着挥了挥手,“待会儿再来。”

顷刻间,人便是走了个干净。

好在,今日是小年夜,家宴设在下晌,直到晚间,也用不着早起。

靖安侯府人口简单,便没有男女分席,一家子围着一张圆桌坐了。

靖安侯的左边下首,却空着一个位子,也置了碗筷,边上坐的,便是姜氏。

裴锦箬转头望向身边,燕崇嘴角含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可却是端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因着是过节,哪怕是各怀心思,也是隐忍不发,倒还算得和美。

只一贯酒量极好的燕崇,今日却是醉了,还醉得有些厉害。

看着他躺在床上,好似已经熟睡,却始终眉心紧蹙的模样,裴锦箬心里也忍不住有些酸楚,探出手去,想要为他将那眉间的褶皱轻轻抚平。

手却又被他紧紧握住,他的眼睛缓缓睁开来,望向她,嘴角勾笑,“今日一家团聚,绾绾可高兴?”

裴锦箬喉间微梗,答不出话,他伸出手来,将她拉伏在了他胸口。

“一家团聚……自是该高兴的……”他的声音渐渐低回下去,裴锦箬抬眼,却见他这回是真正睡着了。

裴锦箬眼角微湿,重新伏回他胸口,或许,在靖安侯和燕崇心中,永远也再无一家团聚之时了。

醉了一场,睡了一夜,燕崇再醒来时,昨夜的失意与脆弱好似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笑着拥了裴锦箬道,“今年,总算可以得偿所愿,陪你好好过个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好多事想与你一起做的。”

裴锦箬笑着回应,“好啊!那你说说,都有哪些事?”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果真是忙得很,忙着自己裁了红纸写春联,写福字。更学着自己做灯笼,劈竹篾,做笼架,糊灯罩,起先两个糊得丑不堪言,不过后来倒渐渐好了些。

他们还能在灯笼上绘些花样。除了惯常的那些吉祥图案,你画张桃花、我便画张梨花、你画个小童、我便画个美人儿,他们两人斗得是乐此不疲,画了不少,更题了字。用的同一种字迹,若非极为熟悉之人,根本分不清楚。

这么一来的后果,便是池月居里多了满满一屋子的灯笼,最后,将整个院子都装扮一新,虽然有些灯笼上的画有些奇怪,但每一个都不太一样,却也胜在别致。

燕世子拥着世子夫人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儿,见着在夜风里晃悠着的各色灯笼,笑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啊,“这人聪明能干了,真是做什么都不耽误啊!往后若是不当这靖安侯世子了,就凭着我与绾绾这手艺,也能养活自己了,绾绾说呢?”

裴锦箬哭笑不得,他怎么就忘了头两日自己笨手笨脚,劈个竹篾也能将自己手给割破的时候?他那右手上的口子还没有好全呢。

灯笼做好,便也到了除夕。

宫里每年都会设宴,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

为了宫宴,特意做了新衣。

前些日子才做的,谁知,昨夜拿出来一比,腰身却胖了些。

让几个丫鬟连夜改了,这会儿穿上身,好歹合身了。

裴锦箬伺候着燕崇穿上新衣,给他系上腰带,见他长身玉立的模样,忍不住微微笑了,“好了。”

燕崇却是拉了她的手道,“回头进了宫,得空去凤藻宫看看皇后娘娘。”



299 夸赞

锦若安年正文卷299夸赞裴锦箬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燕崇。

燕崇低头望着她,双眸和软,伸手轻夹了一下她的鼻尖,“皇后娘娘禁足期间,虽然是皇贵妃代掌六宫事务,但凤印仍然在皇后娘娘手中。禁足期一满,皇舅舅便让皇后娘娘操办宫宴,虽然皇后娘娘最后以身体不适推拒了,但皇舅舅也并未让皇贵妃接手,反倒仍然坚持让皇后娘娘主理,贤妃和慧嫔协理。”

裴锦箬听到这里弯弯唇笑了,“知道了。”

燕崇亦是笑,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真乖!”

今日,小夫妻俩特意进宫早了些,先去了一趟寿安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了他们自然高兴,连带着脸色也好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太后却还是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了些。

裴锦箬便让绿枝将自己带进宫的匣子送了上来。

“这是何物?”太后望着那匣子里的东西,有些好奇道。

“回太后娘娘,这瓷罐里,是臣妇熬的梨膏,最是梳理肺气,也没什么药味儿,太后娘娘让人每日里,兑些水来喝。这香囊里,则是请教了庄老,配的一些药粉,也对太后娘娘的咳疾有效,另做了这双玉鞋,这些药粉却是暖身的,可以放进鞋底。”

裴锦箬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一解释道。

却是引得太后连连望她,就是燕崇也是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她。

太后在他们大婚后,便病了一场,患上了这咳疾,许久不见好。

那日,燕崇回府时,说起这事儿,便带出两分焦心来。

裴锦箬当时只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却没有想到,她私底下竟是做了这么多事儿。

燕崇忍不住心下动容。

太后亦是笑道,“你有心了。”

“我们世子爷平日里公务繁忙,虽然知道太后娘娘身边有御医照看,可到底心下挂牵,我们能做的实在有限,也不过只是敬敬孝心罢了,还盼着太后娘娘哪怕是为了我们这些小辈,也千万保重身子。”

裴锦箬这一番话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词藻,朴实无华,但太后浸淫后宫多年,见过多少虚情假意,因而,分辨真假,几乎已成为了本能,至少这一刻,她将裴锦箬的真心看得清楚。

因此,太后不由笑了开来,望着裴锦箬的神色更柔和了许多,“哀家是得好好保重自己了,怎么也得看着你们开枝散叶,让哀家抱上曾外孙才是。崇哥儿,你可得多多努力,让哀家早些当曾外祖母才是。”

太后笑眯眯说完,燕崇响亮地“诶”了一声,祖孙二人的目光不由都切切落在裴锦箬身上。

后者的脸色却已经羞得通红了。

几人正说笑着,萧灵犀来了,太后便笑着撵他们。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在这儿守着哀家这个老婆子了。都自去玩儿吧!崇哥儿还没去见过陛下吧?”

“让表哥去寻父皇,我和表嫂在这儿陪着您吧?”萧灵犀道。

“你真要在这儿陪哀家?”太后笑道,“一会儿英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夫人都要进宫来,哀家可是要请她们来哀家这儿坐坐的。你表嫂倒是可以留着见见她外祖母和舅母,你嘛……”

“皇祖母欺负人,我不理你了。”萧灵犀羞红了脸,跺了跺脚,一扭身便去抓了裴锦箬,“我们许久没见了,你可得陪我说说话。”

在太后的笑声中,两人连礼都不及行,便是跑了出去。

好在,太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又笑了起来,笑着,便又是咳了两声。

燕崇连忙上前,帮着拍了拍她的背脊,眉心微颦,“外祖母。”

太后摆了摆手,“没事儿。去将方才锦箬拿进来的那梨膏兑一碗来喝。”

宫中入口的吃食,若非御医验过,是不会放心的。太后此举,便是绝对的信任。

“崇哥儿。”太后拉了燕崇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倒是给自己寻了个好媳妇儿。”

这还是头一回,太后明言夸赞裴锦箬,燕崇倏忽笑了起来,灿若春阳,狂狷恣意,“那当然,我的眼光一向很高的,外祖母这下该知道了。”

“锦箬,你又走神了,我方才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萧灵犀不满地跺脚道。

裴锦箬这才回过神来,“抱歉,灵犀,我在想些事儿,确实走神了。”她今日送那些东西进宫,也不全然是因为燕崇对太后的依恋,而是,因着燕崇说起太后的病,她陡然想起前世太后便是在今年冬天病了的,之后便是一直未曾好,到得明年的这个时候,便是药石罔效,回天乏术了。

依稀记得,太后正是死于痰癕之症。

她便特意去问过了庄老,特意配了那些药,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所效用。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萧灵犀皱眉。

“我想太后娘娘的病,你的婚期没准儿就快定下了,往后,还是多陪陪她。”裴锦箬道。

萧灵犀蹙了蹙眉心,倒也是点了点头。

萧灵犀就住在寿安宫的偏殿中,她拉了裴锦箬,去她寝殿中看了些玩意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宫人来催,这才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中,此时已热闹起来。搭设的暖棚中,大多都三三两两聚着人。

裴锦箬四处看了看,没有瞧见郑皇后,不由拉了徐蓁蓁,低声问道,“怎么不见皇后娘娘?”既然禁足期已满,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该露面才是。

“方才来了,不过才一会儿,便推说头疼,先回凤藻宫了。”徐蓁蓁低声回道。

裴锦箬皱眉看了看周围,大多数的人,都围在皇贵妃身边,贤妃和慧嫔身边也围了不少,这场面还是热络得很,没有因郑皇后在或不在,有半分的差别。

裴锦箬寻了个因由,暂且从御花园退了出来,往凤藻宫而去。

素英瞧见她,很有些诧异,却很是高兴,“世子夫人,快些请。娘娘若是瞧见你,必然高兴。”

将她迎到了偏殿,郑皇后居然就歪在临窗大炕上,身上的衣裳没有换掉,一看便是赴宴的妆扮,华丽非常。

听见动静,郑皇后转过头来,见得裴锦箬,却是微微一愣,继而才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裴锦箬却是看得一惊,太多的惊色从眼眶中溢出,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娘娘,您这是真的病了?”



300 惊言

锦若安年正文卷300惊言郑皇后更是比前一回见时,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晦暗,并非脂粉可以遮掩。

裴锦箬这么一声惊问,郑皇后却是恍惚笑了起来,“没什么大碍,都是些老毛病了,从前落胎时留下的病症,如今,不过是又反复了,来势凶了些而已。”

落胎?裴锦箬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事实上,她只知道中宫无子,至于这当中有什么内情,她不知,从前也没有想过要打探。

郑皇后却是淡淡一笑,将这事儿揭了过去,“这个时候,你还能想着来看本宫,也是个讲情义的,只是,往日行事,还得更稳妥些,许多时候,先要懂得明哲保身才是。这宫中,谨小慎微,方为立身之本。”

裴锦箬心头微微一动,倒是没有想到,都这样的境况了,郑皇后还记得提醒她。

“皇后娘娘放心,今日是我家世子爷特意嘱咐了臣妇,特意要臣妇来看看娘娘的。皇后娘娘都说了,我们世子爷除了不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其他的,与您亲生的,没什么分别,既是如此,我们自然要将你当成长辈一般来敬爱。”

“晙时和你都有心了。”郑皇后笑道,“只是……本宫的病无甚大碍,晙时是个聪明机敏的,很多话,无需本宫嘱咐。倒是你,这段时间,便莫要进宫了。”

裴锦箬心头惊跳,蓦地惊抬双眼往郑皇后看去,却只瞧见一双平静喜和的眼睛,便是垂下眼去,轻声应“是”。

只是,从凤藻宫出来之后,却到底有些心绪难平。

垂下头,想着心事,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直到身后绿枝低声喊了一声“夫人”,又加大音量道,“穆王殿下!”

她这才倏忽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抬眼间,便见得前方不远处,负手立着一人,正含着笑,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可不就是萧綦吗?

他就那么站着,也不出声,若非方才绿枝出声提醒,她只怕再走几步就要撞上去。

裴锦箬敛下心绪,亦是蹲身敛衽道,“穆王殿下。”

“免礼。”萧綦抬了抬手,目光从她面上掠过,落在了她身后,“世子夫人方才是刚从凤藻宫出来?”

这个方向,虽然不只凤藻宫一个去处,不过她去过凤藻宫的事儿,瞒不住有心人,而燕崇既然明言让她去,便也没有想过要瞒,因而,她应得很是干脆,“是。”

萧綦目下闪了两闪,“世子夫人对皇后娘娘倒是尊敬得很呢,不知几时也能常往钟粹宫走动?”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试探了。

裴锦箬不慌不忙笑道,“穆王殿下说笑了,钟粹宫如今哪里还缺我去锦上添花?倒是我是个蠢笨的,莫要一个不小心,冒犯了皇贵妃或是穆王殿下才是。”

萧綦望着她,目光深幽,却只是看着,半晌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裴锦箬干脆地一蹲身,“穆王殿下若是没有什么事儿,臣妇便先告辞了,那边应该快开宴了,总不能离开太久。”

萧綦点了点头,显然很赞同她的想法。

不过……

裴锦箬皱紧了眉,狐疑地望向他,都点头了,怎么却不动?他难道看不出这条路就只有那么宽?他若是不动,她就没法过去。

萧綦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倒挑眉道,“世子夫人,莫不是本王在不注意的时候,得罪了世子夫人?或是……世子夫人与世子爷同仇敌忾,所以对本王有些什么意见?”

这自然也是试探,“穆王殿下实在多虑了,别说我们家世子爷对穆王殿下没什么意见,就算,穆王殿下果真与世子爷有什么龃龉,那也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儿吧?穆王殿下是个大度的人,想必不会迁怒才是。而若是我们世子爷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穆王殿下大人大量,多多包涵才是。”

“世子夫人倒是与世子爷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了。”萧綦笑着,只那眼眸深深,笑意却未入眼底。

“穆王殿下大婚在即,何需羡慕旁人?”裴锦箬笑道。

“是啊!听说,世子夫人与本王未来的王妃是闺中好友,往后,可要常来常往才是。”

裴锦箬笑着垂下首,并不应声。

萧綦目光闪闪,终于是一个侧步,让了开来。裴锦箬蹲身敛衽,又行了个礼,这才带着绿枝越过萧綦离开。

谁知,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间却听得一把嗓音透着两分莫测的凉意窜进耳中,“本王最近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你,就在御河边上的风雨亭中,你在本王面前哭得厉害……明明是梦,却是真实得很……”

裴锦箬脚步一顿,转头望向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惊疑,片刻后,却是道,“穆王殿下,这样的话,还请莫要再说了,否则,您便是要害臣妇万劫不复了。”

说罢,便是急急走了。

萧綦转过头,望着她的背影,眉心却是紧蹙了起来。

裴锦箬却是走远了之后,脚步蓦地一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

御河边上的风雨亭,正是前世她和萧綦被燕崇撞上的那一次,这本该是除她之外,绝对没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为什么,萧綦会知道……

前世的事儿,萧綦也知道吗?还是……只是又一次地试探?

今年除夕的宫宴,与往年也没什么大的差别。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永和帝边上的位子,自始至终都空着。

因着郑家的事儿,前朝后宫本就已经风起云涌,今日,郑皇后的缺席,又一次让有心人心思各异。

宴罢,各自散去。

燕崇略喝了两杯,便直接钻进了马车里,“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燕崇觉察出裴锦箬有些心不在焉,便是问道。

裴锦箬转过头,望向他,却觉得他那双眼虽是带着笑与关切,却也隐透着两分锐利,她不由得便是垂下头,避开了。

牵起嘴角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日在凤藻宫,皇后娘娘跟我说了些话。”末了,便将郑皇后交代她最近一段时间莫要进宫的话说了。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裴锦箬也是真的担忧,不由紧望着燕崇道。

燕崇却没多少忧虑,仍然眉眼舒展的模样。

“那便别进宫了。其他的,还轮不到你操心。”说着,笑弹了她额头一下。





301 秘密

锦若安年正文卷301秘密“再说了,过年的时候,总归还是太平的。就算起什么波澜,也不会在这几日,放心。”燕崇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裴锦箬心里还是有些忧虑,但好像,有他在身边,他说没关系,就好像真的不用担心了一般,不由得,便是笑了。

燕崇却是目下闪了两闪,“要跟我说的,便只有这个了?”

裴锦箬微微一愣,而后,垂下头,低低“嗯”了一声。

燕崇眸色微微一黯,抬手将她揽进怀里。“今晚得守岁,趁这会儿眯一会儿。”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宽厚,带着丝丝暖醉的酒味儿,却莫名让她觉得安定。

她伏在他胸口,合上双眼。

子时,鞭炮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遍,他们两人相携走了出来,望着或近或远处腾起的烟雾,相视一笑,“过年好。”

下一刻,裴锦箬手中便是多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

裴锦箬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那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怎么又是金豆子?”年年都是金豆子,他就不能有点儿新意吗?还是……即便他们已经成亲了,在他眼中,她还是个孩子?

在自己夫君眼中,是个孩子,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谁说就是金豆子,你再看看!”燕世子有些傲娇地昂了昂下巴。

裴锦箬心头一动,将手探进了那包金豆子中……果真还有些发现,双眼微微亮着,将那对耳坠取了出来。

晃荡在灯光下时,熠熠生辉,裴锦箬看仔细时,却是不由挑眉,望向燕崇,“这是不是最后一样了?还有没有别的?”

后者却是咳咳了一声道,“那回偶然得了一块很特别的籽料,当时便想起了你,这几样东西可都是我画的图样,请了最好的师傅给你定制的。一支珠钗,一朵珠花,一对耳坠,这便是最后一样了。”

裴锦箬有些好笑,一套首饰,他非要分三次送?也不知,他这是情趣呢,还是难搞?

但别的不说,裴锦箬此时满心甜暖,忍不住勾起唇角,心里还是受用的。

燕崇却是皱眉,有些不满地望向她,“你就没有给我准备什么?”

裴锦箬目下一动,抿住嘴角的笑,“怎么没有?”

“什么?”燕崇双眼立刻一亮,好奇问道。

裴锦箬抬手往自己鼻尖一指,“我呀!你不是说了,只要娶了我,便心满意足了吗?”本想着燕崇定会失望生气的。

谁知道,燕崇却是并无怒色,反而神色变得奇怪起来,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深幽,闪动着奇异的光。

这眼神……裴锦箬不怎么陌生,事实上,正是日渐熟悉的。

裴锦箬蓦然觉得有些不妙,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那个……燕崇,我是逗你玩儿的呢,我自然也给你备了……呀!”

话未说完,脚下,却是蓦地腾空了,她惊得轻叫了一声,抬头望着燕崇,“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一边四处望着,这还在外面呢,他居然这般乱来。

燕崇却是冲着她,扯唇一笑,这一笑,便是笑得裴锦箬透心凉。

“还是绾绾懂得为夫的心思,这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对于为夫来说,绾绾真是再好没有的礼物了。如此……为夫便不客气地笑纳了。”

声音缓缓低下,伴随着燕崇的笑声,他抱着她,快步进了屋。

至于方才还在边上等着传唤的袁嬷嬷她们,早已极有眼色风躲了开去。

裴锦箬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自掘坟墓。

第二日,裴锦箬正睡得美呢,却被鼻间的痒扰得睡不下去了,刚清醒些,便听着边上燕崇轻声唤道,“绾绾,醒醒!”

她不堪其扰,皱着眉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他的笑脸,还有,他抓在手中,用来搔她痒的……她的发梢。

裴锦箬想起昨夜的事儿,心里又羞又恼,瞪了他一眼,便是不理她,一个转身面向墙,给了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这人真是个不要脸的。

昨夜发了狠地折腾她,不但说要跟她探讨她那本压箱底上的内容,变换各种姿势,还在要紧之处吊着她,非让她哭着求他不可,还逼着她喊这样那样羞死人的称呼……

什么“亲哥哥”、“亲相公”的,她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裴锦箬光想着都觉得耳根发热。

燕崇咳咳了两声,放低声音道,“绾绾莫要生气了,我给你赔罪如何?”

裴锦箬转头瞪着他,一双眼被怒火染得晶晶亮,“你怎么给我赔罪?”

“要不……你随便打我,咬我也行,我绝不躲?”燕崇眼底笑意闪烁道。

裴锦箬的回应果真是捏起拳头便是用力捶了他胸口一记。

燕崇由着她打了好几拳泄愤,这才将她的拳头一包,笑道,“好了,快些起来了,收拾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冲着她,斜斜一笑,“秘密。”

“这就是你的秘密?”一个半时辰后,裴锦箬望着四周在残雪里绽放的茶梅,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带她来玄清观的后山赏茶梅。

燕崇紧拉着她的手,一边在茶梅丛中慢悠悠走着,一边道,“我都说了,有许多事儿想与你一道做,也有许多地方想和你一起去。”

“那你说说,来这儿是个什么说头?”裴锦箬停了步,不愿走了,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燕崇。

燕崇面上有些不自在,咳咳了两声,终究是道,“我心里就是不痛快,那时,你和季岚庭不是也来这儿赏茶梅了吗?怎么,你和他来赏得花,与我便赏不得了?”说着这话时,甚至斜眼看着她。

裴锦箬忍不住便是笑了起来,这人啊,还真是……幼稚!

燕崇见她笑,却是皱紧眉来,“你还笑?我跟你说,你那个时候,给我说什么两不相干,结果却跟季岚庭跑来这儿一起赏茶梅,我当时差点儿被你气死,真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你了,你现在倒还笑上了……”

“那你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什么?”

“不是说,再也不理我了么?后来……却又因为什么改了主意?”裴锦箬笑望着他。

燕崇抬起头来望天,咳咳两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口不对心的……”



302 风暴

锦若安年正文卷302风暴“嘴上说着从此后跟我两不相干,可背地里却是放不下我,而我,自来是个心软的……想着往后,你若没了我,岂不是要难过死,便当作日行一善吧!”燕世子还是一副傲娇的模样。

“是这样吗?”裴锦箬眯眼笑望他。

燕崇虎了脸,“你敢说不是?”

裴锦箬威武只能屈,“好好好!是是是!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还得谢谢燕世子的日行一善呢。”她挽了他的手臂,仰头望着他,眼底星星点点,全是笑意。

燕崇人忍不住也笑了,抬手,将她紧紧环住,见边上一丛红色的茶梅开得正好,选了鲜妍的一朵,摘了下来,转手便簪到了她鬓边。

“锦箬!”正在这时,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呼唤,既惊且喜。

裴锦箬转头看去,亦是惊讶地眨了眨眼。

来人不是别人,却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季舒雅。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眼生,面貌敦厚的男子,想来,便该是她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夫婿,李家大爷了。

“舒雅姐姐。”既然遇上了,自然没有视而不见的理,裴锦箬轻笑着唤了一声。

季舒雅望见裴锦箬身畔的燕崇,笑容微敛,多了些局促,屈膝唤道,“燕世子。”

她身后的李建生亦是抱拳行礼。

双方各自见了礼,算得认识了,又说了两句闲话,裴锦箬和燕崇便先告辞了。

等到坐进马车,燕崇却是问道,“季岚庭的姐姐……我记着,早前的时候,与叶准很是亲密,不是吗?”

裴锦箬有些诧异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上次和季岚庭来这里赏茶梅,差点儿把我气死的那回,她和叶准不也来了吗?我瞧见了的……”叶准看季舒雅的眼神,他也是个男人,不会会错意的。

裴锦箬恍然,“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查叶准查出来的。他们是年少时便认识的,也算得青梅竹马吧,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我查了叶准,却并没有查出什么。很平常,淮阳一个乡野秀才的儿子,因为是在一棵大槐树下生下的,所以取了个槐生的名儿。他与季岚庭都跟着宁老学士习学,这才认识,继而,又识得了季家大姑娘。只是后来,宁老学士离开,却也一并带走了他。”

原来……叶准居然也是宁老学士的学生?裴锦箬有些惊讶。

不过……听燕崇的意思,叶准的身世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那……他应该没有针对靖安侯府的理由才是,莫非……他们之前都想错了?

凤京城中人才济济,擅长丹青的,大有人在,见过她的人,也不少,未必就是叶准。

只是转头,却见燕崇皱着眉,似是有些苦恼,面色凝重的样子。

她心头一动,不由问道,“既然觉得再寻常不过,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宁老学士告老还乡,为何却又落脚淮阳,虽说是季家重金礼聘他为季岚庭授学,却又为何要独独多加一个叶槐生?说是他父亲与季家是旧识……他父亲去世时,曾托到季家老爷跟前多多看顾,会因为这样,便让宁老学士一并收了他做学生吗?宁老学士带走他,便是看重这个学生的意思,当然了,也因为他孑然一身,不像季岚庭,有所家累。”

什么都能说通,可是……“你……还是怀疑叶准?”裴锦箬目下闪动道。

“没有证据!这个人的过去,太寻常,太干净,就好像是特意要让人瞧见的一般。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直觉……总觉得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燕崇目光微黯道。

裴锦箬的眸色亦是黯了黯,她心中对叶准何尝不是如此,何况,她比燕崇更能体悟到叶准的手段。这个人,短短几年内,就入了内阁,怎么可能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若只是井水不犯河水,那倒也罢了,可若是那幅画,真是他所为,他到底只是想要借刀杀人灭她的口,还是就是想借由她,将燕崇,将靖安侯府一起拖下水去?

燕崇见她拢着眉,一脸忧虑的样子,不由笑着拥了她的肩头,“看我,随便两句话让你也跟着担心了。说不定只是我在锦衣卫待久了,有些太敏感了,别多想。”

裴锦箬笑笑,往他肩上靠去,只两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气氛再不如之前的欢快。

正月初十,衙门开印。

正月十一,今年的头一回大朝会,便是甩出了一个惊雷。年前有关郑家借由盐务,中饱私囊之案,经由三司会审,已有了新的进展。

却是郑阁老的两个门生,一个户部右侍郎史俊,一个漕运总督府少卿钱力先后招供,郑阁老确实与两淮盐务使和漕运总督暗通款曲。

锦衣卫也截获了一封密信为证,却正是事情爆发之初,山东抢地案刚爆出时,宦海沉浮多年,几经风雨的郑阁老便嗅出了山雨欲来之势,特意密信去往淮安和扬州,让两淮盐务使和漕运总督销毁罪证的密信。

距离此时,已有数月光景。

锦衣卫,乃是陛下手中亲握的刀,既然早早便截获了这么重要的物证,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此时,才将物证呈出,不得不让人讳莫如深。

物证上呈三司第二日,两淮盐务使上了请罪折子,另附上了一本账册,将这些年,与郑阁老的交易,还有周边涉案人等、盐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乍一数去,那数额之庞大,哪怕是大梁的国库也望之项背。

这么一来,人证物证俱全,郑阁老,再也无法为自己辩驳。

外戚弄权谋利,乃是国之大祸,陛下震怒,下令将郑阁老并一众涉案人等立刻收监候审,涉案人府中尽被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团团围了起来。

这一场酝酿多时的风暴,在春寒料峭的凤京城,悄然来袭,像是一场极为厉害的倒春寒,将还未暖和起来的凤京城在一夕之间,又变成了冰冷彻骨的寒冬。

裴锦箬想起凤藻宫中的郑皇后,控制不住的心中悲凉。她是大梁的一国之母,偏也是郑家的女儿,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父亲,最难过的,只怕就是她了。

也难怪,短短时日,她会消瘦成了那般。

何况……这场风暴,自然不会漏过她,还有她记在名下的荣王。

303 风起

锦若安年正文卷303风起果真,没过几日,弹劾郑皇后与荣王无德不贤,挖出各种陈年往事的折子,便是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

永和帝脸色铁青地扫落了御案之上堆成小山般高的弹劾折子,却只有两个词——禁足、彻查。

郑皇后的禁足才解不到一月,凤藻宫的宫门又再度紧闭起来。

外面,风声鹤唳,燕崇自然也是忙得不见人影。

这一日,他终于好不容易回来了,裴锦箬便是窝进了他怀里,才觉得,暖和了些,伏在他胸口,却是低声问道,“皇后娘娘真的不会有事吗?”

明明燕崇已经给过她定心丸吃的,可她还是心里没底。处于权力的漩涡之中,趋利避害乃是本能。

燕崇自小跟在永和帝身边,最先学会的,便是审时度势。你可以说他冷血,但这是处于这漩涡之中,必须学会的,取舍与自保的手段。

若非笃定郑皇后不会有事,那一日,他便不会特特交代她走一遭凤藻宫了。

“放心吧!”燕崇叹息着轻轻拍着她的头顶,以指为梳,顺着她的发丝,“皇舅舅不会动皇后娘娘的。”

裴锦箬望着他,一双眼,如琉璃般透明、清澈,被这双眼看着,却让人莫名的心惊,好像,她总能看到你极力隐藏的内心深处一般。

裴锦箬垂下眼去,她相信燕崇,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永和帝。

永和帝不会要郑皇后死,甚至,会保下她的皇后之位,可是,于郑皇后而言,却未必就是幸事吧?

少年夫妻、红烛暖帐时,他们未必不曾山盟海誓,相约白首,可谁能料到……竟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察觉出她心绪不佳,燕崇却是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轻柔,而规律,一下,再一下。

二月间,大理寺监牢几乎已经人满为患,一个个从前朝中的肱股之臣被上了重刑拷问,人证、物证,渐渐齐全。

郑阁老之罪,已是板上钉钉,辩无可辩。

朝会上开始论处,有主张重处,以儆效尤的。

却也还有求情,请陛下念及郑家往日之功的。

便有人驳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郑家身为皇后母家,不时时警惕自身,反倒仗势而为,以谋私利,不过就是仗着往日之功,仗着皇后。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未加以劝谏,实在算不得后宫典范,便有人提出废后。

三月初,永和帝下令查抄郑家。谁知,查抄出来的财物,却与那本账册上有所出入。

这中间缺着的一大笔银钱,到底去了何处?

便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荣王府。

郑家说到底,只是一介外戚,中宫无子,就算再显赫富贵也不过只是一时,终有尽头。

郑阁老这般人物,当年大梁建国,他亦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这人滑溜得很,如何会不留后路。再说了,郑家敛财又能为了什么,再多的财,没了权,不过引人垂涎,保之不住,反是祸端。

但若用来帮着荣王成事,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荣王要笼络人心,要收归文武大臣,哪处不用钱,那便是个不见底的血窟窿,就凭荣王的俸禄,哪里能填得平?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钱,都投到荣王身上去了,如今,从郑家库房里搜出来的,自然对不上账。

为郑家辩驳的人,也有话说,你这钱数对不上,说明你这用来作为物证的账册未必就没有差错。

你说,那些钱都用到荣王府去了,有什么证据吗?难不成,还要连荣王府也一并查抄了不成?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如今看来,倒如同入了一盘死局。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互不相让。

一时之间,怕也难有输赢。

郑阁老乃至整个郑家的罪责,已是逃之不开,区别只在于,这罪,到底是大是小,又该如何论处。

这一夜,永和帝却是裹了一件深色的披风,趁夜去了一趟大理寺监牢。

去见的,自然便是他的老丈人,如今,却成了阶下囚的郑阁老。

既为君臣,又为翁婿的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第二日,郑阁老便上了长长的请罪折子,细数己身罪状,并未主动交代那些对不上的钱数去向,却愿意用祖业相抵。

这可谓算得态度良好了,这下,朝堂上的声音稍稍少了些,永和帝的脸色也好了不少,既然已经认罪,那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置了。

自然不可能立刻便有定论,却也不会拖得太久了。

这一日,郑皇后便是不施脂粉,一身简衣素容地跪在了永和帝所居的紫宸宫前,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想为老父,为郑家求情。

永和帝并未召见,却也并未申饬,只让魏俨到宫门前请郑皇后回去。

郑皇后却并未有所动。

三月底的春风已经不若前些时日寒凉,即便如此,郑皇后这样羸弱的身体却如何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跪了没有半个时辰,便是骤然晕倒在了宫门外。

宫人吵嚷成一团,惊喊皇后娘娘晕倒了,永和帝也被惊动了,竟是亲自将郑皇后抱上龙辇,送回了凤藻宫。

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是裴锦箬没有进宫,也甚少出门,却也听得了些风声。

到底心中关切,这日便是拦了燕崇悄声问道,“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燕崇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今日……凤藻宫中,皇后娘娘的药罐里,发现了朱砂……”

朱砂?裴锦箬脸色一变,想起郑皇后一回比一回难看的脸色,还有虚弱的身体,难道……竟不只是因为遭逢巨变,心中忧虑所致,而是因为朱砂之毒么?

“皇舅舅大怒,已是责令魏公公彻查六宫。”

那么,宫里必然就是一场风波了。

燕崇抬起头来,便见得裴锦箬双手扭绞在一处,虽然面色看上去还平静,可眼底却闪动着,他上前一步,将她的手,从她指甲的肆虐中拯救出来,却只觉触手冰凉,他皱了皱眉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起来,“绾绾,别多想了,这些事,我们没有办法左右,多想无益。”

“皇后娘娘会没事吧?”裴锦箬问道。

“会没事儿的。”燕崇答,平静却笃定。

“锋芒太露,这么看来,前些时日,钟粹宫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304 云停

锦若安年正文卷304云停“萧綦不至于那么蠢。何况,我早已提醒过他,陛下想动郑家,甚至是荣王,却未必会动皇后。”

“可是,最要紧是陛下认为是谁……这宫中,最不需要的,不就是真相吗?”

燕崇默了默,“不管是皇贵妃,还是萧綦,若是真蠢,都走不到如今的地位。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也趁早打消肖想那个位子的念头。”

裴锦箬想想,可不是么?那宫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简单的?

转过头,望着燕崇,她双眼深了深。

燕崇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我是在想,我有些看不懂你的心思了。”他早前不是已经给萧綦递了投名状了吗?她以为,他暗地里,该是穆王党。可,皇后娘娘与他之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他甚至授意她在皇后娘娘陷入低谷的时候,主动示好……还有那时,他到底为了什么,才与萧綦打了一架?

让那日,萧綦在她面前诸般试探?

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是谁的人?

想起萧綦,便是想起他那日的一番话,裴锦箬心头一紧,神色间带出两分忧虑来。

燕崇见她居然担心地拢起了眉头,不由屈起食指,轻弹了她脑门儿一记,“你呀,少为难你自己的脑子。政局复杂,哪里是什么非黑即白。就是我,也不敢说,自己算得精准,只能步步谨慎,步步小心,总归,我会尽我的力,给自己挣个锦绣前程,往后,则封妻荫子,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可好?”

诰命不诰命的,裴锦箬倒不是那么在意,只是,她也不会矫情,她深知,他们身在局中,哪里是想不争,就能不争的?

她笑着,靠在他胸口,轻声道,“你只需处处小心,行事前,也想想我。我说过的,不想当小寡妇。”

燕崇一双眼眸如星,满是笑意,低头便是狠狠香了她额头一口,“放心吧!你男人我……命大着呢。而且……从小到大,我的运气都好得很。尤其是在赌桌上押大小,我呀,从未输过……哎哟!绾绾!”

他捂着被她揪着的侧腰,又是委屈,又是无辜地望着她。

裴锦箬却是哭笑不得,他居然将这事儿……说成了押大小?

好吧!她承认,这也是一场赌局。可押上的赌注,却是身家性命。成者为王,败者寇。

郑皇后传出朱砂中毒没有两日,郑阁老便于大理寺监牢内用一根裤腰带吊死了自己。

这么一来,举朝哗然。

毕竟,如何处置尚且没有定下,郑阁老却已经先自行了断了,这个中深意,不得不让人多想一二。

只是,两朝元老,开国功臣,一代国丈,却是这般死法,不得不让人唏嘘。

陛下大怒,责骂了大理寺卿监管不力,整个大理寺都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郑阁老的尸身被发回郑家,允许好生安葬。只是,一场丧事却是办得悄无声息。郑家家产一律充公,郑家男丁,所有在朝为官者无一幸免,全被摘了顶戴,且郑家三代内,不得入朝。一代后族,就此没落。

废后之事再被提上朝堂,永和帝却是在朝会上雷霆震怒,当下,便是摔了一块镇纸,说了一番话,将群臣震慑住,之后,再无人敢提“废后”二字。

具体的,裴锦箬自然是没有听见,却也知道了个大概,总之,永和帝便是引经据典,将汉宣帝尚且知故剑情深,古往今来,圣人之训,便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况他与皇后少年夫妻,一路扶持,郑家之事,皇后非但没有参与,甚至是郑家男子三代不入朝的惩戒,还是皇后亲自提出。这样的贤后,如何还不堪为后宫,乃至大梁表率?

谁若再提“废后”,那便是居心不良。

永和帝将话撂到了这里,谁还敢言半字?即便是那些信奉文官死谏的御史们今回也是有志一同地闭紧了嘴。

陛下摆明了要保皇后,谁敢往刀口上撞?天子之怒,可不是谁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何况,如今,郑家没有了,郑皇后独木难支,就算还是皇后,却也不过只是徒有虚名,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论废后,便论荣王。

郑家的事,虽然明面儿上的证据,没有牵扯到荣王,但荣王不可能全然脱开干系。

永和帝大抵对荣王也是起了疑心,荣王解禁上朝时,便当朝毫不留情面地狠狠斥责了一回。

恰逢南疆夷族有两大土司有所异动,竟是纠结起了一队人马,扯开了大旗,要叛梁。荣王萧允便自请下南疆平叛。

永和帝没有多作犹豫,便是不咸不淡夸了一句荣王心系家国,忠义可表,便是准了荣王所请,允他南下平叛,却只给了他一纸诏书,并无派一兵一卒。

就算是有了诏书,让他可以调集南境兵马。但南境自成一国,自前朝起,段家便是土皇帝。段家虽然归于大梁,却未必就肯听命于他一个小小的荣王,到了南境,如何行事,是喜是忧,还真是不好说。

初夏的头一场雨下下来时,荣王带着一队亲兵,离开了京城,往南疾驰而去。

凤京城这场绵延了半年有余的动荡,总算是结束了。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裴锦箬往宫里递了牌子,好几日后,才得了回复,今日收拾齐整,进宫看望郑皇后。

郑皇后虽然保住了皇后之位,但没了郑家,如今,荣王也算被贬谪了,自然便全无往日的风光。

凤藻宫门庭冷落,但即便如此,却也好过了前些时日的宫门深闭。

不过,不只是凤藻宫,近些时日,整个后宫,都是异常的消停。

毕竟,永和帝的后宫已算得历代帝王中,比较清净的了。

而这些时日,永和帝大多都是宿在紫宸宫,只偶尔才往后宫来,却也极少留宿。

进得凤藻宫,有些出乎意料的,郑皇后比之前两回见,虽然还是清瘦,但却是神采奕奕,面上全无了病容,这会儿正拿了剪子在修剪花枝。

转过头来,望着裴锦箬,目光便是落在了她的鬓边,笑道,“本宫还以为,你真将那两盆宝珠茉莉给养死了。”

裴锦箬抬手碰了碰鬓边,乌鸦鸦的发丝间,嵌着一簇雪白玲珑的宝珠茉莉,有开的,有含苞的,带着清香,清新可爱。

305 说花

锦若安年正文卷305说花“这花乃是娘娘所赐,有娘娘的瑞气罩着呢,就算是臣妇是个愚笨的,托了娘娘的鸿福,自然也是繁盛葳蕤。”裴锦箬笑道。

郑皇后目光闪闪,听明白了裴锦箬的话中深意。

其实她们都明白,那花,虽是郑皇后赏给她的,自然会精心看顾着,就算她不会侍弄,靖安侯府也有的是能工巧匠。

这不,这才四月初,这宝珠茉莉便是开了花,虽然是头一簇,却也正好选在了她进宫的这一天,她便索性掐了,簪在了发上。

“这是今年的第一簇花,却恰恰就赶在臣妇进宫这一天开了,可不算得吉兆?让娘娘瞧见,自然也可以欢喜。”

郑皇后笑容真切了两分,“让你挂心了,听说,又带了不少东西进来?”

郑皇后将手里的剪子搁下,素英捧上干净的软巾拭了手,郑皇后伸出手来,裴锦箬便是会意地上前,扶了她的手,一边往殿内走了,一边道,“别的也不敢带,就是得了几个养身的药膳方子,回头娘娘请了御医瞧过,若是还行,那便让人做了来尝尝,只盼着娘娘能保重身子。”

郑皇后脚步微微一顿,笑道,“本宫可不就得好好保重身子吗?否则如何对得起……”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消逸在了她唇角的笑纹中,裴锦箬扭头看着她,却只觉得心中悲戚。

“今日进宫,可去了寿安宫?”郑皇后转了话题。

“递了牌子,只是太后娘娘近日在礼佛,我便不去打扰了。”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偏殿,裴锦箬扶着郑皇后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了,正想挪开,郑皇后却是拉了她,一并坐了下来。

殿上的窗户半开着,正是初夏,不远处的宫墙边有株海棠,正开得灿耀,粉蒸霞蔚般,掩映着红墙绿瓦,格外的娇艳耀眼。

郑皇后似是看住了眼,良久,才叹道,“都说,宫中的海棠好看,可要本宫说,这宫里的,哪儿有琼山的好?琼山的海棠,你可曾瞧见过?”

裴锦箬摇了摇头,“臣妇没怎么出过凤京城。”这倒是事实。前世,她到死,也未曾出过凤京城。相比之下,今生好歹还算得好了,至少,还去了一趟城外桃花村的庄子,还被掳着,走了一趟关外。

去时且不说了,回程时,只是时节不对,天寒地冻的,不过,到底也算得出过远门了。

郑皇后口中的琼山正在凤京城南郊二十里地,裴锦箬倒也曾听说过,琼山的海棠甚是出名。

虽然都不是什么名种,却胜在多,漫山遍野的,花期时,整座山头都开成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

“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你还年轻,又没有这宫墙重重,总是有机会的。本宫年少时,每年的四月底总会央着父兄抽空带我去一趟琼山赏花。那时,凤京城的海棠早就谢了,可琼山的,却才开。多的是游玩儿的人,王公贵族、文人骚客,也有平民百姓,在美景之前,好像高低贵贱的界限,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郑皇后说着,望着不远处那株海棠的目光,却变得有些迷离了起来。

“本宫甚是喜欢那样的感觉,每年的那个时候,哪怕是父兄再忙,也会抽个空带本宫去琼山赏花。后来,嫁了人,这个习惯也是没改,只,这身边的人,却从父兄,变成了夫君。少年夫妻,情深甚笃,那时……总以为这一辈子便会这般过下去了。谁知道,转眼,夫君成了太子,本宫成了太子妃,再之后,太子成了陛下,而本宫,成了皇后。旁人都说,本宫命好,嫁人时,几时能够想到,会有今日的造化?可这个皇后……却未必就是本宫想当的啊!倒是那琼山的海棠,一眨眼间,便好似成了一个久远的梦了,渐渐模糊,变得不真切起来,就是本宫,有时都会怀疑,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本宫的臆想。”

郑皇后絮絮叨叨,说完之后,才眨了眨眼,惊觉什么,敛了嘴角的笑,道,“瞧瞧,本宫到底是上了年纪了,怎么就与你说起了这些?很无趣吧?”

裴锦箬摇了摇头,却没有言语。心中,却有些发堵,郑皇后对陛下的称呼,从夫君,到太子,再到陛下,成为了陛下的男人,却已是君王,再不是夫君了。

郑皇后拉着她的手,目光瞥了她的小腹一眼,却是转了话题,“你和晙时成亲也半载了,可有消息了?”

裴锦箬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微微红着脸,摇了摇头。

郑皇后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还是该早些生个孩子……”

这话里,好似带着些别样的深意,裴锦箬心头惊跳,抬头往郑皇后望去,她却好似只是随口一说般,又是笑道,“回头让晙时带你去琼山赏海棠吧!再忙,也得抽出空来陪陪你不是?”

等到裴锦箬出宫时,却得了郑皇后不少赏赐。

都是些装在锦盒里的上等药材,却俱是些暖宫养血的。

夜里,燕崇回来时,裴锦箬便似不经意般道,“皇后娘娘说,她曾落过胎……”那还是那次宫宴时,郑皇后说漏了嘴的。

燕崇微微一顿,转头望向她,然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我都有些晓事儿了,隐约还记得,那一次,皇舅舅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是,那个时候,,皇后娘娘与陛下应该已经成亲好些年了吧?难道一直没有孩子吗?”大梁建国二十一年了,差不多与燕崇一般年岁,燕崇是在大梁建国数月后出生的,可若是郑皇后流产时,他已经晓事儿了,那最少也得五六岁,可郑皇后分明是在战事起之前,就已经嫁给永和帝的。

当然了,那个时候,江山还不是萧家的。

这保守算下来,郑皇后流产那会儿,怎么也该是成亲十年左右的事儿了。难不成,早前,她和永和帝一直没有孩子?

燕崇的眸色却是黯了黯,“自然不是。”对上裴锦箬的眼,燕崇却是叹了一声,抬手将她揽在了怀里,“这些事,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也只是道听途说的,说是,从前,皇后娘娘是有过一子一女的,只是……后来都夭折了。”

306 能臣

锦若安年正文卷306能臣“都夭折了?”裴锦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脸色微微变了,“怎么会这样?”

燕崇叹息一声,抬手轻拥她的肩头,“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哪儿说得清?”

裴锦箬心里却不是滋味得很,原来,郑皇后先后,竟失去了三个孩子。而且,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燕崇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忙笑着岔开话题道,“这两日好不容易不怎么忙了,要不,我带你出去逛逛?”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我听皇后娘娘说起,月底的时候,琼山的海棠甚是好看。”

“好啊!那便去琼山吧!琼山下,有条桃花溪,那个时节,溪中的桃花鱼正是肥美,到时候,捉几条烤了给你吃。对了,琼山山脚,还有个张庄,每年海棠花开的时候,都会有庙会。你怕是没有赶过乡间的庙会吧?甚是有趣,到时带你去。”

燕崇这些年在锦衣卫,天南地北的,也跑了不少地方,虽然多是公务在身,游玩是不怎么可能,却也见识过不少。

何况,这琼山可就在凤京城周边,眼前的燕世子,这从前凤京城中,纨绔中的纨绔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一说起来,便是如数家珍。

听他说着,裴锦箬自己都觉得向往了起来,脆声应道,“好啊!那咱们说好了,可莫要食言哦!”

既然答应了裴锦箬,燕崇便想着先与永和帝报备一声,这几日便将手头的事儿,加紧些告一段落,等到月底,多抽几天,好好陪陪她。

正好这一日,他有事儿要进宫,便顺道去了一趟御书房。

他是来惯了的,到得御书房前,守在门口的内官与他见了礼,便转身进去通报了。没一会儿,便出来了,请燕崇进去。

燕崇举步上了台阶,谁知,刚进了门,却见得一人从内出来,四目相对,他脚下一顿。

一身官袍,束了腰带,腰背挺得笔直,越发显得人清瘦如竹,正是叶准。

他也瞧见了燕崇,略略停步,则遥遥朝燕崇一拱手,而后,便是信步越过他离开。

燕崇驻足,转头望着他的背影,眉心微颦,这才转身绕过落地罩。

永和帝正坐在御案后,伏首批奏折,听到了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个时候进宫?可曾去寿安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谁知,等了片刻,也没有听见燕崇回答。

永和帝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见燕崇眉峰紧攒,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走了神的模样,“这是怎么了?”

燕崇醒过神来,没有迟疑,便是径自问道,“叶准到底是何处值得皇舅舅你另眼相待?他入朝为官,还不到两载,便已连升了两次官了。”

永和帝目光微敛,有些诧异,半点儿没有想到,燕崇那眉间的褶皱竟是因着叶准。

“怎么?你眼红他?”说罢,连他自己都笑了,“能连着升官,自然是因着他有本事。如今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能有他这样的年轻人,有想法,有干劲,朕为何不用?”

燕崇张嘴,正要说什么,永和帝却是抬了抬手,阻止了他开口,转而从御案之上取了一封奏折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燕崇狐疑地挑起眉来,迟疑了片刻,这才将那奏折接了过来。

奏折之上,字体清雅端正,是一手中规中矩的馆阁体,却又带着几许别样的风流,正是出自叶准之手。

让燕崇诧异的,却是那奏疏上的内容,居然是有关整顿吏治,以及肃清朝野的一系列举措,包括了如何举贤,如何考核,如何升迁贬谪,居然都是有章可循,条理清晰。

燕崇看罢,心里亦是不由惊疑,这些当中的一些,从前,永和帝也曾经对他提及过,但都没有这封奏疏上来得周全。

燕崇合上奏疏,眼中惊色已是沉淀,面色端凝,却已没了方才略带了些燥郁的不解。

永和帝见状,便是笑道,“如今你可明白了?这样的人才,朕为何不用?朕早些年,便想着能让宁老学士出山,为朝廷效力,奈何,宁老学士骨子里倔强,加上确实上了年纪,朕也不好强求。可宁老学士这两名弟子,倒不只是承袭了他的风骨,在朕看来,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这叶准。有他辅佐,朕定可得偿多年夙愿。”

永和帝一直便有整顿吏治,肃清朝野的雄心壮志,这叶准正好投其所好,也难怪永和帝对他这般信重了。

燕崇皱了皱眉,略一沉吟后,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将那封奏疏重新放回了御案之上,转而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他今日来的目的。

永和帝听罢,却是有些好奇,“你小子这是要公然因私废公?还要跟朕告假?”

“从我们成亲到现在,我一直都忙得抽不开身,她从未对我提过什么要求,这还是头一回,我能不应吗?再说了,我也不会耽误公务的,若实在不行,你扣我俸禄便是。”

燕崇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永和帝却是听得额角抽了两抽,谁还稀罕你那点儿俸禄啊?

燕崇见永和帝半天不应声,有些急了,“我又不像皇舅舅你,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的,我就这么一个媳妇儿,自然得好生对她,宠着、护着……我还想跟她相守白头呢。”

永和帝叹了一声,“好吧!随你随你,朕说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朕还能拦得住你?想告几天假?去哪儿,远的地方可不行的,你暂且走不了太久。”

永和帝随口问道。

“她说,要去琼山看海棠。”燕崇听永和帝松了口,心情一好,神色便也和缓了。

永和帝却是微微一顿,面上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眼底,却是极快地掠过一抹幽光。

沉默片刻后,他才轻声笑道,“琼山好啊!过些时日的琼山,确实值得一游。”

抬起头,却见燕崇正望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永和帝皱了皱眉,燕崇却已经笑着道,“去琼山,是皇后娘娘给她出的主意。”说罢,见永和帝难得地打了个愣怔,也并没什么意外,连忙拱手谢了个恩,便脚底抹油溜了。

永和帝却是怔在原处良久,直到魏俨进来,他才醒过神来,却是扔了手中的狼毫,站起身来,“摆驾凤藻宫吧!”

307 隐射

锦若安年正文卷307隐射这一日,裴锦箬往知念堂去,谁知,进了门,却见得七婶娘居然也在。

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可她进门之后,却是住了嘴。

七婶娘更是闲话了几句之后,便是起身告辞了。

裴锦箬侧步退到门边,让开了路,七婶娘临出门时,却是顿了顿步子,往她瞥了一眼,嘴角噙起意味深长的笑来。

裴锦箬凝目望去时,她已掀开帘子,扭着腰肢走了出去,那步履间,很是轻快,甚至带着两分莫名的兴奋。

林氏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待她一如往常的亲和,只是,末了,才似随口道,“最近这些时日,暑气渐盛,能不出门,便少出门吧!”

裴锦箬目下两闪,倒是乖乖应了下来,“是。”

从知念堂出来,她的神色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回了池月居,便是将红绡寻了来。今日,七婶娘的反应不得不让她多想一二。

这个人,前世时,便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而且,最是碎嘴,哪里有传言,哪里就有她。

裴锦箬叫了红绡来,就是让她去打探外面的消息,有没有关于她的。

七婶娘是个讯号,最紧要的是,她从没有想过,林氏会真的休兵,也相安无事太久了。

不生点儿事,都不像是林氏了。

红绡出去没一会儿,便是脸色难看地回来了。

彼时,裴锦箬正在练字。

“夫人,最近,凤京城中,有一出戏很是风靡。讲的,便是一个官家千金,与一个穷书生相好,后来,却又不得不遵从家族安排,高嫁他人之事。”

裴锦箬的手微微一顿,在那墨滴落下来,污了她的字之前,将笔放进了手边的笔洗,慢条斯理地清洗起来。

不用多想,这出戏,隐射的是谁,不言而喻。

只怕,那出戏后面,还讲了那高嫁了的官家千金,与那穷书生旧情未了,背着夫君藕断丝连、暗通款曲。

红绡都快急死了,却见着自家夫人居然沉静如常,好像没有半点儿担心的样子,不由惊疑。

裴锦箬已是将那只玉管紫毫洗干净了,放上了笔架晾着,“知道了,你下去吧!”

红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燕崇这一日晚归,却一言不发,去了书房歇下。

袁嬷嬷心头有些惴惴,裴锦箬却半句话也没有,只是吹了灯,自歇下不提。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燕崇都是晚归,并且一回府,便扎进了书房中。

袁嬷嬷心急了,她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便不由劝裴锦箬道,“我的姑娘,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若是不说清楚了,那便是打不开的死结啊!”

裴锦箬却恍若没有听见,仍然捧着她手里的书,看得专注。

袁嬷嬷急得不行,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倔呢?她可不信她不难受。这前些时日,还好得蜜里调油似的,这转眼便成了这样。还有啊……这世子爷也是,往日里看着,对夫人多好啊,宠着护着的,这关键时候,怎么问也不问一句,便这样了?

这是已经私底下便定了罪了?

袁嬷嬷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情,三人成虎,哪怕是外面的人不敢指名道姓,可暗地里,只怕指指点点的不在少数。世子爷是个男人,自然觉得面子挂不住,何况,他自来也是被捧着长大的,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可说到底,这件事,她家姑娘也是冤枉不是?只是再冤枉,姑娘若是一直犟着不低头、不解释,那只有越来越僵的。

袁嬷嬷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着红藕欢天喜地地来报说,“夫人,世子爷往这儿来了。”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袁嬷嬷却已是欢喜起来,“是吗?快!快些去备些世子爷喜欢的酒菜。”

想了想,又是不放心地回头对裴锦箬交代道,“姑娘,可真不能犟着了,有什么话儿,记得好好说啊!总归是夫妻,还得过半辈子的。”

袁嬷嬷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劝,奈何,已是听着脚步声进了院子,便是连忙迎了出去。

裴锦箬亦是听见那熟悉的靴子响,停在上房门口片刻,便是转而,往这处来了,想必,是底下人跟他报说,她在这儿吧?

须臾间,那跫音已是到了门外,没有半分的犹豫,便是径自进了门来。

倒是符合他的性子,决定了,便不会再犹豫。

她的书房,他不是头回来,只这一刻,却是相顾,刹那无言。

“我一直想问你……”燕崇终于开了口,“我们成亲前,季岚庭可是给你送了添妆?是什么?”

“夫人。”知念堂中,申嬷嬷快步而进,脸上挂着藏也藏不住的笑。

林氏正跪坐在佛龛前闭目数着念珠,没有半分的停顿,也好似全然不在意申嬷嬷的话般。

申嬷嬷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明显了些,凑上前,低声道,“那边终于是闹起来了。今日,世子爷回了上房,倒是与世子夫人关起门来说了会儿话,可才没两句,就直接摔门而出了,脸色难看得很,还直接大声让人将他平日用惯了的器具收拾了,直接送去了书房。”

早前几日,虽然也是歇在书房,可是,却也没有收拾东西啊!

这时,林氏终于念完了一段经,睁开眼来,申嬷嬷立刻会意地上前,将她从蒲团上掺起。

“这是个男人,便都受不了这样的事儿。何况是咱们家世子爷。从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如何能忍下这口气?只是有些可惜了,与世子夫人闹了一场,怎么却没去直接寻了那奸夫的晦气?”林氏嘴里说着可惜,面上没露多少端倪,可眼里,却尽是松快的笑意。

“世子爷如今到底是沉稳了些,那人如今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还常在御前走动,总不能真由着性子打杀了吧?”

“他若真动了手,那我便还省心了。”林氏叹道,扶着申嬷嬷,从佛堂出来。

“如今这结果,也不算坏,何况,咱们不还有后招呢么?”申嬷嬷顿了顿,才又道。

林氏却是摇了摇头,“暂且还不到时候,再等上两日吧!”而后,又叹道,“都说这至亲至疏夫妻,往日里,好得油泼不进,很多事,总得撕裂了个口子,才能施展得开,不是?”

308 奇闻

锦若安年正文卷308奇闻“夫人,你真的……不回裴府了吗?”袁嬷嬷小心翼翼望着正在一笔一划,心无旁骛地描着图的裴锦箬,终于是忍不住问道。

就在今日清早,落梅来了一趟靖安侯府,却是带来了小袁氏的口信,说是裴老太太身上有些不好,让裴锦箬回娘家去看看。

谁知道,裴锦箬却是让袁嬷嬷包了许多药材,却推说暂时走不开,过几日再回去。

袁嬷嬷自然知道,裴老太太病得太巧了些,不过是因着裴家也听到了风声,担心夫人,又不好登门,这才想了个法子,要让夫人回去一趟。

谁知道,夫人却是拒了。

“不是嬷嬷说的吗?我这些时日,最好不要外出。”裴锦箬头也不抬,手中的细笔,在宣白的纸上轻轻勾划,比之之前,已是熟稔了许多,纸上,山川起伏,已是能看得分明了,她甚是满意的。

袁嬷嬷一噎,裴锦箬这话自然是有个说头的。

这几日,惦记着她家夫人的,可也不只裴府,就是孟大奶奶裴锦芸,也甚是惦记嫡姐。

昨日孟府送了张帖子来,请夫人明日往孟府赴牡丹宴。

袁嬷嬷想着,这个孟大奶奶未出阁时,便与夫人不对付,今回的事儿,若非她,也闹不成这般,这个时候送来邀帖,分明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最好莫去。方才裴锦箬说的那番话,正是她拿来劝说的,却没有想到,夫人转眼又将这话还了回来。

袁嬷嬷皱起眉来,“这……怎么能一样呢?家里还不知道多担心呢。”

“我回去了,她们只怕更担心。嬷嬷,你放心,我心里自有成算。”裴锦箬语调淡淡,却异常坚决地道。

袁嬷嬷便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别看平日里好似和软,但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个犟主儿。

袁嬷嬷心里真是苦啊!自前日,世子爷摔门而出之后,便再没回过上房,看那样子,便是闹得更僵了些,偏偏,夫人也是犟着不肯低头,这外边儿的传言,已是那般难听,若是世子爷再不站在夫人这边,不信夫人,可怎么好?

袁嬷嬷不过几日间,便急得燎了一嘴的泡。

偏偏,却又拿裴锦箬没有办法。

“夫人,英国公府来了信。”正在这时,绿枝快步而进,这几日,池月居的气氛都有些紧绷,一院子伺候的,都紧着皮子,伺候得异常小心,能不往上房来,是绝不来的,因而,裴锦箬跟前打转儿的,便也只剩袁嬷嬷、绿枝和红藕几个了。

听说是英国公府来信,袁嬷嬷登时双眼一亮,却见裴锦箬面色如常地拆了信看,又面色如常地将信笺重新叠好,转而对眼巴巴望着她的自己道,“外祖母也病了,你照着方才给祖母送的药材再另备一份,亲自送去英国公府,告诉外祖母,我近几日走不开,等过两日,我再去看她,请她好生保重。”

袁嬷嬷一颗热切的心,转眼,便是堕入了冰潭之中。

裴锦箬这几日,一向睡得早,反正也用不着等燕崇。

因而,不过入夜,她冲了个凉后,便摇着团扇躺上了床,只才刚刚躺下,便见红绡来了,脸色不那么好,“方才,世子爷回了府,被夫人叫去了知念堂,夫人倒是劝了一番,世子爷只是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夫人说,世子爷身边不能没人照应,便让樱雪跟着世子爷回来了,说是暂且让樱雪照管着世子爷的起居,世子爷也没说什么。”

裴锦箬点了点头,仍是神色淡淡的模样,“如今,可已是回来了?”

红绡点了点头,巴巴望着夫人,她若是开了口,自己立刻护着她往内书房去,打她个狐狸精。

谁知,裴锦箬却是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面色平静得……红绡都不得不惊骇了,听了这事儿,夫人都还能无动于衷?

奈何,她也不敢置喙,略略迟疑了片刻,才行礼退下。

门关上,绿枝上前来帮裴锦箬打扇,“总算是按捺不住了。”

“这不是早晚的事儿么?否则,她当初为何煞费心思留下她们?”

“这樱雪却是个傻的,被人拿了当刀使,这有了一回,再二回的,半点儿没有察觉。”绿枝哼道,抬眼,却见裴锦箬望着她,目光有些奇怪,绿枝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夫人,怎么了?”

“我有些饿了,咱们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吃的。”说罢,竟是径自起了身,趿拉着软鞋,便往外走。

燕崇每日都有吃宵夜的习惯,起更时,洛霖走了一趟小厨房,厨娘曹娘子笑着上前道,“洛护卫来了?已是备好了。”

说着,已是将一只食篮递了上来。

厨娘又说了句什么,洛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拎了食篮转身往外走。

等到食篮送到燕崇跟前,被打开时,他却是望着那盘子里卧着的三只紧盯着他的红眼兔子,无语了。

半晌,才闷声道,“今日已是十六了?”

“离月底可没两日了。”洛霖面无表情地提醒,惹得燕崇狠狠瞪他一眼,有气无力趴在桌上,更闷了。

四月二十,乃是大相国寺的佛法会,凤京城中,不少达官显贵的人家女眷,都去了大相国寺,裴锦箬这几日正“没脸”呢,自然是不会出门去丢人的。

林氏倒是去了,姜氏也去了,说是要借此给燕岑做场法事。

裴锦箬懒懒地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听着那脚步轻盈而快速地从院门处掠来时,她才睁开眼来,见得绿枝面上欢喜的笑容,心,便是落到了实处。

“成了?”她挑眉望向绿枝,虽是问,语调淡淡,却已笃定。

绿枝笑着,用力点头。

这一日,大相国寺的佛法寺,委实出了一桩奇闻异事。

早前,因着一出戏,被传了个沸沸扬扬,都说凤京城中,有这么一户人家,虽是书香传世,教养的女儿却是无方,先有妹妹有夫之妇攀附权贵,甘愿做那暗地里的娼妇,后有姐姐,高嫁之后,还与从前的旧情人藕断丝连的。

却没有想到,前些日子,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这一日,妹妹的风头,却是盖过了姐姐。

“福王今日果真与孟大奶奶在禅房幽会,甚至说起了近日那出戏的事儿,却没有想到,刚好被以周老夫人为首的好些个夫人太太一并撞破了……”

309 气大

锦若安年正文卷309气大周老夫人,便是太后娘家的嫂子了。

“听说……咱们家夫人也在呢。听了这话,当下气得哭了起来,声声都是为世子夫人您抱屈呢。”

裴锦箬闻言笑了,“一家人,母亲自然是要为我抱屈的,等过两日,母亲更要为我抱屈才是。”

大相国寺佛法日后,裴锦芸的风头完全盖过了裴锦箬。毕竟,如她这般不知廉耻,不止以有夫之妇之身,与福王不清不楚,公然亵渎佛祖不说,还在背地里,一道杜撰传言来毁嫡姐名声的妇人,也委实不多,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四月二十三,季家按着原定日子,向礼部侍郎尹家下聘。本来还以为这桩婚事会有变的人,这下都闭了嘴。

像是算好了时间,要给季家喜上加喜似的,这边,季家的聘礼刚刚进了尹家大门,那边,吏部的文书也到了季家。

前些时日,因着郑家的案子,朝中被牵连贬谪、论罪的人不少,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倒骤然腾出了好些个坑,暗地里,自然是争破了头,人人都想当那坑里的萝卜。

季舒玄是个运气好的,早前被传言推到了风口浪尖,这转眼峰回路转,不只半点儿没受影响,亲事照常,这转眼,还升了职。

吏部员外郎。

直接从翰林院跳到了六部,虽然只是个员外郎,却也足见陛下对他的信重,再熬上些年,有了资历,升任堂官那还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

想起之前的传言,众人心中各有计较。

若是传闻为真,以陛下对靖安侯世子的宠爱,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季舒玄的头上。

季舒玄接了文书,便让人摆了宴席,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靖安侯世子竟是亲自带了厚礼登门,亲自恭贺。

据说,两人面色如常,相谈甚欢。

之前的谣言,自然是不攻自破了。

消息传到知念堂,林氏这口憋了多日的气,再也咽不下了,“哐啷”一声,桌上的茶盏被她尽数扫了下去,跌了个粉碎。

申嬷嬷脸色微变,蓦地转头给玉簪递了个眼色。

玉簪心领神会,忙将人一并带了出去,撵得远远的,并掩上了门,亲自守在了外面。

申嬷嬷这才小心翼翼上前道,“夫人,气大伤身,千万要保重身子。”

林氏微微佝偻着身子,用力喘着粗气,仿佛这样,便能将胸口的郁气尽数排出一般。

“倒是我小瞧了他们。常年玩儿鹰的,反倒是被鹰啄了眼。”林氏咬着牙,恨恨道,眼中射出的光,尽是怨毒。

福王想要借机塞自己的人,又还惦记着之前的那口气,想在裴氏身上找补回来。经由裴氏那个庶妹牵线,与她一拍即合,她不但可以离间燕崇和裴氏夫妻,若是运气好,燕崇一时压不住自己的脾气,跑去与季舒玄大打出手,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即便不行,至少还可以借由此事,请福王帮忙,给荃哥儿谋个职。

何况,她也并没有出多少力,不过就是在旁人说起时,做出些欲说还休,干巴巴帮着裴氏说话的姿态,她这个婆母,便比说了什么,都更有用。

这也是福王和裴锦芸找上她的原因。

当然了,她也还做了一番布置,让事情传得更广更真了一些。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至少,那平日里好得蜜里调油一般的小夫妻俩之间确确实实生了嫌隙,她甚至暗自计划着下一步。

谁知,那日大相国寺,竟给了她当头棒喝,彼时,她便有所预感,果然,还有后招在等着她。

燕崇……裴氏……这夫妻二人,年纪轻轻,居然便心机深沉,阴险狡诈成了这般?他们究竟是如何看破这个局,又将计就计的?

申嬷嬷退在一边,几次张嘴想劝,始终不敢开口。

林氏用力喘着气,嘴角却是倏忽勾了起来,面色也平静了些,转而坐回了椅子。

“我就不信了……他可是我瞧着长大的,他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事儿,只要心里种下了种子,总有发芽的时候。”言语间,眼中已是迸射出了阴沉,却又矛盾的热切的光。

让申嬷嬷亦是不由心中起了寒颤。

正在这时,门外却是传来了吵嚷声。

林氏皱了皱眉,申嬷嬷亦是回转过头去,还不及开口问,玉簪却已脚步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张皇。

“夫人,是……是樱雪被抬着回来了。”玉簪一边回话,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林氏的脸色,“听说……是她不守规矩,惹怒了世子爷,被世子爷当胸踹了一脚,当场便是吐了血。世子爷让人将她抬着送了回来,说,她是知念堂的人,还请夫人处置。”

“还有……还有世子爷已经让人将他的衣物被褥,搬回正房去了。”

玉簪说罢,便是屏气敛息,退到了一边。

申嬷嬷亦是小心觑着林氏的脸色,却见林氏倏然笑了起来,只那笑容却带着两分阴恻恻,“好哇!目的一达成,他们是多一刻的戏也不想做了。想来,这些时日,倒真是委屈了他们。”

“桂香,你回头开了库房,去寻点儿温补的药材,给池月居送去。”

在外,她要为儿媳抱屈,回了府,自然也得多多体恤,毕竟,她的儿媳,这些时日,实在是委屈了。

“是。”申嬷嬷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走,踌躇着道,“那……樱雪那儿……”

“将人抬出去交还给她老子娘,多给她五两银子看伤。既然是个不懂规矩的,往后,也不用进府来当差了。”林氏语调疏淡道。

申嬷嬷心下泛凉,应了一声“是”。没用的棋子,自然便是舍弃。

裴锦箬歪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一手握着本书,另一手斜撑着脑袋,身后,红藕给她打着扇,绿枝奉了茶水来,她抿上一口,安闲惬意得很。

房内,人进进出出的,将燕崇几日前搬出去的被褥和衣物又搬了回来,由着喜气洋洋的袁嬷嬷一一指挥着放回原处,她却是瞄也没瞄上一眼。

燕崇回来,笑容满面地朝着众人挥了挥手,众人便是识相地退了下去。

他凑上前来,拿起红藕方才用的扇子,一边殷勤地给她打着扇,一边有些谄媚地笑眯眯道,“好些天了,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来瞧绾绾了,我实在是高兴得紧,绾绾呢?绾绾可也高兴?”

310 醋了

锦若安年正文卷310醋了“世子爷这些时日红袖添香,碧纱待月,自然是高兴快活得很,干嘛急着搬回来?”裴锦箬从书页后抬起头来,瞥他一眼,却也只是一眼,便又垂下头去,语调亦是不咸不淡。

不!何止是不咸不淡……这样暑气渐深,对于燕崇这般火气好,不动也是随时一身汗的人来说,竟是顷刻间,便是浑身凉嗖嗖的。

燕世子一个哆嗦,脸色立时变了,迭声便是道,“冤枉啊!绾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留下樱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一切未成之前不能打草惊蛇不是?不过,我对你,那是绝对忠诚。虽然留下了她,可我没让她近身啊,她连我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有碰着。就是我的宵夜,不也是绾绾你夜夜背着人给我做的么?我哪儿敢呀!”说着,人已是挪上了罗汉床,手自动自发将她纤细的腰肢环住,头埋在她幽香微袭的颈间,来回辗动。

裴锦箬有些绷不住了,嘴角控制不住地上勾,她赶紧抿住,抬手将他往外推,满口的嫌弃,“这天儿热着呢,抱着做什么?一身的臭汗,走开些。”

“绾绾你好狠的心,你说,我们这都多少日没有好好在一处了?我都想死你了,相思刻骨,你知不知道?怎么看你,好似半点儿不想我的样子?不管了,让我亲一口!”说着,已是捧了裴锦箬的脸,不由分说便是凑上去,带着些蛮横堵住了她……

裴锦箬挣动的一下,却也只一下,便放松了身躯,偎在了他胸口,他辗转着,吻住了她嘴角的笑花……

嫁进靖安侯府已经半载有余了,如今的池月居早已不是当初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消息能够瞒过她的耳目去。

他那儿前脚当胸踹得樱雪吐了血,还没等人抬出门,她便已经知道了。樱雪这些时日虽然是被留在了他的书房,却连他的面也难得见着,被困在耳房之中,就算偶尔见着,面前也必定杵着平日冷若冰山,刻意冷沉着脸,便如黑无常的洛霖,他到底有没有享着美人恩,自己是再清楚没有的。

只这心里却到底还是有些不舒坦,少不得刺他两句。

只是,这人惯常插科打诨,被他这么一闹,她心里的疙瘩倒是平了。

不过,天儿确实是热了,等到两人微喘着分开时,果真都已是一身的臭汗了。

望着对方,忍不住都是笑。

“明日把事情交接了,咱们后日便出发。”燕崇却也不怕热了,将她一扯,便捞进怀里抱着,这才觉得空荡了数日的心得以圆满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道,只是,因着方才的亲热,那音色略有些喑哑。

裴锦箬点头笑道,“我还以为,燕世子这次要食言而肥了,正等着你学狗叫来逗我开心呢。”

这却是因着那日他们两个在书房里的“争吵”,彼时已经四月中了,提起这事儿时,裴锦箬想着这事儿若是一时结束不了,他们之前定好的琼山之行怕是难以成行,便索性说算了。

谁知,却刺激到了燕世子的神经,当下指天发誓道,若是食言而肥,那天打雷劈。

裴锦箬不怎么信天打雷劈,就说,好吧,若是食言而肥,就请燕世子学两声狗叫,权当哄她开心了。

燕世子当时的脸色,可算得精彩。

毕竟,对于燕世子来说,哪怕是往身上插那么几刀,也好过学狗叫吧?

哪怕是现在提起这个,燕世子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目光四处游移,便落在了裴锦箬还捏在手里的书上。

“你在看什么?”眉心微颦地探头往书皮儿看了去,见是本山河志,眉间的褶皱不由攒得更紧了些,“这该不会就是那时季岚庭给你的添妆吧?”

那日,他与季岚庭商量事情时,那个阴险小人便很是“无意”地问起,他送给锦箬的添妆她可喜欢的话。

虽然,这回,他们算得联了一回手,可是,并不代表燕世子就可以大度得什么都不计较。

那日阴着脸回来,可不只是做戏而已。何况……季岚庭他居然还敢喊“锦箬”?虽然不是“绾绾”,但到底还是太亲密了些,像怕他不知道,他季岚庭曾经打过他夫人主意似的。

想到这儿,燕崇的脸色便更难看了些,伸手便去夺那本书,“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季岚庭也是个心思奸诈的,他送什么不好,偏要送你书?让你日日瞧着,便想起他不成?”

裴锦箬无语,若是季舒玄送的是别的东西,这位爷只怕更不知道会醋成什么样吧?

只是,闪神之间,书却已被他轻易夺了去,当然,燕世子若铁了心要抢,她也全然不是对手就是了。

可抢完了还不尚算,燕世子皱眉看着那本书,越看越觉得碍眼,将之一卷,便是……将之从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

裴锦箬瞠目结舌,“你干什么?”她有些不相信自己刚刚看见了什么,他是疯了不成?

燕崇却是道,“放心啦,回头会让他们捡起来的,不过,往后就由我收着了。这些有什么好看的?那书上写的再怎么好,哪里能比得上亲眼见到的,往后,我必然带你游遍这大好山河,咱们没必要看那些书,绾绾,乖啊!”

燕崇神情有些闪烁,显然也觉出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不妥,却很是强词夺理。

裴锦箬有些哭笑不得,听了他后面那些话,神色一变,很是耐人寻味地斜睐着他,你燕二公子说大话呢吧,带我游历大好河山,你有时间吗?

不过一个琼山之行,就两三日的工夫,你不也是折腾了许久,才抽出时间来吗?还真是给承诺不用钱是吧?

裴锦箬眼里的怀疑和戏谑太明显,燕世子这样混迹北镇抚司诏狱的人哪里有看不明白的?

当下,便是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头,逞强道,“现在,当然是不行,那不还有往后嘛。等到咱们的儿子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便退下来,将靖安侯府交给他,彼时,我就可以带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了。”

越说燕崇眼睛越是亮,真是好主意,“不过,咱们得快些生个儿子才是,等他长大,我们都还算不得老,这样,才好踏遍万里山河,赏遍世间美景,你说呢?”

311 探病

锦若安年正文卷311探病一边斜斜扯唇,笑着说着“你说呢”,他一边朝着裴锦箬凑了过去。

裴锦箬却是抬起一脚,便是踢了过去。

“呀!绾绾,你谋杀亲夫啊!”燕崇猝不及防,竟是被踢了个正着,抱着脚踝,便是鬼叫起来。

裴锦箬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想到居然会踢中。

却哪里知道,色令智昏,方才那一刹那,燕世子是真全无防备。

方才那一脚的力道可没有保留,只怕是真踢痛了他。

裴锦箬有些心虚,“谁让你突然靠过来的。再说了……这还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真是不要脸!”说着,鄙夷地狠狠瞪他一眼,趁着他反应过来,便是从罗汉床另一头,兔子般溜走了。

倒是难得见她这面。

身后,燕崇也不喊痛了,将抱着脚踝的手抽了回来,枕到脑后,笑眯眯望着她的背影,一扯唇角道,“绾绾的意思是,天黑了就可以了?”

裴锦箬的回应是——脚下一个打跌,险些摔倒,好在,刚好走到门边,扶住了隔扇,稳住了身形,却没敢回头,装作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端着优雅端庄的姿态,徐步出了门去。

那画面,却是逗得燕崇喉间发痒,忍不住笑了一通,歇了笑,嘴角眼底,却还是挂着满满的欢悦,叹道,“真是可爱。”

第二日,燕崇早早便出了门,想着早些去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好了,明日才好放心带着裴锦箬出门。

裴锦箬却也没有闲着,这怎么说,也算得他们头一回正经出游,她其实暗地里期待许久,自然是要好好拾掇一番。事实上,她已经从昨夜便收拾了起来,到今早,已是差不多了。

好在,也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倒是用不着带太多的衣服,只怕天气有变,薄的、稍厚的,都得带着些,还有些惯用的东西自然也是不能少的。

最后,裴锦箬又想起,燕崇总爱不小心受伤,也顾不得不吉利了,特意往庄老那儿走了一趟,要了些上好的伤药带着,有备无患。

谁知,刚回了池月居,裴府居然又来了人。

来的还是落梅,却是神色忧虑,“三姑奶奶,咱家老太太病了,还请您回去瞧瞧。”

裴锦箬倒也猜到,这回,裴老太太怕是真的病了。早前,她的传言,因着是陛下赐婚,那些人都不敢真正指名道姓,说到底,还有层遮羞布,加之,她一直缄口不言,裴老太太又还算知道她的为人,虽然有些担心,却也不会上火。这回却是不同了,裴锦芸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的担虑,裴老太太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不气病才怪呢。

裴锦箬叹了一声,让人带了些温补的药材,去知念堂说了一声,便让人套了马车,往裴府而去。

到了裴府,果见裴老太太一夕之间老了好几岁的样子,躺在床上唉唉叹,说着说着便是一脸的老泪纵横,嘴里皆是“冤孽”、“家门不幸”、“她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列祖列宗”这类话语。

这便是心病了,裴锦箬好言好语劝了片刻,总算是哄着将药喝了下去。那药里,大夫专门加了些安神的药材,没一会儿,裴老太太总算是睡着了。

裴锦箬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小袁氏见裴老太太睡着了,亦是长舒了一口气,拉了裴锦箬,两人从春晖堂出来,到了院中,这才苦笑着道,“让你跑这一趟,也是老太太,就非要见着你才能安心。”

几时起,裴老太太便觉得自己这孙女是个有成算的,加之如今又嫁得好,她其实也就是心中惶惶,怕裴锦箬也出什么岔子,如今见着她一切安好,才要心安了许多。

裴锦箬来这一趟,说上一句,比小袁氏,或是裴世钦说上多少句都来得管用。

“祖母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听说,父亲已是气得让族中连夜开了祠堂,请出族谱,将裴锦芸逐出了裴家?”这还是在大相国寺佛法会之后,裴锦箬便听到的风声。

“是啊!”小袁氏叹了一声,“如今她如何,也跟咱们没有关系了。就算是教女无方,让人指着脊梁骨骂上一阵儿,也骂不了一辈子。”

裴锦箬却是明白,小袁氏说得轻松,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说白了,这家声二字,实在是要紧,裴锦芸的丑事,到底是会牵连整个裴家的。裴世钦和裴锦桓在官场,裴锦枫在博文馆,都只怕会没脸见人,哪怕是她这个出嫁女,亦是会被人与裴锦芸联系到一处。

只是,裴锦芸既然走出了那一步,与福王搅和到了一起,又已经闹出了风声,哪怕是没有大相国寺这一出,今天的局面,也都是迟早的事儿。

就好像是一个表面看来没什么的毒疮,内里,却已经化了脓,早晚会染上整条手臂,还不如此时便将它挑破了,将脓血挤出,哪怕是疼,也就是疼过一阵儿,总会好的。

“我如今,只是庆幸,你大哥哥和二姐姐的婚事都定了下来,前几日,两家都来了人,不会生变。”小袁氏叹息着,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这还都是多亏你。”

若非裴锦箬在靖安侯府站住了,局面,只怕就不是如今这般了。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也怪不得旁人,诸般考量。“不过,那日咱们枫哥儿说了,越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咱们越是要挺直腰杆来,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锦箬微微一笑,枫哥儿倒是懂事了。沉默了片刻,她才又低声道,“母亲放心了,也就再且忍耐几天,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如今,季舒玄的任命文书已是下来,紧接着,其他空出来的坑也会重新种上萝卜。这于大梁朝堂而言,无疑是一次大洗牌,各方势力的角逐,也是早前那场闹剧的由头。

眼看着就要落幕,这比起福王的一段风流韵事,可要更引人关注得多。

届时,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了,关注福王和裴锦芸的自然便少了,遑论裴家。

何况“我有个消息,如今有了七八成准,先告诉母亲,让你有个准备。”

小袁氏想到了什么,登时双眼一亮,往裴锦箬望去。后者果真点着头道,“大哥哥怕是要升官了。”

果真是小袁氏双眼一亮,“可打听到了去处?”

312 出游

锦若安年正文卷312出游裴锦箬点了点头,“说是陛下觉着大哥哥性情耿介中平,便钦点他入都察院,估摸着,该是都事。”

小袁氏听罢,大喜。

都事,这便是正七品了。毕竟,裴锦桓才出仕不到三年。

加上这样的风口浪尖,让旁人瞧见,足以瞧出陛下对裴锦桓,对裴家的信重,往后,背后指指点点就不说了,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要说之前,总得掂量掂量。

“这便好了等到来年,咱们枫哥儿下了场,若是再一举中的,咱们家便也算熬过来了。”小袁氏叹道。

“枫哥儿的起居便劳烦母亲多多照看了,宽着他的心,莫让他太有压力了。能一次中自然是最好,不中也没关系,他还小着呢。”裴锦枫还在老师跟前用功,今日想必是见不到了,裴锦箬只得拜托给小袁氏。

小袁氏却是笑道,“知道了,你呀,也少操些心。虽是姐姐,可你也不过只比他大那么一点儿而已。你都成亲了,如今,咱们枫哥儿也是大人了,心里有成算着呢。”

裴锦箬点了点头,是啊,往后,她也得学着少操些心才是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燕崇和裴锦箬便从靖安侯府出发,出南门,往琼山而去。

不到午时,他们已是到了琼山脚下,山上海棠果然已经开得如火如荼。山脚处已经开始凋谢,花瓣淡成了白色,随风飘落翩跹,从树下走过,便是落了满身,恍似雪。越往山上走,开得越是灿耀,颜色更是往上,越是深浓。

山上赏花的人也算不得少,不过,裴锦箬倒是全不在意,由着燕崇牵着她,两人一路走着,她脸上的笑容始终甜美,燕崇转头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亦是不由得勾着唇角。

裴锦箬流连忘返,直到看着天色有些晚了,准备下山时,却发现脚底板都痛了。

她几时走过这般多的路,燕崇了然,背起她,健步如飞往山下走,兴起之时,双眸一亮,竟是拔足狂奔,惹得裴锦箬尖叫起来,渐渐的,尖叫成了笑,一路从下山的路上随风飘散往四周。

在琼山下的小镇上又待了整整一日,燕崇果真如之前说的,带着她去山脚的桃花溪边捉了桃花鱼,就在溪边起火烤了来吃。

燕崇烤肉的手艺本来就不赖,那桃花鱼又最是肥美的时候,加之美景当前,这一顿烤鱼自然也是吃得甚是满足。

吃罢了饭,两人手拉着手去逛庙会,小镇不过就是纵横两条街,两人从街头逛到街尾,连着逛了几个回合,尝了好些小吃,觉得肚子都涨了,再吃不下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只是,天色却是渐渐暗了下来,裴锦箬心头有些失落,快乐的时光,总是格外的短暂啊!

燕崇似有所感,转头往她看了去,她却已经笑了开来,转而紧挽了他的手道,“刚才都忘了,咱们得去买点儿东西带回去才是。”总不能出来一回,却空着手回去吧!

“走走走!”裴锦箬拉了燕崇往回走。“方才那家店的糕点还不错,我尝着味道跟京城的也不怎么一样……”

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该买多少,靖安侯府,靖安侯那儿、姜氏那儿,知念堂,还有裴府、英国公府、卢月龄、徐蓁蓁、萧灵犀……

燕崇却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多买一份儿吧!回头我送去给季岚庭……”

裴锦箬先是一愣,继而望向他,有些哭笑不得。

燕崇却是理直气壮得很,“他早前不是挺照顾你的吗?咱们自然该感谢他。回头,他成亲时,咱们都得去喝喜酒,给他道贺才是。”

裴锦箬自然是应了,“好好好!都听你的,还得给舒雅姐姐也带一份才好。”这个人,还真是小气得紧。

前两日倒是晴空万里,他们回到凤京城时,风吹着吹着,天便阴了,浓云密布,越来越厚重,马车驶进凤京城南门时,已隐约听到了天边的闷雷声声,并且一声比一声来得近。

到得靖安侯府时,雨便已经下了起来。

燕崇已派了人先回府安排,因而,下了马车时,袁嬷嬷等人早已在侧门处等候。

即便如此,撑了伞,回到池月居时,还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这雨,下得太大了,铺天盖地的,外边儿眨眼便是起了雾。

不过这样也挺好,倒是省了去知念堂做戏了,明日再说也落得轻松。

外出游玩虽然是舒畅,可却也是真正累。

袁嬷嬷早已备妥热水,裴锦箬泡了会儿,倒是觉得身上的疲乏去了大半。

从净房里出来,绿枝帮着她绞着头发,她四处逡巡了一下,“世子爷呢?”

好像从刚才起便没有瞧见燕崇了,外边儿雨声哗哗,没有半点儿转小的趋势,这人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世子爷方才往西次间去了。”红藕答道。

西次间是她的书房,他这会儿过去作甚?

等到头发绞好,外边儿的雨声总算小了些,绿枝撑了伞,裴锦箬沿着回廊,冒了几步雨,去了西次间。

“你在做什么呢?”进门时瞧见燕崇正站在她的书案后,将一支笔挂上笔架,低头看着书案上,眼中隐现几分满意之色。

“你在写什么呢?”裴锦箬一边问着,一边已是走了过去。

“你自己看。”燕崇往边上一让,下巴往前递了递。

看那副得意样儿,裴锦箬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转头望向那书案上。

那书案上摊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字迹毫无悬念的,正是出自燕崇之手。

凝目望去,倒不像是随意练的字,逐一读过去,越读却越是奇怪,最后,不由得挑起一道眉来,“这是什么?”

“你瞧不出来吗?”燕崇皱起眉来,“琼山游记,这写得再明显不过了吧?裴绾绾,你有不学无术成这样,连文章也读不懂吗?”

裴锦箬自然读得懂,他写的正是他们此次出行的所见所闻所感,但比起旁人的游记,他更多的却是他与绾绾如何如何,感受如何如何。

那些话语虽然掺在之乎者也中,显得婉转晦涩了许多,但她却也不至于看不懂。

她想问的是……“你写这个做什么?”

“往后,我每带你去一个地方,便写这么一篇东西,回头要不了多久,咱们也可以出一本游记,绾绾觉得如何?”

313 顺遂

锦若安年正文卷313顺遂“看看,以你夫君我的文采,就算比不上头名三甲,但不比那些个同进士、进士的差吧?”

这文采倒是不差,可惜,他用不着去考功名。何况,看他写的那通篇文章,句句离不得“绾绾”,不被人当成淫词艳曲就不错了。好在,这不会外传。

不过,这下她倒是明白这人的用意了,明白了,更加哭笑不得,这人还真是……小气得令人发指啊!

燕崇说完那番话,便是虎视眈眈将裴锦箬看着。若是裴锦箬敢说一句他不愿听的话,只怕他立时就会扑过来……咬她。

裴锦箬很是识时务,让画屏取了一只匣子来,将那几页稿笺仔细收进了匣子装好,上了一把精致的小锁,再将钥匙在燕崇面上晃了晃,妥帖地收进了贴身的荷包之中,这才笑望向明显已是笑将开来的燕崇,“我的爷,这下可满意了?”

昨夜的雨,下到半夜,才算得住了,好在,后来便下得小了些,否则,今早起来,说不得凤京城便已成了一片泽国。

天不亮,裴锦箬还在酣睡时,燕崇便轻手轻脚起了身往北镇抚司去了,告假三日,他还有不少公务都延误了下来,亟待处理。

裴锦箬起身后,收拾了一番,便将从琼山带回来的礼物都用匣子装了,裴府的让袁嬷嬷跑了一趟,亲自送去了。

靖安侯那儿,她不好单独过去,只能等着燕崇回来了再说,姜氏和燕峑那儿的,也让人送去了,她则让红藕捧了一份儿,亲自去了一趟知念堂。

林氏自然又是一番慈母姿态,笑着对裴锦箬道,“你们出去一趟,好好玩儿便是,做什么还惦记着带什么东西,你也瞧见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

“母亲有那是母亲的,这却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番心意,母亲就切莫推辞了。何况,也没有什么,就是一些琼山的小玩意儿罢了,还怕母亲不喜欢。”要论做戏,裴锦箬可不想输给了林氏。

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甚是亲热。

等到各处的管事来寻林氏回话时,裴锦箬笑道,“母亲,前些时日,我外祖母便有些不好,只我一直抽不开身,今日,便想着能不能过去看看。”

林氏笑容不变,点了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葛老夫人不好,我倒是不知道了,桂香,你去开了库房,我记得还有根三十年的老参,去找了来,让锦箬带了去。”

“多谢母亲。”

到了英国公府,葛老夫人虽然不是真的病了,但见着裴锦箬来瞧她,却还是开心得不行。

拉了裴锦箬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脸上的笑容便是渐渐舒展开来,“燕世子待你好,我这把老骨头才算能够放心了。”知道燕崇特意抽了几日的空带着裴锦箬去了琼山游玩,葛老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

“前些时日,让外祖母担心了。”裴锦箬始终心里过意不去。

葛老夫人心领神会,“没关系,外祖母都明白,如今,一切都好,那是最要紧的。”

裴锦箬心里真是不是滋味,不过,她自来知道外祖母的通透,想必很多话,她不必说,外祖母也能够明白。

“是啊!一切都好,是最最要紧的。如今,外祖母也不必想其他的,只专心等着年底的时候,孙媳妇进门,让表哥和公主努力努力,尽快给您抱曾孙才是。”

永和帝倒是个不讲究的,许是因着早前战事的事儿耽搁了婚事,竟是将几个儿女的婚期都定在了今年,当然了,天子的意思,就是钦天监也没有算出半个不好来。

因而,几个皇子皇女的婚期都已是定了。

最先的是宁王娶妃,就在下月了。

萧綦和卢月龄的婚期则订在了九月,重阳节之后。

最后是萧灵犀出降,便在冬月底,如同百姓所言,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

裴锦箬笑着转了话题,特意捡着葛老夫人爱听的说,只是刚刚说出口,她就在心底暗叫了一声“糟”。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这就是了。

果然,下一刻,葛老夫人的表情就是一变,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了她身上。

“你表哥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啊,也知道我急着抱曾孙了,就没有想着陛下和靖安侯急着让你和燕世子成亲的意思?这都半年了,你也不急?”

“这个我急也没有办法啊!这事儿总归还得看缘分,顺其自然不是?何况,袁嬷嬷常往英国公府来走动,想必外祖母也知道的,我的身子无碍,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儿的。”裴锦箬尴尬了,微微红着脸,很是不自在地道。

她前世子嗣艰难,一是因着从前的乳娘陈嬷嬷从中作梗,帮着孟姨娘祸害自己,让自己胞宫受了寒,二是因着她和燕崇的夫妻关系实在算不得融洽。因而,煜哥儿是到成亲的第三年上才怀上的,而且一直怀相都算不得好,仔细调养着才生了下来,却也只如一只小猫儿般瘦弱。

而今生,她的身子有袁嬷嬷仔细看顾着,应该比之前世好了不知多少,她和燕崇的关系也非前世可比,只是如今半年多了,却还是没有消息,想必也真的就是缘分未到了。

裴锦箬倒算不上着急,燕崇也提过这事儿,他们其实都挺享受当下的。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约好了的,最近,常有人在耳边提起这事儿。

先是郑皇后,再是葛老夫人。只怕,若再没消息,其他声音也会相继冒出来了。

只是这事儿,却也是急不来的不是?

裴锦箬见葛老夫人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忙道,“我让这绿枝给外祖母兑杯梨膏,怎么这半天也不见人,这丫头,莫不是偷懒了?我去看看!”说着,竟是不等葛老夫人说什么,便已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葛老夫人看着那晃动不止的帘子,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孩子,真是个小滑头。

若非从袁嬷嬷口中得知裴锦箬的身子无碍,小夫妻两个的感情也好着呢,她也不会这般沉得住气了。只是,再沉得住气,还是希望能尽快听到好消息。这有了子嗣,才能站稳了脚跟,否则,只怕有些人便要按捺不住,生事儿了。

只盼着,箬姐儿比她母亲有福气,前头都顺遂了,这子嗣上,更要顺顺遂遂的才好。

314 取巧

锦若安年正文卷314取巧裴锦箬倒是不怎么怕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生事儿,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只要燕崇还和她是一条心,她便能生出无限的勇气和力量来。

相比之下,她倒是更怕外祖母的唠叨,哪怕,全是为了她好。

从葛老夫人房里溜了出来,裴锦箬偷偷松了一口气。

绿枝这么一会儿工夫还没有将梨膏兑好送去,怕也是为了让自己和葛老夫人说话的意思。

裴锦箬甩了甩手绢儿,往庑廊的栏杆上一靠,望着被雨水冲刷了半夜之后,今日看来,愈发蓬勃茂盛的花木发起呆来。

“今日抽得开身来看祖母了?”正在这时,身后却是冷不丁响起了一声问。

还是冷冷淡淡,不见起伏的语调,惊得裴锦箬蓦地回了头,望向身后一身常服,单手背负身后的袁恪,敛了面上惊容,屈膝唤道,“表哥。”而后直起身又道,“表哥今日不当值?”

这个时辰了,人在这里,又是一身常服,自然是不必当值的。

“嗯。”袁恪还是面无表情,低应了一声,一声过后,便也不说话了,既不说话,却也不动。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表哥不进去看看外祖母么?”英国公府实在算不得人丁兴旺,这一辈儿,便只有袁恪和两个姐妹,如今,最小的袁清洛也是嫁了,袁恪又是个性情寡淡的,这偌大的府邸自然便是寂寥了起来。

“自是要去的。”袁恪淡淡应道,而后,抬起眼,目光静深看了裴锦箬片刻,这才沉声道,“这次的事儿,燕崇将计就计,坏了福王的布局,在荣王、穆王和宁王那儿都算得卖了好。可未必回回都能这么讨巧,往后,若是再有什么事儿,你大可来寻我帮忙。说过的,我是你表哥,总会照应着你。”

这回,福王和裴锦芸往她和季舒玄身上泼脏水,无非便是裴锦芸恨她,福王亦觉得被她下过面子,怀恨在心,更因为福王也想塞人到萝卜坑里,还正正就看中了季舒玄可能进的那个萝卜坑,恰恰好,裴锦芸又隐约知道他们从前有些交往,便索性做了这么一个局。

却没有想到,她回门后便觉察出裴老太太和小袁氏听说裴锦芸回来时,脸色不对,下来一打探,便知道了裴锦芸和福王有些不清不楚,她如何会不防备?

再牵扯到季舒玄,还有什么不清楚?

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人,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犯人。

既然是萧奕和裴锦芸自个儿撞上来的,便也怪不着她反将一军了。

最最要紧的是,燕崇与她一般心思,是以,小夫妻俩商量了一番,才定下了这招将计就计。

如今,她身上的传言完全被福王和裴锦芸盖了过去,她只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被人陷害的,不管你信或不信,都是一样。就算还有些疑虑的,也只敢疑虑在心底了。

福王的算盘全部落空,各方势力都尽其所能地塞人,当中,也给荣王、穆王、宁王都提供了不少便利。并同时,让他们,尤其是郑皇后和荣王,看清楚了福王和贤妃的真面目。

这二人平日里,以他们马首是瞻,如今,荣王和郑皇后稍显颓势,便立刻有了自己盘算。

或者说,早前便有盘算,不过深藏不露罢了。

这样的人,往后,郑皇后和荣王自然是敬而远之。

从前,燕崇因着福王与荣王交好,得罪了福王,便是得罪了荣王,这么一来,倒是再没了这个顾虑。

这么算来,这回,燕崇确实算得捡了便宜,不过,在恪表哥眼中,却成了取巧?若是他知道,这取巧中,她亦贡献了不少主意,不知道,恪表哥会怎么想?

他到底是个中正持平之人,与她不同,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狡黠,还有睚眦必报的坚狠。这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如今已属于她的一部分真实。

恪表哥从来未曾看透过,或许,在他眼中,自己只是一个不被善待,而必须为自己去争的小姑娘,性情却还是懦弱而善良的。

前世的她,若是能遇到恪表哥,或许是余生有幸,能安稳一生。

可是今生……裴锦箬庆幸,他们之前错过了。

更庆幸,如今,她在燕崇的身边,至少明知她的小心机,燕崇也能坦然地接受。

心思百转,面上,裴锦箬却是乖巧地应道,“多谢表哥。”

袁恪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儿来,“对了,有空的话,多来陪陪祖母。清洛嫁了,祖母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其实心里很寂寞的,你能来多陪陪她,那就好了。”

“我倒是想多来陪外祖母呢,但到底不怎么方便,等到恪表哥将长乐娶进了门,那时,我没事儿就登门来蹭吃蹭喝,届时,表哥可别嫌我烦啊!”

袁恪难得的被她说得愣住,而裴锦箬却已经笑着转了身,又往葛老夫人的房里去了。

等到陪了葛老夫人用过晚膳,裴锦箬正准备要走时,却有人来报说,燕世子来接表姑奶奶了。

葛老夫人不由笑了,拍着裴锦箬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只到底也不早了,燕崇进门来,拜见了葛老夫人与老英国公,又闲话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袁恪亲自将两人送到了走车马的侧门。

裴锦箬先上了马车,燕崇和袁恪则在门边低声说了会儿话,裴锦箬撩起车帘往两人看了过去,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声音都压得低,说了什么自然是听不清楚的。袁恪的脸色自来是一个样儿,八风不动,什么都看不出来,燕崇也是惯常地微微笑着,爽朗如常的模样……

也许就是说的公务或是政事吧!毕竟,他们一个是靖安侯世子,一个是英国公世子,还同在锦衣卫当差,还是有不少交集之处的。

等到燕崇终于拱手向袁恪告辞时,裴锦箬这才放下了车帘,几乎是帘子堪堪坠下,燕崇便已经钻进了马车,坐好后,马车便是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裴锦箬笑着偎到他身边,“我想着你该很忙才是,怎么抽得出空来接我?”出门数日,他只怕又得忙上好些时日呢,因而,她才觉得有些诧异,他居然会来接她。

燕崇却是皱起眉,有些不悦道,“怎么?我来接你,你还不高兴了?”

315 运道

锦若安年正文卷315运道裴锦箬笑,这人真是小气得很,她又没有刻意隐藏,难道他瞧不出,她虽诧异,却也真正高兴么?

她那小表情,逗得燕崇有些绷不住了,舒展开眉宇,抬手将她的肩头轻轻拥住,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摩挲了片刻,这才哑着嗓道,“这些时日,怕是雨多,你没事儿,便少出门。”

裴锦箬目下闪动了两下,却是伏在他胸口,乖巧地“嗯”了一声。

燕崇虽不是半仙儿,可这回批天气,却是批得异常准。

还真是连着数日的雨,来是悄无声息,走时却也干脆,但却是神出鬼没得很。

也许,早前一会儿还是晴空万里,转瞬便能倾盆雨下。若是出门去,运气不好,还真可能被淋成个落汤鸡。

这天气还真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裴锦箬便也索性当真不出门了,过了没两日,倒是从燕崇口中听了个消息。

福王和裴锦芸的事儿当时闹得有些大,到底还是传到了永和帝的耳中。

永和帝大怒,将福王叫去,狠狠骂了一顿,罚了他闭门思过三月。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甚至比裴锦箬想的处罚要轻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对福王这个儿子没有那么多期望的缘故,永和帝对福王反倒比对其他的皇子要宽纵许多。

让裴锦箬惊讶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裴锦芸被接进福王府了。”燕崇口中的话,让裴锦箬不得不惊疑。

“怎么会?”裴世钦已是将裴锦芸从裴家除了名,彻底不认这个女儿,孟家……也早因裴锦芸丢了脸,因着“贵人”承诺会请名医治好孟德裕的病,孟家扔起裴锦芸来,也是毫不留情。

毕竟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他们孟家也养不起,一纸休书扫地出门,也算得对得起她了。

福王若是个有些良心的,在外面置个宅子,将她养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将她接进府去……

还是在福王刚刚受了永和帝斥责不久的现在?裴锦箬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是福王妃亲自去求了皇后娘娘,又到陛下跟前去跪求的。”

“什么?”裴锦箬惊得眉眼骤抬。

出面的是福王妃,但是,不可能是福王妃的意思。一个女人……缘何要做到这般地步?

“萧奕对一个女人用心的时候,自来是掏心掏肺的,虽然,这时间通常持续不久。不过,如今,想必裴锦芸正在他心尖子上,还舍不得扔。而且……裴锦芸也是个运气好的,听说……她有孕了……”

听到这里,裴锦箬才算恍然。

福王妃上次流产,听说是伤了根本,往后,怕是再难生养了。而福王虽然风流得很,府上正妃、侧妃、妾侍的也不少,可膝下也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小郡主,却还没有承继香火的儿子。

裴锦芸偏在此时怀孕了。

孟德裕又是个“不行”的,那这孩子,必然就多了两分重要。

也难怪,燕崇要说裴锦芸是个运气好的了。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运气好,还是别的原因?”多少次了,裴锦箬想,他们每回都以为她再无翻身之地,她却又绝处逢生。究竟是因为他们低估了裴锦芸,还是因为裴锦芸便是她命中的宿敌?

燕崇转头望着裴锦箬轻拢的眉心,却是笑得异常轻松,抬起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想那么多做什么?总归这么久,她从未真正占着便宜。何况她入了福王府,哪里还有那么多工夫来针对你?”

裴锦箬想想,可不是吗?

福王府,不啻于三宫六院,当中的阴谋心计,层出不穷。

裴锦芸虽然入了福王府,但毕竟不光彩,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位份,又怀着身孕,自然是众矢之的。

别的且不说,至少在她腹中孩子降生之前,是腾不出手来做别的的。

至于那孩子出生之后,她还能不能活着,便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即便如此,没过两日,居然连裴锦栋也借着福王的关系,入了太仆寺做了个录事,虽然只是个九品小官儿,却也是个官儿。

不管怎么说,福王能帮着裴锦芸将这件事办妥,要么是因着裴锦芸在福王心中有分量,要么,就是她肚子里的那块儿肉有分量,不管是哪一种,这对于裴锦箬来说,委实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何况,裴锦栋那可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燕崇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都是早出晚归。

回来时,裴锦箬早已熟睡,走时,裴锦箬还未醒来。

裴锦箬看着手中那本游记时,略有些走神,她都有些记不清,他们已经多少日没有打过照面了。

若非夜里常常都能迷迷糊糊感觉到被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紧紧抱住,后来,因着太热,受不了,又自行滚开来,加上身边伺候的人也都说,世子爷每夜都会回来,只是常常,都是夜深了。她都要怀疑他回来,是不是她的错觉了。

下过了一阵儿雨,天便开始放晴,一日比一日热。

这一日,知念堂做了冰碗子,特意来叫了裴锦箬过去。

裴锦箬到时才瞧见,姜氏也在。

因着天儿热,谁也没有出去的兴致,女眷们日日就只能在深宅大院之中度日,到底有些无趣。

吃完了冰碗子,申嬷嬷便提议说,让姜氏和裴锦箬陪着林氏打会儿叶子牌。

既然是长辈要求的,姜氏和裴锦箬自然只能奉陪。

几人便到了园子里,一处临水的水榭。那水榭边上刚好有两棵榕树,都是很有些年头了,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倒是浓阴荫凉,这样的天气,一走进去,便觉得心旷神怡。

婆媳几个坐了,一边喝着湃过冰的凉茶和瓜果,一边打起了叶子牌。

打了一会儿,林氏便是叹道,“锦箬还说不会打,我瞧着,我和雁秋的钱都快全输给你了。”雁秋是姜氏的闺名。

裴锦箬有些手忙脚乱地看着牌,闻言苦笑道,“母亲快别取笑我了。我是真不怎么会打,不过是在娘家时,逢年过节陪着我家老太太打过一两回,只是认得牌,能赢钱啊,全凭手气,更是母亲和嫂子让我呢,我知道。”

林氏笑道,“这手气好,也是财神爷罩着啊!”

姜氏微微勾了勾唇角,裴锦箬则赔了一记苦笑。

转眼又是一局完了,毫无悬念的,裴锦箬又是赢家。接了林氏和姜氏递来的碎银子,裴锦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316 私房

锦若安年正文卷316私房“要我说啊,这叶子牌还是比不上马吊好玩儿。只是可惜了,我们只有三个人,若是再多一个,也能凑桌马吊了。这样的天气,吃着冰湃过的瓜果,打打马吊,也是人生乐事。”林氏一边摸着牌,一边笑道。

申嬷嬷在边上一边帮她打着扇,一边笑道,“等到日后,三奶奶也进了门,那倒正正好就是一桌了。”

“峑哥儿?峑哥儿还小着呢,又比不得他两个哥哥出息,如今,文不成武不就的,现在可不能将心思花在这上头,他的亲事,那还得等上几年。”林氏微微颦眉道。

申嬷嬷顺着她的话微微笑了,“那夫人这桌马吊也还得等上几年才能圆上。”

“你还好意思说?你若肯上,我还用得着手痒?”林氏斜睨她一眼。

申嬷嬷连忙摆手,“夫人可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就那么点儿月钱,还得养家糊口,若是都输了,可怎么得了?”

“谁让你输了?都说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都说不成。”

“夫人还是饶了奴婢吧,奴婢看着那牌就头晕,没得扰了您的兴致。不过,奴婢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夫人这桌马吊倒也用不着几年后三奶奶进门才能圆上。您忘了,再过几日,表姑娘不就要来了吗?倒是,加上表姑娘,不正好就凑成一桌了?”申嬷嬷笑着道。

姜氏目下闪了闪,下意识地便是瞥向了一旁的裴锦箬。

裴锦箬却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是手忙脚乱地理着牌,神色有些局促苦恼的样子。

林氏却是欢喜地笑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都忘了跟你们说了,过几日,你们舅父家的瑶儿表妹要来凤京城了。”这后一句,是对着姜氏和裴锦箬说的。

姜氏听罢,笑了,“是吗?瑶儿表妹好些年没来了,想必,如今该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她上次来,还是好些年前了。年岁和锦箬差不多,你们倒是好作伴儿。”林氏笑眯眯对裴锦箬道。

裴锦箬却只是微微笑,并不做声,毕竟,她对这位表妹,可是从未见过的,不该有什么反应才是。

只是等到从知念堂出来时,裴锦箬脸上的笑容便是陡然消失。

林夕瑶要来了?前世,林氏便想着要将她塞给燕崇,没想到,今生居然还要打一样的主意?

只是,她却与前世截然不同了,有些东西,她会自己守护。

回了池月居,却是惊讶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却是连着好些时日都早出晚归的燕崇今日居然这个时辰就在家了,裴锦箬有些不敢相信一般,还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燕崇又是愧疚,又是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傻姑娘,你忘了,明日便是你生辰了。我可是盼着与你光明正大一道过生辰,盼了好些年,好不容易盼到,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不是?”

裴锦箬愣了愣,他不提起,她还真忘了,明日,还真是她的生辰了。

“好了,别愣着了,去收拾些东西,我带你出去,待一天,明日下晌再回。”燕崇轻敲她脑门儿一下。

裴锦箬又惊又喜,“能走得开吗?”

燕崇自然是点头,“放心吧!”

“那我去知念堂说一声。”林氏不会不同意,不过,表面功夫总要做到。

“你收拾东西吧!我去一趟便是。”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前一回琼山之行的经验,又有燕崇说的,一日的期限,裴锦箬心里很快便对要收拾带去的东西有了底。

身边伺候的,又都是手脚麻利的。燕崇去了知念堂一趟回来,裴锦箬的行装也收拾好了。

裴锦箬看他脸色,林氏怕也与他提了林夕瑶的事儿吧?他倒是半点儿异样也没有?

燕崇逮到她偷看他的小眼神,嘴角忍不住牵起,眼底满满的欢悦,“绾绾好些时日没有见着为夫,所以,相思成疾,如今一看着,便舍不得挪眼了?”

按着以往的经验,裴锦箬必然会回敬他两句“没脸没皮”、“口无遮拦”之类的,谁知,这回,裴锦箬却是抬手将他手臂一挽,笑着道,“是啊!”

燕崇愣了神,惊得回头看她,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谁知,她却是冲着他,笑靥如花,“所以啊!往后回来得再晚,都要摇醒我,好歹让我看上一眼,以解相思之苦啊!”

燕崇黑眸闪闪发亮,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低头便是在她额头上用力一啄,而后,拥着她肩头,一边往外走,一边哈哈笑道,“明日回城,咱们再去南大街好好逛逛,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夫君给你买。”

裴锦箬强忍无奈,燕世子,要不要这么俗?

燕世子:俗吗?本世子高兴,俗就俗吧!

“这是要往哪儿去?”注意到马车是往城外去的,裴锦箬不由好奇问道。

“我两年前,在城外小汤山买了个庄子,陆陆续续整治好了,早便想着带你过去住住,却一直没能寻着机会。这回正好去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我好叫他们改。”话说完,觉得有些不对,裴锦箬望着他,神色有些奇怪,他被看得有些惴惴的,“怎么了?”

“行啊!燕晙时,你还有私房钱呐?”

这话怎么听着人就寒毛直竖?

燕崇赶忙迭声道,“这不是以前吗?如今可是没有了,我的身家性命,如今都捏在你手里,我保证。”燕崇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举到了眉眼齐平处,作发誓状,眼神略带紧张的认真。

他们成亲没几日,燕崇便捧了一只匣子来,俱是他名下的一些地契、房契,以及几处产业的账册,再就是一些银票。库房钥匙也从蕉雨那儿取了回来,裴锦箬去瞧过,居然是满满一屋子的古董字画。

起初,她本以为,都是永安长公主留下来的。

后来才知道,永安长公主的嫁妆,他求靖安侯做主分成了两份儿,一份儿,过到了姜氏的名下,另外一份儿,也只列成了单子,如今,暂且掌在靖安侯手中。

至于交给她的那只匣子,大多都是从小到大的长辈所赐,多是出自太后、永和帝、郑皇后等人。

也是到了那会儿,裴锦箬才知道,这位纨绔中的纨绔,长辈口中不学无术的燕二公子,居然私底下还做着赌庄、甚至花楼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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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7 来客

锦若安年正文卷317来客彼时,裴锦箬还很是不解地问过他,为何正经的生意不做,偏要做这些?

谁知,燕世子却是嗤之以鼻,说什么,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哪儿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难道人人都要去做那酒楼和古董书画铺子才风雅高尚?

这特意列举了酒楼和古董书画铺子,总觉得有些别样的酸味。

不过,都比不上燕世子的理直气壮让她来得震撼。

还说,做生不如做熟,能挣钱的生意,为何不做?

裴锦箬便是霎时无语了。好吧!赌庄也好,花楼也罢,确实没人敢跟他燕世子比熟。

说起这个不过是句玩笑罢了。出游,两人都是心情极好。

那庄子算不上大,不过修了个两进的院子,却胜在雅致,还将一眼泉砌在了屋中。四周都种了竹子和海棠,只怕都种了没有几年,都还有些纤弱。

不过,裴锦箬却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因为,这处处都是为她的痕迹,她哪儿能不喜欢?

只是,不是说好了给她过生辰吗?为何等到夜里,被欺负的,却成了她?

从那泉水,到内室的罗汉床,再到拔步床,燕世子当真是小别胜新婚般,勇猛无比。

这般用力的结果,便是等到她生辰这日,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直睡到快要正午时才醒了过来。

还是被饿醒的。

还在迷迷糊糊时,便被燕崇连人带被抱进怀里,投喂了些吃食,又眯了片刻,才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眼瞧见的便是燕崇又是心虚,又是谄媚的笑,“绾绾你醒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准备回城了。”

裴锦箬的回答是抄起手边的软枕便朝着他用力砸过去,给她过生辰?信了他的邪!

燕崇摸摸鼻子,由着她出气,这不是情境气氛太过美好,她又太过秀色可餐,一时没有忍住吗?他本来也没打算这样的啊!

燕崇知道自己理亏,一路上都殷勤地陪着笑脸。回了凤京城,果真带着裴锦箬去了南大街最大的绸缎庄和银楼,大手笔地给裴锦箬买了不少的料子和首饰,又请着她去美美吃了一顿。回了府,又小意温柔地为她揉着酸痛的腰和四肢,按着按着,便走了样,却在念起时,被她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这才终于云开雾散。

听着裴锦箬咯咯咯,银铃般的动听笑声,燕崇咬着牙想,好吧,憋死也值了。

燕崇本来是抱着这个觉悟,视死如归地重新躺到她身边的,谁知,某人柔软的手臂却是如同水蛇一般缠了上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今夜才算是我的生辰呢,夫君卖点儿力,也送个特别的生辰礼物才是。”

憋憋,能憋住才怪!

这只小狐狸,今夜还成精了?

他翻过身,狠狠将她压在身下,看他怎么收拾她。

第二日,裴锦箬又是浑身酸痛地醒了过来,扶着硬了般的腰肢,转头看着已是空荡荡的枕畔。若是燕崇还在,真不知道是该扑上去捶他一顿,还是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呢。

那日起,燕崇又恢复了之前的忙碌,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夜里无论多晚,还是会回房,睡在裴锦箬身边。只是,却也没有依她之前所求,将她摇醒,让她看看他。

见她睡得那般香甜,他如何能舍得?

六月初时,与上个月的时间一般无二,裴锦箬的月信如期而至。

燕崇还是没能在她生辰时,送她一个特别的生辰礼物。裴锦箬有些失望,但也就是一会儿,很快便看开了,许是还不到时候吧!

天气越发的热了,加上身上不舒服,裴锦箬便有些恹恹的,什么也不想做,便歪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听着窗外竹叶沙沙,感受着清风徐徐,有些昏昏欲睡。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来。

裴锦箬皱了皱眉,睁开眼来,这些时日,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午后便犯困,会歇一会儿,说话走路都恨不得半点儿声音都不出的才好,这个跫音

红藕进门来时,裴锦箬已是坐起身来,目光沉静往她看去,“出什么事了?”

红藕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大奶奶来了。等不及通报,便已经过来了。袁嬷嬷陪着,让奴婢先来回禀夫人。”

季舒雅来了?她可从未登过靖安侯府的门,何况,是连帖子也没有递上一张,来得这么突然不说,还是这样的天气?

裴锦箬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将手递给红藕。

红藕上前将她扶起,按理,要见客,怎么也该换身衣裳才是,谁知,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她堪堪从罗汉床上站起,便听得院门处已传来袁嬷嬷的笑语声,“李大奶奶,你慢着些,小心脚下。”

裴锦箬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红藕,居然来得这么快?

略一沉吟,她挂起了笑脸,扶着红藕的手往外间而去。

刚刚走到花厅门口,抬眼,便瞧见了被茉莉扶着,疾步而来的季舒雅。

袁嬷嬷在前引路,裴锦箬一看季舒雅的模样,心便是往下沉了沉。季舒雅脸色苍白,清瘦了许多,与那时,决定放弃叶准,失魂落魄时一般的瘦弱无力,可却又有些不同,那时,是万念俱灰,如今,却好似惧怕惶急。

定是出了什么事。

裴锦箬心里笃定,面上的笑微微一敛,上前一步,便是握住了季舒雅的手,触手冰凉,她眉心微微一颦,“舒雅姐姐,这是怎么了?”

季舒雅脸上扯开一抹极是牵强的笑,“对不住,锦箬,没能跟你说一声,便唐突登门。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来求你一求。”

“求你,救救建生。”说着,竟是双膝一屈,便要朝裴锦箬跪下。

裴锦箬吓了一跳,好在就握着她的手,连忙使力将她掺起,“舒雅姐姐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便是,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须臾间,季舒雅隐忍多时的泪已经是蜂拥而出,裴锦箬连忙抬起绢帕一边给她擦拭,一边拉着她坐了,“姐姐先别哭了,好好与我说说,李大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世子夫人没有听说吗?”搭话的,却是茉莉,一脸的惊讶,难以置信。

裴锦箬微微笑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没有出过门。”说到这儿,她心里,却是泛起了一丝凉意。

季舒雅此时已是咽了泪,抬起红通通的眼,将裴锦箬望定,将她的手握得死紧,“锦箬,这次,你可一定得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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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 逆鳞

锦若安年正文卷318逆鳞原来,李建生与人谈生意,本来谈得妥当了,就等着最后敲定。

谁知,那一日,对方却是反悔了,要求加价。

李建生这人自来敦厚持重,做生意,更是诚意十足,便也没有立刻火起,而是与这人好生商量,但对方却是态度蛮横,语气也是不好。

双方话赶话的,火药味儿越来越重,最后,便是动起手来。

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但是等到那人倒在血泊之中时,在场的众人却发现,那把凶刃正握在李建生的手里。

李建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辩无可辩,立时便被押进了京兆府大牢。

这都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儿了。

裴锦箬却是半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得。

若是李建生杀的是普通人,她没有听说,也不算什么,可是,那个人却是荣王妃的族弟,这事儿在凤京城中,自然也算不得小事。荣王妃母家咬死了李建生,要他以命抵命,李建生自进了大牢,季舒雅除了一开始,用重金贿赂了狱卒,得以进去探视过一回,之后,便再也进不去了。不管你拿多少钱,都没有人敢应。

“建生这个人,最是个老实的,他又心软,平日里,都是秉承和气生财,从未与人红过脸。何况是杀人呢,这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冤死啊”季舒雅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裴锦箬却是听得沉默了下来,李建生杀人,既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便是人证物证俱全,按着大梁律例,不管死者是谁,那便都是一命偿一命的结局。更别说,死者背后还有荣王妃母家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了,季舒玄不可能没有想过办法,甚至是叶准若非走投无路,想必,季舒雅也不会想到来求她。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舒雅姐姐,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也很遗憾。可是外边儿的事,我不知道的。只能等着我家世子爷回来了,我问问他,若是能帮忙,我们一定帮。”裴锦箬不敢多说其他的,涉及到了荣王府,也不知道这当中是不是有关政局,何况,她一想起这件事,她一点儿风声没有听到,心里就有些发慌。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事儿来找你,也是为难你了。岚庭也说了,不让我来找你。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了。除了求你,我真的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站在季舒雅的立场上来看,也能理解。

她就如季舒雅溺水时,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毕竟,如今这样的境况,除非是被害的一方反口说,只是一场误会,或只是误伤,才能有所转机,否则……都是一样。

而她和燕崇,却是恰恰还算能与荣王府说得上话的人。

又说了会儿话,季舒雅的心绪好像稍稍平复了些,捏起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绿枝已是端了水上来。

茉莉服侍着她净了脸,季舒雅便是起身告辞了,如今,理智回来,便更是愧疚,“真的对不住,锦箬,头一回登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

裴锦箬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眼下浓浓的黑影,哪里忍心跟她计较这些?

摇了摇头道,“这些都不碍事,倒是姐姐你,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撑住,好生照看自己。我回头,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锦箬,不管能不能成……我都记你这个情,真是谢谢你。”

“舒雅姐姐千万别这么见外,我也想你好。”

将人送走,裴锦箬的心,便是一路沉了下来。

池月居的气氛也是有些沉闷,就是绿枝亦是不由叹道,“这李大奶奶也是个命苦的,本以为嫁了李大爷,好歹可以安稳度日了,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儿。”

裴锦箬的心绪有些纷乱,觉得头开始疼了起来,“我去歇一会儿,若是世子爷回来了,立刻把我叫醒。”

谁知,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而直到入夜就寝之时,燕崇也没有回来。

燕崇如往日一般,踏着夜色,进了房门。

怕吵醒她,他都是在书房冲了凉再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丝水气。

小心翼翼掀开帐子,却是一怔,笑道,“还没睡?”

帐外留了烛火,虽然拨得暗了些,但也还能视物,只是,他的面容有些半明半暗,瞧不清楚,须臾间,他已上了床来,躺在了外侧,抬手轻环她的肩膀。

“今日……舒雅姐姐来了咱们府上。”她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轻吸了一口气,他特有的气息让她慌了半日的心,悄悄安定下来。

“她来求你救她男人?”燕崇的声音轻徐,从她头顶传来,平静中带着一丝无奈。

裴锦箬蓦然抬起头来,往他看了过去,他却只是静静回望她,目光幽深。

良久,似是觉得有些热,她微微挣动,他放开了环住她肩膀的手,她则往后退了退。

裴锦箬微微垂着眼,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我们虽是经由季舒玄才相识,但我们的交情,与季岚庭没有什么关系,她待我一直很好,哪怕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会来找你?或者说,是谁给她指的路,觉得来求你,会有用?”燕崇突然道。

裴锦箬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燕崇似是叹了一声,有些无奈,抬起手半晌,掌心才迟疑地落在了她的头顶,和往常一般,轻轻拍了两拍,“李建生会不会有事,不在我们。你们既然亲如姐妹,你也该提醒她,该去求何人才是。”

裴锦箬抬起眼来,望着他,他眼眸深深,眼底隐隐荡过一缕幽冷,“绾绾,每个人都有逆鳞,你是我的软肋,碰了,便该也尝尝切肤之痛。”

那一瞬的燕崇,陌生而熟悉,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已恍如隔世的前生,那个,让她生疏而惧怕,怨恨又愧疚的丈夫。

她身形忍不住发僵,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的目力好,自然是瞒不过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道,“不早了,睡吧!”

说罢,他翻了个身,自成亲以来,头一回,没有抱着她,而是背对着她,睡了过去。

裴锦箬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心口微微疼。

319 不屑

锦若安年正文卷319不屑翌日起身时,燕崇早已走了。

裴锦箬坐在妆台前梳妆时,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绿枝,你亲自去一趟,寻着修文,就说,我有急事要见他家公子。”

绿枝微微一愣,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应了一声“是”。

裴锦箬自然知道绿枝想说什么,早前的传言刚刚平息,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在此时与季舒玄私下会面,若是被人瞧见了,那必然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是……这一趟,她却不得不去。

好在,季舒玄是个稳妥的,绿枝去寻了修文没有两日,便有了消息。

裴锦箬在林氏跟前报备过,天将亮,还不太热时,便是让人套了马车,出了门,直往洒金街的方向而去。

清雅斋刚刚开门,裴锦箬交代车把式将车赶到阴凉处等着,便扶了绿枝的手,进了门。

余掌柜忙不迭迎上来,将两人引上了二楼。

约在这里见面,也是季舒玄设想得周到。

季舒玄就坐在二楼临窗的方几旁,裴锦箬有些恍惚,这个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不就是那时,他们一道去通衢码头接季舒雅,在茶楼上时,一般的模样吗?

只是,外边儿没有下雨,他也没有如同那日般闲情雅致地沏茶。

只是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想起她今日来的目的,裴锦箬的心口有些发堵,什么叫物是人非?这就是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她这才继续迈开步子走了过去,径自在他对面坐了。

看着桌上放着的茶壶和空置的茶碗,将茶壶拎起,果真是满满当当,斟了两杯,居然是凉茶,这样的天气,喝着倒也舒坦。

将当中一杯往季舒玄的方向推了推,才道,“你怕是很忙,只我也是情非得已,只能约你见上一面。”

季舒玄终于转过头来看她,只目光静深,却沉默着没有言语,端起那碗凉茶,轻啜了一口。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她在这个不合宜的时候,约见他,可不是来与他相顾无言的。

“前几日,舒雅姐姐来了靖安侯府,我才知道李家大爷的事儿,我今日寻你,自然也是为了此事。”

“既然是为了此事,你缘何却来见我,而不是我姐姐,莫不是心虚,不敢见她么?”季舒玄终于开了口,语调淡冷中带着不容错辨的嘲弄。

裴锦箬却是面色如常,“我为何要心虚?”

季舒玄皱了皱眉,狐疑地看她片刻,“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是……”

“要心虚,也该是旁人心虚,为何要是我?凡事,有因才有果。”

季舒玄听罢,顿了顿,却是倏然勾起嘴角冷笑,“你果然都知道。知道还觉得没什么,觉得理所当然,如此看来,我从前还真是错看了你,原来……你与燕崇还真是天生一对,真正的冷血自私。”

“就算这件事,真如你所想的那般,那又如何?若非有因,何来的果?”

“那也不该牵连无辜!”季舒玄脸上的冷沉终于被扭曲撕裂,他一掌重重拍在几面上,咬着牙,目光锐利如箭地将裴锦箬紧紧盯住。

裴锦箬低头望了一眼晃到几面上的茶水,神色如旧,“什么叫无辜?难不成,我便不是无辜?难道只因为,我嫁给了燕崇,而叶准没能娶了舒雅姐姐,我便是死有余辜,而舒雅姐姐便是无辜,便是牵连了?季岚庭,有什么不同?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裴锦箬一双眼,如同古井无波一般,没有半分的波澜。

季舒玄望着她良久,倏忽笑了,带着两分嘲弄,“裴锦箬,到今日,我才算看清楚你。”

是啊!他从来也不曾了解真正的她。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所以,你今日找我来,要说什么?是想告诉我,你知道燕崇做的一切,却并不认为他有错,想透过我,告诉我姐姐,你帮不了她?让她往后,都再不要去求你?”季舒玄勾着唇角冷笑,望着裴锦箬的眼神,既愤怒又失望。

“不过是来给你指条明路。若想救李家大爷,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当中深意,季舒玄和叶准未必不懂,不过,是还抱着侥幸之心罢了,否则,季舒雅也不会特意求到靖安侯府来。

她背后,自然有人指点。只是,只能让他们失望了。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该说的,都已说了,裴锦箬也无意多留,敛裙站起,转过了身。

走了两步,身后,发愣的季舒玄却是终于开了口,嗓音喑哑,带着满满的困惑,还有一丝不甘,“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你的夫君,所以,你便不问对错,不辨是非,站到了他那边?锦箬,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燕崇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他能力退千军,也能设局图谋,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追名逐利的政客。这么一想,前靖安侯世子未免死得太是时候了,不是吗?”

这样的话,实在诛心,裴锦箬蓦地扭头瞪向季舒玄,咬着牙,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看你这般,是要将我吃了?”季舒玄讽笑,“念在相识一场,和往日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这样的男人,你要小心,你算不过他。若是有朝一日,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说不定连你,他也会眼也不眨地舍弃的。”

裴锦箬望着季舒玄,眼底的怒色反倒一点点沉淀了下来,“燕崇不像你,更不像叶准。你们那些毫无底线的谋算,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屑。”

“你说,念在我们相识一场,你也还记得我们从前的情分,却能在知道叶准对我做的那些事后,还能与他同仇敌忾……真的,季岚庭,我都怀疑,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冷血。”

季舒玄一愣,望着她的眼神,有疑虑,也有茫然。

裴锦箬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好像又不需惊讶,“看来……你还不知道?季舒玄,你当真了解叶准吗?”

季舒玄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锦箬则转过了身,迈开步子,再不回头。

身后,季舒玄沉敛下眸色,眼中,暗涌滚滚,复杂难辨。

320 有孕

锦若安年正文卷320有孕夜已深,这所两进的宅子此时才响起了开门声。

即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被人拆了又重组一般,叶准的腰背仍是挺得笔直。只,步履却比平常要慢了一些,却也只是一些。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瞧见候在花厅中的季舒玄时,叶准愣了愣,继而眼中极快地掠过一道亮光,“可是那件事,有消息了?”

“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明明为了李建生,暗地里殚精竭虑,偏却要装出一副冷血无心,不管不顾的样子。要说他无情,却又着眼细微处,总能让人察觉到一丝微妙。

叶准方才眸中一瞬的晶亮刹那间深敛,他抿紧了唇角,“你见过裴锦箬,她不肯帮忙?”他问,语调淡淡平缓,却好似亲眼所见所闻般的笃定。

带着一丝失望,却好似并不怎么意外。

“她说,有因才有果,又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季舒玄问,语调里带着一丝凉,是从他心底透出。

“这是我的事儿,与你无关。”叶准淡淡应道。

“可这件事儿,已经牵扯到了我姐姐姐夫,你还说无关?”季舒玄的语调骤然激动起来,无需再问了,叶准定然是做了什么事儿,动了裴锦箬,这才得罪了燕崇,招致了今日之祸。

想起前些时日,凤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关他和裴锦箬的传言……季舒玄突然心口发寒,难道是……或者是还不只如此?

他抬眼望着叶准,白了嘴脸。

叶准沉黯下双目,沉默了良久,才叹息一般道,“非我所愿。”

他承认了,承认是因他之故,燕崇才布下了这个局。所以裴锦箬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季舒玄刹那间,连呼吸也觉痛。

“我姐在等你。”沉默片刻后,季舒玄才哑着嗓道。

叶准一愣,那沉黯的目光似是定住,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慢慢挪动着步子往季舒玄抬手指的方向走去,腰背,仍是挺得笔直笔直。

这房子本就不大,转过一道垂花门,几乎是抬眼,叶准便瞧见了背对着他,站在一棵紫薇树下的季舒雅。

她穿一身素淡的颜色,掩映着那树开得灿烂的紫薇,便愈发显得清瘦。

他的步履微微一顿,才又继续走了过去。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季舒雅蓦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刹那无言。

叶准的眉心却是轻轻攒了起来,她怎么瘦成了这样?不只瘦,还苍白,好像刹那间便成了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思虑间,季舒雅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走上前来,在距他两步之遥处站定,这才低声道,“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叶准的目光下移,挪到她的手上,她总是这样,一紧张不安的时候,就会自己掐自己的手背,这个习惯,到现在还是没有改。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明明已是再清楚不过她来的目的,这一刻,叶准却还是选择了装傻。

“我是听岚庭说,你或许,可以帮着我救建生。”季舒雅迟疑片刻,终究是咬了咬牙,道。

叶准的目光,从她已经被掐红了的手背上移开,转而重新直视着她。

他的眼睛自来深邃,犹如看不见底的深海,此刻将她望着,她不由得,便觉得呼吸紧促。

“所以,你便来求我了?”叶准问,语调清幽而冷淡,“我以为,你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为了李建生,居然会特意来求我,向我低头。”

他的语调平淡,季舒雅却听得心底揪疼,深吸一口气,才平稳了心绪,没有发作出来,“我七岁时,救过你一命。”说着,她已是平静地回视他,“这救命之恩,便用这次来还,如何?”

叶准眼中掠过种种暗影,“你认定我能救他?”

“你自然能救,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叶槐生。”

“你倒是对我有信心。”叶准似是嗤笑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她够了解他吧!比他想象的,还要来得了解。

她早前没有来,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可终于,还是走投无路。

等到这次事了,连那个救命之恩也偿尽了,他们之间,便当真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

季舒雅的眸子黯了黯,他沉默着没有说话,便是答应她了。她转过身,举步要走……

“你既然知道我能救,便也知道,这于我,乃是一桩为难,甚至是要命的事儿,可你还是开了口,拿救命之恩作筹码,也要我救他。看来……他对你而言,很重要。”至少,比他重要了。

叶准的语调平稳,可每一个字,却都好像带着刺,扎疼了自己。自苦、自虐……他好像从来如此。

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吗?还有什么好不甘的?

季舒雅停了步子,转头看他,目光灼灼,“是!他很好,待我也好,你该清楚的呀!毕竟,这个人,是你为我精挑细选的。”

叶准平静的面容总算被撕裂开一道口子,惊诧地抬眼望向她,她怎么会知道的?

季舒雅却已是笑了起来,眼角却是湿漉漉的,“既然你觉得他好,那我便嫁,事实证明,你的眼光不错。过了这一关,往后我们定然可以继续好好地过日子,平安喜乐,一世无忧,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叶准沉默着,喉间滚动着,却难以成言,只有苦涩,不住涌起,又被生生咽下。

“大奶奶!”正在这时,茉莉却是寻了来,见得叶准,略略停了步子,行了个礼,又继续一边朝着季舒雅靠近,一边抖落开手里抱着的一件外衫,“变天了,咱们加件衣裳吧!可别着了凉了。奶奶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得好生照看自己才是。”

茉莉的碎碎念落在叶准耳畔,却轰然作响。他的目光落在季舒雅平坦的小腹间,“你有身孕了?”

季舒雅抬眼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大夫前两日才瞧准的,才一个多月。”

“那恭喜你了。”叶准干巴巴地笑道,“这不一直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吗?”相夫教子,一世安稳。

季舒雅目下闪了两闪,“那件事,便要有劳你了。”

叶准眸色微微沉黯,面上那一丝细微的情绪眨眼间收拾了个干净,他又是那个清冷沉敛,看不出喜怒的叶准了,“放心,他会没事的。”

321 讨好

锦若安年正文卷321讨好夜很深了,燕崇跟往常一般,在内书房冲了个凉,轻手轻脚回了上房。

进门时,往临窗大炕上一瞥,瞧见了那炕上一片狼藉。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对于他的目力来说,还不成问题,将那些造成狼藉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不由微微蹙了眉,继而再度迈步,进了内室。

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裴锦箬若是醒着,他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撩开帘帐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裴锦箬确实醒着,不只醒着,还就靠着拔步床的床栏坐着,一双眼直溜溜地瞪着他,眼里流露出几许怨念。

“你怎么才回来?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开口,便又是委屈,又是心酸,竟带了些哭音,眼圈儿也有些泛红。

燕崇的心尖便是一揪,有些酸楚的滋味,昨夜的事儿在两人之间造成的隔阂,好像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翻身上了床,同时长臂一展,便是将她拥在了怀里,“对不起,绾绾。若是我知道你在等我,我一定早些回来的。下次……你要做灯笼,早些告诉我,我回来陪你一起。”

“你看到了?”她在他胸口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都不缺,声音还有些发闷。

“嗯。”燕崇点了点头,方才那炕上的一片狼藉,他又不是瞎了,自然看得清楚,不过……“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做灯笼了?”

“不是做灯笼,是想做孔明灯。”裴锦箬闷声纠正他,“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讨好你啊!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可是,没能做成……”

暗夜里,燕崇眸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欣悦,蔓延成一片璀璨的星光。

“你笨手笨脚的,有没有把手弄伤啊!”

“说得你手多巧似的,上一次,割伤手的不知道是谁呢。”裴锦箬哼道。

燕崇难得的好脾气,“好好好!我们两个都挺笨手笨脚的,所以吧,这个孔明灯一个人怕是做不成的,还是得我们这两个臭皮匠,一起来顶半个诸葛亮才是。”

“而且……你若想讨好我,倒是用不着做什么灯笼。”他的嗓音带着魅惑人心的笑。

裴锦箬听得莞尔,半晌才抽了抽鼻子,“那要怎么讨好你啊!”

燕崇将她从胸口推开了些,目光灼灼望着她,而后,凑上前,轻柔却异常慎重地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再将她深拥进怀里,满足地叹息道,“什么都不用做,就现在这样,就挺好。”

她还以为,这匹饿狼又要趁机,谁知道却是这样……

裴锦箬猝不及防,心里暖涨,鼻间又是一酸,她将脸埋进他胸口,讨厌!又来逗她哭!

燕崇感觉到胸口衣襟处又热又湿,不由苦笑了一下,迟疑着,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再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慢慢平复下来,安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燕崇才想起来,轻声问道,“你做孔明灯,想在上面写什么……”

怀里人没有声息,燕崇有些哑然,难道真睡着了?

燕崇正无奈又好笑时,却听着怀里传来呢喃般的低语,轻轻吟念,恍若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咒语,带着难言却又神奇的力量,轻易地将他的心,困牢……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燕崇胸腔处咚咚咚地促响,眼角微微泛湿,唇角却是牵了起来,“这样酸儒的情话,也幸得你家夫君我还是个读过书的,能听懂……”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的,他还不满意了?

裴锦箬不满了,抬起头来,正要怼他,却见着眼前压下来一片黑影,转眼,她的声息便已被尽数堵住……

天将将要亮时,燕崇便是睁开了眼,转头望着还在酣睡的裴锦箬,嘴角微微弯起。

前夜,她翻来覆去,几乎没怎么睡,昨夜,去了心事,便睡得香甜了。这会儿还早,便由着她好好睡吧!

燕崇又是心疼,又是爱怜,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才悄然起身。

到了外间,交代了值夜的红藕莫要吵醒了夫人,这才踏着晨露,走了出去。

洛霖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手中抱着长剑,如同影子一般,如影随形。

燕崇却在疾行几步后,骤然停下了步子。

“洛霖,今日,替我约见叶准吧!”

“公子?”洛霖却是惊讶了,他从始至终,都唤燕崇公子,从未改口世子。在他眼中,公子,永远都是公子。

正因为了解,他此时才不得不惊讶,好不容易布局到今天,难道,他要功亏一篑?

叶准此人,藏得太深,只能将他彻底掀出来,往后,才能明刀明枪地来。

“我知道。”燕崇眸中温软,语调坚稳,“可我不想她日后存着心结,背负着愧疚而活。”虽然她已经表明了态度,夫妻一体,她选择了他。可他了解她,所以,头一次后悔,设下这个局。

洛霖抿住唇角,不再说了,公子决定的事儿,便不会改了,何况,这事儿,还关乎世子夫人。

好在,洛霖没有纠结上太久。

“公子。”燕崇转头看他,奇怪地瞧见他今日的眼睛要比往常亮些。

“约好叶准了?”洛霖会因为这个很高兴?

“约好了。”洛霖点头,“不过,是他来约的咱们。”

燕崇听罢,眉心高高挑起。

城南得月楼,燕崇到时,叶准已是候在雅间中了。换去了官服,一身竹青色的直裰,头上竹枝挽发,倒更多了些魏晋名士的风流。

燕崇进门时,他便转头望了过来,少了些刻意的遮掩,目光锐利,不闪不避。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这般面对面的交锋。

燕崇觉得胸口有什么在鼓噪着,莫名的兴奋,哈哈笑着上前道,“让叶大人久等了,真是对不住啊!”说话间,已是到了桌边,毫不客气便在叶准对面坐了下来。

抬眼往桌上看去,虽然都不是为了吃饭来的,不过桌上还是摆了几个应景的菜,可是……

“怎么没有酒?只有茶啊?”目光在桌面上逡巡片刻,燕崇皱起了眉,须臾后,又恍然大悟道,“是了,叶大人身子弱,是喝不得酒的,倒是我与叶大人不同,却是个无酒不欢的。”说着,已是打了个响指,唤道,“小二!”

322 软肋

锦若安年正文卷322软肋“先添个一坛‘雪沁’。”

店小二笑眯眯应声出去了,燕崇这才转头笑望向叶准道,“说起来,上次来这得月楼还是与穆王殿下一道,对了,这‘雪沁’还是穆王殿下请我喝过一回,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品尝,今日,倒还是托了叶大人的福啊!”

这个时候提起穆王,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叶准抿了嘴笑,“今日,冒昧请燕世子来,燕世子想必也该知道所为何事。”叶准却是并不怎么想与燕崇打太极,反倒直切主题。

燕崇嘴角的笑微微一敛,“不怎么清楚,不如请叶大人明言。”说罢,好整以暇地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相对于叶准端正如松的坐姿,他却慵懒随意得没有个正行。

可叶准却丝毫不敢轻瞧了眼前这个比他年岁轻了好几岁的年轻人,哪怕看似慵懒随意,那也不过只是表象,实际上,他是一头猛狮,这会儿,不过是在舔着利爪罢了。

叶准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叶某会如燕世子所愿,亲自去向荣王保人,还请燕世子看在尊夫人与李大奶奶的交情上,高抬贵手,莫要再插手此事。这盘棋局,纵横捭阖,却与局外人,无关。”

“好一个与局外人无关。”燕崇倏忽笑开,“我也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可却是叶大人先越了界。”

“叶某自认并非光风霁月之人,这名利场上,不过各凭手段罢了。燕世子莫要自欺欺人,尊夫人本就是局中人,至于李大奶奶,却早已被我推出局去。燕世子当初既然将尊夫人带进了这局中,便该有此觉悟,成败输赢,起手无回。”

“那我也同样回叶大人一句,既然是我布的局,用什么做棋子,便不劳叶大人操心了。叶大人很清楚,你与我之间,早已结了死仇,我的底线,你一碰再碰,那我自然容不得你。今回,看在我夫人的面儿上,便暂且到此为止,好歹让你尝尝这切肤的滋味,却也不错。”

“往后如何……便还请叶大人与我,各凭手段了。”

燕崇虽是笑着,眼中却是冷沉锐利,与叶准对视间,一如锐芒,一如深潭,刹那间,好似将风声也停滞了。

正在这时,店小二已是将燕崇要的“雪沁”送来了,平日里达官贵人见得多,这店小二也算见得世面的,最是乖觉,觉出屋内气氛不对,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

将那坛酒放下,便是一刻不停,赶紧溜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上,叶准突然低低笑出声来,“这回,算得叶某棋差一招。只是,往后,燕世子还得多加小心了。”

“多谢叶大人提醒。今日,承蒙叶大人设宴款待,燕某赶着回家看夫人,饭便不吃了。但也不能全然拂了叶大人的一番美意,这坛酒,燕某便笑纳了,让叶大人破费,多谢了。”说罢,已是一手将那酒坛子抄起,抱在怀中,朝着叶准斜斜一扯唇角,也不等叶准有什么反应,便是利落地站起身来,脚跟一旋,便抱着酒大步朝外而去。

门关上,叶准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双眼犹如飘荡着薄冰的湖面,刹那间,如三尺寒潭。

燕崇却是脚步轻快,出了得月楼,便是打马径自回了靖安侯府。

难得的,还在天光大盛时,便回了府。

就是裴锦箬瞧见他,都愣了愣神,甚至还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今日怎的这么早?”

“早点儿回来陪你啊!怎么?绾绾不高兴?”燕崇笑呵呵凑上前,深邃的眸子睐着她,好似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裴锦箬蓦地便是心领神会,昨夜,那什么的时候,他也问她高不高兴,她不应声,他便更折腾,直到她哑着嗓,说出高兴,他才放过她。

裴锦箬的脸登时难以控制地红了起来,将他推了推,“走开些,热!”

目光一转,望见了他手里的酒坛子,便是抬眼望向他。

不需追问,燕崇已经很是自觉地交代道,“方才去了一趟得月楼,顺道给你带了一坛‘雪沁’,这是得月楼的招牌酒,酒味甘甜,你应该会喜欢。”

又想灌她酒?裴锦箬狐疑地睐着他。

“你猜猜,我去得月楼赴谁的约?”燕崇将酒坛子放下,又凑了上来。

裴锦箬转头看着他,心头一动,却又有些不敢置信,犹豫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问道,“叶准吗?”

燕崇倏然绽开笑,捧着她的脸,便在她额头上用力香了一口,“我家绾绾就是聪明,这也能猜到。”

裴锦箬却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久久不语。

燕崇笑道,“别这样,是叶准先没绷住,先来找的我。只要走到这一步,便收手,也没有什么。李建生会没事的,往后,你便可以少些愧疚了。”

“嗯。”裴锦箬点着头,喉间却是微梗,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颈子,却也顾不得如今天还亮着了,好在,他们房里伺候的都是乖觉的。袁嬷嬷早已将人都领了出去,这会儿便也只有他们二人了,否则,裴锦箬这会儿是情之所至,就怕清醒过来,又会觉得羞窘了。

她难得主动亲近,燕崇自然是受用,笑着靠在她耳畔道,“这会儿不嫌热了?”

裴锦箬正感怀着,谁知,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倒是让她哭笑不得,再多的感怀都不翼而飞了。抬手便捶了他肩头一记,嘴角勾起,可眼角却还挂着泪珠。

燕崇由着她捶了两下,这才笑着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拭去。

“绾绾……这回,之所以给叶准布了这个局,确实是因为他不该再一次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来。可是……也并不全是因为你。我和叶准……早已是注定的敌对,绝不可能和平共处。往后……我也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局面,我不敢保证类似的情形不会再发生。叶准这个人,藏得太深,几乎是无懈可击,唯独李大奶奶,是我唯一找到的软肋。”

裴锦箬刹那间,喉间泛了苦。

每个人,哪怕是再无坚不摧的人,也终有其柔软的一处。

相比叶准而言,燕崇的牵绊要多了许多,燕崇好不容易寻着了叶准的一处软肋,如今,却因为自己,多有掣肘。往后,若是果真与叶准斗起来,必然就要吃亏许多……

323 噩梦

锦若安年正文卷323噩梦裴锦箬双眼又是一湿,抬起手,重新环住他,偎进他怀里,“晙时,谢谢!”

这是她头一回,唤他的字,不是带着姓的“燕晙时”,而只是“晙时”。

只除了“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今日见过叶准,有没有趁机问问他,为何要针对靖安侯府吗?”过了良久,她才问起了正事儿。

燕崇摇了摇头,“问不问的,有什么区别?反正,已经确定就是他,这般来者不善,便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燕崇眼底亦是蹦出冷意。

裴锦箬却是蓦地一个激灵,很多事情,燕崇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却都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怎么了?吓着了?”燕崇注意到她的脸色刹那间刷白,不由皱了皱眉,伸手揽过她。

裴锦箬摇了摇头,心里却还是有些发凉。燕崇口中的不死不休四字,让她蓦然便是想起了前世的结局。

燕崇战死,就在最后一场战役,已经胜利的前夕,才死于乱箭。

送他回来的,正是叶准……

裴锦箬极力控制,却还是忍不住发起颤来。

“绾绾,你怎么了?”燕崇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皱着眉,一脸惶急,一边稳住她,一边道,“我去让人将老头子请来。”

以为她病了,他便急着想要庄老来给她看。

裴锦箬却是一把拉住他,“别去,我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吗?燕崇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很是怀疑。可是她的性子,他也隐约知道,她若是坚持,自己最好别硬拗着来。

她的手,紧紧拉着他,连连深呼吸,脸色总算稍稍平缓了些。

“叶准做的那些事,陛下可知道么?”燕崇悄悄松了一口气时,便听得她问道。

燕崇神色微微一敛,“知不知道,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声音冷静而平淡,“只要叶准还有用,皇舅舅就不会动他,我只能靠自己。”

“叶准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针对靖安侯府啊?若是查清楚缘由了呢?若是叶准果真要危及靖安侯府,危及你,陛下也要袖手旁观吗?”裴锦箬不是不懂帝王心术,不是不懂天家无情,可是,她见过永和帝对他的疼爱,总还奢望着,有个例外。

燕崇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绾绾,别想那么多了,一个叶准而已,之前是没有防备,往后,多多注意便是,没事儿的。”

裴锦箬嘴角翕动,知道他这是不愿她再多担心的意思,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呢?

“晙时,你答应我,这件事儿,你就算不与陛下说,也该跟父亲多多商量,总之,凡事小心。”

燕崇狐疑地皱起眉来,奇怪地将她看着,“一个叶准而已,怎么就让你这般如临大敌了?”

自然该如临大敌。一个而立之年便能入大梁权力中心的年轻阁老,偏偏却针对着靖安侯府,而他之前,在他们全无察觉时,已经布局了几次,而前世……说不定,他已经谋算成功了。

靖安侯和燕岑相继战死,唯一能撑起靖安侯府的燕崇也……燕峑武功兵法平平,他继承了靖安侯府,只怕靖安侯府也会自此一蹶不振……

裴锦箬没有回答,可惶惶之色却是藏也藏不住。

燕崇心下一疼,连忙将她搂进怀里,不敢再问,“好了,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不会掉以轻心的。也会像你说的,与父亲好生商量。现在,什么都别多想了,我难得回来早,陪你用膳。”

自然知道他是刻意要她宽心呢,裴锦箬点了点头。

燕崇抬手扯了扯窗边的铃铛,外间候着的人立刻进来,“世子爷、夫人!”

“摆饭吧!”

用饭时,燕崇果真灌了裴锦箬好几杯酒,只今日,却没有别的旖旎心思,他只是想着,醉了,也许她要睡得好些吧!

醉了,确实没有多少烦恼,便昏昏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裴锦箬居然又落进了那个许久未曾再来找过她的梦魇之中。

这一回,她好似置身在了那沙场之上,只身边的厮杀血溅都好似隔着一层雾,不太真实。可她却激灵着,因为这一幕,已经是让她心颤的熟悉。

果真,下一刻,她便看见了那面绛底黑纹的“燕”字军旗,看见了旗下高坐马背,玄甲白缨的燕崇。

“燕崇!快躲开!”她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喊。

她甚至不顾一切地朝着他奔了过去,可是,还是来不及了。

身后,一道利矢擦身而过,往他的方向,疾射而去……

裴锦箬被那利矢惊起的风带得蓦然一回头,便瞧见了不远处,那手持弓箭的人,红衣玄甲……

“嗤”一声响,“侯爷!”

她愣神时,听着有人厉吼,是洛霖的声音,再回过头来时,燕崇胸口已经中箭,晃晃悠悠,从马上倏然栽落……

“燕崇!”大吼一声,她一个激灵着从梦中醒来,双眼骤睁,有些茫然地盯着头顶。

“你又做噩梦了?”听着身边一声轻问,她转过头来,才瞧见燕崇已经半坐起身来,正皱眉看着她,一脸的担忧。

身后的帘帐尚低垂,还是一片昏暗,想必,时辰尚早。

裴锦箬轻吁一口气,抬手,便是环住了他的腰,偎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燕崇愣了愣,低头看着蜷缩在他胸前的人儿,心尖一揪,又顺势躺了下来,将她捞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软下嗓音道,“绾绾不怕,不怕……”

她身上汗津津的,竟是将身上单薄的寝衣都湿了个透,怕成了这样?

偎在怀里微颤的身躯总算慢慢平复了下来,“不是说,有你的阳气震着,邪祟勿近吗?可我还是做噩梦了。”片刻后,胸口处传来某人有些发闷的声音。

燕崇一愣,低头去看她,她亦抬起头来看他,只还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却已是展开笑来,带着一丝丝狡黠,“看来……燕世子的阳气不足啊……”

“我阳气不足?”燕崇怒了,“嗬”了一声,邪邪笑着凑上前道,“因为,遇着了一个专吸人阳气的妖精。”

“你才是妖精呢!”裴锦箬抬手便是将他一推,佯怒道。

此时,帘帐后已隐隐透进微光来,估摸着时辰,她又推了推他,“你是不是该准备早朝了?”

“你是不是太会过河拆桥了?方才也不知谁扑上来,紧紧抱着不放的,这会儿用不上了,就撵人了?”

324 初见

锦若安年正文卷324初见嘴里虽然是抱怨着,燕崇还是乖乖起了身。

裴锦箬歪倒在床上,听着他的抱怨,却是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笑了一回。

燕崇扭头瞪她,她很是乖觉地收起笑,并也跟着起了身,赤足到了柜子里,亲自给他找了一身衣裳出来,又亲自服侍着他穿上。

从成亲到现在,她倒是甚少亲自伺候他。他出门时,她通常还在睡呢,他也从未吵醒她。

想起来,裴锦箬有些心虚,自己这妻子似乎当得有些不称职呢。

他身上的衣裳是新做的夏裳,雨过天青的颜色,这个天气穿着,倒正合适,她选的料子,果真衬他。

笑眯眯赞道,“我家夫君真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让我都快不放心让你出门了,若惹了桃花回来,可怎么好?”

说着,已是一脸的苦恼,这模样,却是逗得燕崇开怀。

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现在才知道不放心了?往后,可对你夫君多上点儿心吧!惦记着的人,可多着呢。”

两人耍了一阵花枪,梳洗好后,又难得地陪他草草用了些早膳,送他出了门。

两人极有默契的,都没有提及她的噩梦。

望着他的背影,裴锦箬却是扭头对袁嬷嬷道,“嬷嬷,让绸缎铺子的掌柜带些新料子进府来。”

虽然才夏天,却也该着手备起秋冬的衣裳来了,这回,她该试着亲手给他做些什么才是。

没两日,李建生果真被放了出来。听说是寻着了真正的凶手,李建生是被栽赃陷害的。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瞒不过明眼人。

裴锦箬心里有些唏嘘,叶准居然真为了李建生,亲自去求了荣王。不!应该说,是为了季舒雅。

这么一来,他在荣王那儿的关系,便是瞒不住了。穆王那里,必然是再没了退路。

还真是个胆大的,居然同时做了荣王与穆王的幕僚,就不知,他真正帮的,是哪一方,或者是两不相帮,另有所图?

不过……这一回,他之前的布局,怕是彻底打乱了。

若她是燕崇,就会趁胜追击,让荣王那里也对他起疑。毕竟,荣王才刚输了一局,若是此时爆出叶准与穆王的关系,那荣王会怎么想?

裴锦箬却是暂且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她每日里,光是跟那些个针头线脑的纠缠,就已经够头疼了。

拉了袁嬷嬷叹道,“早知今日,早前便该好好学针线才是。”望着手里袜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裴锦箬自己都嫌弃。

袁嬷嬷笑了笑,有些无奈,却也纵容,“也不用你做多少,只世子爷的小物件儿,你是该多费费心,针线活儿慢慢练着就是了,做做小东西,慢慢做,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袁嬷嬷倒是真纵容她。

裴锦箬笑笑,又重新去跟手里那双袜子较劲儿去了。

“世子夫人。”正在这时,玉簪笑眯眯地进门来,“夫人请您去知念堂呢,林家的表姑娘到了。”

林夕瑶到了?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早有准备,倒也没有多少异色。

“林家表妹到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起身来,“玉簪姑娘先去与母亲说一声,我换件衣裳便来。”

玉簪应了一声,便先行走了。

毕竟裴锦箬一身家常的衣裳,确实不怎么适宜见客。

“嬷嬷,把我前些日子收拾出来的东西用匣子装了。”

等到裴锦箬换好了衣裳,让绿枝捧着一只精致的缠枝牡丹珐琅匣子,到了知念堂,还在门外,便已听得花厅内笑语声声,当中便有林氏,另一把少女的嗓音娇嫩如黄莺出谷,煞是好听,裴锦箬的记忆深处却还是能挖出来的。

就是林夕瑶。

裴锦箬心绪平稳,表情不变,随着小丫鬟打起帘子,她徐步而进,同时笑着道,“母亲这般高兴,看来,往后只要有表妹陪着,我和大嫂都成多余的了。”

“瞧瞧这张嘴,说得好像我不疼你似的。”林氏笑着应道,当真是一副亲如母女的做派。说罢,对身边坐着的少女道,“瞧瞧,这便是你二表嫂了,是个促狭的性子,你可别被吓着。”

那少女自然便是林氏娘家侄女林夕瑶了。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衫裙,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倒是与裴锦箬印象中,有些不一样。

不过想想也是,见着的时间都要早了许多,自然不同。前世,她进门时,林夕瑶早已来了靖安侯府,只怕也是与如今差不多时候来的,她却晚了些时日才见着。

前世,林夕瑶可是丝毫不将她这表嫂看在眼里,趾高气扬得好似本就是娇养着长大的贵女,却哪里有半分如今这小家碧玉的模样?

裴锦箬难掩惊奇地打量着林夕瑶时,后者亦是在打量她,双目中难掩惊疑。

只知道,燕家二表哥娶的这位夫人,是个小官儿家的女儿,却没有想到,居然会长得这般美,当真算得艳光四射了。

何况,看她一身衣裳,上衫是银白,却是一点点加深,从白到浅绿,再到深绿,按着那布料的颜色,绣了大片的荷叶,偏那丝线却不知是被劈成了多少缕,绣上那栩栩如生的荷叶,竟半点儿不影响那裙幅的飘逸。行动间,步履生了风,裙角飞扬,伴随着她的笑容,恍若带来了一塘的荷风,触目生凉。

再瞄了瞄她乌鸦鸦的一头青丝,也不知是怎样的巧手,竟是将那发髻挽得那般精巧,却没有多么繁复的首饰钗环,不过插了一支海棠花式样的芙蓉玉珠钗,随着她步履轻徐间,摇曳生姿。

掩映着她海棠般昳丽的容貌,明明算不上多么华贵,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好看得让人有些难以逼视。

“见过二表嫂。”林夕瑶起身,朝着裴锦箬屈膝行了个礼。

裴锦箬回了一礼,“表妹快些请起,表妹真是个玉雪堆砌的人儿,难怪母亲稀罕了。这是我给表妹的见面礼,还希望表妹喜欢。”裴锦箬笑道,绿枝便已是将那只匣子捧了上来。

林夕瑶自然是谢过,让丫鬟接了匣子。

按理,接了礼,便该私底下再看。

谁知,裴锦箬却是笑道,“表妹不妨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林夕瑶望了望林氏,见她没有反对,便接过匣子打了开来。

匣子里是一套做工精细的红宝石头面,已算得出手大方了,林夕瑶双眼微微发亮,“让二表嫂破费了。”

325 意思

锦若安年正文卷325意思“这有什么?我也是瞧着表妹心里喜欢,这才自愿送她的。”

“是吗?那看来,你们还真是投缘得很呢。”林氏笑道,“这样,往后瑶儿倒是可以常往你那里走动,与你作伴儿。”

“我自然欢喜表妹,巴不得她是我的亲妹妹呢。但母亲不是觉得寂寞,这才将表妹接到靖安侯府的?自然还是让表妹多陪在母亲身边才是,我若夺人所好,那不就是不孝了吗?”

亲妹妹?谁都知道她的一个亲妹妹早前闹出了什么笑话,这话……莫不是存心膈应人的?

林氏噎了噎,偏生见裴锦箬笑容热切,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默了默,才又开口,只笑容却到底比之前多了分牵强,“看来,我若往后将瑶儿留在身边,想必,你们应该都是不会有意见的?”说着,轻轻拍了拍边上林夕瑶的手,后者,一瞬间便是羞红了脸蛋,垂下头去。

林氏满意地笑着,目光掠过一直如同影子一般坐在边上的姜氏,着意落在了裴锦箬身上。

姜氏自是微微笑着垂眉,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一尊泥塑的菩萨。

裴锦箬却是一脸欢喜地拍手道,“那感情好啊!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就说一看瑶儿表妹便觉得投缘,想认她做个亲妹妹,方才还不敢提,听母亲的意思,那便是能成了?”

她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乎人的意料,林氏可不信她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可她的这反应却委实有些不正常了些,再听这话,便越听越是不对,林氏便是狐疑地蹙起眉来。

“你是什么意思?”

裴锦箬笑容微微一敛,好似才觉得自己好像会错了意,有些忐忑地望了望林夕瑶,又望了望林氏,小心翼翼道,“母亲难道不是想将瑶儿妹妹收作义女,养在身边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林氏怒了。

“是之前,儿媳偶然听世子爷说起的,说是咱们家没有个女儿,母亲深宅之中,难免寂寞,便与父亲进言说,索性收个义女,养在母亲身边,如今,可以陪伴母亲,日后出嫁,咱们靖安侯府的女儿,那也是尊贵非常啊!”说着,特意睐了林夕瑶一眼,果然见她半垂的眼中亮了亮,顾不上林氏渐渐绷不住的脸色,她继续道,“没想到,父亲居然同意了,而且,还特意让人去将蒋家的两个表妹也接来府上,想来,便是存着先让母亲亲近的意思,看喜欢谁便选谁吧!儿媳瞧见瑶儿表妹,还以为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想着瑶儿表妹终归是母亲的亲侄女,这样一来,亲上加亲,岂不更好?却没有想到……是儿媳会错意了?那……母亲方才那番话,是何意?”

她是何意?林氏险些被噎得一口气上一来,她难道非得清清楚楚地摊开来讲吗?何况“你刚才说得是真的?侯爷当真要将蒋家的丫头也接来侯府?”

蒋家,是平宁长公主的夫家。只平宁长公主是个没福气的,大梁建国没几年便病死了,留下了两个女儿。

陛下手足不多,这平宁长公主虽然只是庶出,但也还算得看顾。只是蒋家却是没出息的,没什么建树,后来,还索性举家搬回了祖地。不过,平宁长公主那两个女儿倒也果真与林夕瑶一般年纪。

“这件事儿,儿媳哪里敢随便乱说?再说了,母亲是咱们靖安侯府的当家主母,掌着府中中馈,府上要来什么客人,自然是瞒不住你的。想必,这两日,父亲那里便该来请母亲给蒋家两位表妹安排住处了。”裴锦箬笑着道。

林氏望着她,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难怪难怪明知林夕瑶要来,也不见她有半分动静,却原来,早已布了下手等着她了。

最最可恨,是燕北辰。

蒋家谁还记得蒋家?他却巴巴儿地要将蒋家的女儿接来,还不是因为,那是萧氏的外甥女?她自然知道,裴氏不会信口胡说。那么必然就是确有此事了,可是,她却半点儿也不知晓。裴氏偏还要拿什么当家主母的话来噎她。

林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脸色有些僵硬,捏着林夕瑶的手,渐渐用力。

林夕瑶疼得微微白了脸色,抬眼望着林氏,却不敢言语。

裴锦箬恍若不知,微微笑着,抬手端起一旁几上的凉茶,轻啜了一口。

没错,她就是来给林氏添堵的。

林氏把林夕瑶叫来,不就是冲着她吗?那她以牙还牙,给林氏添添堵,那又怎么了?

“母亲。”厅内的气氛有些凝滞,唯有裴锦箬,沉静如常。正在这时,一直坐在边上,犹如影子一般的姜氏却是在这时开了口,“表妹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先让她去歇一歇?”

裴锦箬眉心轻轻一攒,望向姜氏,她在为林氏解围,为什么?是单纯想要一家和美,不想起冲突,想做个和事佬,还是另有目的?

林氏的脸色,却是因着姜氏递来的台阶而顺势和缓,“也是,瞧我糊涂的。那你们妯娌两个便辛苦一趟,带着你们表妹去我给她收拾出来的金叶阁看看,可还有什么缺了少了的。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尽管与你两个表嫂说。”后面这一句话,是对着林夕瑶说的。

林夕瑶乖巧地点了点头,裴锦箬和姜氏亦是应声站起,几人鱼贯出了知念堂。

待得人走远了,林氏脸上的笑容终于是再也绷不住了,转眼,便将桌上的茶盏尽数挥落在地。

这金叶阁,就在知念堂边上不远,离着池月居更近些,裴锦箬望着那院子,便是笑了笑。

既然是林氏着人收拾出来给林夕瑶住的,自然没什么不好。

看林夕瑶那不错眼四处看着的样子,便知道,她是处处满意的。

既然林夕瑶“舟车劳顿”了,姜氏和裴锦箬自然不好多留,转了一圈儿,便辞了林夕瑶,从金叶阁中出来。

出了院门,姜氏神色淡淡与裴锦箬点了个头,转身便是往她住的快雪堂去。

“大嫂,且留步。”裴锦箬却是张口喊住了她。

姜氏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弟妹还有何事?”

“我是想着,我与大嫂虽然住在同一个府里,却常常难得见上一面,今日天色还早,大嫂莫要急着回去,你我妯娌二人不如喝盏茶,说会儿话?”

326 嘚瑟

燕崇早前也与她说过,让她平日里有事没事,多与姜氏亲近,对她多加看顾。

裴锦箬自然知道,燕崇和兄长的感情自来要好,燕岑英年早逝,丢下寡妻,无论是燕崇,还是靖安侯,对姜氏,都有一份愧疚和不忍。

裴锦箬自己对燕岑,亦是存着一份敬重,待姜氏时,便自然多了两分亲近。

哪怕是自她进门以来,姜氏一直对她不咸不淡,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毕竟,她们妯娌,在前世也是这般相处的,裴锦箬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直到今日

按理说,燕岑和燕崇一母同胞,林氏只是继室。又是个面甜心苦的,若是姜氏与前世的她一般,是个蠢笨的,将林氏伪装的表象当成真的,真的以为她是个心善的,将燕岑和燕崇兄弟二人,当成她亲生的燕峑一般对待,那还好说。可姜氏并不是,裴锦箬甚至知道,她从前,也是与林氏周旋过的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燕岑不在了。

可是靖安侯和燕崇会护着她,这点毋庸置疑。她实在无需顾忌林氏,早前,在裴锦箬与林氏之间,她也一直抱持着两不相帮的态度,一个寡妇,只求安稳度日,这并没有任何问题,裴锦箬也从未怨怪过。

可是,今日,姜氏却分明是站到了林氏的那一边。

为什么?

裴锦箬不解,自然想弄清楚当中的因由。

“说起来,我都进门这么久了,大嫂还从未往池月居去过。”

“多谢弟妹好意了,只是,我是个守寡之人,难免不祥,还是不去了,若是将晦气带了过去,我只怕心下难安。我还要回去抄写经书,便不与弟妹多说了。”说罢,冲着裴锦箬淡淡一点头,便与之前一般,转身便是继续迈开了步子。

裴锦箬望着她的背影,眉心紧紧攒起。

燕崇回来时,她都还在苦恼此事。燕崇见她这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放缓了脚步,悄悄靠在她耳畔,才低声道,“在愁什么呢?要不要告诉夫君我,让为夫为你排忧解难啊?你知道的,你夫君我,无所不能。”

裴锦箬被他这副嘚瑟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是吗?那你就帮着我,把你自个儿掐死吧!”

燕崇一脸的莫名,“我没有惹你生气吧?再说了,你还真打算谋杀亲夫啊?从前人家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我还不信呢,如今看来啊!”话还没有说完,便觉得腰间软肉已是被人掐住,狠狠一拧。

裴锦箬望着他,笑着眯眼,掐着他软肉的手,却没有放松分毫,“你说谁毒啊?够不够毒?够不够?”

“够够够啊!不够不够不是!是我说错了!我家绾绾最是温良贤淑,谁要敢说我家绾绾一句不是,我先跟他急啊!一定先打得他满地找牙再说。”

她看他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裴锦箬抿了嘴角,偷笑,终于是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燕崇松了一口气,揉着饱受摧残的侧腰,欲哭无泪,“又是谁惹我家绾绾不高兴了?”

“不就是你吗?你还以为你这一下挨得委屈啊?”

“我?”燕崇又震惊又无辜。

他没怎么呀!就是昨夜,他还没觉着够,她哭着说不要了,他不也随了她,自个儿憋着了么?

裴锦箬瞪他,“这又是林家表妹,又是蒋家表妹的,说实在的,你心里美着呢吧?”

燕崇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是醋了?

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毕竟,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醋的多,风水轮流转的,这回,也终于是轮到她了。

不过,又委实觉得自己委屈,“这不是你给出的主意吗?”

早在林氏说,要将林夕瑶接来时,这只小狐狸就算计开了。林氏迟早要拿她还无所出来说事儿,别的且不论,这一点,靖安侯怕也是赞同,与其届时腹背受敌,还不如主动出击。

这林家的、蒋家的都来了,林氏和靖安侯各有各的主意,表妹们各有各的心思,这水一浑了,才好摸鱼。

何况,高台看戏什么的,她可是最喜欢了。

“哼。”裴锦箬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燕崇厚脸皮惯了,何况,她这模样让他委实稀罕,笑着凑上前去,她将他的手甩开一次两次,到第三次也只得感叹这人脸皮的厚度真是无人可及,然后,也懒得再白费力气了,由着他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笑眯眯道,“绾绾不用担心,管她环肥燕瘦,我这眼里,都只容得下绾绾一个人。”

“什么林家表妹、蒋家表妹的,我呀,通通瞧不见。”

“父亲那么轻易就同意了,你当是为了什么,真是为了给你收个义妹吗?不过是因为父亲也觉得给我的时间够多了,觉得我的肚皮还是没有消息,有些等不及了。”

“不过是因着他是公公,有些话,不好与我说得太直白罢了,若是……还没有消息,怕是过不了多久,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甚至是陛下,都要过问了。”裴锦箬不是傻子,小袁氏担心的事儿,她自然也是担心。

只是,这样的事情,她再急又能有什么用?

燕崇叹息一声,抬手将她紧紧拥住,“傻瓜!别想这么多,这样的事情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不过是缘分未到罢了。何况,庄老头儿不是给你瞧过了吗?说你身子好着呢,时候到了,自然便有好消息了。”

“可是……”裴锦箬有些奇怪,前世,他们同房可没有如今频繁,她身子又不好,还不是有了煜哥儿?怎么如今,却这么艰难?

“好啦!你还小呢,再过一两年,身子长开些再要孩子也是一样的。我都不急了,他们谁急又有什么用?谁若为难你,你直接推我身上,就说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再逼,说不定就断子绝孙了。”

这话……裴锦箬彻底惊了,骤然抬起双目望向他,他可是最要面子的,这样的话,若不是为了她……

“别这么看着我!”燕崇有些不自在了,“这样的话,不到万不得已可是不能说的。好在,我们是两口子,我行不行,只要你知道就够了。”燕崇说着,又是扯着唇坏坏一笑。

裴锦箬又羞又恼,抬起手,便是用力捶了他一下,“你就正经不了三句。”她还没感怀够,又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燕崇大掌包住她的拳头,得意地笑。

327 凶险

果然,没过多久,蒋家两姐妹便被接进了靖安侯府。

姐姐蒋湲,妹妹蒋溶。姐姐沉静,妹妹活泼。

大抵也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林氏跟前不讨喜,所以,若非必要,大多都不往林氏跟前去。

姜氏又是寡居,裴锦箬身为主人,自然也不好将客人晾在一边,因而,倒也只好常将姐妹二人叫到一处,好在,燕崇本就早出晚归,这姐妹二人也算得懂礼,总会回避,倒也难得撞上。

目前看来,倒是安安分分的,不见有别的动作。虽然裴锦箬有八成的信心,这姐妹二人是没有那个心思的,只却也不敢真正放心,防备着,却也不至于提心吊胆。

只是,裴锦箬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却是空前迫切起来。

为此,还特意跑了庄老的院子两回,帮着他碾药,被他以笨手笨脚为由给撵了出来,后来,却也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让灵枢给她送了些药丸,却也不是让她吃的,只是让碾成了粉,放进枕头里。裴锦箬倒也知道庄老有些怪癖,这医术却是了得,是药三分毒,少入口自然是好事。

总归,庄老也不会害她,想必是被她求烦了,这才随便拿了些东西来糊弄她。

药丸碾碎来闻,果然没什么味道。

何况,庄老还让灵枢带了话给她,让她放开怀抱,定会心想事成。

裴锦箬听了自然是高兴。

季舒雅这边,李建生在牢里,或多或少,吃了些罪,出来后,很是养了一阵儿。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她终于腾出空来,陪裴锦箬下了一张帖子。

裴锦箬早前没有来过李家在凤京城的这座宅子。

如今看上去,虽然小了些,但胜在雅致,周围又都是官眷富商之家,倒也算得清静,也足够小夫妻二人住了。

因着她要来,李建生早早避了出去,裴锦箬没有见着人,只问了问情况,季舒雅自然是都说好。

“等到岚庭的亲事办了,我们便也预备着回淮阳了。”季舒雅淡淡笑道。

裴锦箬望向她,欲言又止,“早前,不是说,想将生意做到凤京城来吗?”李家如今有季家这个亲家,凤京城中,又有季舒玄这个做官的小舅子,按理,想将生意做到京城来,也是人之常情。

“原本是这个打算,只是,经了这么一回事,建生他也看开了,富贵如浮云,什么都比不上我们一家子的平安喜乐来得重要。”季舒雅脸上的笑容始终疏淡豁达。

裴锦箬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她默了默,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离开,对于季舒雅和李建生来说,才是真正的好。她今日来,本也就是存了要劝他们离开的意思。却没有想到,她还没有开口,季舒雅便先说了他们的决定。

想到叶准,那个男人从一开始便将舒雅姐姐推出了这个权力相争的局,自然不会让她落在旋涡之中,挣扎不出。

“你看看,我这肚兜怎么样?我不怎么擅长针线,如今真到想做些什么时,才觉得这针线活儿还真是有些拿不出手。”裴锦箬还在发呆时,便听得季舒雅笑问她。

她醒过神来,顺着望了过去,瞧见了她手里拿着一件小肚兜,红色的软绸上绣着婴童戏莲的图样,虽然针脚稍显粗陋些,可那婴童却也是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尤其那肚兜小小一件,不过只有她们两个巴掌大,一见着,便觉得稀罕。

裴锦箬笑道,“姐姐莫要谦虚了,比起我来,姐姐已算得不错了。别说让我绣花了,我连缝个袜子也是针脚不齐。一双袜子缝了又拆,拆了又缝,都快半个月了,这才勉强看着像个样子。”

说起这个,裴锦箬亦是汗颜。不过,她和季舒雅从前都对这女红什么的不太上心,这莫不也是她们格外投缘的缘由之一么?

季舒雅听罢,便也是笑了,“你呀,也得好好练练手,这有些东西啊,终究还是得自个儿来做的。往后,你便知道了。”季舒雅说着,便又去端详手里那个肚兜。

裴锦箬笑得略有些不自在,舒雅姐姐避开特意不说,她却也知道的。

“对了,姐姐如今感觉怎么样?一切可都还好?”自从李建生出事那回,季舒雅亲去靖安侯府之后,这还是她们头一回见面。李建生从牢里出来后,季舒雅倒也打发着茉莉去了靖安侯府一趟,让她安心,她那时便知道季舒雅有了身孕。

今日见她,虽然穿着较为宽松的衣裳,瞧不出小腹隆起,人反倒更瘦了些,不由有些担心。

季舒雅笑着道,“挺好的。这都三个月了,孕吐松了些,按着老人的话,这胎便算得坐稳了。等到岚庭的亲事一了,到时上路也不成问题的。只是,你怕是瞧不见孩子出生了。”

“什么挺好的?世子夫人莫要听我家奶奶说,她早前因着大爷的事儿,又是操心,又是担虑的,这都见了红了,大夫来看,都说胎象不稳,有一回,还很是凶险,若非我们公子及时找了琴大夫来,只怕如今这胎都保不住了。这每日的保胎药却是少不了的。”这话出自茉莉之口,方才便没瞧见她,这会儿出现了,想必是在门口恰恰听见了她们的对话,这才插了口。

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径自走到面犯无奈的季舒雅面前道,“大爷和公子都是交代了的,让奴婢一定盯着你好生喝药。奶奶还是快些将药喝了,一会儿琴大夫该来请脉了,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可最不喜欢不配合的病人了。到时,她若撒手不管,奶奶和肚子里的小爷可怎么办?”

“这丫头厉害吧?自从那次见了红,这就叨叨个没完。”季舒雅对着裴锦箬抱怨道,却还是听话地将手里的针线放下,接过药碗,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咕噜噜便是喝了个干净。

裴锦箬这才听说之前的凶险,不由心头一紧,皱眉道,“那现在可无碍了?大夫怎么说?这琴大夫什么来头,可可靠吗?要不,我拿了帖子,请个专长妇人小儿病症的御医来给你瞧瞧?”

“说什么胡话呢?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够劳动什么御医?”季舒雅吓了一跳,忙道。

328 玉佩

裴锦箬却是脸色有些发白,“舒雅姐姐,若是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好歹,我这辈子,都是没法安心的。”有些话,她和季舒雅虽然从来未曾明说过,这回见面,她们之间也好似还和从前一般无二,可有些事情,她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此事,她到底是心存愧疚,若非如今并未酿出什么大祸,她还能勉强在季舒雅面前坦然,若是真要出了什么事她根本不敢想。

季舒雅目光闪闪,抬手将她的手拉住,“锦箬,别想那么多。你我二人之间的情谊,与旁的事,无关。”

裴锦箬望着她,喉间微梗,丝丝泛苦。无关?真的无关吗?布局的,是她的丈夫,受牢狱之灾,险些搭上性命的,却是季舒雅的丈夫,虽然这当中,牵扯着一个叶准,可谁又能坦然得说,当真没有关系?

“放心吧!这个琴大夫虽然不是御医,但也是个医术了得的,她说了,我这药也就再吃两三帖便不必再吃了,何况,她也会随我一道回淮阳去,直到我平安生产。有她看顾着,我和孩子定会平平安安的。”

裴锦箬哪里真能放心,不过想着,季家可是不缺钱的,也未必找不到好大夫,季舒雅定会没事的。

不过……“舒雅姐姐,等到季舒玄的婚事一了,你们还是尽快启程回淮阳吧!你说得对,凤京城这个权力的漩涡,我是逃不出去了,可姐姐,却万万不能再陷进来。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子的平安幸福来得重要。”

如今的叶准,得罪了荣王和穆王,正是走在悬崖之上,稍有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

季舒雅是叶准的软肋,燕崇能找到,旁人也能找到,虽然,裴锦箬从来不敢小瞧了叶准,可……季舒雅留在凤京城,确实太危险了些。

虽然回了淮阳,也未必就太平无事,可总好过在云波诡谲的凤京城暴露人前。

“对了,我前些时日去了一趟大相国寺,顺道给你求了个平安符。”前几日,林氏要去大相国寺进香,顺道带着林夕瑶,还有蒋湲、蒋溶姐妹二人也一道去大相国寺转转,裴锦箬也去了,便是在那时给季舒雅求的平安符。

只她方才,居然忘了,这会儿才想起,微微白着脸在腰间衣襟里翻找,“我放哪儿去了?”心绪略有些不稳,她的动作便也失了一贯的沉稳,平安符还没有找到,却是险些将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滑落在地上。

好在,及时拽住了,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

“世子夫人,平安符在奴婢这儿呢,您忘了,昨夜您便交给奴婢,让奴婢收着的吗?”外间的绿枝听着动静,拿着一只精致的荷包进来道。

裴锦箬这才恍然,有些尴尬地笑了,“瞧我这记性,还真是”接过荷包,递给季舒雅道,“这是专门请了尘大师开了光的,舒雅姐姐好生戴着。”

“多谢。”季舒雅笑着接了过去,目光抬起,却是迟疑地落在裴锦箬拽紧的拳头上,目下闪了两闪道,“锦箬,你那块玉佩能给我瞧瞧吗?”

玉佩?裴锦箬狐疑地蹙了蹙眉心,这才后知后觉地望向自己拽在手里的玉佩,再抬眼望向季舒雅,她的笑容略有些发紧,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自己

裴锦箬心头微微一动,转手将那玉佩递了过去。

季舒雅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将那玉佩接了过去,仔细端详。

在她端详玉佩时,裴锦箬却是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片刻后,季舒雅终于是抬起头来,笑纹略有些僵硬,“这玉佩是”

“哦!这玉佩是燕崇母亲留给他的。他自小贴身戴着,后来才给了我。”裴锦箬面色如常地答道。

“燕世子的母亲永安长公主?”季舒雅这一句似轻问,更似呢喃。

裴锦箬双眼不由得微微一眯。

季舒雅却已经笑了开来,将那玉佩递还,“这便难怪了,这样的品相和做工,真是难得一见,原来是皇家御用的。”

“是啊!”裴锦箬接过玉佩,重新系回衣襟之中。“我是不怎么懂这些的,比不得姐姐见多识广。我只是知道这玉佩出自永安长公主,必然不凡,至于何处不凡,却是半点儿也说不出的。”

“我也不怎么懂,不过只辨得出个好坏罢了。”季舒雅道,说罢,便好似不想说话了一般,重新将针线活儿拾了起来,不过缝了两针,便捏着那针,半晌未动,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

裴锦箬目下闪闪,心中的疑惑,已是裹成了一个厚实的茧。

“奶奶,琴大夫来了。”正在这时,外间的茉莉轻声回禀道。

季舒雅和裴锦箬两人都醒过神来,转过头去,便见得茉莉引了一个一身蓝绿素裙的女子进来,那女子身上还背着一个药箱。

琴大夫居然是个女子?

裴锦箬有些诧异。

那琴大夫亦是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身上轻扫而过。

清清淡淡,古井无波。

而后,便是背着那药箱,朝着季舒雅轻行了一个礼,没有半个字,亦没有半分表情的波动。

季舒雅却好似早已习惯了般,没有半分异色,“又要有劳琴大夫了。”

那琴大夫却不过点了个头,便是将药箱放下,打开,从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枕头,放在了桌上。季舒雅会意地将手放了上去,将袖子往上折起,露出了手腕。

琴大夫则将手搭了上去,把起了脉。

她把得很细,也很慎重,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挪开了手。

“已经差不多了,之前那两帖药喝完,便不必再喝了。”语调清清冷冷到有些平板,但好歹不是个哑子,裴锦箬想。

这个琴大夫倒是个脾性古怪的。

看上去,怕也就是十七八的年纪,怎么就这般老成?

“多谢琴大夫。”季舒雅露出笑容来,朝着琴大夫点头致谢。

琴大夫却连眼皮也没有撩上一下,径自转头从她的药箱中又拿出了一个纸包,“这个药丸碾碎成粉,塞进枕头里。”

裴锦箬一挑眉,这个法子,倒是与庄老如出一辙啊!这么一想,裴锦箬又好奇地望了一眼那琴大夫。

琴大夫好似察觉到了般,蓦然便是转过头来,将裴锦箬看了个正着。

329 避子

裴锦箬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去,偷看别人,却被别人逮了个正着,不要太尴尬哦。

笑了笑,她索性起身告辞了,“舒雅姐姐,我也出来好些时候了,家中还有长辈,不好多待,便先回去了。”

“好歹等先用过膳啊!”季舒雅似有些诧异,忙道。

“不用了,明日休沐,我家爷怕是会早些回府。”

季舒雅了然而笑,“如此,我便不留你了。咱们改日再聚。”

裴锦箬自然是说好,转头与那琴大夫点了个头,便是转过身,欲走。

“这位夫人,且慢。”谁知,那个沉默寡言的琴大夫却是在此时,蓦然出声唤住了她。

裴锦箬停下步子,很是不解地望向琴大夫,“琴大夫还有什么事儿?”

琴大夫不语,只是用一种奇怪莫名的目光将她看着,而后,便是走向了她,直走到贴近,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裴锦箬被弄得莫名,却见她好像在皱着鼻子,在她身上深嗅。

众人都被琴大夫这番举动弄得又是奇怪,又是惊疑不定。

“琴大夫这是做什么?”

琴大夫却好像终于闻够了一般,撤开身子,语调平板道,“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众人都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

却见她抬眼望向裴锦箬道,“这位夫人,在李大奶奶养胎期间,你还是莫要再到李府来了,否则,怕是对李大奶奶养胎有碍。”

“这是为何?”这话却是让众人的脸色都是不由地变了,裴锦箬眉心一颦,便是沉声问道。

“你身上,有男子所用的避子药的味道。虽然药性已减淡,但李大奶奶之前胎象未稳,为求稳妥,还是请这位夫人暂且莫要到跟前来了”

琴大夫后来再说了什么,裴锦箬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耳中轰鸣作响,手,隔着衣襟,紧紧捂住胸口那枚玉佩的所在,脸上的血色,却是在刹那间,已尽数抽干

裴锦箬都有些记不住自己是如何辞别季舒雅,从李家的宅子里出来,又坐上自家的马车的,直到马车晃晃悠悠跑了起来,边上绿枝忧心忡忡地低声唤着她,“夫人……”

裴锦箬才恍惚回过神来,一张脸白得吓人,可眼神却是冷静而坚定,瞪着绿枝道,“今日听到的话,谁也不能说,明白吗?”

绿枝亦是白了脸,点头如捣蒜,裴锦箬回过头,挑开车帘往外看去,咬着牙,倔强地忍着眼底的泪。

燕崇今日回来时,一样已是入夜,直接在外书房简单地盥洗后,才回了池月居。

谁知,刚进院门,便是愣了愣。

院子里,亮着一串红灯笼,还是他们过年时做的,早收进了库房中,不知为何又拿了出来,串成一串,挂了起来,在夜风中摇晃。

灯笼下便是庑廊,半人高的栏杆上,却坐着一个人。

“怎么坐这儿了?”燕崇的目力好,见得她瞧见他,欢喜地笑了起来,靠上前问道。

“等你呀!”裴锦箬欢快地应道,而后,便是朝着他伸出双臂,“腿都坐麻了,抱我。”

撒娇的动作,蛮横的语气,燕崇没奈何,笑着上前,果真健臂一伸,便箍住她的腰肢,轻巧地将她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嘴里一边道,“这天儿渐渐凉了,你要等我,在屋里便是了,出来吹这凉风做什么?还爬那么高,若是跌下来可怎么好?”

“一回来便不住嘴的说教,燕晙时,你这是变老的征兆啊!”她不肯从他身上下来,手环颈子腿环腰地挂在他身上,闭着眼伏在他胸口道,“困了,不想走,你抱我回去。”

命令的口吻,燕崇却是听得稀罕,笑道,“裴绾绾,你才是凤京城纨绔中的霸王。为什么呢?因为,我这个纨绔中的纨绔,根本拿你没辙啊!”一边笑睐着她,他已一边托着她,稳稳迈开了步子。

他还自问自答上了。裴锦箬哼了一声,“听你这意思,很委屈?”

“哪里会委屈?”燕崇笑,望着她,眸光如水,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甘之如饴。”

裴锦箬望着他片刻,倏忽笑了,重新收紧双臂,伏在他胸口,“我也是。我很庆幸,能嫁给你。”

燕崇一愕,步子一顿,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她,片刻后,才又惊又喜地道,“绾绾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没听见就算了。”

“不是……我是怕我听错了,要不,绾绾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绾绾,就再说一遍,让我再听听?”

“燕晙时,你走不走?”

第二日清早,天还没有大亮,庄老便被人从被窝里提溜了起来,打着哈欠,瞪眼看着燕崇,没有睡够,困觉地怒道,“你个不孝徒,居然敢扰我清眠?你最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否则”

丝毫没将他磨牙的狠话听进耳里,燕崇只是沉声问道,“昨日,绾绾回府便来了你这儿,和你说了些什么?”

这么折腾了一会儿,庄老的觉也醒了,闻言,微微一眯眼,眼尖地瞄见某人脖颈处,衣领没有遮到的地方,一瞬间,眼神便是暧昧了起来,啧啧两声道,“这战况够激烈的呀!被野猫挠了?”

燕崇眼眸一冷,“老头儿,我可没多少耐性啊!”

“你是老头子我带大的,我还不知道你?你那耐性还不如我呢。好啦!你媳妇儿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急了,想要崽了呗。”

燕崇想了想,是了,昨日,她应季舒雅之邀,去了李家,如今季舒雅可是正正怀着身孕,她受了些刺激,也是有的。

“你没有跟她说什么吧?”燕崇有些不放心地瞄着庄老。

庄老又气又恼,“我能跟她说什么呀?她不过就是来确定她有没有问题,你有没有问题,否则,为什么成亲这么久了,她的肚皮却没有消息。我瞧着,你们家这左一个表姑娘,右一个表姑娘的,她忧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好劝了她,放开怀抱,顺其自然。”

庄老喋喋不休,末了,便是为裴锦箬抱起了不平,“我说你,什么事儿是不是该跟她好好明言,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若是啥时候她知道了,误会了,有得你悔的。”

燕崇却是理也没理他,径自站起身,便转头往外大步流星。

庄老气不打一处来,在他身后扯着喉咙喊道,“你个臭小子,别不把为师的忠告听在耳里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330 送嫁

转眼,又到菊黄蟹肥时。

这一日,是卢月龄出嫁的日子。

裴锦箬早早便起来梳妆,虽然林氏也要去,并且要将林夕瑶也带着去太师府见见世面,结交一下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为了以示公平,自然也少不了蒋湲和蒋溶的份儿。

只是,裴锦箬却是不能与她们同路,她得早些去,与卢月龄说会儿体己话。

林氏也知道,裴锦箬与今日出嫁的卢家五姑娘交情匪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便是允了。

天还没有亮,裴锦箬便已上了马车,往太师府去。

因着起来得早,委实还有些犯困,裴锦箬便靠在车厢边,闭眼假寐。

马车晃晃悠悠中,倒是想起了一事,“今日又是初七了吧?”

问得没头没尾,绿枝却是心领神会道,“是啊,又是初七了,方才我们出门时,便瞧着云裳也是出了门。想必又往大相国寺去了。”

“大奶奶倒真是虔诚,当真是每月一卷经,为大爷祈福超度,从未间断过。”红藕在边上道,话语中,不无唏嘘。

裴锦箬却是暗敛下眸色,不语。

天边泛着鱼肚白时,马车到了太师府。

太师府今日张灯结彩,即便天色尚早,却已隐隐透出了喧嚣之声。

嫁女儿与娶媳妇终归是不一样的,也就热闹这么一会儿,等到花轿出了门,那便是人去宅寂,满满的空落之感。

裴锦箬被引着到了卢月龄的闺房,全福夫人正在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给她梳妆。

裴锦箬已是经过两遭的人了,只是,自己当新娘子时,因着心绪纷乱,品不出什么滋味来,等着那一层层脂粉往脸上涂,一件件衣裳往身上穿时,还觉得有些苦不堪言,如今,看别人,却只觉得欢喜。

徐蓁蓁也来了,拉了她到边上,低声道,“你最近可还好?我听说,你们府上一下子多了三个表姑娘?”说着,一边已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脸上关切的表情掩饰不住。

裴锦箬心头一暖,笑道,“没事儿,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你说得容易,防得了这个,就怕防不了那个,你可得紧着心,莫要让人家钻了空子。”徐蓁蓁是真为她担忧,“从前觉着燕二哥是个好的,待你也好,却没有想着,这每个人的日子,都不见得好过。”徐蓁蓁还未嫁,却有朝一日终得嫁,尤其是自己的两个好姐妹,一个已经嫁了,一个马上就要嫁了,却见着裴锦箬诸多苦楚,亦是心有戚戚焉。

“这日子一天天过,总归是甜多于苦的。”也许是前世苦太多了,今生,裴锦箬反倒很是知足,何况,她也不想徐蓁蓁怕了,拉了她的手道,“何况,你不同,往后,你上无公婆,下无姑嫂,就你们小夫妻两个,又有徐国公府给你当靠山,你的日子自然是顺遂喜乐的。”

徐蓁蓁的亲事也已是定下了。

也是缘分,那人不是什么高门子弟,而是西北军中的一个年轻将官。

就在去年与狄族的战事中,跟着靖安侯父子冲锋陷阵,立了不小的战功,连着升了数级,如今已是个四品游击将军了。

燕崇很是赏识他,回京时,便将他一并带了回来,举荐给了永和帝。

永和帝最是知人善任,尤其喜欢有志有为的年轻人,后来,便将人安置在了西郊大营中。

他与徐蓁蓁的缘分,却是源于误会,在马球场上遇见,还险些大打出手。不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谁能知道那年轻将军,偏就看上了徐蓁蓁这泼辣任性的小辣椒呢?

好在,徐国公夫妇也是真正疼女儿的,居然不顾门户之见,在考察了这年轻人一番后,应允了这门亲事。

哪怕这年轻人,是个没有家族,没有根底,甚至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孤儿。只要他能真心待他们的女儿,那么,一切都好说。

徐蓁蓁真是有福之人。

徐蓁蓁今日是有感而发,心生忐忑,听了裴锦箬的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含羞,微微红着脸,垂了头,“好了,今日是月龄的好日子,就不说我们的事儿了。”

裴锦箬微微笑着点头。

那边,卢月龄已经被打扮好了,被扶着坐在了床沿,徐蓁蓁和裴锦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走上前去。

看着花轿出了门,裴锦箬抬起手拭了拭微湿的眼角。与其他大多数人一般,又转而往穆王府去喝喜酒。

席间望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在席间穿梭敬酒的萧綦,裴锦箬生出两分恍惚的感觉,前世的此时,她是什么样的感觉?痛不欲生,万念俱灰?这会儿,却反倒好似只是一个普通的看客,毫无情绪波动地看着台上的一出戏般。真是奇怪。

喜宴散了,燕崇略喝了两杯酒,回程时,便是仗着那两杯酒,理所当然地钻进了马车,还将她的腿当成了枕头,枕得心安理得。

裴锦箬低头望着他,笑道,“今日在席上,吏部侍郎周大人家的太太好像很喜欢咱们家湲表妹似的,拉着她的手便不放,还问了好些话。咱们家夫人也是笑眯眯地一一应着”

“她自然是巴不得将蒋家两个表妹都嫁了出去。”燕崇眼都没睁地笑道。

蒋家虽然没有爵位,也没有实权的官职,但怎么也是皇亲,又家境殷实,蒋湲和蒋溶更不用说,那都是陛下的亲外甥女。届时出嫁,封个郡主、县主的也容易。

“也就只有父亲当你是个香饽饽,人人都喜欢呢。”裴锦箬便是哼道。

“在别人那里是不是香饽饽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啊,我在绾绾这儿是香饽饽,那就成了。”燕崇拉了她的手,紧紧压在胸口,笑睐着她道。

“是我一个人的,自然便是香饽饽,若是染了旁人的味道,臭了,那我也不稀罕。”裴锦箬抽回手,似真似假地道。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只是望着她笑,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下来帮着看看,若是能将这婚事做成了,倒也不错。”

“我回头先去两边各自探探口风吧!不过,咱们家夫人怕是会比我们更热心些,说不准,也用不着咱们出什么力。”

“这人品上,却还得你把关。”燕崇意味深长道。

裴锦箬目下一闪,他的意思是林氏当真有这么忌讳永安长公主?

331 牌位

不过是一个外甥女,燕崇也担心她会使坏?

裴锦箬心头微微一酸,那么,作为永安长公主亲生的燕崇兄弟二人在林氏跟前,到底过得是何种日子?燕岑还好,十岁便被接到了军中,可燕崇,却是一直长在林氏跟前的。

见裴锦箬目露悯色将自己看着,燕崇先是一愣,继而有些哭笑不得,抬手轻触她的脸颊道,“不必可怜我,说实在的,她才该是那个被可怜的,偏偏遇上我这么个没能吃得她半点儿亏的。有皇舅舅看着,她还不敢明目张胆怎么对我,说实在的,她也够憋屈了。”

“而且,也没什么好委屈的,毕竟,她不是我亲娘,总不能要求她像亲娘一般对我。”

他倒是想得开得很呐!不过,却也说得对。倒是前世的她,蠢得厉害,怎么就想不透这个?孟姨娘如何会对她,比对自己亲生的裴锦芸还要好呢?

所以啊,她就是蠢的,自来便不如他聪明。

燕崇见她这样,不由奇怪了,“笑什么?”

“没什么啊!就是想着,你真聪明。”还有,林氏摊上他,还真有那么一丝丝可怜。

燕崇更觉得好笑了,却是眯眼望着她,“你最近怎么了?常常这么夸我?可是真才觉出我的好,还是另有所图?”

“那你说,我能图你什么?要图,自然便也只能图你这个人了。你若是不喜欢我夸你,日后,我不夸便是了。”裴锦箬哼着,微微扬高了下巴。

惹得燕崇更是手痒的抬起手来,她嫌弃地一边躲一边叫,“别弄乱我的头发……”

两人笑笑闹闹着,马车却是缓缓停了下来。

靖安侯府到了。

燕崇笑着起了身,先行跳下了马车,回身伸手要扶她时,却见她一脸苦笑着不能动弹道,“腿麻了。”

燕崇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最后,自然理所当然,只能充当她的双腿,将她背了起来。

裴锦箬如今倒是越发想得开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大梁可不比前朝,夫妻在人前恩爱也要冠上有失体统的罪名。

何况,现下已经入夜了,谁还看得见?

还真有人看见……

云裳转过头,有些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姜氏的脸色,“奶奶,天色有些晚了,咱们也走了好一会儿了,要不还是回去了吧?”

每日里用过晚膳,姜氏都要四处散散消食。

哪里知道,今日就那么凑巧,刚好撞上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

早就听说过,世子爷对世子夫人最是上心,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恩爱成了这般。

世子爷往日里,可最是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居然会那么宠世子夫人,背着她走,两人还一路说说笑笑的。

只是,这样的恩爱,落在有些人眼中,却难免是触景生情,刺眼刺心。

姜氏的脸色倒是没有多么难看,一贯的沉静寡淡,却不知是不是因着如今,秋夜渐凉的缘故,那双眼里,含着丝丝寒意,冷冷望了一眼方才燕崇和裴锦箬消失的方向,而后,收回视线,旋转脚跟,便往来时路回,云裳连忙提着灯跟上。

第二日,云裳拎着些素点来了池月居,“昨日奴婢去了大相国寺,多带了些斋点回来,我们大奶奶特意让给世子夫人送一份儿来。”

“都说吃斋免灾,还要多谢大嫂惦念了。”裴锦箬笑着领情,正好她在南边儿也有两个陪嫁的庄子,恰恰送了些螃蟹来,裴锦箬便让袁嬷嬷装了些,让云裳带了回去,算作回礼。

重阳节后没几日,便是永安长公主的生忌。今年,是整忌,因而,靖安侯早早便发了话,要在大相国寺做整七日的水陆道场。

靖安侯府上下,自然都是一顿好忙。

虽然,这些亡者未必真能感受,但至少生者,可心安许多。

看来,靖安侯心中果真始终挂念亡妻,也难怪,永安长公主去世这么些年了,却仍然是林氏心中一根刺。

看着林氏心里不知道气成什么样,面上却要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在永安长公主灵前执妾礼,裴锦箬心中,便是忍不住畅快。

姜氏自来了大相国寺,便开始抄写佛经。她们这些小辈左右也无事,就是蒋湲、蒋溶和林夕瑶几个也跟着开始抄了,裴锦箬便也只能从善如流,也铺了纸笔抄写起来。

抄了一上午的佛经,她觉得脖子都硬了,趁着去官房时,便顺道到处转了转。

走着走着,便到了灯楼。

裴锦箬记得,早前燕崇曾经说过,永安长公主的长生牌位就供在大相国寺的灯楼之中,也不知是在何处。

大相国寺的灯楼中供奉的长明灯,常年不熄,一排又一排的灯盏摇曳明暗,置身其中,倒也让人莫名的沉静下来。

绕着梯子往上,还果真让她寻着了供奉永安长公主长生牌位的地方。

果然便在灯楼的最顶层。

只是,却也没有供奉多少长生牌位。

裴锦箬先寻着了永安长公主的牌位,很是恭敬地捻了三炷香,奉上了香炉。她双手合十地虔诚祷告起来。

她是重活一次的人,对于神鬼之事,含着莫名的敬畏。站在她婆婆的牌位前,她只是虔诚地许愿着,若永安长公主果真泉下有知,定要保佑燕崇平安顺遂,保佑靖安侯府安宁昌盛。

祷告完了,裴锦箬这才睁开眼,仔细地打量了这处净室。

净室不大,不过三面供了神龛,供奉牌位。

除却她面前这一面,另两面供奉的牌位中,也可见萧字,想必都是宗室皇亲。

而面前这一面神龛之上,居中的,便是永安长公主,其后,便是燕岑,牌位上墨迹尚新。另还有一个小些的牌位,无名,就放在永安长公主牌位的旁边。

裴锦箬想起早前燕崇曾经提过的,他那夭折了的双生妹妹,微微黯了双目。

可是那个牌位又是谁呢?

永安长公主的牌位斜后方,供着一个一般大小的牌位,木质墨迹与前方一大一小两个牌位差不太多,却并无封号,只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萧氏阿妩?”裴锦箬喃喃念道。这是何人?

居然会与永安长公主供奉在一处?毕竟,连燕崇的祖父母也并未在这里,这萧氏阿妩缘何会同在此处?

姓萧?那便也该是出身大梁皇室?

“你在这儿做什么?”

332 反常

“你怎么在这里?”正在这时,身后却是响起了一声诘问。

裴锦箬惊得一回眸,瞧见了身后,目光深幽将她望着的靖安侯,连忙蹲身敛衽道,“父亲。”

虽然已经嫁入靖安侯府半年有余了,但裴锦箬见到靖安侯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何况是只有他们二人的情况下。

靖安侯的目光很锐利,紧紧盯在裴锦箬面上,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裴锦箬略一沉吟,忙答道,“因着记起世子爷与儿媳说过,灯楼中供奉得有婆母的长生牌位,是以,便来瞧瞧。”

靖安侯的目光掠过她,望见了她身后香炉中还在腾袅烟雾的三柱清香,“经堂中一样设有牌位,你用不着非到这里来表你的孝心。不过,你母亲泉下有知,定然能够感知。”靖安侯的表情和缓了些。

裴锦箬垂眼应道,“是,父亲说得对。如此,儿媳便先告辞了,接着去经堂为母亲抄经。”

“去吧!”

裴锦箬蹲身行了个礼,迈步越过靖安侯离开,却在举步下楼时,转过头来望了一眼。

靖安侯双手背负身后,身形微微佝偻,站在那神龛之前,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前总认为那是诗人写来骗人的,这世间,如何会有这样深刻的情感。如今看来,未必没有,大抵只是她没有见过罢了。

目光从那角落里“萧氏阿妩”的牌位上掠过,裴锦箬悄悄蹙了蹙眉心。

水陆道场做完,回到了府里,裴锦箬才寻着机会问起燕崇此事。

燕崇倒是知道这个牌位的,至于这萧氏阿妩嘛

“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父亲。父亲说,那是我的一位姨母。”

与裴锦箬所料,倒是没有多少差别。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郑皇后既然能夭折了一儿一女,萧氏自然也还能死其他人。想必,这位姨母与永安长公主的关系比较亲近,因着又没有嫁人,也没有封号,是以,这牌位,便只能供奉在永安长公主身边,同享永安长公主后人的香火。

也算得姊妹情深了,裴锦箬悄悄叹息。

九月底,季舒玄迎娶礼部侍郎尹家的大姑娘。

燕崇果真带着裴锦箬一道去喝了喜酒。

早前,那个传言到如今算得彻底粉碎了。毕竟,若果真靖安侯世子夫人与季舒玄有什么首尾的话,靖安侯世子又如何会不计前嫌带着夫人一道喝喜酒,登门道贺的?绿帽子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忍不了,何况是靖安侯世子这样自来便无法无天的人?他的性子,哪里学得来大度?

从季家的喜宴回来,裴锦箬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季舒玄的亲事算得尘埃落定了,那么季舒雅和李建生应该很快便会启程回淮阳了,早日离了京,早日安生。

泡了个热水澡,裴锦箬觉得浑身的疲乏去了大半。赴宴这样的事儿,从来都不轻松,何况,因为之前的传言,她今日或多或少都成了众人目光的关注之处,等到喜宴结束,只觉得累,只这累,却不知是单纯的身体累,还是带着两分心累。

坐在妆台前,由着绿枝给她绞头发时,她便是不由地微微闭了眼。

“夫人。”正在这时,袁嬷嬷却是快步进来,脸色有些不虞。靠在裴锦箬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裴锦箬陡然睁开眼,眉心微微一蹙。

“绿枝,去给我拿身衣裳来。”默了片刻,裴锦箬低声道。

外边儿天色已是黑尽了,又沐浴过,本该一会儿便就寝了,可这会儿还要拿衣裳来绿枝心中思绪转了转,面上却是不显,应了一声“是”,便去开了箱笼,不一会儿,便取了一身衣裳回来。刚刚服侍着裴锦箬将衣裳穿妥,门外便是传来了红藕的声音。

“夫人,是世子爷身边的常茂来了。说是世子爷有事,请您马上去一趟外书房。”

绿枝目下闪闪,转头望了裴锦箬一眼。

裴锦箬却是神色淡淡,道一声“知道了”,便是站起身来,将手递了过去。

绿枝心领神会,扶了她,与袁嬷嬷一道出了房门。

常茂已候在院门处,亲自提灯在前照路,引着裴锦箬主仆三人,往燕崇的外书房而去。

这说起来,还是裴锦箬头一回来燕崇的外书房。

就是他的内书房,同处一个院子,她也从未踏足,遑论这里了。

她始终记着,这两处地方,是前世他给她设下的禁地。

燕崇的外书房唤作“流响院”,与她父亲的“疏桐院”倒还有些渊源。

裴锦箬站在檐下,看着那匾额之上,两个笔走龙蛇的“流响”二字,有些晃神。

前面,常茂却已停下了步子,转而侧让到一边道,“夫人请。”

意思很是明显,裴锦箬对身旁袁嬷嬷和绿枝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然后,敛裙径自上了石阶。

常茂亲自帮着她打起帘子,将她引进了门内,他自己反倒又退了出来,就束着手,默不作声地立在了门边。

绿枝心下有些惴惴,这流响院中,静得有些过分,恍惚就只有他们几人一般。何况,这一趟,处处透着些不寻常,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或许,袁嬷嬷知道一些。

毕竟,在常茂来之前,袁嬷嬷脸色不太好地对夫人耳语了一阵,夫人便让她准备了那身衣裳,刚刚换好,常茂便来了。夫人像是已经料到了,世子爷会请她来这一趟似的。

可世子爷若是有什么事,也该回房自与夫人去说,缘何却非要来这流响院?

只是,很显然,现在没有人能给她解答。

屋内,裴锦箬没有闲情逸致打量屋中的摆设,因为,燕崇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

一进得屋来,她便再也注意不到其他,目光只能凝在他身上。

他就坐在窗边软塌之上,脸色沉凝,透出生人勿近的冷意。

“出什么事儿了?”轻叹一声,她靠了过去。

“你应该都听说了吧?”燕崇却是转过头来,望着她,语调冷冷道。他的目光深且锐,凝在她身上,让裴锦箬生出两分恍若隔世之感。好似,他们又回到了冷漠疏离,夫妻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互相怨怼,互相防备的前世。

裴锦箬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听说,你方才,杖毙了一个在你书房中伺候的婆子。”

333 栽赃

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她将整个池月居拿捏在了自己手中,如若她愿意,池月居飞得进雀鸟,可若她不愿,池月居中也绝对飞不出一只苍蝇。

不只池月居,就是整个靖安侯府,无需她开口,也自有人将消息报到她耳中。

他这流响院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直是心照不宣。

她并非想要窥探什么,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他一直都知道,却也从未置喙过,她一直以为,至少这一点上,他是赞同她的。

他说过,会护着她。可是,这内宅,是她的战场,他护她,又能护她到几时?她一直以为,这件事,是他们之间没有言说的默契,是他们的共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觉,好像不是?

裴锦箬的心口略略有些发堵,望着他,并不言语。

燕崇似有些烦躁,抬手扶了扶额头,默了片刻,没有再说那婆子的事儿,转而将手边的一个物件,朝裴锦箬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裴锦箬接过来一看,皱起了眉心。

那是一张桃花笺,笺上写了两句诗,摘自曹子建的明月上高楼: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下面还有一小段批注:自此后,当真侯门深深,萧郎路人,咫尺天涯。望君珍重,寥慰相思。

那字迹异常熟悉,簪花小楷整齐秀洁,正是她自己的字迹,甚至有泪渍浸染笺纸,将那墨迹晕开了一小团。

裴锦箬的嘴角轻轻勾起,满是嘲弄,“是因为这个?你信了?”

“你说什么胡话?我信了,我信什么?我又不是傻子,你看看那些字迹,呆板得厉害,都说字如其人,你要真有那么端庄规矩,还是你吗?再说了,你要写情诗,怕也不会用这个字迹了。”燕崇听罢,却是脸色铁青,扬高嗓音便是噼里啪啦甩出一长串的话。旁人不知道她惯用什么字迹,他还不知道吗?

方才只觉心口堵得慌,听了他这句话,心里没舒坦多少,鼻头反而跟着一酸,一滴眼泪便是滚落了下来,她抬手一抹,便是红着眼道,“我要给旁人写情诗,为何要用你的字迹?自然是最好跟你没有半点儿牵扯的才好。”

这自然是气话,可是,哪怕明知是气话,燕崇还是听得心口一噎。

只是以己度人,望着裴锦箬微红的眼,他思及自己方才的态度,目下微微一黯,连连深呼吸了几下,总算稍稍平复了心绪,“对不起,绾绾。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承认,我有一瞬的嫉妒,但也只是一瞬,我比谁都清楚,这是栽赃,你与季岚庭之间什么都没有。”

关于这点,燕崇还是有信心的,她的心里若是有别人,不用说,他也能感觉得到。

在夫妻关系中,她不是那种明明对你无心,还能对你毫无保留的人。

如她自己所言,她若心里有旁人,绝不会放任他对她这样那样。

只是,再多的理智都清楚,那不是真的,又如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理智,还是被情感和嫉妒的迷雾,遮盖了。

好在,他最终没有迷失自己。

“我生气只是气我自己,还有,气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可笑的是,我自以为聪明,却没有想到那时,你与我说时,我还想都没想,就说你是胡思乱想,说不可能,没有想到”燕崇说到此处,已是苦笑起来。

裴锦箬此时的心绪,反倒稍稍平复了些。“现在,你相信了?”

燕崇苦笑,不信,还能如何?

如今的池月居,已是铁板一块儿,旁人想要插手,几乎是不可能,而,画屏又是个稳妥的。裴锦箬的手稿外人几乎是瞧不见的,要么,就要往博文馆去寻。

可裴锦箬离开博文馆时间已经不短,她喜爱练字,这笔力自然会日渐增长。

既然栽赃的人,是要栽赃她这么一个罪名,自然就要用她最近的字迹,所以,剩下的,便只有她之前抄写的佛经了。

对比那有些呆板的字迹,也确实更像是抄写的佛经。

哪怕是同样的簪花小楷,在写佛经与情诗时,运笔间,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这可能瞒得过旁人,可燕崇,却是北镇抚司昭狱中刑讯调查的好手,这样的细微,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当然了,也不能说这个局做得拙劣,毕竟,有个词叫关心则乱。这个局,最要紧的关键就在燕崇身上,事关裴锦箬,一个男人的妒忌心,便是蒙蔽一切的最好利器。

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个倨傲的性子。若先入为主的信了,他只怕根本容不得申辩。

若非,她一早便提醒过他,府中怕是有人要作妖,若非,他了解她,知道她真正惯常用的,正是那手与他如出一辙的字体,若非……

今日这个局,未必就不能成。

“可是……为什么?”燕崇哑着嗓,难以置信过后,便是满心的不解。

她哪里知道为什么?本以为,燕崇该知道些什么才是,如今看来不然。她目下闪了两闪,“许就是见不得旁人好吧!”

这话却是引得燕崇皱眉看向他。

裴锦箬心里本就不得劲儿,如今见他这个眼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就准旁人做得,她就说不得?

“反正,这笺子不是我写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也不感兴趣。既然,世子爷该问的,都问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语调的转变,燕崇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便是忙道,“绾绾,你别这样。我只是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也不敢生世子爷的气。世子爷真的问完了吧?”裴锦箬语调平平,又道。

燕崇住了嘴,望着她,几次翕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

裴锦箬却好似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回答一般,点了点头,而后,便是蹲身敛衽道,“如此,妾身便先告退了。”

妾身?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这般自称。

燕崇心一慌,下意识地便是起身,跟着她迈开步子。

谁知,裴锦箬却是停了步,转头对他道,“世子爷今日还是就在这流响院歇吧!妾身身上不方便,怕是伺候不了。”说罢,也不看燕崇是何反应,便是径自迈开了步子。

燕崇在她身后,却是傻了眼。

334 嫌隙

锦若安年正文卷334嫌隙继而,便是幽幽苦笑起来。

什么不方便?她的小日子,他记得最是清楚,可还有几日才到呢。不过就是这回当真惹恼了她,不准他上她的床罢了。

从流响院出来,裴锦箬的脸便是沉了下来。

袁嬷嬷在她耳边低声道,“都查清楚了。那陈婆子略识得几个字,一直都在世子爷外书房伺候着,从来都是老实本分,今夜,刚好是她轮值。进书房前,有人瞧见她手里抱着一摞书,当中有本吴兴山水志……”

吴兴山水志恰恰是她前几日没了书看,跟燕崇提起,燕崇从他书房中寻来给她的。她看完了,就在前日,才让画屏还了回来。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接下来的事儿,不用说,她也能猜到了。

毕竟,既然要栽赃那桃花笺给她,好歹,也要有个合适的出处。

心思,不可谓不巧。

“至于这陈婆子背后的人……”

“不必再查了。”裴锦箬打断了袁嬷嬷,“人都死了,何必再多此一举,查出来,也是死无对证。”

袁嬷嬷却明显不赞同,正在欲言又止时,裴锦箬却是道,“嬷嬷觉得,世子爷当即将人杖毙是什么意思?”

袁嬷嬷陡然一个激灵,目泛惊骇地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已经面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继续迈开了步子。

知念堂,申嬷嬷却是喜滋滋地快步而来,到得林氏跟前,才低声回禀道,“世子爷今夜在流响院歇下了。”

“哦?”林氏高高挑起眉来,“难道跟那陈婆子有关?”

林氏自然也知道,今日流响院中,燕崇杖毙了一个婆子的事儿。

“八九不离十了。”申嬷嬷的笑容关也关不住,“方才,世子爷还特意将世子夫人叫去了流响院,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世子夫人出来时,脸色很是难看。之后,世子爷便让人铺床了。”

说到这里,申嬷嬷的神色间又多了两分迟疑,“这总不该又是这夫妻俩做的局吧?”

“这里关着人命呢,未必就是局。就算是,也跟咱们没关系,不是吗?”林氏勾唇,笑了。

申嬷嬷亦是笑道,“是啊!还是夫人想得通透。只是可惜了,流响院的口子也是紧得很,这件事,世子爷又是捂得死死的,再深层面儿的,却是探不出来了。”

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林氏却是不那么在意,“用不着探个究竟。这陈婆子旁人不知,我却是知晓的。她最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她能在老二跟前待这么久,可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从前受过一人的恩惠,这恩惠还不小……能让她铤而走险的,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夫人的意思是……之前埋下的种子……发芽了?”申嬷嬷双眼发亮道。

林氏笑得双眼晶亮,“何止是发芽了,看这样子,分明已是成了参天大树。桂香……往后,咱们只需高台看戏便可了。”

池月居的人,这两日做事都很是小心,因着,世子爷与世子夫人闹了别扭,世子爷已经好几日未曾回过池月居了。

回府都就是歇在外院的流响院中。

与上回不同,世子夫人虽然表面上还是沉静如常的模样,可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们,个个都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透着些不同寻常。其他底下的,自然是以她们马首是瞻,因而,整个院子都比起从前沉肃了不少。

别说玩笑了,就是说话声和脚步声,都要压低了许多。

见着世子爷大步进了院门,脸色看着还算和缓的样子,院子里的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下可好了,早日和好了,她们这些下人也少遭些罪。

燕崇面色平静,直到进了上房,脸上便是展开笑来,显然甚是欢喜。

只裴锦箬却并不怎么欢喜就是了,四目相对,她面无表情,却是扭头便进了内间。

燕崇微微一愕,连忙追了上去。

裴锦箬却是坐在罗汉床上,背对着他的方向。

燕崇放缓了脚步,这才慢慢靠了过去,朝她伸出手去,却被她一扭,便躲了开来。

燕崇有些无奈,赔笑道,“绾绾还在生气呢?”

“说了没生气,我哪儿敢生世子爷的气啊?”裴锦箬哼了一声,连头也没回。

这还叫没生气呢?燕崇有些没奈何,略一沉吟才道,“我已经这么些日子没敢往你跟前凑了,看我这般乖觉行事,你就行行好,饶了我这回,可好?”

“世子爷快不必这么说,若非你自个儿也不愿来,这院门又没锁着,就算锁住了,能拦得住你?”

燕崇又是一愣,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为的是哪出,当下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心里,却也止不住地高兴。

“我自然是想来,可不是怕惹你更气吗?而且……我想着,我在流响院待两日,大抵能让这件事背后的人高兴高兴,没准儿,这后手便来了。”

燕崇锲而不舍,又将手搭上了裴锦箬的肩。

裴锦箬终于扭头来看他,目光灼灼,“那么你说说,那件事情,除了打杀了一个婆子,你还怎么处置了?”

燕崇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凝,目光却透出两分无奈,“绾绾,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而已……”

裴锦箬嗤笑,“可怜?所以,便可以肆意挥霍旁人的同情?今日这一桩事,你若是信了,那我会是什么下场?我就不无辜,不可怜?”

“绾绾,你怎么了?”燕崇皱紧眉来,总觉得她这回格外的难说话。

连着深呼吸了两回,燕崇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你委屈,可这件事,能不能就到此为止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话语里,已是带了恳切的哀求。

裴锦箬望着他,良久,目光一寸寸冷沉下来,而后,便是一扭头,重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没什么好说的,我累了。”

身后,良久没有动静,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朝着屋外的方向,渐行渐远。

裴锦箬才觉得难言的委屈,鼻头一酸,眼里的泪,便是夺眶而出,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

燕崇却是快步出了池月居,面沉如水。

到得院门口,却是脚步一刹,又转头望向身后,正屋里灯火昏黄,明明暗暗,他脚步一挪,便想回去,却又在迈步前一刹,又停了下来,一咬牙,终于是转过身,快步走进了夜色之中。

335 处置

锦若安年正文卷335处置燕崇与裴锦箬这回是真真冷战起来。

连着七八日,燕崇都再未回过池月居,裴锦箬面上没有什么,可连着好些时日,都吃不香,转眼,便瘦了一圈儿。

袁嬷嬷见状,劝了几回,裴锦箬这回却是异常的犟,没有半分缓和的迹象。

袁嬷嬷又是急得燎起了一嘴的泡,却也无济于事。

今日,燕崇在外有应酬,席间自然有酒。

自从成亲以来,他已甚少贪杯,即便有应酬,也不过便是两三杯,应付一下便算得了事。

今夜,却喝得有些醉了。

回了府时,夜已深。不知不觉,却是踉跄着走到了池月居外。

池月居的院门已是下了钥,燕崇的脸色有些不好,她还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从前,不管他多晚回,这院门总给他留着,可如今,却早早下了钥。

常茂小心瞄了瞄他的脸色,“小的去叫门?”

燕崇的脸色却已是冷下,“不用了。”说罢,便是转过身,又踉踉跄跄着从池月居走离,回流响院去了。

将常茂挥退,他脚步略有些不稳地跨步进了房门,隔扇关上,身后,却是袭来了一阵香风,紧接着,一具温软的女体便是偎了上来,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

那淡淡的馨香,甚是熟悉,熟悉得让他胸口不受控制地鼓跃起来。

“绾绾……”他似低语般喃喃唤了一声。

裴锦箬睡得并不好。

每一夜,总要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能勉强入睡,今夜亦然,迷迷糊糊间,听得耳边隐隐有人在焦急地喊着什么。

“夫人!夫人!快醒醒!夫人!”是袁嬷嬷的声音。

裴锦箬终于是缓缓醒转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袁嬷嬷忧急如焚的面容,“夫人,出事儿了。”

明明已经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流响院内,却是灯火通明。

房内,人影幢幢,却没有半分声息。

直到裴锦箬到时,才响起整齐划一的“夫人”之声。

裴锦箬不过匆匆忙忙裹了件披风,趿拉着鞋子便来了,就是头发亦只是随便挽了个纂儿,闻声,也只是点了点头,便是脚步不停进了门。

到得门内,看清屋内的情形,先是怔了怔,继而,才是悄悄松了口气。

她实在是被吓坏了。

方才,袁嬷嬷没头没脑地说,流响院出了事,与那蕉雨有关,世子爷动了刀,见了血,她当下,便是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路疾跑到了这儿,这会儿,胸口还在砰砰砰地急跳着,乱没章法。

直到这会儿,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

屋里地面上,果真有血,却也算不上多,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这样的天气,穿一身轻纱,纱下玲珑有致的身段和白嫩的肌肤若隐若现,端得是一副香艳,惹男人血脉贲张的画面。

只手臂上,却被划拉开了一条深长的口子,她也不敢去捂,任由血流了出来。

抬起头瞄了一眼,刚好撞上裴锦箬冷沉的双眸,便是又连忙垂下眼去,身躯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是因为失血失温,还是害怕,那唇瓣透着些白色,在烛火摇曳中,颤颤巍巍。

裴锦箬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转而落在了边上的罗汉床上,燕崇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合着眼,好似睡着了,眉峰一直紧蹙着,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染血的剑,浑身的酒气。

裴锦箬眉心一攒,蓦然便是转头往站在边上的洛霖和常茂望去。

常茂头皮一紧,赶忙垂下头去,天爷!方才夫人那眼神忒可怕。

洛霖则还是八风不动地板着脸道,“是公子吩咐的,不让人处置。属下们没了办法,这才深夜搅扰夫人。”

裴锦箬又转头看了一眼好似已经人事不知的燕崇,无奈地叹了一声。

再瞥一眼地上抖若筛糠的蕉雨,嗓音却是冷沉道,“她如今已是知念堂的人,便将人直接送去知念堂罢,若是夫人或是跟前人问起,照实说便是。”

地上的蕉雨一听,吓得脸色都白了,忙伏跪在地,砰砰砰连磕了数个响头道,“世子夫人饶命!世子夫人饶命啊!”

自荐枕席,这在高门大户中,也算不得新鲜事儿,但要紧的是,爷们得认下。若是不认,如同此时这般,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何况,将她送回知念堂……想起伤重被抬出府没两日,便孤零零死了的樱雪,蕉雨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头便磕得更是响了,“奴婢……奴婢是猪油蒙了心,世子夫人大人大量,还且饶过奴婢一回吧!奴婢……奴婢的母亲,怎么说,也奶过世子爷一场……夫人……”

裴锦箬眼中冷沉一片,此时倒是想起她那已经死了的老娘了。

“你真不愿回知念堂去?”裴锦箬嘴角讥诮的勾起。

蕉雨被看得心中发毛,奈何,却是还抱存着一丝侥幸,林氏是个面甜心苦,当真心狠手辣的,若是被送了回去,作为弃子,会是何种下场,不用想也能知道。可是世子夫人,毕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哪里会有林氏那般老辣?

这么一想,蕉雨便是心一横道,“奴婢的身契尚且在世子夫人手中,就算要处置,也该由世子夫人处置。”

“哦!你的身契还在我手中,我倒是忘了。你是世子爷乳娘之女,我原本还想给你些薄面,将你发还知念堂,由夫人处置。你既是不愿意……那咱们便按着规矩来吧!”

“靖安侯府谋害主子的下人该当何罪?”这话轻飘飘的,问的是洛霖,落在蕉雨耳中,却是恍若惊雷。她竟……安了个谋害主子的罪名?谁说她不如林氏老辣?

洛霖却是连眉毛都没有撩上一根,面无表情道,“鞭一百,死活不论,扔出府去。”

蕉雨本就惨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是尽数抽尽,“夫人饶命。”这一百鞭下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

“不是你说的,随我处置么?”裴锦箬淡淡道。

蕉雨以额抵地,嘴里只喊着“夫人饶命”。

“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幼弟?”

蕉雨一顿,紧接着抬起头来,目泛惊骇地将裴锦箬望着。

裴锦箬却只是看着她,微微笑。

蕉雨望着那双眼睛,却是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寒意,直透心底。

说了半晌,裴锦箬有些不耐烦了,又转头望了一眼燕崇的方向,“想好没有,到底是回知念堂,让夫人处置,还是听凭我发落?”

336 心软

锦若安年正文卷336心软蕉雨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

裴锦箬冷眼看她片刻,才问道,“想好没有?”

蕉雨慢慢抬起眼来看她,眼中不容错辨的怨愤。

裴锦箬却不痛不痒,面上仍是沉静,双眸依然薄冷,又淡淡问了一句,“想好了没有?”

蕉雨咬着牙,忍下满心的不甘,“是。想好了,奴婢……愿回知念堂。”

“嬷嬷。”裴锦箬转头唤了一声。

袁嬷嬷立刻心领神会,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奉了上来。

裴锦箬开了匣子,从中取出两张透着些朱砂红印的契纸,转而递给洛霖道,“将人送去知念堂吧!这是蕉雨和樱雪的身契,一并拿去交给夫人。”

提到樱雪,蕉雨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抬眼望了裴锦箬一眼,已是藏不住的惊骇。她竟在来之前,便已将身契备好了?

裴锦箬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又抬手往案几上一指,“还有,那只香炉也一并捧去知念堂。”

蕉雨浑身一哆嗦,不敢置信地望向裴锦箬,后者却已是一摆手道,“夜深了,快些将事情办妥。”

“是。”洛霖沉声领命,招了两个人来,一左一右将瘫软如泥的蕉雨架起,往外而去。

蕉雨却是死死瞪着裴锦箬,不甘,却又愤恨。

那怨毒的眼神看得众人皆是一阵战栗,唯独裴锦箬,好似不受影响一般,安之若素。

直到蕉雨被人拖走,袁嬷嬷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刚才真是吓死老奴了,老奴还真当夫人糊涂了,要亲自处置这个贱婢。”

这蕉雨果真是个包藏祸心的,事到如今,还想着坑夫人一把。

她知道自己今日算是栽了,以为夫人不如林氏心狠手辣,说不得,还能得条活路。

同时,还能将夫人拉下水。

无论夫人如何处置她,是轻了重了,届时都可以反咬夫人一口,说她善妒不贤,同时,还能在林氏那儿卖个好。

方才,袁嬷嬷真是捏了一把汗,真怕裴锦箬会着了那贱婢的道,不过是按捺着性子,若裴锦箬果真要应下时,她定是会不顾一切阻止的。

却没有想到,夫人早已看穿那贱婢的险恶用心,反而将那贱婢给拿捏住了。

到此时,袁嬷嬷才算真正踏实了,在这初冬的天候里,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有些可惜了……”裴锦箬叹道,“就怕纵虎归山。”

“夫人莫要多虑,一个丫头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何况……知念堂那里,如何会饶过她?只怕下场更惨罢了。”袁嬷嬷宽慰她道。

裴锦箬敛目,按理,确实是如此,只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只是,此时此地,她也只能这般处置。

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裴锦箬转头望向罗汉床的方向。终是走了过去,在床边蹲了下来,低头望了望他沉寂的睡颜,望见了他紧握在手里的剑,她皱了皱眉,试着将那剑抽出来……

倒果真将剑抽了出来,只她的眉心却是皱得更紧了。

原来,燕崇握剑的掌心里,有道伤口,怕是不小心伤到的,既深且长,直横过了整个手掌。

她方才抽剑时,又将那伤口扯了开,血又淌了下来。

“快!去取些伤药、烈酒还有白布来。”

燕崇因着公务,常会受些大大小小的伤,他这流响院中,这些处理伤口的东西,自然都不缺。

没一会儿,常茂便拎了只箱子来。箱子里,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裴锦箬先是取了烈酒给他清洗了伤口,又熟练的上药、包扎……

给他处理伤口,这都是第几回了?

裴锦箬脑袋有些空白,数不清楚。

将伤口处理好,她抬起头来,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里。

他将她看着,无声无息,静默而幽深。

裴锦箬微微一顿,握住他的手却并没有挪开,反而勾起唇角笑道,“这算是苦肉计?”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处置不来吗?只怕比她更雷厉风行。何必专程将她叫来,而且,还特意将话说得不清不楚,不就是为了让她着急吗?还有,这么一番动作,他一贯警醒,哪里会毫无所觉,就由着她处理伤口?不过是因着就是她罢了。

燕崇却是没有挪开目光,仍然将她望着,瞬也不瞬,“能奏效,便是好计。何况,不是你说的吗?我主外,你主内,这算是内宅之事,自然该你处置。”

他竟承认的这般爽快,裴锦箬有些哭笑不得,抬眼瞪了他伤口一眼,“就算如此,也没有必要伤了自己。”

“好让你心疼呀,否则,哪儿有如今的好日子?”燕崇勾了勾唇角,见裴锦箬瞪着她,他有些心虚般垂下头,才又道,“这不是……大概喝得太多了,方才不小心割到的,不是故意……”

裴锦箬张了张嘴,他的酒量,自己还是知道的,能醉到不小心伤到自己,他到底喝了多少?

末了,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叹息一声道,“喝那么多,这会儿可难受?想不想吐?头疼么?”

一边问着,她一边要起身,手上却是一紧,被他紧紧扯住。

“绾绾别走。”

裴锦箬望着他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模样,分明知道他是做戏,可心里还是不由得一软,继而有些哭笑不得道,“我是让他们给你煮碗醒酒汤。”

刚才,明明常茂、袁嬷嬷,还有绿枝都在的,怎么转眼便都不见了人影。

“夫人不必出来,小的去让他们煮。”正在这时,门外却是响起了常茂欢快的应答,而后,便是一串急促离开的脚步声。

这会儿又冒出来了。裴锦箬愣了愣神。

回过头来,见着燕崇又是可怜巴巴地将她看着,“有人去煮醒酒汤了,绾绾便不走了吧?”

裴锦箬叹息,心想着自己也是个没出息的,怎么,就这么心软了。

这心肠一软,哪里还硬得起来?

因而,只得妥协了,“好!我不走。”

燕崇勾起唇角,笑了,目光仍然望着她,不知是不是醉意的缘故,柔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却到底是不放心,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哪怕是等到喝过了醒酒汤,睡着了也是一样。

裴锦箬没有法子,只得跟着他一道并肩躺在了那张罗汉床上。

她进了前世禁地一般的他的书房,同时,他们今生成亲后的头一回别扭,却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337 出事

锦若安年正文卷337出事小夫妻两个就这么在罗汉床上挤了一夜,清早,裴锦箬醒来时,燕崇已是不见了。

转头望了望窗户,隔着窗纸已能隐隐瞧见微弱的天光透进。这个时辰,朝会怕是已经开始了。

从前,燕崇只在锦衣卫当差,自是不用早朝,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叹息一声,她起了身,到底有些不习惯,只草草洗漱了一番,将昨夜来时的披风裹了,便回了池月居。

正坐在妆台前梳妆时,袁嬷嬷回来了。

“昨夜便是处置了,说是直接发卖去了翠香楼,还将那炉香也一并带上了。说是她胆大包天,居然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谋害主子,还好世子爷没有着了道,砍她一刀,便算得便宜了,否则,定要将她乱棍打死。既然是她自个儿备的香,便让她自个儿去享用。”

袁嬷嬷说到此处,神色舒展,端得是心情舒泰。

就知道林氏是个心狠手辣的,蕉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是话倒说得义正辞严,好似全然为他们世子爷出气似的。

“嬷嬷寻个稳妥的人,将蕉雨好生看着吧!若是有什么不妥,随时来报。”裴锦箬眉也没抬一下,便是沉声道。

“这个……还有必要吗?”袁嬷嬷有些不解,一个已经卖进了花楼的窑姐儿,还这般大费周章的防备,袁嬷嬷觉着夫人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嬷嬷别管那么多,照我的吩咐去办便是了。”

袁嬷嬷应了声“是”,便是退了下去。

梳好妆后,裴锦箬便是起身去了西次间,早前,她和燕崇假装赌气时,将季舒玄给她的那本西北地貌的山水志好好研究了一番,按着理解和计算,绘制了山水地形图,也不知究竟准不准确,也不知道往后有用与否。

她做事自来是开了头,便要做完为止,不会半途而废。今日,左右无事,倒不如继续。

那山水志中,只提到了一些马程,她喜欢术数,一埋头算起来,便忘我了。

直到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恍惚将神智抽了回来,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天光已是大盛,窗外日头正高,竟已是正午了,难怪,她眼睛都有些酸涩了,竟是不知不觉算了两个时辰。

抬眼往门口望去,有些诧异地挑眉笑道,“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居然是燕崇。

燕崇脸色有些奇怪,在门口站了片刻。她听见开门声,到这会儿,也有半刻工夫了,他却只是那么站着,看着她,不出声,也不动作。

“怎么了?”她笑容微敛。

他似终于有了决定,抬步朝着她靠了过来,步履坚决,不再迟疑。

伸手,便是过来箍住了她的手腕,有些用力,“跟我走。”

她没有挣扎,只是抬眼静静望着他,他却已经一把拉起了她,便是径自朝外而去。

没有坐马车,他直接将她带上了马背,用双臂护在身前,一夹马腹,便是纵马疾驰。

裴锦箬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抬起头来,从他怀里看去,只见到他绷得有些紧的下颚,紧抿的唇线,还有……端凝的神色,心跳和着马蹄声,变得急促起来。

风有些冷,他们出来得急,他只好用他的披风将她牢牢裹了起来。

待得马速缓下,她从披风里抬起头来,却是一怔,他们竟是来了李宅。就是李建生与季舒雅住的那宅子,她不久之前,才来过的。

裴锦箬下意识地便是转头往燕崇看去。

燕崇却是沉默着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才哑着嗓道,“进去看看吧!李建生……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不是说,后日便要启程回淮阳了吗?她甚至,已经备好了程仪,准备后日时去通衢码头送他们的。

裴锦箬有些发蒙,但刹那间,想到的便是季舒雅,她可还怀着身孕呢。

这么想着,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拎起裙角,便是径自往李宅的大门而去,燕崇沉默跟着。

有燕崇护着,李宅又已经乱做了一团,他们穿过外院,畅通无阻来到了内院,到了她之前来看季舒雅时的那个院子。

正房前,来来往往的都是下人,只气氛却显得很是沉凝。

门外,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季舒玄,听得动静,扭头过来,一眼,便是瞧见了裴锦箬,还有她身后的燕崇。

他的脸色登时便是扭曲,竟是扑身过来,合起拳头,便是冲着燕崇脸面招呼去。

燕崇却是不知躲不开,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便是挨了一拳。

季舒玄却还嫌不够,揪紧他的衣领,抡起拳头,还要再打。

“季岚庭,住手!你要干什么?”裴锦箬反应过来,冲到两人身边,将季舒玄的手臂用力往下扯,一双眼儿圆睁着瞪他,“你敢!你敢再打他一下试试?”

季舒玄赤红的双眼从燕崇脸上挪开,落到裴锦箬面上,瞳孔缩了缩,而后,才不敢置信地道,“你护着他?你还护着他?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就这么护着他?”

“若不是他早先设那个局,害得我姐夫遭了一回牢狱之灾不说,还引来了今日之祸,若不是他,我姐夫会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季舒玄越说越是激动,眼里的怨愤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是我夫君!我自然护着他!哪怕他做错了事儿,千夫所指,我还是得护着他!”裴锦箬却是挺直了腰板儿,不退不让,语调亦是平静坚决地回道。

季舒玄一怔,定定望着她的眼,四目相对,良久,他的眸色黯了下来,“裴锦箬,你还真是个不辨对错,是非不明的啊,从前……真是我看错了你。亏得我姐将你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裴锦箬抖颤着双唇,死死咬牙。

身后,却是骤然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拉到了身后。

燕崇上前一步,与季舒玄对视,“季大人!如今,可是追究孰是孰非的时候?最要紧的,怕该是令姐夫的安危吧?”

季舒玄瞪着他,拳头仍然高高举起。

“够了,岚庭,住手!”正在这时,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唤。清清淡淡的语调,伴随着一声轻咳,一直沉默立在前方的叶准总算转过头来,与燕崇四目相对。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叶准沉声道。

338 救星

锦若安年正文卷338救星“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叶准沉声道。

季舒玄听罢,却还是犹豫了片刻,又咬牙不甘了片刻,终究是松了拳头。

不过初冬,又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他们就站在日头底下,可叶准却已经裹了厚实的大毛衣裳,一张脸,透着些青白的颜色,说了这一句话,便又是一串咳。

与燕崇又对望一眼后,收回了视线。

裴锦箬轻吁一口气,双眼莫名的有些湿润。

正在这时,屋内,却是响起了哭声,是季舒雅的声音。

几个丫鬟匆匆而出,手里都捧着铜盆,盆里的水都已是一片殷红。

紧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御医背着药箱快步而出。

待得到了燕崇跟前时,拱手道,“对不住了,世子爷,实在是伤得太重了,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话一出,裴锦箬便是一震。

还没有反应过来,屋子里便是冲出一个人来,不由分说,便是在那御医跟前跪下,揪了他的衣裳,迭声哀求道,“大夫,求求你,救他!救救他!他不能死……我们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他还没有看过一眼,他还不能死啊!求求你!求求你,大夫!”

是季舒雅,一脸苍白,跪下,便是朝着那御医用力磕头。

“姐姐,你别这样。”

“舒雅姐姐。”

季舒玄与裴锦箬上前去,一左一右想要将她掺起。

季舒雅却是死死跪着,一只手,紧紧扯住御医的衣衫下摆,不肯放松,“大夫,求求你……”她的嗓音已经有些哑了。

那御医叹息一声,“这位太太,医者父母心,但凡能救,老朽也不会不救,何况,这里还有燕世子的面子,老朽自然是尽力了的,实在是……太太便当老朽医术低微,实在对不住,对不住了啊!”

说着,便是要走,季舒雅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是将那衣衫下摆死死揪住,好似在地上生了根,季舒玄和裴锦箬一时还将她拉不起来。

见她大着肚子,又没人敢硬着来。

“小雅,放开!”一声轻徐的嗓音响起,叶准不知何时蹲身到了季舒雅身边,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季舒雅揪在御医衣衫上,控制不住微微发着颤的手背之上。

季舒雅的动作微微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他,茫茫然的双眼里透着些绝望,却因见着了他,而又燃起了亮光,“槐生哥哥,你帮帮我,救救建生,他不能死的……槐生哥哥,你能帮我的,对不对?这世上,便没有事儿能难倒你,你一定能救他的,是不是?”

“小雅,你先起来。”叶准拉过季舒雅的手,甚至勾了勾唇角,温和地笑着,扶起了她。然后,带着她,转了个方向,望向正房的位置。

“去吧!带着你们的孩子,去送他最后一程,你总不想他死不瞑目不是,你得让他放心,让他知道,你会好好的,你们的孩子也会好好的,他才能去的安心。”

裴锦箬惊讶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叶准居然会这样说。

季舒雅浑身一震,抬起泪盈盈的双眼,望向他。

叶准却是不闪不避,直视着她,目光静而深,稳且沉。

“去吧!”两个字,轻如飘絮,如同初冬的头一场雪,悄落心头。

季舒雅的泪,蜂拥而至。

他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模糊,那双眼,却越发的明晰。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许久,她终于转过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踉跄着,往正房而去。

茉莉不忍,连忙跟上搀扶,手却被季舒雅挥开,她自己走,哪怕踉跄着、不稳着,却也谢绝了茉莉的好意。

裴锦箬望着季舒雅的背影,目光落在叶准宽袖中,紧紧蜷握,却还是控制不住发颤的手。

叶准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蓦然转头看来,将蜷握的拳头举到唇边,掩了一串轻咳,“世子夫人可是觉得,叶某太过心狠了么?”

裴锦箬没有回答,望着他,只是不语。

“小雅……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人总是这样,不逼上一逼,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的,原要更多。”说罢,叶准转过了身,一步步迈开了步子。

“他做得是对的。”耳边,沙哑的嗓音出自季舒玄,他好似平静了下来,转头望着正屋的方向,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倦色。

“阿姐九岁那年,母亲去了,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睡,整整三日,整个人,已经虚弱得不成样,直到叶大哥将她从屋里揪出来,带到了母亲的灵前……她哭了一场,母亲下葬后,她便开始主动请求跟着父亲学账了……”

裴锦箬扭头望向叶准的背影,果真,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信任。

方才,季舒雅分明将叶准当成了最后的救星,却被他那么又快又痛的一巴掌,狠狠打醒。

叶准已是走到了燕崇跟前,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谁也没有躲闪。

裴锦箬不经意瞥去时,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居然一样的高大,只叶准,却显得清癯羸弱了许多,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从侧面看过去的关系,叶准和燕崇的眉眼间,竟有些相似。大抵,是因着叶准也长了一双那样狭长凤目的缘故吧!

“今日之事,我会查清楚。”燕崇绷着嗓音,开了口。

叶准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燕崇却好似明白了他这一笑间的意味,眉心一颦道,“我是为了我夫人,并非觉得有何对你们不住。就算有,也只有对李家还有李大奶奶的。”

“叶某知晓。”叶准沉声应道,“本就是各凭手段,今日这桩事,怨也该怨叶某自己,自视甚高了。方才,岚庭的话,实在有失公允,还望燕世子莫要放在心上。还没有谢过燕世子请来冯御医,他曾经随军出征,对于刀伤箭创最是在行。多谢!”叶准朝着燕崇一拱手。

这一谢,让人有些不是滋味,毕竟,没有帮上忙。

燕崇一个侧身,躲了开来。

叶准也并不强硬,拱手作罢,便迈开了步子,掉头走了。

燕崇望着他的背影,眉心紧攒,这个人,表面上温和有礼,可骨子里,却是阴险得很,他到底如何想的,旁人还真是一时难以看清。

只是……李建生就这么死了,这笔账,叶准定然不会轻易算了,只是,究竟会算到何人的头上?

339 权势

锦若安年正文卷339权势李建生不过挣扎了一个时辰,哪怕是再放不下季舒雅和她腹中孩子,却也还是争不过命。

裴锦箬进去时,季舒雅正在自己拧了帕子给他轻轻擦拭着脸、手……她的动作很轻柔,也很平静,嘴角甚至挂着浅笑,比之方才的激动,此刻的她,好似一锅煮沸后,又慢慢放凉的水……

裴锦箬有些不忍去看,却又不能不陪着。

“锦箬,你说……权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季舒雅没有回头,却好似知道进来的是她般,突然低声问道。

问罢,却也不等裴锦箬回答,自顾自又道,“我从前,厌恶透了权势。若非为了权势,我父亲当初不会不顾我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嫁给我不愿嫁之人,只将我当成了攀高枝的工具。若非为了权势,我心心念念之人,不会一次次拒绝我,直到我心灰意冷。若非为了权势,建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我腹中的孩子也不会还未出生,便没了父亲。”

季舒雅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我明明那么的厌恶权势,我已经远离了,可为什么,却还是逃不开呢?可如今……”季舒雅抬手,带着丝狠劲儿,抹去了脸上的泪花。

“我如今又觉着,这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若非仗着权势,那些人,哪里来的胆子,当街行凶?”

李建生是被个醉汉刺伤的,那醉汉当即便被京兆府扣押,可是,谁都知道,那醉汉不过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

这只是一个警告,或者说是报复,皆是冲着叶准来的。

背后是何人,裴锦箬没有头绪,可能是荣王、可能是穆王,甚至可能是福王……

叶准的软肋,终于是摊开到了日头之下。

偏偏,季舒雅的暴露,与燕崇脱不开干系。

裴锦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方才,虽然在季舒玄面前,毫不犹豫地护住了燕崇,可这心里……却又如何能真正坦然?

“锦箬,你先回去吧!”正在这时,季舒雅突然道,语调平静。

裴锦箬望向她,她却还是继续着方才的动作,拧干帕子,为李建生擦拭,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裴锦箬一眼。

裴锦箬喉间一涩,她梗住,没有应声。

季舒雅又道,“去吧!你如今嫁了人了,这么晚还滞留在外,不好,遑论是过夜了。明日,你若是有空,再来吧!”说着这话时,季舒雅终于转过头来,望向了裴锦箬,面色有些苍白,双眼红肿,可面上却是平静的微笑。

裴锦箬刹那间,鼻头便是一酸,“舒雅姐姐……”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去吧!”季舒雅微微笑着,望着裴锦箬的目光仍然与从前一般无二。

“舒雅姐姐,那你保重,好歹,多顾着自个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再开口时,裴锦箬才知道,有时,言语是那么的乏善可陈……干巴巴地说完这一句,她终究是转过了身,迈步离开……只一步步,却沉重了许多。

燕崇早已避到了府门外,见她出来,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上了马背……从李宅到靖安侯府的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到回了池月居,裴锦箬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只想草草梳洗睡下便是。

身后,却是骤然伸出一双手,将她牢牢箍紧在了怀里。

“绾绾……”他的嗓音喑哑,在耳畔低低响起,带着些莫名的惶恐,“你说过的,我是你的夫君,哪怕是千夫所指,你也会护着我……你说过的话,要记着……”

“燕崇,我累了……现在,我只想睡。”良久,裴锦箬却只是叹息了这么一句。

绕在腰上的手臂,似有些僵硬,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放开了她。

裴锦箬没有回身,直接进了净房。

出来时,燕崇已经不在了。

她微微沉黯了双目,由着绿枝绞干了头发,躺进了被窝中。

正在昏昏欲睡时,被子被人轻轻掀开来,一具坚实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迟疑了片刻,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腰,一举一动,哪怕是呼吸,也带着些难言的小心翼翼。

“绾绾,你可以怪我,但千万……千万不要怪你自己……”语调幽幽,恍若叹息。

只一句话,裴锦箬却是眼底润湿,没有睁眼,也没有张嘴,燕崇却什么也没说,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睡吧!”

不知是何时才睡着的,等到再醒来时,燕崇已是不在了,而她仍然觉得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却又不能不起来,她今日,还得去李宅帮衬着季舒雅。

裴锦箬让绿枝给她寻了一身素色的衣裳来换上,钗环首饰也尽数去了。

袁嬷嬷见她,却是惊道,“夫人脸色怎的这般差?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们今日便不去李宅了吧?老奴请个大夫来,或是请了庄老来给夫人看看?”

裴锦箬却是道,“没有哪儿不舒服的,只是这两日事儿多,有些累罢了,等事情了了,休息几日便好了。”一边说道,一边继续吩咐绿枝和红藕几个,带上这个,带上那个,竟是还要去李宅。

袁嬷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夫人……你听老奴一句劝。老奴知道,你和李大奶奶好得亲姐妹似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必然想陪在李大奶奶身边儿。可那李大爷是凶死,夫人去了,若是冲撞了什么……”

裴锦箬却是不避讳,“子不语怪力乱神,嬷嬷这话还是莫要说了。”何况,她死过一回的人,怕什么?

袁嬷嬷见裴锦箬心意已决,很多话到了嘴边,却又吐不出,只得急在心里。

裴锦箬到了李宅,才见着,宅子内外,已是挂起了白绫,灯笼亦是换了白色,满院的凄清。

天地间,好似只剩了黑与白,一望,即觉冰冷。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即便是手里捧着暖炉,裴锦箬还是觉得指尖发冷。

深吸了一口气,才算有了力气,抬步上了石阶。

李宅的下人们,都换了孝服,刚到二门处,便见得一身素淡的茉莉迎了上来。

“世子夫人这么早便来了?”

“早些过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裴锦箬一边随着茉莉往里走,一边问道,“舒雅姐姐怎么样了?”

“好着呢,想通了,逼着自己睡,逼着自己吃……我家姑娘答应了姑爷,会顾着自个儿,更会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姑娘拗性儿,只要答应了旁人的事儿,便定会做到。”

340 病了

锦若安年正文卷340病了裴锦箬听罢。默了默,果然还是叶准了解季舒雅。否则,如何会是如今的模样?

“如今,是谁在主事?”裴锦箬沉默片刻,又问道。

“我们姑娘倒是想把着事儿呢,可公子怕她太过劳累,便让大奶奶过来帮衬着,大奶奶是个能干的,这上上下下都安排得当。”

裴锦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茉莉口中这位大奶奶正是前些时日季舒玄才娶进门的妻子,尹氏。

裴锦箬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想到,她或许真该听袁嬷嬷的,不该来。说起来,她也是个自私的,说是来帮衬季舒雅,却不过,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罢了。

“世子夫人?”茉莉见她没有跟上,亦是停下脚步,转头往她看去,却是吓了一跳,“您怎么了?没事儿吧?”

裴锦箬的脸上居然没有什么血色,苍白得厉害。

“没事儿。”裴锦箬淡淡说罢,又继续迈开了步子。

等到灵堂时,果然便瞧见了尹氏。

从前,只远远见过一面,一个一看,便是教养良好,贤良淑德的世家女子,就是徐蓁蓁那样自来看不惯文官之女的人,都赞她一句,人淡如菊。

那尹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被身穿孝服的季舒雅引着到了裴锦箬跟前,“湘君,这便是靖安侯世子夫人了。锦箬,这是我家弟媳。”

尹氏自然也算勉强识得裴锦箬的,毕竟,之前的宴席上,虽没有说过话,却也见过。

裴锦箬亦然,两人见了礼。

季舒雅便对裴锦箬道,“你脸色不太好,可是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又何必还要巴巴儿地赶来?”

“我来陪陪姐姐。”绝口不提什么帮忙的事儿了,多此一举。她早先竟是将尹氏忘了个一干二净,人家才是正经的姑嫂,自己还是得注意分寸。

几人闲话了两句,尹氏如今主理着丧仪,自然闲不下来,不一会儿,便告辞去忙了。

季舒雅扶着腰,只怕是逼着自己睡了,却也没有睡好,眼下重重的黑影,衬着苍白的面色,煞是醒目。

裴锦箬伸手将她扶到了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淮阳那里可让人去知会了?”李建生是李家的子嗣,在凤京城出了事,定是得知会的。甚至是何处下葬,何时下葬,这些,都不是季舒雅能够决定的。

“已是让人连夜赶去了,想必,十日的工夫怎么也该到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如此……“那我这些时日暂且便不过来了,季大奶奶是个能干的,有她帮衬着姐姐,姐姐尽管放心,多多看顾自己便是。”

季舒雅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多亏了她,只是也难为了她,这还算得新婚,便让她操烦这样的事儿。你不来……也好,不要光说我,你,也得安心,明白吗?”季舒雅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背,意味深长。

裴锦箬鼻头一酸,双眼又湿了,她眨了眨眼,勾起唇角,点了点头,真奇怪,最近,怎么动不动就想哭呢?

裴锦箬果真是累极了一般,在马车上晃晃悠悠时,便睡了一会儿,回了池月居,更是倒在床上,便睡了个不省人事。

燕崇下晌时才回来,才打马到了门口,便见得裴锦箬身边,那个叫做红绡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府来,不由眉心一蹙,便沉声喝道,“站住。”

红绡吓了一跳,微微白着嘴脸,朝着燕崇蹲身行礼。

燕崇从马背之上一跃而下,手中马鞭将她一指,“慌慌张张,要做什么去?”

红绡有些害怕,平日里,在池月居见着世子爷,从来就是一副闲散的世家子弟模样,谁知道,方才打眼一瞧,他一身黑衣黑氅,不苟言笑,高坐马背之上,朝着她斜睨的模样,恍若一尊杀神一般。

红绡按捺住心口的慌乱,稳了稳嗓音道,“回世子爷,世子夫人身上有些不舒坦,怕是病了,袁嬷嬷特意差了奴婢出府去请大夫来瞧。”

她话刚落,便见着身旁刮起一道黑色的风,很快卷了过去,她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那哪里是什么风,分明是世子爷听了她的话,心里着急,便是冲进了府里,想必应该是去看夫人了。

裴锦箬觉得她或许真是病了,睡了半晌,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抬手探了探额头,好像有些发热。

“夫人,来,喝口热水,老奴已是让红绡去请大夫了,你且再等等。”袁嬷嬷让绿枝将她扶了起来,服侍着她喝了口热水。

裴锦箬果然觉得舒服了些,胸口处一直发闷的感觉也好像减轻了。

这时,便听着一阵跫音由远及近,这是听惯了的脚步声。

裴锦箬抬起头来时,袁嬷嬷和绿枝已经放下东西到了门口,几乎是在下一刻,一道黑影便是卷了进来。

“世子爷。”袁嬷嬷和绿枝躬身行礼。

燕崇却好似没有瞧见一般,目光只锁在裴锦箬身上,进门,便是大步朝着裴锦箬而去,面上藏不住的焦切,“听说你病了?哪儿不舒服?”

燕崇靠近时,一股淡淡的腥味儿却是袭入了鼻端,裴锦箬只觉得胸口方才才减弱的发闷感反而更厉害了,不只胸口堵得厉害,腹间居然也翻搅了起来。

她小脸微微一白,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抬起捂住了鼻子,“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燕崇不解,只是看着她躲开了,却是眉心一攒,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

这么一来,靠得更近了,那味道,便越发的浓郁。

裴锦箬推开他,下一刻,便已经趴在炕沿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燕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的秽物,脸色铁青,转头对袁嬷嬷和绿枝等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若是没有,去将庄老请来,立刻,马上。”

而后,扭头去看裴锦箬时,心疼得不行,“绾绾……”

“你别过来……”裴锦箬呕得眼泪都出来了,难受得不行,可怜兮兮地往边上缩了缩。

燕崇身形一僵,站在那里,望着她,脸色有些发白。

袁嬷嬷走近来,轻声道,“世子爷急着回府,衣裳怕是还没换吧?这里有老奴看着,您放心,还是去换身衣裳再过来吧!”

燕崇愣愣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半晌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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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喜脉

锦若安年正文卷341喜脉他平日里,多是会先在流响院草草梳洗一番才会回来,方才听说裴锦箬病了,他一时心急,竟是忘了,就这么冲了来,谁知却被她嫌弃成这样,还吐了。

燕崇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只看她那般难受的样子,心里又是疼又是堵。

见丫头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端了茶给她漱口,他喉间一滚,“照看好世子夫人。”而后,便是大步而去。

袁嬷嬷转头望着裴锦箬,见她那副难受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眉眼间,却隐隐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夫人,含颗梅子。”

竟是不知从何处端来了一小碟腌好的梅子,捏了一颗放进裴锦箬嘴里。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说来也是奇怪,腹间的翻搅,竟是慢慢平复了下来。

裴锦箬到底是做过一回母亲的人,这莫名其妙的吐,还有这些时日控制不住的情绪波动……却是蓦然想起了什么,惊抬眉眼望向袁嬷嬷道,“嬷嬷,今日初几了?”心跳如擂鼓。

“世子夫人糊涂了,今日已是十三了。”袁嬷嬷眼中的欢喜让裴锦箬一时恍惚,怔了片刻,手轻挪,放到了平坦的腹间,恍若置身梦中。

红绡的动作很快,加上方才在侧门处碰见了燕崇,见燕崇那副焦急的模样,与他一道回来的洛霖便很是善解人意地快马捎了红绡一段儿。

因而,等到燕崇很快盥洗好,重新换了衣裳回到正屋时,大夫已是来了,正在给裴锦箬探脉。

“怎么样?”他背着手,皱着眉,在边儿上看了一会儿,见得大夫收手,便是再也忍不住问道。

那大夫却已是站起,笑着朝燕崇拱手道,“恭喜世子爷,世子夫人脉如滑珠,此乃喜脉,世子夫人已有一月有余的身孕了。”

裴锦箬虽然早前便已有了猜测,如今听得大夫明明白白地说出,还是一时恍惚,抬手轻轻搭在平坦的腹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这个孩子,比前世来得早了些,却是她盼了许久的,不知,还会不会是煜哥儿?

抬眼望向燕崇,却见他没有半分喜色,甚至好似有些不敢置信一般,双眼圆瞠,将那大夫瞪着。

那大夫被他瞪得冒起了一头的冷汗,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而袁嬷嬷和绿枝她们脸上的喜色,亦是慢慢收起,心中忐忑,世子爷这是怎么了?夫人有孕这样的大喜事,他不高兴?

“世子爷这是高兴得傻了,大夫莫要介意。请问大夫,我这胎可坐得稳?”裴锦箬恍若无事,恍若半点儿没有瞧见燕崇的失态,兀自微微笑着问道,那神色间带出两分紧张与期待来。

裴锦箬这一句话,让厅内的气氛一缓,燕崇亦是回过神来,带着两分慌张三分忐忑五分狐疑望向裴锦箬,见得她眉眼间慢慢漫出的欢喜,眉峰,悄悄攒起。

燕崇的目光一挪开,大夫便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答道,“夫人的身子骨不错,这胎坐得稳,只是头三个月还得处处小心,老朽会开两副安胎药以备不时之需,不过,是药三分毒,能不用最好不用。回头,还有些需要注意的……要不,世子夫人请个妥帖人随老朽去列个单子?”

这自然是敢情好。“如此,便多谢大夫了。嬷嬷,你随着大夫去一趟。”

袁嬷嬷这会儿也是高兴起来,“诶!先生,请随老奴这边走。”

至于诊银包厚些这类小事,裴锦箬不用吩咐,袁嬷嬷定然也会办妥。

袁嬷嬷和大夫行礼退了出去,燕崇的神智也总算是慢慢回笼了,目光复杂地从裴锦箬脸上,挪到她的腹间,微微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裴锦箬也在看他,他倏然惊抬双目,神色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促声道,“你先好好歇着,我有事寻师父。”便是转过身,脚步匆匆而去。

红藕愣了愣,总觉得世子爷今日的反应,好是奇怪。

抬起头,却见裴锦箬没有半分异色,她有些惶惶的心,这才慢慢定了下来。

能有什么?这可是世子爷头一个孩子,自然是高兴得傻了。

唯独绿枝,好似知道什么一般,微微叹了一声。

那个红藕以为高兴傻了的燕崇,自出了池月居,便是脸色大变,阴沉着一张脸,哪里有半分喜色?脚下恍若生了风,很快便卷向了外院。

天气慢慢冷起来了,秋天时,庄老收了不少的药材,这两日,正在分门别类地碾切和烘制。

每日都是天亮便一头扎进药房,要等到天黑才会出来,倒头睡一觉,明日再继续。

庄老是个药痴,平日里最喜便是与药为伍,最最喜欢浸染在药香中的时候,谁要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他一定会翻脸。

偏偏,今日却偏要有人来搅扰他,偏偏还是个总能气得他跳脚,偏还无可奈何的一个。

“你个小兔崽子,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我那点儿灵芝可名贵着,若是耽搁了,损失了,我跟你没完。”

燕崇一脚踢开了药房的门,铁青着脸,拽着庄老便往外拖。

庄老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待得反应过来,便是一路哇哇大叫,然而,燕崇根本理也不理他,径自将他拖出了药房,这才放开了他。

“你这个小兔崽子,到底又在发什么疯?”庄老不满地嘟囔道,抬起头来瞧见燕崇黑沉的面色,却是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不对,这娘早就死透了,要死也是后娘,还不至于让他这副表情。

庄老是个急性子,当下便是跳了脚,“哎哟!你个小兔崽子倒是说话呀!想要急死我啊?”

燕崇看他片刻,才闷声道,“绾绾有孕了。”

有孕了?原来是有孕了?庄老大大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反应过来,登时笑得两撇胡子一翘一翘,“这是好事儿啊!这么说,你要当爹,我要当师公了。好事儿,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搓着手已经开始琢磨起该弄些什么补身的药材,好让裴锦箬回头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对。

抬起头望向燕崇道,“你的绾绾有孕了这样的大喜事,你一副你爹死了的表情,怎么,难不成你怀疑那不是你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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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 坦白

锦若安年正文卷342坦白燕崇额角的青筋蹦起,若不是太了解眼前这小老头儿,他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当真欺师灭祖了。

他咬着牙深呼吸了两下,才勉强平稳地开口道,“你莫要跟我打马虎眼,我且问你,你给我配的药,绾绾怎么会怀孕?怎么可能?”

“原来是这个啊!”庄老不怎么在意地一摊手,“我配的药嘛,我自然也能解。”

燕崇的脸色便是彻底变了。

“这也不能怪我啊,你自个儿没有瞧见,你家媳妇儿前些时日腹背受敌,只要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为何不生?何况,迟早都要生,早生早利索啊,至少,你爹那个老不死的那儿,不会再说什么了。她的压力也要小些,你自个儿的媳妇儿,你不心疼着,谁心疼着?”

“你不知道我就是心疼她吗?”燕崇终于忍无可忍地闭眼低吼道,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拽成了拳头。

“你与我老头子吼什么吼?有本事,你自个儿跟你媳妇儿说清楚去。而且,现在怀都怀上了,你要怎么着?要打掉么?那好呀,趁着还小,我帮你配药,保准万无一失,只是,你媳妇儿这身子怎么也得损上一损,性命是无虞的,回头我再帮她补养回来,死不了就成了嘛。”

“反正,我这当师父的,就活该给你擦屁股,谁让我偏收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小兔崽子做徒弟呢?该!”

“对了!这回这事儿,也是老子我上回给你擦屁股擦出来的祸。我说你,平日里看着挺机灵,怎么尽做些蠢事儿?我早提醒过你,说清楚说清楚,若是你媳妇儿误会了,你后悔莫及,你偏不听。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子给你擦屁股,你这会儿别说儿子了,就是媳妇儿怕也跑个没影儿了。”

庄老也是怒起,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道。

燕崇听罢,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老子之前就是提醒你呢。你小子以为你瞒得很好呢,你偷偷吃那避子药的事儿,你媳妇儿都知道呢。要不是老子帮着你,你以为……诶!你去哪儿?”

话还未说完,却见燕崇连招呼也不及打,便快步冲了出去。

“这会儿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燕崇脚下生风,卷进了池月居,谁知,等到到了正屋前,脚步却是一刹,有些迈不出去。

帘子被人挑起,绿枝端了汤盅出来,见得燕崇,双眼亮了亮,朝着燕崇蹲身敛衽,“世子爷。”

燕崇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她端着的汤盅。

绿枝立刻心领神会道,“给夫人炖了燕窝粥,只是,夫人没吃多少,又开始孕吐了。大夫说,起先是这样的,等到三四个月上,就会好了,不过,最要紧,还要夫人心情舒畅才是。”

这话里有话明显得燕崇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末了,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夫人有孕之事,暂且瞒着。你们精心将夫人照看好,等到孩子平安降生,本世子一定重重有赏。”

“是。”绿枝屈膝应了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燕崇站在门外,望着那晃动的帘子片刻,悄悄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这才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裴锦箬已是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裳,靠着迎枕半躺在炕上,袁嬷嬷正与她说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是笑。

见得他来,袁嬷嬷识相地行礼退了出去。

帘子垂下,隔扇轻阖,内室里,登时安静下来。

燕崇迟疑了片刻,这才朝着她走了过去,见她膝上摊着几块尺头,都是轻软的松江细布……

裴锦箬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都是嬷嬷拿来给我瞧的,我说还早呢,她说,我做双袜子都能花上半个月,现在便做起,不早了。当一回母亲,总不能连两件小衣裳都不给孩子做吧?小孩子的皮子细嫩,这种布最好了,不过还得洗上两回,用手搓柔软些更好。”

她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那笑意直透到了眼眸深处,将她的欢悦表现得明明白白,燕崇却看得喉间微微一梗,这才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沉默了良久,燕崇才哑着嗓问道,她掩饰得那么好,他根本没有想到,她居然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知道了,居然也不怨不怒,甚至没有问,她明明,那么盼着一个孩子,否则,今日也不会那么由衷的欢喜了,不是吗?

裴锦箬终于抬起头看他,清楚地瞧见了他眼中复杂的纠结,忐忑、愧疚,也有一丝丝欢喜……

裴锦箬便是笑了,“开始很气的,又气又伤心,便想着回来定要捶你一顿,然后问个清楚……可是,回来的一路上,却是想通了。是你给我的信心吧!我不相信你会不想我生下你的孩子,所以,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若是那时问你,说不准,我们就得大吵一架……”

“所以,你后来便没有问我,反倒去问了师父?”燕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裴锦箬点了点头。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问?”他大概想起来,该是什么时候了,那一天,他便觉得她有些奇怪,还特意去问了老头子,结果,又被他避重就轻骗了一回。

“你之前瞒了我,我也瞒了你,这便算得扯平了。而且……我想着,你终有一日要亲自与我说的吧!就算不说,也没关系。”裴锦箬摸了摸小腹,意思不言自明。

燕崇勾了勾唇角,有些苦涩地笑了。“那你现在,可还愿意听我说么?”

裴锦箬目下闪闪,抬起头看他,没有说话。

燕崇走过去,挨着她在炕沿坐了。

迟疑了片刻,才学着她一般,伸出手,覆在了她贴在小腹间的手背上。

她起初一僵,察觉到他没有别的举动,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他。我只是……有些害怕。”

说到这儿,燕崇微微顿了顿。

裴锦箬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你不知道吧?大哥和大嫂成婚好几年,一直没有子嗣,可这期间,大嫂却小产过三回。”

小产?而且还是三回?裴锦箬惊得脸色都变了,再靠不住他的肩头,蓦地转过头望向他。

343 探病

锦若安年正文卷343探病燕崇却是朝着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裴锦箬的双眸便不由得一黯,是真的。

可是,堂堂靖安侯世子夫人,居然接连三次流产……

林氏的手段……不容小觑啊!

可是……既是如此,姜氏朝林氏靠拢这件事,便更说不通了,到底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时时护着你,何况……如今的府里,太复杂,我总觉得,还不是生孩子的时候。”

“加上,你身子虽然好,但毕竟年纪太小了。我问过师父,也问过大夫,女子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年纪小,这风险便更大。当初,我母亲也是死于生产,所以,我不得不怕……绾绾……”

他说着,已是握紧了她的手,目光紧紧锁着她,含着满满的忐忑与紧张,“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们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想要呢?我只是想着,等你年岁大些,过个一两年,我能够将府里把控住了再说。我想要孩子,可是,对于我而言,孩子绝对没有你重要,你能明白吗?”

裴锦箬点了点头,“能够明白,但不能原谅。”

燕崇听罢,神色一紧。

裴锦箬却转头,对着他灿笑如花道,“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很多事,我们可以商量,而不是由你一个人做决定。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个该断则断之人,缘何在这事儿上却这般怯懦?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因噎废食!凭什么要为了怕那些阴险小人算计,就不生孩子?难道你不会护着我,护着我们的孩子吗?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谁要敢对我的孩子不利,我就敢跟谁拼命。”

裴锦箬说这话时,双眸因着斗志,被染得晶晶亮,竟有种别样的风采,让人舍不得挪眼。

裴锦箬说完,便见旁边人只是看着她,不动也不说话,那目光有些专注得奇怪,她一蹙眉心道,“看着我做什么?你敢说我说得不对?”

她咬着后槽牙,眼泛凶光地瞪着他,好像他若是敢说不对,她立时就会扑上来咬他一般。

她这般生机勃勃的,可真好,他瞧着,亦是欢喜。

燕崇沉敛双目,亦是跟着笑了起来,“对!你说的什么,自然都对。”

裴锦箬狐疑地眯了眯眼,这态度……

“我算了算,现在这样挺好,等他长大,咱们还不到四十,到时正好还能有力气带你踏遍万里山川。”燕崇笑望着她,眼眸如星。

裴锦箬望着自己的身影映落在他眼眸深处,有些愕然,这人的样貌也转变得忒快了。

不过……这样挺好,这样才是她认识的,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狂恣自我的燕二公子,燕晙时呀!

“不过……她要是个女孩子,那怎么办?”燕崇开始担心。

“怎么?你不喜欢女孩子啊?”裴锦箬眯了眯眼。

“不是不是,男孩儿女孩儿,我自然都喜欢,可这头一个,最好是男孩儿啊!这样我才能尽早将这家业丢给他不是?何况,有了兄长,往后,再生个女儿,才有人罩着,不会被欺负啊……”

他开始喋喋不休,时而忧虑,时而忐忑,去了那些担虑,他才开始品尝到了即将要成为父亲的欣喜。

欢悦,便是点点滴滴,从唇齿间,从眉眼处,丝丝缕缕漫了出来。

裴锦箬的手,轻轻搭在腰间,听他说着,眉眼弯弯……

燕崇转了态度,虽然,孩子现在就来,不在他的预期当中,但既然已经来了,便是另一番做法。

他将池月居上下,乃至整个靖安侯府的暗中防卫都又调整了一番,将暗中守卫她的人,从两个调到了四个。将她有身子的事儿,瞒得密不透风。

哪怕是这样,他还不能放心,夜里睡着,骤然便是从床褥上弹了起来,苦恼道,“你身边得有个精通药理的人时时看顾着才是,你说……怎么老头儿就没有收个女弟子呢?”

外院不远处,正在卧房里安睡的庄老硬生生被自己一个喷嚏给惊醒了。

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地喃喃道,“谁在骂我?”

裴锦箬没有想到燕崇这么如临大敌,可也可以看出,他心中确实是不安。虽然,她觉着他这般反倒有些欲盖弥彰之嫌,但只怕不让他这样,他更难以安心。

裴锦箬想着,算了,由他去吧!他惯常的性子,虽然表面看着莽撞,却也不是那真正沉不住气的,过些时日,便也好了。

这些时日,天亮得有些晚,燕崇什么时候走的,裴锦箬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两日很是犯困,好在,林氏要当个好婆婆,她才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直睡到此时才起,仍然觉得不够般,恹恹地打着呵欠,正在这时,雪盏却是快步而进道,“夫人,大奶奶来了!”

裴锦箬一个呵欠梗在喉咙口,进不去,出不来,憋出了两眼的泪。

眼底却是掠过一道幽光,姜氏不是说,她守寡不祥,无论如何也不愿往她这池月居来么?今日却是怎么了?不等她相请,便自个儿上门来了?这是巴不得将不祥带给她啊?

裴锦箬眼中光冷冷一闪,面上却是带起热切的笑容来,“是吗?大嫂来了?快些请大奶奶进来。”

说话间,便已是扶着绿枝的手站起身来。

门外,传来声响,没一会儿,帘子被挑起,姜氏便已是被袁嬷嬷引着进了门来。

裴锦箬笑吟吟着道,“大嫂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你看我这也来不及换身衣裳。”

“我是听说你病了,为此,晙时还大动了肝火,问了你这院儿里的人,都说没事儿,可我却是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姜氏说这些话,自己想必也极是不习惯,语气、连带着笑容都有些发僵。

裴锦箬假装没有瞧见,笑着给姜氏让座,“多谢大嫂挂心了。”丫头们已是捧了茶点上来。

两人分主次坐了,姜氏抬起眼,不着痕迹在花厅中瞧了瞧,片刻后,才轻声问道,“你到底是哪里不好?我瞧着你……面色倒还不错呀……”

何止不错,甚至是红光满面。

裴锦箬却是微微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道,“不怕大嫂笑话,这病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口子之间……闹闹别扭罢了。大嫂不知,前几日,那个之前在他书房里伺候的丫头,居然跑来自荐枕席……”

344 丑闻

锦若安年正文卷344丑闻“那个丫头,他虽然管住了自己没有碰,后来还被母亲给处置了,可大嫂也应该知道,这样的事儿,哪个能当真心无芥蒂?我这两日……便是为着这事儿与他不痛快呢。”

“我们家世子爷的脾气大嫂也该知道,总之……这病也就是个由头,倒是让大嫂挂心了,真是对不住。”裴锦箬一脸不好意思。

姜氏目光似是微微一顿,直到裴锦箬往她看来时,她这才干巴巴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她转头从腰间掏了一只香囊出来,递给裴锦箬道,“这是我之前在净月庵求的平安符,哪怕是没病,也能佑个平安。”

说话间,她一双眼睛将裴锦箬紧紧盯着。

裴锦箬却是面无异色,笑着将那香囊接了过来,赞道,“大嫂的针线活儿还真是精细,不像我的,也难怪我家世子爷常常让我与大嫂亲近,学着大嫂贤良淑德了。”

姜氏的面容僵了僵,“弟妹言重了,不过闺阁里的把戏罢了,哪里能当得什么?那贤良的名声,更不过只是困住人的枷锁罢了。”

语调淡淡,只这最后一句话,却有些意思。

两人又不咸不淡闲话了几句,姜氏便是坐不下去了,说是还要抄写佛经,于是起身告辞。

裴锦箬本来想要送到院门处,姜氏执意不肯,裴锦箬只好止步。

立于正房门口,眼见着姜氏缓步走远,裴锦箬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身后的红藕更是哼道,“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也亏得她做了亏心事,还能心安理得地往夫人跟前凑。那只香囊夫人快些扔了,可别藏着什么坏事儿的东西,夫人如今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的。”

裴锦箬却是淡淡道,“无碍,让嬷嬷好生收起来便是。”

姜氏此行,不过是试探罢了。只怕姜氏,甚至是林氏,都对那日突然请大夫进府,还有之后燕崇的动作起了疑心,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她今日接那只香囊时,若是有半分的迟疑,只怕在姜氏那儿,就要坐实了她们的怀疑。

不过……如今看来,论心机,姜氏还差着林氏一大截儿。毕竟是名门出身,骨子里自幼养成的光风霁月与那腌臜阴秽的算计终究是格格不入,连做个戏而已,也这般为难自己。

可姜氏的可怕之处,却并非在于她自己,而是在于靖安侯,乃至燕崇对她的维护,或者说,是在于她是燕岑未亡人的这个身份。

何况,人是会成长的,如今心机不深,不代表往后也一样。

“不过,大奶奶来这一次,总该安心了吧?”袁嬷嬷在边上道。

裴锦箬却没那么乐观,“姜氏起了疑心,林氏自然也一样。”何况,若是姜氏和林氏本就因着某些缘由,已经牵扯到一起了呢?

燕崇回来时,裴锦箬便是迎了出去,她想了半日,有些事,与其躲着,还不如摊到日头底下,也好过在背地里弄鬼。

只是,见得燕崇迎面而来,她想说的话,便是暂且说不出了,“出了什么事?”

成亲至今,他们如今倒是默契到一个细微的表情,她便察觉他有心事了。

燕崇进得门来,先在桌边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道,“萧奕跟宫里的陈美人有染,今日被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抓奸在床了。”

燕崇的语调很是平稳,裴锦箬却听得心中惊起,“怎么会?”别说福王是不是当真荒唐到连自己父皇的女人也敢碰,就算他真是色谷欠熏心了,也不该那么不小心地被皇后和皇贵妃给抓奸在床才是。

何况……这事情发生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合了。

“这当中会不会是叶准……”

裴锦箬的话没有说完,但燕崇却已是知道她的意思,“没有证据,不过,叶准也不会留下证据就是了。”

燕崇也与她一般,怀疑叶准是背后的推手。

李建生的案子已是结了,那个醉汉当街行凶,人证物证俱全,本人也已是认罪,只待伏法,看上去,再简单明了不过,没有半分值得争议的地方。

可是,他们谁都知道,李建生确实是死在那人手中,不过,幕后的真凶却半分汗毛未损,以叶准之心性,如何会饶过此人?

“这么说……之前李建生的事儿,是福王做的?”不能吧?她想过萧允,也想过萧綦,却再怎么说,也不该轮到萧奕才是。

“萧奕曾经也对叶准起过招揽之心,只是,叶准婉拒了。”

那么,萧奕也可能因此怀恨在心。只是,他怎么敢去招惹叶准?

“不过……李建生的事儿,据我所知,却不是萧奕的手笔。”

裴锦箬又是愕然,“那他拿萧奕开刀?”裴锦箬脑袋有些打结,苦恼地蹙起眉心来。

燕崇笑着轻叩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了,都说别为难自个儿的脑袋,想不通便别想,若是他的心思谁都能看透,这人便也不那么令人忌惮了。”

裴锦箬想想也是,叶准这人的心思,还真是深沉得难以琢磨。

她心里不无担忧,叶准这般睚眦必报,那……

“都说了别再担心了,你现在这样,莫非想生个一出生便皱着眉头的小老头儿不成?”燕崇笑道。

裴锦箬被他逗得弯了弯唇角。

燕崇目光一转,笑着转了话题,“我方才回来时,你是有事儿要与我说吧?是何事儿?”

裴锦箬这才想起来,她确实是有件事儿,想与他商量。

第二日,燕崇休沐,小夫妻俩便一同相携去了知念堂,他们到时刚刚与林氏问过了安,姜氏、燕峑也先后来了。

几人才叙了没两句话,靖安侯便在景和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靖安侯甚少踏足这知念堂,因而,厅中众人,除了燕崇夫妇二人,其他人人面上都有些惊疑,就是林氏自己,亦然。

只是,反应过来,却免不了一一请安问好。

靖安侯大手一挥,免了他们的礼,便是径自让景和扶着到了主位坐下,而后,目光淡淡望向厅中众人,“都坐吧!”

待得分主次坐好,靖安侯的目光便是落在了燕崇身上,“说吧!这么郑重其事,是有什么事儿?”

原来……靖安侯是燕崇请来的?

林氏、姜氏二人的目光落在燕崇身上,都是若有所思,

345 告知

锦若安年正文卷345告知姜氏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有些僵硬,目光着意在裴锦箬身上顿了顿。

就是林氏,嘴角的笑痕都有了一瞬的不自然。

燕崇却是上前来,朝着靖安侯和林氏很是恭敬地拱手揖道,“父亲,母亲,今日劳师动众,选了这么一个全家人都在的时候,又专程请了父亲来,实在是因为有一桩事想要告知大家。”

说着,他拉了边上的裴锦箬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夫妻二人相视而笑,甜蜜,恍若能从眉眼间满溢出来,“这算得是一桩好事儿吧!前几日,大夫刚刚确诊的,绾绾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父亲……”望向震住了的靖安侯,“你要做祖父了。”

厅内寂了寂,靖安侯终于反应过来,却是怒道,“胡闹!这样的事儿,怎么好现在便说,就不怕变了胎气?”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说这胎得藏满三个月才好往外说,以免胎气有变。

“这有什么?不过是自家人知晓,又不往外说,父亲不要过于担心了。”燕崇却是并不怎么在意。

“我之所以现在便将这事儿说出来,一是想着让大家为我们高兴的意思,毕竟,前些时日,因为子嗣的事儿,没有少让父亲和母亲操心。二来,我常在外忙着,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平常还要有劳母亲和大嫂多多看顾。”

说到这里,燕崇便又是单独朝着林氏和姜氏深深一揖。

姜氏的脸色有些发僵,林氏却已经笑了起来,一脸的惊喜,拉了裴锦箬的手道,“居然是这样的大喜事,怎的也不早些说?你放心,你肚子里,是我们燕家的血脉,我与侯爷盼着燕家有后已经许多年了,从现在起,你便是我们侯府最最金贵的人,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开口,母亲定照管好你,让你平平安安生下个大胖小子来。”

“多谢母亲,母亲果然最是疼我。”裴锦箬笑着道,而后,转向姜氏时,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了,“那日大嫂去池月居看我,我却不能据实以告,实在对不住。”

姜氏扯了扯嘴角,“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大喜事,倒是我多操心了,还没有向世子爷和世子夫人道喜呢,恭喜。”

说着,那笑容慢慢真切起来,目光还在裴锦箬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小腹之上盯了盯。

裴锦箬下意识地心口一紧,强忍着,才没有用手护住小腹。

靖安侯望了燕崇一眼,沉声道,“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好事,只是,咱们自家人知道便是了,满三个月前,便不要往外说了。就是亲家那里也暂且瞒着吧,为防胎气有变,亲家他们应该能够理解的吧?”这后一句话是对着裴锦箬说的。

“多谢父亲设想周到。”裴锦箬笑微微道。

靖安侯点了点头,又望向林氏和姜氏道,“你们是长辈,要多看顾着,这是咱们侯府的长孙,可是万万不能出纰漏的。”

“是。”林氏和姜氏心中作何想不得而知,面上却是应得很是痛快。

一屋子的人皆是笑了起来,燕崇和裴锦箬亦是相视而笑。

说了要好好照管,林氏果然身体力行,才不过下晌,采买的管事便说奉夫人之命,送了好些东西到池月居来。

什么金华火腿、鲍参翅肚跟不要钱似的抬进了池月居,还说,往后每日都会送新鲜的鱼虾和果蔬进来。

裴锦箬受宠若惊地收下,包了厚厚的赏银,让那管事回去千万代她谢过母亲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待得人一走,袁嬷嬷便是哼道,“这么多的好东西,若是眼皮子浅的,还真将她当成个好人了,哪里料得到她的险恶用心?”

这么多的好东西,若是果真全吃了下去,那胎儿还不知会长成什么样,届时好生才怪。

这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儿,若是胎儿过大,生不下来,一个不好,那便是一尸两命。

裴锦箬倒是并不怎么意外,林氏既然要贤惠的好名声,这自然是最好的法子。不过,她若只是这点儿手段,那也不足为虑。

但姜氏那三个来不及见天日,便被夭折的孩子,便是前车之鉴。

“这么多好东西,莫要辜负了。我最近害喜的厉害,怕是没有口福了,捡那些放不住的东西,让厨房给咱们院儿里加菜,只是回头记得谢过侯夫人。”

这回,也不知是因为福王居然敢胆大包天动了他的女人,还是永和帝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了,裴锦箬从燕崇口中听闻福王那桩丑事没有两日,福王遭到贬谪,被发配到辽东军中的消息,便是传了出来。

这回,听说连贤妃跪在紫宸宫外怎么哀求也没有求得永和帝收回成命。让人将事发后,便被软禁起来的福王直接提溜了出来,连多收拾些行装都不成,只他一人,被塞进了马车,连随身小厮也没有带,便被直接押送去了辽东。

这个时节,凤京城周边都已是天寒地冻,遑论辽东了,贤妃与福王府一众女眷哭得死去活来,陛下却是铁了心,福王此去,定是要遭大罪的。

裴锦箬却私以为,只怕永和帝还存了些别样的意思,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要失望早就失望了,没道理为了一个常年无宠的美人就要彻底放逐自己的儿子。永和帝可不是那等色令智昏的。

只怕,他还存了想要借此锤炼福王的意思。

只是,福王能不能意会得他这份为父的苦心,甚或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那就说不准了。

裴锦箬倒也操心不了旁人的儿子,毕竟,她肚子里这个自己的儿子,便已够得她操心了。

她开始跟着身边几个丫头学着裁制小衣裳,一道聚在暖房里说说笑笑做针线,日子倒也平淡闲适。

林夕瑶来时,她们正和平日一般聚在一处做针线,听说瑶姑娘来时,裴锦箬便笑吟吟让人将她引了进来。

林夕瑶倒也是个乖觉的,止步进门处,去了大衣裳,又烘暖了手脚,去了寒意,这才笑着转进了落地罩。

“外边儿又撒起了雪粒子,冷风直往脖子里灌,有那兔毛领子也不管事儿,还是表嫂这屋里暖和。”

说话间,已是进了屋子。

裴锦箬穿一身家常的衣裳,将她招到了跟前,一道在炕梢上坐了。

346 看上

锦若安年正文卷346看上“我就是听说表嫂这里热闹,这才不请自来,还希望表嫂莫要怪罪。”林乐瑶笑着道,这时,她的丫鬟捧了个包袱上来,她亲自捧到裴锦箬眼前,“这是我给表嫂做的一件披风,还希望表嫂不要嫌弃。”

包袱皮打开,露出里面玫红色底,遍绣梅花的披风来。

裴锦箬一见,便是赞道,“瑶表妹这绣功真是了得,我是万万不及的,怕是费了你不少工夫才绣得,真是多谢了。”

“我来时,表嫂说是看我喜欢,这才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我一样也是看表嫂喜欢,这才绣了这披风,说来,都是心甘情愿,表嫂若再说什么谢不谢的,那就见外了。”

“如此,那我便承表妹的情了。”

这时,丫头们送了茶点上来,裴锦箬便招呼着林夕瑶用。

“表嫂这里的丫头个个手巧,看看这点心,小巧精致,味道还这般好。”

“喜欢那便多吃些。”

两人说说笑笑着用了些茶点,过了一会儿,裴锦箬将方才的针线活拿了过来,“表妹的针线活儿做得这般好,不如帮我看看怎么配色才好看,我针线活儿不行,便想着先给孩子做个小肚兜。”

“要我说,这料子自然还是正红色好看,既喜庆更尊贵。”

林夕瑶翻捡着那些料子,轻声笑道,说完,见裴锦箬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笑道,“表嫂穿那艳色好看,尤其是那正红色,我从未见过谁穿正红色穿得那般好看的。”

裴锦箬望着她,弯了弯唇角,“你说得对,这正红色好看,我也喜欢。瑶表妹喜欢什么颜色?”

“我自然也是喜欢正红色的,只是,我有自知之明,这正红色,我穿着,自然比不得表嫂那般,这辈子,能穿一回,便也是了。”林乐瑶笑道。

“那个时候,我必然会给瑶表妹送一份厚厚的添妆。”裴锦箬笑应。

林乐瑶知道她今日来的目的已是达到,笑着谢过裴锦箬,又闲话了几句,便是起身告辞。

临走时,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裴锦箬道,“表嫂,我记着你有一件火狐披风,上面的火狐领子毛色油亮丰密,听说,是二表哥亲自猎了送给表嫂的?”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倒是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倒也不是秘密,却也没有特意宣扬过倒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溶妹妹甚是喜欢表嫂的那件披风,正四处寻着上好的火狐毛,想照着样子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呢。”

好像当真只是随口的闲话一句,说完后,林夕瑶便是笑着告辞,转身而去。

裴锦箬因着如今要将息身子,并未送到门外,帘子垂下,她便转头望向袁嬷嬷,“咱们溶表姑娘这是做第几件衣裳了?”

“回夫人,已是第五件了。”袁嬷嬷道。

裴锦箬的双眼却是一冷,哼道,“溶表姑娘到底是只看中了我的衣裳,还是看上了我别的东西?”

袁嬷嬷、绿枝几人皆是敛气屏息,不敢回答,当然,裴锦箬也用不着她们回答,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嬷嬷,投桃报李,看来,咱们得帮着瑶表姑娘寻门可心的亲事才是。”

蒋湲和蒋溶两人住的沁香苑在池月居左近不远,隔着半个园子,经由一条鹅卵石径相连。

袁嬷嬷奉命亲自给蒋湲、蒋溶送了回东西,在沁香苑自然是备受礼遇,袁嬷嬷却也不敢托大,自始至终都还算得低姿态。

待得袁嬷嬷离开,蒋溶望着送来的东西,便是迫不及待拿起来往身上比划。

“这便是凤京城的式样了吧?真好看!”她身上拎着一条新裙子,亮丽的蔷薇色,琵琶襟,十二幅的湘裙,裙幅上绣着百花穿蝶,那绣活儿出彩,花儿也好,蝶儿也好,都绣得活灵活现,那绣线泛着珠色,若是穿上这裙子,走动间必然是摇曳生姿,引人注目。

蒋溶越看越是喜欢,边上蒋湲却是皱起眉来,望向妹妹道,“世子夫人此时送你我姐妹衣裙,怕是有别样的意思吧?”

“能有什么意思?她不都说了嘛,这是她之前做的裙子,她跟着身子便重了,怕是穿不了,放着难免可惜。反正还是全新的,只要我们不嫌弃,送给我们穿也算不得失礼。”蒋溶哼道,低头去看着那裙子,越看越喜欢。想着,过些时日便是过年了,她说不得便可以穿着这裙子去逛上元灯会。

都说,凤京城的上元灯节最是热闹了,说不准……还能遇着她想遇着的人,与他同游也说不定。蒋溶想着,双眼便是亮起,脸颊随之泛红,满面皆是春色。

蒋湲却是看得狠狠皱眉,“溶溶,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世子夫人不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她这分明是存了敲打之意,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她到时怕是不会忍手的。溶溶,你莫要……”

“姐姐,怕什么呀?她如今怀了身子,难不成还要什么都占着?她能伺候得了世子表哥吗?总得让人帮她分担啊!她自个儿善妒不愿,却也架不住长辈的意思。”

“姐姐觉着这是敲打之意,我反倒觉着,她这是示好来了。选我,总比选林夕瑶好吧?至少,我不与林氏一条心。”蒋溶却是半点儿也听不进去,兀自喜滋滋地比着那裙子。

蒋家虽然在官场上不显,却也是一方豪富,从不缺银子,她们这样的女儿,自然也不缺好看的衣裳穿,何况,她们二人还是陛下的亲外甥女,谁敢慢待了她们?

蒋溶哪里就缺这么一件衣裳?偏偏,她却看着裴锦箬的东西,样样都好。

蒋湲有些头疼,却又不得不劝,沉吟片刻,又将劝了无数遍的话抬了出来,“溶溶,你莫要一根筋。咱们来时,便已经说好了的,有陛下看顾着,靠着靖安侯府,不愁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那是姐姐你的打算。”蒋溶有些不悦了。

“那不也曾是你的打算吗?”蒋湲不解,这事情究竟是在何处走歪的?

“那是之前。姐姐你怎么回事?”蒋溶皱紧了眉,“你难道就不希望我能嫁给我喜欢的人,开开心心吗?”

“你怎么就是不懂?裴氏……那可是陛下亲自赐婚,是世子表哥亲自去求来的亲,你拿什么跟她比?”

347 大度

锦若安年正文卷347大度“谁说不是了吗?我又不会与她争什么正室之位。不过是想求着在世子表哥身边便是了,姐姐也说了,我蒋家的女儿,陛下的亲外甥女,难道给他靖安侯府做侧室都不成吗?何况……早前姨夫接你我姐妹来凤京城,本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姐姐不愿没关系,我愿意,做侧室也罢,给她裴氏做低伏小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跟表哥常常在一处,我便认了。”

“你说认了,值了,我且问你,二表哥可说了,他要你吗?”蒋湲眉间的褶皱几乎能够夹死苍蝇。

蒋溶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世子表哥英武尊贵,难道她裴氏还指望着世子表哥能跟那些低贱的贫民一般,只守着她一个吗?她凭什么?我哪点儿不如她?”

蒋溶那意思,好似燕崇若是拒绝了她,就是脑子缺弦儿了一般。

蒋湲的头又闷闷疼了起来,真不知是谁脑袋缺弦儿了,嘴角翕动正待说什么,便听着门外一道笑嗓传来道,“两位表妹说什么呀,这般热闹?”

一个素衣女子娉娉婷婷跨进门内,脸上笑意盈盈,居然是姜氏。

来这沁香苑倒是比去池月居要熟门熟路了许多,脸上的笑容,更是对着裴锦箬时,丝毫没有的热络。

蒋溶一见她,便是双眼一亮,“雁秋姐姐,你来啦?你快些来看看,我新得的这条裙子如何?”说着,提溜着那条裙子在姜氏面前转了个圈儿。

姜氏打眼一瞧,笑道,“溶妹妹鲜花儿一样的人儿,自然是穿什么都颜色好,这身衣裙若是穿出去,必然是人人喜欢的。”

她哪里需要别人喜欢,只要一个人喜欢就是了。

不过,姜氏的话倒是让蒋溶很受用就是了。“雁秋姐姐可知晓这裙子是何处得来的?”

姜氏摇了摇头。

蒋溶双眼晶晶亮着道,“这是刚刚世子夫人让袁嬷嬷亲自给我送来的。”

姜氏目下闪了闪,笑眯眯道,“这么说,我得给溶妹妹道喜了,你这是要心想事成了?”

蒋溶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回头朝着蒋湲一挑眉,看吧!不只她一个人这么觉得,这条裙子,就是一个信号。那裴氏若是一个聪明的,自然便该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儿,而选她,自然比选林夕瑶要好得多了。

蒋溶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说不准过不了几日,她就真要得偿所愿了呢!

蒋湲望了望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沉浸在自己构想的世界中的蒋溶,除了皱眉和头疼,已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再转头望向一旁笑着的姜氏时,双眸却是一沉,蒋溶这一头栽进去,可少不了眼前这人的推波助澜。

不过,她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如同蒋溶所猜测的那般,林氏那里果然已经按捺不住了,第二日便将裴锦箬叫去了知念堂,很是委婉地说了一番这女子贤良,要想夫君所想,忧夫君所忧,现在还算得新婚燕尔,自然有些受不了,不过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也就好了之类的话。

不管林氏说什么,裴锦箬都是笑眯眯地点头应是,哪怕是林氏送了两个貌美的丫鬟给她,她也欣然接受,回头,便很是贤良地直接安排到了燕崇的外书房去。

至于外书房,主人是燕崇,管事的则是常茂,要如何安排,倒是由不得她了。

听说她转手便将人直接送去了外书房,林氏反倒愣了两愣,之后,便是笑道,“看来,咱们世子夫人还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样的事儿,再不痛快也是拦不住,倒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接受了才好。

早知如此,便该直接将瑶儿送去的。不过……这样也好。男人嘛,都是天性爱偷腥的猫,有一有二,自然便有三了。

何况,燕崇这个从前便混迹花丛的浪子,他能这般守着一个女人这么长时间,已是让林氏有些难以置信了。

这都一年了,裴氏又怀了身子,也差不多了。

谁知,这美人恩却也不是谁都乐意消受的。

这一日回府,进门便见着跟前杵着两尊花瓶,望着他,含情脉脉的样子,燕崇当下便是恶寒,怒瞪了常茂一眼。

常茂立刻无辜地为自己辩白,这人是世子夫人送来的,他可没有胆子拒了。

燕崇的眉,当下皱得更紧,眼里已是聚起了风暴。下一刻,便是扭头大步流星往池月居去,脚步迈得既重且快。

池月居的人见得世子爷脸色不好,皆是纷纷屏息,退到了一边。

燕崇大步而进,摔了帘子,屋里裴锦箬正跟丫头们在说些什么,脸上都带着笑。见得他进来,且面沉如水,屋内本来欢快的气氛登时一滞。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神色自若对袁嬷嬷几人道,“就照着我之前吩咐的下去准备便是。”

袁嬷嬷几人应了一声,转头与燕崇行了个礼后,便退了下去。

帘子垂下,将外面的冰天雪地尽数隔绝在了外。

裴锦箬一边望着桌面上摊开的几个锦盒,一边道,“我在跟她们商量过两日随的礼,这是我给长乐刚打的头面,你看看,可还好?”

再过两日,便是袁恪和萧灵犀大婚之时了,一个是她表兄,一个算得好姐妹,裴锦箬自然是异常重视,早早便已准备起了礼物。

燕崇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两下,才勉强缓和了胸口快要爆裂开的情绪,走上前道,“我问你,我书房里候着的那两个丫头是什么意思?”

虽然努力告诉自己,她还怀着身孕,不能吓着她,可燕崇的语调还是有些僵冷。

裴锦箬抬起头看他,“我能有什么法子?长者赐,不敢辞。”

“小狐狸……我还不知道你?你会当真没有法子回绝此事?”燕崇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即便用力握着拳头,嘴角还是抽了两抽。

“世子爷,我如今怀着身子呢,伺候不了你,这夫人也好,侯爷也罢,都怕委屈了你,这两个姑娘伺候你,有什么不好的?我方才瞧过一眼,长得还不错……还是说,世子爷觉着,咱们溶表妹更好些?”

“裴绾绾!”燕崇蓦地欺身上前,将她困锁在了自己胸膛和炕桌之间,咬着牙望着她,“莫要给我阴阳怪气的说话,装大度?你若果真大度如此,那便不是你了。”

348 巧遇

锦若安年正文卷348巧遇“你之前说过的话,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被他这般困锁着,裴锦箬却还是一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回望他,“什么话?”

燕崇的目光沉黯了一瞬,嗓音亦是随之沙哑,“你说过,是你一个人的,便是香饽饽,若是染了旁人的味道,那便臭了,你便也不稀罕了。”

裴锦箬愣了愣,这倒是想起来,那时,她确实是似真似假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自己都有些忘了,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一直记着,还记得这般清楚。

“怎么?因为这句话,所以,有些害怕?这才生气了?”裴锦箬勾起唇角,侧过身子,用指尖轻轻在他胸口处划圈儿。

指尖下一瞬却是被他一把拽住,燕崇望着她,目光灼灼,好一会儿后,才叹息一声道,“我到底何处惹了你?”

想了想,她方才好像提了一嘴“溶表妹”?他的眉不由狐疑地蹙起,“跟蒋溶有关?”

裴锦箬却是再也不平静,抬手便是将他一推,“你少给我装傻,你不知道最近溶表妹看上了我多少件衣裳,每一件都要比对着一模一样的做,怎么?觉着我这肚子快大起来了,她却是青春貌美,件件都能穿得比我好看么?而且什么衣裳?我看她看中的,根本就不是衣裳,而是人吧?”

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话过后,裴锦箬胸口快速起伏着,总觉得已经憋在心里好几日的气才算开了个口子,宣泄了出来。

可下一刻,她却挑起眉,更气了,“笑?你居然还好意思笑?被人惦记上,你很得意,很享受是不是?”

燕崇因着她的话,那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形灿烂,星星点点般点亮了那双深邃的黑眸,他好整以暇看着裴锦箬,方才的焦躁愤怒早已被悄悄抚平,剩下满心的欢悦,还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嘚瑟。

“突然闻到好浓一股酸味儿啊!”

酸……酸他个大头鬼!裴锦箬嘴角抽了两抽,他哪里酸,分明是甜齁了吧?

裴锦箬倒是酸了,鼻头一酸,“你混迹花丛,我可不信蒋溶对你藏着什么心思你看不明白,这会儿却在这里装什么傻,还为了两个丫头来凶我……”

裴锦箬怀着身孕,本就情绪敏感,早前便是,一点点事儿,平日里或许没觉得怎么,可放在这时候,却是成了天那么大。

裴锦箬越想越委屈,转眼便是红了眼。

看她这样,本来还一副嘚瑟样儿的燕崇这回嘚瑟不起来了,慌了手脚,忙道,“别哭!别哭!我保证,我跟那蒋溶什么都没有,不过就是在园子里巧遇上过两回罢了,边上还都有大嫂和蒋湲她们陪着,我根本没跟她多说一句话,我连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谁知,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裴锦箬更是绷不住了,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直往外蹦。

燕崇急得快哭了,这眼泪才是杀人诛心的利器呢,这心口绞疼得厉害,“姑奶奶,你别哭了……你这是要急死我啊?”

“你若果真连话都没与她多说一句,她缘何就对你这般了?”

燕崇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我怎么知道她的?”燕崇眼里已是染了怒气,那个莫名其妙的蒋溶,她若在跟前儿,他真想捏碎了她。

“你还凶我?”

燕崇一噎,怀着孩子呢,不能凶……

叹息一声,他上前一步,不顾裴锦箬的挣扎,将她抱起,小心放在膝头,紧紧锁住,头靠在她肩头,声音有些发闷地道,“绾绾,我娶你,是因我心悦你,我从未心悦过她人,因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只是非你不可,你可明白?”

我心悦你……

非你不可。

裴锦箬心弦一颤,这样直白的情话,燕崇从未说过。

“好了,别哭了,听你哭,我都想哭了。”燕崇叹息一声,在她头顶轻轻印下一吻。

裴锦箬心头的酸楚稍稍转淡了一些,只是,这眼泪一掉起来,便没完没了似的。

燕崇又哄了好半晌,裴锦箬的金豆子总算才歇住了,没再往下掉,一双红彤彤的眼望着他,“方才说的话,当真?”

燕崇笑着,“当真。”看她红通通的眼,这下,真成小兔子了。

“万一……侯夫人或是侯爷的意思呢?”长者赐,不敢辞,一个不孝的声名,扣在头上,便够燕崇喝一壶了。

燕崇的双眸微微沉冷,抬起手,轻压了一下裴锦箬的头顶,“你安心养胎便是,我会处理。”

“若是……你再与蒋溶巧遇呢?”裴锦箬目下闪闪,轻声问。

燕崇没有做声,可双眼却是黯下。

是啊!他总是能在园中,与蒋溶巧遇。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虽是停了,却没有放晴,天色仍是阴沉沉的。

燕崇下衙回府时,路过广福记,特意给裴锦箬买了些糕点,她的孕吐虽比之前好了些,但还是时不时地要来上那么一两回,胃口也大不如前,才不过半个月的工夫,人都瘦了一大圈儿了。

燕崇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只盼着她能多吃些东西。

拎了糕点,连流响院也没有回,便是径自脚步匆匆进了内院。

在往池月居走的路上时,骤然瞧见前方不远处的月洞门边立着一人。

燕崇的脚步微微一顿,身后常茂却是道,“咦?世子夫人莫不是知道爷您回来了,所以特意出来迎您?”

那不是裴锦箬,即便穿着一身与裴锦箬一般无二的披风,那件他送给她的火狐领子,大红色遍绣折枝梅花的披风,即便背对着他,身姿窈窈,但燕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他的绾绾。

燕崇略顿了顿,还是举步走了过去,要回池月居,那道月洞门是必经之路。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缓缓回转过身来,轻轻屈膝唤道,“世子表哥。”

声音含羞带怯,抬起头来,一双眼恍若含着秋水,盈盈抬起。

却不想刚好便是撞上了一双深邃的黑眸,蒋溶心一慌,赶忙垂下头去,却觉着胸口急跳,脸上便是开始发烧。

看来,雁秋姐姐说得对,前几回,因着有她们旁人在场,世子表哥克己复礼,从没有这般瞧过她,今回,只他们单独在一处,世子表哥的目光便这般……这般大胆了。

燕崇的目光从她头顶一直扫到脚下……

349 难看

锦若安年正文卷349难看蒋溶又羞又喜,即便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开口,不敢动,就那么站着,由着他看。

因为没有抬头,也丝毫没有注意到燕崇的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你……便是蒋家的蒋溶?”燕崇终于开了口,语调淡淡。

蒋溶倏然抬头,眼中有惊,面上的笑容略有些僵硬,“是啊,表哥怎么会这么问?”

“哦!因为之前都没有看清你长什么样。”燕崇语调平平。

都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蒋溶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道,“表哥真会说笑。”

“你就当我说笑吧!”燕崇道,而后,又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她。

他这回皱眉,蒋溶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了,直觉有些不妙。

下一刻,燕崇开了口,却是将她直接丢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冻到了脚。

“表妹……这身衣裳……”他摩挲着下巴,一脸的若有所思,“以往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看来,也得看是什么人呐。这同样的衣裳,我家绾绾穿着那叫艳冠群芳,表妹你穿着……”

蒋溶白着嘴脸,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他,却见燕崇朝着她斜斜一扯唇角,眼底却是沉冷一片,嘴角翕动,轻吐二字,“难看。”

话落,便是看也不看如遭雷击的蒋溶,迈开步子,越过她,大步而行,走了两步,却又好似闲话一般,转头对身旁的常茂道,“你说这还真有人东施效颦呐?难看,难看,委实太难看……”

身后的蒋溶听得这话,再也忍不住了,“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便是跑走了。

燕崇却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仍然大步流星,到得池月居,便是挂起殷勤的笑容,捧了那糕点凑到裴锦箬跟前,“绾绾,吃糕点。”

那模样,若是身后再加上一条尾巴,倒是与此时趴在裴锦箬脚边,巴巴儿望着她的雪团一般模样。

与裴锦箬一道吃了糕点,听竹轩却是来了人,说侯爷有事儿请世子爷去一趟。

裴锦箬不疑有他,想着靖安侯与他有事商议也是正常,谁知,他走后没多久,袁嬷嬷便是轻声来报说方才燕崇在月洞门那儿遇见蒋溶,两句话便把那娇滴滴的小姑娘给气得哭着跑走的事儿。

想必,蒋溶定是去告了状,靖安侯这才急着叫了燕崇过去。

裴锦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怎么就能幼稚成了这般?就不会迂回一些吗?

可心里,却是甜暖着,偷偷欢喜着,很是受用。

没一会儿,袁嬷嬷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裴锦箬吃了一惊。

“侯爷发了大火,和世子爷在听竹轩大吵了一架,谁知,咱们世子爷回了流响院,便让人将早前侯夫人送来的两个丫头,给侯爷送去了。”

“你说……世子爷将侯夫人赏赐的那两个丫头,送去给了侯爷?”裴锦箬不得不惊讶了,燕崇这行事也太……惊世骇俗了些。

“是,说是侯爷身边没个可心人伺候,所以火气太大,就当是侯夫人体贴,而他孝敬侯爷的。”

裴锦箬已经不知道说燕崇什么好了,这样的儿子,若是换了他是靖安侯,只怕会气得跳脚。

偏燕崇回来时,却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那老头儿整天病歪歪的,气一气也不错,说不得还能健壮身子。”

“本来是想送溶表妹的,怕他臊得慌,那便送那两个丫头吧!”

“好了!管他们作甚?你快些吃点儿东西,照看好你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要紧。”燕崇皱着眉,转了话题,招呼着裴锦箬吃饭。

裴锦箬转头望着他,却是神色寸寸柔和下来。

这一夜,半个靖安侯府都不得安生,灯直燃到夜半才熄。

唯独池月居,却是一切如常,该吃便吃,该睡便睡,一夜安眠。

燕崇的法子简单粗暴得很,却异常有效,至少,短时间内,靖安侯也好,林氏也罢,都不会再有动作。

转眼,便到了萧灵犀和袁恪大婚这日。

裴锦箬并未到宫中送嫁,而是径自去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已是一片喧嚣热闹。

唯一的继承人大婚,自然是欢欢喜喜的,哪怕是续弦,可这续的,却是天家公主,英国公府这份荣宠,谁家能赛得过?

裴锦箬扶着葛老夫人,笑盈盈站在堂中,招呼客人时,嘴角始终噙着笑,心思却早已飘远。

都说多子多福,可英国公府只一个袁恪,却抵过了诸家儿郎,英国公府的盛景之下,亦是牺牲。

可说睿智,可说通透,却也是舍得,有舍,方有得。

袁恪成婚,虽然裴锦箬是表妹,已算得英国公府的近亲,但因着她如今已经嫁人,身怀有孕的消息还没有宣扬出去,却也暗示了葛老夫人。

葛老夫人欢喜得不行,只觉得这是双喜临门,哪里还舍得她劳累,一直便是将她拘在身边,只让她帮着招呼客人,没一会儿,便又让她去歇息,糕点软座,半样不缺。

但即便如此,待得酒宴散去时,裴锦箬还是觉得有些累了。这怀了身子,果然比平常娇贵了许多。

上了马车时,燕崇并未跟着进来,直到回了府,沐浴后换了衣裳,又嚼了一片薄荷叶,才凑到了裴锦箬身边。

但即便如此,裴锦箬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他身上残留的酒味。

一见她蹙眉,燕崇便是心头惊跳,“怎么了?难受?”

上一回,因着他身上刑讯时,不小心留在身上的血腥味,让她吐得昏天黑地的事儿,他记忆犹新,从那之后,便是格外小心。

这会儿,一见裴锦箬皱眉,便蹭地坐直了身子,紧盯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裴锦箬默了默,过了稍早那一瞬的敏锐,倒没觉得怎么难受,便是轻轻摇了摇头。

燕崇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凑得太近了,她坐在炕梢,他便远远躲到了另一头。

“你今日很是欢喜?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自他们成亲以来,他喝酒一直都很有度,从来都是浅尝辄止,未曾尽兴过。裴锦箬知道他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但他说到底,毕竟还是个少年郎,偶尔也该放纵一二。

因而,如今日这般的场合,她从不会劝阻他,因为知道他有分寸。

他这已经发散过的酒味尚且浓郁,想必,今日定是喝了不少的。

“自然欢喜。”

350 骤然

锦若安年正文卷350骤然燕崇听罢,便是笑了,“自然欢喜。季舒玄娶了亲,袁恪也娶了亲,往后,看他们谁还敢惦记着你,这事儿,难道还不值得欢喜?”

燕崇哼道。

裴锦箬却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为了这个因由。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却是挪了过去,偎进了他怀里。

燕崇起初还有些僵着手脚,过了一会儿,见她果然没有什么难受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只神色间却又有些懊恼,“方才竟是忘了,早知道,便不该喝这么多了。比起喝酒,我还是更乐意抱着我家绾绾。”

“又喝了酒,又让你抱着,这下,可心满意足了?”裴锦箬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斜睐他。

燕崇点头如捣蒜,将她拥得更紧些,笑了,果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

小夫妻俩个紧紧挨在一处,燕崇枕着大迎枕,斜斜歪着,裴锦箬则枕着他的胸膛。

突然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作响,裴锦箬转头望了过去,隔着窗纸,檐灯映衬下,有细碎的影瓣在翩跹,“下雪了。”

燕崇“嗯”了一声,“眼看着就腊月了。”目光转而落在了她腹间,“还有几日,便该满三月了吧!”

“是。”裴锦箬点头,“满了三月,这胎,便算得稳当了许多,我自个儿会顾着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孩子,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只小狐狸,心眼儿可不比你少,你的心思,也莫要多花在这内宅之上,该忙什么,便去忙吧!”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是引得燕崇蓦然低眼看她,眸色幽深,神色亦是愣怔。

裴锦箬却是笑了起来,“你早前行事那般简单粗暴,不就是因着你不想事情拖得太久么?如果不是怕逼得太紧,物极必反,你只怕还要将几个表妹一并送回家去了吧?”

“放心吧!经你早前那回连消带打,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有动作的。”他们都清楚,送走蒋家姐妹和林夕瑶,不过治标不治本罢了。

“何况,我也有我的手段,用不着一直躲在你身后,让你护着,好男儿,哪里能消磨在内宅?”

燕崇望着她,眼底好似暗潮汹涌般,滚过种种情绪,好半晌后,却是一个用劲,将她紧紧揽在肩头,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好片刻,才沙哑着嗓音道,“北狄传来消息,斛律藏有意要与大梁和谈,求和国书怕已是在路上。”

裴锦箬听到这里,哪里还坐得住,蓦然便是弹坐起来,目光忧切望向他。

见她嘴角紧抿,眉心轻颦,燕崇叹息一声,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心,“我本不想告诉你,让你忧烦,只我家绾绾果然是只小狐狸,太敏锐了些。”

裴锦箬半垂下眼睑,阴影落在眼底,一片阴翳。

前世的这一年,雪也下得很大,北狄刚被燕崇带兵重创,退回了大漠腹地,据说,那一年的冬天,北狄的牛羊几乎被冻伤冻死过半,于北狄而言,恍若一场灭顶之灾。

彼时,却才刚战过,并未有什么求和之举。直到数年后,北狄军再次卷土重来。

今生,这仗已经打完快要两年,若是大漠天灾,斛律藏想要求和……也不是不可能。

裴锦箬心底很快过了一道,望向燕崇时,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焦虑,“若是北狄果真送来求和国书,那陛下……可会应下?”

燕崇没有言语,裴锦箬也垂下头去,轻轻咬住了下唇。

“好了,你不必担心,如今,不是还没有议定吗?”燕崇见她这般,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要跟她说这些。

裴锦箬却是陡然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你要答应我,若是果真……你也要沉住气,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难道在绾绾心里,为夫就是个鲁莽没有成算的?”燕崇一脸伤心的样子。

当然不是。可是,那斛律藏与他有着杀兄之仇,她明知他和燕岑兄弟二人感情有多好,她如何能够不担心呢?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燕崇正色作结。

裴锦箬不好再说什么。

可这颗心,却哪里能真正放下?

等到腹中孩子满三月时,那封北狄的求和国书,也是被送入了凤京城。

既然北狄的求和国书到了,那么到底是应还是不应,朝堂上必然会有争论。

这一日,送燕崇上朝之后,裴锦箬便有些坐立难安。

早早遣了腿脚利索的红绡去宫门口看着,天色将将大亮,还没有到往日散朝的时间,红绡便是一脸是汗地奔了进来,脸色不太好。

“夫人,世子爷在朝会上触怒了圣颜,已是……已是被扒了官服,被押着回府来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陛下对燕崇自来纵容,他在朝会上触怒圣颜也就罢了,被扒了官服,押送回来,这可是极下面子的事儿,这回……世子爷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裴锦箬垂在身侧的手已是紧紧拽成了拳头,可面上却还是沉静。

“嬷嬷,去给世子爷取件外衫,我们到府门外去迎。”

袁嬷嬷不敢阻拦,赶忙反身去给燕崇寻了件外衫抱着,这时,屋外却是下起了细密的雨丝。

雪停了几日,今日却是下起了雨,丝丝缕缕都带着寒意,浸透肌骨。

裴锦箬裹着厚厚的大氅,手里抱着暖炉,站在门檐上,不停眺望着胡同口,指尖却仍是寸寸冰凉。

终于,她瞧见一行人缓慢而来。

当先一人,没了外衫,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众禁军,并一个天使。雨丝越发的细密,他没有撑伞,也没有躲避,就只是慢慢行来,半垂着眼,身上那件夹袄的色泽深了许多,已是半湿。

裴锦箬看着,不知为何,便是眼眶一热,不管旁人了,径自取了伞和衣服,由绿枝扶着,匆匆迎了上去。

伞盖移过了头顶,燕崇抬起头来,望着她,有一瞬的怔忪,而后,便是笑了,若无其事一般,仍然是身姿如青松修竹,笑带朗月清风,好似,他还是从前那个凤京城中,最为恣意明朗的少年,而不是如此时这般的狼狈。

“下着雨呢,外边儿冷,路又湿滑,你怎么出来了?”

裴锦箬正将外衫接过,裹在他身上,闻言,喉间微哽,望着他,黯了眸色,抬手捋了捋他鬓边湿黏的发丝,“你在这儿呢,我怎能不来?”

351 禁足

锦若安年正文卷351禁足“你在这儿呢,我怎能不来?”

裴锦箬这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直切心扉,燕崇呼吸倏紧,一双黑眸,将她望着。

“陛下有命,靖安侯世子禁足府中一月,不得出府门半步。”这时,身后跟着的那天使尖细着嗓音念了永和帝的口谕,而后,望着燕崇夫妇二人笑道,“世子爷,莫要让奴才们难做,请吧!”

说罢,将手往府门处一伸。

裴锦箬目光微黯,居然还要禁足一月。

燕崇却已神色平淡地握了裴锦箬的手,另一手接过绿枝递来的伞,撑开,牵着她,两人一道上了石阶,进了府门。

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从门缝间可以瞧见,那些禁军,就守在了门外。

裴锦箬转头望向身边人,却只看着他的笑脸,仍是笑带朗月清风的模样,“走吧!”

一路无话回了池月居,燕崇却在庑廊下收了伞,笑着对她道,“你先进去吧!我还得去个地方。”

裴锦箬望着他,点了点头。

看着他转身沿着庑廊走远,方才的冬雨将他打湿了,身上虽披了她带出去的外衫,却还是又隐隐透出些湿痕来,那背影如山岳般挺拔,好似顶着靖安侯府的天,可落在裴锦箬眼底,却只觉得寂寥,裴锦箬的心口便是微微一疼。

今日,这一场难得的冬雨,竟是一经下起,便是许久不停。

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燕崇还没有回来,裴锦箬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了。让绿枝撑了伞,主仆二人一道往靖安侯府的祠堂而去。

说是祠堂,却也不过供奉了靖安侯往上三代的燕家嫡系,委实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来得昌盛。

何况,燕崇今日来,却也不是来叩见祖先的,他唯一想看,想要诉说的,只有一个人。属于祠堂中最新供上的牌位,他的兄长,前靖安侯府世子,燕岑。

裴锦箬到了祠堂,却也不敢走得太近,便就立在不远处的庑廊上,隔着雨帘望过去。

祠堂里灯火终年不熄,因着下雨,天色阴沉,祠堂内反倒因着晃动的烛火明亮了不少。

因而,裴锦箬打眼望去,一眼便瞧见了那祠堂正中,神龛牌位前跪着的人影。

他恍若一尊泥塑一般,一直就那般跪着,腰背挺得笔直,纹丝不动。

裴锦箬皱了皱眉,这样的天气,他虽膝盖下垫了蒲团,可一跪就是这么久,分明就是带着自我惩戒的意思。

只是,裴锦箬却也知道,燕崇犟得很,只怕劝也没用……

正在苦恼时,目光不经意一转,竟是瞧见了另一侧的庑廊边,也站着一人,一身藏蓝色的大氅,目光深邃,与她方才一般,直望着祠堂内跪着的人,是靖安侯。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往她望了过来,裴锦箬垂下眼,蹲身敛衽,隔着重重雨帘,给靖安侯行了礼。

靖安侯目下闪了闪,转头对身边的景和说了句什么,景和便是扶着他,径自进了祠堂。

裴锦箬这才放了心,让绿枝扶着回去了。

果真,没过一会儿,燕崇便是回来了,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绾绾,有什么吃的没有?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虽然话语夸张了些,不过他错过了午膳的时辰,确实也该饿了。

裴锦箬自然给他留了吃的,就一直温在灶台上,听他说饿,不用裴锦箬吩咐,袁嬷嬷便已让丫头们将饭菜端了上来。

燕崇胃口极好,狼吞虎咽吃完了,丫鬟们将碗碟收拾下去时,他便是冲着裴锦箬笑了,“这下好了,皇舅舅罚了我闭门思过,这一个月府门都不能出,倒是正好,可以好好陪陪你和孩子,绾绾可高兴?”

裴锦箬笑着点了点头,“嗯。”

至于今日朝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永和帝又为何龙颜大怒,竟是当众扒了他的官服,罚他闭门思过整整一月,燕崇没有说,裴锦箬也没问。

哪怕这样,没过两日,坊间的传闻却还是传进了裴锦箬的耳中。

朝廷收了北狄的求和国书,待得明年开春儿,北狄使团便要来凤京城了。

那一日过后,燕崇便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当真做起了他的富贵闲人。

终日里只与她谈诗论画、习字斗棋,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裴锦箬的孕吐好了不少,这几日,小腹便慢慢隆了起来。燕崇看着总觉得甚是奇特,起初是完全敬畏的眼神,过了几日虽好了些,但望着她肚子的表情,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转眼到了腊八,宫里却如往年一般无二,赏赐了腊八粥下来。

天气越发的冷了,燕崇偶尔闲下来,便会转头望着西北的方向,那里,想必当真是滴水成冰了。

李家人在半月前,从淮阳赶到了凤京城。裴锦箬如今也不好出门,季舒雅只让人送了一封信来,简要说了一下后续。

李家人虽还算得通情达理,但到底是没了儿子,李太太哭得昏死过去几回,见着季舒雅时,神色总是淡淡。想来,是存了心结,将李建生的死,或多或少怪在了季舒雅的头上。

若非季舒雅如今肚子里尚且揣着李建生的孩子,而且,毕竟有季家和季舒玄给她当靠山,这事儿,只怕还不容易过去。

只是,季舒雅却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只怕却也受不得这样的冷言冷语。后来到底是如何交涉的,季舒雅没有说,不过,最后,李家在给李建生做了七日的水陆道场后,便带着棺木走水路回淮阳去了。

而季舒雅却并未跟着。

这当中,只怕少不了季舒玄,甚至是叶准暗地里的斡旋,不用回李家,对着李太太,倒也是好事。只是……

裴锦箬叹息着合上手里的信笺,季舒雅肚子里还怀着李家的孩子,跟李家是不可能彻底扯得断的,何况,她心里本身就对李建生和李家存着愧疚,走到如今,再怎么轻描淡写,心中也不会好受。但愿……她自己能够想得通吧!

略略沉吟后,裴锦箬便是铺纸研墨给季舒雅回信,倒没有什么刻意的宽慰之言,只写了些闺中趣事,并请教季舒雅一些怀孕初期应该注意的事情。

随信一并捎去的,还有裴锦箬给季舒雅肚子里孩子准备的一些衣服。

过了年关,季舒雅的孩子也快降生了。

352 来客

锦若安年正文卷352来客裴锦箬的胎满了三个月,按着习俗可以往外说了,便是斟酌着报了宫里、裴府和英国公府三处。

得到了消息,不过第二日,英国公府和裴府便是先后来了帖子,说是要来过府探望。

裴锦箬许久未见娘家人,自然是欢喜。

做好了准备,却没有料到小袁氏和萧灵犀竟是结伴而来。

葛老夫人和裴老太太未必不想来看,只是到底有些不合规矩,还是等着裴锦箬月份大了些,甚或平安生产后再带着孩子一道过府探望长辈。

萧灵犀是个新媳妇儿,按理没有她独个儿来的道理。

不过实在是因着袁家族中有长辈过世,吴夫人回了族中奔丧,家里只得如今的世子夫人,也就是萧灵犀主事,她又本与裴锦箬交好,葛老夫人才觉得不拘泥这些,又特意去信给小袁氏,让她这个姑母带着,这才一道登了门来。

萧灵犀见了裴锦箬,便是笑着不撒手,“真好!你和燕二表哥的孩子,定然是好看的。像你们一样的小娃娃,往后,怕就是凤京城中顶好看的那一个了。”

裴锦箬笑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得你和恪表哥的娃娃往后才是凤京城中顶好看的一个呢。”袁恪和萧灵犀也都是长得好看的,不过,袁恪那性子,日后的孩子总不会年纪小小就是小夫子吧?

裴锦箬想想,都是忍不住发笑。

萧灵犀还是新媳妇儿,脸皮薄着呢,一听这话,便是红了脸啐道,“说你呢,如何拿我打趣?姑母,你看看,她都眼看着就要做娘的人了,怎的性子还这般促狭?姑母快管管她!”

“她如今可不归我管了。”小袁氏笑眯眯应道。

“居然还告起状来了,这才进门几日,就摆起嫂子的款儿来了,不得了,不得了”裴锦箬在边上啧啧有声道。

萧灵犀的脸涨得愈发红,想要捏她一把,却又还记着她今日不同往日,得万分小心,无处着手下,只得一跺脚,那副模样,惹得小袁氏和裴锦箬皆是笑了起来。

正亲亲热热说着话,绿枝突然匆匆而入。

说是宫里来了人。

裴锦箬几人连忙从屋里出来,刚迎到门外,便见着一行人鱼贯而入。打头的,还是熟人,正是郑皇后跟前的素英姑姑,另还有一个,是寿安宫的周嬷嬷。

身后跟着好些个宫女、太监,手里无一例外,都捧着东西。

却是太后和郑皇后听说了裴锦箬有孕的事情,特意赏赐下来的东西。

“皇祖母只怕高兴坏了吧?”萧灵犀自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与太后最是亲近,自然也与周嬷嬷亲,手挽上周嬷嬷的胳膊,便是笑呵呵问道。

周嬷嬷望着萧灵犀,也是笑得一脸慈祥,“快要做曾外祖母了,太后娘娘自然欢喜得不行。这不,这些东西,都是她老人家亲自在库房里翻找出来的。”

太后一直盼着燕崇的子嗣,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如此,裴锦箬还是受宠若惊。

“太后娘娘身子可好?”裴锦箬一直挂记着太后的身子,即便按着前世的轨迹,此时太后应该已经病入膏肓了才对。

“早前世子夫人送进宫的药膳方子不错,太后娘娘的咳疾缓解了许多,又有御医仔细看顾着,世子夫人和公主莫要担心了。”

裴锦箬听罢,这才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至少在太后这儿,前世的轨迹算得偏离了。

萧灵犀才嫁出宫,日日挂心着太后,在这儿遇见了周嬷嬷,自然是欢喜得很。听着周嬷嬷和裴锦箬说了会儿话,便是将周嬷嬷拉到了边上去。

素英这才上前来,与裴锦箬蹲身行礼,“世子夫人。”

“皇后娘娘一切可好?”裴锦箬笑问。

“托世子夫人的福,娘娘一切安好。听说世子夫人有孕,娘娘也是欢喜得不行,让奴婢代为嘱咐世子夫人,放宽了心,这世间,没什么难过去的坎儿,最要紧,还是母子均安。”

裴锦箬听罢,目光闪了闪,真心诚意地道谢道,“娘娘的好意,锦箬省得了,也请素英姑姑帮忙带话给娘娘,天寒霜冷,请娘娘保重自个儿。”

一行人又说了会儿话,周嬷嬷和素英才起身告辞。

小袁氏和萧灵犀也随之起身。

她们都管着府中的琐事,自然没有多少闲暇,裴锦箬清楚,便也不强留。

本要送至院门,众人却都顾及着她如今是双身子,外边儿天冷路滑,不让相送。裴锦箬好歹坚持着,才将人送出了正屋,这便回返。

太后和皇后的赏赐到府,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府中的眼睛。

周嬷嬷等人离府时,便有人站在暗处目送着,眼里闪着缕缕幽光。

因为女眷来访,是以,燕崇避了开去。

也不知是去了听竹轩,还是去了庄老的院子。

等到客人都走了,他却又晃了回来,耳聪目明,也神出鬼没得很。

裴锦箬记得庄老的嘱咐,如今胎稳了,还是得适当的走动,过后,生产才要容易些。

燕崇也记得。

正好他现在无事,每日晚膳后,便会扶了她的手,小夫妻两个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有时,就在池月居转转,有时兴致好,却也走远些。

今日,因着小袁氏她们来了,裴锦箬心里高兴,晚膳时,又皆是她喜欢的菜色,因而多吃了些,怕积了食,便想着多散散,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便是离了池月居。

燕崇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则握着她的手,两人相携徐步而行。他的眼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未曾稍离,嘴角半勾着,望着裴锦箬的目光,柔软得恍若能滴出水来。

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燕崇间或便是会朝着裴锦箬凑近些,倏忽,又是相视而笑。

那副画面,真让人想到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诗句来。

奈何,落在有些人眼里,这美好,却是成了刺,扎在心口,动不动,都是疼。

“溶妹妹,你也瞧见了,世子爷眼里心里,都容不得第二个人,既是如此,咱们还是莫要剃头担子一头热了,趁早收了心,免得越陷越深了。你这般好的姑娘,难道还怕寻不着一个比世子爷可心的么?”

蒋氏姐妹和姜氏几人也是凑巧走到这里,瞧见了燕崇夫妇二人,蒋溶当下眼里便是噙了泪,姜氏见状,便是忙劝道。

353 羡妒

锦若安年正文卷353羡妒姜氏说得情真意切,一副当真全心全意为蒋溶着想的口吻,末了,还拉上了一旁的蒋湲作陪,“湲表妹,你也帮着劝劝啊!溶表妹处处都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裴氏?往后,定是可以寻一个比世子爷待裴氏还要好的如意郎君的,你说呢?”

这话,乍一听来,并没有错,可是,蒋溶听罢,却是脸色更差了些。

铁青着脸狠狠瞪了一眼裴锦箬的背影,蒋溶眼底射出几许阴毒的光,便是蓦然扭过了头,转身而去。

“欸!溶表妹!”姜氏忙喊了一声,就要举步跟上。

谁知,却是被身旁一直没有出声的蒋湲伸手拦下。

姜氏不明所以,望向蒋湲道,“湲表妹这是何意?”

“姜雁秋!”蒋湲咬了咬牙,径自喊了姜氏的名字,“我知道你为什么挑上了溶溶,因为她这个性子,最是容易被人左右。我也不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你若还要这般拿我家溶溶作筏子,作你手里的刀,那我定不会饶过了你。”

这话里,含着满满的警告。

方才,姜氏那番话乍一听去,好似都是为了蒋溶好的劝慰,可是,在那个境地之下,加上蒋溶的性子,非但劝阻不了她,只会引得她越发执拗罢了。

姜氏却是张了张嘴,一脸的愕然,“湲表妹怎么会这么想?可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引了你误会?定是我不会说话……”

姜氏话未说完,便听得蒋湲嗤笑了一声,“你们侯府的人,还真个个都是做戏的行家……”说罢,便是冷冷一瞥姜氏,蓦地转身拂袖而去。

姜氏望着蒋湲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奶奶……”云裳扶着她,欲言又止。

姜氏微微白着脸,摇了摇头,“没事儿,如今,居然有人夸我会做戏了,这是好事儿呢。”

腊八一过,便算得年关了,整个府上为了准备过年都是热闹忙碌起来。

燕崇因着被禁足在家,倒又将去年的把戏尽数拾掇了出来,什么写对联、做灯笼的,又拉着裴锦箬重做了一回。

只是,因着裴锦箬如今是双身子,他便只让她坐在边上看着,除了偶尔能动笔描上两笔,一律不让她动。

只是熟能生巧,今年的灯笼倒是比去年做的更精巧些。

左右无事,燕崇便一院挑了两个,送了过去。

没一会儿,申嬷嬷便是来了,说知念堂今夜设宴,让大家一道聚一聚。

靖安侯府的饭食多是大厨房做好,各院去取了,各自回房吃的,当然,也有池月居这般本身就设有小厨房的,若非逢年过节,或是特殊的原因,甚少聚在一处吃饭。

虽然一家子这样显得有些生疏,不过,裴锦箬倒很是自在,毕竟,不用时时刻刻对着林氏和姜氏。

不过偶尔有这样的时候,也是推脱不得的。

下晌时,两人收拾好了,便是一道去了知念堂。

到了才见得姜氏、林夕瑶、蒋湲、蒋溶几个正陪着林氏玩儿马吊呢。

裴锦箬本也不怎么好此道,便与燕崇坐在一边说笑。

燕崇百无聊赖,便拉了裴锦箬的手,和自己的贴在一处,细细比对着,她的白,他的黑,她的嫩滑,他的粗糙,她的纤细,他的有力……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抚过她的手背和指尖,笑着叹息道,“我家绾绾,怎么连手都长得这般好看?每一处都让我爱不释手呢?”

这人惯常的甜言蜜语,裴锦箬即便听过无数回,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尤其是他一双如星的眼眸将她深深望着,执起她的手,便是放在唇边轻啄了一下……

裴锦箬脸上的红潮刹那间便是蔓延到了耳根,轻斥一声“别闹!”这可不是在池月居,两人闺房内,这可是知念堂……他这般轻佻,真是……

想要抽回手,他却握得死紧,她恁是抽不回来。

正在这时,听得一声响动,裴锦箬抬眼看去,方一怔,却是林氏几人不知何时停了牌局,正站在一道珠帘后,望着这处,神色各异,显见是将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楚。

裴锦箬一僵,狠狠瞪了燕崇一眼,以他的耳力,她可不信他没有察觉到,他定是故意的。

燕崇被她瞪得不痛不痒,反倒冲着她斜斜一扯嘴角,好吧!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旁人瞧见,他们夫妻恩爱,干旁人什么事?

他不顾她的挣扎,坦坦然将她的柔荑紧握掌中,牵起她,两人一道转过身,笑盈盈道,“母亲今日手气可好?赢了钱能不能添个菜?”

在人前,燕崇与林氏惯来的母慈子孝,如亲生母子一般的亲密。

果真,林氏听了这话,也是不恼,反倒笑了开来,“你这孩子,就是这么个促狭的性子,你倒是说说,想添个什么菜?平日里,难不成还短了你的吃喝了?”

几个年轻女子的目光则更多的,落在了裴锦箬的身上。

说起来,裴锦箬和燕崇成亲也不算短了,可燕崇那样混迹花丛的浪子却在这一年内,都对她一心一意,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如何不让人又羡又妒,裴氏她凭什么?难道就只因为那张勾人的脸吗?

“母亲不知道,母亲最近什么好吃的都往池月居里搬,看得我都嫉妒了。这不是在母亲跟前儿撒撒娇吗?”

裴锦箬有些佩服燕崇,这么恶心的话,他也能当着林氏和众人的面,面不改色地说出来,这委实也是一种本事。

“去看看侯爷和峑哥儿来了没有?若是来了,怕是差不多时候该开宴了吧?”林氏倒好似觉着这话极是动听一般,笑了一通,而后便是对申嬷嬷道。

申嬷嬷躬身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时便道,“三爷已是来了,至于侯爷侯爷说他的身子需要静养,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便不来扫兴了。”

林氏目下闪了闪,面上倒是没有显出什么异色来,好似一早便已猜到了靖安侯不会来,索性一挥手道,“如此,那便开宴吧!”

宴席就设在知念堂的偏厅中,都是一家子人,便没有男女分席,团团围坐在一张圆桌旁。

裴锦箬不经意瞄见蒋溶直愣愣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阴鸷,只再仔细望去时,她却已是移开了目光。

354 摔倒

锦若安年正文卷354摔倒这些时日以来,整个池月居,包括燕崇,都是谨小慎微的。就怕林氏或是其他人会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上动脑筋,只是,这些时日过去,却是半点儿动静没有。

这次来知念堂赴宴,袁嬷嬷也是紧张万分,千交代万交代入口的东西定要小心。

裴锦箬倒是不以为然,林氏那般爱惜羽毛,如何会在知念堂动手?若是她在知念堂出了事,她林氏能逃脱得了干系吗?

即便如此,却也不敢太过大意,燕崇在边上把着关,挑拣了些东西吃,有些食不知味。

林氏见状便是关切,裴锦箬却是泰然自若地推到了“害喜”之上,林氏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她,没有半句的责备。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时,天色已尽黑了。

这几日天冷,林氏便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屋去歇着。

燕崇扶着裴锦箬出门来时,景和却是来了,说是侯爷让他去一趟听竹轩。

燕崇皱了皱眉,裴锦箬便笑道,“你去吧!绿枝她们陪着我回去便是。”

“夜黑了,你们看着点儿路,把夫人扶好了。”燕崇扭头对绿枝和雪盏道。

绿枝和雪盏自然是应是,燕崇这才转身随着景和去了。

雪盏打着灯,绿枝扶着裴锦箬,主仆三个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

知念堂离着池月居尚有一段距离,好在这路也是走惯了的,加上都挂着气死风灯,雪盏手里也有一盏,要照亮眼前的路,倒也不难。

绿枝将她扶得稳,小心翼翼。

今夜难得没有飘雪,否则这路只怕更难走些。

转过前面的回廊,便可以到池月居了。

正在这时,夜风里,似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在这暗夜中,特别的瘆人。

正在心头惊跳时,又看着一道黑影蓦地从眼前掠过。

“啊!夫人小心!”裴锦箬只觉得脚下随之一滑,反应过来时,身子已是一倾。

耳边听得绿枝和雪盏的惊喊声,她在暗夜中吓得脸色皆白,电光火石之间,只想到了孩子,下意识地便是将手抱住了肚子。身子滑落下去,却没有臆想中的疼痛,身下软厚的垫子,传来一身闷哼。

裴锦箬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绿枝想也没想,便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裴锦箬的身下,为她减缓了撞击。“绿枝,你怎么样?”

“奴婢没有大碍,夫人呢,夫人可还好?肚子里的小爷可还好?”绿枝急急问道,只那嗓音却比之平日低哑了许多。

“绿枝姐姐!夫人!你们怎么样?”雪盏亦是吓得白了嘴脸,此时才是反应过来,连忙冲上前来。

“夫人!”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而来,转眼,便已站到了裴锦箬身边。正是丁洋,只他此刻,却也是脸色铁青。

在他们看护之下,夫人还出了这般意外丁洋不用想也能猜到,自己这回怕是要狠狠受罚了。

裴锦箬此时却已是冷静了下来,“把这儿看起来,让人去追方才那只野猫,还有,带我和绿枝回池月居去请庄老。”只眼底却隐隐有丝惊惶闪过,她一双手紧紧护在小腹之上,隐隐有丝疼。

裴锦箬的这份镇定让丁洋和雪盏也勉强冷静了下来。

连忙照着她的吩咐办事。

燕崇脸色铁青从听竹轩赶回池月居时,庄老也恰恰到了。

可怜的矮小老头儿直接被他的不孝徒提溜着领子进了房。裴锦箬已是安安稳稳躺在了床上,神色清明,只脸色略有些苍白。

燕崇略扫了一眼,便是紧绷着下颚对庄老道,“老头子,快些给她把脉。”

庄老今日倒是难得的知道轻重,不过小声嘟囔了一句,动作却很是利索地上前给裴锦箬把脉。

他在号脉时,屋内没有半点儿声息,可无论谁的目光都是紧紧盯在他的脸上,也亏得庄老是个脸皮厚的,否则,只怕也稳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庄老的神色稍缓,长舒一口气道,“略有些动到胎气,不过算不得要紧。我立马让人给你煎一剂安胎药喝下去,连服两日,好好将养着,便也无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屋内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多谢师父费心了。”

庄老“嗯”了一声,便是让丫头们伺候着笔墨写药方。

这个间隙,裴锦箬又道,“今日若非我那个忠心的丫头护着,我和孩子怕是不会这般有惊无险,待会儿还要麻烦师父帮我瞧瞧那丫头,可别将她摔坏了才好。”

“这些你就少操心了,这两日便好生躺着休息,乖乖吃药。”说话间,庄老已是开好了方子,让一个丫头跟着灵枢去他院子里抓药,说完这话,人便是起身。看那步伐,正是往绿枝躺着的后罩房去的,裴锦箬这才放下心来。那个丫头平日里虽是精明,有时却也泛着傻气,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二次为护主受伤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裴锦箬抬起头来,便见着燕崇面沉如水的模样。他已坐到了床边,只浑身却是紧绷着,搁在膝盖上的两手紧紧拽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一双眼紧紧凝着她,眼底深邃却也锐利,好似遇着了宿敌的狼一般,竖起了周身的毛,龇牙咧嘴,磨着爪子,下一瞬便要扑上前去撕咬。

裴锦箬叹息一声,抬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别这样,刚刚师父不是说了吗?我和孩子都没事儿。”

“绾绾,刚刚来的这一路上,我很怕”燕崇恍若低喃一般,轻声道。

事实上,从在听竹轩听说她遇险,到现在,他整个人都好似落在冰窟窿里一般,周身发着冷。

裴锦箬望着他,一时没有言语,只目光,却是柔软。

燕崇深吸一口气,得知她和孩子无碍,他僵硬的躯壳总算又能得以动弹了。“你安心养着,这件事,我必然会查个清清楚楚。”他的双眸恍似出鞘的利剑,带着锐利的冷光。

裴锦箬却是拉了拉他的手,“未必就是林氏。”

燕崇目下闪了闪,没有说话,只是转而起身,给她掖合了被褥,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便是抽拔开身子,转过身,大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浓浓的杀意漫溢而出裴锦箬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罢了,他在锦衣卫什么手段不知道?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他。

反正那个背后的人,敢动她的孩子,也该付出代价。

355 救命

锦若安年正文卷355救命裴锦箬闭上眼想睡,可却觉着脚腕开始疼了起来,她试着动了动脚踝,只觉得疼得更加明显了。

她睁开眼来,很冷静,“外边儿谁在?”

“夫人有什么吩咐?”袁嬷嬷随着庄老出去了,守在外面的是红藕。

“去看看庄老可还在,若在,请他再过来一趟。”

庄老还没有走,猜到裴锦箬怕有什么不妥,和袁嬷嬷又匆匆赶来。

听了裴锦箬的话,一看她的脚踝,居然已经肿亮成了馒头一般,不由皱了皱眉,“只是有些错位了。”

不过却是崴着了,只怕还崴得不轻,刚才因为紧张着肚子里的孩子,竟是半点儿没有觉着疼,知道孩子没有大碍,这心落了地,才觉出疼来。

骨头错了位,若是换了平常,倒是好说,先正了骨,敷药再辅以推拿针灸,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可如今,她怀着孩子,许多药不能用,穴位这些更得慎重,这便要麻烦了许多。

庄老望着裴锦箬,便有些欲言又止。

裴锦箬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先请师父帮我正骨吧!”这骨头错了位,也不能由它拖着。

“那好,有些疼,你且忍着。要不,我让人去将晙时叫回来,让他陪着你?”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

庄老望着她,脸色微微泛白,可眼神却是坚定得很。

他眼中有些挣扎,片刻后,一咬牙道,“袁嬷嬷来抱着她。”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即便庄老已经尽可能加快了动作,但又准又快将错位的踝骨投回原处时,裴锦箬还是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即便袁嬷嬷紧紧抱着她,还是没有控制住的浑身发颤。

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的,还不只她一人,庄老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去给你配药,只是怕得好好养上几日了。”因为很多药不能用,怕是得多疼上几日。

裴锦箬点了点头,“有劳师父了。”

庄老点了点头,转头出去了。

袁嬷嬷心疼地抬手帮裴锦箬拭去额角的汗珠,“夫人好生歇着吧!其他的事儿,都别操心了。”

裴锦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又是做了那个梦,只是这回,却又有些不同,那梦境又有了一瞬的延伸。

她仓皇着回头,望向身后箭的来处,将那射箭之人身上的穿着看得越发清楚。

红衣玄甲,裴锦箬心头一悸,那分明……是大梁的军服……

裴锦箬蓦然惊醒,已又是一身的冷汗,怔望着藕合色帐子上的百子图,胸口急剧地喘息着……

大梁军中……是谁?是谁要置燕崇于死地?

前世呢?前世……燕崇死得那般蹊跷,会不会也是死于自己人手里?

那么……会是谁?重生之前,燕崇的棺木被运回时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裴锦芸的脸萧綦的脸,林氏的脸,还有叶准的脸,一一在眼前掠过,裴锦箬的脸色愈发惨白……

良久,她抬手拉了拉床边的铜铃,下一瞬,帐子便是被人撩开,袁嬷嬷的脸便是探了进来,“夫人醒了?”

裴锦箬看她那模样,便知道她昨夜是一直守着自己,喉间微微一哽,哑着嗓问道,“世子爷昨夜没有回来?”

袁嬷嬷点了点头,“世子爷出门时交代了老奴关闭院门,他回来之前,一律不见客,那边的情形,我们也半点儿不知。”

闭门谢客,这样也好,裴锦箬想,省得麻烦了。

果真,到了天色大亮时,她这院门处便是热闹了起来,林氏姜氏林夕瑶蒋湲……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却也全都被挡了回去。

因为,池月居不只院门紧闭,门外,甚至有两个护卫守门,即便是林氏这个侯夫人来了,也是一般的说辞,世子夫人昨夜动了胎气,需要安心静养,这几日,池月居闭门谢客。

过后,便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谁来也没有松动。

裴锦箬倒也乐得轻松,只安心窝在炕上养着,只心里到底还是挂记着燕崇那里的进展。

只是到了下晌,燕崇还是没有回来。

倒是院门处,传来了喧嚣声,闹得有些大,裴锦箬即便在床上安卧,却也听到了动静。

袁嬷嬷出去打听,一会儿回来后,脸色却是不太好看。

“是湲姑娘。她跪在门外,哭着说要求世子夫人救命,怎么劝也不肯起来,那些护卫也是没有办法。”

裴锦箬皱眉,蒋湲?这样的事儿,若是换了蒋溶,裴锦箬还能相信。可蒋湲这个姑娘,可不像她妹妹,这是个真正谨守分寸,进退有度的,今日缘何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裴锦箬扭头看了看窗外,天,又飘起雪来了。

她叹息了一声,“去领湲姑娘进来吧!”

袁嬷嬷也没有法子,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真将蒋湲领了来。

蒋湲一身衣裙上沾了些污渍,发髻有些散乱,脸色苍白,面上还残存泪痕,看上去有些狼狈。

进得屋来,见着躺在炕上的裴锦箬,却是一咬牙,便是“扑通”一声,在炕前跪了下来。

裴锦箬眉心一蹙,边上袁嬷嬷已是上前拉扯起蒋湲道,“湲姑娘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咱们夫人只是您的表嫂,您这么跪她,不是为难她吗?”

蒋湲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袁嬷嬷为难地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这会儿却是在看着蒋湲,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有羞愧有哀求……

裴锦箬摆了摆手,袁嬷嬷退了开来,由着蒋湲跪着。

裴锦箬的目光则平静地落在了她身上,“听说,湲表妹方才在门外时,说是要求我救命,我倒是不知,我有什么能耐救命,湲表妹又要求我救谁的命?”

蒋湲被问得一窒,脸上一闪而没的难堪,她咬了牙,好似所有的丑陋与阴秽都在裴锦箬静深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来了,她就不得不说,“是蒋湲教妹无方,昨夜……世子夫人动了胎气,这事儿,与溶溶有些关系。”

裴锦箬并无什么意外之色,仍然只是静静望着蒋湲。

蒋湲咬了咬牙,又道,“昨夜,世子爷便将溶溶身边的丫鬟抓了去,方才过午,又将溶溶也带走了,溶溶吓得不行……我知道,世子爷最是看重夫人,溶溶确实鬼迷心窍……”

356 拒绝

锦若安年正文卷356拒绝“世子爷常常出入北镇抚司,手段酷烈,盛怒之下,怕是不会留手……溶溶一介闺阁女子,如何承受得住?只怕是吓也吓得够呛了。”

“蒋湲知道此事是溶溶对世子夫人不住,可溶溶毕竟与我一母同胞,我没法放任不管。再怎么说,也是表亲,我姐妹二人又是承侯爷相邀过府,若是在侯府出了什么事儿,怕就是侯爷也心下难安……”

“世子夫人性子最是和善不过……还请世子夫人哪怕是看在故去的永安长公主面上,也帮我姐妹一次,救下溶溶。蒋湲,求您了。”蒋湲说罢,已是重重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这哀求的姿态已是摆得足足,可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得有半点儿动静,蒋湲迟疑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裴锦箬一双淡漠到了极致的眼,蒋湲心下不由得便是一“咯噔”。

裴锦箬却是终于开了口,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连蒋湲以为会有的讥诮和嘲讽也是半分不闻。

“方才,湲表妹一席话,说得那是在情在理,若我还是不答应,只怕湲表妹就要将世子爷也搬出来了吧?”

裴锦箬眼尾轻挑,睐向蒋湲,后者却是脸色一白,眼底滑过一道惊惶,她怎么会知道?

“世子爷早前在朝上已是惹得龙颜大怒,如今正被禁足在府,可见陛下不喜。世子爷手段酷烈,这手段却是自北镇抚司袭来,如今,却要用在自己表妹身上,若溶表妹果真有什么损伤,你蒋家未必肯善罢甘休。蒋家如何不知,可你与溶表妹却毕竟是平宁长公主的骨血,是陛下的亲外甥女,若是不拦着世子爷,他果真盛怒之下,将溶表妹伤了残了,或是杀了,怕是要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说不得,还得背上一个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名头。”

以永和帝对燕崇的疼爱,又还有太后娘娘在,燕崇的性命无忧。可是,这前程……背后那人,可不就是算着这一步吗?只是,蒋溶这个蠢得被人当刀使的,却是半点儿不知。

蒋湲却是喉间一滚,“世子夫人果真通透,既然,世子夫人什么都知晓,那哪怕是为了世子爷,夫人也该……”

“也该如何?也该去拦下世子爷,救下你家蒋溶的命?”裴锦箬截过话头,反问道,话语一顿间,嘴角已是轻勾,一缕讥诮的笑痕跃上唇瓣,“可是凭什么?”

蒋湲惊抬双目,却只见着她一双眼淡漠到几近毫无温度地将自己望着。

“人做错了事,总得受到惩罚。蒋溶她存心不正,要害我,要害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凭什么要帮她求情,我可不是那以德报怨之人。”

“何况……我给过你们机会。我早已警告过她,也提醒过你……你说得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只是她一人之过,你也有错。身为长姐,未尽劝诫之责,果真是教妹无方。”

蒋湲完全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道,“夫人之言,蒋湲没有反驳的余地,可是夫人难道当真不怕吗?”

“湲表妹无需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今日这事,世子爷全权处置,我不会过问。若能平安无事,那是蒋溶的造化,若果真有个好歹,也是她自作孽,与人无尤。莫要再拿什么和善贤良的名声来压我,我不是侯夫人,不在乎这些。”

“对我而言,想动我的孩子,那便是不共戴天,换了谁,都是一样。”

裴锦箬说这一番话时,语调沉冷,没有提高一度,却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没想到,裴锦箬明明什么都看得通透,却还是这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蒋湲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尽了一般,完全瘫软在地上。

裴锦箬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湲表妹与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求求真能救蒋溶的人吧!”

蒋湲骤然抬起双目,往裴锦箬望去。

裴锦箬的神色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沉静,“不是湲表妹自己说的吗?你们是应侯爷之邀来的靖安侯府,侯爷定然会护你姐妹二人平安无虞。”

待得蒋湲走了出去,裴锦箬却是望着关上的隔扇发了会儿呆,这才问道,“嬷嬷,可知世子爷在何处审讯?”

“应该是在流响院。从昨夜起,流响院就和咱们池月居一般院门深闭,早前,溶姑娘也是被带进了流响院。”

裴锦箬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嬷嬷,让厨房做碗汤给世子爷送去。”

袁嬷嬷愣了愣,然后低声应了“是”,夫人方才嘴上说得强硬,却哪里能真拿世子爷的前程作赌?

世子爷虽只是个表面看来鲁莽,实际心有成算的,但此事涉及到夫人以及腹中孩子,若他果真关心则乱,乱了心绪,一时被情绪所左右,做出什么糊涂事来,那就追悔莫及了。

一碗汤,世子爷自然便会想起夫人,顾及分寸。

流响院中的一间厢房,被临时改成了刑讯室,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昏暗无比。

蒋溶缩在角落,浑身抖若筛糠,拼命捂住双耳,不去听那一声声凄惨的叫声。

偏偏,却有人不让她如愿。

“去!将表姑娘的手拉下来,那丫头是代她受过,她这个主子如何能不听着,看着。还有,那里太远了些,请表姑娘走近些看。”燕崇坐在暗影处的椅子上,修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打,语调平淡的好似只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边上立着的洛霖立刻拱手应了一声“是”,便是上前去,拉扯起了蒋溶。

蒋溶却是一边挥开洛霖的手,一边嘶声尖叫起来。

燕崇眉心一蹙,洛霖更是没了耐性,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地揪住蒋溶的手臂,便将她半拖到了另一边临时支起的刑架旁。

蒋溶猝不及防抬起头,便是吓得疯了一般,又是尖叫起来。

那刑架上用铁链拷拴着一人,被半吊在半空中,浑身上下的衣裳都裂开了口子,透出血痕来,尽是被鞭子抽裂的。最要命,还是手臂上泛出焦味的烙铁印,那条手臂软踏踏的,没有半分力气,就连指尖都是一遍殷红,因着,指甲也是被拔下了一片……

“啊!”

又是一声尖叫,蒋溶扭身便是连滚带爬想要逃离,那是豆蔻,她的贴身侍婢,却不过转眼,便成了这般模样。

357 饶过

锦若安年正文卷357饶过她如何能不逃?

眼前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像是一场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噩梦,会不会……下一个,便轮到了她?

奈何,面前一道黑影,无声无息挡住了她的去路。

入目,是一袭紫红色的袍角,上头玄色暗绣的流云腾绕,她缓缓抬起头来,却撞进了一双毫无温度的黑眸中。

“表妹这是要去哪儿?好戏尚未开场,表妹可不能离开啊!否则,就太可惜了。”

燕崇嘴角斜斜勾着,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这般俊美无俦的面容往日里看着,只怕就要心跳加速了,何况,这还是蒋溶头一回靠世子表哥这般近,可此时,望着燕崇,蒋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流窜到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地,便是战栗。

蒋溶浑身抖得厉害,匍匐在地上,拼命磕头道,“表哥,表哥!世子表哥!我错了……我错了,你饶过我,求你饶过我!”

“表妹这是怎么了?”燕崇一脸疑惑,“表妹方才不还说,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喜欢我吗?既是如此,又为何怕成了这样?怎么?我在表妹眼中,就这么可怕?”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耳中,蒋溶只觉惊悸。

“我不敢了,表哥!我真不敢了,是我痴心妄想,我不该,也不够格喜欢表哥你。更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对表嫂,对世子夫人动了坏心思……表哥!你饶过我这一回,我保证,再也……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我立刻回家去,再不在侯府逗留。”

蒋溶说着,已是涕泪横流,“表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表妹,看在故去的永安姨母的份儿上,看在陛下的份儿上,求你……饶过我这一回吧!何况……何况,世子夫人不是没有大碍吗?表哥就……啊!”

蒋溶方才哭着说那番话时,燕崇一直便只是双手环抱胸前,静静听着,面上神色沉凝,看不出喜怒。

但听着这最后一句,眉心却是蓦地一蹙,蒋溶反应过来时,便觉得衣领一紧,燕崇已是俯身逼近她,一双眼,恍若恶狼一般,将她紧紧盯着。

“你的意思是……因为没有造成什么太坏的后果,所以,你犯的错,就可以轻易地一笔勾销了?”

这语调清幽得很,但蒋溶哪怕是再蠢也是听出了这当中的危险,抖颤着双唇道,“表哥……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误会……是误会……”

“既然是这样……”燕崇一扯嘴角笑了,“那我便送表妹一点儿礼物吧!你选一样,是眼睛、手指,耳朵,或是……脸……”燕崇每说一个地方,那目光就从那地方掠过去,凉意幽幽,透着莫名的寒意。好似被阴毒的蛇腹攀爬而过一般,让蒋溶浑身打起摆子来……

燕崇却是冷冷一哼,揪紧蒋溶领子的手一松,蒋溶便是瘫软在地上,燕崇在高处,冷冷俯视着她,“来呀!帮着表姑娘松松筋骨,让她自个儿选个地方,来这儿一遭,怎么也该留点儿纪念才是。”

“不过,记着,怎么也是我的表妹,只要别伤了她的性命,这样的小错,想必表妹定是宽宏大量,不会介意的!”

“啊!”蒋溶听清楚了,有那么一瞬的不敢置信,待得反应过来,却是再也冷静不了了,尖叫了一声,便是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燕崇的脚。

“表哥!我错了!我该死,我知道我该死,可表哥……表哥饶了我!饶了我!我立刻去向世子夫人赔罪,表哥!”

却已是晚了,燕崇只是冷冷睇她一眼,抬腿,便是将她扫到了一旁,转头很有些不耐烦地对那几个手下道,“动作利索点儿。”

“不!表哥……”

正在这时,房门处骤然有了动静。

燕崇皱紧眉心,一双眼,便是如利箭,往那隔扇处扫去。

门“吱呀”一声轻启,常茂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世子爷息怒。小的也不想来搅扰,只是方才,池月居来人,奉了夫人的命给世子爷送了汤来,这汤……还得趁热喝吧?”

目光落在常茂手里捧着的那只白瓷汤盅上,燕崇的眉心还是攒着,但目光中的锐利却是悄悄敛起了些许,“端过来吧!”

常茂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硬着头皮来这一回是对的,在世子爷这儿,果然也就夫人有特别待遇。

因为一碗汤,房内的气氛稍稍和缓下来,蒋溶跌在地上,亦是不敢出声,死死咬了唇,紧盯着燕崇,却只敢无声地淌泪。

燕崇坐回了方才坐的那张椅子,常茂将汤盅放下,又取了带来的空碗,盛了一碗汤送到了燕崇手里。

淡淡的药味萦绕鼻端,燕崇用勺子拨了一下汤里的药材,他怎么说,也是庄老的徒弟,虽然不精于此道,但药材还是认得几味的。

这汤里,当中有一味药材,是远志,宁神静气的。

燕崇不由勾唇笑了笑,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几乎是算好的一般,正在他用软巾擦嘴时,门外,又有动静,隐约听得有跫音往这处靠过来,听得外边儿的人恭声称呼“侯爷”,燕崇眉梢一挑,朝着地上的人扫去。

蒋溶浑身一震,面上的喜色还不及展开,便被冻结在了面上。

“有侯爷出面,世子爷倒是没有再为难溶姑娘,人已是放了出来,没有受什么伤,却也是神智有些恍惚。”

“湲姑娘不愿再在侯府逗留,央求了侯爷说要带着溶姑娘家去,侯爷没法,只得准了,已是着人准备,明日一早,便送两位表姑娘离开。”

入了夜,昨夜的一桩事也终于随着夜幕降临悄悄尘埃落定,袁嬷嬷这会儿正陪在裴锦箬身边,与她说着话。

裴锦箬听着,却是若有所思,燕崇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人,哪怕是有她的汤在先,但靖安侯插手进来,他哪怕会顺水推舟,怕也会借机要求什么,只不知,这父子二人方才单独关在房中又说了些什么?

正在沉思时,骤然听得一串足音由远及近,袁嬷嬷等人将将站起,一道人影已是撩起帘子进得门来,在门口的火盆处逗留了一会儿,这才绕过屏风,朝着床边,大步而来。

袁嬷嬷等人纷纷蹲身行礼,他挥了挥手,众人识相地鱼贯退了出去,燕崇这才挨着在床沿落座。

358 疑心

锦若安年正文卷358疑心“怎么样了?”燕崇端详着她的脸色,轻声问道。

“没事儿了。”她整日都躺在床上静养,几个丫头和袁嬷嬷当她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照顾得很是精心,何况,庄老就一直守在这院子里,她自然是没事儿。

“我方才才知道,你脚崴了?”燕崇皱紧了眉,他在战场上,什么样的伤没有受过?哪怕是上一回,被北狄人的弯刀刺了个对穿,他也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可这伤落到她的身上,哪怕是再怎么轻小的伤,他也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他说过要护好她,却还是让她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只是小伤,师父已经上过药,再歇几日也就好了。”张嘴见燕崇皱眉,还想说些什么,她忙不迭岔开话题道,“对了,事情都解决了吗?我听说,蒋家两位表姑娘明日便要家去了?”

说起这个,燕崇的表情陡然又有些忧郁,拉了裴锦箬的手道,“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裴锦箬愣了愣,却好似听懂了,笑道,“傻瓜!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跟孩子好好的,你好好的,至于其他人怎么样,与咱们没有多少干系。”

燕崇只怕原意不会轻易饶过蒋溶,只是,权衡利弊之下,却又不得不轻轻放过,他觉得有些对她不住,觉得是为了他的前程,让她委曲求全了。

听了她这一番话,燕崇久久没有言语,良久,只是抬起手来,轻触了一下她的头顶。

“对了,刚才……父亲去了流响院?”裴锦箬眨了眨眼,问道。

燕崇望着她,倏忽一笑,“小狐狸,在我跟前还要弯弯绕?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

裴锦箬有些无奈,怎么就被他看穿了?“我就是有些好奇,你和父亲说了什么罢了。”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白白放过吧?

“没说什么,就是他让我饶过蒋溶,我给他提了两个条件,他答应了而已。”

“什么条件?”裴锦箬双眼一亮,真的是好奇。

燕崇转头望向她,只觉得她这副双眼亮灿的模样看上去真是可人,他一时心痒难耐,没有忍住,触在她头顶的手一个下挪,摁住她的后颈,往下一压,他顺势抬起头,便凑了上去。

四瓣唇贴合在一起,好半晌,燕崇才喘着气放过她,见她瞪着他,目光带着些魅人的醉。

他苦笑了一下,有些自作孽不可活的觉悟,小心地挪动身子,将与她的距离拉开了一些,稳了稳心神,这才道,“一自然便是蒋溶不能再留在此处,他往后,也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形式插手我们屋里的事儿。二是帮三弟求的……”说到这儿,他想起什么,问道,“蒋家姐妹走了,只怕知念堂高兴得很。没了蒋家姐妹牵制,只怕过不了多久就有动作,你那儿安排得怎么样了?”

蒋家姐妹是他们俩动了脑筋接来的,为的,便是彻底搅浑了靖安侯府后宅这塘水。虽然后来有些走偏了,倒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帮着牵制住了林氏的视线,倒是让裴锦箬暗地里做了些安排。

裴锦箬一边满意燕崇将良机把握得好,一边道,“唔……这事儿若是等不及水到渠成,关键时候,咱们可以推一把。”

燕崇点头应声。

他昨夜一夜没睡,这会儿,便觉得有些困了,索性,便挨着裴锦箬,在床边躺了下来。

“蒋溶虽是个拎不清的,可蒋湲却是还不错,本来,周家那门亲事也挺好的……”裴锦箬便是有感而发。

“这姻缘能不能成,都是看各自的缘法。蒋湲要怪,也只能怪她那个不省心的妹妹。”燕崇睁开眼看她。

裴锦箬叹息一声,“周太太是真喜欢她,本就打定了主意要聘她做周家大奶奶的,那周家大公子也是个上进的,倒真真是一门好亲,就这样错过了,到底是可惜。”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就是因着周家这门亲事好,林氏百般不乐意落在蒋湲的身上,所以,周太太言语时,便被林氏搪塞了过去,倒好似不愿意似的。

如今,蒋湲回去了,周太太若是果真有心,何需在林氏那儿透话?

裴锦箬想通了,不由笑道,“这事儿我回头寻个机会在周太太那儿透个口风。”

燕崇望着她,却是叹息了一声,知道她是觉得蒋家姐妹都是因他们之故才卷了进来,蒋溶就罢了,却总觉得愧对蒋湲。

“随你吧。”只要她高兴便好。

说罢这一句,燕崇却是深望着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否则,何必此时说起蒋湲的亲事?委实有些欲盖弥彰之嫌。

裴锦箬倒是没有想过能瞒住他,却没有想到,他居然敏锐成了这般。

略一沉吟,她还是道,“这桩事,果真是蒋溶一个人做下的吗?”

这话一出,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身旁原本闲散的人瞬间就绷紧了神色,目光也锐利了起来,“你想说什么?又在怀疑什么?”

“我不该怀疑吗?”裴锦箬反问,“是你说的,你不过巧遇了蒋溶几次,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她,她到底如何就对你动了心思?”

蒋溶起初没有那个心思,裴锦箬再清楚不过,所以,才觉得蒋溶对燕崇的心思来得太过莫名了些。

“还有……蒋溶在咱们府上不过客居,身边就只有一个能全然信得过的丫头。这样的事,她就是再蠢,也不会随便交给旁人去做。就算那摊被盐化了的雪水是蒋溶那个丫头做的,那庑廊边那丛引来野猫的猫儿草难道也是她们布下的?”

“燕崇,我不信我都能察觉到的事儿,你会察觉不到。”

那夜,谁也不会事先知道燕崇会在那时被靖安侯叫走,那么,只可能都是临时起意。那么仓促的情况下,蒋溶又为了自保,一直与蒋湲和姜氏在一处,那便只有那个叫豆蔻的丫头行动自由,还是借了内急的幌子离开的。这么短的时间,她如何能做到这些?

何况,还熟门熟路地寻了猫儿草来?

这些事,燕崇未必不清楚,可他,却因为某些缘由,忽略了。

“燕崇……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她如此纵容?她又为什么,屡次对我下手?”这些怀疑,早已存在心中许久,这一刻,裴锦箬却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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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 脊梁

锦若安年正文卷359脊梁是他自己说的,有什么想知道的,就直接问,不是吗?

燕崇却是苦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也用不着苦恼了。”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裴锦箬,“要不,我直接去问问……”

“你傻啊!”裴锦箬哼道,看着燕崇,怒骂了一声,“平日里多么威风,说什么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便没有问不出来的话,却会拿一个妇人没辙。”

嘴里虽然抱怨着,裴锦箬却也知道,燕崇并不是真正怕着姜氏什么,只是因着,姜氏是燕岑的未亡人。他与兄长自来感情要好,燕岑不在了,他自认对姜氏有份责任,还有愧疚,所以,待她便格外宽容罢了。

不过……明白归明白,裴锦箬却还是有些生气,心绪也不由得有些低落。

“绾绾,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无论是谁,也不能肆意地伤害你。”正在这时,燕崇却是抬手,又在她头顶上轻轻压了一下,一席话,平淡,却坚稳。

裴锦箬抬首望着他的眼,瞧见了他眼底,清晰倒映出来的自己,叹息一声,偎过去,投进了他怀里,“罢了!你也不用为难,这件事,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且,说好了你主外,我主内,这严格算起来,应该是内宅的事儿。”

燕崇见她说得豁达,神色间,果然也没了郁色,心里一暖,却是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翻脸怎的比翻书还快?”

“怎么?不喜欢啊?”她从他怀里抬起头,龇牙看着他。

“喜欢。”燕崇很是真诚地道,他能说不喜欢吗?

笑着,他收紧双臂,将又笑开来的裴锦箬深深揽进怀里。

裴锦箬贴在他胸口,双目微微沉黯,姜氏那儿,便由她自个儿去弄个清楚吧!

蒋湲、蒋溶姐妹二人的离开,好似没有什么影响一般,日子,还是不紧不慢且平缓地从眼前滑过。

转眼,便到了小年夜。

这一顿家宴,吃得还是平静。

只是,今夜靖安侯兴致颇高,喝了两杯酒后,便招呼着两个儿子,要考校他们。

便让人寻了两竿长枪来,在知念堂外的空地上拉开了阵势。

燕峑文弱,虽然也习过武,却并不精于此道,不过几个回合,便被靖安侯逼得难以招架。即便靖安侯已是特意留了手,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转眼,手中长枪便已被挑落。

林氏一直在边上紧张地看着,裴锦箬偶尔回头看过去时,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她,反倒是手里捏着的帕子,几乎都快被她扯烂了。

这会儿见燕峑的长枪被挑落,她登时神色一变,只那神色有些复杂,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只场中燕峑的神色,却是百分之百黯然的。

燕峑性子有些沉默,嫁进靖安侯府这么久,裴锦箬有时,甚至都会忘了他的长相。

他这会儿望着手边还在颤动的长枪,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面容上,有慌张,也有忐忑。

靖安侯转头望了过来,然后,一步步靠近。

燕峑更加的手足无措,目光开始漂移,像是不敢面对靖安侯。

谁知,靖安侯到了他跟前站定,沉默片刻后,却是出乎意料地道,“峑哥儿,你还不错。”

这一句话,引得林氏和燕峑母子二人,皆是震惊地望向靖安侯。

最惊讶的是燕峑,他几乎是不敢置信。从小到大,他一直活在两位兄长的阴影之下,他们太优秀了。而他,同样出身靖安侯府,可别说掌管兵马,出入沙场,他甚至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靖安侯府以军功建府,可他一个武将之家的子弟,却长成了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每每听人提起时,他只觉得侮辱。

可是,母亲一早便告诉他,父亲对他和两个兄长不一样。他想要成才,不能依靠父亲。

所以,他读书,拼命地读书,想着,他不行军打仗,也能靠着科举,闯出另一条路,来给父兄看看。

可方才那一瞬间,在父亲偶尔才有的关注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好好表现,想要让父亲知道,他不差……可是,他却是那么不济。

他本以为等来的,应该是父亲的斥责,谁知道,靖安侯却是对他说,峑哥儿,你还不错。

他怔怔抬起头来,靖安侯却是难得的,神色柔和地微微笑起,“这些年,你母亲并未让你习武,可你方才,却还能在我手底下过了那么几招,说明,你私底下,还是很努力的。不愧是我燕家的男儿,铮铮傲骨,不屈脊梁。”

燕峑怔怔望着靖安侯,心绪翻腾,久久难言。

靖安侯却又已经笑道,“说起来,这些年,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你疏于管教了,正好,现在,军务上已由你二哥全权接手,为父算得赋闲在家,你若想学,不如由为父亲自教你?”

“不行。”谁知,靖安侯话刚落,林氏便是绷着嗓音拒绝道,在靖安侯皱眉望向她时,她抿了抿唇角道,“峑哥儿自幼没有接触过这些,如今再来学,不会太迟了吗?何况……耽搁了他举业怎么办?”

靖安侯和林氏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峙,无声。

“我……我想学。”谁知,就在这时,燕峑却是喃喃道。

林氏不敢置信,骤然扭身望向儿子。

对上林氏的目光,燕峑反倒坚定了起来,“母亲,我想学。我保证……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耽搁了学业。我只是想多跟着父亲学些本事,像大哥和二哥那样……”做那燕家不屈的脊梁,还有,多与父亲相处一些时候。

林氏的脸色有些难看,静静盯了燕峑片刻,脸色一寸寸冷下,而后,僵着脸道了一声,“随你。”便是蓦然扭头而去。

燕峑望着母亲的背影,咬了咬唇,回过头,却又坚定了神色。

靖安侯难得开怀地笑了起来,拍着燕峑的肩头道,“好小子,还算得有志气。既是要学,便在边上看着,看为父今日好生教训你二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燕崇早已单手将方才燕峑被挑落的那竿长枪抄起,闻言便是一皱眉道,“臭老头,你会不会太会说大话了些?也不看看自己头发丝儿都白了,还当自己年轻力壮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待会儿若是输了,你可就里子面子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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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 刻意

锦若安年正文卷360刻意“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在你老子面前都这么狂妄呢。”裴锦箬从没有见过靖安侯这么有生气的模样,或许……这本就是他原本的模样,只是,经历得太多,压抑得太久,连原本的样子,都忘却了。

裴锦箬弯唇,原来,燕崇也是很像父亲的。

“我若是小王八羔子,那父亲是什么?”燕崇斜斜扯着嘴角,挑眉反问。

“你……你就只会耍嘴皮子,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看招!”靖安侯怒吼一声,手中长枪如白虹贯日,以凌厉之势往燕崇面门急刺而去。

裴锦箬心口一缩,见得燕崇横枪在手,轻轻一挡,便将那一刺挡了回去,“老头,你老了,便要服老!”

靖安侯居然是个受不得激的,脸色铁青间,攻势更猛。

父子二人旗鼓相当,你来我往间,互不相让。

裴锦箬即便对比试不怎么懂,却也看得心跳加速,眼也不眨地盯着,胸口砰砰急跳,两只手更是紧紧扭绞到了一处。

“以往父亲和瑞昌每回从边关回来,都会拉了晙时操练。晙时的枪法都是瑞昌一手教出来的。”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轻语,裴锦箬蓦地回头,望向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的姜氏,眉心微微一颦。

姜氏却看也不看她,目光只是落在那场中交错的父子二人身上,看得很是专注,嘴角含着微微浅笑,似怀念,又似穿透眼前的一切,落到了虚无缥缈的从前。

裴锦箬眉心皱得更紧了,略略沉吟,才明白,姜氏口中的“瑞昌”应该就是燕岑。

“说起来……到底是兄弟,晙时舞枪的样子,倒是与瑞昌很是相似。”姜氏笑着道,终于转头望向裴锦箬,笑容中似是含着深意,目下闪了闪道,“我也是近来才发觉,晙时身上,还真是处处有瑞昌的影子。”

“是吗?”裴锦箬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却到底心绪受了些影响,眼看着这父子几人一时怕是结束不了,便先让人留下说一声,自己先带了红藕几个回池月居。

离了知念堂,裴锦箬脸上的笑容便是渐渐淡了下来。

红藕更是忍无可忍,骂道,“大奶奶什么意思?她当真是对世子爷……她可是长嫂,长嫂对小叔……她还在夫人面前大方厥词,真是不要脸!”

裴锦箬却是脚步一刹,蓦然扭头望向红藕,眼神冰冷,“什么话也敢往外说,规矩都忘干净了不成?回去后,自个儿去嬷嬷跟前领罚。”

红藕被那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乖乖垂下头去应声,“是。”

是她莽撞了,这样的话若是被人听了去,她姜氏固然是不知廉耻,可世子爷,甚至是靖安侯府亦是面上无光。

见红藕受教,裴锦箬这才继续迈开步子,思绪却已经飞转。

姜氏今日那番话,有些刻意了。想引导着她往她对燕崇有着别样的心思去。

说是最近才慢慢发现燕崇与燕岑兄弟间很是相似。但说实在的,裴锦箬见过燕岑,兄弟二人间,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反倒是燕峑要跟燕岑像些。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她最近为何突然针对她,甚至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以嫉妒来解释,便再容易不过。

而为了靖安侯府的声名,这件事是不会传出去的。而姜氏只是嘴上说说,她没有与燕崇如何,之前那些事情,也没有证据……

一切都很说得通,可是……不对,还是不对。

姜氏哪怕是用这样的说法,也想诱导自己,掩盖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裴锦箬一时想不通,但她并不认为这件事儿,适合现在便告诉旁人,尤其是燕崇。

不管是真是假,她可不想因为姜氏的说辞,让他过多地关注姜氏。

因而,等到燕崇回来时,裴锦箬对姜氏的话只字不提,一切如常。

因着燕崇还在禁足,而裴锦箬又有身孕,两人便干脆推拒了一切应酬,连宫宴也没有去,只守在一处,过了个简单,却温馨的年。

正月初二时,燕崇的禁足期便算得满了,可以光明正大随裴锦箬一道回娘家。

裴锦箬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娘家了,自然是高兴得很。

而自听说她有孕,裴府上下也是关切得很,小袁氏还是去看过她的,裴老太太却是早就盼着了。

虽然裴锦箬肚子里的孩子不姓裴,可却是她目前唯一的一个曾孙,何况,还是流着靖安侯府燕家血脉的曾孙,裴老太太自然是稀罕,人一到,便被拉去了春晖院。

“你先四处转转,我去与祖母说会儿话,回头再来寻你啊!”裴锦箬对燕崇道,而后,又扭头吩咐裴锦枫道,“照看好你姐夫。”

裴锦枫笑着挥手,“放心吧!我会照看好姐夫的。”

裴老太太上了年纪,最近身子渐渐走下坡路,不过说了会儿话就力不从心了,让人扶着去歇了。

小袁氏去厨房盯着宴席之事,裴锦箬这才寻了出来。

只是转悠了一圈儿,却没有瞧见燕崇,也没有瞧见裴家兄弟,她有些奇怪,抓了一个经过的丫鬟问道,“大爷、三爷还有姑爷在何处?”

燕崇居然领了裴锦枫,在园子僻静处立了个靶子,寻了弓箭在练箭呢。

裴锦箬到时,正好瞧见裴锦枫在燕崇的指导下姿势标准,将弓拉成满月,一箭放出,居然正中红心。

裴锦枫高兴得振臂欢呼,即便是这样的天气,脸上也是兴奋的红晕,双眼更是亮灿。

燕崇斜斜一扯唇角,“怎么样?不是那么难吧?”

“多谢姐夫指点。”裴锦枫一抱拳,谢得爽快而真诚。

“小意思。”燕崇一挑眉梢,这时一抬眼,便是越过裴锦枫的肩望向了他身后亭亭而立的裴锦箬。

“这眼看着就要春闱了,你这个姐夫倒是好,居然带着他在这儿玩起射箭来了。”

“强身健体,又不是玩物丧志。难不成你想让照凌往后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啊?”燕崇却是理直气壮得很。

裴锦箬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她若是真生气,当初便不会让裴锦枫跟着他们习箭了。

只是,目光转向那弓箭时,她目下却是闪了两闪,笑问道,“晙时你最多能够射中多远?”

“百步之外吧!”燕崇语调平淡地道。

“百步穿杨?”裴锦枫吹了声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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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 好奇

锦若安年正文卷361好奇“马马虎虎吧!”燕二公子自来是不怎么懂得谦虚的。

裴锦箬笑着偎到他身边,“你们军中,如你这般神乎其技的人,应该不多吧?”

这记马屁拍得燕崇那叫一个身心舒畅啊!

笑着揽了裴锦箬的肩道,“自然是不多的,若是人人都能练就这么一身技艺,那乱军之中取敌方将领的性命,还不轻而易举了?”

“那总还有那么些吧?”裴锦箬问完却见燕崇皱着眉,一脸狐疑地望着她。

“怎么突然这么好奇了?”

裴锦箬不慌不忙,“我哪儿知道怎么突然对这些好奇了,定然是因为他的缘故。”说着,轻拍了一下小腹,“他不是你儿子嘛,所以,不是我好奇,而是他好奇。”对不住啊孩子,娘也是为了你父亲,这才拿你当幌子。

“什么时候,将你军中这些神箭手聚集起来,办个比试呗,也好让你儿子和枫哥儿开开眼界。”裴锦箬挺了挺微凸的小腹,朝着裴锦枫一挤眼睛。

燕崇挑眉望着她,神色无奈而宠溺,“那好吧!不过……”他抬手拥住裴锦箬的肩头,朝着她咧嘴一笑,“既然是我儿子想看,那怎么也得等他从你肚子里出来了再说了。”

“燕晙时!”裴锦箬怒了,却是眼圈一红,“你疼你儿子,不疼我。”

燕崇“……”

孕妇总是很情绪化的,被哄了一会儿,裴锦箬便也歇了委屈,“你说,你能百步穿杨,季岚庭是不是也可以?”

燕崇眉心一蹙,眼神有些危险地望向她,她为何突然又想起季舒玄了?

“早前在博文馆魁首之争时,他的箭术不是也很好吗?我只是实事求是地问你,你便实事求是地答便是了。”

燕崇望着她,喉间滚了滚,忍耐了片刻,才沉声道,“当日应该是可以的,不过,这么几年了,季大人汲汲营营于官场,只怕早就荒废了。”

“你早前不是查了,说季岚庭家给他请了武师,教授武艺和箭术吗?只季岚庭的武功平平,也就自保尚可,这箭术却这么高超,几乎可以与你比肩……”

“你说清楚点儿啊!什么叫可与我比肩?我那时是被你气的,又故意让着他的好吧!”燕崇忍不住了。

裴锦箬睨他一眼,都当父亲的人了,这坛子陈年老醋也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去。

“好好好!你是故意让着他的,你比他能耐多了。不过……我是说真的,这位武师难道是箭术特别出众?还有啊,当年,叶准既然是在季家一起习学,会不会也跟着那武师习武?”裴锦箬目光灼灼,望着燕崇。

燕崇起先的恼怒一点点沉敛,双眸也黑沉起来,虽然,他还是觉得奇怪她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不过,她说的这些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开年后,叶大人怕是又要高升了,叶大人这般圣眷正浓,今年的春猎,该是少不得他才是。”

裴锦箬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抿嘴一笑,不再多说了,反正提醒了他,之后该怎么安排,怎么做,燕崇自会办得妥当,用不着她去操心。

转而拎了一把边上正听得入神的裴锦枫,她变了一番神色,“走吧!我去瞧瞧你的功课,也不知道最近偷懒没有。眼看着就要春闱了,你呀,也上点儿心。”

裴锦枫这两年长得快,个子早已高了裴锦箬半个头,一边微弯着腰,配合着裴锦箬的身高,一边道,“我没有偷懒,父亲和兄长时时都盯着我呢。再说了,我的功课……阿姐你看得懂吗?”

话才说完,后脑勺便被拍了一巴掌,“臭小子,说什么呢?我家夫人英明神武,你那点子功课哪里能难倒了她?”而后,便是讨好地望向虎着脸瞪着他们的裴锦箬,谄媚笑道,“绾绾,我说得对吧?”

裴锦枫捂着后脑勺,瞪着燕崇,姐夫,说这样的话,你良心不会痛的吗?

燕崇回瞪他,坑的是小舅子,哄的是自家媳妇儿,天经地义啊!

裴锦箬狠狠瞪了面前眉来眼去的两人,哼了一声,蓦地,便是转身疾走。

“诶!绾绾,你等等我!你别走那么快,慢点儿!小心跌着!”

回到靖安侯府,刚下马车,便瞧见了候在侧门处的袁嬷嬷。袁嬷嬷明日要回家去,今日特意告了假,并未随着裴锦箬回裴府去。

裴锦箬一瞧见袁嬷嬷,便知道有事儿,进门后,便低声问了。

袁嬷嬷道,“今日侯夫人在花园里闲逛时,撞上了三爷和表姑娘。侯夫人将人带回了知念堂,表姑娘哭着跑了出来,三爷这会儿,怕是还跪在知念堂呢。”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转头望向燕崇。

后者点了点头,“我去看看情况再说。”

小夫妻二人达成了共识,燕崇往知念堂去,裴锦箬则扶了袁嬷嬷的手往池月居回。

“这事儿侯爷可知道了?”

“侯夫人将口子捂得紧,怕是还不成呢。”他们若非一直暗中注意着,怕是也未必就发觉了。

那倒未必。裴锦箬可不相信,这偌大的侯府,靖安侯会没有半分掌握。只是想必听竹轩现在还没有动静。靖安侯暂且还没有动,可这毕竟,是他儿子的婚事。

“三爷身边伺候的人呢?”

“都被侯夫人着人拿下了。”

以林氏对燕峑的看重,这些个下人怕是逃脱不了被打罚的结局。

“我记着,三爷身边的三福有个哥哥,恰恰就在听竹轩当差吧?”

“还是夫人记性好,正是。”这偌大的侯府,数百号人,夫人看似不管事,又漫不经心的性子,却谁与谁有关系,什么关系,又在何处当差,得不得用,不只记录在绿枝的那本册子上,更是一件不差地记在夫人心中。

“这弟弟要被打了,做哥哥的,哪能还没有听见消息?”

“夫人的意思,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办。”说罢,袁嬷嬷扭身便走了。

裴锦箬则若无其事扶了红藕的手,继续迈步。

回了池月居,她左右无事,便晃去了后罩房看绿枝。

她那次受伤,骨头有些裂开,所以,已经躺了好些时日了。

主仆二人说了会儿话,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袁嬷嬷便来了,“方才,侯爷已经往知念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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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落定

锦若安年正文卷362落定裴锦箬点了点头,既然靖安侯去了,那么这件事,应该今日就有个结论了。靖安侯可最是讨厌拖泥带水之人,当然了,只要燕峑的态度够坚决。

绿枝便是笑了起来,“这一次,若是表姑娘能够得偿夙愿,那世子爷和世子夫人都算是帮过大忙的,她往后,要知道感恩戴德才好。”不管是三爷那里,还是侯爷那里,离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那都是成不了事的。

裴锦箬却是淡淡笑道,“往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绿枝有些不解地蹙眉,“侯夫人接了表姑娘来侯府是为了什么,谁都心知肚明。她只怕还想着日后给三爷寻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呢,如今,丢了夫人又折兵,她只怕是要气坏了。不过这样也好,往后,她们姑侄婆媳之间,还有得斗呢。”

“气不过,那也只是一时的。毕竟,往后,她们才是一家人,何况……你觉得,我为何会帮林夕瑶?那也是她够聪明,不是吗?”

听到这里,绿枝总算是神色一紧,“那夫人打算怎么办?”听这话,怎么有些引狼入室的味道?

裴锦箬却安之若素得很,“往后的事儿,谁都不清楚。林夕瑶足够聪明,端看她往后如何选择了。反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与绿枝闲话了一会儿,裴锦箬便回了正屋。到了平日睡觉的时辰,燕崇还没有回来,裴锦箬也没有等着,直接梳洗上了床,她如今是双身子,为了孩子也不能劳累。

燕崇回来时,已是夜深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裴锦箬很是自觉地便滚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中,贴在他胸口,有些含糊地道,“回来了?”

“嗯。睡吧!”燕崇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她点了点头,软软“嗯”了一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至于燕峑和林夕瑶的事儿,一个没打算问,一个也没打算说,又不关他们什么事儿,再说了,明日醒来,自然知道。

林夕瑶是个有野心的,裴锦箬不过是一早,便激出了这份野心。

林家在地方上虽然也是大族,不过比之凤京城的很多人家,还是差了些。她想要在凤京城嫁得好,自然便得有人帮着。

本来,这最大的靠山自然便是她的亲姑姑。何况,嫁给靖安侯世子做侧室,又有亲姑姑做婆婆,这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可是,毕竟是做小。直到,裴锦箬给她抛去了橄榄枝。林夕瑶心领神会,百般示好。

裴锦箬投桃报李,还她一门好亲事。

燕崇和裴锦箬夫妻二人很快便沉睡了过去,却有些人,注定了是彻夜未眠。

知念堂内,林氏只觉得气得肝疼。

申嬷嬷给她捧了安神茶来,低声劝道,“夫人,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气了。”侯爷都出了面,这件事,除了认下,还能如何?

“我如何不气?我对瑶儿难道还不够好吗?她居然背着我,动了这样的心思。还有峑哥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吗?可他非但不理解,还这般伤我的心……”说到这里,林氏也是悲从中来,红了双眼。

方才,燕峑跪在她跟前,就如猪油蒙了心一般,无论她说什么,他只梗着脖子一句话,他和林夕瑶两情相悦,他要娶她,既然被母亲发觉了,那便请母亲与舅父家商议,择日下聘吧!

林氏自然是不能答应,她自己儿子的亲事,难道她都做不得主了?却没有想到,燕北辰居然来插了一脚。

他居然来插手这样的事情,还说什么他应过燕峑,让他婚事自主。

什么婚事自主?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在意峑哥儿娶谁,不过是因为他心里从不看重峑哥儿这个儿子罢了。

谁知,燕北辰却冷望了她一眼,沉声道,“难不成,你也觉着你林家的女儿配不上咱们家的门第吗?”

就这么一句,林氏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是了,他自然是不喜林家的女儿做他的儿媳妇,可他还是开了口,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燕峑“婚事自主”,那么,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枉然。

她除了应下,还能怎样?

“也怪我,就在眼皮子底下搁着,居然没有发觉,瑶儿这孩子居然跟裴氏走得那般近。”林氏咬着牙根道。

“其实,也算不得走得近。”申嬷嬷道,她们确实知道林夕瑶与裴锦箬偶有来往,但林夕瑶本就是冲着燕崇来的,与裴氏走得近些,也算得谋算。甚至,林氏还斥责过侄女,觉得她甚至没有蒋家姐妹积极。谁知转眼,却是峰回路转。

“走得不近?你当侯爷为何会出头?如今想来,早前侯爷突然决定指点峑哥儿习武,本也就透着怪异。”

“夫人是说……”申嬷嬷惊了。

林氏眼中已是一遍怨毒的冷光,“池月居的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阴险狡猾,还真是防不胜防,不过,没关系……被咬了一口,便再咬回去便是。”

裴锦箬醒来时听说了昨夜知念堂的事儿,既然靖安侯发了话,这桩婚事,便算得板上钉钉了。之后,林氏与林家商议,不过是走个过场。

送个女儿来,以为是做个世子侧室,如今,却成了明媒正娶的三奶奶,林家也算不得吃亏。

“看来,我回头得给瑶表妹准备添妆了。”裴锦箬喝了一口鸡汤,抿嘴笑道。

林氏想开得很快,不过沉寂了几日,便是欢喜起来。正月初八,黄道吉日,年节也算过了一半,她便带着林夕瑶出了趟远门,回了林氏一族所在的天津。

裴锦箬皱了皱眉,送她们出门时,反过身便是敛了笑,“嬷嬷,把人盯紧了。”

天津,可不只有林家。

林氏走后没多久,魏俨便是亲自登了门来。

只他今日,却是一身常服,神态安闲,只带了两个随扈便是来了,好似访友一般随意。

裴锦箬被燕崇请到了流响院待客,进门时,魏俨便是笑着对裴锦箬道,“世子夫人,咱家这厢有礼了。”

“咱家这儿有些东西,不值当什么,却是彩头好,送给世子夫人,便也算得回礼了。回头,待小公子出生,世子夫人方便了,咱家下了帖子来,还请世子夫人莫要嫌弃,去寒舍走动走动才是。”

363 后怕

锦若安年正文卷363后怕魏俨说着,他那两个随扈中的一个便已是捧了一只大大的锦匣来。

那匣子打开,里面居然放着一床百子被,那布料自然是最好的,上面的绣功更是精彩绝伦。那些小孩子每一个都不一样,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就是头发丝儿都能看得清楚。

不可多得,只怕还价值不菲。

魏俨这手笔倒也不至于大得靖安侯府承受不住,但这份用心,还有态度……却是让靖安侯不由得侧目。

裴锦箬与魏俨说了两句,便是退了出来,林氏不在,她要安排宴席。

靖安侯和燕崇父子陪着魏俨小酌了一番,等到夜幕初降时,才将微醺的魏俨送出府去。

往回走时,靖安侯沉声问道,“魏俨来这一趟,当中深意,你可明白了?”

“孩儿明白。明日,孩儿便进宫去见皇舅舅。”

靖安侯点了点头,望着儿子,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是道,“晙时,你也别太倔,该认错时得认错,该服软时要服软,陛下毕竟是陛下。”

燕崇默了默,沉敛下眸色,好一会儿后,才闷声道,“孩儿知道了。”

靖安侯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父子二人继续并肩往府内走。

靖安侯好似不经意一般问道,“我方才瞧着,魏俨对你媳妇儿的态度很是不一般啊!还说什么回礼。”

“哦!送年礼时,魏公公那份是绾绾亲自备的,大抵是合了魏公公的心意吧!”燕崇随口答道。

靖安侯点了点头,目下却是幽光暗转,一份年礼而已,真值得陛下跟前最为信重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这般另眼相待?那这份年礼,只怕不是非一般的合心意了,也不知到底是送的什么。

魏俨这个人虽然是个太监,却是讲究得很,多年身处高位,这气度便也不比那些朝中大员差上一分,这只老狐狸,这么多年,也不知他有什么喜好,倒是晙时这媳妇儿,如何就能投其所好?

有这疑虑的人,还不只靖安侯一个。

夜里,小夫妻俩躺在床上时,燕崇便也好奇问道,“你到底给魏俨准备了什么年礼,这般合他的心意,专程给你回礼不说,还有那态度都这般不寻常起来。”

魏俨那是何人?凤京城的人,背地里,谁都看不起这么个太监,可谁又敢真正得罪了他?

他在凤京城中的府邸,这么些年,有多少人想进却从未进得,他居然会亲口邀裴锦箬。

“魏公公的心思太难揣摩,我送的礼,并非投魏公公所好。”裴锦箬淡淡答道,抬头见燕崇一脸莫名,她叹息一声道,“你们锦衣卫掌管天下讯息,难道你便不知道魏公公那座府邸里,住着什么人么?”

燕崇当然不是不知道,裴锦箬这说得太清楚明白了,燕崇听得咋舌道,“你说的……难不成是……”

宫中日子苦闷,许多宫女太监都会结成对食,除了不能做那件事外,与普通夫妻并无两样。

如魏俨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太监,还可以大张旗鼓地娶亲,也不乏有人嫁。甚至是还可以收个干儿子,往后养老送终。

燕崇是知道魏俨有个“夫人”的,只是,从未放在心上过,如今听裴锦箬的意思,却是她走的是魏夫人的路子?

不过,讨好了魏夫人就能让魏俨待她态度这般非同一般,如此看来,他,甚至是整个凤京城的人,都低估了魏俨对他这位夫人的看重程度了。

“夫人真是贤内助。”燕崇笑着用力亲了裴锦箬一口。

裴锦箬笑笑,若非她多活了一辈子,又哪里会知道魏公公对他这位夫人很是上心?魏夫人喜爱造纸,这爱好也是独特,当年,魏俨还为了他这夫人办了一个商号,广招贤士,很是轰动。

她一直记着这一桩,今年反正也要送年礼,倒还不如送点儿旁人的心头好,魏公公是永和帝身边最为亲近之人,就算是不能将他拉拢过来,卖个好也是行的。这交情,还不是一点点来得么?

翌日,燕崇果真进了宫去。其实昨日魏俨来时,裴锦箬便已经有了猜测,燕崇回来,听说已官复原职,裴锦箬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燕崇许久没有上朝了,第二日,燕崇起身时,裴锦箬还困得不行,却还是要坚持跟着起身,谁知,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燕崇见状,也是不忍心,让她自己睡。

裴锦箬却直到燕崇走了,才倒下便睡着了。等到睡醒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了。

虽然已是开了春儿,外边儿却还是残雪未消。裴锦箬这些日子大多都少出门,倒是将懒骨头养了出来,用过了早膳便歪在罗汉床上看书,也不愿动弹。

“夫人。”袁嬷嬷脚步匆匆进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甚至抬手挥退了屋内伺候的几个丫头。

裴锦箬挑起眉来,便知道,定是出事儿了。

果然袁嬷嬷到了近前,便是压低嗓音道,“不出夫人所料,林氏果真想要去见蕉雨。好在,我们早有准备,特意在路上耽搁了她一会儿,她到时,钱松已是按夫人您的吩咐,先一步将人带走了。”

说到这儿,袁嬷嬷止不住的有些后怕。

当初,林氏将蕉雨发卖到了那些腌臜之地,她本以为那个丫头已是不足为虑,可是夫人却坚持让人看住了那丫头。彼时,袁嬷嬷还觉着夫人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了,却没有想到,林氏居然没有将蕉雨就近卖到凤京城,反倒是大费周章卖去了她娘家所在的天津。

那时,袁嬷嬷便觉出蹊跷来,本是建言直接将那丫头处置了,永绝后患。

只夫人却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竟是将人暂且留了下来,只派人将她暗中监视了起来。若是有朝一日,林氏有所动作,便提前将人带走。

裴锦箬听着,握住书卷的手微微一顿,这才问道,“人现在在何处?”

“知道夫人定是有话要问,是以,这人已是秘密带回凤京城来了,如今,正关在老奴家中,由钱松他们紧密看管了起来,出不了岔子。”袁嬷嬷答道。

如袁嬷嬷这样在主子跟前得用,有体面的奴才,在外头可不比那些一般的富贵人家差。袁嬷嬷家里,裴锦箬出嫁之前,便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了些,给置办了一处宅子。

364 秘辛

锦若安年正文卷364秘辛这所宅子自然是赏给袁嬷嬷一家的,不过某些时候,却也能有些特殊的用途,譬如现在。

“左右无事,咱们今日到绸缎庄里挑些布料给孩子做小衣裳吧!嬷嬷也一起去,若是一会儿时辰尚早,咱们便往你家里去转转。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那宅子呢,总听你说很好很好,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可得去看看才是。”

袁嬷嬷笑着应道,“夫人说的是,可不就是得去看看么?”

林氏不在府中,裴锦箬却也是让人去听竹轩知会了一声,这才让人套了车,带了袁嬷嬷和红绡、雪盏两个一道出了府。

先去了南大街的绸缎庄,果然挑选了好些料子,让人直接送去靖安侯府,她们的马车则拐了个道,往袁嬷嬷家所在的顺安坊而去。

一扇门被轻推开,将屋外的光亮带了进来,屋内暗影处蜷缩着的人眯起眼来,过了片刻,才适应了那光线,抬眼,便见着一道身影逆光走了进来,房门又被关上。

角落里的人低低笑了起来,“我这一路上都在想,究竟是谁这么大费周章替我赎身,又一路奔波要把我送到何处去,果然是你……世子夫人。”

裴锦箬倒是没有意外她能猜出来,这个人自来比那个樱雪,要聪明了许多。

裴锦箬神色不变,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如古井无波,静静投注在她身上。

“事到如今,你想好好地死,还是生不如死?”女子柔嫩的嗓音,却是带着刻骨的寒意,徐徐响起。

蕉雨又是“咯咯”笑了两声,“世子夫人这样,怕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你至少该许诺我,若是我告诉了你你想知道的,那么,便会放我一条生路才是。”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选了死路。”裴锦箬神色仍是不动。

蕉雨沉默了片刻,裴锦箬话中的意思,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何况,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我此时再说要放你一条生路,那才是真正骗你。你如今能选的,不过是你怎么个死法,还有,你死了之后,你唯一的亲人会是个怎么样的活法。”

蕉雨沉默了片刻,才嗤笑了一声,“世子夫人一介闺阁女子,年纪轻轻,手段……却是毒辣得很,让人望其项背。”

“承蒙夸赞。”裴锦箬丝毫没有被激怒,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只是语调平平道。

蕉雨一噎,只觉得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团上。

“我的耐性不多,你还是快些的好。”裴锦箬说话间,换了一个姿势,将背往椅子上靠了靠,还是觉得不舒服,便是抬手轻扣了一下身后的窗扇,“给我拿个迎枕来。”

话落不过一息的工夫,门便被推开了,袁嬷嬷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软枕,“夫人,要不还是老奴来问话吧?您现在可是万万不能累着的。”

一边将软枕垫到裴锦箬身后,袁嬷嬷一边皱着眉头,忧虑道。

裴锦箬摇了摇头,“无妨。”抬起头来,却见着蕉雨好似愣神了一般,因为瘦削而显得越发分明的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她,更准确地说,是盯着她因垫了腰,而明显显出的腰腹。

“你……有身孕了?”过了片刻,蕉雨才哑着嗓问道。

裴锦箬神色淡淡,“我是燕崇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蕉雨姑娘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也瞧见了,我现在的状况可容不得我有太多的耐性。”

蕉雨没有说话,望了望她,目光又转而落在她的腹间,好一会儿后,才幽幽道,“我过世的母亲从前是世子爷的乳娘,但世子爷没有出生前,我母亲便已经在永安长公主跟前当差了,公主还在世时,曾有恩于我家,就是我娘和我爹的亲事都是由公主一手安排的,是以,我娘对公主一直忠心耿耿。与公主前后脚怀了身孕,在公主遴选乳娘时,便被选中了。我之前,还有个兄长,正是比世子爷大了几个月,但却不幸夭折了。也是幸而有了世子爷,这才让我母亲度过了丧子之痛。因而,我母亲对世子爷那是真心疼爱。”

蕉雨能够成为燕崇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不是没有道理,别的且不说,识文断字,且能说会道。

虽然这一长串话,显然不是裴锦箬想听,自然也不是林氏留她到现在,还专程去天津想要见她的原因。

不过,裴锦箬此时却也不着急了,既然她开了口,便是已经想通了,她想知道的,蕉雨早晚会说到。

“我自小便从我娘的嘴里听说了许多世子爷的事儿,我想说的这件事儿,却是我娘弥留之际,才说了出来的。”

说着,蕉雨已经抬起眼,目光定定望着裴锦箬。后者已经悄悄坐直了身子。

蕉雨目下闪了闪,似有些踌躇,她垂下了眼,片刻,才道,“夫人想必应该从世子爷口中听说了,永安长公主当日产下了一女,却是个命薄的,早早夭折了,还连带着也夺了公主的命。”

裴锦箬眉心微微一颦,她自然是知道。

“可……”蕉雨话音微微一转,“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多是我娘熟稔的姐妹,我娘却从始至终从未听说过,长公主怀的是双生子。”

平地一声雷,裴锦箬怎么也没有想到,蕉雨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件事情。

“没有听说,不代表就不是。你难不成,便是拿着这件事来为自己在侯夫人处换了一个转机?”裴锦箬神色紧绷,紧紧盯着蕉雨道。

后者却已是低低笑了起来,“这些事情,也不过是猜测,我娘弥留之际说的那些话,也多是胡话,世子夫人可以不用去信。不过,就怕旁人会千方百计要去信。”

裴锦箬自然知道,她眸色陡然一利,“你和林氏说到了哪里?”若是今日蕉雨所说的话,林氏都知道了,那么,林氏便不会特意去天津走这一趟。

可若是什么都没说,林氏不可能将她这般晾着。

蕉雨翘起嘴角,“不过提醒了侯夫人两句,都说,侯爷一共三子,唯独世子爷,长得不太像侯爷。”

这与明说,有什么区别?裴锦箬怒极,蓦地,便是自椅上站起,林氏发觉蕉雨不见了,只怕立时便会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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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无虞

锦若安年正文卷365无虞“世子夫人这么着急……我能说的,都说了,世子夫人还没有给我个准话。到底我的真话,能换来什么死法,又能给我弟弟换个什么样的活法呢!”

裴锦箬在门边驻足,转过头来,目光静深地望着蕉雨,后者面上有笑,目光,从未有过的清亮。

裴锦箬默了默,才问道,“这些话,你原本当初就可以提醒,哪怕不是对我说,也可以提醒世子爷。再不济,看在你娘待世子爷的份儿上,也该守口如瓶。”

“不甘。”蕉雨笑道。

“那如今,却又为何说了?”以她的性子,咬死了不开口,不过也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局。蕉雨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哪怕是看着她母亲的面子,裴锦箬也不会牵连她无辜的胞弟。

蕉雨还是笑,“不忍。”

裴锦箬默然,抬步走出去,不甘或是不忍,都是为了一个人而已,却没有想到,还有人默默真心,这一刻,裴锦箬倒是有些庆幸燕崇不知,否则,面对这样的真心,她怕是都要有些担心了。

“夫人?”裴锦箬与蕉雨究竟谈了什么,袁嬷嬷等人一概不知,见得她出来,便是忙上前。

裴锦箬神色淡淡,却是沉声喊道,“丁洋!”

微弱的风息变换中,一道身穿黑色劲装的身影从头顶落下,转眼已在裴锦箬跟前抱拳跪倒,“夫人。”

“我有一桩事要你去办。只是,人手怕是不够,早前,世子爷给了我一块儿令牌,说我若是需要时,可凭借此令牌抽调十余好手。”裴锦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是从衣襟处掏出了一块令牌,古朴的紫檀木,上面雕镂着朱雀,中间一个篆体的燕字,乍一看去,便觉大气神秘。

而丁洋见得那块令牌,更是神色一整,见得裴锦箬将令牌递了过来,连忙双手恭敬地接过。

“你持此令牌去,抽调十余好手,要擅长追踪,轻功为要,当然,最好身手也能过硬。而后,这十余人,由你统一调配。给我日夜不息,十二个时辰内,将侯夫人林氏,还有她手底下几个心腹,给我牢牢盯死。一有异状,立刻来报。”

没有想到,夫人这般郑重其事,居然是为了林氏。

也不知道蕉雨到底说了什么,值得夫人这般如临大敌。

袁嬷嬷等人心中皆是一震,却不敢言语。

丁洋更是没有半分迟疑,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便是收了令牌,足下轻点,身形一展,便是跃上了房顶,几个腾挪间,便如来时一般,去无踪影。

裴锦箬望着丁洋消失的方向,轻轻吁了一口气。

袁嬷嬷沉默了片刻,才走上前,低声问道,“夫人,蕉雨如何处置?”

裴锦箬默了默,而后,转头望向了身后紧合的房门。

这一夜,燕崇晚归。

裴锦箬心中有事,一直辗转反侧,直到听得隐约的声响,抬眼间,瞧着帘帐被人轻轻撩起,却是燕崇回来了,正轻手轻脚要上床来,见她醒着,有些诧异,“还没睡呢?”说话间,已是掀被上了床,抬手便将她捞进了怀里。

裴锦箬偎在他怀里,才觉得一颗心慢慢安稳下来。

“怎么睡不着?有心事?”燕崇以指为梳,顺着她披散的发丝。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她出过门,又让丁洋拿了令牌去调配人的事儿,必然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他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问了,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不过内宅里的事儿,我暂且还能把控得住。何况,我已动用了那枚令牌,想是无虞。若是我力有不逮时,再让你帮忙也是一样,现在,你便不用管我这里,有我在,这靖安侯府,只能成为你强有力的后盾,而不是后顾之忧。”裴锦箬说得坦然。

燕崇蹙着眉心,看她好一会儿,终是沉沉叹息了一声,也没有追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却又怕伤着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动作间,又多了两分小心翼翼。

“好吧!你说的,若是撑不住时,莫要逞强。”

“嗯。”裴锦箬翘起嘴角,点头微笑。

过了两日,林氏从天津回来了,林夕瑶没有跟着回来。毕竟,这一次去,林氏与林家已是将林夕瑶与燕峑的婚事敲定,虽然婚期未定,但之后,三书六礼,林夕瑶自然该留在家中备嫁,更没有再同寻常亲戚一般,到靖安侯府来小住的道理。

林氏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的异样。

对着裴锦箬和燕崇他们,仍然是一副慈母之态。去了一趟天津,也是不忘给他们带一些礼物。

裴锦箬如今也是锤炼得炉火纯青了,对着林氏,很是表了一番思念之情,然后,毫不恋栈,便是将林氏去天津时,交到她手中暂管的中馈之权交还给了林氏。

裴锦箬一走,林氏却是铁青着脸,摔了手边一只粉彩花瓶。

裴锦箬却是没有受半点儿的影响,该吃吃,该睡睡,一切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完全遵从庄老的医嘱,荤素搭配,也会坚持走动。

等到二月初时,那肚子便跟吹了气般胀了起来,一日比一日大上一些。

裴锦箬甚至偶尔能感觉到他在动,又惊又喜地告诉燕崇,他也是欢喜得不行,立马贴到她肚子上想听个究竟。谁知,孩子却是不给他这当爹的面子,他贴多久,他便安静多久。

让燕崇无奈又没辙,只得指着肚子怒骂一声“小兔崽子,等到出来时,我才好好收拾你”之类的,裴锦箬却只是捧着肚子,看着往日里无法无天,如今,却只能放着狠话,什么都做不了的燕二公子眯眯眼笑起来。

燕崇从前怕是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今日呢。

这一日,燕崇回来得早,可脸色却有些不好。

裴锦箬将人都支了开来,他便是紧绷着嗓音道,“皇舅舅让我跟着萧綦和叶准一起,负责主理接待北狄使团的一切事宜。”

裴锦箬一愣,谁都知道燕崇与北狄有不共戴天的血仇,燕家镇守西北,与北狄早已是不死不休。早前,为了与北狄和谈之事,燕崇已经被扒了官服,从朝会上直接被押送回府,还禁足了整整一月。如今,永和帝居然让燕崇去接待北狄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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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 难为

锦若安年正文卷366难为裴锦箬真有些想不通永和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因着之前的事,特意对燕崇的惩罚,还是对他的考验?亦或是,还有别的用意?

“你当这事儿是何人向皇舅舅提的?”燕崇冷沉着嗓音,有些沉怒与讥诮从眼角丝丝缕缕流泻而出。

燕崇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太过明显,他方才还特意提过萧綦和叶准裴锦箬目下闪闪,仍有些难以置信,“是叶准?”

叶准年前升任了礼部郎中,不到而立之年,便已是正五品官职。何况,礼部虽不比户部、吏部实权在握,可怎么也是隶属六部,且,礼部的左右侍郎皆是去年那场动乱之后才提拔上来的,却不知是不是永和帝早有考量,这两位皆是知天命的年纪,过不了两年,便能致仕,这位置便会空出来。

永和帝偏偏将叶准提拔了上来,还就放在礼部,当中深意,不得不让人多作揣度。

放眼大梁开朝以来,还从未有官员如同叶准这般,升迁如此之快。足可见永和帝对其信任。

裴锦箬早前便对那次战后,萧綦和燕崇两人打了一架的因由有所猜测,直到彼时北狄送来和谈国书,萧綦站在主和一方,她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萧綦此人,从来惯常做表面文章,就算燕崇并未站在他那个阵营,可如今燕崇还没有公开站位,他不会明知会得罪燕崇,还要行此事,若是一个不好,只会将燕崇和整个靖安侯府都推往其他阵营。

何况,如今荣王、福王接连遭贬,宁王自来低调,又出身稍显卑微,立储之事,朝中呼声最高的,便是他。

他如今,只需求稳便是。

可叶准却全然不同。此人睚眦必报,早前的事,已不只一次让他们体认到这一点。

而他,已不惧于明晃晃地得罪燕崇了。

甚至,这一招阳谋,让燕崇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除了他,还有谁?”燕崇哼道。

裴锦箬心口有些惊悸,果真是他。叶准此人的心机,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他向皇舅舅进言,说是由我出面,更能体现我大梁泱泱大国的气度,当然了,也更能让北狄那边感受到我大梁和谈的诚心。嗬!这是将我当成投名状了。”在裴锦箬面前,燕崇终于不再掩饰,渐渐显出两分压抑不住的怒火来。

裴锦箬默了默,才问道,“那你是如何应对的?”怒是必然的,只是想必年前的禁足,已是让燕崇吃得了教训,他那一月间,摞起来足有一掌厚的字稿可不是白练的。

“自然是应下。他叶准安的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想看我自乱阵脚,做梦!”燕崇一双眼被怒火染得晶亮。

裴锦箬叹息一声,别的且不说,这一桩事,于燕崇而言,当真是考验,亦是锤炼。

“可定了何时入京?”

这问的,自然是北狄使团。

燕崇略略一顿,才道,“已是快到宁阳关了,估摸着,春闱放榜前后,便该到凤京城了。”说到此处,燕崇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我还有事儿,今日怕是要回来得晚了,不用等我,早些歇着。”

燕崇说罢,便是转过身,大步匆匆而去。

裴锦箬知道,北狄使团快要来京,很多事情,燕崇需要及早部署一番。今夜,说不得要与靖安侯府的幕僚们通宵达旦地商议了。

这些事,裴锦箬是无能为力的,只得嘱咐厨房多备些汤水茶点,精心伺候着。

北狄使团来京,虽也算得一场大事,但到底还没有逼到跟前。

而眼下,便有一桩事牵动着凤京城,乃至整个大梁千万人的心。

这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了。

贡院大门又开,各地应考的举子要么背着重重的箱子,要么拎着篮子,或有家人相送,或有友人相伴,孑然一身者也不在少数,皆在这一日,跨进了贡院大门。

他们进去之后,这扇大门便会紧闭三日,直到春闱结束,这些举子们才会鱼贯而出。

等到放榜之时,便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因着今年裴锦枫也要下场,裴锦箬早几日便已是准备了起来。

虽然明知道小袁氏定是万事准备妥当,定不会有所疏漏。但她好像不做些什么,便没法安心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怀了身孕,格外敏感的缘故,越近考期,她便越是焦虑,竟有些紧张得难以入睡。

好在,到底是熬到了这一天。

燕崇也看出裴锦箬的紧张来,知道她和裴锦枫是一母同胞,最亲的手足,对于裴锦枫的前程,她自然是关切。

虽然平日里没说什么,到了这一日,竟是提早告了假,陪着裴锦箬一道到了贡院门口相送。

见着了裴锦枫,裴锦箬反倒冷静了些,沉定一如从前,简短地交代了裴锦枫几句,让他放宽心,尽力便是,诸如此类。手扶着已是凸起的肚子,被燕崇扶着,看着裴锦枫头也不回入了贡院,再瞧不见了,却还是站在那儿望着,直到时辰到了。贡院那道大门被缓缓关上,挂了大锁,贴了封条,又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持兵刃站到了门前,另一些人开始撵人时,如裴锦箬这般的举子家人才不得不举步离开。

却也是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放心吧!博文馆的那些先生们对枫哥儿的文章自来赞不绝口,私底下也请过几位朝中有见识的大人看过,都说不错。我看,枫哥儿也是个稳得住的,只要不出意外,他这回,定是能一举便中的。”燕崇这话却也不假,以裴锦枫的学问,只要正常发挥,进士及第应不是问题,差别只在于名次的好坏罢了。

听着燕崇这么说,裴锦箬总算心定了定。

深呼吸了一下,心绪平稳了许多。

正在这时,马车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她一愣,抬眼看去,便见着燕崇皱紧了眉心,帘子也没掀,便是沉声问道,“何事?”

“公子,是许侍卫。奉了陛下口谕,请公子立刻进宫。”洛霖平板的嗓音在马车外响起。

这姓许的侍卫正是永和帝近前当差的亲信。

裴锦箬与燕崇对望一眼,这个时候,永和帝急召他进京,还能为了什么事?

待得燕崇从宫里出来时,便是对裴锦箬道,“北狄使团已是到了凤岭,到凤京城,也就是三五日的工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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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尴尬

锦若安年正文卷367尴尬居然这么快?还以为怎么也要等到放榜前后的。

“皇舅舅已是命了萧綦带人往凤岭去迎。袁恪则领了京畿布防的差事。”

说到这儿,燕崇微微一顿,语调也转而低沉,“这几日,我可能很忙。”

裴锦箬点了点头,和谈的诚意已是拿出来了,可该防的,还得防。

“家里的一切,你放心。”

燕崇果真忙碌起来,到得第三日,春闱结束,裴锦箬左右无事,又套车回了一趟裴府,见裴锦枫虽然累得够呛,倒头便睡,神色倒还算得放松,便也稳了心神。

与裴老太太和小袁氏她们说了会儿话,便回了靖安侯府。

“夫人,丁洋求见。”刚回池月居,便听得门外清亮的嗓音响起,果真是丁洋。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丁洋这个时候来,必定是那边有消息了。

招手让丁洋进来,他先是利落地抱拳行了个礼,而后,便是道,“知念堂的那位怕是在找什么人。”

裴锦箬翘起嘴角,看来,这些时日的按兵不动果然奏效了,林氏放松了警惕,便是按捺不住了。

要找什么人……她大抵心里也有个数。之前从蕉雨口中听说那事儿,她并未告诉燕崇,也没有想办法求证,却是旁敲侧击问了问从前在永安长公主跟前当差的人。

毫无疑问,都是早已不在了。说是永安长公主故去后,未免靖安侯触景伤情,便将她住的园子封了,身边伺候的人,也都尽数遣散了。

至于具体的去向,要打探,难免这动静就会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比如,林氏一动,她就得了消息。

看来,林氏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如今,没了蕉雨,她至少还得确定一些事实,当然了,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证人。

“到底怎么做,请夫人示下。”丁洋见裴锦箬沉默,不由又开口道。

“什么也不做。”裴锦箬神色淡淡,“只需和之前一般,将人给我盯紧了,至于找的什么人,怎么个找法,不要阻拦。不过,之前天津那件事儿,便办得十分漂亮,可以借鉴。”

丁洋目下闪了闪,“属下明白。”

丁洋领命而去。

裴锦箬摸着肚皮,轻叹了一声,“红藕,去看看,灶上有什么。”

“夫人这是又饿了?”红藕有些愕然,方才可是才在裴府用过膳的。

裴锦箬苦笑,“肚子里这个胃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夫人稍待,奴婢这便去瞧。”

红藕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回来时,带了汤盅,还有一碟点心。因着裴锦箬自从孕吐好了之后,便是胃口大开,常常都是刚放下筷子没多久,便又饿了,因而,小厨房中的炉火一直不熄,灶上一直煨着高汤,好备着随时给夫人做吃的。

今日,也是一样。

否则红藕不过去了一趟,现做就没那么快了。

裴锦箬胃口好,吃什么都香,瞧见了燕窝粥和糕点,便是大快朵颐。

红藕在边上伺候着,便道,“方才去小厨房时,刚好撞见了侯爷身边的景和,正在问拒霜,夫人最近吃得可香。”

裴锦箬点了点头,靖安侯对她这个儿媳妇自来是淡淡,不过,也没什么苛责,与一般的公公待儿媳也没什么差别。

但自从她怀孕以来,靖安侯却是时不时会关切一番,她肚子里的,到底是靖安侯府的长孙,如何会不关切啊?

裴锦箬早先没觉得怎么,可今日不知怎的,却想起了那日从蕉雨处听来的话来。

不可能。燕崇若不是靖安侯的亲生儿子,靖安侯如何会在燕岑死后,请封燕崇为世子?他再不济,也还有亲生的燕峑。

“夫人……”红藕见原本吃得香甜的裴锦箬因着她的一句话,而突然敛起眉来,好像也没了胃口,不由小心翼翼唤道,她没有说错话吧?

裴锦箬恍惚着回过神来,“这芡实糕吃着还不错,回头给听竹轩也送一份去。”

这件事委实太过寻常,裴锦箬转眼就抛到了脑后,却是没有想到,这一日,燕崇难得入夜时分便回来了,进得门来,却是神色难测地望着她。

看得裴锦箬有些莫名其妙。恰恰好,袁嬷嬷送了汤盅进来,燕崇便是一脸不自在地道,“这都快歇了,还要吃呢?”

裴锦箬愣了愣,转头望向他,蹙起了眉心。

燕崇脸上的神色越发不自在了,“不是舍不得给你吃……怎么会舍不得呢,可是我听说……吃得太多,怕孩子太大了,届时不好生,我看……咱们是不是悠着点儿……”

燕崇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色。

边上袁嬷嬷忍俊不禁,“世子爷别担心,夫人这里,庄老时时看着呢,吃食上都是把了关的,不会将胎养得过大,这一盅,则是麦芽汤,给夫人消食用的。”

燕崇半点儿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登时神色尴尬得厉害,连忙咳咳了两声。

裴锦箬将那汤盅里的麦芽汤一饮而尽,袁嬷嬷捧着空了的汤盅,笑着退了出去。

裴锦箬这才挑起眉来望向燕崇,“这话……该不会是父亲交代你的吧?”

燕崇没有说话,只尴尬的神色更甚,这便也用不着再特意作答了。

还真是。

裴锦箬知道,今日,靖安侯特意派了景和在门前等着,燕崇一回府,便先被请去了听竹轩。

眼看着北狄使团不日就要进京,裴锦箬还以为,靖安侯将燕崇叫去,是与他说政事,没有想到,竟是特意交代他这事儿么?让他管着她,别让她吃太多了?

“你也别怪父亲,他也是为了我们好。当初,母亲就是因为胃口太好,导致胎儿过大,不好生,这才难产他也是怕我们重蹈覆辙。”燕崇叹道。

裴锦箬目下闪闪,关于永安长公主,裴锦箬还就是早前偶尔才听燕崇提起,否则,她连当年与永安长公主一道故去的,还有一个无缘的女儿也无从得知呢。

“原来母亲是因为这样才难产母亲当时既然怀的是双生子,府上应该很小心才是”对于妇人来说,产子就是在鬼门关前晃悠一圈儿,只要条件允许,都会请精于此道的大夫多多看顾,更有甚者,早早便会备好稳婆,或是有经验的婆子,时刻注意着饮食起居。

若永安长公主果真怀的是双生子的话,只怕会更加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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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 醉鬼

锦若安年正文卷368醉鬼“我也不太清楚,母亲的事情,父亲不愿意多提。我小的时候还会问问,可每次,父亲都不太高兴。后来,大哥便告诉我,父亲与母亲感情甚好,母亲难产而亡,一直是他心中深痛。为了怕他伤心,我慢慢地,也就不问了。不过,那个时候,正值大梁建国之初,局势动荡,一时顾虑不周,也是有的。”

裴锦箬想想也是,燕崇出生前后的局势,确实是太过复杂了些。这当中,若是果真有什么隐情

“母亲生产时,父亲可在场?”

“自然是在的,为何这么问?”燕崇有些奇怪地望向她。

裴锦箬敛下眸子,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燕崇却是拉了她的手,觉出她指尖有些发凉,皱了皱眉道,“别担心那么多,方才也是我和父亲紧张过度了。既然有师父时时看顾着,你只需遵从着他的嘱咐,放松怀抱,等着瓜熟蒂落便是。到你生产时,我无论如何,也会守在你身边,等着你平平安安给我生下孩子。”

许是以为她是担心,燕崇这才为了宽她的心,许下了承诺。

裴锦箬抿嘴笑了笑,自然不好告诉他,她不是为了这件事心绪不平。

“对了,听说,春闱放榜之日已是定在后日了?”比之从前,这放榜之日急了些,比之三年前,亦是要早了好几日。

燕崇点了点头,“想赶着在北狄使团到京之前吧!”萧綦亲至凤岭迎接北狄使团,并带着人,在凤岭周边几座城池盘旋了几日,否则,北狄使团只怕已经到凤京城了。

与裴锦箬所料不差,果然是为了北狄使团的事儿。

只是,这么看来,只怕后日过后,北狄使团便也该抵京了。

春闱放榜,自来都是大梁毎三年一度的盛事。

虽然今年因着北狄使团要来凤京城这事儿,而少了两分关注,坊间更多讨论的,都是打了二十余年的两朝之间这一场和谈,但真等到放榜这一日时,贡院门口仍然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裴锦箬挂着裴锦枫的成绩,哪里在府里待得住?但她如今挺着肚子,却也不敢挤到近前去,便索性在近处酒楼上租了一个静室,遣了身手灵活的小厮到桂榜前去看着。想着,在这里总要早些时候知道结果。

她所处的那酒楼正在街口,静室的窗户敞开,便能瞧见不远处的贡院大门。

只此时,却只瞧见人头攒动。

裴锦箬坐在窗边,望着那处,听着那些人因着张贴的桂榜,或悲或喜,或扬声高呼,或蹲地嚎哭,握着茶杯的手心,渐渐汗湿。

听着脚步声匆匆而近,抬眼便见得那小厮一脸的笑容,裴锦箬的心落了落,却还是忙不迭问道,“中了?”

定然是中了,否则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果真,那小厮点了点头,便是朝着裴锦箬打了个千儿道,“给夫人贺喜了,舅爷点了二甲头名。”

没有进一甲,不过,这也算是极好的名次了。

身边的人都知道裴锦箬与这胞弟感情甚好,喜庆话跟不要钱似的一句接一句往外蹦。

裴锦箬大喜,“赏!大家都有赏!”

让人赶紧往裴府报喜去,转头望了一眼贡院门前还未散去的人潮,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走吧!咱们!”裴锦箬这会儿只觉得满心欢喜,扶了红藕的手站起身来,招呼着也是笑容满面的袁嬷嬷和红绡两人,举步往外走。

谁知,就在这时,房门骤然被人从外撞开,红绡下意识地便是一个横步,将裴锦箬挡在了身后,一只手,已经握在了腰间的短匕之上。

屋内几人一时静默,皆是震惊地望着那跌跌撞撞半摔在门扇上,浑身酒气的人,看那样子,好似是个酒鬼。

那酒鬼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半眯着,往这处一扫,目光似是着意在裴锦箬面上顿了顿,“哪里来的美人儿……这是我眼花了不成?”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这人虽说得一口官话,却带着些口音,而且,面貌轮廓很是深邃,一看,便与大梁人迥异。看上去,多半是个北狄人。

即便是与边关交战之时,大梁也并未驱逐过他国客商,遑论是现在了。

不过……一大清早就醉成这样,而且这酒味儿……裴锦箬抬起帕子,捂了捂鼻子,莫不是昨夜的酒到此时还没醒呢。

而那人一句话,却是引得红绡变了脸色,“放肆!你知道在你跟前的是谁吗?说话这般轻浮!”

那人却是半点儿不怕一般,借着酒劲儿,目光更是大胆地落在裴锦箬面上,“美人儿是谁?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一边说着,竟是一边踉跄着想要走过来。

红绡哪里会让他真正靠近,“唰”的一声,短匕已是出鞘,横在了当前,“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而红藕扶住裴锦箬的手,紧了紧,袁嬷嬷亦是抢先一步,挡在了裴锦箬身前。

裴锦箬抬起眼,望着那人,目光静深,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挥,原本已经伏在窗后的黑影无声消失。

裴锦箬则语调淡淡道,“算了,红绡,不过一个醉鬼而已,莫要跟他计较了。”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雪亮的刀光吓着了,酒气散了两分,好似也终于有些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忙整了神色道,“原来……不是仙女,是位夫人……夫人不只人美,还心善……”

裴锦箬倒是面无表情,红绡的脸色却又是一厉,刀刃逼近了些,那人,登时不再敢言语了。

裴锦箬这回没有再喝止红绡,见那人老实了,她收回视线,便是徐步走了出去。

哪怕是挺着肚子,却还是步履从容优雅,举止端庄娴静,端的是大梁贵女的风范。

直到裴锦箬出了房门,红绡才收回短匕,狠狠瞪了一眼目光仍然不老实,随着裴锦箬背影追去的那醉鬼,哼了一声,警告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短匕,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待得她们都走了,那原本倚着门才能站稳的醉鬼却是慢慢站直了身形,双眸湛湛,望着已空无一人的门口,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眼里闪烁着兴味的亮光,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

“有意思。”

“有意思吧?真是太有意思了,凤京城真不愧为大梁国都,果真是繁华。”

369 使团

锦若安年正文卷369使团来人是个高壮的汉子,一般的五官深邃,北狄人的长相。只脸上,这会儿却是兴奋得很,“这凤京城是真正的好,看看,这些房子修得好,东西好吃,处处都是热闹。不过是春闱,你看,热闹成什么样了。我方才下去瞧了,一个看上去都快能当人爷爷的老头儿居然还在考,这回终于是考中了,当场就蹲在地上高兴得大哭了起来,看那样子,怕是乐疯了。”

那汉子一口怪异腔调的官话,夹杂着北狄话,叽里呱啦了一长串,才陡然觉得有些不对,抬眼望了望敞开的窗户。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能瞧见贡院的雅室已经没有了吗?”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时,他们便是想来看看热闹。

却也是因为春闱放榜,这家酒楼的位置最是好,有一面的雅室,一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贡院门口,也正因为如此,这面的雅室早已被订完了。

“我?”早先那醉鬼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大抵是运气比较好吧!此间的主人刚好出去了……”

后来那人叹道,“你果真运气很好……”

头一日,春闱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二日,北狄使团便是进了京。

萧綦是一早便带人到凤岭去迎的,而这回,燕崇和叶准则领了圣命,到城门去迎接。

南大街是去皇宫和驿馆的必经之路,裴锦箬今日本是不想来看热闹,但耐不住她身边尽是些想看热闹的,徐蓁蓁硬是将她拖了出来,在南大街临街的某家酒楼上订了个雅间,就等着看那些个北狄人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了。

“来了,来了!”喝着茶,吃着点心,百无聊赖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徐蓁蓁正在等得无聊时,突然便是眼睛一亮,窜到了窗边。

窗下的街道亦是人满为患,此时,通往城门的那处,已是喧嚣起来。

人潮涌动中,隐隐瞧着一队人马已是缓缓走了过来。

裴锦箬亦是被扶着走了过来,还有卢月龄。

卢月龄看徐蓁蓁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是道,“你如今也是成亲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那北狄人有什么好瞧的,在凤京城内又不是没有瞧过。说起来,还是你家薛将军太惯着你了。”

徐蓁蓁在正月底也是嫁了,可如今看着,却还是那风风火火的性子,与婚前也没什么变化,看来,那位薛将军果真很是宠她。

听了卢月龄的话,她就有些不满了,“那怎么一样呢,平日里咱们是也见过不少北狄人,可那些人,终究已经在凤京城生活得久了,除了长相,与大梁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这回,听说来的人里,有一个可是北狄军中有名的将军,徒手能将人撕成两半的,长得小山一般,用的兵器是一把百逾斤的斧头,舞起来,虎虎生风,我可不就得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个三头六臂么?”

徐蓁蓁是个武将之女,徐国公又宠她,她自小常常出入军营,对这些打打杀杀、排兵布阵的事儿最是感兴趣,也难怪她今日这般兴奋了。

“再说了,听说这回跟着来的,还有北狄的一个公主,叫作斛律真的,是斛律藏的妹妹,你说,来和谈,却带了个公主,北狄人打的到底是个什么算盘?咱们不得先来见识见识这北狄第一美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美法?”

“还有啊,你们两个,尤其是月龄,你家穆王殿下都出城去这么些天了,你就不想早点儿见着他,以解你的相思之苦?”

卢月龄如今成了王妃,说话行事之间,越发的克己复礼,听得徐蓁蓁这般说,却还是忍不住无奈道,“别拿我说事儿,明明是自己想看。”

“我们也许久没见了,蓁蓁也是好心,趁机让我们大家聚聚。”裴锦箬在边上打圆场。

卢月龄伸手扶住她,往她凸起的肚腹上瞄了瞄,“没什么不舒服吧?”

裴锦箬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勉强自己的,大夫也都说了,要多走动。”

说话间,队伍已经穿过人流,缓缓到了眼前。

“哟!燕二哥这一身甲胄,可端的是英武。咱们凤京男儿有几个有这般英气?”走在前方的,是萧綦和一个高壮的北狄男子,萧綦一身贵气,唇角自始至终含笑,儒雅不凡。

而那高壮的北狄男子果真是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北狄人的典型长相,五官深邃,偏脸上还有一条刀疤,狰狞森然,让人望而生畏。

偏徐蓁蓁却越过了面前这两人,直直望向了走在稍后方的燕崇。

他今日穿了一身甲胄,玄衣银甲,敛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微抿着薄唇,容色端凝,越发显得雄姿勃发,英武不凡。

燕崇自来便是人群中的焦点,不管何时,亦是一样。

裴锦箬亦是不由自主望了过去,一看着,便是住了眼,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徐蓁蓁见了,便是啧啧两声戏谑道,“瞧瞧!有些人啊,看自家男人看得都快挪不开眼了。”

卢月龄转头望向裴锦箬,亦是抬起手帕,捂住了嘴低笑。

裴锦箬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自家男人好看,她不看他,还要看谁去?

只是看着看着,她却是微微蹙了眉。

边上,卢月龄和徐蓁蓁亦是敛了笑。

徐蓁蓁皱紧眉来,怒了,“那女人想要干嘛?”

却是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与燕崇并辔而行,看那妆扮,便知是个北狄女子。

她身形高挑丰满,一身艳丽的大红色衣裙,上面缀满了宝石,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她不过穿了一层夹袄,一双深邃的眼就一直凝在身侧的燕崇身上,眼中的热切,不容错辨。

她不时偏过头,跟燕崇说什么,只燕崇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根本不搭理她,她却没有消磨掉半点儿热情,反倒驱着马靠得更近了。

她的骑术好,燕崇的也不差,这才在两匹马靠得那么近时,还能相安无事,即便如此,燕崇却已经快要让到街边去了。

而那个女人则倾着身子,都快贴上去了。

徐蓁蓁越看越是火起,终于是忍不住骂道,“不要脸!真是太不要脸了。”

卢月龄扯了扯她的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觑向裴锦箬,却见她望着那处,嘴角紧抿,双眼亦是沉怒。

370 求生

锦若安年正文卷370求生“咳咳!”徐蓁蓁咳咳了两声,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北狄第一美人?就她这长相,连我们锦箬一根儿头发丝儿都比不上。那些北狄人真是没有见识,若是见过锦箬,谁还当她是美人儿啊?”

“她身段儿可比我好。”裴锦箬语调平平道。

徐蓁蓁本还想说什么,可是转头看了看裴锦箬比从前粗了一倍不只的腰肢,终究是没敢睁眼说瞎话。

“锦箬莫要多想,我看燕世子可对这北狄公主没半分好感。”卢月龄亦是出声宽慰道。

裴锦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此时,那队人马已是从脚下的街道走远了,裴锦箬收回视线,“好了!热闹也看完了,我先回家去了。最近,咱们说不准会有时间常聚,改日再说吧!”说罢,裴锦箬便是径自起身离开了。

徐蓁蓁很是懊恼,“早知道会撞见这事儿,我便不将锦箬拽来了。”

“就算没有这事儿,你也不该将她拽来。她如今可是双身子,跟我们不一样。若有个闪失,燕世子怕会撕了你。”卢月龄哼道。

徐蓁蓁想起从前打遍凤京无敌手的小霸王,突然打了个冷颤,原来,不是只有块头儿大的才能徒手撕人。

北狄使团进城时,已是下晌,今日,倒是用不着立刻便进宫面圣。

将人送进驿馆安置好,还有些剩下的事儿尽数交给叶准,燕崇半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反正这个差事本就是拜叶大人所赐才得来的,叶大人能者多劳,多担待点儿也是正常。

从驿馆离开,燕崇便是径自打马而行,往靖安侯府而去。

他刚走,一道艳丽的红色身影却是如同一朵红云般追了出来,却只吃得一嘴燕崇的马蹄踏出的尘烟。

眼看着是追不上,那一身红裳的女子用力跺了跺脚,一脸不甘。

“燕世子怕是急着回府呢,他与世子夫人自来是伉俪情深,如今,世子夫人又怀了身孕,燕世子心里挂心,归心似箭也是常情。”正在这时,身后一道清雅的嗓音徐徐响起。

那一身红衣的北狄女子不出所料,正是北狄公主,北狄王斛律藏的妹妹,名唤斛律真。

听得这话,斛律真骤然转过头来,瞧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身大梁的文官服制,瘦弱苍白得好似一阵风来便能将他刮倒一般。

斛律真认得此人,他是来接待他们的大梁官员之一,只是品阶自然是比不得靖安侯世子和穆王。

“你说……燕世子是急着回府看他妻子?他很喜欢他的妻子?”斛律真皱着眉问道,官话带着浓浓的北狄口音,很有些生硬怪异,但当中透露出来的不悦,却是真真切切。

叶准轻轻弹了弹自己的袍袖,“这是自然。燕世子这位夫人可是我们大梁一等一的美人,当初,燕世子也是很费了些心思才抱得了美人归,自然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疼着了。”

眼前这个人的那些话,于斛律真而言,有些艰涩,但意思她却是听懂了。

当下,脸色便越发的难看了,“一等一的美人儿?有多美?比本公主如何?”

叶准的神色却有一瞬间不自在起来,欲言又止的片刻,才为难道,“公主还要在凤京城待上许久,来日方长,总能与燕世子的夫人见上面的。”

斛律真也不是个傻的,见叶准这个反应,登时脸色黑沉如锅底,狠狠剜他一眼后,便是迈开步子,越过他回了驿馆。

叶准一双狭长的黑眸闪了闪,薄冷的嘴角几不可见地轻轻一勾……

燕崇还真是忙着回府看裴锦箬的,这些时日,一直忙着北狄使团来京的事儿,他一直早出晚归,今日,又被那些北狄人,再加上萧綦和叶准两个恶心了一整日,他极需他家的绾绾来洗眼洗心啊!

谁知道,刚进院门,便见着红藕几个给他使眼色。

他脸上的笑容微敛,步履间也添了两分小心。

尽管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迎门而入,便见得了坐在炕上的裴锦箬正凝目望着他,面无表情,目光灼灼,开口便是哼道,“哟!世子爷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呀!”

燕崇登觉不好,脸上的笑容热切而谄媚,“这不是一能脱身便立马赶回来了吗?想绾绾了呀!”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凑到了裴锦箬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凸起的肚腹上,“今天孩子可乖?没有闹腾你吧?”

今日,孩子倒是给面子,他手一贴过去,小脚丫子便冲着手掌的位置轻踹了一下,燕崇一愣后,登时欢喜地笑了开来,“绾绾,你感觉到没有?咱们孩子在跟我打招呼呢。孩子,你是不是也想爹爹了?”

裴锦箬却是抬起手,将他的手拍落。

“啪”的一声脆响,裴锦箬愣了愣,她没有想到他不躲,因而没有留力道,燕崇的手背霎时便是红了一块儿。她的表情登时便有些不自然起来。

燕崇确实面色如常,甚至微微笑起,问道,“消气了没?若是没有,要不……让你咬着出气?”说着,很是慷慨地将他的衣袖拉开,露出一段坚实的胳膊,伸到了裴锦箬眼前。

裴锦箬发了狠,瞪他一眼后,果真是朝着他的手臂张了口,只是含着片刻,却没有下口,反倒是一双眼竟是雾湿了,愤愤将他的手臂甩开,“硬邦邦的,铬得牙疼。”

燕崇叹一声,抬手将她轻轻环住,“告诉我,怎么不高兴了?”

“蓁蓁今日来府里找我,我们一起到南大街去了……”

裴锦箬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

只说到这里,再看裴锦箬幽怨的眼神,燕崇还有哪儿不明白的?只是明白了,却是哭笑不得,“你别胡思乱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恨北狄人,若不是因为如今已在和谈,此时骑虎难下,我真恨不得立时将她给扔了出去。”

裴锦箬心下舒服了些,可却还是有些怀疑地望向他,“你舍得?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听说,可是北狄第一美人呢。”

燕崇嗤笑,“什么北狄第一美人儿,我瞧着啊,连我家绾绾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她若是瞧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

“是吗?”裴锦箬挑眉笑了,“蓁蓁也说呢,她连我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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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 热闹

锦若安年正文卷371热闹“不过,我也说了,我身段儿比不上她。”

“那哪能比呢?你这肚子里揣的,可是我燕崇的种,我靖安侯府的嫡长子,你这身段儿谁能比得上?谁敢说酸话,我先将人给拍死了。”燕崇立刻眉毛一挑道,那语调真诚得咧。

这人说话自来是一套一套的,哪怕明知是哄她,裴锦箬心下却也是舒坦了许多。

抿了嘴角的笑,“不过,那北狄公主还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她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了吗?众目睽睽之下,就差没有贴到你身上去了,还要不要脸了?”

“是是是,确实太不要脸了。”燕崇点头如捣蒜。

“所以啊,这样不要脸的人,你不让她彻底死了心,她怕是还要贴上来。所以啊,下回若是见着了,我得让她搞清楚才是。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何必非要惦记着有主的?我自个儿的男人,自然得我自个儿看好了,谁来惦记都不成。”

裴锦箬一双眼,晶晶亮,斗志昂然的模样。

燕崇笑了笑,抬手将她拢进怀里,“你高兴便好。”

“你这些时日把皮子给我紧着些,看着她就给我绕着走,别给她靠近你的机会,听见没有?”裴锦箬在他耳边恶狠狠威胁道。

燕崇既然奉了圣命,要与萧綦和叶准一道,负责接待北狄使团,那么必定会常与那个斛律真打交道。

裴锦箬虽然不是不信燕崇,却到底有些心下难安。

燕崇自然是迭声应是,好歹才让她略略放下心来。

裴锦箬想要的碰面机会,却是很快就来了。

北狄使团进宫面圣后两日,永和帝便让人筹备了一场比武,说是以武会友,促进两国的情谊。

不过,这当中的深意,双方都是清楚得很。

毕竟,北狄和大梁前前后后也打了这么些年了。

按着裴锦箬的性子,她如今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热闹,她未必去凑,可听说这件事时,她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便是对燕崇说要去。

燕崇倒是没有多少诧异,笑着抬了抬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绾绾为了捍卫为夫,这般努力,为夫心中,甚是感动。”

裴锦箬没有应声,招呼袁嬷嬷她们帮着她挑选衣裳首饰。她不否认,是因他,才生起了这满满的好胜欲,不过,就不说出来了,免得他嘚瑟。

燕崇则笑眯眯地在边上看着她忙,嘴角自始至终噙着笑。

比武设在康王家位于城南的别院内。

说是别院,却因为占地极广,不只有庄园,还设有马球场,另还有好大一个湖,夏日可泛舟,冬天,则是上好的冰嬉场。

康王又是个富贵闲王,平日里,最是喜欢这些马球、赌局的玩意儿,因而,常常便会在这别院中设宴,凤京城中的贵介子弟对康王这别院都不陌生。尤其是燕崇这般的纨绔,从前吃喝玩乐的,从来少不了他,自然更是这别院的常客。

只是今日,他领着差事,天不亮,便已出了门,裴锦箬则等着徐蓁蓁一道,才在徐蓁蓁夫婿薛胤的护持下,到了城南康王府别院。

因着今日圣驾出行,通往别院的官道,早已设了关卡,外围有五城兵马司护卫,内围有禁军把持,永和帝身边,还有暗卫随护。

裴锦箬和徐蓁蓁到时,别院之中已经很是热闹了。刚进了院门,便见着卢月龄快步而来,“你们总算来了。”

扶了裴锦箬的手,将她一打量,卢月龄嘴角便是挂了一缕了然的笑,“来得倒是正好,走!”

说着,便是拉了裴锦箬,与徐蓁蓁使了个眼色,几人相携而行。

正是春色渐浓时,园内的花草已有不少焕发出了生机,已可见深深浅浅的绿色,夹杂着各色早开的花。

可这花木之景却又哪里比得园中的热闹来的精彩?

前方不远处,新搭起的暖棚内,已是人声鼎沸,还未走近,便已是馨风漾鼻。

聚在那暖棚中的,竟都是些女子,老少皆有,将中间的空地团团围住。

卢月龄她们几人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见着她们的人纷纷行礼避让,她们很快便走到了人群的前面,也因而将人墙后的情景看了个清楚。

却是两个姑娘正在比试鞭陀螺。

当中一个,一身艳丽的大红色衣裙,裙摆衣襟上挂满了金饰和宝石,一动间,便是叮当作响。一双眼睛深邃而清澈,还真有些像从前曾见过的大漠当中的月亮,掩映着深蓝色广袤无垠的夜空,皎洁而明亮。

不是旁人,正是那曾经在酒楼之上,悄悄见过一面的北狄公主,斛律真。

裴锦箬来这一趟,便早有准备会遇见她,如今,倒是心安理得在人群中打量着她。

斛律真手里的鞭子抽得飞快,大红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荡起了艳丽的圆弧,那鞭子在她手中,犹如与她融为了一体般,利落回旋,属于她的那只陀螺,转动得飞快,她一双眼中,满是自信的神采。

别的且不说,这北狄第一美人的名头也并非全然浪得虚名。

这斛律真美得似一团火,炽烈而耀眼。

裴锦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目光这才有些不自在地从斛律真身上挪开,转而望向正与她对阵的人身上。

那人穿一身莲青色的衣裙,本是个姑娘,却穿了这般老气横秋的颜色,那张面容有些眼熟,裴锦箬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康王家,那个还曾与她有过龃龉的安平县主吗?

许久前,便听说,她出了麻疹,毁了脸,这么些年,一直是深居简出。

算起来,那年的春猎之后,她们便再未见过。

不过再见,裴锦箬几乎有些不敢认了,毕竟,安平县主变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不只瘦,人也阴沉了许多,脸上不见笑容,即便施了脂粉,还是隐约可见上面的痕迹。

一个女孩子,因为一场病毁了容,自然觉得天都塌了,她性情大变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与斛律真比试起来。

安平县主自来受宠,康王常将之带在身边,所以,什么吃喝玩乐的东西只怕都有所涉猎,她之前投壶便是不错,如今看她动作,便也知道是鞭陀螺的好手。

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谁更胜一筹了。

裴锦箬的目光转而复杂地落到了那抹艳丽的红色之上,相比安平县主,她倒是更介意斛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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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扳回

锦若安年正文卷372扳回“哇!”边上有人惊呼起来,裴锦箬转头看去,却见安平县主加快了动作,裙下腿翻飞如花,一抽过后,鞭子从腋下穿过,又是一抽,那陀螺转得更加欢快。

裴锦箬亦是被惊了惊,安平县主这一手绝活儿已不仅仅只是鞭陀螺了,更是如同舞蹈一般,刚柔并济的一场视觉盛宴,也难怪,边上众人皆是看得惊叹连连。

这一刻的安平县主,即便是一身莲青色的衣裙,也瞬间耀眼起来,就是斛律真亦是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在边上欣赏着,好一会儿后,她亦是鼓了掌,一声有些怪异腔调,却掷地有声的“好!”

随着她的叫好声,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被转开,落到她身上,安平县主亦是停了下来,一张脸上双颊泛红,香汗淋漓,胸口更是极速地起伏着。

斛律真倒是很是爽快,“我输了。你鞭陀螺鞭得不错,不过,我若是如你一般,鞭了这么些年,才鞭成这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得意的。”

起先那一句认输认得快,后一句,却是话锋一转,透出了别样的意味。

安平县主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大梁的什么县主吗?好像……是王爷的女儿,那也就是大梁皇帝的侄女了,怎么连这话也听不明白?见你鞭陀螺鞭得好,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斛律真似是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来。

“你……”受了这番奚落,安平县主咬着牙,脸色更难看了。

“我们公主的意思是说,这鞭陀螺,她是到了大梁之后见着别人玩儿,觉得有趣,这才学的。不过才学会几日,输给了县主,也不亏。”斛律真边上还有个北狄女子,打扮比之斛律真要简洁了许多,怕是个侍女或是女官,一口官话,亦是字正腔圆,竟是听不出什么怪异的强调,一席话,说得亦是漂亮。

但无论是安平县主,还是其他在场的大梁人,都听得面色微变。

毕竟,这话虽平淡,当中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安平县主玩儿这鞭陀螺已经不知多少年了,而斛律真却是将将学会,安平县主赢了,没什么了不起,斛律真输了,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是安平县主还有胜之不武之嫌。

看安平县主和周边人的表情便知道,不管她们是因何有了这场比试,比试之前,北狄这边根本未曾说明过此事。

当然了,斛律真是不是当真才学会的鞭陀螺,也是无从求证。

虽只是女子之间的比试,往小了说,无伤大雅,可这若是涉及到两国邦交,如今又正在和谈之时,怕是就要东风西风,看谁输阵了。北狄,来者不善。

略一沉吟,裴锦箬凑近身畔的卢月龄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后者点了点头,便是清了清喉咙道,“早知如此,方才公主便该明言才是,如今这般,倒是显得安平胜之不武了。安平,莫不是方才你自个儿说的要比试,还是要比这鞭陀螺?”

卢月龄是穆王妃,是在场女子当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她又是安平县主的堂嫂,由她来开口,自是再自然不过。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她来得晚,不知这比试从何而来,卢月龄却未必不知。

她只是提点了卢月龄,即便吃亏,也要吃得明明白白,卢月龄便有了这么一番话,如今看来,这比试的由来,还真有那么点儿蹊跷。

她不由微微一笑,抬起头来,便对上了一双打量她的眼。

确切的说,该是两双。

当中一双,满是审视和猜度,正是属于斛律真的,而方才那个北狄女官正站在她身后,与她低声耳语着什么,一主一仆的目光皆是望着自己的方向。

怕是方才,她凑近提点卢月龄的动作被人瞧见了。

不过,裴锦箬却也没有半分异色,反倒落落大方,朝着对方微笑着点了个头,举止从容而优雅。

斛律真当下,便是狠狠皱紧了眉头。

边上安平县主却已经是心领神会一般,上前来,先朝着卢月龄蹲身敛衽行了个礼,口中唤着“六皇嫂”,而后才是一脸委屈地道,“我也知道,方才是我莽撞了,不该被公主言语激了两句便提议比试,可比什么,却是公主定下的,若是早知道公主初学此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公主比试的。如今,虽是赢了,倒还不光彩了。”

“你这孩子,公主定是让着你,才特意选了这鞭陀螺,否则,公主还不如选她擅长的,比如骑马,或是射箭,你怕是就赢不过了。”卢月龄笑着道,还睐了一眼斛律真。

斛律真的面皮登时有些发僵。

大梁是马上夺的天下,这才不过二十余年,满朝文武,就是女儿家,精通骑射的也不在少数。如裴锦箬知道的安平县主,还有萧灵犀、徐蓁蓁这些,于骑射之道都有涉猎。可斛律真却偏偏不选她擅长的骑马射箭,反而是选了这鞭陀螺,虽然卢月龄有话在先,是她刻意让着安平县主,可是不是真的,就各人心中自有计较了。

“六皇嫂说得是。”安平县主垂目应了一声,倒是有些出乎裴锦箬的意料,她整个人身上的骄矜任性,好似磨平了个干净,反倒懂事得与从前判若两人了。她上前来,朝着斛律真盈盈一拜,“多谢公主特意相让。”

斛律真眉心一皱,眼中掠过一道不耐烦,有些焦躁地道,“输了便是输了,哪儿来那么多的说道?本公主自来是个输得起的性子,既然输了,这鞭子,便归你了。”说着,竟是将手里握着的那鞭子递了过去。

安平县主却是不敢接,“到底是公主心爱之物,早前是我唐突了,还请公主当早前的赌约不作数便是。”

“你这般,不是想让本公主食言而肥吗?本公主告诉你,我们大漠儿女自来都是一言九鼎,当着长生天立下的赌约,不可能不作数。你若不收也没关系,这鞭子本公主已经输了,再赢回来便是。”斛律真说着,扬起下巴,神色有些倨傲道。

裴锦箬不知为何,听到这里,眉心不由得一跳。

下一刻,这心中骤然的惊悸便得到了应证。

只见着斛律真扬起手来,指尖直直指向她道,“你!本公主,要和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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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 针对

锦若安年正文卷373针对众人的目光顺着斛律真所指的方向望向了裴锦箬,神色之间,皆是震惊。

唯独裴锦箬,嘴角含笑,仍是从容,不见半分异色。

“公主要与我比?我与公主从未见过,公主怕是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与我比?”

“你看着是这里最美的,本公主便是看你不顺眼,管你是谁。”斛律真哼道,毫不掩饰地针锋相对。

这北狄公主只是看着鲁莽罢了,这内里却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一句这里最美的,便是帮着她将在场的其他人皆是得罪了。

裴锦箬微微笑道,“公主谬赞了,有公主这北狄第一美人在这儿,谁敢专美于前?何况,世间美人,没有谁比谁更美,不过春兰秋菊,各花入个眼罢了。公主一来,便出言挑拨,也不知贵国这和谈的诚意到底几何?”

这话平平淡淡,却是让在场的其他大梁女子方才因斛律真那番话而心中有些不舒服的,瞬间心下警醒。

是了,不管怎么说,这斛律真才算得外人。

斛律真深凝着裴锦箬,双目渐渐转而幽深,嘴角的笑渐渐消失,哼道,“你们大梁人手底下的真功夫不见得如何,这伶牙俐齿,却是个个在行。”

“公主还是谬赞,我大梁铁骨男儿个个皆是,又何须我等女子学什么真功夫?自是娇花软玉,每日里只愁愁穿什么衣服,选什么首饰便好。”裴锦箬笑如春花。

那笑,落在斛律真眼中,只觉得刺眼无比。眼前这个女子,一身艳丽的海棠红,上面用暗色丝线绣着她不认识的花朵,那刺绣精致得很,上面的花草像真的一般。外面披着厚实的火狐大氅,与她身上一般艳丽的红色。斛律真在北狄时,是将这红色穿得最好看的女子。可是今日,一个大梁女子,非但将这红色压住了,还衬得越发的出挑。加上那红润的面色,雪亮的肤色,如云的鸦发,精致的发髻,华贵的首饰,只让斛律真觉得越发的刺眼。

“你们大梁的女子,还真是命好。男人们在外浴血,你们在家中,却这般心安理得?”满满的嘲讽,毫不掩饰。

“我方才只是将公主的心声说出,难道,在公主眼中,不正是这般看我等大梁女子的么?公主并非我大梁人,又如何知我大梁风骨?我大梁男儿浴血沙场,便是为了守家卫国,便是为了与我等女儿家这般恣意闺中的太平安乐。我们能够这般恣意,我大梁男儿的血便没有白流,我大梁的边防便稳如泰山,这些”裴锦箬红唇微弯,低低笑了一声,“公主自然不懂。”

这一番话出,在场众人的神色皆是或多或少有了变化。

大梁的女子们悄悄挺起了背脊,心中,起了波澜,有难言的复杂涌动。

而斛律真和那北狄女官的脸色,却瞬时难看起来。

裴锦箬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径自又道,“我们自是比不得公主马上英姿,飒爽非凡,只却也关心家国安定,两朝邦交。贵国来凤京,既然是为和谈而来,公主行事间,还得多多注意才是,不是吗?”

语带劝诫,“我们大梁有句话,叫忠言逆耳,我看公主对我们大梁的典故也是耳熟能详,想必也听过。这些话,虽是不中听,却就是这么个道理,公主千万见谅。”

说罢,似是到了这时才想起什么来一般,朝着斛律真蹲身敛衽,深深一拜道,“说了半晌的话,还未自报家门,实在是失礼。臣妇乃大梁国一品军侯靖安侯府世子夫人,燕裴氏。见过北狄公主,公主有礼。”

抬起头,见得斛律真脸上精彩纷呈,却唯独没有什么诧异之色,裴锦箬目下微闪,果然,斛律真早已知道她的身份,才会故意针对。

“燕裴氏”斛律真咬了咬牙,“你倒是个不怕事儿的。说了那么多,不知你可准备好了,要与本公主比什么?”

这话一出,四下又是惊了惊,这北狄公主到底想要做什么?

方才,裴锦箬那么立着,外面的大氅又是宽大,她拢了手站着,将身形尽数掩住,斛律真没有瞧见还罢了。可方才,她蹲身行礼时,大氅往两边分敞,将她凸起的小腹明明白白地展于人前,就不相信斛律真没有瞧见。

明明知道裴锦箬身怀六甲,却还是执意要比,这用心便不得不让人骇然了。

众人的反应斛律真自然是看在眼里,她却只紧盯了裴锦箬,神色沉凝,连那女官轻扯她衣袖的手,都被她挥落了。

卢月龄皱了皱眉,正待张口说什么,边上徐蓁蓁却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便是怒道,“这位北狄公主,你是眼瞎了吗?你没有瞧见她大着肚子呢,张口就要跟她比,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徐蓁蓁想起那日在酒楼上瞧见的,这斛律真都快贴到燕崇身上去的模样,心中火起,更难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手背却被裴锦箬按住,后者冲着她,无声摇了摇头。

徐蓁蓁到了口的话,只得又生生哽住了。

裴锦箬却是沉静笑着,不卑不亢迎视斛律真道,“敢问公主,想要与臣妇比什么,又要怎么个比法?”

斛律真哼了一声,上前一步,那女官却是抢步上前,拉了她的手臂,“公主!”是北狄话,又叽里咕噜了一长串,显见已是情急。

可斛律真却好似没有听进去,用北狄话回了一句,便又朝着裴锦箬逼近一步,道,“比什么”

正待说什么,她目光却是一滞,落在了裴锦箬身后,到口的话,亦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裴锦箬心有所感,目光轻闪着,就要回头时,肩上却已是有熟悉的温度漫了上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掌已是绕过她的肩头,轻扣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拢进了怀里,头顶上,那把惯常低沉中带着清亮的嗓音,今日却透着几分沁骨的冷意。

“公主为何不接着说了?燕某也想听听看,公主到底想与我夫人这样一个孕妇比什么,又要怎么比?”

斛律真望着旁若无人般相偎一处的那夫妻二人,尤其是燕崇眼中再不显示的显而易见的嫌恶,双目微微一沉,抿紧了嘴角。

燕崇却哪里肯轻易饶过她去?见她沉默,便又追问道,“公主为何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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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 怒极

锦若安年正文卷374怒极“是还没有想好比什么,怎么比吗?要不,我帮你建议建议,比什么诗词歌赋的,怕是欺负公主,哪怕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便捡着公主擅长的来吧!公主不是说,自己六岁能骑,七岁便射了一头狼吗?那便比骑射吧!”

燕崇的话引得众人侧目,本以为燕世子是来给裴氏出头的,怎么却还要比什么骑射?

燕崇一张俊容端凝,迎着斛律真也慢慢变得诧异的面容,他却连眉毛都没撩动上一根,继续道,“也用不着怎么麻烦了,就一人十支箭,朝着对方射便是,躲过了便算,射中了,死活不论,公主,你敢是不敢?”

“只是公主也瞧见了,我夫人如今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我是她的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断然没有让自己妻儿冒险的道理。公主既然执意要比,那我代妻出战便是。不过,我身为男儿,与你比试,本就不公,是以,你十支箭,我只三支,别说我欺负你。”

“对了,为求公允,你我可立下生死状,过后,无论生死,与国无尤,不涉两国邦交,不影响两国和谈。”

“入乡随俗,依着我大梁的规矩,公主提出比试,而我应战,定下比试什么和比试的规矩,这便算成了。来人,去备马,备弓!”

燕崇这话赶话的,让在场众人皆是怔愣,个个睁大着眼瞅着他,四下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之中。

燕崇似是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回头便是吼道,“你们是耳背了没有听见本世子的话吗?让你们备马、备弓,还有备笔墨,本世子要与北狄公主签生死状。”

“燕世子!”边上,那北狄女官终于是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地尖声喊道,“我家公主且不说是你们大梁请来的贵客,你们大梁泱泱大国,自诩礼仪之邦,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更何况,我们公主一介女流,燕世子这般苦苦相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倒是对我们大梁知之甚深,连欺人太甚都知道。那你倒告诉我,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苦苦相逼,本世子与你们公主,究竟何人更欺人太甚?”

“何况,在本世子眼皮子底下欺负本世子的夫人,你他娘的当本世子是死人不成?你该庆幸她是我大梁的贵客,否则,此时此刻,她已然是个死人了,还轮得着你在这儿给我大放厥词?欺负我夫人,那你大爷我今日还就欺负你了,你要怎么着?”

燕崇显然是气急了,这些年来愈渐稳重的表象竟是刹那间被撕了个粉碎,许久未见的匪气又冒了出来,斛律真和那个女官被唬得一愣,其他人才恍惚想起,眼前这人,如今是洗心革面,从前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不高兴了,便能搅得你不高兴,甚至是生不如死的凤京一霸啊!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见身后始终没有动静,燕崇又是扭头吼了一声。

“胡闹!”正在这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威严的喝令声。裴锦箬心口一紧,转头望去,果然瞧见了一身明黄龙袍的永和帝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不远处,正凝目望着他们这里,眉心微蹙,眼底隐隐透出怒意。

身边的人已是哗啦啦跪倒了一片,燕崇目光微闪着松开裴锦箬,躬身行礼。

裴锦箬正待屈膝,魏俨却已是上前来道,“陛下说了,夫人身子不便,就不用多礼了。”

既然是永和帝的吩咐,裴锦箬便也得承了,“多谢陛下恩典。”

抬眼间,却已见得永和帝龙行虎步而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壮的北狄汉子,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可不就是那日在酒楼上见过的北狄使团的领头人么?听说,好像还是个什么将军的。

裴锦箬思虑间,永和帝已是到了近前,抬眼便是朝着燕崇瞪去,这才望向斛律真,却是温和笑道,“公主这是被吓着了吧?这小子自来是个混不吝的,尤其最是护短,只怕是误会了,这才急了眼。”

转向燕崇时,却是眉峰一挑道,“女子间的事儿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参与进来了?你媳妇儿如今大着个肚子呢,公主又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哪里会为难她?哪里就用得着你急了?知道你最是心疼你媳妇儿,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与公主一个女儿家比试,这不是欺负人家吗?公主可是我们的贵客呢!”

裴锦箬听得这话,目下闪了两闪,扯了扯燕崇的袖子,燕崇咬肌动了动,却没什么动作,只是径自侧转了头过去,梗着脖子。

“方才,在下与陛下在边上也听得清楚,这比试好像还是公主提出的,本是不该。不过,既然燕世子已经代为应下,那便也没有作罢的道理。不过,公主万金之躯,又是女子,与燕世子对阵未免不公。这样吧,便由在下代公主出战,领教燕世子高招。”

又来一个语出惊人的,裴锦箬惊得骤抬双目,望向那人,却见他勾起嘴角笑,配着那狰狞的伤疤,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寒而栗。

他偏还对着燕崇挑起了眉梢,“当年在西北,与燕世子缘悭一面,始终是一桩憾事。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向燕世子讨教,还希望你,千万不要推辞。”那人说着,右手放于左胸,朝着燕崇躬身一拜。

这是北狄最高的礼节了。

可裴锦箬却还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便是抓紧了燕崇的手。

不只是燕崇与北狄有血海深仇,当初,他力挽狂澜,将北狄大军从边关打了出去,将北狄十万大军歼了差不多一半,多少北狄人亦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他肉。

这北狄使臣提及西北,又提出与燕崇比试,只怕别有用意。

燕崇自然不是不知道裴锦箬的顾虑,但他只是沉默地抬眼望向了永和帝。

永和帝微笑着道,“索穆将军,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女子间的玩笑话。她们要比试,便由着她们比试罢了。不过,靖安侯世子夫人确实是身怀六甲,多有不便。不过,武斗不行,还可文斗,公主看看可否?”轻描淡写地将问题扔给了斛律真。

斛律真瞄了那叫索穆的将军一眼,又望了望燕崇,神色有些紧绷,半晌未言。

375 反转

锦若安年正文卷375反转“不知公主,可曾听过投壶?”正在这时,裴锦箬却是笑着开了口。

燕崇眉心一皱,猜到她要做什么,面上神色很是不赞同,正待开口说什么,手背却已被她压住,她冲着他微微一笑,便是敛衽上前道,“公主自幼飒爽马背,精于骑射,若是文斗,倒显得有胜之不武之嫌。不如改为投壶吧!投壶源于射礼,公主看看便会,而我,也只需静站投掷便是,倒是也不用担心损伤。陛下和索穆将军觉着,臣妇这个主意可还使得?”

永和帝拍掌笑道,“妙啊!朕早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了,公主和索穆将军意下如何啊?”转头望向索穆,永和帝倒是一脸的坦然,“朕也知道,不让索穆将军和这个混小子比试是让将军扫兴了,可今日的规矩一早便说好,就让两国的儿郎切磋一番便是,哪里有让将军亲自下场的道理。这小子还领着差事呢,将军这回便先且放过,来日方长,往后,还有得是机会呢。”

永和帝都这么说了,索穆又还能说什么,“陛下说得是,来日,总能寻着机会的。”说这话时,他目光别有深意一般落在了燕崇身上。

后者,却只是回以淡淡一瞥。

众人的目光这会儿便是落到了斛律真的身上。

斛律真正咬着牙,神色不甘地紧盯着燕崇。

燕崇却是挑眉道,“公主应该没有意见的,毕竟,那鞭陀螺,公主尚且不过数日,便能熟练至此,何况投壶了,于公主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倒是你”话头转回裴锦箬身上,他低头,望着身侧的人儿,神色间多了些无奈,“你许久未曾练过,如今身子又是笨重,就算从前精于此道,也未必就是公主的对手。”

“输了便输了吧!只要公主能够尽兴便好。”裴锦箬淡淡笑道,而后,神色泰然望向斛律真。

斛律真方才起,便一直憋在胸口的闷气因着这一瞥,像是骤然水入油锅一般,沸腾起来,在胸腹间翻搅,她本也是不擅长于忍耐之人,当下便也不忍了,黑了脸色怒道,“这般没有意思,也没什么好比的了。不比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左右不过一根鞭子罢了,本公主还输得起。”话罢,竟是拂袖而去。

那女官连忙追了上去。

“诶!公主!”索穆急唤一声,却根本无济于事,斛律真几下便是跑远,索穆只得转头对永和帝道,“公主自幼娇惯,多有失礼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可不就是失礼么?这斛律真,只在永和帝将将出现时,略略行了个礼,之后便完全无视的状态,哪怕是方才负气离去时,都是没有先行行礼。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大梁人,这便已是大不敬之罪。

可谁让她是北狄公主呢?

因而,永和帝面上没有半分的怒色,反倒是乐呵呵一脸纵容道,“公主性情率真,倒是与朕那几个宠坏了的孩子也差不多,就是这小子平日里也是个没规矩的,都是被宠坏了的孩子,谁还能与他们计较不成?”

“看看,这小儿女的事儿倒是折腾了许久,看时辰,那边的比试怕已是开始了,将军移步,与朕一道去看看吧!”

“陛下请。”

两人相携而行,临去前,永和帝深瞥了燕崇一眼。

燕崇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自个儿四处转转,若是再遇着她,避着些。”

裴锦箬点头,“你放心去吧!”

人群渐渐散了开来,安平县主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扭头独自走远。倒是与从前判若两人一般,只却也不那么讨厌了。

裴锦箬这会儿心情舒畅得很,在卢月龄好似洞悉一切的笑容中,亦是笑了笑,拉了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徐蓁蓁道,“走走走!听说这别院之中的好景致多得很,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没好好转转呢,再说了,今个儿热闹多着,莫负好春光啊”

比武场上,果然已经热闹得很了。因着打的是切磋的名义,倒多是点到即止,双方各有输赢。看台之上的人倒是激动得很,毕竟,凤京城太平久了,这样的场面,倒也难得一见。

裴锦箬与卢月龄几个登了看台,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如芒刺在背一般,朝她射了过来。

抬眼便见得对面看台上,那一抹艳丽的红色。

裴锦箬笑容不变,沉静如常。

徐蓁蓁却是哼道,“看她这副阴沉沉的模样,惦记着别人的男人,还不让人教训了怎么的?”

卢月龄神色间却有些忧虑,“这北狄公主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你今日当众落了她的面子,方才燕世子又对你诸多维护,只怕,她是恨上你了。之后若是还有遇见的时候,得万分小心才是。”

“我今日来了,便没有怕过。何况,不是我与她好言好语,我与她便能相安无事的。”裴锦箬淡笑着应道。

卢月龄点了点头,“还是你想得通透。”

“我瞧见你有些瘦了,可是周家那丫头不安分,给你气受了?”徐蓁蓁望了望卢月龄,转了话题。

她口中那周家的丫头,正是太后娘娘娘家的侄孙女,卢月龄进门前便已定下要入穆王府做侧妃的那一个。不过因着裴锦箬她们给卢月龄支招,这才让她争得了这么些时间,二月初,那周侧妃便已是进了门。

裴锦箬转头望向卢月龄,果然见她神色间有些憔悴,好像形容也消瘦了些,不由亦是皱了皱眉。本来想着卢月龄在嫁萧綦之前是心有所属,又是早有准备,不该太过伤怀才是。却忘了,这男女之间的事儿,自来不好说。毕竟,萧綦不差,卢月龄与他又是正头夫妻,之前怕也有过新婚燕尔的甜蜜,这乍然之间,新人入门,怕是谁都不会好受。

是她一时想岔了,竟将卢月龄当成了前世的自己,因着入门时,已是心如死灰,便以为不管他做什么,都伤不到自己。

可卢月龄,毕竟不是自己,萧綦也不是前世的燕崇,他们永远,不可能是前世的他们。

“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不如说出来。我和蓁蓁就算不能给你出主意,听你诉诉苦总还是可以的。”裴锦箬略一沉吟后,拉了卢月龄的手道。

她这些时日,忙着自己的小日子,倒是忽略了身边诸多人事。

376 恶心

锦若安年正文卷376恶心卢月龄淡淡一笑,眼底却是有些疏冷,“周氏如今是得宠,不过也只是一时罢了,我倒并不怎么在意,总归,她不是他心里那个人,便与我没什么不同。左不过看谁更有利用价值罢了,我终归比她好些,好歹占着个正室的名头。”

这话里,好似带着些别样的深意。

裴锦箬皱了皱眉,边上的徐蓁蓁却是忍不住,张口便要问,手背上却是被用力一掐,她抬起头来,便见着裴锦箬朝她使了个眼色。

卢月龄这般轻描淡写,便是不愿多说的意思。

穆王府中,或是萧綦的秘密,她们还是少知道的好。

徐蓁蓁不知怎的,便是陡然想起那回她和裴锦箬在穆王府那条甬道口遇上穆王萧綦的情景来,那时,那人虽是与往常一般温文尔雅地笑着,却能让人汗毛直立。

徐蓁蓁到口的话便拐了个弯儿,再说不出来了,最后,只干巴巴道,“不管怎么样,你得快些生个孩子才是正事。”

卢月龄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裴锦箬凸起的腹间,“我这不就是巴望着能沾沾锦箬的喜气吗?”

“这事儿不着急的,你看我,还不是成亲这么久才有了消息。”裴锦箬道,只是却也知道,这劝慰终究有些苍白无力,毕竟,她能等得起,因为靖安侯府毕竟不是皇家,何况,她身前,还有燕崇替她挡着,可卢月龄不一样。

卢月龄这回笑着,没有说话。

徐蓁蓁亦是沉默了下来,气氛略有些沉闷。

直到徐蓁蓁抬头,望着朝这处走来的人,却是狠狠皱起眉来,“她来做什么?”

卢月龄和裴锦箬随之转过头望去,亦是不由得皱眉。

正有一个年轻妇人缓缓朝她们走了过来,身上的衣裙布料做工虽是上乘,可颜色却并不打眼。一身的丁香色,而头上的首饰亦是简单,却也都是好品相。

步履缓缓到得近前,便是屈膝行了个礼,笑微微唤道,“三姐姐。”

不是旁人,居然是许久未曾见过的裴锦芸。

裴锦箬却已淡淡收回了目光,将对裴锦芸缘何要凑到她跟前来的疑虑暂且压了下来,“不敢当。裴侧妃早已不是裴家人,这声姐姐,我当不起。”

“三姐姐当真这般绝情?”裴锦芸敛下眸光,一脸的黯然,“我也知道,是我给家里抹了黑,可,人活着,总得往上走,姐姐是个心善的人,待旁人尚且这般好,为何对着我这至亲的妹妹反倒这般苛责?”说着这话时,目光意有所指地望向了裴锦箬边上的卢、徐二人。

徐蓁蓁便是被气得笑了,“裴侧妃这是意有所指啊!也不瞧瞧裴侧妃从前都对锦箬做了多少恶心的事儿,你如今,倒记得自个儿是她‘至亲’的妹妹了?”那“至亲”二字被咬得极重,徐蓁蓁毫不掩饰满心的嘲弄。

“从前,我少不更事,确实做了许多错事。可三姐姐,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子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难道三姐姐便当真打算你我姐妹日后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么?”

“姐姐入了靖安侯府,妹妹从前只觉得富贵,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如今入了福王府,才知艰难,这荣华富贵哪儿是得来那么容易的?正因知晓,你我姐妹二人日后才更该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才是呀!妹妹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姐姐便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吧!”

神色再真诚不过,可惜,她不信。

“裴侧妃此言差矣,谁不知道,裴侧妃手眼通天?如今,这福王府中,福王妃病重,福王唯一的子嗣,出自裴侧妃腹中。短短不过一载,裴侧妃不但平安产子,从一介卑微的妾侍,一跃成为了王府侧妃,还越过了彭侧妃,帮着王妃执掌了府中中馈。裴侧妃这般厉害,哪里还用得着别人相帮?倒是从前,人人都小看了裴侧妃,尤其是彭侧妃,不知时至今日,可后悔当日自己的引狼入室?是了,许久未见彭侧妃了,她可好?今日,福王府中,只见裴侧妃一人,想必,王妃病了,彭侧妃侍疾,都是来不了吧?”

“往后,这样的场合,怕还要多多遇见,从前得罪之处甚多,还请裴侧妃多多担待,莫要与我一介臣妇多多计较才是。”裴锦箬笑得馨馨然,一番话,说得柔软,可每个字里,都含着骨头,铬得裴锦芸骨肉皆疼。

只她如今却也历练出来了,毕竟,能在福王府那样的虎狼窝存活下来,还成了赢家,如何能简单?

她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姐姐到底还是与我生分了。也是怪我,从前做的那些事伤了姐姐的心。我如今说我改了,怕姐姐也是不信,也罢!终归来日方长,姐姐终有一日,会信我的。”

说罢,她不再多说什么,笑着朝几人福了福身,便是转身走了。

裴锦箬望着她的背影,眉心狠狠皱了起来。

边上徐蓁蓁亦是一脸的莫名,“这个恶心人的,又往你跟前凑是什么意思?”

裴锦箬目下微闪,不管是什么意思,总归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对面看台上,斛律真的目光始终往这处看着,自然瞧见了裴锦芸,也瞧见了她与裴锦箬之间的不同寻常。

便是问道,“方才那妇人是谁?”

斛律真身边,除了方才那北狄女官,还有个宫女装扮的大梁女子,闻言,抬首往对面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恭声答道,“回公主的话,方才那妇人是燕裴氏的庶妹,如今,是福王府的侧妃。只是,这裴侧妃已是被裴家逐出了门,如今已是算不得裴家人了,看那样子,燕裴氏也是不认这个妹妹的。不过,她们姐妹之间,本也是敌非友,这裴侧妃得势,只怕会想了法子报仇,也难怪燕裴氏那番做派了。”

“报仇?报什么仇?她们不是姐妹吗?”斛律真果然感兴趣,双眼晶亮地追问道。

“公主有所不知,裴侧妃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燕裴氏可是居功至伟。换作是谁,都会恨。”那宫女垂首道,声调平板,不见起伏。

斛律真却是高高挑起眉来,“哦?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与本公主道来。”

“是。”

“那个北狄公主身边还给配了宫女啊?”徐蓁蓁随意一瞥后,便是道。

裴锦箬和卢月龄皆是转头望了过去。

卢月龄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裴锦箬却是悄悄攒起了眉心。

377 离愁

锦若安年正文卷377离愁从康王府别院回来后,裴锦箬便暂且将斛律真的事儿放到了一边。

有些事,她表明了态度,便已暂且够了,过犹不及。

燕崇既然领着招待北狄使团的差事,那便是要与那个斛律真常打照面的,总得让他知道她的态度,他往后行事才会自个儿掂量,她也才会安心些。

三月初,又到一年一度春猎时,今年又因有北狄使团,事情便又有些不一样。这回,裴锦箬自然是不会跟着去了,燕崇和叶准他们,却都是会随行。出发的时日都已是定下,就在明日。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经预备妥当,只还需做最后的确认。燕崇也不会闲着就是了,大清早便是出了门,怕是不到入夜不会回。裴锦箬反倒闲了下来,便让人套车,去李宅看季舒雅了。

“这不是算着日子就快到了吗?结果等了这许久,也不见你这里有人去报信儿呢。”裴锦箬低头望着季舒雅圆滚滚的肚皮,眉心微微一颦。

季舒雅双腿浮肿得不成样子,如今,连地都下不了,面上的笑却是沉静从容,“这不是有琴大夫在吗?日日看着呢,孩子好着呢,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你也别太挂心了,你自己肚子里也揣着一个呢。回头若是有了动静,我再让茉莉去告诉你。”

裴锦箬点了点头,“你现在这样的情况,又何必倔着,搬回季家去岂不更好?”

季舒雅却是抿起了唇角,“我虽然没了男人,可还是他李家的媳妇儿,我可不想回头让人说闲话。”

裴锦箬张了张嘴,本是想劝,却也知道季舒雅怕是不会听的。

正好琴大夫来了,要给季舒雅把脉,裴锦箬便也只得将话咽了下去。

裴锦箬望着那琴大夫与早前见过时一般无二的淡漠寡言,给季舒雅把了一会儿脉,听着季舒雅的问题,她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一个“嗯”字,过后,便是开了药方,递给茉莉。

临走时,才道,“最多还可十日,若是十日间还是没有动静,届时,那便只有服催产药了。”

“有劳琴大夫。”季舒雅身子已很是笨重,起不得身,只得半撑起身子略点了个头,算作致谢。

琴大夫“嗯”了一声,便背了药箱,起身往外走。自始至终,除了最开始与裴锦箬打照面时,点了个头算得致意之外,再没有别的表示。

倒果真是江湖中人桀骜不驯的脾性。

只是这样的人……却偏偏甘愿屈居于此,专只为照看一个孕妇。

从那时揭穿避子药的事儿,裴锦箬便几乎敢肯定,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季舒玄找来的。

“琴大夫医术超群,真是可惜了,偏偏不擅长外伤,否则,那时姑爷也不会……”茉莉送裴锦箬出去时,说起这事儿,也是唏嘘。

这个裴锦箬也知道,每个大夫也不可能什么都擅长,比如他们家庄老,也不擅长外伤。

想起庄老,再想起那琴大夫,裴锦箬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好笑。这两位的性子都是古怪,却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

“这些时日,你要多多留意,若是有了动静,立刻来知会我。”

明日,叶准就会离京,好在,季舒玄并未随驾。

想到这里,裴锦箬又暗笑自己多想,季舒雅腹中的孩子又不是他叶准的,他在或不在的,有什么打紧?

燕崇的行装已是打点好了,裴锦箬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等到第二日清早,天还没亮,她便早早地起来,最后确认了一遍,又将洛霖和常茂叫到跟前来,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

直到时辰差不多了,燕崇他们不得不走了,她这才住了口。

燕崇看她这样,心里,真是又欢喜又酸楚,将她拢在怀里道,“你说,若能将你变小了,揣在怀里带着走,那该有多好?”春猎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自成亲到现在,仔细算来,他们还从未分离过这么长的时间呢,想想都是难受。何况,除了不习惯和可想而知的思念,还有对彼此的放心不下。

“我不知道你让人一直盯着知念堂和林氏是要做什么,可你身边却是不能离了人,我已是另拨了四个人来接手,丁洋他们几个还是专程护卫你便是。”

“我不在这些时日,你要处处小心。”说着,手掌已是轻轻贴在她腹间,立刻感觉到了一只有力的小脚丫朝着他手掌贴着的地方用力踹了一下。

燕崇心中所有的离愁和忧虑都被踹走了,忍不住微微笑着,“你也是,要乖乖的。回头,父亲猎了好看的皮子回来给你做件小皮袄。”

裴锦箬却环着他的腰,不肯松,“猎场凶险,刀剑无眼,千万小心。”

那回猎场之上的凶险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可裴锦箬偶尔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何况,这一次,她不能跟着去,心里更是惶惶难安。

燕崇失笑,却也感觉到了她的担忧,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放心!”

“还有……躲着那北狄公主一些,尤其不准与她单独相处,听见没有?”面容一转,裴锦箬捏着粉拳,龇着牙,奶凶奶凶地道。

燕崇哭笑不得,笑意化为星子,在眸底闪烁,明明白白的欢悦,他喜欢她为他吃醋!“好!”

“还有……”裴锦箬软了嗓音,软了身子,偎贴在他胸口,语调带着少见的撒娇,“记得想我!”

将燕崇送走,裴锦箬觉得整颗心都好似空落了许多。

偏偏这一次,卢月龄、徐蓁蓁和萧灵犀几个都跟了去,也就只有她,大着肚子才没法去了,这么一下来,还真是生出两分孤清寂寞之感来。

好在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作伴,身边的人也都可劲儿地逗着自己开怀,这日子才不至于太难熬。

只这无聊到觉得有些孤清的日子却也没有过上两日。

这一日清晨,裴锦箬还在晕晕沉沉的睡着,袁嬷嬷便是来了。

将她叫醒时,她便瞧见袁嬷嬷脸色有些凝重,便知道有事。

果然,袁嬷嬷一边服侍着她起身,一边便是低声回禀道,“是钱松那儿来的消息,这两日,申嬷嬷家的男人常往南城的赌坊中去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人。”

裴锦箬目下轻闪,“怕是终于有消息了,告诉钱松,千万将人给我看紧了。”

378 糟了

锦若安年正文卷378糟了“这次……应该是真的了吧?”袁嬷嬷心有疑虑,上一次,也探出林氏在找什么人,却没有想到林氏不过是虚晃一枪,跟了许久,也没有结果。好在,跟的人得了夫人的吩咐,一直沉住了气,没有露出马脚来,这才没有弄巧成拙。

裴锦箬点了点头,林氏早前做的那些事,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沉寂这么久,也该够了,何况,此时燕崇不在凤京城,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行事的?

何况,早前,申嬷嬷家的男人曾几次出入买卖消息的鬼市。说起来,也算得本事了,林氏只怕早料到她会盯梢,也不知是如何躲过了她的耳目。若非裴锦箬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知会过陈五爷,只怕还真就错过了这事儿。

申嬷嬷在找一个人的下落,至于是什么人,陈五爷便再不肯说了。

裴锦箬也了解他们行当的规矩,也不好再逼问。

不过,也用不着再问,就算用脚趾想,也可以料到,林氏要找的人,必然是有关那件事的人。

她只需将人盯好便是了。

“告诉钱松,将人盯紧便是,不用着急,等到他们将人找到了,咱们再故技重施便是。”

只是,裴锦箬料到了,上一次蕉雨的事儿会让林氏起了戒备之心,不过却没有想到,林氏竟是狡猾成了这般。

那一日,听说申嬷嬷家的男人匆匆来了府上,见过自家婆娘后,林氏便是匆匆套车出了门。

裴锦箬便知道,这是他们要找的人,终于是找到了。便是立刻知会钱松准备动作,林氏也不知从何处花银子雇了好些好手,为了万无一失,裴锦箬也只得将大部分的人都调去了那条线。

那一夜,她没敢睡,直等到半夜,林氏回来了,没有半分异常的样子。

紧接着,钱松来了,脸色铁青。

说是林氏没有半分目标,在城里转悠了大半日的工夫,先去逛了绸缎庄选了料子,又去银楼订了首饰,后来,还去茶楼听了说书,最后还绕去了望江楼用了晚膳。

闲情雅致得很,却是根本没有去寻什么人,反倒是将钱松等人带着在城里白白绕了大圈儿。

裴锦箬这才想起,那申嬷嬷的男人来了府上好似并未随着林氏和申嬷嬷一道出去。

这才脸色大变,知道自己中了林氏的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现在才想明白,也是为时已晚了,林氏要找的那个人,必然已是落到了她的手里。

裴锦箬脸色铁青,抬手对着钱松挥了挥,“今日的事儿辛苦大家了,先下去休息吧!”

钱松面有愧色地施礼退下,裴锦箬则坐回了炕梢,眉心微颦着发起了呆。

袁嬷嬷小心翼翼上前来给裴锦箬倒了一杯红枣茶,“夫人也别太忧心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袁嬷嬷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却也知道很是要紧,而且多半便是与那日蕉雨与夫人说的事儿有关。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儿,夫人捂得紧,就是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是一无所知。

裴锦箬却如何能够不忧心呢,林氏掌握了她想要的东西,随时可能发难。

她本以为能够如法炮制将事情解决,没有想到,却被林氏摆了一道。

裴锦箬的心思飞转,为今之计

“嬷嬷收拾一下东西,连夜回家一趟吧!”

下钥前,袁嬷嬷家的小孙子患了急症,袁嬷嬷急得不行,便是趁夜出了府去。

虽然此时出府实在是太巧了,但是申嬷嬷报到林氏耳中时,她却是不在意,“由着她去吧!”

林氏心情极好,自始至终,笑微微的模样,“她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天明时分,袁嬷嬷回来了,悄悄递给了裴锦箬一张纸笺。

笺上是娟秀精巧的簪花小楷,却只写了“玉璃”二字。

裴锦箬目下轻闪,将纸笺缓缓合上,毫不犹豫又递还给袁嬷嬷道,“转告钱松,让他务必想办法,尽快将侯夫人在偷偷寻找此人的消息,送到侯爷耳中。”

袁嬷嬷捏了纸笺,快步出门而去。

裴锦箬长舒一口气,往身后的软枕上靠了靠,能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的事,便只能尽人事,看天命了。

不过,事儿若来了,她也不惧便是。

“夫人!”正在这时,红藕却是脚步匆匆而进,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宅来人,说是李大奶奶难产,怕是……怕是不好,等着要见夫人呢。”红藕说着,已是眼圈泛红。

裴锦箬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腾”地一下便自椅上站了起来,茫茫然便是朝外疾走,红藕连忙跟了上去。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李宅门前,马车堪堪停稳,裴锦箬便是扶着红藕的手,疾步下了马车,径自往内疾走。

“舒雅姐姐……”谁知,刚到了正房门口,便见着脸色铁青,正往外走的季舒玄。

裴锦箬倒是不怎么意外见到他,毕竟若是季舒雅果真有什么不好,那他自然会来。

可季舒玄见着她,却是惊得瞪大了一双眼,下一刻,脸色便是更难看,“你来做什么?快走!”

竟是不顾男女之别,伸出手来,箍住她的手臂便是往外拉扯。

“季大人这是做什么?快些放开我家夫人。”红藕吓了一跳,忙扶紧了裴锦箬的另一侧嚷道。

裴锦箬抬眼望着季舒玄的脸色,还有眼中的焦虑和急切,有什么,如同一道闪电般劈开了她的脑子,她脑袋一个激灵,转头望向红藕,急问道,“方才,是何人来报的信?”

红藕一愣,片刻后,才讷讷道,“奴婢是听门房来报说的,说是李宅来的人……”

可是出来时,却没有瞧见。

裴锦箬登时也是脸色难看起来,“糟了!走!我们快些回去!”说着,便是让红藕扶着转了身。

奈何,却已是晚了,一阵吵嚷之声由远及近,一群人似乎是眨眼间,便涌到了跟前来,为首的人,是面沉如水的靖安侯,还有一脸惶然的林氏。

来了!裴锦箬的心,反倒一瞬间,便沉定了下去。

林氏颤巍巍抬起手来,指着裴锦箬道,“裴氏……我原本还不相信……你进门以来,我自问我燕家待你不薄,晙时……晙时他更是待你如珠似宝,你怎么做得出来?”她的声音陡然尖利。

379 诬蔑

锦若安年正文卷379诬蔑“晙时他才出凤京城,你便迫不及待,出来与人私会,你对得起他吗?”林氏疾言厉色,一脸的愤慨和痛心。

裴锦箬沉静着,勾起唇角,微笑着不语。林氏表演得卖力,靖安侯却只是自始至终面沉如水,一双眼,恍若薄削的冷剑,在林氏和自己身上扫射,一时间还看不出喜怒。

“靖安侯,侯夫人!”季舒玄上前一步,双手平举齐眉平,行了个拜礼,“此事实在是误会。此处,乃是家姐宅院,世子夫人与家姐自来交好,她是听说家姐难产,情形不好,这才前来探望。与在下不过恰巧碰见而已,绝非如侯夫人所言,是与我私会。还请侯夫人慎言,也请侯爷明断。”

“你这个奸夫,事到如今,自然是不肯承认了。误会?什么误会?你说,你家姐难产,我看这宅院平静如此,哪里有妇人生产?我看,你那家姐怕也知道你二人之事,为你们打着遮掩吧?说起这个,裴氏你以往也会出府,莫不就是来此处与此人私会的?”

“婆母!”裴锦箬终于是忍无可忍了,“还请慎言。您是捉奸在床了吗?这般便定了儿媳的罪?婆母就算不顾及我这个儿媳的颜面,也要顾及世子爷和靖安侯府的颜面吧?”

“颜面?你还知道颜面二字?你这般不守妇道,不知廉耻,分明是将我靖安侯府和我儿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践踏。裴氏,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的女人!”看来,林氏这次是做足了准备,竟是撕破了脸皮,再不作那贤惠的慈母之态了。

林氏说了半晌,见靖安侯没有反应,她眉心一皱,上前一步道,“来人!将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绑了,押回家去。”

林氏身后,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果真上前来,便是要去拉扯裴锦箬。

“你们谁敢动夫人?”红藕却是双臂一展,便护在了裴锦箬身前,“世子爷不在,你们便这般欺负夫人,莫忘了,夫人肚子里,还怀着靖安侯府的子嗣,你们若是伤着了夫人,回头世子爷回来问罪,你们还想活不活?”

红藕已是白了脸,双腿打着颤,她自来便不如绿枝胆大,这会儿不过是仗着一股子忠心,憋着一口气儿罢了,声嘶力竭喊罢,便是瞪着眼望着那两个婆子。

那两个婆子倒是被唬得微微一愣,竟是僵了片刻。

“你们怕什么?这样不守妇道的妇人,难不成世子爷还会护着?就是她肚子里的,到底是谁的种还说不清楚呢,给我将人捆起来,回去后,我大大有赏。世子爷那里,也决计怪不到你们头上。”林氏怒喝,给那两个婆子撑腰。

那两个婆子左右对望一眼,一咬牙,便又冲了上去。

裴锦箬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为何,便是想起了前世燕崇的棺木被运回的那日,她听了裴锦芸的话,觉出燕崇的死因蹊跷,想要开棺看个究竟时,也是被林氏这般派人死死拦住,哪怕是伤她,也不让她靠近棺木一步。

红藕拼命想要护住她,便是与那两个婆子推攘起来。

但她一个人,又哪里是那两个婆子的对手。

眼看着那两个人扑了过来,若她果真被绑着扭送出了这个门,那么不管她是不是当真与季舒玄有染,她都完了。回头,哪怕是燕崇信她,她的名声也算是彻底毁了。

顷刻间,裴锦箬心中思绪翻转,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般扭送回去。打定了主意,她正待张口喊丁洋,却见着一旁的季舒玄终于是忍不住,铁青着脸插进手来,将那个已经欺到她身侧,狰狞着脸,伸手来抓她的婆子给用力推了开来,一个侧步,将裴锦箬掩在了身后。既然动了手,他便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将那两个婆子都是用力推了开来。

四下里一寂,众人皆是惊望向他,就是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也没有表态的靖安侯也是骤然将那锐利的目光投了过来,与季舒玄四目相投,微微眯起眼来。

“你!你这个奸夫,居然还要护着这个贱人!侯爷!你看见了!若非他们之间不清不楚,这个人如何敢这般护着她?”林氏陡然尖声喊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正在这时,身后一声颤巍巍的问话,竟是季舒雅在屋内听着动静,再也忍不住,硬是让人将她半掺半抱地扶着出来。

她身子已经很是笨重,好些日子未曾下过床,这会儿,瞧见外面的情形,面色更是白了白。

“你怎么让大姑娘出来了?快些扶她进去。”季舒玄皱眉道。

眼界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孕妇,看那样子,也确实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虽然,并非他们口中正在“难产”,并且情形不好,但靖安侯的目光还是沉了沉。

林氏略略顿了顿,瞄了一眼靖安侯,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慌乱,而后,便是道,“好你个季家!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居然私行不检,还敢当面护着裴氏,要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谁信?”

“裴氏,我靖安侯府三媒六聘迎你进门,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个这般水性杨花的?我儿真是可怜,如何,便摊上了你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的?他若知道了,得多伤心啊!”林氏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抬起手帕,拭起了眼角的泪,一脸伤怀的模样。

这硬的不行,转眼便又换了一副嘴脸。裴锦箬勾起唇角,不掩嘲弄。却是望向了靖安侯,语调沉静道,“父亲!官府判人死刑尚且容人申辩,自始至终,侯夫人都未听儿媳半个字便定了儿媳之罪,一口一句不知检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侯夫人大抵是气急攻了心,父亲可也就要在此处将此事论断了不成?甚至不需问过晙时?父亲,儿媳是晙时的妻子,是陛下御笔钦赐的婚,是靖安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

“就算父亲今日果真便要在此处打杀了儿媳,难道便不问晙时一声?若是儿媳本是清白的,父亲是不是也要打死我肚子里,燕家的子孙?”

裴锦箬一字一句,明明没有提高一个音阶,却是掷地有声。

不知为何,便让林氏一个激灵,险些忘了哭。

而靖安侯望着她,神色亦是微乎其微地变了。

380 难产

锦若安年正文卷380难产靖安侯神色几变,半晌后,才沉声道,“此事尚无定论,你先收拾一下,回府再说。”说罢,便是转过了身。

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能够回去再说,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与季舒玄点了个头,明明白白瞧见了他眼底的担忧,却不过微微一笑,便是扶了红藕的手,迈开了步子。

走了几步,却是顿住了步子。

同样停下的,还不只她一人。

却是因着前方垂拱门处,竟是站着一人。

尹氏?她怎么也来了?来了多久?

可是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却又为何不出声?

想必,她的疑虑也是旁人的,靖安侯背对着,她瞧不见,不过她侧转过头,倒是瞧见了季舒玄也是皱紧的眉。

林氏顿了顿,却是欢喜道,“哟!这不是季家大奶奶吗?怎么?你也是听见了消息,所以来”抓奸的?

话未说完,已是被尹氏打断。

她姿态娴雅从容地给靖安侯和林氏行了礼,而后,便是疾步朝前道,“姐姐如何了?你带了信儿回府,说是姐姐难产,我便立刻赶来了。”

尹氏一句话,让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是变了变。

季舒玄看她一眼,而后摇了摇头,“姐姐没有难产。”

四下为之一静。

“奶奶!奶奶大姑娘!”正在这时,身后,却是蓦然响起了茉莉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众人惊得回头,便见得季舒雅软倒在门边,脸上神情不对,走近一看,见她裙幅已是湿濡一片。

裴锦箬毕竟是生产过一回的人,登时心中明了,“这是要生了。快!将舒雅姐姐扶去房里,让厨房烧热水,去请了产婆和琴大夫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便是极其冷静地一一交代了起来。

这时,季舒玄和尹氏也是反应了过来,她的冷静感染了众人,依着她的吩咐,喊人的喊人,烧水的去烧水

眼看着季舒雅被扶进了房去,裴锦箬转而走到了一旁的靖安侯跟前,蹲身敛衽行了一个礼,“父亲,眼下的状况,我怕是暂且走不开。今天的事儿”

“今天的事儿等你回去再说吧!”靖安侯却是沉声打断了她。

裴锦箬默了默,而后,终是道,“多谢父亲。”

靖安侯点了点头,深望她一眼,转过了身。走了两步,侧过头去,皱眉看了一旁的林氏一眼。

后者一个激灵,待得靖安侯走远,这才慌忙跟了上去。

林氏一路上,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时偷眼瞄着靖安侯。靖安侯却好似半点儿不知一般,只是静默地闭眼假寐。一直到回了府,也是一言不发,径自往外院而去。

林氏望着他的背影片刻,狠狠一咬牙,便是扭身回知念堂去了。

靖安侯却在转向听竹轩时,驻了步,踌躇了片刻后,脚跟一旋,转而往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到得那小院门口,却见着那个叫灵枢的小药童搓着手在门口来回踱步,面有急色地不时抬眼往路上望,见得靖安侯,连忙上前来打千儿问好,“见过侯爷。”

靖安侯往他身后望了望,“庄老不在?”方才这小药童显见是在等人,只怕也只有那个不靠谱的老头子了。

“是啊!”灵枢点了点头,“庄老上山采药去了,还没有回来,不过方才世子夫人急着让人来寻他,说是救命的事儿,可你看看,就是这么不凑巧,偏小的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他。”

靖安侯目下闪了闪,“你说,之前世子夫人派人来寻过庄老?”

灵枢点了点头。

靖安侯又问道,“何时?”

“大约一个多时辰前吧!还派了车马候在门外呢。只是,你看,庄老老不回来,这若果真是救命的事儿,不是耽误大了吗?”

靖安侯估摸了一下时辰,一个多时辰前,便是裴锦箬刚从侯府离开的时候。

靖安侯眸光陡然一沉,一言不发,便是大步而去。

走了几步,却是骤然脚步一停,转向景和,面沉如水道,“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景和沉默了片刻,才拱手道,“侯爷心中本已有论断,又何必再问属下?”

靖安侯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天幕。

靖安侯就那么站着,景和也不敢劝,只是静静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靖安侯才叹了一声,“走吧!”然后,挪动了步子。

谁知,才没有走两步,便听着一串急促惶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间,便见得一道黑影几乎是小跑着而来。

靖安侯停步,那人到了近前,见得靖安侯,急急停下步子,拱手行礼,“侯爷。”

“你是……晙时身边的人?”靖安侯看他有些眼熟,很快便想起这人好似是燕崇身边的暗卫之一,看他一头一脸的汗,可见很急,心下不由一沉,“可是出了何事?”

“回侯爷,属下丁洋,如今已被世子爷拨在世子夫人身边做护卫,属下这会儿是急着回来找庄老,方才那位李大奶奶这回是真的难产了,怕是不好,等着庄老去看看,能不能救命。”

丁洋之前也在暗处,对李宅里发生的事儿也都看在眼里,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其他,便是迭声道。

“果真难产了?”靖安侯急问,想起方才自家在李宅里的闹剧,想起那个临产的妇人当时的模样,或许,也还想起了一些别的其他的东西,靖安侯的神色一瞬间变了。

“侯爷,属下急着去寻庄老,便先告辞了。”丁洋匆匆拱手要走。

“庄老还未回府。”靖安侯道。

“啊?庄老还没有回来?”丁洋这下急了,那怎么办?

李宅之内,灯火尚通明,可房内,季舒雅的痛呼声却是渐渐低落了下去。

裴锦箬坐在外厅中,手掌轻贴在腹间,面上看着沉静,可面色却是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一杯热茶被递到了手边,她抬起头,看见了尹氏沉静的面容。

“世子夫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吧!”如今,虽已入了三月,夜里却还是冷,何况,因着心中惊悸,裴锦箬的指尖都是僵的,脸色很不好看。

“多谢。”开口时,才觉得嗓音暗哑。裴锦箬伸手接过了茶碗,将那茶碗捧在手中,热气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她终于有了些力气。

抬眼望着前方门窗上映出的晃动不止的人影,她终是道,“该往猎场去报个信。”

381 交锋

锦若安年正文卷381交锋裴锦箬这一句话,不只是让尹氏一怔,惊望向她。就是站在身边,一直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季舒玄亦是身躯一震,片刻后,才转头望了过来。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迎上这夫妻二人的目光,稳声道,“若是有个万一总要让舒雅姐姐见叶准最后一面。”这话,她说来,何尝不是字字艰涩,却又不能不说。

季舒玄沉敛下眸色,她说的是让季舒雅见叶准,而不是让叶准来见季舒雅。

说到底,他们都清楚,季舒雅心中,仍然未曾放下那个人。

哪怕是为了她有些事,确也不得不做。

今夜无星无月,天色暗沉,彤云密布,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沁的潮意,夜里怕是会落雨。

通往凤京城的官道上,有一行车马正趁着夜色赶路,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交织在一处,踏碎了暗夜的静寂。

车帘被人掀开,里面透出青年男子清雅的嗓音,带着些许低弱,“长夜漫漫,路途无聊,燕世子一路沉默,可是不愿与叶某闲话?”

燕崇高居马背,闻言,侧头往下一望,透过半掀的车帘,恰恰望见了马车铺陈的软褥上仰卧的男子,一身病弱的苍白,在大氅的拥围下,显得更是羸弱,偏一双眼睛,却是湛湛矍铄,含着亮光,敛着锋芒。

燕崇轻轻一哼,别过了视线,“叶大人今日救驾有功,身上又受了伤,还是好生休息吧!若是加重了伤势,燕某怕是在陛下跟前难以交差。”

“燕世子似乎对护送叶某回京这件差事有些不满?”叶准挑起轩眉。

“叶大人倒甚是高兴,是了,燕某险些忘了,李大奶奶近日怕是就要临盆了,叶大人心中放心不下也是自然。说起来,叶大人这伤,受得还真是时候,且一举两得。救驾有功,陛下待你又信重两分,又可以名正言顺从猎场退开,回到凤京城,守在李大奶奶身边,公私兼济。燕某平生未曾对什么人心悦诚服,倒是叶大人之谋算,每每总让燕某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都不成啊!”燕崇语调里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叶准却也不恼,好似当真心情甚好一般,嘴角甚至轻轻勾起,“难不成,因叶某之故,燕世子也可回凤京城见见世子夫人,燕世子不高兴?”

燕崇抿住了唇角,别过头去,没有回话。

叶准歇了片刻,又笑问道,“燕世子以为,陛下何故钦点阁下送叶某回京?”

“陛下的意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燕崇语调平平。

叶准却丝毫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燕世子聪明绝顶,对陛下又很是了解,这般明显的意思,叶某可不信燕世子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燕崇高高挑起轩眉,“陛下用意固然是好,只我与叶大人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难道叶大人觉得,你我之间,只需多多相处,便可和平共处了么?”

叶准还是微微笑着,可目光却是凉薄。

燕崇亦是勾起唇角,眸色沉定而坚稳,“不可能的。往后,叶大人自做你的国之肱骨,陛下信臣,而燕某,自有自己的路走。你我之间,各凭本事。”

“燕世子打定了主意与叶某不死不休。既是如此,这不是燕世子将叶某除之而后快的好机会吗?这周围的侍从,可全是燕世子的亲信,而叶某,只有一个侍从而已。”叶准笑道。

“叶大人倒是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好机会”燕崇沉吟道。

“可惜,你不敢。”叶准眼底闪过沉锐的光。

“叶大人不必言语相激,燕某不会上当。”燕崇说罢,便是沉默了下来。

叶准这只老狐狸,对他会没有防心?且不说,若果真不计后果杀了他,后患无穷。就是叶准,若非留了后手,会安心让他护送吗?

他又不傻。

这话后,两人便都是沉默了下来。

话到此处,也无需再说。

叶准笑了笑,轻动了动手指,边上一直沉默如影子般跪坐着的侍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一松,车帘坠下,掩住了马车旁燕崇的身影。

叶准轻轻闭上了眼,下一刻,身下却是一个剧烈的颠簸。他微微蹙眉,下一刻,又是颠簸。再颠簸。

他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来。

车外,却是传来了燕崇漫不经心的笑声,“叶大人,可还好?这路面不平,委屈大人了。大人可千万保重,莫要加重伤势了。”

路面不平?叶准挑起眉来,这眼看着都快到城门了,这官道因着每年一度的春猎,早已重新平整过,近日又无下雨,何来的不平?

身下,又是一阵颠簸。

叶准嘴角溢出一声低笑,闭上眼来,伤口处,隐隐有些疼,他在心里暗骂道,燕世子,真是小人,真是幼稚!幼稚的小人!幼稚的报复手段!

虽然暗夜之中行走,可这条路,燕崇很是熟悉,估摸着行程,应该再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城门了。

正在这时,前方却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只有一骑,轻骑,马蹄声轻快而急促。

这个时辰,从凤京城方向而来。

燕崇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抬手,他们的车马都暂停了下来。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洛霖道,“你去看看!”

“是!”洛霖领命,打马疾驰而去。

燕崇领着一行车马,则候在了夜色之中。

马车内,亦是寂寂,也不知叶准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如他一般,只是安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马蹄声渐行渐近,这回,却是双骑。

眨眼间,已到了跟前。

燕崇的目力极好,即便是在暗夜之中,还是第一眼辨认出了与洛霖并辔而行的另外一人。

“江重?”

认出之后,便是大惊,持缰的手一紧,“可是夫人有何事?”

这江重正是他派在裴锦箬身边的暗卫之一。此时此刻,出现在从凤京城去往猎场的官道之上,燕崇第一反应自然便是裴锦箬有事。

登时,心口便是紧缩。

“公子莫急,并非夫人有事。”想必,洛霖已是问清楚缘由,见燕崇脸色不对,忙答道,“江重虽是奉夫人之命而来,寻的,却并非公子。而是,叶大人。”

洛霖话音还未落,身后的马车车帘已是被人掀开,叶准探出身子来,一张脸在马车前晃荡的气死风灯晕黄的灯光映衬下,惨白若纸。

382 决断

锦若安年正文卷382决断“琴大夫,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厢房内,安寂下来,隐约可以听见茉莉压抑的哭声,这样的安寂,对于此时季舒雅正在生产的境况来说,让人心惊胆寒,季舒玄终于再也忍不住,凑到了厢房门外,促声问道。

帘子被人掀开,琴大夫走了出来。与前两回见时不同,她今日,头发有些凌乱,满头的冷汗,身上,还有些血迹,只一张面容,仍是淡漠如昔。

目光自季舒玄紧绷的面容上掠过,便是道,“不太好。胎儿胎位不正,李大奶奶骨盆偏窄,要调整起来,便不容易,加之,她宫口迟迟不开,方才喂了催产药,宫口倒是开了,如今,胎儿的头发已能瞧见,可是李大奶奶却是气力不继再拖下去,怕是她和孩子都有危险。”

琴大夫这话过后,在场几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齐齐刷白。

季舒玄敛目沉默片刻,倏然咬牙抬头道,“琴大夫,若是此时舍了孩子,可能保家姐无虞?”

“季舒玄!”裴锦箬惊喊,“你不能替舒雅姐姐做决定!”她也是一个母亲,她也正怀着孩子,她记得孩子在肚子里每一次动作时,她心中的柔软与欢悦,季舒雅也是一样。何况,以季舒雅对李建生的愧疚和遗憾,她对这个孩子必然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季舒玄这不是在救她!

“那你说,我不能做决定,谁能?”季舒玄已是红了眼,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可是,在他心中,那个孩子,比不得他姐姐重要,若非要舍弃了那个孩子,才能保住他姐姐,他只能这么做。

“我能。”身后,蓦然响起一把嗓音,低沉清雅,却也掷地有声。

季舒玄与裴锦箬回过头,见得叶准和燕崇一前一后进得门来,竟比他们预期的,还要来得快。

裴锦箬松了好大一口气,燕崇已是到了她身边来,她刹那间,便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天塌下来,还有他。

“你还好吧?”来的这一路上,燕崇已是从江重口中听说了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这会儿浑身都是紧绷着,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疼,只是紧紧望着她,见她面色有些暗淡,但精神却还算得好,看上去,情绪也还平稳,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裴锦箬点了点头,“你怎么来了?”

“今日狩猎,陛下遇上了野猪群,叶大人救驾时受了伤,我奉命送他回京,路上恰恰撞见了去报讯的江重,便一道来了。”燕崇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这样。所以,叶准受伤了

裴锦箬转头望了过去,叶准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毛衣裳,倒是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只是,脸色却比平日里还要难看许多,就连唇色都有些泛白了。

“叶大哥。”季舒玄见着叶准,神色亦是随之一缓,张嘴正要说什么,叶准却是抬起手,无声制止了他,径自走到琴大夫跟前,沉声问道,“情形到底如何?”问话时,他目光已是往琴大夫身后的厢房看去。

琴大夫摇了摇头,“早前备下的老参已是切成参片,让大奶奶含着了,只是,她还是有些脱力之状。”

生产之时脱力自然是极为凶险之事。

叶准双眸微黯。

季舒玄凑上前来,“事态紧急,叶大哥,我方才说的……”

“你尽力,大小都保住。”谁知,叶准却是哑声打断了他。

“叶大哥?”季舒玄不敢置信。

叶准却是没有理他,“我进去看看她。”说着,竟是径自上了台阶,掀起帘子便进去了。

没有人觉得奇怪,即便,他不是季舒雅的夫君,更不是那孩子的父亲。

季舒玄却还要追上去,边上琴大夫却是一伸手,将他拦住了。

“现在的情形,要么,两者皆保,要么,两者皆损,就算冒险将胎儿取出,令姐也未必能活下来,何况,失去了孩子,你又确定,令姐还能活下来吗?”

言罢,琴大夫不再看神情巨震的季舒玄,径自又进了房去。

“我本想找了庄老来帮忙,可是庄老怕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裴锦箬靠在燕崇耳边轻声道。

燕崇点了点头,“先别想那么多。那个琴大夫的医术应也是不错的。”否则,叶准如何放心将季舒雅交给她?

叶准进去后不久,厢房内,又响起了季舒雅的呼痛声,间或还有叶准低哑的说话声,但不管如何,这样的声息听来,比之方才的静寂让人心中振奋了许多。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季舒雅的喊声又一点点低落下去时,裴锦箬再也忍不住了,燕崇便是不怎么在意季舒雅的生死,看着她亦是揪心,抬手间,将她揽进怀里,便觉着她埋在胸口,衣襟寸寸润湿,那眼泪,好似烙在心上,生生发疼。

夜色越发的深浓了,季舒玄恍若成了一尊雕像,就那么立在厢房门口,望着紧合的门窗,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动也不移。

尹氏取了一件大氅来,披在他肩头,便又退到了边上。

季舒雅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力气了,身子如同躺在棉花团上,软绵绵的,没有半分的力气。身子恍若爆裂的疼痛仿佛也抽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着,这样,也好。就这样吧!她和孩子,一道去寻建生,便也算得一家团聚,算得圆满了,往后,午夜梦回时,她再不会被这满心的愧疚所折磨,生不如死。

她闭了闭眼,手上,却是被人用力一掐,“小雅!不能睡!醒醒!”

是他的声音,穿透了重重浓雾,到达脑海,一如从前的每一次,她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都会予她支持。

“你不能认输!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你的孩子,还没有出世,还没有看过这世间一眼,还没有叫你一声娘,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小雅!”

他好像慌了,那一声“小雅”的尾音里发着颤,真是不像他,他又为何要慌啊!她死了,又与他有什么相干啊!

“大人!”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琴大夫略有些失稳的叫喊,琴大夫,自来淡漠,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惊惶。

“别管我!救她!”他咬着牙,几乎是嘶吼了出来。

她蓦然一个激灵,他怎么了?便是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往他看去……

383 生死

锦若安年正文卷383生死“醒了?”叶准第一时间发现她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地捧住了她汗湿的脸颊,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好似流淌着一些别样的情绪,将她笼罩着,包裹着……

“小雅!听话!再用点儿力气。孩子便该降生了!我在这儿陪着你,槐生哥哥在这儿陪着你,不会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答应我,你会乖乖听槐生哥哥的话,就像从前一样……”

望着他的眼,她眼中,也慢慢凝聚了光。

感觉到她扣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用了些力气,叶准眸色一亮,“来吧!”

琴大夫亦是醒过神来,“再去拿味乌根子烧熏醒脑……大奶奶,你攒着力气,听着稳婆让你用力,再用力……”

季舒雅已没有力气说话,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酝酿了多时的雨,终于如期而至。

伴随着雨声响起,一道细弱的孩子哭声,也自厢房中传出,叫醒了李宅沉寂的夜……

“生了!”

“生了!”

屋外,几人愣了片刻,才乍然反应过来,不知是不是怀了身孕的缘故,裴锦箬总是特别的敏感,不期然,便是润湿了双眸。

正在这时,却听着屋内乍然又起了慌乱,众人面上还来不及展开的喜色一僵,正好,一个婆子脸色煞白地跌跌撞撞往外跑,便被门边的季舒玄一把提溜了过去,脸色铁青地追问道,“怎么了?”

“大奶奶……大奶奶的血止不住,琴大夫让老奴去换水……”

这时,大家方注意到她手中端着一只木盆,因着方才被季舒玄那么一提溜,水晃倒出来一些,浅红四流……

本听着血止不住,便已是觉着不好,再一看这个,更觉触目惊心。

正在这时,屋内却是响起了叶准的声音,失了一贯的清雅和沉稳,带着不容错辨的惶急,“小雅,不要睡!你快醒醒!小雅!”

裴锦箬心头一咯噔,拎起裙摆就要上前。

茉莉却是红着眼,掀开帘子从里走出,站在裴锦箬跟前,挡了她的去路。

“世子夫人,你还是别进去了。”这一句里,含着些别样的深意,裴锦箬一愣,接着面上便是一白。

茉莉却已别过头去,望向怔立一旁的季舒玄和尹氏,哽咽着道,“公子、大奶奶,你们快些进去吧!再晚,怕就是来不及了”

季舒玄似是失了神魂,还是边上尹氏推了推他,低唤了一声“夫君”,他才陡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而后,便是掀开帘子,脚步略带踉跄地进得屋去。

尹氏和茉莉紧随其后。

帘子垂下,遮掩了屋内的情形。

不过一道帘,却好似在眼前,划上了一道鸿沟。

裴锦箬觉得周身泛冷,望着那道帘子,情不自禁伸出手来,紧紧环抱住自己。好像这样,便会暖和一些。

身后,伸出一双手来,将她拉裹进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燕崇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若想进去,咱们便进去,有我在,没人拦得住你!”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何必。”

两个字,恍若叹息,刚刚出口,便被带着凉雨的夜风扬散,落在燕崇耳中,只觉得心中一涩。

映入眼帘的她,苍白而羸弱,一双眼,恍若蒙尘的明珠,失了一贯的光彩,望着那道帘子,有些茫然,有些空洞。燕崇只觉得心口紧缩,疼得厉害。

想劝她离开,这句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诶!臭小子!你媳妇儿说让我救命!那人死透了没有?”正在这时,身后乍然一声咋咋呼呼的声音,落在燕崇和裴锦箬耳中,却只觉得心眼一亮。

“庄老?”两人闻声望向身后,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踏着夜雨而来。当先一人,身形矮小,却甚是灵活,撑着一把伞,快步到了灯下,灯光映着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可不就是庄老吗?

“父亲?”燕崇望向庄老身后的人时,却是万分诧异。

靖安侯却只是轻点了一下头。

裴锦箬望着庄老,却是双眼一亮,“庄老,你总算来了!快!快救救舒雅姐姐!”说罢,便是拉着庄老往厢房处走去,上了台阶,正待掀帘而入。

帘子却被人从内掀开,一道清瘦如竹的身影从内而出,甩下帘子时,已是横在了两人身前。

裴锦箬一顿,抬眼望着叶准清冷的黑眸,皱起眉来,“叶大人,这位庄老医术了得,有他在,定可保舒雅姐姐无虞。我知道,叶大人不信我,可事到如今,叶大人总不能拿舒雅姐姐来赌吧?我不会害舒雅姐姐,还请叶大人上路,不要耽搁了救治。”

“不用了。”叶准却是沉着嗓道。

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了耳畔。

裴锦箬愣愣望向叶准,他说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叶准很狼狈,身上的大毛衣裳不知何时除去了,只穿了一件夹棉的袍子,竹青的颜色,半条袖子,却都被血染红了,发丝有些散乱,手上、脸上皆是血污,面色很是平静,可一双眼,却是泛着红,死死将裴锦箬盯着,一字一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能起死回生。”

裴锦箬耳中轰响,摇摇欲坠,险些跌倒。

身后,燕崇快步而至,将她揽进怀里。

抬头,迎视叶准沉怒而锐利的目光。

“今日之事,拜世子夫人,靖安侯府所赐,叶某,永生难忘。诸位请回吧!”话落,他抬起头,目光似是遥遥与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靖安侯相触,只一瞬,他便挪开了目光,脚跟一旋,竟又转进了屋内。帘子垂下,彻底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屋外,静默一片。

屋内,却是爆出了哭声。

有尹氏的、有茉莉的,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感觉,也跟着啼哭起来的,堪堪降世的孩子的

裴锦箬只觉得那些哭声恍似魔咒,萦绕在耳端,钻进了她的耳里,拉扯着脑仁儿,闷闷的疼。

她眼前一黑,便是晕在了燕崇胸口。

“绾绾!”隐约间,听见他惊慌失措的叫喊。

她眼角的泪,倏然滑落,舒雅姐姐

裴锦箬做了一个梦,梦里瞧见了季舒雅,她一身湖绿的衣裳,坐在望江楼的窗边朝她招手,笑容舒朗,带着一股子女子身上难见的爽朗侠气,一如她们相遇的最初。

她晃荡着手里的坛子,招呼她,“锦箬,来喝酒!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384 苦命

锦若安年正文卷384苦命裴锦箬情不自禁朝着她走过去,探手过去时,她、连带着她那舒朗的笑容,却是在刹那间,便被蜂拥而来的浓雾吞没。

舒雅姐姐,你去哪儿?

她喊着,却没有声音,季舒雅不见了,望江楼不见了,四下里,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裴锦箬激灵着从梦中惊醒,怔望着头顶熟悉的藕荷色床帐,已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听见了动静,帘帐很快被人撩起,袁嬷嬷探进头来,喜极而泣道,“夫人,你总算醒了,可是吓死老奴了。”

裴锦箬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袁嬷嬷却已是脸色一变,上前轻压她的肩头,将她又按回了枕上。

“夫人!你动了胎气,庄老交代了,要好生躺着休养几日,莫要乱动。”

“孩子”听说动了胎气,裴锦箬眼中掠过一抹惶然,手慌乱地抚上腹间。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凸起,她心下微微一安,却又觉着今日的孩子异常的安静,平日里,他甚是活泼,自己或是燕崇的手一贴上去,他的小拳头便会挥过来,或是小脚丫就会踹过来的裴锦箬心里有些发慌,连忙往袁嬷嬷望去。

袁嬷嬷连忙道,“没事儿的,有庄老在呢,孩子好好的。只是夫人,往后,你要多顾及着自个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听到这儿,裴锦箬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继而,就是后怕。

还好,孩子无碍。

裴锦箬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光,这才觉出已不是清早了,“世子爷呢?”

“在流响院呢。”袁嬷嬷道。

在流响院?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抬头望向袁嬷嬷。燕崇回来,想必已是知道了早前的事儿,以他之心性,必然忍不下这口气。

“夫人得快些养好身子了,侯夫人今早被侯爷禁了足,往后,这府中上下的中馈,怕是还要夫人您来操劳。”

袁嬷嬷短短几句话里,已是包含了许多讯息。“我如今身子不便,侯夫人被禁了足,不还有大奶奶吗?”

昨日的事情,虽蒙蔽得了靖安侯一时,却蒙蔽不了一世。

靖安侯并非是非不辨之人,只要平安度过了昨日的关口,裴锦箬便再未惧过。

只是,靖安侯却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何况,他与林氏的关系,可不比前世,她和燕崇好了多少。昨日,他能带人那般去了李宅,绝对不会是听了林氏的挑唆。

这府中上下,还有谁人的话,在靖安侯心中有分量,又有谁,对她怀揣着敌意,其实,并不难猜。

“听说大奶奶病了,起不来身。早前已是让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大奶奶一直茹素,身子太弱了,这一病,好起来,便要比常人慢些,怕是要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了。何况,侯爷的意思,是让世子夫人掌家,毕竟,夫人呢,往后才是这靖安侯府的女主子。”

姜氏病了?真是巧,却也不那么巧。裴锦箬眼中掠过一道冷光。

“夫人也不必太过操心,只管照看着自己个儿和肚子里的小主子,这不还有老奴在吗?这府里,乱不了套。”袁嬷嬷劝慰道。

正说着话,屋外,一阵跫音渐近。

隐约听得丫鬟们的行礼声,袁嬷嬷站起身来,燕崇便也撩开了帘子进来。

袁嬷嬷行礼后,便是退了出去。

燕崇却在落地罩处站了站,才转进了内室。

到得床沿坐下,片刻,才轻声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裴锦箬摇了摇头,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你没有与父亲起冲突吧?”

燕崇眉心微攒,“你好好放松心绪,将养着便是,这些,你就莫要操心了。”顿了下才又道,“我待会儿便要回猎场了。”

裴锦箬敛下双目,轻轻“嗯”了一声。

他奉命送叶准回京,如今,任务已了,自然该回去。甚至是这半日的工夫,怕也已是耽搁。

说罢这一句,夫妻二人似是都没了话,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片刻后,燕崇才哑着声道,“李宅那里你便暂且别去了吧?你到底,还怀着孩子。”

裴锦箬黯下双目,却终是徐缓着点了点头。

燕崇叹息一声,望着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有对自己的,有对叶准的,也有对这该死的命运的。他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轻吻了一下她的头顶,道,“我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照顾好自己,莫要让我担心。”

“你要万事小心。”裴锦箬心下有些不安,叶准本就偏激,这件事过后,他只怕更是恨毒了靖安侯府。有季舒雅在,他尚有软肋,心中尚存柔软之处,可是如今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燕崇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但除了让她放心,他也不知还能如何劝慰。

好在,叶准应该暂且不会有什么动作才是。

送走了燕崇,裴锦箬发了会儿呆,便叫来了袁嬷嬷。

她虽答应了燕崇,不会再去李宅,可不去过问,却又心下难安,最后,只得让袁嬷嬷走一趟。

袁嬷嬷倒是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按着夫人与李大奶奶的交情,咱们确实也是该帮忙的。只是,那李家接二连三的出事,怕是风水有碍,夫人不过去,也是对的。”

“嬷嬷,若是他们”裴锦箬微微一哽,“您多担待。”

昨夜的前因后果,袁嬷嬷也知道了个大概,心下唏嘘之时,也有了准备,微微笑道,“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哪怕知道袁嬷嬷办事自来稳妥,可裴锦箬这颗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直到人回来了,也不等袁嬷嬷行完礼,便是促声问道,“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吧!那季大奶奶是个周全的,什么都筹备得妥当。如今,已是从大相国寺请了高僧来,经室、灵堂都已备妥。”季家不缺钱,虽然事出突然,但尹氏必然也能张罗周全。

裴锦箬心下难受,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那孩子呢?孩子可还好?”

“老奴没有见着,不过知道夫人定会惦记,所以悄悄打探了一番。那姑娘因着难产,憋得久了些,有些气弱,不过,有那琴大夫仔细照看着,乳娘也是早前李大奶奶备好了的,都是稳妥人,虽然命苦了些,但定不会吃苦的。”

没了亲娘的孩子哪儿能不吃苦?

裴锦箬心里酸楚得厉害,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他们可有为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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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5 意外

锦若安年正文卷385意外“夫人多虑了,老奴几个不过是下人,他们自然不会如何为难。不过是言语冷淡了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只是,后来,是季大奶奶亲自送老奴们出来的,话语间多有深意。”

袁嬷嬷回得委婉,裴锦箬却还是听明白了。

“往后,便不要去了吧!死者为大,能让人安安稳稳落葬便是了。只是,那里的消息,还是多多留意着。”

“是。”袁嬷嬷恭声应是。

裴锦箬便是挥了挥手道,“嬷嬷劳累了,早些下去歇息吧!我也累了,想歇会儿。”

她意兴阑珊的模样,却是让袁嬷嬷心头一紧,在她转身时,终是道,“夫人!”

裴锦箬停下步子,皱眉望向她。

袁嬷嬷深吸一口气,稳了嗓,才道,“老奴知道,夫人心里难过。可是,夫人却不能倒下去,且不说,夫人肚子里还有小主子,逝者已矣,夫人的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何况,这回的事儿,算得季大奶奶替您挡了灾,也是圆了你们的一场缘分。无论我们心里怎么感激,怎么愧疚,都已于事无补,可总不能让真正害了季大奶奶的人回头又来害了夫人,那么,怕是季大奶奶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的吧?”

袁嬷嬷说完,见裴锦箬神色怔忪,她略略迟疑,想着,能说的,都说了,夫人是个聪明通透的,自然会想通。

便是无声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裴锦箬一个人,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直到外面天光暗下,肚子里的孩子抗议似的踢了她一脚,她才醒过神来。望了望天色,肚中亦是空鸣,她抬起手来,拉了拉窗边的摇铃。

袁嬷嬷和红藕几个本就一直等在外面,忙不迭进来。

“摆饭吧!”

袁嬷嬷见她神色如常,胃口更是恢复了之前的水准,夜里也睡得踏实,一颗心,总算是沉定了下来。

这一日,钱松来复命了。

“夫人,属下不负夫人所托,已是将那件事想法子传进了侯爷耳中。侯爷立刻着人去知念堂要人,可是人却是没有找到。侯夫人反倒咬死了,说是侯爷血口喷人,罚她禁足不够,还要寻别的法子来磋磨她。”

裴锦箬听罢,神色仍旧淡然,说实在的,这个结果,她并不怎么意外,却还是有那么些些失望就是了。

且不说,林氏找到的那个人,是不是蕉雨所说的那个“玉璃”,这人于林氏而言,都定然十分重要,自然不可能轻易交出,或是被人寻到。

可靖安侯的反应,也委实太强烈了些。

裴锦箬心头只觉不安,至少,永安长公主身上,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否则,一个下人的名字而已,如何便能让靖安侯立马不问真假,便直接去向林氏要人?

“夫人不必过于忧心了吧?这件事,既然侯爷已经亲自过问,侯夫人必然会投鼠忌器。”袁嬷嬷虽是不知林氏千方百计找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可端看夫人和侯爷都这般紧张,那必然是个了不得的,只看裴锦箬面上忧色,她却也只能这般宽慰。

“还要劳烦诸位多多辛苦些日子,再跟一段时日,那个人若是能到咱们手里最好,若是不能,到侯爷手中也尚可,可却决不能落在侯夫人,或是旁人手中。”裴锦箬语调轻软,可话语却是铿锵坚决。

钱松神色一凛,忙拱手,慎重道,“夫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了,定会盯得死死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辛苦诸位。嬷嬷,今日起,给钱护卫他们每人每月加五两银子的例钱,从咱们私账上走。”

“多谢夫人赏赐,属下等不敢言苦,只盼能不负夫人重托。”

望着钱松走出去,裴锦箬沉敛下眸色,林氏定会打定主意不交人的,只是不知,靖安侯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若是他步步紧逼,或是想方设法地查林氏,不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就像是刚想瞌睡,便有人递了枕头来一般,外边儿这时响起一把清脆的嗓音,“夫人,奴婢有事禀报。”

进来的是青螺,不负她名字里那个“青”字,这丫头甚是喜欢青色的衣裳。今日亦是一身青色的衫裙,穿在她身上,倒也清爽落落,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人也抽条了,渐渐显出了两分少女的窈窕来,但到底年纪还小,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红扑扑的,却也可爱得紧。

她怀里抱着一团雪白,正是燕崇送给裴锦箬的那只京巴儿,叫作雪团的。

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吃好睡好,那京巴儿长得圆乎乎的,毛色柔润蹭亮,倒也不负它名字里的那个“团”字。

因着裴锦箬怀了身孕,庄老不让这些猫儿狗儿的近身,自年前起,雪团便被从正房里挪了出去,都是由青螺在照顾。

青螺是裴锦箬身边最年幼的一个丫头,平日里便得大家照顾,又玩儿心重,本就与雪团玩儿好,自然是乐得不行,将雪团亦是照看得好。

但这狗都是忠心念主的,雪团许久未曾见过裴锦箬了,如今,一进了正房,怕是嗅到了裴锦箬的气息,本来还是懒洋洋偎在青螺怀里的,登时来了精神,便是从青螺怀里窜了出来,一落地,便是朝着裴锦箬奔了过去。

“夫人!”在场的众人都是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在,雪团到了裴锦箬跟前,便是刹住了脚步,只是围在她的裙边打转,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她的鞋尖,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裴锦箬,充满了讨好。

裴锦箬心口软成了一团,笑着道了一声“没事”,抬手,轻轻揉了揉雪团的脑袋。

雪团便是享受地闭起眼来,而后,便是趴在了裴锦箬的脚边。

袁嬷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却是对脸都白了的青螺斥道,“你怎么回事儿?莫不是忘了之前庄老的吩咐了?方才,雪团若是冲撞了夫人,可怎么好?”

“奴婢知错。”青螺连忙跪了下来,一脸惶惶。

“好了,嬷嬷,青螺还小,只是一时疏忽,这回吃了教训,下回必然就会小心了。”裴锦箬淡淡道。

袁嬷嬷却还是虎着脸,“夫人不能太过纵容,若是一直这样冒冒失失的,总有一日会闯出大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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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 何苦

锦若安年正文卷386何苦青螺已是吓得哭了起来。

裴锦箬瞄了一下,目下轻闪,“嬷嬷说的也是。反正,这些丫头都是嬷嬷管着的,嬷嬷若是觉着有必要,那便下来好好训诫一番,让她长回教训,往后不会再犯,也是好事一桩。”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顿,才望向低着头,哭得委屈的青螺道,“先别忙着哭。先说清楚,你忘了雪团,也要急着来回禀的,是什么事儿?”

青螺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红彤彤的眼望着裴锦箬,缓了缓心神,这才道,“夫人早先让奴婢没事儿的时候,在园子里多转转。方才晚膳后,奴婢便抱了雪团出去,不想,恰恰好瞧见侯爷去了知念堂,脸色还不太好,很急的样子,想来是有什么事儿。”

裴锦箬眉心一蹙,靖安侯让人去找林氏要人没有要着,她这里刚得了消息,靖安侯也不会比她早知道多久。

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靖安侯居然就急着去了知念堂,看来,他对这件事,还真是着紧。

裴锦箬思虑片刻,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知道了。”

青螺抬起头来望着她,却是没有等来下文。

反倒是袁嬷嬷虎着脸瞪了过来,“好了!该回禀的事儿也说完了,跟我来。”

青螺登时又是快哭了的表情,求救似的往裴锦箬望去,裴锦箬却好似没有瞧见一般,低头去逗弄趴在脚边的雪团去了。

青螺没了指望,只得耷拉下脑袋,垂下头,一边抹着泪,一边拖着脚步跟在袁嬷嬷身后出去了。

快雪堂内,云裳快步而入。

听到动静,案前的姜氏抬起头来,见得云裳,便是忙问道,“怎么样?可打探清楚了?”

云裳迟疑地摇了摇头,“侯爷身边的人口风本就紧得很,知念堂那边院门紧闭,咱们的人进不去,消息也出不来,当真是什么都打探不到。”

姜氏闻言,却是蹙紧了眉心,眉宇间隐现忧虑。

“大奶奶何必这般忧心?这件事,如咱们早前谋算一般,侯爷尽数算到了林氏头上,与咱们没什么干系。”云裳忙道。

姜氏神色间有些扼腕,“林氏此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若非这回,我做的这个局足够诱人,让她觉着有极大的可能套住裴氏,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入毂。怪只怪,我错算了裴氏,她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只手段高超,就是运气也好得让人妒忌。这样的事儿,她不只没有栽跟头,反倒是林氏遭了秧,我瞧着,咱们世子爷待她,还是一如往昔,没有半点儿改变。”

“就是侯爷待她,也另眼相看了些。”

“大奶奶不必气馁,侯爷是明眼人,总会看明白的。”

“侯爷?”姜氏嗤笑了一声,“我早已不指望他了,都是他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那终归是他的亲骨肉,他能怎么样?否则,他当日也不会病过一场后,便又二话没说上折子为老二请封了。”

姜氏说着,一双眼,已是冷沉一片,“云裳,这偌大的侯府,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

云裳望着姜氏,许多到嘴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只能化为唇间一记无声的叹息。何苦?

“只是,今日这事儿有些蹊跷。侯爷到底是为了何事急匆匆去了知念堂?这些年,他可从来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登林氏的门的。”

“大奶奶可是担心侯爷疑心到了咱们身上?”

姜氏摇了摇头,“父亲未必不清楚,若非我病得及时,今回只怕也不能全身而退。我只是觉着,父亲的举动委实有些奇怪,这当中,不知道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儿。”

姜氏拧眉思虑片刻后,叹了一声,“也罢,这事儿既然捂得这般紧,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探不出来,无谓多想。如今,林氏被禁了足,后面的路,我还得好好想想怎么走。”

“对了,池月居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裳摇了摇头,“自从世子爷走后,那边一直挺安静的。”末了,才又想起一事儿来,“倒是世子夫人身边那个叫青螺的丫头,大奶奶可还记得?”

“青螺?”姜氏微蹙眉心,“可是那个年纪不大,最喜欢在四处溜达,人缘不错的那个?”

“是啊!从前有一回,大奶奶不还夸她,笑得好看吗?平日里,世子夫人也是惯着她,粗活儿没怎么做,整日里就是到处玩耍,今回却也不知怎的惹了世子夫人,从正院儿里出来时,哭天抹泪的,一双手都肿了,说是被袁嬷嬷打了手心……”

云裳说着这些时,姜氏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很是专注,末了,嘴角却是牵起,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没过两日,袁嬷嬷派在李宅那里看着的人有消息送回。

说是李家的人来了,与上回李建生出事,李家老爷和太太都来了不同,这回来的,只有一个偏房的少爷。

当然了,李家也是有理由的,李家老爷和太太因为儿子的死伤心欲绝,都是病倒在床,起不来身了,再听说季舒雅难产而死,李家太太哭得险些昏死过去。

既然是这样,长辈没有到场,也是情有可原,不管心里再怎么不高兴,也只得忍着。

“李家之前便有些怪李大奶奶的意思,没有想到,人都不在了,还做得这般明显。”袁嬷嬷话语间不无唏嘘。李大奶奶多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裴锦箬默然着,好一会儿后,才又问道,“丧仪的事儿,李家的人怎么说?”

“哦!这个李家那位堂少爷倒是说了,李大奶奶毕竟是李家的媳妇儿,又是为了给李家绵延骨血才死的,自然要将李大奶奶运回淮阳李家安葬。”

裴锦箬皱起眉来,“季家怎么说?”最要紧是,叶准是什么意思?

袁嬷嬷抬起眼来小心翼翼瞄了裴锦箬一眼,“季大人就是不肯。他说,季家在这儿,李大奶奶的家人都在这儿,李大奶奶哪儿也不去,要葬也是葬在凤京。”

这本不合规矩,不管怎么说,季舒雅也已经嫁做人妇,是李家的人了。

可季舒玄的这一决定,裴锦箬却半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李家因着李建生的死,恨上了季舒雅,李建生死后这大半年,李家是如何对待季舒雅的,他们都看在眼里。

387 告密

锦若安年正文卷387告密莫说季舒雅已经死了,哪怕是她还活着,怕是季舒玄和叶准都不会再放任着她留在李家。

裴锦箬默了默,才又问道,“李家怎么说?”

“李家自然是不同意。”

裴锦箬点了点头,人之常情,不过,裴锦箬倒是不担心,以叶准和季舒玄的能力和机智,若是连个李家都摆不平,那才奇怪呢。

果然,没过两日,便听说李家离京的消息。

究竟是怎样的条件才谈好的,不知,不过,季舒雅的棺木留在了凤京城,季舒玄力排众议,一力担起了她的后事,恍若她只是季家女,不是别家妇。

这本已让袁嬷嬷很是惊疑了,更加让袁嬷嬷诧异的是,李家竟是连李建生的骨肉,就是早前季舒雅拼了性命生下的那个女儿也不要了,竟是全交给了季家。

裴锦箬听罢,默了默,却是道,“因为是个女儿。”

袁嬷嬷听罢,亦是叹息,可不是吗?就是因为是个女儿,李家这才放弃得这般干脆。

当然了,裴锦箬知道,李家这般干脆,自然也是因着叶准和季舒玄使了力的,也不知道究竟给了李家多少好处,才换来了这个结果。

不过……

“那孩子,在季家,怎么也该比在李家过得好。”袁嬷嬷道,“季大人就不必说了,他与李大奶奶姐弟情深,自会疼那孩子,季大奶奶看着也是个宽厚了,不至于薄待了孩子。”

“何况,只是个姑娘,等到出嫁时,添一副妆奁就是了。李大奶奶自个儿的嫁妆也是丰厚,即便不花季家一分钱,也不碍事。在凤京城,夫人若是不放心,还能时不时地照看着……”

裴锦箬抿笑不语,那孩子在凤京城,还有叶准罩着。

燕崇走了快十日了,想着过不了几日也该回来了,这一日,徐蓁蓁却是骤然到访,来了,却是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裴锦箬对她还算得了解,将身边的人支开了之后,才对她直言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岂不是难为你自己?我看着亦是难受。”

徐蓁蓁望着她,踌躇再踌躇,眉间的褶皱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半晌后,才道,“我说了,你可着急上火。”

这倒是让裴锦箬有些意外,难不成,这事儿,与她有关?

既然已经开了头,徐蓁蓁也顾不得了,一咬牙道,“我不是跟着去猎场了吗?”

“对啊!还没到日子,你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跟你家薛将军闹了别扭了吗?”她方才进门时,自己便已是问过了。

“是!是闹了别扭,不!这不是重点好吗?”徐蓁蓁快被她气死了,“要紧的是,我回城之前,已经两日未曾见过你家世子爷了……”

裴锦箬听到这儿,仍是笑眯眯,猎场那么大,两日没打照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也没有见着那个斛律真。”徐蓁蓁又道。

这一句过后,裴锦箬总算有了反应,微微顿住了动作,脸上的笑容亦是寸寸敛起。

既然开了口子,徐蓁蓁便是再也无所顾忌了,“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徐蓁蓁见裴锦箬还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锦箬,我知道,你相信燕二哥,可你也别太放心了,这男人,都是喜欢偷腥的猫,那斛律真怎么说也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公主,都说女追男,隔层纱,那斛律真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若是果真一劲儿地往上凑,这男人都把持不住吧?何况……”

“何况,燕崇还本就是个混迹花丛的浪子?他这一年多,连个通房都没有,更是花酒都不去喝了,已算够对得起我了,我该知足了才是?”裴锦箬笑吟吟接过话道。

反倒弄得徐蓁蓁一愣,“不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这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儿,我本不该多管,可是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见徐蓁蓁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裴锦箬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馨馨然笑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鸣不平呢,我哪里会生你的气,只有感激你的。这件事我知道了,回头我会多多注意的,你也别多想了。倒是你,别再与你家薛将军闹别扭了,夫妻间虽然吵闹是常事,可次数多了,总也伤感情……”

徐蓁蓁听罢,还真是意难平,与裴锦箬倒了一番苦水,裴锦箬又劝慰了一回,她这才心绪平稳了些。

将徐蓁蓁送走,裴锦箬脸上的笑容却是淡了下来,扭头对红藕道,“去将丁洋叫来。”

丁洋来了,却见裴锦箬房内的人都在忙着,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张罗出远门,蹙了蹙眉心,将狐疑掩在心底,拱手行礼道,“夫人。”

裴锦箬转头望向他,和颜悦色,“丁护卫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心下有些难安,便想着,要去看看世子爷,丁护卫帮忙安排一下车马和行程,咱们午后便启程吧!”

丁洋被说得蒙了,面上惊色掩也掩不住,“夫人要去见世子爷?去何处见?”

裴锦箬抿笑,目光闪闪望向他,“我去见世子爷,自然是去猎场,不然,还能去哪儿?”后面这尾音里,带着丝丝上挑。

丁洋心口一紧,蓦然抬眼惊望向裴锦箬。

撞进的那一双眼,琉璃般透澈,却也如同冰晶一般透着冷意。

裴锦箬冲着他,勾了勾唇角,眸色却是沉冷无比,“世子爷在何处?你传个信儿去,看是我去瞧他,还是他自个儿回来,由他选。不过,我的耐性有限,只等到今天晚上,若是瞧不见他,往后,他大概便也瞧不见我了。”

丁洋吓得面如土色,却在裴锦箬的盯视下,只得喏喏应是,转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裴锦箬则一挥手,让袁嬷嬷她们都不用再忙了,将东西一一放回了原处。

倒也用不着等到入夜,不过才到摆晚膳的时候,燕崇便是匆匆赶回了池月居,裴锦箬眼角都没挂他一下,只是语调淡淡道,“世子爷回来得倒是巧,恰恰好,该开饭了。”

说着,人便已是在桌边坐了下来。

燕崇一边小心翼翼瞄着她,一边跟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丫头们捧了水上来,两人分别净了手,碗筷也已是摆好。

燕崇却是有些忍不住了,谄媚地笑着唤道,“绾绾……”

388 忏悔

“食不言,寝不语。”裴锦箬眼都没有抬,只是淡淡一句话,便将燕崇满腔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时,饭已摆好,袁嬷嬷领着人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无声用起晚膳来,碗里骤然多了一块儿鸭脯,裴锦箬顿了顿,抬起头来,却见着燕崇一脸讨好的笑,“这个你喜欢吃,多吃些!”

裴锦箬看他一眼,无视他一脸的期待,一句话也没说,又垂下头去,继续吃她的饭,不过好歹是将他夹的那块鸭脯给吃了。

燕崇一直窒闷的心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一顿饭吃完,丫头们将碗盏撤了下去,都是些识相的,眨眼间,便走了个干净,燕崇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舔着脸往裴锦箬身边凑去。

“绾绾,这件事儿吧,我可以解释的……”

“伤到哪儿了?可严重?”裴锦箬确实截住了他的话头,神色淡淡问道。

燕崇一愕,“你怎么知道?”

“药味儿很重。”裴锦箬皱着眉,似是嫌恶一般抬手捂了捂鼻子。

燕崇恍然,是了,她自有了身孕以来,这鼻子就变得异常敏锐,能闻出来也不稀奇。

“不小心被冷箭刺中了左肩,已是处理过了,不碍事。”

“听说,你和那个北狄公主是一起失踪的?她也受伤了?还是受伤的只有你?”

燕崇没有说话,只神色一瞬间有些不自在起来。

也无需回答了,裴锦箬已是知道了答案,她点了点头,了然的表情,“英雄救美?”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

燕崇浑身都起栗了,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日,我和她真是在林子里遇上的,哪儿知道那么巧,刚好就有人从暗处射了冷箭来,毕竟是大梁境内,她若伤了,只怕就是大麻烦,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救她。”

“只是,到底人在暗处,又箭法精妙,我没能躲过,才伤了左肩。这件事,皇舅舅不欲声张,是以,我先悄悄回了京治伤。”

“本来,我也可以回府,可是,我这不是伤了吗?又毕竟和斛律真有关,我是怕你会胡思乱想,又怕你担心,所以,才想着瞒上几日。反正不日春猎也该结束了,届时我再回府,也是顺理成章,却没有想到……”

她耳目众多。哪怕是离了她跟前,也有人帮她留意着自己的行踪,一有不对,便立刻来当了耳报神。

裴锦箬听罢,却是挑眉望向他,“你的意思是,猎场上,有人刺杀?目标是你,还是斛律真?”

燕崇摇了摇头,“没有抓到活口,身上也没有留下半点儿线索,还真不好说。”

燕崇语带保留,不过,不管这刺客是冲着谁来的,委实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裴锦箬在心头过了一道,没甚头绪,看看燕崇,这回,他应该没什么瞒着的了。

她哼了一声,“斛律真是跟着你一道回京的吧?这些时日,没有好生照顾你?怎么说,你也是她救命恩人,早前便对你有些意思了,当时恨不得贴你身上,瞧见我时更恨不得生吃了我,如今,对你不是更另眼相看了?”

这话里,字字句句都带着酸味儿,燕崇本来还乐呵着,被裴锦箬带着钩子的眼一盯,登时挺直了背脊,正色回道,“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瞧见她。绾绾,我早对你发过誓的啊,你不能不信我……”

说到这儿,却见裴锦箬将头撇到了一边,理也懒得理他。

燕崇眼中掠过一道暗光,神色一变,转了策略,苦着脸喊了起来,“啊呀!痛痛痛!”

明知他是做戏,可裴锦箬还是上了当,终究是没能忍住,回头望向他道,“当真疼?”

燕崇望着她,一脸的可怜兮兮。

那眼神,不知怎的,便让裴锦箬想起了雪团。

心,终究是软了。叹了一声道,“进里屋去,我给你换药。”

说着,已是站起身,往内而去。

燕崇连忙跟了上去,只差后面多条尾巴左右摇动了,否则,当真跟雪团一样儿一样儿的。

燕崇回来没两日,春猎便也结束了,永和帝带着大队人马回了京,这热闹,也从猎场回了凤京城。

燕崇的伤开始愈合,也恢复了正常的上下朝。

他受伤,或是他和斛律真遇刺的消息果真都如石入大海,没有半点儿响动。

转眼,到了季舒雅落葬的日子,从那日后,裴锦箬便再未去过李宅,今日,却是不得不去。

季舒雅没有回淮阳李家,也并未归葬季家祖坟,而是葬在了季舒玄在凤京城北郊买下的一块风水宝地中。

丧仪安静而隆重,裴锦箬的到来,落在众人眼中,因着是这样的日子,到底没有人拦她。

等到上完了香,裴锦箬在灵前静立了片刻,这才转身,从灵堂中出来。

却不想,刚踏出门槛,便瞧见了侧边庑廊的尽头,有人背手而立。

一身素色直裰,不过短短时日,叶准好似又瘦了一大圈儿,脸色亦是很不好看,不只白,还有些泛着青。

眼窝深陷,一双眼,越发显得迫人,就这么看着,也能觉出毫不掩饰的压迫和锐利,若换了寻常女子,只怕早就被吓得不行了。

裴锦箬却不过滞了滞,便是抬起手来,挥退了左右搀扶的红藕和绿枝,径自捧着肚子,缓步走了过去。

到得近前,微微颔首,算得打招呼,“叶大人!”

叶准没有应声,目光幽沉,随着她的靠近,仍是没有半分避讳地直直落在她身上。

相识也算数载,早前,还曾因着季家姐弟的关系,欢聚一堂。

可后来,他背地里数次算计于她,数次害她声名,甚至性命。

可,到如今,才算得他们头回这般单独相对。

叶准只是看着她,不开口。

裴锦箬却也不着急,不催促,只是微微笑着回望。

叶准终于是开了口,“世子夫人方才在小雅灵前,可是在忏悔?”

忏悔?裴锦箬眨了眨眼,笑了,“若我说不是,在叶大人这儿,是不是更加罪无可恕?若我说是,叶大人是不是往后下手时,能手下留情?”

“再说了,我若要在舒雅姐姐灵前忏悔,那叶大人呢?我对不住舒雅姐姐,总因我家中之事,连累于她,我并非没有愧疚,虽然于事无补。那么叶大人呢?叶大人因着舒雅姐姐之死,可是痛不欲生?”

389 拦路

“若是,那么叶大人又可曾在舒雅姐姐灵前忏悔过?毕竟,若非叶大人,舒雅姐姐又如何会走到如斯境地?”

“闭嘴!”叶准一贯沉稳的面容,终于撕裂了一道口子,哪怕是他强自克制,可还是有了一瞬的扭曲。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惧色,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世子夫人这般说,难道能让自己好过些?或者是……能让叶某将这罪责都独自揽下?”叶准嗤笑道,一双眼中,薄冷隐现。

裴锦箬亦是笑,“我虽是一介妇人,却也并非那蠢钝如猪的,早前,叶大人都下过几回死手了,如今,自然更不会忍手了。”

“既是如此,世子夫人又何必多费唇舌?”叶准自始至终都是双手背负身后,清雅中见倨傲的模样,嘴角半勾,薄冷而不屑。

“是啊!本无谓多说,只是见着叶大人,再思及舒雅姐姐,一时心绪难平,到底,还是多言了。我只是有些好奇,叶大人念及舒雅姐姐时,可也曾期许过来世?”裴锦箬敛下双目,似是感慨。

叶准却半分反应也无,只冷冷盯视着她,与方才一般无二。

裴锦箬一哂,目下闪了两闪,“想必,叶大人也是不愿见我,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欠身福了福,便是转过了身去。

等到从李宅出来时,裴锦箬脸上却是沉凝下来,叶准的反应不似作伪,猎场刺杀之事,应该与他无关。

只是……提及舒雅姐姐,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啊!至少,说起什么来世的,他的反应,全然不在她预期之中。

到底是他藏得太深,还是这当中,她不小心疏漏了什么?

怀揣着满满的疑虑,登上了马车,才走了没多一会儿,马车便是停了下来。

绿枝的伤好不容易好了,今回,是头一次随着出行,经过了那些事,如今是愈发的敏锐,马车堪堪停下时,她便已是挑开帘子一角望了出去,“夫人,有人拦车!”

裴锦箬随之望了出去,眉峰微拧。

马车前站着一人,一身艳丽的红裙,飒爽英姿,她望过去时,她也望了过来,四目相触,难得没有恶言相向,反倒是客气地道,“世子夫人,本公主在前面得月楼设了宴,还望世子夫人赏个薄面,一同进杯水酒吧?”

裴锦箬面对着斛律真,到底还是存着两分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到底是跟着进了得月楼的雅间,坐到了斛律真的对面,却是不动声色笑道,“公主的水酒,我怕是无福消受了,我如今这样,可是不能喝酒的,且,我家世子爷也从不让我喝酒。”

斛律真抬眼瞄了她凸起的小腹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却到底没有之前那般阴毒了,抬手拍了两下,她那女官进得门来,被她低声吩咐,“去给世子夫人换样能喝的来。”

那女官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斛律真自己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这才道,“前日,我去金鱼胡同时,才知道,世子爷已是不在那里了,想来,应该已是回府去了?”

金鱼胡同,正是早前燕崇秘密回京之时养伤之处,据说,早前,燕崇还未回靖安侯府前,斛律真每日都会登门,只是,燕崇倒也没有见过她便是了。

“多谢公主关心,他自然已是回家。”

斛律真皱了皱眉,她虽对大梁文化一知半解,却也觉得裴锦箬那句平平淡淡的话,让她心中听着有些不喜。

殊不知,回府与回家,一字之差,意义,却是截然不同。

“世子爷之前伤得挺重,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我日日换着药,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公主莫要挂记。”

连着这样两句,斛律真终于是有些绷不住了,“世子夫人知道世子爷这伤是怎么得来的?”

换句话说,就是问她知不知道燕崇英雄救美的事儿了?听这话头,好像带着两分得意,莫不是因着燕崇救了一回,这公主便以为燕崇是对她另眼相待了?

裴锦箬心中冷哼,嘴角的笑容多了两分刻意,“公主是指我家世子爷在猎场之上救你之事吧?公主莫要太放在心上,公主是我大梁贵客,护卫公主周全,关乎两国和谈与邦交,世子爷也是责无旁贷,换做我大梁其他人,亦会如此,是以,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斛律真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发僵,“若只是普通的护卫那也罢了,可世子爷却是为了本公主以身挡箭,舍身忘死,这样的恩情,本公主若是都不回报一二,岂不是与畜生无异?”

说话间,那女官已是回来了,给裴锦箬倒了一杯红枣茶,只裴锦箬自然不会喝。

“那……公主打算怎么回报?以身相许吗?”裴锦箬笑眯眯反问道,“想进我们侯府,给我家世子爷当二房?那你这可不是报恩,反倒是恩将仇报了。”

斛律真方才面上还有些羞意,转瞬间,却被裴锦箬说得怔住,“怎么说?”

“因为我家世子爷不会纳小,他答应过我的,若是食言,我会……阉了他。”裴锦箬笑得馨馨然道。“公主想想,若果真如此,公主到底是报恩呢,还是恩将仇报呢?”

语罢,她已是站起身来。

那边,斛律真也在那女官的解释下,明白了她方才那句话里的“阉了他”是何意,脸色乍青乍白间,难掩诧异与惊骇地望向裴锦箬,“你这般恶毒的女子,如何就能嫁了他?”

“恶毒又怎么了?偏偏他就是喜欢啊!”裴锦箬仍是笑眯眯,不受半分影响的模样。

“那是他没有瞧清楚你的真面目,被你蒙蔽了。”斛律真义愤填膺。

“公主大可以去告知他,我的真面目。”裴锦箬望着斛律真,眼儿微微眯起,“公主如今,倒果真有些春心萌动的样子了。他救了你,我大抵能够理解。只是,公主从一开始就装出一副对燕崇青眼有加的模样,又是为了什么?”

“他可是你们北狄的仇敌,难道只因为他那皮相,便值得公主忘却国仇家恨了?公主看上去,可不是这样的人,早前,倒果真有些难为公主了。”

一席话,她笑微微地说,斛律真却是听得面皮发僵,浑身起栗,难言惊骇地望向裴锦箬。

390 怒火

锦若安年正文卷390怒火裴锦箬却是无视她那惊疑的眼神,径自扶着腰,转过了身,却是没有想到,边上有人厉喝一声,“夫人,小心!”

她被身后一个力道带着往边上躲开的同时,一支利箭已是从洞开的窗户处,疾射而来……

南大街被五城兵马司戒严,得月楼和它对面的茶楼则被禁军重重围了起来,连只苍蝇也不会放过。

燕崇一身大红金绣的飞鱼服,手扶绣春刀刀柄,大步迈进得月楼,唇角始终抿着,眉目沉凝。

进了得月楼,目光四处逡巡,瞧见了角落处安坐着的裴锦箬,便是大步靠了过去,“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双手扣住她的肩头,目光如电,将她上下打量。

裴锦箬摇了摇头,“没事儿。”

燕崇见她确实没有伤着,神色也是如常,从听说她在得月楼遇刺起,便一直惶惶的心,这才稍稍安放。

目光精锐地四处扫射,见这雅间中桌椅被掀倒,处处都是乱箭,杂乱无比。

间或还有些刺眼的血迹。

燕崇蹲下身去,从一张椅子上取下了一支铁箭,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而后,转头往洞开的那扇窗户望了过去,堪堪与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撞到了一处。

互相点了个头,算作致意,他回头对裴锦箬道,“你表哥也来了。”

话刚落,便听得一阵规律的靴子响,却是从对面的茶楼快步而入。

裴锦箬抬眼便见得也是一身飞鱼服的袁恪大步而入,起身轻轻一福,“恪表哥?”

袁恪点了点头,目光亦是关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没伤着,没吓着吧?”

裴锦箬摇了摇头。

袁恪这才转头望了一眼四周,而后,踱到燕崇跟前道,“没有活口,用的是普通弓箭,这个射程,都是好手。”

燕崇点了点头,“我这里也暂时没什么发现。”

正在这时,那个北狄女官却是忍无可忍,冲上前来道,“你们怎么回事?为何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人问过公主一声?燕世子,有人要刺杀我们公主,一而再,再而三,你可定要禀告你们皇帝陛下,加强防卫才是。”

这般直白,袁恪和燕崇想装傻都不成了,袁恪的脸皮自来没有燕崇的厚,因而,他很是自觉地转头望向斛律真,从善如流问道,“公主没事吧?方才瞧着公主神色如常,面色红润,便料定公主无碍,倒是忽略了,并无不敬之意,还请公主见谅。”

那北狄女官也好,还是斛律真也罢,却好似根本没将袁恪这番话听进耳里,只是紧盯着燕崇不放。

那北狄女官更是没有忍住道,“燕世子,我们公主与你家夫人在一处,被人刺杀,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家夫人怕也是担待不起吧?”

“他娘的,你给我闭嘴!”燕崇却是蓦然便是爆了粗口,扭头冲着那北狄女官喷起了火,“我就是念着公主是我大梁贵客,这才千方百计忍着,没想到,你还先来惹我?说起这个,本世子才该兴师问罪吧?公主何故约了我家夫人?而我家夫人一来赴宴,便遇了刺杀?”

“这会不会太巧了些?这刺客是冲着谁来的?或者,是怎么来了?”燕崇一字一句,都是含着冲天的火气,偏这团火里,却又含着冰,冷得让人觉得刺骨。

话虽是对着那北狄女官说的,可他一双眼却是凝在斛律真身上,斛律真被他瞧着,忍了又忍,才没有哆嗦起来,可脸色却是一寸寸白了下来。

“你记着,你家公主在你看来,金贵无比,可在我燕崇眼里,别说一个北狄公主了,就是十个,百个,也及不上我夫人一根汗毛。你们该庆幸,今日有惊无险,我夫人没有损伤,否则,这会儿我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刻的燕崇,又好似变成了那日在康王府别院中的那般匪气十足,触到了他的底线,便如同在老虎嘴上拔了毛,眨眼间,他就龇牙咧嘴起来,亮了锋利的爪子。

斛律真和那北狄女官完全被震住,不敢言语。

边上,一贯淡漠的袁恪此时看来,反倒可亲了许多。

他上前来,打起了圆场,对燕崇道,“表妹如今是双身子,最是劳累不得,今日或多或少怕是受了惊吓,稳妥起见,还是快些回府找大夫来瞧瞧,好生歇着,这里的事儿交给我便是。”

燕崇听罢,转头望了望裴锦箬,总算是神色稍缓,“如此,便多谢谨之兄了。”说罢,已是伸手将裴锦箬牵起。

夫妻二人相携往外走,就要擦身而过时,燕崇却是驻足,转头往斛律真瞧去,目光与语调一样冷沉,发出最后的警告,“公主,往后,我还望不会再出现今日这样的情形,我家夫人也没有任何的理由,需要与公主你单独见面。”说罢,燕崇转过身,拥着裴锦箬走远。

上了马车,燕崇的脸色却是沉冷下来,望着裴锦箬不置一词。

裴锦箬咳咳了两声,“看来,果真有人想要斛律真的命,也不知是什么目的,又是哪方的人。”

燕崇却还是没有接话,望着她,嘴角已是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裴锦箬终于是再也绷不住了,“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只想着,她要见我,我坦坦荡荡,更无需避着她,见见也没有什么,哪里知道会那么倒霉,刚好撞见刺客?不过也是幸亏今日我刚好撞见,有丁洋他们在,这才救下了她,否则,她若出了事儿,你们也不好交代不是?”

燕崇拧眉望着她,还是一脸的端肃,“裴绾绾!”

她挺直了背脊,他通常连着姓叫她时,便是当真有些怒了的时候,虽然,大多时候,他也都是色厉内荏就是了。

“这样的话,我不是头一次说,但我希望这一次,你能真正听进耳里,记在心里。”

这般严肃,倒是有些出乎裴锦箬的意料。

裴锦箬眨了眨眼,果真端正了身形,如那时还在博文馆进学时,听先生讲课一般,拿出了最最诚恳虚心的态度,“你说。”

她这般姿态让燕崇的神色稍缓,“对于我来说,任何人的性命,都及不上你重要,所以,往后,你莫要再往危险里钻。”

旁人不知她这只小狐狸,他还不知道吗?她既然知道了他和斛律真在猎场遇险的事儿,必然心中有了疑虑。

391 机巧

锦若安年正文卷391机巧她明知可能会有危险,还是去了,一是斛律真确实让她有了些危机感,二却也是想要弄清楚有些事情的意图。

裴锦箬没有想到,他居然敏锐至此。

两人四目相对,有些话,在彼此相触的视线中没有说出,好像,也不必说出。

片刻后,裴锦箬幽幽苦笑道,“我早前在李宅时碰见叶准,刺杀应该与他无关,所以,我有些担心……出来时,刚好碰见斛律真拦了我的车,邀我去了得月楼,我便跟着她去了……”

燕崇听罢,叹息一声,果真如此。

抬起手,轻触了一下她的头顶,“往后不许再这样冒险了,哪怕是为了我也不成,你这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你们娘儿俩,于我而言,才是千金不换的珍宝。”

说着,他轻轻凑上前,隔着衣服,在她愈形圆滚滚的肚皮上印下一吻。

裴锦箬看他动作轻柔,神色却专注而虔诚,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如饮了蜜一般的甜。

斛律真遇刺一事,让北狄方抓着了由头,对大梁施压,永和帝震怒,下令严查。

五城兵马司与禁军都得了令,就是锦衣卫也参与了进来,一时间,凤京城风声鹤唳。

即便如此,查了数日也是没有半点儿进展。刺客无一活口,身上没有任何特征,用的弓箭又都是最普通的,只从五官可以辨认出,不像是北狄人,就因为这一点,反倒对大梁尤为不利。认定此事乃是大梁的阴谋。永和帝满心郁懑,偏生却一直没有头绪,查不出证据来推脱,在北狄面前,便因着理亏,硬生生矮了半截。

是以,这两日,朝中的气氛很有些压抑。因着已经连着过去五日,还是没有一点儿进展,朝会上,永和帝发了大火。

散朝后,便将萧綦、叶准、袁恪,并燕崇几人一并叫到了御书房。

“你们几个,今回全权负责北狄使团接待事宜,而袁恪,则领着京畿布防的差事,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给朕一个说法?”永和帝坐于御案之后,面沉如水。

萧綦先行拱手道,“父皇,事发突然,对方又是有备而来,没有留下半点儿线索可供我方查证。这几日,五城兵马司、禁军,甚至是锦衣卫都为了这件事忙得团团转,可却没有半点儿进展,这本身便透着不寻常,只能说明对方布局周详。可这样的布局,却只为了杀一个北狄公主,而且,还后继不力,没能杀成,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若不是因着燕世子的夫人恰恰好也在,并且世子夫人身边有身手极好的暗卫护持,可以一抵十,说不准,北狄公主此时此刻已然身死,那么,是不是方才穆王殿下所说的那些疑点,也不存在了?”叶准袖着双手,半垂着眼,老僧入定一般,语调平平道。

萧綦一噎,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暂且无言。

叶准又继续道,“不过,说起来,燕世子的夫人出现在那里,确实太巧了些。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查错了方向,这刺客,也未必就是冲着北狄公主来的。否则,为何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半点儿线索?”

“燕世子的夫人不过一介闺中妇人,哪里会招惹到什么刺客?这刺客自然与她全然无关,不过恰恰好撞见了而已,照叶大人所言,世子夫人救了北狄公主,还算大功一件呢。”袁恪淡淡道。

这话,因着叶准的起头,转眼,便是绕到了裴锦箬的身上。

永和帝沉默听着,片刻后,目光转而望向了一直未发一言的燕崇,“晙时,这事儿关乎你家夫人,你来说一说。”

众人的目光也随之都落到了燕崇身上。

燕崇草草一拱手,“这一回,我倒觉着,叶大人的话很有两分道理。”

他这话,引得萧綦和袁恪皆是惊疑地望向他,唯独叶准仍然八风不动,连眉毛都没有撩上一下。

永和帝挑眉望向他,“怎么说?”

“如同穆王殿下所言,五城兵马司、禁军,甚至是锦衣卫都出动了,可这么几日了,却半点儿线索没有查到,会不会,我们从一开始,便查错了方向?这刺客,未必就是冲着北狄公主来的?”

“不是冲着北狄公主,难道是冲着你夫人来的?那么,不知尊夫人到底是如何惹来的刺客?”袁恪皱眉,目光如炬,望向燕崇。

燕崇却不痛不痒,径自道,“未必不是。我家夫人虽是一介深闺妇人,按理,不该惹来这样的祸事。可是,别忘了,前些时日,康王府别院内,北狄公主与我家夫人起了冲突,北狄公主被当众下了面子,她这样自来高高在上的人,必然怀恨在心。他们北狄人自来凶残,为了这样的事,买凶杀人也没什么不可能。否则,为何那么巧,她请我夫人赴宴时,便遭了刺杀,如叶大人所言,太巧了,不是吗?”说着,他笑睐了叶准一眼。

后者虽然还是殊无异色,可眉心却是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袁恪心领神会,“何况,北狄公主对燕世子好像颇有好感,因妒杀人,也不是不可能。再用苦肉计,让自己脱身……”

“还有,如今,还倒打一耙,让我们大梁理亏,来日和谈之时,必然被动,这还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陛下觉着呢?”与袁恪一唱一和间,燕崇又将球踢给了永和帝。

永和帝在他们言语时,一直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若有所思地挑眉道,“你们所言,尽皆猜测,可有证据?”

“说是咱们大梁图谋不轨,刺杀北狄公主,北狄不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吗?”燕崇老神在在,“要紧的是,咱们给北狄什么答案。”

“燕世子这一计倒不失为好计,可那些刺客明晃晃的,不是北狄人,这也是北狄指责我们的首要原因,这一点上,燕世子准备如何自圆其说?”叶准开口诘问道。

“就因为刺客不是北狄人,便将罪责推到了我们大梁身上?这也未免太草率了吧?若果真是我方派的刺客,为何不索性用几个北狄人来混淆视听,洗清嫌疑呢?反之,亦然。”燕崇微微笑着,迎视叶准。

后者目下闪动,视线内,见着燕崇的笑,还是玩世不恭的外皮儿,内里,却含着千般机巧。

392 惊怒

锦若安年正文卷392惊怒御书房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永和帝思考时,手指轻轻敲击在手边红木椅子扶手上,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良久,永和帝终于出声,双眼一一逡巡过殿中几人,“你们觉着这个主意到底如何?”

四下里,还是安静,不管心中作何想,却没有一人开口。

永和帝皱了皱眉,“没有关系,朕今日叫你们来,便是要你们不拘一格,各抒己见。若是觉着晙时这主意好,那便出个声儿,若是觉着不好,有更好的主意,也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只要能解了眼前困局,一切好说。”

这话一出,几人更是没了声气儿。

永和帝敲击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一顿,“看来,大家都没有意见,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怎么办?

燕崇笑眯眯道,“既然陛下拿了主意,那么接下来,便该商量个具体的章程出来,臣举荐叶大人主理此事。叶大人做事机敏周全,定能将事情办妥,算得最好的人选。”

叶准轻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燕世子对叶某倒是了解。”

燕崇笑容却是真切得很,“叶大人千万不要多想,这当真不是我因着你早前向陛下谏言,举荐我负责北狄使团接待,是以对你怀恨在心,借机报复,实在是因为燕某对叶大人了解颇深,这样的事情,叶大人最是擅长不过。为了大梁社稷,百姓安邦,叶大人千万不要谦逊推辞,这样为国为民,国之大义的事儿,叶大人正该拿出舍我其谁的气度来才是。”

要论能说会道,这满殿的人,还真没有一个是他燕崇的对手,他一席话捧得好像他叶准不答应,就成了那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了似的。

叶准嘴角抽了两抽,当真只能,舍他其谁。

这一日,一直悬而未决的北狄公主遇刺案,终于有了进展。

一个北狄细作的供状被甩到了斛律真的跟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靖安侯世子怒极的控诉。

这么一来,风声完全变了。原来,所谓刺杀,不过是北狄公主因为嫉妒,所以设计的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

这么一来,情势忽然便是逆转。

红藕出门了一趟,回来便是绘声绘色地讲着起了坊间关于这件事的传闻,说到燕世子如何冲冠一怒为红颜,怒斥北狄公主小肚鸡肠,心狠手辣,不顾大局,北狄公主又如何被吓得花容失色,又怕又愧,只能哭天抹泪,便觉得异常的大快人心。

不只是她,就是整个池月居的人听着,都是高兴得很。

除了她们夫人,想往世子爷跟前凑的女人,都是不要脸的狐狸精,活该被唾骂。

裴锦箬听罢,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结果倒是已经很明显了。

裴锦箬不由有些可怜斛律真,怎么偏偏就撞上了燕崇这么一尊煞神。

夜里,燕崇回来时,明显感觉到整个池月居的人待他都殷勤备至了许多,略一沉吟,便知道她们这是听说了外间的传言,这算得附加效应了,感觉,还不错。

燕世子登时有些飘飘然起来。

夜深时,正房内伺候的都识相地退了开来,燕崇将裴锦箬早前跟他讨要的东西给了她。

“这便是叶准这些时日的举动,已经尽可能详尽了。”厚厚一摞的纸笺,将叶准每日里何时起身,何时就寝,几时用膳,几时如厕都记得清楚明了。

燕崇往日里从不看这些,只听属下的禀报,不重要,或是没有异常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听,或是看。

从前,他要求的是这类重点人物的情报,定要越仔细越好,可如今,这些东西落到了裴锦箬手里,他只觉得太详尽了些。

他每日何时做什么,她可没有关注得那般仔细过,凭什么要这般关注叶准?

轻咳了两声,燕世子有些不高兴了,“你专程让我将这些给你找来,是想要做什么?”

裴锦箬正在仔细查看那些纸笺,叶准的生活很规律,太规律了,根本看不出半分的异常。

她的眉心便是拧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些不安,总想着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叶准这人的生活太无趣了,除了吃喝拉撒,便就是公文公务,再没有其他了。真不知道,他这样的日子,有何趣味可言,哪怕是说他行尸走肉也不为过。”燕崇耸耸肩道。

“每十日去一趟季家在城外的小汤山别院?这是最近才多出来的行程?”裴锦箬皱眉道。

燕崇望着她,欲言又止片刻,这才道,“季舒雅的女儿就养在那别院之中,是以,他每十日,便会去看看。”

“舒雅姐姐的女儿?怎么会养在别院里?”裴锦箬惊道。

“你别激动。”燕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略一沉吟,这才道,“我没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心急。听说,这孩子命硬,才会还没出生时,克死了父亲,刚出生,便克死了母亲,季舒玄家里……到底有些疙瘩,是以,这才将那孩子挪到了小汤山的别院养着。不过,你放心,我听说,乳母和伺候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季家也不缺钱,季舒玄和叶准时不时都会去瞧瞧,孩子应该不会受委屈的。”

“放心?应该?”裴锦箬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说,季舒玄家里,是谁?尹氏吗?”

可是,之前看着尹氏这人,还算得进退有度,看上去,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怎么这孩子才没了母亲几日,她便变了嘴脸?

燕崇默了默,“这些具体的因由,我便不清楚了。不过,季舒玄娶尹氏,到底算得高攀,他们家里时时紧着尹氏也是有的。”

“尹氏的意思是将孩子送走,季舒玄就听之任之,什么话都没有了?叶准也同意?”裴锦箬控制不住的怒,季舒雅才走了几日,他们居然就这样薄待她的女儿?既是如此,他们当初费尽心机,将孩子留下,又是为了什么?

孩子留在凤京城,与跟着李家回淮阳去,有什么区别?

“你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燕崇见她脸色都变了,吓得连忙起身扶住她,在她耳边迭声道。

裴锦箬用力深呼吸着,总算是慢慢平复了胸口攒动的怒火,愤怒过后,涌上心间更多的,却是奇怪。

393 怪异

锦若安年正文卷393怪异季舒玄与季舒雅姐弟感情极好,这也是裴锦箬之前毫不怀疑季舒玄想方设法留下季舒雅与孩子的原因。

何况,裴锦箬认识的季舒玄,可绝不会是因着一个女子,便全无原则和底线的人。那是季舒雅拿命换来的女儿,季舒玄无论如何也会照看好的。

还有叶准……叶准可不会管尹氏是谁,他性子里有执拗与不可一世的因子存在。

按着他对季舒雅的看重,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着季家这般对待季舒雅的孩子才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她总觉着奇怪。

裴锦箬将心中的疑虑说出,燕崇却是不以为然,“不管叶准待季舒雅如何,那孩子,虽是季舒雅的女儿,身上,却也还流着其他男人身上的血。他待那孩子,又怎么能与待季舒雅一样呢?”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裴锦箬紧攒的眉心,却是始终未曾松开。

“我想去看看那孩子。”末了,裴锦箬想着,她总得去看看才能安心。

燕崇却并不怎么看好,却又不得不让她认清楚现实,“以目前的状况,季舒玄未必会同意你去看那孩子。”

裴锦箬却很是坚决,“我总会让他答应的。”

裴锦箬如今做事,虽不说雷厉风行,却也不喜拖泥带水。既然决定了,第二日,便是让绿枝跑了一趟,去季府传话,谁知,季舒玄却是见也不肯见她,只让绿枝等在了门外,听修文传话说,裴锦箬想去小汤山别院看那个孩子之后,季舒玄却是半点儿不留情,只回了四个字“不劳费心”。

听绿枝说起这个,红藕义愤填膺道,“太过分了。从前对着咱们夫人,多么的殷勤小意,如今才多大点儿工夫,就翻脸不认人了。李大奶奶的事儿,又不是咱们夫人刻意的,夫人也很难过好吗?怎么能尽数怪到夫人身上?就这么点儿小事,还是为了李大奶奶的女儿,季公子也不愿意,还真是……真是……”红藕恨恨地咬牙,有些词穷了。

相比于红藕,绿枝的表现就要沉稳许多了,望向皱眉的裴锦箬道,“夫人若是实在不放心,要走这一趟,不如亲自去见见季公子,他总不能半点儿旧情也不念。”

在丫头们看来,不,应该是在任何人看来,去别院看望季舒雅女儿这件事,都只是一件小事,而且,以裴锦箬和季舒雅的交情,还是一件再人之常情不过的一件事,季舒玄不该拒绝,可是,他却是拒绝了。

这当然可以归结于季舒雅的死。到底是因着靖安侯府,因着她,季舒雅才会难产,不过……裴锦箬总觉得之前便有的怪异感更浓了些。

于是她摇了摇头,“不用了。不让去见,便不去见吧!”至于那别院里,除了那个孩子,是不是还藏着些什么其他的东西?

有一个奇异的想法,窜过了脑海,裴锦箬登时心跳如擂鼓。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转眼便到了五月。

裴锦箬的肚子更大了,就这么站着,都已看不到自己的鞋尖了。

好在,腿脚尚且没有浮肿,还算得利落。

只是,却是越发的不耐热,在家时,只穿着轻纱的衣裳,一刻不停地打着扇,只要稍稍歇一会儿,便是一身香汗淋漓。夜里睡着,也有些不安稳,实在是有些苦不堪言。

五月初五,端阳节。宫中设了宴席。

按理,裴锦箬身子已是沉重,可以不用进宫。谁知,宫中却是特意有旨意出来,让她务必要进宫去。

燕崇回来,面色也有些不好,“外祖母最近病得有些厉害……”

早先,便听说开春儿后,太后身子有些不好,却也只是不好,又因着北狄使团的事儿,少了两分关注,倒是不知道,太后竟然已经病重。

那么,想必便是太后想见见她了,更要紧,是太后惦记着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燕崇的孩子。

裴锦箬明了了,自然没有二话,很快收拾好东西,便跟着燕崇进了宫。

宫门口,早已有宫女和内侍抬着软轿等着,果真扶着她上了软轿,一路径自抬去了寿安宫,燕崇也与她同路。

到了寿安宫,周嬷嬷已经候在了殿外,数月不见,周嬷嬷苍老了许多,两鬓的霜白多了一倍不止。

将两人一边迎进殿中,周嬷嬷一边笑道,“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今日进宫,太后娘娘一早起来就高兴得很,人也精神了许多,还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粥……”

进得殿内,见着太后,果然是特意妆扮过的,看着还算精神,笑容满面,却是比之前见时苍老瘦弱了许多,唯独见着他们时,眼中的慈和,一般无二。

裴锦箬看着,心头一酸,她尚且如此,也不知燕崇心里该怎般难受了?

下意识地转头往身边人看去,却见他还是笑着,与往常一般的灿烂,便是迎着上前道,“哎呀呀!今日外祖母是特意打扮过的?真是好看!这美人儿便是美人儿,老了也一样是老美人儿。”

太后当下便是笑出了满脸的褶子,抬手一推他脑门儿道,“你这只野猴子,都快当父亲了,还这般的胡言乱语,也不怕你媳妇儿笑话你?”

“我说的是实话呀!她哪里会笑话我?再说了,正是要当父亲了,我才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呢。往后,可不能做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人长着一张嘴做什么?除了吃,便是说呀!”

“好好好!要论胡说八道,谁能说得过你?哀家认输,否则,你怕是要说到天黑去。”太后笑着埋怨,可满心满眼皆是宠溺。

转而望向裴锦箬,亦是笑得慈和,目光落在她凸起的肚腹上,满是柔软,“最近可吃得好,睡得香?”

裴锦箬自然是点头应是,“多谢太后娘娘挂牵。”

“这个月份了,不容易,可也不能不动弹,每日里,多走动走动,来日才好生,盼个母子均安。”嘱咐完裴锦箬,又扭头对燕崇道,“你这媳妇儿是个好的,又为你孕育子嗣,最是辛苦,你可得多体贴体贴她,不管是皇亲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只有夫妻两个,一心一意,才能将日子过得红火了。”

“谨遵太后教诲。”小夫妻两个对望一眼,起身应道。

394 困局

锦若安年正文卷394困局太后又絮絮叨叨了许久,说的,俱是些家常,还说了些燕崇幼时的旧事,很是感怀。

只是,到底是身子不济,没过一会儿,便是乏了。

周嬷嬷捧了药盏来时,她挥了挥手,让小夫妻两个退下了。

“去吧!今日宫中设宴,热闹得很,没得让你们陪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在这儿说话,也是够无聊的,都去玩罢。只是,哀家备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回头出宫时,记得带上。”

自然还是操心的裴锦箬生产之事。

小夫妻两个自然不敢有异议,谢了恩,才从寿安宫中退了出来。

走出寿安门,燕崇脸上的笑容便是消失殆尽,裴锦箬叹息一声,伸手将他有些僵冷的手掌握在了手心,他转头望向她,眼底一缕脆弱,来不及掩饰,或者,也是因为在她面前,无需隐藏的缘故。

裴锦箬看得心尖一揪,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宽慰他。

生老病死,什么人都逃不过的,哪怕是尊贵如太后娘娘,也是一样。

而在生老病死面前,他们每一个人,都渺小得无能为力。

宫宴如往常一般,就设在御花园中。御河边上,浓荫敝日,河风拂面,最是凉爽。

燕崇与裴锦箬在御花园前分开来,一个往御花园去,另一个则往御书房去。

御河两岸的水榭大都敞着,里面三三两两坐着人,因着天热了,大多不愿动弹,都只是坐着,吃着冰湃过的瓜果,摇着扇子,说着闲话。

只有一众还没有嫁人的小姑娘们不畏热,聚在一处,赛着各自的香囊。

谁的比较有新意,谁的绣活儿出彩……裴锦箬见状,便是翘起嘴角笑了,还是年轻好啊!这样的天真烂漫,于她而言,竟已是难寻多年了。

“你这该不会是要做母亲了,是以,看着这么大的孩子,也能软了心肠?看你,笑成什么样儿了?”徐蓁蓁摇着纨扇走到裴锦箬身边,瞧着她脸上的笑容,便是调侃道。

裴锦箬却也不恼,笑眯眯回道,“想知道啊?想知道自个儿怀个试试就明白了。”

徐蓁蓁嘟囔了两声,没有接嘴,脸却是红了红。

“跟你家薛将军和好啦?”

“什么和好不和好?还不就那样。”徐蓁蓁哼道。

看这两人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的,怕也就是这样吵吵闹闹着过日子了。这夫妻之间的事儿,旁人说不好,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卢月龄也来了。

这样的场合,如她们几个这般,暂且无需太过应酬的,都是相熟的聚在一处说话罢了。

说了会儿话,裴锦箬便暂且离开了。她如今月份大了,别的不说,就是这如厕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

从官房出来,刚转过拐角,迎面一个人影,却是直冲冲撞了上来。

今日跟着的是红绡和绿枝,俱是吓了一跳,忙护着裴锦箬往侧边躲开。

那人亦是吓了一跳,连忙刹住了脚步,好歹没有撞上去,可手里端着的木盆里的水,却是泼洒了出去,溅了裴锦箬半幅裙身。

裴锦箬虽没伤着,吓也吓了个够呛,红绡已是怒道,“你没长眼睛吗?若是撞上了我家夫人,你可担待得起?”

那是个宫女,一身青色衫裙,属于品级较低的粗使宫婢,在整个宫中,处处都能瞧见。

这会儿,却是吓得将手里的木盆扔了开来,已是匍匐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起来,“贵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冲撞了贵人的,还请贵人饶了奴婢……”那话里,已是带了颤音。

裴锦箬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虽然这天气热着,没一会儿,便能干了,但到底不雅。

“你自去找管事嬷嬷领罚吧!这宫中,可不是回回出了事,都能求人饶得命的。”淡淡睐过一眼那地上的宫女,裴锦箬扶了绿枝的手,转身往某个方向而去。

这宫中设宴,自来都会将临近御花园的宫殿收拾出来,用以女眷们暂且休息,或是更换衣物,梳洗打扮之处。

一般进宫赴宴的女眷都会备着些衣物,裴锦箬自然也是一样,包袱一早便送了进来。

进了宫门,宫内服侍的人将她引到了厢房内,便是躬身退了出来。

绿枝和红绡很快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待得坐在妆台前要梳妆时,绿枝却是面色变了变,“夫人,你的那支海棠珠花怎么不见了?”

那海棠珠花还是燕崇最初送给她的那一支,裴锦箬一向最为喜欢,常常都戴着,这次进宫时也是一样。

裴锦箬抬手一摸鬓边,果然是空荡荡的,那枚海棠珠花不见了。

裴锦箬目光一掠,瞥向绿枝,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往关起来的房门走去。

红绡却是不以为意,“怕是不慎在何处遗落了,一会儿让人四处找找便是。”

绿枝却已走到了门边,伸手一拉,门没有开。

她脸色一变,又接着拉了两回,那门,仍是纹丝不动,到此,红绡也发现不对了,连忙来帮忙。

门扇用力摇晃着,门外传出锁响,门却还是没有打开。

红绡脸色铁青道,“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妙,也不知是有什么阴谋,若困在这儿,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

这个时候,绿枝和红绡都是懊恼得不行,都怪她们,太大意了,这才陷夫人于如此困境。

“夫人,现在怎么办?”绿枝很快清醒过来,现在自责懊悔都于事无补,最要紧是怎么摆脱眼下的困境。

裴锦箬神色沉定,甚至微微笑了起来,“砸门!总不能所有的人都睡死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再不行,就放火给我烧,我就不信,他们敢让我烧死在这里边儿。”

绿枝和红绡都听得面色惨白,却不得不听令,抄起一旁的凳子开始用力砸起门来……

过了好一会儿,外边还是没有动静,裴锦箬沉冷着双目道,“点火!”

红绡白嘴白脸地望向裴锦箬,神色间有些仓皇。

“听夫人的。”绿枝轻压了她肩膀一下,红绡勉强稳定下心神,从腰间掏出了火折子,吹了吹,那边,绿枝已是将一旁的帐幔扯了一长段下来,拿到了门边。

红绡将帐幔点燃,很快烟便冒了出来,绿枝用裴锦箬的纨扇用力扇着,将烟从门缝里扇了出去……

395 不安

锦若安年正文卷395不安烟冒了出去,门外,很快,便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开锁声,房门被人拉开,门外的人涌了进来,手里拎着水桶,端着盆子。

裴锦箬被绿枝扶着,从浓烟弥漫中走出,红绡则趁乱便已跑了出去。

裴锦箬放下捂住口鼻,用茶水浸湿的帕子,冷眼旁观。

那些人忙着救火,好在,那火本也不大,很快便扑灭了。

转头一看裴锦箬,那掌事的内侍吓得神色一变,扑通一声便是跪倒在地,有他带头,其他人亦是呼啦啦跪倒了一遍。

那内侍白着脸,一下接着一下,将头磕在地面上咚咚作响。

“夫人,是奴才疏忽了,让夫人受惊,罪该万死……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千万饶命啊!”

那些人也随着他,一边磕头,一边迭声喊着饶命。

裴锦箬冷眼看着,并不言语,眉眼间,带着些睥睨的冷锐。

听着动静,裴锦箬抬起头来,瞧见了红绡不负她望,带了人过来,不由挑起眉道,“你们用不着跪我,你们是宫里的人,要处置,也由不着我。”

她话音方落,红绡却已匆匆而返,身后,还跟着郑皇后身边的素英,不只,两人身后,还有一队禁军。

“夫人,没事儿吧?”素英疾步而入,面色不太好。

那些跪了一地的宫人则在瞧见素英和那队禁军时,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裴锦箬淡淡道,“没事儿,只是接下来的事儿,就要劳烦姑姑了。”

“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素英直起身,轻轻挥手,“将这些人都押去刑房。”

这回,喊“救命”也不成了,那些禁军听命而来,将那些宫人一一押了下去。

裴锦箬见事了,便是一刻不留,径自从那儿离开,转而快步往御花园而去。

“夫人,走慢些,小心孩子。”红绡和绿枝一边紧步跟上,一边道。

裴锦箬却哪里肯慢,“关了我,却没有杀我,只怕是想借关我这段时间,另有图谋,还有,那朵不见了的海棠珠花……”裴锦箬越想,心口越是跳得厉害,脚步便也迈得更急了。

等到到了御花园时,见一切如常,她心稍稍安定。

徐蓁蓁迎上前来道,“你去的还真久,怎么衣裳也换了?出什么事儿了?”见着她的衣裙换了,她不由皱眉关切道。

“没事儿。”裴锦箬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徐蓁蓁也没有追问,转而说起别的,语调有些不屑。“你方才没在,没有瞧见那个北狄公主,穿了一身咱们大梁的衣裙,大红的颜色,跟你的很像,花枝招展的,怕别人瞧不出她的心思似的。”

裴锦箬却是皱起了眉心,“斛律真也来了?”问罢,才觉得自己真是蠢,今日的宫宴之所以举办,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着北狄使团,斛律真自然是来了。

这会儿,四处逡巡,却没有瞧见,她不由眉心皱得更紧,心下亦是不安,“这会儿人呢?”

“刚才还在呢,这会儿也不知去哪儿了,谁知道呢!”徐蓁蓁跟着四下望了望,却并不怎么在意。

裴锦箬却实在不安得很,总觉得,要出事。

她犹豫了片刻,想着让人去提醒燕崇一声,谁知,还不及动作,却见着大拨禁军不知从何处涌来,转眼便将御花园团团围了起来。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四下里,女眷们都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禁声,三三两两挨站在一起。

卢月龄和徐蓁蓁亦是不约而同站到了裴锦箬身边,徐蓁蓁忍不住,低声问道。

这般阵势,自然是出事了,只怕,事情还不小。

裴锦箬的手心,转眼便是汗湿,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却还勉力维持着平静。

郑皇后与几个内外命妇在水榭之中说话,听得了动静,匆匆出来,那禁军中带头的将官快步上前,向郑皇后和诸位娘娘请了安,便被郑皇后叫到了边上轻声问话。

没一会儿,郑皇后便是脸色大变,抬手挥退了那禁军将官,便是转头与皇贵妃耳语了一句。

皇贵妃上前,笑着对众人道,“诸位不用担心,出了点儿事儿,禁军也只是依例行事,大家不必拘束,只需安心待着便是,该吃吃,该玩玩儿……”

话是这么说,可被禁军围着,就好比头上悬着一把刀,将落不落,若真能吃得下,玩儿得了,那就真是心大了。

可还真有那心大的,比如徐蓁蓁了。

“管它什么事儿,左右跟我们无关。这天儿热得人心烦,方才宫人刚上了紫苏饮,咱们过去喝点儿解暑。”

听完皇贵妃那席话,她便是立刻响应道。

谁知,回过头,却是吓了一跳,“锦箬,你这是怎么了?热得太厉害了吗?”

却是裴锦箬不知怎的,竟是一头一脸的汗,脸色也有些不好,加上她如今大着肚子,怎么看,怎么骇人。

边上卢月龄亦是忧虑地皱紧眉来,握了她的手道,“咱们先往边上坐着歇歇。”

两人连忙扶着她,在丫鬟的簇拥下走到一边的树荫下走去,才没有几步,却见着一人快步而来,徐徐在她们面前拜了拜。

居然是郑皇后身边的素心姑姑。

“皇后娘娘想说,今日世子夫人怕是受了惊吓,心里担忧,想着你如今是双身子了,不比寻常,是以,特意让奴婢来请了世子夫人去跟前说话,好让她安心。”

卢月龄和徐蓁蓁都是一怔,虽然不解这受了惊吓之说从何而来,却也都好似明白了什么。

裴锦箬白着嘴脸,可容色还算得镇定。

轻轻挣开卢月龄和徐蓁蓁的手,颔首道,“多谢皇后娘娘挂心了,姑姑且带路吧!”

眼看着裴锦箬随着素心走了,徐蓁蓁再也难掩满心的焦虑,“月龄……”今日的事儿,处处透着不寻常,怕是与裴锦箬,或者说是与燕崇和靖安侯府有关吧?

卢月龄却是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当真半点儿不知,还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能说。

裴锦箬一路走到水榭中时,心,却是慢慢沉定了下来。

到得郑皇后跟前,正待盈盈而拜,郑皇后却已是一摆手道,“你身子重了,就不必多礼了。”

裴锦箬从善如流站起,这时,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已是搬来了椅子,裴锦箬谢恩坐下。

396 惊变

锦若安年正文卷396惊变郑皇后抬手将人都支开了,偌大一个水榭,只余她们二人。

裴锦箬沉静端坐,却好似能听见自己胸腔处心房的鼓跃声,一声赶一声,急促而响亮。

好在,郑皇后也没有心情和她绕弯子,等到水榭中只剩她二人时,她便是抻了抻身子,肃容道,“北狄公主死了。”

斛律真……死了?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裴锦箬还是没有想到,真正听到时,还是心口惊跳,居然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一身红裙,恣意张扬的姑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是,裴锦箬知道,这还不是更糟糕的。

眼见着自己还没有说出口,可裴锦箬却已经瞬间刷白的脸,郑皇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真是个敏锐的孩子。

只是,该说出口的,还是得说出口。

“杀她的第一嫌犯正是你家晙时。”

果然!裴锦箬并不怎么觉得意外,却还是觉得心弦震颤,狠狠闭了眼,她的嗓音仍然平稳地道,“娘娘,这不可能。”

郑皇后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道,“北狄公主的侍从发现公主遇害时,燕崇正好在那儿,而且,也只有他在那儿。如今,晙时已是被收监,锦箬,事关两国邦交,正在和谈之时,出使大梁的北狄公主却死在了我大梁境内,甚至是我大梁禁宫之中,这件事,可不小。索穆将军怒极,严词要求咱们给个交代,陛下也是被逼无奈,晙时已是被押往大理寺监牢。”

“娘娘,晙时是无辜的。陛下和娘娘都该清楚,北狄公主早前曾两次遭人刺杀,显见有人早要取她性命。而一次,是晙时舍命相救,另一次,则是因为臣妇,她才化险为夷。若是晙时果真要对她不利,我夫妻二人当初又何苦相救?”裴锦箬唇脸皆白,神色却还算得镇静,只捏在手里的帕子已是皱成了一团。

“本宫和陛下自是清楚,问题在于,这些事,已是不能宣之于口,难道,你不明白?”

裴锦箬骤然一僵,是了,头一回,永和帝不欲宣扬,将事情压了下来,北狄那边怕也是不会认账。而第二回,更是他们这边,将脏水泼了回去。

而这回,燕崇却是北狄公主身故之地唯一的人,若非没有人能证明公主遇害时他不在,永和帝也不会连挣扎也没有,直接将他下狱。百口莫辩。

裴锦箬掐紧掌心,好像,是他们将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郑皇后叹息一声,“锦箬,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要撑住,照看好自己,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裴锦箬咬了咬唇,“皇后娘娘,方才御花园中的事儿想必娘娘已是知悉,这件事,怕是与北狄公主被杀脱不开干系。”

“你放心,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你早前做得很好,将事情掀了出来,若是能查出个端倪,事情说不准还有转机。”

裴锦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这件事我插不得手,一切只得拜托娘娘了。”

“你与本宫之间,便不用多礼了。本宫能帮的,一定帮。”

“对了,这桩案子,陛下已是交由英国公世子查办。”

裴锦箬听罢,目下轻闪,将案子交给袁恪,看来,永和帝至少也是想给燕崇留下余地的。

从水榭出来时,禁军已是散开了,本来就是为了防备刺客,如今,确定无虞,自然也无需再守着了。

但这氛围却是已被破坏殆尽了。

见得她出来,徐蓁蓁和卢月龄连忙迎了上来,关切地望向她,“你没事儿吧?”

即便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她们自幼所见所闻,怕是也猜到出了大事,此时此刻,还能待她一如往昔,这份情谊,便也算得难得了。

裴锦箬心头微暖,抿住嘴角,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我得先行家去了。”

燕崇涉嫌刺杀北狄公主的事儿,怎么也是瞒不住的,稍晚些,她们就都该知道了。

“我们一同走吧!”这话,却是出自另一个方向,进宫后,没有来御花园赴宴,而是一直待在寿安宫陪着太后的萧灵犀却是突然出现在了这儿,并且恰恰好接了裴锦箬的话。

裴锦箬心领神会,点了点头,辞别了徐蓁蓁和卢月龄,便是与萧灵犀一道离开了。

到了宫门处,登上马车,裴锦箬便是再也耐不住性子,拉了萧灵犀的手道,“灵犀,表哥督办这桩案子,可能寻个机会,让我入大理寺监牢,见晙时一面?”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萧灵犀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从腰间掏出了一方令牌,递与她道,“这是父皇差人交给我转呈于你的,有了这令牌,你要出入大理寺监牢,无人敢拦。”

裴锦箬接过那枚令牌,心中五味杂陈,“多谢陛下恩典了。”

萧灵犀叹息一声,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越是这样的时候,你越要保重,多顾着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孩子,二表哥吉人天相,会平安无事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嗯!他会没事的。”

前世今生,裴锦箬从未涉足过牢狱。

她回府收拾了些东西,这才过来,等到大理寺监牢时,已是入夜时分。

那座巨大的监牢是用巨石筑成,森冷而巍峨,在夜色中巍然而立,更似一个巨兽一般,好似张着血盆大口,在暗夜里窥伺等待着,随时要将人吞噬。

裴锦箬勉力维持着平静,斗篷下的手却还是悄悄掐在了一处。

跟着那狱卒穿过幽暗的甬道,四周都是黑,只有每十步一支的火把照明,光影错乱间脚步轻叩,每一步,都有回声,却也显得这牢狱愈加的空寂幽深。

狱卒的步子停下,终于是到了。

狱卒掏出钥匙,将石门上的锁打了开来,拱手道,“世子夫人请。”

“有劳差爷了。”裴锦箬微微笑着道,身后的绿枝会意地上前来,递出了一只香囊。

那狱卒面犯难色,“世子夫人,这个不敢……”

“差爷便收着吧!咱们家世子爷还要仰赖差爷多多照应。”

那狱卒好歹是将那香囊收了,更加殷勤地将石门推了开来,“世子夫人,至多半个时辰,莫要让我们难做。”

“知道了。”裴锦箬应了一声,转头跨进了门槛。

“你怎么来了?”

397 探监

锦若安年正文卷397探监燕崇耳力不错,早便听到了响动,裴锦箬跨进门时,便见着他已是迎到了门边,神色又是不赞同,又是无奈地将她望着,“你怎么来了?”

裴锦箬没有忙着应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遍,见他还穿着稍早赴宴时穿的冠袍,也无什么狼狈之态,心下稍安,转而打量起这间牢室。

这牢室想必也是上头特意交代了的,打扫得还算干净,一角的木床上铺了干净的被褥,边上还放置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套杯盏。

裴锦箬从前也听燕崇说过,一般牢狱里为了防止犯人生事或是自戕,什么绳索、杯盏之类的都会收起来,他这里却是一应俱全,还真是特殊待遇。

看样子,虽是会吃苦,却比想象当中,好了许多。

裴锦箬心弦稍稍放松,“我来给你送些东西。”边上绿枝会意地上前来,将带来的包袱在桌面上摊开,衣裳、鞋袜各带了两套,还有一些他惯常用的物件,还另带了一件大氅。

“这牢里果真阴冷,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什么都不顾了,夜里睡时加个凉,莫受了寒。”

燕崇沉默地看着她张罗,听着她嘱咐,片刻后,才拉了她的手,两人一道在那床沿坐了下来。

他转而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个物件儿,递给了裴锦箬,“我送给你的东西,往后可得收好了。怎么又弄丢了?”

正是那支海棠珠花。

裴锦箬将那珠花接过,捧在手心,鼻间却是一酸,“这么拙劣的局,你怎么就偏偏没有看透,还一脚踩了进去,真是枉你聪明一世。”虽然早已猜到了大概,可真正直面的时候,裴锦箬还是忍不住心绪波动。

他从前便说过的,她是他的软肋。这话,如今还真是应验了。

好像,今日的结果,都是因她的缘故。

燕崇苦笑,“不是看不破,只是看破了,却也不得不去,事关你,我担不起那个万一。”

“你就知道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就知道逞能。现在好了,被关进了这里,身上背着杀人的罪名,朝不保夕,你高兴了?满意了?”裴锦箬一边骂,一边已是泣不成声。

燕崇自来见不得她哭,一见那泪珠子,头皮便是一紧,“好了,姑奶奶,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我错了行吗?”

裴锦箬抹了一把泪,“哪儿错了?”

“哪儿都错了。”燕崇的神情和语气都再真诚不过。

裴锦箬抹了泪,哼道,“知错便好。”歇了泪,她情绪平稳了许多,猝不及防开始谈起正事,“偷我珠花和将我关起来这样的事经不得推敲,与后面杀人嫁祸的手段可不像一人所为。”

燕崇点了点头,“我估摸着,之前是斛律真的手段,不过是想借着你来与我见一面,或者还想逼着我答应她什么,只是没想到,被别人利用了她的布局,还因此丢了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锦箬挑眉。

燕崇“嗯”了一声,面色沉凝。

两人没有去多想那只黄雀是何许人,因为没有必要,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已浮现同一人的名字,唯一不确定的是,“你说,这是他一人所为,只为了栽赃嫁祸于你,还是与北狄有什么牵连?”

“这个就不好说了,只是,以他思维之缜密,必然不会留下什么破绽。”燕崇双眸沉黯,这一回,棋差一招,搞不好,他真就是在劫难逃了。可是……望向裴锦箬,还有她凸起的小腹,如何能够甘心?

裴锦箬心中未尝不知,“你且安心,我会想办法。”

燕崇略略顿了顿,才牵起嘴角,“绾绾,别太为难自己。”

“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燕二公子认输了?觉得自己没救了,想要引颈就戮?”裴锦箬挑起眉梢。

“自然不是……”他还想看着孩子出世,还想与她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那就别废话!”裴锦箬斥声作结。“你安心在这儿待着便是,我不想当寡妇,自然不会让你有事。”说罢,裴锦箬站起身,径自朝外走去,自始至终,没再回头,好似怕瞧上一眼,便会让自己狠不下心似的。

燕崇却在她身后叹了一声,“真是狠心!都不回头看一眼的!”不过……他牵起嘴角,笑了起来,有这样的妻子,夫复何求?

与那狱卒道了别,裴锦箬拉起斗篷上的兜帽戴上,一步步走离身后那座森冷的监牢,步履,一步比一步坚定。

“夫人!”洛霖持缰等在马上,见得她出来,便是立刻纵马跃下,迎上前来。

裴锦箬点了点头,对洛霖使了个眼色,洛霖居然也看懂了,吞下了到口的询问,绿枝扶着裴锦箬上了马车,一行人护着马车,踏着夜色,回了靖安侯府。

此时,夜已深,流响院的书房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按着世子夫人的吩咐,洛霖将人都聚齐在了这里等着。

燕崇的一个幕僚,唤作贾盛,眼看着夜色愈深,便再也忍不住地不满道,“夫人深夜让我们聚在此处,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她为什么还不来?”

“夫人定是还有事处理,夫人说了要来,必定会来,诸位还是稍安勿躁等着便是。”洛霖仍是一副冰块儿脸。

他是燕崇心腹,在这群人中,也算还有几分威信。

可这回,那贾盛却有些不买账,“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咱们正该抓紧时间研究对策,怎么为世子爷脱罪,而不是浪费时间,等在这里,就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妇人。”

“够了,闭嘴!既然都知道大不敬,便不要再说。世子爷早有言在先,一旦出事,咱们这些人都要听世子夫人的号令,怎么?贾盛,你想抗命不成?”洛霖怒喝一声,身上已泛出浓浓杀气。

本有几个人,也和那贾盛是一样的心思,如今看出头的贾盛被呵斥成这般,都不由地夹起了尾巴。

那贾盛却还是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我不是想抗命,只是想不明白罢了,世子爷英明神武,缘何在关键时候犯了糊涂,让我们听一个女子的?”

“贾先生这话也没错,相比夫人,咱们更应该向侯爷讨主意才是。”另一个幕僚道。

这话倒是引得好几个幕僚相互点头,都是赞同。

398 稳住

锦若安年正文卷398稳住“此事暂且不能惊动了侯爷。”正在这时,屋外,却是骤然传出了一把柔润的女嗓,众人一惊,纷纷转头望去,但见得门外檐下,夜色之中,站着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即便大腹便便,但却仍不掩丽色。

这样的天气,本就穿得单薄,夜风中,轻纱所制的衣裙便是翩跹飞舞,越发显得那女子飘飘欲仙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众人都是看得一愣。

直到洛霖咳咳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听得洛霖拱手唤道,“夫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亦是跟着起身拱手,口称“夫人”!

裴锦箬淡淡嗯了一声,沉静地迈步进了屋内,绿枝扶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她这才端凝着神色道,“诸位先生都是世子爷倚重之人,妾身乃一介女流,素日里也常听世子爷提起诸位,有赖诸位平日里的辅佐,如今,世子爷身陷囹圄,还要诸位献策斡旋,通力合作,是以,千万不用多礼,先且坐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到底这番话说得还算抚顺人心,又加之夫人确实是个美人儿,虽不敢有任何觊觎之心,但看着也是赏心悦目,众人的心绪都要平稳了许多,纷纷落座。

裴锦箬也不赘言,目光转而落在方才说话的那位幕僚身上,也不用洛霖介绍,径自道,“高先生方才所言,我恰巧在门外听见了,惊动侯爷,并非明智之举。”

那高先生愣了愣,没有想到世子夫人从未见过他,方才还在门外,居然对是他说的话,他又是谁都能说出。

他神色间略有些怔然,面上还是不由自主收起了两分轻忽,拱手道,“敢问世子夫人,这是为何?侯爷与世子父子情深,侯爷在朝中故旧众多,有他斡旋,为世子脱罪,便要容易许多。”

“最要紧便是此处了,侯爷在朝中故旧众多,而此事涉及北狄,靖安侯府与北狄中间隔着血仇,侯爷难免有所顾忌,就算侯爷没有顾忌,若是一个不好,却会将整个靖安侯府都拖下水。再者,诸位都是奉世子爷为主,自然会全力施救,可侯爷不同,莫忘了,除了世子爷,侯爷可还有一个儿子。”

裴锦箬容色淡定,“我知,我一介女流,未必让各位信服,事实上,也并非我的决定,我不过只是一个传话人罢了,都是世子爷的意思。”

淡淡的,便是将事情都推到了燕崇头上,她并非没有法子收服这些人,但毕竟要颇费一些周折,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

果然,那些人的表情微乎其微地变了。

面面相觑片刻,那高先生道,“是世子爷的意思?”

“自然是。”裴锦箬语调平稳,“诸位应该知道,我方才刚从大理寺监牢回来。”

“那……不知世子爷有什么吩咐?”众人的态度蓦地便是变了。

裴锦箬倏忽一笑,“今夜,请诸位在此,正是为了此事。”

眼看着那些幕僚鱼贯走了出去,洛霖一直八风不动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变化,皱着眉道,“夫人不是说,不能指望这些人吗?缘何又要做下这些安排?”

“世子爷出事,咱们若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才惹人怀疑吧?总要有些人来牵引住那些暗中盯梢的眼线,咱们才好做咱们要做的事儿。”

“什么?方才那些都是幌子?”同样被留下来的邵谦很是诧异地挑起眉来,“这么说,刚才那些,也都不是晙时的部署吧?行啊!嫂夫人,之前倒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没想到,嫂夫人也是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才啊!”

“邵四爷用不着这般恭维,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没有法子了,今回还要多多仰仗邵四爷相助呢。”裴锦箬欠身福了福。

“嫂夫人快些请起,我和晙时是开裤裆时便有的交情,他有难,我是义不容辞,有什么事,嫂夫人尽管吩咐便是。”邵谦清了清喉咙,正色道。

燕崇能够委以重任,交托信任的,自然也不是表面那般的纨绔。

“如此,便先谢过邵四爷了。”裴锦箬还是坚持扶着肚子,欠身福了福。

“夫人,侯爷那里怕是也会有动作,这个,我们可拦不住。”洛霖沉声道。

“这个无妨,方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稳住那些人,不让侯爷参与进来,侯爷自个儿要动却是无碍,侯爷若是不动,那才奇怪。”

“相反,你家侯爷动了,仍然可以掩人耳目,也更便于我们行事,我没说错吧?嫂夫人?”邵谦笑眯眯接嘴。

裴锦箬抿嘴笑了笑,“我心里已有大概的谋划,如今,有两桩事,要你们帮我。”

“夫人请说。”

“北狄怕是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陛下那里不知能扛过几日,所以,若要救晙时,咱们只能加紧动作。”

“嫂夫人尽管吩咐便是。邵某能帮的,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放心吧!邵四爷,你与我家世子爷兄弟情深,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陷你于险境。我不只要让你帮我家世子爷一把,还要送一份大大的功绩给你。”裴锦箬勾唇轻笑间,邵谦好似瞧见了燕崇的影子,狡诈如狐,滑溜如泥鳅。

邵谦有些恶寒地想到,难不成,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夫妻相了?

翌日清晨,裴锦箬起身时,眼下是重重的黑影,衬着微白的脸色,看上去,很是憔悴。

袁嬷嬷看了,心疼得不行,“夫人,老奴知道,你心里急,可再急也得顾惜自个儿,你肚子里可还怀着孩子呢,你若是有个好歹,世子爷在里面岂不更担心?”

“嬷嬷,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裴锦箬微微一笑,反手轻轻拍在袁嬷嬷搁在她肩头的手背上,“何况……我和晙时的孩子,自然不会这般娇气,连这点儿风雨也经受不住。”另一只手,转而抚向腹间,她的眸色坚定而从容。

袁嬷嬷也不好再劝什么,叹息一声道,“老奴再给夫人敷点儿粉,好歹遮一遮……”

裴锦箬却是抬手按住了袁嬷嬷的手,“不用了。”

袁嬷嬷狐疑地皱眉。

这时,红藕却是匆匆进门来报说,“夫人,大奶奶来了。”

“申嬷嬷也来了。”

这般迫不及待上门来打探消息了。

399 谋划

锦若安年正文卷399谋划她怎么半点儿不觉得意外呢?

裴锦箬挑起眉来,扶着袁嬷嬷的手站起身来,“侯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是。想必是为了世子爷的事儿。”袁嬷嬷应道。

这一年多来,靖安侯几乎是足不出户,眼下这个时候出门,自然只能是因为燕崇的事儿。

裴锦箬淡淡“嗯”了一声,便是举步走了出去。

姜氏和申嬷嬷已是被引到了厅中,抬眼见得她来,便纷纷起身。

互相见了礼,姜氏落了座,带着关切望向裴锦箬,“弟妹可还好?听说世子爷出了事儿,我是一宿没能睡着。”

“是吗?倒是让大嫂挂心了。”裴锦箬勾了勾唇角,与姜氏对望一眼,视线相触间,无声的交锋。

姜氏又笑道,“那倒没什么,不过同病相怜罢了。那时,瑞昌出事时,那种无望无助,偏还无能为力的感觉,我尝过,心中对弟妹自然便多了两分怜惜。”

裴锦箬听着,双眸却是一利,如今,燕崇不过只是下了狱,还未曾被处决,她却拿了燕岑作比,姜氏还真是“好心”。同病相怜?姜氏可是非要让她也守寡,才觉着甘心?

在裴锦箬锐利的盯视下,姜氏却是若无其事一般,甚至勾起唇角,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弟妹比起我,还是要幸运了许多,毕竟……你还有孩子……”目光一挪,望向了裴锦箬已如小山丘一般隆起的小腹,顿了顿,有些复杂。

裴锦箬侧了侧身子,在那样的目光下,终于是没有忍住,抬起手,护住了小腹。

“大嫂惯常的善解人意,多谢。”嗓音带了两分戒备的紧绷。

姜氏这回没再说什么,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

边上站着的申嬷嬷目下闪动了两下,笑着上前道,“侯夫人昨个儿夜里听说世子爷的事儿,急坏了,哭了一宿。只是,她如今出不得门,只得差了奴婢来瞧瞧。还让奴婢带了话来,世子夫人如今肚子里,怀着咱们靖安侯府的嫡长孙,无论出了什么事儿,还请您宽心,千万保重自个儿才是。”

“多谢侯夫人关心了,只是,这样的事儿,哪里是说宽心便能宽心的?我家世子爷……我一下子,便是没了主心骨……”裴锦箬说着,已是抬起手帕,捂住了眼,语调里带了颤音儿。

申嬷嬷和姜氏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却是不会落下的,纷纷出言安慰。

好一会儿,裴锦箬这才稍稍平稳了心绪,抬着一双有些红肿的眼,将两人送出了池月居。

看着人走出了院门,裴锦箬反手便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绿枝,“这药粉太霸道了一些,熏得眼睛疼,下回换一种。”

绿枝应是,将帕子收了起来。

抬眼,却见得一道纤巧的身影跨进门来,是青螺。

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漾着笑,“奴婢来给夫人换花儿了。”她怀里抱着一束新剪的花,开得正是鲜妍,心情晦暗之时,看着这灿烂的颜色,也能让人心口敞亮许多。

裴锦箬不由笑了,“去换上吧!”

“是。”青螺应了一声,转头进了内室,将花瓶里有些枯败的花束取出,转而换上了她新拿来的。

青螺自那日被袁嬷嬷教训了一番之后,行事便稳重了许多。因着裴锦箬怀着身孕,熏香、香囊、香露这些的,一概禁了,青螺知道裴锦箬喜欢花香,便是专程去向庄老讨教了哪些花于胎儿无碍,之后,每隔几日,便会给裴锦箬屋里送上一束鲜花。

本以为她没有定性,却没有想到,这花儿一送,便已一月有余了。

“夫人。”青螺将花换好,出去没一会儿,红绡便是来了。

她习过武,动作灵巧,方才特意被裴锦箬差去偷偷跟着姜氏和申嬷嬷,就是为了确定一事儿,这会儿,是回来复命的。

果然,红绡行礼后,便是低声道,“不出夫人所料,方才,大奶奶果真借机与申嬷嬷闲话了两句,只是不敢跟得太近,说得是什么,就没有听清了。”

听没听清的,裴锦箬却是不那么在意。反正,如今这样的好时机,林氏也好,姜氏也罢,都不会轻易放弃。

她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可是,却不会放任着靖安侯将燕崇毫发无损地捞出来。

若是能够让靖安侯撒手不管……那么,还有谁会全力救燕崇?

两国和谈之时,杀害北狄公主,有阴谋破坏两国和谈,挑起两国战事之嫌,这样的罪名,一经落实,只怕是连永和帝也无力相护了吧?

“传话给洛霖,这两日,一定要盯紧了,若是不出所料,该有动作了。”裴锦箬双眸渐渐冷锐。

“夫人,邵四爷那里来消息了,已是将人看住了,可要动手?”丁洋从外阔步而进,在落地罩外拱手道。

裴锦箬手里的纨扇轻轻一顿,“去回禀邵四爷,此间之事,只贵在出其不意,我要的唯有将人拿住,至于怎么做,便全由他自己把控了。只是,提醒邵四爷,那人怕是深藏不露,切莫大意。”

“是。”丁洋拱手应罢,便是匆匆而去。

裴锦箬又不紧不慢摇起纨扇来,只是眉宇始终轻蹙着,未能展颜。

片刻后,她纨扇一顿,终于是下了决心道,“红绫,你立刻去一趟英国公府。”

红绫匆匆而去,裴锦箬手里的纨扇却是越摇越急,终于是再无法安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屋外知了叫得欢,却是让人心生烦闷。

裴锦箬沿着庑廊一路走到了西次间,让画屏准备笔墨的空档,转头对红绡道,“你跑一趟,去守着,若有了消息,立刻来报。”

“是。”红绡应了一声,转头快步而去。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迈进了西次间,画屏已是在铺纸研墨。

裴锦箬放下纨扇,深吸了一口气,净了手,握住笔杆的那一瞬间,她本还有些浮躁的心,也渐渐沉定下来。

等到第一张纸写完,即便天闷热得厉害,不动也是浑身的汗,知了聒噪得厉害,但她,却已是心如止水。

该谋划的都已谋划,该安排的,都已安排下去,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事儿,无需浮躁。

直练了半个时辰,裴锦箬觉得手有些发酸时,寂静的庑廊终于是被细碎急促的跫音敲响。

400 成了

迎面,便是红绡兴奋的脸,“夫人,成了。”

裴锦箬心下一松,挑起眉来,“人抓住了?”

“嗯。”红绡点了点头,“邵四爷按着之前商量好的,让买通的那几个北狄人在那个客栈里闹起事来,他则趁势带人过去搜查,将闹事的北狄人都先抓起来。谁知道,那个人却是反应极快,等到邵四爷的人围过去时,他和他的人都已经先逃了,幸好夫人留了后手。袁世子的人将他们抓住了,已是秘密交给了邵四爷。”

裴锦箬点头,还好,最后还是为求万全,让表哥帮了忙,只是,表哥也是设想周到了,竟是将功劳尽数让给了邵谦,也是为她还人情的意思。

“现在人呢?”

“已是被带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裴锦箬点了点头,如今,人是抓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死犟着不肯认。裴锦箬虽听说过诏狱的手段,但毕竟有些不肯定,若是耽搁得时间太久了,那她想要的结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只是,如今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了。

好在,没有等太久。

当日夜里,英国公府便是来了人,说是葛老夫人突发旧疾,很是凶险,怕是有些不好,心里惦记着外孙女,要接她过去看看。

裴锦箬心急火燎地套车去了英国公府。

到了二门处,萧灵犀早已在那儿候着了。

“外祖母怎么样了?”她抓了萧灵犀的手,便是促声问道。

萧灵犀反手抓住她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裴锦箬还有些惶惶的心,便是定了下来。

萧灵犀拉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道,“祖母听说了燕世子的事儿,一时急火攻心,不过是担心你,一会儿见着你安好,想必也能药到病除了。”

裴锦箬这才舒了一口气,虽然料到葛老夫人的急症怕只是袁恪为了见她,摆出来的幌子,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听了萧灵犀的话,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到了葛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抬头便瞧见了立于廊下的袁恪,还是一身飞鱼服,显见是抽空来见她,连衣裳都不及换。

萧灵犀将她领到袁恪跟前,便是道,“你们谈,我去祖母房里照应着。”

“嗯。”袁恪点了点头,待得萧灵犀转身走了,却是蓦然扭头望了过来,一双目光沉黯而锐利,将裴锦箬牢牢盯视着,“我待会儿还要趁夜进宫,因而时间不多,我便长话短说了。”

裴锦箬心口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袁恪的话便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今日,你特意让红绫来给我传话,让我配合邵谦抓了一伙北狄细作。这个时候,还有闲情抓什么北狄细作,想必是与北狄公主被杀一案有所牵扯,是以,人一进了诏狱,我便与邵谦一道加急审讯。却没有想到,那人不等我们用刑,居然便招了。”

说到这里,袁恪略略顿了顿,才又道,“他一上来,便是自报家门,你猜,我们抓到的,是何许人?”

裴锦箬心口紧跳,面上却是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表哥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曾经不小心撞见过那个人,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所以多有留意罢了。表哥知道的,我之前与北狄人有过接触。昨日,邵四爷因着晙时的事儿到了侯府,我想起这事儿,便与他提了一嘴,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动作。这终究是我提议的,那个人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这才知会了表哥一声,让你帮邵四爷一把,没有想到还歪打正着了。”

“是吗?”袁恪望着她,却是挑起了眉。片刻后,倒是又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稳声道,“歪打正着也对,说起来,你也不可能知道那人是谁。”

“是谁?”裴锦箬很是好奇地问道,能让袁恪这个态度的,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袁恪目光静深地望向她,“北狄之主,斛律藏。”

“斛律藏?”裴锦箬惊讶了,“他怎么也来了凤京城?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是啊!所以,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必然要报知上去,如今,也只能压着这么一会儿,先来问你,便是为了确定此事,不知你可还有别的部署。如今看来……你这歪打正着,于你们靖安侯府,于燕崇而言,倒是一桩好事。”袁恪语调淡淡道。

“既然你事先不知,那便没事儿了。我要立刻进宫,将这事禀告陛下,之后该怎么做,还要等陛下示下。”袁恪说罢,便是转过了身。

要迈步时,却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转头望向裴锦箬道,“斛律藏偷偷摸摸来了凤京城,这可不是小事。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许能多拖一些时日,可陛下和谈之心坚决,若是不会对斛律藏如何,而斛律藏逮住了妹妹被害之事,要大梁给个交代,陛下怕是也无法护短了。”

裴锦箬却只是沉默着没有言语,脸色却是微微白了。

袁恪恍若不见,收回视线,低垂下头道,“进去看看祖母吧!听说了燕崇的事儿,她很担心你。”说罢,便是负手而行。

裴锦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吁了一口气。

恪表哥还是这般敏锐,也还是这般可靠,看破,却从不说破。不管如何,恪表哥都会帮她的,这也是她有恃无恐,请他帮忙的缘故。

她自然事先便知道那是斛律藏。

那一日,春闱放榜,在酒楼上撞上的那个酒鬼,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也吓了一大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流露出半点儿异样。

毕竟,谁能料到堂堂北狄国主,竟在两国和谈之时,隐藏身份偷偷潜进大梁呢?

何况,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妇人,如何能一眼便认出那醉鬼会是北狄国主?

若非前世,先于燕崇棺木被送回京城的北狄俘虏中,便有这一位,她又曾有幸见过,并且被彼时被关在牢笼里,如同困兽一般嘶吼的人吓得不轻,印象深刻的话,她也不能一眼便认出那是斛律藏。

之后,她连燕崇也没有吐露半个字,只让陈五爷的人帮忙暗中盯梢。陈五爷的人,都是些乞丐泼皮,不引人注目和怀疑,反而是最可靠的眼线。

401 病急

也是因为有了之前布下的这步暗棋,现在,她才有底气兵行险招,只为了多争取一会儿时间。

如今,这一步,便算得成了。

接下来,她便该在袁恪提醒她的那个坏结果来临之前,赶快走下一步了。

回到靖安侯府,洛霖来了,“依夫人的意思,密切关注了那宅子,可以确定,里面有守卫,而且,人数还不少,防守严密。夫人说了,不可打草惊蛇,是以,没敢靠得太近。”

裴锦箬沉默片刻,“再仔细观察一日,总得将防卫摸清楚了再动手。”顿了顿,才又问道,“有把握吗?”

“攻其不备,乃是世子爷手下最擅长之事。”洛霖语调平平中,却是难掩骄傲。

裴锦箬也觉着骄傲,能率领这样一群人,让他们效忠臣服的,是她的男人。

“那便再多一日准备,明日,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只是,没有想到,斛律藏那里到底如何,还没有消息,她要去见的人还没有见得,宫里却是匆匆来了人,宣她进宫,却是说太后娘娘骤然病重。

裴锦箬想起那日宫中所见,太后娘娘精神确实不太好,登时心中一紧,忙收拾了一下,便连忙赶进了宫。

到了寿安宫,果然瞧见宫人、御医忙里忙外,而正殿内,已是聚集了一堆人。

永和帝、郑皇后,各宫妃嫔,在京的各位皇子与家眷,无一缺席,裴锦箬见状,心下,便不由得一“咯噔”。

与在场的贵人们一一见了礼,只是,她大着肚子,大家也没有那个心情,她堪堪要拜下去,魏俨便是凑到永和帝身边耳语了一句,永和帝转过头来,便是挥了挥手,免了她的礼。

裴锦箬退到旁边,瞧见了卢月龄,便是凑到了她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卢月龄亦是一筹莫展,摇了摇头。

看来,只有等着了。

裴锦箬叹息间,偏殿终于有了动静,紧阖的隔扇开启,御医们鱼贯而出,到得永和帝跟前回话。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久病沉疴,如今,一时急怒攻心,痰迷心窍,这才致骤然昏厥。方才,臣等已是以针灸开窍,辅以涤痰汤,之后,便要看太后娘娘的恢复情况了。”

“只是,太后娘娘到底年事已高,臣等也不敢夸口……”

永和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们别忙着在朕面前撇清关系,朕只问你们,太后娘娘如今可醒了?”这些御医们自来如此,从不会将话说得太满,为了逃脱罪责,更从不敢用猛药。

一众御医伏跪在地上,皆是闷头不发话。

永和帝抻了抻身子,“冯院首?”

被问到了头上,太医院冯院首再不敢推脱,沉声回道,“回陛下,太后娘娘偶有醒转,却是意识不清,嘴里一直说着胡话。”

这个结果让裴锦箬心口一沉。

永和帝的脸色更是铁青,“那么,太后娘娘何时会真正清醒?”

冯院首以额抵地,“臣……不知。”

永和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声调里带了沉怒,“那,太后娘娘还会不会醒?”

“臣不知,不过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闭嘴!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道,朕年年月月的俸禄养着你们,还有何用?”永和帝终是大怒。

天子之怒,可不是谁都能承担,殿内,登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好在,永和帝并非昏君,他也是忧心太后的病,这才一时失了控。

自来便是个善于管控情绪的,不过一息的工夫,永和帝便已是平静了下来,说到底,太后也不是今日才病的,在场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准备,永和帝亦然。

不过因为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这才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看永和帝神色和缓,旁人倒罢了,郑皇后却是目下闪闪,已是明白,站起身道,“诸位御医快些请起,陛下与本宫皆知你们定会尽力医治太后娘娘,如此,便劳烦你们多多看护……”

郑皇后的话便要和软许多了,那些御医们唯唯诺诺着,好歹缓和了殿内的氛围。

永和帝坐于主位,由郑皇后安排着一切。

御医们留下两人值夜,其余的,就暂且在偏殿休息待命。

至于这一屋子的皇孙贵胄,按理都是太后的子孙,都要侍疾的,郑皇后却是进言道,“陛下,明日总归还是要早朝,几位殿下也是一样,不如便先且去歇着吧!御医说了,太后娘娘要静养,这里人太多亦是不好,不如,便由臣妾在这儿守着便是。”

永和帝想了想也是,便是点头应了,“皇后这里也该留两个小辈跑跑腿才是。”

“便让长乐和靖安侯世子夫人留下吧!太后若是醒来,见着也该高兴。”

这诸多儿孙中,太后最疼爱的,自然当属从小养在身边的萧灵犀,和外孙燕崇了。

郑皇后这话,虽然让有些人心里不舒坦,可却也无从反驳。

何况,永和帝听罢,只略一思索,目光有些复杂地瞥了一眼自从进殿来,便一直束手立在一旁的裴锦箬,而后,才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那便有劳皇后了。”

郑皇后自然是垂首,恭声应道,“臣妾分内之事……”

将永和帝和其他人送出了大殿,方才还热闹得很的寿安宫登时沉寂下来。

郑皇后叹息了一声,转而,朝裴锦箬伸出手去。

裴锦箬立刻会意地上前去,扶住了郑皇后的手。

“这种时候,又这么晚了,还让你进宫来,真是难为你了。”郑皇后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她已高高隆起的肚腹,“你如今这样的时候,可得更顾惜着自个儿。这两日,可好?”

“多谢娘娘挂心,臣妇别的都做不了,若是还连自个儿都照看不好,岂不是太没用了?只会让我家世子爷不安心罢了。”裴锦箬牵起嘴角,有些苦涩地笑了。

郑皇后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懂事的。”

别的,便是暂且不说了,裴锦箬本还想着趁势提一提让燕崇来看一看太后的,见郑皇后这态度,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一边扶着郑皇后往偏殿去,一边斟酌着问道,“太后娘娘怎会突然便病得这般重了?”

郑皇后略略顿了顿,这才道,“今日,母后难得兴致好,趁着晚膳后凉爽,让人扶着去园子里走了会儿……”

402 侍疾

锦若安年正文卷402侍疾“谁知,那些个嘴碎的奴才,都是些不要命的,竟是私议起了北狄公主被杀之事,不想,恰恰被母后听了去,她一急,就成这般了。”

郑皇后轻描淡写。

裴锦箬却是听得心弦一颤,方才听御医说起急怒攻心,她便有了猜测,没想到,还真是因为燕崇的事儿。

太后病重,偏又最为疼爱燕崇,这些事,永和帝必定是要瞒着的,却不想,这世上,便没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裴锦箬隐约知道,这些时日,隐隐有传闻说,郑皇后到寿安宫来得勤。

郑皇后是太后当年亲选的儿媳,与萧家是同舟共济过的,虽然,这么些年,婆媳二人之间,因着各种各样的利益纠葛,而有了许多龃龉,但,却并非死结。

何况,郑皇后此人,裴锦箬也算得了解,品性比起后宫中很多人来,还是清正了许多。

太后必然也清楚,郑皇后又肯服软,几回下来,太后态度软化了许多,婆媳二人的关系便渐渐和缓。

太后便寻了个机会在永和帝跟前进言,说是荣王凭一己之力,竟是说服了南境段家的兵马,为他所用,平定了南境之乱,也算得本事了。郑家当年的事儿,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指证荣王,他不过是受了牵连。如今,他也去南境这么些时日了,也算受过罚,历练过了,加上平定了乱局,是不是也该功过相抵,将人召回来了?

她老了,又病了,荣王是长孙,她心里惦记。

永和帝到底怎么决定,倒是不知。可荣王毕竟是长子,又养在郑皇后名下,算得嫡出,又有太后亲自说项,有些人,便怕了永和帝会心软,会动摇,若是此时将荣王召回了京,对有些人而言,可不是好事儿。

若是有人因此动了心思,那今日御花园中,那几个嘴碎的奴才闲话时,恰恰被太后娘娘撞见,便不是意外了。

不过,这些事情,郑皇后心中有数,倒也用不着她来特意提醒。

裴锦箬按下心头的思绪,苦笑道,“没有想到,居然与我家世子爷有关,这还真是……罪过。”

“这有什么罪过的?老人家疼爱自己外孙,人之常情罢了。”郑皇后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也是祸不单行。”

裴锦箬不再说话了,两人已是走进了偏殿。

殿内,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萧灵犀迎上前来,向两人行礼。

“母后可醒过?”郑皇后一边问着,一边往床榻边走。

萧灵犀一脸黯然的摇头时,裴锦箬也瞧见了床上昏睡不醒的太后,见她面如金纸,不由心下一“咯噔”。

难道说,终究还是只能多给太后半年的时间吗?

想起还在牢狱之中的燕崇,想起太后多么盼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不由得,便是鼻头一酸。

郑皇后叹息一声,“你们也别在这儿守着了,长乐,陪着你表嫂去歇一会儿。这里有本宫看着便是。”

“表嫂自个儿去歇着吧!我……我不想走,我要守着皇祖母。”萧灵犀的神色始终有些惶惶,说着时,眼里已是泛了泪光。

自幼丧母,她是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太后于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可想而知。

裴锦箬亦是道,“我也不走。娘娘,晙时不在,我总得替他尽尽孝道。”

郑皇后无奈,只得让人去搬了张锦榻来,让裴锦箬躺着了。

裴锦箬推辞了一番,但思及腹中的孩子,也便从善如流了。

守了一会儿,终是不敌睡意,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时,骤然听得些响动。

裴锦箬睁开眼来,却见得郑皇后和萧灵犀已是伏到了床榻边上。

她也连忙趿拉着鞋过去。

走近,便听得郑皇后很是欣喜地叫道,“母后,您醒了?”

“皇祖母!”萧灵犀更是喜极而泣。

裴锦箬心中一喜,想着,太后这是醒了?

须臾间,她已是走到了床榻边上,望过去,果然瞧见太后睁开眼来,只那眼,有些浑浊,虚无缥缈一般在殿中逡巡着,好一会儿后,才落在了面前郑皇后的面上。

“星桥……”

郑皇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母后,我在呢。星桥在……”

裴锦箬恍然,原来,星桥是郑皇后的闺名。看郑皇后方才那愣怔的模样,想必,她自己都快忘了吧?

身居高位多年,多少人唤她娘娘,就连枕边人和亲人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皇后……

“星桥……我病了吧?怎么……怎么也不见阿娟和阿妩回来看我?”太后下一句话,却是让郑皇后一僵。

裴锦箬却是目中精光一掠,阿娟……

永安长公主的闺名,正是一个娟字。那这个阿妩……裴锦箬想起了大相国寺灯楼之上供奉的那个“萧氏阿妩”的牌位,目光挪向郑皇后。

后者还在怔愣,太后却是伸出手,一把扣住了郑皇后的手臂,紧紧抓住,“你是不是没有告诉她们?我这回病得重了,得让她们回来,得让我瞧瞧她们,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

裴锦箬眨了眨眼,注意到了,太后自始至终,用的自称都是“我”,而不是“哀家”。

郑皇后终于回过神来,笑得僵硬牵强,“母后,您怎么了?”

“皇祖母……”萧灵犀亦是觉出不对,哭出声来。

郑皇后的手,探向太后的额头,登时被那滚烫的温度骇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来人啊!去叫御医!”

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往殿外跑去。

太后却还在紧扯着郑皇后胡言乱语,“我的阿妩……我可怜的阿妩,她可是在怪我?怪我这个母亲……我也是没有办法……”说着说着,竟是哭了起来。

郑皇后一脑门儿的官司,不过短短的这么一会儿,竟已是一头的冷汗,“母后,您别这样……阿妩……阿妩她不会怪您的,她最是善解人意不过……”

“我的阿妩……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如何能不心疼?可我……可我拦不住啊……”太后哭得厉害,竟是形如疯妇一般。

郑皇后抬起头来,望向完全惊得愣在一旁的裴锦箬和萧灵犀,目光闪动道,“你们去看看,御医怎么还没有来?”

这是要支开她们的意思,方才的那些话,本不该她们听见。

萧灵犀和裴锦箬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双双转身,走向殿外。

403 虚实

锦若安年正文卷403虚实两人沉默着走出偏殿,迎面便听见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却是御医随着宫人慌乱地抢步而去,见得两人,也不及行礼,只匆匆点了个头,便是脚步不停地进了偏殿。

裴锦箬和萧灵犀两人也没有跟着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相对站着。

好一会儿后,萧灵犀才道,“你如今身子愈发沉重了,还是别逞强了,先去歇着吧!”

裴锦箬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有什么事儿,还是来知会我一声。”

萧灵犀自然是应了,让人将裴锦箬领去了空着的厢房,暂且歇下。

裴锦箬却哪里能睡得着?躺在床上,还在思绪纷乱。

直到屋外隐隐有动静,绿枝出去了又进来,她猜测定是太后那儿有了消息,忙蹭坐起身问道,“怎么样了?”

“夫人且安心。方才看着凶猛,却是药效起了的缘故,如今,太后娘娘已是脱离了凶险,暂且无碍了。”绿枝忙应道。

裴锦箬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此时才觉得乏力,腰肢一松,便是躺回了床上,却是望着头顶宫殿华丽的藻井,久久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阖了会儿眼,天便亮了。

裴锦箬收拾了一番,便去了偏殿。

太后暂且稳定了下来,萧灵犀刚刚才去歇下了。郑皇后还守着,但想必也是一夜未睡,容色有些憔悴。

见着裴锦箬,她目光微微顿了顿,似是着意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见着她没有半分异色后,这才道,“太后娘娘暂且无碍了,你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不能太过劳累,如今,你府上又是事多,便暂且回去吧!若是……届时,本宫自会派人去知会。”

郑皇后未尽的话语是何意思,她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话到此处,裴锦箬自然不能有异议,应了一声,便是谢恩退下。

绿枝很快收拾好了东西,素英亲自将主仆二人送了出去。

正好是散朝的时候,宫门处,车马往来。

裴锦箬便让等了等,让车把式将马车赶到一旁,暂且未急着走。

直到散朝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她的马车才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裴锦箬一路上,脑子都没有闲着,想的,尽是昨夜在寿安宫听到的那些话。

萧氏阿妩……居然是太后所出。也就是说,与永和帝和永安长公主乃是一母所出。那便极是尊贵了。

可是,偌大的大梁,却是从未听说过此人,更是连封号也未曾有过,连供奉的牌位,都是偷偷摸摸,像是有人特意要将这个人存在的所有痕迹尽数抹去一般。

萧氏皇族,嫡出的公主,太后的亲生女儿,永和帝的胞妹,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抹灭她的存在?

裴锦箬想到某种可能性,或者说是唯一的可能性,心口骤然急跳起来。

“夫人,你看!”正在这时,绿枝却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裴锦箬就着她手指的方向,透过掀起的车帘,往外看去。

她们的马车正沿着皇城走,边上是一溜儿的高耸红墙,这会儿,快要走到头了,已能望着角楼。

此时,角楼处,却站着一人,因为尚有些距离,所以,能窥得全貌。

因着处于高处,一身赭红的官服在风中猎猎飞舞,身姿如松,清瘦如竹,双手背负身后,不知望着皇城中的某一处,意态很是专注。

居然是叶准。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般专注,又在看着何处?

他的目光望着东北的方向,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里……

脑中猛地闪过一道灵光,裴锦箬心跳如擂鼓,转眼,竟是汗湿了掌心。

一路上,裴锦箬都有些心神恍惚。

没想到,回了池月居,钱松却是已经在等她。见到她时,钱松大大松了一口气,“夫人总算回来了。”

裴锦箬见得他,心头一动,“有消息了?”

她一直让钱松看着申嬷嬷的男人,被他们带走的人总会出现的,而且,以她的猜测,林氏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那日,姜氏和申嬷嬷来看她,她便知道,林氏快有动作了。

果然,钱松点了点头,“昨日清早,大奶奶出了门,说是去城外玄清观打醮,按着夫人早前的吩咐,我们的人一直远远跟着,没敢惊动。”

姜氏如今是既信佛也信道,偏偏这样的人,私下里却行着那般阴狠之事,也不知算不算得讽刺,裴锦箬牵了牵嘴角想道。

“原本没有什么动静,到了下晌时,福王府的马车也进了玄清观。”

这么巧?“是谁?”裴锦箬几乎已经能够猜到了。

“裴侧妃。”

果真是她。

没想到,姜氏、林氏,还有裴锦芸居然沆瀣一气?只为了同仇敌忾对付她?

“怕又一次故技重施。”裴锦箬嘴角的笑容薄冷道。

姜氏不会猜不到她盯着林氏的人,这般大张旗鼓,与裴锦芸合谋,只能是声东击西之局。

至于何处是虚,何处是实,还真是不好说。

吃了上一回被林氏摆布的教训,按理,不会再重蹈覆辙,不过……若是换了她布局,还真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裴锦箬抬眼望向钱松,他既然来了,定是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这回,因着有洛护卫另拨来的人手,我们的人手要充足了许多,为了怕中计,属下几处都盯得紧。申嬷嬷家里倒是始终没有动静,裴侧妃进了玄清观,与大奶奶也没有打照面,很快,便先行出观了。裴侧妃的人,神色谨慎,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可是,太明显了,不是吗?就是要让人看出他们有问题一般。

裴锦箬到了这会儿,已是心绪平稳,捧着袁嬷嬷刚送来的冰糖燕窝,坐到了一旁的贵妃椅上,静静听着钱松娓娓道来。

“裴侧妃的马车走了没两刻,大奶奶的马车也出了玄清观。”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换做谁都会想着,这两处马车,总有一处就有他们要找的人,再不济,故弄玄虚,也是为了给申嬷嬷家里那边保驾护航。

不过,这个人很重要,换作她是林氏,既然要动,便会确保万无一失。

“人应该不在这三处。”不过故布疑阵,扰乱视线罢了。

“夫人英明。”钱松道,“早先,夫人便吩咐过,凡事都要留一后手。何况,侯夫人善于谋算人心。”

404 截胡

锦若安年正文卷404截胡“属下权衡利弊后,决定赌一把。裴侧妃和大奶奶的马车,只派了两个人跟着,其他人则不动,就守着玄清观。”

裴锦箬听到此处,不由赞了一声“聪明”,裴锦芸和姜氏这般大动干戈,自然不会无的放矢,玄清观就很有问题了。

“果然,等到一个多时辰后,玄清观一辆采买的马车,便从观里出来了。马车上,堆了不少的菜蔬,一路进了城,去了城东三儿胡同的一家民居,在那家民居里接应的人,正是裴二爷。”

裴锦栋?裴锦箬挑眉,她都险些将这人忘了。

“如今人呢?”钱松能够这般与她细说之前的事儿,想必,应不是什么坏结果。

“人已是拿下了,与裴二爷一道。按着之前夫人说的,人已秘密押进了府里,眼下,就在流响院中,倒是裴二爷,该如何处置,还要请夫人示下!”

“你们怎么将他带回来的?”裴锦箬淡淡问道。

“打晕了带回的。”钱松有些犹豫,毕竟,再怎么说,那位裴二爷也与自家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却没有想到,裴锦箬连眉毛都没有皱上一下,“那便问问话之后,再打晕了扔出去吧!哦!就扔福王府大门口去吧!”

钱松心中思绪飞转,惊讶到难以置信,眉眼微微闪动间,抱拳应了声“是”。

裴锦箬则起身道,“走吧!咱们去看看你带回来的客人。”

“夫人。”袁嬷嬷拦住她,神色间很是不赞同,“听绿枝说,你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你这样如何能撑得住?人已经带回来了,有什么好着急的?等着歇一会儿再去问话不成吗?”

“迟则生变。嬷嬷放心,我有分寸的。等到问完了话再歇着也是一样。”裴锦箬却很是坚持。

袁嬷嬷眉心忧虑地紧皱,却也拿她无可奈何。

只得陪着她,往流响院走一遭了。

谁知,还没有走到流响院,远远地,便已看到了院门处,有两方人马正在无声对峙。

一方,自然是钱松离开去向裴锦箬回话时留下的部署,另一方……裴锦箬皱了皱眉,侧头往钱松一瞥。

后者却是一脸的惊疑,见得裴锦箬目光淡淡却莫名锐利地瞥来,登时头皮一紧,慌忙垂首。

裴锦箬皱了皱眉,眼看着那边人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为首的人转目望了过来,目光幽沉。

裴锦箬很快整理好情绪,神色沉静地徐步上前,到得近前,才盈盈一拜道,“父亲。”

那带了人来流响院的,不是别人,居然正是靖安侯。

靖安侯的目光静而深地落在裴锦箬身上,眉心微微一颦,“晙时媳妇儿,本侯不知,何时起,本侯连进自己儿子的院子也不行了?”

裴锦箬笑道,“父亲说笑了,这偌大的侯府尚且都是父亲的,谁能拦着父亲不让进?不过是因着这院子里有要紧的人,为防万一,这才特意嘱咐过他们看紧门户,谁知他们不懂变通,竟是连父亲也敢拦。不过……到底也是因着忠心,父亲便饶恕则个。”

在场的其他人完全没有想到裴锦箬连遮掩都不曾,径自便将事情摊了开来。

靖安侯望着裴锦箬的目光,亦是惊疑不定。

“要紧的人?什么人?”

“不过是侯夫人千方百计要找到的人,我只大概知道,好像是从前伺候长公主的人。至于侯夫人为何要找她,我确是不知。”

靖安侯望着她,不管对于她这句“不知”相信了几分,到底没有当场发难。

而裴锦箬之所以这般坦诚,也是想得清楚,靖安侯既然公然带人来了流响院,便是早已知道他们劫了人,带来这里的缘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己无需垂死挣扎,倒还不如摊开了,看看靖安侯想要做什么。

靖安侯望着裴锦箬良久,这才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人,不如交给本侯,如何?”

“当然可以。”裴锦箬的回答,又一次让众人诧异了。靖安侯望着她,双眸微微眯起。裴锦箬却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侯夫人这般大费周章寻一个从前伺候过长公主的旧人是要做什么,儿媳只是担心这件事,会对世子爷有什么影响。父亲知道的,世子爷如今,已经再经不得雪上加霜了。逼不得已之下,这才用了这劫人的下下之策。不过,这人虽是劫来了,我却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父亲若是不来,我怕是之后也会将人给父亲送去。”

“父亲来问,自然便是清楚明了了。何况,父亲对世子爷总是有慈父之心的,是可信之人。”

裴锦箬说完这番话,转头对钱松道,“让他们都让开吧!如何能阻了侯爷的路?你和景护卫走一趟,将人带出来,交给侯爷。”说到这里时,她着意与钱松交换了一个眼神。

钱松心中惊疑,面上却是没有半分犹豫地应道,“是。”而后,转向景和,“景护卫,请。”

景和无声询问了靖安侯,得了准予,便是拱手道,“有劳。”

言罢,带了几个人随着钱松走了一趟,过了一会儿,便将一个尚在昏睡中的中年妇人带了出来。

裴锦箬不过瞄了一眼,便是移开了眼,自始至终都是微微笑着。

靖安侯将人带走之前,目光含着深意从她面上掠过,有审视,也有猜度。

眼看着靖安侯将人带走,裴锦箬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了。

“夫人!难道便任由着侯爷将人带走了?”钱松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心里有些不甘,毕竟,他们折腾了这么久,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啊!夫人,你还什么都来不及问呢。”袁嬷嬷亦是道。

裴锦箬双眸浮荡着几许薄冷,“用不着问了。”靖安侯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太多东西。

“再说了……”裴锦箬淡淡笑了起来,“人落在侯爷手里,总比落在侯夫人或是旁人手里要好。”

袁嬷嬷轻吁一口气,罢了,夫人能想通那便好了。

“那裴二爷……”钱松迟疑地望向裴锦箬。

“按着之前说的,你处理便是。”

“走吧!嬷嬷!这会儿也用不着问话了,咱们倒是可以回去,安心歇一会儿了,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困了。”裴锦箬掩唇,轻打了个哈欠。

405 登门

锦若安年正文卷405登门裴锦箬回了池月居,草草梳洗一番后,果然倒头便睡。

袁嬷嬷见了,便是不由得心疼,想必,昨夜在宫里,夫人果真是累坏了,否则,出了这样的事儿,心绪怎么也都该难平才是,怎么能睡得这般安心呢?

袁嬷嬷却是不知道,裴锦箬能够这般安心,自然是有原因的。

相比于池月居的安闲,听竹轩内却没有那般岁月静好了。

“侯爷……”景和的脸色很有些精彩,“什么都问不出来,人有些神志不清,怕是疯了。”

“疯了?”靖安侯挑眉,难掩惊异,难道,这般折腾,便只为了一个疯子?那是从一开始就是疯了,还是……

靖安侯心中思绪飞转,神色慢慢转为复杂,“方才你去流响院提人时,可有瞧见人动手脚?”

景和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却是难以置信,“侯爷的意思是……”

靖安侯神色沉定,没错,他就是那个意思。

景和神色亦是转而复杂,“进去时,是世子夫人的那个侍卫单独进去提的人。”而他因为世子夫人这般配合,根本就没有过半点儿怀疑。

靖安侯眸色一沉,继而笑了起来,“晙时这个媳妇儿……不简单呐。”

景和默默出了一头的冷汗,如果,侯爷的猜测都是真的的话,那么,这位世子夫人何止是不简单呐?

裴锦箬睡得极好,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伸着懒腰清醒。

刚刚用完早膳,洛霖便来了。

因着昨日进宫之事,他们那件事的计划只得暂且搁置,裴锦箬想着,洛霖怕就是为了此事来的。

谁知道,洛霖来,却是为了另一桩事。

“斛律藏如今已是被迎进驿馆,以上宾之礼相待了。”

裴锦箬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挑起眉来,倒是不怎么觉得意外。

斛律藏这般肆无忌惮,不过就是仗着永和帝真真切切想要和谈,为边疆军民谋求安定的强烈愿望罢了。

只是这样一来……

“咱们怕是要抓紧了。”

斛律藏如今虽然由暗化明,但毕竟没有什么麻烦能够绊住他的手脚。他接下来,自然会借着斛律真之死,将矛头调转,对准燕崇。

“你继续过去盯着,我去见一个人,你等着我的消息。”裴锦箬当机立断道。

“是。”洛霖没有半分迟疑地应道。

裴锦箬却是心绪复杂,“多谢。”前世,洛霖仍是对燕崇忠心耿耿,但同为燕崇的夫人,前世,她可没有受到洛霖这般的礼遇。

“夫人不必致谢。夫人这般全心为世子爷,担得起我等的尊重与服从。何况……世子爷早早有过吩咐,见夫人,如见他。”洛霖面无表情地说罢,点了点头,转身而行。

裴锦箬却是心绪怦然,本以为,那个男人最是个能说会道的,却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他做了,却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过。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等到从旁人口中听说他做的这些事时,这才格外的受冲击吧?

她……突然有点儿想他了。

不!不是突然,她一直想他,也不是有点儿,而是很想他,很想很想。

因为想念他,她突然觉得勇气倍增,“走吧!绿枝!咱们去一趟季府。”

绿枝有些惊讶,“咱们不事先递封帖子吗?”

“好给季大人拒绝的机会吗?不!这回,我可不打算再让他有机会拒绝我!”

季府的宅子很大,毕竟,季家不缺钱,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凤京城,要买一所大宅子,于他们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季家毕竟根基浅了些,这宅子,离皇城并算不得近,因而,虽然已经散朝许久了,但季舒玄还未到家。

裴锦箬的马车已是停在季府门前好一会儿了,撩开车帘望了望季府的门庭,“帖子都递进去了?”

为了礼数周全,裴锦箬还是递了封拜帖进去,不过,拜帖上没有说明拜访的时间。

“递进去了。”绿枝答道,“季大奶奶也在家。”

裴锦箬点了点头。

“夫人,季大人回来了。”车把式在外低声道。

裴锦箬挑起车帘,回转目光,果然瞧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近,上面的徽记她识得,正是季家的马车。

那马车直接驶到侧门前,却是猝然一停,“大人!是靖安侯世子夫人。”

马车内的季舒玄本来正在闭眼假寐,听得这话,神色一僵,还未想好作何反应,马车外已是响起了裴锦箬的笑音,“季大人回来了?正好,我要进府拜望季大奶奶,季大人不介意一尽地主之谊吧?”

季舒玄满心无奈,却也不得不挑帘往外看去,入目,是女子巧笑倩兮的脸,他的目光一个下挪,望向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蹙了蹙眉心,“你如今这样,不好到处乱跑吧?”

“没办法,我家世子爷如今身陷牢狱,我也只得奔波了。”裴锦箬仍然笑微微的模样。

季舒玄却是敛下眸子,遮掩了眼波深处流转的复杂。

片刻后,终是提起袍摆,下了马车。

“你来拜望,我怎么未曾听说?”季舒玄问道。

“帖子刚送进去,想来,季大奶奶还来不及商量季大人吧!”

裴锦箬笑得馨馨然。

季舒玄却是听得一噎,这无赖的做法,这理所当然的姿态,这行事的做派还真是……与某个纨绔中的霸王,越发相似了。这算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瞬间,季舒玄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嗤之以鼻了。

裴锦箬却是有些不耐烦了,“季大人难道准备就这样让我挺着个大肚子,跟你在这儿叙旧么?”

季舒玄望着她,有些气结,可这气才升到一半,触到她那双清澈却又锐利,好似所有污秽都会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的眼睛,那气便乍然如同被针扎瘪了的气囊,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垂下眼,有些无奈地应声道,“世子夫人请吧!”

而后,扭头对修文道,“你先行进府,知会大奶奶,就说靖安侯世子夫人来访。”

修文应了一声,便是一溜烟儿跑进了府门。

季舒玄这才引了裴锦箬进府,季家的宅院,裴锦箬头一回来,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欣赏。

季舒玄一径沉默,她却由不得他这般闲适,“如今,季大人的门庭还真是高了不少,不亲自来,怕是连面也见不着了。”

406 猜测

锦若安年正文卷406猜测“只是不知道,季大人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这不想见吧,我能理解,大约是怪我牵累了舒雅姐姐,害了她。可这不敢见……又是为了什么?”裴锦箬一边说着,一边偏头打量季舒玄,“这个,我便是有些想不通了,只好向季大人请教请教了。”

季舒玄额角有些紧绷,唇角抿了抿道,“你实在是多想了,没有的事儿。”

“是吗?”裴锦箬挑起眉,不置可否。

之后,两人便皆是沉默下来,无声而行。

不一会儿,便到了二门处。尹氏果然已经候在了那里,将人引进了花厅。

裴锦箬本以为,季舒玄又会扯着幌子遁走,却没有想到,这回却是想错了。反倒是尹氏在上了茶点,闲话了几句之后,便寻了个借口,走了开来,很明显,是特意留他们说话的。似是半点儿不介意,季舒玄曾起过娶她之心。

裴锦箬忍不住笑道,“季大奶奶这般大度周到的人,如何会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婴孩?看来,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说话间,抬起眼,馨馨然笑望季舒玄。

季舒玄却显然无意多谈此事,眉心一蹙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怕是为了燕世子之事?”

裴锦箬笑容淡了两分,既然人家都直入主题了,她也没有再弯弯绕的必要了。“自然是。你我都该清楚,这件事背后,怕是离不开某些人的推手。我虽不知,他究竟为何这般恨燕家,早前的事儿且不说了,如今,还要千方百计置燕崇于死地。但我知道,你与他交情匪浅,所以,今日登门,很诚恳地想要求你,帮我从中斡旋。”

“袁世子怕是还来不及告诉你吧?那件事,已经有了进展,那些宫人,都是受人指使,你能猜到是谁吗?”季舒玄挑眉望向她,眉眼间含着两分讥诮。

裴锦箬默了默,在心头默默过了一道,他既然这么说了,那这个人,必然不是斛律真。本来,她也奇怪,斛律真是北狄人,来了凤京城才多少时日,如何便能在宫里布局,还指使得动那么多人。只能说明,宫里定然有人与她合谋。

她也怀疑过叶准,但却也知道叶准没那么蠢,他要布局,也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那个人,她心中也早有猜测。

“是福王府的裴侧妃吧?或者,贤妃娘娘也帮了一把?”

季舒玄眉眼抬起,眸底藏不住的惊色。

裴锦箬倏忽笑了,“看来……我猜对了?”

季舒玄沉默。

裴锦箬不以为意,继续笑道,“说起来,裴侧妃还真是蠢,如今日子过得正舒适,偏要自己找不痛快。”

这桩事过后,不管燕崇会如何,裴锦芸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永和帝不会放过她的。

或许,自己该彻底松一口气了,到此,裴锦芸和裴锦栋姐弟二人也算得自掘坟墓了,这回,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无法东山再起了。

“不过……裴侧妃为了对付我,蠢了也罢,但贤妃却不蠢。只怕……这当中还有些隐情吧!”

裴锦箬想起那时福王的事儿,她和燕崇都猜到是叶准的手笔,但其他人呢?叶准做事,从不会留下把柄。

“让我来猜猜,叶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或许……只是动了点儿小心思,将之前陷害福王的事儿,栽到了我们世子爷头上吧?毕竟,我们世子爷与福王本就积怨颇深,他要害福王,比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叶大人更让人采信。”

抬眼见季舒玄的神色,裴锦箬不由勾起唇角,“看来,我又猜中了。那些宫人是贤妃和裴侧妃的手笔,却只是为了让我家世子爷与北狄公主牵连到一处,贤妃没有胆子对北狄公主动手,所以,自然也不会承认杀害斛律真之事,因为,确实不是她做的。这么说,查到这里,对我家世子爷的事儿,也没什么改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大人这只黄雀厉害啊,不只轻轻松松达成了目的,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真是算无遗漏,让人佩服啊!”眼底却殊无笑意,反倒浮荡着薄冰一般的疏冷。

“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季舒玄的嗓音有些紧绷。

“很多事情,有猜测已经了不得了。若是有证据,我还何必在此多言?”裴锦箬淡淡抬眼望向季舒玄,“你一直有帮着他开脱之嫌,看来,怕是不会帮我了?”

季舒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言语。

裴锦箬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回,叶大人算得精,若是坐实了罪名,你猜,我家世子爷会如何?”

季舒玄没有吭声,一张脸紧紧绷着。

裴锦箬倏忽笑了起来,“也罢,说起来,你我的交情,如何能比得过叶准,还有你的亲姐姐?说起来,舒雅姐姐的事儿,终究是我之过,若是我家世子爷果真出了事儿,也算是我罪有应得了吧!只是可怜了孩子,刚出生便没了父亲,都说,这生孩子便是一脚进了鬼门关,舒雅姐姐便是……或许……那也不错……我也正好可以去给舒雅姐姐赔罪了。”

裴锦箬幽幽苦笑说着这话,抬眼间,果然便见得季舒玄神色闪动。

但目光相触的刹那,他便是慌忙移开了视线,很是不自在地咳咳了两声,声音微哑地道,“未必会有那么糟糕,还有陛下和靖安侯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燕世子出事。你莫要胡思乱想,好好照看自己才是要紧。”

“是吗?”裴锦箬淡淡一笑,“我倒是希望侯爷莫要轻举妄动,说不得,叶大人设的是连环套,就等着侯爷自投罗网吧?”

季舒玄没有说话。

裴锦箬却已大抵死心了,知道季舒玄这儿走不通,便也索性不再多言了。

“罢了,我今日突然登门,怕是还让季大人为难了,季大人便当我今日的话,从未说过吧!只盼着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这件事上,不帮我,也别帮叶准的才好。”

“午膳什么的,便不用了,我担心对着我,季大人和季大奶奶会没有胃口。”

说着,她已是示意绿枝将她扶了起来,她如今举止间已是有些笨拙。她本来除了肚子,其他地方也没有长多少肉,这些时日,瘦了好些,本来圆润的下巴都削尖了,衬着那圆滚滚的肚皮,让人看着,总有那么两分惊心动魄。

407 决意

锦若安年正文卷407决意“季大人便不用送了,我认得路。”淡淡的笑,带着疏离与客套,裴锦箬说罢,便是与季舒玄轻轻一点头,扶了绿枝的手,快步而出。

季舒玄喉间一滚,终于是哑声道,“修文,你送世子夫人出去。”

“是。”修文应了一声,赶步上前,“世子夫人,请!”

裴锦箬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被修文引着,徐步走了出去。

季舒玄在她身后,望着她走远,才沉黯下了双目。

“奶奶,不用置办宴席了,靖安侯世子夫人方才已是出府去了。”季府的大厨房内,尹氏正在看着整治宴席,她的贴身丫鬟却是打探了消息,快步而入。

尹氏听罢,微微一顿,让她们将之前商量好的菜色都取消了,只按着平日里置办,便从大厨房内出来。

她的丫鬟很是不忿地道,“奶奶也真是大度,怎么能自个儿避了出来,留着大爷与那世子夫人单独说话?奶奶明明知道,大爷与那世子夫人……”

“慎言。”尹氏冷冷一瞥,那丫鬟登时禁了声,垂下头道,“奴婢失言。”

“大爷和世子夫人都是守礼自持之人,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何况,世子夫人也是不容易,夫君是谆谆君子,又如何能做到翻脸不认?”

“奶奶总是这般,事事都为大爷考虑周详,为了大爷,连自己的声名都……这容不得人的名声,奶奶所受的委屈……大爷若能时时记在心里才好,早日能待奶奶也这般好,那奶奶所做的一切才不算白费。”丫鬟还是为自家奶奶抱屈。

尹氏却是笑得云淡风轻,“会有那一天的。人心又不是捂不暖的石头,我始终如一对他,为他,他终归会明白。何况,能名正言顺伴在他身边的,是我,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等得起。”

裴锦箬上了马车,脸上的笑容便是彻底消失了。

“传话给洛霖,让他立刻来见我。”

“是。”红绡看她脸色,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帘子一掀,便是飞身而出,纵身上了近旁一匹骏马,疾驰而去。

裴锦箬回到池月居不过片刻,洛霖便已来求见。

裴锦箬见着他面,便是径自道,“准备好,今夜五更时便动手吧!务必将宅子里的人给我劫来,按着之前商量好的藏妥,还有……莫要伤着她们。”

洛霖知晓,这是夫人想要确定的事情,已是确定了。没有半分多言,只有铿锵一个字“是!”

洛霖退了下去,要动手,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和部署,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裴锦箬却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直到天光微暗时,她才眨了眨眼醒过神,抬手拉响了身边的铃铛。

绿枝一直就守在外间,铃铛一响,她便与袁嬷嬷快步而进。

“去准备几样世子爷喜欢的吃食吧,我有些想他了,一会儿去看看他。”

“还有,将我前几日做的那几双袜子也给带上。”

袁嬷嬷和绿枝自然不敢怠慢,领了命,便连忙去准备了。

入夜时,裴锦箬和绿枝拎着食篮,又到了大理寺监牢外。

有永和帝给的令牌,无人敢拦她。她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燕崇的牢房外,见到她时,燕崇满满的无奈中,却也有藏都藏不住的欢喜。

“不是都说了,让你不要来了吗?这牢里阴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裴锦箬却是微微一笑道,“你在这儿,我怎能不来?”

又是这句话。

燕崇喉间滚了滚,倏忽笑了,“绾绾如今,也越发会说情话了,可是跟我学的?”

虽然已经算得礼待了,但毕竟还是牢狱,数日不见,燕崇还是狼狈了许多。

她带来的菜色,都是他喜欢吃的,已经数日未曾吃到,燕世子从不是会矫情亏待自己的人,自然是大快朵颐。

只是,途中,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抬头叹息道,“这么一直瞧着我做什么?”这样热切的目光,让他这个自诩脸皮厚的,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看着他吃,看着他说,看着他一双眼,即便在这幽暗的牢狱中,仍然没有被磨灭光芒,璀璨一如从前。

她抿起嘴角笑,“有点儿想你了。”

猝不及防的情话,让燕世子眼里的欢喜几乎要化为蜜流淌出来,“想我,所以便给我做了好几双袜子?真是难为绾绾了,这才几日的工夫,居然做出这么几双袜子了,没将手扎着吧!”

那促狭的眼神,让裴锦箬哭笑不得,“人是会进步的好吗?你该感到荣幸,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一人能穿我做的袜子了。”

“那是自然,为夫倍感荣幸。”

夫妻两人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方才,有些低迷的气氛瞬时被打破了。

燕崇这才打扫了下喉咙道,“好了,说说吧!外面的情形,到底坏到何种地步了?”

“也算不上很坏……”裴锦箬沉吟着,将这几日的事情捡着要紧的,简明扼要地与燕崇说了一遍。

燕崇听着,眉心始终紧蹙着,等到裴锦箬停顿下来时,他骤然抬眸望向她,“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今天晚上?”

裴锦箬还真不怎么奇怪燕崇能够一猜就中。哪怕是被剪了羽翼,关在这方寸之地,他仍是那只能够搏击长空的雄鹰。

裴锦箬微微笑着,算作回答。

燕崇的神色却没有半点儿的放松,“叶准此人……很可怕。”

“没有软肋的他,更可怕。”裴锦箬笑着,没有半分的惧意。

“动了他的逆鳞……他会如何,没有人知道。绾绾……他那个人,心志比常人坚韧,心机更是深不可测,几次交锋,我没有讨着便宜……”燕崇顿了顿,咽下喉间的苦涩,“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和孩子的周全来得重要。”

“碰了他的逆鳞,他会变得很可怕?那他还碰我的逆鳞?我就不会变得很可怕了?”裴锦箬哼道,“我可不是吃素的,他想动我的男人,便要有心理准备承担后果。”

燕崇望着她双眼晶晶亮,斗志昂扬的模样,满口的劝阻到头来,只化为一记叹息,他抬手,轻压她的后颈,两人额头相抵,他低低笑道,“看来,我这回只能仰仗绾绾救我了。”

“嗯,你等着我。”

408 复生

锦若安年正文卷408复生燕崇抬手摸着她不过几日便好似尖了的下巴,喉间滚了滚,哑声道,“嗯!等着你!”

从大理寺回来,裴锦箬如常地盥洗后,躺上了床,夜色,一点点流淌而过,她安静地躺着,好似睡沉了过去,却又哪里能真正睡得着。

待得脚步声轻盈而快速地由外间掠来时,她“腾”地一下,便自床上弹坐而起,撩开帘帐,望向也是一夜未睡的绿枝,便是迭声问道,“怎么样了?”

绿枝神色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

裴锦箬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却也转而复杂起来。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人坐在床上,一人立在床前,发起了呆。

片刻后,裴锦箬才有些笨拙地挪动身子道,“梳洗吧!咱们过去瞧一瞧。”

“夫人!这个时候过去……怕是不太好吧!”绿枝忙道。

裴锦箬自然知道绿枝的意思,她的目光却是沉定无比。

“就是要让他知道,人在我手里。”

布置雅致的厢房内,色彩明艳,阳光透过窗纱,落进屋内,八仙桌上的早膳粥点齐备,还冒着丝丝的热气,角落高几上放着汝窑白瓷花瓶,斜插了两支莲花,一支刚刚绽放,另一支还是含苞的模样,清雅的荷香,萦绕室内。

一切,都是安雅别致,除了门窗是紧闭的,屋外还有人看守之外,她几乎要错觉地以为,她是旁人请来的贵客,才能得这般礼待。

屋外隐隐有了动静,坐在床沿的女人一刹那间浑身紧绷起来,将怀里紧抱的襁褓搂得更紧了一些,一双眼,透着张皇、恐惧,死死盯着那扇紧阖的门扇。

开锁声响,那扇门终于是随着一声“吱呀”轻启,有人逆光走了进来。

正是阳光大盛的时候,没了窗纱的渗透,有些刺眼,女人不适地闭了闭眼,顷刻间,那门扇,却又“吱呀”一声重新阖上了。

女人终于适应光线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身影,还是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她惊得“咦”了一声,似是自语般,低声喃道,“锦箬?”

来人正是裴锦箬,手扶着肚子,对着面前的女人,微微一笑,“真的是你!许久不见,舒雅姐姐,一切安好?”

那女人,瘦弱而纤细,脸色有些病气的苍白,但却是活生生的人,那个本应该已经去世两月有余,一月之前,已是入土为安的季舒雅。

季舒雅望着裴锦箬,神色却是有些感慨,“是啊!好久不见。”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个月,生生死死前走了一遭,却好似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这一句过后,两人都是沉默下来。

裴锦箬的肚子有些大了,站了这么一会儿,她有些受不住,便是扶着肚子,缓步走到了床边,也在床沿缓缓坐了下来。

季舒雅不知怎的,有些紧张,将怀里的襁褓抱得紧,裴锦箬见状,却是微微笑了,抬起手,指尖轻触了一下襁褓中熟睡的女婴柔嫩的面颊,笑得轻软道,“孩子长得真好。本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幸好……亲娘还在。”

季舒雅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喉间滚了滚,终于是有些艰涩地开口道,“并非刻意瞒着你,我当时……是真的九死一生,晕过去时,以为当真是活不成了。哪里知道,还能醒来,只是,再醒过来时,却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那时,虚弱得连说话都不成,养了个把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可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死人’,其实……我也真的算死过一回了,这样,没什么不好。”

“要瞒着这事儿的人,从来不是姐姐。”裴锦箬笑道,那笑意却是半点儿不入眼底。

若不是觉得季家将季舒雅的女儿挪到城外庄子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进而抽丝剥茧有了这个猜测,又从季舒玄的态度,证实了这个猜测,裴锦箬还真不敢相信,叶准此人,居然算得这般深?

彼时,季舒雅尚且在生死边缘挣扎,他便能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布下这个局。季舒雅不是他唯一的软肋吗?那他便将这个软肋彻底地拔除,至少,在旁人眼中。

这样一来,不只护住了季舒雅,又让他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坚不可摧。

季舒雅苦笑,“是啊!他做的决定,我从来无法左右。”

裴锦箬目下闪动,“本来,能再见着舒雅姐姐,实在是一桩喜事,只是如今看来……却并不那么值得高兴了,对不住,舒雅姐姐。”

这一声“对不住”,包含着几层的意思,既是对靖安侯府的内斗牵连到她,害她难产的抱歉,更是因她本已远离了是非,却又被自己拖了进来,还吓到了她的“对不住”。

“姐姐尽管安心住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伤害你和孩子就是。”

季舒雅敛下眸色,怀中的孩子嘤咛了一声,她轻轻拍抚着,一下又一下,规律而轻柔。

直到孩子又沉沉睡着,她这才抬眼望向裴锦箬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要请叶大人帮个忙,只是,叶大人怕是不愿,只得出此下策。”裴锦箬轻描淡写道。

“你这样,只会激怒他。”季舒雅叹息道。

“我知道。”裴锦箬就算不如季舒雅了解那个男人,却也知道,自己碰了他的逆鳞,无疑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就是燕崇也说了,不知叶准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上季舒雅无声询问的双目,裴锦箬深吸了一口气,“舒雅姐姐深居简出,怕是不知外面的事儿。我家世子爷数日前,因为涉嫌杀害北狄公主,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刚刚得了消息,狄主斛律藏已是向朝廷施压,要求陛下尽快给个交代。我们这边查出来的证据,不足以证明人不是燕崇杀的,若是再没有任何的进展,怕是也拖不了几日了。舒雅姐姐,你知道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因而……我只有对你不住了。”

“你是疑心这件事和叶准有关?”季舒雅蹙起眉心。

“是。”裴锦箬应道,没有半分迟疑,“不只是疑心,我肯定,此事定然与他有关。”

或许,这是从那封求和国书开始,便已然布下的局。包括后来提议让燕崇参与接待北狄使团,包括斛律真对燕崇莫名其妙的倾慕,还有……

409 威胁

锦若安年正文卷409威胁还有那场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蹊跷的英雄救美。

裴锦箬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

这张网,织得这样密,将燕崇牢牢缚在其中,无法挣扎。

“他未必会为了我,止步此处。”季舒雅听罢,沉默了片刻,苦笑道。

“姐姐可知道,他为何这般针对靖安侯府吗?”这是她早就想问的,也不知,从季舒雅这儿,是否能得到答案。

日正当中时,裴锦箬才从厢房中出来,她一出来,守在门边的护卫便又是将门重新锁上了。

裴锦箬转过头,叹息道,“你们多费些心,精心照管着,别委屈了她们。还有,便是将人看住了,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夫人放心,属下省得。”洛霖抱拳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身后门窗紧闭的厢房,这才转身走了。

谁知道,刚回到靖安侯府,袁嬷嬷便是递了一封信来。

裴锦箬展开一看,眉峰轻挑,“反应还真是快。”合上信笺,她抬起头,对着袁嬷嬷几人笑了起来,“叶大人约我鹭江畔一见。”

“夫人,奴婢想来想去,这还是太危险了,咱们不能去啊!”眼见着裴锦箬坐到了妆台前,袁嬷嬷却没有半点儿妆扮的心思,反倒是忧心忡忡道。

“是啊!夫人!你劫走了李大奶奶……哦!不!是舒雅姑娘,必然触怒了叶准。夫人也说,他的势力有些超出了咱们的预期,一个普通的五品京官,又全无家族庇佑,如何能支使得动那么多高手?他若果真怒火中烧,对夫人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是啊!夫人!老奴也知道,夫人忧心世子爷,可是,夫人还要顾着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孩子啊!世子爷若是知道夫人这般以身犯险,想必也是不会答应的。”袁嬷嬷连忙又跟着劝道。

裴锦箬却是不以为然,“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们要让我止步于此?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

“放心吧!如今,舒雅姐姐在我手里,投鼠忌器,叶准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何况……”

何况什么,裴锦箬没有说出,只是沉黯下了双目,抬起手,放在了胸口,隔着衣襟,按住了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裴锦箬的一颗心缓缓沉定下来。

“好了,别再多话了,快些帮我收拾起来,时辰差不多了。”

袁嬷嬷和绿枝对望一眼,知道这是劝她不住了。只得依着她的意思,帮她妆扮起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满了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是美不胜收。

白日的暑热散去了些,听着流水淙淙,还能让人恍惚生出两分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江边有一方石亭,唤作“听风”,亭中设有石桌、石凳。如今,那方桌上,已是坐着一人,一身竹青色的直裰,腰缠玉带,长身而立。

一张面容清癯,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在石桌桌面之上,全无规律可循,却好似带着些别样的韵味。

“大人,靖安侯世子夫人到了。”这时,亲随凑到他耳边轻声回禀道。

叶准的目下闪了两闪,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望向那条通往江边的石径,恰恰好见着他的手下正引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妇人徐步而来。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不曾稍离,便一直望着,直到裴锦箬走进了凉亭,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从容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视线仍是没有收回。

叶准的眉心微微一颦,这么些年来,他不再掩饰,锋芒毕露的注视下,哪怕是那些老练的政客,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会如芒刺在背,偏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人,却能自持这般,始终从容。

虽然,早在今早听到城外庄子上的人被劫走时,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他从头到尾,都不该小瞧了这个妇人。

可到了这一刻,这个认知却更加让他体悟。

“叶大人请我来一遭,却连茶点也不曾备下,这样的待客之道,怕是有些失礼了吧?”裴锦箬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面,笑道。

“世子夫人来这一趟,本就不是为了喝茶的,叶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叶准挑眉道。

裴锦箬抿起嘴角,不置可否,看来,叶大人这回还真是气大了,连惯常的笑容都不见了,虽然,那笑容在裴锦箬看来,很假便是了。

叶准见她只说了那一句,便是笑,不由蹙了蹙眉心,片刻后,才道,“没想到,叶某还真是小看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是如何看破的?”

说的,自然是他设局让季舒雅假死一事。

“叶大人不必夸我。我原本该更早些发现的,在彼时我说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或许可救舒雅姐姐一命,却被你拦下来的时候。你那般看重舒雅姐姐,哪怕明知是徒劳,也不该试都不试,就放弃吧?真是可惜,当时只觉得奇怪,直到猜到了舒雅姐姐可能还活着,回过头来看,才觉得自己当时真是蠢。”这话里,带着一丝丝自嘲。

叶准哼了一声,蠢?她蠢吗?她若蠢,他们如今会坐在这里“聊天”?

“世子夫人与小雅情同姐妹,就算带走了她,也不会伤害她,这一点,叶某可以确定。”叶准捻了捻手指。

“我是不会伤害舒雅姐姐,只是,若是叶大人一辈子都再见不到舒雅姐姐,不知,叶大人可甘心呐?”裴锦箬笑得馨馨然。“何况……叶大人当真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不会对舒雅姐姐怎么样吗?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个自信,叶大人却是缘何对我这么有信心的?叶大人,就不怕自己猜错了,最后,抱憾终身吗?我没什么好怕的,毕竟,两个多月前,舒雅姐姐就已经‘死’了。”

裴锦箬的语调轻飘飘,甚至带着些笑意。可,听罢,对面人的眼底却是一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利箭一般,直射向她。

裴锦箬却没有半分退缩,“叶大人,我对做寡妇没兴趣,更不想让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没有父亲。所以……不要轻易地猜测我不会做什么,若是逼急了,我也料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又会做到什么地步。”

这话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与警告。

410 谈判

锦若安年正文卷410谈判但……叶准沉默下来,手背的青筋凸起,望着裴锦箬,咬肌深深凹陷下去,却终究是没有发难,因为他知道,裴锦箬说的,都是真的。

哪怕是再柔弱的女人,为了自己想要护着的人,也会变得无比勇敢和坚强。

何况,这个女人,原也并不柔弱。

他更不能,拿季舒雅来赌。他赌不起那个万一。

“这回的事,确实是我顺势而为,却也是亲手布局,费了不少的心思,你就算拿小雅来威胁我,我也未必就会放过这个机会。”叶准深吸一口气后,竟是承认了。

这人是个极为自信之人,他既然能够承认,那便说明,他有把握,他的布局不会被人抓住破绽。

“为什么?”裴锦箬还是问了,“为什么要针对靖安侯府,针对燕家?一个燕岑还不够,你连燕崇也不放过,这是要让靖安侯府家破人亡,彻底没落才肯罢休吗?”

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人有了这样的偏执?

叶准目光转而沉冷,嘴角却是勾了起来,“这话……世子夫人怕也是问过小雅了?可很显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一开始,便也没有指望能从舒雅姐姐那儿得到答案。”他既然看重舒雅姐姐,又如此行事,如何会将这些事告知于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

叶准挑起唇角,语调恭维,眸光却是冰冷锐利,“你倒是看得通透。”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知道你特意针对靖安侯府,自然会常常揣度你。哦!不!准确地说,你应该不只针对靖安侯府,你针对的,是整个大梁。只是,首当其冲的,是靖安侯府燕家和大梁皇室萧家。”

听到此处,叶准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骤然一变,面上有些发紧,望向裴锦箬的目光,陡然一沉。

裴锦箬却是毫无惧色,继续道,“宁阳关的事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不清楚,不过,燕崇那般恨你,燕岑之死,定是与你脱不得干系。彼时,你没在前线,可那时,你同时效力于荣王和穆王帐下,定是通过他们作为,你既害了燕岑,还要将两位皇子拖下水,离间靖安侯府与皇室的关系,此为其一。”

“之后,荣王的事儿,福王的事儿,这中间都少不得你的推手。如今,你将斛律真之死栽到燕崇身上,燕崇虽不是皇族,却是地地道道的大梁人,还是陛下甚为爱重的外甥,若是不能为他洗清嫌疑,陛下不严惩于他,必然会惹得北狄不满,说不得,便要挑起两国战火。而为了平息北狄的怒火,陛下便只有严惩燕崇,或许,便要让他一命抵一命,那也是你所乐见。”

“这件事,无论是个怎样的结果,对于你而言,都是赢。不得不说,叶大人当真当得起算无遗策四字。”

“世子夫人算不得聪明啊!摆出这些,便觉着,我会受你威胁,在此时收手?何况,你既看得清楚,便该知道,即便我此时收手,燕崇也未必就能逃出生天。”叶准已是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谈笑如常。

“看叶大人这般反应,看来,我都猜对了?”裴锦箬馨馨然笑问,迎上的,是叶准犀利的目光,“叶大人或许想着要杀人灭口,可是,真可惜,来之前,我特意知会了我表哥,我来这里赴叶大人之约,他一会儿该是会来接我。”

燕崇,绝不是他最后的目标,是以,为了一个她,此时便暴露自己,实在不划算。

果然,叶准抿起嘴角,鼻间嗤哼一声,“我收回前言,世子夫人虽然不见得聪明,却也没有蠢到底。”

“这话,我便当作恭维了,多谢叶大人谬赞。”

叶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侧头,似很是专注地听起了江水淙淙之声。

“我很好奇,叶大人究竟是什么人?又与萧家和燕家有什么怨仇,但叶大人想必是不会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少不得只能自己猜一猜。”

叶准这会儿好像来了兴致,回转过头,单手支颐,一双狭长的黑眸好整以暇地轻睐着裴锦箬。

裴锦箬的心口,却是一紧。

早前怎么没有发觉,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像了些。

深吸一口气,她调整了一下心绪,这才道,“叶大人的生平,我们查过,实在是平凡得寻不出半点儿异常。太平凡了。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就算是宁老学士的学生,也不该能够支配一股暗中的势力,你对萧家,对燕家都有敌意,加上你的年龄,我大胆猜测,叶准,哦!不!叶槐生只是你给你自己精心准备的壳子,真正的你,应该是与前朝有关。或者说,你根本就是前朝遗孤,你不姓叶,而是姓赵。”

到此时,叶准一双眼,已是沉溺成了一汪墨色,望定裴锦箬,良久,这才倏忽一笑,“世子夫人何止是聪明,简直是太聪明了,只是,难道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吗?说实在的,要杀了你,再想个法子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麻烦一些罢了。”

“我当然知道,要杀了我,于叶大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我总得赌上一赌。”

叶准高高挑起眉来,“赌什么?”

“赌叶大人不会杀我。不只不会杀我,还会心甘情愿帮着我救燕崇。”裴锦箬目光沉定。

叶准却是笑了,“世子夫人在说笑吗?”笑容随之一敛,“你凭什么?”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终于是从衣襟处掏出了一个物件儿,递到了叶准跟前,“凭这个。”

叶准的目光漫不经心望了过去,触及裴锦箬递出的物件时,先是一怔,继而便是一惊。

夕阳,已不知何时坠落了山头,天青色一点点加浓,夜色将至未至之时,天色晦暗,唯独裴锦箬掌中那枚玉佩却泛着通透而温润的光。

叶准双瞳一缩,下一瞬,便是劈手将那物件夺了过来,扣在掌心,左右翻看。

这个过程中,裴锦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

亲眼见得叶准一双眼中震惊与疑虑复杂交缠、角逐,然后,慢慢沉黯下来。

一双眼,缓缓抬起,望向她,如同一把裹在了布中的利刃,那布已被绷到了极致,刀尖随时可能破布而出,锋芒毕露。

他咬着牙,才勉强让自己沉声发问道,“这个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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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 圣心

锦若安年正文卷411圣心裴锦箬见着叶准紧咬牙根,望着她的眼,泛着几许红湿,握着那枚玉佩的手难以自持地轻轻颤抖着,不由垂下了头去。

这是她第二回见得叶准失态。头一回,还是季舒雅“死”时。

“头一次,舒雅姐姐见到我这枚玉佩时,表情便有异,彼时,我便起了疑心。只是,没有个头绪,要查起来,实在是无异于大海捞针。方才,我见舒雅姐姐时,并未想过要从她口中问出你的真实身份,而是问了她这枚玉佩的事儿。”

叶准这一刻,却是沉不住气了,“我再问你一次,这玉佩,你是从何得来?”

“叶大人心中已有猜测,又何必问我?”裴锦箬这会儿反倒异常地沉得住气了。

叶准死死咬住牙,“我要的,不是猜测。”

“这玉佩……是燕崇送我的,说是永安长公主留给他的东西,其他的,我便一无所知了。”

“燕崇的?”叶准的目光,已是满布惊骇。

“如假包换。方才,叶大人问我凭什么?凭这个的分量,可够了?”裴锦箬说得平静,可一双眼,却是紧紧凝在叶准面上。

“这东西的真假……还有待查证。”叶准沉定下了眸色。

“叶大人尽管去查证。”裴锦箬不怕,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不要太久,叶大人该知道,能救燕崇的时间不多。”

叶准没有吭声,已是面沉如水,站起身来,将那枚玉佩扣在掌心,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转身,便是拂袖而去。

转眼,他带来的人,也是走了个干干净净。

裴锦箬眼看着他走远,一直端着的一口气才算舒了出来,身形一晃,软在了桌边。

绿枝连忙抢步上前,将她扶住,“夫人?”

裴锦箬摇了摇头,“无事。总算……”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

绿枝却是欲言又止,“叶大人……他会出手救世子爷吗?”

裴锦箬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若非走到了绝路,她也不会走这一步。也不知,她的猜测,到底能有几分准度。就算叶准真出手救了燕崇,未来的路,会是怎么样,她也说不准。

说是要等着,但等到第二日,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时,裴锦箬还是不由得着急了。

尤其是袁恪那里得来的消息,委实算不得乐观。

斛律藏一再施压,而袁恪这里查到贤妃和裴锦芸身上之后,却再没有什么进展。哪怕是得了陛下特许,已是对贤妃和裴锦芸进行了盘问,除了她们与斛律真合谋,将裴锦箬困住,又借由裴锦箬的珠花将燕崇引去见斛律真之外,再查不到半点儿关于斛律真被杀的任何实质性证据。

而事实上,哪怕是这件事不是燕崇做的,而是贤妃和裴锦芸嫁祸,于大梁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

落了把柄在北狄人手中,轻则,和谈失利,会被动答应许多苛刻的条件,重则,说不定会引发战火。

袁恪常在御前行走,永和帝一向自律,甚少被情绪所左右,可近日来,却是一日比一日暴躁,怕是,他也再撑不了几日了。

即便,他将燕崇视如己出,疼了他二十多年,可若真到了取舍的时候,为了大梁江山社稷,裴锦箬不用想,也能猜到他的选择。

裴锦箬左思右想后,还是往宫里递了帖子。却又过了一日,到与叶准会面的第三日下晌,才收到了宫里的回复。

到得翌日清早,裴锦箬收拾好后,便带着绿枝进了宫。

宫门处,素英早已等着,将她直接迎进了凤藻宫中。

郑皇后一身家常的衣裳,正等着她,“你来了正好,稍等片刻,你便与本宫一道去寿安宫。”

“不知道太后娘娘的病情如何了?”裴锦箬见几日不见,郑皇后好似又憔悴了些,想必是因着在太后跟前侍疾的缘故。

裴锦箬在宫外,消息自然不那么灵通,唯一知道的是,尚未传出太后的讣告。

郑皇后顿了顿之后,摇了摇头,“不太好,这些时日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只靠点儿粥水养着,御医已是请奏陛下,是不是要将该预备的,都预备起来。”

裴锦箬听罢,心下不由得一沉,手心刹那间,便是一掌的冷汗。

没有想到,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这些时日,永和帝的暴躁应该不止因为燕崇的事儿,还有太后娘娘的病情吧?

她抬起眼来,便是撞见了郑皇后正在望着她的一双眼。

好似看透了一切的通透,却又带着两分无奈,“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本宫也担心晙时,可是现在,绝不是开口的时机。太后娘娘已是帮不了你,陛下……陛下有他的难处,你是个懂事的,这个时候,更要想清楚了千万莫要行差踏错才是。”

裴锦箬只得恭声道,“多谢娘娘提点,臣妇省得了。”

却没有想到,到了寿安宫没一会儿,永和帝却也来了。

太后果然意识全无地昏睡,脸色很是不好看,情形不太好。

萧灵犀一直就在寿安宫中照看,未曾出去,因而,永和帝便问了她几个问题,诸如可有清醒过,用些什么之类的,问罢,殿内众人,便又是沉默起来。

很多事情,大家都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过了良久,永和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裴锦箬身上,着意往她凸起的肚腹上看了看。

“还有一个月左右吧?”

这说的是她生产的日子,没有想到,永和帝记得倒是清楚。

裴锦箬连忙回道,“回陛下,是。”

永和帝点了点头,目光沉黯,“那便好生养着,皇后也多多照看着。母后盼着晙时有后多时了,到时,母子均安,母后必然高兴。”

“臣妾省得,陛下放心。”郑皇后应道。

“嗯。”永和帝点了点头,再望向裴锦箬时,又顿了顿,“如今,晙时也下狱十几日了,朕本以为,你早该沉不住气,来向朕求情了。没想到……你还真能忍,朕从前倒是没有看错你。”

“臣妇知道陛下的难处,臣妇虽只是一介女流,国事与家事孰轻孰重,倒也还分得清。何况,臣妇去牢里看望世子爷时,他也是一再对臣妇耳提面命,千万不要给陛下添乱,也让臣妇放心,陛下疼他一场,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含冤而死的。”

412 酸涩

锦若安年正文卷412酸涩永和帝望着她,倏忽扯了扯嘴角,“你这还不算求情?朕看来,你这情求的,甚是精妙啊!”

“陛下!”既然已经开了口,裴锦箬一咬牙,便是艰难地跪了下来,也顾不得郑皇后在边上给她使眼色了,径自道,“世子爷是臣妇的夫君,是臣妇腹中孩子的父亲,若说,臣妇不想为他求情,想必陛下也不会信。这些时日以来,臣妇食不知味,睡难安寝。臣妇知晓,陛下自来疼爱世子爷,定不会让他出事,可为人妻子,一日不见世子爷平安,臣妇这颗心,便是一日不能安定,还请陛下见谅。”

永和帝沉默着,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抬起手,挥了挥,边上的魏俨立刻会意地上前道,“世子夫人,陛下的意思,您身子笨重,便不要行如此大礼了,您还是先起来吧!还不快些将世子夫人扶起来?”后面这一句话是对着绿枝说的。

绿枝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将裴锦箬掺了起来。

永和帝注视着她,这才道,“朕是疼他,可朕是一国之君,也有朕的难处。”这般意味深长的一句后,永和帝转过了头,对魏俨道,“太后娘娘如今这样病着,怕也是一直挂心着晙时,若是太后……晙时不在身边,怕是会心中抱憾,这样,你亲自去一趟大理寺监牢,替朕去传道口谕,暂且,让晙时到寿安宫来侍疾吧!”

裴锦箬惊得骤抬双目。

魏俨却已经领命,转身而去。

“夫人,世子爷总算可以从牢里出来了,可奴婢怎么觉着,夫人您不高兴呢?”绿枝见裴锦箬一直眉心紧攒,不由奇怪地低声问道。

裴锦箬摇了摇头,怎么告诉绿枝,永和帝突然让燕崇从牢里出来为太后侍疾,不像是宽恩,反倒更像是一种补偿,或者是最后的宽待。

他应该已经做了某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显然于燕崇是不利。

“叶准那儿还是没消息吗?”她轻声问道。

绿枝摇了摇头,眉心亦是轻颦。夫人怎么了?她们是一道进宫的,叶大人那里如何,夫人不知道,她又如何会知道?

裴锦箬转过头,望向窗外,知了叫得欢,连风里都带着热气,闷得人心里发慌。

听得殿外隐隐传来的动静,她心头一动,绿枝也是反应过来,扶了她,便是快步出了房门,迎面,果然便见着燕崇和魏俨一前一后跨进了寿安门。

既然要进宫,燕崇自然寻了个地方,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新冠袍,是他惯常穿的,那种招摇打眼的颜色。可经了一番牢狱之灾,他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就连脸色也有些晦暗。

进门时,许是察觉到了裴锦箬的注视,便是抬起眼望了过来。四目相对,莞尔一笑,只裴锦箬心里,却溢满了惶惶。

太后还在昏睡,燕崇守在榻边,足有一个时辰,一直在那儿说着话,也不管太后能不能听见。语调还是他惯常的,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却是太后平日里,最喜欢的他的样子,落在裴锦箬眼里,却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太后到底还是没醒。

郑皇后好说歹说,才以裴锦箬为借口,劝着燕崇去歇了一会儿。

燕崇虽然在牢里也是颇受礼待,却哪里能真正安心,许久未曾休息好,只是,这会儿看着高床软枕,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转头看着裴锦箬紧望着他的目光,深深皱起的眉心,不由笑着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小心翼翼抱在膝头,在床沿坐了,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道,“怎么?绾绾见着我不高兴?”

“当然不是。”只是,她担心的什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燕崇自然知道,却并不想她跟着苦恼,抬手轻碰了碰她隆起的小腹,手刚贴上去,一只有力的小脚丫便隔着肚皮踹了上来。

燕崇便是欢喜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很想爹爹啊!这些时日,都乖乖的,没有折腾你娘亲吧?真是个乖孩子!”

抬起头来,望向裴锦箬,将情绪尽数敛在了眸底,“孩子……还有一个月便要出世了吧?”

裴锦箬点头。

燕崇却是黯下眸色,沉吟起来,“一个月啊……”

裴锦箬急急张嘴,正要说什么,唇上却是被一根修长的食指抵住,燕崇望着她,“嘘”了一声,然后缓缓摇了摇头,牵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什么都别说了。我好些时日没有好好睡过了,这会儿,还真有些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

说罢,便是不由分说将她抱起,轻柔地放在了床的内侧,自己也是脱了鞋,躺了下去。

习惯性地伸手将她捞在怀里,低头望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哑声道,“睡吧!”

裴锦箬点了点头,看着他,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呼吸均匀轻浅地传来,他怕是睡熟了,而她,却哪里还睡得着?

叶准那里,到现在也还没有半点儿消息,难道……真的是她算错了,叶准不会帮忙了吗?若是如此……她该怎么办?他呢?又怎么办?

裴锦箬蜷缩在他怀里,周遭,被他熟悉的气息所包裹,耳边,是他规律有力的心跳,她却再寻不着从前的心安,反倒是鼻头一酸,有些涩意涌上心头来,她闭了眼,有些无奈,还有些无力,隐隐感觉到了眼内的暗潮。

裴锦箬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望着头顶的帘帐,有一瞬的茫然。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寿安宫的偏殿当中,竟不知何时,真的睡着了。

扭头望向枕畔,却是空无一人。

燕崇,早不在了。

裴锦箬心下有些惶惶,连忙坐起身来。撩开帘帐在室内望了望,还是没有瞧见燕崇的身影,她蹙了蹙眉心,下了床,趿拉着鞋往外走。

还没有走到与外间相隔的隔扇处,外面却是传来了燕崇的声音。

“不可能。”这三个字,带着些毫不犹豫的冷硬,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锦箬停了步子,悄悄敛住声息,竖起了耳朵。

“朕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这是唯一的法子。”

随后响起的嗓音,居然是永和帝的,只是,此时,永和帝的嗓音却是带着满满的无力与疲惫。

“事到如今,晙时……朕也是无能为力了。”

413 后事

锦若安年正文卷413后事“斛律真非我所杀,我为什么要为她填命?何况,我是武将,是军人,即便要死,我也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尔虞我诈的政斗之中。即便为了大梁,为了百姓安宁,我这一回,不得不死,那也没有关系。靖安侯府两代荣耀,我父兄的盛名之下,容不得我的逃避,我不会做个懦夫。”

燕崇起初有些激动,只语调却是慢慢沉稳下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件事,是朕与你父亲商量好的。”永和帝没有拔高音量,只是沉声道。

燕崇一愣,缓缓回转视线,望向永和帝,似有些不敢置信。

“你父亲,自你入狱,到现在,不过短短半个月,头发已是白了一大半。自从你兄长去世之后,你父亲几乎是足不出户,可是这短短半个月的工夫,他日日出府,四处奔走,甚至是进宫求见朕两次,你当这是为了什么?”

燕崇沉默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拽握成了拳头。

永和帝望着他,叹息了一声,“晙时,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不能让你父亲失去你兄长之后,再失去你,再尝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何况,你说得对,斛律真不是你杀的,咱们凭什么要给她填命?”

“可是……皇舅舅在你小的时候,便教过你,人要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朕答应了你父亲,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起码……要保全你的性命。”

“何况,你还有妻儿,你总得为他们多想想。”

永和帝这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燕崇更是抿紧了嘴角,一言不发。

永和帝抬起眼来,轻瞥了一眼燕崇身后,通往内室的隔扇,而后,站起身来,“此事,你再好好想想,或许……可以跟你媳妇儿好好商量商量。”说罢,永和帝迈步便是走了出去。

屋内的气氛沉寂下来,燕崇过了片刻,才转身望向了身后的隔扇。

裴锦箬从窗纱处对上他的目光,觉着也没必要再藏了,便是推开隔扇走了出去,“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只是……”

她有些不自在地走到了燕崇身边。

燕崇却是一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都听到了?”脸上倒是没有怒色,反倒有些无奈。

裴锦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听全,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三十六计。”燕崇笑了起来。

“金蝉脱壳?”裴锦箬挑眉。

她能猜到,燕崇丝毫不意外,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锦箬虽然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不过,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住性命,也是不错。

可是,裴锦箬的眉却是皱得更紧了些,永和帝和靖安侯居然连这样的主意也商议了出来,是不是因为事情真的已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眼看着裴锦箬的眉又紧紧拢了起来,燕崇不由得咧嘴一笑,将她轻拥在肩头,“别这样,这不是还没有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吗?你这就愁上了,就不怕到时孩子出生后,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儿?”

裴锦箬被他气笑了,抬手便是捶了他胸口一记,“哪儿有你这么说自己孩子的?”打了一下不解气一般,又是一下,再一下。

打着打着,被打的人没哭,她倒是湿了眼眶。

燕崇由着她打,好一会儿后,才伸手将她的拳头包了起来,“小心伤了你自己。”话落,就着拳头,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没关系的,大抵是我嚣张了这么些年,老天爷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又嫉妒我太过幸福,这才天降劫难。”

“若果真逃不过去,也没有关系,父亲和皇舅舅在,你和孩子不会吃苦。燕峑继承了爵位,侯夫人夙愿得偿,还有……她们都不会再针对你,你可以安心过你的日子。”

“燕晙时,你说什么?”裴锦箬却是听着这字字句句,心里寸寸发冷。

偏燕崇却还是笑着,一贯玩世不恭的样子,抬起手,揩了揩她的眼角,“别哭啊!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吗?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不一定用得上,不过,有备无患不是?”

裴锦箬泪眼盯视着他,他却恍若没有看懂那双眼睛里的深意,又道,“孩子出生后,你记得告诉他真相,他爹可不是遇事就躲的孬种!男儿立世,自该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无愧天地,无愧己心。还有……我若果真走了,可不希望你替我守着,我家绾绾这般美貌无双,聪颖机灵,换做谁都会欢喜,没了我……你一样过得好。”

“说完了?”听他话音渐落,裴锦箬才瞠着一双泪眼,沉声问道。

自然还没有。好像还有千言万语要交代,可是……转头望着她的眼,燕崇却觉得那双唇好似有千斤般沉重,开合不得,喉间一滚,片刻后,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说完了,便听我说。”裴锦箬抬手,将脸上的泪一抹,“你说,你不是懦夫,你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想用你的死来成全你的无愧天地,无愧于心,没关系。反正你死了,便也是将我们母子抛下了,你死之后,我们母子会如何,便用不着你再操心。”

“我说过,我不会当寡妇,不用你交代,你死了,我也会找个人再嫁。孩子,我也会带走,往后会不会让他姓燕,看我心情。”

“总之,你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会生死相随,撞棺、上吊、饮毒、投水这些的,你想也别想。我能对你情深意重,换个人,也是一样。”

裴锦箬翘了翘嘴角,“都说患难见真情,又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瞧见了我这副嘴脸,不过,这样,你是不是要死得安心些?而且,幸好,你就要死了。”

“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些,口说无凭,来日,我怕是不好行事,你干脆写下来,往后,也算个凭据,没人会为难我。我这就让她们去备了纸墨来,你还有什么后事要安排的,一并写下,列个单子什么的,你我夫妻一场,我尽力帮你圆了你的遗愿,也算全了你我一世缘分。”

裴锦箬神色淡漠到极致地将话说完,便是点着头,脚跟一旋,往外走,果真是要去寻宫人准备纸笔的模样。

414 异常

锦若安年正文卷414异常只她脚下刚动,身后,便是伸出一双手臂来,将她困锁在臂膀间。

燕崇靠在她耳边,无力而沙哑地道,“绾绾,你别这样。”

“放手!”她的声音极冷极淡地响起。

奈何,那手臂却还是纹丝不动。

“放手!”她又拔高了音量。

“绾绾,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我让你生气了……”

“我让你放手!”裴锦箬的冷静终于是彻底崩塌,尖利着嗓音吼了一声,同时用力拍打他的手臂,挣扎起来。

燕崇既怕她伤了自己,但见她这么激动,更不敢放开她,须臾间,手臂上一痛,竟是她隔着衣袖,狠狠咬了上去。

盛夏的衣裳单薄,她没有留力,燕崇被咬得蹙了蹙眉心,手臂绷紧,却还是未曾松开。

怀里的人儿,却终究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他抬手,轻触她汗湿的额角,苦笑道,“你从前便日日惦念着要咬我一口,今日,可算终于如愿了?”

裴锦箬却是懒得理他,松了开来,默默垂下了头,却再没了方才激烈的挣扎。

燕崇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放松了力道,轻轻拥着她。

方才一番挣扎,他们如今已是坐到了地上,倒也便宜。

“绾绾,相信我,但凡有一丝机会,我也不愿离开你,离开咱们的孩子。你知道的,我的醋劲儿有多大,你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我也是抓心挠肝,说出让你另嫁的话,于我而言,无异凌迟。”

“可是……绾绾,我想要堂堂正正地活,而不是苟且地生。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只事实是,现在,我们当真已是无能为力。而你我已经尽力了,尽力了,还是做不到,那便这样吧!别再为难自己了。”

裴锦箬转头看着他,见他神色萎顿,嘴角虽然上牵,却总有那么两分力不从心的感觉。双眼亦是暗淡,不复从前矍铄。

裴锦箬心口不由得一缩,他怎么这样?他是凤京城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恣意张扬,无法无天,却是什么,将他打到了泥地里,这般卑微?

裴锦箬心头一动,“叶准去见过你吗?”

燕崇目下一闪,抬起眼望她,似有些不敢置信,她竟敏锐至此。

裴锦箬却已经看见了答案,眉心一颦道,“他跟你说了什么?”竟让他成了如今这般?

“没什么。”燕崇应了,应得很快,快得让人觉得他心虚。

裴锦箬狐疑地紧盯着他,燕崇却在她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裴锦箬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殿外,却是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是被人敲响,响声急促。

“燕世子,世子夫人,太后娘娘醒了,要急着见燕世子呢。”

太后醒了?

燕崇与裴锦箬对望一眼,目中有惊,也有畏,连着昏睡了这么些时日,御医们虽然没有明言,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太后年事已高,日日衰弱下去,已再无转好的可能,这个时候醒……

燕崇愣了愣,终是哑声应道,“知道了,我们收拾收拾便过去。”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走开了。

燕崇顿了顿,低下头,帮着裴锦箬整理起衣襟和有些凌乱的发髻。

裴锦箬的手,却是疾伸而出,死死扣在了他的手腕上,很用力,指甲都嵌进了他的皮肉里。

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上一下,微垂双眼望向她,眼如深海,晦暗难测。

嘴角轻轻勾起,微微笑。

那一笑,却是看得裴锦箬心慌,她咬了牙,“燕晙时,不到最后一刻,你都别给我自暴自弃,否则……我绝不会原谅你,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燕崇望着她,目光闪动,还是笑,却是先行起了身,将手递给她,“走吧!外祖母还在等着我们。”

太后果然是醒了,不只醒了,看那模样,还精神得很,落在众人眼中,却都是心下一沉,偏在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

太后见着燕崇,浑浊的双眼都亮了起来,连着说了三个好字。

太后大抵也知道了自己的情形,皇子皇孙皆被叫了来,尽数在外殿候着。

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荣幸可以进内殿说话的。

裴锦箬托了燕崇的福,倒也有了这个荣幸。

夫妻二人到了太后跟前。太后让裴锦箬在床沿坐了,望着她的肚子,神色安慰,却又哀伤,“真是可惜……哀家终究还是等不到崇哥儿的孩子出世。”

“外祖母,您别这么说,您定会长命百岁的。”燕崇咧开嘴笑,只面容却是泛着白,笑容极尽灿烂,却还是透着牵强。

太后摇了摇头,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抬起手,轻触燕崇的面颊,“傻孩子!人都有一死,不死的,那便是老妖怪了。外祖母不惧,外祖母这一生,跌宕起伏,得到的,失去的,都远比常人要多,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尽皆尝过,已是无憾。唯独……放不下你。”

“外祖母倒宁愿你没出息,只做一个纨绔,能平安一生的好。可外祖母知道,你是雄鹰,便该翱翔于天际,不该将你困在笼中。可是,孩子……你太倔了。你记着,过刚易折,有的时候,世故圆滑只是保命的手段。”

太后说着,许是因着激动,竟有些气短。

燕崇吓了一跳,忙帮着她顺气,一边迭声道,“外祖母,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别担心!”

好不容易,太后总算喘顺了气,望着燕崇的眼神,不舍而无奈。看了良久,这才移开视线,转而望向裴锦箬,朝着她伸手道,“过来!”

裴锦箬靠上前,太后拉住她的手,太后的手,已是枯瘦如柴,触之冰凉,只那双眼,却是温暖的,将她望住。

“怎么了?小夫妻俩闹别扭了?”太后轻笑着发问。

引得裴锦箬和燕崇两人都是惊愣,太后,还真是心明眼亮啊!

太后拍了拍裴锦箬的手背,“这个混小子,说是他有一张哄人的嘴,有时候,说的话也能将人气死,你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你们既是夫妻,便该携手与共,互敬互让,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这小子,你别看他表面是个无法无天的,可他从小没娘,父亲又不在身边,其实也甚是可怜,往后,有你陪着他,一定要陪着他,我走……也能放心些。”

415 国丧

锦若安年正文卷415国丧太后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好一会儿后,才又深深看了燕崇一眼道,“去吧!帮我将陛下叫进来。”

燕崇起身,隐着眼底的泪,伏跪在地,行了一个大礼,郑重而认真。

太后没有拦他,只是看着,眼底盈泪,他们祖孙都清楚,这一拜,便是生死离别。

从内殿出来,眼看着永和帝进去了,燕崇便是静立在一边,并不言语。

裴锦箬终于是抑制不住心疼,走到他身边,轻轻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他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勾起嘴角,习惯性地扯开一抹笑,裴锦箬却觉得心头揪痛,只得紧紧,将他的手握住。

永和帝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内殿才终于有了动静。

却是魏俨轻推隔扇而出,拂尘一甩,比寻常男子要尖细的嗓音高声道,“太后娘娘,薨了……”

“皇祖母!”

“母后!”

“太后娘娘!”

殿内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紧接着,便是纷纷跪了下去。

裴锦箬和燕崇也跟着跪了下去,裴锦箬心头一酸,转头望着燕崇,却见他只是端凝着眼色,眼中无泪,也未张口哭喊。

裴锦箬的手一直与他紧紧扣在一处,没有松开分毫。

他这般表现,落在旁人眼里,怕又是个凉薄的声名,可不哭,不代表不痛。

就像这周遭这些哭成一片的,又有几个是真正伤心的?

太后病成了这样,明面儿上不说,暗地里,该备的,却已悄悄备了起来。

因而,太后一薨,丧事便是有条不紊地筹备了起来。

有郑皇后主理,宫内,很快都挂上了白幔,设了灵堂,内外命妇进宫至灵堂哭灵。

裴锦箬连宫也未曾出,就在宫内换了孝服,孝鞋,虽然,她如今身子沉重,谁也不敢苛责她哭灵与否,但该尽的孝道,她还是会尽。

毕竟,太后对燕崇,那是真心的疼爱。

灵堂设在奉安殿,殿内外,已是人来人往,都是着一身的孝。

按着大梁皇族的规矩,太后要在奉安殿停灵整二十一日,才会送往皇陵下葬。

方才,御书房已是送来了永和帝的诏书。

册太后谥号为“孝慈”。

将作监立刻将牌位做好,连着御赐的谥号,由礼部送了来。

裴锦箬到时,刚好瞧见礼部送牌位的官员从殿内退了出来,说来也巧,恰恰还是个熟人。

叶准从奉安殿出来,却是没有急着走,反倒是转身望着奉安殿的方向,很是专注地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过了身,迈步下阶。

走了没两步,他微微一顿,因着前方立着一道人影。

但也只是顿了一刹,又是神色如常上前,拱手揖道,“世子夫人。”

那人正是裴锦箬,她亦点了点头,“叶大人。”

等到叶准到得近前时,才低声道,“叶大人去大理寺见过燕崇了?”

“是。”叶准回答得很是干脆。

在这里遇上,打个招呼也没有什么,但不能耽搁久了,否则就要引人怀疑了,只能长话短说。

“叶大人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怎么?”

“我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好似存了死志,你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裴锦箬有些急了,眉心攒得甚紧,语调亦有些失稳。

“心存死志?”叶准高高挑眉,嘴角一扯,似是嗤笑,含着两分刻骨的冷意,“死不死的,还由不着他。何况……”他的目光落在裴锦箬身上,又挪向她高隆的小腹,复杂而意味深长,“他未必就舍得死吧?”

裴锦箬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肚子,自然明白叶准话中的意思。

抬眼间,叶准已经拱手作揖,越身而去。

裴锦箬抬眼,望着前方白幔飘零的奉安殿,微微眯起眼来,太后这个时候去世,是不是也是冥冥之中对燕崇的疼爱。

国丧期间,北狄至少不会那般咄咄逼人,拖延几日,事情也许就有转机了呢?

正在思虑间,却看着燕崇皱着眉,往她这处大步而来。到得她跟前,将她上下一打量,便是紧绷着嗓音问道,“叶准和你说了什么?”

竟是瞧见她方才与叶准打了照面,所以生气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

燕崇的眉心却没有半分的舒展,“他那个人心机深沉,居心叵测,你莫要与他太过接近了,着了他的算计都不知道。”

裴锦箬垂下头,只默然不语。

“走!”燕崇拉了她的手,与她一道往大殿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你一会儿进去转转便出来,我求了皇后娘娘,在后殿里给你留了间厢房,你多去那儿歇着。”

裴锦箬如今这样的状况,自然不会逞能,点头应是。

等到夜里时,却是硬拽着燕崇不肯撒手。

“晙时,我怕。”她睁着一双眼,怯怯地望着他,当真是怕的模样。

燕崇只觉得心尖上一抽。

郑皇后见了,便是悄悄道,“你随着她一道去吧!她如今情况特殊,谁也不能说什么,再说了,这里也不缺你一个。”夜里,是要守灵的。

按理,燕崇只是外孙,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燕崇略一沉吟,想着,先将她哄睡了自己再出来也是一样,这才点了头,与裴锦箬一道去了偏殿。

可裴锦箬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的打算,竟是一直不睡,手,更是一直紧紧拽着他的袖子。

燕崇叹息一声,放低嗓音道,“怕什么?我在这儿陪着你不是?”

“我只是觉着,人生太过无常,很多人,如太后娘娘这般,说没便没了,我此时依赖你,却不知能依赖你到几时。你从前曾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宠我、爱我,让你一世无忧,大抵,都不算数了吧?”

燕崇张嘴想说什么,裴锦箬却已经轻飘飘转移了话题,“你怕是不知道,我近来夜里都睡不好,刚躺下,便想如厕,回来后刚入睡,却又要起身,几乎整夜都在这般折腾。袁嬷嬷说,这都是正常的,没有法子,只得忍耐。都说,妇人产子乃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永安长公主没有迈过这个坎儿,那日,舒雅姐姐生产的凶险,你也看在眼里,我自然是怕的。”

“你问我怕什么,我怕的事儿,还真不少。”

燕崇听她说着,眉心渐渐颦起,直到她当真困得不行,睡了过去。

416 逼迫

锦若安年正文卷416逼迫只他却没有立刻就走,反倒是倚坐在床头,看着床上沉睡的她,发了半晌的呆。

半晌后,才抬手,将她拢起的眉心轻轻抚平,又将衣袖从她掌间拉扯出来,起身往灵堂去。

谁知,他才走没多久,裴锦箬便又醒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枕畔,她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眸光略略黯了黯。

“夫人,是要如厕吗?”听到动静,绿枝很快撩开帘帐问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糊弄燕崇的,她近来,夜里确实都是睡不安生,有的时候,她甚至巴不得孩子早些出生,也算得解脱。

连着几日,裴锦箬都有些神色惶惶,对燕崇也格外的依赖。

这一日,将她哄睡,燕崇才又轻手轻脚地起身,想要往灵堂而去。

到得外间,绿枝朝他行了个礼,在他举步朝外走时,绿枝却是一咬牙道,“世子爷,奴婢有话要说。”

燕崇顿下步子,转头望向她,眉心微攒。

裴锦箬身边这些人,对她都是忠心耿耿,尤其是这个绿枝,几次奋不顾身救主,燕崇也是知道的,在他这儿,便也多了那么两分颜面。

可绿枝从来是个不骄不躁的,仍旧安守本分,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之处,所以,她今日骤然开口,才让燕崇有些诧异。

绿枝却是深吸一口气后,道,“世子爷,这些话,原不该奴婢来说,可是……世子爷,能请您在这儿多留一会儿吗?夫人最近真的睡不太安稳,有您在身边,好歹好些。她眼看着就要生产了,却一直心中难安,奴婢虽是精心照看着,可是有些事情,奴婢们毕竟不能代替。”

说完这番话,绿枝已是跪了下去,“今日,奴婢僭越了,还请世子爷责罚。”

燕崇望着她,片刻后,才抬手道,“你起来吧!你处处为夫人着想,忠心护主,何罪之有?”

绿枝犹豫着,还是起了身。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再陪会儿夫人。”

绿枝听罢,自然是高兴,欠身福了福,退了下去。

燕崇在原地愣了愣,这才又转身回了内室。

床上,裴锦箬睡着,却睡得不是那么安稳,眉心始终紧蹙着。

燕崇不由得叹了一声,这几日,她一直神色不安,总是缠着他,她从不是不懂事的人,他起初不明白,后来,便也看出来了,她该是想要让他放心不下罢了。

他看破,却没有点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只是想趁着还能够的时候,多陪陪她。可是……怎么听绿枝的意思是,她并非全然做戏?

燕崇正在思虑间,裴锦箬居然醒了,见到坐在床沿的燕崇时,反倒是她愣了愣。

“我想如厕。”回过神来,裴锦箬便是道。

这一夜,燕崇这才知道,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生养一个孩子,太不容易。尤其对于妇人而言,她们要过的,不只是生产那一关。她们还要承受许多身心的变化,承受许多难以言表的痛苦。

明白了这些,燕崇的心更好似被扔上了油锅一般的煎熬。

她为了给他生孩子,万般苦楚,偏他,却连陪着她都不能够,还要让她日日忧心,若是果真……她会如何?

燕崇的心扭绞着疼痛,头一回觉着,自己还真是自私。可是,眼前的这个困局,究竟要如何,才能走出?难道,真要行那下下之策,担下罪名,然后,苟且地活吗?

可是,他若不活,他的绾绾,还有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呐?

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容得他纠结了。

太后薨逝,客居的北狄使团自然该来吊唁,事实上,斛律藏之前便已经带人来吊唁过了,不过,那时裴锦箬恰好没有撞见。

可谁知道,这一日,裴锦箬正在灵堂之中,与萧灵犀几个一道烧纸钱时,恰恰听着内侍来报说,斛律藏来了。

正是因着斛律藏已是来吊唁过了,如今又来,才透着两分不寻常。

裴锦箬一瞬间便是绷紧了心弦,尤其是斛律藏进得奉安殿内,与永和帝见礼后,竟是朝她望了过来,还扯起嘴角,别有深意地一笑,这便让裴锦箬更是毛骨悚然。

自然知道,来者不善。

果然,斛律藏在与永和帝寒暄几句之后,便是入了正题。

“原本,贵朝太后仙逝,并非说这些的时机,奈何,本汗也是一国之主,不能离开北都太久,是以,一是和谈之事还且抓紧。另一桩事,便是舍妹之死。”

听到这里,裴锦箬面上也是瞬间紧绷起来。

永和帝未尝没有料到斛律藏的来意,略略沉吟后,便是笑道,“和谈之事,因着之前种种,延误了不少时候,也是始料未及。不过,朕早先便已着内阁继续跟进。贵国使团应该一直在与我朝臣工洽谈吧,只要商议好了和谈的条件,将和谈书签定也就是了。为了两朝安定,边界太平,相信狄主与朕一般,定会甚感欣慰。”

斛律藏笑了起来,“双方能够达成协议,本汗自然是会欣慰,只是……贵国提出的条件委实有些苛刻,偏因着舍妹之事,贵国迟迟不将凶手交出,导致本汗手底下的人也是人心浮动,本汗弹压不住,也很是头疼。”

说来说去,这话还是绕到了此处,就是逼着永和帝要尽早处决燕崇。

“明明已是证据确凿之事,贵国却迟迟没有定论,说要调查,却没有半分进展,更没有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法。怎么说,舍妹也是一国公主,在贵国被残忍杀害,贵国一直不给个交代,可是要包庇凶手的意思?”

“狄主,请慎言!”这话里,责问的意味太过明显,殿内的人皆是变了颜色,萧綦上前一步,便是道。

斛律藏笑着,一副他没有说错的模样,永和帝抬起手,萧綦有些不甘,却也不敢造次,只得退下。

永和帝目光中笑意淡薄道,“这件事,委实蹊跷。没有查清楚之前,狄主就要交代是不是太心急了?何况……狄主也知,太后娘娘刚刚薨逝,如今,正是我朝国丧期间,靖安侯世子乃是太后亲外孙,按理,正该服孝。狄主哪怕是有诸多考量,也该再容些时候才是。如今便来喊打喊杀,不怎么合适吧?”

417 挑衅

锦若安年正文卷417挑衅“梁主的意思,本汗也是明白,你们大梁有句话说得好,死者为大。贵国太后娘娘薨逝,能够风光大葬,举国齐哀,可舍妹也是一国公主,惨死异乡,却连一个起码的公道也无法讨回,那本汗这个兄长岂不是太对她不住?”

殿内诸人的面色又是齐齐一变。

斛律藏却又笑道,“本汗也知道,靖安侯世子乃是太后娘娘的外孙,梁主的亲外甥,身份尊贵,看在刚刚仙逝的贵国太后份儿上,本汗不会立刻杀了靖安侯世子为舍妹偿命,不过,贵国也要看在本汗一片诚心,为了和谈,更是全了贵国颜面的份儿上,也不要让本汗太过难做,好歹,要给个交代。”

不立刻要了燕崇的命,却要给个交代?

永和帝目下闪了两闪,“狄主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斛律藏却是笑了起来,转而望向从他进殿起,便面沉如水,神色紧绷的燕崇。

“燕世子,不知,前些时日,本汗给你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你的选择,可改了?”

这话一出,引得殿内诸人皆是神色莫测地望向了燕崇。这北狄国主难道曾经去大理寺监牢见过燕崇吗?

就是永和帝也不例外。他当然知道斛律藏去过大理寺监牢,事后,他也问过燕崇,斛律藏与他说了些什么,燕崇都不过避重就轻,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不管斛律藏什么心思,在他大梁境内,就不怕他翻出大浪来。何况,燕崇大是大非上,从不会出错,这一点,永和帝还是有信心的。

怎么,今日却冒出这么一桩事来,斛律藏给了燕崇选择,什么选择?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不只永和帝一人,这满殿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疑虑,就是裴锦箬,亦是走到了燕崇身边,抬起眼来,打量着他的神色,注意到他额角紧绷,唇线亦是抿得极紧,目光中更是透出几许锐利来,这是他前世时常有的表情,反倒是今生,甚少瞧见,至少,他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一面来。

裴锦箬目光闪动了几下,心绪已是波动。

斛律藏像是察觉到了殿中人的疑惑,笑着道,“诸位怕是不知,前些时日,本汗得了梁主的允准,去了一趟大理寺监牢,见过了燕世子,问过了舍妹之死,燕世子虽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最后,也是无话可说。本汗便给了他两个选择……”

“狄主不必再说,我的选择,那日已是告知于你。狄主不必再问,我的答案,不会变。”燕崇的嘴角微微勾着,神色沉定地望着斛律藏,一字一句,虽是平稳,却亦铿锵。

“燕世子这性子还真是执拗……”斛律藏笑着,不知是损,还是赞,“既是如此,那也罢。本汗会与贵国尽快谈妥和谈之事,签订和谈书后,便请燕世子随本汗一道,去北狄吧!本汗不立刻杀你,可本汗舍妹的亲生母亲尚在北都王庭中,想给爱女讨个公道。”

没想到,斛律藏要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交代?

随他一道回北都去?裴锦箬心口一紧,燕崇与北狄有血仇,他曾杀过多少北狄人?去了北都,与死何异?

不!他只会比死还难过。

可燕崇,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自认清白,北狄公主之死与我无关,可惜,我无法自辩,虽我觉得冤枉,但为了的两国安宁,边境太平,舍身成仁也算功德。”

“既是如此,本汗便先告辞了。这几日的工夫,燕世子还是抓紧,该安排的,该收拾的,都尽早才是。”

“多谢狄主提醒。”燕崇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似刚才做下的决定再寻常不过,而不是生死休戚。

斛律藏目光幽深,与燕崇无声对峙了片刻,转而掠向了燕崇身旁的裴锦箬。

燕崇却好似早有所觉一般,步子一挪,便是挡在了裴锦箬身前,阻隔了斛律藏的视线。

斛律藏倒是不以为意,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右手放在左肩,朝着永和帝行礼作别,脚跟一旋,便欲走。

裴锦箬却是再顾不得其他,“狄主,请留步。”

这猝然的发声,引得众人皆是一愣,燕崇皱眉,似是知道她要干什么,伸手要拦。

她却是理也没理,径自道,“方才狄主说,给了我家世子爷两个选择,不知被他拒绝了的那一个,是怎样的选择?”

“你干什么?”燕崇拧眉望着她,神色间满满的不赞同。

斛律藏却是倏忽笑了起来,“世子夫人不知道呀?看来……世子爷未曾与您商量,便擅自决定了?这样……怕是不好吧?”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儿,不劳狄主操烦。”燕崇冷声说完,便是去拉身旁的裴锦箬,压低嗓音道,“圣驾当前,莫要造次。”

裴锦箬却是往边上一让,躲开了他的手,目光直直望定斛律藏,索要答案的态度很明显。

斛律藏也乐于从命,笑道,“也没什么,本汗不过是跟燕世子提议了一番,我北狄失了一个第一美人,你们大梁便赔给我们一个第一美人,便也算两清了,不过,这个主意,显然燕世子并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这话一出,满殿的人神色皆是惊变,目光便是落在了裴锦箬身上。

这大梁第一美人也是私底下的传闻,可是谁,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没有想到,斛律藏居然是这个意思?也难怪燕崇会提也不提了,这分明就是挑衅。

裴锦箬哑然,回头望了一眼燕崇,却见他面沉如水,双眸沉冰,显见,是已怒。

“狄主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了?”萧綦咬牙道。

“这是为何?”斛律藏一脸的不解,环顾四周,见众人面上神色,好似这才反应过来道,“本汗忘了,你们大梁的规矩与我北狄不太一样。本汗没有亵渎世子夫人和折辱世子爷的意思,实在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本汗提的,是双赢的建议。”

“或许世子夫人该考虑考虑,毕竟,能够救得世子爷,您去我北狄,本汗自也不会亏待了您,许与大妃之位,我北狄与大梁永结秦晋之好,如何?”斛律藏说着,笑睐向裴锦箬。

“狄主!”燕崇忍无可忍,终是提声喊道。

斛律藏却是笑回,“燕世子莫要激动。此时,本汗问的是夫人。”

418 鬼蜮

锦若安年正文卷418鬼蜮“狄主!”这一回开口的,换成了永和帝,仍然是沉冷的嗓音。

斛律藏望向他时,他却还是笑了,只那笑意,却未入眼底。

“既然狄主也知,你我两国,风俗不同,这样的话,便莫要再说了,否则,便是当真存了折辱之心了。”

斛律藏这才稍稍敛了笑容,“看来,果真是本汗失言了,既是如此,诸位便当打你从未听过本汗今日所说的这番话,冒犯了,世子夫人勿怪。”说着,右手放在左胸,行了个北狄的大礼,只抬眼间,却好似别有深意地瞥了裴锦箬一眼,斜斜一扯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燕崇垂在身侧的手,拽握成了拳头,青筋都是暴起,裴锦箬紧紧拉着他,即便知道,他不会真的冲动,当众揍人,却还是只有这般紧拉着他,才能放心。

斛律藏带着人,转身走了,独留一殿古怪的静寂。

片刻后,永和帝才出声道,“好了,各自都去忙各自的去吧!”然后,又转头对燕崇道,“你媳妇儿脸色不太好,你陪她到后殿去歇歇。”

燕崇转头看了看裴锦箬的脸色,神色微黯,点了点头,拉着裴锦箬往后殿去。

一路上,裴锦箬都是沉默不语,到得后殿,便是甩开了燕崇握着她的手。

“其实,斛律藏说得也没错,你反正打定了主意舍身成仁,也不介意我往后另嫁,那还不如现在就用我来换你的命好了。”

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赌气,燕崇自然是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心口憋闷,怒气,转眼便盈满了胸臆。

“瞪着我做什么?生气?你有什么好气的,等你死了,我想怎么着,你还管得了吗?”说罢,裴锦箬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看着她回了房,燕崇才轻吐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了开来,眼里,却凝聚着暗色的风暴,狂卷的漩涡拥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

燕崇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去!叫你家主子今夜来见我!”

夜,渐渐深沉。

天儿好似被一只袋子罩了起来,没有一丝的风,闷热得厉害。

偌大的宫城,好似蹲守在暗夜里窥伺的一只巨兽,随时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当中的人和事。

一盏殷红的灯,飘过荒芜的长廊和杂草丛生的园子,飘进了一处已经荒废许久的宫殿之中。

没有人瞧见,即便瞧见了,也会当作没有瞧见。

这宫城之中,冤死鬼太多,除了紫气环绕,贵气笼罩的贵人居所之外,多的是阴气森森,鬼气浓郁之所,有一两盏鬼火飘过,实属正常。

那“鬼火”飘进了宫殿,一路不停,又进了当中一间宫室,一双手推开了破败的隔扇,一道身影轻车熟路绕进了落地罩,破败的帐幔遮盖了烛光,烛火前,却分明立着一道人影。

“你来得倒是早!”轻飘飘的话语落在这暗夜中,只觉得让人毛骨悚然,来人一边说着,却是一边吹熄了手中的灯。

立在烛火旁的人,转过身来,一双狭长的黑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将来人凝住,“你对这座宫城倒果真甚是熟悉,这般偏僻的地方也能轻易寻得。”

来人轻笑了一声,“我早与你说过,我自幼便记忆超凡,这座宫城,我五岁时,便已全都走遍,你寻不着的暗道,甚至是狗洞,我都了若指掌。这云芳宫,乃是前朝一位贵人的居所,她因着出了疹子,会传染人,这才封了宫,不让人靠近。后来才知道,她哪是什么出了疹子,分明是与侍卫有染,不想再伺候皇帝,这才扯了幌子。奈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她与侍卫的私情还是被泄露了,被赐了鸩酒一杯,就毒死在了这偏殿之中,听说,她彼时腹中已是怀了那奸夫的孽种。一尸两命,怨气深重,从那以后,便常有人听见这宫里传出哭声,久而久之,便成了鬼蜮之地,无人敢近了。”

“到了大梁,萧氏皇朝人丁不旺,自然用不上这样偏僻的宫殿,这地方,便越发无人会近了。”

“叶大人不只对这宫城熟悉得如自家后院,就连这随口拈来的宫廷秘辛也是精彩纷呈。叶大人信这些吗?就不怕你我在这儿谈事,会扰了那位贵人的怨魂?”

语调里透着淡淡的嘲讽,烛火幽咽中,将说话人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若是此时有人瞧见,只怕会难以置信,与“叶大人”约在这偏僻荒废的宫殿见面的人,居然是燕崇。

那位“叶大人”,自然是除了叶准,不作第二人想了。

叶准听罢燕崇的嘲讽,却是半点儿怒意没有,兀自笑道,“不过是提醒你,你家中,也有身怀六甲的妇人,多多看顾……”

“不劳叶大人费心。”

“尊夫人聪慧,但也敏感,骨子里,更有拗性与决绝,但愿你当真与表现出来的这般笃定。”叶准勾起唇角。

“听说,今日,斛律藏去了奉安殿,你难道不是为了此事才急着见我?怎么?厌倦了扮演懦弱、无能为力,只知逃避的自己了?”

燕崇望着他,却是神色几变,“你是不是一早便猜到了我的计划?”

“算不上一早吧!我起初,只是觉得怀疑,你的性子,如何能够轻易与杀害燕岑的北狄人握手言和?就算是为了大局,勉强自己,但等到斛律藏真正出现时,你也忍不了的。只是,我没有想通你会怎么做,直到尊夫人告知于我,你好似存了死志……”

“嗬!尊夫人以为,是因着我去见了你,与你说了什么,你才会这般反常,却哪里知道,去见过你的,又不只我一人。”

“既然不关我的事,自然便是因为斛律藏了。所以,我便很好奇斛律藏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等到了今天,我才终于确信了。斛律藏狼子野心,今回和谈,不过只是为了予北狄喘息之机,所谓和谈,彼此都知,等到北狄缓过劲儿来,必定卷土重来。只不过,因着大梁也需要这时机休养生息,这才一拍即合罢了。”

“可斛律藏不只杀了你兄长,还公然觊觎你的夫人,你绝不会留他性命。如此,还可让北狄陷入内乱,一举数得。”

419 共识

锦若安年正文卷419共识“不过,你会避免引起两国纷争,那么,便会在促成和谈之后,也不会在大梁境内动手。最好的法子,便是等到斛律藏离开大梁境内,才是最好的时机。”

“斛律真的死,倒是歪打正着给了你这个契机。我猜想着,你在斛律藏身边应该安插得有人,并且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斛律藏不想让你死得那么容易,想将你带回北都,百般折辱,以雪前耻,你埋下的那颗钉子,必然是功不可没。”

“只是,太后娘娘此时薨逝,却恰恰好,又帮了你一把。让斛律藏想要的这个交代,更加顺理成章,你被逼与他一道前往北都,届时,你只怕早已安排好一切,等到出了大梁,便是斛律藏的死期。”

“斛律藏自以为算尽了一切,却没有想到,每一步,都不过是落在你的局中。我想通之后,都不得不为你暗自喝彩,真是厉害。”

叶准抬起手,“啪啪啪”鼓起了掌。

燕崇一双眼沉黯如此时的暗夜,望着眼前清瘦病弱的男子,心中却是泛着凉,厉害,眼前的人,又何尝不厉害呢?

“你早已算好了一切,为了你的计划万无一失,你连你夫人也瞒了。不,是将所有人都瞒了,装出一副被逼无奈,只得舍身成仁的样子,斛律藏见你无能为力,只会更加得意,忘乎所以,或许,等到身首异处之时,方能想通早已入毂,可惜,已是晚了。”

“不也没有瞒住叶大人你吗?”燕崇终于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带着些许无奈。

“你胸有成竹,自然拒绝了我的提议。那时,你说,无需我救,如今想来,还真是无需。”叶准亦是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两分感叹。

“叶大人既然能看穿我的局,可否帮我算算,胜算几何?”燕崇似是放松了许多,笑容多了两分舒朗。

“天时地利人和,胜算已是占了五成,若是能狠得下心,那便有七成。局是好局,可惜,却存在变数。”叶准掀起唇角,“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变数还成了真,我早与尊夫人说过的,你未必舍得死。既然舍不得死,那么,你只得改了主意。”

“不过,改了主意也是好事,毕竟,很多事情,并非非得‘死’才能达成。”

“好了,你既然叫我来,便是同意我的提议,要与我合作的意思了?”叶准一拍手道。

“说实在的,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斛律真之事,本是你布的局,你却又为何要帮我?难道就因为季大姑娘?你甚至不惜将你是前朝余孽的事儿都告知于我,难道便不怕我将此事抖落出去?届时,不管陛下多么爱才,怕是都不会再信你了吧?说不得,便有性命之忧,叶大人算无遗漏,这一步,我却有些看不懂。”看不懂,便不敢贸然行动。

叶准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难道只准燕世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便容不得我也为了一人,不顾一切么?至于告知你的那些事情,不过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让燕世子与我合作起来更加放心罢了。当然,我敢告诉你,便是没有怕过。”

燕崇还是望着他,眉眼间,拢着疑虑。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他看不透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只是,好像除了他,他要做的事,怕也是再找不到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燕崇本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略一沉吟,便是有了决断,“今日见到斛律藏,还发现了一件甚是有趣的事儿。”

“哦?”叶准挑起眉梢。

“斛律藏急着回北狄去,很急,叶大人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北狄朝中,也并不太平。虽然斛律藏勇武非凡,也甚有手段,但野心也大,偶有激进,便引得北狄朝中那些保守派的不满。今回,他与大梁和谈,反对的人,也是不少。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斛律衍一直不服他,偏这斛律衍也是个有本事的,出身高贵,又笼络了不少北狄贵族……”叶准对北狄的情况居然也是甚为了解,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继而蹙眉道,“难道说……北狄朝中动乱,斛律衍趁着斛律藏来梁,就……”

“叶大人真乃神人,远隔千里,亦能神机妙算。”燕崇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得到的消息,斛律藏若是再不回去,北狄怕是要变天了。”

叶准望着燕崇,倏忽一笑,“燕世子才是让人刮目相看。”北狄的消息,怕是斛律藏亦是刚知道吧?

“所以呢?燕世子想要借着这个时机,怎么做?”

“斛律藏不是急着回去吗?咱们再送他一程便是,而且,目前看来,已经用不着我们出手,北狄已然乱了。这个时候,斛律藏反倒不能死了,他若死了,北狄这盘局还乱不起来。”

“而北狄乱了,大梁好似也没什么必要,与之和谈了?”叶准抬起手指,摩挲着下巴。

“不错。”燕崇的眼中终于显出两分笑意来,能如叶准这般,不过三两句便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还能推陈出新的人,他遇见的,着实不多。

如果这人,不是那么深不可测,或许……不过,作为合作者,也算够格了。

“那么……我可以帮燕世子什么呢?”叶准问道。

“我想先确定的是,叶大人若果真真心帮我,事成之后,又想得到什么?”燕崇目光沉黯,不答反问。

“自然是将我的人,还给我。”叶准应道。

“只是这样?”燕崇似有些难以置信。

叶准但笑不语,好似在说,没错,就只是这样。

至于其他,则尽数敛在了深不可测的眸底,难以窥伺。

这一夜,裴锦箬不只是睡不安枕,根本就是睡不着啊!一想起之前在奉安殿内的事儿,她就抓心挠肝的。

没有想到,燕崇还瞒了她这么许多,而且……明明是他理亏在先,明明她已经这么生气了,他居然,非但不来给她赔不是,甚至是到了现在,连面也没露。

窗外,夜色黑沉如密不透风的口袋,终于被扯开了一道红亮的口子,紧接着,天边一声闷雷。风来了,一瞬间,窗纸之上,树枝摇动剧烈,恍如群魔乱舞。

风越刮越大,伴随着响得越发密集,也好似越来越近的雷声,哗啦啦,这一场酝酿多时的倾盆大雨,终于如期而至……

420 秘密

锦若安年正文卷420秘密这场雨,一经下起,便是干脆利落,酣畅淋漓。

雨声如注,将笼罩了一个晚上的闷热尽数带走,只觉得周身都凉爽通泰起来。

裴锦箬躺在床上,虽然还是没能睡着,可这心里的烦躁,却好似也被这雨声一点点涤净一般,沉敛了下来。

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手搁在腹间。许真是母子连心吧,方才还在腹中翻腾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渐渐心平气和,竟也是安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头脑便也清晰了许多,伴随着雨声,裴锦箬想起的,却尽皆是这几日的种种。

燕崇的异样,叶准的话中有话,斛律藏的神来之笔……这当中,好似被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是什么呢?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扯得窗户都是亮了亮,房内,有一瞬被映得明晃晃。

伴随着轰隆隆,好似就响在头顶的惊雷声,裴锦箬却是骤然从床上弹坐而起,眼中闪烁着几分怔忪与讶然,会是这样吗?

门,却在这时,轻悄地开启,一道身影轻手轻脚,几近无声地掠进屋内,往着床边走了两步,却是一顿。

刚好,室内被闪电扯得明晃晃的,四目相对间,燕崇低声道,“怎么还没睡?”

他浑身湿透了,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他自然知道裴锦箬是真正生气了,可是……

还在犹豫时,却见着她居然已经下了床来。

“你干什么?小心点儿!”他也顾不得其他了,一看着她那圆滚滚的肚皮,便心惊胆战,连忙冲上前去,将她扶住。

腕上却是一紧,被她紧紧扣住。她一双清澈通透的眼却是坚稳地将他看住,一字一句,虽是轻柔,却也铿锵地道,“至少这一次,叶准可信!”

燕崇一愕,静静望着她的眼,直望到眸底深处。

没有责问,没有质询,甚至没有怀疑,他忐忑着,却等来了这么一句?

燕崇喉间滚了滚,眼底似是暗潮翻涌,扶在她腰间的手,却是蓦地一收,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好一会儿后,才摩挲着她的头顶,哑声道,“放心!”

这一日,已是太后头七,徐蓁蓁也进了宫来,想是听说了昨日的事儿,所以担心,特意拉了卢月龄一道来看裴锦箬。

见着她,便是皱着眉问道,“你还好吧?”

裴锦箬点头笑了笑,“死不了。”抬起头,却是扫了一眼徐蓁蓁身后的卢月龄,后者有些不自在地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几日在奉安殿,她们二人打照面的时候不少,可卢月龄,却好似有意无意地避着她,今日,若不是徐蓁蓁硬拉着,她怕也是不会过来吧!否则,也不会这般不自在了。

趋利避害、登高踩底,这便是人性。何况,卢月龄嫁了人,多要以夫家的意思为准,裴锦箬不怎么怪她,只是,却忍不住有些失望罢了。

气氛有些沉凝,徐蓁蓁最是那忍不得的性子,见状,一手拉了一个,便是硬将两人拉到了僻静处,劈头就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都是好姐妹,有什么不能说出来吗?憋在心里,你猜我猜的,有意思吗?”

看破不点破,这个在徐蓁蓁这儿可行不通。

只裴锦箬和卢月龄都有些尴尬罢了,对望一眼,裴锦箬先忍不住了,“蓁蓁,你别……”

“没关系,我想了几日,这样憋着也不是法子,你我姐妹一场,有什么话,我还不如直接问你。”卢月龄反倒道。

这个倒是让裴锦箬有些意外,难道她不是因着燕崇出了事儿,所以跟其他人一般,看她不起了?毕竟,夫荣妻贵,自古如是。

卢月龄深吸一口气,这才道,“锦箬,我且问你,你和我家殿下,是否有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裴锦箬一愣,萧綦……于她而言,连个陌生人且不如,她早已忘了,前世时,怎么就鬼迷心窍恋上了这么一个人?而今生,她确定与萧綦没有半分交集,尤其是与燕崇成婚之后,她自认没有任何可供他人闲言碎语之处,因而实在不知卢月龄这一问由何而来。

虽是如此,裴锦箬不知怎的,却是想起了几乎被遗忘了的某段记忆。

那回在御花园遇上萧綦时,他那句好似意有所指的话。

那些,除了她自己,原不该有任何人知道。

她早前也忐忑过一段时日,但后来因着不见萧綦有任何的异常,渐渐地,便也抛在脑后了。

裴锦箬心口一紧,面上却还端着沉静。

卢月龄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默了默,才又道,“你们可知道我们府上那位周侧妃?”

周侧妃?裴锦箬和徐蓁蓁对望一眼,自然是知道的,不就是太后娘娘那位娘家的侄孙女吗?

“因着太后娘娘骤然薨逝,周侧妃伤心过度,竟是一病不起,就在昨日,人已是没了。”卢月龄语调淡淡,裴锦箬和徐蓁蓁却是听得心惊不已。

这个时候病死……萧綦这般迫不及待吗?不!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而刚才,还有卢月龄问了她与萧綦有什么关系作铺垫……

裴锦箬神色微凛,抬眼望向卢月龄。

卢月龄沉缓下嗓音,“周侧妃自然不是当真因着太后骤然薨逝而伤心过度,而是因为,她太倒霉,一个不小心,发现了殿下的一个秘密,还是一个绝不能现于人前,了不得的秘密。”

所以,周侧妃便这么病死了?

“我本也不该晓得,却在周侧妃病重时,被她半疯半傻地告知……殿下的外书房密室中,珍藏着一幅美人图,你猜,画中的美人,是谁?”

卢月龄问成了这般,哪怕是徐蓁蓁都听明白了,遑论是裴锦箬?

裴锦箬想起的,便是那幅流落到北狄的画像,萧綦和叶准……究竟是谁的手笔?

心中过了一道,她面上却是没有半分异色,“月龄,我不管你怎么想,你我姐妹一场,这话,我只对你说,也只说一遍,信不信的,在你。我与穆王殿下从没有半点儿超乎寻常的关系,甚至是,我对他,半点儿不熟。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裴锦箬一双杏眼幽幽,沉定没有半分闪烁。

卢月龄望着她,神色沉黯。

徐蓁蓁则忙道,“是啊!是啊!姐妹一场,锦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421 人性

锦若安年正文卷421人性“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卢月龄看着她许久,终于开了口,“可是,我也知道你的魅力。你很美,这毋庸置疑,而因为了解你,我更知道,要喜欢上你,是多么的容易。”

“说实话,我和我家殿下本也就是相敬如宾的过日子,他心里有没有我,又有别的什么人,我并不十分在意,可这个人若是你,锦箬,我便不得不在意,你……可明白?”

裴锦箬点了点头,她明白,正是因着她们之间的交情,所以,卢月龄才会介意吧?这无关于卢月龄和萧綦是不是恩爱夫妻,也无关于她与萧綦之间是不是真有什么。

不过……

“月龄,我明白,可是,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你若还是要介意,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有些事,非我能左右。不过……我今日还是谢谢你,能够坦然相告,至少我的心里,要舒服许多了。”

裴锦箬说着,已是展颜而笑。

卢月龄亦是抿了抿嘴角。

只两人,却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到底不再如之前的亲密无间。

夹在中间的徐蓁蓁看看这个,又瞥瞥那个,忙道,“好了,别说这些事了,锦箬,你眼看着就要生产了,还得处处小心才是……”

几人闲话着,只却多只有徐蓁蓁一人在说,比之从前,气氛尴尬了不少,有些没意思。

正想着,还是别硬凑在一处,彼此不自在了。

却没有想到,恰恰听得有谈话声,由远及近。

“听说……陛下有意让皇后娘娘在大梁的贵女当中挑选一个,嫁与狄主为妻,怕是果真动了和亲的心思吧?”

“这不是看狄主有这个心思吗?可惜,那个贵女未必能入得了狄主的眼呢。狄主可不爱那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人家喜爱的,可是那嫁了人,还大腹便便的……也不知那北狄是怎样的风俗,难道还就喜欢嫁过人,还生过孩子的么?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就是长得好,勾人呢!不只勾咱们大梁的男人,就是北狄的男人瞧着她,都是走不动道儿了,你说……她是不是狐媚子转世?”

“小声点儿,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怕什么?这燕世子眼看着就要获罪,跟着北狄国主去了北狄,他能得着什么好?活是活不成了,说不得死之前,还要受不少的罪。没了燕世子撑腰,那裴氏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她肚子里怀着靖安侯府的子嗣,说不得便是燕世子唯一的骨血了,陛下又最是疼爱燕世子,自然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怕是恨还来不及了吧?”

“你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啊,燕世子若是到了北狄死了,陛下和靖安侯想着,这个女人原本可以救燕世子,却没有救,让他客死他乡,你觉着,会怎么看待她?”

“哦……你这么说,也对……”

“所以,怕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

是两个女人,许是觉着这里偏僻,无所顾忌,言语之间,竟没有半分的收敛。

说到此处,还是笑了起来。

只那笑,却是在转过转角,瞧见裴锦箬几人时,戛然而止,笑容,很是滑稽地僵在了脸上。

这两个人,裴锦箬还有些印象,不过是两个四、五品京官的家眷,往日里,连她跟前也不敢凑,见了她,从来都只有点头哈腰,陪笑讨好的份儿,今日,却是连这样的话也敢说了。

裴锦箬和卢月龄都不是那沉不住气的,裴锦箬如今也修炼得越发佛性了,只两手捧着肚皮,笑得一般无二。卢月龄皱了皱眉,望向两人时,神色微冷,不怒自威。

徐蓁蓁却是个自来不会忍的,当下便是厉声道,“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信不信我把你们嘴给撕烂了,还看你们怎么胡咧咧?”

那两人脸都吓白了,神色惶惶地匆匆转身,便是逃。

徐蓁蓁本还想要追,却被裴锦箬抬手拦住了。

徐蓁蓁望着她,咬着牙,犹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你也忍得下去?”

“算了,登高踩底,人性如此,又何必苛责。本也是无关紧要之人,她们如何想,如何说,还伤不着我。何况……她们说的,原也没有错。”

徐蓁蓁望着她,面色几变,蓦地一甩手,“你倒是想得开。罢了罢了,既然你都想得开了,我又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裴锦箬却知道徐蓁蓁自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儿气着,没一会儿,便也记不得为啥气了。

只是……捧着肚子,裴锦箬却是心思电转,永和帝为何突然有了想为斛律藏挑选贵女的意思?

太后头七后,裴锦箬便出了宫,回了靖安侯府,燕崇也跟着回来了。

北狄那边,大抵是有永和帝作保,又见永和帝派了禁军把守靖安侯府,也算得将燕崇监禁了起来,不怕他逃脱,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拦着。

回了靖安侯府,倒是有一桩让裴锦箬甚是惊疑的事儿等着。

“大奶奶被侯爷禁了足,为什么?”靖安侯对姜氏,那是真正的宽待,就像上一次,明明知道是姜氏陷害于她,又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林氏的头上,可因着她病得及时,靖安侯竟然也当作半点儿不知,只罚了林氏禁足。

足可见靖安侯对姜氏的宽纵。

那么,会是什么样的事儿,才让靖安侯这般不留情面,将姜氏禁了足。

袁嬷嬷自然不是吃素的,该打听的,早已打听清楚了,等着裴锦箬一问,便是道,“大奶奶的人,与知念堂那边搭上了线,没两日,大奶奶便借故趁着侯爷不在府中时,去了听竹轩,大抵就是因着这桩事,惹恼了侯爷,这才被禁了足。”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但裴锦箬转眼便已能拼凑出个大概了。

靖安侯这些时日,为着燕崇之事,常常外出奔走,不在府中,也是常事。

而那么刚巧,他一不在,姜氏便去了听竹轩,还是在与知念堂的人搭上线之后。

那听竹轩里有什么能让姜氏这么感兴趣的?自然便是那前些日子,被她拿住,又被靖安侯中途截了胡的,也许关系着永安长公主的秘密,甚至是燕崇身世的那个妇人了。

422 情分

锦若安年正文卷422情分姜氏自来便与他们夫妻二人不对付,这样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若什么都没有探到,按理,靖安侯不该对她这么不留情面。

裴锦箬目下轻闪,“可知道她探到了什么?”这才惹恼了靖安侯?或者是让靖安侯这般警觉,要将她看管起来?

靖安侯这般严防死守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秘密?

袁嬷嬷摇了摇头,“侯爷那边捂得紧,再多的事儿,咱们便探不出来了。”

裴锦箬沉吟着,“拒霜不是多做了些糕点吗?你让人装两碟给大奶奶送去。”

袁嬷嬷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是”,便是忙着按裴锦箬吩咐的去办了。

裴锦箬则捧着肚子,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过身去看着绿枝她们收拾东西。

燕崇回府便去了听竹轩,也不知会与靖安侯说什么,但想必,姜氏为何被禁足的事儿,靖安侯未必会告知燕崇,而燕崇会不会问……

没一会儿,被袁嬷嬷派去快雪阁送糕点的雪盏回来了,“……说是侯爷下了死令的,没有侯爷发话,谁也不能随意进出快雪阁……”

裴锦箬倒并不怎么意外,只是,眉心便也随之攒紧了。

燕崇恰恰好进得屋来,抬眼便见得她眉心紧锁,不由也是蹙了蹙眉心,凑上前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又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眉再皱下去,孩子生出来,真成小老头儿了。乖!别皱眉了!”说话间,他已走到她身边,抬手,便是抚上她拢起的眉头。

裴锦箬却是眼中掠过了一道亮光,“你方才在外面没有听见?我让人去快雪阁给大嫂送两碟点心,哪里知道连门也进不得,说是除非侯爷发话,否则,谁也进不得。”

“你想进去?”燕崇挑眉。

裴锦箬点了点头。

“为什么?”

“有些话想要问问。”

燕崇看她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等天黑吧!总得给老爹留点儿面子。”后面这一句,虽然说得谦虚,却是掩不住的狂妄。

若她是靖安侯,只怕要……打死你个目无尊长的兔崽子吧?

入夜后不久,燕崇果然说话算话,带着裴锦箬,如入无人之境般,去了快雪阁。

到了正院,燕崇却是停下了步子,“你自己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儿,喊一声便是。”

裴锦箬有些诧异地抬眼望向她,既不问她要问什么话,也不去听听?

燕崇却是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去吧!不过,还是带着红绡一起,不能让她近身。”

裴锦箬点了点头,原来,他也还是对姜氏不放心啊?

裴锦箬是头一回来快雪阁,院子大小、房舍摆设的精致程度,与池月居也没什么区别。

正院上房内点着灯,姜氏一身素淡,端坐于案后,正伏案在写些什么,别的且不说,就这么看着,姜氏身上书香世家沁染的风韵倒是浓厚。

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姜氏却是没有半点儿反应,眼儿没抬,仍旧专心致志地伏案书写。

裴锦箬也是不急,就干脆在边上的椅子坐了,红绡还拎了个食篮,打了开来,从中端出两盘点心,放在裴锦箬手边的方几上。

裴锦箬便拈了一块儿,吃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点着头,不忘点评道,“这点心酥皮儿做得不错,就是太甜了些,回头让拒霜少放点儿糖。”

红绡自然是点头,“是。”

主仆两个居然就这么讨论起了糕点的事儿,丝毫没有在别人地盘的拘束感,倒自在得好似在自己家似的。

边上的云裳看得直瞪眼。

而姜氏好像也终于写完了一般,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嘴便是嘲讽道,“弟妹倒甚是自在。”

“比不得大嫂自在。”裴锦箬笑眯眯回敬。

“弟妹怕是才从宫里出来吧?一出来便迫不及待来探望我,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姜氏想必以为她是来看笑话的。

“是有些迫不及待,因为有很多事儿,等不及想要问大嫂。”裴锦箬笑得馨馨然。

姜氏面上的笑容,哪怕是带着嘲讽的,却也一点点沉凝了下来。

“大嫂这般针对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嫂千万莫再以你移情晙时的借口来搪塞我了,我不信。”裴锦箬直言道。

姜氏沉默了片刻,倏忽笑道,“为了什么?你不妨去问问燕晙时。”

裴锦箬眸光微微闪动,姜氏居然没有再如同之前那般,顾左右而言他,或是刻意误导于她?

“你一再相问,自然是他未曾告诉于你,我还以为,你们夫妻情深甚笃,无话不谈呢。不过想想也是,他心虚,自然不会告诉你。”

姜氏说到此处,已是笑起,只那笑里的意味,却不怎么好就是了。

“你还不知道吧?蒋家姐妹从侯府离开那日,他专程到我跟前来警告过我,说什么,我若是再对你动什么手脚,届时,他便不会再看在他死去兄长的面儿上,对我忍手了,嗬!说得他自己多么重情重义似的。”

“他明知道我想对他的妻儿不利,却只敢对我放这么两句狠话,你当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心虚吗?”

姜氏诘诘笑了两声,嗓音有些尖利。

裴锦箬默了默,她倒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节?

燕崇和靖安侯一般,对姜氏多有宽纵,之前种种,燕崇不是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甚至关于姜氏之事,说过不止一次,可彼时,燕崇从没有表态过,甚至是刚刚开了话头,燕崇便意味不明地三言两语带过。

裴锦箬为此失望过,心中不是没有怨怼,只是,都看在那个对燕崇爱护有加,甚至待她,都爱屋及乌的燕岑面上,忍耐着……

却没有想过,燕崇终究不如表面上那般放任自流。

裴锦箬心中微微一暖,望向姜氏的目光,却疏冷淡漠,“永远不要将旁人的善良和忍耐当成理所当然。你仗着兄长,一次次妄为,不过只是将过往的情分一点点消磨掉,终有全都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到得那一天……以燕崇的性子,怕真会新账旧账一起算的。

“嗬?情分?”姜氏扯起嘴角,怪异地笑了笑,“你们还真是要装好人装到底啊!半点儿不害臊!情分……就当有吧!”

423 心疼

锦若安年正文卷423心疼姜氏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逸,才又抬起双眼望向裴锦箬,眼中没有半分的温情,“不过,都没有关系了。善恶到头终有报,过些时日,他启程去北狄之时,一切,也算得了结了。过后,我自会放过你,便也算得放过我自己了。”

她这话……裴锦箬敛起眉心,张口正待再问什么时,姜氏已经面色一整,直接下起了逐客令,“好了,不管你还想问什么,我都无可奉告了。夜已深,我要歇息了,世子夫人请回吧!”

说着,竟是不顾裴锦箬还在,直接起身,便是往内室而去。

云裳则上前来送客,“世子夫人,请吧!”

裴锦箬自然不会死赖着不走,抬起眼,望了望内室的方向,终究是扶着红绡的手站起身来,往外行去。

刚刚出得上房的门,便见得月色下,燕崇背手而立,站在一壁蔷薇花墙下。

她徐步靠过去,他转过身来,朝着她微微一笑,“这蔷薇,还是大嫂刚刚进门那一年,大哥亲手种下的,没有想到才不过这些年,竟已是长得这般好了。”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大嫂喜欢蔷薇啊!”喜欢这般多刺的花,难怪姜氏的性子也是这般,看似随和,实则都包裹着暗刺。

燕崇点了点头,目光因着回忆,而显出两分柔和。

“没有想到,大哥这样的人也会为了女子做这样的事儿,想必,大哥和大嫂之间,感情不错?”裴锦箬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燕崇的表情,却有一瞬间的耐人寻味起来,裴锦箬直觉地有些不对劲。

他却已经避重就轻道,“夫妻之间的事儿,谁又知道呢。大哥与大嫂成婚多年,聚少离多的,至少在我眼里,算得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裴锦箬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微一黯,还待再问什么,燕崇却显然已经没有再说的意思,转而握了她的手,便是牵着她往外走,“该问的,想必都问完了,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你不累,你肚子里的小祖宗也该累了,你不睡觉,他也不能安心睡的。”

裴锦箬却是挑起眉望向他,“你不问我?”

不问她这般周折也要来见姜氏一面,是为了什么?见了之后,又有何收获?

燕崇却是微微一笑,“不是你说的吗?男主外,女主内,你不想我过问之事,我不会过问。不过……”

他脚步微微一顿,继而,转头往她看来,手抬起,轻触她颊侧,目光深幽,“我早已告诉过她,也对自己承诺过,我对她的忍耐,只到上一次为止,若是她不识好歹,还不肯悬崖勒马,下一次,我便不会再饶她,哪怕……违背了我对大哥的承诺,也是一样。”

他的目光沉黯,当中的某些情绪,却是坚稳而决绝。

裴锦箬正待看清楚一些,他已经目光一闪,又别开头去,拉着她的手,继续迈开了步子,“走吧!这么些时日没在家里,我还真是想念池月居的那张床,毕竟,软玉温香,美人在怀,无可堪比啊!”说着,还朝她挤了挤眼睛,即便经历了这些种种,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在她面前,他仍是那嬉笑怒骂,张扬恣意的燕二公子原本的模样。

裴锦箬喜欢他这样的模样,即便面上多有嫌弃。

她双眸中闪烁着星亮,对着他啐了一口,“就你不正经。会不会好好说话?”还挺了挺高耸的肚子,“也不怕让你儿子听了去,教坏了他。”

“这怎么能是教坏了呢?我这正是言传身教,传授他哄自个儿夫人的技巧,往后,他才能闺闱和美,伉俪情深不是?你呀!明明心里高兴,就别憋着了,我还能不知道你?”

裴锦箬除了瞪他,还能如何?

两人一边耍着花枪,一边往池月居回,牵着的手,始终十指相扣,未曾分离。

累了好些时日,这一次,燕崇安安稳稳睡在她身边,裴锦箬的心,安定了不少,哪怕是夜里还是常常要起身如厕,到得第二日,人也精神了不少。

燕崇用过早膳,便去了流响院议事。

裴锦箬则招来了袁嬷嬷,“你去帮着打探一下,大奶奶和先世子的事儿。”昨夜,燕崇的态度有些奇怪,倒是让她有些好奇,燕岑和姜氏夫妻之间的关系了。

她也不是想要窥人隐私,实在是姜氏的那些话,如鲠在喉,她偏又不能从燕崇口中探出端倪,她只得自己想法子。

袁嬷嬷应声,退了出来,到门口时,刚好撞见青螺。

袁嬷嬷往她望去,见她怀里一捧新剪的花枝,目下轻闪道,“又来给夫人送花了?”

“是。”青螺应道,倒是比之从前,沉稳了许多。

袁嬷嬷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青螺则捧了花,入了上房,“夫人,奴婢给您送了新剪的花儿来,给您插上?”

午膳时,燕崇回来了,神色无异,可裴锦箬还是瞧出了那眉宇间流露出来的丝丝喜色。

将人打发了出去,便是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好消息吗?”

“自然是好消息。”燕崇笑道,“昨天夜里,斛律藏被人刺杀了。”

“刺杀?”裴锦箬听得心惊肉跳,面色微微一变。北狄国主在大梁被人刺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像之前斛律真被杀一样,这可比那个性质更严重些,若斛律藏果真出了事,两国也不用和谈了,必然是兵戎相见。

“不用紧张。”燕崇却是老神在在,抬手轻拥住裴锦箬,替她顺了顺胸口。

见他这副模样,裴锦箬心神稍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斛律藏确实是被人刺杀了,不过,只受了点儿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再来,刺杀斛律藏的,并非我大梁人,而是他北狄人,是以,与咱们大梁,也没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裴锦箬一怔后,双眼一亮,往燕崇望去。

后者却只是翘了翘嘴角,抬手将她腮边散乱的鬓发勾到耳后,语调清幽道,“这么一来,和谈怕是得加快。只怕也就这几日的工夫了。”斛律藏急着回北都去。

裴锦箬心领神会,神色不由得一紧,手下意识地便已是扣到了燕崇的腕上,有些用力,指甲都掐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燕崇自然不会连这么点儿疼都扛不住,但抬起眼,见裴锦箬半点儿没有察觉,只是目光紧紧锁着他,他还是疼了,心疼。

424 算得

锦若安年正文卷424算得“绾绾,不用担心。你不是说了吗,叶准此人,最擅谋算人心,这偌大大梁,最该忌惮的人,唯有他。如今,我与他联手,难道,还拿不下一个斛律藏吗?”

他微扬着下巴,一脸的狂恣,即便裴锦箬知道,他故作这般姿态,就是为了宽她的心,却还是被安慰到了。

她自来,对他都是放心的。

何况,还有叶准。

别的时候,她不敢保证,至少这一次,她敢确信,叶准与她一般,在一切查证清楚,有定论之前,哪怕那猜测只是万分之一可能成真,他也不会让燕崇出事。

于是,裴锦箬点了点头,放松身子,偎进他的怀里,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闭上了眼睛,“你万事当心,总归记得,我和孩子等着你,只求你平安。”

虽说,对燕崇和叶准有信心,但她毕竟没有过问,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部署是什么,心下到底有些难安。

倒是燕崇,没事人一般,果真安心禁足在家,没有出门也就罢了,还让人寻了些木头来,说是要给孩子做匹木马。

裴锦箬看他甚是专注的样子,还真有那么些坐镇帐中,运筹帷幄的模样,倒好似只有她一个人担心一般。

斛律藏被刺杀的第三日,进宫向永和帝进言,要求三日内签订和谈书,为此,有些还僵持着的条件,他居然也愿意让步。

许是因着燕崇,永和帝还有些犹豫,后来,也不知是被谁说服,竟是同意了。

裴锦箬听说时,心弦便是不由得绷紧,只有三日了。

若是叶准和燕崇的谋划不成,三日后,燕崇便要随斛律藏一道启程去往北狄,届时,那就不好办了。

燕崇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裴锦箬看着他这模样,虽还是心下疑虑又忐忑,也只得暂且耐着性子等着了。

好在,也没有等上多久。尚且没到三日之期,才不过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魏俨便亲自来了靖安侯府,带来了永和帝的口谕,召燕崇立刻进宫。

裴锦箬心下惶惶,直到天色大亮时,燕崇回来了,却是一派舒朗的笑,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天不亮的时候,驿馆的人发觉,斛律藏不见了,一道不见的,还有索穆与其他几个斛律藏的亲信,便报到了皇舅舅那里。皇舅舅立刻着袁恪追查,方才已是确定,昨日日暮关闭城门之前,斛律藏一行便已经乔装成商旅,逃出凤京城去了。”

“怎么会?”裴锦箬惊得瞠目结舌,斛律藏眼看着就要签订和谈书,何况,还有燕崇的事儿,他再急,也不会急在这一两日。而且,燕崇分明用的,是一个“逃”字。

没有告知大梁,而且还是乔装打扮,甚至来不及将燕崇一并带走,这是为了什么?

陡然意识到什么,她连忙抬起头往燕崇看去,果然瞧见他笑得一脸志得意满,双眸中透出些得逞的狡黠来,她不由也是惊得笑起来,“该不会是……你和叶准做了什么?天呐,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燕崇笑了起来,拉了裴锦箬的手,到一旁坐下,“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服了皇舅舅,露出有意与斛律藏联姻的意思,北狄那边与斛律藏不对付的势力自然就怕他和大梁的关系太亲近,太紧密,北狄争权的关键时候,大梁会帮着斛律藏,那么,于他们太过不利,所以,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

所以,才会有了斛律藏被人刺杀。

“正好,斛律藏被刺杀,我们这边将之前斛律真之死的疑虑也提了出来。毕竟,斛律真一死,也是挑起我们双方争端的事由。”

“斛律藏本就急了,出了这样的事儿,自然便更急了,所以想着赶快将和谈之事谈定,好赶回北都去。”

“所以,他便进宫面见陛下,有了那三日之约。”

“偏偏,斛律藏此人,疑心极重,他觉着,皇舅舅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该答应的这般干脆,所以,他便怀疑了。”

“这个时候,再让他不小心发现,北都的另一方势力暗中与大梁也有联系……”

听到这里,裴锦箬双眼已是亮起,“他自然会怀疑他在北都敌对的那一方也与大梁有牵扯,他本就疑心陛下,如今,只怕会以为陛下和那方的人牵上了线,会借机害他……”毕竟,与谁合作,都是合作,而斛律藏死揪着燕崇不放,斛律藏以己度人,便会笃定永和帝在两者之间,会选择那一方。

她说这些时,燕崇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双眼还亮晶晶的,待得她说完,他便朝着她竖起了大拇指,与有荣焉的表情,“我家绾绾就是厉害啊!果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不比你和叶准两只老狐狸厉害。”谋算人心,左右大局。

“不过……斛律藏只因为这样就能相信,慌到和谈也顾不上了,反倒夹着尾巴逃出了凤京城?”

燕崇虽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一环扣一环,每一步都要计算精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你们……该不会在斛律藏身边安插得有人吧?”只怕,还是个很得斛律藏信任,能说得上话的人。除此之外,裴锦箬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燕崇但笑不语。

裴锦箬便是想起了那年燕崇借机潜去北狄腹地,说做了些安排,还受了伤的事儿,难道说……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

她不由得望着燕崇,心思飘得老远。

燕崇掀起唇角,抬手,轻敲了她脑门儿一下,在她捂着额头,委屈地望着他时,他却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都跟你说了,不要为难你的脑袋。”

“托斛律藏出逃的福,方才,你夫君我身上的罪名已经在你表哥的帮助下,被洗清了,怎么样?可高兴?”

自然高兴。裴锦箬点着头,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担惊受怕,种种跌宕,陡地,便是湿了眼眶。

燕崇见她这样,不由叹息了一声,伸出双臂,将她揽到了胸口。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过了这一关。唯独外祖母……她只怕到走时,还在为我担着心,我真是不孝。”想起这个,燕崇忍不住神色有些黯然。

“外祖母泉下有知,定然都知道的,再说了,若不是她老人家保佑,你这回哪能那么容易化险为夷?”

425 怨气

锦若安年正文卷425怨气燕崇听了,有两分哭笑不得,“你这性子怎的越发促狭了,也不怕教坏了孩子?”只心中的愁绪,却是因此消散了大半。

裴锦箬可不背这个锅,“我是跟你学的。”归根究底,他才是祸头子。

燕崇无话可说,只能“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然后,将人双肩一扣,往东次间带去,“走走走!我肚子都饿了,让她们摆饭吧!”

斛律藏一走,凤京城的形势也是一变。

先是燕崇身上的罪名洗清了,很快官复原职,而因着和谈之事中途夭折,永和帝难免有些担心,连着几日朝会后都召了人到御书房议事。

直到北狄那边消息传来,说是斛律藏和斛律衍正式对上了,北狄政权几乎一分为二,分庭抗礼,这么看来,北狄怎么也会乱上一段时间,永和帝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重新加固了边关布防,一切才算得回到正轨。

有关北狄使团到凤京城和谈之事,如今看来,却好似闹剧一场,只却也或多或少在凤京城中留下了些许痕迹。

等到太后停灵二十一日后,便送往皇陵安葬,郑皇后便也能腾开手来料理之前的事儿。

贤妃,也是永和帝身边的老人了,虽然比不得皇后和皇贵妃来得尊贵,可也是后宫中,位分较高的妃嫔了。福王又是她所出,他们母子二人早前一向以郑皇后和荣王马首是瞻。那一次,福王和裴锦芸合谋,将主意打到了裴锦箬的头上,想借着搅浑水的机会,趁机塞他们自己的人,直到那时,郑皇后才知道,原来,贤妃和萧奕一直有自己的小算盘,与她和荣王萧允根本不是一条心。

只是,虽然明白了,郑皇后却从未问过。

直到此时,见得贤妃卸下了钗环,一身素淡地坐在暗影中,郑皇后心中一动,才终于是问出了心中一直存着的疑惑,“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不甘心罢了。”却了平日里的伪装,贤妃不再掩饰嘴角的嘲讽,“你怕是不记得了,彼时,我刚进府没有多久,你们夫妻情深,哪里容得下我?我只能对你做低伏小,让你觉得我可怜,这才施舍我,让我得了一个孩子。可是……我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你却失去了一儿一女,那些时日,你多么伤心啊!简直连活着都不愿了。陛下呢?陛下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你伤心,他也跟着伤心,全然不顾旁人。我生奕儿时难产,疼了一天一夜,险些连命都丢了,可从头至尾,无论是你,还是陛下,都没有露过面。”

郑皇后听着,她从来不知道,贤妃心中居然存着怨气,还这么久了。

而,明明这么重的怨气,她却那么能忍,一直跟自己交好,就连她的儿子,也与她养在名下的荣王亲近,装了这么多年,她从未怀疑过真假,这个女人,与她的儿子,心机是有多么的深沉?

“你别这么看着我,都是从娇养在家的姑娘走到现在的,谁天生便一肚子的算计?那时,你没了孩子,偏还要端着皇后的架子,说什么中宫无子,于大梁而言,未必不是好事,陛下可以抛开嫡庶,择选真正有利江山的继承人。可谁知道,你后来觉得寂寞,陛下便说,要从皇子当中挑选一个,记到你的名下,你不也半分没有犹豫,便同意了?”

“你选人,论理,我与你最为亲近,奕儿几乎是在你膝下长起来的,可你,居然越过了他,选了老二。”

“若不是记到你的名下,老二算个什么?生母出身卑贱,毫不起眼……他何德何能还能角逐东宫之位?”

贤妃终于是将憋了许久的话,一吐为快了。

郑皇后听罢,沉默了片刻,才道,“过去的事儿,你我各有立场,如今,再来论断孰是孰非,怕是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你藏了这么多心思,如今,倒还觉得有些对你不住。”

“皇后娘娘用不着这般。倒还不如直说,准备如何处置我吧!”贤妃深吸一口气道。“只这桩事,与奕儿无关,他远在辽东,日子苦寒,已是委屈了,还希望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莫要牵连了他。”

从毓芳宫出来,郑皇后站在宫门前,抬头望着宫城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忍不住黯了双目。

说到底,贤妃也多是为了福王,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铺路,再人之常情不过,只是,却用错了方法。

这四四方方的宫城,不过是一座金雕玉砌的华丽牢笼,囚禁了多少人的青春,又埋葬了多少人的良善。

贤妃和裴锦芸这回,被遣送去了皇陵守陵清修,虽然留下了性命,但必然是半辈子的清苦,而且,这一生,只怕都再没有机会回到凤京城了。

郑皇后尚且到贤妃跟前求了个明白,而裴锦箬却半点儿没有去见裴锦芸的意思。

前世今生,她和裴锦芸纠缠了这么久,真的够了。

她自己的仇,她已报过了,而裴锦芸还没有那个本事能害得燕崇,既是如此,到此为止,也算放过了自己。

如今,她还有二十多日,便到之前算好的生产的日子了,她还真没有精力去担心其他。

随着日子渐近,裴锦箬忍不住有些心下惶惶。如今看来,腹中的孩子不比从前的煜哥儿,是个健康活泼的,可不等到他平安降世,她这颗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安下。

燕崇清早上朝,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夫人。”却是青螺来了,手里一样抱着一大束新剪的花枝。

裴锦箬望着那花,却是目下闪了两闪。

这一日,燕崇回来时已晚了,裴锦箬却还等着。

夫妻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正房熄了灯后,燕崇又出来,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湿了双肩,他才回了房。

连着两日,都是风平浪静,这一日,池月居里,却有些慌乱,一打听说,好像是世子夫人有些动静了。

消息传到快雪堂时,姜氏不过顿了顿动作。

云裳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只有大半个月了,若是还没有动静,我都要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了?”

“这妇人产子,什么状况都可能有。早生晚生都是正常,不过,她到底是个没福气的,这是要早产了。”

妇人生产本就危险,何况是早产?自然更要险上几分。

426 抓包

锦若安年正文卷426抓包“侯爷和世子爷呢?”姜氏沉吟片刻后,转而问道。

“世子爷还未回府,不过已经有人去找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侯爷……侯爷那里毕竟不怎么方便吧,只打发了两个婆子去池月居看着,侯爷则就在听竹轩里等消息呢。”

姜氏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事儿。

“奶奶……”云裳迟疑地望向她,“现在,我们怎么办?”

姜氏沉黯着双眸,半晌无言。

池月居里,有些忙乱,只门户却看得异常的紧,无关人等一律不得进。

只是,出来便没有那么严了,何况,还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人。

因而,青螺很是顺畅地从池月居离开,转而往某个方向而去。

却是越走越偏僻,直到走到园子里的某处假山,那假山里有凹径,很是隐蔽,青螺轻车熟路走了进去。

那凹径很窄,不过能过一人,她走了十几步,才稍稍宽了一些,却已到了假山的腹地了。

外头,日光正盛,这里,却显得有些幽暗。

那里早已等着一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居然是云裳。

她见到青螺,面上却是没有半分意外,反倒皱眉道,“你总算来了。听说,世子夫人有动静了,可是要生了吗?”

青螺应了一声,“应该是的,只是这会儿袁嬷嬷紧张得很,说我年龄小,一时不让我近前,不过,庄老和稳婆都已是惊动了。”

云裳点了点头,那便错不了了。

想着,她已是从腰间取出一只香囊来,递给青螺道,“一会儿你想个法子将这东西给世子夫人服下。”

青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反倒瞪大着一双眼望着云裳递来的那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云裳皱了皱眉,“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什么都别问吗?早前,你不一直都未曾问过?”

“早前只是帮着你们将香花奉上,可这回,却是明目张胆要让我下药,这能一样吗?何况,此时池月居中人来人往,你当事情那么好办的?何况……”青螺垂眼打量了一下那个纸包,“云裳姐姐这回的药量看着有些大啊!”

云裳眉心攒得更紧了些,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怎的却这般难缠?

只是,事到如今,还只能靠着这个小丫头。

云裳略略沉吟了片刻,终究是道,“放心吧!世子夫人不是生孩子吗?这药是帮着她生完孩子后,尽早排出体内淤血的。”

“是吗?”青螺沉吟着,到底是将那纸包接了过去。

云裳大大松了一口气。

青螺却是笑了起来,“云裳姐姐,你真当我是傻子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害我家夫人?”

云裳心头一紧,直觉地便是朝着青螺伸出手去,像是要夺过她手中的纸包。

谁知,青螺却好似早有准备一般,步子一个后撤,便是滑溜地躲了开来。

几乎是同时,青螺身后,出现了几道人影。

云裳一看,脸色便是不由得一变,蓦地便是转身,想要逃走。

谁知道呢,身后的退路,却也被人堵了。

云裳僵在原处,脸色彻底刷白。

而此时,青螺已是走到了面沉如水的燕崇跟前,屈膝纳福,双手将那纸包奉上。

燕崇接过,转手,便是递到了身边同样面色难看的靖安侯眼前,“父亲,我之前便已说过了,我的忍耐,只到上一次为止,这回,证据确凿。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哪还有颜面立足于世?哪怕是拼着对不住兄长的临终嘱托,我也不会善罢甘休,定要讨个交代。”

靖安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云裳。

后者却早已经匍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是一壁磕着头,一壁道,“侯爷明鉴,这些种种都是奴婢自作主张,与我家大奶奶没有半点儿干系,还请侯爷和世子爷莫要牵连我家奶奶,奴婢自己做的事儿,自己承担。”

事到如今,云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她们从一开始,便落进了旁人布的局中。

如今想要脱身,已是不能了,只得她一力担下这事,至少,青螺这里,一直都是她,而不是大奶奶出面的。

可燕崇哪里会吃她这套?

“你担得起吗?”燕崇勾唇冷笑,“你倒是个忠心的,就不知你家主子,值不值得你这般忠心了。”

“侯爷。”云裳膝行向前,最后的希冀尽数落在了靖安侯身上,“侯爷,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奶奶,她也是苦啊……”

“她苦,难道便要旁人跟着苦?本侯不知,只当她是佳妇,没想到,竟是蛇蝎心肠。”靖安侯沉声道,语调中,难掩沉痛。

“那还不是因为……”云裳急了,忙道,然而话到一半,她却急急咬住。

靖安侯和燕崇则都是面露狐疑地望了过去,“因为什么?”

云裳白着脸垂下头去,却是再不肯说了,咬着唇用力摇了摇头。

“青螺。”燕崇却是沉声唤道,“去请了世子夫人,咱们一道去快雪堂听听,大奶奶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们。”

云裳一怔,眼看着青螺转身走了,她才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是了,若是世子夫人果真正在生产,侯爷和世子爷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还有这个……”燕崇转手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了身旁的洛霖,“去请庄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总得有了证据,才好说话。”

快雪堂中,久见云裳不归,姜氏便已隐约有了猜测,也有了准备。

是以,在见到燕崇扶着裴锦箬走进来时,她半点儿没觉得意外,甚至笑了起来,“看来,又是谬传,咱们侯府的嫡长子,今日还不急着出来呀?”

“让大嫂失望了,真是对不住。”裴锦箬淡淡笑道,捧着肚子,在边上椅子坐了下来。

燕崇则也跟着坐下,神色淡淡,暂且看不出喜怒。

“大嫂,之前我们夫妻两个都单独来寻过你,今回,一起来,还是只想问大嫂一个问题,你到底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有何处对你不住,让你连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甚至连我肚子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大嫂……我是真的想不通。”

裴锦箬略顿了顿,抬眼望着姜氏,神色略有些复杂。

427 真相

锦若安年正文卷427真相“这话,你问我,何不问你家世子爷呢?”姜氏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目光转而睐向燕崇。

燕崇皱起眉来,抻了抻身子道,“大嫂,说实话,我还真不懂你的意思,我自认没有任何对你不住的地方,更没有做错什么,值得大嫂这般深恨。”

“你当真这般问心无愧,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难道也没有对不住你兄长吗?”姜氏的平静却是瞬间崩裂,胸口快速地起伏着,眸中再不隐藏的恨,丝丝缕缕流泻而出。

裴锦箬微微一顿,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她之前也打听过不少燕岑和姜氏夫妻间的事儿,起初也是恩爱夫妻,只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过后,中间又有林氏的挑拨,燕岑又常在外驻军,聚少离多,渐渐,夫妻二人间,便成了相敬如宾之势。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前世,她和燕崇相处的情形来。

只是,比起她,姜氏应该更苦吧!毕竟,她和燕岑是有过情深之时的,而燕崇死时,她心中尚且复杂无比,遑论是姜氏。

燕岑死了,从前的爱恨只怕都会涌上来,将人吞没吧?裴锦箬想过很多种可能,姜氏做的这种种,最有可能,便是为了燕岑。

燕崇却是皱紧了眉,眼底掠过一道暗影,“大嫂这话何意?”

“怎么?你心虚了吧?你只怕没有想到,这件事,还会被掀出来吧?”姜氏诘笑道。

燕崇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极力忍耐一般,闭了闭眼,才勉强平稳下语调道,“大嫂,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不如明说,我倒也想听听,我到底何处对我兄长不住,竟让大嫂恨得要对我的妻儿一再出手。”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不肯承认?”姜氏不敢置信地望向燕崇。

燕崇却仍是一副不明所以,却也泰然自若的模样。

裴锦箬也是安之若素,她不知道姜氏到底为何笃定燕崇做了对不住燕岑的事儿,可裴锦箬却知道,燕崇与燕岑兄弟情深,她信他,若果真有什么事儿,燕岑过世时,他便不只是纯粹的痛苦。

只是,她自己也猜测过的,燕岑的死,怕是有些内情。是以,目光瞥向燕崇时,还是带出了两分浅浅的忧虑来。

“我且问你,你兄长因何战死?”姜氏终于是沉声问道。

燕崇目下闪了闪,“自然是宁阳关前,力抗敌军,以身殉国,这是咱们大梁百姓都知道的吧?”

“你先看看这个再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吧!”姜氏起身,从身后的多宝阁上取下一只匣子来,那只匣子甚是不起眼,不过是普通的黑漆木,却装了一把极为精巧的锁。姜氏熟练地开了锁,裴锦箬注意到那锁头甚是光滑,定是常常把玩之故。

匣子打开了,姜氏珍而重之地从中取出一纸信笺来,递了过去,那纸背上除了墨迹,还隐隐透出些血渍来。

裴锦箬不知怎的,便觉心头惊跳。

“这封信,乃是你兄长副将亲手所书,他作为先锋军,在宁阳关外迎敌,觉察出了不对,因而,冒险向你兄长报讯,却不想,这封信,却被人截住,未能送到你兄长手上,因而,才让你兄长命丧宁阳关。”姜氏说到这儿,双眸已是泛起泪光。

裴锦箬眉眼一跳,往燕崇看去。却见他已是将信笺打开,看得专注,只眉心却是攒得死紧,面沉如水。

“彼时,朝中,尚有人不愿一战,可陛下应该是想战的,于是,那些自认能揣度圣心的人,便想了一个主意。”

“用一方城池的军民性命,来堵住那些反战之人的嘴……”

裴锦箬听得心头惊跳,蓦然抬起眼来,入目,是姜氏被愤恨染红的双眼。

她又转头往燕崇望去,却见他只是敛着眉沉默着,面上却没什么讶异和怒色,心,不由往下沉了沉。

“从一开始,宁阳关的数万军民,就是献祭。可悲的是,靖安侯府镇守西北多年,你兄长作为世子,却还是身先士卒了,难道这些种种,还不够让我恨吗?他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那是他的命,无怨无悔,可他却是死于这样的政斗阴谋之下,我且问你们,你们让我如何不恨?”

“你是何时知道这些的?”燕崇默了片刻,却是沉声问道。

裴锦箬惊得瞠圆双目望向燕崇,他这话,等于是承认了,承认了姜氏的话,都是真的。

当年宁阳关一役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姜氏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嘴角讥诮地一勾道,“自然不是你们刚回来时就知道的。”

否则,她也不会前后有那么大的变化。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何人拿了这封信给你?又是何人告诉了你,刚才你说的那番话的?”燕崇扬着手里那封信笺,沉声问道。

姜氏却是嗤笑了一声,“怎么?你还想套我的话,想借此排除异己吗?”

燕崇眉间的褶皱几乎能够夹死苍蝇,“那个人还说了些什么?难道他还告诉你,那些所谓揣度圣心的人当中,便有我吗?还是他告诉你,是我一手将我兄长推到了宁阳关那处死地?”

姜氏微微一窒,“你敢说,你事先不知此事吗?”

燕崇这回没有说话,半晌后,才点了点头,“虽然晚了些,但我确实知道。只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不会懂,一个局,已经开始,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时,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已经别无他法。”

“借口!这都是借口!”姜氏嘶声喊叫起来,脸色有一瞬的扭曲,“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就能够让你轻易地出卖自己的兄长了吗?亏得你当初还摆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如今想着,我都觉得恶心。或者是,这件事,本就正中你下怀,你兄长没了命,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爵位。嗬!燕崇,你真是好深的心机,好狠的心肠!”

姜氏说着这话时,一双眼怨毒地紧盯在燕崇的身上,咬着牙,似是恨不得生啖燕崇的肉,喝光他的血。

燕崇默了片刻,眼里似是浮光掠影,掠过种种思绪,片刻后,他终于哑着嗓开口道,“大嫂,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些事,原本永远也不该让你知道,而既然你如今已经知道了,有些事,便也无谓再瞒着了。”

428 不堪

锦若安年正文卷428不堪姜氏冷冷一扯唇角,“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怎么狡辩?”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知道这件事后,曾试图阻止过,父亲也曾出于私心,在计划将启之前,以军令,将兄长从宁阳关调出,可兄长知道此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抛不下宁阳关的数万军民,回去……是他自己的选择。”

说到这里,燕崇的嗓音微微一哽,片刻后,才继续道,“这件事,我也恨过,怨过,不管大嫂究竟是如何误会,可兄长之死,我虽有遗憾,却绝无半点儿对不住之处。若是可以选择,我倒宁愿,那时去宁阳关的是我,留下的,是兄长。”

说完这一句,他已顾不得去看姜氏的脸色,“腾”地一下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别过头时,裴锦箬分明瞧见了他眼角一闪而没的泪光。

“你如今……当然是打死不肯承认了,你说的,又有谁能证明是真的?”

“本侯能够证明。”正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靖安侯的声音,话音落时,他已是自门外跨步而进。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又在门外站了多久,双肩,竟都被夜露沁得微湿了,面色有些萎顿,唯独一双眼,仍然湛湛矍铄。

姜氏神色复杂,但终究还是起身,朝着靖安侯欠身纳福,“父亲。”

裴锦箬有些行动不便,刚要动,靖安侯却已抬手,无声地制止她。

靖安侯的目光自进门起,便一直幽沉地落在姜氏身上,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是我的错。自瑞昌故去,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竟是从未察觉到有人居然用心这般险恶,从中挑拨,要乱了我靖安侯府的根基。”

“瑞昌媳妇儿,我此生共有三子,唯有瑞昌,是我一手带大,我教他习文,教他学武,骑射、行军布阵……每个父母都想一碗水端平,可真正做到的,少之又少,或多或少,总有偏心,而我要偏,自然是偏向瑞昌,是以,我说的话,你可能信?”

姜氏沉着嗓,“父亲这般说,是要折煞儿媳了,儿媳不敢。”

她嘴里说着不敢,可言下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

手心手背都是肉,靖安侯看重燕岑,却未必就看轻了燕崇。就算他曾经果真要偏心燕岑一些,但如今,燕岑已是不在了,情势自然也不一样了。

靖安侯窒了窒,片刻后,才道,“不管你信不信的,我还是要说。晙时为了拦着他兄长,已是尽力了,反倒被瑞昌打晕了,等着他醒来时,宁阳关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彼时,仍是晙时不顾危险,带了五百亲兵去宁阳关抢回了他兄长的尸首。我们是一家人,虽然你是受人挑拨,可你这般怀疑晙时暗害他的兄长,实在是太伤他的心了。”

姜氏端凝着脸色坐在那儿,到底信了没信,谁也不知道。

靖安侯默了默,才又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事儿,要单独与你们大嫂说。”

这不合规矩,不过,如今这个境况,也没有人还顾及得了规矩了。

燕崇沉敛下眸色,伸手扶起裴锦箬,正待转身而走时,燕崇却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道,“兄长出征前,曾要我往后千万多多照顾大嫂,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大嫂若是不肯放过自己,大哥泉下有知,怕是也不会安宁的。”

说罢,燕崇没有去看姜氏是什么脸色,扶着裴锦箬便是出了门去。

两人沉默着走出快雪堂,却是不约而同在廊下停了步子。

他们方才在里面说话,太过专注了,竟是不知外间何时下起了雨。

不大,却是淅淅沥沥。

听着那雨声,裴锦箬深吸了一口气,“对不住……或许,我不该如此……”

早知道会揭开这样的伤疤,她行事间,或许该更慎重些才是。何况,她早知道燕崇和兄长感情极好,她也知道宁阳关一役必然有内情,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听了,尚且觉得胸口窒闷难当,当时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又痛失兄长的燕崇该是何等的痛苦?

不过……

“可我真的有些害怕。若是不将事情在我真正生产之前了结,便好似在头顶上悬了一把刀,我的心没有一刻安下……”

是以,那日,她才会特意让青螺给了姜氏一个可乘之机,布下了此局。然后,在孩子出世之前收网,将一切了结。

如今,人赃并获,姜氏再害不了他们母子,可,她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的轻松。

燕崇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小傻瓜!说什么呢!其实,是我和父亲想岔了,这样的事情,原也不该瞒着。”

裴锦箬默了片刻,“是萧綦吗?”如今再想起大战过后那一次,燕崇和萧綦大打出手的事儿,好像,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

也是从那之后,燕崇便是与萧綦渐行渐远。而分明之前,燕崇还有意向萧綦靠拢,为此,还向萧綦递了投名状。

彼时,她便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也料到与战事有关,只他不愿说,她便也没问,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燕崇嘴角一牵,笑容有些讥诮,“虽然早知皇家凉薄,却没有想到,为了功勋,竟是连数万性命都不放在眼里,那时,我方知,自己看走了眼。反倒是我一直以为仁和有度,却魄力有限的荣王,反倒宽和悲悯。”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没有再追问。

“只是,那件事,虽是萧綦提出,但他背后,却是有人给他出主意,你猜猜,此人是谁?”燕崇挑眉问道。

这哪里还用得着猜?裴锦箬叹息一声,“他到底,刚刚帮了你一回。”

“他帮我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别的且不说,至少借故在斛律藏那儿卖了个好,这个人,算计得太周全,哪里会做亏本的买卖。”燕崇哼道。

这个事儿,裴锦箬也是知道的,毕竟,斛律藏逃得太过容易了,若说,这凤京城中没有一番部署,哪儿能说得通?没有想到,却是叶准的手笔,他能这般轻易帮着斛律藏逃出凤京城,又还半点儿没有惹得怀疑上身,只能说明,他暗地里的势力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若是友军,这自然是如虎添翼,但若是注定敌对呢?裴锦箬蓦然不安。

429 约见

锦若安年正文卷429约见叶准一人,便已够难对付,再加上他背后的势力……

“而且,你觉着,大嫂那封信,是从何而来,还有,又是谁故意误导了她,觉得是我促成了兄长之死,借由她的手,搅得靖安侯府家宅不宁?”燕崇的声音极冷。

裴锦箬惊得眉眼骤抬,“你是怀疑……”

“总得问过才知道。”燕崇一双眼沉冷如冰潭。

裴锦箬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来。

“走吧!咱们回去了,今起折腾了一整天,也该累了,早些歇着。”燕崇很快收敛了心绪,伸手扶着裴锦箬,沿着回廊往外走。

正好,绿枝已是取了伞来,燕崇接过一把,撑了开来,扶着裴锦箬,一边往池月居的方向回,一边抚着裴锦箬高高隆起的肚子,很是感叹地道,“这小东西要哪日才出来?今日明知是假,却也够心惊肉跳了,若等到哪日真的来了,岂不要了我的命?”

说话时,他一脸的纠结惶惶,只差没有额头再冒点儿冷汗了。

裴锦箬嗔他一眼,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细雨渐渐转大时,夫妻二人共撑一把伞,相携走远,谁也未曾提过半字靖安侯将他们支开,与姜氏单独谈的,会是什么话。

下晌时,景和却到池月居来请燕崇去了听竹轩一趟。

靖安侯倒也没有多提与姜氏说了什么,只是告知燕崇道,“该说的,我都与你大嫂说了,能不能想通,就看她自己了。只是,她再留在府上怕是不便,也让你们夫妻不安,我与她商量过,让她先回族中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届时,她若是能够想通,咱们再帮着她寻个稳妥的人家,再嫁也不是不可,你说呢?”

燕崇点了点头,“她若能想通,自然再好不过。她若能寻个对她好的人家,过得好了,想必兄长九泉之下,也能心安。”燕崇道。

靖安侯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抬头见燕崇神色淡漠,到嘴的话只得又生生咽了下去。

罢了,这人的感情终究都是经不起消磨的。姜氏早前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是事出有因,也终究是寒了老二夫妻两个的心,他们如今愿意既往不咎已经是看在燕岑的面子上了,再多的要求,却是不能够了。

将此事揭过,靖安侯转而说起其他,“我也问了你大嫂关于是谁在中间挑拨的事儿,你怕是没有想到会是何人吧?”

“谁?”燕崇蹙了蹙眉心,虽然他心中已是认定了是叶准,却还是问道。

“就是你媳妇儿那个庶妹,福王那个被送到皇陵去守陵清修的侧妃,没有想到,还真是个不省心的。”

裴锦芸?燕崇神色微动,裴锦芸与姜氏有联系这个他知道,可裴锦芸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那封信,包括那些事情,她又如何得知?

想起之前斛律真的事儿,裴锦箬和他私下里讨论过,也认定当中少不了叶准的推手,真没想到,他处处都是布局深远。

见燕崇只是皱着眉苦思,却是并不言语,靖安侯目下闪了两闪,又问道,“对了!那个叶准,就是之前曾在李宅遇到过那个,还与你一道奉命接待北狄使团的那个礼部郎中,你与他相熟吗?”

燕崇心口惊跳,不知靖安侯为何乍然在此时问起叶准,面上却是没有半分异色,“只是点头之交,怎么了吗?”

“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你可知道陛下因何重用他?我可是听说,他几年内,已是接连晋升了,而且,甚得陛下重用。”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父亲若想知道,不如去问皇舅舅。”燕崇答道。

靖安侯皱了皱眉,到底是没有再问了,挥了挥手,让燕崇退下。

燕崇拱手行礼,退下时,瞥了一眼靖安侯浓眉紧皱,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心,亦是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回了池月居,他脸色却有些难看,“我得尽快和叶准见上一面才是。”

听说靖安侯也问起了叶准,虽然不知叶准是如何引起了靖安侯的注意的,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那件事是真……裴锦箬心头一凛,有些事,还是宜早不宜迟才是。

于是,裴锦箬也是点头道,“那件事既然已经了了,咱们也该将舒雅姐姐母女二人交还给叶准了才是。”

燕崇点了点头,望着裴锦箬沉重的身子,却是皱了皱眉,“你就不用去了吧?我会办妥的。”

裴锦箬想了想,却还是不放心,“我也跟着去吧!放心!我有分寸的。”

她如今这个月份了,自然不比之前,四处走动终是不好,还得处处小心,只燕崇却知道,她都是为了他,叶准此人,不只有狐狸的狡猾,更有狼的狠戾。

当时,她也许明知可能是与虎谋皮,但为了他,却还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走出那一步。

如今,只怕很是不安,不让她跟着,只怕他去见叶准时,她就要心绪不宁,胡思乱想了。

于是,燕崇只得点了头。

却哪里知道,裴锦箬担心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她可以确信,事情没有真正清楚之前,叶准不会动燕崇一根汗毛。可燕崇此时想去跟叶准问个明白,叶准未尝不会向燕崇求证一些事情。她更担心的,是燕崇受到冲击后,怕是会受不住。所以,她必然得跟着,才能心安。

燕崇让人去给叶准送了信,两人约好了翌日下晌在半闲居见。

第二日,燕崇照常去上了早朝,回府后,与裴锦箬用过了午膳,又歇了会儿,这才套了马车,出府去了。

去半闲居前,先绕道去了裴锦箬之前购置的民居,将季舒雅母女二人接上,这才去了半闲居。

到了半闲居,裴锦箬和季舒雅母女二人却没有跟着燕崇直接去见叶准,而是进了隔壁的雅间。

燕崇进得雅间时,叶准已经坐在窗边矮榻边等着了,桌上,已备好了酒菜,而他则正拎着一个茶壶,自斟自酌。

燕崇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才缓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抬眼往桌面上一扫,笑道,“叶大人的待客之道有所长进啊!这回,倒是记得给我备上一壶酒了。”说着,已是朝着叶准一竖大拇指道,“别的不说,这一壶酒,至少让我有能谈得下去的心情了。”

430 遗物

锦若安年正文卷430遗物说话间,燕崇则是不客气,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抬手,与叶准举起的茶杯轻轻一碰,而后一饮而尽。

叶准一直笑望着,目下微微暗闪。

燕崇喝了杯酒,叹了一声,这才随口般道,“之前答应过你的,既然事情已了,回头,便将季大姑娘送到你府上去。”

“燕世子和世子夫人自是一诺千金,这一点,叶某从未怀疑过。”

“恭维的话,叶大人还是少说了,反正,你我之间,也不是真心互相恭维的关系。不是吗?”

叶准淡淡一笑,不辨喜怒,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叶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有一桩事,想向叶大人求证。”燕崇一双眼,目光湛湛,紧盯着叶准,后者只是微笑不语,燕崇微微一顿,又道,“当年,宁阳关一役,叶大人虽不在西北,但也是决胜于千里之外吧?说起来,你于穆王到底有功,他却算得卸磨杀驴了?”

燕崇问话时,叶准始终只是面带微笑地端着茶盏轻啜杯中香茗,但笑不语。

待得燕崇问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将茶盏放下,头也不抬地笑道,“燕世子何必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问,宁阳关一役,令兄战死是否与我有关?”

燕崇扯起唇角,冷冷一笑,“叶大人果真是个聪明人,既是如此,我便直接问了。宁阳关一役,我兄长之死,与叶大人,是否有关?”问这话时,燕崇目光灼灼,紧盯在叶准面上。

叶准笑着,轻吐几字,“算是有吧!”

燕崇没有料到他狂妄至此,居然在他面前,亦敢承认得这般爽快,他就当真不怕自己杀了他,为兄报仇吗?

燕崇的手臂肌肉悄悄贲起,望着叶准的双眸几乎能喷出火来。

叶准却还是不痛不痒地笑着,“彼时,我曾同时为荣王和穆王献计,陛下心中想战,且对那些主和派很是不满,既身为皇子,那便为主分忧,以谋圣心。至于献祭宁阳关,这么大的事儿,却不是我一介小小谋士能够决定的。”

“但你算计时,却分明将我燕家也算在其中了。”燕崇咬牙。

“我承认。不过……最后做出决定的,是令兄,此事,非我能左右。”

燕崇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桌面上的碗碟都轻轻跳了跳,他双目赤红着,逼视叶准道,“为什么?”三个字,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他嘴里隐约已能尝到咸腥的,血的,也是隐忍的味道。

叶准抬眼回望他,嘴角含笑,眼底,却沉冷一片,“还能为了什么?燕世子不知道吗?我本姓赵,靖安侯府燕家,还有大梁皇室萧家,与我,乃是国仇家恨,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既是报仇雪恨,你又为何独独要救我?”燕崇说罢,才又觉得不对,“不!你之前一直也试图害我,不只一次,甚至就是这一次,也是你一手布局,眼看着,已是将我逼入绝境,你是因为看穿了我的心思,还有季大姑娘的缘故,所以,才不得不中途改弦易辙,救了我?”

燕崇狐疑的目光瞥向叶准,不!他就算看穿了自己的计划,也该知道,不管他的计划能不能成,于他而言,必然都是九死一生,难道,还只是因为季舒雅?

不能吧!叶准这样的人,当真会为了一个女子,便枉顾他的国仇家恨了?

叶准却好似能看懂他目光中的深意一般,倏忽便是一笑道,“燕世子若实在苦恼得很,倒还不如直接问叶某。反正,叶某今日来的目的之一,也就是为了给燕世子解惑。当然,同时,叶某也希望燕世子替我解惑。”

叶准笑罢,低头,从衣襟处珍而重之掏出一物,递到了燕崇跟前。

燕崇目光不经意扫去,便是惊得双瞳一缩。

“这东西,燕世子该识得才是。”

燕崇顿了片刻,才抬眼望向他,“这东西,是我夫人给你的?”

叶准掌中之物正是他赠予裴锦箬的那枚玉佩。那枚玉佩本就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念想,他一直甚为看重,若非他们之间,好似被那玉佩冥冥之中牵绊的姻缘,他也不会将之赠予她,当作了定情信物。

这样的东西,裴锦箬一直收藏得极好,如今,出现在叶准手里,自然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裴锦箬亲手送到叶准手里的。

这一刻,即便叶准还什么都没说,但燕崇的心口,却已是急跳起来。

“这玉佩,不知燕世子从何得来?”叶准将玉佩放在了桌上,问道。

这样的话,他必然是先问过了裴锦箬的,再问一次,不过是为了确认罢了。

燕崇一边戒备地望着叶准,一边道,“这是先母所留遗物。”

“你指的是永安长公主?”

燕崇皱眉,不然呢?

“那么,燕世子且看看这个。”叶准转而又从衣襟处掏出一物,递与燕崇。

燕崇目光不经意瞥去,继而一顿,再是一惊,下一刻,便是劈手将叶准手里的物件夺了过来,扣在掌心,细细端详。

叶准一愣后,继而便是笑了起来,燕崇这个反应,倒是与那时他的,如出一辙啊!

燕崇眼中的惊色半点儿不减,又将早前叶准放在桌面上的玉佩拿了起来,左右手一手拿着一个,细细看过去。

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确定了什么,眸底好似压抑着什么,缓缓抬头望向叶准,“你这个,又是从何而来?”

叶准方才拿出来的,也是同样一枚玉佩。

与燕崇那一枚,材质相同,雕工亦是如出一辙,要说不同,只有图案略有差异。

燕崇第一反应是,叶准有阴谋,这枚玉佩是他拿到自己的之后,找人现做的。可是,理智的一面却是再清楚不过,这枚玉佩的玉质上乘,不只通体无暇,更是触手生温,而且这一模一样的雕工,也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寻到的。

只是,心里明白,望着叶准时,目光便更加疑虑和戒备。

相比于燕崇不自觉的紧绷,叶准就要显得从容了许多,他笑着朝燕崇伸出了手。

燕崇皱紧了眉,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将握在手里的两枚玉佩一并递环给了叶准。

叶准接过两枚玉佩,神色间,奇异地多了两分柔和,“这玉佩,本就是一对,哦!不!说一对并不怎么准确,应该说,这玉佩要合在一处,才是完整的一块。”

431 对峙

锦若安年正文卷431对峙“你看!”说着方才那些话时,叶准手下动作,已是将两枚玉佩扣到了一处,燕崇熟悉的那玉佩的凹陷处,本以为只是雕镂的花纹,却是完美地与叶准那一枚嵌到了一处,严丝合缝。

而且,也是到了这时,两枚玉佩合到了一处,侧棱上,燕崇从前觉着杂乱的纹路居然蔓延成了一个图腾,这个图腾……有些眼熟。

那侧棱是叶准特意翻给他看的,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叶准倏忽笑了,“瞧见了吧?你说,这玉佩是永安长公主留给你的,你觉得,萧氏出身的永安长公主会用有这样图腾的玉佩吗?还将它作为遗物,留给了你?”

那侧棱上的图腾,是山海经中才出现的神物,也是前朝赵氏皇族的族徽,应龙。

这样的图案,在大梁虽说算不得禁忌,可也不会随意出现。燕崇之所以知道,还是有赖于在博文馆念书时,曾帮着几位先生滕抄过前朝典籍的缘故。

这边厢房中,叶准和燕崇正对着两枚玉佩心思各异沉默的时候,隔壁厢房中,裴锦箬正神色柔和地逗弄着季舒雅怀里,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经过数月无微不至的照顾,出生时哭声细弱如同小猫的孩子渐渐圆润起来,小脸渐渐圆了,肤色更是白里透红。

裴锦箬的手被她一把抓住,便是不肯松开了。

裴锦箬不由笑了起来,“这小手有劲儿的。”说罢,却又是笑了起来,因为那孩子竟是将手挪向了裴锦箬腕上的玉镯,“你喜欢这个?喜欢便送给你。”说罢,裴锦箬已是半点儿不留恋地将玉镯褪了下来,不由分说便是套到了那女婴的手臂上。

季舒雅见了,自然是连忙阻止,“这样贵重的东西,怎好给一个孩子?你莫要惯坏了她。”

“一个手镯怎么就能惯坏了她?何况,哪里就多么贵重了,我喜欢她,这才给了她,我和姐姐之间,哪儿用得着这么见外?难不成,因着之前的事儿,姐姐便要与我生分了?”说到这儿,裴锦箬的神色带了两分忐忑。

季舒雅一愣,继而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

“既是如此,姐姐便替囡囡收下,不要与我见外。”

话都说到此处了,季舒雅自然不好再推辞,“那我便先替囡囡谢过姨母了。”说着,已是将那玉镯从孩子的手臂上撸了下来,转而交给一旁的茉莉道,“先收起来吧!这样的东西,等她长大再拿出来戴便是。”

茉莉接过玉镯,收妥了。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

裴锦箬稍稍敛起笑容,终究还是问道,“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季舒雅亦是愣了愣,片刻后,才苦笑道,“我如今已是个死人,还能有什么打算?”

“姐姐……就不曾怪过他吗?”说到底,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叶准一手造成?“他就没与姐姐谈过往后?”

季舒雅神色有些黯然,终究是摇了摇头。

裴锦箬神色亦是沉黯。

好一会儿后,季舒雅才笑道,“算了,也没有比如今更糟糕的情况了。就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裴锦箬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觉得不值,或许,于季舒雅而言,为了离开叶准,为了不爱这个男人,她已经努力过了,伤过,痛过,却还是在原点,挣扎不出。或许,在她看来,能待在叶准身边,无论以何种形式,也是幸福的一种吧!

这样的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插手。

这边厢房的沉默对峙中,燕崇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与叶准的合在一起,居然出现了前朝赵氏的图腾,这代表着什么?

叶准无视他难看的脸色,沉吟片刻后,道,“燕世子方才问叶某,我这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叶某尚未回答。这玉佩,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做这玉佩时,我已经五岁,而我母亲,身怀有孕,因而,这玉佩便是做成了这样,一块儿给我,另一块儿,是留给我母亲腹中,尚未出世的弟妹的。”

叶准早已跟他坦诚过,他本该姓赵,那他父亲,必然也是前朝皇室中人。

燕崇的神色微微一凛,“你说这话,是何意?”

“你觉得,会是何意?”叶准睐着他,反问道,“你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答应尊夫人救你吗?这就是原因。”

燕崇背脊发凉,但他还是扣住双手,沉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叶准眯了眯眼,说到这里了,燕崇又不是蠢的,如何会不懂他的言下之意?这般问,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在叶准意料之中,因而,他不慌不忙道,“都说了,这玉佩是我父亲留给我和我弟妹的,可这玉佩却在你身上……”

“所以,你怀疑我是你兄弟?”燕崇嗤笑,“我出身靖安侯府,我父亲是靖安侯,我母亲是永乐长公主,我舅父是当今陛下,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会与你,与什么前朝赵氏有半点儿关系?”

“那这枚玉佩,你要如何解释?你不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历,可靖安侯和永安长公主却是再清楚不过,却为何将之留给了你?另外,你还不知道吧?永安长公主姓萧名娟,我母亲,姓萧名妩,与永安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与永和帝同样是亲生兄妹。她与永安长公主长得很像,若是刻意想要瞒人时,即便是刚刚过世的太后,也就是她们的亲生母亲都分辨不出。”

姓萧名妩?燕崇心口巨震,想到的,正是大相国寺灯楼上的那个牌位。

“那年,萧氏叛乱,夺了帝位,我被死士拼死救出,我一直以为母亲也已经不在了,毕竟萧易庭是个连自己女儿的夫家也会反,连自己的女婿也能手刃的人,这样的权欲熏心,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叶准,我警告你,莫要胡说八道。”燕崇终于是忍不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他居高临下,本该占着优势,偏偏,叶准即便是坐着,仰望着他,仍旧是从容沉稳,掌控全局的姿态,不容忽视。

“叶准,不要故作高深,我靖安侯府与你有国仇家恨,你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报复,想让我靖安侯府永无宁日罢了,我不会上你的当。”

432 冲击

锦若安年正文卷432冲击“是吗?”叶准勾唇,“你若果真这般以为,那也没有办法。”

“我不这样以为,难道还要去信你那些鬼话吗?”燕崇握拳,双目已然赤红,面上却是嗤笑。

“是不是鬼话,你去一问便知不是吗?”叶准却仍是老神在在。“你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靖安侯应该再清楚不过。”

“我懒得再听你的疯言疯语。”燕崇神色沉凝,伸手将属于他的那枚玉佩劈手夺了过来,冷冷盯过叶准一眼,连告辞都不及,便是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叶准也没有出声唤住他,只是又重新斟了一杯茶,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燕崇出了雅间,在门外站了片刻,才脚跟一旋,到了隔壁,敲响了房门。

“都谈完了?”门被拉开,绿枝扶着裴锦箬到了门边,裴锦箬问罢,抬眼见燕崇面沉如水,便是微微一顿。

燕崇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她身后,季舒雅正抱着襁褓立在那儿,望着他们,神色略显局促。

燕崇神色淡漠地点了个头,便算得招呼了,转而还是牵了裴锦箬的手道,“都说完了,咱们走吧!”

裴锦箬已是敛下眸子,闻言,点了点头,转过头望向里面道,“舒雅姐姐,叶大人应该还在隔壁,姐姐自己过去吧!”

季舒雅犹疑着,点头“嗯”了一声,眼看着燕崇将裴锦箬牵走,她又在原处发了会儿呆,这才抱着孩子,举步出了这间雅室,往隔壁而去。

靖安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从半闲居外驶离,明明暗暗的光线中,燕崇面容铁青,竟是再没了方才在外人面前的沉稳,压低着嗓音,满是焦躁地道,“知道叶准跟我说了什么吗?他居然说,我可能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是前朝皇室遗孤,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谁不知道我父亲是靖安侯,母亲是永安长公主?我若是前朝皇室遗孤,我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我皇舅舅能够放心我,还能那么疼我?还有我父亲,我父亲待我如何,我再清楚不过,若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会不知道?”

“从前我兄长尚在且不说,可我兄长不在之后,我若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他大可以越过我,请封燕峑为世子,而不是让我继承爵位。”

燕崇这些话似是憋了许久,一股脑倒出,都不带喘气儿的,只是,等他说完,却是觉得有些不对,皱了皱眉,狐疑地望向一直不置一词,神色还有些奇怪的裴锦箬。

“你怎么不说话?”

裴锦箬默了片刻,终究是迟疑着开口道,“晙时,你先不要激动,叶准所言,未必就是信口胡说。”

“你什么意思?”燕崇眉心蹙得更紧,紧盯着她,似是不敢置信,“你信他那些胡说八道?”

“这件事非同儿戏,既然有了怀疑,就该仔细查证不是吗?何况,有些事……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裴锦箬在燕崇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将之前她从蕉雨那儿听来的话,林氏的作为,她如何应对的,而靖安侯的反应又是怎么样的,一一都告知了燕崇。

见他起初面上的愠怒果真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难言的阴郁,裴锦箬心头有些惴惴,但事到如今,有些事,却是再不能藏着掖着了。

“……就是这样。”

燕崇抬起眼,神色复杂地望向她,“没想到,你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裴锦箬呼吸一窒,起初,是她要求的,要绝对的坦诚。可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有些事,知易行难。尤其是你越在乎这个人的时候,你越是怕他受伤,总是恨不得为他承担多一些,再多一些……她从前不懂,如今,却终于是感同身受。

原来,比起燕崇来说,从前的她,真的太过自私。

只知索取,却不知付出。

是他,一点点教会了她,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让自己变得温暖。

只是这一刻,裴锦箬却是哑着嗓,满心的难受,“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如果可以,我比谁都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哪怕是真的。我也希望你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可是那时……为了救你,为了让叶准住手,我真的……别无他法。”

看出她神色间的惶惶,燕崇心中沉郁,却到底是心疼,抬手握住她纤细的后颈,将她按在了胸口,“我都知道,我都懂……”

却原来,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被最在乎的人欺骗时,却也还是会觉得难受。

难怪……她从前总是要求他坦诚以待了。

他们从前对彼此,都有许多做得不够好,好在,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来改进。

两人就这么静静依偎着,过了好一会儿,裴锦箬才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燕崇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闻言,微微一顿,片刻后,才淡淡道,“不怎么办。暂且先这样吧!我要好好想想。”

这样的事,到底不是小事,于他而言,不可能没有冲击,是该给他时间好好沉淀一下。

回到池月居时,夜幕已缓缓降下,天边铅云重重,缓缓往头顶聚拢来,看那样子,夜里怕是有雨。

陪着她用过晚膳,燕崇便是起身,笑着对她道,“你一会儿自个儿歇着,我去书房了。”

裴锦箬微微一愣后,到底是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中,悄悄叹了一口气。

这些时日,她夜里越发睡得不安稳,几乎是不到一个时辰便要起来如厕一次,因而,实在疲倦得厉害,用过晚膳没一会儿,便有些精神不济。

袁嬷嬷她们伺候着她洗漱躺下,帘帐垂下,外间的烛火也暗了下来。

裴锦箬很快便睡了过去,正在迷迷糊糊时,骤然听得一声闷响,在下一道闪电,明晃晃地将屋内扯亮时,她终于是睁开眼来,下意识地伸手往身畔探去,却只触及了一手的冰凉。

她清醒过来,看着空荡荡的枕畔,燕崇没有回来?

下一刻,她却陡然觉得有些不对,伸手要去拉床边的摇铃,谁知道,却身下一软,便跌在了床褥间。

几乎是同时,帘帐便已被人掀开,燕崇探进头来。

433 临盆

锦若安年正文卷433临盆“怎么了?”燕崇的脸探进来,带着两分急切。

瞧见他,裴锦箬的心反倒安定了下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燕崇皱了皱眉,下一刻便是直接伸手往她探去,待得探到她身下的褥子时,觉出一掌的湿意,登时脸色一变,一边转手拉响了摇铃,一边已是大声喊了起来,“来人!”

大雨倾盆而下的同时,池月居的灯也是渐次亮起,整个靖安侯府都被从沉睡中叫醒了。

太后身前早就安排了两个有经验的婆子,就住在池月居中时时看护着,半个月前,燕崇更是已将两个稳婆也接到了府里。

这会儿一有动静,婆子和稳婆便都到了正院,看过之后,便是来与燕崇回话,“夫人已是先破了水,这便是要生了。比预期的要早些,又是先破水,怕是要凶险些。”

燕崇神色一怔,面上还算得沉静,只浑身却有些紧绷,“全仰仗你们了。”

“世子爷放心,我等自当尽力。”两个婆子和两个稳婆纷纷表了决心,便是转身掀开帘子,走进了临时布置出来的产房之中。

燕崇双手已是攒握在身前,扭头便对身旁的丫鬟道,“去!将庄老请来。”

过了一会儿,见红藕出来吩咐丫鬟婆子们烧水这些的,便是拉住她问道,“夫人怎么样了?怎么半点儿声气都没有?”

“夫人能忍,听稳婆说要攒着力气,所以都没有喊叫,奴婢这会儿正要去厨房让拒霜给夫人做点儿吃食,一会儿才有力气。”

红藕匆匆回完话,便是急急一屈膝,转身便是走了。

燕崇愣了片刻,便是走上前,正要掀帘而入时,袁嬷嬷恰恰从里面出来,见得燕崇,愣了愣后,便是忙道,“世子爷,您可不能进去。这血房阴气重,可不能冲撞了您。”

“这有什么?”燕崇不信这些,皱着眉就要往里闯。

谁知,袁嬷嬷白着脸,却是堵着门,怎么也不肯让。

裴锦箬看重袁嬷嬷,燕崇对她也多有崇敬,如今,还真不好硬闯,他有些气结,转而踱到窗边,对着里面道,“绾绾,你能听见吗?我就在外面啊,你若是疼得受不了,你就喊出来没关系,骂我也行……”

“你别害怕,总归我寸步不离,就在外面守着,那小兔崽子若是敢折腾你,回头他出来,我就狠狠揍他一顿……”

燕世子本就不是那些沉默是金的男人,今日更是异常的嘴碎,喋喋不休,也不知是为了安抚裴锦箬的紧张,还是为了缓解他自己的紧张。

屋内,裴锦箬躺在洗过,煮过,又暴晒过的床褥上,头上已是有汗,因着先是破水,腰身下垫了一个软枕,将身子垫高了些,隔一阵儿,便会有疼痛感传来,并且越来越明显……

拒霜很快煮了鸡蛋,又将之前熬好的人参鸡汤端来,服侍着裴锦箬用过,她重新躺上床时,浑身上下,都好似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稳婆看过,转头对绿枝几人道,“估摸着还有些时候,几位姑娘去打些热水来,先帮着世子夫人擦擦身,世子夫人攒着力气,回头,该用力时再用力。”

另一个婆子也是道,“夫人放心,您虽是早产,但因着先破水,发作起来会快些,方才摸过,胎位也正,如今,小主子的头已是入盆,想来会是顺利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有劳你们大家了。”

她方才是有些慌,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世有过一次经验,还是为母则刚的缘故,她这会儿反倒沉下了心来。

如今,这屋子里的,都是能绝对信任的人。她前世时,身子不好,而今生,身子康健,没道理前世她都能顺利生产,今生反倒不能。

定会顺顺利利,母子均安的。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软着身子,由着绿枝几个人帮着她擦洗,转头听着窗外燕崇的聒噪,却是皱起眉来,“去告诉你们世子爷,让他给我闭嘴!我给他生孩子,他帮不了忙,便别添乱了。”

这声音不大,却惹得屋内的人都抿嘴偷笑起来,本来紧张的气氛也是稍稍和缓下来。

靖安侯听得动静,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趁夜赶了来。

到时,便见得燕崇正神色不安地在房前来回踱着步,不时便是抬眼往房门前瞥,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靖安侯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燕崇这才后知后觉转过头来,见得他,微微一怔,才拱手唤道,“父亲。”

靖安侯转头望了望还没有什么动静的厢房,估摸着怕还有些时候,转头见燕崇居然脸色泛白不说,额头、鬓角还都是冷汗,神色更是惶惶,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不过就是妇人产子,弄得你这般如临大敌,比对阵千军万马还来得紧张呢?”

“千军万马有什么可怕?左不过尽数斩杀便是,如今,我才是真正怕……”燕崇却是正色道。

女子生产,犹如一脚踏进鬼门关,他的母亲……他想到这儿,神色微微一黯,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靖安侯。

永安长公主便是难产而亡,那一日,季舒雅生产时的凶险他更是亲眼所见,尚且历历在目,这让他如何不怕?

靖安侯被他说得一窒,许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亦是微微一黯,片刻后,才沉声道,“正是因着凶险,你才更要稳住,不能自乱了阵脚。你的孩子,必然有福,有神灵祖宗庇佑,定可平平安安。”

燕崇喉间滚了滚,望着靖安侯,神色有些复杂,他有很多疑虑,可此时,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

“好了,怕是还有好些时候,坐下等吧!”

雨,还在哗哗地下,这时,下人已是搬了椅子到廊下,并准备了茶点,这生孩子的,还真说不好,也许很快,也许会等很长时间。

燕崇神思恍惚地跟着在椅子上坐了,直到肩上传来两记轻拍,他回过头,见着靖安侯一双平和的眼,对他道,“父亲陪你一起等。”

他喉头不由得一哽,刹那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尽是复杂难辨。

良久,他才哑着嗓道,“多谢父亲。”

“父子之间,说什么见外话?”靖安侯却是倏忽笑道,笑容,和缓了他惯常的肃容。

434生

锦若安年正文卷434新生燕崇望着靖安侯鬓角的霜白,却不由得喉头微哽,垂下头去。

恰恰好,庄老背着药箱,颠儿颠儿地跑了来,“怎么样?要生了,要生了,真的要生了吗?”咋呼得两撇胡子一翘再一翘。

但看着他来,燕崇的心还是要安定了许多。

庄老也不敢耽搁,连忙跟着丫鬟进去看了诊,没一会儿出来,却再没了方才的慌张模样,拍着燕崇的肩头道,“放心!你媳妇儿定给你平平安安生个大胖小子。”

“放心吧!这些年,老庄光是这妇人生产的事儿上便花费了不少的精力研究,有他坐镇,定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靖安侯在边上帮腔道。

听他们这么说,燕崇的心果真又安稳了些。

只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便是蹙眉往庄老和靖安侯望去,两个长辈已经开始说起话来,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夜色从深到浅,天将明的时候,雨,渐渐小了,房里,也终于有了动静。

“宫口开了,可以了。”婆子查看过,松了一口气,抬头对裴锦箬道,“夫人,不要紧张,待会儿听着稳婆的指令,吸气呼气,该用力时再用力。”

裴锦箬点了点头,另一个婆子寻了根软木来,塞到了她嘴里……

燕崇坐不住了,又开始来来回回在房门前踱起了步,这回,谁也不能阻止他。

即便裴锦箬能忍,可偶尔,还是能听得她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每一声,都好似在他心口上扎了一刀,脸色,便愈发地白了。

靖安侯有些恨铁不成钢,偏又狠不下心,叹了一声,对庄老道,“你去看着点儿吧!否则,我看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怕是不等他媳妇儿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倒先急得晕倒了。”

这话虽然有玩笑的成分,但庄老望着燕崇那模样,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偏燕崇哪怕听见了这显而易见的调侃,也没有心情搭理,反倒见得庄老果真听靖安侯的起身往厢房走时,正色敛衽,朝着庄老很是郑重地一揖到底,“有劳师父了。”

反倒是将庄老惊得一愣,“倒是难得见你这混小子这么求人啊!”说罢,咧嘴一笑,“看来,这快要出世的一个正是治你这小魔王的混世魔王啊!甚好,甚好!”

生个混世魔王还甚好?燕崇额角青筋蹦了两蹦,偏眼下的时机实在没有心情计较。

庄老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只觉得更高兴了,止不住地笑,一手背着,一手拎着药箱,踱着方步往厢房走去。

谁知,刚走到房门口,便听得一声响亮的“哇……”声,婴儿洪亮有力的哭声瞬间穿透了最后的夜色,叫醒了黎明……

燕崇惊得愣在原处,靖安侯从椅子上弹起身来,庄老一愣后,矮瘦的个子却是一蹦三高,笑道,“哈哈哈!生啦!生啦!”

靖安侯反应过来,见燕崇还愣在那儿,抬手便是一巴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过去看看。”

燕崇后知后觉“哦”了一声,这才有些僵硬地迈开步子往厢房门口挪去,却瞧见庄老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燕崇先是不明所以,望了望自己,这才发觉自己一紧张,走起路来竟是同手同脚……

也难怪庄老笑成那样,就是靖安侯也一边无奈地摇着头,一边忍俊不禁了。

燕崇咳咳了两声,也顾不得被人笑了,三两步便冲到了厢房边,生下来也不代表就完了,他可还记得那日季舒雅生产,孩子生下后才流血不止,九死一生的呢。

到了厢房门口,他便是提声喊道,“绾绾,你怎么样了?可还好吗?”

张嘴问的,是裴锦箬。

谁知,屋内的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一时竟没有声响。

他一慌,不由又道,“绾绾,你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应我一声啊!你是要急死我吗?你再不出声,我可进去了啊!”

燕崇不知怎的,眼前便是浮现裴锦箬满身是血,气若游丝的模样,心口一紧,正要抬脚不顾一切进得门去,袁嬷嬷便是掀帘出来了。

一脸的笑容和无奈,见得燕崇便是道,“还是夫人了解世子爷,说是再不出来给个准话,怕是谁也拦不住您了。”

说罢,掖着双手给燕崇纳了个福,“给世子爷道喜了,夫人刚给您添了个小公子,母子均安,如今,正忙着给小公子洗呢,包好了便抱出来给侯爷和世子爷瞧瞧。”

说罢,又是笑容满面地扭身回去了。

燕崇在门边愣了片刻,直到被庄老用力拍着肩头,喊着“恭喜,恭喜了啊!”

这才恍惚着醒过神,然后,恍恍惚惚扯开嘴角,终于感觉到迟来的喜悦一般,傻笑了起来。

房内,门窗紧闭,热气和血腥气弥漫,裴锦箬一脸惨白地窝在被褥之间,濡湿的黑发铺了一枕。

听着外边儿的动静,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们家那位爷可消停了?”

“放心吧,夫人,听说您和小公子没事儿,都高兴得傻了。”袁嬷嬷笑眯眯答道。

那边,两个婆子终于是将孩子清洗干净了,用早就备好的襁褓裹了。

裴锦箬眼角一直挂着那边呢,瞧见了,忙探出手道,“快!快抱过来让我瞧瞧!”

那些婆子自然是忙将那小小的襁褓抱到了裴锦箬枕边,裴锦箬探身一看。

襁褓中的孩子一头浓密细软的发丝,软塌塌地覆盖在头上,脸上的皮子尚还皱着,尤其是脑门儿上,即便闭着眼,也是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当真是个小老头儿的模样。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眼线细长,五官亦是长得端秀,长开后是必然好看的。小小的手蜷握在胸口,手指细长,指甲薄利,还透着可爱的粉红。

裴锦箬已是有些记不清楚煜哥儿刚出生时是个什么模样了,也不知与如今这个,像,或是不像。

可就这么瞧着这个孩子,她的心里便软成了一滩水,她伸出手,小心地探了过去,当指尖触及那软软的小手时,刹那间,鼻尖便是一酸,眼里便是润湿了。

这是不是煜哥儿都没有关系了,前世的种种,好像在瞧见这个孩子的刹那,都真正成了过去,无关紧要了。

放下了,便是自在。从前的一切,当真便只是噩梦一场了。

这或许,就是新生的力量吧!

435 取名

锦若安年正文卷435取名这是她的儿子。她和燕崇的儿子。

裴锦箬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凑上前去,在那小小的脸蛋上轻啄了一下。

然后,未语先笑,放轻嗓音道,“好了!抱出去吧!”

门外的靖安侯和庄老他们守了一夜,就等着看孩子呢,还有孩子的爹。

婆子小心地将襁褓抱起出了屋,袁嬷嬷则递了帕子过来,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斥责道,“这月子里可是不能哭的,回头可别落下毛病。”

“好了,你也累坏了,有嬷嬷守着,你安心歇一会儿?”

已是隐约能听见屋外的欢呼雀跃声,还听着庄老骂着燕崇笨,说他不会抱孩子。

往日里不可一世的燕世子今日却是半句嘴也不敢顶。

想象着他浑身僵硬地抱着孩子,由着庄老骂他笨的样子,裴锦箬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心安了,困意便也随之翻涌了上来,眼皮合上的刹那,她几乎便是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落霞漫天之时。夕阳的余晖透过薄透的窗纱,匀匀洒进室内,将整个房间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裴锦箬缓缓睁开眼来,入目便是燕崇专注注视着她的狭长黑眸,那眼中的温柔,淌成了一汪水。

她起初还有些茫然,下意识地一动,却只觉得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倒抽一口气时,便是僵住了身子。

“小心点儿?可是疼?”燕崇皱紧了眉,又是紧张,又是心疼。

疼痛却是让裴锦箬陡然醒转过来,想起了目下的处境,“你怎么来了?这房里血气重,你哪儿能进来?若是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这怕什么?若说血气重,我在战场上杀的人可不少,还有什么能冲撞得上我?我不信这些,父亲也不信。昨日,若非怕会让你分心,我昨日便进来陪着你了。”

她还真不希望他见着她那狰狞狼狈的模样。

“孩子呢?”

在肚子里待了九个多月,如今,出来了,一眼见不着,裴锦箬心里便有些发慌。

“刚刚乳娘才喂了奶,这会儿已是睡着了,我刚才去瞧过,睡得很好。”燕崇笑着道,双眸柔和。

裴锦箬望着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燕崇被她看得有些莫名。

裴锦箬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孩子,之前也没有仔细看,还不知道是长得像你,还是像我。”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做了父亲之后,或多或少都有变化?而这样的变化,甚至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小小一团儿的,皱巴巴像只猴子,我可没有瞧出来他长得像我们谁。”燕崇哼道,明明尽是嫌弃的字句,却听不出半分嫌弃的语气,裴锦箬了解,这别扭的老父亲情结。

只裴锦箬只是抿了抿嘴角偷笑,没有多说。

燕崇则挑眉对绿枝道,“你去看看,晟哥儿也睡了好一会儿了,去抱了过来给夫人瞧瞧。”

“是。”绿枝笑着应声,屈膝退下。

裴锦箬则眼神闪闪望向燕崇,“晟哥儿?”

“哦!是父亲给取的名儿,怎么样?可还喜欢?”

孩子刚刚出生,靖安侯便已经取了名儿,这是靖安侯府的长孙,自然不会随意,那必然是已经斟酌许久的了。“晟,光明炽盛之意。我自是喜欢的,只是不知晟哥儿能不能当得起父亲这番看重了。”虽然名字多只是长辈的寄望,但这一个字,足见靖安侯对长孙的喜爱和寄望颇深。

燕崇却是狂狷地挑起眉梢道,“人家都说虎父无犬子,我的儿子,哪儿能差了?必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纨绔中的纨绔?”裴锦箬笑着眨眼道。

“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儿子的?”燕崇虎了脸。

裴锦箬却不以为然,淡淡笑道,“能够做一辈子纨绔,未必不是福气。”

燕崇一怔,望向她,却只瞧见她舒朗的笑容,正望着门的方向。

绿枝已是怀抱着大红锦缎遍地金的襁褓进了门来。

“快些抱过来让我看看。”裴锦箬忙抻起身子。

“小心点儿。”燕崇忙稳住她,一边已是从绿枝怀里接过了襁褓,转而放到了裴锦箬的枕边,“睡得跟只小猪似的,这样都不醒。”

裴锦箬却是注意到他抱孩子的动作,虽然还不至于熟练,却也不如昨夜听着的那般笨拙了。

转头望向襁褓中,孩子睡得正熟,还是如昨日那般,小手蜷握在脸边,裴锦箬伸手轻触他柔嫩的面颊,他似是察觉到了一般,轻轻呶了呶粉红的小嘴。

裴锦箬看了,爱得不行,嘴角不由得便是弯了起来,目光如水,牢牢望着襁褓中的孩子,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他虽然是早产,不过,师父和几个嬷嬷都看过了,说他能吃能睡,倒是没什么大碍。”

“孩子出世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了,今早,宫里、裴府,还有英国公府都已经派了人来,我和父亲商量过了,干脆给孩子办个洗三礼,只是,如今还是国丧期间,不能大肆操办,委屈你和孩子了。”

“说什么委屈?太后娘娘身前那般疼爱你,那般喜爱咱们家晟哥儿,这都是应该的。”裴锦箬道,襁褓中的孩子动了动,似是有些不安稳,她伸手,轻轻拍抚着,许是挨在母亲身边,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孩子又渐渐安静下来。

裴锦箬弯起嘴角,整个人好似都沉浸在柔和的光晕之中。

“再说了,咱们家晟哥儿有真正疼他的人祝福便够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咱们也不需要。”

话虽这么说,燕崇却还是觉得对他们不住,或许,是因着头一回做父亲,总觉着要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们母子才足够一般。

良久后,他喉间一滚,俯身轻轻拥住她,“谢谢。”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裴锦箬却是抬手推开他,“别挨太近了,我身上又是汗味儿,又是血味儿的,回头你该嫌弃了。”

天本就还热着,她又刚生了孩子,即便睡梦中都是一身的虚汗,这样的状况,怕还要持续好些时日,偏偏坐月子时连擦洗尚且不能,遑论沐浴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也掺着些许担忧,大抵,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在自个儿男人面前,都会因着一些小事矫情的,明知是作,却常常乐此不疲。

436 洗三

锦若安年正文卷436洗三燕崇愣了愣,继而却是哭笑不得,又是俯身向下,耍赖似的将她紧紧锁抱住,“不放!绾绾这么香,哪里会臭?我闻闻……”

说着,便直往她颈边深嗅。

裴锦箬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小心压着孩子。”

燕崇又抱了片刻,才不甘不愿地将人松了开来。

经他这么一闹,裴锦箬方才的那一丝担忧却是跑了个干净。

两个新生父母转而一左一右凑到了襁褓边,望着沉睡的孩子,说起了傻话。

尤其是燕崇这个父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新手。

“他怎么又在睡?睡了好久了,当真没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裴锦箬毕竟前世做过母亲,懂的怎么也比燕崇的多,听罢他的问题,很是哭笑不得,“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这样才能长得快,长得好呢。”

听她这么说,燕崇放心了些,却还是皱眉道,“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岂不更像只小猪了?”

“你儿子是小猪,那你是什么?”裴锦箬嗔他一眼。

燕崇咳咳了两声,又仔细望了望睡得甜美的婴儿,皱眉道,“不过,这孩子到底像谁?你说,我们俩这样的长相,怎的,他能这么丑?”

“他哪里丑?”裴锦箬皱眉了。

“哪儿不丑?你看看,皱巴巴,红通通的,就跟只小猴子似的,还有脑门儿上的皱纹,我瞧着,比父亲还要深些,还真是个小老头儿呢,还有……”说到这儿,陡然觉得后颈一凉,他下意识地掐住话头,警觉地一瞥,果然瞧见裴锦箬笑容全无,目光定定将他看着。

“还有什么?”声音都是寒沁沁的,他若果真“还有”什么,怕是就要被咬死了。

燕崇登时警醒,忙道,“哪儿还有什么,现在看着是不怎么好看,但你我的孩儿,能丑到哪儿去?往后,定然是这凤京城中最最耀眼的。”

算他识相。裴锦箬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望着晟哥儿时,又是满眼的柔和。

燕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凑过去,与她一道看着那孩子,越看却越是不得劲儿,皱眉道,“虽说癞痢头的儿子都还是自己的好,可……你当真不觉得这孩子丑吗?”

话刚说完,便觉得两道寒芒射来,毫无疑问,正是来自于身旁的裴锦箬。

这还真是,孩子一出世,他的地位就直线下降啊!

燕崇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只语气却是从理所当然,被瞪得渐渐回落,“我也没有说错,本身就是……”

“哇!”一声,睡梦中的孩子骤然大哭起来,哭声之响亮,委屈得裴锦箬心里揪成一团,将孩子抱起,连连拍哄,转头便是瞪向燕崇,“看你!”

燕崇“……”他也很委屈呐!谁来哄他?这哪里是生了个儿子,分明是祖宗啊,小祖宗!还是个跟他抢绾绾的祖宗。

晟哥儿还真是自出生起,到洗三那日,都一直践行着吃了睡,睡了吃的六字箴言。

哪怕是到了洗三这一日,靖安侯府宾客盈门,人人都围着看他,他仍旧半点儿影响不受,兀自睡得呼呼。

不过三日,面皮儿便紧了些,也白嫩了些,虽然还算不得好看,但落在葛老夫人和裴老太太这些人眼中,却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称心如意。

“瞧瞧,这头发多浓密啊!”

“五官也长得好,往后,定然也和父母一般,是个生得好看的。”

“瞧瞧,这小手,多有劲儿?”

满屋子的都是夸,尤其是裴府和英国公府的,听说了靖安侯给取的名儿,又见裴锦箬被照顾得处处妥帖,心里自是高兴得很,备的礼,更是足足的。

本来没有打算要大办,只请了些关系亲近的人家,谁知,今日,却还是来了不少的人。

大抵,也是看着今日清早,从宫中送出的,那丰厚的洗三礼的面子上吧!

过了一会儿,时辰到了。因着林氏被禁足,姜氏去了族里,靖安侯府也没有别的什么亲近的女眷在京,昨日,小袁氏便是以看望女儿为由,先过来了。

就是宴席都是她帮着操持的,虽然,袁嬷嬷等人能干,但也要有人看着。

这会儿,也是小袁氏将孩子抱了,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外边儿行去。

到得要行礼的园子处,燕崇和靖安侯都已是陪着男宾们等着了,见得孩子,自然都又是一顿夸。

靖安侯和燕崇都还算得自持,嘴上谦辞着,面上却还是透出几分关不住的喜色呢。

眼看着吉时快到,小袁氏小心翼翼将襁褓里,睡得像小猪一般的晟哥儿移到了稳婆的怀中。

稳婆一接过襁褓,便是笑道,“哥儿是个能长的,这才两日,都比之前沉手了些。”

听了这些,在场的人自然都是高兴。

铜盆已是端了上来,却见着洛霖快步而来,凑在燕崇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燕崇的黑眸闪了两闪,点了点头。

洛霖复又出去,不过片刻,便又回来了,却还领着一人。

一身石青色暗绣流云纹直裰,身姿如松,面上含笑,看上去,便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竟是叶准。

虽然只是一介寒门出身,头上有状元的名头,如今短短几年,却已经步步晋升,入了六部,看这势头,来日怕是直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倒是不知道这位殿前红人,俨然陛下亲信的叶大人居然会在今日来靖安侯府,显见正是为了靖安侯府嫡长孙洗三礼而来。

众人的目光各异,却是不约而同往叶准和燕家父子身上瞟。

须臾间,叶准已是到得靖安侯父子跟前,长身一揖,口称,“侯爷,世子爷”。

靖安侯和燕崇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却很是客气,纷纷回以“叶大人”。

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时,恰恰好吉时到了,便也暂且停了寒暄,一道聚到了铜盆面前。

稳婆念了一番祝福的吉祥话,众人便开始添盆了。

没一会儿,那盆里,还有盆边的盘子便堆满了红绳串起的铜钱、金、银长命锁,小手镯之类的。

这时,叶准的礼也拿了出来。

还不少,与裴府准备的,居然也不差什么,整整一套金器,手镯、脚镯、金项圈、长命锁,还有一套金碗筷,一样不缺,而且做工还很是精细。

437 失踪

锦若安年正文卷437失踪众人只是慨叹叶大人出手真是大方。

靖安侯略有些惊讶,转头望了叶准一眼。

燕崇更是一蹙眉心,望向叶准,后者却是对着他,微微一笑,而后拱了拱手,倒是没多的话,转身与其他人寒暄起来。

池月居这边,裴锦箬也听说了叶准人来了不说,还送了厚礼的事儿,不由愣了愣。

绿枝却是低声道,“季大姑娘真是个有心的。”

裴锦箬知道她是以为叶准是看着季舒雅的面子来的,她自然不好说其他,只是笑了笑。

等到宴罢,燕崇送了客回来时,她便是问起了这事儿,“他来,可说了其他的?”

燕崇摇了摇头,“不曾。”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照面之外,叶准并未多说一句话。

不过……

“他会不会是来提醒我的?”那件事,很显然,叶准比他更急于想要求证。

“或许,只是顺道吧!”今日,是晟哥儿洗三,他备那么厚的礼,也不过是因为存疑着燕崇的身世,万一为真,他便是孩子的伯父,不能薄待了孩子。

燕崇抿着嘴角没有说话,一双狭长的眸子转而沉黯。

燕崇想了两日,知道那件事他怕还是得尽快查证清楚,否则,叶准怕是也等不及了。

只是,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想直接去问靖安侯。

裴锦箬也知道他心中的顾虑,到底是父子情深,也到底是不愿相信。

“你可以去问师父吧?”裴锦箬想了想,提议道。

庄老不是靖安侯的至交吗?而且,不是说庄老这些年,对妇人生产方面甚有研究,裴锦箬大胆猜测,怕是与永安长公主难产而亡有所关联。

以庄老与靖安侯夫妇二人的关系,说不准,他都知道呢?

燕崇想了想,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点了点头,他师父那儿若能问个清楚自然是最好。

倒是想得不错,却没有想到不太凑巧,他准备去见庄老时,庄老却是出了门,说是去京城近郊访友去了。

裴锦箬和晟哥儿一切安好,他倒是放心得很。

谁知道,庄老这一访友却连着几日未回,燕崇觉得有些不对,派了人去寻,这才知道,庄老竟是数日前,便从他友人处离开返京了。

从他友人处到凤京城,不过就是半日的路程,可是,庄老却花了数日,尚且未回。

燕崇派了人沿途去搜寻,却是未果,庄老,失踪了。

洛霖将确定的消息带回来时,裴锦箬正帮着乳娘一道给晟哥儿换尿湿了的尿布。

听得这话,抬起头来,果然便见得燕崇面沉如水地坐在边上,双眸黑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晟哥儿是个好脾气的孩子,换上了干爽的尿布,他舒服了,便立刻不哭了,反倒在褥子上蹬着腿。

只他如今还太小,很快便又被乳娘裹进了襁褓中。裴锦箬在晟哥儿额头轻轻亲了一口,便示意着乳娘将晟哥儿先抱了下去。

屋内,登时只剩小夫妻两个了。

这几日,裴锦箬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这会儿便是披了外裳,趿拉了软鞋,到了燕崇身边。

“也未必就是他动的手吧?”知道庄老失踪,她和燕崇想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除了他,还有谁?”庄老客居靖安侯府,又自来低调,他能因何失踪?何况,失踪的时间这般敏感?

其实,裴锦箬也知道,叶准有很大的嫌疑。

“你打算怎么办?”默了片刻,她蹙眉问道。

“既然他将师父请了去,我便去一趟便是,正好,我也有事要问师父,不如一道听,也好让他死心。”燕崇沉声道。

“他若是对师父不利,我可是不会客气的。”

叶准的宅子不大,很安静。

燕崇到时,正是午后,今年的天儿很热,眼看着就要立秋,却还是热得厉害。

叶准正在书房内,听得下人报说燕世子来访时,他倒是没有半点儿意外的神色,让人将燕崇直接领来了书房。

燕崇没有心思参观叶准的宅子,径自进了叶准书房。

叶准却是笑笑道,“比我预料的晚了几日。看来,娇妻稚儿,还真是消磨了燕世子不少的锐气,就连这反应,都是大不如前了,怎么觉着,有些让人失望?”

燕崇皱紧眉来,一掌拍在了叶准的黑漆大案桌面上,咬着牙道,“我师父人呢?”叶准方才的话便是承认了庄老的失踪与他有关,他也很清楚自己为何而来。

叶准自然是心知肚明,“燕世子莫要急躁,庄老是我请来的贵客,自然是以上宾之礼相待,不会失礼的。”一壁说着,一壁已经是抬手轻叩了两下桌面,便有一个小厮躬身进了门,打了个千儿后,束手而立。

“去请了庄老来,再让人备些糕点,我与燕世子怕是要促膝长谈了。”

那小厮应了声,无声退了下去。

燕崇却是瞪着叶准道,“强行将人请来做客,难道还算不得失礼?”

叶准却仍是笑得意味深长,“谁知道呢,或许,庄老还要感谢我,也说不定。”

燕崇皱眉,狐疑地看着他。

叶准已是弹了弹衣袖,缓缓起身,“燕世子,请!”引着他到了书房边上的偏厅。

丫鬟们正在摆放瓜果和茶点,一切妥当后,便是行礼退了出去,一切都有序而静默。

燕崇默默看在眼里,眉心蹙得更紧了些,一个五品小官的家里,这些奴仆的规矩却比之靖安侯府都还要森然有序。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只能随意备了些。”叶准一摆手。

燕崇略一沉吟,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是安下心,坐了下来。

却只是冷着脸,不接他的话。

叶准也不在意,兀自自斟自饮,端着茶盏望着窗外浓荫,翠色欲滴,在这闷热的午后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闲般,嘴角始终含着闲适的笑意。

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偏厅门口,紧接着,一道矮瘦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燕崇打眼看去,可不就是庄老吗?

便是再坐不住了,腾地起身,三两步走了过去,“师父,你可还好?”

庄老的神色有些奇怪,也没有像往日一般,见着燕崇便是一顿噼里啪啦。他情绪有些不高,懒懒地抬起眼睑瞄了燕崇一眼,便是一句,“来了啊?”

然后,又越过燕崇的肩膀,往屋内的叶准瞥了瞥,神色很是纠结。

438 旧识

锦若安年正文卷438旧识庄老的反应全然不在燕崇的预期内,他不由眉心攒得更紧了。

一直嘴角含笑,端着茶盏欣赏窗外风景的叶准似是终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扭头望了过来,淡笑着招呼道,“庄老来了?快些进来坐!”

庄老神色有些萎顿,犹豫地望了燕崇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便是举步越过了杵在门边,犹如一根木头似的燕崇,先行走了进去。

燕崇在原地僵了片刻,这才转身,一步一挪走了进去。

而庄老已是被叶准引着在桌边坐了,并亲自给他奉了一杯茶。

燕崇的目光始终落在庄老面上,这么多年了,他可从未见过老头儿这个样子,究竟是怎么了?

心里很是狐疑,张口便道,“师父,他可是威胁你了?”

否则,怎么见他就跟蔫儿菜了似的?这个老头儿,自来都是活蹦乱跳,胡子乱翘的,几时蔫儿菜过?

叶准一顿,转而笑望向庄老道,“这几日,叶某并无失礼之处吧?”

“并无。”庄老低头应道。

却引来燕崇更是狐疑的目光,这老头儿,若是被人这般请到府上做客,就算形势比人强,怕是都不会轻易低头,遑论他都来了,这老头儿不使劲儿地作,将叶准的祖宗都问候一遍才奇怪。

因而,他现在这样,不只是怪,而且是太怪了。

叶准笑着望向神色带着些许拘谨的庄老,问道,“庄老与轻染见过了吧?”

轻染?何许人也?燕崇眉梢一挑,往庄老看去。

庄老却是抻了抻身子,正襟危坐,拱手朝着叶准深深一拜,“这些年,我全然不知……多谢您照拂她们母女。”庄老的嗓音有些莫名的嘶哑。

叶准却是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淡笑着应道,“这倒不用谢,本也不是看着庄老的面子照拂萍姨和轻染,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比起主仆,早已更似亲人。庄老也用不着太过自责,毕竟,这些年,你一直以为,她们母女二人早就不在世上了吧?没有找寻,没有照看,都怪不着你。倒是萍姨,到死时,还惦记着要寻你问个清楚,只一直未能如愿。轻染她有心结,态度必然不会好,倒是让庄老难受了。”

这两人的对话,让燕崇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是心悸。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燕世子可相信,我与庄老,乃是旧识!”叶准笑睐燕崇。

旧识?燕崇更是诧异了,这回,疑虑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庄老身上。

庄老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燕崇的目光一般,不知为何,面色有些微微发白,目光直直落在叶准身上,“叶大人,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果真是……”

“怎么?连瞧见了轻染,庄老还是不肯信吗?是不信轻染是你女儿,还是不信我的身份?”叶准挑眉道,似笑非笑。那一瞬间,撇开了苍白的面色,清癯瘦削的脸颊,那眯起的黑眸竟让燕崇觉得心悸地熟悉。

自然熟悉,他在镜中,曾常瞧过的,却是属于他的眼睛。

他的眼,不像靖安侯,反倒与永和帝如出一辙。太后也长着一双一般无二的眼睛,旁人都说,这双眼睛,遗传自他早逝的母亲,永安长公主。

那么叶准呢?叶准这双眼睛又是从何处遗传而来?

这让燕崇心口不安地急跳起来。

“不是。”庄老有些局促地连连摆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的情况,你实在不可能……”

“不可能活得过来,对吗?”叶准笑着,可笑意却不入眼底,眸光反倒一寸寸冷沉下来,“是了,我倒是忘了,当日,灌下喉的那杯鸩酒,正是出自庄老之手。”

庄老身形巨震,燕崇则亦是心头惊跳。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只叶准一人,仍然从容自在地喝着茶。

良久后,燕崇才终于忍不住了,“叶大人费尽周章将我师父请来的目的想必已经达到了?”

“那倒还没有,我想着,我单独问出来,你若不信,那也没意思。想着,等你来了,再一道听听,也是一样。”叶准馨馨然笑道。

燕崇蹙了蹙眉,他倒是跟他一样的想法。

“庄老。”叶准嘴角的笑容薄冷下去,“从前,你背主求荣,只是到底在那杯鸩酒中给我留了一线生机,但如你所言,我这些年照拂萍姨和轻染,你承我的情,既是如此,我便只问你一事,你若如实告知,你我之间,前尘旧缘,便算得一笔勾销了,如何?”

庄老沉默着没有说话,只“背主求荣”四个字出来时,燕崇还是觉出他身形颤了两颤。

他没有说话,叶准便理所当然当作他是同意了,便是瞥了燕崇一眼道,“庄老知我底细,燕世子又是你的弟子,算得你自小带大的,想必最是清楚不过。有人告知我,说,我与燕世子是兄弟,不知庄老觉着,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燕崇虽然没有说话,可目光却是转了过来,缓缓落在了庄老身上。

庄老动了动,嘴角扯得格外僵硬,“你们自然是兄弟。”

燕崇心口一紧。

叶准却是抿了抿唇角,眸色更冷了两分,“表兄弟,还是亲兄弟?”语调虽轻飘,可紧盯着庄老的目光却锐利得好似带着钩子。

庄老的脸色一寸寸灰白下去,却是再没有开口。

燕崇的心口,却是一丝丝转凉,“师父?”

看庄老的表现,和两人之前的对话,想必,叶准之前的话,都是真的。包括他前朝遗孤的身份,以及与庄老之间的渊源。

叶准之前说过,他母亲是萧氏阿妩,是永和帝和永安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妹妹,既是如此,他和叶准自然算得表兄弟。

若只是如此,庄老直言便是,可是,他却选择了沉默。

叶准的神色几变,眸中的沉冷微怔后,却是如云开雾散一般,轻薄了许多,目光转而落在燕崇身上时,反倒多出了些悲喜难辨的复杂来,嘴里却是轻吐二字,“果然。”

燕崇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目光几近求救地落在庄老身上,蠕动着骤然干紧的唇瓣道,“师父?”

庄老终于抬起头望向他,那目光中,有愧疚,有心疼,还有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复杂,却看得燕崇的心,瞬间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潭。

439 身世

锦若安年正文卷439身世“对不住,晙时。本以为,这事情,可以一辈子不让你知道。”庄老嗓音微哽。

燕崇垂下头去,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拽起,抓皱了袍子。

叶准瞄他一眼,又看了看神色颓丧,满是愧疚的庄老,笑了起来,心情极是好,“好了,既然你想求证的,已是得了答案,那便这样吧!庄老怕也不愿在我这儿继续做客了,我这就安排马车,送你们回去。”

燕崇却好似没有听见叶准的话,沉吟片刻后,竟是抬起眼,目光灼灼望向庄老道,“我的身世,父亲还有皇舅舅是否知晓?”

叶准蹙了蹙眉心,看了看燕崇,到底没有再出声。

庄老瞄了叶准一眼,这才又迟疑地望向燕崇,而后,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当初,太子妃……也就是你的生身母亲早被当今陛下和当时的永安长公主提前救了起来。只是,彼时太子与小殿下已经……太子妃心灰意冷,身子每况愈下,生产时遭遇难产,产下孩子时,便是不成了。无独有偶,永安长公主心疼妹妹,竟动了胎气,生产不过与太子妃隔了半日,却也不顺利,竟是母女皆亡。”

“当时陛下与靖安侯商议了一番,便让你顶了永安长公主之子的名头,这才顺势保下了你的命。”

燕崇听着,已是呼吸紧窒,他没有想到,叶准不只是前朝皇室遗孤,他父亲,居然还是前朝太子。

那么,谁要他的命,便不言而喻了。

哪怕是当时的永和帝要救下他,也要煞费周折。

“陛下与两个妹妹自来感情要好,却在一夕之间,双双失去,靖安侯也是丧妻失女,那段时日,让人不敢触这二人霉头,若非如此,只怕也不能轻易瞒过。”

“他们怕也是心中有愧,这才救下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孩儿吧?毕竟,我父王待他们如手足,可他们,却亲自带兵围剿,亲眼看着我父王被杀。救下一个婴孩儿,还是个与他们有着亲戚关系的婴孩儿,倒好似显得他们多么有仁心,比之连自己的女婿皇位也要夺,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杀的明武帝来得有人性似的?何况,只要瞒得好,如庄老方才所言,这个婴孩儿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世,包括自己父母的死,毁家灭族之恨,还在认贼作父,承欢他们膝下。”叶准哼道,眼中的深恨毫无遮掩地丝丝缕缕流出。

“小……小殿下,这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当时要救下晙时亦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这么些年,待晙时更是爱重有加,何况……他们大可以不救,可他们还是救了,至少这一点,小殿下该心存感激。”庄老却是激动起来,抻了抻身子,声音难得激越地道,倒终于有了两分平日的模样。

“何况……当年乾帝骄奢淫逸,残暴无道,以致民不聊生。改朝换代,不过是大势所趋……”

“庄老还是莫要说了,难道乱臣贼子,还能顶着一个替天行道的好名声不成?”叶准嗤笑道。“叛逆,是为不忠,背叛友人与亲人,此乃不仁不义,这样的人,凭什么坐拥江山,凭什么独占高位?”

说罢,又扭头望向燕崇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身上流着谁家的血。”

话落,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燕崇一眼,便是骤然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燕崇却仍然端坐在那里,沉凝着脸色,半垂着眼眸,好似老僧入定,成了一尊不动不移的雕塑。

窗外的天光,渐渐转暗,庄老终于是忍不住,哑声轻唤道,“晙时……”

燕崇转头往他看了过来,“他应该不会再强留你,一会儿,你便自己回去吧!”

说罢,便也是站起身来,腰背笔挺地迎着门外的光,稳步而出。

庄老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只能无声望着他走了出去,连问他一句,要往何处去,也问不出口。

天色渐渐暗了,望江楼的屋顶,算得鹭江边上最高之处,坐在屋棱上,抬眼一望,便能将整个鹭江的夜景,尽收眼底。

鹭江从远处奔腾而来,入了凤京城,大抵便是累了,敛了狂躁,变得平静。

凤京城中,有许多酒楼食肆都沿江而建,哪怕是入了夜,仍是热闹得很。

各色彩灯悬挂,影倒映在江中,灯照影,影衬灯,伴着流水淙淙,颇有些流年似水,浮华若梦的感觉。

这个凤京城中,他真是异常的熟悉,哪家酒楼的什么酒好喝,哪样菜好吃,哪家赌档有趣儿,哪家花楼的姑娘知情识趣,他都了若指掌。

当然了,哪处的夜景好,他也一清二楚。

只这样的地方,却似乎也只适合今夜这样的心境了吧?

燕崇单手扣住酒坛,就着这美景,仰头,猛灌了一口。

许久未曾这般喝过酒了,那热辣的滋味烧灼过喉咙,一路往肺腑烫去时,他还有些不适应地咳了一声,蹙紧了眉心。

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才算得慢慢习惯了。

他却是扭头往身后望去道,“你在那儿杵着做什么?不过来陪我喝?”

他身后,还立着一道人影,如同影子一般,无声而静默的存在,是洛霖。

听罢他的话,洛霖的冰块儿脸却没有半分的波动,面无表情地道,“出府时,夫人特意交代过,让我跟着你,不要打扰你,你若是要喝酒,便由着你喝,待你喝完,让我把你平平安安地扛回府去便是。”

燕崇听罢,先是愣了愣,继而,嘴角微勾,“你倒是听她的话。”

说完,扭头又去看他的夜景,喝他的酒,脚下鹭江的五光十色映到他眼中,却被一波幽暗所吞没,但到底,他再未叫洛霖来陪他喝酒。

有一口,没一口的,但手里那一小坛子还是很快便见了底,他晃了晃空酒坛,抬起手,便是用力一掷,不远处,传来酒坛入江的“扑通”声,他却已是拍拍手站了起来,扭头笑望着洛霖道,“走吧!”

洛霖愣了愣,这就要走了?目光狐疑地瞥向他脚边那几坛还未开封的酒。

燕崇的酒量自来极好,他今夜怕是奔着大醉一场来的,怎么这会儿却是突然改了主意?才喝了一坛,便歇了?

440 满月

洛霖还在疑虑时,燕崇却已经身手敏捷地从屋脊上翻了下去。

洛霖赶忙追了下去,临去前,倒是没有忘记将那几坛子还没有开封的酒也一并带走,这可不便宜,不能浪费不是?

主仆二人回到靖安侯府,谁知,才进门没一会儿,迎头,便撞上了靖安侯。

“这么晚了,又往哪儿鬼混去了,现在才回来?”靖安侯皱紧了眉,张口便是斥责。

猝不及防在此时就撞见了靖安侯,燕崇还没有准备,一时神色间便有些不自然,只是拱手道,“父亲。”

靖安侯望着他,眉心攒得更紧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转而变了话题,问起别的,“你不是在寻你师父吗?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哦!已经找到师父了,他回来的路上,又突然兴起,去了山上采药,你知道的,他自来是个说风便是雨的性子。”燕崇说着,只语调却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靖安侯皱了皱眉,正待再说什么,却见得有一个侍卫快步而来,“侯爷,庄老回来了。”

靖安侯一顿,继而又狐疑地瞥了燕崇一眼,到底是舒展开了眉宇。

正待转身要走时,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蓦地顿了步子,又望了过来,道,“按理说,你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自从你媳妇儿进门来,行事也越发的有分寸,为父也渐渐放心了。可今日,却还是得再提醒你一次,你媳妇儿如今正在坐月子,你可也得收收心,莫要让她伤心难过。”

怕是以为他出去是如从前那般喝酒胡闹去了,燕崇也不与从前那般,还争辩上两句,只是应了一声,“儿子知道了。”

靖安侯反倒有些意外,他这个儿子,天生反骨,倒是难得有这般听话的时候,而且,这会儿天色还算不得太晚,看他也没有喝太多,靖安侯心里想着,到底是成了亲,懂事许多了,也许,他不该再如从前那般操心才是。

想到这儿,靖安侯点了点头,终究是转身离去,看庄老去了。

燕崇则转头望向洛霖。

后者会意地拱手道,“已是知会过庄老了。”也就是说,即便靖安侯问起,也不会说漏了嘴。

燕崇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靖安侯离去的方向。

记忆中高大伟岸的身形不知何时竟是佝偻了背脊,在夜色中,缓缓踱远的背影透着两分伶仃的意味。

燕崇陡然心口窒闷得厉害,慌忙转过头去,不再看,深吸了两口气,才平复了心绪,掉头往池月居的方向行去。

夜深了,裴锦箬虽然是躺在床上,却是竖耳听着屋外的动静,没有半分的睡意。

直到听得那一声细微的声响时,她已是从床上弹坐而起。下一刻,房门便是被人轻悄地从外推开,燕崇轻手轻脚进得门来。

进门的同时,他便也察觉到了什么,望了过来,见着床上坐着,往他这里看过来的裴锦箬时,他没有什么意外,却是满满的无奈,“就知道你还没有睡。”

他没有回来,她哪里能安心睡得着?何况,是今天这样的情况?

燕崇反手将门掩上,三两步走到床边,裴锦箬刚刚抬眼望向他时,便已被他展臂,紧紧抱住。

她连张口想说,她已经十多日未曾沐浴过了,头发也是,只怕是臭得紧都不成,因为,是夫妻,即便这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她也能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又如何,能忍心推开他?

她的手,迟疑了片刻,反倒搭上了他的背,轻轻拍着,像是哄晟哥儿时一般,轻柔而规律,一下,再一下。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这般依偎在一处。

好一会儿后,燕崇才哑着嗓在裴锦箬耳边轻声问道,“绾绾,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我一无所有了,那你……”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便是笑道,“我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无论你去哪儿,我和晟哥儿,都跟着。”

她话里带着笑,好似只是随意,可燕崇却知道,这话中的心意,没有半分的随意,而是她真心实意的坚定。

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裴锦箬没有问,他今日去这一趟,有个什么结果,也无需再问。

燕崇也就失态了这么一回,到得第二日,便又如常去上朝。

一切,好像与从前没有半分的不同。

日子平淡地往前滑过,裴锦箬没有多想那么多,如今,一个晟哥儿,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孩子的成长总是惊人的,晟哥儿好像每一日都与前一日不同。

转眼,晟哥儿满月了,比刚出生时沉了许多,因着秋老虎厉害,常常都只穿着一个红肚兜,如今,腿脚已是被放了开来,一放到炕上,他便伸胳膊蹬腿儿地撒欢,倒是与在肚子里时一般的活泼好动。

他手腕上套着郑皇后赏下的小手镯,小手一动,上面的铃铛便是发出清脆的声响,晟哥儿好像格外爱听这声音,一听见,动得总是格外欢实。

他的眼睛还喜欢追着色彩明艳的东西跑。

前两日,青螺拿了一朵做工精巧的大红色堆纱宫花来逗他,他竟不亦乐乎追着看了许久。

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得不行。

晟哥儿一满月,日子便是入了八月,转眼,又是八月十五。

每年中秋,宫里都会设宴,今年虽然因着太后丧期,宫宴变成了家宴,可燕崇和裴锦箬却也是一样要进宫去的。

用过早膳,袁嬷嬷等人便是帮着裴锦箬妆扮了起来。

她这月子坐得好,如今,竟是比之前丰腴了许多。她本就生得艳丽,从前尚且带着两分稚嫩,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如今,却已如花朵一般盛放,举手投足间,尽是浑然天成的妩媚。

裴锦箬将最后一朵海棠珠花插进云鬓,转头望向一直在镜中紧盯着她的燕崇,笑道,“一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我家绾绾,真是好看。”燕崇笑道。

裴锦箬翘起唇角,“你今日嘴上可是抹了蜜?尽会说些话来哄我。”

“我哪儿是哄你,分明是真话。”燕崇说着,已是朝她伸出手。

裴锦箬将手递给他,他牵着她起了身,“又是一年中秋了。还记得,我们真正开始牵扯的那回,也是中秋宫宴。”

441 话题

裴锦箬想起,笑了,却更是感慨,“是啊!都是好久的事情了。”他们之间,真正与前世发生的改变,就是自那一夜开始。

不过,她真的已经放下了,只偶尔想起,才觉怅然。

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她嗔了他一眼,“说起来,那时你虽救了我,却是对我不规矩。”

燕崇却没有半分尴尬的神色,反倒理所当然得很,“我哪里是不规矩?我是被人下了药好吗?你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就在跟前,我要是无动于衷,你后来会安心嫁我?倒是啊,我如今想起才觉得奇怪,你不是会水吗?”

那回,他们去小汤山庄子泡温泉,她为了躲开他,在池子里滑溜得跟尾鱼似的,连他都差点儿抓不住她。

裴锦箬却是老神在在,“当时不会,后来学的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不成你还当我那时是为了故意接近你,所以使了这苦肉计?我不傻吧?”这话,原也不假,只此后来,非彼后来也。

燕崇也就只是这么一问,当时,她确实是被人所害,自己凑巧路过,救起了她,也顺道给自己捞起了一个媳妇儿。

他“呵呵”一笑,抬手揽住裴锦箬的肩头,“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是成功接近我了呀。我呀,从那夜之后才发觉,原来,也是有人,会让我想娶的。”

听到这儿,裴锦箬却是微微一怔,转头望向燕崇,那么前世呢?前世,过了那么久,他仍然决定娶她,真的只是为了负责?还是也有那么一点儿点儿的真心呢?

若是,她前世,又该多么伤他的心?

她的目光却是让燕崇有些奇怪,“干嘛这么看着我?”

裴锦箬收回视线,“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晟哥儿也已是被收拾好了,一身红底金绣的小衫衬得他格外精神。

裴锦箬接过来,便是在他颊上香了一口。

他今日可是被永和帝和郑皇后交代了,一定要带进宫去让他们看看的主角,他们这对父母反倒成了陪衬。

晟哥儿是头一回出门,坐上马车,晃晃悠悠,他很是兴奋,伸胳膊蹬腿儿,伸手去抓车帘顶端垂落的红色流苏,玩儿了好一会儿,觉得累了,才在乳娘的臂弯间睡着了。

在宫门处,裴锦箬母子二人直接被素英用软轿接着去了凤藻宫,而燕崇则去了御书房面圣。

凤藻宫中早已聚了不少的人,晟哥儿自然又得了不少的夸,这个抱去,那个抱来,他也是个出息的,只是睁着一双眼看着,也不怕生地哭。

这一殿的女人们瞧见了自是稀奇,便夸说“虎父无犬子,看这晟哥儿倒是与晙时幼时颇为相似,晙时幼时也是个胆儿大的。”

燕晙时岂止是胆儿大?他分明就是个混不吝的。她当时说,若是晟哥儿能一辈子活成个纨绔也是一种福气其实是有别样的深意的,可不是她当真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

至于晟哥儿,他哪里是不怕生,他分明是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虽然还在孝期,但到底是皇家,又是过节,这女眷们身上总有些珠翠,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这才一直不错眼地瞧着,很是精神,哪里还顾得上怕生呢?

在殿里各人手中转悠了一圈儿,晟哥儿也得了不少的见面礼。最终才被送到了郑皇后手里。

郑皇后将晟哥儿抱在怀里,伸手逗弄,“这孩子长得好,我瞅着,尽是你和晙时的优点,来日长大了,怕是要疯魔凤京城万千少女了。”郑皇后说着这话时,笑容是真真切切,就是双眸,亦是慈和温软。

宫妃中有人见了,便是笑道,“咱们这宫里也是许久未曾瞧见新生的孩子了,也难怪皇后娘娘瞧着稀罕。”

“皇后娘娘怕是瞧着靖安侯家的小公子,想起咱们小世子了吧?说起来,荣王妃带着小世子去南疆看望荣王殿下,也大半年了吧?不知道年关前可能回京?”

“说起来,荣王殿下去南疆,已经好些年了呢。”

“何止是荣王殿下,就是福王殿下去辽东也快要两载了。”

“说起来,陛下也真是狠心,太后娘娘薨逝,竟也不允两位殿下回京尽孝。”

“陛下也是难为,边关局势关乎大梁安定,两位殿下,如今都关乎一方太平,哪里能轻易挪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却早已偏离到了荣王和福王的身上,却也说得极其热闹。

裴锦箬听着,目下闪了两闪,四下逡巡了一下,皇贵妃也好,慧嫔也罢,都没有参与进来,只是与近旁的人低声说着闲话。再抬眼往凤座上瞧去,却见着郑皇后也好似全然没听见众人在吵闹什么一般,只是笑容恬淡地低头逗弄着臂弯里的晟哥儿。

好一会儿后,才有些不堪其扰地抬起头道,“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两位殿下和边关的事儿陛下自有决断,哪里由得咱们这些妇人操心?你们这般吵着,小心惊着孩子。”

语调不怒自威,众人望了望她怀中的晟哥儿,讪讪地不再开口。

这时,素心正好进来报说时辰差不多了,郑皇后便起身,将晟哥儿交还,招呼着众人往御河边的设宴处而去。

宫宴倒是与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因着没有大办,人要少些罢了,却是自始至终没有见着卢月龄。

她心中疑虑,也就是晟哥儿洗三时,卢月龄来过靖安侯府,她们如今也不像还在闺中时那般,时常通信,所以,半点儿不知这样的场合,卢月龄缘何会没有来。

后来寻了个机会,低声问了郑皇后。

“穆王妃吗?听说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又需静养。这才没有进宫。”

生病了?裴锦箬蹙起眉心,心口有些不安地跳了跳,想起的,是那个穆王府中,前不久方才“病逝”了的周侧妃。

出宫时,晟哥儿已是睡着了,裴锦箬小心将之送到乳娘怀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而与燕崇提起今日在凤藻宫,那些女眷尽将话题兜在荣王和福王身上的事儿说了。

燕崇听罢,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差不多吧!方才,皇舅舅身边,也有不少人提起这事儿。”

裴锦箬皱了皱眉望向他。

“有些人,总是过不得太平日子的。”

442 入瓮

“一闲下来,便想找些事儿做。”

这便是朝堂近来怕是要起波澜了。燕崇在这方面自来敏锐,裴锦箬自觉自己对政事不那么在行,便也没有再多问。

转而说起卢月龄病了的事儿。

“我想去看看她。”裴锦箬心下始终有些不安,虽然明知道卢月龄怎么说也是穆王正妃,身后还站着太师府,但周侧妃的事儿还是在她心上烙下了阴影。

燕崇的神色却有些踌躇,“我知道你和穆王妃感情好,放心不下她,要去看,也行,这样吧……你叫上蓁蓁一起,还有,让红绡和红绫都一道跟着。”

这般的郑重其事?

裴锦箬想起之前卢月龄说的,萧綦暗中藏着她的画像的事儿,她一直没敢告诉燕崇,就怕他沉不住气又去找萧綦的麻烦,可是,怎么听他的意思,好像对穆王府也是多有戒备?

按理,她堂堂正正过府拜访,能有什么事儿?他却好像刻意在防着什么似的?

裴锦箬却哪里知道,男人对于有些事,最是敏感,就算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萧綦这厮偶尔瞄他家绾绾的眼神,他可瞧见过好几回了。

说白了,这长得太美了,也是问题啊!他真恨不得将她深藏在家里,不让旁人瞧见的才好。偏偏……他想看她活得自在恣意,而不是让她做一只笼中鸟啊!

既然已经与燕崇说好了,裴锦箬心里又实在挂心卢月龄,回府后,便是去了一封信给徐蓁蓁,徐蓁蓁很快给她回了信,两人约好了一道去穆王府看望卢月龄。

去之前,自然先递了封拜帖,穆王府如常收下了帖子,不见半分异常。

裴锦箬不由长舒了口气。

等到约好的那一日,将晟哥儿亲了又亲,交给了乳娘,她这才心里空落落地从池月居出来。

直到上了马车,她人都还有那么些恍惚。

这些时日,一直算得与世隔绝了,就在府里带孩子,更从没有与晟哥儿分开过,没有想到,这心里还甚是难过。

与徐蓁蓁约好了在穆王府门前见,到了穆王府门前时,果然瞧见了她家的马车。

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被人迎着进了穆王府。

一路进了内院,直接被引着进了正院上房,卢月龄穿了身家常的衣裳等着她们二人,面有病容,果真是病了。

至此,裴锦箬才算得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是,说了一会儿闲话,卢月龄却是神色恹恹,偏她却没有想要将人支开,与徐蓁蓁和裴锦箬单独交谈的意思。

裴锦箬那本来放了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眉心微颦地看了一眼守在卢月龄身边,那个看起来,有些眼生的婆子,心下,微微一沉。

正在这时,眼前身影一晃,听得一声斥责,面前端茶的丫鬟已是匍匐跪在了跟前,语调很是惊惶地迭声喊道,“夫人……夫人饶命!”

裴锦箬望了一眼裙幅上深色的茶渍,杏眼微微沉黯,这局,实在太过拙劣了。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端看是不是愿者上钩了。

“锦箬,我陪你到里间去换身衣裙。”卢月龄神色一紧,却是猝然道。

“王妃娘娘,这怕是不妥吧?”谁知,边上那婆子却是一脸恭敬地道,“靖安侯世子夫人刚刚生产没有多久,正是体虚的时候,知道世子夫人与咱们家王妃交情甚笃,可若是过了病气到底不好。还是请世子夫人移步,就到左近的厢房去换身衣裳便是。”

四下,有些安静,卢月龄僵着面皮,裴锦箬半垂着眼,盯着裙幅上的茶渍,眼观鼻,鼻观心,徐蓁蓁则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过了片刻,裴锦箬抬起头来,倏忽笑了,“那便有劳这位嬷嬷派个姑娘为我引路了。”

“那是自然。”那婆子垂首道。

卢月龄一怔,神色复杂地望向裴锦箬,眼底,恍惚有泪光。

徐蓁蓁则是蹭身而起,“我陪你一道去。”

裴锦箬却是转过头,朝着她摇了摇头,“不用了,你陪着月龄在这儿说会儿话,我片刻便回来。”

裴锦箬的话,加上她刻意的眼色,以致徐蓁蓁和卢月龄两人,都只能僵着身子坐在原处,眼睁睁瞧着裴锦箬敛衽起身,跟着引路的丫头,徐步往外而去。

倒果真没有走多远,就在正院左近的东跨院中,到得一间厢房前,那丫头便是驻了步,将门轻轻推开后,便是躬身退到一旁。

裴锦箬转头看了身侧的红绡和红绫一眼,便是提起裙角,进了门。

门扇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裴锦箬便也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门边,眉目已然冷凝。

过了片刻,许是没有等到她进去,一道身影终于从落地罩后转了出来。

“既然都已经来了,也进了这房门,多走两步,又如何?”

来人一身白底蓝绣麒麟纹的锦缎直裰,腰束玉带,头戴金冠,嘴角含着笑,当真是芝兰玉树,贵气逼人。

偏落在裴锦箬眼底,却只有面目可憎四字可言,甚至有些恶心,前世的她,怕果真是瞎了眼吧?如何会看上这样一个人?

“本以为是我想错了,却没有想到,穆王殿下果真这般厚颜无耻,全无分寸。”张口,便是毫不留情地冰刀霜剑。

萧綦一愣,片刻后,竟是笑了,“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看来,果真是恼了。你也莫要恼,我也是想与你单独说说话,却没有法子,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放心,我安排妥当着,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不会与你的名声有半点儿害处。”

他一直自称“我”,而不是“本王”,好似纡尊降贵的特意亲近,可裴锦箬却没有半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穆王殿下若还顾念着我的声名,便不该如此害我。”裴锦箬面上厉色没有半点儿和缓。

萧綦默了默,到底是天之骄子,从未有人这般给他脸色瞧,还是一而再,再而三,面子上到底有些绷不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本王并没有逼着你来。你明知是本王设的局,本王也给了你选择,可你还是来了,既是来了,又何必摆出这番姿态?”

裴锦箬笑了,“也对!我何必与你在此浪费时间,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却含着难得的锐利,毫不退让地逼视萧綦。

443 别怕

“我是猜到是殿下的局,却还是来了,殿下难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裴锦箬嗤声问道。

“殿下舍得拿月龄来做局,是因为哪怕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可在你心中,却不过一颗棋子,可我不一样,她是我的姐妹,是我看重之人,所以,哪怕明知是局,可为了她,我还是来了。这便是我与殿下的区别,我和殿下,从不是一路人。”

说这些话时,裴锦箬始终平静。

萧綦却听得不平静了,“你是在与本王谈情义?本王若非为了情义,又何苦这般煞费周折?”

“殿下若果真为了情义,便希望殿下能善待月龄,她并未做错什么,殿下府中刚没了一个周侧妃,若是连正妃也出了事,怕是就要流言四起了。”这话里,自然是提醒。

落在萧綦耳中,却成了威胁,“本王的好王妃,若当真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缘何又知周侧妃之事?再说了,她当真什么都没做错吗?那博文馆中,那个教书画的先生,又是怎么回事?”萧綦语带讥诮。

裴锦箬一哂,卢月龄和甄先生的事,他原是知道了?是了,只要有心,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然殿下都知道了,想必,也该清楚,月龄和甄先生之间,自来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分逾越之处,清清白白。如今,甄先生已娶,月龄已嫁,自嫁了殿下以来,更是谨守本分,将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殿下又何必揪着一桩旧事不放,没得坏了夫妻情分?”

“本王找你来,不是为了说此事。”萧綦脸色有些难看。

“若非殿下待月龄那般,我也不愿插嘴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儿。”裴锦箬未尝不知夫妻之间的事儿,外人最好莫要置喙,否则,怕是会惹埋怨。

但周侧妃的前车之鉴,却不得不防,萧綦此人,她前生从未看清过。原来,温文尔雅,待人和善的背后,却是将天家的凉薄发扬得淋漓尽致。

他心中情义二字,甚至及不上高坐龙椅的永和帝万一。虽然,如今的永和帝,在帝位上坐久了,怕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若是换了如今,他可还会那般不计代价,瞒天过海地保下燕崇这么一个前朝余孽?

“放心吧!她总归是本王明媒正娶的正妻,只要她安分守己,本王答应你,自不会取了她性命。”萧綦板着一张脸,终于是承诺道。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虽然对他口中是因她之故很是不以为然,只是抬眼望了望萧綦渐渐染上阴鸷的双眸,裴锦箬还是生生忍下了到口的话,转而道,“月龄自来有分寸,殿下也该知道,她能做好你的王妃。”

“本王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个。”萧綦的脸色很不好。

裴锦箬自然知道他找她来,不是为了这个,但若非为了这个,她也不会来。是以,她只是半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

“这些时日,本王常常在想,究竟是何处出了错,才会让你我走到这般境地。说到底,还是本王错了,本王若是能够早些想起,又如何会生生错过了你,眼睁睁再见你嫁燕崇一次?”萧綦哑着嗓道。

裴锦箬却是被这一番话,惊得骤然抬头望向他,却见他眼底居然翻腾着,满满的,压抑的狂热。

这个样子的萧綦,很陌生,却也很危险。

她袖子的遮掩下,双手紧紧扣在一处,指甲掐在手背上清晰的疼痛,让她保持着冷静,“殿下在说什么?”

萧綦顿了顿,目光狐疑地打量着她,许久后,才目光幽转道,“本王是说,本王一直心悦于你,却很是懊恼,缘何会错过你?”

“殿下慎言。”裴锦箬正色打断他,“我已是有夫之妇,且夫君还是殿下的表兄,殿下说这样的话,是要陷我于怎般不堪的境地?”

“你别怕!”萧綦的神色却是一瞬间柔和了起来,“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忍得下,也等得起,今日找你来,不过是因为我实在想见你,想与你说说话,一解相思之苦。都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从前,本王不信,如今,却真正是懂得了这百般滋味,相思刻骨的味道,本王说的这些,锦箬你可懂?”

“我不懂。”裴锦箬不想懂,也不能懂,她抬起眼,怔怔望着萧綦,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一般,不敢置信。

萧綦目下一黯,抬起手来,裴锦箬却早有所觉一般,一个扭身,便躲了开去,厉声道,“穆王殿下请自重!”

萧綦神色微微一黯,隐忍地咬了咬牙,伸出的手,到底是带着两分不甘,收了回去,“都说了,我如今不会对你如何,你不必害怕。本王的心意,你现在不懂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室内,陡然一寂,萧綦却是拍了拍手,紧合的门扇便是“吱呀”一声轻启,透过落地罩,已能瞧见门外侯着的红绡、红绫几人,裴锦箬袖中紧掐的手心却没有半分松开,仍然戒备地望着萧綦,如同一只小兽。

“你这般模样,我倒是从未见过。”萧綦反倒觉得饶有兴致一般,笑了起来,“罢了,今日便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与你说过的话,你好好想想。”

“殿下便当真不怕吗?”裴锦箬却没有立时举步便走,反倒是哑着嗓道,“我家世子爷的脾气,殿下该清楚,他若是知道了……”

“你会告诉他吗?”萧綦沉声截断裴锦箬的话,目光灼灼将她望定,“你不会的,你很清楚,告诉他,才是真正害了他。你也该想明白,我与他不同,我能给你的,远比他能给你的,要多得多。”

萧綦笑得自信而笃定,望着裴锦箬的目光,好似她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哪怕,她如今,本不属于他。

疯子!裴锦箬在心底低骂了一声,面色微白地望了萧綦一眼,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有些僵硬地迈步往外走。

到了门边,还是腿一软,便险些栽倒了下去。

“夫人!小心!”红绡和红绫连忙一左一右搀扶住她,她的手,却已是隔着衣袖死死掐在了红绡的手臂上,失了血色的唇蠕动着,迭声道,“走!快走!”

红绡和红绫都被吓着了,忌惮地望了一眼洞开的门扇,扶着裴锦箬,匆匆而行。

444 出游

让那引路的丫头去与卢月龄说一声,裴锦箬没有回正院,反倒是径自出了穆王府。

到得走车马的侧门时,却见徐蓁蓁已经在那儿,正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见得她,便是快步迎上前来,张口便道,“锦箬,你可还好?”

她脸色唇色皆白,一双手更是冰凉没有温度,一看,便是吓坏了。

徐蓁蓁眉心皱得更紧,心里难受得厉害,怎么也没有料到,今日会出这样的事。

“月龄猜到你会即刻出府,所以,让我先行出府来等着你。”徐蓁蓁说着,语调间,已是带了哽咽。

“我没事。”裴锦箬虽然脸色白着,目光却还算得沉定,轻掐了徐蓁蓁的手背一下,“月龄也不会有事。”

徐蓁蓁一愣,继而,便是垂下头,泪珠子纷落,但也只是一瞬间,她便抬手抹去了泪,点了点头。

她也不是个痴傻的,有些事情,不需说得太明。

两人转头各自上了马车,缓缓从穆王府前驶离。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裴锦箬面上的惊惶之色,却是一点点转为沉静。

她怎么也没有想过,萧綦居然也会忆起前世的事儿。老天爷,这是在与她开玩笑吗?在她真正放下那一世幻梦时,却又要借由此将她生生拉回那漩涡之中?

不!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局面,虽然,未来的路未必就会一帆风顺,但只要与燕崇并肩,她便无惧。却也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的前路。

萧綦今日,不只是为了宣告,更是为了试探。

毕竟,萧綦若是想起了前事,便必然会因为她与前世待他截然不同的态度而觉得奇怪,好在,他们的缘分,从开始便已然偏离。

萧綦野心大,如今看来,离储君之位,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他总不会为了他的大业,而让她成了绊脚石。

可一旦他大业一成,届时,只怕再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

那无关他嘴上说的深情,前世今生,她只怕已是成了他的执念。不得到,便不会罢休。

那,阻了他路的燕崇,又会如何?

裴锦箬想起那个已经许久未曾做过的梦境,她本以为,叶准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如今,再不需要担心梦境成真,可如果,她一开始的怀疑对象,便错了呢?

裴锦箬一时间,心乱如麻。

好在,今日她的表现应是暂且稳住了萧綦,他暂时还不会放开手脚来直接针对靖安侯府和燕崇。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需好想想,她必须好好想想,他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做。

她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马车是何时停下的都没有察觉到,直到车帘被人掀开,车内光线一亮,有人探进头来,她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在发什么呆呢?”居然是燕崇,看他还是一身飞鱼服,再看了看他身后的街道,想必这是碰巧撞上的。

“你在执行公务?”她一壁问,一壁往他身后探了探,却是悄悄将手掩在了袖下。

却哪里能躲得开燕崇的眼睛?他第一时间便已察觉到了她脸色不对,她藏手的动作又太过欲盖弥彰,他一眼便瞧见了她手背上被掐出的印记。

只他却只是敛了眸色,并未说穿,反倒是笑道,“刚刚从诏狱出来,正打算回家。没想到刚好撞见了你,也好,咱们许久未曾在外边儿吃过了,今日,正好带你去个地方。”

“可是,晟哥儿……”裴锦箬却是犹豫道。

燕崇拉下脸来,有些不高兴了,“你怀着他时身子不便,他出生后,你一门心思尽在他身上了,你再这样,我可真醋了。信不信我回去便揍他一顿屁股,跟我抢你,讨打吧?”

裴锦箬一哂,继而笑了,分明是已经醋了,一个大男人,连自己儿子的醋也吃得这般理直气壮,怕是也没谁了。

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甜暖交织,忍不住,便是勾起了唇角。

见她笑了,燕崇亦是跟着笑得志得意满,将车帘一摔,人已纵身一跃上了马背,马鞭一扬,便是道,“走!改道!”

裴锦箬在马车里,无奈地摇头失笑,想着这些时日以来,倒果真有些忽略了他,罢了,便好好陪他一日吧!

本以为他说带她去吃东西,该就是去城里的哪家酒楼,谁知,这马车却是径自出了城门,一路往城郊而去。

待得马车停下时,裴锦箬掀开车帘来,才发觉他们已是置身在一片山林边缘。

燕崇就站在车下,伸手来扶她,“来!小心些!”

燕崇将她半扶半抱地掺下马车,裴锦箬四下望了望,今年天儿热,虽然已经入秋,山林仍然青翠,午后的阳光在这儿,也变得静谧起来了,虫鸣声声,鸟雀啁啾,清晰可闻,倒让人生出两分绝世出尘的感觉来。

“咦?洛霖和红绡他们呢?”左右望了望,竟好似只剩了他们两人。

“我另交了任务给他们,来!走吧!带你去个地方!”燕崇说罢,牵了她的手,便是朝着山林中走去。

置身其中,浓荫遮日,天光却一瞬间暗了下来。脚下的路,多是积年的腐叶和湿泥,踩上去,很是松软。

偶有落脚不稳时,他便是手下用巧劲,让她轻巧地越过。

她没有问,他要带她上哪儿去,就只是这样安静地跟着。好似只要跟着他,哪怕是天涯海角,她也能跟着去。

走到一个半人多高的坎儿,燕崇放开她的手,先行跃了下去,而后,转过头将手递给她。

她倒是没有半分的犹豫,将手递进了他掌中,倏忽间,他眼底似是掠过一道亮光,下一瞬,他就着她的手一扯,裴锦箬只觉得身子一轻,倒是跃下了那坎儿,却不知为何,竟是直接跃进了他怀里。

抬眼,便是燕崇戏谑的笑容,“绾绾这是迫不及待要投怀送抱?不过,这还在外面呢,再急,咱们也得回家了再说,你说呢?”

她说呢?裴锦箬还有什么不明白了,一瞬间,双颊便是爆红起来,抬手,便是用力捶了他肩头一记,“谁急啦?你少胡说八道,我告诉……”

话未说完,他却已经俯身,便是啄了她唇瓣一记,抬起头,便见着他眼眸如星,嘴角含笑,一声,“乖!别闹!”

裴锦箬被气得笑了,这人,还真是蔫儿坏。

燕崇却已笑着放开她,重新拉着她的手,迈开了步子。

445 主动

走了没几步,便听得了溪水淙淙的声响,果然,又走了一会儿,便见得一条两臂宽的山涧,涧中泉水清澈,奔腾不息。

裴锦箬蓦地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往燕崇看去。

后者却是笑出了一口白晃晃的牙,朝着她挤了挤眼睛,“等着啊!这就给你抓好吃的。”说着,便已是解了腰上的绣春刀,放到了一边,接着又脱了鞋袜,将裤脚和手袖挽起,便是跃进了那泉水之中。

裴锦箬望着他在泉水中眼明手快地一捞,再一捞,虽然稍显狼狈了些,但终于是在失败了数次之后,捞到了一条鱼。

看着他湿了半边身子,却双手紧抓着那条还在用力挣扎着的鱼,朝着她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阳光透过水花,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般的恣意飞扬,裴锦箬勾起唇角笑了起来,他能一直这般,真好!

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还能保存着这份赤子之心,这样的他,真好!值得她拼尽全力去珍惜和守护!

在外倒是玩儿得开心了,但是见着天一黑,裴锦箬便有些心慌起来,心里到底记挂着晟哥儿,燕崇也一样。

自从晟哥儿出生以来,燕崇不管回家多晚,总会去看看他。若是回家得早,用过晚膳后,父子俩也常会在炕上玩儿上一会儿。更别提裴锦箬了,还是头一回离了这么一整天,就好似心里缺了一块儿似的。

急匆匆赶回靖安侯府,还没进池月居的院门,便听见了里面的哭声。

裴锦箬登时便觉得心口一揪,难受得自己也湿了眼眶。

循着哭声到了晟哥儿暂歇的东次间,正在焦头烂额地哄着晟哥儿的乳娘和一众丫鬟仆妇们,见得两人,连忙行礼。

燕崇一挥手,免了礼,裴锦箬却已是脚步不停,走到乳娘身边,接过了啼哭不止的晟哥儿。

“怎么哭成这样了?可是病了?”燕崇见晟哥儿哭得小脸都胀红了,亦是心疼了,皱眉问道。

乳娘和袁嬷嬷对望了一眼后,乳娘笑着答道,“这倒没有,小公子应该是在找夫人。用完晚膳,天黑后,便哭得越发厉害了些。”

“这么个小人儿就懂这些了?”燕崇很是稀奇。

却见本来还大哭不止的晟哥儿到了裴锦箬怀里,不过拍抚了几下,竟是慢慢不哭了,只是委屈地抽噎着往裴锦箬胸口处钻。

这不争的事实,还真是……不容争辩。

乳娘笑着答道,“小公子很是聪明,夫人身上的味道他已很是熟悉了。亲娘总是不一样的,母子连心。”

裴锦箬听到这儿,却是目下闪了两闪,下意识瞥了一眼燕崇,见他面色如常,正伸手逗弄着晟哥儿,但她心里却有些难受,神色淡了两分,“我先抱他去上房玩儿会儿,等一下你们再来接。”这话是对伺候晟哥儿的乳娘和丫鬟们说的,说罢,她便已抱了晟哥儿和燕崇一道出了房门。

乳娘有些惴惴,转头望向袁嬷嬷,“嬷嬷,刚才……我可是说错什么了?”世子夫人的神色很明显,有些不悦。

袁嬷嬷没有立刻跟着去,也就是有留下来提点她的意思,“你照看小公子很是尽心,这一点,夫人和我们都看在眼里,自不会亏待了你。可你需记得,世子爷是一家之主,有些事情,虽是不知者不怪,可往后,便是不要再犯了。”

袁嬷嬷自是与乳娘絮叨起一些事情。

裴锦箬和燕崇则将晟哥儿抱回了正院上房,孩子本里哭累了,如今,见着了裴锦箬,心便安了,玩儿了一会儿,便是睡着了。

裴锦箬这才让人将他抱走。

近来两个月,算得是完全的养尊处优,许久没有这样一整天都在外了,到了此时,裴锦箬才觉得有些乏力。

被绿枝她们伺候着沐浴后,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她连手指也不愿动弹一下,眼皮子直往下坠。

正在迷迷糊糊时,突然觉得手背上有些奇怪的触感,清凉且轻柔。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却见燕崇正蹲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陶罐,正从里面挖出药膏,涂抹在她的手背之上。

她愣了愣,转头望向她手背上,到了晚上,已是显出青紫的掐痕来。

燕崇却有两分懊恼,“醒了?我这动作已经够轻了,不想还是吵醒了你。”

裴锦箬没有出声,只是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他恍若不见,只是继续手里抹药的动作,将她两只手手背上的掐痕都抹了药,他这才笑着道,“下回别拿自个儿出气,又疼,还得用药,这药不会留疤,是师父专程调制的,可贵。”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以他之敏锐,心中未尝没有猜测,可他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问。

裴锦箬双眸微微沉黯,萧綦那般肆无忌惮,不过就是笃定有些事她不敢告诉燕崇,因为,在他看来,燕崇的脾气属于一点就着,不能忍,不会忍的那种类型,而她一个女人,尤其是前世那个懦弱怕事的性子……

心念电转,裴锦箬眼中掠过种种复杂的情绪,下一刻,却是蓦地蹭起身来,抬手,便是紧紧环住了燕崇的后颈。

燕崇愣了愣,片刻后,才听得她在耳畔笑着道,“分清楚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投怀送抱呢!”

他愣神时,她已稍稍移开,目光灼灼看她。

他有些愣神地望着她,下一刻,却见她蓦地一勾唇角,眼底滑过一缕狡黠,猝不及防地凑上前,便觉一抹温润,堵在了他的唇上……

燕崇有些难以置信,他们走到如今,她可从未主动过,何况,对于有些事,她哪怕是做了母亲,还是害羞得紧。

燕崇旷了许久,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是不会放过。很快反客为主。

裴锦箬到得第二日,扶着酸疼的腰时,便苦笑着后悔起了昨夜的主动。

这吃素久了的饿狼,惹不起啊!

小夫妻两个这里岁月静好。

那边,平静了许久的大梁朝堂,却又因着一道请封储君的折子而闹腾了起来。

一封接一封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向御案。

永和帝却尽是留中不发,甚至当作根本没有瞧见那些奏折一般,即便是朝会上有臣工当场奏报,他也是一句暂且不议,便压了下来。

即便如此,怕也是压之不久。

毕竟,就是坊间亦是传言纷纷。

446 欲来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自己尚且春秋鼎盛,还不愿涉及立储之事吗?”裴锦箬私下里与燕崇谈及此事时,再一次深刻地体悟到了,何为圣心难测。

“谁知道呢。”燕崇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正窝在她的书房里练字,练罢,又看过了她最近的字稿,不由慨叹道,“你最近大有进益啊!再这样下去,怕是当真能以假乱真了。”说得自然是她那手完全承袭自他的字体了,越来越像,就连他自己,有时都有些分辨不出了。

裴锦箬听罢,却是不依了。“什么以假乱真?凭什么你的是真,我的便是假?”

“说实在的,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就能那么恰好写了一手与我一样的字体?”燕崇凑到她跟前,呵呵一笑。

裴锦箬正捏着一双袜子在缝,嗔他一眼道,“你该不会又要说,我是早就偷偷恋慕你了吧?人呀,自信是好事,太过自信,那便是自负了。”睐他一眼,在他要张口时,挑起了眉梢,“你可是在刻意顾左右而言他?”

燕崇叹息一声,“女子太聪明了未免就不可爱了。”

裴锦箬将袜子丢了开来,抬眼瞪他,“那你觉得谁可爱?”

燕崇头皮一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告饶,“随口说的,你也当真?你不是问我皇舅舅的意思吗?”

为了转移话题,燕崇忙将永和帝抬了出来。

“皇舅舅虽没明说,不过,最近辽东和南境都很是太平,海防也没什么问题,唯一需要提防的西北,狄族正忙着内乱,暂且无暇他顾,这倒是个整顿内政的好时机。”

“皇舅舅并非刚愎自用的性子,应该很清楚,早些册立储君也是安邦之需。只是,他还在犹豫,未曾最终决断罢了。”

“如今看来,穆王胜算最大了吧?”裴锦箬重新拿起袜子缝制起来,却是说到这里,动作便是微微一顿。

燕崇目下微闪,“这个,就得看皇舅舅的意思了,不到尘埃落定那一天,谁知道?如今,端看谁能沉得住气,谁又能稳到最后了。”

只这凤京城的天,怕是得变上一阵儿了。

没两日,贤妃于皇陵,悬梁自尽,留下血书,求陛下开恩,容她亲子为她送终。

大梁推崇孝道,之前太后薨逝,永和帝以边境不稳为由,不允荣王和福王回京服丧。可太后是祖母,贤妃却是生身母亲,又有血书遗愿,陛下若还是不允,未免太过绝情。

不出意外,萧奕就快回京了。

没有想到,贤妃居然用自己的命,铺就了自己儿子的回京之路。

只是,贤妃母族式微,福王妃家中亦是不显,福王到底凭借什么,这个时候,还想回京争上一争?

果然,没过两日,恩旨便是颁下,准允福王萧奕回京为贤妃服丧。

本以为,福王回来了,荣王便也该趁势而归。

却没有想到,直到福王抵京,凤藻宫也好,荣王府也罢,都平静得没起半点儿波澜。

就是去南境看望荣王的荣王妃与小世子都没有回京的意向。

九月九重阳宴时,旁人问起,郑皇后却也只是笑道,“他们小夫妻分离了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聚了,自然有些离不开,何况,小世子也是许久不见父亲,能在父亲跟前,多受教导,才是正事。这事儿,陛下也是赞同的,总归要回来,晚几日,也没有什么。”

福王回京后,却也没有什么动静,凤京城安静得好似一汪死水,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

一滴水落,便能搅覆风云。

十月初一,寒衣节。

凤京城中的纸肆已是热闹起来,近些年,大梁算得风调雨顺,永和帝又将赋税把得低,百姓,尤其是凤京城的百姓大多富足,等到寒衣节时,自己做“寒衣”的渐渐少了,多是直接拿了银钱到纸肆购买,纸肆的生意这一天便也格外的好,送往迎来,络绎不绝。

靖安侯府的“寒衣”是早已备好了的。裴锦箬掌着府中中馈,早早便置办了一家子的冬衣,也趁着这节气纷纷送到了各人手中,府中的仆役亦是在这一日,纷纷穿上了新的冬衣,阖府都是一派新气象。

裴锦箬正亲自给燕崇穿衣,谁知道,不过是一个月前量的尺寸,今日穿上,却宽了一寸有余,裴锦箬见了,便是不由得蹙眉。

燕崇却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不过瘦了一点儿,我觉着吧,瘦了更精神些,难不成,非得我长成了五大三粗的,届时你再来嫌弃我?”

这话里,满满的调笑意味。

裴锦箬抬眼,望着他一双深邃的黑眸,他这些时日,虽然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异样,却如何能有半分不同呢?她有时夜半醒来,都会发觉他枕着双臂,盯着帐顶发呆,不过是怕她担心,所以敛了声息,一概瞒着罢了,就是饭量,亦是比之从前差了些,吃睡都不香,他如何能够不清减啊?

裴锦箬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愿让她知道,让她担心,她便当作都不知道吧!

于是,她收敛起心绪,勾唇笑了,“好了,别贫嘴了,收拾好,咱们便准备进宫吧!”

今年的寒衣节,因着太后新丧,是以,会在宫中祭扫焚衣。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要进宫去的。

两人收拾停当,出得花厅来。

乳娘恰恰好将晟哥儿也抱了进来。

他今日亦是穿了一身新衣,宝蓝色的团花锦缎小袄,衬得他小脸雪玉可爱。他如今已是能竖着抱了,在乳娘怀中立着,精神得很,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听着动静,便是朝着裴锦箬他们看了过来,瞧见裴锦箬,便明显兴奋起来,伸胳膊蹬腿儿地要她抱。

裴锦箬心里软乎乎的,却不敢抱他。这小子手脚可是灵活,又最是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一会儿,若是瞧中了她头上的珠翠,给她一抓,她这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梳好的头发只怕就要毁了。

“乖晟哥儿!好好在家,爹和娘一会儿便回来了!”冲着晟哥儿摆了摆手,小夫妻俩这才转头出了房门。

到得侧门处,车马已是齐备,靖安侯已经等着了,他今日亦是要进宫去,毕竟,太后是他岳母,他也该尽一份孝道。

447 救驾

十月一,送寒衣。

大梁自来便有送寒衣的风俗,往年,宫内妃嫔也会在皇后的带领下送寒衣。今年因着太后新丧,便显得格外隆重。

就是陛下亦是暂且放下了政事,亲自来主持焚衣仪式。

到得奉安殿前,祭台已搭建好,香案也设好了。

裴锦箬一眼便瞧见了叶准,他一身蓝绿色官服,正在忙着与来来往往的内侍、及其他礼部官员们交代着什么。

这类庆典或是仪式,自然都绕不开礼部。而叶准虽然只是一个礼部郎中,但因着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都已年迈,部中诸事便大多落在了他身上。

他也是个拿得起事儿的,尽皆办得妥帖漂亮。如今,叶准也就是官阶还没有升上去,却俨然已经是礼部的无冕尚书了。

叶准好似也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蓦地转头望了过来,却只是点了个头,便又淡然地将视线转了开来。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转头往身边的燕崇望了过去,却见他半点儿异色没有,反倒抬手抿了抿她的头发,微微笑着。

“燕家表弟与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啊!”乍然听得这一声,裴锦箬眉心一跳,扭头望了过去,果然是许久未见的福王萧奕。

接近两载未见,福王好像有些变了。虽然还是华衣锦服,却抹不去在边关磨练后,面容上的粗砺,嘴角含着笑,可笑容却不及眼底,从前,或许还会粉饰太平,可这一刻,他望着燕崇和裴锦箬,眼底的阴狠丝毫不加掩饰地从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福王殿下。”不管心里作何想,表面功夫还是得到位的,该行的礼,还是得行。

“听说,表弟家前不久刚添了一个小公子?本王不在京城,倒是错过了,特意备了一份礼,回头,让人送去府上。”福王倒是热情得很,好似从前的龃龉半点儿没放在心上似的,但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只是好似罢了。

戏嘛,谁都会做。燕崇便是拱手道,“多谢福王殿下了。”

“大家都是兄弟,说这些,多见外?”福王笑着,拍了拍燕崇的肩,“现在,本王回来了,只是,母妃丧期未过,等再过些时日,本王在府中设宴,届时,表弟和弟妹可一定要赏光,到时,咱们再喝个痛快。”嘴上说着热情的话,偏目光却这般阴狠,如今的福王,果真长进了许多。从前的福王,若是心里恨着某人,笑容可做不到这般无懈可击。

“届时,六弟也会来吧?”这话,是对着他们身后说的。

裴锦箬心口一紧,与燕崇一道转过头去,果然瞧见萧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

听得福王招呼,这才徐步靠了过来,他一身月华色的锦袍,倒是迎合这寒衣节,仍然是那副芝兰玉树,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目光不经意瞥过来,裴锦箬却是蹙起了眉心,下意识垂了头,往燕崇身后一侧。

燕崇狐疑地蹙起眉心,瞥了萧綦一眼,又往裴锦箬看了过去。

萧綦却好似没有瞧见这夫妻二人之间的异状,与他们见礼后,便是走到了福王身边,与他寒暄起来。

两人都是一脸的笑容,看那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只怕还要当他们当真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呢。

说了会儿闲话,吉时将至,帝后也先后来了,众人便纷纷拥至了香案前。

上了香,拜了礼,接下来,便是送寒衣了。

宫中用的寒衣,是将作监做的,虽然与坊间纸肆的样式也不差什么,但用的纸自然要好了许多,做工也要精细很多,另外,太后毕竟不比寻常百姓,除了纸衣,还做了一件黑底金绣百鸟朝凤鞠衣,做工美轮美奂,可惜,却要烧了。

不过,按着以往的规制,应该是十二套衣裳的,可永和帝提倡节俭,这才只有一套,也是亲母子,否则怕还要惹人闲言碎语了。

两个宫人将那鞠衣取来,捧着交到了永和帝手中。

永和帝已经敛袍跪下,面前正是烧得极旺的火盆,祷告完后,便将那鞠衣掷进火中烧罢,再由皇后主持着,与宫妃、皇子们将剩下的纸衣一并烧了,这送寒衣便算得结束了。

谁知道,意外,却在这时,陡然发生。

那件鞠衣扔进火中的同时,也不知为何,火盆中的火苗便是陡然窜高,往近前的永和帝身上扑去。

“陛下!小心!”千钧一发之际,近旁却有一道身影,扑在了永和帝身上,替他挡了一下,那火,来势极猛,眨眼间便灼上了那人背脊,火苗窜高。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此时,才有人惊喊尖叫起来,燕崇将裴锦箬交给红绡她们看护,脸色已是大变,与皇子和禁军们一般,往祭台上冲去。

一阵混乱,永和帝倒是无碍,火也被扑灭了。

永和帝却是面色大变道,“来人,快去叫御医!”而后,又转头对近旁的禁军道,“快!将叶大人抬下去!”

裴锦箬此时,也是上了祭台,到了燕崇身边,伸出双手,悄悄包裹住他已紧紧拽握成拳头,青筋暴露的手。

而燕崇却恍若未觉,咬紧了牙关才勉强克制住了浑身的颤抖,一双眼,充血泛红,死死盯着整个衣背都被烧穿,隐约可见烧黑的皮肉,在确认永和帝无恙,好似终于放了心,晕过去的叶准。

又一次救驾有功!叶准这时运,真说不出是不好,还是太好。

人,很快便被抬着送了下去。永和帝亦是被众人簇拥着下去了,呼啦啦,人便走了一堆。

郑皇后留下来善后。裴锦箬也跟着留了下来。

将众人安抚好,让人散了之后,郑皇后面上显出两分颓色,抬手揉了揉眉心,可那手,却是控制不住的有些轻颤。

裴锦箬眸光一黯,上前去,轻轻携住了郑皇后的手。

郑皇后一愣,转过头,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裴锦箬却恍似忘了自己的失礼之举,只是道,“娘娘放心!方才叶大人救驾及时,陛下不会有事的。”

郑皇后定望着她,眸中极快地掠过什么,却是别开了头去,带着两分逃避。

目光却是不经意,刚好瞥向一旁,那里还放着火盆和那件未烧完的鞠衣,她方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不让人动这些东西。

448 移宫

锦若安年正文卷448移宫刚才的事,自然不可能是意外。

郑皇后目光微敛,“都收起来,细细查验。”

“是。”素英躬身行礼,知道事关重大,没有想着假手他人,正要亲自去收那些东西,“且慢。”

正在这时,一声呼喝响起,紧接着,一串重重的靴子声由远及近,甲胄上的甲片随着脚步,与铆钉撞在一处,整齐划一,却也森然肃穆。

一队锦衣卫竟是快步围拢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总旗,到得近前,抱拳向郑皇后行了个礼,而后,亮出一方令牌道,“皇后娘娘请见谅,奉陛下旨意,此事由锦衣卫全权接手,这些东西,卑职也要收拢,一并送去镇抚司衙门,还请娘娘见谅。”

裴锦箬心中惊跳,下意识捏紧了携着的郑皇后的手,“娘娘?”

郑皇后面色微微发白,但神色还算得镇定,“既然是陛下的意思,你们自便便是。”

那总旗应了一声,向后一瞥,立刻有那有眼色的上前来将那火盆和鞠衣收了下去,然后,拱手与郑皇后行了礼后,便是带着人走了。

四下微微一静,裴锦箬迟疑地望向郑皇后,“娘娘?”

郑皇后神色起先有些恍惚,听得裴锦箬的呼唤,倏忽一扯嘴角,笑了起来,“折腾了一日,你也是累了,家里还有晟哥儿,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罢,便是摆了摆手,挣开了裴锦箬携着她的手,招手让素英过来,扶着她,便转身走了。

裴锦箬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攒紧了眉心,片刻后,才拎起裙角,转了身。

方才,那些锦衣卫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她得去问问燕崇。

谁知,到了宫门口,却见马车早已侯着了,却没有见着燕崇,反倒是洛霖抱剑等在一边。

“公子临时有了要紧的公务,着属下送夫人回府。”

要紧的公务?莫不是,陛下让他查今日这桩事?

夜里,燕崇终于回来时,裴锦箬便是忍不住了,“怎么样?”

燕崇自来不会瞒她,知道她嘴严,告诉她也没有什么,偶尔,她还能给他惊喜,让他从全然不同的角度去破解难题。

“那鞠衣之上,被事先涂抹了类似于硝石的药粉,遇火则燃,且能助长火势。就是那火盆中的炭也是特制的,外面看着,与一般银霜炭无异,可内里却包裹着一样涂抹了那种药粉的炭,时间掐算得很准,皇舅舅将鞠衣扔进火里时,恰恰好,炭也烧到了里面。”

两相加在一处,火焰才会瞬间窜得那般高。

裴锦箬有些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这是谁……居然敢行刺陛下?”

早前,便猜到不会是个意外,却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这般棘手。

这样精心的谋划,自然是冲着陛下来的,若不是叶准挡了一次,永和帝如今还不知会如何呢。

“对了,你们走了没多久,锦衣卫便来接手了所有的事情……”按理,这是内廷之事,郑皇后过问,乃是天经地义。

燕崇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叶准醒了,给了皇舅舅一封密信,密信上写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皇舅舅看罢了信,便传令锦衣卫,全权接手此案,不让后宫任何人插手。”

与叶准有关?裴锦箬一瞬间,有些迟疑了,“这件事……你事先没有得到风声吗?”会不会……是叶准的苦肉计?而他和叶准之间,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燕崇望向她,神色有些复杂,很多话,她虽然没有说得很明,但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方才,皇后娘娘已经是被禁足凤藻宫了。”燕崇没有直接回答裴锦箬的话,反倒是扔下了一颗炸弹。

“什么?”裴锦箬果然惊得变了脸色。

“司衣局的徐尚宫乃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可就在刚刚,锦衣卫去司衣局拿人时,徐尚宫却已经吊死在了房里。内宫十二监,如今都在一一排查,不过,那个负责采买银霜炭的内侍却是不见了,而那内侍,与皇后娘娘,也有些关系……”

话未落,房门骤然被人敲响,燕崇抬了抬手,屋外的洛霖便是径自道,“公子,邵大人那儿有消息,郭公公人寻到了,不过,已是死在了一家酒楼中,上至掌柜,下至跑堂的,还有客人,无一幸免,尽是一刀毙命。”

听罢,裴锦箬和燕崇都是脸色大变,燕崇更是“腾”地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

裴锦箬却是脸色发白地下意识扯住了他的手臂。

他回过头看她,却见着她神色沉静地道,“晙时,不会的!皇后娘娘,她绝对不会害陛下。”

裴锦箬不是不知自己说的,是蠢话,可这些话,她却又不得不说。

“一夜夫妻百日恩,方才,皇后娘娘还很是挂心陛下的安危……”

“可是,他们不是寻常夫妻,而宫里的人,也最会做戏,哪一个,不是戴着面具过活呢?”燕崇反问道,这话语平淡,并没有偏向哪一方的意思。

虽然残忍,但却是事实。

裴锦箬面色一白,揪在他袖子上的手,终究是松了开来,颓然滑落。

燕崇见她这般,到底心疼,凑上前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乖!不要胡思乱想,一切,终会水落石出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望着他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之中,神色微微一黯。

水落石出的,未必是真相。毕竟,皇宫,是最不需要真相的地方。

连着数日,因着寒衣节上,刺杀陛下一案,锦衣卫忙了个底朝天,燕崇亦是从那日之后,便再未回来过。

裴锦箬心中已经有了预感,虽然太过明显了些,可却是死无对证,这一回,皇后娘娘百口莫辩,是真的走进了死胡同。

果然,没两日,宫中传出了消息。

郑皇后移宫去了西掖,虽然没有明确的罪名,却如同被撵进了冷宫,虽还没有废后,凤印却已交由皇贵妃暂管。

近三十载的夫妻,郑皇后陪伴着永和帝,从普通的勋贵子弟,走到如今的贵极天下,天家虽凉薄,夫妻感情已然破裂,可永和帝一直还算护着郑皇后,却终究,没能一直护下去。

事涉他的性命,他不得不起疑,也不会再冒险,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哪怕这个人,是他曾最亲密的枕边人,也不会有所不同。这便是圣心,这便是帝意,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是。

449 帝后

锦若安年正文卷449帝后裴锦箬的心口,憋闷得厉害。

既替皇后娘娘感到悲哀,又忍不住为这世情唏嘘,却也只能唏嘘。

西掖几乎是宫城中,被遗忘了的角落,这里,曾是前朝的冷宫所在。只是因着大梁建国以来,不过历经两朝,先帝在位不过一年,其后,便是永和帝登基。

永和帝励精图治,勤于政事,并不常流连后宫。他后宫妃嫔比起历代皇帝来说,实在算不得多,因着没有谁太得盛宠,整个后宫也还算得相安无事,二十余年来,竟没有妃嫔被贬至冷宫之中。

当然了,那个曾与福王通奸的美人除外,她那样的大罪,进冷宫都没得机会。

总之,大梁开国二十多年后,西掖,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主人。

却是当朝皇后。

郑皇后已经换下了一身华衣锦服,只着一件半旧的素色藤花长身褙子,从进了这西掖,不,应该说,从昨日接旨到现在,她一直没有什么不甘、怨愤的表情,她一直淡淡的,安之若素。

“娘娘,奴才们给您送东西来。”

这西掖虽然简陋了些,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只怕,还有人打扫过,虽然不如凤藻宫华丽精细,却也还算得干净雅致。

这会儿,内务司的人,更是来送了东西,被褥、衣物,还有一些常用的摆设,不一会儿,便见得之前还显得空荡荡的宫殿渐渐能过得眼了。

内务司的人将东西送到,躬身退了出去,宫门重新关上,透过门缝,能瞧见外面日夜把守的禁军。

“娘娘,这必然是陛下吩咐的,陛下,好歹还念着旧情,待得陛下想通,定会还娘娘清白。”素英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宽慰道。

郑皇后始终淡淡的,“废后诏书一日不下,本宫便一日还是皇后,他总不会亏待了本宫。”郑皇后抬头时,恰恰瞧见一只飞鸟从眼前掠过,忍不住勾起唇角,便是笑了。

这笑,是素英从未见过的舒朗,她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头顶,还是四四方方的天,与在凤藻宫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两样,如今这样的境况,娘娘非但没有半分的忧虑焦躁,反倒安适得很,还有早前那一记笑容,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闲与舒畅。

郑皇后这种舒朗的状态,直到了夜间。

起了风,檐角垂挂的铁马叮当作响,西掖的宫门亦是被人推开,两名内侍开道,拥着一人,走了进来。

郑皇后嘴角闲适的笑容,便到得此时,缓缓消逸,戛然而止。

敛衽蹲身,礼数周全,语调亦是与平日里,没有半分不同,“陛下。”

来人,正是永和帝。他也只是一身常服,进门时,目光,便是定在了郑皇后身上。

他其实来了好一会儿,起先,就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透过门缝,瞧见了园子里,她站在檐下,抬头望着檐角的铁马,面上居然带着笑。

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夜色不明,他看花了眼,那样的笑容,已是恍如隔世,许久未曾再见了。

这样的笑容,从前是常见的,只是那从前,已久远到无迹可寻。而如今,这样的笑容,哪怕是到了梦中,要见,亦是奢望。

今日,他却终于再见到了这样的笑容,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确认是真。因为,他还清楚瞧见了那笑容的一点点消失,因为他的到来。

顷刻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皇后。

而他,也在刹那间,收敛起了所有的心绪,包括方才一瞬间的激越,亦归于沉寂,他亦成了那个旁人和郑皇后都熟悉的陛下。

“皇后请起。”

郑皇后顺势站起身来,将永和帝让进殿内。

永和帝进得殿中,四处逡巡着,郑皇后亲自奉上了一盏茶,那些伺候的内侍和宫女都很是识趣地避让开来,殿内,只余帝后两人。

永和帝接过茶盏,却并没有急着喝,目光沉凝,定定注视着郑皇后。

“本以为,皇后会觉得委屈,却没有想到,皇后倒是挺自得其乐的。”

“远离了权力中心,便也远离了争端,没什么不好。”郑皇后语调淡淡道,“或许,臣妾本就不适合宫城,这些年,不过是勉力为之罢了。”

永和帝望着她,神色几转,“多少女子都梦想着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偏偏只有你……”

“就当臣妾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这座宫城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外边的人,只看着它的华丽,想要进来,里面的人,却懂得它的困守,偏生,却出不去。

“皇后……是在怨朕吗?”永和帝终究是道,这么些年了,她从未这般直白地与他说过这些。

郑皇后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怨的。臣妾很清楚,陛下若是要保臣妾,那么,臣妾便是无罪的,如今,不过是因着陛下不愿再保臣妾罢了。”

语调平淡,不见起伏。永和帝却听得一窒。“你的性子……朕本以为,这么些年,你早已转了性子,没有想到还是这般执拗。”这话里,含着些别样的意味,说不出是怀念,还是无奈。

郑皇后却敛下眸子,没有说话。

永和帝看她片刻,终究是道,“这西掖清静,皇后既然喜欢,那便安心待着吧!”

说罢,便是转身走了出去。

郑皇后蹲身恭送。

素英凑到郑皇后身边,与她一道望着永和帝一行人直出了宫门。

这些年来,永和帝到郑皇后跟前,从来都是如此,来去匆匆,说不上两句话。都说帝后不睦,不过是表面情,可陛下最多十日,有事无事都会去来看皇后娘娘,虽然,就跟方才一般,寥寥几句话后,便会话不投机一般,转身而去,只下一回,差不多时候时,又会来了。

本以为这回娘娘被贬至西掖,怕是再无翻身的可能了,可陛下,却在娘娘搬进西掖的头天晚上便来了,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但这态度,却也有些耐人寻味。

而且,看陛下也好,娘娘也罢,都神色无异,素英真是有些看不懂现下的形势,就如同这些年,她也始终看不懂帝后之间的关系一样。

不过,别的不说,她的心,到底是要安定了许多。或许,事情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的。

朝堂之上,倒也有废后的声音,却很快,又被别的声音盖了过去。

450 议储

锦若安年正文卷450议储却是荣王听说郑皇后之事,上了折子,请旨回京。

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竟是说郑皇后是因贤妃和福王之事得了启发,这才动了歪心思。

只是,她比贤妃更为心狠,竟是起了弑君谋逆之心,这已不是废后就能解决的事儿了,其罪当诛。

至于荣王,他要回来正好。既已有了不臣之心,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总比远在南境来得安全。听说,他在南境,与段家处得极好,这相当于便是手中握了一把利器,不可不防。

不过,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还请陛下早作决断,只有东宫有主,这才能够彻底断了有些人的念想,还朝政清平。

“这是有人故意将事情往争储上引,皇后娘娘想在此时独善其身,自是不易。”

燕崇与裴锦箬说起此事时,便是这般道,毕竟,这用意实在太过明显了些。

“是了,皇后娘娘在一日,荣王便是嫡长,要立储便绕不开他。何况,朝中争论立储之事,已不是一两日了,陛下却一直没有表态,有些人擅自揣度圣意,自然是沉不住气了。”

天气渐渐转凉了,她正在给晟哥儿裁制衣裳,秋衣是赶不上了,这冬衣却还是可以拼上一拼的。

从前没觉得这女红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这样的人家,缺了什么,自会有人帮着做。

现在才知道,自己在乎的人,总想着能亲手为他们做些什么的。

只到目前为止,燕崇得她亲手做的,也不过几双袜子。晟哥儿这件衣裳还不知能不能穿得上。

她低头忙得专注,只动作却稍显生疏,燕崇望着她,嘴角含笑,“你倒是看得通透。”

“陛下是明君,你都能瞧出荣王比之穆王要仁义,他难道不知?如今要选的是守成之君,陛下心中自然清楚,谁更合适。”

就是前世,萧綦私底下动作也不断,可最后,得封太子的,不还是荣王吗?

想起前世,裴锦箬手下动作一顿,萧綦的野心,她再清楚不过,他对那个位子,是势在必得。若是他果真也有前世的记忆,必然会知道前世得封太子的是荣王,他会怎么做?这次寒衣节的事儿,会不会就是他的手笔?

见她不知为何,骤然忧虑地蹙紧了眉心,燕崇不由敛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裴锦箬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担心,也不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意思,还有皇后娘娘……她毕竟待我们一直不错,我倒是盼着,她能好。”还有,萧綦,他若是果真成了储君,甚至往后御极登基,于他们而言,绝非好事。

燕崇将她深望着,目下闪了两闪,“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裴锦箬笑笑,她也只能想着吉人自有天相了,这样的事情,非她能力所及,她管不了。

朝堂上,关于立储之事争论更甚,而永和帝终于松口,朝议立储人选,不出所料,四个成年皇子,各有支持者。

按理,穆王与荣王不分伯仲,谁知,因着之前寒衣节上的事儿,荣王受了牵连,那些拿着立嫡立长古命为理由的荣王党说话少了两分硬气,反倒是穆王的呼声更高一些。

若论出身,荣王只是皇后养子,算不得正宗的嫡出,而穆王乃是皇贵妃所出,亦是出身高贵,何况穆王可不比荣王,一直以来,都没有半分污点。就是他外祖家,虽然也是显贵,却行事低调周全,从未有骄横之举。

反观荣王,之前郑家恃宠生娇,仗着是外戚,做了多少事?他受了牵连,被派至南疆数年,如今,背后无外家势力可凭,京中的根基,也远不如从前了。

怎么比,怎么都要比穆王稍逊一筹。

接下来,便是宁王。

最后,便是福王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储君人选,便该出自荣王与穆王二位了。

果然,没过两日,永和帝特意召了穆王至御书房说话,说了什么不知道,但必然是与立储之事有关,说不得便是特意考校。

而穆王自御书房出来后,虽然还是一副端正自持的模样,可眉眼间,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志得意满。

随后,陛下又召了几位阁老入御书房。

内宫外城,登时都心中有数,看来,这储君人选是终于要定了。

谁知,这册立诏书尚未颁下,后宫却是出了事。

本来,这段时间,裴锦箬不想进宫去淌浑水,这一日,燕崇回府,沉吟片刻后,却是让她递了帖子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却原是郑皇后病了。

裴锦箬心里也是挂记着郑皇后了,想着她大约是搬去了西掖,心中失落,又听说前朝立储之事,大抵也知道,这储君之位怕是要落在穆王身上了,心情一不好,自然就容易生病。

裴锦箬听了,自是没有异议,让人递了帖子进宫,然后,便是张罗着给郑皇后带些东西进宫去。

西掖不比凤藻宫,也不知道会缺些什么。

“不过……宫里会允准吗?”从前,这后宫自然是郑皇后说了算,如今,郑皇后被挪进了西掖,虽然废后诏书未下,可凤印却已由皇贵妃暂掌,她的帖子也要由皇贵妃批示,她去看皇后,皇贵妃会同意?

“皇贵妃应该不会同意。”燕崇手里正翻着一册三十六计,闻言,淡淡回道,“不过,你还是能进宫的。”

他抬起眼来,见着裴锦箬蹙眉,狐疑地望着他,他却是倏然一笑,带着些狡黠的味道。

第二日,她递进宫的帖子果然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回音,不过,她却还是进了宫。

因为,燕崇手中,有一块永和帝钦赐的令牌,与那时,燕崇出事时赐下的那块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但只能用一次,这一次过后,便要收回去。

裴锦箬见着那令牌时,心领神会。

只是,也有些担心,皇后娘娘怕是果真病重了,否则,陛下不会这般着急,居然专程让她进宫去,毕竟,皇后娘娘娘家人都已回了祖籍之地,就算,郑家果真还在京,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轻易不能进宫了。荣王妃带着小世子去了南疆探望荣王,尚且未归,也难怪陛下将主意都打到她头上来了,毕竟,这么些年来,她居然也算得与郑皇后走得近的人了。

451 刺杀

锦若安年正文卷451刺杀这么说起来,郑皇后也真是个可怜的,不称孤家寡人,却也与孤家寡人无异了。

本以为如今郑皇后身陷西掖,只怕没人来接她了,何况,她这次还是没有得到宫中应允便进宫的。却不想,到得宫门处,却早已有人领着一顶软轿侯着了,来接她的人,她也识得。

“小江公公,怎的劳你来接?”这小江公公是魏俨的徒弟,管魏俨叫师父的,正是在紫宸殿,也就是陛下跟前当差。

那小江公公手中拂尘一甩,打了个千儿后笑眯眯道,“世子夫人哪儿的话,奴才能伺候您这样的金贵人,是奴才的福气。再说了,这都是陛下吩咐的,世子夫人千万莫跟奴才客气,否则,奴才怕是要折寿了。”

这些能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内侍,哪一个不是能言善道,裴锦箬听罢,欠了欠身,便是从善如流矮身进了软轿。

软轿沿着夹道晃晃悠悠而行,过了中线,往西侧而去。

裴锦箬挑起帘子往外看去,虽然还是一样的红墙碧瓦,却渐渐破败斑驳。西掖她从未来过,但既是冷宫所在,必然荒僻。

约莫走了两刻钟,软轿缓缓停了下来,落在了一处宫门前。

绿枝将裴锦箬从软轿中扶出,抬起头来,便见得前方宫门紧锁,有四名禁军把守在宫门前。

小江公公上前去,亮了一方令牌,那几名禁军便是抱拳行礼。

“奉陛下之命,送靖安侯世子夫人进去探望皇后娘娘。”

有令牌,又有小江公公亲自护送,这些禁军自然不敢拦阻,只是神色间,却略有些不自在,面面相觑片刻后,当中一人这才道,“小江公公,方才,皇贵妃娘娘进去探望皇后娘娘,尚未出来。”

皇贵妃?裴锦箬和小江公公都是一怔,互相对望了一眼。

皇贵妃如今代为执掌凤印,这后宫之中,自然来去自如。

只是,也不知道她此时来西掖,是为了什么。

裴锦箬知道,皇贵妃这人,与萧綦这个儿子很是相似,至少表面上都是再过纯良不过,从未与人红过脸的。

谁知道,才走进宫门不远,便听得殿内一阵吵嚷哭闹之声。

而殿外,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小江公公和裴锦箬都不由得驻了步,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敛了眉心。裴锦箬蓦地转头看了小江公公一眼,小江公公心领神会,便是疾步退出。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才又再迈开了步子,此时,却已是沉定如常。

越近大殿,吵嚷声更大,刚走到石阶下,便听着一个尖利的嗓音喊道,“救命!救命啊!皇贵妃,皇贵妃刺杀皇后娘娘了”

“来人!给本宫按住她!堵了她的嘴,看她还胡说八道!”后面这气急败坏的,正是皇贵妃。

下一瞬,一个人影收势不及,几乎是从帘内摔跌出来,然而,她顾不得其他,又是匆忙爬起,便又继续跑。

帘子又被掀开,三四个人一道挤了出来,有内侍,也有宫女。看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都朝着早前扑跌出来的那人抓去。

“素英姑姑?”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裴锦箬已心绪百转,却是惊呼着喊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如同平地一声雷,让众人皆是一僵。

早前扑跌出来那人一身狼狈,身上的衣裙被尘土和血渍污遍,一头乱发,仓皇抬眼,可不就是素英吗?

见得她,素英本来仓皇的面容之上登现喜色,犹如瞧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便往裴锦箬这处急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道,“世子夫人,您快些!快些救救皇后娘娘!皇贵妃皇贵妃刺杀皇后娘娘,还要杀奴婢灭口!”

裴锦箬的出现,全然在众人意料之外,那几个追着素英出来的内侍和宫女怔住。

待得听见了素英的叫嚷声,那几人才回过神来,便是咬牙狠道,“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不撕烂了你的嘴。”说着又扑了过来。

“住手!”一先一后两声呼喝,一声出自裴锦箬之口,另外一声,则从殿内而来,皇贵妃正娉娉婷婷从殿内转出,瞧见裴锦箬时,似有些诧异,却还是从容不迫,“居然是晙时媳妇儿,今日怎的进宫来了?专程来探望皇后娘娘?”

裴锦箬上前,蹲身敛衽,“臣妇见过皇贵妃娘娘。”起身后,便是急道,“方才,听素英姑姑说,皇后娘娘可是伤着了?”

皇贵妃目下几闪,“是啊!不慎伤着了,沉香,还愣着做甚?还不快些去传御医来?”

边上那个宫女才好似如梦初醒一般,匆匆应了一声“是”,快步而去。

皇贵妃笑着上前道,“方才一时慌了神,竟是疏忽了。这素英好似也被吓傻了,有些神志不清,本宫瞧着,还是将她带下去的好,别让她不小心伤着你。”

素英就伏跪在裴锦箬身旁,一听这话,下意识便往裴锦箬身边靠了靠,仓皇道,“世子夫人,皇贵妃想要杀奴婢灭口,您一定要救救奴婢,救救皇后娘娘。”

“晙时媳妇儿”皇贵妃笑着唤道。

裴锦箬却是屈膝道,“娘娘,臣妇并不知出了什么事,不过,既然皇后娘娘伤着了,现在最要紧的,该是皇后娘娘的安危才是。”

皇贵妃的神色一冷,“方才,本宫说了,这奴婢神志不清,还是先将她带下去,免得再伤了你。”

这个“再”字,用得绝妙。裴锦箬翘起嘴角,笑着,不再言语。

这沉默,落在皇贵妃眼中,自然是另一番意思。

眼中极快地掠过一道得意的亮光,皇贵妃目光往左右一瞥,她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似是得了指令,立刻上前来,便要将素英架住。

素英慌得白了脸,下意识地闪躲,尖叫起来。

正在这时,身后紧闭的殿门,骤然开启,一队禁军携着兵刃,竟是快步而入,转眼,便将这宫殿围了起来。

皇贵妃面色惊变,蓦地转头望向裴锦箬。

后者,却还是一副从容沉静,宠辱不惊的模样。

“皇贵妃娘娘,方才,是小江公公送臣妇来的。这些禁军,应是小江公公叫来的,至于小江公公人怕是去回禀陛下了,毕竟,皇后娘娘遇刺,这件事,可不小。”

裴锦箬毎说一个字,皇贵妃的脸色,便难看上一分。只是,这么多年处于高位,历练出了哪怕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从容,只望着裴锦箬的双眼,却有两分阴鸷。

452 清算

锦若安年正文卷452清算裴锦箬倒也不惧,左右,已经有个萧綦了,再添一个皇贵妃也没有什么。哪怕是没有今日之事,她也早已做出选择。

而燕崇的选择,也尽在今早递给她的那块令牌中。

“皇贵妃娘娘,现下,皇后娘娘的安危,最为要紧。”

皇贵妃几乎咬碎了后槽牙,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扯扯嘴角道,“你说得是。”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到郑皇后时,裴锦箬还是吓得脸色一白。

内殿里,一片凌乱。

郑皇后就仰躺在炕头上,满脸惨白,双目紧闭。她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子,血浸了出来,将她胸前,晕染开了一大朵血色的花。

这般情状,谁敢轻易动她?

裴锦箬面有急色,扭头道,“快些去看,御医来了没有?”

御医与永和帝几乎是前后脚进得门,也不知永和帝是怎么来的,来得这般快,进得门时,还在用力地喘着粗气。

见得郑皇后的情状,他本来铁青的脸色,却是一白,“还不快给皇后诊治?”这话,几乎是冲着身后吓得哆嗦的御医嘶吼出来的,全无了平日的沉稳。

好在,那剪子虽是扎得深,但到底没有伤及心肺,只需好生调养,便也无碍了。

永和帝听罢,面上这才稍稍有了血色。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抬眼,便见得永和帝目光锐利如箭,在殿内众人身上一一逡巡而过,似是着意在皇贵妃身上盯了盯,这才挪开,转而在椅子上坐了,沉声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郑皇后无碍,接下来,便是清算了。

“噗通”一声,等着这话多时的素英双膝一软,便是跪下,声泪俱下道,“今日,皇贵妃娘娘突然登门探望,起初,与皇后娘娘也是相谈甚欢,谁知,没一会儿却是起了争执。奴婢们在外间隐约听得皇贵妃娘娘口出秽言,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全然未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奴婢们担心出事,这才拼命闯了进去,谁知……谁知一进内殿,却恰恰瞧见皇贵妃娘娘举着剪子,扎向皇后娘娘胸口。”

“你胡说!”皇贵妃早被永和帝方才那一瞥惊得心头惴惴,只是圣驾当前,不敢造次,心惊胆战听得素英回话,到得此时,再也忍不住,一壁急声呵斥,一壁颤巍巍用手指指着她,“分明是皇后有意言语相激,臣妾一时不察,这才口无遮拦,可即便如此,臣妾也未曾动手,那剪子,分明是她自己扎的。陛下……”

说话间,已是跟着跪了下来,一脸哀绝,委屈到了极致的模样,“陛下,您千万莫要听信一面之词,千万要为臣妾做主啊,陛下!”

皇贵妃是个美人儿,当然了,这禁宫之中,从来都是美人儿。不过,皇贵妃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她又只是妃位,不用如同郑皇后那般,端着一国之母端庄稳重的架子,反倒更显柔媚之态,如今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模样,莫说男人,就是裴锦箬瞧着,也是心头一颤。

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是简单的角色?尤其是能一直稳居高位,并且子凭母贵的这些?

可永和帝却半分不为所动,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双眼,冷绝似冰,却也锐利赛剑地将皇贵妃紧紧盯住,“就算皇后言语相激,你便能口无遮拦?看来,你是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忘了她的身份。你忘了,她是皇后,因着在宫中,旁人尊称你一声娘娘,你就忘了,皇后……是主母,而你,只是个妾。”

永和帝嗓音冷到了极致,一字一句,虽是平淡,却带着扎人的刺,皇贵妃面上的血色尽数抽尽,再无半分媚态,双眼怔怔望着永和帝,似是不敢置信,显得有些茫然和空洞。

永和帝却仍是面沉如水,“再说了,你说,她自己扎的自己,她是疯了不成?”

“你今日为何要来这西掖,难道,也是皇后逼着你来的?”

“来了,为何不让人在里间伺候?”

永和帝一句一句诘问下来,皇贵妃的面色一寸一寸灰败下来,是啊!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会发怒?又为什么,会陷入如今,有口难辩的地步?

她一个激灵,抬起眼来,瞪向与内殿相隔,紧紧关闭的隔扇,双目犹如毒蛇吐信,恨不得将那隔扇瞪穿,即便克制着,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着,后槽牙都几乎咬碎了,若是还不明白自己是着了道,那就真真是蠢了。

只是,她却是百口莫辩,看陛下的态度,也无需她再辩。

果不其然,下一刻,永和帝转动白玉扳指的动作一顿,双目冷沉望定皇贵妃,“贵妃陈氏,心思狠辣,不顾尊卑,竟以下犯上刺杀皇后,其罪可诛,不过念你生养皇六子,也算于我皇家有功,便夺你贵妃之位,降为嫔,往后,便在你的储秀宫好生静思己过,莫要再随意出门了。陈嫔,你……可服?”

裴锦箬心头一跳,抬眼极快地瞥过永和帝,又望向白着脸,瘫在地上,却望着永和帝愣神的皇贵妃,哦!不!如今该唤陈嫔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陛下……”陈嫔此时却是幽幽笑了起来,“这偌大宫廷,后宫,是陛下的后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不敢不服。只是,臣妾是陛下御极后,方才进宫伺候,彼时,便曾听人说,帝后情深甚笃,从来容不下他人,可这些年,臣妾只当是谬言,直至今日,才不得不信。陛下的原则,原是因人而异,她起心刺杀陛下,难道她的心思不歹毒?可,陛下不过将她发配至这西掖,却从不提废后二字,何况,看看这西掖,比之凤藻宫,又差了什么?而臣妾……臣妾不过是被栽赃陷害,陛下便容不得臣妾申辩,不过是因着她伤了……”

陈嫔一壁笑一壁哭一壁言语,话语难以自持地打着颤儿,一字一句,皆是凄清,此时她的泪,不带半分目的,只是自心底流出。

“并非郎心似铁,只那心之柔软,不是为我罢了。”

永和帝眉心蹙起,似是有些不耐,“来人!将陈嫔带回去,即日起,储秀宫闭宫,不得朕令,谁人也不得进出。”

门外,很快便有一队禁军进来,看着两个宫女,将瘫软在地的陈嫔架起。

453 拦路

锦若安年正文卷453拦路陈嫔此时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了,直到被那两个宫女架起,朝外走去时,她才回眸,轻声道,“陛下,臣妾没有输给郑星桥,不过是输给陛下您的心罢了。”

说着,她轻扭双肩,“本宫自己走。”

那两个宫女略一迟疑,终究是松开了她。

她端正了姿态,稳稳迈开步伐,跨出了门槛,徐步而去,自始至终,再未回头。

殿内,有些诡异的安静,裴锦箬垂下头,不敢言语。

永和帝坐在椅子上,亦是垂着眸子,已经停了片刻的白玉扳指又不疾不徐,轻轻转动起来。

直到听得隔扇被人打开,素心从内殿内冲出,欢喜道,“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永和帝腾地一下便是自椅子上站起,一瞬不停,大步流星进了内殿。

殿内卧床之上,郑皇后果然悠悠醒转,只面色却是惨白如纸,而一双眼不若平日清明,凝着永和帝,似是两汪水。

“星桥”永和帝放轻了嗓音,似是怕惊扰了她,小心翼翼捧起了她的手。

“陛下疼!大郎!我疼!”

这一声,让永和帝神色一紧,躬身上前,手伸出,轻抚在她头顶,哑着声道,“我在,你的大郎在呢,别怕!”

“我方才……好似瞧见珽儿和玲珑了,他们怕是想我,来接我了……”

永和帝神色一肃,“胡说……你答应过的,会陪我白头到老,我还没死,你不许抛下我先去……”

“可是……我想他们,大郎……我好想他们啊……”郑皇后似是终于崩溃,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全然抛却了平日里端着的形象。

这般模样,却是让永和帝瞳孔一缩,俯下身,轻柔而疼惜地将她轻轻揽住,让她伏在他胸口,失声痛哭……

隔扇缓缓合上,将帝后的身影一并掩住,裴锦箬收回视线,神色有些怔忪。

等到出宫时,燕崇已是在宫门处等着她了。

他跟着她一道钻进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跑了起来,燕崇见她有些恍惚,不由蹙了蹙眉心,将她抱起,放在膝头道,“怎么?方才的事儿,吓着了?”

裴锦箬倒是半点儿不意外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略作沉吟,便是扯了他的袖子道,“这剪子到底是自己刺的,还是旁人刺的,伤口可有差别吗?”

“自然是有差别的。”燕崇淡淡答道。

裴锦箬却是神色一紧,“陛下可能看得出?”

燕崇望她一眼,默了片刻,才道,“你别看如今皇舅舅高高在上,他年轻时,也是在战场上实打实的厮杀过的,那点儿微末的伎俩,如何能瞒得过他?”

“那”裴锦箬皱紧了眉心。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燕崇将她拥紧,“不管皇舅舅能不能看得出,最要紧,他已经信了。也不管他是真信,还是假信,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会站在皇后娘娘这边。无论如何,皇后娘娘这一回,赌赢了。”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陛下的心,终也会因人而异。”

这一回,燕崇没再说话。

好一会儿后,他才道,“荣王应该快回京了。”

“只是,此次回京,怕是未必太平。还有,穆王那边”

“你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儿的替你顶着吗?万事有我,我在!”

一句铿锵坚决的“我在”,比之那些甜言蜜语,要让她安心上百倍。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处,谁也没再说话。

马车却在这时,猝然一停。

燕崇皱了皱眉,挑开毡子往外瞧去。

前方有人拦路,一个一身鸦青衣裳的男子,正抱拳施礼,面容隐在马车投下的暗影中,还算得谦恭,却有些眼熟。正是叶准身边的随扈之一。

“燕世子,我家主子有事请您过府一叙。”

这样直接拦路叫人,想必是为了方才发生的事儿。

裴锦箬不知道这些时日,燕崇和叶准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心下,却是有些不安,下意识地便是扯住了燕崇的衣袖。

燕崇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也正好有事儿要找他,那便去一趟吧!”

裴锦箬倒是不怕叶准如何,毕竟,他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燕崇不利才是。只是,他心机深沉,所思所想,从来与常人不一样,何况,他所谋所想,未必就是燕崇所想,难免会有冲突。他们虽是兄弟,却与寻常的兄弟截然不同,寒衣节时,叶准救驾时被烧伤,直养到如今,才开始上衙。旁人不知,她和燕崇却是清楚的,他那么恨永和帝,如何会以身相救?

这当中,必然又有算计。

只,燕崇却不过去看了一回,回来时,面色有些不好,之后便是再未去见过。

她只是怕他去了,又是不欢而散。

“你先回去好生照看晟哥儿,我去去便回。”燕崇却是道完这一句,便是放开裴锦箬,撩起毡子,钻了出去。

外边儿,虽然日头还是高挂着,风里却已带着寒意。

裴锦箬到底没有开口唤住燕崇,看着他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交代了人送她回府,便是只带着洛霖与那拦路的叶准随扈一道打马而去,她才收回视线,压住心底的隐忧,下令回府。

燕崇则谨慎地绕了一个圈儿,确定无人追踪后,这才入了叶准的宅子。

那随扈将燕崇引到了叶准书房门前,便是行礼退了下去。

门开着,燕崇径自跨过门槛而入。

谁知,迎面却觉风息紧促,他眸中一利,一个侧头躲了开来,而一支利矢却恰恰贴着他的鼻尖疾射而过,“笃”地一声,便钉入了他身旁的门柱内,入木三分。

燕崇面色不变,目光淡淡掠过还在颤动不止的箭羽,转而望进了书房正中,那张黑漆木大案后坐着的人。

叶准一身鸦青色的常服,经过寒衣节那一事后,他好像又羸弱了些,这个时节,身上已经裹了厚实宽大的大毛衣裳,也是暗色,他窝在其中,越发显得瘦弱苍白。

只一双眼,却是湛锐,将燕崇紧紧盯住,端着弓弩的手,很平,也很稳。

燕崇也是到不久前才知道,叶准虽然看着羸弱,却有一手毫不逊于他的好箭术,季舒玄那一手箭术,便是承袭于他。

而彼时,他也不过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454 姓燕

锦若安年正文卷454姓燕若非他如今臂力不继,只怕比之燕崇也不差什么。

只是,他用的是弩箭,便也足以弥补他的臂力不足。方才,那箭的准头,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还不能轻易躲过。

不过,被人当成靶子的体验,并不十分美好就是了。

“怎么?想杀我?”燕崇高高挑起眉。

“若是可以,我还真想杀了你。”叶准面沉如水,语调清淡,只眼底,却蕴着暗燃的火。

“因为我坏了你的局?”燕崇斜斜一扯唇角,单脚勾了一把椅子到近前坐下,“你还真是死心塌地跟着穆王了?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穆王怎么就还能信你?若是等到他回头发觉,又被你卖了一次,还卖得更惨,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莫要说我,你难道不是为荣王披荆斩棘,死而后已了?”叶准挑起眉来。

燕崇反倒沉下了脸,亦沉下了嗓,“我与你,不一样。”到底何处不一样,他却没有再说,他与叶准,却是心知肚明。

顿了片刻,叶准才又道,“为什么选荣王?”

燕崇倏忽笑道,笑意却未及眼底,“难道跟你一样,选穆王?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容不下斛律藏,又如何能容得下他萧綦?”

“你知道?”叶准问,却并不那么意外。

“很早便知道了。”燕崇抿起嘴角,“当初,在宁阳关外瞧见那幅画像后,我便细细查过,虽然他藏得仔细,却也瞒不过我。”

自己的妻子被人暗中觊觎,这自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儿,何况,在裴锦箬身上,他的心眼儿自来小得很。每次见萧綦,他都是咬碎了牙在忍,才能不露出半点儿端倪来。

萧綦这么能忍,只能说明,所谋更大。他不得不也跟着,藏匿起来。

“这便是你帮荣王的全部原因了?因为,想要对付穆王?”叶准语调里带着两分嘲讽,显见不信。

“你呢?你辅佐穆王,又是为了什么?”燕崇不答反问道。

叶准眉心一攒,默了片刻,稍稍放缓了语气,“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谈过,如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燕家和萧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有什么打算?”

“你就不打算将你的计划告知于我?”燕崇却还是滑溜如同泥鳅。

“我是你兄长。”叶准终于是忍无可忍,这一句,掷地有声,目光灼灼将燕崇盯住。

“我是有兄长,从小教我、护我,可是,他死了。死在你的算计之下。”燕崇咬着牙,有些强抑的心绪,丝丝缕缕从眉眼间流泻而出,他望着叶准,双目有些赤红。

叶准却是怒了,“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当自己是燕家人?我看,你是这么些年在锦绣堆里养软了骨头,你不过是贪恋荣华富贵,忘了自己的根罢了。”话很不好听,叶准亦是怒到了极致,在他看来,燕崇明知自己的身世,还认燕岑为兄,甚至还不忘他背地里害死燕岑之事,实在太过荒诞。

“随你怎么说。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道,既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便这样吧!”燕崇沉敛下双眸,弹了弹袍袖,站起身来。“叶大人此回救驾有功,怕是又会高升,也难怪穆王殿下对你青眼有加,燕某先在此恭喜了。”说罢,他一拱手,便是转过了身,像是没有瞧见叶准的目光中,已是带了刺。

叶准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已渐渐沉冷下来,“本以为,有了你,我算是有了个好的帮手,如今看来,全非如此。你非但不是帮手,只怕还是个绊脚石。”

“叶大人是想除了我这绊脚石?”燕崇停了步子,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他惯常漫不经心的笑,听不出喜怒。

叶准咬了咬牙,“你好自为之,否则,我当真不介意送你下去,向父母赔罪。”

“那么,你最好动作快点儿,赶在我告发你之前。”燕崇半点儿不惧。身后,沉静下来,只盯在他背上的视线却是灼灼如火光,仿佛转瞬便能在他背上烧出个洞来。

“穆王来找我,似乎笃定了我会不计前嫌,效力于他,并且提出了一个很诱人的条件。事成之后,靖安侯府随我处置。你猜猜,他可是知道了什么?”

“不管他知道了什么,显然,知道得还不够多。他只怕猜不到你叶大人的目标,可不仅仅只是一个靖安侯府燕家而已。”

“燕崇!”叶准的话,一字一字从齿缝间蹦出,“若是永和帝和靖安侯知道你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你猜,他们会怎么想?还会如同现在这般信任你,宠爱你吗?”

燕崇终于转过头望向他,神色却是平静,末了,挑起一道眉,笑了起来,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你方才不也唤我‘燕’崇了,不是吗?”语气在那个“燕”字上加重了两分,而后,他敛了笑,转过身,迈开了步子,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这回,叶准未再唤住他,只是神色莫辩望着他没入夜色之中。直到眼界中,已没了他的身影,他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少主!二公子已是出府去了,看方向是回靖安侯府。”随扈到他跟前低声回禀,却不见他有动静,悄悄抬起头来一瞥,却是被吓得神色一凛,又忙垂下头去了。

却是叶准握在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是断成了两截,一截紧握在手里,杵在案桌上,另外半截则已经没入那黑漆木面的桌案之中,入木三分……

晟哥儿已是过了百日,最喜欢的游戏便是趴在被褥上,然后晃晃悠悠着将头昂起来,将小颈子挺得笔直。每当这个时候,袁嬷嬷和乳娘她们都会笑着夸赞他,他好似能听懂一般,总喜欢表现,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怎么瞧怎么欢喜,平日里,裴锦箬也是一瞧着晟哥儿的小表情便是移不开眼,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母亲这敷衍的态度,晟哥儿好似也瞧出来了一般,竟是抗议似的趴在裴锦箬的手边,用粉嫩的牙床啃起了她的手臂,不疼,有些痒,却是流了一手的哈喇子。

裴锦箬醒过神来,哭笑不得,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哭笑不得地拍了他小屁股一下,“小捣蛋!”

455 路窄

裴锦箬到底是打跌起精神陪着晟哥儿玩儿了一会儿,直到晟哥儿玩儿累了,在臂弯里睡着了,她才将人交给了乳娘带下去。

只晟哥儿一走,她面上的笑容又是敛起,“去看看世子爷可回来了没?”

许是心有灵犀,她话落的同时,便听得一阵熟悉的跫音渐行渐近。

她一愣,下一瞬,便是急急起身,转过落地罩到了外间,刚好瞧见燕崇掀开帘子进来,毫发未损,面色无异,她一颗悬吊了多时的心这才缓缓落了地。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问过他没有吃,便让人摆饭,却没有问他与叶准见面,说了些什么。

早前,燕崇便笃定,荣王就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朝会上,永和帝便是颁下了诏令,让荣王尽快返京。

只是,如今荣王在南疆也算得举足轻重,只怕还有不少军务政务需要交接,但估摸着,年关前,怎么也该到了。

另外,让满朝上下唏嘘的,还有皇贵妃刺杀皇后,被贬为陈嫔之事。

据说,皇后一直未曾招认之前寒衣节上刺杀陛下之事,陛下也是心有疑虑,所以,尽管证据确凿,却也没有立时定了皇后之罪。

如今,皇贵妃之举让陛下疑虑更重,下令重新彻查寒衣节行刺案,竟是又查出了些许线索。

那个在酒楼中被杀了的,管采买的郭公公在多年前居然受过皇贵妃的恩惠,另外,司衣局徐尚宫家的侄子则到京兆府衙门喊冤,说是他家姑母出事前两日才写了信回家,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大笔银两,京兆府衙门顺藤摸瓜,查出了那银两的出处,居然正是皇贵妃的娘家。

锦衣卫很快将皇贵妃娘家的兄弟和侄儿抓进了诏狱。

不过两日,那几人便是扛不住酷刑,招了。

那药粉,都是经由他们的手,送到司衣局徐尚宫和郭公公手中的。

这个局,是皇贵妃一手操控。徐尚宫和郭公公都是重要棋子。

只两人,一人为恩义,一人为钱财。

这么一来,寒衣节上的事,便也算得真相大白了。却是峰回路转,原是皇贵妃的手笔,转而嫁祸给了皇后。

想一想,却也是合乎情理。

毕竟,如此一来,若是能成,穆王是如今朝野上下,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宁王与福王全然不能与他相争,荣王又远在千里之外,陛下若是有个好歹,穆王顺理成章,便能越过太子之位,直接御极大宝。

而若是不能成,她安排得当,也能嫁祸给皇后,拉她下马。荣王最大的倚仗,便是皇后,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精妙。皇后若倒了,这储君之位,还有荣王什么事儿?

只是没有想到,她到底是得意忘形,竟是没能沉住气,在最后关头泄了底,如今,也算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陛下大怒之下,将她一贬再贬,赏了个美人的位份,便被发配到了西掖边上的一座无主宫殿去了。

穆王听说消息,当即便在紫宸殿外跪下了,直到燕崇和裴锦箬进宫时,已经过了大半日,莫说宽恕了,永和帝根本未曾搭理过穆王,是以,他仍然在紫宸殿外跪着。

裴锦箬和燕崇是进宫来瞧郑皇后的,郑皇后伤得不轻,虽然没有伤及肺腑,却也要在床上躺着将养好些时日才能好。

不过,好在她心情舒畅。毕竟,陛下摆明了站在她这边,将她挪回了凤藻宫,又下旨将荣王召回,听说,陛下亦是日日都要到凤藻宫,圣眷正浓。这些种种,想必于她的伤势,总有好处。

可裴锦箬瞧着,郑皇后却还是一副容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样子,也不知,是养气功夫练的实在到家,还是心如止水,当真已经不觉得欢喜了。

这宫中的日子,实在是旁人羡慕不来的。身处这锦绣堆中的人,好似终会被权欲、贪念、恶意侵蚀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不识得自己了。

有的时候,不是自己想争,只是,处于那个位置上,却又不得不争。要么赢,要么死,这便是宿命,可悲,又可叹。

从凤藻宫出来,夫妻二人相携而行,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都没有言语。

谁知道,刚过了中正门,却不期然与一个人对面撞了个正着。

是萧綦。

他怕是刚从紫宸殿过来,跪了许久,许是伤了腿,由一个护卫和一个内侍左右搀扶着,脚步有些趔趄,形容也有些狼狈,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目光相触,双方都是不由得停下了步子。

只,俱都是无言。

萧綦没了平日里端在脸上,已经如同面具的,那温文尔雅,谆谆君子般的笑容,这一刻,他眼底的阴鸷丝毫不加掩饰地从眉眼间,丝丝缕缕流出。

冷冷瞥过裴锦箬和燕崇二人后,便是连招呼都不打,就径自转身,朝着边上的一条夹道而去。

隔着不过数丈的距离,更加显得泾渭分明。

燕崇倒是没什么,反正一早便注定了为敌,便也不用表面亲热地互相恶心了,这样,反倒坦率自在。

只是回过头去,却见裴锦箬皱紧着眉,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自然知道她是担心,萧綦这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那便是已经恨到了骨子里,若是有朝一日,萧綦成了大梁的储君,等到永和帝再也无力相护的时候,他们的好日子,怕也是到头了。

不过,这些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要让萧綦再也够不着那个位置。

不只为了他不再成为他们的威胁,更因为,萧綦这样的人若是为君,那么并非大梁百姓之福。大梁,需要的,是一位仁和宽厚,心胸广阔,能海纳百川的明君。

只是这些,说易行难,因而,他并未多说,更是恍然未见她面上神色,只是紧了紧牵住她的手,笑笑道,“走吧!”

裴锦箬恍惚着醒过神来,对着他点了点头,随着他迈开了步子。

只眉间的深褶却还是没有抚平。

前世时,萧綦可没有如同今日这般狼狈,皇贵妃更是没有从云端跌到泥地里,他们母子一直是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存在。

哪怕是荣王成了大梁的储君,萧綦却仍是一副阳春白雪,宠辱不惊的模样。

可是,当真是不在意,还是因为他心机深,是以,也藏得深呢?

456 纰漏

锦若安年正文卷456纰漏到了今生,她方知晓,她前世以为了解,并且喜欢上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萧綦,而不过是她想象当中的样子。

他对皇位有势在必得的野心。

那么,在前世荣王已经成为储君的时候,他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难道是认命了。

自然不是。

想起那时,她虽封闭在内宅,却也隐约听说,燕崇与荣王走得近。

是不是,前世时,燕崇也是看出荣王更适合那个位置,所以,悄悄站了队?

那么燕崇的死

萧綦叶准

裴锦箬越想,心口便是惊跳得越快。

却不想,这一事过后,萧綦反倒沉寂了下来,韬光养晦,也是正理。

日子平滑而过,转眼,天儿便越发地寒凉了。

这是晟哥儿出生后头一个度过的冬日,裴锦箬总怕会将小东西冻着,早早便为他准备起了小袄。特意用熟软了的皮子缝在内里,又轻软,又暖和,也不会厚重得让他不好动弹。

宝蓝色团花锦缎,领子上一圈雪白的兔毛,拥着晟哥儿这些时日,越发圆润软嫩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晶晶亮,好似含着笑意,精气神儿十足地被燕崇逗弄着,将双腿蹬得欢实。

今日,燕崇休沐,外面北风刮得紧,便懒得动弹。父子俩在炕上亦是玩儿得不亦乐乎。

裴锦箬坐在边上,一边看着父子二人玩耍,一边做着针线,她今年也尝试着想为燕崇做件衣裳,在袁嬷嬷和几个丫头的指点下,虽然动作慢了些,衣裳却也慢慢成形了。

窗外,不知何时,卷起了细碎的雪花,如同盐一般,轻撒而下,落在竹叶之上,沙沙作响。

屋内,烧着地龙火墙,不时有婴孩儿咯咯的笑声,和男人低沉悦耳的笑语声,让人平生出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只是,这般的宁静,却很是短暂,转瞬,便被人打破。

听得门外动静时,裴锦箬便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来,隔着落地罩往外瞧了瞧,而后,又转头往燕崇望去。

燕崇已是目下轻闪,抱着晟哥儿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将晟哥儿交到她手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抚地深深一望,他便是转身走出落地罩去。

晟哥儿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她却全然无法在意,只得轻轻拨开晟哥儿的小手,目光则往落地罩外瞥,瞧见洛霖正拱手朝燕崇说些什么。

隔得有些远,他们又刻意压低了嗓音,自是听不清的,燕崇面上的神色亦是平静,可裴锦箬却是敛起了眉心,这么些时日的平静,已是不寻常了,自是不会一直这般平静下去。

果不其然,一会儿燕崇回来后,便是面色沉静地对她笑道,“我得出京一趟了。”

外边儿风雪已是在须臾间大了起来,裴锦箬没法问,却是神色惶惶抓住了他的衣袖,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已尽在不言中。

燕崇能看懂。

只他却是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抬手轻触了一下她怀中晟哥儿的脸蛋,笑着道,“乖乖听娘亲的话。”说罢,便是扭头,大步流星出了门去。

裴锦箬从落地罩后看着他和洛霖转身而去,怀中的晟哥儿咿咿呀呀,手指扯着她胸前的盘扣,她伸手,将那小手握在手中,双眼,却奇怪地潮热了。

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下得不大,也不久,燕崇刚出府,便是停了。

直到了第二日夜里,又下将起来,这一回,便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一夜间,整个凤京城,便成了一片粉雕玉砌。

偏还不肯歇,一连下了几日。

裴锦箬心里的焦灼,却丝毫没有因这大雪而有丝毫缓解,反倒是一日,重过一日。

燕崇离京,到现在,已经第六日了,一直半点儿音讯也没有,其间,邵谦过府来探过他的“病”,走时交代他好生将养身子,却不想,连永和帝也惊动了,还专程让人送了一趟药材,说他自来身子强健,也不知如何竟受了风寒。

病来如山倒,还一病便是这么几日,竟是他长到这么大也难见的事儿。

天使来时,燕崇正好“睡着”了,天使倒是识趣,只是交代了陛下的话,在裴锦箬婉言谢恩,说明并无大碍之后,那天使也没有要求定要见燕崇,便被送了出去。

可裴锦箬还没有松上一口气,靖安侯那里也来人问了。

虽然还是以同样的言辞搪塞了过去,但只怕也再撑不上几日了。

比起这个,裴锦箬更担心的,却是燕崇的安危。

能让他称病瞒着行踪也要出京去办的事儿,必然不简单。

以他之心智,如何算不到这般安排时间一长,必然会出纰漏。他如今还未能回来,必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他才未能如期而归。

只是明白这点,反倒让她心下更是惶惶。

但她面上,却很是端得住,毕竟,燕崇只是“风寒”,她若表现得太过焦心,那落在有心人眼里,怕就是不打自招了。

不过,待得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铺中,她便常常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即便是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一有点儿风吹草动便惊醒过来。

譬如,现在。

几乎是在那细微得不可察觉的动静盈入耳中时,裴锦箬便是悄无声息睁开了眼,在暗夜中坐起身来,将一直就放在枕边的外裳展开披上。

而后,便是沉静着嗓音道,“有什么事,进来说。”

今日守夜的,是红藕,夜已深,想来,已是睡沉了。室内室外,皆是一片沉寂,隐约能听见屋外肆虐的风雪声。

裴锦箬却已是趿拉了软鞋,站起身来。

这时,窗扇微动,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窗外窜了进来,无声在面前跪下,拱手唤道,“夫人。”

“夫人,是薛定。”今夜,在暗中值守的是丁洋,行罢礼,便是道。

裴锦箬的目光落在与丁洋同跪在眼前的人身上,他一身精干的短打打扮,只这会儿,却很是狼狈,尽是血渍泥浆,可人,却是熟悉的,正是燕崇身边的近卫之一,裴锦箬识得,正是唤作薛定的那一个,今回,也是随着燕崇一道悄悄出京去的。

此时此刻,却这般模样出现在了这里。

裴锦箬双瞳一缩,到了此时,反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457 不宁

“出了何事?”她的声音淡淡,在暗夜之中响起,好似果真沉静如斯,只有裴锦箬自己知道,她早已汗湿了掌心。

薛定略略犹豫了片刻,便是道,“世子爷是料定荣王殿下此次回京,必然不会顺畅,是以,悄悄去接应,谁知道,昨夜,果真遇着了刺杀。我们装成了荣王殿下的护卫,得世子爷之令,与他一道引开刺客。没想到,那些刺客追我们,也追得极紧。我们带去的人,为了护着世子爷,几乎全军覆没,只剩属下和另外一人逃脱,而途中,我们与世子爷,还有洛护卫失散了。”

说到这里,薛定已是红了眼。

到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生生忍住了,深吸一口气,又道,“早前世子爷便吩咐了,若是事情有变,便让属下寻着机会回京,禀报世子夫人,听由世子夫人安排。”

裴锦箬手指已是发僵,胸口亦是揪紧,只即便面色发白,她还是站得笔直。

“悄悄派人暗中去查探世子爷和荣王殿下的下落,记住了,一定要暗中进行,不能落入他人眼。”

“属下省得。”丁洋道。

裴锦箬抬起手,挥了挥,丁洋和薛定略一踌躇,便是施礼,如同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从窗户窜了出去。临去前,丁洋回身,关紧了窗扇。

裴锦箬却好似木头一般,杵在原处,立了片刻。

过了许久,才双膝一软,幸而,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椅子,这才没有跌倒。

只是,此时若是有人掌灯而来,瞧见她的面容,只怕就要吓住了。

她脸上,竟是半分血色也没有,白得如同鬼一般。

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是,为何薛定能回来,他和洛霖反倒不能?

不愿意去胡思乱想,可她却控制不住不安狂跳的心。

燕崇,你到底在哪儿?可安否?

这一夜,裴锦箬自然是无眠了。

哪怕是第二日,对着晟哥儿时,强打起了精神,也还是有些恹恹的。

晟哥儿怕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直有些不安,任谁抱也不肯,就死赖在裴锦箬怀中,一劲儿往她胸口处钻。

裴锦箬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心中酸楚揪疼得厉害,心里却是记挂着还是音讯杳无的燕崇。

偏生,事关重大,哪怕是在身边伺候的人面前,她也不能露出半点儿端倪。

那房里,自然不是空无一人。

燕崇走时,便已安排的有人,扮作他,起居行卧,否则,哪里能轻易瞒过众多的眼睛。

只是,这到底还是拙劣了些。只要有人近身伺候,必然便能察觉。

因而,那日邵谦来后,裴锦箬便与那人一道,先行演了一出戏,如今,池月居上下伺候的人都知道,世子爷病中脾气古怪,竟是除了世子夫人,不准任何人近前伺候,终日只关在房中,闭门不出。

当然了,池月居中的人,比旁人知道的多了那么一些。

那就是,世子爷并不是寻常的风寒,而是出了疹子。

世子爷在凤京城中,自来便是个风流纨绔的名声,也脱不了他长了一副好皮相的缘由。

出了疹子,自然是容颜受损,世子爷心气儿又高,自然怕让人瞧见,背后说长道短,也难怪只让世子夫人一人近身了,哪怕是吃饭、用药,和穿衣,世子夫人也不假手他人。

不过,裴锦箬却再清楚不过,若是燕崇好生生从那房里出来了,那么,一切好说。

若是不能,旁人只消一联系,便能察觉出诸多纰漏。

何况,她尚且不知,还能瞒上多久。

她心绪不宁,若非强撑着,只怕就要坐立难安了。不过,即便面上沉静,她的异样,又如何能瞒过身边贴身侍候之人?

好不容易将晟哥儿哄睡了,交给乳娘,看着抱走了,袁嬷嬷便是上前,亲自为裴锦箬奉上了一盏薏仁茶道,“夫人,你照顾世子爷辛苦,可也好歹多顾着自个儿。老奴瞧着,你怕是好些日子没有歇好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袁嬷嬷自然是心疼她,哪怕是燕崇和晟哥儿都要往后排的。

裴锦箬笑了笑,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

袁嬷嬷犹豫了片刻,还是又道,“夫人,世子爷性子犟,咱们都知道。不过,这生了病,寻着病因,那便好治。这样,不让大夫瞧,也是无济于事啊!早前,庄老来过一趟,老奴瞧着,心里是真急。夫人好歹劝着世子爷,有什么不痛快的,到底是师徒一场,庄老又是挂心他,医术也是好,说不得便有了法子。老奴瞧着,早前庄老调制的那药膏,绿枝用了就极好,之前滚下马车落下的旧伤都淡得瞧不出了。说不得,那药膏,世子爷用了也好往后,世子爷也不用躲着不见人,咱们也都轻省,夫人,您说呢?”

袁嬷嬷说这话时,有些小心翼翼,毕竟,早前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世子爷待庄老,便有些不冷不热了起来。

庄老更好似变了性子一般,说话行事都变得局促小心了,对世子爷,倒是真正关心,却又不敢太往跟前凑,就和这回一般。

袁嬷嬷叹息一声,这回,她也算是见识了世子爷的脾气了,那日,东次间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她在外面都听得胆战心惊,好在,世子爷盛怒之下也还未伤着夫人,到底还是有分寸的。只是,那王霸的脾气,她也着实是怕了,可别让夫人得罪了,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好歹,能劝着世子爷,让老奴们为您分担一些,别把您累坏了才是。世子爷平日里最是心疼您的,也该知道,您掌着府中中馈,又还要照看他和小公子,太辛苦了。”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袁嬷嬷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她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自己满腹的忧虑,却只能憋着,谁也不能说。

“我知道了,嬷嬷,我会劝他的。”末了,裴锦箬只能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袁嬷嬷张嘴还要说些什么,裴锦箬目下闪动,却是瞥见了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如同一道影子般立着的丁洋,心头一动,便是道,“嬷嬷,我突然有些想吃您亲手做的酒酿圆子了。您做的,最是合我胃口,哪怕是拒霜也是比不上的。”

458 应对

锦若安年正文卷458应对袁嬷嬷听了,自然是高兴,忙迭声应道,“夫人想吃,老奴这便去做。”说着,便是扭身走了。

待得袁嬷嬷一走,裴锦箬便是敛了笑,门外的丁洋心领神会,进得门来,恭敬地抱拳施礼。

裴锦箬却已经坐直了身子,促声问道,“如何?可与世子爷联络上了?”

丁洋神色有些踌躇,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曾。”

裴锦箬神色一黯,方才,陡然生出的力气好似泄了大半,她腰肢软塌了两分,顿了片刻,才又问道,“那荣王呢?可寻得了?”

丁洋还是摇头,“不过,今日,城内戒严,五城兵马司与禁军都在城内巡防,看架势,怕是出了大事。”

裴锦箬心头一紧,荣王和燕崇都没了音讯,这个时候,还能出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绿枝却是疾步而入,“夫人,邵四公子来见世子爷,说是有急事。”

邵谦自然是知道燕崇不在的,这个时候上门,必然就真是很急了。

果然,邵谦匆匆而入,脸色不太好,甚至来不及多作寒暄,便是径自道,“方才,荣王暗卫进了宫,说是荣王在回京路上遇了刺杀,已是身亡。”

荣王……死了?

裴锦箬惊瞠了双目,心绪翻转间,还没有理出个头绪,外边儿却传来了一声呼哨声。

丁洋面色一变,快步而出,片刻后进来,面色却是沉肃得紧,带来的,果不其然,又是坏消息。

“夫人,魏公公来了,奉了圣命要见世子爷,已是由侯爷陪着,往这边来了。”

这个时候,若是让魏俨知道了燕崇不在府里,那……

裴锦箬心念电转,脸色已然刷白,神色反倒沉静下来,“绿枝,帮我更衣。”

等到裴锦箬匆匆换了见客的装束时,魏俨果真也在靖安侯的陪伴下,到了池月居,来的,却不只魏俨一人。

大理寺卿冯仑,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这位以清正严明著称的直臣,前世时,却还是卷入了夺嫡之争。他的女儿,在裴锦芸入穆王府后不久,便也跟着成了萧綦的侧妃,听说,还甚是受宠。

彼时,她还为此很是伤怀。

今生,裴锦芸未能入得穆王府,反倒进了福王府,还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那位冯家的姑娘,却未必不会再入穆王府。

毕竟,萧綦府上,没了周侧妃,竟只有卢月龄一个正妃,偏这位,还是个“体弱多病”的主。

前一阵儿,因着皇贵妃的事儿,萧綦乃至整个穆王府都甚是低调。

可如今,荣王意外身故,有些人心,难免浮动。

譬如,此时,这位与靖安侯府没甚交集的大理寺卿,居然来了池月居,还是随着魏俨一道,靖安侯陪同来的,便不得不让人心生疑虑了。

电光火石间,裴锦箬心中已是转过思绪万千。

面上却还是沉静依然,上前,朝着众人屈膝行礼。

靖安侯轻抬手,让她起来,魏俨和冯仑也忙侧身避让。

裴锦箬起了身,便是乖巧地立在一旁。

靖安侯望了一眼她身后还是紧闭的,与内室相隔的隔扇,眉心微微一蹙道,“魏公公和冯大人是奉了圣命而来,特意来瞧晙时的,你去让他收拾一下,出来见客吧!”

裴锦箬却是面有难色,“多谢魏公公和冯大人特意过府探望,何况,还是奉了圣命,按理,世子爷无论如何也该出来亲自致谢,只是……世子爷病着,父亲,您看……”

靖安侯蹙了蹙眉心,望向裴锦箬的目光,一瞬间沉黯。

“我和魏公公本就是奉了圣命来看望世子爷的,既然,世子爷病重,无法起身,那我们便进去探望便是。否则,我们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陛下一番拳拳爱护之心,世子爷也不能辜负了,不是?您说呢?侯爷?”不等魏俨开口,冯仑便是笑眯眯道。

他长了一张圆脸,颇为富态,终日里笑容可掬的模样,有些像是弥勒佛。

可惜,却全然没有佛心。这是不见到燕崇,誓不罢休的意思了?

靖安侯转头望向裴锦箬,“晙时还是不见好?”

裴锦箬面上难色更甚,心里却明白,靖安侯怕是也察觉不对了,便是顺着话道,“冯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世子爷……其实并非简单的风寒,他是不知哪里惹来的症候起了疹子。”她咬牙道,一边小心翼翼瞄着冯仑和魏俨的脸色,他们若是有心查证,必然也该知道池月居人私底下的传言。

冯仑面有讶色,“是这样?”只落在裴锦箬眼中,做戏的成分却要居多。

裴锦箬神色尴尬,“是的。我们世子爷最是爱惜容貌,却得了这样的症候,是以,便羞于见人,终日只躲在房中,闭门不出。偏他又爱面子,只得对外宣称是受了风寒。不是我们要违抗圣命,不让冯大人和魏公公见世子爷,实在是……请大夫来瞧过了,却也暂且没能查出缘由,只说要慢慢从内里调养着,这其间,却是见不得风的,也不知会不会过给别人,若是这症候对人有妨碍,那可如何是好?”

“世子爷都是夫人在照看吧?我瞧着,夫人这么些时日都安然度过了,想必没有什么妨碍。”冯仑仍然笑眯眯,却也很是坚持。

裴锦箬便知道,这一茬,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既然这样,还请冯大人和魏公公稍待。我先进去,与我家世子爷说一声,总得先预备一番。”说罢,她朝着几人行了个礼,转身,走进了隔扇,待得房门关上时,她脸上的笑容便是彻底消失了,侧头问道,“还没有消息回来?”

绿枝迟疑着摇了摇头,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哪里就能有消息回来?

裴锦箬黯下双目,她未尝不知,找了那么几日都没能有消息,哪儿能那么凑巧,这会儿便能有消息了?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夫人,咱们真能瞒天过海吗?”

绿枝到了这会儿,还在心头砰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知道了这么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能知道,自然也是因着夫人信任她的缘故。可是,这可非同小可,方才在外边儿,若非强撑着,旁人的注意力又不在她身上,只怕就要露馅儿。

可是,这会儿,心里却越发的惶惶。

“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459 相逼

锦若安年正文卷459相逼“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了。”伸头、缩头都是一个不慎,便被人扣上“欺君”的帽子,冯仑此来,又是来势汹汹,咄咄逼人,偏靖安侯和魏俨都并未出声阻拦,这背后的因由不得不让人多想一二。

他们身后,没有退路了。瞒住,只能瞒住,别无选择。

裴锦箬心中未必没有惶惶,只这一刻,眸光却是寸寸坚定,背脊缓缓挺直,“走吧!”双眼平视前方,步子迈出时,仍是优雅从容,不听环佩声响,端庄得体。

不管怎么拖延时间,也有个度,若是太过了,只怕,就更惹人怀疑了。

何况,他们早前便已商量好了下策,因而,裴锦箬进了内室,不过片刻,便是出来,神态从容请了几人入内。

这般坦然的姿态,反倒让冯仑有些疑虑地眸光暗闪。

只是,到底是先将疑虑压在了心头,随在裴锦箬身后,与靖安侯、魏俨一道进了内室。

内室内,帐幔低垂,即便燃着烛,还是显得光线暗沉。

裴锦箬一脸歉意地道,“大夫交代了,不能见风,是以,只得失礼了,还请冯大人和魏公公千万见谅。”说着,已是低垂着头,欠了欠身子。

这般姿态,还真不好让人说什么,冯仑有些气闷,魏俨便是笑着道,“世子爷的身子要紧。”

裴锦箬感激地笑笑,引着几人到得床榻前,仍然是帘帐低垂,烛光的映衬下,隐约可见帐内坐着一人。

裴锦箬上前道,“世子爷,冯大人和魏公公奉了圣命前来探望您。”

“有劳冯大人和魏公公了。本世子不过是小症候,只是,这疹子长在脸上,又不得见风,只得暂且养着,还请二位代为回禀陛下。待得见好,我便还朝。”

帐内传来的声音,果真是燕崇的。

魏俨瞥了一眼冯仑,笑容真切了两分,“陛下也是挂心世子爷的安危,如此,陛下定然安心了。”

“世子爷不出来一见吗?”冯仑紧盯着帘帐上映出的人影,猝然发声道。

屋内气氛,有一瞬的僵凝,帐内之人默了一息,沉声回道,“本世子脸上长了疹子,实在羞于见人,再说了,大夫交代了,不能见风,也不知会不会过人。想着冯大人和魏公公是奉了圣命前来,一定要见,本世子便也见了,这隔着帘见,亦是见,冯大人这般去回了陛下,陛下也不会见怪。”

“世子爷说,这隔着帘见,亦是见,在下却是不敢苟同。”冯仑貌似恭敬地道。

“冯大人有何高见?”帘内传出的燕崇的嗓音已是带了两分沉怒。

“世子爷息怒,实在是隔着帘帐,在下如何能准确得知世子爷的病况?回去后,陛下若是问起,怕是难以交差,侯爷是不是也许久未曾见过世子的面了?难道就放得下心?”冯仑有圣命在身,转而又笑眯眯拉了靖安侯作陪。

“这隔着帘帐,侯爷是如何确定,这帐中之人就是世子爷的?”

“冯仑,你莫要欺人太甚!”他话刚落,帘内便是响起燕崇怒极的嗓音。

“冯大人这是何意?”裴锦箬双眸亦是沉下,“这是我与世子爷的卧房,这床上的,不是世子爷,那是何人?冯大人在暗指什么?冯大人可知,就凭你这一句话,若是传了出去,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一介深闺妇人,与冯大人不曾有过交集,更不曾得罪于你吧?”

这一席话里,字字皆有骨头,一双杏眼更是定定望着冯仑,毫不避让。

冯仑目下一闪,倒是没有想到,靖安侯府这位世子夫人居然也是个难缠的,略整了思绪,忙拱手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误会了,也是怪冯某不会说话,冯某绝没有那个意思。冯某只是……”

“只是怀疑本世子是人假扮,或是冯大人手上有什么泼天大案,怀疑到了本世子的头上,来探病是假,将本世子当成了嫌犯是真?若果真如此,冯大人直言便是,本世子并非胡搅蛮缠之辈,大是大非还是能分得清的,少不得顶着这张脸让冯大人仔细查验便是。”帘内,燕崇的怒气几乎已能化为针扎,针针不留情。

冯仑忙道,“世子爷息怒。”却是铁了心,转头望向靖安侯道,“侯爷,职责所在,冯某今日哪怕是要得罪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或是连侯爷也得罪了,也不得不如此。”说罢,又转头望向一直抱着拂尘,只是高台看戏的魏俨道,“魏公公,你我来时,陛下可是交代过的,你倒是说句话。”

魏俨略略沉吟,却是拂尘一甩道,“世子爷息怒。”

“息不了怒。这位冯大人说得不错,他今日是得罪了本世子,来日,记得小心些。”这不可一世的王霸之气,哪怕是隔着帘子也挡不住。

冯仑的额角抽了两抽,魏俨垂下头,嘴角抽了抽,就是靖安侯,亦是蹙了蹙眉心,狐疑地望向了裴锦箬。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有些无奈地上前道,“世子爷病中,心绪不佳,一时反应过度了,还请冯大人见谅。不过,冯大人说话也欠考量。陛下让你来,若不只是为了探病,而是有别的目的,冯大人直言便是,我们清清白白的,难道还有不配合的道理?我们也是心有疑虑……毕竟,陛下让冯大人来探病,实在是有些奇怪。”裴锦箬笑着屈膝道,可不是吗?你一个大理寺卿来探病,换了谁,也会多想。

“不过……”裴锦箬目光闪了闪,转了话锋,“既然冯大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还是就让冯大人瞧上一瞧,免得反倒显得是我们心虚了似的,也免得冯大人更起了疑心,怀疑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您说呢?世子爷!”

“本世子是不乐意给他瞧的。”燕崇的口气仍然臭得很,“不过,夫人的面子,我是要给的。他杵在这儿,本世子瞧着也糟心,让他早些瞧了,早些滚!本世子养好了病,再寻他麻烦。”

“是!”裴锦箬隐下满腹的笑意,笑着瞥了脸色有些奇怪的冯仑,然后,走上前去。

冯仑心里七上八下,方才见那阵仗,总觉得他们是心虚,何况,早前,便得了消息,燕崇绝不在府中。所谓生病,也不过只是幌子。

460 打发

锦若安年正文卷460打发若是果真能挑破此事,那再想法子,运作燕崇一个欺君之罪,也不是难事。何况,眼下还有一桩事,正好让他百口莫辩。

方才,见这世子夫人百般遮掩的模样,他只觉得心中笃定,这才撕破了脸相逼。

怎么,这会儿,这态度却陡然变了?

冯仑心下有些不安,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不错眼地紧盯着裴锦箬。见她撩开了帘帐,便是极目往帐后看去。

偏这屋中光线本就暗沉,裴锦箬在前,又挡了大半视线,他也看不清。

裴锦箬撩开帘子,往帐内一瞧时,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而后,将帐子挂到了帘钩之上,转过身,侧开步子,让了开来。

冯仑望了过去,登时惊得双瞳一缩。

那床榻中间,盘腿坐着一人,一身常服,头发束了冠,露出有些泛白的病容,最要紧,一张脸上,隐约可见几片红痕,偏一双眼,却是灼灼,带着刺人的光,盯在自己身上,不是燕崇,又是谁呢?

还真就是燕崇。

他嘴角半勾,带着两分讥诮,“冯大人可看清楚了?若是不清楚,可要近身再仔细瞧瞧?反正瞧也瞧了,本世子倒是不介意冯大人再看得仔细一些,回头,冯大人若有个好歹,想来,也不会觉得太亏。”

这话里的威胁太过明显。

偏冯仑却是不敢吭声,低头默默抹汗,“世子爷说笑了,冯某也是圣命在身,职责所在,若是惹得世子爷不快了,还请您大人大量,饶恕则个。”谁不知道这一位是个无法无天,万事不惧的主儿?今日果真惹恼了他,回头他便当真什么事儿也做得出来的。这一刻,冯仑真是悔不当初。

燕崇哼了一声,转头望向靖安侯和魏公公,“父亲,魏公公,您们也瞧见我如今这般形容了,实在有碍观瞻,既然已经瞧过了,便请魏公公如实禀报皇舅舅便是。如今,已是慢慢见好,想必过几日,便能痊愈了。届时,我再亲自进宫,向皇舅舅请罪。”

魏俨拂尘一甩道,“世子爷安好,陛下便能放心了。”

“我多有不便,便不起身相送了。如此,便有劳父亲代为送客了。”燕崇转头对靖安侯道。

靖安侯目下一闪,转而望向魏俨和冯仑。

冯仑这会儿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魏俨则闻弦知雅道,“世子爷安心养病,咱家与冯大人便先告辞了。”

燕崇轻点了一下头,裴锦箬则敛下眸子,蹲身相送。

靖安侯引着两人出去,门边的绿枝则将门掩上,无人敢怪罪,毕竟,燕崇如今可是“见不得风”的。

待得屋内光线一暗下,床榻上原本坐得笔直的燕崇却是再也撑不住了,身形一软,便往一旁栽倒。

见他不过三两句便将人打发了,又一直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裴锦箬便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不妥,这会儿瞧见他栽倒,即便心有所备,还是骇了一跳,面色一变,便冲上前道,“伤得很重?”

燕崇睁开眼,视线有一瞬的模糊,过了片刻,才瞧清楚她的脸,泪盈于睫的眼,他白成刷纸的脸上咧开一抹笑,“还死不了,不会让你当了寡妇。”

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插科打诨。裴锦箬咬着牙,“你闭嘴!”

又是贯穿伤,这回,却比上一回还凶险了许多,上回,只是肩胛,这回,却是胸口,若再偏上两寸,只怕就要危及性命。而且,外翻的皮肉,隐隐有挤过的痕迹,看来,又是有毒。

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刚要结痂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触目惊心,若换了从前,裴锦箬只怕早吓得不知所措了。只是,大抵是习惯成自然,这才能这么淡定地帮着他上药包扎。

只到最后,她自己亦是出了一身的冷汗,眨眨眼,便有水珠坠落,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燕崇自己亦是犹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一张脸面色苍白不说,更是满脸的冷汗,即便是唇瓣亦是失了颜色,偏他还不痛不痒一般,冲着她笑将起来,“绾绾这手艺越发娴熟,往后,是不是可以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

裴锦箬瞪着他,眼里的泪汩汩而下。

见她这般,燕崇只有投降的份儿,“姑奶奶,你别哭!我这也不想伤着,只是那些刺客猜着了我的身份,居然更像疯狗一般咬了上来,我这才不小心着了道,不过能够过了这一关,便也算反将他们一军了,这刀子也不算白挨。”

裴锦箬抬手一抹眼泪,双眼红彤彤的,神色却很是倔强,“你少糊弄我,这事儿能就这么完了?”

燕崇默了默,“萧綦这是想要一箭双雕。”

两人都是沉默下来。

燕崇受了伤,方才又一直紧绷着心弦,这会儿,心神一放松,困意便是翻涌上来。

“今日,冯仑无功而返,萧綦却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想法子。最迟不过明日,他一定会在皇舅舅面前进言,我这疹子,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好了……”

燕崇合着眼,声音缓缓低落下去……

裴锦箬探手一触他的额头,果真是滚烫滚烫的,她一边如他所说的,娴熟地照看起因伤发热的他,一边凑近望他脸上那些红斑。

做得可真够逼真的,这般近瞧着,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她早知道他手底下能人辈出。就说那个派来假扮他的暗卫,不只是身形效似他,还会一口绝佳的口技,能将人的嗓音,乃至动物的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若非冯仑执意要掀开帘帐,就隔着帐子,裴锦箬全然有把握能瞒得过去。

不过……也幸好,他赶回来了。

如今,她也再不用一个人独自撑着。

虽然受了伤,可他回来了,就安然躺在她身边,这,便足够了。

也只到了如今,她才明白,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离不开他了。

趴伏在他枕畔,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睡颜,抬起手,手指虚空地勾画着他的轮廓……

直到他额头的温度降了下来,不再烫手,且呼吸也不再粗重,终于睡安稳之后,她便也有些撑不住了,眼皮重得厉害,连挪动都不及,就就着那姿势,在他枕边趴着,便这般睡了过去。

自从他离开,她亦是多日未曾睡好,直到此刻,方得安心入眠。

461 入宫

锦若安年正文卷461入宫这一睡,便直到翌日清早。燕崇先醒来,他自来敏锐,头一下便察觉到了身边有人。

转过头,果不其然,便瞧见了趴在他身边,睡得香甜的裴锦箬。

屋内的灯早在半夜时,就熄了,不过,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外边儿的雪光正亮,却也衬得屋内光线渐明。

燕崇望着裴锦箬的睡容,双眸中乍起的利光倏然褪尽,像是揉进了月光一般的柔和,抬起手,将她颊边的乱发捋到了耳后,目光落在她眼下显而易见的暗影时,微微沉黯。

她嫁他这么些年,竟是没有过过几日真正舒心的日子。

指下的人儿微微一动,燕崇目下闪闪,收回了手。

下一刻,裴锦箬果真缓缓醒转过来,还有些惺忪睡意的眸子在对上燕崇的黑眸时,瞬间清明过来,下一个动作,却是伸手直探燕崇的额头。

一探之后,便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没有烧了。我怎么睡着了呢?”后一句,带着满满的懊恼,她许是想着要照看他一整夜的。

燕崇却是从一开始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半分,闻言便是笑道,“放心吧!我身体壮得很,这么点儿小伤,没两天就又生龙活虎了。倒是你,怎么趴在这儿便睡了?”说着,抬起手,触了触她的脸颊,都起了红印子了,燕崇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裴锦箬这才察觉自己竟这么趴着便睡着了,正要起身,谁知,却又栽了下去,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道,“腿麻了。”

那样趴了一夜,不麻才怪。

燕崇又是心疼又是好气,正要如同往常那般起身将她抱上床,裴锦箬却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忙道,“你别起来,小心伤口,我自己能行。”

燕崇也知道眼下不能逞强,倒是果真住了手,看着她一壁龇牙咧嘴,一壁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腿脚。

“天色还早,可要再睡会儿?左右也无事。”

几乎是专程为了打他脸一般,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屋外便传来一阵跫音,紧接着,房门便是被人敲响,传来了袁嬷嬷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宫里魏公公来了,奉了圣命,要请世子爷进宫。”

燕崇面上的笑容一敛,裴锦箬则更是惊得挑眉,“这么快?”他们料到萧綦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却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快。毕竟,燕崇还“病”着,昨日,又是冯仑和魏俨来亲自确认过的。

燕崇敛目沉思,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握了裴锦箬的手,却握到了一掌的僵冷,这还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儿。

他双眸沉黯,哑声道,“为我更衣吧!”

四目相投,裴锦箬喉间有苦涩涌动,奈何,却什么也无法说出,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不得不去。

将他的伤口处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才穿上外裳,最后是披风,好在是冬日,还好遮掩一些,但是,萧綦怕是不会任着他这般好生生站着的。

见她双手揪在他衣领上,便是魂游太虚了,偏眉心还紧攒着,燕崇将她的手握住,“你也随我一道进宫,去见见皇后娘娘。”

裴锦箬一顿,蓦地抬头望向他,映入眼帘的,却是他馨馨然笑着的模样。

魏俨亲自来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没有二话便带了裴锦箬一道。

只是待得到了内宫与外廷交接之处,却是停下了步子道,“你们好生送夫人去凤藻宫。”这话是对那几个抬软轿的内侍和随侍宫女说的。

末了,又掉头对燕崇道,“世子爷,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您呢。”

魏俨倒是想得周到,专门给燕崇也备了软轿不说,还备了一张面罩,将他的脸罩了起来,当然了,也还专程请了御医把过脉,确认了他的“病”不会过人,这才敢明目张胆地将人往圣驾跟前带。

两顶软轿的轿帘子都被掀了开来,裴锦箬望向另一顶轿子中,燕崇也正望向她,面罩遮了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愈发显得矍铄湛朗,眸中带着笑意,从容的、安抚的“你安心去与皇后娘娘说话,回头,我在宫门处等你。”

他太从容了,从容得好似他此去,与平日没有半分的不同般,只是被永和帝叫去闲话,或是考校一二,一会儿,便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可,他们明明都知道,这次,未必。

不过,又能如何呢?

裴锦箬强压下满心的酸涩与担虑,抿着嘴角轻笑着点了下头。

轿帘子垂下,两顶软轿朝着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荣王突遭横祸,身为他的养母,郑皇后自然不可能不伤心。且不说他们母子之间感情深浅,真心几何,至少,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郑皇后日后的尊荣,都系于荣王一身,如何能够不在意?

因而,郑皇后又病了。

裴锦箬到凤藻宫时,还未进殿,便闻得了浓郁的药味儿。

她蹙了蹙眉心,才随着迎她的素英迈进了殿中。

直入内殿,郑皇后正躺在窗下的那张罗汉床上,一身家常的半旧衣裳,脂粉未施,头发也只松松挽了个纂儿,看上去,果真有些病容,见得她来,便是朝她探出手来,“锦箬来了?快些过来坐!”

裴锦箬自然连忙上前去,行了礼后,才将手递了过去,触手,却是冰凉。

哪怕是这殿中温暖如春,郑皇后的手,却如同她已经冷却的心一般,从未温暖过。

收敛了心神,裴锦箬关切道,“娘娘该多穿些才是,这窗下凉,还是少躺些吧?”郑皇后似乎格外喜欢这张窗下的罗汉床,裴锦箬来凤藻宫时,竟是好多次都见她或坐或躺,皆是这一处了。

郑皇后却是不以为意地笑道,“本宫虽然身子弱,却也不至于那般不经事,这么点儿冷也禁不住。”

“娘娘的手太凉了。”裴锦箬叹道。

“本宫这手,自来如此,当年伤了根本,多少药,也补养不回来。不过挨日子罢了,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郑皇后笑得异常坦然。

裴锦箬张了张嘴,不及说些什么,郑皇后已是笑着转开了话题。

“你今日进宫是特意来瞧本宫的?”

裴锦箬笑道,“是啊!我家世子爷进宫面圣,特意提点臣妇来觐见娘娘。”

“是吗?”郑皇后目下一闪,神色间,似浮光掠影般飘过一缕复杂的情绪,却是稍纵即逝。

462 圣怒

锦若安年正文卷462圣怒郑皇后倏尔笑了起来,“晙时与你的孝心,本宫省得了。能够得见你,本宫这心里,是真正高兴。”说话间,已是反握住了裴锦箬的手,在那手背上拍了拍。

裴锦箬目下闪闪,抬起头,入目的,是郑皇后隐隐浮现着泪光,却藏不住欢喜的双眼。

只一瞬,郑皇后便又是道,“对了,你们小夫妻俩都进了宫,岂不是就将晟哥儿一人留在了府中?靖安侯爷怕也还是老样子,终日闭门不出吧?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索性将晟哥儿也一并带了来?说起来,本宫也许久未曾见他了,如今,可是长大了许多?”

晟哥儿上回进宫,还是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时,说起来,确实是许久了。“他如今正是淘气的时候,前两日,又略有些积食,自是不敢带进宫来。等到年节下,再带他来向娘娘请安。”

郑皇后点了点头,“说起来,本宫子女缘薄,瞧见晟哥儿,便想起小世子了。那孩子,如今,怕是也快到凤京城了。老二那孩子,怕是早料到了自己会有此一劫,这才没有让他们母子一路同行。也幸亏没有同行,这才保得了一命。只那孩子怕是尚且不知自己没了父亲,回头到了跟前来,本宫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陛下说,这孩子没了父亲,甚是可怜,我失了儿子,亦是可怜,便让我索性将小世子接进宫来,我和他祖孙俩好做伴儿。不过,本宫拒了。本宫虽是喜欢他,正因为喜欢,才不该纵着自己,若是多瞧了他,反倒将这晦气带给了他,本宫这余生怕是都不得安宁了。何况,他还有母亲呢,这世间,无论什么缘由,又有谁,愿意与自己的生身母亲分离呢?”

“娘娘言重了。”裴锦箬忙道。“小世子是有福之人,又有娘娘看顾着,自会一生康泰。”

郑皇后淡淡笑笑,没有说话,却是兴致好了,抬手让素英将她收拾的一些小玩意儿拿了出来,要挑拣一些送给晟哥儿。

裴锦箬也不愿扰了她的兴致,两人一边挑拣着,一边闲话。

正在这时,小江公公却是疾步而来,面色也很是仓皇,到得跟前,急急与郑皇后和裴锦箬行了礼后,便是促声道,“我家师父让奴才快些来告诉世子夫人,世子爷惹了圣驾不快,这回,陛下怕是要重罚,已是让人去请板子了。世子夫人还是快些想想法子吧!”

裴锦箬惊得坐直身子,蓦地便是扭头望向郑皇后,“娘娘?”

郑皇后微微一愣,却是不疾不徐放下手里的东西,“别急。”

裴锦箬知道郑皇后的意思,若真正十万火急,就不该是请板子那么简单,可是,她如何能不急?

等到扶着郑皇后,着急忙慌赶到御书房时,却已是晚了。

刚跨进宫门,便听得永和帝怒极的嗓音传来,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给朕打!你如今是越发没了轻重,立储之事也是你能妄议?不让你疼上一回,朕看你是不会长教训。给朕打,狠狠地打,留着他的命便是。”

裴锦箬听着,心口一紧,脚步几乎是踉跄。

郑皇后回头看她一眼,她才勉强定了心神。

即便如此,在听得那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时,她还是心头颤疼。

转过一道回廊,眼前开阔的同时,便也到了御书房前,那里,已是被人摆了长凳,而燕崇正被人按在长凳之上,两个内侍一人拿着一根寸宽的板子,分站两边,“啪”一下,便是打了下去。闷闷的一声响,哪怕是燕崇哼都没有哼上一声,裴锦箬还是眨眼便湿了眼眶。

“陛下!”郑皇后已是急急上前。

裴锦箬亦是跟着上前,匆匆行礼。

抬起眼来,这才瞧见,有人搬了椅子来,永和帝就坐在檐下,望着他们打,面上沉怒。而边上,居然还站着福王、宁王与穆王

“皇后怎么来了?”永和帝抬了抬手,将郑皇后扶起,问着的同时,目光却是轻轻瞥向了与郑皇后同来的裴锦箬。

既然是一道来的,就没有想过能够避嫌,当然,也没有必要避嫌。

郑皇后亦是随之望了一眼裴锦箬,便是道,“晙时媳妇儿今日进宫来看臣妾,臣妾与她正说话呢,却听说陛下动了怒,还要请了板子打晙时,晙时媳妇儿急得不行,是以,臣妾随她一道过来瞧瞧。”说到这儿,瞄了一眼燕崇的方向,笑道,“不知晙时这孩子怎的惹恼了陛下?他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陛下最是清楚,不过是孩子气,有口无心,陛下莫要与他计较才是。”

“怎么停下来了?朕让你们停了吗?继续给朕打,不让停,便不许停!”郑皇后说话间,那两个打板子的内侍竟是停了手,却被永和帝发觉了,扭头便是沉声喝令道。

裴锦箬心口一紧,燕崇到底做了什么,竟让永和帝气成了这样?

可是,扭头看了一眼衣裳已慢慢透出血迹来的燕崇,她已是心乱如麻,他如何经得起这板子?

“你说他孩子气?你可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永和帝睇了燕崇一眼,便是哼了一声,对郑皇后道,“他如今本事了,方才竟是指责起了朕,说朕迟迟不立储,才致朝政动乱,老二遇刺,立储关乎国本,朕不该一拖再拖,还要早作决断除了这些,还有其他不少,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你说他有口无心?”

裴锦箬和郑皇后听得心惊,没有想到,燕崇居然大胆至此。这些话,私底下未必没有人议论,可谁敢当着陛下的面口无遮拦?何况是现在,荣王遭难,陛下心中正是郁懑悲痛难消,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也难怪陛下气成了这样。

“陛下。”郑皇后略默了默,却也不敢耽搁,瞥了一眼燕崇的方向,他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可那板子打在肉上的闷响声,却是让人心惊肉跳,何况,那衣背上渐渐浸出来的一团暗色,更是触目惊心。

“陛下,就算是晙时口无遮拦,陛下一番苦心,是该好好训诫,让他好生长长教训。可他还病着,又是自幼身娇肉贵的,如何能经得起这一顿板子?还请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吧?”

463 礼遇

锦若安年正文卷463礼遇“不打他不长教训。”永和帝仍旧沉着脸道。

“晙时的性子陛下最是了解,他犟得很,这样硬着来,怕是会适得其反。终是自家的孩子,慢慢教便是了。何况,若果真是打厉害了,陛下过后不还是得心疼?陛下,您瞧瞧,都见血了,不能再打了,再打该把孩子打坏了!”郑皇后急道。

“陛下开恩!”裴锦箬亦是跪下,求道。

“陛下,您瞧瞧,您能忍得下心?”郑皇后扯了永和帝的衣袖道。

“父皇!还是饶了晙时吧!”

“是啊!父皇!”

事到如今,那几个边上站着的皇子不管心中作何想,都不得不为燕崇求情,再不能作壁上观。

何况,他们都看出来了,永和帝的沉默,便是心软的迹象。

果不其然,永和帝转头望着燕崇的方向,眸色纠结,终究是抬起了手,“住手!”

那两个内侍赶忙停下动作,裴锦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反身,便是扑了过去。

可他趴在那长凳之上,后背满是血,她根本不敢碰,只得惊悸得白着脸,喃喃般问道,“你还好吗?”

燕崇虚脱似的睁开眼来,望着她,勾起嘴角,笑,一如往常的玩世不恭,似笑非笑,“放心吧!死不了!”若是他的脸色不是那么苍白,若不是那一头的冷汗,或许她还能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

她眼里的泪控制不住,汩汩而下。

燕崇双瞳微微一缩,似是想要抬起手给她擦眼泪,可实在没有力气,一动,更是疼得厉害,他抽动着嘴角,手又颓然落了下去。

永和帝神色复杂望着这处,片刻后,终于是沉声问道,“朕问你,可是知错了?”

燕崇抬起眼,往上一瞥,目光又从永和帝身边那几个皇子身上一一掠过,便是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这番做派,落在永和帝眼中,便有些别样的意味了,他的眉心,又是深攒起来。

边上郑皇后瞥见,便是忙道,“这孩子还病着,又被打得厉害,瞧着,竟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了……陛下!”郑皇后伸手,揪住了永和帝的袖子,“您有什么话,回头再训吧!先让他快些回去治伤要紧。”

永和帝目光从她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转而望向了她殷切的双眼,眸色微微沉黯,又转头望向好似果真没了力气,趴在长凳上动也不动的燕崇,和趴在他身边,只顾默默垂泪的裴锦箬,最后,落在燕崇已一团洇湿的后背,终究是软下了神色。

“今日,有皇后给你求情,朕便暂且饶过你。这一顿板子后,但愿是小惩大诫,能让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儿该做……回去给他治伤吧!这几日便先禁足在家了,好好养伤,也好好反省。”后面这话,是对着裴锦箬说的。

裴锦箬转身伏跪,行了个大礼,“谢陛下宽恩。”燕崇是再走动不得了,永和帝索性让人便就着那个长凳将他抬往宫门口去。

眼看着两人被宫人们簇拥着走远了,萧綦眼中,却是再也藏不住的阴鸷。

裴锦箬不错眼地望着燕崇,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今日这桩事,或许只是燕崇的兵行险着,故意惹得永和帝动怒,打他一顿板子,能够掩盖很多东西。譬如,他身上的伤。

可是,打是真的打,疼也是真的疼,何况,他身上本就有伤。

看他趴在长凳上,一直气息奄奄的模样,她的心,早就是揪成了一团,哪里还想得透这当中的关节。

直到内侍们停下步子,朝着某处躬身行礼,她这才恍惚回过神来。

一转头,便瞧见了一身官服,袖手站在夹道旁的叶准。

他目光沉寂,静静落在燕崇身上。

燕崇睁开眼来,也是望向了他,四目相投,好似无声的对峙。

裴锦箬亦是不知此时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此人,到底只是屈膝纳了个福,唤了一声“叶大人!”便是挥手让内侍们继续抬着人往前走。

错身而过时,叶准也一直未曾有话说。

待得他们走远了,叶准却还是袖着手站在原处。好一会儿后,直到一阵夹带着细雪的冷风拂面而来,他喉头一痒,咳嗽了起来,他才醒过神。

“叶大人在这儿?真是甚好!”萧綦恰恰好从夹道那一头走了来。

叶准抱拳向他施礼,“下官见过殿下!”

“叶大人不必多礼。”萧綦还是一副清贵温雅,彬彬有礼的模样,目光往他身上瞄了瞄,见他穿着官服,外面却还罩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又听得了他方才的咳嗽声,便是关切道,“这天儿越发冷了,叶大人身子偏弱,还要多多将息自己才是。今日,本王做东,请叶大人到半闲居吃羊肉羹。这个天儿,围着火炉子吃羊肉羹最是不错了。”

叶准将手蜷握在唇间,连连咳嗽了一串,这才道,“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这身子委实是不济,这些时日,又着了风寒,尚且吃着药,要忌口,便不去叨扰殿下的雅兴了。”

萧綦目光在叶准身上定了定,倏忽便是笑了起来,“倒是本王疏忽了。既是如此,叶大人便好生歇着吧!还愿你早些康复。”

“多谢殿下了。陛下有事唤了下官往御书房去,下官便先告辞了。”叶准朝着他躬身行了礼,待得萧綦抬手,便是施施然迈开步子,往御书房而去。

偶尔,还能听得他的咳嗽之声。

望着他的背影,萧綦面上的笑容却是缓缓消逸。

“这个叶准,还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居然这般拂殿下的脸面。”萧綦身边的近卫见状便是怒道。

萧綦却是全然不同的想法,“是本王疏忽了,这个时候,我们最好还是莫要走得太近得好。被人抓住了把柄,得不偿失。”

“殿下对这叶准也太过礼遇了些。他不过一个五品官罢了,即便深受陛下器重那又如何?到底是根基浅薄,殿下又何必这般礼待?何况,他早前还曾左右逢源,这样的人,殿下如何敢重用?”

萧綦府上,门客众多,这想法,也不是这人一人独有。

萧綦闻言,却是笑了起来,“那时,本王不知啊”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不知什么,却是没有说出了。

勾起唇角,他好似将后面那些话,都隐在了意味深长的笑中。

464 夜客

锦若安年正文卷464夜客那近卫反倒觉得更加疑虑了,皱紧眉正待要问,萧綦却已是抬起手来,阻止了他。

而后,便是语调淡淡道,“你且记着,叶准此人,有宰辅之才,不可轻视。若非他恰恰好,与本王目标一致,本王又如何能得他相助?何况,今回,也全赖他替本王谋划。如今好了,老二死了,朝中关于立储之事的声浪更高,父皇哪怕是迫于种种,也该有个决断了。”

“属下便先在此恭贺殿下即将夙愿得偿了。”那近卫连忙道。

“此话还是莫要再说了。”萧綦淡淡道,只看似淡然的神色中,却还是有一缕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只是,转念想起了另外一桩事,他神色便是一黯,心绪也变得不是那么美丽起来,“只是可惜了,未能一石二鸟。燕崇本王还真是小瞧了他,滑溜得像是一尾泥鳅,居然能让他逃过本王的连环局。”

“今日之事,燕世子定然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不过虽然未能一击即中,但老二没了,他没了靠山,又惹恼了父皇,暂且,也是蹦跶不起来了。无妨,如今不能拿他如何,留待日后再说,本王就不信,他次次都能逃得开去。”萧綦嘴角勾着笑痕,眼底,却是一片沉冷。

靖安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宫门,燕崇被抬着,趴卧在了厚厚的被褥上,即便那褥子已是够厚实了,可这颠簸之间,怕还是会扯疼了伤处,裴锦箬想着这些,不期然,便又是湿了双眸。

燕崇意识倒是清楚得很,转头见得她一双泪眼,便是忙道,“绾绾,别担心了。你这只小狐狸那般聪明,难道就没有猜到,我是故意的么?”

“就算是故意的,这也是伤上加伤,你倒是能够豁得出去,也不怕过了头,若是皇后娘娘和我不能及时赶到,若是皇后娘娘不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你就不怕伤到了根本?”他做事总是喜欢这般剑走偏锋,虽然出人意表,让人防不胜防,却也异常凶险。裴锦箬真是又气又心疼,恨不得掐他两记,只是,转头望着他一片洇湿的后背,却又无处着手。

“刚夸了你聪明,怎么这会儿又呆成了这般?你当小江哪儿来的胆子去通风报信?”燕崇笑着勾起唇角。

裴锦箬眉心一蹙,“不是魏公公让他偷偷去寻皇后娘娘的吗?”因着之前她送礼的事儿,他们算得与魏俨攀上了关系,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小心维系着。

别的不说,一些无甚大干系的地方,魏俨是会给他们行方便的。

“魏俨?”燕崇嗤笑一声,“这人最是个会趋利避害的,他平日里与你再交好,也不会为了你冒险。偏他这人,跟了皇舅舅已二十多年了,与皇舅舅相处的时间,比皇后娘娘她们都要多,他又擅长揣度人心。若非确定此事对他而言,有利无害,他会做?”

“你的意思是”裴锦箬双眼亮起,却犹有些不敢置信。

燕崇却是黯下双眸,轻轻“嗯”了一声。“我虽是打定了主意,兵行险着,将这个坎儿度过去。却没有想到,我刚起了个头,也如愿惹怒了皇舅舅。他罚我什么都可以,却偏偏正中下怀地打了我板子太顺利了。”

裴锦箬敛下眸子,眉心却是攒起。

燕崇亦是声音缓缓低落下去,似是沉思了片刻,抬起眼来,见得她苦大仇深的模样,便是抬手,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好了,别多想了,左右,我如今被禁足在家,你也得陪着我禁足,外面就是闹翻了天,也与我们没有干系。”

裴锦箬却是皱眉拉下他的手,“别乱动,不痛么?”

燕崇默了默,“还真不痛。”

不是不痛,是痛到麻木,已感觉不到了。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待得回到房中,为他剪开衣裳处理伤口时,裴锦箬还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后背红肿出血不说,最触目惊心还是她今早才又重新上药包扎,层层包裹起来的那个贯穿的刀伤,伤口又是崩裂开来不说,更是肿得老高,竟比新伤时瞧着,还要严重了许多。

烧刀子浇上去,燕崇总算又觉得痛了。

很痛,痛得那般能忍的他亦是浑身绷紧,青筋暴露,控制不住地颤抖。即便咬紧了牙关,也忍不住闷哼了两声。

裴锦箬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默默递出,被他紧握住的手,掐得生疼,她也没有哼上一声。

好在,洛霖他们虽不是大夫,但对于处理伤口,都是经验丰富,很快,便将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并包扎了起来。

等到一切结束,燕崇却也如同虚脱一般,软倒在了卧榻之上,浑身汗津津的,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裴锦箬心疼地为他擦拭着额角,放低嗓音道,“你先好好歇会儿。”

燕崇脑袋有些昏沉,只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眼皮便是重得垂落下来。

裴锦箬探着他的额头,眉心微微颦起,也幸亏他身子自来健壮,否则,哪儿能受得住这般折腾?

即便如此,没过一会儿,燕崇还是发起热来。

好在,裴锦箬已经很有经验了,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用温水擦拭他的手脚,等到入夜时,温度总算降了下来,他也睡得安稳了,再不如之前那般,呓语不断。

裴锦箬松了一口气,抬手让红藕将水盆子端了下去,她却还是坐在床沿边,望着他的睡颜,敛起眸子。

这回,算得消了后顾之忧,能安心养着,伤,总能好的。

正在沉吟间,便听得窗外丁洋的一声低喝,“谁?”

下一瞬,便是隐约有拳脚交加的风声。

裴锦箬皱了皱眉,探头往燕崇看去,见他还是睡得安稳,这才放了心。

窗外,安静了下来,片刻后,窗棂上才传来两声轻叩。

裴锦箬为燕崇掖合了被褥,这才起了身,不疾不徐绕过落地罩,出去外间。

花厅内,丁洋已是押着一人进来。

那人一身夜行衣,遮面的黑巾已是被扯去,露出了面容。被丁洋将手反剪在身后,却是一副从容的模样。裴锦箬望过去,却是惊疑地挑起眉来,这人,有些眼熟。

见到裴锦箬,那人却是双肩用力一抖,也不知是怎的,丁洋竟是一时抓他不住,被他挣脱了开来。

465 父子

锦若安年正文卷465父子眼见着那人直朝裴锦箬而去,丁洋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对裴锦箬不利,电光火石间,手已紧握刀柄,利刃,当即就要出鞘。

那人却是抢步上前后,便是在隔着裴锦箬两步之遥处停了步子,跪下抱拳道,“属下是奉我家少主之命而来。”

这事态,完全出乎了丁洋的意料之外。他一时愣住,下意识地抬眼往裴锦箬望去。

裴锦箬却是神色如常,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洋将手从刀柄上挪开,迟疑地应了一声“是”,又往那恭敬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望了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裴锦箬挥了挥手,绿枝也是会意地一道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裴锦箬这才望向那人,淡淡的,“你家主子让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家少主知道二公子伤了,特意让属下送了上好的伤药过来。”说着,已是奉上了一个青花瓷瓶。

裴锦箬却只是望着,并不伸手去接。

那人却也并不诧异,只默了片刻,才将之放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除了伤药,少主还让属下带了一样东西。”这回,又另摸出一个物件,一并紧挨着那瓷瓶放了。

这回,裴锦箬望过去时,神色间却多了一抹惊色。

“最后,少主让属下给夫人您带句话,天凉了,这凤京城中,风雪将至,怕是很冷,二公子要养伤,便莫要出门了。”

说罢,便已是顿了顿首,深深一拜。

裴锦箬正在看着地上的物件发呆时,他怕也是知道裴锦箬不乐意瞧见他,趁着那档口,人便已无声无息窜了出去。

绿枝她们没有听见她唤人,也不敢进来。

她眨了眨眼,醒过神来,终究是走将过去,俯身将那药瓶和另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捧在手里细看了片刻,这才转身徐步进了内间。

转过落地罩,却见着本应该沉睡的燕崇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得隔扇的“吱呀”声,这才转头往她看了过来。

裴锦箬没怎么惊讶,却很是无奈,“都听见了?”这人伤成了这样,还这般警觉,可见即便睡着时,这绷紧的心弦也未曾放松。

燕崇却还是稀松平常地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裴锦箬心领神会,将手里的物件转头递给了他。

“我瞧过了,确实是真的。”

燕崇一边翻看着那个荷包,一边点头道,“确实是真的,这世上,能如你这般将鸳鸯绣成鸭子的,委实不多。就算是仿造,也未免有些为难人。”

回过头,见裴锦箬瞠圆了一双眼瞪着他,他不由低笑出声,“不过,我喜欢。我家绾绾哪怕是绣只猪给我,我也稀罕。”

裴锦箬哼了一声,算他反应快,给圆回来了。

“这东西他是何处捡回来的?”这荷包还是她去年闲来无事时做的,因着做的不好,本也没打算用,谁知燕崇瞧见了,便硬是要讨要去,还死乞白赖地非让她在荷包的边角上绣上他的名字。

只是,这荷包若是让旁人瞧见了,就太丢脸了,她非让他应下不能戴出府去,她才肯给他。

可是,这会儿,这荷包却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还带着血迹,又是让叶准送回来的,其实并不难猜。

“不会是荣王被害之处吧?”

“若是我今日没能过了这个坎儿,那一定是在那里被人发觉的。”不过,现在倒是没用了,毕竟,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府中“养病”呢,若是要用这么一只荷包就来指摘他,未免就太儿戏了。他燕崇不是傻子,永和帝更不是。如今,不过是叶准用来提醒的信物罢了,是以,可以轻易给出。

燕崇翻看着那个荷包,神色如常。

裴锦箬却是蹙了蹙眉心,有些后怕,这一环扣一环的,原是打的一箭双雕的好算盘。若是今日没能遮掩过去,那到时再拿出这个荷包……

“这件事,他到此时才来提醒,看来,他是真恼了你。”刺杀萧允之事,萧綦逃不开干系,而如今,叶准显然已经站在了萧綦那一边,这件事,不管是不是他谋划,只怕他都不可能不知晓。

燕崇眸底似是有一瞬的沉黯,末了,却是勾起嘴角道,“这世间的情,并不只因亲缘。”

裴锦箬望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有开口。叶准和他之间,又哪里是血缘那般简单?他们都是有自己的坚持与底线,更是清楚地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该往何处走的人。

可有些事情,却也真的只如血缘那般简单。

一夜无话,翌日清早,早膳后,靖安侯来了。

昨日,燕崇回府时,他也来过一趟,确认了他的伤不会危及性命,便是离开了。

今日再来,且神色端凝,自是有事要谈。

裴锦箬很是识相地离开,并将伺候的人也都一并支开了。

父子二人关起门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竟是直谈了一个多时辰。

其间,裴锦箬就在东次间里,一边看着晟哥儿在炕上翻身玩耍,一边做着针线,偶尔,竟是能隐约听见靖安侯的怒吼声,想来,父子二人并未相谈甚欢。

也难怪,等到靖安侯出来时,脸色铁青,连晟哥儿也顾不上看一眼,便是踩着既重且快的步伐而去。

裴锦箬见了燕崇,便是不由叹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呢?父亲年纪也大了,你少让他上火动怒。”

“我是与他好好说的呀,只是,我一说出来,他就跟点燃的炮仗一般炸了开来,我能有什么法子?往后,我与我们晟哥儿说话可万万不能这样。”燕崇反倒一脸的委屈,末了,还引申到了自己和晟哥儿身上。

裴锦箬无奈而笑,“你和父亲说什么了?”怎么能让他气成了这样?

“也没什么,我就是跟他说,他还年轻,终日在家里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好好教导燕峑,好歹也是燕家的子孙,往后,也能让他独当一面才好。”

裴锦箬一顿,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燕崇却是一无所觉般,仍然抱怨道,“你说,我说这些话哪儿错了?他就一顿火起,指着我骂了一通……”说着,还摇了摇头。

说罢,才察觉到了裴锦箬的沉默,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向她道,“怎么了?”

裴锦箬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屈身上前,挨近了他。

466 下狱

锦若安年正文卷466下狱因着见靖安侯的关系,燕崇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会儿,裴锦箬屈身跪坐在脚踏上,头一歪,便靠在了他膝头。

她这般乖巧依赖的样子,反倒让燕崇一愣,又是问道,“怎么了?”

裴锦箬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我这些时日因着晟哥儿和各种各样的杂事儿,对三弟也是少了些关心。都说成家立业,三弟与林家表妹的婚事也定下许久了,我瞧着,也该操办起来了,回头,咱们还是禀过父亲,将婚事提上日程来。你看,如何?”

燕崇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个,先是一愣,望着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眸光几转后,笑着点了点头,哑声道,“好。”

裴锦箬亦是抬起头,望着他笑,“也是我想偷懒。等到三弟妹进了门,这府中的中馈便有人能帮衬着了,我正好撂开了手,乐得清闲。”

燕崇抬手,轻触她的脸颊,还是哑着嗓,一个字,“好。”

“往后,我便只专心照看你们父子。”

这回,他没有“好”了,“那不行。”

这回,换裴锦箬不解了,“为何?”

“往后,咱们还要给晟哥儿添几个弟妹呢,哪儿能只照顾我们父子两个?往后……绾绾还要多多辛劳呢。”

这人真是……裴锦箬红了脸,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得啐了他一口,“不正经。”

“这怎么不正经了?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这是天公地道,再正经没有的事儿了。”

要比脸皮厚,她自来不是他的对手。看他这模样,也是生龙活虎得很,那伤,于他而言,果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裴锦箬懒得再理他,起身便是往外走。

他受了伤,还是有好处,至少,她要走,他拿她完全没辙。

她听着他在身后的叫嚷声,充耳不闻,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燕崇与靖安侯谈了一个多时辰,自然不可能只谈燕峑。

荣王在回京的路上,而且是快要到凤京之前,才遭人刺杀。

这一件事,足以引起朝野动荡。

永和帝必然会下令彻查。

而朝堂之上,关于立储的呼声,则因此事,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了过来。

荣王身死,如今储君的人选,最可能的,便是萧綦。

事实上,从三日前,永和帝大怒后,终于是松口,让朝臣举荐人选开始,奏折便如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举荐的人选,起初还有宁王和福王,可到了今日,却是穆王,穆王,还是穆王。

裴锦箬听说时,不由咋舌,“穆王殿下这还真是得人心啊!”

燕崇抿了嘴角笑道,“他如今怕是被扔在热锅上烤了。”

“也许,他正在做他入主东宫的美梦呢?”裴锦箬笑道。

“他若果真蠢到了这般地步,那也用不着这般煞费周折来对付他了。”

“没有想到,宁王和福王两处,居然与你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裴锦箬不由慨叹,这没有通气,也能劲儿往一处使,大抵便真的是大势所趋了。

“如今,是拉他下马的最好时机。盛极必衰,自来如是。”

是了,先将矛头对准离宝座最近的那个人,之后,再决胜负。这想必是福王与宁王共同的想法。

这才会导致如今,举朝上下,都举荐穆王为太子的局面。

“果然,越近皇权中心,越是腥风血雨。”

燕崇转头,见她神色间怅然若失,不由蹙了蹙眉心,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这场腥风血雨中,有半数是他挑起,他知道,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些勾心斗角,可很多事,他却不得不为。

裴锦箬抬起头,见他反倒比自己苦大仇深起来,不由笑道,“好了,我没事的,只随口感叹了一句而已。”

正在这时,门外隐约有人影晃动。裴锦箬打眼看去,便瞧见了洛霖。

“你谈你的正事吧,我去瞧瞧晟哥儿。”这些时日,他虽说名义上是在府中静养,却哪里能静得下来?这一天两三趟的,总有人进进出出。就是邵谦,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曾来过。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尽皆打着探病的名义,也都尽皆在池月居中议事罢了。

燕崇也瞧见了洛霖,知道他这个时候过来,必然是有事。

何况,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

他估摸着,萧綦那里该有动作。他们也该走下一步了。

便是点了点头,由着裴锦箬出去了。

裴锦箬出去,便叫洛霖进来了。

洛霖来,果真是来禀报要事的,却没有想到,这一个消息,却让燕崇惊得自炕上弹坐而起。

“叶准涉嫌密谋刺杀荣王?”裴锦箬亦是惊得瞠大了眼,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望向坐在床沿,面沉如水的燕崇时,她却知道,是真的。

可是“怎么会?”漫说这叶准就算参与此事,也该只是幕后谋划,如何也不该算到他身上去才是。何况,以叶准之心智,他就算参与了,也必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供人指摘。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

燕崇此刻反倒渐渐冷静下来,只双眸,却渐显深邃。

“这几日,荣王遇刺一案是该有所进展了,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

燕崇他们自然不可能全无反击,该做的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恰当的时机,反将一军。

只是,眼下的情形,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燕崇和裴锦箬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了那日他让人带来的话,风雪将至

“他现在在何处?”裴锦箬默了片刻后,才问道。

“已是被押往诏狱了。”燕崇沉声应道。

“怎么会是诏狱?”裴锦箬却是眉心一攒。

按理,叶准是朝廷命官,更是牵涉进了荣王遇刺案中,这该是三司会审的大案,应由大理寺监押。如何会直接进了诏狱?

这便是永和帝亲自过问,不准三司过问的意思了。

还有,诏狱之中的刑讯手段叶准那般羸弱的身子,哪里扛得住?

她担心的,燕崇自然不会想不到,他甚至担心的,比她更多。

永和帝将叶准直接押在诏狱,会不会还有别的深意?毕竟,叶准身边,不能见光的秘密,太多。

一有半点儿泄露,那便是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燕崇再也坐不住了,“我去见见他。”

467 求旨

锦若安年正文卷467求旨裴锦箬却是一把拉住了他,“去见他?你去哪儿见他?”

燕崇皱了皱眉,这还用问吗?人在诏狱,他自然是去诏狱啊!

“你忘了,你还在禁足吗?何况诏狱是什么地方?你若进去了,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能瞒得过陛下吗?人才被抓了进去,你们非亲非故,你如何会漏夜火急火燎地去见?”

燕崇被问得愣住,垂下眼,沉默了下来,可眸底却是一片暗色。

裴锦箬叹息一声,“这件事不能急,咱们得等。”

“等?”燕崇挑眉。

裴锦箬点了点头,眸色已是坚定,“嗯,等顺理成章。”

燕崇不知道裴锦箬口中的等,能否等到,不过,却也知道她所说的,都有道理,如今,确实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只得耐着性子暂且等上一等了。

却没有想到,这回,没有等上多久,不过第二日傍晚,便有人将现成的理由送到了他跟前。

却是季舒玄亲自登了门。

第二日,燕崇便是往宫里递了话。

午后,小江公公来了,带来了永和帝的口谕,宣他进宫。

永和帝见了他,便是哼了一声道,“这才几日便好利索了?看来,那日打的委实轻了些。”他脸上的“疹子”已是好了,只在鬓边还留着些淡淡的痕迹。可身姿如松,已恢复了往日的步态,永和帝心中甚慰,脸却是板着,出口的话,也算不上好听。

燕崇却是全不在意,拱起手,呵呵笑道,“托皇舅舅的福,还暂且死不了。”

永和帝瞪他一眼,到底已没有了那日的怒火滔天,“说吧!突然要见朕,有何事啊?”

“听说,您将叶准押进诏狱了?”他凑上前,很是好奇的模样。

永和帝微微一顿,片刻后,才从御案后抬头望他,“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今日,可是来落井下石的?”

“我只是很好奇啊,皇舅舅您一向对他爱重有加,他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居然让您越过了大理寺,直接将他投进了诏狱之中?”

永和帝抬起眼,望向他,一双与燕崇很是相似的黑眸,深不可测,将他定望着,片刻后,才道,“他是什么罪名,你会不知道吗?”

燕崇的本事,他还是心知肚明的,很多事,他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话直说,到底干什么来了?”

“果然,皇舅舅英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燕崇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呵呵陪笑着便是凑上前去,转脸,又是一脸的无奈,“皇舅舅该知道,季岚庭与叶准的关系极好,叶准出了事,他到处托人,却连罪名也打听不出,人又是进了诏狱,季岚庭也勉强算得有情有义,没了法子,这便将脑筋动到了我身上。我与他是没什么交情,可他这不是求到我媳妇儿那儿了吗?您也知道,我媳妇儿和他,到底还是有那么点儿说得上话的交情的。我媳妇儿这一开口,我就……”

“你就绷不住了,所以,便想来跟朕求情?”永和帝嗤笑一声,望着他的表情很是恨铁不成钢,“燕晙时,你从小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朕怎么就没有瞧出来,你有朝一日还会夫纲不振?”

“怎么叫夫纲不振呢?皇舅舅,这宠媳妇儿和怕媳妇儿是不一样的哦!”燕崇立马反驳道。

不过永和帝不怎么给面子,只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燕崇有些没趣儿,打扫了一下喉咙,“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儿的,就冲他叶准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也张不开那口给他求情,不过……总能让人去探探吧?这诏狱的名头你也知道,怪吓人的,我进去一趟,亲自嘱咐他们多多关照,便也算给季岚庭交代了。”

永和帝望着他,倏忽一笑,“你既然知道叶准是个什么罪名,你这个时候掺和进去,就不怕惹得自个儿一身腥?”

“皇舅舅您答应不就成了,您知道我是清白的,您发了话,允我去探监,谁还敢说三道四?再说了……皇舅舅您从小便教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叶准这个人,我还是很深入地了解过的。他虽然看着是个弱不禁风的,但这骨头未必不硬,我们诏狱中的手段虽多,但他那身子怕是经不起,为了怕他一不小心就嗝儿屁了,反倒掣肘颇多,不如让我去问问话,没准儿,还真能问出些什么呢,您说呢?”说话间,燕崇已是绕到了永和帝身后,自动自发帮他按起了肩,那叫一个殷勤小意。

永和帝瞪他一眼,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只这混小子也从未守过规矩就是了,“你对自己倒是有信心得很。”

“这个自然,这北镇抚司的刑讯手段,我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难道皇舅舅对我没信心?”

永和帝哼了一声。

“说了半天,皇舅舅到底答不答应?”燕崇一皱眉,也不帮着按肩了。

永和帝斜睐他一眼,终于是松了口,“让徐泾陪你走一趟吧!”

燕崇这才欢喜了起来,“多谢皇舅舅。”

叶准涉嫌的乃是刺杀皇子的大罪,没有个凭证,他就算去了诏狱,也见不着。

等到进了诏狱,望着永和帝的御前侍卫转身走了,燕崇嘴角的笑容却是缓缓消逸,双眸沉冷下来,便如这诏狱中的永夜,一般无二。

“叶准在何处?”

“大人这边请。”诏狱中的锦衣卫却并不觉得有半分奇怪之处,毕竟,这才是燕大人一直在诏狱中的样子。

诏狱中,不见天日,哪怕是大晴天儿里走进去,也如黑夜。何况今日,天儿本就阴沉沉的,北风渐紧,夜里,怕是会有雪。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木门被推开,风口处,带着寒意的风卷了过来。

燕崇立在风口,略顿了顿,脚跟一旋,走向右侧。

夹道不过三尺宽,阴沉沉的黑,好似看不见尽头。靴子响在夹道中发出闷闷的回声,让人不由起栗。

两侧墙壁上镶嵌的桐油灯被风吹得忽闪,发出幽绿的光,将燕崇与身后那个锦衣卫的身影映得忽长忽短。

转眼,又是一道铁门。

身后那锦衣卫上前来开了锁,便是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燕崇大步走了进去。

这门后,全是铁牢。

468 探监

锦若安年正文卷468探监婴儿手臂粗细的铁栏,还有寸厚的生铁门。

进了这里,便是插翅难飞。

燕崇一路走了过去,诏狱与他曾经待过的大理寺监牢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没有声音。因为,若是敢乱喊乱叫的,拖出去,便是一顿伺候。

尝过诏狱酷刑的,没有谁想尝第二遍。

因而听着脚步声,就算那些还没有死的,都恨不得缩在角落里,当自己已是个死人。

燕崇脚步不停,一路直走到了尽头。

在一道铁门前,顿了顿,才毅然决然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与方才经过的那些牢房不同,面前这一间牢房,四周都是铁壁,没有铁栅栏,因而,连桐油灯的光亮,也没有办法透进。入目,便是暗夜般的浓黑。

燕崇早有准备,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吹了吹,借着那微弱的亮光走了进去。

左手边一捞,便捞过来一盏桐油灯,将灯点亮了,他这才转身逡巡。

头一眼瞧见的,便是放在当中的刑架。

此时,那刑架上,吊着一人,许是还没有适应突来的光线,微微眯着眼,却是精准地望着他的方向,眼缝中透出的光,冷锐犀利。

燕崇目光自他身上扫过,见他身上没有伤痕,只是那么吊着。但却除了身上的大氅,诏狱之中最是阴冷,也不知是吊了多久,又是这样的天候,他那身子,也难怪,还没有用刑,却已经是一脸青白了。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长腿一勾,便已将近旁一把椅子勾了过来,自己施施然坐下,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天字一号,叶大人走到哪儿,都这般威风八面啊!”

诏狱当中的天字一号自然不与客栈中的天字一号房相同,反倒是招待最要紧的人时才会用的刑房。

因而,这间房也与其他的牢房,有所不同。

不过,显见永和帝也知晓叶准的身子,特意交待过,这才没有对他刑讯。

即便如此,却是将他吊在了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也够他喝一壶了。若换了寻常人,被吊在这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的地方,只怕心防早已溃守,从前不乏有一夜之后,便疯癫之人。可叶准心志之坚,燕崇观他虽然面色青白,可神色却沉静如常,因着适应了光线,那双眼线深长的眼睛半抬起,望着自己,似是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笑,燕崇便知道,这个人,果真非寻常人。

“燕大人居然会来诏狱见我,这才让我受宠若惊吧?”叶准倏忽勾唇而笑,只那嗓音到底有些气弱。

燕崇皱了皱眉,目光扫过他青白的脸,刷白的唇,抿住了嘴角,沉声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说呢?我想做什么?”叶准仍是轻笑着,只一双眼,即便在这般境况之下,仍是湛湛清辉。

“你自然不会舍身成仁,为萧綦顶罪。你是想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对你言听计从,还想用你自己,来逼我,叶准,你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一个五品京官,哪里生出来的胆子刺杀皇子?何况,他如何能够刺杀?这便需要理由,否则,谁也说服不了。

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便是搬出他的真实身份。

可一旦他的真实身份爆出,他将会面临什么,燕崇不相信他想不到,可他居然还是做了。

真是个疯子。

叶准想笑,却不想岔了气,竟是引起了一串咳,好不容易平缓了咳声,他的脸色却比方才更难看了些。

喘匀了气,他才道,“在你心中,我自是比不得燕岑一二,不过,我也想要赌上一赌,你说,若是我果真死在了这儿,死在了你敬爱的皇舅舅手中,你可还会无动于衷?”

“疯子!”燕崇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口。

“疯子?谁又不是疯子?”叶准低笑了两声,“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却将我押进了诏狱。不是大理寺,而是诏狱。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终究是低估了他。”

这个他是谁,说的人与听的人,都心知肚明。

燕崇沉敛下眸子,眼底,却是波光暗闪。

“他不信任冯仑了。为什么?他自然是知道了,冯仑与萧綦有牵扯。换句话说,他怀疑萧綦。”说到这里,叶准又笑了起来,那笑里带着些别有深意,“这样挺好,除了那两个小的,他不过四个儿子,看这情形,这立储之事,怕是等不得那两个小的长大了。可偏偏,他两个得用的儿子,一个死了,还多半就是另一个杀的,就算是没有证据,你猜猜,他会安心将这皇位交给他吗?当然了,也有可能交给他,毕竟,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没有证据,正好自欺欺人,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也挺心安理得。”

燕崇望着好似想着接下来将要上演的好戏,便止不住兴奋难耐的叶准,眉心攒得更紧,“你是想看着大梁乱政吧?”

叶准转头望着他,双眼晶晶亮,“还不够乱。”

燕崇皱紧眉,什么也没说,可眼底,却是辐射出了明明白白的怒意。

“怎么?你很是不以为然?你哪怕是知道了真相,却也不愿承认自己的血脉,不愿背负国仇家恨,是不是?”叶准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逸,“是了,你是靖安侯府的世子爷,是永和帝最为宠爱的外甥,你骨子里,早当自己就是大梁人。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又何必,还要去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为此,你便想要扶持萧允入主东宫。可是怎么办呢?现在萧允死了,还就是死在萧綦的手里。你想怎么做?是将萧綦的罪状翻出来,让他万劫不复,还是为了大梁,不得不让他活着,我真是好奇。”

燕崇眼中寒芒点点,却丝毫没有因他的话而动怒或是心虚,只是平静道,“萧綦若要活着,你便得死。”

这世道,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上位者想要的结果罢了。

永和帝心系的,是整个天下,哪怕是他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但为了大梁后继,燕崇也可以猜到他的选择。

没了萧允,萧綦便不得不活着。

可,萧允的死,总要有人给出交代,叶准自己当了替罪羔羊,再方便不过。

这些,叶准不可能想不透,可他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甚至到了这一刻,他还在笑着,“死便死了吧!”

469 想通

锦若安年正文卷469想通“永和帝将我押进诏狱,便已是有了盘算。如今,不过尚且在犹豫罢了。但怕是也犹豫不了多久,到时,怕就是要让我死了。不过,也没什么。人不早晚都得死?我从前不能死,可如今,我死了,不还有你么?”叶准抬眼笑睐向燕崇,眼底,却殊无笑意,“当然了,等我死了,你也可以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安安生生地当你的靖安侯府世子,享一世尊荣。”

叶准这话,含着两分激将,他再清楚不过,燕崇这人,虽是出身显贵,长于锦绣,骨子里,却有着一骨子侠气。重情,且重义。

这便是他如今在生恩与养恩之间挣扎不决的缘由。

也是叶准布下眼前此局的依据。

“没有用的。你即便如此逼我,可我心中早有论断。”燕崇幽幽道。

“哦?”叶准挑起眉。

“你不曾去过边关吧?你未曾见过,兵祸即起时,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吧?二十多年前的前朝,便是处处人间炼狱。可你看如今的大梁你心中有恨,可百姓,何辜?”

“百姓?那是大梁的百姓,在我眼中,他们都是背叛者,我何须顾惜他们?”叶准神色转而阴厉,嗓音亦是沉冷。

燕崇望他片刻,眸色转沉,点了点头,话已至此,也无需再多言。

“既是如此,你便等着吧!”说着,已是起身,往外行去。

刚转过身,身后,却响起了叶准的笑声,“说起来,咱们的陛下还真是个心眼明亮之人,他居然什么都能看透。那你猜猜,他是否早已知道我的身份?”

燕崇转头望他,“若是他果真知道,却一直没有杀你,你待如何?”

叶准打了个愣怔,但也只有一瞬,下一瞬,便是嗤道,“我待如何?想用这样的小恩小惠,便让我忘却父母家国之仇,做梦!”

“原来,只是小恩小惠。难怪了,千方百计为我遮掩身份,将我养大,在你眼中,也只是不值一提。”

说罢这一句,燕崇终于是没再去看叶准的脸色,迈开步子,出了门。

反手将门掩上,却到底,没有将那盏桐油灯吹灭。

灯花忽闪,叶准却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蓦地,闪了神。

出了诏狱,卷着雪片的风迎面扑来,燕崇站定在诏狱门口,眯眼看着黑尽,恍然已入夜的天色,神思却已飘得老远。

雪太大,转眼,便在他肩头,发上落了薄薄的一层。

洛霖默了片刻,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唤道,“公子?”

燕崇目下一闪,醒过神来,从洛霖手中接过缰绳,纵身一跃,便是上了马背,一扯缰绳,策马驰入风雪之中。

燕崇回来时,雪已经下得越发大了,见得他回来,裴锦箬便一壁让人摆饭,一壁亲自帮着他拍落了身上的落雪,又取了烘暖的栉巾给他擦拭脸手。

抬起眼,却见他一双眼晶晶亮的模样,裴锦箬不由一愕,继而失笑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么?这般欢喜?”

“如今是不是好事儿暂且不知,只是回来的路上想通了很多事情。一会儿用了晚膳,我要去流响院议事,天儿冷,你先领着晟哥儿早些歇着,不必等我。”

裴锦箬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了头。

用罢晚膳,燕崇果真是一刻不停便去了外院。

她如常与晟哥儿玩耍,到了时间,哄睡了晟哥儿,自己也洗漱睡了。

他回来时,夜已深沉,只隐约能听得屋外的北风卷着雪花肆虐的声响。

察觉到被窝里多了个人,她眼也没睁,便是顺势滚进了他的怀里,嘟哝一声,“你回来了?”转眼,便又沉沉睡去。

燕崇望着她在怀中酣睡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他双眸沉黯,当中,却好似荡漾着一汪星海,“绾绾,你放心,我会护着你。”

哪怕是皇孙贵胄,欺负了你,我也必然让他付出代价。他不是就肖想着那个位子吗?那我偏让他可望不可即。

一夜无话,燕崇虽然不过只合了会儿眼,但第二日仍是精神奕奕,裴锦箬却还是坚持在他起身时便起了,亲自为他穿戴。

最后正了正他的衣冠,她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转眼,却见他笑望着她,带着两分戏谑。

“怎么?”她挑眉望向他。

燕崇笑将起来,“就这么好看?”

裴锦箬点了点头,“这飞鱼绣得甚是活灵活现,又掺了金线,威风凛凛,确实甚是好看。”

她明知他说的不是衣服,还非要装傻。

燕崇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手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回来再收拾你。”

裴锦箬嗔他一眼,她还真不怕他怎么收拾她。只是转眼,被他似笑非笑地睐着,猛然想起了某些记忆,陡然一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爆红,一路从耳根,红到了颈下,朝着衣领下蔓延。

见她这般,燕崇心情极好地低笑了两声。惹得裴锦箬羞恼地用拳头招呼了一回。

小夫妻俩耍了一回花枪,燕崇单手包裹住她的拳头,稍稍敛了笑道,“好了,不闹你了,说正经的。今日,荣王妃和小世子怕是就要抵京了。”

裴锦箬果然顾不得之前的事儿了,一愣道,“这么快?”

默了默,才又道,“那叶准……”

荣王妃和小世子一抵京,这便意味着要着手操办荣王的丧事了,毕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方是正理。

可荣王是凶死,无论如何也该将凶手正法,以慰亡灵,叶准作为嫌犯,结局可想而知。

燕崇却是一副从容的神态,“放心吧!他暂且死不了。”

“这是为何?”裴锦箬不解。

燕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半晌后,才叹息一声道,“再看看吧!”

裴锦箬点了点头,取了大氅来为他系上。

“走了。”他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低声道了一句,见得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裴锦箬站在琉璃窗前,目送着他大步走进漫天的风雪中,眉心微微颦起。

荣王妃果然在这一日下晌时抵了京,没有歇息,当夜便是递了牌子入宫。

第二日便是入宫去见了郑皇后。

到得第三日,朝会上便是有人提出了荣王丧仪之事,自然便有人提出尽早结案。

偏这唯一涉案之人,却被押在诏狱之中,旁人的手,伸之不进。

470 闹腾

永和帝只是袖着手听他们吵,却只是听,半点儿不表态。

如此这般,大朝会上直争论了好几日,却也一直没有个定论。

这个时候,诏狱中,却呈上了审讯结果,并叶准的一封自辩书。

自辩书上到底说了些什么,满殿的文武大臣皆是不知,只永和帝看完之后,便是力排众议,暂且将此案按住,既不处决叶准,也不让荣王下葬。这样一来,举朝哗然。

偏这一次,永和帝却是什么劝也听不进,由着群臣劝谏,却是不为所动,一意孤行。

“陛下……这是为了什么?”就是裴锦箬听说时,亦是想不通,无论是叶准,还是永和帝,这两人的所作所为都让她摸不着头脑,不合情理。

“那是因为皇舅舅开了一盘局,很大。”燕崇一壁将晟哥儿推倒在床褥间,一壁笑应。

这些日子,晟哥儿刚能靠着床褥歪歪斜斜地坐,而燕崇闲来无事,最喜欢的消遣便是欺负儿子。晟哥儿好不容易坐起,他一根指头便又将人捅倒。

好在,晟哥儿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你把他推倒了他也不哭,又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花费许久的努力,再次坐起来。

当然了,结局还是一样,又再一次被推倒,周而复始。

即便如此,这孩子居然也还是不哭不闹,只又继续努力。

就这么一个游戏,这父子俩也能玩儿上许久。

好在,燕崇还有些良心,今日不过推倒了他两回,便是大手一抄,将晟哥儿抱了起来,就让他坐在两腿间,玩起了一个布偶。晟哥儿居然也玩儿得甚是起兴,更是专注。

燕崇这才望向裴锦箬道,“皇舅舅这回,是真的动了立储的心思了。”江山天下为局,大不大?

裴锦箬目下一闪,“所以陛下什么都知道?”包括燕崇私底下的那些动作?

燕崇耸了耸肩,不太在意,“也许吧!”

“那叶准呢?”叶准是不是没有看透,早入了陛下的局中。

“他也在开一局棋。只是,这两盘局已是连在一处,棋子不甘为棋子,究竟如何走向,如今,就各凭本事了。”

晟哥儿玩儿了会儿布偶,怕是将它当成了吃的,小嘴一张,便含住了一角。燕崇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布偶扯了出来。

见他哈喇子流了出来,裴锦箬忙用帕子给他擦了个干净。

他转头冲着裴锦箬笑出粉红的牙床,还咿呀了两声。

晟哥儿在裴锦箬眼中,自然是怎么都可爱的。见他这般,她更是爱得不行,抢了过来抱住,响亮地亲了一口,这才望向燕崇道,“不管陛下作何盘算,必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如今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燕崇却是笑道,“那也不一定。”

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未必没有后招。

裴锦箬总觉得,自己哪怕不再如前世那般蠢钝,但在这些人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还不及深想,脑袋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她索性也不为难自己了。

还是专心地抱着晟哥儿说起话来。

她说她的,晟哥儿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咿咿呀呀地说个没完,母子两个居然谈得甚为投机,边上燕崇看得兴味盎然。这样的画面,他即便是看上一辈子,也不会腻。

那日,燕崇说了不一定,裴锦箬是怎么也想不通永和帝还能有什么法子度过眼前的难关。那些个言官可是自来将以死相谏看作荣耀的,没准儿还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谁知,就在朝堂上吵成一团,都察院联名上书,劝谏陛下“当断则断,让荣王亡者安息”,甚至在大朝会上血谏之时,锦衣卫负责督办荣王一案,却有了新的进展。

当时护卫荣王的一个侍卫,竟是死里逃生,回到了荣王府。

声称当日因着吃坏了肚子,荣王遇袭时,他恰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方便,谁知,恰恰好,便撞见了那伙刺客,听得他们说了“殿下吩咐,不留活口,格杀勿论”之言。因着寡不敌众,他只能躲着,没敢吭声,谁知,等到摸回扎营之地,却见一片狼藉,尸首遍地,荣王更是已不见了踪影。

后又听说荣王已然遇难,他怕得厉害,也是辗转许久,这才回到了荣王府。

这话尚且不论真假,但就他供词中那一句话中出现的“殿下”,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是栽赃陷害?还是天网恢恢?

若是真,那些刺客口中的“殿下”又究竟是哪一位?

那护卫当下便被锦衣卫秘密看护起来。

谁知,就在过后不过两日,便有人在重重防守之下,欲杀这名护卫灭口。

翌日,存放在太西宫中的荣王遗体,不翼而飞。

永和帝震怒,下令全城搜捕。谁知,凤京城几乎被五城兵马司和禁军翻了个底朝天,那些刺客和荣王的遗体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任凭永和帝如何大怒,却也没有半分进展。

至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却再无人揪着之前永和帝的决议说事儿。

只荣王被刺杀一案,却不得不暂且搁置。

叶准亦是被从诏狱当中移出,秘密转往它处看押。

这一回,再没有人敢有异议。

这一场,凤京城闹成了一锅沸水,直滚了一个月的时间。

待到事态平息时,已到了腊八。

裴锦箬正就着烛火在查看给林家下聘礼的单子。

这期间,她去了天津府两次,与林家敲定了燕峑和林夕瑶的婚事。

起初,林家还担心着呢,因着林氏被禁足,怕他们靖安侯府反悔,不认这门亲事了。

直到裴锦箬亲自登门,这才放了心。

很是热情周到地招待了一回。

尤其是林夕瑶,更是感恩戴德一般。

拿出了好几身给裴锦箬和晟哥儿做的衣裳,件件都是巧思,做工也是考究,足见功夫。

裴锦箬也承她的情。这聘礼上,自不会克扣。

这长长的一串单子,几乎是比照着之前燕崇给裴府下聘礼的旧例来的,没什么添减。

靖安侯见了,还皱了一回眉,说是燕崇是世子,又是兄长,燕峑的婚事无论如何也该减上三层。

燕崇和裴锦箬却言明了只有一个兄弟,不愿亏待,坚持如此。

靖安侯这才勉强同意了。

这单子裴锦箬已是瞧过好些回了,今日是核最后一遍。

良久,她终于是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

471 赈灾

转手将那单子递给袁嬷嬷,笑道,“没什么问题了,辛苦嬷嬷照着单子将东西好好对清楚,回头,还是让人送去知念堂给侯夫人过过目。”

林氏如今虽已是形同虚设,但因着燕崇的打算,该做到的,他们还得做到。

袁嬷嬷虽然心有疑虑,但想着夫人这般做,名声上自然错不了,便也欣然应允了。

袁嬷嬷转身而出,恰恰在门口撞见了正好要进门的燕崇,连忙停下步子,蹲身行礼,“世子爷。”

燕崇一眼瞧见了她手中艳红的聘礼单子,颔首道,“辛苦嬷嬷了。”

袁嬷嬷道一声“不敢”,便垂首退了出去。

燕崇抬眼,却见原本安坐在炕上的裴锦箬正起身要过来,他连忙抬手道,“你别动,我自个儿来。”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的寒气重着,可不好过给了她。

一边说着,他已经一边动作快速地解了身上的大氅,转手递给边上的红藕,让她将雪花抖落。自己则在门边的火炉子边烘暖了手脚,这才转进了落地罩。

裴锦箬已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了过去,“暖暖身子。”

燕崇接过,捧在手心,轻啜了一口,温度刚刚好。登时熨帖地长舒了一口气。

“如何了?”裴锦箬问的是外边儿的情形。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这连日的大雪将城西的民居都压塌了好些,成了灾,这几日,京兆府和各司衙门都忙着奉旨赈灾,端得是忙碌。就是燕崇,也已经是几日未曾着家了。

可这雪,却还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老天爷不给人活路,这穷人的日子,不好过。

“好在撤出的及时,伤亡甚少,只这房子塌了许多。”说起这桩事,燕崇便是皱紧了眉头。

今年这雪下得大,却谁也没有料到会成了灾。

还是萧綦一早便提醒了京兆府加强巡逻,尤其是城西一片,一看势头不对,要及早将百姓撤出。

之后,也是他反应最为及时,自掏腰包给受灾的百姓搭起了帐篷,赠衣施药。

如今,穆王萧綦在凤京城中,甚得民心。

旁人一提起,都要竖起大拇指,称颂一声“贤王”。

不管怎么说,这终究算得一桩好事,可是,燕崇心中,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这件事中,萧綦占尽了好处,可是,他是如何算到城西会出事?尤其是事后,立刻便能拿出物资赈灾,那些东西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准备出的。就像如今一样遭了雪灾的同、定两府,也是萧綦在城西出事后,上了奏疏提到过的。这一切,就好像他一早就知道会出事,甚至是出什么事一般。

未卜先知吗?可是怎么可能?

转头望着燕崇掂着那只茶杯,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裴锦箬心里,却是直直发虚。

这场雪灾,按理,她也该是知道的。

但她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妇人,当年,也只是听说了这事,具体的,却并不知晓。

也不知近来是不是过得太安逸的缘故,竟是全然忘了这一回事,直到雪灾发生了,她才恍然记起。

若是她早些想起,能够想着法子提醒了燕崇,也不至于将这功劳白白送到了萧綦手中。

如今,荣王一案悬而未决,虽然,朝会之上暂且无人再提立储之事,但这不过是暂时的。最多年关后,那些朝臣便又会旧话重提。

萧綦本就已经一骑绝尘,远远将宁王与福王抛在了身后。

又因着雪灾一事,在朝堂和百姓中,都博得了个好声名,百姓口中交口称赞的“贤王”,要入主东宫,还不是顺理成章,民心所向之事吗?

燕崇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转头,却见裴锦箬反倒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只略一思索,便知道她在愁什么。

他一哂,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握住,笑道,“有句话,叫盛极必衰。他如今得意,却未必能够笑到最后。”

萧綦的嚣张,不过是算准了裴锦箬不敢对燕崇直言。毕竟,在他看来,裴锦箬一个女子,性子绵软,必然会害怕,而燕崇,更是个吃不得亏,受不得气的性子,若是他知道了,萧綦对裴锦箬图谋不轨,只怕立时就会提刀上门。

他不怕燕崇,可燕崇居然敢公然持刀行凶,而且还是对着皇子,对着他,这性质已不是当年他对萧奕大打出手那般了。即便是永和帝也不好保他,那些言官的口水,就能将他淹了。

是以,不管裴锦箬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燕崇,都会将事情瞒下来。

当然了,如果告诉了燕崇,他萧綦也不会吃亏。

萧綦自以为算得准,却哪里知道,裴锦箬早已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懦弱绵软,胆小畏缩的性子,她起初也是想将事情瞒下,燕崇哪怕是发觉了,却也没有追问她。

她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决定相信他们经历了这么许多之后,建立起来的信任,决定相信他。

燕崇知道后,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是控制不住,想要冲进穆王府手刃萧綦的冲动。觊觎自己的妻子,这是个男人都受不得这般的折辱。

不过他却是忍了下来。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他去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那样的后果,不但无济于事,反倒只会让萧綦更得意而已。

是以,他沉下心来,一步步谋划,走到今日。

萧綦此人,哪怕是端着一张仁和宽容的面具,也掩盖不住其心思狡诈,行事阴狠的内里。这样的人,无论是为公为私,燕崇都绝不会让他坐拥天下。

“他如今怕也是看透了,皇舅舅想要的,是个怎样的守成之君。是以,才逮住了一切的机会,装出了一副爱民如子,忧国忧民的模样。”燕崇嗤笑道。

裴锦箬心头却是惴惴,“那陛下”会动摇吗?

毕竟,于永和帝而言,都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是因着择选储君,还关乎国本,他还需站在一个君王的角度上去考量罢了。但如果,萧綦正好迎合了永和帝的心,觉得,他若为君,也是不错呢?

燕崇目下闪了闪,“放心吧!叶准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上那个位子的。”

他也是那日从诏狱出来后,才想通的。无论是萧允,还是萧綦,都有那个能力,能做好这个守成之君。

472 香消

叶准却不会看着大梁太平。

他帮着萧綦,将萧允解决了,可不是为了坐视萧綦做大,顺理成章入主东宫的。

他的目的,是让大梁乱起来,越乱越好。

“叶准?”裴锦箬不懂,叶准已经成了阶下之囚,他还能做些什么?

燕崇笑着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想不通,便别想了,莫要为难了你的脑子。”

裴锦箬抬起头瞪他,真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

“总之,你放心!萧綦想要安安稳稳入主东宫,未必是易事。且看着吧!安生不了几日的,爬得越高,才可能跌得越重。”燕崇抿起嘴角笑。

裴锦箬还真是不懂他们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对了,方才,福王府来给我下了帖子,说是要一道往大相国寺去做场法事,还说要凑份子给菩萨塑尊金身。”

一旦有灾,便会被人联想到天意,便有人会借着天意来行事。

美其名曰,消灾解厄,造福万民。

“有那钱还不如都投到咱们家的粥棚里。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儿,咱们与福王府本也没什么交情。”燕崇很是干脆道。

裴锦箬想想也是,他们家也是在城西设了粥棚的,这去一趟大相国寺,几百两怕是跑不了的,可投进粥棚里,却说不得能多救活好些人。

燕崇却是沉敛下了双目,今年这雪,下得太大了些,他所忧虑的,却远远不止大梁境内的灾情。

到了福王府牵头去大相国寺的那一天,裴锦箬果真未曾到场。

之后,便有了些传言,说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哪怕是守着这靖安侯府偌大的家业那又如何?还不是小家子气得很。

这话,裴锦箬也不是没有听到风声,却都当作没有听到,安之若素得很。

燕崇也是,夫妻俩,该干嘛,便是干嘛。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年关下。

这个年,却是因着这些种种,到底过得是索然无味。

过了年关,这天儿终于是放晴了,看着日头,想着在日头下慢慢融化的积雪,便让人不自觉地盼望起了春回大地。

正月十七,黄道吉日。

靖安侯府向林家下聘。

看着绵延的车队从府门口驶离,裴锦箬长吐一口气,拎起裙角往回走。

府门内,绿枝却是行色匆匆跑了来,不等喘匀了气,便是促声道,“夫人,刚刚福王府送了讣告来。”

讣告?裴锦箬一惊,“是谁?”

“是福王妃。也不知怎的,从楼上跌了下来,不过一夜的工夫,便是没了。”

“怎么会?”裴锦箬想起年前,福王妃不还张罗着去大相国寺做法事,给菩萨塑金身了么?

等到去了一趟福王府回来,裴锦箬仍是难以置信。

“这好好的人,说没便没了。裴锦芸那孩子是她一手带着的,平日里,怕也很是疼爱,孩子哭着一劲儿要找母妃。王家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说是她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定要查个清楚,她家那个儿媳妇儿却是吓得连忙捂了她的嘴,说是她难承丧女之痛,有些失心疯了,忙不迭将人送回了自家。”

燕崇手里捏着本儿三十六计,明明都已是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他却每一回仍看得格外专注。

听得这话,他微微一顿,从书页后抬起眼望向她道,“你觉得呢?”

问的,自然是福王妃之死,她是怎么看的。

裴锦箬敛下眸子,眼底一掠而过的沉黯,“虽然开了春儿,可春寒料峭,她一个人在夜里穿着寝衣上湖畔阁楼做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带?更没有与身边伺候的丫鬟们说上一声?真的如他们说的,她是中邪了?我不知道,可王老太太说得对,死得蹊跷,不明不白。”

燕崇合上手里书册,“没什么不明白的,不过就是因着她挡了别人的路罢了。你不是一直觉得奇怪,萧奕凭什么觉得他还有一力相争吗?”

“你怕是还不知道,他此去辽东,可不是半点儿收获也无。他与辽东总兵董大荣关系甚好,而董大荣手握重兵,又久在辽东,天高皇帝远……”

“那位董大人,家中必然是有待嫁的女儿吧?”裴锦箬骤然问道。

燕崇顿下话头,抬起头来,见她垮下了双肩,垂着头,整个人好似蓦地突然萎顿下去了一般,燕崇便知道,她不是没有猜到,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是。”燕崇轻声应道,“董大荣共有女,这唯一的一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如今养至十六岁,尚未婚配。”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董大人一方土皇帝,爱若掌上明珠的唯一女儿尚未婚配,自然是因为要寻一门千好万好的婚事。

萧奕要争取董大人的支持,还有什么,比许他女儿一个王妃之位,甚至是未来的皇后之位,更能让董大人心甘情愿与他绑在一处,还死心塌地的?

果真如燕崇所言,福王妃只是因着挡了旁人的路,今日不坠楼,明日也会跳湖,也可以一病不起,只为了给那位董姑娘腾位置。

要她性命的,甚至是她托付终身的枕边人,不知福王妃临死时,可想通了一切,又是怎样的心境?

燕崇看她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轻颤起来,忍不住黯了眸色,将手里的书放下,走到她身边,抬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害怕了?”

裴锦箬将脸埋在他胸口,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先有周侧妃,再有福王妃,这些人与她,都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可这一刻,却还是让人不由得心中泛凉。

女人,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随时可能被丢弃与牺牲。

“绾绾,不要多想,你和她们不一样,永远不会。”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她沉默片刻,终究是哑着声道,“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她花了两世的时间,方才看清。前世时,她待他那般,他尚且竭尽所能给她一个安定,遑论今生?

她可以怀疑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也绝不会不信他。

不过,不管真相如何,那个可怜的女人,终究是香消玉殒了,就如一颗石子入了大海,不过惊起了刹那的涟漪,便是归于沉寂。

萧奕闭府不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而王家,除了最开始王老太太的那一场哭闹,再无半点儿杂音。

473 风云

提起福王妃王氏,凤京城中的人最多只是起初有些唏嘘,过不了多久,就会慢慢淡忘了这么一个人,不复记忆。

往林家下了聘,这婚期便也定了下来,八月初十,桂花飘香的时候。

天儿一天天暖和起来,晟哥儿已经能够在炕上坐得稳当了。还是个好性子,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笑得哈喇子直流,却也能让人软到了心肠里。

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那样的欢喜与满足,未曾做过父母的人,怕是永远不会明白。

裴锦箬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他,陪着他,一天也能眨眼便过。

与靖安侯府的岁月静好不同,府门外,凤京城的这个春天,就注定了乍暖还寒,不会太平。

二月初四,许是因着接连丧母又丧妻,福王萧奕有些心灰意冷一般,不愿再待在凤京城这个伤心之地,于是请旨欲回辽东戍边,永和帝驳了折子,不允。

二月初十,有传言到京,说是荣王未死,永和帝御命袁恪带领一队锦衣卫,查寻传言源头,查明真伪。

毕竟,当日,暗卫进宫说是荣王身死,运回京的荣王尸身却早已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无从辨别,只能从穿戴和身形,勉强辨认那是荣王,可转眼,连尸身也在禁宫之内不翼而飞。

这荣王未死的传言,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可是,若是荣王未死,当日说他身死之言,又因何而来?若是他没死,缘何数月期间,既不回京,也不送信至宫中,一直未曾有半点儿音讯?

一石激起千层浪。凤京城平静了一个年关的这潭水,眨眼,又是暗潮汹涌。

二月十七,永和帝千秋。

今年是整寿,无论如何也是要庆祝的。

这一日,宫中举宴,四品以上朝官皆是携家眷入宫赴宴。

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满朝文武,也非全是凭着自己本事,才走至高位。哪怕是个有本事的,也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比如说,有些人,一碰着酒,便不能自律。一喝了酒,便管不住嘴。

忠勤伯府的三公子便是这个中之最。

几杯黄汤下肚,脸红了,脑子混沌了,胆子便也大了。

凤京城中,有爵位的勋贵人家不知凡几,却也分三六九等。

有如靖安侯府这般靠军功起家,手握兵权的,便也有如忠勤伯府这般,靠着女子恩封的。

忠勤伯府从前有个女儿,便是嫁给了当今陛下。

当年天下纷乱之时,这个如夫人为郑皇后挡了一箭,自己却是死了。

陛下念她救驾有功,登基之后,便赏了她娘家一个恩封的爵位。

只是,这样恩封的爵位却是不能世袭的。

因而,忠勤伯府一直为着爵位之事绞尽脑汁。

偏偏,这一大家子,没有一个出息的后生,文不成武不就。没了法子,只得又想走回老路。

便一直动着脑筋,想将自家的女儿往皇家送。

陛下已近十年未曾选秀,便只能将算盘打到了几位皇子身上。

这位忠勤伯府的三公子这会儿便是借着酒意,与他几个狐朋狗友说起了此事。

“你们也都知道,我家五妹妹最是个才貌双全的,多少人登门求亲,可哪儿能配得上呢?我家五妹妹,那是无论如何也得嫁给穆王殿下的。其他人,哪儿能跟穆王殿下作比?穆王殿下那可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贤王日后,他若登位,那便是顺应天意、民意,必然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果真是酒壮怂人胆。这样的话,那三公子也敢随意往外蹦。

偏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玩儿到一处的,都是一路货色。

他那些个狐朋狗友非但不怕,反倒起了哄,话赶话的,便将场面闹得有些大。

这才诱着三公子将方才那番话说了出来。

却没有想到,骤然一个回头,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这些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哪怕是仗着家世能够入宫赴宴,却也近不得圣驾,从来也未曾得以清楚地瞧见圣颜,可那一身明黄色,却不是谁都能穿的。

衣襟处,明黄色方目纱上,用金线配合着上好的丝线,精绣而成的腾龙栩栩如生,被那一双不怒自威的龙目瞪着,再浓的酒意都被吓醒了。

那一桌子的纨绔子弟个个吓得瘫软在地,浑身打起了摆子。

好不容易,才有人记起,断断续续喊着“饶命”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转眼,“饶命”声夹杂着惧怕的哭声,嚷成了一片。

永和帝却只是冷眼瞧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轻轻转动。

而后,却是转身,大步走了。不等宴席结束,便是径自孤身回了紫宸殿。

这里发生的事儿,却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宫宴。

穆王萧綦当下便急往紫宸殿面圣。

不得见。

他便跪在了紫宸殿外。

整一夜,仍不得见。

第二日早朝时,有御史弹劾穆王萧綦有结党营私,蛊惑百姓,心生不臣之嫌。

有人附议,有人反驳。

永和帝坐于御座,只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二月底,英国公世子,锦衣卫副指挥使袁恪袁大人一身是血护送着一人入了宫。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死而复生的荣王萧允。

萧允一见永和帝,便扑跪于前,哭着控诉穆王萧綦心狠手辣,谋杀亲兄。两次欲置他于死地。

他即便逃脱生天,但为了保命,也为了找到证据,不得不使了一招金蝉脱壳,让萧綦以为他死了,暗中收集证据。

谁知,得知他未死,且在锦衣卫护送之下返京之时,再次于回京路上设伏,欲取他性命,死无对证。

为此,不惜将去护送他的锦衣卫斩杀殆尽,若非袁世子英武非凡,带着他一路杀将出来,怕是他再无见到父皇之时,更无揭开穆王萧綦野心狠毒之日。

永和帝气得面色铁青,大梁律例,杀锦衣卫者,视同谋逆,可诛三族。

但永和帝毕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不能听信了荣王一面之词,便下令让萧綦入宫,自行申辩。

萧綦入了宫,却没有申辩。反倒是负荆请罪,还绑了他府上两名亲信,说是他方知这两人背着他,行此狠毒之事,虽是不知,却有不察与管教不当之罪。但凭父皇处置,只求能对二皇兄补偿一二。

态度之真诚,言辞之恳切。

474 变天

荣王有证据,可那证据只能证明刺客出自穆王府,却没有办法证明,刺杀他的命令,就是出自穆王之口。

萧綦这一招弃车保帅,用得实在是高明。

荣王遇刺一案,他有罪,却罪不至死。

永和帝沉吟良久,下令将那两名穆王亲信收押,由锦衣卫审讯,两日内,必要得结果。

而穆王则免其职务,收了他手中权柄,暂且禁足于穆王府中。

锦衣卫的诏狱,是人间炼狱,进去之前,哪怕再有心理准备,却也不够。

那两个亲信没有扛住,半死不活之际,居然咬出了一条天大的消息。

穆王府位于皇城处不远,即便有禁军重重看守,夜色中,仍是灯火辉煌,富贵威势半点不减。

庭院深深,穆王萧綦的书房内,灯火尚明。

他正就着月色,品茗赏画,惬意非常。

听得廊下渐近的急促脚步声,他也不过只是目下闪了闪,仍是面无异色。

门上两声轻叩,他没有做声,过了片刻,门被推开,他的亲信之一推了房门,匆匆而入。

揖手行了礼,却是不敢有半分耽搁,沉声道,“殿下,出事了。”

萧綦手中扣着一只茶盏,正正举在唇边,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复又继续将茶盏送到唇边,轻啜了一口。目光则始终望着墙上一幅美人图。

图上美人倚花回眸,绝代风华,却不及她本人万一。

“说吧!”茶盏放回手边方几,闷闷一声响。

那亲信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眼。进殿下的书房自来有这不得抬眼的规矩,哪怕是到了此时十万火急,他也不敢造次。

当日,那个不过抬眼,便被押了下去,挖了双眼,活活打死的前车之鉴,尚不远矣。还有,那个无故病死了的周侧妃,包括如今,尚且卧病在床,也不知何时方会痊愈的王妃。没有人敢再去触碰那个禁忌,更没有人想要知道,殿下藏在这书房之中的秘密。

听得萧綦的话,那人如蒙大赦,忙打扫了一下喉咙回道,“咱们埋在镇抚司衙门的暗桩送了消息出来,说是他们两个没有扛住,已是招了。”

这两个是何人,说的,与听的,都是心知肚明。

“招了?”萧綦抻了抻身子,蹙起眉心。

“是。”那人硬着头皮道,“不只是招了,那辛大是个没良心的,居然招认说殿下与西山大营许将军私交甚密,曾数次密谋。并拿出书信为证。”

当初,让那两人去顶罪,不只是他们亲口提说,更是因为这两人已跟了殿下多年,出生入死,殿下对他们甚为信任。哪怕是酷刑加身,生不如死也坚信他们不会出卖殿下。

谁知道,这转眼,他们竟将殿下卖了,还卖得这般彻底。

那人说罢,却是半晌没有听见萧綦有所反应,又不敢抬头,只得轻声唤道,“殿下?”

萧綦隐在暗色中的眸子中波光几转,陡然已是明白了什么,狠狠一闭眼。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决绝坚定,咬牙道,“快!将府中上下搜查个干净,有什么要命的东西,尽快处理。”

“殿下?”

“快去!”萧綦一声厉喝。

“是是!”那人吓得面色大变,一边迭声应着,一边急急转身,往外跑去。太过慌乱,竟是绊到了门槛,重重摔跌在地上。他也不敢停顿,连忙爬了起来,却还不及走,便已听得了府门处传来的响动。

面上最后一丝血色抽尽,惊惶地转头望向萧綦,“殿下!”

萧綦已是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目光沉凝地穿透夜色,望向了府门的方向。

隐隐已能听见马鸣和开门之声。

这一刻,他的面容,反倒沉定下来,“来不及了。”

穆王自认荣王已经不在,他处处妥帖,即便是早前皇贵妃之事对他有所牵连,却也算不得大,为了大梁江山,不出意外,永和帝只能选他。

可是,他太渴望那个位子了,因着势在必得,所以,他经不起半点儿万一。

他唯一觉得心中没底的,便是他手中没有兵权。

他身边笼络的朝臣众多,却没有一个,能手握重兵,哪怕有个万一,也还能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

他起初并不怎么着急,可直到叶准告诉了他,萧奕与辽东总兵有意结盟之事,而后来,萧奕果真为了此事,除了福王妃,他这才有些急了。

虽然,他并不将萧奕放在眼里,可董大荣却是手握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呐……若是万一……那还不是摧枯拉朽之势?

却没有想到,这迈出的一步,却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

皇子结党营私,甚至是与武将结交,都乃大罪,何况,西山大营拱卫京畿,关乎陛下安危,你都想染指,意欲为何?

自然是图谋不轨。

永和帝大怒,将御案上堆成山的奏折一扫而落,“是嫌朕活得太久了吧?去!去将那个逆子给朕抓来,朕要亲自审问,快去!”

头一道圣旨下,锦衣卫趁着夜色,往穆王府拿人。

然而,穆王府中,却已经人去楼空。

穆王,逃了。

府中只剩病卧床榻,懵然不知的王妃。

锦衣卫奉命搜查了整个穆王府,而后,从府中的密室里,搜出了两身龙袍。一身朝服,一身衮服,都是异常精致华丽,蔽膝、大带、革带,还有绶,一应俱全。偏还藏在穆王府的密室之中。

“好!好得很!”那龙袍送到永和帝跟前,看了自然又是龙颜大怒。“果真是都嫌朕活得太长了,等不及了,太子还嫌不够,干脆想要直接做皇帝了。”永和帝一边怒吼着,一边已是咳嗽起来。

燕崇面色一变,抢步上前,永和帝却是抬手,阻止了他的靠近,只是抬起一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望着燕崇道,“去!你去,将萧綦那个逆子的党羽,给朕一一剪除干净了。”

燕崇面上神色几转,终究是拱手应道,“是。”

三月初,本该是一年一度的春猎时,今年,永和帝却全无半点儿兴致。

接连几道圣旨颁下,震碎了凤京城的天。

锦衣卫每日里在城中奔走,查抄府邸,抓捕穆王党羽,诏狱当中,人满为患。

即便是在诏狱外,也能听闻里面传出的哀鸿之声,在暗夜之中听闻,能让人毛骨悚然。

475 祸起

本就甚少有人敢去的诏狱,到了这几日,更是人迹罕至,入夜之后,连只鬼影也没有。

不大的刑讯室中,血腥味儿、尿骚味儿,还有肉被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处,令人作呕。

刑架之上,吊着一人,已是没了意识。浑身上下,鞭痕、烙痕交错,没有一块儿好肉。

墙角处,有四个男人,有老有少,哆嗦着聚在一处,有一个抖着身子,尿湿了裤子。

另外一个,则俯身在边上,不住地干呕,腹中已是空空如也,连胆水也呕了出来。

燕崇坐在当中一张椅子上,手里那把刚自刑架上那人身体中拔出来的带着倒刺的刑具被他放在衣袖处,慢慢擦拭。

他一边勾着唇角,一边似笑非笑斜睐着那几个当中,唯一还算得镇定的人,打起了招呼,“冯大人,本世子早说过,往后,让你小心些,千万不要落到我手里,可你怎么就没有听进去,这么不小心呢?”

没错,今日这刑讯室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的大理寺卿冯仑。

也恰恰好,正是那日到靖安侯府咄咄逼人的冯大人。

冯仑脸色有些发白,却还算得镇定,咬牙望着燕崇,掩住当中的惧色,恨声道,“废话少说,要杀要打,悉听尊便。”

“那怎么能行呢?”燕崇笑眯眯道,将身子往前一探,凑到冯仑跟前才停顿下来,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望定冯仑道,“本世子可是个很记仇的人,自然是容不得冯大人你这般痛快。”瞥见冯仑眼底一闪而没的惧意,他很是满意地笑着抬起头,望向了刑架处,“冯大人真是好福气,居然有四个儿子,那一位,是大公子吧?下一个”

目光转而又回到冯仑身边另外几个年轻男子,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那几个人无一例外,皆是被吓得哆嗦。

燕崇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抬起手里的刑具,往那个吓得尿湿了裤子的人一指,“就按着排行来吧,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二公子,请吧!”

身后,两个穿程子衣的锦衣卫上前来,不由分说便是将那冯二公子架了起来。

冯二公子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拼命摇头挣扎道,“不要,不要父亲!父亲快救我!”

“燕崇,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便是。”冯仑目眦欲裂地吼道。

“冲着你来?”燕崇勾起嘴角,“冯大人的骨头硬,我可不敢信你。来啊!好生伺候冯二公子,接下来,是冯三公子,冯四公子,这儿子完了,还有孙子。冯大人家,已经有三个孙子了吧?最大的一个七岁,最小的一个不满周岁,只要冯大人狠得下心,便先一个个送走便是。”

燕崇语调清淡,甚至带着笑,冯仑却是听得心头巨震。

这人,太可怕了些。他不冲着他来,却反倒拿他的儿孙开刀,还要让他亲眼看着。

“燕崇,你公报私仇!”

“对了!还有冯大人那个想送进穆王府做侧妃的姑娘,既然已是公报私仇了,也不能落下了她,收拾一番,送去教坊司吧!”

“燕崇!你不得好死!”冯仑怒骂。

燕崇脸上的笑容已是消失,凑近他道,“我先不得好死之前,冯大人还是先想想你的家人和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吧!”

“当然冯大人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燕崇的语气陡然一变,到了此处时,却又停顿了,望向神色怔忪的冯仑,又道,“说说,逆贼萧綦布下的后手,在何处?”

冯仑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燕崇。

后者却已倏忽笑将起来。

最了解你的,通常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萧綦放弃得太干脆了,很奇怪,不是吗?除非,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放弃,而是想要重新迂回地卷土重来。

冯仑望着眼前的人,眼底的惊骇再也压不住了。

谁说这是个不学无术,无法无天的霸王?这分明就是活阎王。

从刑讯室中出来,门在身后合上,燕崇脸上的笑容便是消失了。

边上,早有人捧着热水上前来,服侍他净手。

不管到了诏狱多久,有些事情,他永远还是不能习惯,唯一的进步是,出了这里,他又还能如常地过他的日子,做回原本的他,不像最开始时,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仔细地将手和脸都擦拭了个干净,他将软巾重新掷回盆中。

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他已经有了决定。

“邵谦,你带一队人,去西山大营走一趟,务必查个清楚。记着,悄悄的行事,莫让人看出了端倪。若是果真如冯仑所言,便这么办。”他凑到邵谦耳边,低语了两句,声音压得极底。

邵谦听罢,却是亮了一双眼,末了,朝着他一竖大拇指,这才转身快步而去。

“洛霖,去请袁世子,四海钱庄让他去。”

“是。”洛霖应了一声,倒是不怎么意外他家公子将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人,却没有急着走,“公子呢?预备亲自去一趟松竹小筑?”

燕崇沉敛下眸色,“只能我去。”

话落,他便已经大步而去。

到得诏狱门口,已有人候着,抖落开了一袭斗篷为他系上。燕崇则从另外一人手中接了缰绳,纵身上了马背,便是纵马疾驰而去。

松竹小筑就在皇城最西侧,有独立的门禁,算是城中城,守备森严。

正是前段时日,永和帝下令关押叶准之处。

叶准已在松竹小筑中,过了数月。

燕崇从未去见过,今回,却不得不去。

谁知,才没走上多久,便见得暗夜之中,某个方向,火光冲天。

居然恰恰好,正是松竹小筑的方向。

燕崇暂且勒住马儿,神色有一瞬的惊愣,下一瞬,便是一咬牙,冲着火光之处策马而去。

着火的,果真是松竹小筑。

燕崇到时,进进出出的,全是人,正忙着救火。

他打眼一望,浓烟卷来,只能瞧见人影幢幢。进进出出,忙乱不堪。

他脸色铁青,随手揪过一个禁军,狠声问道,“怎么会起火?叶准人呢?”

那人恍恍惚惚见得他身上的飞鱼服,吓得白了脸,哆嗦着嘴唇道,“不不知道。许是还在屋里呢吧,屋门上了锁,出不来的。”抬手颤巍巍地指向火光与浓烟最盛之处。

燕崇将他扔开,大步走了进去。

到了方才那人所指的地方,却只见得冲天的火光已是将整排屋子吞噬,转眼,那屋子已是烧成了空架子。

476 真假

锦若安年正文卷476真假半个时辰后,火,终于被扑灭了。

屋子只剩一个空架子,当中的一切,已是付之一炬。

内侍从里面抬出来两具尸体,已经烧成了焦炭,面目全非。

燕崇低头望着木板上的尸体,僵硬着一张脸,“确定是叶准吗?”

那些个奉命看守松竹小筑的禁军知道这回失职必然会受到重罚,正怕得不行,听得这话,忙道,“一向都是如此的,晚膳后,便锁了门,门内,只留一个小内侍伺候。”

也就是说,这只能勉强看得出一高瘦,一矮胖的两具尸体,便是叶准和那个照顾他的小内侍了?

禁军见他问完了话,便只是站在一边,望着那两具尸体发呆,便抬了抬手,示意将人抬下去。

燕崇却突然有了反应,“慢着。这人”目光往那两具尸首一瞥,眼眸略略一深,“先送去镇抚司衙门。”

天际,隐隐传来两声闷雷。

快要清明了,今年这春雨,却是迟迟不至,怕是今夜也只是拉好了架势,却不肯下雨。

晟哥儿早已睡熟了。

裴锦箬却是紧了衣裳,站在窗口,眺望着窗外夜色。

这段时间,凤京城风云突变,燕崇已经十多日未曾回府,不过,方才带了话回来,今夜,必定是要回的。

虽然已经这个时辰了,但他对她承诺过的事儿,从未失信过,他今夜,必是要回来的。

这么多日不见,她心里挂念得紧,无论如何,也要等着他。

终于,一阵熟悉的跫音传来,紧接着,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一身暗色金绣的飞鱼服尚未除去,可不就是燕崇吗?

“你回来了?”裴锦箬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燕崇堪堪抬起眼,便见得她立在窗边灯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被欢喜染得透亮,心头的阴郁,刹那间,好似也被这光亮驱散了大半,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想勾起唇角,回她一笑,却觉得嘴角僵硬得厉害,哪怕是轻轻一扯,也是牵强,只得,低低“嗯”了一声,那声气里,却也透出了两分闷。

裴锦箬自然察觉了他的不对劲,悄悄敛了笑。

他往日里回府,不管多晚,也会先换下这身衣裳。

他常在诏狱之中来往,那血腥与阴郁之地,他自己尚且不习惯,自是不会带到她跟前儿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坚持。

尤其是她刚刚怀孕时,那唯一一次因心急而忘却了此事,害得她吐了一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忘过。

可今日,他却又是这样一身装束,到了她跟前。

她走到他身边,抬起头看他,“出什么事儿了?”

他低头望着她的眼,平静而温和,好似能包容一切。

他喉间微微哽噎,却终究还是开口道,“入夜时,松竹小筑走了水,火烧得很大”

松竹小筑?裴锦箬心口一紧,“是叶准”

燕崇黯下双目,“人抬出来时,已是成了焦炭”

“不可能。”裴锦箬打断了他,“他那样的人,如何能这样便死了?何况,你也说了,人都烧成焦炭了,如何能确定就是他?”

“我让人将尸体抬回了镇抚司衙门,衙门里当差的一个仵作验骨最是在行,已是确定了,那尸骨中确实残留的有鸩毒。”裴锦箬能想到的,燕崇如何会想不到,何况,那火起得蹊跷,这时间更是太过巧合了,他更多了两分怀疑。他自来是个不喜欢心中存疑,定要求个清楚明白的,哪怕是要验骨,也要先确定那人的身份。

没有想到,验出来的结果,会是这样。

裴锦箬自然也知道叶准幼时曾服过鸩毒,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叶准那个多智近妖的叶准,当真死了?在他搅弄风云,让凤京城和大梁朝堂乱成一团之后?

裴锦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望向燕崇时,心头更是一紧。

燕崇对叶准,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那毕竟,是与他有着相同血缘,名义上该唤声“兄长”的存在。

如今,说没便没了,他心里,又如何能好受?

裴锦箬见他沉敛着眸色,眉峰微拧的模样,只觉得心房似被揪紧了一般,她抬起手,微微垫着脚尖,抱住了他。

燕崇身躯微微一震,片刻后,却也是抬起手,轻轻环住了她,耳边响起的嗓音,带着暗沉的喑哑,“我刚从诏狱出来,又去了松竹小筑,衣裳没换,身上又是血腥味,又是焦味儿……”

“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臭男人,也是我的。”她将头靠在他肩头,闭着眼,语调很是骄横。

燕崇侧头望着她,心里的郁气散了些,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她垫着脚,太过辛苦,他索性将她拦腰一抱,三两步走到了窗边的罗汉床边,坐下后,又将她安置在膝头,将她揽在怀里。

夫妻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依偎在一处,听着闷雷声声,好像越来越近。

“他动过心思,想用他的死,来逼迫我复仇。可我表明了态度,他行事偏激,未必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有可能,是萧綦杀人灭口……有太多可能性。”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他这个人,心思太深,若是要布局,必然不会留下纰漏……”

所以,即便那具尸骨中果真验出了残留的鸩毒,还是不能确认那就是叶准。

裴锦箬听着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知道他的心里必然纷乱至极,或许,连他也不知,是希望叶准是真死,还是希望这只是他布的一个局。

若他真死了,燕崇必然会伤心,但至少可以不用再左右为难,随时防备他可能有的阴谋。

而若是叶准又一次金蝉脱壳,必然会卷土重来,说不得,还有什么样的风波。

只是,到了此时,裴锦箬却连劝也不知该如何劝。

许久之后,她只是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季府。”

燕崇微微一愣,继而便是明白了她的打算,心里酸楚得厉害,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谢谢。”

季舒雅回去后,裴锦箬私下打探过,叶准并未将她接入叶府,而是另给她置办了宅子,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新的名字,却与他叶准没有半分干系。

叶准这人,一直太过冷静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凶险至极,一着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

477 死水

锦若安年正文卷477死水正因他心中看重季舒雅,才不会舍得让她陪他一道赴险。

起初不懂他为何明明喜欢,却要将人推开,哪怕看她嫁给别人,亦是在所不惜。

到后来,却是懂了,觉得他可恨,却也可怜。

前世,若非季舒雅境地已然那般不堪,只怕,他也不会娶她的吧?

只不知,他这般为季舒雅处处着想,对燕崇,却又如何?当真便要逼得他走投无路,与他一般,走上那条凶险至极的路,才肯罢休么?

哪怕是用他的死作赌注,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裴锦箬对叶准,是有怨气的。

第二日,裴锦箬果真递了帖子去季府,同时,松竹小筑夜里走水,关押其中的嫌犯也葬身火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下晌时,修文来了,带来了季府的回帖。

上书几个大字,明日辰时,城东口袋胡同。

这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可这口吻嘛,自然是季舒玄的。

看来,季大人与尹氏如今也越发的夫妻和顺了,是好事。

裴锦箬心里倒没什么怅然,只是想着,这世间万事,果真都要讲求个缘分的。

夜里,与燕崇交代了一声。

第二日清早,裴锦箬带了晟哥儿一道出了门。

依着之前季府送来的回帖上约定的时间,在辰时正,到了口袋胡同。

之所以没有半点儿疑虑便来了,一是对季舒玄的信任还在,二是早前燕崇便已查出,季舒雅如今就住在口袋胡同。

到得胡同口,果然便瞧见季家的马车已是等着了。

季舒玄一身宝蓝色的直裰,坐在马背之上,遥遥见得裴锦箬的马车,修文小跑着来,让他们跟着。

两辆马车便是一前一后,进了胡同口。

直走到胡同正中,门口有一棵柿子树的院门前,才停了下来。

季舒玄先行跃下马背,徐步到得近前。

裴锦箬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季舒玄不过瞄了她一眼,便转过视线,正色道,“接到你的帖子,我大致猜到你想做什么,我们正好要来探望姐姐,索性,便邀了你一道。”

说话间,已是望见了裴锦箬怀里,本来熟睡,听得声音睁开眼来的晟哥儿,目光有一瞬的停顿。

裴锦箬将晟哥儿转而交给了乳娘,再转头望去时,恰好瞧见尹氏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小心翼翼的模样,小腹微凸,愣了愣之后,便是冲着季舒玄笑道,“恭喜啊!”

季舒玄的神色却是一瞬间不自在起来,咳咳两声,打扫了下喉咙才道,“姐姐一直都想见见你的孩子,今日带来了倒是好,姐姐瞧见了,必然是高兴。”

说罢,也不等裴锦箬说什么,便是转身朝着尹氏走了过去,到得近前,携了尹氏的手,也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尹氏抬眼望着他,眼里面上,全是明媚如春日的笑。

裴锦箬见着,也是不由莞尔,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与季舒玄以这般面貌相见。

耳边,是晟哥儿的咿呀声,裴锦箬转过头,将他抱过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惹得晟哥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季舒雅见着裴锦箬和晟哥儿果然是高兴得很。

季舒雅的女儿囡囡已是满了周岁,小姑娘长得雪玉可爱,铺了毯子在园子的葡萄藤下,两个小的便在毯子上玩儿着囡囡的玩具。

不时咿咿呀呀地交谈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玩儿得甚是开心。

“晟哥儿从未有小伙伴儿,这下好了,觉得处处新奇,只怕就要一直黏着囡囡了。”裴锦箬收回视线,笑道。

“囡囡也没有什么玩伴儿,难得和晟哥儿投缘。”季舒雅一边张罗着让裴锦箬吃糕点,一边笑道。

裴锦箬抬眼看她,只觉得她如今整个人都好似变了一般。只隐约,还是可以看出她微微泛红的眼,哭过……神情,却是安详而温柔的,只那种静如止水般的感觉,有些眼熟。

裴锦箬想了想,才想起这是常在郑皇后身上感受到的。明白了过来,望着季舒雅时,她的眸光便是微乎其微地变了。

郑皇后的年龄和阅历在那儿摆着,何况,皇权中心的冰冷,让她一步步走到如今。

可季舒雅才多大年纪?

裴锦箬想想,便是心酸。

季舒雅察觉到她的沉默,抬眼望向她,她这才笑道,“过段时日,季大奶奶给囡囡生个弟弟,姐弟俩可不就有伴儿了吗?”

季舒玄是季家的独子,听得这话,季舒雅和尹氏都是高兴,“那便借世子夫人吉言了,回头,还要请教世子夫人一些事情,看晟哥儿真是可人疼。”

几个女人说起了育儿经,边上听着的季舒玄好似有些不耐烦,独自走了开来,嘴角,却挂了笑容。

季舒雅未必不知裴锦箬这个时候来看她是为了什么,但好像心照不宣一般,从进门,到裴锦箬告辞要离开,她们都未曾提过“叶准”这个名字。

尹氏有孕在身,而囡囡黏着,季舒雅也走不开,最后,是由季舒玄将裴锦箬送了出来。

虽然不怎么合乎规矩,但他们都不是拘礼之人,也并无大的失礼之处,倒是两下相宜。

晟哥儿玩儿得太累,一靠在乳娘怀里,便睡着了。

裴锦箬先让乳娘抱着他上了马车,这才转过头来,望向季舒玄。

季舒玄亦是在看她,眉眼间含着疑虑,“你为什么不问?”他知道,她是为叶准而来。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转而笑问道,“舒雅姐姐知道了?”说的,自然是叶准的死讯。

季舒玄点了点头。

裴锦箬了然,难怪,他们夫妻二人今日专程过来陪伴,是不想放季舒雅一个人吧?

裴锦箬敛下眸子,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他走之前,便与我姐姐诀别过了,这一天,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姐姐也知道,她早晚得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季舒玄却在这时道。

早就知道,甚至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等到那刀子落下的那一天,便不会疼了吗?

就算要习惯,也要等彻底痛过之后吧?

不过,好在,季舒雅还有囡囡,还有季舒玄和尹氏,还有他们季家即将出生的下一代,她会撑下去,会好起来的。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叶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便已料到了今日的结局吗?

竟早已与季舒雅诀别过了?

478 安慰

“对了,这个给你的。”在裴锦箬敛眉沉思时,季舒玄将他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递了过来。

居然是两幅画轴。并且用布包了起来。

“这是?”裴锦箬一边伸手接过,一边狐疑道。

“这也是他走之前交代的,之前便放在了我姐姐这里。说是你什么时候来看姐姐,便让你带回去。你不是喜欢他的画吗?从前我记得为了淘换他的画,还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你也算得他的知己,便以画相酬了。”

从前?说起那恍然已经久远如同前世的从前,裴锦箬和季舒玄都是倏忽一笑,笑中有感怀,也有释然。

就如这些年提及叶准时,她早已想不起从前那个槐柳先生一般无二。

裴锦箬将画捏紧,勾起唇角,“先生还能记挂着,我之幸。”

季舒玄却是欲言又止。

片刻后,才问道,“他的尸身据说被燕世子带回了镇抚司衙门。不知何时能发还?”

“亡者为大,总要入土为安。放心吧!我会与我家世子爷说的。”裴锦箬正了神色道。

“多谢。”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从口袋胡同驶离,裴锦箬握着两卷画轴,眉心,却是缓缓攒了起来。

燕崇今日回来得早,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知晓她要去口袋胡同,特意早早回来的。

总之,裴锦箬回来时,他便已经在池月居了。

听得动静,便是迎了出来,将她拉进了内室,便是促声问道,“如何了?”

裴锦箬望着他,神色间略有些不忍,却还是摇了摇头,“舒雅姐姐并未离开。”

燕崇听罢,神色一怔,眸中本来还有的一丝希冀瞬间陨灭,本来扣在裴锦箬双肩上的手一松,颓然滑落。

他们本来想着,叶准一向是个算无遗漏的,若是他果真使的是金蝉脱壳之计,没准儿会早早便有了安排。譬如,季舒雅处。那是他最最放不下的人,是他唯一的软肋。他会不会,提早安排季舒雅离开,等到他也脱了身,他们可以换个地方,双宿双飞也并非难事。

可是,季舒雅却并没有走,口袋胡同的那宅子,宅子里的人,也瞧不出半分的异样。

“不过,也未必就没有希望。你知道的,叶准一直都不想让舒雅姐姐掺和进来,他一直试图把她推开。若是他果真还有别的部署,他不可能在这时带走舒雅姐姐。”

“还有,他若铁了心要瞒住,自然便不可能在此处留下纰漏。更不可能透露给旁人半点儿蛛丝马迹,你知道的呀,叶准他一向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裴锦箬一路上想了很多,见燕崇神色有些黯淡,便是忙不迭将这些酝酿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知道她是为了宽他的心,虽然,她说的这些,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曳起嘴角,笑了笑,凑上前,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知道了,我没事儿,用不着特意安慰我。”说到这里,他眸中掠过一道暗光,“我出去一趟。”不管叶准是真死还是假死,有些事儿,他似乎都得部署一番,以防万一。

裴锦箬点了点头,“早些回来。”

燕崇应了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果真忙到了入夜才回来。

进了上房,却见裴锦箬坐在窗边,笑着朝他点了点方几上的酒坛子,“我让人特意从得月楼买回来的‘雪沁’,今夜,我陪你喝酒!”

裴锦箬的酒量不好,喝醉酒后的德性燕崇在婚前便见识过,那模样,实在不想让旁人瞧见,因而,便是严令要求她在外不得喝酒。

她本也不好这口,自然答应得爽快。

说起来,上一回,瞧见她的醉态,还是他们成亲后,头一年的小年夜了。

偶尔想起来,还甚是怀念。

知道她这是怕他心情不好,变相地安慰。燕崇倒是领情得很,笑着一扯嘴角,上前掂了一只酒坛子,拍开坛口的封纸,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睐着她,眼底,好似闪烁着星星点点促狭的光,“这可是你主动的,待会儿可别后悔。”

裴锦箬最爱看他这副骄阳恣意的模样,眼底亦是闪烁着满足的笑意,曳起嘴角,笑着点头道,“好。”

不过一杯下肚,她脸颊便已如盛放的海棠一般,娇艳欲滴。

二杯下肚,身子已经软了,柔若无骨地倚在他胸口,从他怀里抬眼望着他,媚眼如丝。

偏那双眼,却又清澈见底,他一低眼,便能瞧见她眼底清晰倒映出来的,两个他,只有他。

他俯下身,口唇轻贴她的,喷吐间,淡淡的酒气与彼此的鼻息交融,他恍若呢喃一般,低低道,“绾绾,再给我生个女儿吧,如你一般的女儿”他必然爱若珍宝。

裴锦箬抬手环住他的后颈,嘴角,勾起醉人的笑,还是毫不犹豫,甘之如饴的一个“好”。

燕崇心中激越难当,终于俯身相就,捕捉了那一抹香软,嘴里,却尝到了泪的咸湿。

今生,何其有幸,能得她,倾心相待?

翌日清早,燕崇的心绪果然好了许多。

醒了也没急着起身,一只手拥着裴锦箬的肩,另一只手则捋着她一缕青丝,在指间绕啊绕的。

直到怀里的人儿醒了,他这才笑眯眯道,“醒了?”

裴锦箬本还惺忪的睡眼对上他眸底的笑意,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她便是想起了昨夜。

脸,瞬间便是爆红,往下一缩,再将被褥一拉,便遮了半张脸。

却也遮不住眼底的羞涩与恼意。

这酒,果真不是好东西,酒气上头,什么事儿也能做得出啊!想起自己昨夜做的那些事儿,她真是……想挖个洞将自己埋了了事,省得丢人现眼了。

她这样子落在燕崇眼中,却是觉得可爱得不行,“绾绾,昨夜说过的话,可不能忘了。”

昨夜说过的话?裴锦箬的脸涨得更红了,耳垂好似能滴出血来,一双杏眼瞠圆,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道,“你个没羞没臊的。”

“我说,你记得答应过我,要替我再生个女儿,怎么就没羞没臊了?”燕崇挑起眉梢,一脸的不解。

裴锦箬恍然,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还不及松上一口气,却被他猝然凑近,在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却见得他一脸促狭的坏笑,斜扯着嘴角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该不会是”

“你闭嘴!”裴锦箬脸上还没有散去的热气又漫了上来,羞恼地捏起拳头便是捶向他。

479 画轴

拔步床轻轻摇晃,里面隐隐传来女子的娇嚷声和男子爽朗的笑声。

袁嬷嬷听得眉眼带笑,转头轻轻挥了挥手,让端着水盆和洗漱用品的几个丫头先行撤下。

今日正好休沐,倒也不着急。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已是天光大亮时,裴锦箬和燕崇这才起了身。

起先,她还有些担心,转念才忆起今日是休沐,松了口气。

即便睡到了这会儿,她还是觉得不够,绿枝给她梳妆时,她便是掩口打了个哈欠。

绿枝和几个丫头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

裴锦箬装作没有瞧见,与燕崇厮混久了,这脸皮子的厚度也是与日俱增,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呢。

“晟哥儿呢?”她问道,晟哥儿一般都是辰正便醒,一醒了便会来寻她,可这会儿,都快巳正了,较平日差不多晚了一个时辰。

“晟哥儿一早便来过,见世子和夫人还歇着,乳娘便给抱走了。”

裴锦箬的脸不由又是一烫,现在好了,连晟哥儿的乳娘也知道他们起得晚了,谁料不到他们昨夜做了什么?

偏昨夜的事儿吧还真怪不得燕崇。

裴锦箬在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当真不能再喝酒了。

恰恰好,燕崇已是洗漱好了,换了一身月牙白的家常道袍,头发在脑后一束,倒是难得这般悠闲的模样,一边睐着她,一边走进屋来。

裴锦箬便是垂下了眼,不敢看他。

燕崇抿了嘴角笑,他家绾绾也真是,算得老夫老妻了,还是这般容易害羞。

信步走到一旁的翘头案边,却见案桌上放着两卷画轴,不由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裴锦箬恰恰好也梳妆好了,抬起头来,见得他握在手里端详的画轴,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绿枝和几个丫头便是会意地屈膝退了出去,还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裴锦箬这才走到了燕崇身边。

“我正好也想与你说这事儿。”目光挪向他手里的画轴,“这是我昨日去口袋胡同时,季舒玄交予我的。说是叶准走之前留给我的,以酬知己。”

她从前喜欢槐柳先生的画,在燕崇这儿也不是秘密,年少无知时,还很是喝了一回醋。

有一次夜半下着雨,他跑去翻她家的院墙,敲她的窗户,就是为了给她送两幅名品,为了让她醒悟过来,那槐柳先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想起昔日种种,裴锦箬心头忍不住甜、暖、涩,兼而有之。

只那时,他们却没有想到,槐柳先生与他们,居然会有这么深的渊源。

“昨日你出门后,我已是打开看过了,本以为会不会是他留下的什么线索,可我却看不出来。”话音略略一顿,才又道,“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燕崇略一沉吟,便是将手里的画轴先行打开了。

山水图,槐柳先生最擅长的一类画。

画的是明月松岗,一棵松树亭亭如盖,往一侧延伸,树下有亭,却奇怪地缺了一角,亭上有匾额,隐约可见“负雪”二字。

“辽东的负雪亭。”燕崇看罢,淡然道。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这句诗词裴锦箬自然是知道,可这亭子的出处,裴锦箬却是不知了。

见得燕崇沉凝着脸色,将那画轴卷起,眉眼间凝着沉思。

裴锦箬心头一动,为何偏偏是辽东?

是巧合,还是叶准意有所指?

裴锦箬思虑时,燕崇已经又打开了另一幅画轴。

这一回,眸色却是一定。

那画上,不是叶准最擅长的山水。

反倒是人物。

有景,也有人物。

画的是一处宫殿,殿中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是灿耀,掩映着匾额上“拥霞”二字。花树下结了秋千,有一个孩童正在秋千架上玩儿得开怀,不远处,一对锦服男女笑望着孩童,满眼皆是疼爱。男人的手轻扶在女子腰际,女子小腹处,微微隆起。

这画,比之裴锦箬从前见过的,叶准的画作,大气不足,技艺简单,可那画面,却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温馨,让人心头酸涩的温馨。

裴锦箬已经看过了的,便也猜测过燕崇瞧见这画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有些担忧地望向他。

果真瞧见他凝着那画卷,双目有些悠远,没有落点一般。

但也只一瞬,他便醒过神来,垂下眼,却是又细望了那画卷片刻,指腹在那画轴边上轻轻一触,眼中掠过一道异光,却又不动声色地掩下了。

看过那两幅画后,到底有什么发现,燕崇没有说,裴锦箬也没有问。

只是听他的吩咐,将那画轴收好便是。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时序已到了五月。又是一年端阳。

朝会上,永和帝终于颁下了立储诏书。

那些溢美之词,裴锦箬不想赘述,总之,便是储位终于是尘埃落定,由皇二子荣王萧允承继。

其实,在穆王逃走之后,这已经是心照不宣之事。

何况,这两个月来,永和帝已授意荣王观政,并常往御书房,代他批改奏折。

因而,这道旨意,不过是顺理成章,并未在朝堂上引得什么轩然大波。

五月初五,宫中举宴。

一为庆祝端午节,另一便是有为东宫有主庆贺的意思。

谁知,宴到一半,辽东却是传来了战报。

却是辽东境外的弩月族居然起兵进犯,已是连着烧杀劫掠了十来个村庄。

辽东自来太平,没有想到,会在此时,起了纷乱。

福王萧奕当下请命,要回辽东督战。

虽说,这么些年,董大荣拥兵自重,表面上看着,还是奉朝廷为主,这心里眼里究竟是不是还有永和帝,就不好说了。如今,辽东起了战事,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朝廷派人过去督战都是再合情合理不过。

而福王之前本就被贬谪至辽东,在军中历练了一年有余,对辽东的形势还算得熟悉。他又是皇子,身份贵重,由他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永和帝却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并没有立刻答应。

不过,却也没有考虑上几日,永和帝便是同意了。

不只准了萧奕去辽东,还从京卫中抽调了三千精锐,与他同行。

萧奕谢过恩,不过五月初十,便是轻车简从上了路,三千精锐押后。

萧奕一走,整个凤京城好似又安静下来了一般。

480 殷勤

锦若安年正文卷480殷勤大多的官员与百姓都并未将辽东的战乱放在眼中,毕竟,弩月族比之北狄,实在算不得什么。辽东却有三十万大军驻扎,这样的小打小闹如何会按之不平?

派出福王和三千精锐,不过是为了摆明朝廷的态度,也顺带试探董大荣的态度罢了。

这便是白白的功劳,送给福王。

经过了春上那一场动荡,好似,凤京城又平静了下来,恢复了从前那派安宁祥和、海晏河清的样子。

进了五月,天气,便是一日热过一日。

晟哥儿终日里都只穿着薄裳,在炕上爬得飞快,偶尔还能扶着墙壁走上几步。

他如今已全然不像是个早产的孩子。健康,并且聪慧,还有一副总是笑眯眯,让人一看着便欢喜的性子,是个得上苍眷顾的孩子。

午后,晟哥儿玩儿累了,趴在褥子上便是沉沉睡去。

乳娘要来抱,裴锦箬挥了挥手,压低嗓音道,“就让他在这儿睡吧!省得抱来抱去,又弄醒他。我这儿看着呢,你也下去歇会儿。”这几个月,晟哥儿开始出牙了,夜里便有些烦躁,隔上几日便会闹一回夜,照看他的乳娘和丫鬟们倒是精心,却是辛苦了些。

裴锦箬不是那起子不知道心疼人的主子,只要她们待晟哥儿好,她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们。

听她这么说,乳娘感动得不行,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谢了恩,便退了下去。

裴锦箬便歪在炕上,一边替晟哥儿打着扇,一边不错眼地看着晟哥儿的睡颜,总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只是天气一热,人便容易困倦,哪怕是听着窗外知了叫得欢畅,却也挡不住困意。

燕崇回来时,便见得这母子俩枕着同一个弹墨团花枕,睡得憨甜。

双眸不由得便是一柔。

这便是他最想要的生活了,无论在外有多么的累,回到家来,见得妻儿,便能得极致的幸福。

裴锦箬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隐约听得晟哥儿的哭声,这才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入目,却刚好瞧见乳娘将晟哥儿抱了下去,她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尿湿了,这个小子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乳娘已是抱下去换了。换了,便好。”燕崇也当了大半年的父亲了,对于自家儿子的性情还是了解的,他家晟哥儿的脾气就是这样,不舒服了,一准儿哭。一舒服了,便也立马不哭了。干脆得很。

裴锦箬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望向他,见他安坐在炕沿,手边的炕几上,有一盏喝了一半的茶,他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三十六计也是翻开的,显见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不由挑眉问道,“几时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见你和晟哥儿睡得跟小猪似的,便不忍吵醒你们,就在边上坐了会儿。”燕崇笑答。

那小猪什么的,自然是爱称,裴锦箬哼了一声,不与他一般计较。坐起身,拢了拢头发,在家时,她一向打扮素净,头上就只插了他送给她的海棠珠花罢了。

睡了会儿,那珠花有些松脱了,燕崇目下闪了闪,凑上前去,帮着她将珠花扶正,抬手拥了她肩头,在她耳畔低语道,“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吧?”

裴锦箬正是五月生的。

裴锦箬点了点头。

燕崇便是笑道,“明日,我不轮值,早朝后,我回家来,带你出去玩儿吧!不带晟哥儿,就我们俩。”

裴锦箬微微一顿,转过头来望向他,映入眼帘的,是他温和的笑容,裴锦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却是牵起嘴角,乖巧地应道,“好啊!”

第二日,燕崇下朝后,果真回府来接她。

裴锦箬换了身衣裳,交代好了晟哥儿,这才出得门来。

燕崇正等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如今,不是时节,桂花未开,可却枝叶繁茂。

早晨的阳光从枝叶间匀匀洒落,镀了他周身一层柔和的光晕。

似是听见了动静,他转头往她看了过来,掀唇一笑。

裴锦箬心口一撞,抿了唇角,暗笑自己,这都成亲多少年,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能有春心萌动的时候?太不知羞也。

抬起头,这才瞧见他鬓发微湿,原已是沐浴过了,换下了朝服,就穿一身简单的宝蓝色月白斓边的直裰,那直裰实在是简单,连绣花也没有一处,正是裴锦箬花了三个月,又扎破了十根手指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他做好的衣裳。

没想到,他今日却是穿上了身,还要穿出门去。

裴锦箬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却又怕他这样穿出去会丢脸。毕竟,她自己的女红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这样的衣裳,她原也只打算让他在家里穿的。

“就穿这身出去吗?”终于走到他跟前,她仰起头望着他,欢喜真真切切地从心底涌上来,从眸光中无声流淌而出,如水一般,将他周身笼绕。

燕崇执了她的手,挑起眉道,“怎么?我穿这一身不好看吗?”

“好看。”裴锦箬笑弯了眉眼,“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是。而且啊,绾绾给我做的衣裳,我穿着欢喜。”猝不及防一句情话,他却已经牵了她的手,便往外走去,“走吧!”

燕崇事先没有告知裴锦箬要带她去何处,裴锦箬也是与他一道,便自来不问的。

待得马车停下时,掀开帘子,却见他们居然已经在前大街了。

前大街中,从街头到街尾,一溜儿的店铺林立,古董、字画、书肆、金银首饰、绸缎、成衣铺子……应有尽有,而且,货品成色都是上乘,自然价钱也不便宜,是凤京城中富贵人家常买东西的地方。

裴锦箬自从嫁进靖安侯府,便甚少出来逛街了,要买什么,都有各铺子的掌柜亲自送进府去供她挑选。

怎么看燕崇的意思,他今日特意空了一日出来,便是要带着她逛街的?

她在沉思时,燕崇已经撩开帘子,先行跃下了马车,回头递手给她,“愣着做什么呢?快下来。”

裴锦箬收敛了心绪,将手递给他。

“算起来,我倒甚少陪你逛过街。今日,你生辰,我便陪你逛逛,看上什么尽管开口,我都买给你。”燕崇紧牵着她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很是大方地道。

481 主顾

锦若安年正文卷481主顾大抵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逛街买东西吧!不过,于裴锦箬而言,能与燕崇一道,就这般手牵着手走,无所谓去什么地方,也无所谓买不买东西,也很是开心了。

她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容,看上去就很是欢喜,却逛了好几家铺子,倒是给他和晟哥儿一人买了一匹料子,预备做秋衣,她自己却是什么也没有买。

燕崇见她这般,很是无奈,后来,便也不问她意见了,径自看上什么,便买什么。

倒连着给她买了好几匹料子,俱是刚从江南那边来的新料子,很是名贵,当然,这价钱也不便宜,只燕世子却是半点儿不在意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若非她拦着,只怕就要将人家铺子里的上等绸缎给搬空了。

让人将选好的尺头一并送去靖安侯府,燕崇又拉着她从绸缎庄出来。

随意逛了几处,燕崇又将她拉去了盛福记。

盛福记是凤京城中最大的金银珠宝首饰铺子,裴锦箬从前未嫁时,倒是难得来一回,毕竟,盛福记的首饰比之其他铺子要贵上四成左右。

就是嫁进靖安侯府后,除了宫里赏赐的,还有一些长辈们赠予的,她添置了几套头面,却也只有两套是从盛福记订的。

谁知道,燕崇一进了盛福记,那掌柜的居然便是双眼一亮,笑容殷勤地迎了上来,上前便是热切地打千儿道,“世子爷……”目光往裴锦箬一瞥,瞧见她妇人的装束,还有两人一直牵在一起的手,这些人都是极有眼色的,便是笑着道,“今日带着夫人来,是要给夫人添置首饰?”

燕崇点了点头,转头望了一眼裴锦箬,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掌柜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是笑眯眯道,“如此,还请世子爷和夫人跟随小的往这边来。”裴锦箬看了燕崇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两人便是跟在掌柜身后,一路上了楼。

二楼有雅间,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多宝阁上陈列着不少古董与瓷器,当中一只青花瓷双耳瓶,瓶里斜插着两根松枝,别有一番雅趣,翘头案上,香烟腾袅,并不浓郁,却沁人心脾,经久不散。

处处皆透着低调的奢华与雅致。

两人被引到一旁坐了,掌柜的便是欠身先退下。

便有打扮周正的小厮捧了茶点上来。

茶是上好的冻顶乌龙,沏茶的水,亦是甘冽,因而茶汤入口,便是上乘,与他们在靖安侯府喝的,也不差什么。

攒盒里四色糕点,有豌豆黄、云片糕、马蹄糕和蟹黄酥,看着都还不错。

裴锦箬走了好一会儿,腹中正觉有些饿了,便一边掂了一只蟹黄酥小口地吃着,一边笑睐着燕崇道,“我瞧那掌柜的对你很是熟稔啊!”

这话里,含着些试探的意味,毕竟,你一个大男人,怎的会和一个首饰铺子的掌柜这般熟稔?

燕崇见她嘴角有些饼屑,毫不避讳地抬手给她揩去,面无异色地回道,“之前来照顾过他几回生意,到镇抚司衙门当差后,也打过几回交道。”

说罢,见裴锦箬还是一脸狐疑地瞅着他,燕崇不由失笑,对于有些方面,女子总是异常地敏感啊,太敏感了。

不过,燕崇并不觉得不舒服,相反,他还挺高兴得,这不是恰恰说明,她在乎他么?

只是,眼底闪过一抹促狭,他却是先卖起了关子,伸手轻弹了一下她额头,笑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裴锦箬有些不满,只是还不待再问,那掌柜的便笑容可掬地回来,只是这回,手里却是捧着好几只匣子,个个都有一臂长,两只手掌宽。

到得近前,小心翼翼将匣子取下,先打开了当中两只,放到了裴锦箬和燕崇跟前的方几上。

“世子爷和夫人请看。”

捧来的,自然都是首饰,头一只匣子里,全是水头极好的玉饰。有玉镯、玉簪、玉坠儿,还有一串碧玺手串。

那串碧玺手串颗颗透亮,色彩缤纷,又打磨得光滑玉润,一看,便是上品。

另一只匣子里的东西,颜色就要灿亮许多了。有红玛瑙、蜜蜡、还有红珊瑚。

当中一串红珊瑚手串当真是色泽如血一般,不掺半点儿杂色,颗颗都有小拇指粗细,共一百零八颗,难得一见的品相。

裴锦箬一见,便有些爱不释手。

将之拿起后,盘在了腕间。

她本就肌肤赛雪,尤其是那截皓腕,长得格外动人。

红,衬着白,很是醒目,却因着这反差而更衬托出她手腕的纤细与白皙来。

燕崇一看,便是深了双眸,低声问道,“喜欢?”

裴锦箬没有说话,但即便她不回答,看她神色,他也明白。当下便是道,“这手串儿要了,还有那配套的戒子和耳坠都一并包起来。”连价钱也没有问过。

那掌柜的却是笑眯眯道,“好咧。”

“你这儿可有品相好的原石?最好是红宝石。”燕崇又问道。

掌柜的笑道,“就知道世子爷会问,早早便给您备好了。您快请过目。”一边笑着,一边已是将手边最后一只匣子捧了过来。

那匣子打开,里面不是首饰,却是一些宝石原石。

裴锦箬打眼瞧去,有青金石、猫眼石、和田白玉、芙蓉玉满满一匣子,让人目不暇接。

“也是与世子爷有缘,您瞧瞧,还真有一块儿品相极好的鸽子血。”掌柜笑眯眯地一指。

其实不需掌柜指点,那鸽子血在这一匣子宝石的熠熠光辉中,亦是光彩夺目,让人能够一眼便瞧见。

足有婴儿拳头大小,而且红得很是纯粹、鲜艳。

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裴锦箬不由蹙了蹙眉心,低低扯了扯燕崇的衣袖,小声道,“够了吧?”他已经买了那一套红珊瑚的,只怕已要花费不少银子了。

“方才买的,是生辰礼物。再过段时日,便是七夕了。”燕崇笑道。

裴锦箬望着他好似蕴着星辰大海一般的双眼,却是微微一怔。

趁着她闪神之时,燕崇已是转过头,笑望着掌柜的道,“就要这块儿鸽子血吧!另外,那块儿青金石也不错,一并包起来。”

一来便是一笔大生意,掌柜的自然是高兴得很,忙不迭地应好。

末了,却又问道,“这鸽子血和青金石怎么处置?可还是按着老规矩来?”

482 深藏

什么老规矩?裴锦箬这回猜不出了,眨眨眼望向燕崇。

燕崇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嗯”了一声,又道,“就按着老规矩来,要给我找最好的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衣襟处摸出了两张纸笺递了过去。

掌柜的一边伸手接过,一边笑容可掬道,“那是自然的,江师傅的手艺,世子爷想必是满意的。”一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瞄向裴锦箬的发髻。

燕崇的目光亦是随之落在了裴锦箬的鸦发上,目光随之一柔。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常常戴着他最初送给她的那朵海棠珠花,他也是到了那时才恍惚想起,这么些年,他送给她的首饰,委实太少了些。

除了那一套海棠花的,竟只有那年他们一道逛上元灯节时,给她买的孔雀石吊坠。

可就是那吊坠,她也常常戴着。

是以,他今日才会特特带她出来逛街,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给她好好添置些首饰的。

“江师傅的手艺我自然是信得过,掌柜的将图拿给他瞧瞧,离七夕只有一个多月了,不知可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掌柜的一边点着头,一边已是迫不及待将那两张纸笺展了开来。

裴锦箬有些好奇,便也探头去看,这么一看,眉眼却是刹那间就盈满了诧异。

那纸笺之上居然画的是两支珠钗,一支钗头是石榴,另外一支则是凤钗。

裴锦箬不怎么懂这些,但可以看出那两支钗图案很是精巧,且细微之处也是与众不同,更是上了色,石榴那支大多数为红,加上点翠的工艺,凤钗则是累丝叠凤。

燕崇选的那块儿鸽子血和青金石都是上品,那位师傅也是个好手艺,若能照着图纸做出来,裴锦箬即便还没有瞧见,却也可以料定这两支钗定是上乘精品。

掌柜的仔细看了那两张图,双眼亮起,迭声赞道,“世子爷果真是深藏不露,这么些年了,虽就画了这么几张图,可都让人稀罕得很。”

“再稀罕可记得我的规矩,这都是专程给我夫人定做的首饰。”燕崇望了一眼裴锦箬,再看向掌柜时,嗓音微沉,当中含意不言而喻。

掌柜闻弦知雅,忙道,“当然当然,我们盛福记做事做人世子爷还不知道吗?定然让您和夫人都满意的。”

燕崇淡笑着点了点头,“那七夕前我派人来取。”

“是。”掌柜的躬身应是。

燕崇往身后一瞥,常茂立刻会意地上前道,“掌柜的,小的与您一道去柜台结账。”

待得两人一走,雅间内安静下来,燕崇回头,却见裴锦箬目光有些奇异地将自己看着,不由失笑道,“怎么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从没有想到,我家夫君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倒是那掌柜的说得对,深藏不露。”

燕崇很是无奈,抬手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也跟着外人一道排喧我不成?”

裴锦箬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凑到他身边,挽了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道,“该不会,这个也是……”另一只手抬起,扶了扶发间的海棠珠花。

燕崇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在,咳咳了两声道,“那个时候,我不是弄坏了你的珠花吗?便想着重新补给你一朵,只是去瞧了,却都没有瞧上。后来,便想着给你做一支独一无二的”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裴锦箬都是明白。望着他,眼中荡漾开来温软的笑意。

买了一整套的红珊瑚首饰,又订了两支珠钗,燕崇这才算是心满意足了,牵了裴锦箬从盛福记离开。

常茂早便在半闲居订好了席面,八冷八热,足足十六个菜,摆满了整张圆桌。

只是好在燕崇怕是特意交代过的,毎一种菜色分量都算不得多,即便如此,裴锦箬还是皱眉道,“就我们两个人,未免太多了些。”

“怕什么?你的生辰,一年就才这么一回罢了。”燕崇笑着,已是帮她布起了菜,“来!快尝尝这道龙井虾仁。他们这儿刚换了一个厨子,最是擅长江南菜色,你吃吃看,可还合胃口?”

他今日这些种种安排都不过是为了帮她庆祝生辰罢了。

裴锦箬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一边接了他夹的菜,也给他夹了。

小夫妻俩一边互相夹着菜,一边用着膳,偶尔说两句闲话,或是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抬眼,相视莞尔,却也自觉得岁月静好,温馨漾怀。

用罢了晚饭,也不过恰好是华灯初上时。

席上吃得有些多,便舍了马车,燕崇就牵着她,散着步消食。

走着走着,便是走到了鹭江边上。

恰恰好,正是有灯会时,最为热闹的那一段。

只是,今夜不年不节的,却是冷清了许多。

只能瞧见不远处的水湾处,平静的江面上倒映着岸边酒楼上悬挂的彩灯,影影绰绰,流光溢彩。

燕崇便是叹息道,“可惜了,没有河灯。不然,咱们也可以学着他们一般,放个河灯,许个愿什么的。”

“不年不节的,自然是没有。不过,七夕、中秋、还有上元灯节”裴锦箬顺着他的话道,说完后,却没有听得燕崇应声。

裴锦箬也并不觉得奇怪,注视着江面片刻,终于是转过头,望向了他。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间,看不真切。

裴锦箬深吸了一口气,缓下了语调,才道,“你应该有话要同我讲吧?”

今日的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

不是说,他往日待她不好,可他们之间,早已两心相契,哪怕是平平淡淡,一日一日柴米油盐地过,也是幸福。今日这般,不是不可以,却处处都透着刻意,透着讨好,甚至是透着补偿。

她不是傻子。她有感觉,也会推断。

燕崇的身形,似是有一瞬的僵硬,片刻后,他才转头望向她,黑眸幽暗,深不可测。良久之后,他才哑着嗓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与你这些时日常常进宫有关?”这些时日,下朝后,永和帝常留他在御书房议事,也常深夜召他进宫,就是东宫,也留了几次饭,与他交谈到深夜,她早隐隐有了预感。

如今的凤京城,看着风平浪静,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483 谢谢

目光所及处,她的面容沉静,一双杏眼清澈纯净,被这样一双眼望着,好像便能涤净这世间所有阴暗不堪,极力隐藏的一切,都会无所遁形。

燕崇叹了一声,牵住她的手一扯,便顺势拥她入怀。口唇轻贴她耳畔,声气却有些低哑地道,“我家绾绾,这般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怎么好?”

裴锦箬没有说话,只是将脸贴在他胸口,沉浸在他独有的气息中,听着他强而稳健的心跳,才觉着无论要面对什么,也能安然度过。

过了好一会儿,燕崇才道,“辽东那边,董大荣与萧奕本就是沆瀣一气,所谓的弩月族动乱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萧奕这一去,再回来时,怕又是另一番境地。不过,皇舅舅早有所备,太子也心中有数,情况不至于太糟糕。我担心的,却是西北。”

“你是担心狄族?”裴锦箬想起斛律藏,心中仍是沉甸甸的。

燕崇“嗯”了一声,“斛律衍绝非斛律藏的对手,可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两方争端未平,北狄仍是乱政。”

“这样不好吗?”北狄乱着,便无暇他顾,西北边境便该安全,不是吗?

“如今想来,当年北狄的求和国书来得蹊跷,到了凤京城,不过虚晃一枪,所谓和谈,无疾而终,接着,便是内乱,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些。若果真只是赶巧还好说,可如果,这一开始,便是有人布的局”燕崇神色端凝,隐下了后面的话。

裴锦箬却已是悄悄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是怀疑?”

燕崇点了点头,“别的且不说,去年冬上,凤京城尚且遭了雪灾,北狄雪灾更是厉害。牛羊冻死无数,若北狄政局尚且动乱还好说,若我这里得到的,都是假消息,今年秋末,北狄怕是会大举来犯。”

燕崇的这些字句都是猜测,可裴锦箬分明知道,他早已在斛律藏身边安插了钉子,还很硬的那种。不只斛律藏那里,只怕是北都城,北狄军中,都有他的眼线。可他很谨慎,像是已经不信这些递回的消息。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

燕崇眉心微攒望向他,“我将我的顾虑与皇舅舅明言了,没想到,他也是一般的担心。是以,这些时日,我常常出入御书房,便是与皇舅舅和太子殿下商议西北之事,如今已是基本议定了章程。西北边境,自来是我燕家镇守之处,虽然这几年,我与父亲皆在凤京城,可西北军中将领,却还是多听我父亲调遣。只父亲年事已高,皇舅舅和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还是由我亲自去比较好。”当年,他在西北一战成名,英雄惜英雄,军中便是如此,以实力说话。燕崇在西北军中的威名,不比靖安侯弱,又正是年富力强时。

何况,当年,他力挫北狄大军,歼敌十之有四,北狄人恨他,却也怕他。

若果真是两军对阵,只要将绛底黑字的“燕”字旗挂出,怕于北狄军而言,已是震慑。这样计较来,去西北,燕崇自是最好的人选。

燕崇说完这些话时,便是将她自胸口推开了些,目光灼灼盯着她,一瞬不瞬,神色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

短短的几息间,裴锦箬已是心念电转,片刻后,才幽幽问道,“何时启程?”

之前在她面前半点儿也未曾透露,今日,既然坦言告知,之前,又做那般情态,必然是已经决定了。

果然,燕崇望着她的神色一顿,转而有些心虚的不自在,犹疑片刻后,才道,“昨日接的旨意,六月初十前,需赶到军中。”

从这里到宁阳关,快马也要七八日的工夫,难怪今日要对她说了,因着,他也就只有四五日预备的工夫,便一定要启程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她这般的平静,却让燕崇越发地心头惴惴。

“此事,我接的是密旨,皇舅舅还要过几日,才会在朝会上宣布。”

等到宣布之时,便也是他要启程之日。

裴锦箬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燕崇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绾绾,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能说什么?这样的大事,原也不是我一介女子能够置喙的。何况你早就决定好了,不是吗?又是陛下的旨意,我能拦得住?”而且,她再清楚不过,西北、宁阳关那里是燕岑用性命相护的地方。那里,是燕家的根。他对燕家的感情,或者说是责任,只比从前更重。

无论是任何事,任何人,都拦不住他。

何况,他本就是雄鹰,凤京城这锦绣繁华之地,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精致华丽的牢笼,只会束缚住他的翅膀而已。只有到了西北那广阔的天地里,他才能恣意展现他的才能。

“其实,我都知道,你不能不去,也该去只是我心里有些难受罢了。我们从成亲到现在,从没有分开那么久过,何况,还有晟哥儿他还小,每日,他都要与你玩耍一番才肯睡的”说着说着,裴锦箬终于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是果真起了战事,以你的性子,必是要冲锋陷阵的,刀剑无眼……”裴锦箬想起那个梦境,心里几乎是叫嚣着想要拦住他,却又被理智劝阻了。

燕崇心里又酸又疼,再也忍不住,抬手,又将她紧紧锁在了怀里。

千言万语,却只能变成一句话,“绾绾,对不起。”

让她这般不安,这般牵念不舍,可他却又不得不去。

两人就这般相拥在一处,吹着夜风,过了许久。

最后,裴锦箬哭够了,抬手抹了抹红肿的眼皮,心里,却好似也被这泪水涤得透亮了一般,抬眼望着燕崇,双眸清澈而坚定道,“你去吧!家里,还有晟哥儿有我呢。只记得,一定要顾好自己,我、晟哥儿,还有父亲、皇舅舅都等你凯旋归来。”

望着眼前柔而弥刚的女子,她的双眼尚因方才的痛哭红肿着,可眼中的光却已平静而坚稳。明明是柔弱,需要呵护的存在,可他却分明从她的眼中获得了前行的无穷力量。

良久,燕崇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道,“绾绾,谢谢。”

除了“谢谢”,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些什么。

裴锦箬却是望着他,笑了开来,那笑,如同雨后的海棠,清丽无双,灿耀非常。

484 夜话

锦若安年正文卷484夜话夜深时,小夫妻俩才回了靖安侯府。

因着将事情说开了,眼看着又要分别,倒是让他们都格外珍惜现在相守的时光,一路上,哪怕什么也没说,望着彼此的目光也是温柔缱绻,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燕崇更是自始至终都牵着裴锦箬的手,哪怕是在马车上也从未松开过。

在侧门处下了马车,谁知,迎门却见着了候在暗影处的景和。

他倒是神态恭敬地先向两人行了礼,这才转向燕崇道,“世子爷,侯爷有请。”

其实,瞧见他时,燕崇和裴锦箬心下便有了猜测,如今,却也并不意外。

燕崇只略一沉吟,便是松开了一直牵着裴锦箬的手,“你先回去吧!若是晚了,便自己先歇着,不用等我了。你们伺候好夫人,天黑了,扶着点儿。”后半句是对绿枝几人说的。

丫头们自然是莫不应是。

裴锦箬望着他与景和大步而去,蹙了蹙眉心,这才转了个方向,往内院去了。

回了池月居,却哪里睡得着?叫了袁嬷嬷和绿枝两个,悄悄说了燕崇过几日便要离京往西北去的事儿,便是着手给他收拾起了东西。

这头一件,才刚刚入夏,秋衣还没有置办起来。可听说西北比凤京城冷得早,更冷得多,这只有几日的工夫了,明旨未下前又不好声张。

好在,袁嬷嬷的手脚快,裴锦箬便寻摸了几块儿尺头来,商量袁嬷嬷,让她明日天一亮,便以家中有事为由,告假回家,带了尺头回去,给燕崇赶制几身稍厚的衣裳和鞋袜。

袁嬷嬷的两个儿媳妇针线活也很是熟稔,正好帮忙。先解了燃眉之急,过后,等到明旨颁下,再光明正大地准备,后面让人送去西北也可。

袁嬷嬷自然没有不应的。

说完了这些,袁嬷嬷和绿枝又伺候着裴锦箬盥洗了,换上寝衣,两人才退了下去。

燕崇在时,一向不喜欢房里留人伺候,裴锦箬也觉得两口子的私密,不想让丫头们瞧见,所以,也习惯了不让人近前伺候。

只是,等她们走了,裴锦箬还是半点儿睡意也没有。

想着他要去西北,除了衣裳,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索性也不睡了,自取了纸笔来,研了墨,想列个单子,想到什么,便写上。

等到燕崇回来时,三更已是过了,可屋里不只亮着灯,进门时,瞧见她还伏在案上,不知在专心致志地写些什么,燕崇便是蹙紧了眉心,“怎么还没睡?”一边问着,一边已是朝她走了过去。

“整理一下你要带去的东西,你看看?”裴锦箬一边将笔放下,一边将墨迹未干的纸笺捧起,递给他。

燕崇打眼看去,居然已经列了好长的单子,什么补气养血的丸药,驱寒的药材,上好的金疮药这些,一样都没有落下。

燕崇看着,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你别忙活这些了,要赶在六月初十到,我们一路上都是快马,只能轻车简从,很多东西都带不了。”

说完后,抬眼便见裴锦箬神色有些黯然。

燕崇忙整了神色道,“不过,你列的这些,都有用,回头,我捡些要紧的先带走,其余的,你也给我备着,待我安顿好了,过些时日,你再使人一并给我送去便是。”

裴锦箬这才展颜而笑,点头“嗯”了一声。

燕崇将那单子放下,腾出双手,将她的手捧在掌心道,“绾绾,我这也不是头一回去西北了,却是头一回有人这般惦记着我,为我忙前忙后,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的,这样……真好。”

他的眼睛本就生得深邃,何况,那般深情款款地望着你,即便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裴锦箬还是不由得红了双颊,垂下眼去,避开与他的目光对上。

片刻后,才问道,“父亲可是知道了?”

永和帝既然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知会靖安侯一声的。

“嗯。”燕崇应了一声,面容的笑容却是一瞬间浅淡了些。

裴锦箬见状,便是不由得皱紧了眉。

“父亲想要自己去。”燕崇淡淡道。

裴锦箬黯下双眸,靖安侯是真的一片慈父之心,谁又能想到,燕崇竟不是他亲生?

只是,燕崇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靖安侯毕竟年事已高,又因征战半生,浑身的伤痛,如何还经得起西北的风刀霜剑与飞沙走石?

“他很生气,气我之前没有与他商量,脾气还是又臭又硬的,这都当祖父的人了,也不说和缓着些。”

“不过……往后,我不在他跟前,他总能少发些脾气了。”燕崇笑着道,说不出是放松,还是感慨。

说来,也许真是血缘的缘故,燕岑和如今的燕峑,都是听话的,唯独他,天生反骨,从小没有少惹靖安侯生气,也没有少挨靖安侯的揍。

可是正因为如此,父子之间的感情反倒更加的深厚。

靖安侯在燕崇心中,便一直是一座需要仰望的高山一般,哪怕他如今已足够强,而靖安侯却已是英雄迟暮,却也从未改变过。

“他性子硬得很,有什么,都喜欢自己憋在心里扛着,如今看他与林氏也只能这般了,回头,让她们多抱着晟哥儿去他跟前,我不在,咱们晟哥儿还要多多仰仗祖父教导。”

靖安侯的生活方面,燕崇并不担心,即便他不说,他也坚信裴锦箬一定会照顾好。

他不过是害怕靖安侯太过孤单罢了,哪怕他如今确实在教导着燕峑,但说到底,燕峑的性子太过绵软了些,如今,却已经是无法扭转了,而且,燕峑对靖安侯很是敬畏,既敬,更畏,若非必要,只怕都不会往靖安侯跟前凑,是以,才这般安排。

裴锦箬自然是心领神会,点头应下了,都说隔辈疼,靖安侯对燕崇倒是看不顺眼便动辄打骂,对晟哥儿却是甚好,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晟哥儿也甚是喜欢祖父。

裴锦箬便将她的隐忧说了出来,这如何教导男孩子,裴锦箬心中没有谱,不过,太过溺爱终归是不行的。

“这个你放心。我父亲心里有数的,他如今对晟哥儿有求必应,不过是因着晟哥儿在他跟前的时间少,他又想着有我这父亲在身边,他才这般行事。回头,我再与他说一声,他就算不会对晟哥儿如对我那般严厉,却也不会听之任之。”

485 离愁

锦若安年正文卷485离愁对于这一点,燕崇对靖安侯还是甚有信心的。

裴锦箬听罢,也是放心了许多。

“还有燕峑的婚事,也要劳你多操烦了。”

“都说了家里的事儿有我,你便不用太过挂心了。再说了,等着三弟妹进了门,有人帮我的忙,我也能够轻省些。”裴锦箬笑道。

燕崇深望着她,眼眸幽幽,好似含着千言万语。

裴锦箬亦是抬眼望着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却好似都能读懂彼此眼中的心绪。

良久后,燕崇终于是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家里和晟哥儿有你照看,我很放心。我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多想着自己,你好好的,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裴锦箬贴在他胸口,却是爱娇地笑道,“我尽量。”

燕崇挑起眉,将她从胸口处推开了些,望着她,似是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一般。

裴锦箬挑起眉梢,眼中闪烁着促狭道,“就是要让你放不下心,要让你时时刻刻都牵挂着我。”

燕崇听罢,黑眸定了定,继而一弯,重新将她揽在胸口,很是用力,似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血肉里一般,良久,裴锦箬才听得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只一个字,“好!”

便让她眼底,刹那间,又潮热起来。

许是因着离别在即,哪怕是夜深了,两人亦是情热。

只燕崇却格外的温柔,直缠绵到天色将明时,两人才沉沉睡去。

燕崇不过打了个盹儿,便听得了外间的响动,醒了过来。

转头见身畔的人睡得憨甜,凑过去,在她额头上轻印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笑着,轻手轻脚穿上衣裳起了身。

到了外间,果然瞧见丫鬟们已经捧了热水来,他比了个禁声的动作,压低嗓音对绿枝道,“夫人还睡着,别去吵她,让她多睡会儿,回头让厨房里备些补养的汤水。”

绿枝几人自然是应是,燕崇这才转身走了。

过几日,便要动身去西北,眼下,虽然明旨未下,虽然不用马上交接公务,他却还有许多事情得做安排。

裴锦箬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先是瞧见了自己的情状,想起昨夜的情景,雪颊上不由一红。

这才抬手拉响了摇铃。

绿枝们服侍着她起身,她双眼便往外探了探,问道,“世子爷呢?”

“世子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情理之中,他定然有许多事忙。

昨日买的那套红珊瑚的首饰就放在妆台上,裴锦箬将那串红珊瑚手串拿了出来,绕在手腕上。

绿枝已经为她梳好了发髻,一边将她惯常戴的那支海棠珠花插进发间,一边按着昨夜商量好地道,“袁嬷嬷家中有事儿,方才来向夫人告假,夫人还在睡着,世子爷便做主让她回去了,还赏了不少东西,让嬷嬷在家多待两日再回来。”

这自然是商量好的说辞,裴锦箬点了点头,“嬷嬷年纪大了,院子里的事儿你们该多多替她分担才是。”

几个丫头都是点头称是。

连着几日,燕崇都在外忙碌,总要夜深才会回来,而裴锦箬则偷偷帮他收拾起一些紧要的东西。

洛霖和常茂都是要随着燕崇一道去的,还有一些近身护卫的,都不能薄待了,金疮药什么的,裴锦箬便想着人人都备上一份儿。

为此,便是特意走了一趟庄老的院子。

自从那日在叶准跟前,将往事揭开之后,庄老和燕崇师徒之间,便好似存了心结一般。

庄老小心翼翼,不怎么敢往燕崇跟前凑,燕崇更是不见他,也不提他。

这样的异状,靖安侯也看在眼里,私底下还曾问过。

可燕崇是个滑溜的,不肯告诉靖安侯,便随意敷衍了两句。

而庄老那儿也是含糊其辞,靖安侯问过几次,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便也只得暂且将此事按下了。

裴锦箬待庄老倒是一如往昔,年节什么的,都记得让人备上一份礼,偶尔也会让人抱着晟哥儿去寻庄老玩儿。

这些,没有刻意瞒着燕崇,他却也没有拦着,裴锦箬便更加安之若素了。

如同这回一般,想要什么东西,便直接来管庄老要,他不是师父吗?管他要,也是再天经地义不过。

反倒是庄老愣了愣,“啊?”了一声,怕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锦箬倒是不厌其烦,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些上好的金疮药,还有驱寒的药材,我不太懂这些,外边儿采买的又怕不好,所以,想要劳烦师父帮着备上一些。”

说着,已是捏了一张银票过去。

“就请师父紧着这些钱备便是了。”

庄老望了一眼那银票的面额,眉心便是蹙了起来,抬头往裴锦箬看了过去,眼神中带着无声的询问,裴锦箬却已经转开了眼,没有瞧见一般。

庄老捏着那张银票,敛下眸子沉思了片刻,便是粗声粗气道,“三日后可来得及?”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点了点头。

庄老便是一摆手道,“那好,三日内备齐,三日后,你派人来取。”话声未落,人已进了药房。

裴锦箬笑眯眯,在药房外屈了屈膝,甜笑道,“多谢师父。”

这一日,燕崇回来得倒有些早,陪着裴锦箬用了晚膳,便同往常一般,与晟哥儿在炕上玩耍。

晟哥儿虽然是个爱笑的好性子,但却也是男孩子,骨子里很是调皮。

借着燕崇的手,爬上爬下地在炕上撒欢儿,一会儿爬上燕崇的肚皮,随着燕崇鼓气,在那肚皮上忽上忽下,或是吊在燕崇的手臂上,如同荡秋千一般,总之,玩儿甚是高兴,不时发出脆嫩的笑声。

燕崇望着晟哥儿的笑脸,也是弯起嘴角,黑眸却有一瞬的沉凝,转头望向裴锦箬,欲言又止了片刻,才道,“明日早朝,明旨就会颁下了。”

裴锦箬正在为燕崇做一双袜子,到如今,她能为他做,且得心应手的,也就只有袜子了。

闻言,她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要在六月初十之前赶到西北,明日,这明旨也该颁下了。

她没有抬头,又低下头,默默地穿针引线,只本就不是很熟稔的动作好似又比方才更滞涩了一些般。

燕崇双眸微黯,没有说话,也是别开头去。

只有晟哥儿,半点儿不懂离愁,兀自无忧简单地笑着。

486 心结

锦若安年正文卷486心结第二日大朝会上,明旨果然就颁了下来。

虽算不上平地一声雷,但这道旨意只怕也足够让朝野上下震动上一番。

只是,见永和帝也好,太子殿下也罢,都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朝野上下不管心中作何想,却没有人敢有半分异议。

只是,有些人私底下便难免嘀咕,如今辽东乱了起来,永和帝却在这时遣了靖安侯世子去镇守西北的当中深意了。

燕崇还没有到家,郑皇后的赏赐便已先行到了靖安侯府。

是素英姑姑亲自来送的,送的,也都是些寻常的吃食和布料、首饰之类的,当中存着安抚之意,当然,也不无皇后娘娘的安慰之情。

裴锦箬心中都是清楚明了,亲自给素英奉了茶,并请她带话给皇后娘娘,就说她这两日要忙着为世子爷收拾行装,回头得了闲,再进宫谢赏。

将素英姑姑送出了二门,裴锦箬便立在垂花门处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转身回了池月居。

入夜时,燕崇回来了,已经沐浴过,却还是带着一缕淡淡的酒气,眉眼却是舒展的。

“都交接清楚了?”看着他和晟哥儿玩儿得高兴,裴锦箬笑问道。

虽然明旨刚下,但他必然早有准备,要交接出去也容易,又带着酒气回来,怕是与镇抚司衙门里那些同僚吃酒践行去了。

燕崇伸了一只手臂给晟哥儿,由着他挂在上头,来回晃荡。一双黑眸半眯,睨着裴锦箬,似笑非笑,“我就说了,我家绾绾就是聪明。”

睐他一眼,裴锦箬笑着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绿枝却是进来了。

“世子爷,夫人!庄老来了。”

这个时候来了?还不到三日呐?裴锦箬狐疑地挑起眉梢,下意识地便是往燕崇瞥去,却见他没什么异样,仍然神态如常,面色几转后,便是笑道,“请师父进来吧!”

本就是有长辈在,又有燕崇在,也用不着特意避讳。

燕崇闻言,蹙了蹙眉,往她看去,却见得她狡黠的笑。有些无奈地勾起唇角,燕崇最后到底也没有说什么,由着绿枝出去传话了,而他则继续扭头与晟哥儿玩耍起来了。

裴锦箬目下闪闪,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没一会儿,绿枝便领了庄老进来。

庄老果真带着好大一个包袱。

进得门来,他便一眼瞧见了炕上的燕崇,似是没有料到他也在,神色登时有些踟蹰起来。

裴锦箬恍若不知,笑道,“师父快些进来坐。”说着,便已是起身引了庄老到桌边坐下,然后又是扭头对绿枝道,“去给师父沏杯茶来。”

庄老虽进来了,燕崇却好似没瞧见一般,仍然与晟哥儿玩儿着,连头也没回。从庄老这边望过去,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倒是将晟哥儿满足的笑脸看了个正着,还能听见小孩子脆嫩的笑声。

庄老收回视线,扯了扯嘴角,有些干巴巴地道,“不用了,我把东西交代给你便走。”

“那可不行,师父来一趟,哪儿能连茶也不喝一口的?还有拒霜才新做的那两样糕点,绵软好克化,去看看还有没有。有的话,也捡几块儿来让师父尝尝。”后面这一句是对还没有来得及走的绿枝说的。

绿枝笑盈盈应了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裴锦箬这般周到,到底是让庄老心绪稍稍平稳了些,只还是忍不住偷瞄了炕上的燕崇两眼。

“我托师父的事,想必已是办妥了?”裴锦箬笑望向庄老问道。

说起正事,庄老的神色总算要平稳了些,点了点头道,“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手边的包裹放到桌面,打了开来,包袱里居然满满的,都是瓶瓶罐罐。

“这个青花瓷瓶里装的,是你要的上好的金疮药。至于那些驱寒的药材,我想着出门在外,带着药材不方便,便将药配齐后,搓成了药丸子,这个白瓷瓶里的便是了。还有这青瓷瓶里的,是补气养血的,药材用得比较多,也只有这么几瓶。”庄老一边说着,一边意有所指瞄了两眼炕上。

燕崇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裴锦箬也跟着瞄了一眼,心里哼了一声,这人耳聪目明着,就在这么一间房里,难道就听不见吗?

庄老的意思,她都能听懂,她就不信他不懂。

那些金疮药和驱寒的药丸子是裴锦箬拜托庄老做的,那些个跟着燕崇一道去西北的近身护卫人人都有份,只是,裴锦箬只让庄老帮着备药材,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不辞辛苦将药材全都制成了药丸子。

这么多的药丸子,又才这么点儿时间,还不知道他是没日没夜才做得了这些?难怪不过一夜没见,这双眼都抠搂下去了,眼仁儿里还布满了红血丝。

再说这补气养血的药丸子,用的药材必然都是昂贵的,也只得这么几瓶,庄老还特意说了,自然是都给燕崇的。

这人明明听见了,也听懂了,却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裴锦箬瞄了瞄神色间带着小心局促,甚至有些讨好的庄老,都觉得燕崇的无动于衷有些过分了。

正好,绿枝回来了,端着一杯沏好的茶,还有两碟子点心,送到了庄老跟前。

裴锦箬便是笑道,“真是有劳师父了,来,快些喝口茶,吃点儿点心歇歇。”

谁知,庄老又瞄了燕崇的背影一眼,神色一黯,喉间苦涩地一滚,便是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道,“不用了,我药房里还有事,便先回去了,这些药你自个儿收好,若还差什么,再来讨便是。”

说着,不顾裴锦箬的挽留,转身便要走。

“后日来池月居用膳吧!”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燕崇却是骤然道。

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让裴锦箬和庄老都是一怔。

庄老似有些不敢置信,僵硬了片刻,才带着两分忐忑,两分希冀回过头来。

燕崇大手一伸,已是将晟哥儿抄起,抱在怀里,从炕上转过身来,一双眼目光灼灼将庄老望着,而后,又道,“你怕是也听到风声了,我最迟大后日便要启程往西北去了。在那之前,我们一家子,总得一道吃顿饭。”

他说……一家子?

庄老望着他,神色怔愣,可双眼,却慢慢潮红了。

裴锦箬反应过来,欢喜地笑道,“是啊!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正是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才是。”

487 惊喜

“后日,师父早些来,我让人去半闲居买了金盘露来,师父可以与父亲好生喝两杯。”裴锦箬笑着道。

燕崇却是皱眉望着庄老,又是补充道,“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人老了就要服老,还学什么年轻人熬夜啊!若是作下病来,回头有你好受的。”

话不怎么好听,庄老却是听得高兴得很,眼里只差没有滚下泪来,一边抬手抹了把眼睛,一边嘟囔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居然连师父也敢数落了,尊师重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倒是又有了些往日里的劲头。

裴锦箬转头望向燕崇,见他拢起的眉心也是舒展了开来,不由也是笑了。

庄老数落了两声,这才挥挥手道,“我回去了,谁说我老了,等后日,你与我喝上一回,看看谁厉害?”

燕崇这身酒量,还真是在庄老身边长大才练出来的。

庄老说着时,人已走了出去,只那步履却比来时松快了许多。

燕崇转过头望向裴锦箬,正好捕捉到她唇边的笑容,不由眯起眼道,“可高兴了?”

这只小狐狸,别以为他不知道她都是故意的。凤京城这么大,多的是药铺,要配什么药配不齐,还用得着她专程去找庄老?

裴锦箬倒也不怕承认,乐呵呵地挽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道,“我这不是瞧你心里明明还惦念着,却拉不下这个脸来吗?只好自个儿辛苦些,给你搬把梯子让你下来了,现在,可高兴了?”

她在乎的,不过是他高不高兴罢了。

燕崇望着她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心里又暖又涨,终于是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虽是轻柔,却更是慎重而虔诚。

裴锦箬望着他,四目相对,她的眼里烂漫成了一片星海,忍不住也是翘起了嘴角。

只是,下一刻,这笑容就是变了形。

瞠圆了眼,与燕崇互相瞪着,而后,两人一瞬间都是大笑起来。

裴锦箬抬手捂住自己潮乎乎的脸颊,与燕崇一道哭笑不得地看着晟哥儿。却原来是晟哥儿就坐在燕崇的臂弯里,见着父亲亲了母亲,有样学样,也是凑过去香了裴锦箬一口。

偏他如今正在出牙,随时都淌着哈喇子,这么一来,便糊了裴锦箬一脸。

偏他还不知道父母在笑什么,只是也咧开嘴跟着傻笑,露出粉白的牙根上,两点小小的白。

燕崇一手搂着裴锦箬,一手抱着晟哥儿,只觉得,夫复何求?

第二日,燕崇前几日起早贪黑的成果便是显现了出来。

该交接的公务,他竟是昨日一个白日,便交接完毕了,眼下,到启程离京之前,都是无事一身轻。

用罢早膳,燕崇便是笑着对裴锦箬道,“收拾一番,我们一会儿去趟英国公府,再去裴府。”

裴锦箬愣了愣,他之前没有与她说过呀。

燕崇却已经笑了起来,“要出远门,怎么也该去与长辈们告别才是。我已是让她们备好礼了,正在准备车马,你也快着些,让乳娘将晟哥儿也带着,外祖母和祖母、岳母她们想必都想他了。”

裴锦箬望着他,眼里似有泪,却是笑着牵起嘴角,很是欢快地应道,“好嘞!”然后,便是拎起裙角,一边走进内室,一边道,“红藕,把我才做的那件玫瑰红的小衫拿来,外祖母最喜我穿得鲜亮了……你们帮我挑几样搭配的首饰,重新给我梳个发髻……”

燕崇见她难得像个小女孩儿般雀跃,也是欢喜,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们先去了英国公府。

燕崇设想得周到,竟是头一日便先给英国公府递了帖子的,除却有公务在身的袁恪之外,老英国公和英国公居然都留在府上等着。

裴锦箬瞥了燕崇一眼,笑道,“你怎么就不能事先与我说一声?”他都能想到提前给英国公府送帖子了。

燕崇勾起唇角,“自然是为了给你个惊喜。”

裴锦箬笑笑没有说话了,不得不承认,这个惊喜,她还是很是受用的。

进了英国公府的大门,燕崇便被引着去了外院,而裴锦箬则被葛嬷嬷亲自接着去了葛老夫人的院子。

见了裴锦箬和晟哥儿,葛老夫人自是欢喜得不行,抱着晟哥儿逗弄了好一会儿。

但如今晟哥儿能吃能睡,就是比起足月生的孩子也不差什么,又正是蹦哒得厉害的时候,才不过一会儿,葛老夫人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裴锦箬是知道如今抱着晟哥儿很是累人的,看着葛老夫人的脸色,便是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乳娘,乳娘便上前去,以要给晟哥儿看看尿布的借口,将人抱了下去。

过后,便就在一边上,让葛老夫人看着,喂他吃果子。

即便如此,葛老夫人也是高兴得很,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这个颜色不错,衬得外祖母格外有精神。”裴锦箬早先得空的时候,给葛老夫人做了一条额帕,只她的绣工实在算不得好,也做不了太精细,只这料子和配色上却是下了功夫的,这会儿正拿着在葛老夫人额前比划,看了倒还算满意。

“都好,我们箬姐儿给我做什么,外祖母都欢喜得很。好了,别忙活了,你陪着外祖母说说话。”葛老夫人拉了她的手道。

裴锦箬“诶”了一声,将手里的额帕放下,笑盈盈地由着葛老夫人打量。

葛老夫人却是叹了一声,道,“你在外祖母跟前倒是用不着这般,心里难过,便说出来,外祖母是过来人,哪儿有不清楚的?从前,你外祖父也是常年在外征战,他一走,我便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总是他浑身血淋淋的模样。数不清多少次吓醒了,都是一身的冷汗。”

裴锦箬听着,面上的笑容总算是缓了下来。

葛老夫人拉了她的手,轻轻拍着道,“你和晙时少年夫妻,又情深意笃,自从成婚以来还未曾分开过,他这一走,山高水远,又是在那样的虎狼之地,你心里不好受,是自然的。就是外祖母听得消息,昨夜也是半宿未曾睡着。”

“让外祖母挂心了。”裴锦箬垂下眼,声音低低地道。

葛老夫人摇了摇头,“箬姐儿,大道理,外祖母都不与你说了,你是个聪明通透的孩子,想必你都想清楚了。”

488 劝诫

锦若安年正文卷488劝诫“为国为家为前程,晙时都责无旁贷。外祖母最挂心的,却是你,你在家,照管着侯府,照看着晟哥儿,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那晙时在边关,才能无后顾之忧,可能明白?”葛老夫人是真正语重心长了。

这些,裴锦箬自然是早就想明白,也下了决心的,被葛老夫人看着,她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喉头微哽。

葛老夫人是过来人,又如何不明白,可这世道如此,男人在外打拼,女人便要在家守着,当中有多少苦,只有自己知道。

室内沉默下来,葛老夫人望着裴锦箬,几次欲言又止。

裴锦箬自然是注意到了,不由有些奇怪,抬起帕子印了印眼角后,才又道,“外祖母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

葛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奇怪,又迟疑了片刻,这才道,“晙时这一去,怕是一年半载不会回来,说不得三年五载也是有的,你……可曾安排了妥帖的人照看他的生活起居?”

裴锦箬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葛老夫人的意思,心下,便是不由得沉了沉。她竟是从未想过这些。

葛老夫人见她面色变了,便是忙道,“这样的事,外祖母也是看不惯,可能有什么办法呢?世道如此,咱们女人不愿意又能如何?”

“你和晙时成亲这么些年了,他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私底下也不是没有人闲话,这都没什么,只要晙时把得住,不在意,那就算担着善妒的名声,咱们只要自个儿的日子过舒坦了,也没有什么。”

“可箬姐儿……这可不是去三日五日,晙时又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若果真起了异心,别说天高皇帝远了,就算是在跟前儿,你也是拦不住的。倒还不如你选个妥帖的人,捏了把柄,往后,恁是如何,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去。”

裴锦箬没有说话,双眼有些发直,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搁在膝上的手却是紧紧拽握一处,将裙子都抓皱了。

葛老夫人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外祖母今日说这番话,你可莫要怪外祖母,外祖母知道你不愿,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会当真心甘情愿安排这样的事儿?可是……箬姐儿,外祖母实在是怕了,你和你母亲的性子太过相像,外祖母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步你母亲的后尘呐。”

“哪怕是今日拼着让你讨厌,让你气恨,外祖母今日也得提醒你一遭。”葛老夫人说着,亦是红了双眼,只神色却是坚决,只怕她昨夜半宿没睡,也是为了这一桩,也不知是犹豫了多久,才下定了决心,与她明言。

“外祖母,您别这样。”裴锦箬嗓音微哑地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葛老夫人说的话,句句在理,也都是为她着想,可是,虽然明白,她心里,却还是难受得紧,她竟是从未想过……还要与旁人来分享燕崇。

刹那间,裴锦箬只觉得喉间漫上来的,尽是满满的苦。

见裴锦箬垂下头去,不说话了,可双眼却是微微泛红,葛老夫人略略顿了顿,终于是点到即止,跟着用帕子印了印眼角道,“箬姐儿,该说的,不该说的,外祖母都说尽了,至于决定,却在你自个儿那里。”

正在这时,外边儿隐约传来了笑语声,却是萧灵犀伴着吴夫人过来了,想必是午膳已经安排好了。

祖孙二人有志一同地就此打住,各自打迭起了笑容,裴锦箬站起身来,就要迎出门去。

葛老夫人却是极快地扯了她的手,又是低低道了一句,“箬姐儿,外祖母与你说的这事儿,你自个儿好好思量思量。”

话落时,萧灵犀扶着吴夫人进了门,自然是见得了两人都是微红的眼圈儿,只当是燕崇要去西北,这祖孙俩心境都不太好,是以都有些伤心,也不点破。

萧灵犀笑盈盈地便是上前道,“锦箬一来,祖母都只顾着她,不疼我了。”

“你是祖母的宝贝疙瘩,哪儿能不疼啊!”葛老夫人笑盈盈携了她的手道。

“不害臊,跟自个儿表妹争风吃醋。”吴夫人笑道。

“她也是我表嫂呢,所以,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就彼此唤名字便是,她在这儿是表妹,省得换了个地儿,我又得唤她表嫂了。”萧灵犀笑道。

引得葛老夫人和吴夫人都是笑了一通。

裴锦箬亦是莞尔。看来,萧灵犀在英国公府过得不错,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前头宴席已是备好了,因着燕世子说,待会儿还要去裴府,儿媳便让她们开始摆饭了。”吴夫人上前扶着葛老夫人道。

葛老夫人点了点头,“你考虑得周全,走吧!咱们这便也过去,好好吃一顿,也算得为晙时践行了。”说到这儿,轻瞥了裴锦箬一眼。

只一眼,又挪了开来,望向萧灵犀道,“恪哥儿呢?可回来了?”

“方才来人报了信儿,说是已出了宫,正在回府的路上,摆好饭也差不多该到了。”几人一道簇拥着葛老夫人往前头摆宴处去,萧灵犀一边笑得馨馨然道。

老英国公和英国公父子俩都是征战过沙场的,燕崇对他们自来崇敬,说起排兵布阵的事儿,甚是投机,后来,袁恪也加入了进来,男宾那席,隔着屏风,也能听得见的热闹。

女眷这一桌,裴锦箬却有些沉默,吴夫人和萧灵犀都想着她是因着燕崇要去西北了,心绪不佳也是有的,便只引着说两句话。

葛老夫人却是知道缘由的,叹息了一声,便是为裴锦箬夹了一箸菜。

裴锦箬抬头望着葛老夫人一双睿智的双眼,终究是勾起了唇角,将纷繁的心事暂且压了下来,安安稳稳吃了这顿饭。

即便如此,从英国公府离开时,燕崇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心绪不佳。

他在席上略饮了些酒,便也借着酒力顺理成章钻进了马车。

“怎么了?外祖母与你说了什么?怎么就不高兴了?”马车晃晃悠悠从英国公府驶离后,燕崇便是拉了裴锦箬的手,一双眼,灼灼盯着她。

裴锦箬望着他,一时间,却是心绪翻腾,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是忍不住,想要将他的手挥开来,但她知道,这是明显的迁怒,默了默,终是将那冲动压了下来。

489 喜事

锦若安年正文卷489喜事他倒果真是在镇抚司衙门待得久了,又常常进出诏狱,没有少刑讯犯人,看人看事都太过犀利了些,她有些异样,他立刻便能联想到葛老夫人身上。

裴锦箬如今也不是那藏着掖着、扭扭捏捏的性子,心里不舒服得紧,望着他,犹豫了片刻,便是直言道,“外祖母提醒我,让我安排个妥帖的人伺候你。”

裴锦箬问罢,一双眼便是瞬也不瞬地紧盯在燕崇面上。

燕崇先是一愣,继而,却是笑了起来。

他还笑?裴锦箬皱紧了眉心,眼底燃起了火,“你笑什么?”

谁知,她这一问,反倒让他笑得更开心了,之前只是弯了唇角,这会儿甚至是笑出了声来。

裴锦箬眼中的火几乎要喷出来,燕崇这才连忙缓了笑,但也只是歇了笑声,嘴角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上扬着,“别恼!别恼!先听我说!”

燕崇将裴锦箬想要捶他的拳头握住,笑眯眯地深望着她道,“我是笑你庸人自扰。你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这件事,不是只在你我吗?”

“我不愿意,可你呢?”裴锦箬这会儿倒是承认得很是痛快,是了,她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这件事,只在他们二人。她便坦坦荡荡说出她的想法,余下的,便在他。

她的目光仍是牢牢盯在他面上。

燕崇抿起嘴角,却是做出一脸考虑的模样,看得她心口一紧,面色微乎其微地变了,燕崇却是笑了起来,“这世上,可还有第二个裴绾绾么?”

裴锦箬微微一愣后,下一刻,便是眯起眼来,“有一个就够你美了,还想有第二个呢?”这么说着时,她的神色却已是好转了,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那不就得了?”燕崇笑着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我呀,挑嘴得很,只有裴绾绾,我才下得去口,旁的什么人,都不合胃口。”后面这话,已经是贴在她耳边说的,话落时,他还真下口了,就咬在了她的颈项上,虽然不疼,却是真真正正咬了。

裴锦箬一缩,躲开了,却是摸着颈项,又惊又恼,“你还真咬啊?你属狗么?”

看她瞪圆了一双杏眼,燕崇低低笑了两声,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紧紧锁在了怀里,“让我咬了一口,如今可放心了?”

裴锦箬曳起嘴角,不再说话,只是将头,埋进他的胸口,方才悬吊着的心,如今切切实实落到了实处。

马车到了裴府门前时,裴锦箬面上已是恢复了一贯的明媚。

许久未曾回过娘家了,她心里自然是高兴。

英国公府一早便递了拜帖,裴府这里,自然也先派人来传过话,因而见着裴家父子几个都在走车马的侧门处侯着,裴锦箬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是很是开怀地喊道,“父亲!大哥哥!枫哥儿!”

裴世钦牵起嘴角,笑了笑,“箬姐儿回来了?还有姑爷,快些请进。”

裴世钦的态度极力的热切,可裴锦箬还是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这是怎的了?

裴锦箬转头给裴锦枫递了个眼色,可裴锦枫却好似没有瞧见一般。

燕崇亦是目下闪了两闪,他在镇抚司衙门,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被抓进诏狱中刑讯的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自是也看出裴家几父子的脸色都有些奇怪。

不过,他却只是不动声色,轻拍了拍裴锦箬的手,带着安抚之意,“你先带着晟哥儿进去吧!别让祖母和岳母等急了。”

裴锦箬望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一眼乳娘怀里的晟哥儿,来的路上,便已是睡着了,心里计较了一番,终究是点了点头,将心里的疑惑暂且压下,带着晟哥儿一路往内院去了。

见着晟哥儿,裴老太太也是稀罕得不行,哪怕是他睡着,也觉着看不够,便让乳娘将他放在寿安堂的碧纱橱里睡了,不错眼地看着。

小袁氏则拉了裴锦箬出来。

裴锦箬笑道,“母亲如今有了大嫂在跟前尽孝,瞧样子,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说的是小袁氏比过年时见,居然圆润了不少,气色更是好。

小袁氏不是个喜欢揽权的人,又毕竟是继室,与裴锦桓更是隔着几层,因而,等到裴锦桓娶亲后,对新媳妇儿考校了一番,觉得还不错,便是将手里的中馈一点点交了出去。

如今,是比从前清闲了不少,就是今日,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她也都在跟前陪着,想必是厨房那边,都交由裴大奶奶看着了。

谁知,就是这么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小袁氏却是红了双颊,神色有些扭捏起来。

看得裴锦箬一愣,“母亲这是怎么了?”

小袁氏还在博文馆授课时,裴锦箬一直觉得她是个清冷孤高的性子,就算是后来嫁了裴世钦,好似多了些人气,也懂得妇人的和软之道,但到底性子还是比较偏冷的,哪怕是裴锦箬与她亲近,可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姿态,不由有些啧啧称奇。

小袁氏吞吐了片刻,终究是没有绷住,凑到裴锦箬耳边低语了两句。

裴锦箬先是不敢置信,继而双眼亮起,便是欢喜道,“这是真的?”

小袁氏脸色更红了些,却还是点了点头。

“哎呀!真是丢死人了。”

“这哪儿丢人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裴锦箬乐道。

小袁氏望着她,神色却有些踌躇,“你不会不高兴?”

望着小袁氏神情里的忐忑,裴锦箬失笑道,“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这是好事,您还年轻着,日后有个亲生的一儿半女承欢膝下,自然是再好不过。这事儿,外祖母还不知道了吧?”方才在英国公府可没有听葛老夫人说起,若是知道了,必定是会透出话音儿来的。

果然,小袁氏摇了摇头,“想等满了三个月再去报信儿,而且……我也想先告诉你知道。”

裴锦箬神色微微一敛,当初,小袁氏选了裴家嫁过来,只怕就是打定了主意,就算不生孩子也没有什么,她待自己和枫哥儿视如己出便是,却没有想到,如今却有了身子,她自来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想必会多想些有的没的,为难自己。

裴锦箬不由叹了一声,拉紧小袁氏的手道,“母亲难道有了腹中的弟妹,便会待我与枫哥儿不好了么?”

490 说客

锦若安年正文卷490说客“自然不会。不管有没有这腹中的孩子,你和枫哥儿,我都是视如己出的。”小袁氏一蹙眉心,正色道,半分犹豫都不曾。

裴锦箬笑了起来,“那不就结了吗?我和枫哥儿都长大了,可母亲还年轻呢,我和枫哥儿只会高兴母亲多为我们添个弟妹,绝不会有别的心思,母亲也只需要安安心心养胎便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说起来,往后,咱们家晟哥儿与小舅舅或是小姨母能玩儿到一处去。”

“我回去将晟哥儿的小衣服拾掇一番,回头让人给母亲送来,讨个彩头。晟哥儿虽然早产,可如今却是好带得很。”

听裴锦箬说得欢喜,又考虑到了往后,小袁氏终于确认她没有半点儿心结,心里悬着的石头倏然便是落了地,笑容也是舒朗开来,“男孩子能像晟哥儿这般皮实自然是好。若是能生个与你一般贴心的女儿,那我便更是心满意足了。”

“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健健康康就好。”这便是她怀着晟哥儿时的想法,她想着,小袁氏也应该是一样的。

果然,小袁氏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微垂着眼,手抚在小腹上,神情和软而温柔,“是呀,健健康康就好。”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转而将心底压了好一会儿的疑虑问了出来,“这件事儿虽然还没有告诉外祖母,但想必祖母和父亲都应该知道了吧?”如今想来,裴老太太方才看着晟哥儿的目光委实太过热切了些。

原来……是盼着孙子了。

小袁氏点了点头。

这也是情理之中,裴老太太和裴世钦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怎么也算得一桩好事,可我方才见着父亲,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说起这个,小袁氏笑容亦是一敛,望着裴锦箬,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叹道,“说起这个,我也正想告诉你,枫哥儿许是会听你的,怕是还得你出马。”

“枫哥儿?与枫哥儿有关?”裴锦箬怎么也没有想到。

“昨日不是听得消息说,世子爷要去西北了吗?枫哥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也是想要跟着去。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把你父亲气得不行,父子俩话赶话的,你父亲便是打了枫哥儿一巴掌。你大哥哥在边上劝,却也无济于事,枫哥儿犟得很,铁了心就是要跟着去,你父亲险些动了家法,我没了法子,死命才拦了下来。”

裴锦箬听得眉头紧皱。

“也不知道这枫哥儿是怎么想的,好好的翰林院不待,去什么边关?说什么行万里路,去哪儿也不能去边关啊!世子爷这一去,怕就是西北会不太平的意思,枫哥儿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能做什么?再说了,他这是连差事也不要了呢,你父亲如何能不气?”

“你来了倒好,兴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二,你去帮着劝劝他,莫要与你父亲犟着了。”

裴锦箬听说这个,哪里还坐得住?当下便是道,“我这便去。”说着,便是与小袁氏匆匆一行礼后,转身便走。

本就是自己家,也用不着谁带路,裴锦箬领了绿枝便径自去了外院,打听了说,裴锦枫回了自己院子,裴锦箬便也往裴锦枫的院子去了。

谁知,门前守着的人,却是洛霖。

瞧见她,远远一拱手。

裴锦箬略略一顿步子,沉吟了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挥,洛霖和绿枝皆是会意停了步,而她则独自靠了过去。

湘妃竹帘半卷,书房内,人影隐绰,正是燕崇和裴锦枫,对案而坐。

想必是小袁氏和裴世钦这夫妻二人心有灵犀,自己拦不住裴锦枫,竟也想找个人来当说客,只是,裴世钦选中的人是燕崇。

果真,裴锦箬才走到那湘妃竹帘下,便已听得屋内燕崇轻声问道,“可是在翰林院有什么不合意之处?”

裴锦枫自从春闱后点了二甲头名,便是被永和帝大笔一挥,也是召进了翰林院中。

裴家一门父子三进士,兄弟二人皆是翰林院出身。又有一个嫁进靖安侯府的女儿。哪怕裴世钦仍是官声不显,可谁不夸赞他教子有方?这凤京城中,更是再无人敢轻易小瞧了裴家。

读书人无不以能入翰林为荣。裴锦枫少年时,便才名在外,二甲头名,名次也不错。若是被陛下记在心中,来日必然与他兄长一般,前途无量。

可裴锦枫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听说了燕崇要去西北,也不知是如何起的心思,便是要跟着去了,而且还闹得这般大。连裴世钦都险些搬出家法来,还是拿他没辙,将算盘都打到燕崇身上来了。

裴锦枫默了两息之后,却是道,“并非翰林院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不想年纪轻轻便蹉跎在凤京城里,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人的眼界,不能只局限在这一方一地。眼界窄了,格局又如何能宽?”

裴锦箬的手,轻触在竹帘一角,听得这句话,动作却是蓦地一顿。

屋内,燕崇似有所觉,眼角极快地从竹帘上瞥过,自是将那帘上的人影瞧了个正着,却是不动声色,笑望向裴锦枫道,“想法不错。不过,开拓眼界,有很多种方法。再不济,也有别的地方可去。你该知道,我去西北,是为何。”

“西北会不太平了吧?要打仗了吗?”裴锦枫问道。他的眉眼,其实与裴锦箬长得很是相似,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可神态却全然不同。裴锦箬也许是姐姐的缘故,确实要比裴锦枫成熟稳重了许多。

燕崇倒是不意外他能猜到,毕竟,这在凤京城很多明眼人眼中,都不是秘密。

“既然知道,还要跟着去?战场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若是果真起了战事,就算我会事先安排人保护你,可总有意外。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动辄便是要人命的事儿。岳父大人,还有你阿姐,都不会同意。”

“姐夫!我不想像我父亲一样,只当一个言之无物的文官,他一辈子都未曾出过凤京城。他所知的一切,都只是从书中来。我更不想永远躲在父兄和家族的庇护下,还有阿姐阿姐为我太多,而我,要到何时,才能成长起来,成为她的依靠?裴家未来的家主是我兄长,他一直比我更擅长如今的官场,我尚无家累,这样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去?”

491 说服

锦若安年正文卷491说服“我这几年一有空闲,便会去弘文馆中,与精通北狄文化和语言的邱大人请教,我如今,已能说得一口正宗的北狄话。我看得懂北狄的文字。北狄野心勃勃,就算这次能打回去,却也非长远之计,只有用我大梁泱泱大国的气度一点点渗透,从根上同化他们,才可能一劳永逸。”

裴锦箬在外听得心口一震,他竟学会了北狄话,还会看北狄的文字?

同样诧异的,还有燕崇。

他眯起眼,望向还在侃侃而谈的裴锦枫,眼底凝成一缕异光。

望着小舅子仍然还带着两分稚嫩与少年意气的眉宇,他却蓦地收起了心底的那一丝轻忽,悄悄坐直了身子。

“你所说的那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不是眼下,就能实施的。”

裴锦枫却是听得双眼一亮,“姐夫并未反驳我,可是也对我的想法有两分赞同,并不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

燕崇并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不答反问道,“你且说说,你去西北,想要做些什么?”

裴锦枫神色间有些激动,略略平稳了下心绪,这才道,“其实我并非如今才想去西北,相反,我已经筹谋许久,不过是觉着如今刚好是合适的契机罢了。我所思所想,若不能落到实处,那都是空泛。我只有亲自去看过,感受过,才能知道我的设想能不能行,又该从何处着手。”

裴锦枫还在试图说服燕崇。

“不只这些,姐夫你也知道的,我如今的骑射功夫虽还比不得你,但自保无虞,我无需你派人保护。我不是去赴死的,可我有我的理想,我有事要做,这一趟,我必须得去,哪怕是你不带着我,我也会自己寻着机会去的。”裴锦枫说得铿锵坚决。

燕崇听罢,低低笑了起来,“岳父大人让我来,是来劝说你打消这个念头的,你倒好,反倒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说服我。”

裴锦枫双眼微闪,“那么……我可说服姐夫了么?”

燕崇勾起唇角,“作为男儿,有理想,有担当,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担当,敢于去拼去干,这一点,我是赞同的。可是……”眼见着裴锦枫的双眼已是亮起,燕崇却是不紧不慢来了个转折,“我是你的姐夫,你的决定,关乎着你阿姐。”

说到这里,燕崇不着痕迹地轻瞥了帘上映出的人影一眼,“你阿姐若是同意你跟我去,那我便亲自向陛下进言,不只能保留你在翰林院的职位,说不得,还能在军中给你安插一个职务,以便你行事。”

裴锦枫越听,双眼越亮,燕崇虽然没有明言,但他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若是能得他向陛下进言,陛下果真能同意给他安插个军职,回来后,还能继续在翰林院供职,这便是有升迁立功之望,他父亲,只怕就不会如同现在这般执意反对了。

唯独……只需要说服他阿姐。

他阿姐……想到这儿,裴锦枫本来已经快要激动得从喉咙口跳出来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正在这时,一道人影,却是从门外转了进来。

燕崇好似早就瞧见了一般,已是站起身来,亲自迎了上去,“过来这儿坐。”

他阿姐?裴锦枫瞄见进门来的裴锦箬,亦是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心下有些惴惴,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裴锦箬的手被燕崇握住,她抬起眼来,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早就发觉她来了,却当作不知道,不就是为了让她能听见方才裴锦枫的那些话吗?

燕崇却只是勾着唇角笑,像是看不懂她眼里幽燃的火一般。

裴锦箬暂且放过了他,抬起头望向裴锦枫,自然瞧见了他那副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才好的样子。

她心里说不出是安慰还是心酸,方才在燕崇面前能够侃侃而谈的人,到了她跟前,却是这副样子。这还是她的双生弟弟。

他到底是心里怕她,还是敬她?

“阿姐……”裴锦枫终于是硬着头皮唤了一声。

“母亲让我来劝劝你。”裴锦箬直言道,神色与语调皆是淡淡,“西北临近北狄,怕是会不太平,你姐夫此去,我尚且担了多少心,再加一个你,可是要我吃喝不香?”

裴锦枫神色微微一黯,抿了嘴角,沉默着没再言语。

裴锦箬望着他,片刻后,却终究是软了心肠,也软了语气,“方才你和你姐夫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我只问你,你果真非去不可么?”

裴锦枫听这话音儿是有戏,登时惊得抬起头来,双眼晶亮地望着裴锦箬,而后用力点了点头,“当然。”

“若是不让你去,你也会自己偷着去?”裴锦箬又问。刚才他的话,她可听得实在。

“除非父亲打断我的腿,否则,哪怕是把我绑起来,关起来,我也会想办法逃出去的。”裴锦枫坚决道。

裴锦箬默默看他片刻,好似透过他的眼,一路望向了心底。

“出门在外,可不比在家,何况,边关苦寒,什么都缺,要吃苦的,你不怕吗?”

裴锦枫摇头,“我都有心理准备的,姐夫从前未必不是锦衣玉食,不也能吃下这个苦来?还有军中那些兵士,许多从军时不过十三四岁,没有理由他们能吃下这个苦,我却不能。”

他倒是都想到了。裴锦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能照顾好自己?也能保护好自己?”

“嗯。”裴锦枫点了头。

裴锦箬又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长叹了一声,“既是如此,你姐夫后日就要启程,你可要抓紧些时间收拾行装。我瞧着四喜是个不错的,就让他跟着你吧!”

“阿姐你……”这是答应了?裴锦枫又惊又喜,幸福来得太快,这孩子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裴锦箬却有些没好气,“跟着你姐夫总比你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强,凡事都要与你姐夫多多商量,互相照应。”说罢,见裴锦枫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不由恨道,“怎么?想等着我反悔不成?”

“不不不!当然不是!多谢阿姐……”裴锦枫迭声道,终于是欢喜地笑了开来,只却还是有些担心,“那父亲那边……”

裴锦箬皱眉往燕崇看了一眼。

后者立刻很是自觉地道,“岳父大人那里我去说。”能保证安全,对前程非但无害,还有益,裴世钦又不是脑子坏了,哪里会不愿意?

492 算数

至于吃苦……不是自己闹着要去的吗?再苦,也自个儿受着。

裴锦箬想,也是该让他好好吃吃苦了。蜜罐儿里泡大的男子,如何能用肩膀,担起家国?

心里虽然还是有些担忧,但她想,放手,总是没错的。

“还有陛下那边……”裴锦枫迟疑地望向燕崇。

燕崇笑着眯眼,“还是交给我,尽管放心。”

裴锦枫这下喜笑颜开了,“多谢姐夫。”又望向裴锦箬道,“多谢阿姐。”

说罢,人便已经是欢天喜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四喜!去将我买的藤箱拿出来,去瞧瞧,我让她们赶制的棉袍子可做得了?”

裴锦箬这下是相信这小子早有准备,即便是不准他跟着,他也会自己想着法子去的。

跟着燕崇,怎么也比他自己胡来的安全。

好在,她之前给燕崇他们备的东西本就宽裕着,倒也还能匀出一些来给枫哥儿。

先对付着,至于其他的,之后做了再送去便是。

她一边思虑着,一边抬起头来,却见燕崇正望着她,四目相投,他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定会照看好他的。”

裴锦箬抬起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也要照看好你自己。”

裴世钦怎么也没有想到,请了女儿女婿去当说客,非但没有将那个犟脾气的小儿子劝好了,小夫妻俩反倒临阵倒戈,站到了裴锦枫那一边。

不过,燕崇亲自与他说了,裴世钦已有些动摇,后来,就是裴锦桓沉默片刻后,居然也发了声,说是,若非他有家累,如今差事又走不开,他也想要跟着去一趟。

让裴世钦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一甩袖子道,“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我是管不着了。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随你们便是。”而后,便是拂袖而去。

只等到晚膳,聚在一处时,他怕是想通了大半,神色和缓了许多。

不顾阻拦,亲自斟了酒,为燕崇践行,并嘱托他,多多照看裴锦枫。

这便算得是同意了。

燕崇自然没有不应的,席上的气氛渐渐欢快起来。

算得正式辞别了岳家,燕崇带着浑身的酒气上了马车,从裴府离开时,天已是尽黑了。

裴锦箬望着他,却是皱紧了眉,“怎么喝这么多?我父亲和兄弟们酒量都不行,你倒是好,逮着机会,一杯接着一杯的,趁机过酒瘾吗?”

她皱着眉,她知道他酒量好,只他们成亲以来,他一向有分寸,就算偶尔应酬,也从不喝醉。

今日这般,倒是少见,何况,还是与她家里人喝。

她父兄的酒量她都再清楚不过,何况,又都有分寸,未曾多多灌他,反倒是他自己灌自己,喝成了这样。

裴锦箬如何能不气,这小酌怡情,大醉伤身,他后日可是还要赶路的。

燕崇自然也是看出裴锦箬生气了。

他酒量好,即便是有些醉意,却也只是身上发软,没有力气,意识却是清醒得很。

软靠在她身上,便是抬起手,轻触她的脸颊,笑道,“绾绾别恼!我这一走,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总要央着岳父舅兄他们平日里,多多照看你们母子才是。”

裴锦箬一愣,望向他,眼里的怒火如汤沃雪般,消失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怔忪,还有动容,却原来,都是为了她?

想必,去英国公府也是一样的因由。哪怕明知道裴府和英国公府都会看顾他们母子,却还是亲自去了一趟,亲口请托。

裴锦箬只觉得心里刹那间翻覆起了百种滋味,复杂难言,将头倚在他肩头道,“燕晙时,你记得了,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我和晟哥儿最坚实的依靠。别想着请托了别人,自己就可以甩开手了,你该知道的,这世间,没有倚仗的孤儿寡母过得是什么日子。晟哥儿还好,终有一日会长大,我却不一样,我可过不来那样的日子。你若敢抛下我,我少不得要追着你去,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燕崇目下几转,眼底掠过重重暗影,终究是归于一片宁静,他凑上前,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勾起嘴角道,“我说过,舍不得让你当寡妇。只要我一息尚存,定是会拼尽全力回到你身边。”

裴锦箬眼角微湿,将眼睛在他肩头蹭了两蹭,哑着嗓道,“你说话可要算话!”

燕崇双眸沉黯,笑得恍惚道,“你知道的,我对你说过的话,自来算数。”

到底是有些醉意,回了靖安侯府,不过草草梳洗了一番,连头发都不及绞干,燕崇便是沉沉睡了过去。

裴锦箬自取了干的栉巾来,跪坐在他边上,将他的发丝一缕缕地绞干。

夜深了,她却是了无睡意,就这么倚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颜,好似也能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竟这般在乎他了?

在乎的,都让她有些心慌。

重生以来,她一直觉得最爱的是自己,只是几时起,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燕崇还有晟哥儿在她心里,都已经排到了她自己的前面去了?

第二日,燕崇果然收拾齐整后,便是进了宫,为的,自然是裴锦枫的那件事。

这事情于燕崇而言,倒是不难办,裴锦箬并不怎么担心。

前日,燕崇与庄老约好了今夜要一道吃饭。裴锦箬吃过早饭后,便是张罗了起来。

正好,袁嬷嬷也回来了,商量好了菜单之后,便交代厨房准备,裴锦箬也与袁嬷嬷一道翻看着袁嬷嬷和她两个媳妇这几日为燕崇赶制出来的衣裳。

都是厚实耐磨的料子,也没有凤京城中那些贵公子惯穿的那般花哨,都是简洁实用。这几日穿的单衫,过两日穿的夹棉袍都有了,另在肩膀、胸口、腰侧还有膝盖都加厚了些,这样甲胄上身时,也要经磨一些。

裴锦箬见着,自然是满意,想着袁嬷嬷到底是经的事儿多,设想得很是周到,尤其是看见袁嬷嬷眼睛都熬红了,心里更是感动,拉了袁嬷嬷的手道,“真是辛苦嬷嬷了,回头好好歇歇,我让她们给你炖些补养的汤水,日日喝着。”

“这些就不必了,都是老奴的分内事,能为夫人分忧便好。”

一时又说起裴锦枫,两人又感叹了一回,袁嬷嬷却是高兴居多,“三爷到底是长大了,往后,他能立得起来,便也算得夫人的依靠了。”

493 不舍

裴锦箬淡淡抿唇一笑,对于她而言,什么也比不上他们的平安重要。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能拦着,无论是裴锦枫,还是燕崇。

燕崇从宫里出来,果然带来了好消息。他将裴锦枫的想法告知永和帝之后,永和帝居然甚为感兴趣。

从前还在博文馆魁首之夺时,永和帝就对裴锦枫印象很好,后来,他果然年纪轻轻便高中了。只是,到底年岁还小,少了两分稳重,永和帝便想着再让他多多历练,没想到,却是个有想法的。

当下,便是让人去将裴锦枫叫到了御书房。

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永和帝对裴锦枫甚是赏识,果真如燕崇之前承诺的那般,许了他一个军中文职,允许他随燕崇一道去西北,往后,从西北回来,仍可回翰林院继续供职。

裴锦枫得了旨意,便是心上大石落了地,暂且辞别了燕崇,回家去收拾行装去了。

而燕崇知道裴锦箬必然惦记,也不敢耽搁,连忙回家来。

听说了这么一个结果,裴锦箬自然也是高兴,无论如何,这下,裴锦枫算得得偿所愿了。

入夜时,靖安侯和庄老联袂来了池月居。

因着天气炎热,宴席就摆在了湖边的敞轩中。

敞轩四周挂了湘妃竹帘,帘子半卷,帘下两角都垂下了装有驱散蚊虫的药草。

清风徐来,捎带来带着淡淡药草香的凉意,本还有些神情拘束的庄老便是放松了许多,冲着裴锦箬道,“丫头,难怪要跟我讨那么多驱蚊的药草,原来,是用在了这里?”

“物尽其用,师父,见笑了。”裴锦箬笑着应道。

同来的,除了靖安侯,还有燕峑。

只他的神色也没有比庄老好上多少,毕竟,这么些年来,有林氏拘着,他与燕崇这个兄长委实也算不得多么亲近。

裴锦箬目光往席上一瞥,不由叹息了一声,偌大一个侯府,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几个人,燕崇这一走,家里便越发冷清了。

知道他们男人家有话要说,裴锦箬眼见着酒菜都妥当了,便借着晟哥儿闹觉,从敞轩里退了出来。

天气越发地热了,夜里晟哥儿便有些不好睡,就是乳娘哄着也没用,平日里性子好,小脾气一上来,非要裴锦箬出马才肯罢休。

打着扇,终于将小祖宗伺候睡着了。裴锦箬望着哭得小脸红扑扑,还在一抽一抽,在睡梦中亦是很委屈的晟哥儿,心里既是无奈,又是心疼。

窗外人影晃动了一下,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抬头便见得一道人影大步走进房来,走到了炕边,望着睡着了的晟哥儿,嘴角轻勾,眼中尽是温软的笑意。

“这么早便散了?”裴锦箬瞧见他发间微湿,想必已是沐浴过了,酒气虽有,却是淡不可闻。

“明日还要赶路,父亲和师父都知晓,因而不过捡着些话说了,便让我早些歇着,也让我再多陪陪你们母子。”燕崇答道,目光凝着晟哥儿,眼里的疼爱与不舍,倒是毫不遮掩,“只是这小子却是已经睡着了。”

如今,尚且不会走路。等到他再回来时,却又不知是怎般的光景了?孩子的成长,从来不会等人。

瞧见他神色间的黯然和眼里隐隐的怅然若失,裴锦箬心念一动,不难猜到他的心事。

不由笑着道,“陪不了他,那便陪陪我吧!”说着,已是将另一只没有捏着纨扇的手递了出去。

燕崇笑笑,将她的手握住,“荣幸之至。”

与乳娘打了个照面,夫妻俩牵着手出了东次间。

夜色沉降,清风微徐,总算将暑热带走了些。

两人踏着月色,漫步在园子里,谁也没有说话。走着走着,燕崇突然驻了步。裴锦箬抬眼,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正是他们挂灯笼的那一处长廊。

这几年,每一年年关前,无论多忙,他们总会抽出空来,亲手做上几盏灯笼,空闲时多做些,忙时便只做上两盏,这手艺却是越发的娴熟了。

等到除夕前,便沿着那道长廊挂上去,过年时,红灯映着白雪,倒也算得池月居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甚是喜庆热闹。

如今,那些灯笼已是取下,收到了库房中。

今年过年,燕崇怕是就不在凤京城了。

裴锦箬杏眼微微一黯,面上却是展了笑道,“往年做灯笼时,你总是说我笨手笨脚,拖了你的后腿。今年好了,咱们各在一处做,到时来比上一比,看看究竟是谁拖了谁的后腿,可好?”

燕崇转头望向她,她挽着他的手臂,抬起头,爱娇地望着他笑,星光烂漫了她的双眼。

他一瞬间,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双手却自有其意识地将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下颚摩挲着她的头顶片刻,才哑着声道,“好。”

良久后,两人转身往回走,牵着的手一直十指相扣,未曾松开。

“方才,师父说,他想要与我一道去西北。”燕崇随意说起方才席间的事儿。

裴锦箬双眼一亮,“那很好啊!”庄老医术超群,对燕崇又是真心疼爱,有他跟着,裴锦箬自然觉得要安心许多。

“我拒绝了。”燕崇笑着道。

“为什么?”裴锦箬皱眉。庄老也是一片好心,何况,他对燕崇不仅是疼爱,还有满满的愧疚之心,此举,怕也是存着赎罪的心思,却可以让他心下轻松许多,而燕崇的安全则多了一分保障,在裴锦箬看来,实在是两下相宜的事儿。

“师父毕竟年纪大了,边关苦寒,他受不住的。若是病了,别说照看我们了,我还得分神照看他,二来,他在京城亦有牵挂,他如今不是孤身一人,如何能说走便走?还有就是,有他在,照看着你和晟哥儿,我也要安心许多。”

说到底,最要紧,还是为了她与晟哥儿吧?不是没有别的大夫,但他最信任的,却还是只有庄老。

裴锦箬神色有些黯然,抿住唇角,没再说话。

见她这般,燕崇哪儿有不懂,抬手将她颊边的乱发顺到了耳后。

“不过,我会带着灵枢一道,方才问过他,他也愿意。这些年,他跟着师父学艺,这医术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上次李建生的事儿给师父提了个醒,他知道自己处理外伤不行,是以,特特又研究过这方面。”

494 分离

“灵枢这小子倒是个有天分的,居然比师父做得还要更好些,他年纪轻,身子也强健,有他跟着,总比师父要强些。”

听到这里,裴锦箬的神色总算稍稍和缓了两分,这倒也算得折中的法子。

“另外……还有一桩事。”燕崇说到这儿,却是欲言又止,显见有些为难,“你也知道,师父有个女儿。只是早前,以为她们母女早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虽说寻着了女儿,可人家却存着心结,不肯认他。我看,他心里也是苦得很,周大奶奶那里,你若是得了空,常去走动走动。”

若非燕崇先提起庄老的女儿,裴锦箬一时都恍惚没有明白这周大奶奶是何许人也。

这周大奶奶便是叶准重新为季舒雅准备的身份。

泉州人士。乃是一客商之妻,与季家挂着亲。

至于庄老的女儿,裴锦箬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冷若冰霜,气质出尘的琴大夫琴轻染居然会与矮瘦的庄老是父女,想来,应该是像母亲更多些。

这琴轻染的母亲,与庄老乃是同门师兄妹,当年,两人都是效力于前朝太子。

却不想,庄老临到头,叛了主,而他的妻子,却是个忠心不二的,一直护在叶准身边,直至病逝。

但也因为如此,琴轻染对生父很是痛恨,根本不认他。

琴轻染绝对算得叶准极为信任之人,而且医术了得,与庄老怕也是伯仲之间。

却是被叶准一早便派在了季舒雅身边,一直到现在,寸步不离。

想到这个,裴锦箬目下幽光暗闪,却忍不住在心底唏嘘。

叶准确实心思叵测,行事狠辣,对季舒雅,却是足够用心,只他藏得太深,这当中,包含着的真情几许,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燕崇显见是想让她帮着琴轻染解开心结,与庄老父女相认的。只是,他大抵也知道这件事,外人难为,还得靠琴轻染自己想通才行,话到了此处,才改弦易辙。

裴锦箬自然也想庄老好,可这样的事,却不好大包大揽。

明日燕崇还要早起赶路,两人也不敢聊得太晚。

裴锦箬催促着燕崇睡,自己反倒是睡不着了,就这么看着他,真恨不得就将他装进了眼眶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子发重,才撑不住地睡着了。

黑暗里,本来已经沉睡的燕崇却是悄悄睁开眼来,凑过去,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不舍的,又岂止她一人?

可不管如何不舍,时光,却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离别,就在当下。

天未亮,鸡未叫,但是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动静,裴锦箬便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紧接着,整个池月居的灯也是渐次亮了起来。

跟着便是起了身,沉默地亲自伺候着他梳洗,换上了为他新备的单衫。

又将甲胄取了来。

甲胄有些沉,不过,燕崇没有拦,由着她有些吃力地亲自为他穿上。

披膊、护臂、护心镜、束带、护腕……一件件,裴锦箬都仔细而认真地将之一一穿戴妥当了。

屋外,已是隐隐有了动静。

透过帘子,可以看见檐下站着的人,也是一身甲胄,是洛霖。

想必是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裴锦箬抬起眼望着灯下,一身甲胄,越发显得英武不凡的燕崇,杏眼中忽闪着亮光,“真好看。”

燕崇微微一笑,抬臂,将她紧紧揽在了胸口。

她的手亦是抬起,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甲片冰冷,还有些硌脸,并不怎么舒服,可她,却还是舍不得放开。

可再舍不得,那又如何?

“过会儿,城门该开了,去吧!”片刻后,她先行松开了手,在他怀里仰着头,笑靥如花道。

他定是要尽可能快地赶路的,早些出了城门,他夜里,也能早些歇着。

燕崇低头望着她的眼,眼底掠过重重幽光,终究是哑着嗓,道了一声,“走了。”便是从她手中接过她捧来的兜鍪,再深深望她一眼,步子往后一退,便是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裴锦箬下意识地紧走两步,追到了门边,望着他大步走进堪堪隐约亮起的天光中,视线,却是悄然模糊。

燕崇一走,裴锦箬便有些恹恹的,好像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一般。

袁嬷嬷她们看在眼里,却也不敢深劝,知道世子夫人和世子爷一向夫妻情深,成亲后到如今都第几个年头了,还常常都是蜜里调油的,又从未分开过这么许久。这世子爷乍一离开,也难怪夫人心里难受。

可谁知,第三日的时候,晟哥儿却是病了。

晟哥儿虽然是早产,但之后精心照看着,又能吃能睡,小身子骨渐渐长得健壮,长到如今,竟是还没怎么病过。

这一回,却是病得有些厉害,来势汹汹。

白日里,不过打了两个喷嚏,当日夜里,便是发起了高热。

裴锦箬被袁嬷嬷敲门叫了起来,听着晟哥儿的哭声,看着他小脸被烧得通红,心疼得不行,偏除了让人去请了庄老来看,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只得抱着晟哥儿在屋子里打转,他哭,她也跟着掉眼泪,除了拍哄,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好在庄老来瞧过了,只是风寒,这些日子太热了,小孩子受不住也是常有的事儿。

熬了药来,晟哥儿却哪里肯乖乖喝。

不得已,只得用灌的,哪怕再心疼,也得硬着心肠来,好不容易将药灌了下去。

晟哥儿又折腾着出了一身大汗,热度才降下去一些,累了,睡着了。

袁嬷嬷松了一口气,见裴锦箬也是一身大汗的样子,忙劝道,“夫人,这里有乳娘还有几个丫头看着,您去歇着吧?”

裴锦箬却哪里肯歇,摇了摇头,只不错眼地望着晟哥儿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看着晟哥儿。”

方才,她真是吓坏了。虽说,哪儿有孩子不病的?可是,晟哥儿一直以来都很是健康,这乍一病,又恰恰是燕崇刚走,她心神恍惚的时候,方才一瞬间竟是想起了那时煜哥儿病重的时候……

她这会儿满心惶惶,非要看着晟哥儿才能心安些。哪里能去歇着?

袁嬷嬷见劝她不动,也没了法子,与乳娘商议了一阵儿,便将晟哥儿挪到了外间的炕上,让他睡了里边。

495 来客

又多拿了一个软枕来,就摆在了外沿,劝说裴锦箬道,“夫人好歹躺着,也能瞧着晟哥儿的。”

只要能够瞧着晟哥儿,她便心安了。

裴锦箬总算妥协,脱了软鞋,上了炕,却是侧着身子躺着,仍是瞬也不瞬地紧盯着晟哥儿。

袁嬷嬷叹了一声,却也知道是劝不动了。

小孩子风寒,夜里最是喜欢反复,裴锦箬前世做过母亲,煜哥儿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三天两头就会病上一场,自然知道。

因而,在晟哥儿刚刚呼吸粗重起来时,她便已经从炕上弹坐了起来。

一旁守着的玉笺昏昏欲睡,听得动静,迷瞪着眼睛望了过来,却听得裴锦箬沉声道,“去打盆温水来。”

玉笺蓦地清醒了,她能被裴锦箬看中,放在晟哥儿身边伺候,自然是因为她稳重的缘故,如今,便也明白过来,连忙起身便是到了外间。

炉子上本就温着水呢,很快,便端了温水来。

裴锦箬挽起袖子,亲自绞了帕子给晟哥儿擦拭手脚、额头,还有耳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倒是神情比之之前,沉静了许多。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到得天亮时,晟哥儿的热度总算是降了下去,连着一个多时辰都没有再发热了,也睡得安稳了许多。

天亮时,庄老又来瞧过,说是状况很好,应该是没事儿了。

裴锦箬这才放下了心。

只是,一夜没睡,她已是熬红了眼睛,眼底下更是重重的黑影,袁嬷嬷见了,便是蹙紧眉心,只是不等她开口,裴锦箬便是道,“晟哥儿这里,嬷嬷多多照看着吧!我得去歇会儿,养养精神,晟哥儿病了,我更不能倒下。”

袁嬷嬷听罢,自然是高兴,响亮地“欸”了一声。

裴锦箬这才又望了一眼晟哥儿,转身走了。

晟哥儿这一病,也就两日,到得第三日,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也让一院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是为母则刚的缘故,经了这一回事,裴锦箬反倒又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再不如前两日那般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又过了两日,丁洋送了封信来,却是燕崇的家书。

看落款是两日前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竟是这么快,便送到了她手里。

他已是到了宁阳关,写信回来报平安,信中笔迹有新有旧,足足有好几页纸。

想必有些是在路途中写的,有路上见闻,也有一些琐事,末了,才写了两句,想你,想晟哥儿。

裴锦箬笑着牵起嘴角,提笔给他回信,俱是家中琐事,诸如她做了些什么,靖安侯如何,燕峑的婚事筹备得如何,晟哥儿又有些什么趣事,却是只字未提晟哥儿生病的事儿,也是在信末,才写道,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我和晟哥儿亦想你。

将信封好,便是交给了丁洋,他们必定有什么秘密传书的法子,才能这般快,想必也是安全的,不过,都是家书,也不怕什么。只是,为以防万一,裴锦箬还是暗中留了个心眼儿。

信送了出去,裴锦箬也彻底打跌起了精神,燕崇没在身边,她更得将自个儿的日子过好了,还要照看好晟哥儿、靖安侯,和这侯府上下,让燕崇无后顾之忧才是。这本是一早便打算好了的,谁知道,燕崇一走,她一时难过,倒是让她给忘了。

过后,果真专心准备起了燕峑的婚事,毕竟,离婚期确实也不远了。

忙碌起来,这日子便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这一日,她这里,却是来了客人。

“如今,倒是难得见你出门了。”裴锦箬笑望向面前的卢月龄。

她穿一身出门见客的衣裳,装束并不失礼,只是比起从前,却是素淡了许多。

自从萧綦逃出凤京城之后,她便几乎闭门不出,如今看上去,虽然清减了许多,但精神却比之前探病时好了。

萧綦就这么逃了,于她而言,也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至少不用再受制于人,更不用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什么时候就被枕边人狠心害了性命,让她沉疴难治,一命呜呼了。

闻言,卢月龄笑了笑,“这凤京城中,怕也只有你,能够这般想也不想的,便让我进门了。”

说起来,永和帝和郑皇后都算得真正宽和能容人的,萧綦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可却丝毫没有牵连到卢月龄。

或许也是因为永和帝和郑皇后都心知肚明,萧綦和卢月龄这对夫妻虽说算不得怨偶,却也当真没什么深厚感情的缘故,否则,当初出逃时,萧綦也不会将卢月龄一人撇下了。

就是东宫那边,也未曾为难过卢月龄。

倒是郑皇后,时不时的,还会召卢月龄进宫说话。

也是因着郑皇后此举,卢月龄的日子还能勉强过得下去。

不过,这凤京城中多得是聪明人。不管帝后和东宫对她这穆王妃是个什么态度,如今,却是没有人敢与穆王府扯上丝毫的关系。

就是卢月龄的娘家太师府,也是一样,只差没有明面儿上说没有生过她这个女儿,却也是断了联系。

“我这次来,也是先在皇后娘娘那里报备过的,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惹麻烦。”卢月龄淡淡笑道。

裴锦箬却是不以为意,“我怕什么麻烦?”这满凤京城谁不知道她家世子爷与萧綦那是真正水火不容的?萧綦有今天,她家世子爷可没有少出力,萧綦若有机会,只怕恨不得生啖燕崇的血肉来解心头之恨。他们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们靖安侯府是穆王党。

何况,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了,从前,如履薄冰,就是与谁交好,也常常带着审度,可经过了这么多事,方明白,这世间,能得一份真心,多么不易,当珍惜才是。以真心,方得换真心。

见裴锦箬这般,卢月龄面上最后一丝踌躇褪去,笑容也舒朗了两分。

“早便想来的,我知道你和燕世子情深意笃,他这乍一去了西北,你心里必然难受,我放心不下,一直想要来看看你。”

“那日,刚好进宫去,与皇后娘娘说起你,她也有些担心,只是,也不好随意召你入宫。我便自请了旨,来看看。”

裴锦箬心头一暖。

这便是真正将你放在心上的人了。

496 巧遇

“还有,就是我前两日收到了蓁蓁的信,说她原本是要在晟哥儿生辰前赶回来的,可是突然查出来有了身子,未免路上耽搁,便要再等上些时日了。”

裴锦箬点了点头,“她也给我来了信。”

徐国公府也是有成算得很,年前,凤京城里乱起来之前,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风波将至,竟是以祭祖为由,除了徐国公,举家回了乡。连徐蓁蓁夫妻俩也是一并跟着去了,就连薛将军都在军中告了假。

按理,如今,凤京城中局势已经稳了,徐国公家也该回来了。徐蓁蓁却在这时有了身子,也是好事。

无论是裴锦箬和卢月龄,都为她高兴。

卢月龄抿了嘴角笑,“她随着书信还送来了一只匣子,说是给晟哥儿准备的生辰礼物。这是晟哥儿的头一个生辰,自然是不能马虎的。那日,我怕是不好过来,便想着提前来了,看看你,也顺带将我们俩给晟哥儿准备的生辰礼都带来。”

裴锦箬很是真诚地谢道,“你和蓁蓁有心了。”虽然只是个小孩子的生辰,可对于裴锦箬而言,晟哥儿就是她的心尖子,能被人这般看重,自是高兴。

徐蓁蓁和卢月龄为晟哥儿准备的礼物倒不是多么名贵,有亲手做的小衣裳,还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做工精致的白玉九连环什么的,却是真正用了心。

裴锦箬又是代晟哥儿谢过了。

而后,便是微敛了眸色望向卢月龄道,“你呢?往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这个时候问的所谓打算,裴锦箬与卢月龄皆是心知肚明。

如今,裴锦箬有了晟哥儿,而徐蓁蓁也有了身孕,唯独卢月龄……当初虽说是别无选择,但想当初,她还和徐蓁蓁一道宽过卢月龄的心,不觉得嫁进皇家,嫁给萧綦有什么不好,谁知,转眼却成了这般。

裴锦箬想起这些,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

卢月龄却是不以为意,相反,裴锦箬这般问她,她心里只觉得一暖。

旁人只当她这一生就这样了,再无出路,也只有裴锦箬,还会关心她的以后,还会问她的打算。

不过她的好意,卢月龄却只有心领了。

“没什么打算。如今,什么都尚无定论,父皇和皇后娘娘仁慈,待我一如既往,他们在一日,我的日子想必都不会难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也都是宽仁的性子,至于往后往后再说往后的话,有的时候,人不得不信命。”卢月龄笑着,只那笑容间,却终究是含着两分黯然。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本来张开口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半个字都吐不出去。

卢月龄说得对,不管怎么说,她是皇家的媳妇,是萧綦明媒正娶的正室,按理,萧綦做的事儿,终会牵连到她。她如今安然无恙,并能勉强保得从前的尊荣,不过是仗着永和帝和郑皇后宽仁罢了。往后怎么样,如何好说?

而且,萧綦如今没死,也不知在何处,又还会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都还是未知数。

可不就是尚无定论,说什么,说得再多,都是无济于事吗?

两人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这时,袁嬷嬷来了。却是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是不是该筹备午膳,如何筹备,来请裴锦箬示下的。

谁知,还不及开口,卢月龄便是心领神会一般道,“不用麻烦了,我现在在吃素,出门时,也交代了府里备饭的,便不在你这儿叨扰了。”说着,便已是站起身来。

裴锦箬跟着站起身,本来是要留她,可张嘴,却是叹息了一声,“如此,我让人送你出去。”

卢月龄微微一笑,释然而舒心。

毕竟,裴锦箬还是懂她的。

裴锦箬自然懂她,她说的,都不是客套话。不想麻烦她。哪怕是得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才来的这一趟,她也不想因为她的到来,让旁人茶余饭后拿靖安侯府,拿裴锦箬当谈资。

所以,一顿便饭也不愿在靖安侯府用,所以,晟哥儿生辰那日,她也不会来。

眼看着绿枝将卢月龄引了出去,边上袁嬷嬷也是叹息了一声,“穆王妃也是个命苦的。所以说,这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什么都是命。”以袁嬷嬷的通透,自然也都看明白了。

裴锦箬却是目下闪了闪,命吗?

穆王府的马车缓缓从靖安侯府前驶离。

随着马车的晃晃悠悠,车外近午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间筛进。卢月龄却是有些恍惚。

要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徐蓁蓁和裴锦箬都是夫妻和顺,最要紧,还都做了母亲。看晟哥儿那般可爱,她心里如何能没有想法,可这大抵都是命吧。她比徐蓁蓁成婚要早,之前与萧綦,也算得相敬如宾,却一直没有孩子。但再一想,若是她与萧綦之间果真有个孩子,如今怕是也断不了牵扯,没有办法独善其身了。

也许,没有孩子,虽然遗憾,却也是好事一桩。

卢月龄苦笑着收起了胡思乱想,单手挑起车帘往外看了过去。

马车已经驶到了前大街上,因着快要正午了,这些天天儿越发的热,街上行人很少,店铺虽是开着,却没什么客人上门,因而伙计们也都是懒洋洋的。

卢月龄的目光不经意往街道旁一瞥,不期然撞上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却是愣了愣。

她转过头,对身边的丫鬟说了一声。

丫鬟挑开车帘,对车把式吩咐了一声,马车便是驶到近旁的一条巷子口,在荫凉处停了下来。

卢月龄才又挑开帘子,望了出去。

那里,是个书画摊子。

摊子后,坐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

穿一身半旧的茶色长衫,瘦削的脸上眉心紧攒,一脸苦色。

这样热的天气,边上其他摊子的人都忙着到近旁的荫凉处躲着,再不济,也会从街对面的凉茶铺子买碗凉茶来消暑解渴。

可他却是不躲不闪,眼看着有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匆匆走过,便是舔着笑脸,上前去,招揽生意。

却不想,才两句话,那贵公子便是不耐烦地一边挥着手,一边大步走远。

他脸上的苦色,便是更甚了些。

身后却有人唤他,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笑着走了过来。

他听得声音,转过头去,笑了起来。

497 故人

他脸上的苦色,因着那笑容,刹那间,便消失了大半。

他笑着迎上前去,伸手,从那妇人怀里接过了小女孩儿,抱起来,举了个高高,惹得小女孩儿笑开了花。

小女孩儿指着对街的凉茶铺子说了句什么,他面上闪过一抹犹豫,却终究是抱着小女孩儿,同那妇人一道,走到了对街的凉茶铺子前。

掏出怀里一只粗布钱袋,从中倒出了寥寥几枚的铜板,最后,只捡了当中一枚,要了一碗凉茶。

让那妇人喝,妇人摇了摇头,小女孩儿喝了大半,最后一口,晃晃荡荡地送到他嘴边,他也没舍得喝,哄着小女孩儿喝了。

望着小女孩儿,他眼里,却满是疼爱与满足。

卢月龄静静看了片刻,转头对身边的丫鬟低语了两句。

这丫鬟是自幼跟着她的,自然对那人也很是熟悉,方才,乍见那人,已是惊异。如今听得卢月龄的吩咐,迟疑着点了点头,这才转身下了马车。

那一家三口将将回到了书画摊子,正说着话,便见得有人来了,那妇人便是欢喜道,“姑娘可是要买画?”

抱着小女孩儿的男人亦是笑着回过头来,却是在见到面前的人时,面上的笑容随之一敛。

来人正是卢月龄那个唤作云萝的丫头。

她却好像没有瞧见那人脸上的异色一般,只是神色自若地打量了一番书画摊子上的字画,片刻后,才问道,“没有松下对弈图吗?”

那妇人忙道,“有的,有的应该是有的吧?夫君?”说到后来,却是迟疑地望向了男人。

云萝的目光也随之望了过去。

男人神色略有些发僵,却到底是点了点头,继而却又摇了摇头,“本是有的,不过,昨日早上不巧刚被人买走了。”

“那便重新画一幅吧!七日为限,这是定钱。”说着,已是递了一只钱袋过去。

男人抱着孩子,不方便接。那妇人忙不迭伸手接了,却是觉得手心一沉,忙小心将那钱袋口扯松了,往里一看,脸色便是变了,又惊又喜,将那钱袋往男人跟前挪了挪。

男人低头一望,望向云萝时,攒紧了眉心。

云萝却是面无异色,自若道,“你的画功不错,可这用的纸笔颜料却委实次了一些,我们买的是你的画功,多的便是让你重新添置用具的。这是定钱,七日后,我来取画,若是不满意,这生意,可就不成了,这定钱也要一并归还的。”

听这意思,若是能让他们满意,到时还有

妇人双眼一亮,忙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男人脸色发僵,转过头,望向了妇人望着他,闪着亮光,满是殷切的双眼。

还有怀中小女孩儿天真懵懂的眼神,登时觉得喉间泛起满满的苦。

良久,他终于是从紧滞的喉咙口挤出几个字来,“多谢贵人。”

妇人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将钱袋紧紧拽在了手心,冲着云萝笑眯了眼。

云萝却是淡漠地点了个头,便是转身,走了。

妇人握着那只钱袋,只觉得好似踩在云端,轻飘飘,不太真实。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欸!姑娘,你等等!”

奈何,云萝却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不远处的胡同口。那里停着一辆朱轮马车,算不得多么华丽,却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所有。

那姑娘已经撩起裙摆上了马车,喊不应了。

妇人急得转头望向身边人道,“夫君,方才那姑娘竟连用什么纸什么笔什么颜料,又画哪一幅松下对弈图也没有说,这可如何是好?”

男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那架缓缓驶离的马车,沉吟不语。

马车里,云萝转头望着卢月龄,心里有些发慌,“娘娘,这样的人,您又何苦还要帮衬?方才那一袋银子,都足够他在京郊置办上二十来亩良田,再修上一间宅子了。”她家娘娘最是心软,如今又是这样的境地,不会因为又见着了那人,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吧?她可得将娘娘看紧了些,千万不能让她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卢月龄却不知她的想法,只是淡淡笑了,“终是相识一场,能帮便帮吧!何况,当初说到底,是我负他在先。”想起方才所见,卢月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到底是她如今这般,身份超然,吃喝不愁,却无夫君,无儿子,并且地位尴尬来得好,还是方才那般有夫有女,却生活窘迫,连喝碗一文钱的凉茶也要掂量来得好。

不过,终究都是错过了。

人生,有的时候,一个拐弯,便是彻底地偏离。

而已经走上的路,哪怕是跪着,也得走下去。

晟哥儿的生辰,裴锦箬并没有打算大肆操办。毕竟,小孩子家家的。

她只打算一家子吃顿便饭,便算作庆祝了。

只到了这一日,宫里、英国公府、裴府、季府、旬阳伯府,还有口袋胡同,都差了人送了礼来。

然后,常茂和薛定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带回来了一大口箱子,说是燕崇给他儿子的周岁礼。

裴锦箬当下便是愣了愣神。

打开箱子一瞧,却是不由笑了。

早前,她还怀着晟哥儿,他因着斛律真之事被禁足在家时,便整天嚷嚷着要给晟哥儿做个木马,谁知却没能做成。没有想到,去了西北,这倒是做成了,看那样子,居然还是像模像样的。

不只有木马,还有好几把木刀木剑的,也不想想,他儿子这才一岁呢。

裴锦箬忍俊不禁。

箱子底下,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用红绸包裹起来的匣子。

常茂笑着打千儿道,“这是爷让带给夫人的。”

四周的人目光都是打趣儿地望了过来,裴锦箬不由得微红了脸,将那匣子转而递给了绿枝,绿枝会意地先捧下去收了起来。

这时,晟哥儿被抱了上来。

他今日是主角,已是被打扮一新,红色的鱼戏莲童肚兜,大红遍地金的灯笼裤,衬着他藕节似的胳膊腿儿白生生的,让人见了,便是恨不得咬上一口。

被乳娘抱着送到了裴锦箬怀里。

裴锦箬亲了他一口,“好儿子,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好好挑。”既是周岁,自然是要抓周的。

说罢,便是将他放在了面前用红绸铺起来的阔大长案之上。

长案的一头,摆着不少的东西。

498 抓周

锦若安年正文卷498抓周有靖安侯特意拿来的,做工精细的小弓箭、有裴世钦让人送来的书简,有燕崇送来的木剑木刀,有裴锦箬准备的玉管紫毫,季府送来的赤金小算盘,还有几个金元宝……总之,满满当当摆了半张长案。

靖安侯站在长案那头,向来威严的脸上今日难得的现出一丝笑影儿,和颜悦色道,“晟哥儿,来!到祖父这边来!”

晟哥儿却是坐在长案上,含着手指,左右看着长案周围围着的人,都是平日里熟悉的,个个都是含笑看着他,他亦是笑,一边笑,一边哈喇子直流,却是丝毫没有动的迹象。

裴锦箬也是急了,几人都是拍着掌到了长案那头,想逗着他过去,谁知道他却是稳得住得很,仍然好生生坐着,只是冲着他们笑,笑着露出粉红的牙根,还有上下四颗小米牙。

直笑得人心里软乎乎的,全没了脾气,亦是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青螺灵机一动,想起晟哥儿最近喜欢清脆的铃铛响,便解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平日里逗弄他的铃铛来,在长案那头摇了摇,笑着唤道,“晟哥儿,来这边!”

晟哥儿眼儿一亮,果真是朝着铃铛麻溜儿地爬了过去,动作之快,不过一息的功夫便已到了摆放物件儿的那一头。

“晟哥儿,抓木剑!”

“晟哥儿抓笔。”

“晟哥儿……”

边上围观的众人都一边紧盯着晟哥儿的动作,一边紧张道。

晟哥儿的眼里,却只有青螺手里那传串铃铛。

却觉得那些东西挡了他的去路,小手两挥,将那些东西扫到了一边。

青螺是个机灵,转头将手里的铃铛往那堆东西里一抛。

晟哥儿也是眼尖,瞧见了,便是去找,小手一抓,便是抓住了那把做工精致,漆了红漆的弓箭,右手再一捞,便将那一角缀了红缨的赤金小算盘攥在了手里。

四下里,登时都是笑了起来。

诸如什么“到底将门虎子”,“虎父无犬子”、“靖安侯府”后继有人”之类的溢美之词,让靖安侯乐开了花。

裴锦箬则是哭笑不得地将被晟哥儿送进嘴里的赤金小算盘往外扯,这个小吃货。他不过是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罢了。

这会儿许是发觉那算盘珠子也能发出响动,便径自将那赤金小算盘摇晃起来,听着响动,咯咯便是笑得欢畅非常。

抓周不过是为了个彩头,抓得好不好的,倒也不是真正在意。

不过,常茂是个能言善道的,亲眼见着了,回头回了西北,也好与燕崇说说。

夜里将晟哥儿哄睡了,裴锦箬回了上房,才悄悄将早前让绿枝收起来的匣子打了开来。

满满一匣子的孔雀石。

看那品相,果真比他们那年在上元灯节集市上偶然得的那一枚要好上许多。

当中,有一串手串。

裴锦箬瞧着有些眼熟,将之捧了起来,瞳孔却是微微缩了缩。竟是与前世他随手丢给她的那一串,甚为相似。只是,她当初委实不太在意,不过随便看了一眼,便扔进妆匣底处锁了起来,实在辨认不出究竟是同一串。

若果真是,那就太巧了些。也让她的心,更是不安了些。

按了按心房,过了片刻,她才平稳了心绪。

他送这些来,是惦念着她,让她高兴,可不是让她胡思乱想的。

她又翻捡了下,另还有一个坠子,简单的形状,背后刻了字,比当初那个坠子上多了两个字,“吾爱绾绾”,字体刚劲,笔锋锐利,正是她看惯写惯了的,他的字迹。

将那坠子捧在胸口,好似还带着隐约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安总算缓缓抽离。

除了那条手串和这个坠子,余下的,便都只是石头了。

燕崇既然会画首饰,回头空闲了,倒是可以央着他画一张,能将这孔雀石也做成首饰,定然特别好看。

弯起嘴角,她将那坠子和手串一并收进了右手边的妆匣里。

那里摆着两支锦盒,正是七夕那日,丁洋特意去盛福记取回来的。

燕崇走之前给她订做的两支珠钗,果真很是好看。

等到过两日,燕峑大婚时,红宝石的太过喧宾夺主了,倒是可以将那支青金石的戴出去。

裴锦箬第二日又忙着和袁嬷嬷她们准备了好些东西,有酱菜、腌鱼什么的,还给捎上几坛子好酒,并早前给燕崇他们备的厚实的冬衣、还有棉鞋、皮靴、大氅这些一并装车,让薛定和常茂他们一并带去西北。

竟是装了满满当当的两辆马车。

薛定是个沉默寡言的,常茂见了,却是笑着打千儿道,“让夫人惦念了,小的先代大家谢过夫人了。”

“不过就是些吃食和衣裳,有什么好谢的。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总得早些备着,不能让你们受了冻。倒是你们,千万照看好世子爷,无论是我,还是世子爷,定然都不会亏待了你们。”

“夫人放心,世子爷这些时日忙着四处巡防,都有洛护卫带人亲自跟着,一切皆好。舅爷也是安好,夫人千万莫要挂怀。”常茂是个机敏的,知道裴锦箬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燕崇和裴锦枫,忙笑着道。

其实,具体的,裴锦箬早已将他叫到跟前,仔仔细细问过了,常茂也都一一回了的,但听着常茂这一句,裴锦箬还是甚是满意,总觉得,又更要放心了些。

常茂他们走后没多久,便入了八月。

八月初十,燕峑娶亲。

整个靖安侯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今日这样的日子,林氏是不好连面也不露的。

因而,裴锦箬特意商量了靖安侯,今日放了她出来。

特特给她做了一身体面的衣裳和首饰,却是寻了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时时刻刻看紧了她,倒也不怕她出什么乱子。

被关了这么些时日,林氏苍老了十岁不只,人也显得木讷老实了许多。今日,是燕峑的大喜之日,娶的,又是她娘家的亲侄女,林氏的眼神中,是压也压不住的欢喜。

至少今日,是不用担心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搅和了她儿子的喜事儿的。

过了今日,她便又回她的知念堂去。

她终究是靖安侯的继室,燕峑的亲生母亲,裴锦箬了解燕崇的心思,若是林氏往后安安生生的,再不生事儿,她也不介意与林氏维持面子情儿。

499妇

锦若安年正文卷499新妇林氏倒是果真一直安分,没有闹出什么事来,裴锦箬暗地里观察着,瞧见林氏偶尔瞥向靖安侯时,便会一脸的惊惧,然后,人便又畏缩了两分。

想必,是很怕靖安侯。

裴锦箬不由暗暗纳罕,也不知靖安侯是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她怕成了这样。

只是,靖安侯在裴锦箬印象中,虽然面容沉肃,却并不怎么可怕,除了偶尔会与燕崇父子之间起争执,火药味儿甚浓的大声吼叫之外,基本上来说,还算得是个慈和的长辈。尤其是对她这个儿媳妇,从没有提高音量说过话。却是不知,林氏怎会怕他怕成这样。

不过,知道怕就好,怕了,有靖安侯在,自然就不敢轻易生事了。

这是好事。

等到华灯初上时,客人也差不多被送走了,裴锦箬揉着有些发硬的腰肢往里走,袁嬷嬷一边扶着她,一边皱眉道,“已是回知念堂去了,老奴亲眼见着人进去,门又关上了的。也嘱咐了赖婆子她们千万将人看紧了。”

“明日还要出来呢。”明日新人见亲,林氏怎么也是燕峑的亲娘,还要受新媳妇的一杯敬茶。

“管她怎么,只要不要再作妖,过了明日,便也好了。夫人就别担心这些了,累了好几日,正该好好歇歇。”袁嬷嬷看着裴锦箬的脸色,很有些心疼,神色间藏着两分失望。

前些时日,裴锦箬小日子一直没来,袁嬷嬷还心里暗喜了一下,想着,晟哥儿也周岁了,夫人和世子爷自来又夫妻和顺,有了身孕也是正常。

而且,世子爷这一走,夫人若是有了身子,也算有了个寄托。

谁知道,她正琢磨着去找个大夫或是庄老来瞧瞧时,裴锦箬的月事却又来了,让袁嬷嬷空欢喜了一场。

裴锦箬望着袁嬷嬷的神色,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思。

她那些日子,小日子一直没来,也是有那么两分期待的。

燕崇可是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呢。

她和燕崇的孩子,她倒也是期待的,无关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谁知道,推迟了十来日,这小日子却又来了。

她当时说不出心里是不是失望,想想也是,那个时候,晟哥儿刚上身时,她情绪反应很大,动不动就掉眼泪不说,更是嗜睡,常常困倦,口味也有些变化。

可如今,除了小日子推迟了些时候,却是没有半分异样之处。

想来也不过是因着前些日子燕崇离开,她心绪不佳,紧接着,晟哥儿又病了一场,让她急了一回,后来,又忙着操持晟哥儿的周岁和燕峑的婚事,一时忙乱,因而导致月事紊乱了些也是有的。

袁嬷嬷如今也是一样的想法,一边扶着裴锦箬往池月居去,一边低声道,“等到这两日忙完了,老奴便请个大夫给夫人瞧瞧,这身子的事儿可是马虎不得的。若是有什么不妥,要尽早调养才是。”

裴锦箬点了点头,她重生以来,一向也算得注意,这月事大体都是正常的,还从未如这回这般迟了这么些时日,她心里也有些忐忑,就莫怪袁嬷嬷这般担心了。

回了池月居,草草洗漱了歇下,便是沉睡了过去,一夜无话。

第二日,新妇见亲。

许久不见,林夕瑶倒好似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性子更沉静了些,行止还算得大方,脸上带着新媳妇特有的娇羞。偶尔与燕峑对视间,情意那个绵绵。

靖安侯和林氏喝了媳妇茶,分别送了见面礼,又说了一番训诫夫妻和顺,互敬互让的话。姜氏不在,便轮到了裴锦箬。

送了礼,两句祝福,便算得完了。

林夕瑶倒是想得周到,不只给靖安侯和林氏各做了一身衣裳,一双鞋袜,给裴锦箬也备了一身衣裙,还给晟哥儿也做了两身衣裳,还有两顶帽子,两双鞋。她针线活儿本就不错,给裴锦箬的衣裙叠着,看不清款式,不过看了料子和配色以及绣功,便知道是用了心的。给晟哥儿的别的不说,那双虎头鞋和虎头帽,便是绣的栩栩如生。

只是林夕瑶嘴上却是谦虚又透着两分亲热,“二嫂不要嫌弃。”

裴锦箬眼角余光瞥见林氏有些发僵的面皮,脸上的笑容反倒热切了些,拉了林夕瑶的手,笑道,“弟妹这般巧的手,让人好生羡慕,三弟好福气。”

一句善意的调笑,让一对新人俱是红了脸,这两人能走到一处,当中可少不得她推波助澜。

燕峑不知,林夕瑶却是心知肚明的。

只怕,林氏心中也有猜测。

“这些时日,你怕是暂且不得空,等到过些时日,可要常往我池月居去坐坐。”

林夕瑶红着脸点点了头,“自是要去的,届时,二嫂可莫要嫌我。”

说了会儿话,便是家宴。

到了下晌,袁嬷嬷和绿枝她们主动接了厨房里清点家什和府中各处善后的事儿,裴锦箬又让红藕拿着单子与雪盏一道去将明日林夕瑶三朝回门准备的回门礼对了,裴锦箬这才得了闲,歪在了炕上。

筹备一场婚宴,真真是累人。

乳娘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裴锦箬是真正累着了,便也没有抱着晟哥儿过来。

裴锦箬歪在枕上,没一会儿,竟是就这么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竟是觉着自己置身在一棵硕大的海棠花树下,头顶海棠正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一片,云蒸霞蔚一般朝着四周蔓延,无边无际的。

她仰着头去看,一边看,一边惊叹。

叹着叹着,她眼前一道灵光闪过,竟是就这么清醒了过来。

虽是醒了,却一时觉得奇异,睁着一双眼,愣愣看着头顶。

门外,却是传来两声响动,裴锦箬转头,便见着袁嬷嬷转过落地罩来。

她目下闪了两闪,便是问道,“嬷嬷,前两日,师父说喝完喜酒,他便要去定州采买药材,今日可是启程了吗?”

袁嬷嬷点了点头道,“早前,庄老身边的小厮来报过了,今日天刚亮,便是出了城门。”

裴锦箬双眸沉黯了一瞬,呢喃道,“定州怕是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了。”

“夫人可是要找别的大夫来瞧?”裴锦箬问起庄老,袁嬷嬷自然便是联系起了她的身子。“听说,宫中供职的御医里,便有妇科圣手,夫人进宫时,不如向皇后娘娘言明,请个御医来瞧瞧?”

500 来往

锦若安年正文卷500来往袁嬷嬷凑到裴锦箬身边,轻声低语道。

在袁嬷嬷看来,这妇人的病,就得信得过,且嘴严的大夫来瞧。

庄老就不用说了,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就是太信得过了,她们自进了这靖安侯府以来,竟是从未寻别的大夫来瞧过病,也并没有相熟的大夫,如今,却哪里能临时去抓个信得过的来?

不过,御医就不一样了。一是奉了皇后的御命,自然是不敢敷衍了事,二来,在宫中混久了的,自然都该知道轻重。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暂且不要惊动御医了。”若是惊动了御医,燕崇虽然身处千里之外,怕也会得到消息。如今这样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让他为她分心的。何况若是瞧了,没有什么,未免小题大做。

“嬷嬷,让丁洋他们抽出个人来,出城去追师父,能将他追回来最是好。”抬起眼,又四处一转,便是落在了墙角高几的花瓶里供着的香花上,“我这屋里,暂且不要供什么香花了,熏香什么的,也一并收起来,让近身伺候的丫头,都不要佩戴香囊了。还有,这吃食上,嬷嬷也要先把把关”

袁嬷嬷听得这些,心头一动,不由又惊又疑地望向裴锦箬,“夫人?”

裴锦箬却是沉静如常,“嬷嬷先别问,照做便是。”

袁嬷嬷面上掠过种种复杂的思绪,终究是全都压了下来,应了一声“是”,便是退了下去。

袁嬷嬷走了,裴锦箬却是沉敛下了眸色,抬起手,轻触了一下下腹。

这时,落地罩外人影晃动,却是青螺捧着什么,笑着走了进来,“夫人,您中秋入宫赴宴的衣裳做好了,快且来试试。”

大梁开国以来的传统,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设宴宴请群臣,今年,亦是不例外。

江重出城去追庄老,但到底是晚了大半日的功夫,没能追到,只得传了信回来,一路往定州追了过去。

裴锦箬歇了半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袁嬷嬷悄悄松了一口气,没敢告诉旁人,只行事间,却是越发的小心。

到得中秋这一日,一边帮着裴锦箬妆扮,一边低声交代着进了宫,一定万事小心。

裴锦箬自是点头。

前些时日,辽东那边传来捷报,说是福王已是与辽东总兵董大荣一道平了弩月族之乱,永和帝大喜,而西北也是暂且太平,今日宫宴,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辽东,福王身上,不会对她过于关注。

果不其然,等入了宫中,大多数人今日要么是围在彭侧妃身边献殷勤,要么便是围着太子妃或是郑皇后,裴锦箬又刻意低调,就是郑皇后也心照不宣般,并未召她近前,反倒是给了彭侧妃不少颜面,众人越发觉着福王立了功,连带着府上的侧妃也得了皇后娘娘另眼相看。虽然如今东宫已然有主,但福王往后前程也未必就差了,对着彭侧妃自然就越发热切。

裴锦箬倒是落了个清闲。

只是,这样的场合,如今,卢月龄是不会来的,徐蓁蓁又还没有回京,倒是越发无聊了些。

好在,只要挨过了宴席便好。

宴席如同之前一般,摆在御河边儿的敞轩之中,永和帝领着男人们在左岸,女眷们都随着郑皇后在右岸。

丝竹悦耳,觥筹交错,满目皆是山珍海味,哪怕是永和帝自来提倡节俭,这团圆之夜,也少不得奢侈一回。

裴锦箬却没什么胃口,宫里的东西,用的材料再好,却要经过层层检验才能端上来,到桌上,都凉得差不多了,哪里有什么好滋味?

也难为这在场的人人都要做出一副甚是美味的样子来了。

宴过正中,对岸骤然传来一阵喧嚣之声,还有清脆的杯盏落地声。

有郑皇后在场,她仍然是一副笑容可掬,面无异色的模样,在场的女眷们虽然心中未必不忐忑,却都没敢表现出来。

直到宴席散了,出宫的路上,裴锦箬便是得到了消息。

“有一个小内侍不小心将酒倒洒了,陛下当众发了大火,砸了杯盏,魏公公上前去将那小内侍拉了下来,却不想更是惹恼了陛下,当胸便是挨了一脚,陛下没有留力,当时便是吐了血,起不来身了,说是御医瞧过,竟是将肋骨踹断了两根……”

裴锦箬听罢,便是皱紧了眉来。

小内侍不小心将酒洒了,这本是一件小事。永和帝自来宽仁,裴锦箬印象当中,他即便发火也很是自持,从未这般模样过。何况,是当众踹人,踹得还是他身边最为信重的魏公公……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而且,最近,她已经听过好几桩永和帝为了一些小事便是暴怒,动辄便责打身边伺候的宫娥内侍之事了。

也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还是……刻意为之?

裴锦箬不知,只得将疑惑压在了心间。

“魏公公断了肋骨,怕是有一段时间不会在近前伺候了,回去后,让人收捡些活血养身的药材,给魏公公府上送去。”

按理,魏公公当众被永和帝踹断了肋骨,夫人此时正该远着才是,怎的,这会儿却还是要上赶着送礼?

红藕虽是不懂,但她自来有自知之明,既然不懂,便不要问,夫人比她聪明得要多,听夫人的便是。

因而便是低声应道,“是。”

裴锦箬心中却自有一番考量。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能。何况,处于这权力中心,更是要谨小慎微,每走一步,都要思量了再思量,不能行差踏错。

不过,魏俨跟在永和帝身边二十余年,一直深得信任,此番若果真是惹怒了永和帝,那就不只是踹断了两根肋骨就能了事的,更断断不可能还能得御医诊治。

第二日,袁嬷嬷与红藕果然开了库房,按着裴锦箬的嘱咐,准备了一些补血养身的药材,要给魏俨府上送去。

临去时,裴锦箬心绪一动,还是让袁嬷嬷先去了一趟听竹院,问过了靖安侯的意思。

靖安侯倒是没说什么,袁嬷嬷回来时,却又多带回了一坛子鹿血酒,裴锦箬这下彻底安了心,让袁嬷嬷亲自走一趟,将东西送了去。

等到袁嬷嬷从魏府回来时,带了些回礼,有给靖安侯的茶叶,有给裴锦箬的血燕窝,还有给晟哥儿的玩具,就连刚进门的林夕瑶都没有落下,虽然东西算不得名贵,却是人人都有。

501 遮掩

锦若安年正文卷501遮掩裴锦箬笑着让袁嬷嬷将东西往各处送去,转头歪在炕上,笑看着乳娘牵着晟哥儿在屋里走。

晟哥儿九个多月时,便扶着墙能走上两步了,只庄老说,走得太早也不好,长大时,容易骨头疼。反倒是多爬爬好,锻炼四肢灵活。

因而,当时燕崇便直接将晟哥儿能扶着的东西都挪开了,硬按着让他多爬了两个多月,到如今,满了周岁,才让乳娘扶着他开始走路。

这才不过几日,只需要牵着乳娘的一根手指头,到处都能走着去了,虽然踉踉跄跄的,却格外欢实。

又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什么都不怕,什么地方都敢去,也不管那路好不好走,或是不是高坎儿,好在还有人牵着。

乳娘和几个大丫鬟换着照看他,但即便如此,他却像是不会累一般,一整日都是像个小陀螺一般不停地打转,倒是将照看他的人累了个够呛。

裴锦箬见照看他的,无论是乳娘也好,还是丫鬟们也罢,都很是用心,便交代了袁嬷嬷,平日里用她的私房补贴着,将池月居的吃食弄好些,另又给晟哥儿的乳娘和几个丫鬟好些赏赐,倒是让乳娘和几个丫头照看起晟哥儿来更是精心了。

门外,隐约有人影晃动,裴锦箬眯眼看了看,是丁洋。

见晟哥儿正走得欢喜,便径自从内室转了出来。

“怎么了?”若非有事,丁洋一般都是隐于暗处,不会轻易现身。

丁洋的脸色不太好,“夫人,定州那边传回了消息。”

是了,定州。按着脚程来算,江重也该追到定州了。只是,丁洋的脸色……

裴锦箬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不由皱紧了眉心。

“江重快马加鞭一路追到了定州,都没有瞧见庄老。”

按理,庄老带着一个药童,不可能走得那么快,江重却是一路快马加鞭,怎么也该在途中就追上了才是,却是一路追到了定州,而且,还是没有见着人。

裴锦箬心口不由得一紧。

为了谨慎起见,江重在定州城内细细搜索了一遍,确定了庄老并没有到定州。

“会不会在途中有什么事耽搁了?尚未到?”裴锦箬问得有些急。

丁洋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锦箬眉心拢得更紧了些。

庄老按理不会出什么事才对。谁会对他下手?

丁洋回答不了,只得垂头不语。

裴锦箬却已是心绪纷乱,“让江重从定州往回走,一路上,仔细着些,也许有什么线索。”

“是。”丁洋拱手应了。

绿枝却是在这时,匆匆而入。

“夫人,侧门处,有人递了这封信来。”

裴锦箬狐疑地挑起眉来,将信接过,展开一看,双眼却是悄悄眯起,遮掩了眼底的幽光。

这两日,天气骤然凉了下来。今日晨起,天色便是阴暗着,浓云重重,像是随时会下下雨来。

胡同口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枝桠蔓生,有那么几枝就横在了靖安侯府走车马的侧门处。

夏日里,浓荫遮蔽,很是凉爽,可这两日,秋风一起,刮落了枝头枯卷的树叶,晃悠悠着落下来,便是平添了两分萧瑟。

侧门处,停着一辆再普通不过的平头青帷马车,车内的人,没有弄出半点儿杂音,只是安静无声地等着。

终于等得门内有了动静,却是一身素淡妆扮,头戴幂篱的裴锦箬在绿枝的陪伴下,徐步而来,到得马车前,停下了步子。

车上垂挂的毡子这会儿却是被掀了开来,露出素英的一张笑脸,“世子夫人,您来了?”

裴锦箬幂篱上垂挂的轻纱直到脚踝,轻纱遮掩下,连面容也有些隐隐绰绰,却还是能看出两分诧异,“素英姑姑?”

“是!皇后娘娘说,一封信而已,未必能让世子夫人相信,只能让奴婢亲自来接,非常时期,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裴锦箬心思电转,方才那一封盖着郑皇后私印,虽是语焉不详,却明显是出自郑皇后亲笔的信,还有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诡异,不过,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要见她的,确实是郑皇后。

只是,却不知为何,没有传召她进宫,反倒这般遮遮掩掩,大费周章。

“夫人,皇后娘娘还等着,您且请吧!”素英倒是神色如常,轻声催促道。

裴锦箬轻轻瞥过,车内,只有素英,而周边,除了素英,也只有车把式一个。

那车把式戴着斗笠,压得有些低,将面容遮掩了大半,许是察觉到了裴锦箬的目光,便也转过头来,抱拳施礼,“见过夫人。”

斗笠下的脸轻抬,不偏不倚,刚好能让裴锦箬看清。

看清了,裴锦箬却是心口一紧,因为,那车把式居然也不是普通人。这人,她曾见过,正是永和帝身边最为亲信的侍卫首领,好像是姓徐。

裴锦箬心口不由地惊跳了一下,也许,面上的表情也有了刹那的变化。

心中掠过种种思绪,却是再不敢耽搁,撩起裙摆径自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从靖安侯府驶离,素英笑着对裴锦箬道,“让夫人受惊了。”

裴锦箬摇了摇头,“侯爷那里,我按着皇后娘娘信里的吩咐,留了话,只回头回府,侯爷怕是也会问起。”

“等到夫人回来,自然便该知道如何说了。”素英回道。

裴锦箬垂下眼,不再说什么了。

马车走街串巷,刻意绕了不少的路,然后,这才转而往城西去。

城西多是富户商贾的聚居之处,倒是离皇城有些远。

“夫人放心,这样也是为了谨慎起见,来时,皇后娘娘便吩咐过,一定不能带了尾巴回去。至于夫人的暗卫,回头自然会有人带过去,夫人不必担心。”

裴锦箬自然也无权多作置喙,只心里却越发地往下沉了沉,这样谨慎行事,必然是出了大事了。

可是什么样的事,郑皇后要特意绕开靖安侯,找上了她?

裴锦箬心神不属时,这马车,终于是停了下来。

撩开毡子往外一看,是一家民居,普通商户的宅院。

院墙内有一株梨树,只是这个时节,还剩两个干瘦的梨挂在枝桠上,枝上的树叶,亦是落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都多是变了颜色。

素英欠身先行下了马车,那姓徐的护卫手里抱着剑,用剑柄在那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502 惊闻

响声有长有短,想必是某种特定好的规律。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动静,有人拉开了门栓,将门从内里打开。

是个一身布衣打扮的寻常男子,只一双眼,却透着精光,见得徐护卫,先是拱手行了个礼,而后,又冲着马车这边遥遥一抱拳,这才将院门彻底拉了开来。

徐护卫又跳上马车,径自将马车驶进了院门。

“夫人,这边请。”素英上前将裴锦箬从马车上掺了下来,扶着她往院子里走。

这院子不大,四处看着平静异常,可裴锦箬却知道,这不过只是表面迹象罢了,若是郑皇后,甚至是永和帝都在此处,这里必然是防守严密。

暗地里,还不知道埋伏着多少守卫。

转过一道垂花门,便是一进雅致的院子。

院墙上,爬了一壁的忍冬藤,这个时节,仍是郁郁葱葱的浓绿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金银二色,随着风捎来沁鼻的香。

花墙下,此时恰恰站着一人,穿着丁香色的长身折枝花褙子,外面系着一件素色缎面斗篷,一身的素雅,就好似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富家太太的装扮。

听着脚步声,转过头来,脂粉淡施的面上噙着微微的笑,不是郑皇后,又是哪个?

“皇后娘娘。”裴锦箬长舒一口气,蹲身敛衽行礼。

郑皇后则上前一步,便是搀起了她,打量了她一番,便是道,“吓着了吧?非常时期,本宫也是没有法子,让你受惊了。”

“娘娘千万这般说,可是要折煞臣妇了。”

郑皇后笑容浅淡,拉了她一边走,一边道,“本来这桩事,本宫与陛下也是不想让你知晓的,但是,你的人正在私底下找庄老,陛下也是怕惹来了旁人的注视,没了法子,只得请你来这一趟。”

裴锦箬听得心口惊跳,“庄老是……”

郑皇后点了点头,“没错,庄老是本宫请来的,因为事关机要,只得用此等方式,本想着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不知在何处引得你的警觉,竟是派人一路追到了定州,又沿途找寻。”好在裴锦箬派去的人很是谨慎,并未引起什么大的波澜,否则,只怕补救不能。

裴锦箬听罢,却是汗颜,“臣妇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恰恰也有事情要寻我师父,这才……实在只是凑巧。”只是,却未必是件幸事,只怕她一个不小心,又搅和进了什么隐秘之事中了。燕崇不在,她只想关起门来,安生低调地过日子,实在不想卷进任何的麻烦之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句罢了,裴锦箬便是沉默下来。

郑皇后扭头看向她,心底暗叹一句,这倒是个有分寸的。

只是,既然召了她来,今日,有些事,便是瞒不住。

“这般召了庄老来,也实在是情非得已。大约一个月前,本宫便察觉,陛下有些不对劲。”

裴锦箬心头惊跳了一下,还是来了。

四周光线微微一暗,她抬起头来才发觉方才她们说话间,竟已是从屋外进了屋内,就站在了花厅之中,而素英和绿枝她们,都是留在了外边儿。

“他无端地火气很大,并且常因一点儿小事便大发雷霆,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本宫与陛下少年夫妻,对陛下的性子还是了解的,他向来自律自持,甚少被情绪所左右,何况,那些让他发火之事,委实都算不得事儿,换做平日,他根本不会在意。只是,唤了御医来看,却也只说大约是秋燥,湿热淤堵,开了些汤药来吃了,却是不见好,那情况反倒越发严重了些。”

“后来,偶然才得知……陛下如此,是着了旁人的道,被人下了毒。”

下毒?虽然心中早有准备,裴锦箬还是听得心下一沉,一国之君,平日里的饮食,都是层层把关,如何能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给永和帝下毒?何况,这毒并非一朝致命,想必是天长日久,如今才且发现……

想到那日莫名被踹断了两根肋骨,只得休养在家的魏俨,想到如今乱象已平的辽东,想到如今恍似处于暴风雨前宁静的西北,裴锦箬心跳如擂鼓。

“宫中的御医,本宫不敢信了,没了法子,本宫便想到了庄老,他医术超群,或许有办法,这才寻他来帮着陛下诊治。”

裴锦箬垂首,不敢言语。

郑皇后转头望向她,“你寻庄老,有何要事。”

裴锦箬笑着含糊道,“原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晟哥儿那日有些闹肚子,臣妇便着急了些,晟哥儿的身子一向是师父照看,晙时不在,他也不在,臣妇心里委实不踏实。”这有些避重就轻的意思。

不过,郑皇后见她微垂着头,神色间略有些不自在,耳根甚至微微泛红,陡然想到了什么,双眼不由一亮。

只是,还不及说些什么,与内室相隔的隔扇“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拉开,一道熟悉的矮瘦身影迈步而出,正是庄老。

庄老抬眼间瞥见裴锦箬,微微一愣,眼中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却是被他很快压了下来,上前,恭敬地抱拳施礼道,“娘娘?”

郑皇后抬手让他免礼,便是忙问道,“陛下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药已喝了三帖,臣再辅以银针渡穴,今日,陛下应能安稳睡上一觉。只是,这毒日积月累,要清除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庄老答得谨慎。

郑皇后点了点头,“庄老的医术,本宫还是信得过的,你且放心施为。”

“娘娘,若是下了猛药,清起毒来,虽可事半功倍,但恐伤及龙体,老朽开的方子不只清毒,更是固本培元,要稳妥许多。只是,陛下不听老朽进言,还请娘娘……”

后面的话,庄老没有说出,但郑皇后哪里有不明白的?目下一闪,便是有些无奈地抬眼望向内室的方向,片刻后,叹道,“本宫明白了,你尽管按着你的法子来,其他的,本宫自会担待。”

有了郑皇后这一句话,庄老便放心了许多,“如此,娘娘且记得,汤药不能断,另,每隔一日,老朽便要为陛下扎一回针。”

郑皇后点头,“本宫记得了。”只是,眉头到底是皱了起来,“锦箬是本宫请来的,她有事,要急着寻庄老,你们自在说话,本宫进去看看陛下。”

503 大意

郑皇后说话间,便已是走了,进了内室,还特意反手掩上了门,果真是让他们自在说话。

庄老却是皱着眉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裴锦箬扯起嘴角苦笑了一番,“当日,师父出城去定州,我却急着有事要寻您,派了人出城去追,却没能追上,只得一路追到了定州,却不想竟发现师父您根本没有到定州,我担心您出事儿,便让人暗中搜寻您的踪迹,哪里晓得……”

哪里晓得会恰好被永和帝和郑皇后安排的人发觉了,这才请了她来这儿。庄老叹息一声,也是阴差阳错,他是真要去定州收药材,却没有想到,刚出城便被人劫了,打晕蒙眼带来了这里,还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的活儿。

奈何,形势比人强,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若是能治好了永和帝,还好说,若是不能……

庄老皱起眉来,眉间隐现忧虑,只目光扫向裴锦箬时,暂且将之压了下来,反倒是问道,“你急着寻我,有何事?”

他离开的头一天,是燕峑成亲的日子,彼时,她没说有什么事。

裴锦箬的神色却有些踌躇,片刻后,才伸出手道,“我是想要请师父为我把把脉。”

把脉?庄老眉心攒得更紧了些,“来这边坐下!”引着她到了一边的八仙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桌面,裴锦箬立刻心领神会,将袖子拉起一截,将手放在了桌面。

庄老扣住她的脉门,不过一刻,捋着颌下胡须的手,便是微微一顿。

裴锦箬一直略有些紧张地盯着庄老的脸,一见他的神情有异,便是忙问道,“怎么样了?”

庄老放开了切脉的手,抬眼望着她,神色略有些责备地道,“你太大意了些,这都两个多月了,怎的,才觉出不对来?”

裴锦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懵懵然道,“师父,还真是……?”

庄老这会儿面上已是显出喜色来,“这晟哥儿都满周岁了,你和晙时又好得什么似的,这有了正常,再没有,我老头子还得担心了呢。”

裴锦箬却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可是……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啊!跟怀晟哥儿的时候,一点儿不同。还有……我前些日子,还来了小日子。”想到这儿,裴锦箬登时有些害怕了,“师父,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庄老皱了皱眉,示意她将手再伸出来,“我再仔细看看。”

又屏息把脉了一会儿,庄老轻舒了一口气,“无碍,这一个孩子一个脾气,哪儿能都一样呢,至于这有孕初期来月事,也不是没有的事儿,也是因着如此,你和你身边伺候的,起初才没往这方面想,不过,最多满了三月,胎一稳了,便不会如此了。我仔细看过了,这孩子康健着,没事儿,只你前些时日心绪欠佳,又着实忙累,之后可得好好调养,你这也不是头一胎了,该知道的,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

“安胎药什么的,能不吃便别吃了,你身边,早前先太后送来的两个嬷嬷不错,让她们给你斟酌着食补便是。”

“对了,这桩事儿晙时还不知道吧?若是知晓了,他定然欢喜。”

“先别。”裴锦箬却是忙道,“师父先别告诉他让他分心了,等过些时日,若是西北局势不如我们所想的糟糕,届时再告诉他吧!左右他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庄老点了点头,望着裴锦箬,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这混小子的眼光不错,这媳妇儿挑得挺好。

裴锦箬早前不真实的感觉消散了大半,渐渐觉得欢喜起来,便是笑道,“师父,我觉着,这个应该是个女儿。您看啊,这跟之前怀着晟哥儿时,一点儿都不一样,女儿贴心,想必是不想娘亲太过辛苦。另外,前些时日,我做了个胎梦,梦里一株海棠花,开得灿烂极了……师父,如今可能把出男女了?晙时一直想要个女儿……”

庄老额角抽了两抽,还不及回答,身后,却已是传来了笑声。

是郑皇后的声音。

“这孩子莫不是欢喜得傻了?如今月份尚且浅着,你师父就是个神医,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这会儿就断出男女来。何况,子女皆是缘,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就算再给晟哥儿生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好,靖安侯府是武将,都说上阵父子兵,多生两个儿子,也是好事。”

“至于女儿,你和晙时都还年轻着呢,再生便是了,总能如愿的。”

却是郑皇后扶着永和帝从内室出来了,想必是将他们的对话都听了去,这话里,带着调侃,却也是满满长辈关切的口吻。

裴锦箬红了脸,忙起身与庄老一道行礼,“陛下,娘娘!”

永和帝抬手让他们免礼。

郑皇后已是扶他在一旁坐了,裴锦箬偷偷瞥了一眼,永和帝瘦了些,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病色,只眼底青影重重。

方才,郑皇后和庄老虽然都没有细说,但她听着,这毒想必就是让永和帝睡不好,并且性子一日日暴烈,只怕,毒入肺腑,就会成了疯症。

比起那些一来就要性命的剧毒,这样的法子,只会让永和帝这样心怀抱负,励精图治的明君更加痛苦罢了。

会是谁,想到用这样的毒来折磨永和帝?必然是极恨他的人。

骤然想到了什么,裴锦箬倏然,便是一个激灵。

“锦箬?锦箬!”乍然听得郑皇后提高了音量唤她,她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走了神,忙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妇失礼。”

郑皇后笑道,“陛下与本宫又没有说什么,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裴锦箬抿嘴,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她脸色发白,可不是因为这个被吓的。

“添人进口是好事,晙时为了边关太平,如今,驻守西北,他不在身边,你自己更要多加精心,好生照看自己。若是有什么事儿,大可递了牌子到宫里,皇后,你也多多照看些。”永和帝开口道。

“是,臣妾省得。”

“多谢陛下。”

“回去后,靖安侯若是问起,你便说,朕请了庄老做客几日,旁的,便不用说了,他自会掂量。”永和帝沉敛着眸色交代道。

果然是回去之后,便知道如何说了。

504 劫杀

靖安侯那里,是必然要交代的。

永和帝给她指明了路,自是最好,“是。”

“如此,你便早些回去歇着吧!今日,让你受惊了。”

“陛下言重,折煞臣妇了。”裴锦箬忙垂眼恭声答道。

“陛下,娘娘,让老朽送她到院门处吧!老朽不放心,还有些事要交代。”庄老拱手道。

永和帝与郑皇后对望一眼,“去吧!只不能走到门外去,庄老应是懂得。”

“老朽知道分寸,多谢陛下和娘娘宽恩。”拱手谢了恩,庄老与裴锦箬便是转身出了门。

“师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走到方才瞧见郑皇后的花墙处,裴锦箬便是停下了步子,转头望向庄老,一双妙目清莹莹。

庄老望着她,神色却是有些踌躇,又沉吟了片刻,这才道,“陛下的毒并非一朝一夕能清尽,我暂且出不去,我想着你若得了空,多帮我去口袋胡同看看,轻染她……”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他眼中隐隐的担虑却是明晰可见。

裴锦箬双眸闪了闪,默了片刻,问道,“师父,我想问你一桩事。”

庄老眯眼,“说!”

“叶准……他幼时饮过鸩酒,是以,他的身体才会那么差?”

庄老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她居然会问这个。但还是“嗯”着点了点头。

“虽然他毕竟活了下来,可那鸩毒在他体内,可还有别的影响?”

庄老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蹙了蹙眉心,还是道,“我未曾给他把过脉,不知他后来身子到底如何,不过,鸩毒残留体内,可大可小,一,于子嗣有碍,二,便是让他身子羸弱,还有三,应是会缩短他的寿辰。”

裴锦箬心头砰砰急跳,居然……果真是这样。

难怪……难怪他明明心中有舒雅姐姐,却要千方百计推开。舒雅姐姐想要有个家,想要有孩子,奈何这些……他却是给不了的。

还有……他若是寿元难永,又急于报仇,他等不及,唯有剑走偏锋一途。

裴锦箬的心口不受控制地惊跳起来。

“怎么了?”庄老看着她脸色都变了,忙问道。

裴锦箬摇了摇头,“没什么。”很多事,她也只是猜测,就是告不告诉燕崇,她还要回去之后,仔细斟酌。

“师父保重,还有,陛下那里,师父还要多多费心。晙时对陛下一直心存孺慕,陛下若是出了事,他怕是不会安生。”

“这个你放心,我自当尽力。”庄老正了神色。

“口袋胡同那里,得了空,我会去的。”别说为了琴轻染,她自己也还想去季舒雅那里再探探,若是叶准之前使的果真是金蝉脱壳之计,他舍得下谁,也不可能真的舍下季舒雅。

只是,默了默,想起方才庄老神色间的踌躇,她又道,“师父可有什么话要带去么?”

“你告诉她,医者,可医人,也可杀人,正邪与否,全凭本心,让她问问自己的心,可还记得师门训诫,仁心方得仁术?让她千万自省,莫要一步错,悔之无路。”

说罢,庄老蓦然转身而去,竟是对着裴锦箬半点儿遮掩也没。

裴锦箬心房往下一沉。

果真如此吗?

若这毒,果真是出自琴轻染之手,庄老不可能没有半点儿察觉。

只是,到底还是私心作祟,将之瞒下了。

一如此时,她也是为着私心,将她的猜测,瞒了下来。

就算这毒,果真是琴轻染所制,又是听何人之命,为何人而制?

她知,却是不能言。

出得院门处,丁洋他们果然已经候在那儿了,见得她,都是松了一口气,纷纷抱拳施礼,口称“夫人”。

裴锦箬点了点头,拎起裙角,扶着绿枝上了马车。

与徐泾他们辞别后,便是由丁洋他们护送着从这条胡同离开,往靖安侯府而去。

裴锦箬倚着车厢,虽然今日确定了有孕的事儿,心里该是欢喜的,可接踵而来,知道和想到的种种,却是让她又不能完全松快起来。

唉!裴锦箬在心底无声地叹息,闭了闭眼睛,果真是如同燕崇所说的那般,太难为她本就不那么聪明的脑子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裴锦箬有些昏昏欲睡。

只是,骤然一个颠簸,马车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裴锦箬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下意识地便是护在了小腹上。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心问道。

绿枝摇了摇头,也是不知,“夫人问,出了什么事?”一边问着,一边正待掀开车帘,却听着车外陡然响起的刀剑相交之声,近在咫尺。

绿枝的手,便是僵住,蓦然惊转过头,望了过去。

四目相接,裴锦箬的目光从绿枝乍然泛白的脸挪向她的双眼,看见了她眼底清楚倒映出的,同样脸色刷白的自己。

但裴锦箬也好,绿枝也罢,毕竟都曾经经历过凶险,总算是面上镇定了下来。

绿枝转身,便是将裴锦箬护在了身后。

裴锦箬的手,则悄悄护住了小腹,绿枝深吸一口气,悄悄挑开帘子一角望了出去。

即便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跳。入目,好些个人影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泛着刺目的寒光,扎得人眼疼。

裴锦箬心念电转,她身边本有四个暗卫,江重被派去定州,尚未回返,留下一人在府中看护晟哥儿,随她一道出来的,不过只有丁洋和另外一人……不管是什么人,他们显然不是对手。

想到此处,她的手,已经转而探向了衣襟内,探手抓住了早前燕崇给她之后,便再未收回,能够传讯的玉哨。

奈何,堪堪将那玉哨握紧,车厢却是一晃,紧接着,便听着绿枝控制不住地惊叫声。

抬眼时,裴锦箬瞳孔便是吓得惊缩,却原来是一张熟悉的脸,却满布血污,一双眼死死盯着这里,眼里的光,渐渐陨灭,却是拼尽最后一口气,冲到了车窗边,嘶声喊道,“夫人……快逃!”

是丁洋。

裴锦箬不敢置信,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愣,眼见着丁洋顺着车厢,滑落下去,手在车帘上留下了一行血污,再没了动静。

裴锦箬却是陡然想起了,那个漫天黄沙,风声肆虐的夜晚,在那个西北简陋的野店里,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个冲着她拱手,唤她“裴三姑娘”的年轻人。

505 强掳

裴锦箬眼里的泪,倏然便是滚落了下来。耳畔,绿枝咬紧了唇,仍是克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朝夕相伴的人,眨眼,便在眼前,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为了保护她们。

车外的打斗声好像悄悄平息了,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在那车帘子被掀开时,裴锦箬已是反应极快地一个侧身,便将还在怔忪的绿枝攘到了身后,将她护住。

抬起头来,双眼正正对上一人,却是惊得一怔。

车帘半掀,帘外,探进一人的半边身子。

穿着惯于行动的黑衣劲装,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打扮。印象中,他一直是一身锦衣,温文尔雅,芝兰玉树。

却不知是不是换了装束,还是终于撕开了面具,袒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再不用遮掩的缘故,他这一刻,明明笑着,却全没了那样清雅绝伦的贵气,反倒让人不由得浑身起栗。

居然是他?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都以为逃出了凤京城的萧綦。

难怪,凤京城外,一直没有追寻到他的踪迹,却原来,他根本未曾离开过凤京。

“锦箬见到我,似乎不那么高兴啊!”萧綦勾起唇角,笑道,一双眼里,却阴鸷毫无笑意。

裴锦箬脸色泛白,一双眼,却恢复了沉定,望着他,咬了牙道,“你杀了我的人?”

萧綦低笑了两声,笑容却是一瞬敛起,“这个可没有办法,他们必须死。”目光一转,瞄见了她身后的绿枝。

绿枝吓得一缩,裴锦箬却是面色一变,动作极快地将头上的珠钗取了下来,抵在了喉咙处,冷声道,“你敢!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

萧綦在这个时候这般大费周章,自然不只是为了杀她。

她如今,能拿来赌的,只剩她自己了。

丁洋已经不在了,另外那个暗卫必然也是没了生机,她身后的绿枝,她无论如何也会保下。

“夫人!”绿枝低唤一声,双手揪紧了裴锦箬的衣裳。

萧綦望着裴锦箬,四目相对,好似无声的对峙,片刻后,他笑了起来,“也好!你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便暂且留下她吧!不过,约束好她,还有你自己,否则,我若是心情不好,便也顾不上你是不是有人照顾,这个人,又是不是与你贴心了。”

说到这里,似是带着深意的目光,瞥了裴锦箬身后一眼,而后,又深望向裴锦箬,一顿之后,才一扯嘴角,收回视线,转过了身。

不约而同的,裴锦箬与绿枝都是松了一口气。

只这口气,却只松到一半。

萧綦勾着车帘子的手却并未松开,反倒又回过身来,轻飘飘两个字“对了”便又让这对主仆的心又悬了起来。

“为了避免麻烦,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了。”这话,是对裴锦箬说的,带着笑意,却让人起栗。

然后,裴锦箬和绿枝都是越过他,瞧见了他身后走过来的人,那人手里,掂着一张帕子。

瞳孔一缩,裴锦箬感觉到绿枝揪在她衣裳上的手亦是随之一紧,两人都是明白了眼下的情形。

裴锦箬蹙眉,绿枝却已经惊叫起来,“不行。”

裴锦箬蓦地扭头望向她,萧綦亦是挑起眉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绿枝被萧綦盯着,只觉得好似被阴毒的蛇盯住了一般,喉间紧滞,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发不出声来。

但她喉间一滚,还是鼓起勇气道,“我家夫人身子弱,怕是禁不起麻药。还请穆王殿下高抬贵手,要不便将我们绑起来,我们两个弱女子,够不成什么威胁的。”

“是吗?”萧綦却只是一挑眉,转而望向裴锦箬,“你这个丫鬟,似乎不那么听话啊!或许我给你换一个听话的?”

这话一出,绿枝骇得白了脸,但她死咬着唇,没敢吭声。

裴锦箬冷冷望着萧綦,脸色有些发白,可眼神却是沉定,如古井无波一般,波澜不兴,片刻后,她终是道,“让你的人,动作快点儿!”

“放心!不会让你太难受的。否则,我岂不是要心疼?”萧綦笑着往后一瞥。

“夫人!”绿枝惊叫。

裴锦箬却是回头,轻掐了她手背一记,加上眼色,便是让绿枝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吐之不出。可绿枝却是急得红了一双眼,偏被裴锦箬警告似的盯着,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拿了帕子来,不由分说便是朝她们的口鼻堵了过来

身下不稳。来来回回地晃悠,裴锦箬迷迷糊糊地过了半晌,才恍惚睁开眼来。

入目,是逼仄的车厢,车顶上垂挂下来遮挡的羊毛毡子有规律的晃晃悠悠。隐约有光线筛落进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醒了?”耳边,传来一人的声音。

裴锦箬本来还残留的睡意在一瞬间被惊得如潮水般,瞬时退去,颈后不期然起了栗,想要弹坐起来,一动,才发觉四肢发软,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她试着挪动手脚,过了片刻,才曲起双膝,环抱住了自己,眼从双臂间望了出来,透着显而易见的戒备。

萧綦倒还算得规矩,并没有刻意逼近过来,只是屈腿坐在车厢的另一头,望着她,眼神深邃难辨。随着马车晃动筛落进来的阳光,映得他脸上不时明明灭灭,“你这般怕我?为什么?你不应该怕我的!”

裴锦箬掐了掐掌心,那疼痛,总算让她体内麻药残存的药性减退了些,她费了半天的力,才扶着车厢,勉强坐了起来,缩在马车的另一角,隔着半个车厢,与萧綦遥遥对峙。

她并未回答萧綦的话,反倒是沉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也不知道,他将她迷晕了几日。他有什么目的,暂且不知,可他想要将她带走,必是要马不停蹄出凤京城的,否则,若是晚了,便会出不了城的。

一旦靖安侯察觉她没有回府,定然会有所动作。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若是我们离了凤京城不远,说不准,还有人会来救你。你还可以留下些线索,譬如,你腕间的红珊瑚手串,可以扯开了,隔一段距离,便扔上一颗,给寻你的人引路。当然了,还有这只玉哨燕崇对你倒真是好,这般召唤暗卫的东西也能交到你的手里。只是可惜了”

506 担虑

他毎说上一句,裴锦箬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手下意识地往腕上一探,果然已是空空如也,盘在腕上的红珊瑚手串早已不知所踪。

至于那只玉哨

看着萧綦挑在指尖晃荡的那只玉哨,裴锦箬的心,沉到了谷底,眼神,反倒越发的清明。

“我很是好奇,你当时为什么不吹响这只玉哨,召人来救你?”萧綦将那玉哨一收,笑睐着裴锦箬,星眸半眯,果然是一副好奇的样子,“难道,你本意便是想要跟我走?”

裴锦箬冷冷望着他,面无表情,对他后一句问,嗤之以鼻般哼了一声,“召人来救我?还是让你一并杀了?”当时的情形,就算她吹响了玉哨,且不说那玉哨到底能传多远的音,能不能将人召来,就算果真召来了人,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人来时,萧綦早已带着她溜之大吉了。倒还不如将玉哨暂且瞒下,等到合适的时机,或许还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却没有想到,这玉哨竟已是被他搜了去。

“看来,你对我方才杀了你的人,很是耿耿于怀啊?”萧綦挑眉道。

“不该吗?”裴锦箬嗤笑着反问。

两人的目光对上,片刻后,萧綦好似败下阵来,先行将视线挪了开来。

须臾,萧綦笑着,将话题转了开来,“你方才不是问我,要带你去何处吗?”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没有言语,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自称为“我”,而不是“本王”。

“我也不知道。”萧綦笑着一耸肩,“总归不能再待在凤京城,得走,走去哪里,暂且不知。不过,无论我走到哪儿,总也要将锦箬你带上的。”

“只是这样?”裴锦箬挑眉,眼中含着讥诮。

装得这般情深,是想要恶心谁?

说什么要离开凤京城,不知走到何处去,说什么去哪儿,也要带着她?

她信了他的邪!

他这一辈子,怕是最不想离开的,就是凤京城了。千方百计,不过就是为了卷土重来,重入宫城,甚至是坐上那宫城之中,最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位置。

至于对她,不管是真的有情,还是占有欲作祟,都并不仅仅只是那么简单。

奈何,萧綦却是不愿意满足她了,倏忽扯唇一笑,道,“看来,锦箬不信啊?那……不如你就猜猜,看我到底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早知道不是那么好套话的,但裴锦箬还是有些失望,继而,蹙起了眉心。

萧綦低笑了两声,“不要着急,你慢慢猜!反正……”他笑容一敛,双眸沉冷,“咱们时间还多着呢,天长日久的,你总能猜到。”

话落,他便是反身钻出了车厢。

帘子垂下,裴锦箬只觉得支撑着身子的力气乍然抽尽,便又软软扑跌了下去。

这时,马车骤然一停,片刻后,帘子又被人掀起,钻进一人来,这回,是绿枝了。

绿枝刚刚钻进来,马车又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绿枝形容有些狼狈,脸色更是苍白,但神色还算得镇定,见得裴锦箬软倒在那里,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语调里略有些哭音地道,“夫人,您还好吗?”

裴锦箬摇了摇头,“无碍。”抬起头,见绿枝一双眼,却是忍不住叹息,“又连累了你。”

说不清,这都是第几回了。

绿枝摇了摇头,泪珠纷落,但她很快咬紧了牙关,抬手一抹眼睛,忍了泪,将裴锦箬扶着靠在她身上,“夫人莫要这般说,奴婢的命都是夫人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只是,奴婢无用,护不得您。”

护?想到倒在血泊中的丁洋,裴锦箬心口苦涩难当,紧紧抓了绿枝的手道,“你在我身边,好好的,那便足够了,我不需要你来护,可听明白了?”她紧盯着绿枝的眼,指甲都嵌进了绿枝的手背之中。

主仆俩四目相对,绿枝终究是红着眼逼退了眼里的泪,点了点头。

默了片刻,绿枝忍不住关切道,“夫人,您……”瞥了瞥她的小腹,“没事儿吧?”

夫人有孕,那麻药也不知会不会对身子,或是肚子里的小主子有害。

裴锦箬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目光一黯,抬手,轻轻抚在了腹间,摇了摇头,“没事儿。”她又何尝忍心?

只是,她却不敢露出半点儿的端倪来,瞒住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被萧綦察觉了,这个孩子说不准还能不能保住。

她也是别无他法,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经受了这般磨难,只但愿,是个有福分的,那必然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想到这儿,不由得,便想起了尚在家中的晟哥儿。

有靖安侯在,他的安危,定然是不会有问题的,袁嬷嬷和乳娘她们会照顾他。可是,他会不会找娘亲?找不到,他会哭的吧?

鼻尖发酸,眼泪几乎忍不住,裴锦箬抬起头,将眼泪逼退了回去。

转过眼,见绿枝望着她,一脸担忧,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她张口正要说什么,她立刻对着她比了个禁声的动作,而后道,“许是药效还没过,我还想睡会儿。”

同时,却是拉过了绿枝的手,在她手心里写道,“小心隔墙有耳!”

绿枝识字,且也是个心思机敏的,立刻反应过来,一边应道,“夫人您睡吧!奴婢在边儿守着你。”

一边也是拉过裴锦箬的手,写道,“奴婢是怕,瞒不住多久。”

也不知,萧綦究竟要带他们去何处,她们又还有没有逃出生天的时候。时间一长,这肚子怕是瞒不住。还有,绿枝记得,夫人怀晟哥儿时,反应极大。如今这个,倒是没什么反应,这才让她们一时大意,如今才察觉,可此时没有反应,却不代表一直没有反应。而且这路上颠簸,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裴锦箬心里自然也是担心,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沉吟片刻,她在绿枝手心,一笔一划写道,“能瞒多久,是多久。”

等到真的瞒不住时,再说吧!总之,她的孩子,她是定会拼死护着的。

绿枝从她动作间的迟滞看出了她心中的担虑,便又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裴锦箬才又提起精神,在绿枝手心写道,“可知道,我们现在在何处?”

这马车颠簸得紧,想必,她们已是出了凤京城了。

507 拖延

绿枝摇了摇头,写道,“奴婢不知,奴婢也是刚醒,方才醒来,便被他们绑了手,还用黑布蒙了眼,许是要让奴婢过来照顾夫人,这才解了黑布和绳子。”

裴锦箬这才瞧见绿枝的手腕上有被绳子勒过的红痕,看来……只有尽量与绿枝待在一处,她们彼此才能安全些。

不过……

她沉吟片刻,拉过绿枝的手,一笔一划写道,“不能离凤京太远。”

离得越远,她们脱险的可能性便越小,也不知道靖安侯或是永和帝那里,到底发现她出事没有?发现了,又能不能猜到是萧綦所为,能够寻着方向来解救她们?

但是,她们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的,得做些什么,哪怕是多拖住他们一时,也是好的。

马车向前走了一会儿,马车内,便是传来了绿枝喊停车的声音。

萧綦皱了皱眉,到底是抬了手,车马便都暂且停了下来。

他驱马到了马车旁,挑开帘子往里看去,“怎么了?”

裴锦箬皱着眉道,“这一整天都坐着马车赶路,也不歇一歇的吗?我可从未出过远门,受不住。”

“若是嫌我娇贵,拖累了你,大可不必再委屈自己,带着我一路同行。”

萧綦眼眸幽沉,在她面上深望了一眼,终究是道,“再过去十里,便有个小镇了,咱们今夜找家客栈歇歇便是。”

说罢,便又是拨转了马头,帘子垂下,马车又跑了起来。

裴锦箬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轻轻吐出。她本可以装病,可就怕一“病”了,萧綦便会寻了大夫来,一把脉,她想瞒住的事情,哪里还瞒得住?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了些,但也是人之常情。只却拖不了多少时候,并且,也只有头两回好使,使的次数多了,便不管用了。

果然,头一夜,他们在那个小镇上歇了一宿。

第二日再上路时,那马车里,便是铺了厚厚的被褥不说,还备妥了茶点,还有两本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子。

路上,裴锦箬又内急了几次,都是停了下来,到了晚上,还是嫌累,说什么,也不肯歇在马车上。

萧綦也什么都没说,还是依了她。

只却将她们看得死死的,让她们根本没有半点儿机会与旁人说话。

裴锦箬除却那次被铁赫他们绑到了关外,便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能辨认得出方向?

只是觉得越走天气便越凉,因而勉强能够辨认出是往北边儿走,可到底是东北,还是西北,便无从得知了。

第三日,行到一半,下车略作整顿时,萧綦便有一个随从送了一封信过去。

裴锦箬挑开车帘望了出去,远远见得他看了信,嘴角勾起,似是笑了。

想必是个好消息,却是让裴锦箬心下一沉。对萧綦来说是好消息的,对她来说,便未必了。

她锁紧了眉,却见着萧綦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般,蓦然扭头望了过来,而后……便是冲着她,别有深意地笑了,那笑里,带着些难言的恶意。

裴锦箬只觉得刹那间,浑身都起了栗,手一松,帘子垂落下来,遮挡住了萧綦的身影。

裴锦箬眉间的褶皱却几乎能够夹死蚊蝇,萧綦他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

这一夜,他们还是落脚在了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客栈。

他们的马车径自进了客栈内院,隐约听得萧綦的随从对掌柜道,“只有一间上房也没有关系,统共便也只有爷和夫人两位主子,其他的都是下人,只要安顿好了爷和夫人,我们住一般的房,再不济就是大通铺也行,只要能有处歇夜便是了。”

“只是,我家爷和夫人喜欢清静,我们的人必然会严加看护,您看……”

裴锦箬被扶着下了马车时,刚好瞧见那随从递了一只钱袋过去。

掌柜的接过,放在手里一掂,想必沉甸甸的,很是满意,当下,便是笑容殷切道,“客官的意思,小的明白了。这便去商量,让二楼的客人都换房,客官放心,一准儿办好,请爷和夫人先进房歇息片刻,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一边点头哈腰着,一边笑呵呵地去了。

裴锦箬和绿枝自始至终被重重护卫看守着,根本近不得他人的身,而近旁一个护卫借着披风的遮掩,还拿着一柄短匕,就抵在绿枝的腰间。

寒光森森,裴锦箬偶尔一瞥,也只觉胆寒,萧綦倒是看透了她,知道拿绿枝的性命来要挟于她。

客栈中的上房都差不多,说是上房,也只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了些,自是不能与家中相比。

绿枝推开门往里一看,皱了皱眉,便是扭头对护送他们的护卫道,“你们去让送些热水来,我家夫人要沐浴。”

话刚落,只觉面前一暗,守在门边的两个护卫皆是抱拳施礼,却是萧綦信步而来。

萧綦抬眼,一双眸子,便是落在了绿枝身上,阴恻恻的。

绿枝下意识地便是垂下眼去,声气低弱了两分,“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这路上,确实多有不便,可这都好几日了,白日里赶路,又是灰又是汗的,夫人爱洁,实在有些受不了了。”

萧綦往门里看了看,裴锦箬正端坐在八仙桌旁,便是点了点头,对边上的护卫道,“就照她们说的,去让店家准备热水。”

“是。”护卫当中的一个拱手应了声,便是转头退了下去。

萧綦则一个迈步,便是越过绿枝入了门内。

“夫人!”绿枝脸色一变,便是要上前去挡下,谁知,却被身后的那个护卫伸手钳住,“姑娘!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若果真惹怒了殿下,就是你家夫人也保不住你。”

说着,更是当着她的面,便将房门关上了。

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裴锦箬坐在桌边,抬起眼,冷冷望着立在门边的萧綦,“你想做什么?”

这几日来,萧綦还算得规矩,可今日,却是堂而皇之地与她独处一室,裴锦箬自然不可能不怕,只是,面上却还算得沉静。

萧綦望着她,怕是看穿了她的强自镇定,低低笑了两声,“真是让人伤心,这几日以来,我自问对锦箬你是体贴有加,在有限的可能里,也算尽可能地对你好了,你自来是善体人意的,如何,对我,却还是这般的态度?难不成,我当真惹你这般嫌恶?”

508 失望

“我不过一个阶下囚,哪敢当得穆王殿下的好?穆王殿下若想得了好脸色,何不先给我的人好脸色,不要动不动就用性命相挟。”裴锦箬语气不太好。

这一路上,她的所作所为,他都忍下了,不知,究竟能忍到何种地步?

“锦箬你真是不公平,你人善心慈,对人人都是如此,为何独独对我,这般心狠?”萧綦嘴角的笑纹淡了两分,语调里,满满的疑惑与不解。

“旁人可不曾杀了我身边人,更没有枉顾我的意愿,将我强掳到此处。穆王殿下,你倒是说说,换做你是我,该当如何?”裴锦箬反诘道。

她眼中毫不遮掩的嫌恶与愤恨。

萧綦目下黯了黯,“锦箬,我不会伤害你。”

“事到如今,穆王殿下何处来的底气,说不会伤害我?”难道这种种,都不是伤害吗?那在他眼里,什么样的,才能称之为伤害?

萧綦皱紧眉,望着她,满满的不解,“为何……为何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在穆王殿下眼中,我该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事情,只要她不说,谁也不能逼她承认。

果然,萧綦被噎得顿了顿,却是说不出口。

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子?自然该是腼腆和善,哪怕你一个眼神瞟过去,她也会羞得满脸通红,好像只要有自己在,她的眼里,便再看不到别人。

可是……望着眼前的人,萧綦恍惚了,那个人,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当真……只是他的臆想?

只是这一刻,望着裴锦箬带着两分讥诮与质询的双眸,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倏地一眯眼道,“你在刻意激怒我?”

裴锦箬目下一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没有想到,这便被他察觉到了,他倒是警觉。

萧綦脸上的笑容却是彻底消失了,望着裴锦箬,眼底隐隐有怒火闪动,却不知是气她居然有这样的心思,还是气自己居然到了此时,才察觉到她的心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这一路上,诸多要求,不过是在刻意拖延时间罢了。你想等着人来救你?谁?燕崇你便莫要指望了,前几日,斛律藏的八万兵马,便已向着宁阳关进发,莫说他不知道你此时的处境,就算知道,你觉得他能抛下西北门户,来寻你?”

这个,裴锦箬倒是不知道。

忍不住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想到,还真被燕崇料中了,还未到秋末,斛律藏已是按捺不住。她被掳走时,这消息尚未传回凤京城,想必,也就是中秋前后的事儿。

说不出这一刻是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尘埃落定的感觉,还是最后一丝希冀落空后的失望。

西北乱了,燕崇自然是抽不开身。

其实,她从一开始,也就没有指望过燕崇会来救她。

“至于其他人,你便更莫要指望了。”萧綦至此又是笑了起来,带着两分恶意。

裴锦箬蹙紧眉心,狐疑地望向他。

他便笑得更加欢畅了些,总觉得方才心口的那股子闷气倏然便散了大半。

想着一会儿裴锦箬听到之后的事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快意,便是再等不及地道,“你方才瞧见了吧?我收到了一封信,你难道就不好奇,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裴锦箬没有顺着他的话问,反倒只是静静地抬眼望着他,听他那兴奋难耐的语气,他能憋的住不说吗?

裴锦箬面上的沉静让萧綦有些不满,装什么装,他还真不信她会如表面上看来那般镇定。这会儿再镇定又如何?等到一会儿,她便会知道,她从前所相信、笃定的,都背弃了她,她会伤心吧?

伤心了正好,伤心了,她才知道,谁对她才是真正的好,才能知道,往后的路,该如何选择。

想到这儿,萧綦清了清喉咙,也不再卖关子了,径自道,“那封信,从凤京城来。当日,我带了你,怕一旦有人发觉,城门便会防守很严,是以,半点儿不敢停留,便立刻出了凤京。可谁能料到,到今日,凤京城中,也是一切如常。”

说到这儿,他特意顿了顿,果不其然瞧见裴锦箬的面色,白了白。

只是,她神色还算得沉定。

萧綦目下闪了闪,又是继续道,“城门处,没有严查,城内,也是一切如常,连五城兵马司也并未加强巡逻,我还特意让他们留意了宫中和靖安侯府,你猜……怎么着?”

话到如今,还哪里需要猜什么?

裴锦箬轻咬下唇,抬起眼,幽幽望向他。

萧綦似是叹了一声,“宫里和靖安侯府仍然是一切如常,整个凤京城中,没有半分关于你失踪的风声。”

“这么几天了,难道他们还没有察觉你失踪了吗?他们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牺牲你罢了。”

“西北战局已开,燕崇所处的位置,便格外重要,偏你,却是他的软肋。他们如今只会千方百计将你失踪的消息瞒下来,以免乱了燕崇的心志。”

而事情一旦闹大,燕崇虽然人在西北,可凤京城中,却多得是亲朋故旧,如邵谦这般跟他穿一条裤子的,可不会管靖安侯的脸色,定是会给他传消息去的,是以,燕崇一定会得到消息。

所以,永和帝和靖安侯一定是商量之后,便决定将事情暂且瞒下,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至于,私底下会不会找她,那就……

“你和燕崇有家书往来吧?我敢打赌,燕崇定还是跟之前一般,收到你的家书。”

要找个擅长模仿字迹的能人,于靖安侯和永和帝来说,并非难事。

甚至要将信中的语气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也是可能。

燕崇远在西北,又整日忙于战事,要想瞒过,倒也容易。

裴锦箬抬起眼,静静望着萧綦,他嘴角的笑容,含着得意,压也压不住。

都说,笑意会传染。

因而,裴锦箬也是翘起了嘴角,可笑意却并未透入眼底,“他们想要瞒着,可你,却绝对不会让他们瞒着的,不是吗?”

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萧綦大费周章将她掳来只是为了他那所谓情深的理由,不管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有一点,不会错。

509 察觉

如同萧綦所说,她本身并没有多少价值,只除了,她是燕崇的软肋,如此而已。

这回,萧綦没再否认,反倒笑了起来,那笑意中不再掩饰地透着些谋算的味道,“也许吧!谁知道呢?就算果真是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是时候?裴锦箬木然着脸,没有问出声,却是光想,便已是毛骨悚然。

萧綦叹了一声,“别想这些了,先看看吧!看看他们能瞒他多久,我倒很是期待,他若果真知道了,会作何选择。是选大义,还是选你?而不管选哪边,届时,你又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后悔?”

萧綦望着裴锦箬,眼里闪烁着亮光,像是光想到那一天,便能让他迫不及待似的。

裴锦箬没有说话,微白着脸,沉敛下了眸色。

这般姿态,落在萧綦眼中,既觉得莫名快意,又觉得她可怜。

不过,可怜也是活该啊!她就该尽早明白过来,自己从前的选择,都是错的。而他能给她的,比燕崇能给的,要多得多。

虽然会难过,但都会过去的。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本该就是他的,梦中一样,梦外应如是。而燕崇自始至终,便是一块碍眼的拦路石,是时候该挪开了。

门外,隐约有了动静,萧綦目下一闪,从方才深沉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笑望向裴锦箬,“你要的热水来了,让你的丫头伺候着你好生沐浴一番吧!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这话里,带着两分意味深长,他想,别说好梦了,她今夜,怕是难以入眠也说不定了。

不过,说完这一句,他便是转过了身,拉开房门。

门外的光线透了进来,他大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人匆匆走了进来,却是绿枝,一脸的担忧,小心翼翼凑到她身边,低声唤道,“夫人。”

绿枝一眼便瞧见了蜷缩在桌边,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看上去,无助而绝望的裴锦箬。就是因着那一眼,一种莫名的酸楚便是冲上了鼻头,绿枝咬了咬唇,才没让眼里乍然涌上的泪花滚落下来。

裴锦箬却恍若没有听见一般,抱在双臂上的手,又是紧了紧。

良久之后,她才抬起眼,茫茫然望向绿枝道,“绿枝,我冷”好冷!甚至控制不住地打起哆嗦来。

绿枝隐忍多时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抬手一抹,用力点头道,“有热水了,夫人等着,奴婢这就去准备,在热水里好好泡一泡,祛了寒意,就不冷了。”

说罢,便是转过身,匆匆忙碌去了。

几个侍卫抬着装满了热水的木桶来来回回了几趟,裴锦箬都恍若不见。水备好后,这些人便被绿枝撵了出去,房门一关。

她一直有些木然地由着绿枝服侍着她脱了衣裙,直到浸到了热水中,她才一个激灵着,恍惚醒过神来。

绿枝一边帮她揉着头发,一边轻轻拨弄着水,水声哗哗,就趁着这个时候,绿枝靠近她耳边低声道,“奴婢方才听见那些侍卫在闲言碎语,说是夫人太金贵了,这个时候还要热水洗澡,穆王居然也由着夫人。另外一个便说,现在洗便洗吧,反正过几日,连喝的水都要省着,可没有水来供夫人洗澡了。”

当然,还有些污言秽语,绿枝自是不可能说出来脏裴锦箬的耳朵的。

可这话里的意思,裴锦箬却是听得明白。

绿枝是在隐晦地告诉她,她们如今,大抵是往西北去。因为,只有西北才会缺水。

裴锦箬却没什么反应,因为,方才与萧綦对峙间,她便已然猜到了,如今,不过是确定了而已。

“夫人?”绿枝不解,往西北去,便是离世子爷近了,这样一来,她们得救的机会,自然便要大了许多,她不懂为何夫人会不高兴。

裴锦箬却哪里高兴得起来?萧綦带她来西北,不知有何阴谋,但绝对于燕崇不利。何况,她若猜得不错,萧綦的心很大,他不只要达成他的目的,也要她。

要脱身,谈何容易。

何况,她更害怕的是,他不知要拿她来如何对付燕崇。

至于永和帝和靖安侯打的主意,是想尽可能久地瞒着燕崇,旁人不知,她却知道,瞒不住的。兴许,他此时,已经察觉到了。

裴锦箬想得不错,燕崇果然已经察觉到了。

宁阳关城楼之上,燕崇正拿着刚到的家书,看得仔细,却是将目光死死盯在信纸上,眉峰紧拧,双目寸寸沉黯。

“公子,可有什么不对?”洛霖跟在燕崇身边这么些年了,哪怕是他什么也没说,但还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出了燕崇情绪不太对,应该是说,从前几日收到夫人的家书起,公子就有些不对劲了,只今日,这样的情绪更明显了些。洛霖终于是忍不住问道。

燕崇终于是将目光从那纸信笺上挪了开来,却并没有回答洛霖的话,反倒是沉敛着眸色将那封家书按着之前折叠的痕迹重新还原了,而后,便是转身大步往城楼下走去。

洛霖皱了皱眉,连忙追了上去。

却不想,燕崇从城楼上下来后,一边往城墙根下临时搭起的帅帐走去,一边道,“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可有了回音?”

斛律衍已是兵败如山倒,如今,整个北狄境内,仍是斛律藏的天下。一个多月前,北都线报说,斛律藏整军八万,往南进发,欲犯大梁北境。

半个多月前,整个西北一线,分别不同程度地遭受了北狄军的滋扰。双方小打小闹了几回,暂且是各有输赢。本来,燕崇好似也并不介意这样耐着性子和斛律藏斗智斗勇,互相牵制试探着,可数日前,却突然改了策略,派出了十名军中最为顶尖的斥候,却是为了去探查斛律藏的踪迹。

洛霖摇了摇头,“暂且还没有消息。”斛律藏身为主帅,又自来是个狡猾的性子,一直藏的甚好。

“总会有消息的。”燕崇一双眼中闪着寒芒点点,沉声道。

说话间,他们已是进了帅帐。

燕崇治军极严。他的帅帐附近,都是由他的亲兵亲自看守,暗地里还有暗卫盯梢,若非得了他的军令,不得靠近半步。

因而,待得他与洛霖一前一后进了帅帐之后,他面上的沉定便是撕裂了一道口子,隐隐透出两分焦躁来,劈头便是道,“你收拾一下,即刻启程,回凤京城去。”

510 交托

锦若安年正文卷510交托洛霖猝不及防听得他骤然说了这么一句,一贯八风不动的冰块儿脸终于是有了一瞬的怔愣,下意识便是道,“不成,公子,如今随时都有可能与北狄大军正面交锋,这个时候,属下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你身边的。”

燕崇却是理也没理他,进帐后说完那一句,便径自将手里的兜鍪顺手搁到了一旁,大步走到了帐内正中摆放的那张桌案前,自顾铺纸研墨。洛霖说得那句话时,他头也没有抬,便是拿了笔,饱蘸墨汁,刷刷刷地写就了一封信,一气呵成,中间竟连停顿也无,想必是在来的路上,便已然斟酌好了的。

将信写完后,他俯首吹了吹,待得墨迹一干,他一边将信叠起,取了红蜡来,亲自将蜡烤化,一边装信,便是一边道,“你带着这封信回京去找邵谦,该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只有一点”

“公子!”洛霖提高嗓音喊道。

他都说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为何公子还是一意孤行?到底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公子非要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返京?

“刚才那封信,不是她写的。”红蜡已是融化,燕崇动作微微一顿,终究是沉声道。

洛霖一僵,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燕崇却是抬起眼来,目光幽沉,却是定定将他望着,“应该说,从前一封信起,便不是出自她的手。”

虽然,模仿得很像,不论是字迹,还是口吻,都像极了她。甚至也学着她之前的信那般,写些家中琐事。

而且,也是从专门传书的通道送来的,很是安全可信。

可是,他就是知道不是她。因为,没有人知道,她也会写一手他惯常用的字迹,几乎如出一辙,难辨真伪。

算得她的小小情趣吧!从她头一回给他回信时,他便发觉了。

她会用一种几乎与纸笺眼色相同的颜料,用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字迹,在左上角写上他的字“晙时”,而后,又在右下角落下她的小字“绾绾”。要透过阳光,才能辨别出来。

可是,从上一封信起,却是没有了。

当然,若只是因为这点,便断定写信的人不是她,或许太过武断了些。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不担心。

这些时日,他莫名的就是心绪不宁,坐立不安,虽然没有半点儿根据,但是,他就是知道,她出事了。

洛霖面色一怔,便是沉默了下来。

公子口中的“她”是谁,他自然是清楚。

于是,他沉默了。

虽然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该离开公子身边,可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是非走不可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夫人在公子心中是何种位置。

公子此时让他回凤京城,是将他最珍视的一切,都交托在了他的手里。

这是绝对的信任,也是全心的托付。

燕崇望着洛霖沉默着垂下眼去,轻轻吁了一口气,将那红蜡倒在信封的封口处,又取出印章盖上,这才将那封信递给洛霖道,“我不知道凤京城中出了什么样的变故,但既然要让他们千方百计瞒住我的,必然不是小事。你这回回去,找到邵谦,旁的人,都不能信,你们一定要亲自给我查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唯一能信的只有你们,唯一要嘱托的,也只有一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的,只是他们母子平安,洛霖,你可明白了?”

燕崇一双眼深沉幽幽,将洛霖深深望着,好似要一路望进他的心底。

这一席话,说得淡然,可落在洛霖耳中,却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洛霖知道,若是可以,公子只怕要抛开这一切,亲自回去。可是,他不能。

他身前,是北狄八万大军的铁蹄与屠刀,他身后,是十万边关军民,是大梁锦绣河山。他,退不得一步。

洛霖沉静下眸色,蓦地,便是退后一步,单膝跪了下去,甲胄发出闷闷的声响,犹如同时敲响在两人的心坎上,洛霖却已平举起双手,垂下头去,“公子放心。洛霖在,定护夫人和小公子周全,神佛莫阻。”

燕崇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信放进他平举的掌中,嗓音喑哑道,“多谢。”

清晨天未亮,一骑绝尘,便是踏着宁阳关的黄沙一路往东而去,踏破了晨光。

燕崇立在城楼之上,极致的风口,极目望着,直到那一骑彻底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他收回视线,目光转而坚稳道,“点兵五千,随我出关,西行往赤霞谷,拿索穆祭旗。”

说到这儿,他牵起嘴角,似笑非笑,眼底却沉冷一片,“斛律藏躲得这般久,也该出来了。”

帅令一出,没有人敢有异议,宁阳关还算宁静的清晨,却带起了肃杀的狂风。

距离宁阳关千里之外的凤京城中,还是一派秋日和丽的模样,九月九,重阳节,赏菊登高吃螃蟹。

凤京城中,半点儿没有受到边关战事的影响,仍然是一派和乐安详。

登高宴罢,永和帝径自回了紫宸殿。

郑皇后也以身体不适,随后便离了场,将后面的事儿都全权交到了太子妃手中。

郑皇后刚到紫宸殿,便听得殿内一声碎瓷的声响。

她略顿了顿步子,才迈步跨进了殿中。

一进殿,便先瞧见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江,还有便是他边上,碎了一地的瓷器,另还有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打着转儿,虽是缺了口子,但好歹还算得那些瓷器中比较幸运,勉强完整的药碗,只褐色的药汤却是洒了一地。

郑皇后见了便是摇了摇头,抬头望向以手驻额,坐在椅子上,浓眉紧皱的永和帝,轻轻叹了一声,上前去,轻轻摆了摆手。

小江如蒙大赦,轻吁了一口气,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自从他师父出宫养伤起,便让他暂且替代了他师父的位置,虽然权多了,可这日子却未必轻松,越高的位置,担的责,就越多,越是如履薄冰。

郑皇后走上前,犹疑了片刻,终究是抬起手,轻轻按揉着永和帝的额角。

永和帝起初一僵,片刻后,虽然没有睁眼,可绷紧的身躯却是缓缓放松了下来。

郑皇后一边按着,一边轻声道,“陛下,庄老可是交代了的,气大伤肝,你如今,正该好好保重,又何必生气?”

511 至疏

锦若安年正文卷511至疏“而且,你的病才刚刚有些起色,这药也是万万不能断了的。”

永和帝却是叹息了一声,“你让朕如何不生气?这么长时间了,半点儿晙时媳妇儿的消息都没有。西北那边,还不知道能瞒上多久。晙时的脾气皇后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了……朕该如何与他交代?”

偏偏,那一日,裴锦箬是被他们暗地里接去,回来的路上出的事。永和帝光是想想,这心里便是不得劲儿。

何况,如今这样的情形,谁会打裴锦箬的主意?永和帝自然便想到了重重阴谋,如何能够不着急上火?

加上他体内毒素作祟,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也是有的。

郑皇后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臣妾心里也是担心,不过那些人这般煞费苦心,别的且不说,锦箬应该暂且安全无虞……”

“朕担心的不是如今,皇后可明白?”永和帝紧皱眉心道。

明白?哪儿有不明白的?

郑皇后神色微微一黯,说话间,已是停止了按揉永和帝额角的动作,“锦箬是个明白人,陛下不用过于担虑。真到了必要的时候,她哪怕是为了晙时和晟哥儿,也会有所决断的。”

这声音,有些冷,永和帝陡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来,伸手,便是将郑皇后的手紧紧拉扯住,“皇后,朕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郑皇后敛下眸色,“臣妾与陛下夫妻三十余载,陛下的意思,臣妾自然是明白的。锦箬,臣妾也算有些了解,别的且不说,为了晙时,她是不会吝惜自己的。”

“陛下方才将药打翻了,臣妾去瞧瞧,让他们再熬一碗送来,可莫要耽搁了用药的时辰。”说着,郑皇后已是将手从永和帝掌心挣了出来,冲着永和帝屈膝行了个礼,便是转过了身。

“星桥!”永和帝却是骤然出声唤道,有些急,他又气弱,便有些岔了气。

郑皇后却是停下了步子,略顿了顿,没有回头。

永和帝喘匀了气,这才带着两分小心翼翼道,“晙时他们如今,与我们当初……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郑皇后幽幽反问,“哦!是不一样,至少,锦箬是一个人,没有连晟哥儿也一道落入险境。”

背对着永和帝,因而郑皇后丝毫没有瞧见他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因着她那一句话,变得刷白。

郑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平缓了一下心绪,才又道,“锦箬如今,命运几何,尚不可知。可陛下……这些年来,臣妾却是常常在想,若是当年随着几个孩子一道去了,倒是好过了如今,这样苟且地活……”

话到这儿,郑皇后又是一顿,再开口时,方才语调里透出的情绪已被尽数敛起,她又是那个温婉娴静的大梁国母。

“陛下且先等等,臣妾去看看药。”

说罢,便是徐徐迈开了步子。

望着郑皇后的背影,永和帝面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抽尽,却是恍若低语一般喃喃道,“可是,星桥……我没有一日不庆幸,你还好好活在我身边……”

郑皇后步出殿门,略有些急促的脚步一缓,神色间,似是掠过了一抹怔忪。

小江端着托盘过来时,恰恰见得她好似站在殿门前发呆一般,目下闪了闪,便是恭声唤道,“皇后娘娘!”

郑皇后被喊得醒过神来,转头,便望见了小江手里捧着的药碗,药汤中映出她怔忪的双眸,她目下闪了闪,转头往殿门的方向望了望道,“陛下在里面,快些进去奉药吧!莫要凉了药性!”

“是。”小江应了一声,便是端着托盘,弓着腰进了殿去。

郑皇后又站在殿门外片刻,才轻吁了一口气,转过身。

今日,她委实有些太感情用事了,眼下的情形,太容易勾起她心中的隐痛,不期然,便是爆发了出来,全然忘记了,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而自己,已是他的皇后。

先君臣,后夫妻,早已不是可以贴心贴肺的时候。

端凝了神色,她迈开脚步,谁知,就在这时,殿内却又是响起了碎瓷声,紧接着,便是小江惊惶的喊叫,“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郑皇后脚步一刹,蓦地惊转过身,眼底似有惊惶,拎起裙角,便是跑向了身后,全然顾及不得仪态……

靖安侯府中,靖安侯短短时日,好似便苍老了十岁不止,这会儿,更是揉着额角,很有两分无奈地望向跪在面前的袁嬷嬷,一双眼,却还是精锐,“你是世子夫人的陪嫁,在池月居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这个时候,正该约束好池月居的人,照看好晟哥儿,才算得为主分忧,没有辜负你家夫人的信任。”

“你非但没有如此,居然还拿晟哥儿做要挟,非要见本侯。”说到这儿,靖安侯眼神已是沉冷,不怒自威。

靖安侯毕竟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身上自带一股凌厉的杀气,只是,平日里,都算得刻意收敛了,一旦露出些许,便能让人不寒而栗。

袁嬷嬷面上白了白,但到底是死咬着牙,撑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老奴也不想拿晟哥儿作伐,可老奴实在是没有法子,若非如此,老奴怕是见不着侯爷。”

靖安侯挑了挑眉,倒是个硬骨头,“那你见着了本侯,有什么话要说?”

“老奴自然是为了我家夫人。”袁嬷嬷悄悄挺直了背脊。

靖安侯自然知道,他浓眉一掀道,“西北战事起了,世子夫人放心不下世子,所以去了万佛寺礼佛,那日,你们不是也瞧过信了吗?只是,为了你家夫人的安全,这才对外宣称说她是病了,你们只需看好门户,照看好晟哥儿,等她回来便是。”

靖安侯的说辞很是顺溜,就好像演练过无数回了一般。

可惜,袁嬷嬷却并不怎么买账,“侯爷这话,用来哄旁人行,如同老奴这样在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却是万万不行。夫人那日走时,可未曾说过要去礼佛之事,何况,还有晟哥儿呢,夫人不可能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出远门去,还归期不定。”

“那封信上,确实是夫人的字迹,可是这世上,多的是能模仿字迹,以假乱真的能人,一封信,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袁嬷嬷这番话后,靖安侯眼底的寒芒却是闪了闪。

512 急了

靖安侯眯起眼来,“怎么?你莫不是怀疑本侯将你家夫人如何了,还让人假冒她写了一封信来蒙骗尔等?”

“老奴不敢。”袁嬷嬷低头道,“老奴知道,侯爷对世子爷和晟哥儿都是真的疼爱,哪怕是爱屋及乌,也不会对我家夫人不利。只是,也请侯爷见谅,老奴是跟着姑娘的母亲从英国公府陪嫁到裴府的,后来,太太没了,老奴又过了好几年,才重新回到了夫人身边。夫人是个可怜的孩子,没了母亲,内院之中多的是腌臜之事,她护着自己护着三爷,走到如今,不容易。好在,上苍垂怜,让她遇着了世子爷,自嫁了世子爷来,别的不说,侯府的日子还是算得顺心的。侯爷更是最和善不过,老奴知道,侯爷定不会做出伤害夫人的事。”

“只关心则乱,老奴心中,唯我家夫人最重,只得不顾尊卑,以下犯上问上一问了,还请侯爷看在老奴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救我家夫人。”说着,袁嬷嬷便已经是重重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靖安侯的目光望着面前伏跪的人,却是复杂地闪了闪,“嬷嬷是从英国公府陪嫁到裴府的,可是姓袁?”

“正是。”袁嬷嬷默了一息,答道。

靖安侯点了点头,“果然如此。袁嬷嬷既然能被选中,陪着已故的亲家太太从英国公府嫁至裴府,又从裴府跟着世子夫人入了我靖安侯府,想必,都是极得主家看重的,你待世子夫人,自然也是看重。如你所言,关心则乱,本侯都说了,世子夫人去了万佛寺礼佛,既未曾遇险,又何来相救之说?”

靖安侯不承认,袁嬷嬷之前也不是没有想到,若能那么痛快,也就不会有那什么夫人突然心血来潮上万佛寺礼佛,还归期不定的说辞了。

袁嬷嬷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咬了咬牙,才道,“老奴只知道那一日,夫人是看了一封门房递来的信,这才带着绿枝出了门。去了哪里,夫人未曾明说,可侯爷却是该知道的。而夫人这一去,便再没回来,连带着随夫人一道去的绿枝,还有世子爷留下,专程护卫夫人的两名暗卫也一道没了音讯。”

“后来,侯爷便送来了那封信,还将池月居整个看管起来,就是侯府的防守都要严密了许多,侯爷请恕老奴多想,比起外人,这防守倒更像是防着我们府里的人,往外传递什么消息。老奴虽然是个愚钝的,但到底这么大岁数了,经过的事情多了些,便难免能猜到一些事。”

“我家夫人必然是出了事,只怕还是大事。如今,侯爷的这番作为,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与老奴更看重夫人一般,比起世子夫人,侯爷更看重的,也是世子爷。如今,西北战事起,世子爷在前线,本就担着几分凶险,若是他知晓夫人出了事,难免会乱了方寸,于他不利,于战事不利。”

“老奴也盼着世子爷能平安凯旋,侯爷想要瞒着他,老奴没有异议。可侯爷若是为了瞒着世子爷,就要对我家夫人置之不理,那老奴就不依了。”

“晟哥儿还小,世子爷与夫人又自来夫妻情深,侯爷哪怕是看在世子爷和晟哥儿的份儿上,也请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夫人。更何况,我家夫人如今肚子里,正怀着世子爷的骨肉,她可经不得半点儿损伤的啊!侯爷!”

袁嬷嬷也是豁出去了,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她思来想去,实在是没了办法,今日这一番话,一个不好,触怒了靖安侯,哪怕是将命交代在这里也是不冤。然而,她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望着懵懂不知,只知道哭着喊娘的晟哥儿,她一咬牙,这才来了这一趟,没给自己半点儿回头的机会。

而最后一句话后,果不其然,瞧见靖安侯一直沉稳的面色终于是一瞬的惊愕后,慌乱了起来,“你方才说什么?”

袁嬷嬷忙道,“夫人有了身子,因着还未满三个月,暂且还未往外说,就是世子爷那儿也还瞒着,侯爷……夫人肚子里的,可是靖安侯府的血脉,您不能不管呐。”

袁嬷嬷特意将还没有确诊一事瞒了下来,何况,袁嬷嬷心里也是没底,就算裴锦箬是真的有孕,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毕竟,她从未见过有孕之后,还会来月事的。只是,事到如今,袁嬷嬷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哪怕是看在裴锦箬肚子里,靖安侯府的血脉份儿上,靖安侯也不能再不管夫人的死活了吧?

果然,靖安侯再也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便是开始来回踱步,浓眉亦是随之紧攒。

正在这时,景和来了,进得门,抱拳施礼后,便是默然站在一边。

靖安侯望了他一眼,目下闪了两闪,再望向袁嬷嬷时,神色已是恢复如常,“袁嬷嬷,你莫要胡思乱想,好好照看晟哥儿,还有,好好约束池月居的下人,等着你家世子夫人礼佛归来。”

“侯爷!”袁嬷嬷没有想到,事到如今,靖安侯居然还是不松口。

靖安侯却是眸光一冷,沉声道,“今日,本侯念你忠心,便不治你的罪,可仅只一次,若再犯,绝不轻饶!来人!”后一句,是冲着门外喊的。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护卫快步而入。

靖安侯一挥手道,“将袁嬷嬷送回池月居去。”

袁嬷嬷见状,知道没了法子,被人押着,到底太失脸面,她倒是无所谓,却不能连累了夫人。

她该说的,已经说了,若是靖安侯这里还是行不通,她也没有法子。

不等那两个护卫上前来押,她自己站了起来,不顾逾距,深望了靖安侯一眼,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看着人走了,靖安侯的眉又是深拢起来,“交代看守池月居的人,今日这样的事,若是再有第二次,军法处置。”

“是。”护卫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而去。

靖安侯这才整了脸色,望向景和道,“出了什么事?”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今日陛下病情陡然加重,已是吐血昏迷,是徐大人亲自来的,皇后娘娘请侯爷尽快进宫。”

靖安侯已是面色惊变,“不是说,已见好转了吗?”

513 担待

景和自然是不知道的。

靖安侯却也顾不得其他了,匆匆换了衣裳,便是趁着夜色,火急火燎地赶进宫里去了。

池月居中,红藕自从袁嬷嬷走后,便是坐立难安,见得他们将晟哥儿先送了回来,却不见袁嬷嬷,更是心急如焚,担心袁嬷嬷的法子非但行不通,还惹恼了侯爷,那只怕定是要被罚的。

直到入夜时分,见得袁嬷嬷被送了回来,一颗心,才算安了大半,见得护卫退了下去,院门深闭,隐约听得锁门的声音,红藕一边将袁嬷嬷拉进房里,一边再也忍不住地问道,“怎么样了?”

袁嬷嬷摇了摇头。

红藕眼中的希冀一灭,登时红了眼眶,“这可怎么办呐?这长乐公主也不登门,咱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够把消息带出去?”如今,能倚仗的,便只有英国公府了,可是偏偏,她们连带个信儿也不成。

红藕虽是忠心,却不比绿枝聪明,又能沉得住气,可眼下,也只有她还算能够商量事情。

袁嬷嬷掩下一记叹息,眼中却是闪烁着坚决的光,“总能想到法子的。”

靖安侯府外的暗影处,躲着两道人影,见着靖安侯带着人,匆匆出了府,可就这么看着,守卫反倒比靖安侯走之前,更加严密了些。

邵谦便是皱了皱眉道,“这般严密的守卫,要说没有问题,小爷我都不信。”

转过头去望向盯着前面墙头,面沉如水的洛霖,他从怀里抽出遮面的黑巾甩了甩,“怎么样?可要硬闯?”

虽然防守严密,但要进去,却也不是不可以。

洛霖沉吟着,却是摇了摇头,“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说不得只会打草惊蛇,还是明日按着一早计划好的来。”

“也好。”邵谦点了点头,“这事原本由长乐公主来是最好,她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怎么也好行事,怎的,却偏偏进宫小住去了?就连袁世子也被派出京公干去了。”

邵谦的言下之意,洛霖自然是明白,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些,若说没有人刻意安排,他还真不信。

越是如此,洛霖心中便越是没底,这般煞费周章,夫人……到底出了何事?

“明日且见机行事吧!”洛霖叹道。

“若是明日行事时,靖安侯不在府上,那倒是好。”邵谦眯眼笑道,靖安侯这个时候匆匆出府,必然是出了大事,明日,未必能够赶回。

两人对望一眼,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却说这边厢,靖安侯火急火燎赶进了宫,直往紫宸殿去,殿外,却已被看似寻常,实则严密许多地看守了起来。

刚进宫门,太子便已快步迎了上来,远远便已拱手行礼,口称“姑父”。

靖安侯回以一礼,两人一边往里走,靖安侯一边问道,“说是陛下突然……御医瞧了可有大碍?”

太子叹息了一声,眉峰紧攒,“孤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晚膳后,母后突然派人传孤入宫,孤也是入宫后才知道父皇晚膳前,竟是吐血昏迷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孤也不怎么清楚。母后不信任御医,已是悄悄命徐泾将庄老接进了宫中,庄老如今正在看诊,究竟如何,尚且不好说。”

靖安侯听罢,也是皱了皱眉,两人不再说话,快步往殿中行去。

小江公公躬身迎在殿门口,引了两人往里走。

进了内殿,浓浓的药味已是扑面而来,殿内帐幔低垂,掌着灯,可以瞧见龙榻上躺卧的永和帝和坐在床沿的郑皇后。

不过一夕之间,郑皇后便好似憔悴了许多,见得靖安侯,也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道,“劳侯爷深夜进宫,本宫也是没了法子。”

“皇后娘娘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

说话间,一直伏在龙榻边上为永和帝扎针的庄老停下动作,一边直起身来,一边抬手擦着额头的汗。

众人的目光纷纷望了过去,郑皇后便是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夜半时分,小江公公亲手端了永和帝熬药的铫子,将里面的药渣一并倒了出来,与早前就备好的药渣和在一处,用勺子搅拌匀了,这才对身边的一直束手等着的一个小内侍道,“趁夜拿出去埋了,记着,背着点儿人,更别埋在一处。”

“公公放心,小的明白。”小内侍应了一声,便将那些药渣捧了,悄悄掀开帘子出去了。

小江公公站在原处片刻,从窗户上镶嵌的琉璃望出去,见得那小内侍灵活地几转,便没入了夜色中,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回内殿去了。

内殿内,药香萦绕,郑皇后、太子,与靖安侯都还守着。

只是,几人都没有说话,整个殿内,除了火炉上煨着的水滚了,咕噜噜冒着泡的声响,半点儿声息也无。

小江公公略略默了片刻,却终究还是上前,先后对着郑皇后和太子打千儿道,“娘娘,殿下!今日的早朝该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郑皇后似是力不从心,疲惫地抬眼望向太子道,“这样的事情,还是由太子来决断得好。”

太子冲着郑皇后一拱手,却是蹙眉问道,“庄老,不知早朝之前,父皇可能清醒?”

庄老迟疑了片刻,这才拱手答道,“草民会尽力,只是……陛下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又是心力交瘁,不比从前身子康健,草民也实在是说不准。”

“这件事,还是要太子担着,即便你父皇醒了,以现下的状况,怕是也不能立时操劳。”郑皇后蹙紧眉心道。

太子眸中思绪几转,终究是道,“如此,明日早朝,儿臣便先勉力为之了,只是届时,怕是还要有赖姑父多多帮衬。”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朝着靖安侯长身一揖,深深拜了下去。

靖安侯连忙起身侧身避让,“都是臣的分内之事,殿下莫要折煞臣了。”

丑时与寅时交替时分,算得夜里最黑的时候。这个时候,人们都该熟睡了。可此时,暗夜里,却有一道人影借着未明的月光,在暗影中,挖着一棵树下的土。

待得挖出了一个坑,他这才停了下来,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纸包,将最后一部分药渣倒进了坑里。然后又用土将那坑填埋好了,又踩实了,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纰漏,这才转身走了。

514 难成

只他一走,暗处却是踱出了一道人影,径自走到了他方才动作的那棵树下,又将他填埋好的坑挖了出来,将当中的药渣一一刨了出来,重新用纸包好后,才又将土填埋回去,学着方才那人的动作,将土踩实了,这才四处瞧了瞧,鬼鬼祟祟地走进了夜色中。

这一日,天儿有些阴冷,毕竟,重阳已过,这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这天儿再不冷,才要奇怪了。

清早起来,靖安侯府的门房便是袖着手,一边在冷风中打着哆嗦,一边埋怨自己怎的不穿身厚点儿的衣裳,等到将门打开时,却是吓了一跳,却原来是门外,已是候着人了。

是个婆子,看那装扮,居然还是个得用的,衣裳首饰都是不错,比之一般富贵人家的太太也不差什么。一张团团的笑脸,看着有些眼熟。

见得门开了,那婆子便是笑着上前道,“这位小哥,我们是薛将军府上的,我家太太前些时日从祖地回京,老奴还曾跟着太太来过府上,拜见世子夫人,不知小哥可还记得?”

门房这才想了起来,原来是那位薛太太府上的婆子,前几日确实刚来过,难怪觉得眼熟了。

连忙便也是打了个千儿道,“原来是您老,一大早便登门,可是有什么事儿吗?我家世子夫人可还未曾回来。”末了,又警觉地补上了一句。

上头可是吩咐过了,这段时日来寻世子夫人的,一律都要挡回去。

只是,这位薛将军虽然官位不显,可他的太太却是徐国公府的二姑奶奶,又与他们世子夫人是闺中密友,可是得罪不起的。

婆子笑道,“老奴知道世子夫人还未曾回来,上一次来,不是就没有见着么?只是,我家太太心里实在是惦记,这不,从祖地带了不少的东西回来,这几日方才整理出来。心里惦记着,便让老奴将要送给世子夫人的那一份儿带了来。世子夫人不在府上,老奴也不敢叨扰,便请世子夫人跟前得用的姑娘或是婆子来将东西接了,老奴回去也好交代。”

说着话时,一个银锭子已经借着袖子的遮掩,送到了那门房手中。

那门房将那银锭子掂在手里,面上便是带了踌躇,目光往那婆子身后望了望,整整一个马车的东西,看上去,倒果真是不少。除了这婆子,同来的,还有一个车把式,一个小厮

“这原本,小的是做不得这个主,可偏偏此时,侯爷和三爷都不在家,要不嬷嬷先且稍候片刻,小的先去请示三奶奶?”

那婆子笑容不变道,“那感情好,正好,这里有些东西本就是要带给三奶奶的。”

“嬷嬷稍候。”那门房打了个千儿,便是先行关了门。

那婆子袖着手,抬眼从门缝中望了望,刚好瞧见一班巡逻的护卫刚到了此处,都是甲胄在身,兵刃在手,与那军中的兵士也没有半分不同,微微唬了一跳,缩回了目光,站定了,视线不敢再四处游移。

没一会儿,那门房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和两个小厮。上前对着那婆子打千儿道,“嬷嬷,小的已是回过三奶奶了,这是咱们府上回事处的海管事。”

婆子心下微微一沉,只面上笑容还算得沉稳。

见得那海管事上前来,朝着她抱拳施礼。

双方见了礼后,那海管事笑道,“三奶奶的意思是,劳烦薛太太挂记着咱们府里,回趟乡也不忘给府里和世子夫人捎东西,只是,如今,世子夫人在万佛寺祈福礼佛,她身子又不巧有些不爽利,这会儿还躺着起不来身,只得怠慢了。”

“不好拂了薛太太的心意,这些东西便暂且由回事处收了,回头,等到世子夫人回府,她身子也好了,届时再一同到府上亲自致谢。”

东西由回事处收了,这便是不会让他们进内院的意思了,更别说见池月居的人了。

婆子心里很快地过了一道,下意识地便是转头望向了身后。

那车把式压了压头顶上的斗笠。

婆子笑道,“那好吧!咱们这就将东西送进去。”

“怎么好劳你们动手?”海管事一边笑着,一边转头望向身后两个小厮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那两个小厮应了声,便是径自上前走到马车边,动手搬起箱子。

那婆子愣了神,反倒是那小厮笑着上前道,“这东西重着,咱们也来搭把手,快点儿搬完,也好回去向太太交差。”

“是这个理儿,哪儿能只让你们劳累的道理?你们俩,搭把手。”

那海管事张嘴想要劝阻,可那车把式和小厮都已经上了手,抬起一个箱子,便跟在靖安侯府的两个小厮身后,往府门去。

海管事皱了皱眉,到底不好直接将人拦下,否则就太过失礼了些。反正,也不怕。

箱子一共抬了几趟,这才都抬进了回事处。

婆子跟着海管事到得回事处所在的院子时,却是愣了愣神。

海管事笑着对几人道,“几位屋里请,累了半晌,先喝口茶,歇上一歇。”

薛府那小厮打了个千儿,谢过了海管事,却是道,“茶便免了,人有三急,先借贵府的茅厕一用。”

海管事笑了笑,转头对身后一个小厮道,“你带这位小哥儿去一趟茅厕。”而后,便是请了那车把式和婆子进屋吃茶。

没过一会儿,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回来了。

薛府那小厮的目光与车把式的对在一处,虽然话也没说上半句,车把式却是垂敛下眸子,皱紧了眉,知道,这是没能成。看靖安侯府今日的做派,也多半不能成,不过是他们不肯放弃,还想试上一试罢了。如今,也该死心了。

只这心,却是沉入了谷底。

这般严防死守,到底是为了哪般?

吃罢了茶,海管事将几人送了出来。

既然无计可施,也无谓多留,若是撞上了靖安侯,或是引起了旁人注意,反倒不妙。

谁知,刚走出回事处的院子,却听得一阵吵嚷声。

紧接着,便见得好几个护卫狼狈地追逐着一只雪团似的小狗从远处跑了过来,那是只京巴儿,通体皮毛雪白,好看得紧。

长得肉乎乎的,动作却格外灵活,东窜西跑的,竟是将一众护卫耍得团团转。

515 线索

当中一个护卫似是有些不耐烦了,看准了那只京巴儿,足下发力,便是要扑过去。

后面紧追着的一个身穿绿裙的小丫头正叉着腰气喘吁吁,见状,便是脸色一变,大声喊道,“小心!不要伤着了雪团!它可是世子爷送给夫人的,世子夫人可最是喜欢的!”

这么一喊,那个护卫的动作一滞,雪团则又趁机溜了。

“快!快抓住它!”雪团径自跑到了回事处这边,青螺似是急得快要哭起来,迭声喊道,“快!快些将他抓住了!它生了疖子,得擦药!”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着一道抓?”

这话是对回事处门口愣着的一堆人喊的。

有人“哦”了一声,后知后觉一般,尽都加入了进去。

偏人一多,那狗便更是慌得四处乱跑,护卫们又要防着不能伤了它,有些人不小心便是撞了个满怀,再跌成一团。

场面登时混乱不堪,那薛家的小厮和车把式本来来者是客,到了现在也看不过眼了,便连忙也去帮忙。

青螺也窜了进去,乱成一团后,好歹是终于将那雪团抓住了,送回了青螺怀里,可这些人,却是个个灰头土脸。

青螺长舒了一口气,谢过了众位帮忙的护卫,便是抱着那只世子夫人心爱的京巴儿,心满意足回池月居去了。

倒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与薛府的人说过话。

至此,一场闹剧才算得落了幕。

海管事松了一口气,好言好语将薛府的人送走,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薛府的马车缓缓从靖安侯府门前驶离,那个小厮却是三两步窜到了前边,与那车把式并肩而坐,而后,便是将手里攥着的一个纸团递了过去。“嫂夫人跟前得用的人倒也是忠心护主,居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将消息递了出来,也不枉小爷我扮成这副模样了。”

这个小厮的模样,实在算不得好看,皮肤黝黑不说,右边脸,还有好大一个痦子,看着就有些瘆人,因而,一般人都只是瞄他一眼,不会细看他的长相,这会儿,他将纸团递了出去,便是将头上的帽子一揭,徒手便将那颗“痦子”给抠了下来,一双眼睛晶晶亮,即便是皮肤还是黝黑,仔细一看,却也能看出长相,不是邵谦,又是哪个?

那车把式却没有看向他,皱眉将那纸团接过后,便是不客气地将手里的马缰递了过去。

邵谦倒也没有在意,笑眯眯接过了马缰,继续驾着马车往前行。

那车把式一直压低的斗笠轻抬了起来,也是做了一番处理,肤色抹黑了,用了些特殊的手法在脸上做了些手脚,便恍似变了个人,但就这样八风不动的石头样,却除了洛霖,不做第二人想了。

洛霖将那纸团展开,低眼一看纸上的字迹,便是皱着眉沉默了下来。

邵谦抽了个空挡,转头望了过去,纸上不过一行字,“夫人失踪,恐不测,速救”。

邵谦亦是敛了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现在怎么办?”

洛霖沉声应道,“来之前,我与公子承诺过,必护夫人和小公子周全。”如今,晟哥儿倒是平安,可裴锦箬……

邵谦自然听出了当中的意思,眉心一攒道,“废话!可怎么也得先知道人在哪儿吧?”

洛霖则想到了什么,蓦地扭头望向邵谦道,“夫人会是何时失踪的?”

“来之前,咱们便查过了,嫂夫人九月九重阳宴时尚且无事,靖安侯府的异状却是九月九重阳节之后的事儿……有一日,陛下的亲卫有所异动,往城西而去。”

裴锦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是在府中出的事,她出行时,丁洋等人必定跟随,丁洋等人是燕崇的亲卫,绝对的忠心,得到的命令,便是奉夫人为唯一的主子。若是夫人出了事,他们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公子,哪怕是靖安侯,或是陛下也无法阻挡他们。

可公子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只能说明丁洋他们已经无力传信,那必定是与夫人一道出了事。

若是在府外出的事,发生了械斗,又死了人,必定惊动五城兵马司,可邵谦身在镇抚司,却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

而某一日,陛下的亲卫却是悄悄去了城西……

两人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洛霖坚定了眸色,蓦地一抖马缰道,“先送徐嬷嬷回薛府再说。”

马车一改之前不疾不徐的速度,陡地,飞驰了起来。

薛府处,徐蓁蓁和卢月龄正焦心地等着,听着门房报说,连忙迎了出来,徐蓁蓁是个沉不住气的,劈头便是问道,“如何?可见着你家世子夫人了?”

洛霖没有言语,反倒是拱手,深深一揖,道,“两位待我家夫人情深意重,这番恩德,洛霖记在心里了,来日,必告知世子爷与夫人。”说罢,便是转身,与邵谦大步而去。

徐蓁蓁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两人走了,这才转身望向徐嬷嬷,促声道,“嬷嬷来说,可曾见着锦箬?”

手背上一疼,却是身旁的卢月龄轻掐了她一下,她回过头,见卢月龄面色微微发白,神色怔忪,“别问了,锦箬……怕是果真出事了。”

这边厢,邵谦和洛霖马不停蹄,动用了所有的力量顺着那唯一的丁点儿蛛丝马迹去追寻裴锦箬的踪迹。

那边厢,永和帝自登基以来,头一次因病而缺席了朝会之事,还是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波澜。

即便有太子站出来暂代主持朝会,又有数年未曾上过朝的靖安侯为太子撑腰,朝会算得勉强安稳度过了,但待得散朝之后,满朝文武三三两两走在一处,却是尽皆在谈及此事。

“陛下可是从未如今日这般不上朝的,莫不是当真病得极重吗?”

“太医院并未传出什么消息,怎的,这说病便病了?”

“听说,昨夜,靖安侯匆匆进了宫,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唉!辽东刚平,西北又乱,如今连陛下也病了,实乃多事之秋啊!”

两个文臣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一脸担虑地走远。

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将他们的话,尽数听了去,嘴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

“殿下?”有人靠到他身边,低声喊道。

516 兵戈

锦若安年正文卷516兵戈这整个朝堂之中,有资格上朝的,又被称为“殿下”的,除了当今太子萧允之外,便也只剩宁王萧覃了。

只萧覃却是抬起手,制止了来人说话,眼神冷凛。

待得那些个大臣走远了,萧覃才一个转身,快步而去,而那个随从也连忙跟上。

到得人少僻静之处,萧覃骤然停下脚步,简单明了一个字“说”!

随从凑上前来,低声说了一句,萧綦的神色一瞬便是变了。

夜,已是深沉,紫宸殿外,响起了轻巧的跫音。

来人是个身穿湖蓝色宫装的妇人,行止间,带着说不出的,水墨画般的韵致。

小江公公迎上前来,笑着恭声道,“慧嫔娘娘。”

来人正是慧嫔,也就是宁王的生母。

慧嫔不过是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当年选秀时,是被太后看中挑了进来的,最是性情和婉,家中没有什么倚仗,与宫中众妃嫔一直和睦相处,从未红过脸。

她抬了抬手,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抬手让小江公公起身,这才抬眼往小江公公身后探了探,蹙眉问道,“陛下可好些了?”

“自是要好些了,有御医照看着,皇后娘娘和奴才的师父都在跟前伺候着,慧嫔娘娘大可以放心。”

小江公公笑着道。

永和帝病了,无论是慧嫔还是宁王自然都来探望过,却是毋庸置疑都被挡在了外面。能近前的,除了御医和他们这些贴身侍候的,便也只有郑皇后和太子了。

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慧嫔听罢,神色间略略放松了些,轻吁一口气道,“如此便好,那我也放心些。”下一刻,却有些迟疑地挑起眉梢道,“方才,你说……你师父?是魏公公?”

“啊!不然还能有谁?”小江笑着应道。

“魏公公的伤好了?”慧嫔笑问。

“还没有好全,不过,这不是听说陛下病了么?他便坐不住了,进来看着陛下,即便他什么也做不了,也能心安不是?”

慧嫔笑着点了点头,“那是,毕竟,魏公公在陛下跟前伺候二十多年了,这情分自是不比旁人。”

小江公公顿了顿,才笑着点了头,“是啊!”

慧嫔好似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但檐下侯着的一个小内侍却是极快地抬起眼,瞥了小江公公一下,而后,又是不动声色垂下了眼。

说了这么半会儿闲话,慧嫔大抵也知道今日这紫宸殿的殿门还是进不去的,便也索性不再提出来自取其辱了。

反倒是笑着道,“皇后娘娘日夜照看陛下,想必也是辛苦了,臣妾不能为娘娘分忧,又没别的事好做,只好熬了些补身的汤水,还要烦请小江公公代为呈给皇后娘娘,让她千万保重身子。只有她和陛下安康了,才是六宫之福,大梁之福。”

说话间,已是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了食盒,亲自捧到了小江公公跟前。

小江公公笑着接了过来,“娘娘有心了,奴才定会转呈皇后娘娘。”

慧嫔朝着小江公公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他身后沉寂的紫宸殿,敛下了眸子,终究是转身走了。

“娘娘慢走。”小江公公躬身相送。

待着直起身时,慧嫔已是走远,小江公公面上的笑容亦是瞬间消逸,不见踪影,转手,便是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近旁的两个小内侍,“赏给你们了。”

那两个小内侍吓了一跳,面面相觑间,面上不约而同俱是惊愕与不解之色,当中一个便是喃喃道,“可是公公,这里面是……”慧嫔娘娘给皇后娘娘送的汤水啊!

只是,剩下的话,却是在小江公公蓦然扭头望过来的冰冷视线下,梗在了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了。

那两个小内侍忙将食盒捧住,低头道了一声“谢公公赏”,便是躬身退了下去。

小江公公这才收回了视线,再望向方才慧嫔离去的方向时,却是哼了一声。

永和帝接连三日没有上朝,到得第四日,辽东骤然传来一封讨伐檄文。

竟是福王萧奕声泪俱下指摘太子不尊父皇,生了不臣之心,伙同郑皇后与司礼监掌印太监魏俨毒害陛下,致使陛下如今中毒昏迷不醒,还意图蒙蔽视听,以陛下病重为由,暂管国事。只怕,再过几日,陛下便会重病难治,而他身为一朝太子,自是可以顺理成章继承帝位。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如何能够继承大统?

于是,福王拉开了“清君侧”的勤王大旗,要带领大军回凤京城,解救父皇于危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一日的大朝会上,炸开了锅。

有斥责的,有质疑的,提出要面圣,却都被太子一一驳回,这样一来,却更是惹人怀疑。

偏偏,太子却是顶住了压力,说是陛下病重,不允搅扰。

福王颠倒是非,无诏竟带兵回京,这才是可以谋逆论处的大罪。

下令东北各将领不可与之“同流合污”,全力缉拿福王回京。

谁知道,这封代行御令的旨意刚刚发出,辽东一线却已有战报到,竟是同府将领不战而降,开了城门,迎接勤王大军的消息。

同府,已是凤京城东北方向的门户,如今,同府已破,福王率领的五万大军不过数日工夫,就能抵达凤京城下,来得,竟是这样快。

这么一来,这满朝文武都是慌了,兵临城下,这可是大梁建国二十多年来,从未遇过之事。

不管究竟是太子不臣,还是福王谋逆,这眼看着,就是刀兵之灾,不管谁胜谁败,这已经是必然会血流成河的。

整个京卫都开始频繁调动,护卫京城,这样大的动静,即便是坊间的百姓也察觉出了异样,整个凤京城登时都人心惶惶起来。

真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消息长了翅膀,飞到百里之外的某个小城之中时,却看笑了捧着信笺的人。

萧綦脸上的笑,志得意满,那是算计得逞后的满足,也是一切皆在掌握的自信与得意。

将信笺合上,他转头望向檐下的女子,笑着道,“锦箬就不好奇,我瞧见了什么好消息?”

檐下,裴锦箬静静坐着,没有理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头顶上四方的天空,像是没有听见萧綦的问话。

萧綦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挂不住,自从来到这个小城落脚开始,哦!不!

517 聪明

锦若安年正文卷517聪明应该是自从那一日,在那个客栈之中,他们将一些事情说开之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

对他视而不见。无论他问什么,说什么,都得不到她一顾。

就是偶尔从眼前掠过的飞鸟,也能得她羡慕的一瞥,她却是连一眼也吝啬施舍于他。

萧綦这样的天之骄子,换做从前,受了这般冷待,自然是不满。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前遭了一番变故,他现在反倒更沉得住气了一些,裴锦箬这样的做派,在他眼中,不过是女子的小性子,实在不值一提。

现在她不理解,没关系,总有一日,她能想明白。

何况,他今日实在是心情好,更不会与她计较。

见裴锦箬不回答他,也不搭理他,他仍是笑得馨馨然道,“我告诉你啊,凤京城传来的消息,父皇病了,已是多日不曾早朝,更精彩的是,父皇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你猜,这毒是谁下的?”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还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萧綦不以为意,又继续道,声音透着些兴奋难耐,“居然是魏俨!”

裴锦箬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抬起眼来,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静静望着萧綦。

四目相投,萧綦挑起眉来,“锦箬你好像半点儿不惊讶的样子,为什么?难道……你早就猜到了?是了!那时,你便是被父皇身边的人接去城西,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要知道,我的人可是盯了靖安侯府好些时日,才寻得了这么一个空子,带了你出来。”

“父皇找你,还能为了什么事?你自然是已经知道了。只是,你怕也不知道,这魏俨是受了何人指使吧?”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望着他眼中兴奋的光,心下不安地惊跳了两下。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笑眯眯地道,“是我那二皇兄,荣王!哦!不!现在应该称作太子殿下了。”

那一声“太子殿下”,好似从他齿间硬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些别样的深意。

“不可能。”这么些时日了,裴锦箬终于开口对他说话,却是张口便是这么几个字。

萧綦却是心情更好地笑眯了眼,“怎么不可能?”

“太子已是贵为太子,他何必多此一举,去暗害陛下?”

“正是因为他已经是太子了,离那个位子,不过一步之遥,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啊!古来做太子,做个几十年,最后反倒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前车之鉴,难道还少吗?”

“如今,他虽为太子,可父皇一直身子康健,春秋鼎盛,他若是等不及了,便动手了呢?”

裴锦箬看他这模样,凤京城果真是变了天。

“你这般高兴,是太子已经因这谋逆犯上的罪名被抓了?或是处决了?”

萧綦的笑容一敛,毫不掩饰的遗憾,摇了摇头道,“那倒还没有。不过,萧奕已是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了,不出几日,凤京城便会有刀兵之灾了,锦箬可要多谢我,还好我提前将你从凤京城中带了出来,否则,萧奕若是攻进了城中,他自来恨你和燕崇入骨,你猜猜,他会对你怎么样?”

裴锦箬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惊疑,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她才离开凤京城这么些时日,竟已是风云巨变?

可是……

“你却还嫌不够热闹,对吗?”他虽是带着她往西北方走,却没有离开凤京城太远,就在这个中途的小城里停了下来,离凤京城不远也不近,离着西北,同样也不是不远不近。

萧綦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想必,你已是传信去军中了?这个时候,与北狄的战事应该也到了关键时候吧?”

“你用的是谁的名义?福王?还是宁王?”

说罢,见萧綦还是但笑不语,她心底,却是陡然一个激灵,抬起眼来,“你该不会……”

她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正是永和帝和郑皇后派人将她接去之后,她身边的护卫,全都死了,她亦是不见踪影。

这样的事情,燕崇只需稍稍一查,便能查出来,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刻意误导,那……

裴锦箬面色几变,心中的隐忧再也压之不住。

萧綦却是低低笑了起来,“锦箬,你还真是聪明啊!你却不知,你越是这般聪明,我越是放不开手。这般美好的你,凭什么是他燕晙时的?自然该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萧綦说话间,已经俯低了身子,凑上前去,裴锦箬白着嘴脸,却并未示弱地躲开,只眼里的戒备与嫌恶,却是清清楚楚地显于眼底。

萧綦自有其骄傲,因而,不过离她几寸之处,便是停顿了下来,一路望进她眼底,嘴角含着笑,笑意却丝毫未入眼底。

片刻后,他倏忽一扯嘴角,将身子往后一撤,站直了,“你这个时候,到底是盼着燕崇来救你,还是他不来救你?”

他哂笑着,骤然问道。

裴锦箬抿着唇角,没有发声。

他居高临下睐着她,“回答不出?”他继而点了点头,“也是,怕是你自己也矛盾得很,自然答不出。不过没关系,过后,你自然就清楚了。”说罢,他便已是转过了身,迈步欲走。

女子嘛,自来都是依附的存在,等到她发现,她一直以为可以倚仗的那个人,根本靠不住时,她自然便会死心,换一个更加可靠的,来继续依附。

“叶准卖了你不只一次,你当真,还能这般信他,就不怕,他再卖你一次,而且卖得更狠吗?”裴锦箬白着嘴脸,终究是忍不住在他身后吼道。

萧綦脚步顿住,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望了过来,眼眸深幽,嘴角却是半勾,“锦箬真是比我想象当中,知道的还要多。那你可知道,为何叶准接二连三地卖了我,我却还是愿意用他么?”

裴锦箬自然不知,她的笑容有了一分勉强,“叶准他善谋,而你,惜才……”

萧綦听罢,却是笑了起来,“这世间善谋者,也不只他叶准一人,都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也不是那般善心善性之人,怎么就还能一次又一次地继续用他呢?”

“自然是因为……”萧綦勾起唇角,压低了嗓音,“我确定,他恨燕家,如果能够将燕崇,将靖安侯府置于死地,他定会坚定不移,与我一道筹谋。”

518 劝谏

“只要确定了这一点,我便不担心他会再一次背叛我。”

抬眼,见裴锦箬好似被吓到了一般,一双眼直愣愣将他望着,萧綦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锦箬这是被吓着了?所以啊,这聪明归聪明,男人间的尔虞我诈,却是腥风血雨,女子还是莫要沾染得好。”

说罢,萧綦笑着转了身,却是转过身的刹那,笑容便是缓缓肖逸,到得门前,目不斜视,只冷冷对守在院门处的绿枝道,“好生照看你家主子。”

绿枝垂首不语,待得他一走,才快步走进了院中,“夫人?”

裴锦箬却是见得萧綦跨出了院门,便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中。

原来……叶准果然还活着。

原来……这一切的布局背后,都脱不开叶准的影子。那么她呢?是不是她被萧綦抓来,也是叶准出的主意?

还有就是,萧綦那般笃定叶准恨燕家入骨,恨不得将燕崇置于死地,这样的自信,从何而来?

想起前世时,死得蹊跷的燕崇,奉命送燕崇回靖安侯府的叶准,还有她最后死前,隐约瞧见的,那一只拾起她的玉佩,骨瘦修长的手,还有那一阵血雨……

前世,叶准自然是不知燕崇的身世,如若,他果真与萧綦同谋,在战事快要结束时,才让燕崇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可等到送燕崇回到靖安侯府,才因那枚玉佩猜到了燕崇的身世,猜到了燕崇是他的弟弟,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弟弟,叶准会如何?

前世最后的谜底,好似已被她拨开了云雾,窥得一角。

萧綦自以为自己掌握了先机,将叶准看得清楚,却不知,今生已不同前世。而叶准,对他亦是隐瞒颇多。

譬如,关于燕崇与他的关系,他半点儿也未曾对萧綦吐露。

否则,萧綦凭什么笃定,叶准会毫不犹豫,置燕崇于死地?

“夫人?”

见裴锦箬好似魔怔了一般,直愣愣望着某一处,却是半晌没有反应,吓得绿枝白了脸,迭声喊道。

裴锦箬到底是回过了神,却只是抬手,轻触了一下小腹,“扶我进去歇歇吧!”

绿枝却是此时才瞧见她竟是一头一脸的汗,“夫人,你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这一路走来,她们小心翼翼,好在,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个懂事的,竟一直安安稳稳,夫人也没有什么反应,这才一直瞒到了如今。

可若是此时病了,就不妙了,病了,自然要找大夫,这大夫一来,这孩子……如何还瞒得住?

“我没事。”裴锦箬摇了摇头,这身汗,怕是被吓的,“我进去睡一会儿,便好。”

她坚持,绿枝无奈,只得听话将她扶了下去,只这心里,却是惴惴。

夜色缓缓沉降而下,西北的星空低垂,伸手,好像就能触及星光。

可无论星空多美,却也要人有欣赏的心情。

“世子爷呢?”薛定手扶着刀柄,踏着夜色而来,到得帅帐前,停下步子,沉声问着帅帐外的常茂。

常茂苦着脸,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瞥向身后沉寂的帅帐。

十月,若是在凤京城中,不过是刚刚转冷,可这西北边境,却已是百草枯折,小雪渐生的时候。

常茂望了一眼身上穿着的厚实棉袍,正是夫人早早派人备好的,不由叹了一声。

转头望着浓眉紧皱的薛定道,“世子爷心情不好,你说话,注意着些。”这是特意提点脾气直,说话更是从来不懂拐弯儿的薛定的。

奈何,薛定的性子不只直,而且,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下,当作没有听见,便是大踏步走进了帐中。

帐中燃着灯,燕崇甲胄未除,就站在当中那张用牛皮绘制的舆图之前,背影被桐油灯映射得忽明忽暗,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薛定上前,抱拳施礼,“世子,咱们的人已是整装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今日午后,一封信,并一串血红的红珊瑚手串被送到了营中,世子爷看后,便是徒手劈了近旁的一个兵器架子。之后,便是大步进了帅帐,再未出来。

入夜时,却是传了令,让他秘密整合暗卫。

此时,薛定正是来复命的。

只是,回禀完了,却不听燕崇有什么动静,薛定抬起眼来,望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反撑在身后案桌上的手里,已经被捏皱了的那封信笺,薛定吞吐了片刻,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

“世子爷,属下知晓您与夫人夫妻情深,夫人出事,您必然心神难安。可是如今,索穆已是被祭了旗,铁赫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咱们只需再加把力,就可以拖垮北狄,这个时候,却要为了夫人,前功尽弃,不是太可惜了吗?”

薛定说到此时,便见得前方一直背对着自己的燕崇终于有了反应,却是转过头来,目光如箭般锐利,直射而来。

即便薛定一贯就是这么个直硬的性子,那一瞬间,却还是被吓得瞳孔一缩,单膝一软,便是跪了下来。

“属下知道,属下多嘴了。”

“知道是多嘴,那便闭嘴!”燕崇终于是开了口,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是不怒自威。

然而,薛定已经是豁出去了,一咬牙道,“可这些话,即便是明知世子爷听了会生气,属下也不得不说。世子天生帅才,这一个多月来,几番布局,才将战局演至如今这般,再进一步,便可让北狄元气大伤,数十年不敢再犯,甚至让他们不得不向我大梁俯首称臣。如此,便算得还了西北太平,这是侯爷与先世子毕生所愿,亦是于国于民的大大善事。眼看着便要立下不世之功,世子爷若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止步于此,那岂不正是应了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说?”

“属下亦是敬重夫人,可若是夫人却成了世子爷建功立业,造福于民的绊脚石,属下,便不得不另做他想了。”

“你想另做何想?”燕崇反问,那声音又低了一度,让人骤然,便可冷到骨子里。

薛定脸色白了白,这回,终究是没再开口。

“薛定啊薛定,本世子倒是从不知,你居然有这般好的口才。”

519 难民

“你薛家,自你父亲起,便是我燕家家臣,你父亲随侯爷半生征战沙场,落下了一身的病痛,直到侯爷回京,这才算卸甲归田,安享晚年。你兄长亦在先世子帐下效力,最为忠心,且能力卓然,乃是我兄长的左膀右臂。但也就因为忠心,宁阳关一役,他恁是到死,也没有离开兄长左右。我寻到兄长时,也一并寻到了他,他半边身子尚且挡在我兄长身前,身上,数不清的血窟窿,真正的死不瞑目。”

说起这些,即便是燕崇这样的铮铮男儿,亦是不由红了眼眶。

有些伤痛,即便是过去得再久,却也不会减轻分毫。

燕崇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你却不同,你并非一早便跟在我身边,反倒是自幼就随父兄在军中历练,是你兄长出事后,才被父亲从军中调回,本意是想给你们薛家留条根。可你,却铁了心,要到我跟前效力,为此,不惜做了暗卫。”

“那一年,我去接应荣王,你也曾多次舍命相护,你的忠心,我从不曾怀疑。我也相信,我身边的人,再没有谁比你,更关切这边关军民的福祉,更懂得我父兄的毕生所愿。”

“世子爷……”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意切,即便是薛定这样的男儿,亦是被说得动容,微微红着眼,望向燕崇。

燕崇却是一抬手道,“你既效力于我,便该信任于我。我生在燕家,长在燕家,如今,燕家的责任已是担于一肩,我自是清楚自己进退之间,代表着什么。”

“世子爷既然都清楚……”

“我的夫人,这世间,亦只有一个。”燕崇打断他,“我的担当,不需要靠牺牲一个女子来成全。何况,那是我这一生都要护之周全的唯一。不负苍生不负卿,哪怕再难,我也得拼力一试。”

燕崇说这话时,目光如定,不闪不避地与薛定对望着,眸底的坚决不悔,清清楚楚地呈现。

良久,薛定终于是败下阵来,垂下头,沙哑着嗓音道,“属下知道了,属下定会竭尽全力,协助世子将夫人救回。只是,我们可是要现在就启程吗?”

“你以为我们要去哪儿?”燕崇却是问道。

还能去哪儿?薛定狐疑地抬起眸子,那封信,他们自然是不得见,关于裴锦箬之事,也不过猜测,只是见世子方才的反应,他的猜测是没有错的,至于其他的,他又如何能知?

“你以为,我让你整合暗卫,是为了千里奔袭,去救夫人,然后,将这里的战事尽数丢下?”燕崇挑眉问道。

薛定愣愣抬眼,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薛定双眼亮了起来,若是的话,世子爷也不会在此与他废话良多了。

被他目光灼灼,殷殷切切望着,燕崇还真有那么两分不自在,咳咳了两声道,“夫人,我要救!北狄军,咱们也照杀不误。”

嘴角含着笑,可眼中却透出无形的威慑,顷刻间,便是刀光剑影。

薛定只觉心里又喜又疑,能够两全其美,自然是最好。可是……“世子爷想要如何做?但请吩咐。薛定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劳。”

正在这时,帐外却是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进得帐来,便是一拱手道,“元帅,有线报,说是有不少百姓正往咱们边境逃来。”

战事一起,自然少不了难民。

燕崇却是勾起唇角,笑了,“总算是来了。”

那将军和薛定都是惊疑不定地往他看了去。

却见他笑着抻了抻腰,“去吧!薛定,让兄弟们将招子给我放亮些,将这个人,从那些逃难的百姓中给本世子揪出来。”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画像,转瞬递到了薛定跟前。

而他身后,那张舆图之上,不知何时,以朱线描绘出了一条线路,恰恰正是从北都城,到了前方关隘之处。

薛定领命而去,燕崇又与那将军交代了一些事情,待得他也走了,帐内又沉寂下来。

燕崇这才将手拿到了眼前,那串血红色的红珊瑚手串一直被他绕在手上,在桐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才看清,因为握得紧,那手串已深深勒在了掌心深处。

燕崇低头望着那手串,双眸沉黯,“绾绾,你且再等等我。”

天,阴沉沉的,细雪霰落下来,却是渐渐密集,很快,那些枯黄的草木上,便是积了一层淡淡的霜白,雪还有渐大的迹象,这般态势,一会儿怕是就要堆起几寸。

关门紧闭,关外聚集的难民们渐渐骚动起来。

“开门!快开门!我们都是大梁的子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看看上面的军旗,那是燕家的军旗。”

“快开城门!再晚,北狄军就要来了。”两军交战,早前滞留他国,或是边境地带的村庄难免受到波及,难民们为了寻求庇护,自是成群结队去往坚固的城池。

可是到了关门前,这城门却是一直紧闭,久久不开,底下又惊又惧的难民自然是群情激奋,很快,便是闹作了一团,仰头朝着城墙上咒骂,作势便要冲撞城门。

这个时候,城楼之上终于有了动静,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步上了城楼,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既然投奔我关内而来,我们元帅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只是,两军交战,为免有奸细混入,不得不慎重而为。”

“你们都听从号令,排好队,一个个接受盘问后,方可得入。”

听说能入,底下的难民们欢呼了一声,接受盘问,也是理所当然。

下一刻,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有一队身穿重甲的士兵从城门内出来,分列城门两侧,先有一队骑兵纵马疾驰而出,越过难民,直往前方警戒去了。

开了城门,便要提防北狄军趁机来犯,若是这些难民之中,有奸细,也算是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来,都排好队,一个个地来,不要急。”为首的兵士喊了一声,那些个难民安静下来,而后,有人领头,便慢慢排成了一列,一步一挪地往城门处而去。

兵士手中,拿着一张纸,也不知是画像还是别的什么,一个到跟前,便是一边问着话,一边仔细比对着那张纸和人的长相,看样子,应是画像无疑。

520 相请

也不知,要找的,是什么人?

人群中后方,一个深深裹在暗色棉布袍中的人,从裹面的布巾后露出一双眼,远远眺看着,眼底,便是掠过了一道精光。

“少主?”耳边却是传来一声带着隐忧的呼唤。

那人却只是一抬手,使了个眼色,仍是沉稳从容。

他身后那几人,便也敛了眸色,重新隐在了难民之中,只是却都没有离方才那人太远,以防万一。

人群缓慢,却还有序地往前挪动,终于是到了那个裹着棉布袍的人。

问话的兵士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皱眉道,“遮脸做什么?将面巾揭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那人慢吞吞地抬起看上去枯瘦且满布皱皮的手,将覆面的布巾揭下,露出了一张苍老瘦癯的脸,脸皮上有些上了年纪就会冒出的斑点,还有些黑痣,衬着一双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实在是乏善可陈。

问话的士兵看了一眼,便是问道,“你是何方人士?因何会在关外?”

“咳”那人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缓了缓,才道,“老朽原本是个脚商,乃是江南人士,一年多前,贩卖丝绸茶叶经北狄,往西域去,却不想,路途中遭了马匪,货全被抢了,自己也伤了。后来好不容易养好伤,又攒了点儿盘缠,谁知又碰上了战祸,再不回乡,老朽这把骨头怕是就要埋在这他乡黄沙之中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咳嗽,端得是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而且,听那口音,说的虽是官话,却果真是带着淡淡的江南乡音。

那问话的士兵转头往身后那拿着那张画像比对的士兵望去,目光带着无声的询问。

在他看来,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那张画像,他也瞄过不止一眼,与眼前这个老人可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只身后那人,虽是一身普通兵士的打扮,却生了一双格外锐利的眼。此时,那双眼,正将面前这老者看着,目光犀利得好似要将面前这人看穿一般。

直看得那老者很是惊惶一般瑟缩了一下,看得那问话的士兵也怀疑地连连打量起面前这个老者,自己莫不是看漏了什么,眼前这人,有问题吗?

后面排着的人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冒出了几声杂音。

而那个拿着画像的兵士也终于是移开了目光,面无异色地点了点头。

早前问话那士兵愕了愕,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抬手挥了挥,有些不耐烦道,“下一个!下一个!”

那老者躬身谢过,而后,接过被搜查过,并无异状的包袱,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缓缓走远。

他身后,方才那个拿着画像的兵士却是抽空瞥了过来,眼眸闪闪,忆及的正是来这一趟之前,他家世子爷的耳提面命。这画像,只可依据二三分,那人最是狡猾不过,手下又不乏能人,多半会改变形貌。只是,他身子羸弱,身上,必然常年携带药香。

一个已经穷困潦倒的老者,又如何用得起三七、麝香这样名贵的药材?

入了关,难民们便各有去处,不再如之前那般聚集。

有些选择暂且歇下,另一些则一刻不停,又启程赶路。

那老者蹒跚往前走着,周边也零零散散走着几人,看似并无交集,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

直到离得城门处远了,大抵是觉得危机已除,当中有一人便是往那老者凑了两步,压低嗓音道,“这里是军屯聚集处,给些银两,能够寻着可供落脚之处,少主还是歇上一晚,再赶路吧!”

那老者头也不回,断然道,“快走!”一双眸子清湛沉稳,却哪里还有方才在城门处的毫无神采。

“可是少主您的身子怕是”撑不住啊!

“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老者音调又是往下一沉。

他身边人,即便隔着几步的距离,却都是耳力绝佳的,将这一句听在耳中,便是纷纷投来诧异的眸光。

“怎么会?”

本以为城门关卡不好过,可他们不也平安度过了吗?自然是瞒过了那些人的眼睛,如今,还怕什么?

可是,少主会错吗?他自来是算无遗漏的。

众人心中虽是惊疑,却是早已习惯了听从,和绝对的信任。

不过一个眸光回转间,便尽皆沉默了下来,个个抿紧了嘴,看似乱无章法地四处散落着,却是实则紧密地将中间那老者牢牢护住,快步往某个方向疾走。

然而,毕竟,还是晚了。

待得察觉到不对劲时,他们再顾不得此时的伪装,疾走之间,便已是以身为盾,将那老者团团围在了中间,个个手中都是拉开了阵势。

即便为了顺利通过关卡,他们的兵刃都早已丢弃,赤手空拳,却也没有露出半点儿怯色。

只转眼,他们却又被人重重包围了起来。

并非身穿重甲的士兵,而是三四十个身穿暗色劲装的男子,却个个都是步履矫健轻盈,太阳穴高凸,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却是一时并未出手。

直到让开一条道,一个同样穿着,却气势更为沉稳锐利的魁梧男子徐步靠近,到得近前,抱拳沉声道,“我家主人想请诸位一叙,已是备好茶点,烦劳诸位移步。”

虽说是“请”,却绝容不得他们想或不想。

那些人皆是蹙眉,眼中皆是决绝之光,往身后递去无声的征询。

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哪怕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他们也会护着他,杀出去。

谁知,他们身后的人,却是默了片刻,抬手,轻轻拍了拍当中两人的肩。

那两人迟疑着,却到底是被那双清湛的眸子望着,不由自主垂下头,让开了路。

那老者虽还是清癯羸弱,却是悄悄板正了腰肢,缓缓上前,虽然只是两步,气势,却已全然不同方才。哪怕是一身褴褛,却也藏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清贵从容。

他挑起了眉梢,与那魁梧男子四目相对,“你家主人?是燕崇?”

魁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薛定。

闻言,蹙了蹙眉心,不知是不满这人直呼燕崇姓名,还是诧异他居然一猜就中,默了片刻,终究是应道,“是。”

老者与那张面皮格格不入的清湛双眸闪了两闪,嘴角,却是勾了起来。

521 血缘

虽然只是浅浅一勾,却好似带着种别样的魔力,让那张看着再平凡不过,甚至透着满满苦色与苍老的脸,一瞬间亮堂了起来。

他笑了,笑意,直透眼底,好似当真莫名欢喜,且欢喜至极。

“如此,便带路吧!”

迫不及待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奇怪。

帅帐之中,一灯如豆,偶尔能听得桐油灯爆出一朵灯花,打破帐内的静寂。

风息陡然的变化,吹得桐油灯闪了闪,案桌后的燕崇倏然抬起了眼。

帐外,隐约传来了动静,紧接着,便是薛定的声音响起,“世子,属下前来复命。”

燕崇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影,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抬头,沉声道,“进!”

帐帘被人掀起,烛影晃动间,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迈进了帐中。

当先一道,魁梧英挺,扶剑而行,正是薛定。

后面一道嘛……一身褴褛,形容狼狈,可行走间,腰背却是挺得笔直,身姿如松。

燕崇微微眯起眼来。

薛定已是到得跟前,抱拳一揖,道,“属下幸不辱命,已是将世子要见的人带来了。”

燕崇“嗯”了一声,“辛苦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薛定没有半分疑义,应了一声“是”,便是转身往帐外去了,只在转头望见身后那站得笔直的人时,还是没有忍住,在离去前,又深觉怪异地瞄了两眼。

薛定走出帐外,帐内虽是有两个人,可却一时间又恢复了之前落针可闻的沉寂。

直到一声低笑,一道瓷沉中带着清雅的嗓音徐徐响起,“倒是难得,有你等我的时候。”

燕崇已是起了身,紧盯着他,缓缓靠了过来,眼里幽忽,闪烁着点点星芒,“是死而复生,还是恶鬼归来?”他问,嗓音幽沉,辨不出喜怒。

那人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端看你见我还活着,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燕崇沉默了片刻,终于是幽幽道,“你活着,我自是高兴。”

那人似是有些诧异,眸光一顿,才慢吞吞抬起,与燕崇四目相对。

“如果你不弄鬼的话。”

听得这一句,他眸子一眯,“真是扫兴,你若不说这后一句,我也会挺高兴。”

燕崇哼了一声,转过身,徐步走回了方才的那张椅子前坐下,“我终究是小瞧了你。重兵看守下,使出金蝉脱壳之计,死里逃生,便也罢了,于你而言,倒也算不得难事。我却是不知,你居然还有苏秦合纵连横之才,不但能摆布萧奕,让他在辽东撩起战乱,混淆视听,更是能说动斛律藏,倾举国之力,掣肘西北,只怕,此时萧奕和斛律藏都还在引你为国士,却是身为棋子,而半点儿不自知呢吧?”

面前这人,虽然是一身穷困潦倒的老者打扮,但那把嗓音,却是出自年轻人,而能得燕崇这般相待,除了那个人,也不作第二人想了。

没错,叶准还活着,且在暗地里,搅弄出了如今的这番风云。

听罢燕崇的话,叶准低低笑了两声,见近旁还有椅子,他也是不客气,径自走过去,坐了下来。

边关苦寒,他又多日在外奔波,这腿脚早已痛到了骨子里,直到坐下,才觉有两分舒缓,奈何,他却仍是从容笑着,无论立着,或是坐着,腰背都是挺得笔直,让人瞧不出半点儿端倪来。

“我又何尝没有小瞧你?”安坐后,他才抬起眼,望向对面那个如今越看,越发面善的脸,燕崇那双眼与他的甚为相似,都是像他们的母亲,可下颚的弧度,还有唇线,却是像父亲,呵!血缘!真是这世间最为奇妙的东西。

“我已经给你留下了线索,可你居然还能看破迷相,没有被辽东之乱迷惑,反倒将目光投在了西北。”

“正因为你留下了线索,我才会猜到辽东不过是混淆视听罢了。”叶准巴不得大梁乱起来,越乱越好,若是他的布局果真在辽东,又何苦还要留下线索给燕崇?

叶准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望着燕崇的目光却是闪烁着,有欣慰,却也有失望,复杂纠结。

燕崇不闪不避地迎视他的双眼,“我甚至也猜到,西北也是一样,不过是你故布疑阵,你的最终目的,还是在凤京城。”

在那个皇权的中心。

叶准嘴角的笑容一抿,眼中的种种瞬间沉溺,转为冷沉。

“你不用这样看我,若非我猜到了,又如何能刚好在途中截住你?”燕崇语调淡淡。

叶准抬起头,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恰恰好瞧见了他身后那幅舆图,自然也瞧见了图上以朱笔描绘的一条路线,从北都到大梁边境,正是昨日将他截获的那处关卡。

“你待如何?”叶准抬起眼,望向燕崇时,眼中已是没有半分温度。

“我不知,你为了你的国仇家恨,还要做到何种地步。却也知道,你将我看得清楚,将我也一并谋算在内。无论是辽东,还是西北,你的布局不止在乱国,也为了将我支开,如今,如你所愿,我陷在这里,动弹不得。”

“无论你在凤京城的布局究竟为何,如今,我已是无能为力。”

“你大可以将我在此斩杀,一样可以为你的皇舅舅分忧。”叶准薄抿唇角,眼中升腾起的笑意,满满讥诮,却毫无温度。

“你明知我做不到。”燕崇红湿了双眼,他这般善谋人心,如何不知即便他们不比寻常兄弟,更不如他与燕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自知他们血缘那日起,他便已然不会再危及他的性命?

叶准似顿了一瞬,再望向燕崇时,目光微乎其微地变了。

燕崇深吸一口气,又道,“何况,我也知道了你布局深远,既是没能在你起局之前拦住你,如今,只怕已是晚了。不管有没有你,你的局,也已是动了。”

“那你将我截来此处,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叶准又问,虽然还是语调淡淡,却比之方才,温和了许多。

“你虽拿斛律藏当棋子,可他的野心,却是实实在在。我不能退,西北军民也经不起万一。所以……”

燕崇站起身来,长身玉立,却是双手平举,在叶准微微眯眼,有些不敢置信的视线中,朝着他深深拜了下去。

522 请托

“稍后……我自会放你离开,只是,有一桩难事,却还要请……兄长,千万帮我。”

燕崇不管是姿态,还是语调,都是诚意满满。

叶准听得双眸一缩,他方才唤他……兄长?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西北广袤的天地,都已成了一片无垠的雪白。

十几轻骑的人马,趁着这还未亮起的天色,朝着关内疾驰而去。

燕崇立在城楼之上,带着寒意的冷风扑面而来,将他身上的绛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来,目送那队轻骑离开,直到马蹄声渐远,那队人马消失在了太阳升起的方向,他还是望着那从鱼肚白,渐渐变成橘黄的一线,好似凝成了一尊雕塑。

直到那橘黄一寸寸扩大,隐约已现出光芒,他才陡然开口道,“我想不出一月之内,将这西北的战局平了,你觉得,可否?”

身后,原来一直如同影子般,伫立着一人。

听得这话,薛定微微一怔,而后,便是抱拳道,“薛定愿为世子马前卒,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燕崇缓缓勾起唇角,迎着初升的朝阳,似笑非笑,却又带着惯常的不可一世。

日光照耀在雪地上,折射出万丈光芒,映衬着那背光而站的人,好似也格外高大威武,恍若神祇。

下一瞬,燕崇抿了唇角,眼中只剩如磐石无转般的坚定,还有不容阻挡的锐利,“薛定!去!传令军中各将,到帅帐之中商议战策。”

“得令。”薛定强抑心中的激越,响亮地应了一声。

天已大亮,日头高升,炫耀冰雪,即便明知过后,也许又是风刀霜剑,可这一瞬的灿耀,还是让人心中盈满了光与热。

绿枝守着裴锦箬,却快要急死了,好歹等到裴锦箬终于转醒,忙驱身上前道,“夫人,您可醒了?”

裴锦箬却还是有些虚弱,蠕动了一下双唇,道,“水。”

绿枝忙捧了茶盏来,扶她半坐起身。

裴锦箬却好似渴极了,直将那一盏的茶水都喝光,这才歇下了。

缓了一口气,她抬眼便见着了绿枝微红的眼睛。

这丫头,也是个心性强的,这般情状,想必也是吓坏了。

“你守了一夜?”她叹了一声问道。

绿枝点了点头,“夫人病了,奴婢哪里敢睡?何况,这半夜,还发了两回热。”

那一日,裴锦箬与萧綦一番话后,在院子里便是出了一身的汗。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头便有些重。

裴锦箬便知道,她是病了。

可如同绿枝所担心的那般,她病了,萧綦怕是会给她寻大夫来瞧,到时,想瞒住的事儿,只怕就是再瞒不住了。

何况,有了身子,很多药也是不能吃的。

裴锦箬只得选了下策,那就是瞒住。

让绿枝去煮了姜茶来,喝了下去,便是蒙头大睡,等它发汗。

没想到,夜里还是发了热。

不过……这会儿却是要舒服许多了。

她抬手探了探额头,却哪里探得出来?绿枝帮着探了一回,松了口气道,“没有烧了。”

早前那两回发烧,她还记得之前晟哥儿发热,裴锦箬是如何做的,便是学着用温水帮她擦拭额头,手脚……如今,烧退了,便是好了大半,终究是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福大命大。

想到这两日的担惊受怕,绿枝鼻子又是一酸。

裴锦箬却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只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棉纸,透不进多少光来,却也看出窗外天色渐暗,她不由皱了皱眉,“快天黑了么?”

绿枝点了点头。

裴锦箬的眉心便攒得更紧了些。

“我睡了这么久?”她昨夜睡的,到这会儿,都又快天黑了。

绿枝又点头。

裴锦箬却已经面带隐忧道,“这期间,没有来人?”

说的,自然是萧綦,或是萧綦派的人。

事实上,自从他们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城,这个小院子里落脚后,她这里,自来都是萧綦亲自来的。

“来过一回,午后的时候,奴婢说您昨夜没有睡好,还歇着,他倒是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还好是午后来的,那个时候睡着,也没有什么,只是,若是再多些时候,怕是就要引人怀疑了。

望了绿枝一眼,裴锦箬叹道,“辛苦你了。”

不只要照顾她,还要提心吊胆应对。

绿枝摇了摇头,“夫人好好的,奴婢便不辛苦。”这么说着,却还是红了眼睛。

“这会儿我醒了,已是觉得轻松了许多,你快些去歇一会儿。”

绿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是被裴锦箬轻柔却坚决地两个字“听话”,便都堵了回去。

可就在这时,窗户外,却是有了动静。

裴锦箬和绿枝惊得对望了一眼,绿枝便是坐不住地站起身来。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瞧见几道人影,正朝这处走来,因着天色已暗,甚至已经燃起了灯笼。

电光火石间,人便已走到了房门前,抬手,叩响了门扉。

门外,响起萧綦的嗓音,“是我!开门!”

裴锦箬眉心已是紧攒,既然是这个阵势,便是不见到她,不会罢休了。

裴锦箬心中转过千般思绪,终究是与绿枝交换了一个眼色。

自己很快起身,披了外裳,整理了发髻和衣裳,这才将门拉了开来。

“这个时候了,你过来有事?”裴锦箬站在门边,目光淡淡望向萧綦,一边问着,一边已是向他身后瞥去,除了他的两个亲随,还有两个没有见过的人。

一个是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者,另一个,则是一个低眉顺眼,小厮模样的半大少年,而那少年身上,还背着一个箱子。

裴锦箬一看,心下,便不由得一“咯噔”,这两人,倒是与庄老和灵枢的样子甚为相似,难道……

她望向萧綦时,悄悄掩下了心底的戒备。

萧綦笑道,“还是进去说话吧!这天儿冷,又是风口上,可莫要受了寒。”

可裴锦箬却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我是有夫之妇,这个时辰了,迎你进屋,怕是不妥。”

萧綦噎了噎,默了一刻,到底还是打迭起笑容道,“你多虑了,你我又并非独处一室,还有这么多人在,并无不妥之处。”

即便是说到了这份儿上,可裴锦箬却也只是神色淡淡地杵在那儿,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萧綦脸上殷切的笑容也是淡了两分。

523 疑心

转而无奈道,“我是瞧你一天了,连房门也没出一步,听说你的丫鬟专程去厨房要了姜茶,我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所以,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你瞧瞧。这么一看,你的脸色果然不太好。”

果不其然。裴锦箬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绿枝面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地瞥了裴锦箬一眼。

后者却面色还算沉静,却是想也没想地便是断然拒绝道,“不用了,我没病。”半点儿面子也没给萧綦留。

“你已经在屋子里,一日多未曾出来了,定是有什么不妥,而且,你的脸色也不好……这里的天气冷,你身子娇弱,受不住也是有的。之前,又是舟车劳顿,也是我疏忽了,早该找个大夫给你瞧瞧才是。”

“我说了,我没病,这一路走来,我身子好着呢,用不着看大夫。”裴锦箬截断他的话头道。

萧綦又是一噎,觉得她实在是不领他的一片好意。只对她,到底比旁人多了那么一分耐性,略略一顿后,倒是生生将那股郁懑压了下来,又软下嗓音道,“就当让我放心吧!总之,大夫我已是请来了,哪怕,就是把个平安脉也是好的,你说呢?”

萧綦自认自己已经够做低伏小了,却没有想到,裴锦箬还是半点儿不留情,“我说了,我没病,不用看什么大夫。如果,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件事的话,还是请回吧,我要歇了。”

说着,便是作势要关门送客了。

“你都歇了一日了,还要歇?”萧綦目光着意在她身上望了望。

方才,他来得急,裴锦箬虽然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毕竟时间有限,头发只挽了一个纂儿,衣裳亦是家常,要知道,她平日里,在他跟前,只恨不得能穿戴得多正式,便多正式,哪里会这般随便?

目光再越过裴锦箬的肩膀,望向屋里时,双眸不由得一眯,“你还没有用晚膳?”

竟是一眼便瞧见了屋内八仙桌上摆着,还未曾动过的饭菜。

裴锦箬心下微微一“咯噔”,转过头去一看,瞧见了桌上的饭菜,目下微微一闪,好在,只有晚膳。

“方才没有胃口,一会儿吃便是。”

抬起头见萧綦目光莫名地将她紧盯着,她眉心一攒道,“你还想说什么?还想问我为什么没胃口吗?我就是不乐意瞧见你,所以宁愿躲在房里不出来,也没有胃口吃饭,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萧綦的嘴角已是发僵,望着裴锦箬的目光,越发幽沉。

裴锦箬却是不闪不避,也没有半分的惧色。

最终,萧綦先将目光挪开,垂下了眼,“如此,我便先走了,免得你见着我,又是食不下咽,让厨房给你热热再吃吧!饿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这样的话,裴锦箬却听来,没有半分的动容。

萧綦目下闪闪,又在裴锦箬面上盯了盯,终究是转过身离开了,也一并将那个大夫也带走了。

眼见着几人终于走出了院门,裴锦箬才长舒了一口气。

边上绿枝扶住她,更是快要虚脱了似的表情,“夫人?”

她知道夫人是想尽快将穆王支走,可是她方才真怕夫人一个不慎,惹怒了他,她们如今,可是生死都捏在他手里啊!

裴锦箬转头望向身后的八仙桌,“之前的那些饭菜呢?”

“怕人起疑,这膳食奴婢都是按时领了回来的,只是,却也吃不了太多,暂且都藏了起来。”

也不敢随意往外倒,怕落了人眼,好在,天气冷,一时倒也没有什么味道。

裴锦箬轻吁一口气,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好在你设想得周到。”

“夫人,今日,穆王带了大夫来,虽说被打发了,可是……”

可是,他定然已经起疑了。裴锦箬敛了眸色,亦是不安。

萧綦从裴锦箬的那个小院子离开之后,脸便是耷拉了下来,沉着脸疾走了几步,他猝然脚步一停,面上泛起沉思。

她是故意的,故意激怒他。不只是为了不让他进屋,将他撵走,更是为了,不让大夫给她诊治。

她为什么会害怕大夫给她诊治?她……在瞒些什么?

眼底,顷刻间,暗潮翻涌,萧綦的眸色一点点暗沉起来。

萧綦还真是脾气好,昨夜被裴锦箬噎成了那样,第二日,却又让人去请了裴锦箬来前厅。

裴锦箬虽然不愿,也笃定萧綦暂且不会拿她如何,可绿枝就不一定了。绿枝的小命可还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顾惜。

是以,再是不愿,也只得走这一趟。

正是午膳的时辰,裴锦箬到时,萧綦已经等在前厅,见得她来,便是笑眯眯吩咐说,让他们摆饭。

裴锦箬心里很是狐疑,却还是道,“来传话的人说,你有事找我?”可没有说,是让她来吃饭的。

“我是有事要跟你说,不过,也不耽误用膳不是?”

萧綦哪怕是成了如今这样,这皇子的派头也还在,身边伺候的人,虽比不得早前那般精心挑选,却也是训练有素,很快,便将饭菜都摆了上来,而后,退了下去。

萧綦便是招呼着裴锦箬坐下,裴锦箬眼看着他殷勤的样子,心下稍疑。

“你若是没什么事,那我便先回去了。昨日的话,我不想再说一遍。”

萧綦手下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望向她,“你是想说,对着我,会让你食不下咽?”

裴锦箬抿着唇,没有说话。

萧綦却是倏忽笑了起来,“那不知道,我这里西北的消息,用来交换你陪我用回午膳,能不能成呢?”

西北?裴锦箬心下一跳,望向萧綦的目光微乎其微地变了,双眸都是亮了起来。

转变得太过明显,萧綦笑了,“看来,这回,应该不会食不下咽了才是。”

“你说西北怎么了?”裴锦箬终于是坐了下来,却是迫不及待问道。

萧綦恍若没有听到,径自盛了一碗汤,端到她跟前道,“来!天凉了,先喝口汤暖暖!”

裴锦箬皱眉望着他。

他却是笑了,“总得让我用完膳再说吧!”

裴锦箬眉心攒得更紧,但他的条件确实诱人,让她只得忍了下来。

而这显然让萧綦甚是满意,“这个厨娘煲汤的手艺还不错,这薏米猪骨汤是她的拿手绝活,据说最是好喝,你来尝尝看。”

524 贵人

锦若安年正文卷524贵人薏米?

裴锦箬皱眉,望向了面前已经盛好汤的碗。

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抬眼望向萧綦。

萧綦好似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一般,仍然笑眯眯地道,“怎么了?快些趁热喝啊!”说着这话时,他一双眼幽沉,没有半点儿笑意,甚至含着两分锐利将她紧紧盯着。

裴锦箬本来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终究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

什么有事与她说,甚至拿了西北的消息来留她吃这顿午膳,不过都是幌子,为的,只是眼前的这碗汤罢了。

两人目光静静对峙片刻,裴锦箬倏忽笑了,将那汤碗往前推了推,“我不喝。”

“为何?”萧綦目光闪了闪,仍是笑道。

“不想喝,也不喜欢喝。”裴锦箬笑容不变,目光沉定,若是果真瞒不住,那便不瞒了吧!

左右,她的命,和孩子的连在一处。

萧綦眼底浮荡起了薄冰,嘴角的笑容冷沉了两分,将他自己那碗汤喝了两勺,一边喝一边点头道,“这味道还是挺不错的,你可以尝尝。”抬起头来,见裴锦箬只是定望着,却没有动,他扯了扯嘴角,“怎么?你难道比我还要挑嘴吗?不能吧!”

是啊,一个自幼长在宫廷,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子都能赞叹不错的东西,她一个五品小官家的女儿有什么资格来挑三拣四?

不过……裴锦箬只是笑了笑,不回应,却也不动作。

“难不成,你还是食不下咽?”萧綦皱眉道,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用帕子擦拭着嘴角,一脸担忧地道,“这可不行,我看你这身子确实是有些欠妥,好在昨日请来的大夫还在府上,正好让他给你看看,这回,可由不得你耍小性子。”

萧綦望着她,一脸宠溺的笑,却是让裴锦箬一路寒到了骨子里。

萧綦笑望着她,却已是不容拒绝地抬起手来,轻轻击了两下掌,厅外,立刻便有人应了声,“殿下有何吩咐?”

“去将昨日那位大夫请来。”萧綦说这话时,始终笑着,双眼也一直盯着裴锦箬,锐利如刀。

裴锦箬平静地回视他,掐紧的手心里却已沁出了一掌的冷汗。

厅外,缓缓传来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好似敲在她心坎上,渐渐地,与她的心跳声和在了一处,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响亮。

不对!她陡然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望向厅门处。

同样望过去的,还有萧綦。

只是,他的眉却是皱着,望向那个去而复返的随从,他却只是独自一人,身后并未跟着那个大夫。

“怎么回事?”萧綦的嗓音里透着沉怒,脸上的笑容亦是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那个随从却是凑上前来,在萧綦耳边低语了两句,萧綦脸上的怒色被诧异所替代,望了裴锦箬一眼后,便是站起身来。

“你既不愿吃,那便不吃吧!回头让厨房给你另备一份膳食。”

说罢,便已是大步流星出了厅门,脚步匆匆,看来,是有急事。

裴锦箬长舒一口气,转头望着身前桌面上摆放着的那碗汤,这样冷的天气,却是汗透衣背,生出两分劫后余生的感觉来。

只是,她却再清楚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萧綦已是起了疑心,今日不成,明日,或是后日,终有一日,也会找大夫来给她把脉的。

届时,便是再也瞒不住了。

她皱着眉,手轻轻抚上小腹,三月已满,肚子里的孩子经了这一路的折腾,却是好好的,想来,也是个福大命大的。

回了自己暂居的小院,绿枝恰恰好与两个丫鬟一道从厨房回来,带来了新的膳食。

只裴锦箬望着那些吃食,心里却有些害怕,若是萧綦果真有所怀疑,也不知会不会在吃食里动手脚?

绿枝好似也没有察觉到裴锦箬如临大敌一般瞪着那些吃食,只是有些走神地将碗筷摆好,直到那两个丫鬟退了出去。绿枝这才匆匆掩了门,走回裴锦箬身边,压低嗓音道,“夫人,今日,这宅子里,怕是来了贵客。”

客?还是贵客?裴锦箬惊得抬起眼来。

绿枝却是肯定道,“方才,厨房里在准备宴席,奴婢瞧过了,菜色可不错。”

这个时候,会登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客?而且,还是贵客?

自然与萧綦,是有很紧密联系的人,才能在这时找到萧綦,还能得他盛情款待。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手,轻抚着尚平坦的小腹,不管这位贵客是谁,托他的福,她和腹中孩子算得逃过了一劫,倒是算他们的贵人呢。

裴锦箬心里略有些猜测,却并未去打听,这个时候,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一夜无话,第二日醒来,倒是还是一切如常,她这小院中,也并无什么贵客到访。

不过,好在的是,萧綦也没有得空再来。

又是难得的雪后初晴,裴锦箬倒甚是高兴。

便与绿枝一道在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闲话。

却半点儿不知道,自己这方小院中的人与景,已尽数落入旁人的眼中。

看了一会儿,萧綦转头对身旁的人道,“怎么样?先生觉得,我这一步棋胜算几何?”

他身旁的人见到屋檐下那人时,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惊色,自然而然,只是很快便敛起。听得萧綦这一问,便是低低笑道,“倒是没有想到殿下居然能将这一只金丝雀儿关在了自己的笼子里。”

“只是,殿下若想这步棋奏效,怕是要失望了。”

“哦?这是为何?”萧綦神色一敛,不解道。

“叶某方从回炉关来,一路上,关卡甚严,也是九死一生才从燕崇眼皮子底下逃过来的。按理,那时,殿下的信早该送到了才是,可他却正是在整兵要与斛律藏决一死战。我看,倒是没受半点儿影响。”

绿枝所料不差,萧綦这里,还真是来了贵客。

这位贵客,不是旁人,正是刚从回炉关一路赶到这里,与萧綦汇合的叶准。

他此时已是将早前那一身褴褛的破布袍换下了,也却了改变形容的装束,只穿了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外面又裹了一身厚厚的大氅,即便如此,整张脸,却还是没有多少血色,颧骨高凸,比之在凤京城时,又瘦了一圈儿不止。

只是说话时,微微笑着,还是那副胸中有丘壑,谈笑之间,指点江山的模样。

525 委蛇

锦若安年正文卷525委蛇“这只金丝雀虽是他所钟爱的,但也并非无可替代。”叶准淡淡笑着,语调却是薄冷。

萧綦听罢,叹息了一声,“这燕崇,从前摆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可是,真是事到临头,却也是凉薄得很。”

不过,却也正该如此,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呢?对于他们而言,女人,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在那些大事面前,这些花,不过只是开在旁枝末节上的,随时可以摘下,抛却,踩在泥地里,碾作尘泥。

“那是自然,殿下想想,一只金丝雀而已,飞走了,虽然会伤怀一阵儿,不也还能再养一只吗?”叶准轻扯嘴角道。

萧綦却是皱眉道,“可这只雀儿,却只此一只啊!本王倒是宁愿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笼子,豢养钟爱。”

“殿下自是与旁人不同,殿下乃是天选之主,来日,就是整个天下都是殿下的,遑论这一只小小雀儿?说起来,这一只雀儿倒是命好,能遇殿下,也是她的造化。”

说到这儿,叶准已是目下轻闪,朝着萧綦长身一揖,道,“这么说来,这只雀儿也算不得白抓,叶某还要恭喜殿下多年夙愿,终于得偿。叶某如今尚还记得彼时殿下让叶某画那幅美人图时的情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殿下才是真正情深之人。”

“知我者,先生也。”一番话,说得萧綦心中极是熨帖,尤其是有燕崇的“凉薄”做对比,萧綦亦是觉得自己才是那不可多得的有情郎,裴锦箬早晚会看清谁才更值得她托付终身。

只是,转念却又想起了一事,他本来很好的心绪乍然便是跌到了谷底。

叶准抬起头来,便见得他皱起了眉,方才脸上的喜色竟是昙花一现般,已是尽数敛起,目光不由闪烁了两下,笑道,“抱得美人归,指日可待,殿下该高兴才是。这却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萧綦说到这儿,不由长叹了一声,“先生,实不相瞒,本王眼下确实有一桩烦心事。”

“殿下尽管说来,叶某不才,却还能出得些主意,说不准便能为殿下分忧。”

萧綦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是道,“本王怀疑她有了身孕。”

“什么?”叶准平静的面容头一回被震惊撕裂,只是不过一瞬,他便敛起了眸中的惊色,笑着问道,“难道是殿下……”

萧綦一愕,继而扯动嘴角道,“先生多想了,本王虽非君子,却也不会强迫一个心有不愿的女人。”

“所以……”叶准目光闪动了一下。

萧綦嘴角却是薄抿,哼道,“要果真如此,自然是燕崇的。”

叶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殿下的信中可有提及?”问的自然是萧綦送去给燕崇的那封信,燕崇又是否知晓此事。

萧綦摇了摇头,有些怨气,“她千方百计地瞒着,就是不想让本王知道,哪怕是如今,本王也不过只是猜测,尚且未能证实。”

叶准心头一动,也是,那日,燕崇可半点儿未提及此事,想来,定是不知的。

“不过……也没什么,她再瞒也瞒不住了。”萧綦的嗓音阴沉,幽幽道。

叶准陡然抬头望向他,却见他目光阴鸷,紧盯着院子中的女子,眸中流露出丝丝冷意。

“先生体弱,又是舟车劳顿,便且安心歇着吧!说不得过几日,咱们又要启程赶路了。”

将叶准亲自送到给他安排的客院,萧綦笑得意味深长道。

叶准自然是心领神会,“劳殿下挂牵,叶某实在是愧不敢当。”说罢,已是双手平举,深深一拜。

萧綦却是笑着伸手将他扶起,语气真挚道,“先生过谦了,今日局面,皆是先生不辞辛劳为本王谋划而得,本王都记在心里,来日,凤京城中,承明殿上,本王若能登极,先生必为我大梁宰辅,位极人臣。”

“那,叶某就要托殿下之福,成为这大梁最年轻的宰辅了。”叶准笑着,很是轻松的语调。

萧綦却是笑得意味深长,拍着他的手道,“先生惊世之才,本就该为我大梁最年轻的阁老,前途无量。”

那一眼,那个“本”字,让叶准有些莫名,挑起眉来,狐疑地望了过去。

萧綦却已经笑着撤了手,“好了。本王便不打扰先生歇息了,这几日,凤京城的消息来往很是频繁,本王得去盯一盯,说不得,不消几日,咱们便也该回京勤王了。”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对望间,很多东西,心照不宣。

笑罢,萧綦转过身,迈步走了。

叶准笑着抱拳相送,待得人走远了,他直起身子,面上的笑容亦是深敛。

转过身,无声进了院门,一直到进了房门,门关上,室内暗下来时,他面上的神色已是显出了两分凝重。

“怎么样了?”问的,是随他一道从外,如同影子一般跟进来的随从。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道,“那个院子看得很紧,属下根本没有办法靠近。一时半会儿,怕是寻不到机会与二少夫人搭上话。”

叶准眼中风云翻覆,“得快些想办法,再晚,怕是来不及。”

裴锦箬身怀有孕之事,全然不在他的预计之内。若只是她一人,他完全可以徐徐图之,因为,他确定,萧綦不会害她性命,有他斡旋,自可护她周全。

可……若她果真身怀有孕,又被萧綦证实的话……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也是很可怕的,何况,萧綦,本就不是一个心性宽仁之人,他怕是容不得裴锦箬腹中的孩子。

叶准扣在桌面上的手极快,且乱没章法地敲动起来,哒哒作响。

室内安寂得只能听见这些许声响,哒哒,再哒哒。

叶准身后的人,好似连呼吸也屏住了,当真只是一抹影子一般。

那哒哒之声,却是骤然一停。

“凤京城怎么样了?”

“还在僵持之中。萧允不知是如何说服了群臣,如今,朝中上下一致将矛头对准了萧奕,京卫死守东、北两门,一时,萧奕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属下得到的线报,萧奕已是说服董大荣,要从辽东增兵了。”

“这么久了,还没有拿下一个凤京城,我果真没有看错这个萧奕,还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叶准哼道,语调里满满的不屑。

“萧奕这般,怕也是心虚呢。”

526 赴险

锦若安年正文卷526赴险“京城那边隐隐有传闻说,永和帝虽然病重,却还是清醒的,萧奕自然是怕担上乱臣贼子的名头。”

叶准听罢,目光微微一顿,“你怎么看?”

“属下看来,这只怕是萧允的缓兵之计。那药是琴姑娘亲自调配,之前也多番试验过。按着永和帝服用的剂量和时间,他即便是果真醒着,怕也形同疯癫了。”

“否则,萧允为何将紫宸殿看得那般紧,甚至将魏俨也一并拉进宫去严密看守了起来?紫宸殿中,只留郑皇后亲自看顾,水泼不进?”

“是吗?”叶准却是勾起唇角,“那可未必。”

“少主?”影子也有名,随的是前朝皇室的赵姓,单名一个“安”字。赵安。

他的父亲,便是当年拼死将叶准救出生天的前朝皇室影卫头领,而赵安,自出生起,唯一的使命便是护少主周全,助他完成复国大业,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这些年,赵安一直隐在暗处,见过叶准的隐忍,也见识过他的狠戾,总以为自己已经看过了此人的千面,却一个转身,又察觉,这人的第一千零一面,深不可测,从未看透,怕也是,永远无法看透。

叶准却没有为他解惑的打算,只是道,“总之,凤京城的水深得很,咱们届时还是莫要太过出头的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方是正理。反正萧綦着急,便让他冲在前面便是,我这个不中用的身子,倒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那二少夫人那里……”赵安蹙起眉心道,不管怎么说,二少夫人肚子里,那是赵氏皇族的血脉。

叶准目色几转,“估摸着,萧允还能撑多久?”

“那些京卫近年来,养尊处优,实在是不堪一击,不过是仗着萧奕心虚,这才暂且僵持。不过,等到董大荣的增兵一到,萧奕长了声势,真要打起来,凤京城最多能守上数日的工夫,城必破。”

“这么些时日,董大荣的增兵尚且到了,难道萧允就没有半分后手?”萧綦挑眉问道,直问得赵安一怔。

“东、北两门重兵围之,不还有西门和南门吗?便没有半点儿动静?”

赵安愣了愣,片刻后,才陡然反应过来,“属下立刻去查。”

“萧綦稳不了几日了,必要的时候,我去给他凑把火,咱们只需想法子,在这几日保得裴氏周全,接下来,便要好办许多。”

叶准双眼沉黯,语调轻幽,好似低语一般。

赵安却是听得目下轻闪,应一声“是”,便是快步出了门去。

门“吱呀”开了,又轻悄合上,叶准却是喉间一痒,在暗夜里,低低咳嗽了起来。

良久后,咳嗽声稍止,他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一声‘兄长’,便要护住两条性命,这笔买卖,似乎不怎么划算啊!”

关外,此时已是冰天雪地,风都带着冰雪冷冽的味道,卷着雪花扑过来,一到脸上,便是凝成了冰。

“世子,左路传来捷报,铁赫被拿下了。”薛定拱手来报,一向沉肃的脸上带出两分压也压不住的激越来。

燕崇正站在高处,眺望脚下好似看不到边的雪原,闻言,亦是翘了翘嘴角,“很好。”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已是极大的肯定。

“下去整军吧!最后,只差斛律藏了。”

“世子?”薛定蹙了蹙眉心,“铁赫已是被拿下,北狄八万大军,只余不足一万尚且还在前线苦撑,其余皆是随着斛律藏溃败逃回北都,余下之众,要么会随之而逃,要么也用不了多久,终能攻下,北狄已是不足为虑,至少十年内,不敢再犯我大梁。既是如此,又何必再铤而走险?”

就在半日前,燕崇刚下了一道军令,一旦左路捷报传来,便立刻整军,他要亲自带领五千精锐,翻越欺雪山,神不知鬼不觉绕道北都,直捣黄龙,务必要将斛律藏解决。

若是杀了斛律藏,自然可以彻底解了西北之困,可翻越欺雪山,本就风险极大,何况是孤军深入北都城?

就算是北狄如今已显败象,那北都城却也是龙潭虎穴。

“狄族好战,斛律藏野心勃勃,却也很有实力,他能数年内统一各大部落,就能再拉起一支抗衡大梁的雄兵,何况,哀兵必胜,到时,若是卷土重来,只怕更是难以对付。只有除了斛律藏,将狄族彻底打趴了,打怕了,才可一劳永逸。”

“至于这北都城,我也不是头一回去的。上一次,尚且能够全身而退,何况这一回?斛律藏想必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抄了他的后路,直捣北都城,打的,就是他的措手不及。放心吧!”燕崇说着,拍了拍薛定的肩头。

薛定也知道一直以来,燕崇的决策与部署从未出过错,他既然走这一步,必然也是有一定的把握的。

如他所说,若能拿住斛律藏,自然是一劳永逸,那么冒冒险也没有什么。

可是,他总觉得,世子太操之过急了一些。

明明可以徐徐图之的事儿,为什么要急在一时?就好似,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也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一般。

可是,怎么可能?燕家镇守西北已经两代人了,军中,靖安侯府燕家的声名至威,世子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有军功在身,燕家便可屹立不倒。

不过,这也只是薛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通,也没有道理可言,他便撇下,暂且不想了。

而燕崇也没有给他那个机会让他再想,而是跟他说起了另外一桩事,“凤京城那边,一直胶着着也不是法子,传信给我们那边的人,是时候该让萧奕动了。”

“是。”薛定大约也能明白燕崇的用意,转身去送了一封密信去凤京城,然后,便是立刻去整军。

不过半个时辰,五千精锐便已是整军待发。

趁着午后,大雪未至之前,悄无声息,攀上了欺雪山。

凤京城,虽然还看似平静,可却是暴风雨的前夕。

东门与北门外陈军数万,随时可能攻城,顷刻,便是兵戈之灾。

夜已深,紫宸殿中,烛火幽燃。

一道身影从殿中步出,守在门口的小内侍恭声唤道,“公公。”

“嗯。”来人鼻间轻轻哼了一声。

527 槐柳

锦若安年正文卷527槐柳“公公这是要回去歇着了?”小内侍之一上前殷勤地用拂尘帮来人掸着身上的灰。

另一个小内侍却已是不知从何处捧了一盏热茶来,笑眯眯奉到了来人跟前,“说什么呢,公公一直在陛下跟前伺候,自然是劳苦功高,这会儿当然该去歇着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江。

接过那盏茶喝了一口,小江一扯嗓子道,“行了行了,你们别给咱家灌迷魂汤了,好好照看着,听着殿里的吩咐。”说罢,便是慢悠悠走了。

那两个小内侍在他身后,叹了一声。

“哎!小江公公还真是个好运道的,这师父出了事,转眼便能上位。”

“你就怕是祖坟上冒青烟,怕也修不得这样的好运道啊,羡慕不来啊!”

两个小内侍低低交换了两声彼此都能明白的笑声,也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没一会儿当中一个小内侍便是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另一个倒也说不上多么关切,只是随口问道。

“怕是晚膳时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疼。”

“我瞧你就是多贪了一块儿凉糕,这个时节,你还贪吃凉的,活该!”

“不行,忍不住了!你先顾着啊!我……我去趟茅房!”那个小内侍夹着双腿,飞也似地跑走了。

“你动作快点儿,小心拉裤裆里。”另一个小内侍在他身后幸灾乐祸地喊道。

夜风,却将话音,很快地扬散在夜色之中。

月儿早已藏进浓厚的铅云之中,夜幕低垂。

即便是紫宸殿,亦有不见天日的暗黑之处。

一个卷在竹筒之中的纸笺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悄无声息从紫宸殿的宫门处送了出去,先是进了凤京城某个临近皇城的王府。夜半时分,一抹身影悄悄从王府侧门出,半个时辰后,城北某一处,便是有一抹亮眼的光,窜上了夜空,在黑沉的天幕上,绽开了一朵绚烂的花。

北城门外,驻扎着两万大军。

帅帐之中,这几日越发焦躁的萧奕正在发脾气,刚刚踹倒一个来报说还是没有消息的斥候,却见得身边的近侍快步而进,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殿下,那边有消息了。”

不知名的西北小城中,赵安亦是行色匆匆去叩见叶准,“少主,二少夫人那边刚说要买些针线。”

叶准听罢,目下闪了两闪,嘴边噙起一抹满意的笑,燕崇这个夫人倒是常常有出人意表之举,他这里正苦于没有机会跟她传话,正是瞌睡遇枕头,她倒是立刻就给他递了个由头过来,他可不信会有这么巧。

叶准凑到赵安耳边低语了两句,赵安应了一声“是”,便是快步出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时,便是回说,“已是办妥了。”

叶准点了点头,本也不是什么难事,自该办得妥妥当当。

“不过,属下方才在镇上,倒还见着了两个人。”

赵安特意提起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叶准目下一闪,望向了赵安。

裴锦箬说有些无聊,想做些针线,下晌时,便有人送了来,随着针线一道送来的,还有些料子。

萧綦对于她的这些小要求,自来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却也算设想周到了。

谢过了来送东西的人,绿枝将门掩上,从窗户处确定人走了,便是反身走进屋内,与裴锦箬一道拆起了桌上放着的东西。

这些东西送进来之前,都会仔细查验过,哪怕是有什么,必然也是藏得隐秘。

可是等到将能拆的地方都拆开看了,也没有瞧见半点儿端倪,裴锦箬不由得有些绝望,难不成……她猜错了?

裴锦箬不由有些气馁。

“夫人,你快看!”绿枝也是有些失望,翻捡的动作慢了两分,指尖触及到某块尺头时,陡然觉出有些异样,再细细一看,登时双眼一亮,便是叫了起来。

裴锦箬将之接了过去,果真在那布料裹着朝里的一面,剥落下了一层很轻薄的绢纱,与那布料颜色几乎相同,若非她们将布料整卷拆了开来,又细细看过,根本不会察觉。

那绢纱不过巴掌般大小,上面,是一幅画。草草几笔,没有字迹,可那画法,裴锦箬却早已是烂熟于心,何况,那画上,一棵槐树,一棵柳树,寓意再明显不过。

到此,裴锦箬悬吊吊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果真是他。

他来了,又这般巧思,传信于她,至少,她不再是无所凭恃。

他总归会护着她,还有她肚中孩子的。

想到这儿,裴锦箬又不由得心中激荡,谁能想到,她和燕崇曾那般防备着叶准,可到了如今,却又觉得他再可信不过。哪怕他谋算了天下,可这一刻,却也相信,他于她和腹中孩子无害,甚至愿意将安危交托?

世事无常,人心善变,从来如是。

让人真不知是该可悲,还是可叹。

第二日,许是萧綦腾出了空来,竟是又亲自带着那大夫登了门。

裴锦箬见着那大夫便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心里犹自惴惴时,却见那大夫不若前一回相见,神情自若的模样,反倒是在没有人察觉时,目光闪烁地偷瞄着她,再望过去时,他却又慌忙将视线移开了。

但惊鸿一瞥间,却分明瞧见他眼中一闪而没的畏惧。

这便有些奇怪了。

裴锦箬心头一动,再细细一看那大夫,却见他面色算不得很好,眼下黑影重重,眉宇间更是拢着一抹淡淡的愁云。

只萧綦却是半点儿没有注意到这些的,对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哪里会纡尊降贵去关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民间大夫?

自进了这小院起,他的目光便一直萦绕在裴锦箬身上。

只裴锦箬却没有如他所料那般,显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再听得他说要让大夫诊脉时,也并未如头回那般反应激烈。

这反倒是让萧綦心头狐疑起来,难不成,他早前,真的是想错了?

管他的,到底是对是错,一诊脉,便清楚明白了。

萧綦一挑眉道,“那便快些让大夫看看吧,若是果真有什么不好,也好尽早解决。”

他说这话时,目光特意凝在裴锦箬面上,就想看看,这别有深意的一句话抛出去后,裴锦箬会是何反应。

裴锦箬心头惊跳不止,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心力,才勉强克制住了心头的波动。

528 瞒天

锦若安年正文卷528瞒天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平静地将手递了出去,“有劳大夫了。”

嘴角微微翘起,衬着那如海棠花般娇艳的面容,端得是赏心悦目,可那大夫却只是匆匆一瞥,与裴锦箬的双眼一触,便是急急避开了视线,垂下头去,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是请出了看诊的软枕,摆上了桌面。

见大夫这般,裴锦箬心头更笃定了两分,因而也更加安闲。

将手放在了那软枕之上,袖子往上滑了两寸,露出了一截白生生,且纤细精巧的皓腕来。

那大夫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切了裴锦箬的脉,片刻后,挪开了手。

“怎么样?”萧綦忙问道。

“这位夫人身子有些亏虚,要多加静养,不可再多劳累,舟车劳顿,能免则免,也不要过多思虑,还要放宽心来得好。否则,如今看着是没什么大症候,可却再经不起过多亏损了,切记切记。”

那大夫慢吞吞道。

萧綦听得莫名。

裴锦箬却已是敛色站起,屈膝行了个礼,“大夫妙手仁心,您的嘱托,我都记在心上了,多谢。”

那大夫点了点头,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萧綦心中犹有疑虑,深深望了裴锦箬一眼,终究是将那些疑虑暂且压在了心头,转身将大夫引了出去。

“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方才,绿枝一直悬着心,直到这会儿,人走了,她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仍还有两分不真实的感觉。

裴锦箬亦是长舒了一口气,不管如何,这一关,总算是暂且过了。

那边厢,出了院门,萧綦却是再也忍不住地追问那大夫道,“她没有身孕吗?”

那大夫摇了摇头,“并没有。只是,那夫人的身子算不得好,怕是精神不济,心绪烦乱,夜难安枕倒是有的,还需好好静养。”

萧綦沉吟着,说不出心里是该高兴,还是怎么,只这心里的感觉,却委实有些奇怪。

挥了挥手,便让那大夫离开了。

大夫从这宅子离开,却是行色匆匆回了医馆。

今日,这医馆门前,因着大夫出诊,索性关了门。

馆内无人,一片安寂。

进了门,大夫径自往铺子后面的住所走。

小小的天井内,早已站着一人。

穿一身寻常的衣裳,身形却是高大魁梧,长身玉立于日头之下,好似,半点儿无需遮掩,可面上却蒙了黑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透着湛湛精光的眼,将大夫望着。

那大夫战战兢兢上前,朝着那人作揖道,“这位大爷,老朽已是按你所说的做了,还请大爷高抬贵手,放过老朽的家人。”

“于大夫,你做得很好。按着我们之前的约定,这是给你的酬金。”因着黑巾的遮掩,那嗓音显得有些发闷,却是抬手,便扔了一袋银子过去。

姓于的大夫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沉甸甸的压手。

“你的家人都好好在屋里等着,只是为了以防于大夫这段时间不小心说溜了嘴,这些时日,还要委屈于大夫和家人一段时日。”这话说得倒是得礼,可当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于大夫白着脸,半声也不敢吭。

“于大夫放心,只要于大夫乖乖听话,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家人,不止如此,事后,还会给你丰厚的报酬,只要于大夫在这段时间乖乖配合,闭紧你的嘴,便可以了。这笔买卖,应该很是合算吧?”

于大夫哪里敢说不,哆嗦着嘴唇,应了一声“好”。

那人则笑着上前道,“我还要与于大夫好好聊聊,方才你去为那位夫人看诊,这脉象,到底如何?”

“少主!”今日,又是雪,且下得极大,铺天盖地一般,迷乱了人眼。

赵安从外而来,在门外抖落了风雪,这才进了门。

叶准正歪在榻上昏昏欲睡,身上裹了厚厚的褥子不说,榻边,还燃着旺旺的炉火。

赵安喊第一声时,他根本没有听见,赵安皱了皱眉,又略略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叶准这才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刹那间,眼中惺忪的睡意便已褪去,目光又是锐利地望向了赵安。

在瞧见是赵安时,那目光中的锐利又缓缓沉敛下来,“回来了?怎么样?”

赵安却是望着叶准,欲言又止,少主近来总是精神不济,如同这般睡得深沉,没有半点儿警觉的样子,早前,可是从未有过。也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了,偏偏,琴姑娘不在身边,其他的大夫,他们又信不过。

没有听到他回话,叶准一拧眉,眯眼望了过去,“赵安?”

这一声,虽然没有提高音量,却已带了两分警告,赵安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转头后颈便已是出了一层冷汗,忙垂首道,“二少夫人确实是喜脉,已经三个月了,如今看着,倒是一切安好。那大夫已经按着少主吩咐的,在萧綦那儿搪塞了过去,短时间内,应该是能瞒住的。”

“只要瞒住这段时间便也足够了。”叶准语调淡淡道。

“其实说不得根本不必担心。”赵安道,迎上叶准投过来的狐疑目光,他才道,“方才知道少主关切二少夫人那边,所以暂且没说。凤京城那边才来的消息,萧奕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笃定永和帝已经是等死的状态了,便一改之前消极的枯等,今日,怕是已经开始攻城了。”

叶准听罢,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终于来了。”

赵安却有些犹豫,“萧奕当真会摔个大跟头吗?”这样的时候,一步错,便是攸关生死,何况是大跟头?

叶准扯动了一下嘴角,双眸闪动,晶晶亮,却是浮荡着薄冰,没有半分的暖意,“要摔个大跟头的,又何止他一人?”

叶准话音方落,赵安还在皱眉,莫名所以时,屋外却已响起了敲门声,“先生,穆王殿下亲自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与先生相商。”

叶准之前以戴罪之身诈死,这官职自然便化为乌有了,不好再称呼什么“大人”。他如今,不过一介谋士,便多称呼为“先生”,也就只有赵安他们私底下才会唤他一声“少主”了。

赵安听罢皱了皱眉,若有所觉地望向叶准。

后者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将种种思绪压在眸子深处,勾起唇角笑道,“快快有请。”

529 过海

锦若安年正文卷529过海不出叶准所料,萧綦果真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得到消息没有比叶准早上多久,一听说后,便是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便是来了叶准院子里。

进得门来,叶准却是一边笑呵呵将他往上座上引,一边笑着道,“这天越发地冷了,看这雪怕是要连着下上整夜也说不定,倒是正好烹茶赏雪,又有殿下这般知己相伴,当真是人生乐事。”

萧綦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勉强镇定了心神在叶准对面坐了下来,便是扯着嘴角道,“先生倒是好雅兴,只怕本王却是没有先生这般的好福气了。”

叶准笑了笑,正好,炉上的水滚了,他拎了茶壶,往茶碗中注水。白烟腾袅上来,将叶准隐在其中,越发显得其人云山雾罩一般,瞧不真切。

只他的嗓音,却是带着笑意,从烟雾后清徐传来,“殿下这是打算星夜赶回凤京城了?”

“先生果然也得了消息。”萧綦说不出心中是该忌惮此人居然在凤京城中有这样的实力,耳目众多,还是该庆幸,有这样实力的人,不是敌人,而是盟友。

眼前这人,实在是让人看不透,他若能真正为人所用,便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可就怕控不住这把刀,反倒被锋利的刀刃伤了自己。

“不比殿下早多少,叶某也只是刚刚知道。”叶准轻轻笑着,将茶碗当中的一只推到了萧綦跟前。“这样大的风雪,路上可是不好走。从此处到凤京城,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也需三五日,这路上的三五日,殿下便不怕凤京城的情势瞬息万变吗?若是福王已经大事得成,或是太子力挽狂澜,平息了事态,届时,殿下可就要白忙活一场了。”

“三五日的时间,萧允若是也守不住,那他还有何资格做本王的对手?至于萧奕……嗬!”这一个“嗬”,便是萧綦对萧奕所有的评价,显而易见,根本未曾将萧奕放在眼中。

“既是如此,殿下确实该去。只是,叶某这身子忒不争气,不敢拖累了殿下。不过,叶某也会尽快启程,赶往凤京城。”说到这里,叶准又想起了什么,转而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递与萧綦道。

“这封信,叶某已为殿下写好多时,就等着此时。殿下带了去,以叶某与许将军的私交,殿下之前的部署,应该可堪用。”

萧綦正色,双手平举齐眉,朝着叶准一拜,“多谢先生为我斡旋,他日,本王若能如愿,定会奉先生为国士,以报大恩。”

“殿下为叶某伯乐,为酬知己,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何况,叶某与殿下目标一致,殿下只需记得,若大业得成,殿下承诺给叶某的事儿,千万要兑现才是。”

“先生放心,一言九鼎。本王承诺过先生之事,生死不忘,若大业得成,靖安侯府一门,全部听凭你发落。”说到这儿,萧綦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泛踌躇。

叶准见状,却是笑道,“殿下这是在犯什么愁?可是怕叶某将那裴氏也算在当中?放心吧!叶某知晓,那裴氏乃是殿下的红颜知己,哪怕是看在殿下的面儿上,也不会拿她如何的。只要她往后与靖安侯府燕家划清界线,叶某自然不会与她为难。”

“先生大义,果然甚知我心。”萧綦拱手道,“另外还有一桩事,本王心中尚无决断。”

“殿下可是在犹豫,此行是否该带上裴氏吗?”叶准目下轻闪道。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先生。”萧綦苦笑了一下,“本王想向先生讨个主意。”

“端要看殿下是为公还是为私了。”叶准端起茶碗,举至唇边轻啜,垂眼间,遮挡了眼底的幽光。

萧綦亦是挑眉,“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

“若是为私,裴氏自然不该在此时出现在凤京城,等到殿下大业得成,可以给她换个身份,光明正大抬进后宫。殿下既得偿夙愿,又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何况,裴氏娇弱,怕也是会拖累殿下的脚程,殿下哪怕是怜香惜玉,也不该让她在这样的天气,冒雪赶路才是。”

“但若为公,凤京城中局势未明,带着裴氏在身边,说不得关键时候,还有用处。至少,为着燕崇,这颗棋子,在永和帝、郑皇后,还有靖安侯跟前还有些用处。”

萧綦听罢,沉吟道,“先生果真看得通透。”

“只决断,却还在殿下。”叶准却并不给他拿主意。

萧綦沉默着,浓眉紧锁,显然,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正在这时房门却是被人敲响,门外传来萧綦亲信的声音。

两人暂且打住,没有说话,那亲信匆匆而入,附在萧綦耳边悄声低语了两句,萧綦的脸色,便是微乎其微地变了。

自始至终,叶准好似对他们说了什么半点儿也不在意一般,只是神色安闲地喝他的茶。

片刻后,萧綦抬手挥退了那亲信,面容端凝,眸色沉定,显然,是已有了决断。

叶准也不急,等着他开口。

“这两日,本王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方才,本王的近卫与那些人打了个照面,看那模样,怕是燕崇的人。”

“哦?”叶准挑起眉头,“燕崇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又是这个时候,殿下,说实在的,这可算不得好消息。”

萧綦苦笑,“谁说不是呢?这些人,怕是冲着裴氏来的,正如先生所言,这个时候,本王可是经不起半点儿耽搁,所以,这桩事,怕是还要仰仗先生。”萧綦说着,已是一揖。

叶准是何人?闻弦知雅于他而言,不过就是眨眼这般简单的事。

“殿下的意思,叶某明白了。叶某定会拖住这些人,不会让他们误了殿下的大事。当然了,殿下既然如此信任叶某,叶某也定会竭尽所能,护住裴氏。来日,殿下大业得成,坐拥江山,美人在怀,才算得圆满。”

“若果真如此,先生便当真是我萧綦的恩人了。不过……萧綦也知此事难为,先生尽力便是,若是实在不成,也没有关系……既是燕崇的人,往后还有机会。”

叶准心领神会,笑着点了点头,人已是站起,整了整衣襟,端起茶碗,朝着萧綦长身一揖,“如此,那叶某便先在此以茶代酒恭祝殿下旗开得胜,独占鳌头了。”

530 重逢

眼看着十几轻骑护送着萧綦策马疾驰,没入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叶准面上的笑容悄无声息地消失,缓缓站直了身子。

“做好准备,等到雪停了,天气好些,咱们也得上路了。”

“是。”赵安在身后躬身应是。

叶准的目光转而望向了方才萧綦消失的方向,深远而幽沉,像是透过了这漫天的风雪,看见了遥远的凤京城。那个锦绣堆,名利场,不只是萧綦的战场,也是他叶准的。

也是时候了,他终将归去。

裴锦箬听说萧綦带着人匆匆离开了,立刻便想到凤京城定是出了大事。

本来,萧綦之前也对她说过的,萧奕带兵围了凤京城,萧奕的性子,既然做到了这一步,能够忍到现在才动手,也算是沉得住气了。

“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萧綦走了,却没有带走她们,绿枝心里有些惴惴,不知萧綦想要如何处置她们。

裴锦箬却没有多少惶惶,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说不得恰恰正是有人特意谋划的。

果不其然,她这边还在思虑着,房门便是被人叩响,“外边儿雪大,方便进去说话吗?”

这个声音?绿枝还在莫名时,裴锦箬的双眼已是亮了起来,“外边儿凉,请先生进来说话。”

绿枝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将房门打了开来。

外面的北风正紧,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扑了过来,门口站着两人,一人沉默如同影子,这样的天气,不过一身夹袍。

可立在前方那一人,清癯的身形上却罩了厚厚的大毛衣裳,身后那人尚且为他撑着伞,却也落了一身的雪花。

他抬眼往里看了看,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这才迈步进了屋内。

内室里,燃着几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倒是暖和了许多,裴锦箬已是下了炕,迎到了门前,见得来人时,神色微微怔忪。

与那双看上去甚是熟悉的眼睛对上,才不由叹息道,“先生,别来无恙?”

虽然早已料到,可真正重逢,却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你们倒果真是夫妻,这见面时,都差不多一般言语,这可算是心有灵犀?”

叶准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子,将拢在袖中的手拿出,却还是握着手炉,语调淡淡道。

裴锦箬却是听得双目一亮,“先生见过晙时了?”

叶准抬眼瞄了一下她,将她眼中真真切切的欢喜看得清楚,淡淡“嗯”了一声。

“他可还好?”裴锦箬却又是迫不及待问道。

“表面上看来,倒还不错,只是,蜡烛两头烧,怕是心力交瘁。”叶准倒是不客气,敛衽在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叶准虽说得语焉不详,但裴锦箬却是听得明白,燕崇本就身处战局,若是再得知她出了事,只怕真真是煎熬。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却是蹲身敛衽,朝着叶准行了个礼,“多谢先生替我周全。”

说的,自然是之前萧綦请大夫来替她看诊之事,若非他在背后斡旋,哪里能够轻易将萧綦瞒了过去?

“他求我来护你周全,为此,甚至不惜唤了我兄长。既然唤了一声‘兄长’,那便算得一家人,一家人,便莫要如此多礼。何况,你腹中尚怀着我赵家的血脉,我自会想办法为你周全。”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我来,是告诉你,萧綦已是回了凤京,你收拾一下,若是身子无碍,等过两日,雪停了,咱们便也该启程上路了。”

裴锦箬自然没有异议,她想晟哥儿想得紧,多少回夜里,都梦归了凤京,听罢,便是应道,“好。”

说完了这些,叶准也不便多留,抱紧了手炉,又将手拢进了袖中,转身走了出去。

眼看着赵安撑着伞护送着他走进那漫天的风雪之中,裴锦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才觉得已经绷紧了一个多月的心弦暂且得以松懈了两分。

回过头来,却见绿枝一脸的震惊纠结,“夫人,方才……方才那位先生是……”而且,她还听见了什么“兄长”,什么“一家人”,什么“赵家”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锦箬没有说话,只是拧着眉,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

绿枝陡然一个激灵,收起了面上种种神色,低眉敛目道,“夫人,奴婢知晓了,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夫人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忠于夫人,这便是了。”

见她嗓音都透着哆嗦,好似果真吓着了,裴锦箬到底是心中不忍,伸手将她扶起道,“绿枝,你与我几番同历生死,我并非不信你,可是,你要知道,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好事。若……我也护不得你,你可明白?”

绿枝神色一敛,点头应道,“奴婢都明白,多谢夫人替奴婢设想。”

这样大的雪,直下了一整夜,到得第二日清晨,才算停了。

他们又休整了一日,到得第三日,这才启程往东而去。

即便如此,他们一个孕妇,一个病弱,路上也不见得好走,因而,走得很慢,倒还颇有两分悠闲的味道。

一行二十来人护送着中间的两辆马车,走走停停,裴锦箬却知道,这二十来人,怕还只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还有人。

可她却不知道,这暗地里的人,却不只是叶准的。

这一日,他们在一处小镇上落脚后,赵安便是来向叶准回禀说,“二公子的那些人一直跟着,该如何处置,还请少主示下。”

“他们忠心护主,爱跟着,那便跟着吧!”叶准正翻看着手里一本书册,听罢,头也没抬地便是道。

“可若是动起手来呢?”那些人怕是会想法子来救二少夫人,到时,难免起冲突。

“真动起手来,再说。”叶准仍是语调淡淡,片刻后,才抬起眼,目光幽沉地望向赵安道,“裴氏不是在吗?她的人,若果真与你们动起了手,绑了,交给她,想必她该清楚如何处置。”

赵安目下闪了闪,“属下明白了。”说罢,便是转身出去了。

叶准却是再也看不下书去了,“啪”地一声将手中书册关上,转头望向了手边的方几,几面上摆着一只火炉,上面煨着一壶水,已是滚了,咕噜噜冒着泡,白烟腾袅。

他信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勾起唇角,似是低喃一般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531 处置

不知算不算天公作美,自他们出发前的那一场大雪后,天便放晴了,一路上,虽然偶有飘雪,但都再未下大过。路上虽然还是泥泞,却比想象当中要好走许多。

这一日,他们又在一家客栈落脚,此处,离凤京城,照他们如今这不紧不慢的脚程,也不过七八日的路程了。

裴锦箬还没有歇着,越近凤京城,她心中越是忐忑不安,也不知如今,那城中究竟如何了。

绿枝端了一盏燕窝来,也不知叶准是如何做到的,这一路上,她的补品便没有断过,虽然知道他是为了她腹中所谓赵家的血脉,但却不得不承他这个情。

“夫人早些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绿枝服侍着她用罢燕窝,轻声道。

裴锦箬点了点头,正待盥洗歇下,突然听得屋外有了动静,兵戈之声。

裴锦箬和绿枝如今有些惊弓之鸟一般,不由得,对望了一眼,面色虽然算得镇定,可目中,皆有惊惶。

惶惶一会儿后,外边的动静停了,主仆二人还没有动作,门外,却传来了两声轻叩。

“二少夫人,属下有事要禀报。”是那个赵安的声音。

裴锦箬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管方才来的是什么人,显然,都已是被叶准的人,压了下来。

裴锦箬与绿枝使了个眼色,绿枝立刻上前,将门打了开来。

谁知,门刚打开,一个人就是被推搡着进了门来,那人被反剪着双手,五花大绑。

裴锦箬起初的惊愕过后,已是认出了来人,不由自主地便是站起身来,“洛霖?”

那人虽然是一身暗色的夜行衣,还很是狼狈,但确实是洛霖没错。

洛霖一贯毫无表情的冰块儿脸此时也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额角好似抽了两抽,干巴巴地唤了一声“夫人”。

裴锦箬则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抬起眼,狐疑地望向了赵安。

赵安也是个惯常面无表情的,见得裴锦箬扫过来的视线,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原来他没有说谎,他果真是二少夫人的人。他带着人突袭,属下还以为是敌人,已是兵刃相见,只是好在没有见血,下回,还是莫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好,否则误伤了,便不好了。”

洛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裴锦箬转瞬间,已是敛起了所有思绪,轻轻一屈身道,“多谢赵护卫刀下留情。”

赵安自然不敢受她这礼,一个侧身,便避让开了来。“都是误会,不敢当二少夫人的谢。人,属下已是给二少夫人送来了。少主的意思,既然是二少夫人的人,便由着二少夫人自行处置便是。属下便先告辞了。”说着,抱拳施了礼,便是转身出去了。

裴锦箬笑着送过,待着人走远了,面上的笑容却是随之深敛。

绿枝已是连忙上前去帮洛霖松绑了。

洛霖一恢复了自由,便是跪下道,“属下无能,没能救得夫人,还请夫人责罚。”

“你先起来吧!”裴锦箬叹息一声。

洛霖起初不肯,直到被绿枝拽着,这才勉强起了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就如同一根木头桩子一般杵在一边。

裴锦箬也知道他的性子,到底没有再强逼,只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世子收到了两封家书,是旁人仿冒夫人所写,便料定夫人定是出了事,是以,便派属下悄悄回了凤京城,没有惊动旁人,只与邵四公子一道,查找夫人下落。”

“属下与邵四公子查了许久,才寻摸到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这里。前些日子,便在寻找机会想救夫人,恰恰好他们分开行动,又在路上,属下便想着胜算大些,没有想到他们早已部署好了,就等着属下等自投罗网……属下无能。”

也是难为洛霖了,这般寡言的人,今日却得长篇大论。

不过看他这副羞愧至极的模样,裴锦箬自然也不忍苛责。

“你尽力了,我不会怪你,世子更不会。”原来,他那么早便猜到她出了事,还将洛霖派了出来,也难怪洛霖不知叶准也是他搬来的救兵了。

裴锦箬再看洛霖,见他满面风霜,人更是清瘦了许多,想必这些时日定是吃了不少的苦。

“眼下,怕是也走不成了,你便暂且安下心来,好生休养,总之,他是不会要我性命的。”只是,却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就是了。

想到这里,裴锦箬心头有些沉重,也是到了洛霖被五花大绑送到她跟前来,让她处置,她才终于确定,她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叶准也是将她当成了一个筹码,自然不会让她脱离了他的掌控,唯一的不同是,她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叶准会对她腹中孩子不利。

如今,连洛霖也折了进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也想知道,叶准到底想做什么。

“少主!”赵安从裴锦箬那儿离开后,径自到了另一间客房,正是叶准的住处。

叶准正靠在床栏上闭目养神,闻声,连眼也没有睁,便是问道,“怎么样了?”

“二少夫人将人留下了,却什么也没有多说,也没有责问。”

叶准睁开眼来,眸底掠过丝笑意,“她倒还不算太蠢。”

说罢这意味不明的一句,他目下一闪,转了话题,“明日,咱们该到潞城了吧?”

“是。”赵安应道。

“潞城……潞城的鹿肉最是出名,你明日派人先行一步,去订上一桌上好的席面,说起来,我还从未与我们这位二少夫人好好用过一顿饭呢。”

赵安目下闪了闪,面上却是应得一丝不苟,“是。”

这一夜,裴锦箬直辗转反侧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用过了早膳,却又是启程。

上马车时,裴锦箬下意识转头往另外一辆马车看了过去。

却见羊毡子低垂,车把式已经坐在车辕上,车旁更是已有好几个护卫护持在旁,想必,人已是在马车上了。

今晨,他甚至连早膳也是在房里吃的,未曾见到。

裴锦箬目光闪动了一下,到底是将心头疑虑都暂且压了下来,弯腰钻进了车内。

马车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今日途中却是没有停下歇息,直连着走了三个时辰的样子,才停了下来。

此时,天,还未黑。

532 亮话

比起前几日,都歇得要早。

裴锦箬扶着绿枝的手从车上下来时,便是愣了愣,原来,他们已经置身一座城池之中,看左右街道俨然,屋舍林立,看样子,这城池的规模还算不得小。

“这是潞城。”身后骤然一把嗓音响起,裴锦箬转头,便望见了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叶准。

他仍然裹在厚厚的大毛衣裳之中,脸色有些白,唇色更是极浅极淡,气色很是不好。怕是刚下了马车,一时还不适应外边儿的冷风,他朝她走来时,便是低咳了好几声。

直到站定在裴锦箬面前,才缓了缓,“身为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想必对这潞城不会全然不知吧?”

裴锦箬自然知道,潞城,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南屏京师,后控北漠,然去京师不过三百里,锁钥所寄,要害可知。

裴锦箬眉眼一跳,总觉得他好似话里有话一般,抬眼往他看去。

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笑着转了话题,“潞城的鹿肉最是出名,方才已是让他们从此地做鹿肉最好的酒楼里叫了一桌席面,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也累了,一道去尝尝吧!”说罢,他已是率先迈开了步子。

裴锦箬望着他的背影,微蹙了蹙眉心,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他们包了一个客院,席面就摆在了花厅里。

绿枝瞧见赵安站在了外面,略一沉吟,便也停在了门口。

裴锦箬侧眸看了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径自迈过了门槛。

叶准已是坐了下来,很是安闲随意的模样,一边拿起筷子,一边道,“我这身子要忌口的东西多,你倒是无碍,喜欢就可以多吃些。”说到此处,却又顿了顿,“我记得,有了身孕,这鹿肉也是可以吃的吧?”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他一个没有家室的大男人倒是知道这些。

她点了点头道,“可以吃些,只吃多了容易上火。”

叶准点头表示了解了,“那便一样尝点儿便是,燕窝和鸡汤总是无碍的,可以多用些。”

裴锦箬点头称好,也是拿起了筷子,对面的叶准反倒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本来想着,与我同桌吃饭,你该有些不自在,或是觉得不合规矩才是。”

“从前未嫁时,我也与先生一道吃过饭。如今,更是不一样了,先生都说了,是一家人,又是出门在外的,哪儿有那么多讲究?晙时未能与兄长同桌吃过饭,这样的机会,也是难得。”

说罢,才觉着叶准沉默了下来,连呼吸也有些不一样。

抬起头,却见叶准眸色深幽地将她望着。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怎么了?不是说,晙时已是改口唤你为‘兄长’了么?还是,先生不愿受我这一声‘兄长’?”

叶准眼底掠过种种思绪,浮光掠影一般,片刻后,终于是归于一片沉寂,他也恢复了如常的面色,自顾自盛了一碗鸡汤。

“说吧!你应该有问题要问我!既然都唤了我这一声‘兄长’,你问,我便答,可好?”

裴锦箬勾起唇角,沉静地回望他,“难道不是兄长有话要对我说吗?”否则也不会特意布下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的饭局了。

叶准的眸色有一瞬的沉黯,“你还算得聪明。”良久后,他才道了这么一句,低头舀了一勺汤喂进了口中,“回了凤京城,你怕是暂且不能回靖安侯府去。或者说……”他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静深,“我并不想就这么放你回靖安侯府去。”

“所以说,我又成了兄长手中捏着的棋子?兄长想用我来牵制谁?”裴锦箬反问。

叶准听罢,却好似极为兴味一般,放下汤勺,双手环抱胸前,问道,“你觉得,你能牵制得了谁?”

裴锦箬默了默,脸上的神色有些精彩,片刻后,才觉得有些堵地道,“兄长与晙时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看来,她也知道,她唯一能牵制的,也只剩他燕晙时了。

“我也想与他直说,可他必然不会听我的。没了法子,他既然自个儿将你送我手里,我若不好好利用一番,那岂不是太对不起这送上门的好机会了?”

“兄长到底想要让晙时做什么?”这般笃定他不会听话?

叶准目下微闪,眸色在一瞬间深幽,“你确定……你想知道?”

就这么一眼,裴锦箬便是浑身起了栗,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叶准见状,将笑意掩在了眸底,打扫了一下喉咙道,“快些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裴锦箬重新拿起了筷子,只却又有些不甘道,“我知道兄长不会伤害我,可我很想晟哥儿。”

“那你可是要我让人去靖安侯府将晟哥儿给你接来?”叶准抬起眼睛睐了裴锦箬一眼。

裴锦箬忙摇头道,“不用不用。”而后便是低下头,沉默地吃将起来,再不敢多说什么。

这一日,也算是与叶准将话说了个半开。

虽然心里不可能真正半点儿不担心,但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只是,待得睡着,却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不好的梦。

她几乎是嘶喊着从梦中醒来,梦里到底有些什么,她却是忘了。却记得很是清楚,梦中的燕崇浑身是血,好似被人追杀的模样。

尚觉惊悸,她抬起头,按在胸口处,还能感觉到方寸之间,不安地跃动。

她已经很久未再做过这样的梦了。而事实上,她的梦,关于燕崇的,也只有那时在猎场时应验过,过后,便再也没有。后来偶尔梦到的那一幕,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关于前世,还是关于今生,或只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胡思乱想,在梦中映射出来的影像。

可是,她却经不起这个万一。

顾不得天还未大亮,她没有喊醒绿枝,径自起身穿妥了衣裳,便是打开了房门,往左侧厢房行去。

左侧厢房中,住着叶准。

他这些时日常常昏睡,不若以往警醒,直到被赵安推了又推,这才一个激灵着,醒了过来。

“二少夫人来了。”赵安这些时日,都是守在他门外睡的。因而裴锦箬一来,他便醒了,瞧二少夫人那模样,便知道她是有事,赵安权衡了片刻,这才进来叫醒了叶准。

这个时候?叶准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亦是皱了眉。

533 刺客

叶准起身,到了花厅时,裴锦箬坐在椅子上正在敛目沉思,眉间笼着重重愁云。

他不由挑起眉道,“这么大清早的,你有什么事儿?”

裴锦箬方才想事情想得太过专注了些,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这会儿,听得声音,才骤然抬起头来。

见得他,便是起身,匆匆一福后道,“不知道兄长可有晙时的消息?”

叶准正要坐下来,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却也只是一刹,一刹之后,却又恢复如常,缓缓坐了下来,道,“一大清早的,就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经不住事儿。兄长的消息总要灵通些,能否帮我探探晙时的消息,他在边关可一切安否?”裴锦箬促声道,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惶惶。

叶准望着她,双眸沉黯,“战场凶险,可他身为主帅,总不会事事冲在前头。你用不着这么担心。”

裴锦箬却是咬了咬唇,神色还是不安道,“我也知道可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说着已是起身,敛衽朝着叶准深深一福道,“无论如何,还请兄长帮我。”

叶准望着她的头顶片刻,终究是松了口,“我会让人去探探,你且宽心,先回去吧!收拾收拾,咱们又该启程了。”

听到叶准应承了下来,裴锦箬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的神色也和缓了两分,应了一声,便是转身出了花厅。

叶准目送她出了花厅,直到门口已不见了她的踪影,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收回。

抬起手,轻轻摩挲着下巴,一双眼,却始终若有所思一般。

赵安亲自来奉了一盏热茶给叶准,他对茶甚为喜欢,向来都有醒来,便要先喝一盏茶的习惯。

“二少夫人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叶准接过茶盏,赵安低声问道。

叶准目下闪了两闪,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洛霖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叶准的眉心皱得更紧,双眸黯下,脸色难看得紧。

叶准自然能够得到前线的消息,无奈,燕崇瞒得太好。他也是数日前才知道燕崇竟是自帅帐之中消失不见了。又花了数日的工夫,才打探出他竟是剑走偏锋,率了五千精锐,偷偷翻越欺雪山,往北都城去了。

昨夜听说时,叶准便是气得拍了桌,斥责燕崇太过大胆。

就算北狄已呈溃败之势,可北都城却也是龙潭虎穴,他怎么就有这样大的胆子,孤军深入?

叶准知道他的心思,他想解决了斛律藏,还西北十数年太平,可狄族人恨他入骨,他若是一个不慎,落进狄族人手中,那还不将他生吞活剐了吗?

只是,骂归骂,气归气,叶准却是不能当真撂开手不管。

因而,昨夜他便已让赵安动用他们在西北,以及北狄埋下的眼线,全力查探燕崇的踪迹,却没有想到,还是没有消息传回来。

赵安自然不好说少主太过心急了些,毕竟,这里与北都城千里之遥,就算是他的命令,这会儿怕是也还没有传到那些线人耳中呢,哪里来的消息?

只是,看他家少主的脸色,这话,赵安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

略一斟酌后,才小心翼翼道,“二公子英武非凡,更是韬略在心,定然会平安归来。我们的人也会全力查探二公子下落,护他周全。”

叶准沉敛着眸色,半晌没有吭声。

薄冷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良久后,他才沉声道,“让人抓紧些,一有消息,立刻报我。”

赵安自然是应“是。”

远在千里之外,与潞城隔着千山万水的北都城内,让叶准和裴锦箬忧心不已的燕崇,这会儿却已经一身北都皇城侍卫的装扮,悠哉悠哉,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混进了北都王庭之中。

而且此时,他的剑,正横在一个女子白净纤细的雪颈间,而对面,正是面色狰狞难看的斛律藏。

斛律藏面色精彩纷呈,瞪着面前的人许久,才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名字来,“燕崇?”

“正是你小爷我!没想到,狄主对我还真是情深义重,我都扮成这般模样了,你居然还能认得出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燕崇笑着,嘴唇上方那两撇小胡子也随之一翘一翘,很是跳脱。

看在斛律藏眼中,却是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扑过去,便如狼一般,狠狠咬断他的脖子。

这个燕崇,太可恨了些。

八万大军啊,有大半被他和他手下的兵砍菜瓜一般砍光了,这当中也包括他的几员爱将,想到这些,斛律藏如何能不恨?

只恨不得立时便将他捆了,将他身上的肉一层一层剐下来,生吞了才好。

可是,他才一动,燕崇手里的剑便是一动,他剑下,那美人儿便是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喊了起来,“大汗!救我!救我啊,大汗!”

那个美人儿虽然穿一身华丽的狄族服饰,一看便是身份尊贵,可长相却不像是狄族人,反倒与中原人更为相似,可开口,却又是纯正的狄族话。

那美人儿这么一喊,斛律藏果然踌躇了两分。

燕崇却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眯起了眼,还吹了一声口哨,“没有想到,狄主居然还是个多情的人。这般怜香惜玉,是怕我伤着了你的美人儿?”

斛律藏面色变了变,没有接他的话,反倒是道,“你倒是个不要命的,居然敢孤身闯进我王庭中来?你想如何?”

“不如何。本来是想结果了狄主你,回凤京领个大大的军功,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你这王庭大得很,一时走迷了路。没有先见着狄主,反倒被你这美人儿撞见了。本想杀了她灭口,谁知,她先叫了出来,引来了人。我没了法子,只得拿她自保。如今,要杀狄主你,怕是不成了。不过,看狄主还挺在乎这美人儿的份儿上,也许狄主会放我安全离开王庭吧?”

燕崇说着这些话时,仍然笑眯眯的模样,好似全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中一般。

斛律藏虎目一瞪,“本汗倒是不知,堂堂靖安侯世子居然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拿女人当挡箭牌的孬种!”

燕崇听罢,不怒,反倒笑了起来,“狄主,激将法呀?”话音落时,笑容亦是为之一敛,就是双眸,也是沉冷下来。

534 人质

“可惜了,对我无用。”燕崇淡淡哼道,一双眸锐利似箭,坚冷赛冰,没有半点儿温度。

斛律藏紧盯着他,上前逼近一步,“我这王庭之中,守卫重重,王庭外,更有数千兵士戍守,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是你们大梁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是了插翅难逃。”

燕崇闻言,却是没有半分惧意,反倒低笑了两声,引得斛律藏皱眉时,他才悠悠道,“本来是的,只要狄主能够舍得下你这美人儿。”

话落的同时,他手下一个用力,本来就抵在那美人儿颈项上的剑刃便是浅浅地嵌进了雪肤之中,一线红痕,恁地刺眼。

斛律藏的双眸,微微一缩。

燕崇已是变了脸,脸上笑容全然不见,冷声道,“狄主别以为我在说笑,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狄主当真舍得?”

斛律藏沉着脸,一时没有说话。

燕崇却是等不得,又道,“不想这美人儿立时命丧我剑下的话,便立刻给我让开一条道来,并在宫门口给我备下快马,让我走!”

“这不可能。”斛律藏尚未发话,他身后的一个护卫便是铁青着脸喊道。

这燕崇,乃是他们北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个人来了王庭,根本就是不将他们放在眼中,若再让他堂而皇之走了,那他们狄族,还有大汗,岂不成了笑话?

燕崇却是根本未曾将他放在眼中,只是将视线牢牢钉在斛律藏面上,嘴角斜斜一扯道,“狄主,你可得快些做决定,我的耐性,有限。”话落的同时,那剑刃又往深处嵌进了些。

那美人儿这会儿倒是没了声息,不再如之前那般尖声求救。也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只是木然着一张脸,望着斛律藏,眼里一汪秋波,慢慢荡漾开涟漪。

即便是此刻疼了,却也只是一个瑟缩,闭上了眼,偏过头去,一行泪便顺着眼睑滚落了下来。

燕崇没有瞧见,可对面的斛律藏却是看了个分明。

眼里一黯,电光火石间,那眼底分明极快地掠过了一抹难解的情绪。

下一刻,便听得斛律藏道,“照他说的做。”

“大汗?”他身后那些护卫个个皆是不敢置信。

斛律藏却是表情不变,只声音又沉了两分,“本汗说了,照他说的做。快去!”

这一声,便是命令了。

那些个护卫即便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从命,右手放在左胸,深深一礼后,便是转身,快步而去。

斛律藏没有看一眼,目光自始至终牢牢钉在燕崇身上。

“本汗已经照你所说,让他们去安排了,本汗可以放你走,你也快些将本汗的人放了。”

燕崇却是挑起眉,望了身前那美人儿一眼,玩味似的一笑道,“看来,狄主对你,倒还有两分真心,你说呢?繁夫人?”

斛律藏虽是狄族人,却不知为何,独独情钟中原女子。

北狄部族为了讨好于他,常会进献美貌的中原女子给他。

这位繁夫人却是斛律藏的女人之中,最为长久的一个。

算起来,跟着斛律藏也已经有八九年的时间了,始终算不得太过得宠,却不像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一般,她始终都在那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燕崇知道这位繁夫人的存在,自不奇怪。

斛律藏也不奇怪,只是,他的话,却是让斛律藏莫名恼火。

斛律藏的目光瞥过繁夫人,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是怒瞪向燕崇道,“废话少说,快放人!”

“这可不行!”燕崇却是笑着拒绝道。

斛律藏的脸色便愈加难看,“燕崇,你想出尔反尔?”

“狄主稍安勿躁。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了狄主是我,能此时便将繁夫人交出吗?我可要拿繁夫人保命呐!我才是那个更怕狄主会出尔反尔的人。毕竟,如同狄主所言,身处这王庭之中,守卫重重,若是狄主食言,那我岂不是插翅也难逃?”

“所以……”燕崇笑着望向身前虽然面色有些苍白,神色却还算得镇定的繁夫人,“还要委屈夫人随我走一趟,到得安全之处,我自会放了夫人。”

“燕崇!”斛律藏额角紧绷,语调里充满了警告和压抑的怒火。

燕崇却半点儿不惧,还以同样的音量,“狄主!”而后,转过头冲着斛律藏笑咧了嘴,那一口白晃晃的牙直晃得斛律藏眼疼,可他眼里的光,却冷沉而锐利,“你别无选择!”

斛律藏双眸沉溺了下来,冷冷盯着燕崇。

这个时候,方才那个领命前去的侍卫回来了,对着斛律藏行礼后,沉声回禀道,“大汗,快马已是备好。”

斛律藏没有说什么,燕崇却已是在他的冷然逼视下笑了起来,“如此,便请开路吧!”

那侍卫似有些犹疑,看了斛律藏一眼,片刻后,才退开了一步,显见是为燕崇开路的意思。

燕崇深望了斛律藏一眼,便是用剑抵着那繁夫人,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挪,缓缓退了出去。

一路上,从那些已是弯刀出鞘的侍卫们围拥下,燕崇仍是退得从容,王庭外,果然已是备了快马,燕崇略略停步,转头便将那繁夫人送上了马背,自己跟着一跃而上,一扯缰绳之后,便是策马疾驰而去。

“狄主,你若信守承诺,到了安全之所,在下自会放了繁夫人。”

燕崇的声音从烟尘未消之处远远传来。

斛律藏却是冷沉着一张脸从王庭中迈出,望着那烟尘慢慢消散,却早已没了那一骑双人身影的道路尽头,一张脸几乎能滴出墨来。

“大汗,当真就这般放他走?”他的亲信凑上前来,很是不甘地咬牙道。

“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斛律藏冷哼道,正在这时,却已经有人牵了马来,斛律藏接过缰绳,便是纵身一跃,上了马背。

那亲信护卫这时才瞧见,竟已有数十人已是背了箭弩,高坐马背之上,整装待发了。

“大汗要亲自去追?”问罢,却已变了脸色,“这不行,太危险了。”

那燕崇当真会全无所备地孤身一人闯入王庭?闯入了,说是来刺杀的,虽然是功败垂成,却是掳走了繁夫人,说不得正正就是要引了大汗出去,大汗若是果真追了出去,那岂不是正中他下怀,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吗?

535 卑鄙

斛律藏却是全然听不进去,在他看来,燕崇孤身一人闯入王庭,又掳走了他的女人,实在是赤果果的挑衅,他忍受不得。

再说了……“怕什么?他一匹马,两个人,能跑多远?在北都城中,他能如何?”

“你点齐兵马,随后来,本汗先去追!儿郎们,随本汗走!”后一声,掷地有声,是冲着身后那数十位骑士喊的。

应诺之声,与呼啸之声响彻云霄。随着头顶盘旋的海东青高亢的鸣叫,数十匹骏马从王庭前飞驰而过,带起了漫天的烟尘,直到马蹄声远了,仍是久久不散。

那亲信侍卫见没能拦住,面色难看得紧,转头,便是忙奔进王庭之中,按着斛律藏方才的吩咐去点齐人马,赶去支援。

其实,那亲信侍卫猜测的,也不错,燕崇自然不可能孤身一人,全无准备地便潜进北狄王庭。

斛律藏才从王庭追出来没有多远,他的人,便是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人,分散着引到了别处。

他也知道,是着了燕崇的道,只是左右一看,后路已是被截断,他只能往前。

却也没有多少惶惶,不消一刻,他的大队人马就会赶至,燕崇的这点儿人,实在不足为虑。

斛律藏想得也不错,燕崇人手不够,且这是斛律藏的地盘,他能够争取的时间不多。

但至少,斛律藏跟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由于地理条件和天气所限,狄族多是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固定的城池并不多,只有有限的那么几座,都是军事重地,屯兵与交易所在,也不大。北都城亦然,只北都城比其他几座城池略大了些,城防也要牢固许多。

即便如此,一路疾驰出了北都城,也没有花上多少工夫。

燕崇一路纵马疾驰,能够感觉到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他的人,虽能将斛律藏的人马分散大半,但余下的那一小半,都是斛律藏的亲卫,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离了他的身边,用这般拙劣的局是引不开的。

而这一小半,也有二三十人,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是对手?

更何况,这些人身上,都背着弩箭……

正想着,身后风息稍变,燕崇扭头间,果然瞧见有利矢破空而来。他俯身躲过,下一支箭,却又接踵而至。

偏他身前还有人,行动之间,便少了两分灵活……

马速亦是慢了两分。

身后的箭势一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燕崇却已顾不得其他,用力夹着马腹,催着马儿快些,再快些!

“大汗!”

身后被斛律藏挡住的弓弩手,却是一脸的莫名。

“都住手,莫要伤着繁夫人。”斛律藏脸色难看地沉声道。

却是引得众人皆是怔愣,那繁夫人入王庭也八九年了,可从来都是不温不火的存在,既不特别受宠,也没有惹得大汗厌烦,被从王庭中撵出来,却几时起,在大汗心中,变得这般重要了?

只是,种种疑虑不过是在心头过了一道,如今,却是万万不得解答的。

北都城已是离了十来里,回头去看,城池的轮廓已不再分明,再跑个十来里,便差不多了。

燕崇心中思忖着,谁知,胯下的马儿却不听使唤了,竟是缓缓慢了下来。

燕崇皱眉,用力夹着马腹,用马缰抽,都不济事。

下一刻,他陡然觉得有些不对,提了那繁夫人,从马上飞落而下。

几乎是落地的同时,便听得那马儿一声痛苦的嘶鸣,而后,竟是倒了地,抽搐着,口吐白沫。

马蹄声急奔如雷,卷着黄沙,从不远处由远及近,转眼间,已是将他们团团围住。

燕崇将目光从慢慢不动的马匹身上收了回来,转而望向已到面前,朝着他笑得志得意满的斛律藏,咬牙道,“卑鄙!”

斛律藏望了那马匹一眼,起初,眼中也是有些怔忪,显然并不知情,只到这会儿却是笑了起来,“兵不厌诈。”

燕崇被气笑了,“狄主将我大梁话倒是说得好,怎么?也想做我大梁的子民?”

斛律藏没有被激怒,只是沉敛下双目,哼了一声道,“你也就只剩逞口舌之利了。”斛律藏手轻轻一抬,边上已有那眼色好的亲卫一把将繁夫人拉离了燕崇。

方才,从马上飞落而下时,一时松了对繁夫人的钳制,倒是让他们钻了空子。

这会儿再想将人抓回来已是不行了。

燕崇眼角余光看着,面上却是没什么波动,只是冷冷哼道,“看来,狄主果真是要出尔反尔了。”

只在斛律藏看来,如今的燕崇不过是强弩之末,强撑着镇定罢了。

闻言,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目光只是关切地落在被送到他身边的繁夫人上,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低声用北狄话问道,“怎么样?可有伤着?”

繁夫人似是被吓着了,神色有些惶惶不定,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斛律藏似松了一口气,抬手将她轻轻环住,柔声道,“你且等等,等本汗将此人拿住,便带你回家。”

繁夫人没有点头,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什么。

斛律藏没有察觉,只是调转目光,望向燕崇道,“本汗就算果真出尔反尔,那又如何?你我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你居然敢堂而皇之潜进我王庭,还抓了本汗的夫人,本汗若能饶你,那才是让人笑话吧?”

燕崇斜扯了扯嘴角,又是惯常的吊儿郎当的笑,“看来,狄主是胜券在握,觉得定能拿住我了?不会连将我凌迟处死的刑架都已备好了吧?”

斛律藏蹙了蹙眉心,这人,还要耍什么手段?“去,将他给本汗……”拿下!

后两个字还没有说出,燕崇却已是扯了扯嘴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只鸣竹,“咻”的一声窜上了上空。

斛律藏脸色铁青,这个人,还有帮手?

不!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的主意将自己从王庭中引出来,他早已埋伏好了人马,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只是,没有想到,那马被下了毒,他未能最终将自己引入包围圈中。

不过,他的人马,却也会招之即来。

燕崇笑着一摊手道,“狄主若想拿我,怕是得快着些。”

斛律藏冷哼一声,“你以为,只有你有帮手吗?在我北狄境内,你的帮手能多过本汗?”

536 繁缕

锦若安年正文卷536繁缕“来啊!儿郎们,将咱们这不共戴天的仇人抓起来,将他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以祭枉死的族人英灵。”

斛律藏振臂一呼,身边响起北狄男儿的喝声,响彻云霄,若是那胆小的,光是听着这叫声怕也要胆寒了。

偏燕崇却好似不痛不痒一般,兀自笑着,望着斛律藏的目光,却好似含着别样的深意,带着看高台看戏的闲适。

可是,他凭什么闲适?更凭什么,还有高台看戏的闲情?

斛律藏心中一股闷气夹杂着怒火升起,直冲脑门儿,他一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本汗拿下。”

“是。”他的亲卫纷纷应诺,便是挥舞着弯刀朝着燕崇攻来。

燕崇却是老神在在,他还未拔剑,一手甚至还背负在身后,面上,似笑非笑。

直看得斛律藏心中很是气闷,正待拿了弯刀,自己上,巨变,却在此时陡然而生。

那一声“刺啦”之声,很是突兀,可听在斛律藏耳中,却又格外的清晰。

眼前的一切,好像刹那间变得沉寂而缓慢。

他有些愣神地望着胸口处透出的刀尖,殷红的血顺着刀锋缓缓淌到了刀尖,汇成了一滴,终于是坠落了下去,没入脚下的泥地中,清晰的一声“滴答”。

这明明很是轻微的声响,却好似拥有极大的力量,俄顷间,便震醒了眼前的一切。

“大汗!”

耳边有人惊喊,那些已经冲出去了的北狄汉子们红了眼,又挥舞着弯刀冲了回来,大叫着就要将那弯刀朝着斛律藏身后的女子砍下。

却是被斛律藏抬手,阻止了。

斛律藏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神色平静的女子,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得哑着嗓问道,“为什么?”

繁夫人缓缓抬眼,回望他。她长了双极好看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媚态,偶尔笑时,便如大漠之上的沙漠玫瑰一般耀眼灿烂。

此时,那双眼却如覆冰雪,不见半丝的波动,手,仍是牢牢握在剑柄上。

那是一把袖剑,小巧玲珑,没有半分多余的修饰,她的手,还是一样的白净柔软,却原来,也可以紧握利刃。

而这把利刃,将将才穿透了他的胸膛。

她没有回答。

他却已经再等不得了,没有时间了。喘了一声,他又问道,“为什么?”

“从到你身边起,每一天,我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如沁冰雪,带着彻骨的寒意。

斛律藏望着她,有些不解,又好似明白了,只一双眼,却带着些茫茫然的无措。

“我是大梁人,我本姓樊,繁缕,乃是我出现在你身边之前,公子为我赐的名。命如草芥,随处而生,虽然弱小,却又坚韧。我的父亲,乃是平阳城守将,你可还记得平阳城?十四年前,你头一回挂帅出征,便夺了平阳城,城中一万三千名军民,皆被你下令屠杀,无一例外。”

“我是幸存者,彼时,被我母亲藏在了夹墙里,躲过了一劫,却亲眼见你们的暴行。我的婶娘和堂妹,被你的士兵们拖下去便行那畜生之事,我母亲不忍受辱,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头骨碎了一半,脑浆都流了出来,红的,白的,淌了一地,却还望着夹墙的方向,对我无声说着‘活着’二字,我不满周岁的堂弟,被你的士兵用尖枪挑在半空中,直到再也哭不出半点儿声气……”

“我拼了命,几乎将自己手心的肉都咬了下来,才没有哭出声来,那些画面,却是我一辈子也不敢忘,忘不掉的。现在,请伟大的大汗您来告诉我,我……为什么?”

繁夫人,哦,不!应该是繁缕说这些话时,虽然平静,可一双眼,却寸寸赤红,好似血的色泽,紧紧盯在斛律藏面上。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中的深恨毫不掩饰,斛律藏抖缩着双唇,突然,好像什么也不用问了。

他眼里有光,却极速地陨灭了下去。

“一方城池,一万三千条性命,铺就了你的锦绣前程,斛律藏,你的宝座之下,是我平阳城百姓的森森白骨,是我亲人的血肉。”

“事到如今,大汗……不觉得冤了吧?”

繁缕平缓地问道。

斛律藏望着眼前的女孩子,脑子已经有些模糊,平阳城……哦!是了,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难怪,难怪他都有些记不清楚了。

他隐约记得,他是入了城,不过三日,几乎将城中人屠尽,直到,大梁的援兵打来,将他们撵了出去。

援兵……是了,他还记得那方军旗,绛底玄字,大大的一个“燕”字……

蓦地一个激灵,他陡然惊转过头,望向燕崇。

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燕崇却好似已经看明白了一般,勾唇笑道,“狄主!你还真是奇怪,明明是狄族人,却偏偏喜欢我大梁的姑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们狄族王庭中,珍藏着一幅前朝画卷,乃是一幅美人图,画的正是前朝第一美人,你许是日日看着那画,便动了凡心,竟是对那画中的美人儿倾了心。可惜了,那画中的美人儿早已成了一堆白骨,不过,大汗不是喜欢吗?那我便为你送一个。”

“繁缕虽然不算特别像,但她聪明,她很会拿捏,所以,形不似,但却神似。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些年,对她始终不温不火,让我一度以为,这已经是一步废棋了。而且,你太小心,哪怕是繁缕能近你的身,却也没有丝毫办法能够对你下手。我逼不得已,这才亲自来这一趟,有我作诱饵,你果然对繁缕放松了警惕,这才能一举得手……只是,斛律藏,没有想到,我终究是低估了你……”

说到这儿,燕崇神色一敛道,“斛律藏,你真正了不得,动心尚且能自制,果真一代枭雄。作为对手,我还是钦佩你。”

若非斛律藏对繁缕有情,今日这局,未必能够做得。

斛律藏双眼已是迷离,听着燕崇的话,神色已是恍惚,“这一切,果真是你布局,可是怎么可能?九年前……九年前,哦!不!繁缕入王庭是在九年前,可本汗却是在前两年便识得了她,那是十一年前,十一年前……”他骤然抬眼望向燕崇,“那时,你才几岁?”

537 双雕

锦若安年正文卷537双雕“那时,你才几岁?”居然就已经知道谋划这些了?还谋划得这般深远?

斛律藏几近惊骇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原来,还是低估了他。

燕崇的神色却甚是平淡,“十四年前,我到边关遇上的第一场战事,便是平阳城一役。那一战之惨烈,我毕生难忘。你不会知道我那时是如何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你的士兵有多么的残暴,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活生生是一场屠杀。那时,我便知道,以你心性之残忍,你的兄弟们皆不是你的对手。北狄的汗位,早晚会落在你手上。而只要你继承了汗位,以你的野心,早晚有一日,定会危及我大梁边关百姓。”

“繁缕因你,因北狄,家破人亡,她自愿成为我埋在你身后的一把利刃,花了两年时间,成为你会喜欢的样子,然后,与你偶遇。”

“本汗一直以为,早已将你埋在身边的钉子一一拔除了,却没有想到……”最要紧的钉子,往往是埋得最深,也最为致命的。

斛律藏苦笑,突然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十四年前,尚是一个半大孩童,他早已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如今,狄主可算不冤了?”燕崇斜挑着嘴角问道。

斛律藏喉中已是腥甜,知道,这是作为对手,燕崇给他的最后的体面,让他到死,也至少做个明白鬼。

“你逃不掉的。就算你带了人来,又能带多少?可这北都城内外,驻兵过万,更别说,这北狄境内,一旦你刺杀本汗的消息传出,必然会以举国之力追杀于你,你逃不了。”斛律藏说着这些话,却是渐渐气短,他终于是撑不住,佝偻着身形,用手里的弯刀驻了地。

燕崇笑了,一贯的张扬,“那便用不着狄主为我操心了。”他抬起眼,似是往某处望了望,倏忽笑了。那笑,与方才那似笑非笑截然不同,反倒透着股志得意满。

斛律藏陡然心口一惊,勉力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北都城地处开阔之处,远远眺望去,某一个方向,不知为何,竟是浓烟弥漫,日头下,隐隐可见冲天的火光。

那里是

斛律藏陡然惊悸地眯起眼来。

“公子,看来,薛将军已是得手了。”身后,繁缕清冷的嗓音毫无起伏地道。

斛律藏蓦地大口喘起了粗气,“这居然才是你的目的。”

“不不不!狄主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只是我声东击西的棋子,在我眼中,狄主也是很重要的。我这个人吧,比较贪心,你,还有你北都城的军械库与粮仓,皆是我的目的。”燕崇倒是承认得爽快,无视斛律藏本就因失血而渐渐惨白的面容,泛起了青色。笑眯着深长的黑眸,望向斛律藏道,“狄主,你瞧瞧,不管我逃不逃得了,我来这一趟,也挺值,你说呢?”

一股腥甜从肺腑直冲喉咙口,斛律藏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到此时,他终于是反应过来,抖索着手,指着燕崇道,“他他在拖延时间,快!快将他给本汗杀了,碎尸万段!”

他那些亲卫本就是个个如同被惹怒的野兽一般,赤红着双眼,若非因他的命令,早就已经动手了,如今,得了他的命令,哪里还有所顾忌,嘶吼一声,便是抡起手里的弯刀,朝着燕崇兜头砍了过去。

燕崇双目一闪,一边侧身闪躲,一边抽空对繁缕道,“差不多了,送狄主上路!”

“是!”繁缕应了一声,音调毫无波澜,手里一个转动,那柄嵌进斛律藏胸口处的袖剑缓缓在他血肉当中扭绞,这般铮铮铁骨的汉子也是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声,浑身的青筋都是凸起,下一瞬,那柄袖剑才是毫不留情地从他胸口处一抽而出,一股血箭直直喷溅出来。腥热的血溅上繁缕的脸,她除了脸色有些泛白之外,无论是面色,还是眸光,都沉冷如冰,不见半丝波动。

“大汗!”近旁一个汉子扑了过来。低头一看斛律藏的模样,赤红的双眼中,满是愤恨。“啊!”地大叫一声,手中刀锋一转,便是朝着繁缕砍了过去。

谁知,繁缕的身形,却是轻盈地一转,那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被同一把袖剑透胸而过。

女子面无表情地将袖剑一抽。血,又是喷溅而出。

斛律藏昂藏的身形一个趔趄,再也撑不住,重重地,跌进了黄土里。

视线模糊中,那道被鲜红的血污了半边身子的女子傲然立于大漠正午的日头之下,带着些别样的风情。

他一直错看了她,她不是沙漠玫瑰,分明是一只赤蝎子。

斛律藏身子抽搐着,渐渐不动了。

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他的结局,竟会是这般。

他瞪着眼,望着头顶的天空,海东青还在盘旋鸣叫,带着些惨烈而凄清的味道,那声音,却渐渐远了,再不可闻

斛律藏死了,他的近卫们红了眼。手里的弯刀、弩箭,或近或远地尽数往燕崇身上招呼。

虽然有繁缕加入了战局,燕崇本身也是勇武过人,却毕竟是双拳难敌众手。

没一会儿,两人身上,便都是挂了彩。

好在,之前刻意的拖延,总算奏效。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数十道黑影骤然加入了战局,情势,便是陡然逆转。

将最后一个斛律藏的护卫砍倒,来人纷纷抱拳跪下道,“属下等护卫不力,让世子受伤,还请世子责罚。”

燕崇整个人恍如一个血葫芦一般,被染得殷红,身上的血,有旁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闻言,他一边毫不在意地将手臂上的一支利箭拔出,眉也没有皱上一下,一边语调淡淡道,“事情有变,怪不着你们。斛律藏已死,薛定那边也已是得手。只怕追兵将至,立刻按原定计划撤离。”

“是!”那些护卫的头领应了一声,便是招呼着人将斛律藏与他亲卫们骑来的马都牵了来,草草数过,只有二十多匹,而他们这里,却有五十余人。

还未及多想,远处,骤然便是马蹄声如奔雷般传来,顷刻间,恍若地动山摇。

众人不由得皆是惊得回头,独燕崇望着那快速往这般移来的一朵黄云,眯起眼,语调轻柔地道,“来了!”

538 诀别

那样大的一朵黄云,又是这么响的马蹄声,来的人马,只怕是数倍于他们。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世子,快些上马!”那护卫头领反应过来,立刻牵了马来,促声道。

燕崇也知道耽搁不得,逃,还是要逃的。

虽然,哪怕是死了,也值得。可他却不能死,他在凤京城,还有牵挂,还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何况,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落在狄族人手中。

因而,他没有半分犹豫,便是纵身翻上了马背,哪怕是身上的伤,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略略迟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护卫头领又点了二十名精干好手,跟着燕崇上了马。

而后,便是拱手抱拳对燕崇道,“世子先走!属下等留下来,为世子断后。”

说是断后,不过是为了尽可能绊住那些人的手脚,为他们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燕崇眸子半眯,眼中有一瞬的挣扎。

与那护卫对望间,好似已说尽了言语。

他终是别开了眼,一咬牙道,“繁缕,上马,回家!”这个女子,自十五岁离开家园,到如今,也是时候,该接她回家了。

然而,繁缕这回却并未听命,“公子,繁缕已是无家,只有公子安处,才是繁缕魂之所归。今回,繁缕留下。”就这么一句,让燕崇心头惊痛。转过头,却见得那女子一身血污,却从容而坚稳,敛衽,朝着他郑重地拜了下去,“诸天神佛,万佑公子,平安,喜乐。”

燕崇何尝不知她的意思,她是他救了的,找到的,他在军中那四年,有两年,曾与她同在一处。彼时,她是他的袍泽,是他的生死兄弟。她比他大,他也常常忘记,她是女子。

可是,她的心智,却绝不输于任何人。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

目光往不远处,斛律藏跌落在黄沙中的身影望了一眼,燕崇恍惚明白了什么。

终究是艰难地抬起手来,匆匆一拱。

“保重。”两个如千钧沉重的字脱口而出,便是诀别。

燕崇蓦地拨转马头,一扯缰绳,便是纵马疾驰而去,未再回头,不敢回头。

望着那一马当先,被众人簇拥着,踏着黄沙驰远的身影,繁缕微微笑了起来,一张清冷的面容,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可隐隐嗅到寒梅傲绽枝头的冷香。

“你觉着,我们能抵挡他们几时?”繁缕骤然问道。

边上,那护卫头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的是他。抬眼望着天之尽头,那朵黄云已是渐行明晰,能看见黄云中,隐隐的人马攒动。

只怕有五六百人。

他们这里,还有三十人,也就是说,敌人,是他们的二十倍。

就算他们个个都身手了得,能够以一敌十,却也是双拳难敌众手。

“一刻。”他眯眼片刻后,答道。

这已是极限。

繁缕却是笑了起来,“我说,三刻。”

三刻?护卫头领惊得怔望她。

繁缕脸上的笑,却更加灿烂,“我说,我们能守住三刻。”

护卫头领望着面前的女子,骤然明白了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请命留下?世子又为何让我留下?可不是为了多留下一条命而已。”

说到这里,繁缕已是神色一敛,“你们几个,去下绊马绳。”

“你们几个,将那些北狄人还能用的弩箭收拾起来。”

“你们几个,把这些狄族人的尸体垒起来,好歹当个掩体。”

“你们几个,侧翼隐蔽。”

“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北狄人到了跟前,直接将我们踏成肉泥吗?”

一声斥问,总算让这些汉子们都醒转过来,按着她的命令行事。

她一条条命令颁了下去,明明一介女流,明明连音调也没有提高半分,却是让那些人,不自觉地都听从了她的吩咐。

护卫头领却是望着她道,“胡伟但凭姑娘吩咐。”

“你?你就等着拿我,还有斛律藏,跟那些北狄人谈谈条件吧!”她笑着道。

胡伟目下闪了两闪,陡然明白了什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恨不身为男儿身。”望着渐渐卷近的黄云,繁缕神色平静。

“胡护卫可曾从过军?”

“不曾。”

“无妨,你我今日并肩,便算袍泽。”

默了片刻,繁缕突然哼唱了起来,很是小声,胡伟竖起耳朵片刻,才勉强辨认出了她曲里的词儿,“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半个时辰后,这里,成了一片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有人的,有马的,有大梁人,也有北狄人。

剩下的人,有人将斛律藏的尸体送回了王庭,另一些人,则又立刻上马,去追燕崇。

地上长眠的人,不过也就是几个日夜的工夫,便会被这漠上的黄沙,平静地掩埋,不落半点儿痕迹。

风吹动砂砾,几近无声,一寸寸覆盖上了女子静谧的面容,缓缓漫上她的眼睫。

她好似睡着了一般,那般安宁,那般静好。

风声细细,隐约捎来少年还未变声前,清朗的嗓音。

“喂!明日,你就要启程了,还是另换个名字的好。”

“你给我取一个吧!”

“那就叫繁缕吧!”

“繁缕?可有什么说头吗?”

“你不是本姓樊么?取这名儿也算应景。繁缕本是一种草药,味甘带酸,性凉,药用功效挺多,记不住了。不过挺有用,常开白色小花,随处可见。”

“说了半天,不就是一株草吗?”

“你对草有意见?草可破石而出,你可别瞧不起。”

“草就草吧,倒是比什么花儿粉儿的来得中听。我倒宁愿做草,随处可生,不畏风雨摧折,不像那些花,瞧着好看,却禁不住半点儿风雨。”

“这女孩子家不都是花?”

“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女孩儿家吗?”

“啊”少年的声音好似懊恼,“我都忘了,原来你是个女孩儿啊”

风声将那些声音,渐渐吹远,好似将一切,都扬散在了黄沙之中,归于沉寂。

马蹄声敲响了暗夜,却从疾驰渐渐变得沉缓,每一步,都好似刻着疲惫。

“世子,这马跑了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喂料,怕是再跑不动了。”

燕崇一勒缰绳,低头,轻轻拍抚着马儿,沉敛下眸色,似在思索,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深浓的夜色深处。

“前方,便该是千涧峡了吧?”

539 追逃

锦若安年正文卷539追逃这个暗卫恰恰是当年随着燕崇一道来过北狄腹地的,就着夜色,望了望四周地形后,便是肯定地点了头,“是!”

燕崇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幽光,“传令下去,弃马!”

意料之中的事儿,那暗卫应了一声“是”。

这些马没有吃的,又疲于奔波,如今已是不听使唤。

倒还不如弃了,省得拖累。

“剩下的人里,还有多少是当初咱们一道从北狄回去的?”燕崇又问道。

那人略一沉吟,便是道,“余杭、冯进财、许元宝,加上我,一共四个。”

“那好,你们四人领队,五人一组,化整为零,从千涧峡,便分开走。遁入山林,总要容易脱身许多。”

身后的追兵虽然被暂且拖住了,也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方法,比他们想象的,要拖得更久些。可是,追上来,却是迟早的事,他们弃了马,很快就会被追上。

好在,前方便是千涧峡。

千涧峡,顾名思义,算得北狄境内,最为复杂的地形。

千沟万壑,偶尔会有小溪从中穿流而过。

但过了千涧峡,便是山林,绵延不绝。

穿过山林,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虽说离着宁阳关和回炉关更远了些,却是离大梁的南境近了。

世子早已在出发前,便想好了退路,秘密送信给了南境的段将军,请他接应。

那位段将军的夫人,是世子夫人的表姐,想来,定不会有错。

这些安排,处处都妥当,只除了……

“那世子您呢?”是了,从头到尾,世子都没有提到过他自己。

“我自己走。”燕崇语调淡淡,却是坚决地道。

“不行!”世子身上有伤,后面,追兵将至,如何能放任世子孤身一人?太危险了!

“胡俊!”燕崇却是拔高音量喊道。

胡俊一愣,片刻后,便是微红了眼眶,“属下在。”

“你家中,只有你兄弟二人。当年,你随我入北狄,我坚持留下了你兄长。今回,你兄弟二人一道随我出入险地,你兄长……已是留下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们胡家留一条根。”

眼前这胡俊,正是方才那留下断后的护卫头领胡伟的同胞兄弟。

胡俊没有想到,世子居然都知道。方才,兄长留下时,他心中悲痛难当,可却不能有半分的异议,要转身,要离开,每一步都是艰难,而为了护卫世子,兄长义无反顾,他亦是生死可抛。

胡俊听到这儿,已是红了眼睛。

燕崇却是抬手一拍他的肩头道,“时间不多了,快些下去安排,告诉兄弟们,让他们个个都活着,全须全尾地给我回去,一个也不能少。等到回了凤京城去,我请你们喝酒!”

“世子……”他何尝不知世子的意思?不过是明知北狄人的主要目标是他,所以,想要跟他们分开走,为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少废话。”燕崇却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粗声粗气打断了他,一脸不耐烦地道,“本世子是怕你们拖累我,我一个人走起来轻省。”

话说得不好听,但胡俊跟了他这么些年,又哪里不知道他的为人?

铮铮男儿,转过头,默默地抬手揩了下眼角。

燕崇缓下了语气,冲着他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我们上次来时,多么凶险,不也安全回去了?这回,也是一样。斛律藏一死,北狄只会乱作一团,不过是最开始几日难些,熬过了第一拨搜查,接下来,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这个,胡俊自然也知道是真的,不是唬他,只是,这最开始几日也格外凶险便是。

燕崇却不容他多想,事实上,是眼下的情形,也不容他们多想。

他缓下了语气,冲着胡俊笑道,“去吧!”

话到此处,胡俊也知道是再无转圜的余地,再拖下去,谁也走不了。

只得含了泪,双手平举齐眉,朝着燕崇深深一拜道,“世子,保重!”铿锵二字,见得燕崇点头时,他便是蓦地转身,迈开了步子,渐渐成了小跑,像是怕慢了一步,自己便会后悔一般。

燕崇牵起嘴角,抬头望了望天,墨黑的天空,不见星子,北风紧,今夜怕是有雪,于他们而言,乃是好事。

将马赶往不同的方向,他们分成六队,准确地说,是五队一人,各自从千涧峡择了一条山涧往东南方向而行。

夜半时分,果真是下下雪来,身上的伤,不及处理,却已经感觉不到半点儿痛,燕崇只是近乎麻木地迈着步子。

偏身后,却隐约能够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和人声。

他一边尽力加快了步伐,往不远处的草丛中迈去,一边想着,他得回去,他答应过的,哪怕一息尚存,他也会回去她身边。

对她的承诺,他从未,也绝不会食言。

雪,越下越大,在天地间铺天盖地一般的挥洒,好似一场雪后,这世间所有丑陋,与罪恶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掩埋。

又是夜半,裴锦箬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这些时日,熟悉的梦境,一次次往复,但无论梦过了多少回,从梦中惊醒时,她仍觉惊悸万分,从来都是一头大汗地醒来,从无例外。

方才在梦中,她几乎能听见燕崇身后追兵渐近的声音,拼了命地嘶声喊着让他逃,快逃!他却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而她,也帮不上半点儿忙。

做了一场梦,裴锦箬却觉得自己好似打了一场架一般,浑身都没了力气,她抬了抬手。

边上蜷缩着睡着的绿枝立刻惊醒过来,便是撑起身道,“夫人,您要什么?要喝水吗?”

裴锦箬却是轻轻摇了摇头,“突然醒了,睡不着,想坐一会儿,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说着,她轻轻挑起了车帘,往外看去,却见着马车外墨黑的天空下,星星点点,碎白的花瓣静静霰落,她不由愣了愣神,这里也和梦中一般,下起了雪。

目光不经意往边上一瞥时,不由微微一顿,这个时辰了,那边儿,还燃着篝火,篝火边上,还坐着人。

他们明日,便该到凤京城了,可今日,却不宿客店,反倒一路疾驰到了夜半,眼看着凤京城的西城门已隐隐能看见轮廓,才停了下来,就地夜宿,而这个时候了,叶准还没有歇下,反倒是在篝火边与赵安说话,裴锦箬便知道,她心中的猜测,定不会错了。

凤京城的天,已是变了。

果真,裹着厚实的大毛衣裳走过去时,恰恰便听得赵安在说话。

540 疑心

“西门如今已是关了,有重兵看守,一律不准进出。我们的人已是去探过了,寻不着门路。”

赵安说话时,已是察觉到了裴锦箬的到来,起身后,便是朝着她抱拳施礼。

叶准亦是瞥了她一眼,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出声,却也没有特意避开她,反倒是如常地开口道,“果真如我所料,萧允不可能半点儿准备也没有。之前,同州和宣城两处的小拨兵马调动,便该是因此了。如今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得到的消息怎么说?”

裴锦箬本还略微踌躇了一瞬,但见叶准这般的反应,便是轻吁了一口气,略作沉吟,才迟疑着靠了过去,拢了衣襟,在篝火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赵安却是奇怪地沉默了一下,而后,迟疑地摇了摇头。

叶准便是皱紧眉来,“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数日未曾收到凤京城中的消息了。”

“那你前两日报与我的消息是如何得来?”问罢,叶准显然已经知道了答案,登时,脸色铁青。

赵安则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裴锦箬见状,便是忙缓声道,“兄长莫要动气,赵护卫一片忠心耿耿,总归都是为兄长设想。”

叶准自然知道赵安是为他设想。他的身体状况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赵安,可是,这样的好心好意,他却未必领情。如今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他的大业更为要紧。

他瞪着赵安,双眸冷沉,片刻后,才硬声道,“下不为例。”

赵安方才便已跪了下来,如今更是双手抱拳,便是重重伏跪在地,却也不吭声。

裴锦箬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才叶准的气势,还真是让人有些害怕。

“许将军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叶准又问道。

赵安沉声应道,“没有。”

叶准的眉心陡地便是紧蹙了起来,“这事……怕有些不妙。”

“许将军早于半月前,便奉命率军进京护卫,我与他早已约定好,无论京中形势如何变化,他都会想法子递消息于我,可是,如今却半点儿消息也无。若是许将军这般地位之人,也无法传递出消息,那……”

“少主担心什么?许将军倒戈吗?”赵安神色亦是一紧。少主的谋划当中,许将军的兵力自然是重中之重。

叶准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担心他倒戈。我是担心,有人看破了他与我的关系,在针对我布局。”

“怎么可能?”赵安下意识地便是道,“难道是萧允……”如今,凤京城中,就是两股势力,萧奕与萧允,萧奕不过一个自以为是的莽夫,还没有这个本事,萧允嘛……

“萧允的手段还没有这么狠辣。”

“那便是永和帝了。”他们之前便有猜测,永和帝至少并没有传言当中那么严重,那么,有他在背后坐镇布局,便不难解释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永和帝……”叶准略作沉吟,余下的话,并未说出,却是转头,目光深沉地望了裴锦箬一眼。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一眼,却好似含着些别样的意味,让裴锦箬心口一紧,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是吐之不出。

“既是如此,咱们便不要进京了。”赵安想着,若果真有人针对少主布了局,此一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叶准却是道,“不!咱们还是得去!”

“可是……”赵安犹自不死心地劝道。

“赵安,我方才才说过,下不为例。”平平淡淡一句话,甚至连音量也未曾提高,却是让赵安一个激灵,再不敢言语,垂下头去。

“我记着,西门角楼处,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城内,你先带人去探探。”话锋一转,叶准已是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张羊皮卷递了过去。

“是。”赵安躬身接过,应了声之后,便是转身快步而去。

叶准转过头来,便见得裴锦箬望着他,目光莫名复杂。

他挑眉笑道,“怎么?觉得诧异?有什么好诧异的?以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你怕也是早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及燕崇的真实身份了。彼时,我便说过,那座宫城,乃至是整个凤京城,我比你们,甚至是比萧家人,都熟悉得多。毕竟,我赵家才是这凤京城真真正正的主人。”

裴锦箬目下闪了闪,垂下眸子,没有言语。

叶准却是一扯嘴角道,“你不出声,可是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还是,你与燕崇一般,觉得我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甚至不惜为此,一再与我作对?”后面这一句话,声音又是一沉。

裴锦箬抬起眼,目光清澄,“看来,兄长是认定了这背后布局之人,乃是晙时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叶准脸上的笑容已是彻底消失,眼中明明白白地显出怒火与失望。

是了,这世间,了解他,又会针对他布局的,除了燕崇,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裴锦箬没有说话,她虽不知始末,可是,燕崇确实是一直怀疑叶准诈死,也怀疑他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他离京之前,确实也做了一番部署,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叶准的猜测,不是不可能。

叶准却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心虚,讥诮地笑道,“看来,你也无话可说了。”

“兄长,就算晙时果真做了什么安排,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你若不来,果真,就止步于此,那么,还是两下相宜。”裴锦箬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缓声劝道。

“这么说,还要怪我了?是我一意孤行,所以,若是果真陷入了他布下的陷阱里,那也是我活该,我自食恶果了?是这个意思吧?”

叶准一向性子偏激,裴锦箬知道,却直到此时,才有了更深的体悟。

“你说,他为什么……就一再要与我作对?我要摧毁的,要对付的,他就是拼命要护着,你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叶准说到此处,一口气岔了,竟是拼命地咳嗽起来。

裴锦箬看着他脸色都发青了,吓了一跳,便要驱身上前,却是被他抬手制止了。

好一会儿,叶准总算是和缓了两分,喘了两口气,双目微微泛红地紧盯着裴锦箬道,“你说,他是不是将我气死,也在所不惜?”

541 暗道

“在他心里,仇人给的荣华富贵,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他可以认贼作父,不问自己的来处,为仇人卖命,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

声声质问,虽然不是对着燕崇,可落在裴锦箬耳中,仍觉刺耳扎心。

裴锦箬微微红了眼,只觉得心里酸楚得厉害,“兄长……”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得以平缓了情绪,平静地开口,“你明知不是如此,他不是那样的人。至于你口中一声声的仇人,于他而言,却是他最亲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将你心里的仇恨,强加到他的身上。左右为难,爱恨挣扎,兄长看透人心,如何不懂,他有多少煎熬?兄长,就不能对他多些宽容吗?他已经够难了。”

“还有……他从未想过要害你,这一点,从知道他的身世,你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那一天起,兄长便不该再有任何疑虑。”

“那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叶准目光转而沉黯,语调幽幽问道。

“他为了什么,兄长会不知道吗?想必,他曾无数次地告诉你,只是,你从未在意罢了。”

“你是想说,什么家国?什么百姓?什么太平?”叶准高高挑起眉梢。

裴锦箬却很是平静,平静而泰然。“兄长果真都知道。”

“笑话!”叶准嗤之以鼻,“这又不是我们的家国,自然便也不是我们的百姓。太平,可以等以后,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再谈不迟。”

“兄长这般,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野心?”裴锦箬终是忍不住,提声道。

叶准神色一黯,眸底浮光掠影般掠过种种,片刻后,终于是归于沉寂,他一抿嘴角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神色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后,他拢着身上的大毛衣裳起了身,“天色不早了,早些歇着,等着赵安回来,我们说不得,又该上路了。”

话落,他便是旋过了身,徐步走远。

裴锦箬望着他在雪夜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总觉得有些茕茕独行的伶仃之感扑面而来,心头不由有些懊恼。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时,她便已是后悔了。

他能有什么野心?他就算争来了那个位子,又能如何?

他年寿难永,又没有子嗣,就算果真登极至尊,又有什么用?

说到底,还是心中执念。

恨也好,不甘也好,自己虽是不懂,不理解,却无权置喙。

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安回来了,叶准叫人来将她一并叫了过去。

其实,裴锦箬回来后,也是半晌没有睡着,听得动静,便是起身裹了大毛衣裳,由绿枝扶着过去了。

叶准还是坐在那篝火旁,听得动静,淡淡往她瞥了一眼,面色如常,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

只是一瞥后,便收回了视线,才对赵安道,“说吧!如何了?”

裴锦箬这才知道,他一直没有问话,是等她来一道听的意思。

赵安倒是没有半分奇怪,这才道,“已是探清楚了,那暗道还能用。只是年久失修,有些不好走就是了。属下已尽可能腾出了路,不过,怕还是要委屈少主和二少夫人,另外,属下也已经派了两个人守在了暗道口,确保万无一失。”

赵安能得叶准受用,自然是个办事稳妥的,倒是设想周到。

叶准点了点头,“办得不错,这事宜早不宜迟,收拾收拾便尽早上路吧!”

说到这里,却又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望向裴锦箬道,“这些变故并不在我预计之内,此去,也不知是否安全,你若是不愿去,我便派两个人送你去城外安全之所暂避,待得京城安定了,你再回来?”

裴锦箬有些意外,他居然会在此时改变主意,他这般执拗的人,怕也是果真对前路多了一丝不确定,又果真是在意她的安危,这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裴锦箬心口翻搅起了复杂的滋味,却是摇了摇头道,“不了!既是已到了此处,我还是随兄长一道。”

叶准似是疑虑地望了她一眼,眉心紧攒。

“我很想晟哥儿了。我知道,暂时不能见他,但能同在凤京城,离他离得近些,我心里也要踏实些。”

为娘的心情,叶准虽然不完全明白,但大抵也能理解。

终究是压下了心头的疑虑,淡淡道,“那便去收拾东西吧!你们届时,千万护好你家夫人。”后一句话,是对着绿枝和洛霖说的。

两人本就都不是多话的人,对着叶准便更是如此了,没有应声,只是垂下了头。

叶准也只是随口嘱咐一句,倒也没有非要他们应声的意思,他们认的主本就不是他,自然不见得听他吩咐,不过,他们二人确会好好护着裴锦箬的。

因而,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身去忙了。

裴锦箬轻舒了一口气,转过头,与洛霖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裴锦箬淡淡道,“去吧!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那暗道,就在西门的角楼边,城墙根儿下,但因着是个死角,常年无人问津,荆棘丛生,莽草重重,又是正下着雪的天气,即便是青天白日,也没有人往这里多看上一眼。

何况,角楼和城墙上看守的人,往下望,是望不到贴着城墙根儿如同壁虎一般,缓慢挪动的他们的。

但即便如此,他们走过去,也花了不少时间,至少这样的天气,裴锦箬都微微出了一身的汗。

不过,好在赵安是个轻车熟路的,一路带着他们,顺遂地找到了暗道的入口。

那暗道果真如同赵安所言,年久失修,处处都是破败,也很逼仄,只可容一人过。

赵安早有准备,他让两个侍卫在前打头,手里拿着火把照明,他在第三,叶准紧跟在后,紧接着,便是洛霖和裴锦箬、绿枝,最后,还有三个护卫殿后。

行进间,大家都很是沉默,只偶尔能听得赵安小声地提醒小心脚下,其余,便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在狭窄逼仄的暗道里的回响。

“再走上两刻钟,就该到了。”一路行来顺遂,赵安心头的石头有大半落了地。

叶准点了点头,半边面容隐在暗影之中,瞧不真切。

裴锦箬在后,目下闪了闪,抬手轻扯了扯洛霖的衣袖,后者回过头,对她无声点了点头,让她放心一般。

542 算计

锦若安年正文卷542算计就在这时,骤然听得一声“轰”响,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

赵安和洛霖他们都是反应敏捷地,忙侧身护住了叶准和裴锦箬。

前方不远处,便隐约有落石滚落下来。

好在,这暗道虽是年久失修,但当时修的却还算牢实,晃动了片刻,也只落了些碎小的石头,不至于砸伤了人。

只几人的面色都算不得好看。

“怎么回事?”叶准便是沉声问道。

赵安凝神听了片刻,又听得一声响后,又晃动了片刻,他又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这才道,“皇城方向。听着动静,不只有炮,还有铳声。也不知是萧奕,还是萧綦。”

叶准抬起手,匆匆一挥,“先出去再说。这么下去,也不知道这暗道撑不撑得住。”

赵安知道他说得在理,点了点头,便又示意当先两个护卫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片刻,眼看着便到方才赵安言说的两刻钟了,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丝活风的气息。

那两个护卫抢先两步,已是到了一块石板之前。

石板右侧应该是有机关,见他们摆弄了片刻,便听得那石板轰隆一声轻启,往头顶滑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门洞来。

那两个护卫却没有急着出去,反倒是先吹了一声唿哨,待得听到石门外传出两声应和般的唿哨时,这才钻了出去。

赵安护着叶准紧随其后。

之后,便是洛霖护着裴锦箬

一行人鱼贯从石门而出,方才在暗道之中穿行了许久,出来时,才觉出外边儿天光大亮,竟是有些刺眼。

“少主!小心!”不适应地眯眼时,便已听得赵安一声呼喝,紧接着,便是一阵短兵交接之声,却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赵安和几个护卫便已护着叶准退到了石门边。

而洛霖则拉着裴锦箬和绿枝侧身避让到了另一侧。

至于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甲胄在身的人,却是一个个抢步在前,便是跪倒在了裴锦箬身前,“世子夫人,吾等奉了侯爷之命,在此接应,让世子夫人受惊,罪该万死。”

“不用多礼,都请起吧!”裴锦箬抬手道。

“原来竟是靖安侯府的人?果真是算准了我会将人送回来,难怪,你非要与我同路。”叶准蓦地转头望向裴锦箬,语带讥诮,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了,到此时,他才算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们夫妻俩倒是物尽其用得很。到现在,叶准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后悔,当日一念之差,竟是留了一张暗道地图,封存在了那幅画轴之中,没有想到,果真被他们发现了,这才有了今日。

他当日不过是怕有什么变故,凤京城中不再安全时,能给他们夫妻多备一条活路。却没有想到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裴锦箬目下闪了两闪,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事到如今,先生还是与我一道回靖安侯府吧!这件事,确实是我家世子爷一手安排,他不会害了先生性命,必然早早交代过侯爷,先生大可安心与我一道前往。”

“你自回你的靖安侯府,我的去处,便不劳你费心了。”叶准沉敛下眸色,冷冷哼道。

裴锦箬蹙了蹙眉心,环顾四周,都是她的人,他不过寥寥几个护卫,不知从何处来的底气,还想由他做主么?

只是下一刻,裴锦箬陡然觉得不对,喊道,“快!拦住他身后!”

却已是晚了,倏忽见得叶准诡异地一勾唇角,也没有与赵安几人商量,他们却好似早有默契一般,竟是留下两人断后,另外几人则护着叶准,极快地往后退去,竟是转头便又窜进了那石门之中。

那两个断后的护卫是不要命的打法,偏生裴锦箬念着他们对叶准忠心耿耿,又不愿伤了他二人性命,便着令手下点到即止,这样一来,便是左右掣肘,加之事发突然,等到终于有人冲到那石门前时,却已是晚了,那石门已是轰然在眼前落下。

那机关是从里开的,裴锦箬脸色铁青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手下找到端倪,终是不得不放弃。

“世子夫人,这眼看着怕是又要下雪了,咱们还是回府吧?”那些个护卫也看出裴锦箬脸色不太好,不敢出声,只得使了眼色给绿枝,绿枝扶了裴锦箬,轻声问道。“再说了,咱们早些回府,就能早些见到晟哥儿了。”

提到晟哥儿,裴锦箬的神色总算是一缓。转头望向众人道,“走吧!”

绿枝悄悄松了一口气,一边扶着裴锦箬往前走,一边在她耳边低声宽慰道,“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叶先生那般心气儿高的人,即便世子爷早有安排,他也决计不想落在侯爷手里。如今就这么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其实绿枝说的这些裴锦箬又如何不知。只是这回,她和燕崇终究是摆了叶准一道,还是借着他的一片好心。何况,这一路上,叶准对她的照顾她也都清楚得很,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何况,如今的局势,也不知他独自行动,安全与否。

返回暗道后,是出城去,还是就此离京,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正在这时,却又听得一阵铳声。

那个被派来接应裴锦箬的侍卫头领,正是景和的徒弟,名字倒是甚接地气,唤作大河。

一听得这动静,便是挥了挥手,一队人连忙护着裴锦箬矮身避让到一旁,凝神等了片刻,那铳声又小了些。

裴锦箬转头望着不远处,毕竟已经是凤京城了,一眼便已辨认出了方向,“果真是宫城那边出了变故?”

大河应了一声,“是!”

“如今,叛军已是从东门攻入,前夜起,便开始冲击皇城。只咱们侯爷已经带领京卫、锦衣卫并五城兵马司和禁军退守皇城,叛军一时三刻,怕还攻不进去。”

确定了没有危险,大河又继续迈开了步子,一边走,一边简明扼要地将目下的战况告知裴锦箬。

裴锦箬却是听得心口一紧,“侯爷在领兵?而且已经退守皇城?那咱们靖安侯府呢?”

大河听着语气不对,连忙转过头来,瞧见裴锦箬脸色不对,才陡然明白过来什么,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咱们小公子还有府上的几位主子,都已早早被接进了皇城。”

543 叛军

锦若安年正文卷543叛军“小公子如今就住在凤藻宫中,由皇后娘娘亲自看护,安全得很,夫人不必担心。方才事态所至,属下竟是忘了先与夫人言明,如今,也并非带着夫人回府,而是先带着夫人到安全之处,眼下要进宫怕也是不易,咱们先且等上些许时候”

“我现在便要进宫。”裴锦箬却是沉声打断了他。

大河一愕,有些为难道,“夫人,眼下叛军正在攻城,各大宫门定然都是紧闭,且戒备森严,莫说这一路上会不会碰到叛军,就算我们安全到了宫门口,怕是也进不去,说不得,还会被当成叛军射杀。”

大河之前与这位世子夫人接触不多,但隐约也听说是个明理之人,想着将道理摆在明面儿上,让她明白这般凶险,她总不至于还要为难人了。

却没有想到裴锦箬这次却是一意孤行。

“我自然知道如今是不能随意进宫,不过,我还是得去。我知道一条秘密的暗道,可以绕开宫门,当然,那里很是荒僻,幸运的话,也完全不会碰上叛军。晟哥儿在宫里,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至于你们,若是愿意,便与我同行,若是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勉强。来日,侯爷那里,我定会为你们开脱。”

大河的眉心都紧皱了起来,“世子夫人可是怕侯爷守不住宫门?”

“我自然知道侯爷征战半生,勇武非凡,若非如此,也不会以这般悬殊的兵力将叛军阻于城外一月有余。可是如今,已然退守皇城,叛军的数量又是远胜于侯爷,最后能不能守住,还真不好说。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只是,我的孩子还陷在皇城里,哪怕只是万一,我也得想法子守在他身边。”

裴锦箬说这番话时,神色和缓却坚定,语气亦然。

大河望着她,目光微乎其微地变了。

只是,却半晌没有应声。至于余下那些人,自然都是为他马首是瞻。

裴锦箬却已是等不下去了,于是笑着对洛霖和绿枝道,“我们走吧!”

没有问他们愿或不愿,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很多事,已经不需要去问,便已明了在心中了。

主仆三人无声旋过了脚跟,那大河神色挣扎片刻,终究是开口道,“夫人,且慢。”

裴锦箬转头望向他时,他神色却已慢慢坚定了下来,“吾等奉侯爷之命,保护夫人。就算不是去皇城,也会是去别的地方,如今的凤京城,也不敢说哪里就真的安全。既是如此,不管风里也好,火里也罢,我们都随着夫人走上一趟便是。”

裴锦箬听罢,笑了,朝着众人敛衽蹲身,竟是郑重地一拜,“如此,我先谢过诸位了。”

大河领头的众护卫连忙侧身避让。

大河打扫了一下喉咙,上前道,“夫人,事不宜迟,这便走吧!”

裴锦箬点了点头,“随我这边来。”

看来,那张暗道布局图,燕崇虽然告知了靖安侯,靖安侯却并未往外透露,至少,这些护卫是半点儿不知的。

一路往那暗道走的时候,裴锦箬确认了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这个发现,让她心头松快了两分。

见大河肃着一张脸,倒是直追洛霖那八风不动的冰块儿脸去了,偏生,却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裴锦箬叹息了一声,便是试着与他搭话道,“想必,你们在那暗道出口守了好些时日了吧?”

“属下是半个月前从侯爷那儿得到命令的。”大河答道,却是中规中矩,多一个字都没有。

裴锦箬听得心口一跳,也就是说,半个多月前,燕崇定是与靖安侯有过通信的,只怕关于一些事情,甚至是已然摊了牌。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靖安侯还会管她的死活,就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大大松上一口气,对事态乐观许多。

“那你可知,最近侯爷是否有得到世子爷或者说是西北战局的消息?”这么长时间了,她又常常噩梦,心里对燕崇,真的太过挂念了,明知不太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果不其然,大河轻瞥了她一眼之后,便是摇了摇头,“近来,凤京城与外通讯的通道已尽数截断。消息送不出去,同样,也进不来。”

意料之中的事儿,但裴锦箬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正在这时,大河和洛霖都是同时警觉地一侧身,带着一众人避让到了一个拐角处。

前方不远,便是裴锦箬知道的那条暗道的入口了。

奈何,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前方,恰恰遭遇了小股兵力。

看他们的打扮,与京卫有些不同,然后一开口,便知道,糟了,是辽东的兵。换言之,果真是叛军。

裴锦箬不由懊恼,怎么运气就这般不好?

大河无声望了她一眼,带着些无声的询问。

她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绕不开。

大河皱了皱眉,与洛霖对望了一眼。

目下,他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等到这股兵力离开,转战它处,还要足够幸运,不被他们察觉。

二,便是杀。还要将他们尽数斩杀,不能引来大的动静,将附近的其他叛军也招至此处。

大河和洛霖一时间都沉敛了眸色,显然,都在思虑,也在犹豫。

只是,转眼,他们便再无犹豫的机会了。

因为那些人,竟好似在找什么东西。

裴锦箬神色一紧,若是她记得不错,那入口处就在不远。

他们在找什么?难不成,他们也知道了暗道的消息,所以,才找那暗道入口吗?

不行,决不能被他们找到。

裴锦箬很快有了决定,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拉了近旁大河的手,便是在他手心迅速写道,“不能让他们继续找了。”

女子柔软的指腹从掌心划过,加之裴锦箬就挨在身旁,淡淡的馨香萦绕鼻端,大河不由得,便是红了脸。

裴锦箬半点儿没有察觉不对,洛霖却是瞄见了,当下便是一蹙眉,目光如锐箭一般射了过去。虽然碍于情势,没有半分言语,可那目光,却如芒刺在背一般,大河这样的习武之人,哪里有察觉不到的。

当下,便是一个激灵,蓦地醒过神来,一张脸,更是血红,惹得裴锦箬都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洛霖则很快蹲下身来,随地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画起来。

544 决断

大河低头看了看,神色沉肃下来,也跟着蹲下,拿了根树枝,与洛霖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方才面上的红潮倒是一点点散去了。

既然不能等,那便只有杀了。

洛霖和大河两个在地上无声地写写画画,便是商量好了如何包圆那些叛军。

粗略算了算,他们的人数虽然少了那么点儿,但要将叛军全奸,也不是不可能。

留下两个人护着裴锦箬和绿枝就暂且躲在这里。

洛霖和大河一人带着一队人,悄悄绕了出去。

裴锦箬不忍再看,默默转过了身。

没一会儿,便已听得短兵交接之声,伴随着喊杀声,痛吼声,交织成了一片。

但也没有过上多久,那声音便渐渐转低,直到消失。

过了片刻,洛霖回来了,满身的血污,却神色平和地回禀道,“大河已在带人清理尸体,为了争取时间,还要委屈夫人现在便随属下过去寻找暗道入口。”

裴锦箬虽然脸色略有些发白,可神色还算得镇定,点了点头,便是与绿枝一道随在洛霖身后,从藏身之处转了出来。

入目,便是满地的尸首,殷红的血和洁白的雪混在一处,泥泞而刺眼,多少死状惨烈,又有多少死不瞑目?

裴锦箬只瞥了一眼,便匆匆将视线收回,再不忍多看。在这里遇上,显然这些人的运气太不好。

大河和他的人效率不错,裴锦箬他们将暗道入口找到,并且打开时,他也恰恰好,微微喘着粗气疾步过来复命。

“已是草草拉进边上的灌木丛里了,好在看这天色,一会儿会下雪,应该不容易被察觉。”

裴锦箬点了点头,见大河这个天气,却已是出了一头的汗,而那边,还有些人在清理雪地上的痕迹,不由感叹道,“辛苦大家了。既是如此,咱们便快些进暗道吧!”

自然没有人有异议,一行人果真鱼贯进了暗道。

这暗道怕是自大梁开国以来,便已是再未修整过,也很是破败,不过,因为修的牢实,倒也无碍。

这一次,更是一路顺遂,直接到了目的地。

从暗道里出来,便是宫城边上一座早已废弃荒芜的宫殿。

裴锦箬扭头看了一眼暗道出口,“将出口封死了。”

大河有些意外,夫人看着柔弱,没有想到,倒是个当断则断的性子。不过……倒也思虑周详,那些叛军既然已经到了暗道入口周围徘徊,难免有个万一,将出口封死确实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大河应了一声“是”,“夫人放心,属下这便着人去办。”

“且慢!”洛霖却是皱眉道。

待得大河和裴锦箬都是狐疑地望向他时,他那张冰块儿脸却还是没有半分的变化,语调淡淡道,“封口子时,只要从里面打不开就行了,也别封得太死了。”末了,又转向裴锦箬,直言不讳道,“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还说不好,咱们是因为小公子就在宫里,这才冒险进宫来。若是情形不对,咱们带着小公子,还可以逃出去。反正,属下从世子那里得的命令就是,无论如何,要护得夫人和小公子周全。”

裴锦箬心里听得五味杂陈,边上大河的神色亦是有些复杂。

只是裴锦箬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对大河道,“如此,便有劳了。”

大河点了点头,闷声不吭转头去找人封口子去了。

若非他们实在没有人手,也不用麻烦他们。本来,洛霖也没有觉得侯爷的人怎么了,但从方才不小心瞄见大河对着夫人脸红开始,他便觉得这些人用起来,不是那么称手了,哦!不!岂止是不称手?是不方便,简直是太不方便了。

因为置身宫里,倒是将那阵铳声听得更分明了些,每一声都在耳中,都是心头惊跳。

何况,那铳声还愈见密集。

从这座废弃的宫殿离开,转而往凤藻宫去时,却并未撞上什么人。

这偌大的宫殿,就好似空了一般。

这有些太不寻常了。

按理,这宫门口的动静都闹得这般大了,怕死本就是人之天性,就算是郑皇后当真御下有方,只怕也是弹压不住底下人的人心躁动。

听说,前朝破国时,这宫城之内,简直就成了一锅乱粥。

偷盗、强抢,甚或杀人,都是层出不穷。

主不主,仆不仆,有多少前朝后宫的贵人不是死于叛军之手,反倒是被自己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体己人顺走了所有的钱财,更有甚者还害了性命的。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安静也能安定人心,裴锦箬本还有些浮动的心绪,渐渐安稳了下来。

只是待得瞧见凤藻宫的宫墙时,她便是有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总算,凤藻宫里有了些人声,哪怕是宫门紧锁,也能隐约听见里头的动静。

只是,宫门外,却是重重禁军把守,瞧见她,都是有些愣神,却也只是刹那。刹那间,便已是将手放上了腰间刀柄,剑拔弩张之势。非常时期,自然是非常手法,这也难怪。好在,大河早有所备,亮出了靖安侯府的令牌,这才免了兵戎相见。

正待说明来意时,紧锁的宫门内,却是传来了纷沓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宫门便是从内被拉开,一人皱眉探出头来道,“皇后娘娘已是收拾好了,这便护送着往殿上去吧!”

“素心姑姑?”裴锦箬轻轻屈膝,唤道。

来人还真就是郑皇后身边贴身的掌事宫女,素心。

听得这一声呼唤,这才转头望过来,见得立在门外的她,登时便是惊得瞠圆了眼,“世子夫人?”片刻后,终于确认是裴锦箬,便是又惊又喜道,“天呐!不是奴婢眼花,果真是世子夫人回来了。”想到这儿,居然拎起裙摆,便反身往宫门内疾走,还一边走,一边迭声喊道,“娘娘!娘娘!大好的消息,世子夫人靖安侯府世子夫人回来了,就在宫门外呐,娘娘!”

倒是没有想到素心姑姑居然激动成了这般,反倒惹得裴锦箬愣了愣神。

片刻后,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转眼,一袭熟悉的明黄金绣凤袍映入眼帘。果真是郑皇后,也不用人搀扶,便是疾步而出,到得宫门处时,见到了立在门外的裴锦箬,这才脚步微微一缓。

545 生疏

四目相投,裴锦箬深呼吸了一下,平缓了一下心绪,便是敛衽蹲身,深深拜了下去,“臣妇见过皇后娘娘,叩请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一别,没有想到,会横生如此多的波折。

这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们彼此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再相见,竟生出两分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裴锦箬不期然地便是润湿了眼眶。

郑皇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上前一步,亲手将裴锦箬搀扶起来,目光凝在她面上,端详了片刻,而后又缓缓下挪,望见了她虽穿得厚实,却只要仔细看,便还是可以辨出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由一边点着头,一边迭声道,“好好好!平安回来就好!”却也是悄悄红了眼眶。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郑皇后的手,如印象当中一般的冰凉,在这一瞬,却带着莫名的抚慰,让裴锦箬安了心。

抬起眼,她的目光触到了郑皇后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是再也移不开了。

“晟哥儿”她难掩激切地唤道。

那在乳娘怀中,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团花小袄的,可不就是晟哥儿吗?

郑皇后抬手招了招,乳娘立时抱着晟哥儿上前来,朝着裴锦箬一福身道,“夫人可算回来了。前些时日,晟哥儿每日都要哭着找娘,这些时日方才好了些。”

裴锦箬不错眼地将晟哥儿看着,总觉得,他好像瘦了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会喊娘了?”晟哥儿行动很是厉害,倒是这说话上,比起有些孩子来说晚了些,彼时,裴锦箬还很是担心,专程问过庄老,直到庄老保证说这都是正常的,不过早晚的事儿,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离开之前,晟哥儿不过会发几个意味不明的音。

乳娘点了点头,欢喜道,“是啊!某一日突然便会喊了,想必是想念夫人想念得紧了。”

没有想到,这么些时日不见,居然就会喊娘了。

裴锦箬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欢喜还是失落,刹那间,便觉得心里酸楚得厉害,不期然地,便是泪盈于睫。朝着晟哥儿颤巍巍地伸出手道,“晟哥儿,来!娘抱抱!”

只是,许是许久未曾见过了,晟哥儿一直歪在乳娘怀中,睁着一双大而分明的眼睛将裴锦箬看着,甚至有些腼腆地含着手指,与从前一见着裴锦箬便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截然不同。

见着裴锦箬伸出手来,他更好似吓着了般,一个瑟缩,便是扭身扑进了乳娘怀里,将头深深埋了起来。

裴锦箬探出去的手,扑了个空,脸色便有些发僵。

乳娘的脸色亦是有些尴尬,瞄了瞄裴锦箬的脸色,便是对着晟哥儿小声道,“晟哥儿这是怎么了?不是想娘了吗?如今见着娘了,怎么又不好意思了?”

裴锦箬有些不是滋味,却也不得不打迭起笑容哄道,“晟哥儿怎么了?可是久了不见娘,所以有些生娘的气了?娘不是故意的,娘也不想离开这么久,对不住晟哥儿一日不见你,娘的心就跟被刀割的一般,疼得厉害”说到这儿,裴锦箬终于是忍不住,眼泪便是落了下来。

郑皇后叹息了一声,给素心轻轻一瞥,后者立刻会意地上前,掏了一张帕子予裴锦箬。

郑皇后则是劝道,“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你,自然有些生疏,不过没有关系的,慢慢来便是,莫要太过着急。”

裴锦箬神色略有些黯淡地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说得是。”只又望向了晟哥儿一眼,却见他正偷偷望她,她不由又展开了一抹笑容。

顿了片刻,郑皇后却是蹙眉望向她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裴锦箬早料到有此一问,便是坦白道,“偶然知道了一条直通宫内的暗道,是以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进来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已暂且将那条暗道封了。”

裴锦箬本想着,哪怕是实话实说,只怕也难以打消郑皇后,还有永和帝他们的疑虑。

却没有想到郑皇后听罢居然没什么异色,一愣之后,反倒是点了点头。

倒是让裴锦箬有些奇怪地深望了她一眼。

郑皇后好似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叹息道,“你这个时候进来,也不知到底是好还是坏。”略顿了顿,她才又道,“方才你来之前,陛下那里刚好来人传话,说是武定门怕是要挡不住了,所以,让后宫诸人都立刻聚到大殿去,如今,也就那里要安全些。本宫正打算带着晟哥儿过去。”

“既然你来都来了,事不宜迟,便一道过去吧!”

裴锦箬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生出了抱着晟哥儿从暗道又逃出去的想法,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沉定下心绪,在郑皇后沉静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头。

郑皇后刹那间收起了目光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审度,将手递给裴锦箬道,“既是如此,便快些走吧!”

裴锦箬应了一声“是”,将她的手扶住,便是随着她迈开了步伐。

一边走,一边道,“这些护卫都是侯爷派来接应我的,最是忠心,将他们都带着,关键时候,或许能助一臂之力。”

郑皇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裴锦箬四下看了看,还是如之前那般,偶有禁军巡逻,秩序井然,却不见什么宫人。

略一沉吟,她便径自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郑皇后果真不与她计较,只是淡淡回道,“如今的态势,最怕祸起宫墙,为了以防万一,本宫便是着令除却各宫必须要留下服侍的,其余的,都聚在一处,由重兵看守了起来,为防生乱,不得随意走动。一旦不听从的,便立刻杖毙。至于身边这些人,若是有起了异心的,一律格杀勿论。起初,他们还不信邪,杀鸡儆猴了几回,流了些血,自然便老实了。”

郑皇后说得平淡,裴锦箬却是听得心头怦然。

郑皇后到底是经过事的人,她经过前朝之乱,如何会重蹈覆辙?

只是,那些人都当她平日里好性,不信她会施用这般重典,以身犯法,总得付出代价。

望着郑皇后沉静的面容,裴锦箬的心,更安定了一些。

去往承明殿的路上,倒还遇着了好几拨人,有慧嫔带着宁王妃和宁王府的两位小郡主,也有其他的宫妃、以及重臣家眷。

546 逼宫

也是因为有这些人在,虽然乍见裴锦箬,有些人有些诧异,不过,裴锦箬的存在也算不得太过打眼。

虽然也有人诧异这人不是去礼佛去了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何时,如何进宫来的?

只是,如今毕竟是非常时期,她又在郑皇后身边,这些人中,多得是聪明的,自然知道什么该问该说,什么不该问不该说。见郑皇后提也不提,便也都闭紧了嘴巴。

因而,都只是行礼后,便是一路沉默,往承明殿赶。

承明殿外,已是被禁军和锦衣卫重重围护,到得这里,倒是听得武定门处的喊杀声愈加清晰,便也让人愈加心惊肉跳起来。

进得殿内,如预料之中的宽阔,只却已经站了不少的人。

她们女眷或是直入偏殿,或是绕到后殿进去的,并未惊动前殿的人。

隔着屏风,她们能隐约瞧见前殿的人,也能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楚,反倒是前殿的人瞧不见他们。

她们进得殿来,便有人甩着拂尘迎了上来,“娘娘,您可算来了,陛下已是问了几回了,您来了,陛下想必才能安心。”

而后,又望向裴锦箬,却也是面无异色,展开笑来道,“世子夫人也来了,那更好了,如此,便算了了陛下一桩心事。”

裴锦箬见着面前的魏俨,心念电转,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一如从前般,神态恭敬而从容地道,“多谢公公惦念。”

这时,前殿隐隐传来争执之声,想必也是对此时的情形不安。

魏俨面色如常,笑着道,“娘娘暂且稍坐,奴才去与陛下回禀一声,也好让陛下安心。”

也就是裴锦箬是跟着郑皇后的,这才能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后殿。

至于其他的宫妃和女眷则直接被领进了偏殿之中。

郑皇后点了点头,魏俨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裴锦箬扶着郑皇后到一旁坐下,抬头,透过屏风便能瞧见魏俨走到了永和帝身边,正躬身回话。

永和帝背对着她们,看不清楚表情,不过至少背影还算得端正笔直,想来,还算得康健,至少不如传闻中那般。

殿门骤然开启,一个人影快步进来,从洞开的殿门隐约可以瞧见外面人影散乱,竟已是能看见身穿甲胄的士兵从外聚拢,转眼,便在整个承明殿外层层护卫起来。

进门来的居然是一身甲胄的靖安侯,说起来,裴锦箬还没有怎么见过靖安侯身穿甲胄的样子,倒也是格外英武。

哪怕是面容沉肃,鬓起寒霜,也是步履矫健,好似,只要甲胄上身,他所有的伤病都会不药而愈似的。

他阔步到了永和帝跟前,躬身抱拳行了礼,才沉声道,“陛下,武定门怕是已破,臣已着令退守承明殿,定然誓死护卫陛下。”

永和帝低声咳了两下,“靖安侯辛苦了,承明殿的门户交给你,朕和皇后以及众臣工的安危交托于你,朕很放心。”

靖安侯拱手应了一声,便又转头往殿外走去。

而那些本来就在窃窃私语,惶惶不安的文武大臣们到得此时,便再也忍不住了。

低声商量片刻后,便有人上前跪请道,“陛下,终归是父子,不如将福王请进来,有话好说,说不得,都是误会。”

“是啊!陛下,误会说开了,便也好了。”有人起头,便有人附和。

“误会?”永和帝冷冷一哼,“依众臣工来看,是什么样的误会?”

“陛下,福王怕是以为陛下出了什么事,所以,担心陛下,也是为人子的孝心。”

“朕倒是不知,杨大人你,居然是福王一党。”永和帝截断那人的话,慢吞吞地勾起唇角,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冷冽的味道。

先前说话的那人蓦地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来,便是撞上了永和帝毫无温度的眼,登时一个激灵,连忙伏跪在地道,“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只是不出来,却已是一头的冷汗。

“福王是个什么心思,朕比你们清楚。照你们所说,这个所谓的误会要怎样才能解开?福王他若要东宫之位,朕是不是便要废了太子,允他上位?或者,他若想要直接当皇帝,朕是不是也要退位让贤?”

永和帝这番话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却带着莫名的威势,登时让整个殿内为之一寂,紧接着,几声“噗通”声相继响起,人便已是瑟瑟伏跪了一殿。有几个还高声喊起了“陛下饶命!”

唯独上座几人,好似不受影响一般。永和帝半阖着双目,搁在椅扶上的手指没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拇指上所戴的白玉扳指与紫檀木的台面轻轻磕碰,发出轻微且清脆的声响。那声响,虽是轻微,落在有些人耳中,却是声声惊颤。

且不说,这承明殿外已是兵戈之声渐起,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如何。至少,如今高坐于殿上龙椅之上的那人,却是握着足够大的权力,顷刻间,便可对他们生杀予夺。

魏俨自回了话之后,便是袖着手,与太子萧允一左一右立在永和帝身旁。魏俨就罢了,萧允更是自一开始,便如同一道影子一般,静默地伫立着,恍若没有听见他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般。

此时,殿外的兵戈之声越发明晰起来。

殿内的人,再不说话。

彼此都沉默下来,好似连呼吸都屏住了,都在等待着什么。

今夜,有些事情,终将尘埃落定。

兵戈之声渐渐回落,沉寂下来。

殿内,落针可闻。

俄顷间,殿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一声声,沉闷地,像是敲在人的心坎儿上,却是穿过了承明殿外宽敞的空地,上了台阶,直往殿门处而来。

殿内的人,纷纷转头望向紧阖的殿门,就连萧允也不例外。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转暗,下了许久的雪,天阴沉得厉害,还不到酉时,却已好似快入夜了一般。

承明殿外,已是燃起了火把,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人影映衬在门扉之上,让人心头惊跳,心脏好似都要从喉咙口跃出来一般。

终于,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轻启。

两道身穿甲胄的身影逆光走了进来,当先一道,步履带着些急迫,虽然极力克制,脸上隐隐的兴奋,却也压制不住。哪怕是卷着风雪而来,脸上却是春光无限。



547 忠心

福王,居然是福王?

福王,果真是福王!

殿内众人心中各异,望着大步走进,春风得意的萧奕,却是都不由自主变了神色。

至于萧奕身后跟着那人,也是一身甲胄,微微有些发福,也不若靖安侯那般浑身铁血杀伐之气,不过,却也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倨傲与威严,虽然没怎么见过,却也不难猜出身份,想必正是那位辽东总兵董大荣。

那两人一路从殿门走到了殿中,萧奕忽觉芒刺在背一般,抬眼间,便见得殿上永和帝一双眼微微眯着往他看来,他脚步微微一顿,赶步上前,却是蓦地一个伏跪,便是哭道,“父皇!父皇!儿臣可算是见到您了。听说父皇为人所害,儿臣锥心刺骨,只恨不得以身相替。儿臣当时便想着,哪怕是刀山火海相阻,儿臣也定要赶回父皇身边,以尽孝道,如今,还能再见父皇,儿臣真是……死而无憾。”说着,便已是抱拳,一个重重的响头便是磕了下去,倒是不曾含糊。

他身后,董大荣亦是紧跟着跪下。

一番话说得极是真诚,可惜,永和帝却没有半分动容。

“这么说,你倒是孝心一片了?朕倒是不知,朕不过病了一回,如何便能让你大动干戈,居然伙同辽东总兵董大荣兵围凤京城,还与朕的守军,甚至是亲卫动了手,直闯禁宫。萧奕,你身在皇家,难道不知无诏领兵进京,乃是视同谋逆吗?还有你,董大荣!你有几颗脑袋,够朕砍的?”

果真是董大荣,只是永和帝提气怒骂,却眨眼之间便是岔了气,竟是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便止不住一般。

边上魏俨连忙将准备好的药茶奉上,服侍着永和帝略用了两口,过了片刻,好歹是将咳声和缓了些。

董大荣却早在永和帝那一通斥骂后,便已是以额抵地,伏跪下来。

此时才拱手道,“陛下息怒。若是因臣让陛下大动肝火,伤了龙体,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罪。”

“你若还记得你是臣子,便不会行如此悖逆之举,伙同福王起兵谋反了。”永和帝颤巍巍伸手直指他道。

“陛下,这样的罪名,臣实不敢当。”董大荣面色不变,犹自沉稳道,“福王殿下一片孝心,臣也是考虑再三,却知道情势危急,哪怕是为着陛下一直以来的看重,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出事。进京勤王,臣自认是一片忠心,还请陛下明鉴。”说着,便已是抱拳深深拜下。

好一个刚正不阿,忠心不二的臣子。

永和帝冷冷勾起唇角,“福王与董大人一再说起进京勤王,朕却是不知自己是何时发了诏令,或是你们又是从何得知朕身陷险境了?何况,就算有误会,朕在你们兵围凤京时,也送了圣旨去陈晓利害,可你们,却还是一意孤行,又该如何算?”

“回禀陛下,那个时候,臣与福王殿下已是不敢信任任何的消息,就怕一个不慎,反倒害了陛下。只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行见到陛下才是正理。”

“如今你们已是见到了朕,那还不速速认罪?”永和帝猛地一拍椅扶的台面。

“臣愚昧,不知何罪之有?陛下,您本来身子康健,如今,虽然不如传闻中那般昏迷不醒,但也是龙体受损,因何受损,难道陛下不该仔细查查?陛下不要因着一时心软,蒙蔽试听,于己不利,于国,更是大大的有害啊!陛下!我大梁开国以来,先祖皇帝便立下了仁义治天下的祖训,若是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连亲生父亲也能下手谋害之人,何德何能坐拥天下?陛下,您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也使我大梁海晏河清,是臣等最为信服爱重的陛下,可莫要到了此时,才误己误国啊!陛下!”董大荣一番话,那叫作慷慨激昂,声泪俱下,闻者莫不涕泪四流啊!

永和帝却是哼道,“董大人这番话,意有所指啊!”

“陛下,臣知道忠言逆耳,可有些话,为君为国,臣哪怕明知不妥,也不得不说。陛下,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无德无贤,实在不堪大任。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还望陛下收回册宝,重新册立储君,以正国本。”

“董大荣!你好大的胆子!妄议储君,你可是想要朕诛你九族吗?”永和帝厉喝,抬起手,颤巍巍指着董大荣道。

底下董大荣跪得笔挺,脸色仍是如常道,“陛下,臣身为臣子,当为国尽忠,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若是陛下果真要因此治臣之罪,臣,甘愿领罚。”说着,已是重重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这一番做派,还真是一个为国尽忠的忠臣模样。

“朕看,董大人是仗着你带来的那五万兵马,还有此时承明殿外的部署,觉着,朕、太子,乃至这殿中重臣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这才胆大包天吧?”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董大荣嘴里说着不敢,可这眉宇间却没有半分敬畏的意思。

可不就是底气足,腰板硬,觉着自己有了外边儿的兵马,将整个凤京城都捏在了手中,便有能力置喙这个,拿捏那个了吗?

永和帝目下轻闪间,强压下了眼底的讥诮,“董大人说得倒也对,朕这一身病骨支离,确实是需要好好查一查。”

话到此处,殿外却适时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

董大荣蹙了蹙眉心,转头与萧奕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俱是不解又疑虑。

只有永和帝抬起眼,朗声问道,“殿外何人何事吵嚷?”

此时,有人阔步而入,一身蟒袍,大步流星,器宇轩昂,身带清贵之气,正是宁王萧覃。

而他身后紧跟着的,居然是靖安侯,再往后,是一串被绑成了粽子的人。身上还穿着甲胄,居然是西山大营的服制,被一行禁军押解着送进了殿中。

这是唱得哪一出?

殿中诸人皆是不解,可有些人心中,却是不自觉地,有些惴惴起来。

此时,萧覃已阔步到了永和帝跟前,先是朝着永和帝行过礼,又朝着萧允拱了手,口称“皇兄”,这才道,“父皇,儿臣前来复命。”

永和帝抬起眼往他身后那一串粽子样的人身上匆匆掠过,不怎么意外地道,“看来,让他逃了?”



548 反转

萧覃神色间略有些不自然,打扫了一下喉咙这才道,“父皇果真是料事如神。儿臣按着之前二皇兄的部署,带人去候着,果然瞧见六皇弟哦!不!是瞧见了叛贼萧綦以清君侧勤王的名义,竟是带着西山大营几百余人趁着方才靖安侯与辽东军的人马胶着之时,想要趁虚而入,从承明殿侧门入。好在,陛下早有所备,他们不知从何处备来的火铳、鸟铳等物皆是受了潮,不好使了,否则,对着那么一百多把玩意儿,儿臣也没有法子将人拦下。”

“不过,萧綦却是狡猾得很,见势头不对,居然在死士的护持之下逃了,儿臣已经立刻着人去追,只是暂且还没有消息。儿臣无能,还请父皇责罚。”说着,已是双手平举眉间,长揖到底。

永和帝轻轻一挥手,“此事倒也算意料之中,他若如此好对付,也不会一计重一计,事到如今,还不死心地卷土重来了。”

眼下的情形让董大荣有些不安,萧奕亦然。

只是萧奕想起城内城外的数万大军,包括此时已经将承明殿重重包围的数千精兵,他又有恃无恐起来。

若非全无办法,方才,靖安侯会如此轻易认输,让他们进殿来?

不过是因为知道大势已去,无谓再多做牺牲罢了,只是,到了如今,父皇居然还要虚张声势?

想到这些,萧奕越发安之若素。

永和帝的目光则转而睐向董大荣,“如何?忠心耿耿的董大人,可要帮朕分忧?带兵去将萧綦那个逆子给朕抓回来?”

董大荣目光闪了闪,还不待说话,边上萧奕却已是道,“父皇,萧綦那个逆贼自然是跑不了,可是当务之急却是眼前的事。”

“哦?眼前的事?”永和帝听罢,也觉得甚是有道理一般,点了点头道,“确实,眼前的事,也总该有个结果。你说呢?靖安侯?”

萧奕奇怪地瞥了一眼靖安侯,这样的事,为何要问靖安侯?不过,父皇能够松口便是好事啊!

萧奕将心中乍起的疑虑压在心底,打迭起精神笑望向永和帝,谄媚道,“父皇英明!”

永和帝轻瞥他一眼,那目光中,好似带着许多难言的意味,只是一眼过后,他却是又转头望向靖安侯,似是非要等靖安侯的一个答案。

直到靖安侯躬身朝着永和帝一点头,永和帝便是笑了起来,“如此甚好,有些事,确实是到了该要清算的时候了。”

永和帝言罢,双眸已是彻底沉冷下来,转头望向那一串显然正是萧綦同伙的“粽子”,淡声吩咐道,“将这些人先押下去吧!等到将那逆子拿回,再一并处置。”

“是。”那一队禁军中的小旗应了一声,便是将那一串“粽子”又拎了下去。

萧奕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回过头望向董大荣,却见他不知何时也是紧攒着眉峰,面色凝重的样子。

萧奕心下更是不安了,只是想着他们重兵在手,有什么好怕的,又勉强端住了。

只下一刻,却见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大步从殿外进来,到得御座前,竟是很恭敬地躬身行了礼。

永和帝让他起身,“如何了?”

“回陛下,都妥当了。”那人毕恭毕敬应道。

萧奕却直到此时才认出这有些眼熟的来人是何许人也,就是因为认出了,才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又很是有些不安地道,“董大人,这不是……这不是你那个……”

“正是我那侄儿,董成。”董大荣沉声应道。

萧奕的心,沉得更是厉害,转头往董大荣望去,董大荣却已没有看向他,目光望着上座的永和帝,神情很是复杂。

“总以为陛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却没有想到,临到头来,反倒是我,落进了陛下的局中,已然坐困愁城。”董大荣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将方才面上粉饰太平的忠臣模样尽数抹去,甚至挺直了腰板儿,笑了起来,也再未以“臣”自称。

恍若除去了面具,露出了最为真实的模样。

而这番模样,想必是连萧奕也未曾见过,否则,他也不会望着眼前的人,目光有些怔忪和陌生了。

然而,待得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的表情中,便更多了两分惊骇。

下意识地便是嗫嚅着唤道,“董大人?”

他自来便不是胆子非常大的人,虽然一直心有不甘,总觉得都是龙子龙孙,都是父皇的儿子,缘何他却要比旁人低上一等?萧綦也就罢了,他母家出身高贵,可是萧允呢?他的生母甚至还不如他的母亲,却凭什么能够成为皇后的养子,从而身上多了个嫡出的身份,一跃居于众皇子之首?

这些年,多是母妃在耳边告诫于他,他们得忍,慢慢来。

可是到了如今,本以为再也不用怕什么了。

怎么好像刹那间,事情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董大荣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般,甚至懒得朝他看去一眼。

萧奕的心口好似破了个洞,呼呼地直往内里灌冷风,寒意,从心间起,窜至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哆嗦。

许久后,才茫然地转头,望向了殿上。

也不知是望向了龙椅之上,坐着的那个生养他的君父,还是望向了永和帝身下那张金碧辉煌,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向往,不自觉想要靠近的椅子。

近在咫尺,却已是咫尺天涯。

永和帝也没有看向萧奕,说起来,这个儿子委实是不堪。

从前,只当他是不堪大用。

却也没有想过要彻底放弃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以为,将他放到辽东去,历练一番,说不得能有点儿长进。

加之,他一直对辽东有些谋算。

却没有想到,他非但没有醒悟,反倒野心膨胀,越陷越深,好似入了迷窍一般,终至今日,再无归途。

这一遭,永和帝的对手,从来不是他这个蠢儿子。

同样的,董大荣又何曾真正奉他萧奕为主?身为棋子,而不自知,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

“董大荣,朕心中,自来有两处心结,一是西北狄族,此为外患,二便是你辽东董大荣,拥兵自重,不敬朝廷。多年来,都是称病,从不进京述职。口中称臣,却早已将辽东当成了你董家的天下。”

549 蠢货

“看来,陛下心中,早已容不下我董家?这番布局,难道是从将福王贬谪辽东,便已开始了吗?”董大荣终于转头望了萧奕一眼,只那一眼的意味,却是让萧奕并不是那么舒坦。

可眼下的情形,好像再不舒坦,他也是无计可施了。

“开始,还真没有。你在辽东拥兵自重,朕心中早有忌惮是真,但你董家从前于我大梁开国有功,这一点,朕也一直记在心中。朕并非那等鸟尽弓藏之人,只要你不生不臣之心,好好镇守东北边境,朕,也绝不会轻易动你。何况,如今西北未稳,实在不宜再生内患。将这逆子送去辽东,不过是知道你带兵治理确实有一套,想着他若能跟你学上一学,也能有所长进。当然,也存了予你提醒之意。却万万没有想到,你二人,居然一拍即合,甚至为了野心,煽动弩月族叛乱,借由叛乱,从朝廷要粮,名正言顺动兵。”

“今日之局,不过是你们起的因,朕,顺势而为罢了。”

“陛下不过顺势而为,便能轻易反败为胜,董某,该甘拜下风了?”董大荣勾起唇角,语带讥诮。

“朕知晓你心中所想。”只是永和帝这个一国之君,却比他想象得要从容大度,丝毫没有被他激怒,仍然是沉定的模样,语调平稳淡静,“你不过是不耻朕要动你,却要借助于你董家之人罢了。不过,你自己不察,也怪不着朕,说到底,你董家需要换个当家人,而朕,需要一个听话的董家,继续为朕,为大梁镇守辽东。”

董大荣点了点头,不过短短的几个瞬间,他已经好似过了沧海桑田,却也想通了许多事情,当然是含着几分不得已的意思,却到底是想通了。

“想必,辽东那边,也已经由我两个兄弟全权接手了。只是不知,我的妻儿,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你的妻儿自然是由你的两个兄弟处置,朕如今自己尚且一堆麻烦,也顾及不了那么许多了。”永和帝语调淡淡道。

董大荣目光沉了沉,到底是没再说话。

默了片刻,终究是抬眼往了那董成望去一眼。

却也只有一眼,他又垂下头去。而后,默默将一直挂在腰上的佩刀,解了下来。

这么一个动作,便已是不言而喻了。

“董大人?”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到了这一刻,萧奕仍然是不敢置信。

董大荣终于转头望向萧奕道,“殿下,这条路,原本从走上那天起,便再无回头路。如今,成王败寇,自该毫无怨尤。”

已是有锦衣卫得了靖安侯的示意,上前来,接过了董大荣的佩刀。

董大荣当真是带着两分不甘,两分释然,束手就擒。

萧奕如同失了神魂一般,白着嘴脸看着董大荣被人褪了甲胄,而后反剪了双手,押下了殿去。

殿门外,一股裹挟着雪花的北风倏地朝他卷了过来,他一个激灵,蓦地反应过来,便是猛地一扯身,然后便是扑跌跪在地上道,“父皇!父皇,儿臣错了,父皇!儿臣不过是一时糊涂,被那董大荣蒙蔽,这才犯下了大错。父皇知晓儿臣自来糊涂,且再饶儿臣一回吧!父皇!还有老五,他若非他特意将父皇沉疴昏睡的消息传递给儿臣,还有父皇身边那个小江,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也没少给儿臣递消息,若非他们,儿臣也不会”

说到这里,萧奕陡然一僵,脑中灵光一闪,便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原本有些事情,陡然明晰起来。

下一瞬,他便是惊抬起双目,望向永和帝。

永和帝却是望着他,满脸的失望,摇着头道,“朕自认算得一身清明,如何就能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不只是蠢,还贪欲甚重,哪怕是到了此时,董大荣一介莽夫尚且知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之理,你却还一味地推卸责任,不敢承担自己的过错。”

“父皇,难道那小江,还有萧覃都是”萧奕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目光在萧覃和魏俨身上一一掠过,是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没错。”永和帝却是承认得异常爽快。“魏俨在朕身边伺候多年,他又最是个滑溜儿的,你当真以为你们拿捏住了他的夫人,便能引得他背叛朕?就算他逼不得已,确实对朕下了毒,可却也是想了法子,偷偷知会于朕。他知晓朕的性子,定是会网开一面,饶了他。再将功折罪,配合朕演了一出戏还有小江、慧嫔,老五一步步,都是朕给你布下的局。可是,老四啊老四,你若是存心本正,又如何会被这些所诱,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一步?”

事到如今,永和帝自然不会瞒着他,虽然是轻描淡写,但个中惊心,处于当中人,如何不知?

“老五”萧奕抬起头,咬牙望向萧覃。

萧覃却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请示一般望了永和帝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才是略一沉吟,转头望向萧奕道,“四哥,这些种种,我皆是听从父皇的安排,还请你莫要怪罪于我。只怪四哥以己度人,从不知皇弟是何许人也。其实,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们争那个位子,我所求,不过一身平安富贵,抱负于国,而二皇兄为人敦厚仁义,这般风范,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话到此处,还有什么好说?萧奕嗤笑道,“说得动听,不过是争不过,所以便软了骨头,选择了依附罢了,恭喜你,如今看来,是跟对了主子,就是不知道,往后,你的主子是不是看得惯你奴颜婢膝的模样。”

话自是很不好听,永和帝蹙了蹙眉心,眼底已是冒起了怒火,萧覃反倒平静得很。

“够了!老四,你自己行差踏错走到如今,可是旁人帮你做的选择?可又是谁逼着你?还哪里来的资格来指责旁人?”永和帝怒道。

萧奕这会儿已是有些灰心丧志了,“儿臣知道,儿臣是让父皇彻底失望了。当然了,父皇对儿臣,从来也没有什么期望。不过,事到如今,儿臣做都已经做了,按父皇所说,也没有什么好申辩的,父皇尽管直说,想要如何处置儿臣便是。”

550 发落

“左右,如今儿臣母妃已经没了,王妃也已身故,府中,不过就一个侧妃,一个稚儿,只盼父皇念在血脉亲情的份儿上,好歹饶过他们的性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父皇尚且能够宽恕穆王妃,想必,也不会独独为难儿臣的妻儿吧?”

萧奕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永和帝却是听得面色铁青,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道,“你个逆子!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居然还要拿你的妻儿要挟朕?你放心,朕若果真要杀了你这逆子,你人头落地之时,朕反倒就会承诺保你妻儿一世平安富贵。若是如此,你可安心赴死?”永和帝气急了,说到后来,拍了手边台面,更是岔了气,便是又咳嗽了起来,这一咳,便是惊天动地。

萧奕白了脸,却不是担心他父皇的身子,而是因着方才永和帝的话。

知子莫若父。萧奕方才那番话的本意可真不是想要慷慨赴死,为他妻儿求情的意思,而是想要借着他府中孤儿寡母,无人照料,还有让永和帝看着他已故母妃的情面儿上,对他从轻发落的意思。

却没有想到,打错了算盘。

他不过撅了撅屁股,永和帝这当爹的,便知道他要干什么,转眼就揭穿了不说,看样子,还气得不轻。

方才那话,也不知是气话,还是当真的。要知道,君无戏言,若是果真,那……

永和帝一咳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一般,后殿的郑皇后有些坐不住了,只顾忌着前殿群臣尚在,只遣了素英去前面询问。

都知道,这位姑姑是凤藻宫的掌事宫女,见她从后殿来,殿中诸人便立刻猜到郑皇后就在后殿。

萧奕见状,便是双眼一亮,一边膝行向前,一边冲着那与后殿相隔的六扇紫檀木底座屏风大声喊道,“母后!母后救命啊,母后!哪怕是看在儿臣这么些年,在母后跟前尽孝的份儿上,还请母后替儿臣美言两句,好歹让父皇对儿臣从轻发落吧!母后!”

都知道郑皇后自来宽厚慈和,而且,永和帝对郑皇后的话,总要给两分情面儿。只要郑皇后开了口,那至少永和帝也要宽宥一二的。

却没有想到,不等后殿的郑皇后有什么反应,永和帝已经怒声道,“你给我闭嘴!你这个逆子,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请你母后为你求情?朕告诉你,找谁都没用,如何处置你,朕说了算。”

永和帝一边说着,一边急喘着气,可神色却也很是坚决。

萧奕怎么说,也与永和帝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不说对永和帝的性子全盘了解,但却还是知道永和帝一旦铁了心,便也不会轻易更改了。

当下,只觉得五雷轰顶,最后一丝力气抽尽,身上一软,便是瘫倒在了地上。

永和帝望着他,眼中的失望岂止万千,“都说,养不教,父之过。你如今这般模样,说到底,朕也有责任。松竹小筑已是修葺好了,从今往后,你便好生待在里面,反省你这半生过失吧!这般,也算了了你与朕的一场父子缘分了,朕死时,也用不着你来送终,去吧!”说着,便已是一挥手。

这便是终身圈禁的意思了。

“父皇!”萧奕一声泣喊,已是满眼的泪花,也不知是想起了这终将斩断的父子之情,还是畏惧自己后半生的生活。

奈何,永和帝对他已是太多失望堆积后的绝望,默默转过头去,闭上了眼,再不看他。只是,有些疲惫无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挥了挥。

边上侯着的锦衣卫便是上前来,不由分说将萧奕架了起来。

哪怕他哭得声泪俱下,喊得声嘶力竭,永和帝也没有改变主意,甚至没有睁开眼,再瞧上他一眼,由着他被拖了下去。

直到萧奕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永和帝这才睁开眼来,又默了片刻,这才转头往殿下众臣望来,“诸位臣工,如今可还有误会未曾解开吗?”

方才殿中短短几个顷刻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殿中众人的心情亦是随之上下起伏,如今尚且处于惊魂未定中。但是听到了永和帝的话,却都是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尤其是方才那几个谏言说,让永和帝与萧奕父子二人好生说话,解开误会的人,这会儿更是白了嘴脸,眨眼,便已是一头的冷汗。

“陛下英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非臣等庸人可以比拟,臣等方才实在是多虑了,还请陛下恕罪。”

这会儿倒是又知道改口了,都是些墙头草。

偏偏,这些人,他又不得不用。

永和帝一时间心绪烦乱得很,也懒得再多看这些人,一挥手道,“好了,你们也都听见了,如今,凤京之围已解,接下来的事,就全权交由靖安侯料理,尔等各司其职,全力辅佐太子,处理政事,让朝堂上下尽快恢复往日生机。”

那些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头应是,没想到,一场天大的危机,竟是这般化解于无形,实在是让人不胜唏嘘,只是,对着宝座之上的君王,又更多了两分敬畏。

福王、穆王,竟都落于陛下局中,太子,还有宁王亦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位帝王,下的好大一盘棋,以天下为局,纵横捭阖,一箭双雕,哦,且不止呢。

如今,穆王虽然在逃,可非但身上背上了谋逆的罪名,就连最后的底牌亦是被陛下釜底抽薪了,再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福王,一个终身监禁的结局。

宁王倒是聪明,守住了本分,往后,一个富贵王爷是跑不掉的。

太子,性子宽厚,能够广纳谏言,能听得进话,却也有自己的决断,要做个守成之君,倒也绰绰有余,如今,障碍更是被陛下一举铲除,还了他一片清明河山,往后,必然是地位稳固,一路顺畅了。

至于董大荣,被自己的亲兄弟取而代之,那人,未必没有董大荣的野心,能力未必不如董大荣,可陛下这么一手,且不说辽东会乱上一阵儿,就算铁血手腕整治,必然也会自伤元气,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异动。

何况,永和帝这招杀鸡儆猴用得实在是妙。董大荣就是前车之鉴,你再怎么拥兵自重,一旦生了异心,他可以扶你上马,仍然可以扶持另一人,取而代之。



551 情理

董家就算还是想动,也得多掂量两分了。

果真,下一刻,永和帝便是望向董成,缓声道,“朕本意想多留你些时日,但就怕你这么多的兵力驻扎在凤京周边,终会引得民心不安,只好先让你将兵马带回辽东去,说不得还能让你赶回辽东过年。至于辽东,朕还要多多仰仗令尊。”

“多谢陛下体恤,臣还是早些回辽东的好。”董成拱手道。

永和帝点了点头,笑容温煦,“有令尊和你董家子弟帮着朕镇守东北,朕也才能安心。既是如此,朕也就不多留你了,想必启程之前,还有不少琐事要处理。”

这些“琐事”是所谓何,永和帝与董成,都再心知肚明不过。

董成恭声应了是。

永和帝满意地点了头,转头望向殿下众大臣时,脸上的笑容便是冷淡了许多,有些不耐烦地挥手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呢?都下去吧。”

其他人哪儿还敢做什么?事实上,能够从永和帝眼皮子底下走开,也好过被他瞧着不顺眼,请一顿排头吃来得好。

董成和靖安侯便也拱手要一并退下。

永和帝却是扬声道,“靖安侯先且留步。”

靖安侯有些狐疑地蹙了蹙眉心,驻了步。

永和帝轻轻瞥了魏俨一眼,魏俨立刻心领神会,便是躬了躬身,转头绕进了后殿中。

不一会儿,便是将郑皇后和裴锦箬引到了前殿。

靖安侯本是不明所以,待得见到郑皇后身边的裴锦箬时,这才恍然大悟。

无论是永和帝,还是靖安侯望着裴锦箬时,神色都有些复杂,好在裴锦箬却是没有半分异色,与两个多月前,好似也没有半点儿变化,只是从容沉静地蹲身敛衽,行礼道,“臣妇叩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得永和帝轻咳一声,抬手让她平身时,才又转头朝着靖安侯屈了屈膝,“父亲。”

“起来吧!”靖安侯沉声道。

永和帝打扫了一下喉咙,“平安回来便好,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这一声“委屈”是为何,殿中诸人皆是心知肚明。

“为了晙时,再委屈也没有什么。”裴锦箬垂首答道,她不会大度地说,她半点儿不委屈。可是,她却早在最开始就明白,亲疏远近,永和帝和靖安侯无论是为了大局也好,还是为了燕崇也罢,选择牺牲她,都是再人之常情不过。但也是因着亲疏远近,裴锦箬虽然委屈过,伤心过,却也早已过去了。

只她这话,却是让永和帝和靖安侯的表情都有一瞬的讪讪。

永和帝又咳嗽起来,郑皇后到他身边,帮着他轻轻拍着背,好不容易才算缓了过来。“朕留你下来,便是想让你看看晙时媳妇儿,好歹了了一桩心事。这凤京城内如今尚且乱着,朕的意思,让他们母子在宫里再多住上几日,也算陪陪皇后。等到城里的事儿理顺了,才送他们回府去,你也能无后顾之忧,专心办差。”

这话,是对着靖安侯说的,也算是入情入理了。

何况,摆明了是恩典,靖安侯自然不会有异议,忙抱拳施礼道,“多谢陛下恩典,他们母子能留在宫中,是他们的福气。”如今,凤京城内尚且乱着,靖安侯又领着差事,自然无暇顾及裴锦箬母子二人。

永和帝抬了抬手,“不用与朕这般客气。”望向裴锦箬时,却略有两分踌躇。

显见,是怕她不喜。

裴锦箬却还顾忌着如今尚且在逃的萧綦,宫中无论如何,总要安全些。

便是不等永和帝问出口,便是恭声道,“臣妇多谢陛下恩典!”

这是表明了态度,永和帝和靖安侯的神色都不由得一缓。

靖安侯身上还担着重担,便也没有多留。

裴锦箬转头轻瞥了一下帝后,目下闪了闪,便是笑道,“我送父亲出殿去吧!”

这也是情理之中。

帝后自然不会阻止,裴锦箬福了个身,便是与靖安侯一前一后往承明殿外而去。

殿内再度空寂下来,永和帝心口憋着的一口气好似刹那间便泄了,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瘫在了那张阔大的龙椅之中,喉中一痒,继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直咳嗽得浑身都发着颤。

他明明也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可不知何时起,竟是被折磨得病弱模样,那身入秋时才做的龙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佝偻着身形,衬着那龙椅和这空旷的大殿,越发显得寂寥莫名。

郑皇后看得心口酸涩,终究是没有忍住,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帮他顺着气。

待得他咳声渐缓,又从魏俨手中捧过了药茶,服侍着他喝了。

永和帝抬起头来,从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深望着郑皇后忽明忽暗的脸,因着方才的咳嗽,他的面色泛着奇异的红,只那红,衬着眼下的乌青和泛白的唇,带着些难言的病态与羸弱。

他紧紧抓住了郑皇后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长长地叹了一声,才幽幽道,“星桥,这高处不胜寒可朕,却已经下不去了。”

郑皇后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们之间,已不是简单的爱恨可以明状,可这一刻,她却仍觉得心口紧揪着,眼角一湿,一滴泪便是滚落下来。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是哭了。

永和帝恰恰好,将那滴泪看得清楚,却是倏忽笑了起来。

他缓缓将头抵在了她的胸口,郑皇后僵着身子,到底没有将他推开。

烛火幽咽,将帝后二人的影子投在殿内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纠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或者,本就是一体。

裴锦箬随着靖安侯一道出了承明殿,到得殿外,便是缓了步子。

“你有话要说?”靖安侯转头望向她。

裴锦箬随着靖安侯出来,一是想要避开帝后,二来也确实是有事要问靖安侯。

“不知父亲可有晙时的消息?”这么长时间了,她半点儿没有燕崇的消息,偏偏,那个血淋淋的梦,却几乎夜夜都来纠缠,她心下,实在是难安。

“近来凤京封了城,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西北那边,最新的战报,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了。那时,他刚大败索穆于回炉关外,想必,定是一切安好。等到凤京城这里理顺了,他那边的消息,自然也该回来了。说不得,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了。”

552 安否

靖安侯说这话时,很是平静笃定,好似对燕崇能打胜仗,且平安归来,半点儿也不怀疑一般。

裴锦箬心下却还是有些难安,已经二十余日没有消息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到底是那个梦境,让她太过不安了些。

可是,哪怕她想立时插翅飞去西北寻他,也不过有心无力罢了。

除了等着,还能如何?

靖安侯见她皱紧了眉,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担心燕崇,靖安侯心里也未必就全然放心,只是面对裴锦箬,却不得不宽她的心。

见状,他目下闪了闪,便是岔开话题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你心里若是对为父有怨,也是理所当然。只是照看好自己,还有晟哥儿,安心等着晙时回来便是。等过两日,我便让人送信去西北,告知晙时,你已平安之事,想必,他也可以放心了。”

“父亲莫要这么说,父亲对晙时的疼爱,我都看在眼里。就冲着这一点,我对父亲,这一生,都只会存着感激,不会有半分的怨恨。”裴锦箬这番话,真心诚意。

既然燕崇能够告知靖安侯有关暗道之事,说不得,也会将叶准的事,也一并告知。

不管靖安侯到底知不知道叶准之事,他若不知,却什么都不问,可全心信任,若是知道了,又还能待燕崇一如往昔,不惜余力救她,加之他过往二十多年,对燕崇的教养之恩,他便是燕崇这一生的父亲。她自然也会敬重他一生。

靖安侯显然没有料到裴锦箬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尤其是这话里,带着些别样的深意,他们二人都不需言明,便心知肚明的深意。

靖安侯这样历经世事,饱经风雨,哪怕是困于万军阵中,都从未变色之人恁是愣了片刻。

待得再醒过神来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裴锦箬见得靖安侯偏过头去,似是极快地抬手揩了一下眼角。

动作很快,她没有瞧清,也只能当作没有瞧见。

靖安侯打扫了一下喉咙,才又转过头来,“早前听袁嬷嬷说,你有了身孕?如今可还好?”

虽然有转移话题的嫌疑,裴锦箬却也知道靖安侯是真正关切,不由笑着点头道,“父亲放心,一切都好。这个孩子,定是个有福气的。”才会经了这般磨难,还能安安生生地在她腹中平安健康地成长。

萧綦寻来的那个大夫被叶准拿捏住了,给她把了脉之后,叶准便已得知了她腹中孩子的状况。

之前的麻药和风寒对孩子到底有没有什么影响,目前尚且无从得知,不过至少如今看来,还算得健康。

“那就好,那就好。”靖安侯听罢,连连点头,而后,一摆手道,“天气冷,不用送了,你回去,照看好自己,照看好晟哥儿,等到此间事了,再接你们回家。”

“嗯。”裴锦箬点了点头。

靖安侯这才转过身,大步走进了雪夜之中。

裴锦箬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攒起了眉心,靖安侯显然是为了宽她的心,他分明也有担心。

裴锦箬悄悄攒握起拳头,晙时,安否?

安否?安否?

两个字,刻骨的思念,无声地从承明殿外,从那重重宫宇之中,被卷着雪片的北风吹着,扬散在了夜空之中。

“晙时……”耳边,却好似响起了一声幽幽的呼唤,让燕崇陡然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有一瞬,他几乎恍惚,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几乎是在那细碎的脚步声萦入耳中时,他眼底的恍惚便是彻底退去,转而清明锐利起来。

一动,身上已是麻木,四肢都不受他的控制一般,最后,只得拼力,紧紧握住手里被雪冰冻着,却还透着森森殷红的佩刀。

这些日子,他数不清自己躲过了多少次追杀,身上的伤,一重叠一重,这样的天气,他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在这山林之中,与那些追来的北狄人周旋。

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哪怕是土下的眠虫,他也不会介意,渴了,便抓两把雪,捂化了喝下去。

他从前也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在军中那四年,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他这条命,是多少人换来的,他绝不能因为软弱而轻易舍弃。

可是,昨夜,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身上有伤,又是这样的天气,竟是发起了热。

他脑袋昏昏沉沉,近乎只是靠着意志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时,却那么倒霉,与一队五人的北狄兵迎头撞上。

最后,他拼尽全力将那一队北狄兵尽数斩杀,然后,便是逃到了这处山洞,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沉入黑暗前,他以为自己定是活不成的,却没想到,他命大,居然又醒转了过来。

可是……他竖耳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二、三、四……一共四个人,而且听步息,比之前遇上的那一队,轻了许多,也就是说,身手更要好些。

燕崇试着挪动了一下腿脚,却是麻木得全不听使唤。

眨眼间,那足音已到了洞口,投下的黑影,就落在眼前,燕崇握紧手里的刀柄,心中苦笑,这一次,怕是没有那么好运,能再逃出生天了。

凤京城中的辽东兵退了出去,京畿的防卫再度由京兆尹府和五城兵马司接手。

起初几天,还有身穿甲衣的京卫,一队队在城中穿行,抓捕可疑人等,等到辽东兵彻底撤出城去时,这些京卫也不再四处穿行。

偶有瞧见五城兵马司或是京兆府衙门的捕快走过,百姓们也不再诚惶诚恐。

好在,早前双方交战伊始,百姓便被勒令待在家中,紧闭家门,不可四处走动,大多数的人,都还算得听话,因而伤亡算不得重。

拾掇着自己的家园,一场劫难后,凤京城总能慢慢恢复往日的祥和安宁。

等到听说城外的辽东兵彻底撤走,而四方城门又打开了时,凤京城内的百姓皆是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奶奶,撤了!撤了!辽东兵撤走了!”茉莉打听到了消息,便是疾走着奔进了院中,一边奔,一边喊道。

季舒雅也听见了屋外的动静,恰恰迎了出来。

刚刚听清她说的话,乍然又听得院外的动静,主仆二人不由相携走到了院门外。

553 归来

到了院门外,才觉那噼里啪啦的声响更是清晰了,却原来是百姓们太过高兴,近旁恰恰有一家做爆竹生意的,竟是将库房里的爆竹都搬了出来,放了起来。

孩子们笑着闹着跑着,竟是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脸上的笑容都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欢喜。

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没有战乱,平和安定来得更加实在了。

他们所求的,也实在是不多。

季舒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可笑容却一点点深敛起。直到身后有了动静,她转过头去,打迭起了笑容。

竟是乳娘听到了动静,也是将囡囡抱了出来。季舒雅笑着伸手将她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囡囡如今的年岁,最是喜欢热闹的时候,起初还有些害怕炮仗声,许是被季舒雅抱在怀里,最是安心,不一会儿,便也是不怕了。指着那些在爆竹声声中,笑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奶声奶气地道,“娘亲,火!火!”语调里,只有满满的欢喜,没有半分惧怕,过了一会儿,甚至拍起小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季舒雅本来面色淡淡,但囡囡的喜悦好似能够感染她似的,她也是不由笑了起来,烂漫的烟花,好似绽放在了她的眼底,绚烂无比。

隔着火树银花,那般美好的她,恍似梦一般,变得不太真实。

许是那注视,太过热切了些,季舒雅蓦地抬起眼,目光便是穿过了面前的人群,还有爆竹爆出的火花,望向了对街。

街口的那棵柿子树只余几颗有些干瘪的红柿子被半掩在积雪之下,在乍明乍暗的光线中,雪白映衬着橙红,却也格外灿耀。

可却都比不过柿子树下站着的那人,来得耀眼。

哪怕他不过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棉袍,哪怕他瘦弱而苍白,就连一双眼,都深抠了下去,可他仍身姿挺拔如松,笑带朗月清风。

好像一场风雪,将记忆深处,那个如切如磋的槐柳先生又从时空的那一头,拉扯了回来。

不知何时,天空又霰落起了雪花。

被风卷着,有一两朵许是飘进了她的眼中,被她的体温灼化,湿了她的眼角。

雪,渐渐大了。

人们开始停止了欢闹,各自寻着自己的家人,相伴回家去。他踏着灯火阑珊,顶着漫天的雪花,朝她走了过来。笑着在她面前站定,“我回来了。我想着,怎么也得回来,在你身边。”

那句话,语焉不详,却是直击心扉一般,季舒雅仰头望着他,更多的雪片飞进她的眼中,被融化,被凝聚,终于化为一滴泪,自她眼角,匆匆滑落。

却好似落在了他的心口一般,烫得他心尖一颤,恍惚一抹叹息掠过耳畔,他抬起手,冰凉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的眼角,嗓音带着笑,“还是像小时候那般爱哭。”

烟火散尽,落雪无声。

那站在雪中的一双人,默默对立。

透出一种难言的凄美,让人不由自主地回眸。

身后,便有正举步回家,同住一条胡同的街坊小声嘀咕道,“那是周大奶奶家当家的吧?”

“那肯定是了。”否则,那众目睽睽之下的,哪儿能那般亲昵?

“听说是个脚商,一直未曾出现过,我也不敢问,还当是不是这兵荒马乱的,在外边儿出了什么事儿了。好在,这是回来了。”

“定是听说这凤京城出了乱子,所以赶回来的呗,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也算得一个有情有义的了。”

这世间,大抵还是善心,多过恶意。

那些话,随着风声,送进耳里。虽是误会,却没有人想要解释。

叶准甚至翘了翘嘴角,误会就误会吧,这误会,听起来,还没有那么糟糕。

左右,也只能是误会。

“雪下得大,外边儿凉,进去吧!”他说着,竟伸手,将囡囡从她怀里接了过来。

季舒雅似是抬了抬手,想要将孩子抱回来,却终究是没有动。

他抱着孩子,率先迈开了步子,只步履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迟滞。

她在他身后,望了几眼,待得他察觉她没有跟过来,驻足回望,她才敛了心绪,拎着裙角,追了上去。

夜已深,雪,还在静谧的洒。

囡囡已经睡熟了,季舒雅立在廊下,抬头望着不断霰雪的天空发起了呆。

须臾,身后的房门轻响,她回过头,瞧见从房内退出来的琴轻染。

她正一手掩房门,另一手,则堪堪从眼角抹了一下。

这位,自来是个冷若冰霜的主。

季舒雅从未见过她面无表情之外的其他表情,无论是笑,还是哭。

只是抬眼,四目相对,她的双眼,红通通。

季舒雅双眸沉黯了两分,垂下眼,恍若不见,将手里的托盘往上递了递,上面一个白瓷炖盅,还冒着袅袅热气,“给他炖了甜汤,他自来喜欢吃糖,无碍吧?”

琴轻染默了默,摇了摇头,却是哑声道,“还是大奶奶送进去吧!”说罢,便是转头走了,那背影,衬着漫天的大雪,说不出的寂寥。

季舒雅目下闪了两闪,才转头,推门而入。

室内,很暖,随着扑面的热气一道而来的,还有他的笑脸,和已经多少年未曾听过的轻快笑嗓,“一闻便是我爱吃的味道,还是小雅知道我的口味。离开淮阳这么多年,我最怀念的,还是这味道。”

说话间,季舒雅已是将炖盅放在了桌上,他也不客气,挨近来坐下,便是用汤匙舀了一勺放进唇中,带着些迫不及待的意味,过了,便是餍足的叹息,“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抬起头,狭长的双眸中好似落了星海,灿耀非常。

季舒雅微微笑,“喜欢便多吃些吧!你寻的王嫂擅长做淮阳菜,你想吃什么,哪怕是日日让她做来也使得。”

叶准瞬也不瞬望着她,目光流转间,似沉黯,却又亮起,星辰大海,俱在他眼中。

片刻后,才哑着声,道,“好。”

只一个好字,他默默垂下头去,静静喝他的甜汤。

只一个好字,季舒雅亦是默默,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喝汤。

岁月无声,只恐一瞬。

凤京城差不多归于有序,这一日,裴锦箬便也准备带着晟哥儿,与帝后告别,回靖安侯府去了。

过了这么几日,晟哥儿总算对裴锦箬又熟悉起来,不再如最开始那般生疏了。

554 突变

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觉得被母亲丢下的缘故,这些时日,便更加黏人起来,无论白日夜里,都不肯离开裴锦箬。

裴锦箬也乐得与他亲近,经过了这一遭,她好似也只有不错眼地看着晟哥儿,这颗心才能安定许多一般。

好在,她的身子还算不得笨重,腹中孩子又是个乖巧懂事的,照看起晟哥儿来倒也不吃力。

亲力亲为之下,母子二人便越发亲近。

今日出宫,是昨日靖安侯进宫便已经议定了的。只今日怎么也还要先去与郑皇后告别一番才是。

绿枝进得殿中时,晟哥儿还睡得熟,裴锦箬轻手轻脚地起身。

绿枝压低嗓音道,“时辰差不多了,夫人这会儿便过去么?”绿枝一边伺候着她梳洗,一边低声问道。

近来,后宫之中的事情也不少,郑皇后还要照看着永和帝,也就只有清早有这么一会儿闲工夫。

裴锦箬本就住在凤藻宫中,过去正殿也不过几步路,郑皇后也未必在意,她却不能礼数周到。

“而且,再过一会儿,侯爷怕是就要来了。”

靖安侯说定了,一会儿是会带人来接他们的。

按理,靖安侯是外臣,不得随意进出内宫,但想必裴锦箬之前被劫走之事让他们或多或少留下了阴影,这回才会格外小心,哪怕是宫中,也要靖安侯亲自来接。

既然是永和帝默许了的,裴锦箬便也安之若素了。

只是,靖安侯进宫,到底不便多待,她也不能让他久等。

裴锦箬点了点头,回头望向床上睡得跟小猪儿一般甜香的晟哥儿,翘起嘴角,低声道,“我过去一趟,晟哥儿就等他再睡会儿吧!若是醒了,便让乳娘哄着给他穿起来。”

那日,靖安侯将晟哥儿送进宫,也只带了他身边的乳娘和大丫鬟玉笺。

裴锦箬这话是对着玉笺吩咐的。

玉笺自然是低声应了,裴锦箬抬手给晟哥儿掖了掖被褥,这才带着绿枝转身出了房门。

到了正殿,郑皇后果然亲昵中不失温厚地说她多礼了,又让她往后若得了空,便多进宫来陪她说话,再来,便是嘱咐她好生养胎了,还准备了一堆的温补药材让人给她一并送回暂居的偏殿。

裴锦箬看着那足够能堆半辆马车的锦盒,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却也知道这是郑皇后的一番心意,只得生受了。又谢过了礼,这才带着绿枝和一众捧着锦盒的内侍和宫女,一路往偏殿行去。

谁知,刚刚走出殿门,便听得一串尖叫声,裴锦箬抬眼望去时,便见得一个血人儿跌跌撞撞从她们暂居的偏殿处而来,瞧见的宫女们都吓得叫了起来。

而裴锦箬乍见时,也是惊悸了一下,待得看清那个血人儿的五官时,便是吓得变了脸色,连忙快步冲上前去,“景护卫!”

听得裴锦箬喊出那个称呼,绿枝等人都愣了愣,仔细看去,那个血人儿已是扑跌在了地上,恍惚睁开眼来,不是景和,又是哪一个呢?

可是正因为看清了,心中却更是惊慑莫名。

要知道,景和是靖安侯的贴身护卫,身手到底如何,无人知道,但想必不会差。

何况,这里是皇宫大内,他如何会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景和恍惚间听到了裴锦箬的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来,气若游丝道,“快!快救救侯爷!”

侯爷?众人皆是白了脸色,裴锦箬更是望着方才景和来的方向,双眸已是发直。

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奔了过去。

绿枝亦是白了脸,但她理智还在,忙扭头对身后愣神的宫人道,“快去回禀皇后娘娘,找御医,还有护卫。”匆匆说完,她便也是拎起裙角,追着跑了上去。

等到她追上去时,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所见,还是让绿枝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四周一片狼藉,花木摧折,满地碎瓷,而那些碎瓷中,还遍地是血。

有数道人影躺卧在血泊之中。

绿枝抬手堵住到口的惊喊,双眼,却眨眼便被泪模糊,乳娘还有玉笺。

而这会儿,裴锦箬正背对着她,蹲在一人面前,迭声喊道,“父亲!父亲,你撑着,父亲!”

是靖安侯!

绿枝连忙收敛情绪,快步赶了过去。

靖安侯胸口上中了一刀,血淌了一地,将他身上的甲胄都染红了,脸色煞白,目光已经涣散,却还是抬着手,指着某个方向喃喃道,“晟哥儿救救晟哥儿!”

裴锦箬用力点着头,泪珠纷落,“父亲,你放心,晟哥儿会没事儿的。晟哥儿会没事儿!”

身后,郑皇后也领着人匆匆赶了过来,到得近前,亦是惊骇,但她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冷静下来,“快!领人去将贼人给本宫搜出来!将靖安侯先抬进殿去。御医人呢?还没到吗?”

最后那两句,却已是拔高了音量。

身后的禁军、护卫,还有宫人都立刻忙了起来。

靖安侯却已经撑到了极限。

随着裴锦箬一身泣喊,终于是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几个禁军拆了门板,将靖安侯小心挪了上去,而后,抬进了殿中。

裴锦箬站起身来,顾不得身上的血污,抬起手,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等到郑皇后走到她身边时,她神色已是沉定。

“锦箬”郑皇后方才四处逡巡了一番,大抵已是对这处情形有了大致的猜测,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裴锦箬即便面色苍白,双手和裙角还沾着血污,可面上的神色却还算得从容。

蹲身敛衽,朝着郑皇后深深一拜道,“皇后娘娘,可否将庄老请来,为我父亲治伤?”

为了便于照看永和帝的身子,庄老已是被接进了宫中,前两日,裴锦箬还与他见过一回。

只是,他如今就住在紫宸殿的偏殿之中,又因着各种因由,行动并不是那么方便。

郑皇后望着裴锦箬,目下闪了闪,终究是叹息着点了点头,“素心,去,传本宫的旨意,请庄老速速过来。”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裴锦箬蹲身又是一礼。

素心领命,匆匆而去。

郑皇后将裴锦箬扶起,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得拉了裴锦箬的手,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555 自请

没一会儿,御医背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赶了来,见着郑皇后正要行礼,郑皇后却已忙道,“不必多礼,先快些进去看看侯爷再说。”

“是。”御医匆匆应了一声,便是又着急忙慌进了殿去。

御医进去后不久,庄老也赶了来,却不止他一人,永和帝也被惊动了。

只永和帝脸色不太好看,待得庄老也进了殿中,他便是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可是朕的内宫,哪里来的贼人,这般大胆,居然伤了靖安侯?”

“陛下,那贼人怕是冲着晟哥儿来的。不过是恰恰好被靖安侯撞见,这才横生波澜。晟哥儿此时已是不见了,他的乳娘,还有看顾他的大丫鬟,都是一刀毙命。”郑皇后见永和帝气得脸色都变了,一边回话,一边绕到了靖安侯身边。

永和帝听罢,脸色更难看了,只神色间却带出两分疑虑来,“冲着晟哥儿来的?”

永和帝自然会疑心,晟哥儿不过一个刚满周岁不久的孩子,如何会引来贼人这般大动干戈?他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燕崇难道是狄人报复?

不!狄人如何能在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

“是萧綦。”裴锦箬语调淡淡道。

“什么?”永和帝一惊,郑皇后亦然,两人都是不约而同怔望向裴锦箬。

裴锦箬此时面色沉静,转头朝着两人蹲身道,“方才,臣妇赶至时,父亲尚有神志,是他亲口所说,掳走晟哥儿的,乃是逆臣,萧綦。”

永和帝眸中惊色一重,又一重,萧綦他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永和帝几乎忍不住惊问出来。可电光火石间,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若有所觉地瞥了裴锦箬一眼。

之前,裴锦箬到底是被何人掳去,因着情况特殊,他们又都心怀愧疚,便自动揭过不提,无论是永和帝、郑皇后,甚至是靖安侯,都没有问过一句。

但不问,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猜测。

只是,若是萧綦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便都可以解释了。

那一日,萧綦逃了,说不得,根本就未曾逃出宫去,而是在宫内藏匿了起来。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要在这偌大宫城中,寻个栖身之所,藏上这么几日,并非难事。

心下已是信了,永和帝便是抬手招来徐泾道,“你已是听见了,先去盘问陈美人,若那逆子果真这些时日都藏匿宫中,说不得,会与她见面。另外,派人在宫中各处给朕仔细搜,他说不得根本还未曾出宫也说不定。”

徐泾领命而去。

永和帝心中转过万般思绪,脸上的神色变了,咬着牙,在心底默默骂着萧綦那个逆子。从前不觉得,这些时日来,越发觉得他心性是长歪了的,已是无可救药。

“真是那个逆子他想要做什么?”这个时候了,他难不成还想着用晟哥儿来要挟什么?要挟永和帝,自是不可能的,若是要要挟靖安侯,便不会将他重伤至此,那么,只能是要挟燕崇,或是裴锦箬了?永和帝的目光带着探究,望向了裴锦箬。

裴锦箬恍若不觉,只是语调淡淡回道,“他要做什么,想必过几日,自会明了。”

永和帝蹙了蹙眉心,正待问什么。

这时,殿内却是隐隐有了动静。早前那个御医与庄老一前一后从殿内走了出来。

永和帝暂且将疑虑压下,望向两人道,“靖安侯伤势如何?”

那御医和庄老行罢了礼,略微斟酌一下,才回道,“回陛下的话,侯爷伤得不轻,那刀若再深一寸,怕是神仙难救。即便如此,也算救得及时,也要侯爷安然度过这两日,才算得逃过一劫。”

永和帝皱了皱眉,“你们小心看护着,要用什么药,尽管开口,库房中有的,朕绝不吝惜。你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靖安侯。”

御医和庄老自然都是迭声应是。

郑皇后在边上小声提醒道,“陛下,您看,靖安侯伤成这样,怕是最好不要过于挪动。锦箬到底是个女子,又有孕在身,怕是侍疾起来不太方便,不如将燕峑唤进宫来,可好?”

按理,这里是内宫,靖安侯不该留下。

可是事急从权,永和帝从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之人,听罢郑皇后的建言,点头“嗯”了一声,“也好。这便让人去靖安侯府传唤燕峑进宫侍疾。”

“不如让臣妇去唤三弟进宫吧!”这时,裴锦箬却是骤然开了口。

“你要出宫去?”永和帝挑眉望向她,神色间含着满满的疑虑。

郑皇后望着裴锦箬,亦是满满的不赞同。

裴锦箬神色沉静,蹲身敛衽,深深一屈膝道,“陛下,晟哥儿如今落在萧綦手中,臣妇心下实在难安。思来想去,他待如何,回了靖安侯府,他递消息来,总也要容易许多。还请陛下念在臣妇爱儿心切的份儿上,容臣妇这一回。”

“锦箬,你怎的这般糊涂?他掳走晟哥儿,没准儿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在宫中,尚且安全,若是出了宫去,那”郑皇后是真正关切裴锦箬,听罢,便是急急劝阻道。

只她话还未说完,却是被身旁的永和帝轻轻一扯,她蓦地警觉,转头望向永和帝沉寂的侧颜,便是住了嘴。

永和帝望向神色自始至终沉静的裴锦箬,“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还望陛下成全。”裴锦箬深深一福。

永和面色几转,终究是点了头,“好,朕便依你。朕待会儿让徐泾挑二十名好手,交予你全权调度。”

“多谢陛下体恤。”裴锦箬躬身谢恩。

郑皇后上前将她扶起,望着她,很有两分无奈,最后,只得叹了一声道,“靖安侯这里,你且放心,本宫自会着人好好看顾,又有庄老在,你可安心。”

“多谢娘娘。”而后,又转向御医和庄老,“有劳二位。”

既然说定了此事,裴锦箬也无意多留,当下便是与帝后告辞离去。

转身走到偏殿门口时,恰恰与行色匆匆归来的徐泾撞了个正着。

后者敛了步子,朝着她一拜。

她点了个头,与徐泾错身而过时,步履微微一顿。

隐约间,可以听到身后徐泾的回话声,“臣赶去时,已是晚了,陈美人已然吊死在了梁上”

556 碰运

裴锦箬并无多少意外,继续迈开步子,端正身形往前走去。

不管是畏罪自杀也好,还是陈美人一片慈母之心,不愿拖累了萧綦也罢,终归,人已是死了。

死人的嘴,是什么也问不出的。

萧綦终归也是成了再无人相助的孤家寡人。

他们本就预定了今日要出宫,一应物事都已经收拾好的,眼下,却是顾不上了。什么也没拿,只裴锦箬和绿枝主仆二人,匆匆离了宫,登上了靖安侯府早已候在外头的马车。

开口让车把式走,马车踢踢踏踏跑起来时,裴锦箬一直端正的身形,却是一歪。

“夫人。”绿枝一直悬着心,见状,连忙伸手一扶,不意外触到一掌的冰凉。

从出事到现在,夫人都表现得太过镇静,甚至薄情了一些,可绿枝却再清楚不过,无论是靖安侯受伤,还是晟哥儿失踪,哪一桩,对于夫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伤,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裴锦箬却不过转眼,又撑起了身子,“我没事儿。稍后,陛下派的人,便该到了。等到前街时,你便先下车,另雇一辆车回靖安侯府去,一是通知三爷,让他进宫侍疾。二,便是让袁嬷嬷也跟着进宫,乳娘和玉笺还在宫里,她们照看晟哥儿一场,总要将她们带出来,好生安葬。”

提起这个,绿枝也是不由得湿了眼眶。只是“那夫人您呢?”夫人交代这些,显然是不与她一道回靖安侯府的意思。

裴锦箬默了默,终是将一直捏在掌心,已是有些汗湿的字条递给了绿枝。

绿枝心里一颤,接过那字条,展开一看,登时惊得变了脸色。“夫人,既然他已经留了书,方才您为何不”话到一半,绿枝蓦然明白了过来,登时,接下来的话,便是再也说不出口。

这张字条是萧綦留下的,方才,裴锦箬便已经拿到,却是在永和帝面前瞒了下来。

萧綦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掳走晟哥儿,他的目标,已是在这张字条上。

他掳走晟哥儿,要挟的不是燕崇,而是叶准。

这张字条,若是被永和帝看见,他自然会疑问,为何晟哥儿能要挟得了叶准?

那么,叶准不是已经死了吗?如何要去要挟一个死人?

叶准诈死,这欺君之罪便跑不了。

更甚者,他的真实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哪怕是私心作祟,裴锦箬也只能将之瞒了下来。

“夫人现在,又要到何处去寻人?”绿枝默了片刻,大抵已是猜到了裴锦箬的想法。既是要瞒着永和帝叶准的事儿,那么,救晟哥儿,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而萧綦既然提到的条件是叶准,这件事儿,便是绕不开他去。

只是那日,他们又回了那暗道之后,也不知是何光景,到底进城没有,又身在何处?

“我去口袋胡同碰碰运气。”裴锦箬目下轻闪。

绿枝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马车已是到了前街。绿枝按着裴锦箬的吩咐,跳下了马车。

“我交代你的事儿,记得办妥当。”裴锦箬掀开帘子又交代了一声。

绿枝应了声“是”,裴锦箬这才放下帘子,对车把式道,“去口袋胡同!”

裴锦箬这回碰运气倒是碰得不错,因为叶准此时此刻,确实是在口袋胡同没错。

只是,他却是半点儿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睡了一觉,总觉得睡得挺久,醒来时,却还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睁眼,便见到了季舒雅。

她就坐在床畔,见得他醒,便是驱身过来看。

眼看着她的面容在眼界之中放大,叶准却是轻笑了起来,“一睁眼便能瞧见你,方才险些以为还在做梦呢。”

他这次回来,恍似变了一个人般。

从前对着她,总是疏离冷淡,恨不得在他们两人之间竖起显而易见的藩篱。

这次回来,却是截然不同。

时时都是笑脸,句句皆是温存,好似回到了他们相识的最初。

不!哪怕是她记忆当中的槐生哥哥,也不会如同现在这般,时不时用这样温柔带笑的语气,还有不再掩饰深情的眸光来撩拨她。

偏偏,季舒雅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饿了吧?”她敛下眸子不再看他,淡淡问道。“厨房里温着汤,我去给你端点儿来。”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一扭身,便是转头出去了。

待得她出了门,叶准面上的笑容便是一瞬深敛起来。

合上的门,又被推开,这回进门的,却换成了琴轻染。

琴轻染还是一贯冷若冰霜的模样,进得门来,便是径自在床边的锦杌上坐了,不由分说便是拉过了叶准的手,给他号脉。

“我睡了多久?”叶准目光淡沉,落在她身上。

琴轻染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冷冷回道,“两天两夜。再不醒,赵安怕是已经准备去棺材铺给你看块儿板子了。”

琴轻染的话不怎么中听,叶准却是不在意,只是拧眉想道,难怪了,方才季舒雅会是那样的表情。

“我早前交代让你配的药,可配得了?”

琴轻染正好把完了脉,将手从他腕上挪开,便听得他这一问。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继而便是道,“没有配。我说了,你的身子这样,如何受得起那样的虎狼之药?”

“什么虎狼之药?可是服了便立刻死了么?”叶准冷声哼道。

“虽然不是,可却不过是以往后的生元来续今日生机,不过是饮鸩止渴。”

“又如何?”叶准淡淡反问,“我且问你,即便我不用这药,你可能治好我么?”

琴轻染神色一僵,面上的激越缓缓沉凝,再答不出话来。

叶准勾起唇角,“这就是了。既然早晚是死,你便莫要耽搁我的时间。”

两人四目相对,好似无声的对峙。

片刻后,琴轻染先软下了眸色,恍似叹息般问道,“当真那么重要吗?”

“我活着的因由,自然重要。”叶准淡然应道,却透着不容错辨的铿锵坚决。

琴轻染辗转咬着下唇,好一会儿后,带着些负气,转头开了她放在桌上的药箱,迟疑了片刻,便是蓦地从当中抓了一个细颈瓷瓶,怕自己反悔一般,扭身便是极快地将之塞进了叶准掌中,“拿去!”

557 走了

叶准将那瓷瓶扣在掌中,抿嘴望向琴轻染,笑得馨馨然的模样,“多谢!”就知道她从来不会不听他的吩咐,只是到底是个别扭的姑娘。

琴轻染却不领他的谢,“你还是别谢我了,我瘆得慌。”

“我给你这个,回头若是到了地下,见到我娘,还不知该如何与她交代。她死时,分明告诉过你,让你放下一切,以我的本事,要保你到不惑之年,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你要这般不要命地折腾,现在好了”琴轻染说着,双眼竟是润湿了,语调中,亦是微微带了哽咽。

待得迎上叶准的目光,她才陡然惊觉,蓦地住了嘴,抬手抹了抹眼角,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若冰霜。“算了,再厉害的大夫,又哪里救得了一心求死的人?”说罢,她已不再多言,径自起身,收拾起了她的药箱。

房门,再度被人打开,这回推门而入的,是赵安。

他行色匆匆,甚至顾不得先敲门,显然是有急事。

果不其然,他一开口便是“少主,二少夫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准几乎以为他是听错了。按理,裴锦箬躲他尚且来不及,哪里会自己找上门儿来?

自然是出了事,还是了不得的大事。

果不其然,等到瞧见裴锦箬递给他的那张字条时,叶准手下一个用劲,面上看去平静如常,可那张字条却已是成了一张废纸。

他抬眼望向坐在下首,明显有些如坐针毡的裴锦箬,沉声问道,“这张字条,你藏起来了?未曾告知永和帝?”

裴锦箬微微一顿,望向他时,略有些踌躇,“兄长,在你眼中,难道我与晙时便当真是这般冷血?”她咬了咬唇,“我早说过了,晙时不会害兄长性命,我自然也不会。”

叶准神色不变,“把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我,一字不落。”

裴锦箬愣了愣,自然觉出有异,果真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抬头便见叶准皱着眉头沉思,却显出两分凝重的表情来,不由心下一沉,道,“怎么了?兄长?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叶准叹了一声,“咱们得进宫一趟了。”

进宫?裴锦箬挑起眉,惊得变了颜色,“不行!兄长如今的状况,若是进了宫,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咱们谁也说不准,哪怕是为了晟哥儿,也决计不能冒险。”

叶准又是一叹,“如今,哪里还是我们想不去,便能不去的?”

什么意思?裴锦箬心越发往下沉,满满的不安。

不及问出口,赵安便已匆匆而入,面色凝重,“少主,院门口来了一辆马车并十来个人,说是来接您进宫的。看样子,是皇帝近卫。”

这话一出,裴锦箬彻底惊了,下意识地便是迭声道,“兄长,不是我!我没有我特意瞒下了那张字条,就是不想陛下牵扯到兄长身上,来的路上,我也很小心,不该不会”

见她急得红了眼眶,又是语无伦次,叶准轻轻抬起手,“莫慌!我没有怀疑你!”

语调没有起伏的淡淡一句话,却是让裴锦箬的心没来由地安了安。

“只是,你低估了永和帝。”

裴锦箬恍惚有些明白了,原来,她以为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不知在何处惹了永和帝怀疑,他特意用稍后再让徐泾派人来随她调遣的话暂且稳住了她,却是暗地里,早已悄悄遣人跟着她了。

她再小心,又如何能躲得过那些高手的追踪?

蓦地明白,裴锦箬不由自责地垂下了头,当真红了眼,“对不住,兄长。”

总以为,重生以来,自己就算还是不够聪明,却也好过前世那般蠢钝如猪了,却没有想到,她重活一遭,其实还是没有多少长进,自以为思虑周全,没有想到,在这些人面前,不过是小儿的把戏。

叶准瞄她一眼,淡淡道,“既然非去不可,那便去一趟便是。我去换一身衣裳,随后便来。”说着,已是起了身。

“兄长!”裴锦箬仍然话带犹疑。

“别想太多。左右早晚都有这一遭,就当择日不如撞日便是。”叶准说罢,便已是起身,往内室而去。

恰恰好,季舒雅正端着汤盅从厨房回来,见得裴锦箬,愣了愣,“锦箬,你怎么来了?”

乍见季舒雅,裴锦箬莫名地有些气短,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局促喊道,“舒雅姐姐……”

她的反应全然不在季舒雅预期之内,季舒雅不由狐疑地蹙起了眉心。

恰恰好,叶准已是换好衣裳从内室出来了。

季舒雅回头,见他一身外出的装扮,再看一眼裴锦箬,什么话,都无需再说了。

叶准望见季舒雅,亦是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下一瞬,却又展了笑,“我有事儿出去一趟。”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幽深,定定望在她面上,带着些许贪恋和不舍,却只一眼,他收回了目光,转而克制,扭头对裴锦箬道,“走了。”

裴锦箬总觉得眼下的气氛,让她心里憋闷得慌,听着叶准叫她,便是忙不迭对着季舒雅一笑,迈开了步子。

季舒雅却根本没有看她,目光凝在叶准身上,见得他扭过了头,终于是开了口,“我给你炖的甜汤,待会儿该凉了。”

叶准脚步一顿,默了一息,转过头来,望向了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冒着袅袅热气的炖盅,片刻后,才将那炖盅接了过来,拿了勺子,很快,将那炖盅里的甜汤喝了个干净。

放下勺子,见她低垂着眼睫,似是克制片刻,却终究没有忍住,抬起手来,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语调间带着轻松地笑,“这两日累了,早些歇着!夜里凉,多添床被子,别着了寒,照顾好自己。”

深深看她一眼,手与目光一并收回,蓦地转过了身,“走了。”

“我等你回来。”季舒雅却是在他身后喊道,“无论多晚,我都等你回来。”语调淡淡,却透着坚决。

叶准半晌没有说话,背影挺得笔直,好似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

裴锦箬觉得呼吸都凝滞了一般,四下里,落针可闻。

他终于开了口,三个字,却是伴随着决绝迈出去的步伐,幽幽传来,“别等了。”

季舒雅没什么表情,只是白着脸,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有些飘忽。

558 开诚

裴锦箬本来想说些什么,奈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说不出道别,便是匆匆跟了上去。

季舒雅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动,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塑。

直到茉莉拉扯着她往屋里走,“姑娘,你好歹顾惜着自己,怎么能站在风口上,你看,都落了一身的雪了,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好?”

听着茉莉的念叨,她恍恍惚惚转过头去,才见得渐渐暗沉的天幕下,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雪,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顶着漫天的风雪,马车晃晃悠悠从武定门入,进了宫城。

一路直行,到了千禧门,才停了下来。

裴锦箬一路上一直是欲言又止,望着坐在对面的叶准,偏叶准却好似一无所知一般,一直闭目假寐,老僧入定的模样。

马车停下,车外,徐泾恭声请他们下车。

叶准睁开眼来,拢了拢衣襟,率先下了车。

裴锦箬深呼吸了两下,也连忙跟了上去。

有宫人为他们撑伞,四下皆有人簇拥,这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裴锦箬只得暂且按捺了下来。

左右看了看,不由微蹙了眉心,这个方向,不是去御书房的,倒像是去紫宸殿的。

果不其然,走了没一会儿,紫宸殿一角高高飞翘起的屋檐已是在望,在渐行大起来的雪中,静谧绰约。

等到行至殿前时,魏俨正亲自候在殿外,见得叶准,面上也没有半分异色,只是对着两人行了个礼,便笑望裴锦箬道,“世子夫人,偏殿中备有茶点,请您过去坐会儿吧!”

这是不让她跟的意思。

裴锦箬本来就一直不安,这么一来,更是心下一沉,下意识地便是转头往叶准望去。

他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请吧!世子夫人!”魏俨却在边上催促。

裴锦箬没了法子,只得被两个宫人伺候着往偏殿去了。

叶准却是随在魏俨身后,徐步进了殿内。

刚进殿门,便嗅到了淡淡的药味,叶准自己也是常年浸染药香的人,自然闻得清楚,伴随着低低的咳嗽声,他们也绕过了落地罩,瞧见了坐在罗汉床上,穿一身家常衣裳,裹着一件鹤氅的永和帝。

魏俨和叶准停在了几步开外,听见动静,永和帝抬起眼来,一双狭长的黑眸落在叶准身上,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锐利,四目相对,无声对峙片刻,永和帝抬了抬手,对魏俨道,“你先下去吧!”

魏俨躬身退了出去,身后,隐约的掩门声后,偌大的殿内,便只余永和帝和叶准两人。

永和帝目光如炬,仍然凝在叶准身上,良久,才道,“朕其实从见你第一眼起,便觉得你像,毕竟,一个人,再怎么变,五官轮廓也终会留下幼时的影子。何况,你这双眼睛,太像了些。不过也是,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不止一次。你该记得的,那个时候,你最喜欢让朕带你去骑马打猎,朕还专程给你做了把小弓,教你射箭。你虽然年纪小,臂力不够,可架势却是足。那个时候,朕便说过,你若长大,必然是个能骑会射的好手。”

“陛下这是做什么?缅怀过去?难道因为陛下曾经抱过我,或者说给我做过弓,教过我骑马射箭,我便该忘了父母之仇,家国之恨,再如从前那般,亲亲热热,毫无芥蒂地喊你一声舅舅吗?”

永和帝的直截了当,并没有打乱叶准的心绪,他勾起唇角,讥诮一笑,却也不惧于承认。

“你说,你一早便觉得我像,可你毕竟不敢确定,一个本该已经入了阎罗殿的人,又如何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你查了我,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想用我。所以,一边用,一边猜疑,那么几年,想必对着我,于你而言,也是一种煎熬吧?”

永和帝望着他,终是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叶准却是只顿了一下,他的时间宝贵,可不想浪费在这里。

“我做的那些事,陛下想必都知道了,我的目的,陛下也必定能够猜到,今日,这般煞费周章请我来,可是要永绝后患的?”

“那你这般就来了,是打算束手就擒了?”永和帝反问。

“朕只问你一句,你做的那些事,晙时可知晓?”

外边儿的天色一寸寸暗了下来,隔着透亮的琉璃窗,可以瞧见雪下得极大,铺天盖地一般。

“夫人,御膳房那边来人问了,时候不早,夫人怕是还没有用晚膳,不知可是要传膳了。”

早前辽东兵围之事后,整个后宫都是大洗牌,紫宸殿中亦是换了不少人。听说,光是内侍和宫女便杖毙了好几个,另还有十来个进了诏狱。

魏俨和小江却都留了下来。魏俨回来了,小江自然便不再是掌印太监,不过,却也还是颇得重用,这才多几日没见,脸都白胖了一圈儿,在裴锦箬面前,团着笑脸,格外的讨喜。

裴锦箬此时却是实在欢喜不起来,更是没有办点儿胃口,“不用了。”

“夫人还是用些吧!夫人如今怀着身孕呢,可是饿不得,再说了,正殿那边,怕是还要说不久的话。陛下甚至传下话来说,等夫人用罢了晚膳,便让奴才们用软轿抬了夫人回凤藻宫去歇着。”

小江正待劝说,却听得了身后的动静,往后一瞥,便退到了边儿上。

一个人笑着走了进来,不是魏俨又是谁?

“魏公公……”见是他,裴锦箬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便是往他身后瞥了瞥,“正殿那边……”

“也是刚让传膳了,方才,还唤了茶点和棋盘。”

裴锦箬听得眉心紧攒,这怎么听着,挺是平和的样子,这可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啊!

可是,怎么可能呢?那两个人之间,如何能够平和?

尤其是如今已经真相大白,双方摊牌的此刻?永和帝且不说,叶准那性子,可是偏执又别扭,方才,来的一路上,裴锦箬既担心永和帝不会轻易饶过他,更担心他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他若是趁此机会弑君,那可怎么了得?

可是如今看来,这两人居然还有彻夜长谈的打算?谈什么?

裴锦箬实在是想不出。

“夫人,正殿那边儿,咱们谁也插不了手,只能干着急,还是传膳吧!”



559 苦命

“传膳吧!”裴锦箬很是无奈。

永和帝和叶准还真是长谈的架势,等到裴锦箬食不知味用罢了晚膳,正殿那边儿还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一直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裴锦箬只得听从方才永和帝的安排,让内侍们抬了软轿,顶着风雪,将她送去了凤藻宫。

凤藻宫那边,郑皇后怕是已得了消息,裴锦箬去时,郑皇后正等在殿里。

见了她,便是迎了上来,握了她的手,往里牵。

“靖安侯下晌时发了一回热,不过,有冯院首和庄老看顾着,眼下热度已是降了下来,本宫方才使人去瞧过,说是暂且无碍了。”

裴锦箬听罢,自然是忙谢过。

靖安侯即便是在宫里,也不可能是在郑皇后的凤藻宫中。而是已经挪去别的宫殿了,有冯院首和庄老看顾,有燕峑在身边侍疾,裴锦箬也算比较安心了。何况这会儿夜已深,又这么大的风雪,她也不方便去看。

郑皇后告知于她,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这一句后,郑皇后便让人将她领去了重新收拾好的偏殿,让她早些歇息。

可今日种种,历历在目,郁结在心,裴锦箬又哪里睡得着呢?

正在辗转反侧时,便听得殿门处传来轻响,守门的小宫女开了门,居然是郑皇后来了。

裴锦箬拢了外裳,迎上前去,还不及行礼,便已是被郑皇后扶起,转头牵着往内殿走去。

“就猜到你定是睡不着,本宫也是,索性便起身来同你说说话。”说话间,她们已是走到了床榻边,郑皇后也不拘礼,拉着她便坐到了床沿。

殿中烧着地龙火墙,哪怕殿外风雪正大,屋内,却也暖和着。

同来的素心和其他宫女怕是都得了吩咐,没有进内殿,就守在了殿外,倒是特意让她们自在说话似的。

裴锦箬心头一动,转而望向笑容谦和的郑皇后,“皇后娘娘都知道了吧?”

问得没头没尾,郑皇后却是听得明白,目下轻闪间,点了点头,“也是你走了之后,陛下才与我说起他的怀疑,没有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娘娘不会怪我吧?”说得自然是之前她将字条瞒下之事。

郑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本宫知道你的顾虑,你自来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

裴锦箬默了默,才又问道,“之前他当差时,皇后娘娘应该见过他的。”

郑皇后点了点头,“那次寒衣节,他救驾受伤,本宫印象挺深的。彼时,只觉得面善,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是烨哥儿。”

烨哥儿?裴锦箬想,原来,他叫赵烨。

“长大时,有些变了,太瘦了些。不过,晙时幼时倒是与他长得极像,只是性子,却截然不同。晙时从小便格外调皮,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下御河里抓鱼的事儿,从没有少干。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打。那孩子却是不一样,他小时候,虽然也学骑马射箭,但却不同一般孩子,很能静得下来。他喜欢画画,也喜欢看书、写字,常常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很少有孩子有那般的坐性。都说那孩子长大之后是个了不得的”

“那个时候,本宫总希望珽哥儿能多跟他学学,却没有想到”郑皇后笑容微微一敛,叹息道,“都是苦命的孩子。”

裴锦箬望着郑皇后神色间的凄楚,还有陷入回忆,而有些迷茫的双眸,心里酸楚得厉害。

能怪得了谁?

不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郑皇后的珽哥儿,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儿,包括那个来不及降世,不知男女的孩子,都走了。赵烨的父母也走了。留下了郑皇后,留下了赵烨,被留下的人,虽然有不同的活法,但说到底,却都没有放过他们自己。

说到苦命,谁又不是?

裴锦箬黯下双眸。

郑皇后也没了言语。

两人就这般相对沉默着。

良久,裴锦箬终于是没有忍住,将心里憋了许久的疑虑轻吐而出道,“陛下会杀他吗?”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郑皇后目下闪了两闪,“天下,没有哪个尚存人性的舅舅,会当真去害自己外甥的性命。”

“可是,他不只是普通的舅舅。更是这大梁的皇帝。”裴锦箬语调幽幽道。

四目相对,即便没有说得直白,但郑皇后和裴锦箬却都再清楚不过,裴锦箬其实担心的,不只叶准的性命,还有燕崇的,甚至是晟哥儿的。

毕竟,他们身上都流着赵氏皇族的血。

从前,永和帝或许愿意宠着燕崇,只当他是外甥。

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燕崇明明知晓一切,知晓那些所谓的国仇家恨,他会不会动别的心思?永和帝,难道就不会有半点儿疑心吗?

郑皇后神色亦是黯了黯,“是啊!他是皇帝,不再只是本宫的夫君,所以他的心,锦箬,本宫也看不透了。”郑皇后幽幽一叹,话到此处,却又是一转,“不过,本宫可以确定,过往的每一天,他对晙时,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疼爱,没有半点儿掺假。这,或许便是唯一的转机。”

裴锦箬心口紧跳,却再问不出别的话,就连郑皇后也无法给她一个心安,她又还能寄望什么?

这一夜,北风紧,雪下得极大。

洋洋洒洒,下迷了天地。

一夜,便在裴锦箬睁眼闭眼的迷迷糊糊中,悄然而过。

天亮醒来时,雪停了,殿外,入目皆是一片雪白。

殿门上传来轻巧的叩门声,她心头一动,很快穿戴好,出得内殿,果然瞧见了长身玉立,站在门外的叶准。

他还是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见到她时,微微一笑。

明明只是一夜,明明还是那样笑着,可裴锦箬却觉得,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见她愣愣地看着他发呆,叶准不由勾起唇角道,“走吧!”

裴锦箬“哦”了一声,眼看着他转过了身,便是下意识地举步跟上。走出殿去好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哪儿?”

“你忘了,昨日那张字条上,不是约的今日午时,过时不候吗?”叶准头也没回,继续迈开步子道。

裴锦箬心口一紧,她自然不会忘。可是“我们可以走吗?”

与永和帝谈了一夜,最后,永和帝想通了,放过他?并且宽恩地让他们自去救晟哥儿吗?



560 取舍

“自然是可以走了。”叶准漫应着,脚步不停,恰恰好,走到了一处宫门处,果然不见守门的禁军拦阻。

可裴锦箬却是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

叶准听她没有跟上,驻足回望,眉心却是轻轻攒起,“怎么了?”

裴锦箬面上有些挣扎,咬了咬牙,终究是道,“出宫后,兄长自去便是,我想了想,晟哥儿应该不会有性命危险,我去与萧綦交涉便是,兄长便不用去了。”

叶准目光深幽,看她片刻,“别想太多。”丢下这一句,便是径自转身,继续迈步前行。

裴锦箬连忙拎着裙角,小跑着跟了上去。

离了那处宫门,又是长长的夹道,左右无人,裴锦箬便快步跟上前,一边与叶准并肩而行,一边小声道,“昨夜,我想了许多,这件事,委实是蹊跷。萧綦如何会想到用晟哥儿来要挟你?且不说,他想要要挟兄长什么,他凭什么以为晟哥儿能要挟到你?自然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事,可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叶准终于停下了步子,似是带着两分忍耐才平静地望向她,“你既然想到了这些,便该知道,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兄长不能去。”裴锦箬白着嘴脸,却很是坚持,她都想得到,叶准自然也早就想到了,从一开始,这便是针对他的布局。

甚至萧綦也不过只是旁人手里的刀罢了。

“我若不走这一遭,你以为,我们能安然出得这宫城?就算出得了宫门,又如何?逃出凤京城去吗?就算逃出去,那又如何?我不过苟延残喘,还不知有几年好活,你呢?晙时呢?还有晟哥儿呢?你们怎么办?”

叶准每说一句,裴锦箬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用我这将死之人的性命,来换你们日后的长久太平,这笔生意,还是算得很划算的。而他也早料定了,我不会有别的选择。”

裴锦箬听得心口好似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直往里灌。

叶准却已经再度迈开了步子。

裴锦箬白着嘴脸,恍惚着追了上去。

一路无话,出了武定门。赵安早已赶了马车,候在了门外,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跑起来时,裴锦箬才闷声道,“兄长可是早已猜到了?”萧綦会知道燕崇与叶准的关系,必然绕不开永和帝去。或者说是,永和帝想让他知道,他才会知道。

而萧綦知道了,定然会觉得叶准一开始便骗了他,以他的心性,甚至会将他如今的失败全部归咎于叶准。

他此时已是一无所有,犹如丧家之犬,哪里会让叶准好过?必然是会报复的。

这才有了晟哥儿被掳走之事。

叶准半阖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不只是猜到了,他还亲口承认了。”

亲口承认了?他怎么敢?裴锦箬心里五味杂陈,她过往,一直对永和帝尊崇有加,对于大梁,他是一个明君,对于他们,他是一个宽厚慈爱的长辈,可是没有想到,为了对付叶准,他居然

裴锦箬咬着唇,神色间的变化躲不开叶准锐利的眼睛。不需深究,叶准已然知道了她的想法。

“其实,人之常情,换做是谁都一样,若是我,只怕会更狠。”

这一席话,却是引得裴锦箬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怎么不过一夜之间,他好似对永和帝的态度也变了?

“他不过是猜到我没死,又觉得放任着我是个危险,没得还会将晙时也带歪了,便想着要逼我一逼,至少让我现了身,不能再躲在暗处。可是要怎么逼呢?萧綦就是个现成的人选。他了解萧綦,也料定他知道了我与晙时的关系,一定会发疯,只是,他没有料到萧綦会对晟哥儿下手,更没有想到会伤了靖安侯。”

说完这些,叶准抬起眼,见裴锦箬神色莫名地定定望着他,不由挑起嘴角道,“怎么?可是觉得奇怪,我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这些?”

裴锦箬神色有些尴尬,“我只是想着”他那么偏执的一个人,如何能够这般轻易,便放下了执念?

“不管怎么说,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我父亲,更适合做一个君王,或许晙时是对的。”

叶准语焉不详道。

裴锦箬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马车却在这时缓缓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赵安平板的声音,“少主,到了!”

“到了。”叶准神色平静,撩开厚实的羊皮毡子,钻出了车厢。

裴锦箬恍惚中回过神来,恰恰好瞧见他的背影,直到不久之后,她才明白,他放下了他执着了半生的执念,不过是因为,在更重要的东西面前,他已懂得取舍与守护罢了。

字条上约定的地点,便是此处,在南城门外,一段废弃的城墙。

这是前朝时最开始南城门的所在,后来,因着鹭江改道,侵蚀了城墙根,这才将南城门后移改建到了如今的地方。

原先的城门倒也没有拆除,就伫立在鹭江边儿上,也算一个现成的堤坝,只是久而久之,那城墙城门都已被流水冲刷了大半,只余一段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岁月变更。

昨夜,又是下了一夜的大雪,鹭江冻得更是结实了,城墙下的荆棘丛上全是冰条子,即便是午时,四下里也瞧不见什么人,冷清得厉害。

“少主!”赵安抬起手,朝着城墙之上指了指。

叶准和裴锦箬皆是抬头望了过去,果然瞧见那城墙的城垛边上隐约立着人影。

裴锦箬登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迫切,拎着裙角,便是急急迈步过去。

叶准却是拉住了赵安,低声吩咐道,“待会儿,定要护得二少夫人周全。”

赵安沉默着,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终于是垂下头,抱拳哑声应道,“是。”

那城墙还留着一段石阶,过了这么多年,虽然稍有残缺,却还算得平整。

走到一半,裴锦箬便被叶准追上了,一个眼神,让她“走后面”。

叶准便是率先在前开路,她落后一步,身后,则是赵安殿后。

一行三人上得城墙,迎着北风凛凛,裴锦箬一眼便瞧见了萧綦,也瞧见了他身后,那个亲随怀中抱着的小小身影,晟哥儿还穿着昨日那身宝蓝色的团花小袄,然而,小脸却冻得通红。

裴锦箬一看,便是红了眼。



561 疯了

“晟哥儿”裴锦箬泣喊一声,便是想也没想,朝着晟哥儿迈出步去,身后,却是伸出了一只手,将她牢牢扯住。而那边,萧綦也勾起唇角笑了,那笑,让人莫名的起栗。

偏偏晟哥儿被这些陌生人带走,经过这么一夜,如今又乍见母亲,心中又是怕又是委屈,竟是放声大哭了起来。

直哭得裴锦箬心里揪作了一团,不期然,便也是跟着红了眼眶。

然而,却哭得萧綦很是不耐烦地皱眉,蓦地扭头吼道,“你个小鬼,哭什么哭?给本王闭嘴!”

他嗓音中,满是戾气,骇得裴锦箬一惊,而晟哥儿也是被吓住了,果真不敢再哭,只抽着鼻子,委屈地望着裴锦箬的方向,眼中包着泪花,小声喊道,“娘亲,娘亲”

裴锦箬心里痛得厉害,只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便将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才能心安。可她却可悲的知道,若能这么简单,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幕了。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晓。

没了那在萧綦听来很是扰人的哭声,他好似心情好转了许多,竟是笑着一扯嘴角,蓦地伸手将晟哥儿从他亲随手中接了过来。

裴锦箬本就绷紧了心弦,如今见他动作,吓得心口一缩,便是促声道,“萧綦,你要做什么?”

“嘘!”萧綦却是转过头,将手指抵在唇上,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声些,不要吓着孩子。”那温柔小心的模样,竟与方才狰狞可怖的态势,判若两人。

说话间,他又笑着,转过头去,望着晟哥儿笑了起来,甚至伸出手,轻轻刮蹭起了晟哥儿的小脸蛋儿,毎一下,都看得裴锦箬心口惊跳。

“锦箬,你的孩儿本王还是头一回抱呢,他长得真好。比从前那一个长得好可是,长得再好,那又如何?还不是燕崇的种?”

裴锦箬听得胆战心惊,听他陡然拔高了嗓音,脸色也是瞬间扭曲,晟哥儿被他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哭!哭!哭!你又哭,给你爹号丧不成?”萧綦说着,竟是将晟哥儿蓦地举了起来。

裴锦箬吓得再也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萧綦!”

“住手!”叶准亦是沉声喝止道。

萧綦果真住了手,却还是将晟哥儿高高举着,转过头来,望着叶准,笑了,“你急了?叶九巍原来也会急啊?这么在意这个小儿的生死?你可看清楚啊,这是燕崇的种,是靖安侯府的嫡长孙,是你最恨的仇人家的子孙,他姓燕。本王若是替你解决了他,你难道不该对本王感激涕零吗?”

萧綦话落的同时,竟是将晟哥儿朝着边上一举。那边上,已是女墙,萧綦已是将晟哥儿举到了墙外,底下,便是鹭江。

今年入冬后,雪便未曾停过,鹭江早已结冻多时。而那城墙,尚有十来丈高。

裴锦箬再也受不住地尖叫起来,脚下发软,却又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推搡着叶准,就要奔过去。

叶准明明瘦弱,今日却不知为何,力气格外的大,将她牢牢箍住。

“萧綦,你不是让我来换晟哥儿吗?如今我来了,你也该信守承诺,将晟哥儿还给裴氏。”叶准提声道,嗓音沉沉,带着淡淡愠怒。

“你居然发火了?”萧綦好似觉得奇怪一般,眯了眯眼,“叶九巍啊叶九巍,你藏得太好了。本王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居然和燕崇会是兄弟。其实,本王一直不信的,直到刚刚,你居然果真来了,本王才不得不信了。”

萧綦说话间,总算是将晟哥儿抱了回来,裴锦箬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双膝发软,若非身旁有叶准,只怕就要栽到地上去。

“其实也怨不得本王的。锦箬,他们不知道,你该清楚的才是。你还记得,从前,燕崇是怎么死的么?”萧綦语调幽幽,望向裴锦箬道。

叶准皱了皱眉,这个萧綦,在说些什么胡话?

裴锦箬却是浑身起了栗,抬眼望向萧綦,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血色全无。

萧綦有些不对劲,事实上,从一开始,她便已经察觉了。这般全然失控的疯狂,太危险了,偏偏,晟哥儿在他手里。

裴锦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跟着发疯。

“燕崇是他杀的。”萧綦笑得格外欢畅,一手抱着晟哥儿,另一手则伸出,指向了叶准。

叶准的眉心攒得更紧。

萧綦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只是凝着裴锦箬,“你也是怀疑的,不是吗?否则,在叶准将燕崇尸身送回来的那一日,你为何执意要开棺?不就是因为你怀疑燕崇真正的死因么?只是可惜了,你到死,还是没有弄清。没关系,你不知道,本王都知道,本王来告诉你。燕崇他确实不是死在北狄人手里,那个时候,是他,他与本王商议好了的,等到燕崇打退了北狄人,再在他背后放支冷箭。为了以防万一,那箭上还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蹭破点儿油皮儿,那都是没有活路。本王那个时候,真是恨燕崇恨得咬牙,他不只站在老二那边,处处与我作对,他还要挡在本王与你之间。只有他死了,本王才能想法子,与你双宿双栖。所以,他必须死,他只能死。”

萧綦好似疯魔了一般,双目赤红着,眼神有些狂热的迷离。

“本王想着,这法子好啊!叶九巍他恨燕家人入骨,由他来动手,万事皆休。可是本王没有想到,你居然对燕崇有那样的感情,你不是恨他入骨,恨不得他去死吗?为何,他死了,你疑心起他的死因,便要执意让人开棺?他,他送燕崇回来的,他动的手,他心虚就算林氏的人挡不住你,你以为,他就敢让你开棺瞧见燕崇骨头都发黑的尸身吗?”萧綦抬起手指,直直指着叶准的鼻尖,却是看也不看叶准,目光只直愣愣地盯着裴锦箬。

“可你,开棺不成,你居然撞棺而亡,死也要与他死在一处。”萧綦倏忽笑了,目光已是散乱,“你什么时候,居然会想与他生死与共了?”

“我想不通,真是想不通。本王更想不通,叶准居然会和燕崇是兄弟?他若知道那是他兄弟,为何却要亲手害死他?”



562 心结

“可是后来,本王又想通了。除非,他在害死燕崇之前,根本不知道燕崇是他兄弟,可是,他后来不知怎的,又知道了,所以,才会吐了血,大病了一场……还有啊,本王为何莫名其妙就死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给本王下的毒,为的,就是给燕崇报仇。”

“嗬!真是没有道理。出主意的人是他,毒也是他的人调制的,本王不过是派了人,藏在军中,关键时候放了那支毒箭而已,他凭什么,将这事儿算到本王的头上?他要为燕崇报仇,为何不自刎谢罪算了?偏要搭上本王?就差一步,因为他,本王就差一步就可以将燕崇的死栽到老二身上,差一步就可以入主东宫,成为太子……”

萧綦终于望向叶准,眼里,却全是汹涌疯狂的恨意。

叶准一双眼黑沉如墨,萧綦这些话,没头没脑,零零碎碎,本该斥为无稽之谈,可不知为何,却听得他心中战栗,寸寸胆寒。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已经知道燕崇是他胞弟,萧綦口中那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不,彼时彼地,他绝对能够做得出。

叶准有些茫然,转头望向裴锦箬。

却见裴锦箬面上没有半分异色,面色虽苍白,神色却沉静,直直望着已状若疯癫的萧綦,嘴角翕张,终于是问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深藏在她心底的深痛与疑虑,“那么……煜哥儿呢?”

叶准一顿,定定望着裴锦箬,目中已泛惊色。

萧綦也是一顿,片刻后,眼中已是迸发出灼热的光彩,“你承认了,你果然也是……”

“我的煜哥儿呢?”裴锦箬理也不理他眸中的热切,截断了他的话,执意要求个明白,“我的煜哥儿之死,是不是,也是你的阴谋?”

“本王还不至于要去为难一个孩子,至多只是袖手旁观而已。毕竟,你和燕崇还有一个孩子,你们之间,便永远有剪不断的牵扯,若非为了那个孩子之死,你们最后也不会彻底决裂,不是吗?”

裴锦箬心口一紧,“这么说,你都知道?”

“本王只晓得个大概,孩子落水是燕崇那继母的手笔,至于后来风寒不治而亡,应该和林氏,还有你那个堂妹都有些关系。说起来,你虽不知全部的真相,今生却也算误打误撞,给你那短命的儿子报了仇了。”

林氏,还有裴锦芸都算得没有好下场了。

果然是如此。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解开,裴锦箬微微润湿了双眸,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甚至已经有些想不起煜哥儿是什么模样了,但想必,他定然也会重新投生,做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就和她的晟哥儿一样。

想到晟哥儿,裴锦箬扭头看了过去,叶准不知为何,在发呆,趁着这个档口,裴锦箬轻轻挣开了他的钳制,想要靠过去,却不想,叶准刹那间又恢复了神智,复将她紧紧扯住。

“萧綦,我已是依约前来,你也该将孩子归还了吧?”压下所有纷乱的思绪,眼下,叶准已经顾不得多去思虑萧綦和裴锦箬方才那些话,只专注着萧綦怀中的晟哥儿。

裴锦箬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听得他这么说,便也停止了挣扎,只是略有些紧张地望着萧綦。

萧綦恍惚笑了,“你想要孩子?那好啊!本王觉着,被你耍了一回又一回,每一回,都因着你,本王都是功败垂成,本王实在恨你恨得紧。你不若,从这里跳下去,本王也许心里一痛快,便将孩子还给锦箬了,你看,如何?”

萧綦伸手,往女墙外一指,笑眯眯地建议道。

裴锦箬和身后的赵安面色都不由得一变,虽然早料到萧綦定不会轻易放过叶准,却没有想到,他会提这般直接的要求。

唯独叶准,仍然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清淡而坚稳地将萧綦望着。

后者却是蹙起眉心,有些不耐烦道,“你还是快点儿做决定吧,本王的耐性可是有限。本王提醒你啊,本王知道你身子不好,怕是生不出孩子来,也没有几天好活,这燕崇,怕也是回不来了,你就不想着,给你家留条根儿?这说不得,可就是你们兄弟二人,仅存的血脉了。”

“什么意思?”裴锦箬却是面色惊变,捕捉到的,不过是那句,“燕崇,怕是也回不来了”,便是盯紧了萧綦,又一字一顿问道,“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萧綦挑了挑眉,似是有些诧异,望了望裴锦箬,又看了看叶准,倏然,便是笑了起来,“原来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裴锦箬蓦地扭头望向叶准,目光灼灼。

“差不多一个月了吧!燕崇带了些人,翻越了欺雪山,直入了北狄腹地,也不知道他是想要干啥,大约是找死。反正,如今,是半点儿踪迹也没有了。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这样的消息,本王也是数日前才收到,但想必叶先生却该早知道了才是,却没有想到,他竟一直未曾告诉你么?”

萧綦的语调中含着满满的兴味,眼看着裴锦箬的脸色一寸白过一寸,他反倒笑得极是欢畅起来。

“你莫要听他胡说八道,晙时此去,虽是冒险了些,想必也是有周祥的计划的。我得到的消息,他杀了斛律藏,还烧了北都城中的军械库和粮仓。”

“叶先生莫要报喜不报忧,如何不说,他虽立了大功一件,却也惹恼了北狄人,倾举国之力,追杀于他?”

“北狄如今已是乱了,他们忙着内斗争权尚且来不及,哪里来的什么倾举国之力?何况,燕崇若是有事,早就有风声透出来了,如今,半点儿消息没有,却恰恰是最好的消息。你难道不信他有本事能平安归来么?”后一句,是望着裴锦箬说的。

裴锦箬蓦地便是一窒。

叶准则已很快将这个话题作结,“是不是只要我从这儿跳下去,你便将晟哥儿归还?”他蓦地抬手往城墙外的方向一指。

“少主!”

“兄长!”

赵安和裴锦箬皆是被骇得惊叫。

叶准却仍然是目光沉定,波澜不兴地将萧綦望着。

萧綦与他对视片刻,倏然便是笑了起来,带着些狂热的意味,“怎么?你决定要跳了吗?”



563 杀机

“也行,不过,你先将孩子交还给裴氏。”叶准微微笑着。

“你当本王傻吗?本王如今唯一的筹码,便只有这个孩子,先将他交了出去,你还会跳吗?”萧綦冷哼。

叶准扯了扯嘴角,一手背到了身后,不像是关乎生死的谈判,倒好似闲庭信步一般的雅致。

北风渐紧,呼呼作响,撩起他们的衣裳和发丝,猎猎飞舞。

“那我可也不傻吧?我跳了下去,谁又知道你是不是会信守承诺将孩子归还?若你不还,那我死了,岂非太冤?”

萧綦眯起眼来,“那你想如何?”

“不如我们好好商讨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折中的法子,如何?”叶准仍然单手背在身后,惯常的云山雾罩。

面对眼前这人,萧綦从来不敢大意。

他从眼缝中打量着叶准,每一缕光,皆带着审度。

“不如你先将晟哥儿放下吧?我看你抱着他,他不太舒服。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是裴氏的骨血,殿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是?”他又唤起了“殿下”,那循循善诱的模样,就跟从前每一次跟他献策时,一般模样。

可那时,萧綦却哪里知道,他以为是利用了叶准,却早已成了叶准手里的棋子,而不自知,反倒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想到这儿,萧綦心中更是愤恨。

“废话少说,叶准,本王的耐性有限,你跳,还是不跳?你若是不跳,趁早说,这孩子,虽是锦箬所生,却是燕崇的种,你不会知道,本王看着,也有无数次想要伸手掐死他。”萧綦的面容狰狞着,言语间,果真将手挪向了晟哥儿脆弱纤细的颈项。

“住手!”叶准和裴锦箬几乎是同一时间喊了出来。

显见,都是急了。萧綦便更加满意了,低低笑了一声,“想让本王住手,你便动作快些,别让本王等得不耐烦了。”

“好!我跳!”叶准倏然沉声道。

裴锦箬和赵安惊望向他,白了脸。

萧綦亦是直愣愣看了他片刻,而后,便是兴奋难耐地舔了舔唇瓣道,“是吗?那快些!就从这儿。”他朝身前那残缺了一半的墙垛指了指,因着太过激动,手下揽得紧了些,晟哥儿不舒服地哭闹起来。

萧綦有些不耐烦,扭头看了晟哥儿一眼,低斥了一声,“哭,哭!你又哭,烦是不烦?”又转头望向叶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动作快点儿?”

叶准似叹息了一声,略略迟疑,终究还是撩起了衣裳下摆,抬脚,上了墙垛。

兄长

裴锦箬白着脸,一声呼唤哽在喉头,看着叶准单薄的身子立在那半人高的女墙之上,北风呼呼,他好似在风里摇晃了两下

叶准果真上了女墙,萧綦眼中迸发出热切的光,又被晟哥儿哭得实在厌烦,恨不得将小东西摔在地上,但到底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他转头,招了身后那亲随上前来,正要将晟哥儿转递给他。

女墙之上叶准目中精光一闪,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朝着赵安轻轻一动。

就是现在!

赵安心领神会,早已悄悄扣在指尖的一枚铜钱,急射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唿哨声,萧綦那亲随大喊一声,“殿下,有埋伏!”

话音刚落,赵安射出的那枚铜钱已经撞上了萧綦手拐处的麻穴,他只觉又麻又痛,手,下意识地便是一松,险些,便将怀里的孩子扔了出去。

而就在前方不远处,一道黑影已是从城下攀援而来,张臂,便要接那孩子。

都是算计好的!

萧綦一咬牙,知道此时若是失了孩子,就是真正前功尽弃。

电光火石间,他硬生生忍住了痛得松手的本能,一个拉扯,将已经脱出一掌距离的晟哥儿又硬生生拉了回来,重新抱在了怀中。

那个黑影见没能接到孩子,便化掌为拳,攻上前来,索性硬抢。

萧綦边上那亲随则执剑相挡,转眼,两人便斗在了一处。

萧綦堪堪将晟哥儿抱紧,身后风息一变,他一个侧身躲让,转头瞪向身后的叶准,一只手,则已锁扣在了晟哥儿颈项间,咬牙恨道,“叶准,你果真诡计多端。你便当真不怕一招不慎,会害了你亲侄儿的性命?”

叶准的眼从萧綦锁扣在晟哥儿颈上的手挪开,轻哼了一声,“难道我听你的话,从这儿跳下去了,你就能放过晟哥儿?萧綦,你真当我傻吗?你恨我,恨燕崇,这恨,若不叫我家断绝香火,如何能解?你自来是个贪心之人,从一开始,我和晟哥儿的命,你便都从未想过要留。”

萧綦也不否认,反倒低低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本王正如,本王也挺了解你,一样。”

话声方落,城墙下,便已是隐约响起了刀兵交接之声。

叶准,蹙了蹙眉心。

萧綦却是笑着一耸肩,“你该不会以为,只有你一人有所准备吧?你的人,暂且上不来了。而我的帮手,却已是来了,虽然,不多。”

叶准、赵安和裴锦箬皆是往后一瞥,瞧见了他们身后,有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大鹏展翅一般,自城墙下冲天起,稳落在他们身后的黑影。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高瘦面黑,颧骨高凸。女的一身白,却是高胖,面上不知抹了多少白粉,衬着一张有些阔大的红唇,白得愈发瘆人。

他们显见就伏在城墙之上。

可叶准暗地里布下的暗哨,没有半分示警之声,赵安这样的身手,也一直未曾发现那里埋伏着人,是高手,只怕还不是普通的高手。

赵安立刻拔刀,护在了裴锦箬身前。

显然,这两个人,正是专门针对赵安而设。不只,他们当中一个,或许便能将赵安死死缠住,让他分身乏术。

萧綦笑了,在他看来,裴锦箬一个女子,叶准一个病鬼,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还有帮手在?

可下一刻,叶准却好似被按了机簧一般,蓦地弹跳而起,他身上的披风往后一展,借着披风遮掩,破空之声乍然响起,竟是三根利矢射了出去,直取那黑白男女的上中下三路。

原是他披风下,一直藏着一只小巧的弓弩,还可连发箭,披风荡起间,还恍惚可见他扣在机括之上,修长惨白,青筋凸起的手。



564 凋谢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了些。

可以说,全然不在萧綦,甚至那两个黑白高手的预期之内。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高手,毕竟还是高手,不过须臾间,两人便已是反应过来,几个旋身间,倒是将之一一躲了过去。

只是,还不及回神,便见着一人手里长刀横劈,裹挟着利矢的残风而来。

刚斗到一处,长刀横扫过,将方才掉落地上的一支利矢卷起,直朝面上甩来,往边上侧让,后面却是女墙,偏赵安好似不要命一般,竟是顾头不顾尾的杀招,织成绵密的刀网,将他们罩住。相比较而言,那利矢反倒要好对付些,只是,虽是避了开,却还是被蹭破了一点儿油皮儿。

谁知,不过就是这一点儿油皮儿,不过片刻,登时,便深刻体认到了方才伏在墙上时,名副其实听墙角听到的什么箭上特意淬了调制的毒,见血封喉,只要蹭破一点儿油皮儿,都是在劫难逃之言。

当然了,此乃后话,此时这边厢,也不过就是高瘦的黑白男女中的一个被小巧的铁箭蹭破了一点儿油皮儿,与赵安缠斗到了一处。

赵安的身手本也不差。

毕竟是皇家近卫出身。

虽然比不得萧綦重金招来的这些江湖异士,但他对叶准的忠心,却是与那些拿钱卖武艺的江湖人士不同,因而,他的武功虽然未必比得上黑白二人,但不要命似的打法,一时间,却还真将那两人缠住了,分不开手来。

而那一厢,叶准射出那三支箭之后,弓弩的方向一调,便已对准了萧綦。

萧綦一时还在诧异,见得寒光森森,正对自己,倒是反应迅速,将怀里的晟哥儿往前一举,当起了现成的挡箭牌。

叶准眉心一蹙,将弓弩一收,便是朝前逼近,直接动手与萧綦争抢起了晟哥儿。

萧綦不防叶准居然还会功夫,却也灵敏,一手抱着晟哥儿,一手与萧綦拆起招来。

只叶准本就只擅长箭术,拳脚功夫便是稀松平常,又怕伤着了晟哥儿,一时间,左右掣肘,反倒有些处于下风。

正在胶着之时,身后,那一身白的胖女人尖叫了起来,“当家的,你怎么了?”这一黑一白,原来还是两口子。

那黑瘦男人,却已经抽搐着口吐白沫,嘴唇青紫,双目呆滞,再回不了话了,不过顷刻间,便双腿一蹬,没了气。

那白胖女人也是江湖中人,如何不知这是中毒之状?而且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稍一思索,便知道是为何。

咬牙望着赵安,嘶吼一声“我杀了你!”便是龇牙咧嘴朝着赵安扑将过去。

也全然是不要命的架势,这么一来,赵安也不知还能招架上多久?

叶准心念电转间,抬眼见萧綦神色间,敛不住得意的笑,心下微微一沉。拖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

正在这时,城墙下的打斗之声,隐隐多了两分变化,好像是徐泾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陛下有令,务必将逆贼萧綦生擒,还有……确保靖安侯世子夫人和小公子安全!世子爷,你且等等,上面情况不明,危险啊,世子爷……”

世子爷?哪个世子爷?

裴锦箬心头一动,蓦然扭头,望向了石阶处。

萧綦和叶准的神色亦是一变。

电光火石间,萧綦竟是反手将叶准一推,脚下一发力,抱着晟哥儿,便是朝着女墙外跃去……

裴锦箬听得动静,蓦地扭头过来,便是见到了这惊魂一幕,还瞧见了萧綦脸上诡异的笑,吓得嘶声尖叫起来。

萧綦自有其骄傲,若是被拿住,到了御前,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如同老四那般,不死不活地成为阶下囚,被终身监禁起来。说不得,连老四都不如。

如果是那般结局,还不如死了痛快。这条路,成王败寇,本就早已注定。

不管来的那位“世子爷”,究竟是哪一个,有怀里这小娃娃作陪,无论是叶准、燕崇,还是裴锦箬,谁又能好过了去?

俄顷间,萧綦想得美好,却没有想到,斜刺里冲出一人来,用了所有的力气,将他一撞,他手里的晟哥儿,被撞得飞了出去,被人接住,顺势一推。

裴锦箬只觉得怀中一个狠撞,便已将一个香软的小身子抱了个满怀。

而萧綦,与方才撞向他那人,已是从半人高的女墙凹型垛口处翻了下去……

裴锦箬抱紧怀里的晟哥儿,顾不得感怀,顾不得去哄啼哭不止的晟哥儿,惊惶大叫一声“兄长”,便是奔向了垛口处,却见着叶准正带着萧綦往墙根下坠去,恍惚间,他好似笑着,身影轻如鸿毛,落在城墙下,已是结冻的鹭江面上,却是“咚”地一声巨响。

好似,落在心底,让裴锦箬不由得一个瑟缩,愣愣看着,浑身打起了摆子。

鹭江江面上结了冻,比地还要硬,重重落在上面,叶准却也只感觉到了一瞬的疼。

有飘忽的沫子被北风卷着,落在了他眼睫上,他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勉力抬起,掬得一朵,染上指尖。

看着那晶莹的花朵,在他指尖绽放,他不由勾起唇角,嘴中喃喃低语,恍若无声,“小雅,下雪了……”

只一瞬,眼前一黑,没有瞧见,他的手,往冰面垂下时,那朵花,也悄然在他指尖枯萎、凋谢……

“啪”一声,季舒雅手中的汤碗从指间滑落,摔跌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碗里的冰糖燕窝,亦是溅了一地。

茉莉与她主仆二人皆是望着地上那碎了的瓷碗发了会儿愣,茉莉醒过神来,忙道,“没关系,奴婢熬得多,再去给您盛一碗来,好歹,要多吃……姑娘!”话未说完,却转为了一声惊叫,“您干什么?小心伤着脚!”

却是季舒雅赤足从床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到了窗边,将窗户蓦地一推,带着寒意的冷风倏忽便是卷进了脖子里。

跟着到了窗边的茉莉冻得一哆嗦,低头一看,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季舒雅的脚,果真是被割伤了,好长一条口子,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淌,还不知道当中有没有碎瓷。

可季舒雅却好似一无所觉一般,木然着一张脸,从洞开的窗户,将手伸了出去,喃喃道,“下雪了。”

茉莉皱着眉抬起头来,果然瞧见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细细的,纤弱的,像是乍开乍谢的花,在天地间静静缤纷……



565 别看

下雪便下雪吧!这凤京城中,哪年的冬天不是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雪吗?

上一场雪,也不过昨夜夜半才停而已,哪里就值得你这般了?将脚都割伤了,还只顾着下雪。

茉莉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解,转过头来,却是一愣。

她的姑娘……手里掬着一朵雪花,嘴角微微翘着,可却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这样无声的眼泪,不若那日姑爷死时的撕心裂肺,可不知为何,却是看得茉莉心头似是被什么紧紧掐住一般,难受得厉害,转眼,竟也跟着哭了起来,将季舒雅的手,紧紧扯住,触手,一片冰凉。

茉莉慌得没边儿,迭声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季舒雅目光直直望着窗外,恍恍惚惚应道,“我没事儿。”

语调飘忽得紧,茉莉握紧了她的手,用力点着头,拉起她的手,呵着气,想让她暖些,再暖些。

没事!当然会没事!

她的姑娘,这一生,经历了多少苦?太太死时,她扛过来了。姑爷死时,她也扛过来了。生产时,九死一生,多么凶险,她也熬过来了。

还有,上一次,叶先生的死讯传来时,他们多么担心她,她不也好生生地该吃吃,该睡睡,活得好好的么?

还有什么坎儿过不去?

会没事儿的。会没事儿……吧?

鹭江边的城墙上,裴锦箬还如同雕塑一般,杵在女墙边儿上。

“锦箬……”身后,有人迟疑地低低唤着,将手搭在了她肩上,裴锦箬茫茫然回过头来,在对上那人关切的双眼时,心中最后一点希冀顷刻间,也化为了乌有。

那“世子爷”不是燕崇,而是袁恪。

“恪表哥……”她恍恍惚惚喊道。

颊上有些冰凉,她抬起头来,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只这会儿,那雪显得细碎而柔弱,只一点,落在她脸上,转眼,便是化了。

明明只是一点儿沁凉,却冻得裴锦箬蓦地一个哆嗦,眼神清明过来,将手里的晟哥儿往袁恪怀里一塞,“表哥,你帮我顾着晟哥儿。”

而后,便是拎起裙摆,沿着石阶,往城墙下奔去。

裴锦箬到时,那里已经立着一道人影,是赵安。

方才,那白胖女人见得此番变故,又见这么多的官兵,到底是没有再继续缠斗下去,携了她男人的尸首,便在重兵包围之下,扬长而去,追之不及。

即便如此,赵安还是浑身浴血,入目所见,皆是伤。尤其是左边手臂,几乎被削掉了半边,臂上的肉被剜掉了大半,血淋淋的,隐隐露出森森的白骨。他却好似半点儿不觉得疼一般,只那样直挺挺站着,恍若成了雪地里的一塑冰雕。

裴锦箬也无力再多管其他,几乎是踉跄着朝前奔了过去。

只是,越到近前,脚步,便越带踌躇。

从赵安脚边,可以瞧见冰冻的河面上,蜿蜒淌出的血,殷红的,触目惊心。

她缓下步子,瞪着双眼,绕了过去,缓缓抬眼,一只手,却从后面伸出,带着久违的温暖与安定,紧紧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耳边是沙哑却坚稳的嗓音,身后那人的怀抱里,带着尘土风沙,还有汗味交杂的味道,甚至还有些铁腥气……不太好闻,熏得她鼻尖一酸。

这些时日承受的一切,到得此时,再也无所顾忌,尽数宣泄而出。

热烫的泪,很快便湿了那人的掌心,裴锦箬渐渐哭出声来,紧接着,便更是无所顾忌,伏在来人胸口,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那人遮在她眼上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挪开,另一只手,带着满满的心疼与安抚,像她果真是个孩子一般,在她背后轻轻拍抚着,一下,再一下。

裴锦箬从梦中惊醒的刹那,便是白了脸,从枕上一弹而起,正在茫茫然,还没有分清梦境与现实时,低垂的帘帐被人掀起,一个人探身进来,嗓音低柔道,“醒了?”

裴锦箬蓦地扭头望过去,眼中先是掠过一抹喜色,继而,便又沉敛下来,脸色亦有些发僵,“你果真回来了?”所以,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只是噩梦一场?

燕崇目下闪了两闪,比之从凤京城离开前,清瘦了许多,肤色黝黑了不少,甚至还多了几道深深浅浅疤痕的脸上,却是带出了笑,斜斜扯着嘴角道,“怎么?绾绾这是不高兴我回来啊?”

怎么可能?裴锦箬没有反问出这一句,只是深深望着他,不期然又是红了眼眶,下一刻,便是蹭起身来,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他。

燕崇微微顿了一下,感觉到耳畔热烫的温度,叹息了一声,抬起手来,轻轻拍抚着她。

裴锦箬却是沉吟着,低低道了一声,“对不起……”

燕崇微微一僵,虽然没有明说,可这一声对不起里却是包含了太多太多。

最最对不起,方才,他明明才是那个最难过的人,却还要顾及她,他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便可以少了两分难过。

可又有谁能遮住他的眼睛,让他少难过两分呢?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可燕崇却都明白。

喉头一滚,他没有说话,却是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脸深埋进她发间,她的气息,才是他镇痛的灵丹妙药。

好一会儿后,两人的心绪才平稳了些。

燕崇将她略略推开了些,看她红肿的眼,叹息了一声道,“怎么又这般爱哭?可别生个爱哭鼻子的才好。”

裴锦箬听得这话,便知道他是已经知晓她怀着身孕的事儿了,当下破涕为笑,却又有些不甘心地道,“你之前也说我们晟哥儿出生后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儿,可你瞧瞧,我们晟哥儿多么爱笑,谁瞧着不欢喜?”

说起晟哥儿,她这才记起来,忙蹭起身道,“晟哥儿呢?他有没有伤着,有没有吓着?”

“没事儿。”燕崇将她压了回去,“男孩子家,哪儿那么娇气?”见裴锦箬瞪着他,他这才叹息一声,实话实说道,“可能是不习惯新的乳娘,哭了一宿,天亮时才睡着了。”

裴锦箬心口一酸,小小的人儿,就经了这样的事儿,还有乳娘……他心里自然不安,若她这个当娘的陪着还好,偏偏她昨天居然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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