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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程万里》


第三卷 江安到此繁华

新的一年,新的故事开始了。

祝书友们新年快乐,锦程万里!

第一章 贫民丫头的事业心

“三姐姐,三姐姐,你醒啦!”

贞锦衣睁开眼,正对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溜圆的一双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作为特邀嘉宾在博物馆参观古代织锦服饰专展,刚刚看到复原版的“大花楼”“小花楼”织机,记者正拉着她采访对古代纺织的看法……

“你可算醒了,我去叫阿娘阿奶!”

小男孩儿蹭地从她身边跳下地,边叫“阿娘阿奶”边小跑着蹦出屋。

三姐姐?自己分明是独生子女,哪来的弟弟,还是老三?

贞锦衣挪动一下,脑袋晕晕的,好像有浆糊给糊住了,想坐起来,却浑身发紧,背后一阵疼痛。

疼痛让她略微清醒了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屋的木床上,屋里光线昏暗,门窗都非常粗陋,除了一张没有漆的方桌、三根条凳、她身下的这张床,此外再看不到什么称得上“家具”的物品。

正对她的视线是木头的屋门,这时敞开着。门后堆了一大堆柴草似的东西,屋子的另一角则放着一架木头做的东西,有一个大大的圆轮子,她认得是纺车。

“可算醒了,醒了就好了。”

门口传来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端着个陶碗走了进来。边走边说:“三丫头,饿了吧,先喝点米汤。”

贞锦衣还处于晕眩当中,一下子想不起这人是谁,也没有要回应的念头。

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眯缝着眼看看,小小的手臂干干瘦瘦,绝不是成年人的手,袖边已磨起了毛,袖上也打着补丁,虽是手工缝的,针脚倒还整齐细密。

老妇人轻轻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好了好了,没发烧了。三丫头,觉得身上怎样?来,先喝点热汤。”

贞锦衣心头大震,天哪,这是穿越了?穿到古代,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向来以为那些穿越的故事全是瞎胡编的呢。

她摸摸自己的脸蛋,瘦巴巴的,便没舍得下手掐,但手感很真实,不大像是做梦,再动一动,背后的疼痛感以及肚内的饥饿感更加真实。

苍天啊,这穿越的地方也太惨了点吧?

她这是作了什么孽?穿到个穷不拉叽的家里,变成一个八九岁……恩,不太能确定这身体的年龄……或者也可能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身上。

这时又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对老妇人道:“娘,三丫头身上不好,怕一时坐不起来,我来扶她。”

看到她关切的脸,贞锦衣心里一念头突然冒出来:“这要是我娘就好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想法,那么就只能是原主的思维了。

老妇人笑道:“瞧我老糊涂了,你轻着些,呐,再拿个枕头垫上。”

听着她说话贞锦衣又产生出要依到怀里的想法。

紧接着,贞锦衣脑子里原主的记忆一下子潮水般涌上来:对了,她姓贞,叫三丫,这老妇是三丫的姥姥,中年妇人是三丫的舅妈!这里是岑右乡的舅舅家!

明确了地方和人际关系,心里稍微有了点着落。

舅妈轻轻扶起贞锦衣,将一个枕头靠在她身后,让她半躺着。姥姥忙把米汤端过来,用小木勺子喂她,并对舅妈说:“冬子娘,这有我,你去看着厨房。”

舅妈转身对跟在后头的小男孩儿说:“春子,去看你妹妹醒了没。”便走了出去。

小男孩儿春子瞧了贞锦衣一眼,听话地跟着娘出屋了。

微温的米汤入口,她更觉得又渴又饿,索性将碗接过去,一气灌了好几口。姥姥直说:“慢些,别噎着。”

一股温温的水线落下去,肚子不那么空落落地难受,人又清醒了些。

她努力回忆原主的身份以及所处的环境,然而这个身体经过她灵魂进入的挤压,似乎受到了一些损害,头脑中的记忆有些残缺不全,只知道原主是几日之前被爹娘打骂跑到舅舅家来,在路上遇上雷雨,受了风寒发了烧,昏迷了几日。此外就只记着些零星琐碎的家务事,至于年代、地方什么的,都不是太清楚。

贞锦依看看姥姥,暗淡的光线中,见她梳着圆圆的发髻,穿着深蓝色交领粗布上衣,均是窄袖,下摆过臀,下面是条黑灰色长裙,系着麻灰色的腰带。记得刚刚舅妈的衣服也差不多,只不过上衣是浅蓝色。两人的衣服都是又旧又皱,还打着补丁。

即使贞锦衣前世曾认真研究过中国古代服饰,也不能确定这是哪个朝代的服装,似是明代襦裙,但许多细节又有所不同。

脑子里的东西像是纠成一团,一时想不明白,贞锦衣着急起来,不由自主地伸一只手去抚自己的额头。

姥姥忙将她另一只手上的碗接过去,又问:“三丫头,又不舒服么?天还早,再躺躺好不啦?”

贞锦衣决定先观察观察情况再说,便听话地躺下。姥姥帮她把被子盖好。

不一会儿,门口飘过来一股甜香,似乎是红薯煮米粥的味道。

外头的声音多起来,有成年男人,有少年人的,也有婴儿的哭声。

贞锦衣头一发晕,又睡了过去。

就这么过了两日,贞锦依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已穿到一个陌生的社会,且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现代的事实。

呼吸着乡间清晨散发着泥土与青草清香味的空气,贞锦衣心头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憋闷了。

她摸索下了床,从窗口望向远处,院子里竹子树木的叶子似乎都能数得清楚——三丫的眼睛从未被电子设备、文字书本侵害过,跟她前世的高度近视眼大不一样。

再走几步,腿脚还是略软,但走得很是平稳——她前世里,因车祸伤到了一条腿,走路就有些高低不平,那是她生平的一大憾事。

曾经也想过要是生命能重来一回,给她一个健康完整的身体就好了,她一定能做更多的事,去更多的地方,让事业更上一层楼。

这下好了,生命是重来了,身体也还完整,就是羸弱了点。

她缓缓走出屋门,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坐下,这才注意到,草房的墙壁并不是砖垒成,而是木头做的梁柱间夹着竹篾做的壁,壁上糊着黄泥,泥不算太厚,还能看出竹编的痕迹,只有台阶和靠近地基的地方才是石头砌的。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人总是要活着的。

这里虽说这地方落后些、生活艰难些,但还不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一日两餐的杂粮粥总是有保证的;也不至于家徒四壁,能满足基本生活所需,虽然只是最低限度的所需;且因为当地出产棉花,也没有衣不蔽体。

姥姥家和奶奶家里的经济状况差不多都是这样。

在经济不发达的时代,有几亩薄田的普通农民无非如此而已吧。

而她贞锦衣,在现代社会里怎么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难道在这里还找不到生存之道?

不管是哪个时间地点,只要是有人,就不能不穿衣服吧。

她以前的记忆都还在,那些本事拿到这里来,还不得叫这些落后的古代人惊为天人吗?

说做就做,她问舅妈要了针线,坐在窗子边上,在自己外套的衣襟上试着绣了朵浅蓝色牵牛花。

可是还没绣完,姥姥进来看见,吓得两眼瞪得滴溜圆,一把抓过去,拿起剪刀就把线全拆掉了。

还严正告诫她:“平民百姓家可不敢用绣花的东西,让官老爷晓得了,是要抓去打板子的!你娘还是你姐教你的?以后可再不敢这样了!”

贞锦衣当然知道古代是等级社会,服饰也有等级之分,却没想到这里的老百姓连最简单的绣花衣服都不能穿。

算了,此路不通也罢,反正她原本对绣花并不十分精通,只是试试针法而已。

再想想,办法总是有的。

隔天,她可以起床走动了,就到后院摘了些胭脂花,又哄着小表弟春子扶了她,到小河边摘了些茜草。

把两种植物原料捣碎了挤出汁液来,再用昨天她特意存下的淘米水加上一点醋,淘澄淘澄,得到一点点红色花饼,然后试着将一块白布帕子染上些玫红色的花瓣式印子。

前几天,她看到舅妈和姥姥用买来的靛青膏子染自家织的几匹土布,染来染去不是浅蓝、深蓝,就是蓝灰、青黑,实在单调之极,还很容易脱色。

要是她能试验成功,说不定可以靠卖染料先积累个“第一桶金”呢。

可是帕子刚刚上了色还没来得及晾晒,舅妈过来看到,只惊叫一声,便一古脑把染色的工具连带布帕都收了去,花饼、汁水全倒进后院的茅坑;帕子扔到颜色最深的青黑染料里渗着;装染汁的罐子也是洗了又洗,就连洗过的水也全倒进了自家茅坑。

收拾干净了又对她说:“咱们平民百姓只能穿素色衣服,红色只有成亲拜堂时才可以用一用。无端端穿用花色的东西,让官老爷晓得了,是要抓去打板子的!”

贞锦衣无语凝哽,半晌抱怨了一句:“这些官老爷怎么动不动就打人板子!”

“不许乱说!万一让隔壁的叔祖爷听到,也得打你板子!”

舅妈显然给吓到了,顾不得手上还有残留的染汁,冲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低声警告,结果弄了她一脸半红不青的颜色。

贞锦衣自然明白祸从口出、隔墙有耳的道理,只得闷声大发财。

——然则挣钱的心并没有死,现在先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再设法多了解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建立新的事业吧。

这天早上,贞锦衣又从煮粥的甜香气中醒来,知道姥姥和舅妈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没有人唤她起床,她却不好意思还在床上躺着,穿上衣服鞋子,慢慢走出卧房的门,穿过塞满农具的堂屋,进了厨房。

姥姥正在灶下烧火,瞅到她进来,仰了头关切地看着她:“三丫头,这么早起来做啥,你病还没好利落呢,回去再睡会儿吧,啊。”

看姥姥手头仍不停地掰着柴草树枝,头上几缕白发掉在耳边,贞锦衣的眼底莫名涌出些酸涩。

她克制住泪意,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我已经好多了,躺着难受。”

脑中不由自主回想起小时候姥姥对三丫的关爱,再想想这些天姥姥不分日夜地尽心照料她,暗下决心一定得尽快找到做事业的办法,让姥姥在有生之年过上好日子。

站在锅边忙活的舅妈看了看她,怜爱地说了句:“也是,躺久了也不舒服,起来舒散一下也好。”

说罢,舅妈放下手里的木勺,取个木盆,倒些热水,又拿了块粗布帕子给她:“丫儿,洗洗脸,去堂屋里坐坐,早饭一会儿就得。”

舅妈的衣袖虽是挽起的,但贞锦衣仍能看到磨得起毛的袖口从边缘钻出来,袖中的那双手臂瘦得如同干柴。

恩,舅妈这样勤劳的好人,也该过过好日子才是。

简单洗漱一下,没过一会儿,舅妈和姥姥就把粥端上了堂屋里窄小的饭桌,还在中间放了一碗咸菜。

舅舅岑水生带着两个儿子也到堂屋来坐下吃饭。

俩小子大的十二三岁,名叫冬子,比贞锦衣寄生的三丫大一两岁;小的就是春子,只有五六岁。

冬子不怎么夹菜,只顾埋头苦干。

春子却边吃边忽闪着大眼睛看贞锦衣,正开口问:“三姐姐你的花衣服……”

后面的“染好没”还没有出口,就被舅妈厉声打断:“好生吃饭!吃饭不说话!”

贞锦衣对春子眨眨眼,指指他手里的碗。

春子嘟了嘴,继续喝粥。

所谓的粥其实只能叫作红薯汤,大部分是水煮红薯块,只加了少量的米粒。

三丫是病人,因此添在她碗里的米饭粒比较多,倒跟舅舅这个“全劳力”差不了多少。

只不过,这玩意儿刚吃下去饱肚,但坚持不了一会儿就饿了,并且胃里常常会犯酸。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家人

几下子吃完早饭,舅妈把她卧房里的一个摇篮搬进堂屋,摇篮里躺着她半岁的小女儿妞妞。

舅妈叮嘱春子:“好生看着妹妹,要是醒了就叫阿奶来喂她米汤。”

然后到厨房里拿了几根刚才煮粥时在灶边煨熟的红薯,用个小布袋装了挂在腰上。

随后,舅舅和舅妈从堂屋里取了农具扛着,冬子则背着几个粗布大袋子,三人一起出门往田里去。可怜冬子这么个半大小子,也算作半个劳动力,要下地干活了。

贞锦衣和姥姥、春子三个干不了重活的老弱都留在家里。

妞妞还小,这时睡得正香。

春子则拿了两只木牛木马,乖乖地在堂屋里的摇篮边玩着。

姥姥先是洗涮了碗筷,又收拾厨房、屋子、院子。

贞锦衣也帮着扫地、擦桌子,虽然姥姥几次叫她放下,她也没歇着。

打扫完毕,姥姥又从屋里搬出纺车和一簸箩棉花卷,坐到屋檐下纺线。

贞锦衣端个小凳子在旁边坐着,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姥姥,你教我纺线吧。”

“你娘还没教你纺线么?”

姥姥没回头看她,手里的活儿也没停。

贞锦衣想了想,脑子里仅有一点点关于三丫纺线的模糊印象。

刚刚记起曾经帮三丫娘卷过棉花,也摸过纺锤,随即出现的就是三丫奶奶和三丫娘的殴打及谩骂:“纺个线都纺不好,生你来做啥用咯!浪费这些棉花!”

她摇了摇头:“也没好生学。”

姥姥恩了一声,点点头:“我们三丫头这么大了呢,是该好生学学了。”

说完放下手里的棉卷和纺锤,另端个凳子过来,让贞锦衣坐到纺车前,手把手教她如何捻线、如何压锭、如何引线。

贞锦衣手一摸到棉花,便有一种熟人见面似的亲切感,再看着棉线从自己的手上牵出来,心里不禁流过一股熨贴的感觉。

上一世,她可是跟各种衣料打过十几年交道的。

一搭手就知道,这是中国南方地区常种的细绒棉,虽比不得新疆的长绒棉纤维细长,但品质也不错,适应性强,纺织技术跟得上的话,织成纱布、牛仔布、内衣用料都没有问题。

这种手摇纺车她以前虽然没使用过,但对于她这个纺织专业的高材生来说却并不陌生。

她曾经通过一些纪录片、资料书了解过纺车的构造、工作原理乃至发展历史,并且在博物馆参观过实物。

这种单人操作的手摇纺车其实是最为简单的,只是效率很低。

她一面操作着,一面脑中过了一遍纺车的结构和原理,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学得有些模样。

只是姥姥给她的棉卷里混了不少泛黄的低级棉,就这质量,只能织成粗厚的土布。

织布机倒也是现成的,就摆在堂屋里。

贞锦衣心里闪现出一道亮光:怎么忘了这是个男耕女织的社会呢?

纺线织布总是女人可以正大光明钻研的技能啊,正好趁此机会把做衣服的各个环节都熟悉熟悉。

她还琢磨着,这里用的纺车和织机都太原始简陋,得想办法改进改进技术,先从提高生产效率做起,一定让这里的人对她刮目相看。

说不定,她的事业可以就此起步呢。

待太阳升得老高时,姥姥把屋里几个大竹匾搬到院里翻晒,匾里装的是昨天舅舅他们采摘回来的棉桃。

忙了一阵,就到了中午。

这里没有午餐一说,一般人家中午都不会生火做饭。

姥姥到底是心疼孙子和外孙女,拿了块生红薯掰开分给两个孩子,自己却只喝了些水。

填过肚子,贞锦衣帮姥姥翻翻棉桃,又回到屋檐下纺线。

姥姥则坐在她旁边拿了个鞋底纳着,时不时指点她一下纺线的手法。

院中十分安静,只有树上的蝉儿叫得欢。

正专心时,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阿耶——”

贞锦衣冷不防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灰衣黑裙的老妇站在院门口,一只手还扒着门框,嘴里兀自说着:“咋还在这里纺线上了啦!”

她身后跟了个穿着浅蓝布衣、黑灰色粗布裙子的中年妇人,挺着个大肚子,衣裙上补丁摞了有两三层。

贞锦衣一眼认出来,灰衣老妇是三丫的奶奶吴婆子,大肚子的正是三丫的亲娘岑大妹,不自觉地心头突突直跳。

姥姥也吃了一惊:“咦,亲家母、大妹,你们咋这时候来了?”

岑大妹叫了声:“阿娘!”

接着就走进院里:“你就让三丫头这么纺线啊,可别把好好的棉花糟蹋了!”

姥姥忙说:“哪会,三丫头做事仔细着呢。”

说着站起身,把装针线的小簸箩放在凳子上,一边走过去扶她,一边问:“你咋来了?这大个肚子,这么热的天!”

岑大妹摇摇头,还未答话,吴婆子已抢先道:“我们来接三丫头家去的。来了好些天,早该回了!”

姥姥便请她进来坐,又叫:“三丫头扶你娘坐着说话。”

跟着再问吴婆子:“怎么今天就来接?前日她娘不是才说等三丫头身子好些,能起身了再来的么?”

吴婆子却只向院里迈了两步,便站住说道:“她这不是能起身了吗?她娘就是惯着她!”

随即白了岑大妹一眼,接着说:“大丫头才带了信儿回来,说,那个,八月节她要回家,要带了三丫头上郡府城做工去呢。得先接了她家去,总要拾掇拾掇呢。”

她不坐,岑大妹也只得站着,贞锦衣看她这样大的肚子,只好站在她身边扶住她的手臂。

姥姥有些不解:“三丫头才多大,能上郡府城做啥工?”

吴婆子摆着手道:“这个我也说不清,大丫头只托人带了个口信儿,说是,郡府城里有手作坊要收学徒。至于做啥的,那个……得等大丫头回来问她去。”

说罢盯着贞锦衣道:“即是病好了,就快家去!这大个娃呢,总赖在别人家啥意思?”

姥姥正向着屋子里叫春子搬凳子,听了这话连忙解释:“咋叫赖呢,是她舅家嘛。她也就是这两天好些,才刚能动动手脚。这丫头懂事着呢,能帮我做好些事,学啥就会。是个手巧的女娃呢!”

岑大妹听自己母亲夸奖自己女儿,却半点没有高兴的样子,只对着贞锦衣说:“死女娃子,哪里就这么倔,不就打了两下子,就赌气跑出来!”

又伸出手指用力戳了一下贞锦衣的头:“自家的事体倒不晓得做!不晓得家里头正忙翻天啦!”

姥姥忙拦着岑大妹劝道:“还不是你打她打得吗?那天让雨淋的,可怜烧得跟块火炭一样。”

贞锦衣这才想起来,那天是三丫的爹贞三更不知怎么的对三丫发脾气,岑大妹便拿起扫帚抢着过来打她,三丫这才跑出门,路上遇上大雨被淋得生了病。

心里寻思:大概正因这孩子病重,才被她“趁虚而入”了吧。

果然是落后的古代,一个感冒发烧都能弄出人命啊!

再瞅瞅似笑非笑的吴婆子和岑大妹嫌弃的脸色,心里又嘀咕,这是亲妈亲奶奶吗?好几日不见,孩子还病着,怎么见了面就没个好脸儿?

第三章 亲人说话分外尴尬

回想起三丫的爹妈对这个女儿的态度,以及那个家里的日子,贞锦衣心里万般不愿跟了她们回去,便眼巴巴望着姥姥,希望她主动开口,多留自己一段时间,一面思索能不能找个什么借口赖着不走。

但见吴婆子并不理会春子搬来放在她脚下的凳子,只拍了拍姥姥的手:“亲家母,如今这时节,大伙儿都忙,我们就早些家去,不耽误你们做事了。”

姥姥想了想,才说道:“那倒也好。学本事自然是好的。还是大丫头好,到底在郡府城里见识多。这路子好着呢,三丫头再不要你们养,又能学本事挣工钱,图个好前程。”

听着她们的对话,贞锦衣的心渐渐凉下来,但同时头脑也冷静下来。

回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既然能跟着大姐进城做工,不用困守在这穷乡僻壤,那么到底是多了些发展事业的希望吧。

姥姥望望天空,又对吴婆子道:“太阳这么老高,不要急着走,先屋里坐坐,喝口水再说。”

吴婆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家里的事都弄不过来呢,得赶紧走。”

说罢,对岑大妹使了个眼色。

岑大妹就反手抓了贞锦衣的手,对姥姥道:“阿娘,我们这就走了,她舅回来阿娘你同他说一声吧。”

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刚要往外走,迎头正看见岑水生站在院门口。

他满头是汗,身上挂着白白的细棉丝,手里却并没有拿农具,见她们往外走,挡在岑大妹前面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大妹,你们要把三丫头带哪儿去?”

“哥,你咋这时候就回了?”

岑大妹吃了一惊,定了定神才接着说:“我们来接三丫头家去。大丫头说,要带她上郡府城做学徒呢。”

岑水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是去学徒?你可莫要哄你大哥!我咋听说,前几日邻乡专管做媒的那个古婶儿到你家去了好几趟,是做的啥来?”

听他这么一说,贞锦衣觉出不对劲儿来,连忙甩开岑大妹的手,退后几步,一闪身躲到了姥姥背后。

岑大妹咦了一声,回身就要伸手去抓她肩头,却被姥姥拦住:“大妹,怎回事,你哥说的是怎回事?”

岑大妹回避着自家亲娘和哥哥的目光,吴婆子却白了她一眼:“躲啥躲,去,带三丫头家去!”

岑水生见吴婆子如此,显得有些生气,声音也放大了一倍:“亲家母,你且莫忙,我听人说,妹夫把三丫头许了人家?可是真的?”

姥姥却不去看吴婆子,只问儿子:“水生,你听到啥了?什么许了人家?”

岑水生一面跨进院来,一面答道:“我先前遇到柱儿他娘,她才从贞阳乡走娘家回来,见到我就说,妹夫给三丫头寻了个婆家,听说八月节就要下聘,怕是这个月就得过门……”

不等岑水生说完,姥姥急急地打断:“过门?三丫头明年才满十二岁呐,这……这不是童养媳么?”

贞锦衣听到“童养媳”三字,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叫了起来:“不不,我不要当童养媳!”说着,紧紧抓住姥姥的衣边。

在贞锦衣生活的时代,童养媳早已绝迹,但从一些书本和影视剧里也知道,童养媳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这种从小“嫁人”的女孩子,其实跟卖给别人当丫鬟差不多,甚至比丫鬟还没地位,由着所谓的“婆家”随意欺负,差不多算是旧时穷人家女孩儿最悲惨的命运之一。

她还记得,元朝时那个以改进织机而闻名于世的能工巧匠黄道婆,小时候也做过童养媳,就是因为受不了婆家虐待,才逃到海南去学了纺织。

难不成因为自己动了以纺织为业的念头,就要重复黄道婆的命运?

贞锦衣又着急又心慌,扯着姥姥衣服央告:“姥姥,我不要回去!不要当童养媳,不要!”

姥姥显然也是知道厉害的,冲着岑大妹就埋怨起来:“童养媳能是什么好事?你们两口子怎的这样狠心,娃还这么小就把她送出去,虽是个女娃,还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岑水生见状,忙走到姥姥身边,抚了抚她的背给她顺顺气,又说道:“我正是担心着呢,听了信儿就赶着回来。还好赶得及。”

吴婆子“哼”了一声,尖声说道:“什么赶得及赶不及的?亲家母,他大舅,三丫头可是姓贞的,你们有什么道理不让她家去?”

一旁的春子见吴婆子凶声凶气地,便拉了贞锦衣的衣襟,嫩声叫道:“就不要,就不要三姐姐走!”

吴婆子甩甩手忿声道:“去去!小毛孩子,哪有你说话的分儿?”

姥姥便叫春子回屋看妹妹醒了没,随后抚着胸口对吴婆子道:“亲家母,三丫头虽是姓贞,也是在我们家养了好几年的,她嫁人这么大的事,我这当姥姥的总说得上一两句话吧?若是正经聘嫁也就罢了,可这童养媳……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哪能不晓得是怎回事?既是自家孩子,怎就不心疼?!”

吴婆子一抬下巴:“怎能不心疼?就是晓得心疼才把她嫁到外乡去嘛。不怕告诉你们说,人家可是有钱人家,她过了门儿,吃穿不愁,不比在家里强?”

姥姥连连摇头:“人家有钱是人家的,外乡?那家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可晓得底细?莫要只听媒人讲,媒人那嘴,死的也能说活了,信不真的!”

吴婆子“呲”了一声,反问:“不听媒人讲听谁讲?谁能比媒人晓得外头的事?”

紧接着又冷笑:“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想把三丫头留下来,好给冬子做媳妇。你们家倒是晓得底细的,可你们能拿得出多少聘礼彩礼来?”

岑水生愣了一愣,说道:“我们是穷些,可也不能卖了孩子,把好好一个娃送火坑里去!”

吴婆子顿时将音量提高了数倍:“怎么就是火坑了?我看人家申家才是福窝呢,人家里有多富你们都没见过!就说那聘礼,那么重、那么黄澄澄两吊铜钱,别说你家,就你们整个岑右乡,有几家人能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现钱来?”

岑水生和姥姥对视一眼,知道她所言不假,这邻近几个乡里的人都是日常极少见到现钱,别说两吊,就是一吊,一般人家也不是轻易拿得出来的。

第四章 可恶的父权社会

姥姥喃喃地说道:“这么说,聘礼已经送过来了?”

吴婆子呆了一呆,知是说走了嘴,但只一瞬,就换了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申家还说了,明儿还要给一箱子彩礼,不单有铜钱、衣裳,还有银子首饰,拿出来不怕闪了你们的眼!”

听说已收了聘礼,贞锦衣更觉得事情不妙,高声道:“他家再有钱我也不去,我就要在姥姥家!”

吴婆子怒道:“哪有你说话的分儿!死丫头!养你这么大,你倒会回嘴了!”

说着抬起手做个要打人的样子。

贞锦衣忙往姥姥身后一缩。

吴婆子却并不过来打她,反手一巴掌拍在一旁愣神的岑大妹肩上,尖声叫道:“你是死人呐!去,快去!把你闺女带回家去!”

贞锦衣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婆子会当着亲家母的面对媳妇动手。

但看舅舅和姥姥,虽然神色不快,却并不显得十分意外。

想起来这里的风俗,丈夫和公婆打骂媳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吴婆子就只拍了一下,已经算是看在亲家母的面子上,下手极轻的了。

岑大妹缩了一缩,只得对着姥姥恳求:“阿娘,事情已经定了,就让三丫头回去吧,下过了聘,有好些事要预备起来呢。”

姥姥心知,三丫始终是姓贞的,自己家没有强留的道理,只是不愿见外孙女儿落到悲惨的境地,不免要争上一争。

虽见吴婆子态度强横,仍强硬地拒绝:“不成,她一回去,让你们送到外乡去,生死不知,我不忍心,不能放她走。”

吴婆子眼睛一瞪,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拍着腿大声哭叫:“哎哟喂,你们岑家也太欺负了啊,我家的孙女,你们凭啥关着她不放啊!”

岑大妹忙上去扶她,嘴里劝解:“娘,哪有关着她,她姥姥就是舍不得,好好说说……”

不等她说完,吴婆子猛地一挥手向她推去,正推在岑大妹挺起的肚子上。

岑大妹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一下子坐在一竹匾的棉桃上。

岑水生和姥姥都吓了一跳。岑水生手脚快些,忙抢步过去把妹子扶住。

姥姥急道:“慢些,莫忙起来。大妹,你觉得怎样?”

岑大妹摆摆手,扶着哥哥的手慢慢站起,拍拍身后衣裙:“没事没事。”

岑家人关注着孕妇,吴婆子却并不在意自己的媳妇,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蹿到院门外大声哭喊:“乡里乡亲们,快来看看啊!我们贞家的闺女,被他们岑家关着不放,你们来评评理啊!”

这时候青壮年都在田里干活,家里留的多是老弱。

听到这边的动静,邻近住的几个老年人和在外面瞎玩儿的小孩儿便过来看热闹。

吴婆子见有人来,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岑家不肯让我带我孙女儿回家,硬要留下来给他家小子做媳妇,又不给聘礼!你们说说,这姓岑的咋这样不要脸啊!”

这岑右乡的人家大多是姓岑的,且多少与三丫的姥姥家沾亲带故,听吴婆子一口一个姓岑的怎样,就有人觉得刺耳。

一个老妇人认得她,便说道:“你不是水生家的亲家母嘛,你家三丫头前几年不是养在他家的,怎么说硬留下来的?”

听了这话,吴婆子这下子反应过来,忙放软了声音解释:“他婶儿,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三丫头我们大前年就接了回去的。前日她过来看她姥姥,我们这会儿才来接她家去。”

贞锦衣这时也跟着岑家人一块儿走出院来。她虽然前世活了三十几岁,也曾在职场、商场混过十几年,却从未有过对付这种乡野泼妇的经验。

眼见吴婆子撒泼打滚、颠倒是非,竟不知怎么制止她,只能大声反驳:“你们接我回去是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我才不要去!”

才说了一句,大人们却反把她制止住了。

岑水生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岑大妹沉声喝道:“你个小丫头片子莫讲话!”

倒是姥姥听吴婆子故意说得不清不楚,立即当面顶了回去:“三丫头说得没错,我们心疼孩子,不舍得她给卖了。”

又向着围观的几个老年人解说:“这丫头才十一呢,送到外乡去做童养媳,人生地不熟,哪晓得会怎样呢?”

几个老人听得一齐点头。

那先前说话的老妇人又摇着头劝吴婆子:“童养媳啊,那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没有办法的打算。

亲家母你听我一句劝,还是不要把孩子送出去的好。

就说我们乡东头番家那丫头,给了外乡那个不知谁家做童养媳,好好一个娃,去年就没了。这才过门两年呢!”

另几个老人也纷纷叹气摇头:“作孽,作孽啰。”

吴婆子见势不对,又一屁股坐到地下,拍打着地面大哭:“啊耶!你们姓岑的人都向着岑家人,这还有没有公道天理啊!”

岑大妹十分尴尬,想去扶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又不敢上前。

众人看这老太婆只管撒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白须老者走了过来,朝着吴婆子大声说道:“亲家母,且莫哭闹,这么些小孩子在呢,须不好看!”

随即吩咐身边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去,把亲家母扶起来。”

众人见他出来说话,都让他往前站,有的叫“二叔”,有的叫“二爷”,也有的说“里长来了就好了”。

里长胡子花白,年龄不算太老,但在岑氏家族的辈份甚高,看上去也颇有威严。

吴婆子认识他,也知道来扶她的是里长的儿媳,只得顺势站起来,止了哭闹。

里长又看着吴婆子:“有什么话好好在家说,你也是长辈人了,在小辈们面前哭成这样,不像样!”

吴婆子不服气地辩解:“我们今日来接孙女家去的,他们要留下我孙女给他家孙子,听说我们要聘人家,就不肯放她走。我和三丫她娘一起央告,他们都不肯答应。我,我这不是着急了么?”

里长摇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把丫头送出去做童养媳,她姥姥舅舅不舍得也是有的。前几年三丫头在这里,水生两口子待她比亲闺女还好,我们都看着呢。”

吴婆子翻个白眼道:“什么待她好,还不是有私心?我贞家闺女的婚事自然是她爹说了算,她爹已将她聘了婆家,岑家凭啥不放她?”

里长吐了口气,道:“那不也是心疼孩子吗?水生就算是想把三丫头聘给他家冬子,亲上做亲也不是啥坏事。你们不乐意就罢了,也不必四处讲什么留不留、给不给的话,不好听!小女娃儿也是要名声的。”

说得吴婆子一时不再吭气。

里长转过来又对岑水生和姥姥道:“水生,水生他娘,你们也听我一句劝:这丫头呢,到底是姓贞的。自来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既做主聘了人,自当从娘家出门子,你们是舅家,怎好留着她?”

贞锦衣先前见姥姥和舅舅护着她,原本存了一丝希望,能在姥姥家里赖一天算一天,赖到大姐回家,求她带了自己进城,到时再另想办法。

但看刚才吴婆子那样闹法,岑大妹又软弱无能,便知此事难以善了。

如今再听到里长这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贞锦衣心里更凉了半截。

这万恶的父权社会啊!她一个弱女子,对于自己的命运前途竟然毫无发言权。

第五章 毕竟是亲娘

吴婆子先时见姓岑的人多,不免有些气弱,谁知里长又来帮着自己说话,态度便又强横起来:“可不是,子女的亲事当爹的做主,那是天经地义的!舅舅终究是外家,怎好拦着?就是到官府去,官老爷也得把丫头断给我家!你们若强留着不放,我……我可上衙门里告你们去!”

里长摆摆手,劝道:“亲家母,也不须说得这样绝情,到底是亲戚一场。”

见姥姥和岑水生只是叹气,里长又道:“水生,你若还叫我一声叔爷,就听我的,让她阿奶和她娘带了丫头家去。这么鸡飞狗跳的成什么样子?况且上头才有话传下来,这几日县里的老爷要带了朝廷派来的大人到乡里来巡察。若旁人都好好的,偏偏咱们乡里闹些不好看的事出来,别说你们担当不起,我和乡长都要吃挂落!”

岑水生见他说到后来语气已有些严厉,虽然心里仍是别扭,却也不好当众说出反对的话来。

见众人都不出声,吴婆子又得意地道:“可不是……”

话刚出口,里长就打断了她:“亲家母你也无须再多说,更不必再哭闹,这里我做主了,你们这就带了三丫头家去!姻缘的事,一半是人事一半是天命,该怎么样,看各人的命吧!”

里长下了定论,就有人随声附和。

一个老头更是过来拉着岑水生劝说:“水生,你叔爷说得对,你一个大男人,莫要做得个妇人样,婆婆妈妈的缠个不清!让你妹子带她闺女家去,你也扶你娘回去歇着。莫要给乡里惹事才好。”

里长的儿媳则上前扶了姥姥的手臂,柔声道:“嫂子,还是让大侄女儿走吧。你瞧她这大个肚子,总在这里站着也不是事儿呀。”

说着指了指岑大妹,又凑到姥姥耳边小声说道:“她到底是贞家媳妇,你也莫让她夹在里头为难。让她们早些回去,她和她肚里的娃都好早点歇歇。”

这话立时触动了姥姥的情肠。

看看岑大妹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粗布上衣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再看看吴婆子昂着头不依不饶的模样,姥姥心中虽是十分不舍,也只好拉了贞锦衣的手,轻言细语地说道:“三丫头,先同你娘家去。你的事,回头我再同你舅舅舅妈商量,再想法子。你……唉,你莫再惹你爹娘奶奶生气,若是你再有啥过不去的事儿,再来寻你舅,啊!”

贞锦衣望着一脸为难的姥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吴婆子哂笑道:“哪能有啥过不去的事儿!三丫头这一去是要享福的!”

接着就对岑大妹喝道:“还不带了三丫头走!家里的饭不要做了?等他爹回来饿肚子不成!”

岑大妹便过来拉贞锦衣的手。吴婆子也不同众人道别,自顾往外头乡道上走去。

岑大妹只回头说了声:“阿娘、哥,我们家去了。”拉了贞锦衣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从姥姥家到三丫家并不太远,只是乡间的交通完全靠走,岑大妹虽挺着个大肚子也没车可坐。

贞锦衣先是被岑大妹拉着走,但见她走得吃力,心头一软,反过来一路扶着她。

路上几乎都是在农田间穿行,乡间小道羊肠子似的,只有泥土,别说没有铺石条,碎石子都没有,不过是走的人多了,踩得地实了些。

这里的地势比较平坦,土地是黑色的,间或有一些小山坡,但坡度并不高,说起来是山坡,实际上顶多算是丘陵。

一路上三个人都不怎么说话,贞锦衣心情黯淡,看着田里裂开了口的棉花、结了穗的水稻也全都是蔫蔫黄黄的,没有一点要丰收的样子。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眼前的院落房舍多了起来,已到了另一个乡民聚居的地方。

绕过几个院子,就是三丫的家。

乡民的房屋都修得差不多,无非是竹篱茅舍,屋子的格局也基本类似,院外通常会种些竹子、树木。

先时她觉得姥姥家已经算是穷人了,走进贞家的院子,发现这家才真叫穷。

几间屋子看着就一副破败样,墙面上的黄泥都脱落了好些,露出里面竹条编的壁,屋顶的稻草不知多久没换过,已旧得发黑,边角还掉落了一些。

之前的三丫在这家里生活的时间长,并不觉得怎样,落到如今的贞锦衣眼里,却是明显感觉到反差。

这会儿三丫的爹贞三更已经从地里收了工,带着两个儿子坐在堂屋里剥棉桃。

大的那个男孩儿比冬子要大两岁,是三丫的哥哥腊月;小的那个也比春子大些,有八岁了,乃是弟弟正月。

一见她们回来,贞三更就粗声问道:“怎的这么晏才回来?不想落屋,想死在外头不成?”

岑大妹没吭一声,赶紧拉了贞锦衣走进厨房,叫她在灶下烧火,自己洗了手,从一个大缸里打些米来放锅里煮上,又去洗刷红薯。

吴婆子一屁股坐到堂屋的小凳子上,向着贞三更抱怨:“你哪儿晓得,今日亏得是我赶了去,不然还带不回三丫头呢。”

接着就把在岑右乡的事添油加醋向贞三更讲了一遍,一面数说岑右乡的人如何欺她,一面自夸她如何占了理同一群人争,终于迫得里长也让了步。

贞三更不待她说完,就跳了起来:“岑家咋能做出这事来?”

又对着厨房骂道:“你是死人呐,由着你娘家欺负你婆婆!带不回人来,明儿咋向申家交代?那申家的聘礼,卖了你也赔不上!”

岑大妹一句不敢回话,只顾埋头切红薯。

贞锦衣听他说得不像话,忍不住插嘴:“莫要说我阿娘,姥姥他们是舍不得我,并没欺负人。阿娘都是帮着阿奶说话的!”

心里道:“你娘这么厉害,谁能欺负得了她?”但这话可不敢说出来。

贞三更哼了一声,骂道:“你还说!不是你瞎跑,怎会搞出这事来?”却也不再“追究”。

岑大妹偷眼看他和吴婆子都坐下了,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煮饭做菜。

不大一会儿,红薯粥已熟烂,咸菜也切好,一家子就在屋檐下摆个桌子吃饭。

贞锦衣见自己碗里的粥跟清汤差不多,知道在这个家里,是别想有什么像样的待遇了。

第六章 “准婆婆”要上门

饭后,贞三更和正月坐到堂屋里继续剥棉桃,吴婆子、岑大妹也坐在一旁,把好棉花和较差的分拣开,腊月则出去挑水。

贞锦衣自觉地洗好碗、扫好地,再把猪喂了。

刚想坐一会儿,腊月挑了水回来。岑大妹就喊:“三丫,把水烧好,晚上还要用呢。”

贞锦衣只得又走进厨房。

一看柴堆,小根的柴禾用完了,就拿起灶边一把小砍刀,将几根大木柴劈开。

她力气本来就小,身体又没有完全恢复,动作就慢得很。

吴婆子隔一会儿过来看看,骂一句:“这么久还没把火生起来,笨得要命!”却并不动手帮忙,转身又走了。

好容易把水烧热,贞三更、吴婆子先洗洗睡了。腊月和正月毕竟是孩子,又玩闹了一会儿,才被岑大妹赶回了屋。

贞锦衣待要洗脸,就听岑大妹在堂屋喊:“三丫,过来,把棉花收收!”

她走到堂屋一看,竹匾摊了一地,棉桃渣子四处洒着,乱糟糟的不知从何下手。

岑大妹塞了个两个布袋给她,骂道:“愣什么?快把棉花装起来。”

贞锦衣蹲下来,快速将一个竹匾里的白棉捧进布袋。

岑大妹又道:“慢着点,咋这么毛燥!这白棉可要拿去交赋税的,弄脏了看你爹不打死你!”

说完,走到屋里的那架织布机边坐下,叽叽嘎嘎织起布来。

贞锦衣把不同质量的棉花分装好,又把落在地上的棉桃都收进匾里,放到竹架子上。

岺大妹又叫她把地上的渣子扫干净。

她一面清扫着,岑大妹一面不住口地喝斥:

“把东西理顺,不要顾这不顾那的!”

“不要碰着织机,碰掉一根线你试试!”

“织机下头还落着渣子呢,你眼睛长来出气的?”

贞锦衣心里揣测岑大妹八成是受了婆婆和丈夫的气,拿女儿撒气来的,不禁有点点后悔先前还帮她说话。

她小心地把扫帚伸到织机下方,慢慢扫去,看到岑大妹的脚在踏板上踩上踩下,忽然想起她穿越之前正在参观织锦服饰展,晕倒时刚刚参观到花楼织机。

那织机也是这样牵着纵横的线,只是比这个织机大得多,下面的踏板有十几二十个,一台“小花楼”,也需要两个人来操作,织的锦缎花样繁复、色彩艳丽,与这上面的土布不可同日而语。

又想起解说员介绍说:古时候已有了精湛的提综提花的工艺,坐在上方的织工主要负责提综,控制花纹样式,那些综线按既定设计排列,通过提综可使花样重复织出,相当于一套简单的计算机编程,所谓“前程似锦”的本意就是来源于此。

当时还有人议论,“锦绣前程”应该也是这么来的,真是好口彩、好兆头。

“前程”,贞锦衣暗暗苦笑,她在这个家里跟个丫鬟没啥两样,不知啥时候就要被送到别人家去,恐怕比现在还要悲惨十倍,哪还谈得上什么事业前程?

想到此,仿佛刚才收拾的一堆棉花全堵到了心里。

收拾完屋子,贞锦衣已是浑身乏力,草草洗漱一下,走到父母睡觉的厢房边的小耳房里,爬上床就不想动了。

刚躺下,岑大妹从厢房走了进来,将贞锦衣的两三件换洗衣裳收拾起来,打成个包袱,选了件补丁最少的放在她的床头。

贞锦衣意识到这是在为送她“出门”做准备,但她此时只觉得疲倦到骨头里,连感慨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也不想多说半个字,合上眼就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鸡叫,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响,眼睛却不大睁得开。

还想再躺躺,岑大妹却忙忙地进来叫她起来,催着她穿衣洗脸,还亲自给她梳了头。

贞锦衣暗想,难道今天就要被送走?就算说好了要卖给人家,也不必这么着急吧,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吃过饭,贞锦衣就借口打猪草,背了背篓要出门,却被岑大妹给叫住:“三丫头,且不忙出去,猪草还有,你先来帮我晒棉花。”

贞锦衣只得放下背篓,帮着岑大妹将棉桃、棉花搬到院里辅晒,一面暗暗观察动静。

果然,贞三更吃过早饭也没有立即带着腊月下地干活,而是坐在屋檐下倒了水喝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贞锦衣心头打鼓,瞅个空子,声称要去茅房,便走到了后院。

后院茅房边有一个供挑粪出入的小门,用一把小铁锁锁着。贞锦衣动手扯了扯,发觉锁得挺结实,但小门另一边只是用绳子绑在篱笆上。

她寻思是否去厨房找把刀子之类的把绳子割断,但又担心一回屋就出不来,四下一打量,看篱笆角落的地下有块扁扁的破锄头,赶紧拣起来,对着绳子砍过去。

锄头有些沉,砍起来不大顺手,但也将绳子劈开了好几环。

正心喜时,就听见门外有人叩着门问道:“三妹妹,三妹妹你在做啥?”

贞锦衣寻声看去,隐约看出,是个半大小子站在外头,她忙把眼睛凑到缝隙边,这下看清了,正是三丫的表哥、舅舅家的大儿子冬子。

她忙压着声音道:“冬子哥!你来了?”

冬子也凑过来,将门缝尽量拉开些,递过来一个小布包:“给你。”

贞锦衣接过来,来不及打开,急急说道:“冬子哥,你来得正好,求你,快回去告诉姥姥和舅舅,我爹娘今日就要送我走,叫他们来救救我!”

冬子“啊”了一声。

贞锦衣不等他再问话便催促:“快去快去,叫舅舅快来,迟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冬子慌慌地“喔”了一声,连忙转身跑了。

贞锦衣将小布包打开,只见布包里是一包谷糠,糠里埋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鸟蛋。

不知是这羞涩的少年什么时候为三丫预备下的营养品。

刚要放下布包继续对付那绳子,从厨房那边传出岑大妹的喊声:“三丫头,在干嘛呢,怎么还没尿完?”边说边向后院走来。

听得声音逼近,贞锦衣心头猛跳,慌忙将布包藏在茅房边的柴草堆下,抬头大声回答:“好了,这就出来了!”

岑大妹并没在那边等着,匆匆走过来拉了贞锦衣回到前院,又替她理理头发,整整衣服。

没过多大一会儿,从乡间土路上缓缓驶过来一辆牛车,行到了三丫家的院门外。

第七章 来得早也来得巧

牛车在这乡里可是个稀罕物,车一过来,就引得一群小孩子围着那车跑前跑后地看。

车刚停住,从上下来两男两女。

两个壮年男人抬了个箱笼往院里走,两个中年妇人跟在后头。那箱笼上捆着大红布带子,十分扎眼。

几个人穿得都很整齐,衣服虽只是蓝色灰色绿色,却没有补丁。

贞锦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因岑大妹总是拉着她的手,她只好一边注意观察他们行事,一边想办法。

眼见贞三更迎过去,和那两个男人寒暄,她只觉得背上一阵发热,心头也乱糟糟的,跟裹着一团麻似的。

两个男人将箱笼放在堂屋中,贞三更将他们让到檐下的桌边坐下,回头就叫岑大妹去煮汤水。

吴婆子则请那两个妇人到堂屋里坐,还把贞锦衣也叫进去陪着。

两个妇人中,个儿高些的,吴婆子称她申家大娘,身上的衣裳很新,被浆得很是硬挺,银头钗银手镯插戴了一堆。

矮些的那个没有那么多首饰,红红绿绿的头花却戴了不少,口脂涂得鲜红,脸上的粉足有一寸厚。吴婆子和申大娘叫她古婶儿。

申大娘话不多,吴婆子向她问好让座,她只轻轻点头恩了一声,拿自己的手帕在凳子上拂了几下才坐下来,眼睛却四下乱看。

那古婶儿则一屁股坐了,立即不住口地夸赞申家如何富裕,田地多,人口兴旺,县城里还有店铺。

夸一阵就加一句:“你家三丫头进了申家的门,那是掉进福窝窝里啰!”

她话又多说得又快,吴婆子也接不上话,只知道不住地谢谢古婶儿做媒。

过了半晌,岑大妹端了两个碗进来,碗里装的却不是水,而是两个红糖荷包蛋,原来这就是待客用的“汤水”。

古婶儿接过碗,拿起筷子就吃,一面吃一面仍是口沫横飞地数说着申家的好处。

申大娘却只喝了点汤,听着古婶儿说话,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上下打量贞锦衣,看得她直发毛。

待古婶儿又夸了一通,申大娘才向着吴婆子开口:“前日咱们下了聘,今朝同他叔们来,便是正经地过了彩礼,办了过门的事!”

古婶儿拍了下大腿:“正是呢,这才是正经事体。今朝三丫的爹娘奶奶都在,就请她爹进来,赶着办了才好。”

岑大妹听了,忙出去叫了贞三更进来。

贞三更进了屋才坐下,不等他开口,古婶儿便先抢着说:“贞家爹,申家这个彩礼可厚重,人家可是按说好的数儿,一点儿不错给的,这可是讲信义的人家!”

说着就站起来,过去打开了箱笼盖子,一样样地指:“这一包是衣料细布,这一袋子是谷粮,你来点点,可是不错的?”

贞三更忙摆手:“不用点不用点!我哪儿能信不过亲家和古婶儿呢!”

古婶儿又从箱里取出个红布包,眯眼笑着:“这一对银耳环、一对银簪子,是申家大伯、大娘送给三丫头的改口礼!”

一伸手便把布包递到贞锦衣面前,侧头盯着她的脸:“丫头,这可就要改口叫娘了哟!”

贞锦衣将手背在身后,退了一步紧紧靠住墙壁,低着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古婶儿笑笑:“丫头害臊呢!”仍把布包放回箱子里。

申大娘扯着嘴角做个微笑的样子:“既是下了聘、过了彩礼,媒人也在这里,两家的亲长也在这里,咱们家的诚意也有了,礼也全了,那这人,就跟了我们去吧?”

古婶儿忙道:“自然也是按先前议定的,横竖车也是现成的,咱们这就带了丫头过去,先安顿安顿。对吧,她爹?办好了事儿,你们两家也放下一桩心事不是?”

贞三更便点头:“是是,自然按讲好的办。只是……”

申大娘抿了抿嘴,又笑了笑:“原是没想这样仓促,只是既然你们家说了,早些过门早些安定,我们也只得尽力办了。八月里头日子好,吉利!我们可是找了好几个师傅看了才定的这日子。你们也别觉着太急切,委屈了孩子。横竖孩子们都还小,等长大了要行礼时再风光大办。”

一面说着,一面斜眼瞄着贞锦衣,从头上看到脚下。

贞锦衣不由自主地将趾头已顶出了鞋头破洞的脚往后缩了缩。

她原本猜测过,说不定是贞三更母子担心大姐回来了就要带她进城,打算抢先一步收了彩礼就把她送过去,等大姐回来时,生米已成熟饭。但听申大娘的话音,这日子却又是他们家选定的。

为啥要这样急着带人走?

贞锦衣没来由地觉得,理由并不是她口头说的那样。

那会是什么事?有没有利用起来,找到逃脱机会的可能呢?

正胡思乱想时,就听得院门处一阵清脆的铃声响动。

向外张望,只见一辆骡车在院门口停下,那骡车周围挂了一圈铃铛,车上堆着好些箱子袋子,看着像是送货的车。

一个十六七岁,身着淡绿衫子的少女从车上下来,手臂上挽了个包袱。

站到地上,她回过头对驾车的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便探身从车上拎出个袋子,随即跟在她身后提进院来。

贞锦衣一下认出来,这正是三丫的大姐贞绣珠,看样子她是搭了货郎的车回乡了。

这转机来得真是时候啊,贞锦衣心头一喜,抬脚就要出去迎接,却被古婶儿拦下:“别急,等会儿跟你婆婆一起走。”

吴婆子也沉声训斥:“你跑什么?你婆婆在这儿呢!”

说话间,贞绣珠已进了堂屋,看了看满屋的人,先对那货郎道:“秋生叔,多谢你,袋子放门边就好。”

之后才问自家爹娘:“阿爹阿娘,家里来客了?”

贞三更却不答话,岑大妹只得问道:“绣珠,你怎的这早就回来咯?不是说要等八月节才有假么?”

贞绣珠答道:“是秋生叔要早些往乡里来送货,我们坊里也有姐妹住邻乡的要搭他的车回家,我就早两日搭着回来了。”

贞锦衣暗叹真是来得早又来得巧,颤声叫了声“大姐姐”,走过去紧靠着她的身子,带着哭音道:“你回来得正好。阿爹要卖了我,你和阿爹说说,不要卖我!”

贞绣珠抚抚她的头,安慰道:“莫急,阿爹不会卖你的。”抬了头问岑大妹,“阿娘,这是怎么回事呢?”

岑大妹低声道:“是先前你阿爹给你三妹妹说了个婆家,如今她婆家来接人呢。这不,亲家母都来了。”说着指了指申大娘。

秋生叔早将布袋放在门后,却没有告辞出去,倒站在一旁看着屋里这些人。

听岑大妹这样说,他脸上显出吃惊的样子,小声道:“绣珠娘,这个……怕是有些不妥呢。”

贞绣珠先问道:“有啥不妥,秋生叔你快说。”

秋生叔瞅了瞅申大娘,又瞧瞧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抿紧了嘴,一伸手就拉了贞三更进到厢房,又掩上了门。

第八章 这就是进退两难

然而,这种掩饰显然达不到保密的目的。

听到里面闩上门的声音,岑大妹和贞绣珠紧跟着就凑到门边侧耳倾听。

古婶儿和申大娘当然也坐不住,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靠近厢房门边。

吴婆子见状也走到厢房门边去。

贞锦衣本就离厢房较近,看她们都靠过来,心念转动,反倒慢慢往堂屋门移去。

岑大妹忽然一挑眉,问贞绣珠:“什么是‘暗门子’?”

她虽压着声音,但堂屋内无人说话,大家都听到了。

贞绣珠脸上显出疑惑之色,摇了摇头。

古婶儿和申大娘互相看了一眼,却并不说话。

又听里面贞三更忽地提高了嗓门:“哪会!这话可不好乱讲的!”接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贞锦衣可比岑大妹她们知道得多,看秋生叔刚才的神情,再一听这话,便明白过来,想必申家在县城做的是暗娼馆的生意,秋生叔看到申大娘就认了出来。

怪不得申家这么急着下聘敲定“亲事”,又这么急着带人走,自然是怕夜长梦多。

这时古婶儿已忍耐不住,敲着房门高声道:“秋生!药可以乱吃,话可不好乱讲的,拆人一桩婚,如拆一座庙。人家结亲可不关你事,你莫要拿着没影的事乱说!”

话没说完,厢房的门便打开了,贞三更探出头来:“古婶儿,你且进来说说明白!”

见此情形,贞锦衣就知道古婶儿定然知晓些内情,只是欺贞家处于偏远地方,不便打听,有意瞒了他们。

原来申家还不是一般的火坑,贞锦衣心头大急,见屋里众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厢房内,正是个空子,拔腿冲出堂屋门向外跑去。

屋檐下那两个男人正在吃东西,见她忽地跑出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看她奔出院门,手中还端着碗。

贞锦衣快步冲出门外,不停步地向着邻乡的方向跑。

此时她心里的想法很明确,一旦被申家带去,不管是真的做童养媳还是扔进暗娼馆,这辈子都算完了,现在她唯一能指望的是马上到舅舅那里求救,若是舅舅赶过来,能在路上遇见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她又忘了这个身体实在羸弱,跑起来速度既慢,耐力也差。

院里的人反应过来,来不及再掰扯什么,很快就追了上来,而她才刚刚绕过两个院子。

就听到后面贞三更的呼喝:“三丫!不许跑,快回来!”

以及申家两个男人的声音:“不要跑!站住!”

她不敢回头,耳听呼喝声越来越近,心头大急,脚下更是酸软乏力。

忽听贞三更一声暴喝:“不许跑!再跑,我打不死你!”那声音几乎就在脑后。

贞锦衣只觉头一晕,似乎穿越前导致她晕倒的低血糖症状又出来了。

她甩甩头,一抬眼暼见前方不远处道路边有一口水井。

她把心一横,冲到井边,双手攀住缠井绳的木架,抬脚蹬上齐大腿根高的石砌井沿,手脚一起使劲,便站上了井台。

回头看时,贞三更和申家两个男人已在离她不过三五步的地方,远处贞绣珠扶着岑大妹急急奔过来,古婶儿也跟着往这边来。

见她站到井台上,几个男人愣住了,便停住了脚,一时不能决定要不要上前拉她。

贞三更急吼吼地叫:“三丫,做啥呢!快下来,跟阿爹家去!”

贞锦衣冷笑道:“家去?你不是把我卖了吗?去哪个家?”

贞三更从未见过小女儿如此神情,不禁有些诧异,但只愣一下神,又恢复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或曰固执,喝道:“阿爹给你寻婆家,你跑什么?哪家儿女的亲事不是当爹的做主?”

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拉她手臂。

贞锦衣两手攀住井架,跨一步绕到井架后方,大声吼道:“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她仓促一跨,并没有踩稳,半只脚已踩出井沿悬在水井上,见贞三更不再往前,又道:“你把我卖给开暗门子的,那能是当真找婆家?你现在退了他家的钱,我就回去,不然我就跳下去!”

因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乡里没下田的老人小孩儿们,都聚过来看热闹。

贞三更见众人围观议论,深感没面子,怒道:“你敢,你敢跳我打死你!”

贞锦衣哑然失笑:“我跳下去看你怎么打死我!?”

说话间,岑大妹扶了贞绣珠的手急急地追过来,古婶儿也在后面紧跟着。

听她这样讲,古婶儿忙堆起一脸笑,柔声劝说:“闺女,有话好好说。你放心,申家大娘待人最好的,你过了门,绝不亏待你,定然当自家女儿一般养活。你不要听了旁人乱讲的话胡思乱想,那些人知道个啥?快下来,先家去说话。”

岑大妹也忙劝着:“听话,快下来!快下来!有事家去再说!”

贞锦衣站在井台上,便高出众人一头,见一大堆人围着自己,她扫视一下,看着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的愤怒,有的惊讶,有的急迫,有的关切,有的好奇。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跳楼秀”三个字来。

从前看到这类的新闻,她还嘲笑过那些作秀的人,其实根本没胆量跳下去,不过是拿自己的命来威胁别人。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到此时,她才体会到了走投无路,又进退两难的境况。

感觉到半悬空的脚被井沿硌得有点难受,贞锦衣微微挪了挪脚想站得平稳些,哪知井台上青苔湿滑,她这一挪动,脚下忽然一滑,身子失去重心便斜倒下去。

她心头一惊,手指忙紧扣住井栏,却忽觉腰上一道大力勒住了她,将她的整个身子往后扯去。她抓井栏的手指被扯得生疼,整个人立时从井台上被扯下来,似乎就要往地下摔去。

然而她还没回过神,双脚就落了地,站稳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掉在地下,而是被身后那个人扶住了。

她侧身扭头看,身后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黑褐色的短衣长裤,头顶系着方头巾,却并不认识。

“死丫头!搞什么事!”

贞三更一把将女儿抓过来,举起手就要往她头上打去。

那救下贞锦衣的男子一抬手便拦住了他的手臂,大喝一声:“做什么!”

随着他这一声吼,一群穿着和他同样衣衫的男子从人群之后一齐拥了过来。

围观的乡农们连忙向旁边避开。

这时,一个柔和的男中音传了过来:“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嘛。”

第九章 救星出现

黑褐色衣衫的男子们列队站好,让出一条道来,一个中年男人从中间缓缓走了过来。

这中年男人方面大耳,留着三络长髯,穿着青色圆领绸衫,戴一顶青纱无翅圆帽,系一条黑色腰带,脚上一双高筒皂靴。

他身后还跟着老老少少几个人,有穿绸衫的,也有穿布衣的。

不远处的路边则停着几辆马车。

中年男人的话刚出口,他身后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就冲着贞三更说道:“三更,绎大人跟你说话呢,还不过来行礼!”

大人?看那男人的气派,果然像是个当官的,就连跟着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有些气度,何况周围还有这许多挺胸昂首、衣着统一,看上去像是差役的人列队站着。

乡里极少有当官的来,众人被他们的气势镇住,一下子安静下来。

贞三更有些手脚无措,叉着手脚,不知该行什么礼,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倒是贞锦衣反应过来,想起昨日岑右乡的里长所说的话,大概这些就是陪同朝廷派来的大人下乡巡视的官员吧,遇见了这场闹剧,顺便干预一下。

这真是老天有眼呀!

虽说这些人都没穿官服,看不出是什么品级,但不管这位大人是来做什么的,只要他肯站出来说话,那就是机会!

想到这儿,贞锦衣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绎大人鞠了一躬,说道:“多谢大人相救。”

她虽然从电视里看到过古代女子行的万福礼,但记不清细节,情急之下还是用熟悉的鞠躬礼表达敬意。

说完话,又弯了弯腰。

绎大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脸上表情仍十分和蔼,摆摆手道:“不必客气。你一个小姑娘家,为何要寻短见呢?”

贞锦衣抬头朗声回答:“是我爹要把我卖给开妓院的,我不愿意,他们硬要抓我走,我没办法,只好跳井了。”

说着,指了指申家的两个男人和古婶儿。

古婶儿被她这一指,连忙低下了头。

贞三更压低声音喝斥女儿:“不许胡说,什么卖不卖的!哪里有啥妓……啥的?”

这时绎大人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清脆地说道:“这位大叔,朝廷早下过诏令,禁止民间买卖人口,更加不得逼良为娼,怎么你不知道吗?”

贞三更吓了一跳,慌忙辩解:“没有没有,小哥你莫听娃儿乱说,不是买卖,我是她爹来着……没有卖没有卖!”

古婶儿也忍不住出声分辩:“这位小哥,真不是卖人,更不是什么、什么娼的,唉!是她爹给她找了婆家,今日这是过彩礼来着。她不乐意就罢了,怎知闹得这样起来!”

绎大人哼了一声,对那少年道:“之谦,且问清了再说。”

却似嗅到什么不好味道般,皱了皱眉,又用衣袖掩了掩鼻子。

少年应了声“是”,便住了口。

绎大人旁边一个穿绿色绸衫的人却说道:“大人,绎少爷说得不错,朝廷原是严禁民间在农忙时买卖人口,就算是嫁娶,也是有条例可循的。”

须发花白的老者咳了一咳,解释道:“绎大人、计县丞,这个贞三更是我本家侄儿,他家的事我是知道些的,前些日子听说他把女儿聘给了人家做童养媳,想是他女儿不肯,才闹起来的。”

贞三更连连点头,对那老者道:“就是就是!三叔,还是你老人家晓事,当真只是结亲,是给申家的三小子做媳妇……”

那计县丞摇摇头,也不搭理贞三更,只对着老者说话:“贞乡长,朝廷早有明令,就是嫁娶,男子年满十五成亲,女子年满十四嫁人,过早过晚,都要追究其父兄之责。你们这乡里,怎就忘了这条?”

再斜着眼打量打量申家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又道:“更不消说这卖良为娼之陋习,今上屡屡下旨废止,怎的这里仍是置若罔闻?”

这些禁令乡长里长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乡下人往往早婚,乡间饥荒的时候卖儿卖女亦是常事,哪还管得了卖到谁家做什么呢?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没有人当真来追究过。

申家一个男人忽然忍不住冲着计县丞喊了一声:“计大人……”

计县丞却一挥衣袖,一脸嫌恶地斥道:“住嘴!”

随即向着贞乡长皱起眉头:“你们乡里平日看着还好,怎的由着这些目无法纪之徒混闹?”

见上官把话说得这么严肃,贞乡长忙表态:“县丞大人明鉴,圣上旨意我们怎么敢不尊?三更他家的事我也是昨日才刚晓得,也不知许的是何等人家,原想着要去和他说道说道,只因今日一早就来迎接大人们,还没来得及。谁知他这样糊涂,竟连亲家的家底都没搞清爽。回头我一定好生查查!”

说着就转向贞三更,指着先前说话的中年男子:“这位绎大人是朝廷派来体察农桑的劝农使……”

不等他说完,计县丞就打断道:“不是劝农使,如今是农桑劝谕使,圣上钦点,到各县乡来推行桑蚕事宜。”

说到“圣上”时,向着空中做了个拱手的动作,之后才继续说:“劝谕使大人才刚下到我们县里来,就到你们乡微服巡察,这可是你们的福分。”

贞乡长忙更正:“对对,是农桑劝谕使!瞧我这记性,绎大人勿怪!”

回过头又对贞三更等人挥挥手:“劝谕使大人今朝来咱们乡巡察,那是有正经事体,你们也别在这儿杵着,都快回去!你家闺女的事,回头我再和你好生说!”

说到后面,做出了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

原来是农桑劝谕使,朝廷派下来的,那不就是钦差大臣吗?没想到拦着钦差喊冤这种老戏码居然让自己唱了一出!贞锦衣忽略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但是也不对,为何陪同的只有县丞,县令都没出面?再看这一行人,马车不过三五辆,差役也就十来个,还是两条腿跟着跑,马都没得骑,似乎也够不上钦差的规格。

但乡民们却不像贞锦衣有那么多想法,对他们来说,县丞老爷就已经是不小的官了,由他陪同的,自然是个大官。于是围观的人都静声凝气地站得端正些。

贞三更诺诺地应着,古婶儿和申家的人也不敢再出声,但也不愿就此离开,一时都僵在当地。

贞乡长见此情景,急得跺脚:“三更,还不家去做甚?”

指着申家的人斥道:“你们几个外乡来的,也都家去,这事得按朝廷的规制办,莫要在这里瞎胡闹!”

随后又向绎大人哈了哈腰:“绎大人,莫要误了正事,那边的几位乡长还等着您呢,我这就领您往那边去。”

绎大人到底是有正事要做,看看这一群噤若寒蝉的乡民,料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转过身向后面的一排马车走去。

他身边的一众人也跟着转身。

贞锦衣大急,看看申家两个男人仍虎视眈眈站在那儿,贞乡长嘴上说得凶,却并没有把人赶走的实际行动,怕他转头就会护短。

于是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去,拦着叫道:“大人大人!您救救我,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

第十章 求个前程

绎大人讶异地停住了脚,低头看着她问:“你要跟我走?”

贞锦衣使劲点头:“是是!您带我进城吧,我能做工,能养活自己!我不要当妓女!”说着便呜呜哭起来。

贞乡长抢着拦阻:“三丫头,莫捣乱,跟你爹娘家去!他们现在晓得了,不会再卖你的。”说着就向贞三更使个眼色。

贞三更就要过来拉她。

那个叫之谦的少年却往前一站,挡住了贞三更的去路,转头对绎大人道:“父亲,救人救到底,且听听这女娃说啥。”

绎大人捻了下胡须,对贞锦衣道:“你不想被卖到娼家,自有朝廷法度护着你,不必害怕。你小小年纪,却能做得了什么工?”

贞锦衣连忙表白:“我会做衣裳!我大姐在郡府城织坊,原说要带我去城里做工的!”

说着看向贞绣珠,贞绣珠赶紧点头称是。

贞三更却立即出声阻止:“你会做啥衣裳,莫要乱讲!”

贞锦衣并不理他,看了看绎之谦,说道:“绎少爷,你身上穿的这件襕衫,质料做工都是好的,只是肩袖裁得大了些,又没收腰。若是家常单穿再系个腰带还好,你如今却是散着腰,外头却又罩着这绿罗袍,行动都有些不方便吧!”

绎之谦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微一笑:“这个,平日我却没留意,方才下车时倒真是踩到两回衣角。”

贞锦衣又道:“少爷莫怪我多话,外头这罗袍,颜色过于深了些,少年人穿着显得气色不好。”

绎之谦只当这小姑娘是为了显本事,特意说出来打动他的。

他心里深感与小姑娘家当众讨论衣裳十分别扭,便只笑笑没说话,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父亲。

倒是绎大人看着长得与自己一般高,已有些俊朗模样却穿着不合身衣裳的儿子,心中暗自感慨。

他绎家原本是纺织世家,到他父亲时在郡府和省城已经营了十数个织坊,只是从他这一辈起,子弟们都致力于读书考功名,将纺织上的事务渐渐收减,织坊也卖掉大半,换成了庄田。

绎之谦是他的第三子,从小就被先生判定是读书的料子,且不负所望,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家里越发寄予厚望,只让他专心读书,从不叫他沾手俗务,甚至刻意避免他接触纺织等事,因此他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衣着上亦是十分随意。

没想到一个乡下的小小女孩子,公然指出了绎之谦衣着方面的问题。

这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但正因为这样粗浅的搭配绎之谦却茫然无知,他这个当父亲的倒像是被揭露了什么秘密似的,一面欣慰于儿子用功读书心无旁骛,一面也不免有些家传之业后继无人的遗憾。

计县丞见他发呆,上前劝道:“绎大人,正事要紧。您微服访察,阵仗闹大了倒不便利了。这孩子的事,且交代下官辈处置就是。”

接着便吩咐贞乡长:“这个小姑娘,贞乡长你回头关照关照,不可让他们违了朝廷法纪!”

说罢,瞪着眼指了指贞三更等人。

贞乡长赶忙应承:“是是,我一定关照好!不能违了法纪!”

绎大人只感慨了片刻即回过神来,此时再看贞锦衣,就有了几分亲切,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和:“你说你姐姐在郡府织坊,她带你进城,也是做织工吗?”

贞锦衣连忙大点其头。

计县丞身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忽然醒过神来,插嘴道:“对的呀,郡府染织坊里确是在招收工匠,也招些学徒。县丞大人您记得不?前日还有行文到县衙来,让咱们渠安县也荐几个有些手艺的织工和肯学织绣的良家女孩呢。”

计县丞道:“对对,是有这行文,还是韦主簿记得清。”

接着又看着贞三更:“这是大好事呀,你家姑娘既有手艺,又愿意进织坊效力,怎么你们不让她去为官府做工,反倒要私下卖……呃,去那种地方,跟官府对着干呢?”

计县丞开口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贞三更听得一哆嗦,说话就有些不利落:“我们……我家丫头还小,她、她哪会什么手艺……”

绎大人冲他摆了摆手:“她小小年纪,能看得出些裁剪、配色,已属不易了,可见确是做过些工夫的。你这做家长的可不要误了她,正路不走,倒走去邪路上。”

转过头看向韦主簿:“既是县里要荐人,不妨荐了她去,有没有手艺,自有郡府里派人来选拔考校。那荐书……不如,就拿我的名帖去吧。”

又吩咐绎之谦:“之谦,将我的名帖取来,就给贞乡长收着吧。”

接着再叮嘱贞乡长:“你是此处乡长,又是她的长辈,此事劳烦你费心办妥吧。”

贞乡长连连点头哈腰:“大人放心,大人放心,一定办妥!”

计县丞又上补一句:“贞乡长,切记,不可纵容乡民违了法度,也不可误了郡府官坊的事!”这才再次请绎大人上车。

绎之谦则快步去马车里取了父亲的名帖,交给贞乡长,紧跟上去扶了父亲的手臂,将他扶上马车,自己再上车。

计县丞、韦主簿与随行的人等也都各自上车,车夫打马往邻乡而去。

围观的小孩子有想跟上去看热闹的,跟在车后跑,却被差役们挥手赶开。

贞三更还在原地站着发愣,古婶儿先过来说道:“贞家爹,你看……申家大娘还在你家里坐着,咱还是到你家里说去吧。”

贞三更这才醒过神来:“是是,我们家里说去。”

又对岑大妹道:“去,带三丫头家去!”

贞锦衣昂头道:“不说清楚,我不去!”

贞三更上前一手抓住她肩头:“你当我真的打不得你了!”抬起另一只手又要向她脸上打去。

哪知手未落下,又被人给架住了:“有话好说,莫要打嘛!”

贞三更好不烦躁:今日这是怎么了,打一下自家丫头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拦,这还有完没完了?

但刚才被县丞和乡长训了一通,只怕又是哪个惹不起的人来说话,也不敢发脾气,反而赔着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吓吓她罢了。”

说着转头一看,却原来是自家的大舅哥。

第十一章 退亲再结亲

岑水生原本在地里做活,听了冬子带的信儿,紧赶慢赶跑过来,正见着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因听到有当官的说话,他便没往前凑,只拉着冬子站在众人后面。

等到绎大人他们走了,父子二人这才走近前来,正好阻挡了贞三更打孩子。

看妹夫脸色还好,岑水生放软了声音劝道:“这是做啥呢,三丫头没事不好吗?莫要再打她了。”

岑大妹这时赶紧往前几步,拉了女儿的手扯到一边,嘴里却只管抱怨:“这丫头,看你倔个啥!还不快家去!”

岑水生拉拉贞三更:“咱先带娃儿回屋里再说,这多人看着呢!”

古婶儿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先家去再说。”

岑水生拉了贞三更在前,众人都跟着向贞家院子走去。

路上,贞绣珠悄声问岑大妹:“阿爹收了人家多少聘礼钱?”

岑大妹看看四周,轻声答道:“也没……没多少,就两吊铜钱。”

贞绣珠又问:“那我年下拿回来的那一吊铜钱呢?不如取出来先还他们。”

岑大妹唉口气道:“哪还有一吊钱,给你弟弟下聘时还差些礼数,已拿了半吊出来添置东西。”

贞绣珠吐了口气,道:“那先把余下的取出来吧。我这儿还带了七百钱回来,先还给人家再说。”

说着话众人进了院子,秋生叔却不进去,赶了骡车自去送货。

围观的人有的便散去,有些好奇心强的,或闲来无事的小孩儿仍跟着往贞家院子去看热闹。

岑大妹挥手赶着几个跑在前头的小孩儿:“去去!有啥好看的,各人家去!”

赶了一阵,便关上院门,插上了门闩。

那些小孩儿虽不再往院里钻,但仍是扒着篱笆墙嘻笑,不肯走开。

申大娘原本以为抓个小毛孩子,有两个男人去足矣,因此气定神闲地坐在堂屋里吃汤水,吴婆子也只得陪她坐着。

看众人回屋来,吴婆子先站起来问贞三更:“怎的去了这许久?”

又对着贞锦衣骂道:“这死丫头……”

贞三更不耐烦地打断:“你少说两句!”

随后才对古婶儿说道:“她婶儿,你看这……这官老爷们都说了不让那啥,咱这亲怕还是不要结了吧。”

申大娘惊得站起来:“什么?什么官老爷?怎么你们这时候要悔亲?”

申家两个男人忙走到她身边,凑在她耳边低声解释。

吴婆子也尖声问道:“为什么要退亲?这彩礼……”

却又被贞三更打断:“你莫管了,县丞大人和劝谕使大人刚刚来撞见了,都说这亲结不得,得退了。”

吴婆子待要再问,却被贞绣珠拉到桌旁坐下:“阿奶,你先坐着歇歇,待会儿再说给你听。”

这时申大娘冷哼一声,昂起头大声道:“退亲就退亲!咱家原是听说你们丫头勤快伶俐,想养大来给我家小三子做媳妇儿。你们自己不识抬举,我们家也懒得多讲,你们只把之前送的聘礼还出来,我们带了东西立马就走!”

说罢将一只手伸向贞三更。

贞三更瞪大了眼,呆了一呆,吞吞吐吐地道:“那个聘礼,我们……我们这会儿……”

这话没说完,又看着古婶儿乞求似的说道:“她婶儿,咱家的事你都晓得的,还是你同他们说说吧!”

古婶儿撇了撇嘴,却也只得帮他解释:“唉,是这样,贞家不还有个小子么?也到了该寻媳妇的年纪,前些日子也说了门亲事,两家都觉得是好亲,就下了聘。因那边的聘礼一时凑不齐,就挪了这边的聘礼送过去。这原本是双喜临门的事,哪晓得……唉!真叫人不知咋说了!”

这下众人都听明白了,贞家相当于拿了女儿的聘礼去给儿子换亲,此时已还不出钱来。

申大娘冷笑道:“你们聘哪家媳妇我管不着,我只晓得我们家给了聘礼钱,却带不回我家要的人。如今要么退钱,要么把人交我们带了去。官老爷既说年纪不到不准嫁娶,那不娶就是,我们家只当是买了个丫鬟!”

申家两个男人听了,便要过来拉贞锦衣,嚷嚷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还不出钱,我们就带人走!”

看这两个膀阔腰圆的男人强横凶恶的样子,贞锦衣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冬子忙跨上来挡在贞锦衣身前:“不要!三妹妹是我家定了亲的,不可以带走!”

那两个男人哪里把个半大小子放在眼里,伸手一推,就将他推个踉跄。

岑水生跨上一步伸手把儿子拉住,对众人道:“莫忙,方才老爷们说了的,农忙时节,买卖人口也是不成的!”

贞绣珠见不是了局,上前轻轻拉了贞三更,柔声劝道:“阿爹,你先把年下那剩的半吊钱取出来,我今儿还带了七百钱回来,先还给人家再说。”

申大娘听见,又是一阵冷笑:“嘿嘿,姑娘,这还差着八百钱呢,你可别说先欠着的话啊!”

申家两个男人又跟着嚷:“还不出来也不打紧,把你家存的米粮棉花交出来凑数!”

其中一个更盯着贞绣珠道:“再不然,你跟了我们去,做一年的工,当是补偿。”

岑大妹吓了一跳,忙把大女儿拉到身后:“她是在郡府衙门录了籍的,织坊里的人,怎能去你家做……做什么工!”

岑水生连忙劝阻:“还钱就说还钱的话,莫要讲旁的。”

又安慰岑大妹和贞三更:“大妹,妹夫,你们也莫急,差的钱,我这儿有,先拿去还上。”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了岑大妹手里。

岑大妹打开几层包得十分严实的布,见里面是一对绞丝蒜头银镯,说道:“这不是阿娘给嫂嫂的……”

岑水生没等她说完就接口道:“你家婆那日说的原也不错,我们家确是想让三丫头给冬子做媳妇,今日我原是要来下聘的。”

岑大妹摇了摇头:“这不成……”

不等她说出“不成”的理由,贞三更便伸手将布包抢了过去:“也好也好,冬子和三丫头年岁也正相当呢。这个只当是定礼好了!我阿爹在世时,就跟亲家母说到过这事儿的,阿娘你说是吧?”

转头问了吴婆子一句,却不等她回答,就将那布包递到申大娘面前:“申家大娘,你说退亲我们就退吧,这做亲不成,总不能做成了仇。你瞧,这一对银镯抵得了七八百钱吧。”

第十二章 情势逼人

见申大娘并不伸手来接,贞三更索性将布包塞到她手上。

申大娘握住布包,只瞄了一眼,也不细看,掂了一掂,再冷笑一声:“这两只也就半两多重,如今银价贱得很,还是这种成色,顶多抵得了五百钱,还差着数目呢。”

岑水生大步跨过来,从她手里将镯子抓回来:“莫忙,这镯子是她姥姥送给三丫头压箱底的。”

说着从肩上的褡裢里取出两吊钱来,递给贞三更:“这两吊钱才是正经下聘的礼钱。”

岑大妹见了惊道:“这么些钱,你从哪里来的?”

岑水生道:“多亏了乡东头的兴旺伯家肯帮忙,昨儿把咱家河边的两亩水田押给他家的。除了他们家,别人也没这多现钱啊。”

三丫是在姥姥家住过几年的,知道舅舅家只有十几亩薄地,其中大部分都是坡地和棉田,能种稻谷的水田才只有六亩。

这一下就去了三分之一,姥姥家里的口粮都要出现问题吧。

这都是为了救她啊!

贞锦衣心下感动不由得叫了声:“阿舅!”

岑大妹连连摇头:“这怎么成?卖了这么些地,家里的税赋粮食咋办?”

岑水生回转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轻轻将银镯放到她手里:“说好了是暂押,将来存够钱,还能赎回来的。三丫头的事要紧呢!亏得我来得快……”

说到这里停住口看了看申大娘。

贞三更也不是傻子,看申家的人和古婶儿的神情态度,已知秋生说的话八成是真的。

如今见申家的人这般蛮横,暗悔自己当初听了媒婆的话和三丫奶奶的怂恿,不该这么快就把这个事决定下来。

岑大妹到底是当娘的,见此情形,拉了古婶儿低声问道:“她婶儿,你跟我说个实话呢,那申家,申家究竟是个啥样儿?”

古婶儿瞧瞧申大娘,强笑道:“都说退亲了,你还管他家什么样儿做啥。”

摞开了她的手,对申大娘道:“既是两家都不愿结这亲,好说好散,申家大娘你大人有大量,且收了聘礼钱,早早家去做正事要紧。”

贞三更点了点头,捧了那两吊钱,直接递到申大娘面前。

申大娘却迟疑着不接,皱着眉道:“是你们要退亲,按规矩,女家先说要退亲的,该当在原先的聘礼上加些数目再还给男家,如今你们倒要少给,是有意打我们家的脸不是?”

看来申大娘并不满足于只是收回聘礼。

岑水生见她耍无赖,只得搬出了“靠山”:“退这个亲可是老爷们都下了令的,原是违了法纪的事,怎能还算利钱?”

申大娘抬起下巴反驳道:“亲我们自然要退,只是你们家也来定亲,不也违了法纪?”

岑水生摇了摇头:“我们家只是下个聘,并不是立时就要过门行礼,定个亲、结个亲家可不算违法。”

说到这儿就对贞三更和贞绣珠道:“三丫头要上城里学艺只管去,待将来出了师,年岁也满了,到时再回来摆酒成亲也使得。”

岑大妹立即回应:“这敢情好,到底是大哥想得周到!”

贞三更、贞绣珠也都面露喜色。

申大娘还要说话,忽听院门被人砸得“咚咚”直响,门外一个男声高喊:“三哥开门,我阿爹问你们家的事怎样了!”

腊月忙跑过去开了院门。

一个壮年男人当先走进院来,高声道:“三哥,我阿爹问你们,可退了亲了?”

他身后跟着进来一群男人。围在外面的闲人和小孩子也都跟了进来看热闹。

顿时,一堆人呼啦啦站了一院子。

贞三更见他们进来,一把将两吊钱塞进申大娘手里,嘿嘿笑着对那壮年男子道:“端午兄弟啊,你们来得正好!快进屋坐!正要去跟乡长说,聘礼已经退了,亲也退了!”

端午一面往堂屋里走,一面继续大声说道:“退了亲就好,快和我们去祠堂,我阿爹还有事要找你呢!”

跟着他来的十来个男子,一大半是青壮年,有几个也跟着上了台阶,站在堂屋门前跟着嚷嚷:“是啊,乡长找你有事呢!”眼睛则直直地盯着古婶儿和申家三人。

古婶儿见这情势,忙说道:“退了退了,都晓得是不合法纪了,也是没做成的事,没道理硬要做成。申家拿回原来给的聘礼钱,这事就这么算了,两家都不吃亏。”

接着拉了拉申大娘的手臂:“申家大娘,你说对不啦?”

申大娘原本是精明人,只是盘算好的事没弄成,一时咽不下气去,又想趁机占点便宜。

此时看看这一群精壮的汉子,心知这是别人的地盘,到这个地步,再争抢是落不了好处去的。只得放缓了语气,抱怨道:“这真是,聘个媳妇竟聘出这样的事来,这是怎么说的?”

一面说着,一面将铜钱给了申家两个男人,道:“得了,人家非得要悔亲,咱也别待在这里了,抬了东西回家去,有钱还怕聘不着好姑娘不成?”

古婶儿强笑着又去拉了拉端午的袖子:“他端午叔,这事就算了结了,申家是讲理的人家,这不就回啦?”

端午退一步往门边一站,同时甩开了古婶的手,再使眼色给院里的汉子们,嘴里说道:“那,他婶儿你送送,咱和三哥就不送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那些汉子便往后站站,让了条道出来。

申大娘拉长着脸,脚不停步地往院外的牛车走去,申家两个男人抬了箱笼放上车。三个人将跟着起哄的小孩子们赶开,忙忙地赶着牛车去了。

古婶儿跟了他们身前身后地招呼,却见他们全都别着脸不搭理自己,便不好强上他们的车,只得自己迈开两条腿,走回邻乡的家去。

这边贞三更忙向端午道谢,又请他坐下喝水。

端午摆手道:“不坐了,此事了结了就好。我阿爹在祠堂那里召集乡里的当家人说事呢,你这就快跟我们过去。”

又对围观的闲人道:“大伙儿都散了吧,家里没事做么?”

岑水生见了,便对贞三更道:“妹夫你有事且先去办,我这就和冬子家去了。婚书的事,等两天再办也不迟。”

贞三更答应着,忙忙地跟着端午等人去了。围观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第十三章 学习大姐好榜样

岑大妹留岑水生吃饭,岑水生只推说家里事多,拉着冬子便走。

岑大妹待要送他,吴婆子却在屋里大声道:“你跑什么,家里乱成这样不要收拾么?”

岑大妹只得叫:“绣珠,送送你舅。”自己转了身牵了正月回屋。

贞绣珠忙追着岑水生走出院子,贞锦衣也跟了上去。

才出了院门,贞绣珠便问岑水生:“阿舅,那两亩地真能赎回来?”

岑水生点点头:“说好只是暂押,不是卖掉,日后有钱就赎。”

贞绣珠皱了皱眉:“我爹也真是,说收就都收了。回头我同他讲讲,把我拿回来的钱先还你。这可是上好的水田,又是眼看要收稻谷了,早些赎回来才好。”

岑水生一摆手:“算了算了,说好是聘礼,哪有收回的?多的钱你们留着,你家姊妹兄弟多,用钱的地方还多。两亩地罢了,如今官府只按田亩收税,税赋倒是不怕的。地里的稻谷你兴旺伯爷也答应让一半给咱们,不过是今后少吃点细粮,打什么紧。”

说着话,走到了乡道路口,岑水生一再叫她们回家,姐妹两个只得停了步,站在路边上,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方才返回。

回家路上,贞绣珠见贞锦衣闷闷不乐,便柔声安慰:“你也不用担心,织坊派下来的人八月节一过就会到县里,你有劝谕使老爷的荐书,要选上也不难。上了郡府城,日后少回乡里,也不怕人闲话。”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回大闹一场,妹妹会被乡邻议论。

贞锦衣见她想偏了,但知道乡里人看重面子名声,和自己的想法不同,也不必辩解,点点头,转换了话题:“你说阿舅几时赎得回那两亩田呢?”

听了这话,贞绣珠摇摇头又唉口气:“咱们这回当真欠了阿舅好大的情面。唉!阿爹也真是……可如今钱都收了,阿爹那性子,怕是不能还了。只好待日后,咱们再想法子帮补罢了。”

说着停下步来看了看贞锦衣:“阿舅今次帮了你这样大的忙,以后要好好孝敬他和姥姥、舅妈才是。”

贞锦衣理解这个“孝敬”包含着的意思,心头一跳,但抬头看贞绣珠两眼亮晶晶地瞧着她,只好使劲地点了点头。

到这时候,她才近距离地看清了自己现在这个大姐。

看她的面庞,是三丫脑子里熟悉的五官,但已不是三丫记忆中面黄肌瘦的模样,脸上略丰满些,面色白里透红。

她上身穿着浅绿色交领细布衣,下摆长及膝盖,下身没有穿裙子,而是一条宽大的黑色阔脚裤,腰间束着黑色腰带,身形已有少女的曲线;头上没有发饰,也没梳髻,脑后一条乌黑的大辫子,长长的直拖到腿弯,辫梢用红绢带系着还挽了个结。

看上衣有些明代襦衣的样子,但这通身的装扮又不像是明代服饰。

不过脸色既好,衣服也整齐,看这样子,大姐在郡府过得应该不错。

听她说话,要比姥姥他们清脆得多,乡音仍是有的,但跟当地的方言已有不同,在贞锦衣听起来更为顺耳一些,想来是学的郡府城里的口音。

贞绣珠拉了妹子的手,慢慢走着,又似自语又似回忆地说:“当年要不是姥姥接了你去,只怕你已经同二丫头一般了。”

贞锦衣没有追问,她心里知道上面还有个二丫头很小就夭折了,因而大致也猜得到姥姥那几年把三丫接去抚养的原因。

她虽不是三丫本人,但仍心存感念,觉得姥姥一家子这样的好人,是该有好报的。

而说到报答,自己须先挣到钱才行。因而在现下,她更关心进城的事情,于是问了些城里绣坊的情况。

贞绣珠大略说了她知道的,无非是可以学到哪些手艺,出师之后的前景之类,却没说到贞锦衣想了解的机械设备的状况、绣坊织坊的架构、对内对外的生意往来等等,那语气倒更像是安抚。

贞锦衣心知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姐姐不过是才出师的普通女工,所知并不多,要想真正了解这里的织造、制衣行业,还是待自己进城之后再说吧。

回到家里,岑大妹已将屋子收拾了一遍,开始在院里整理棉桃棉花,腊月和正月也帮着翻晒。

吴婆子方才已经听岑大妹讲了事情原委,虽然知道险些落进了坑里,仍是心疼退掉的那些钱,嘴里只管骂骂咧咧,一时骂申家不是人,一时又抱怨贞三更不该这样就把钱还回去:“申家骗了咱们,正该赔些钱来才是!”

众人都不搭她的茬,她说了一会儿自觉没趣,便推说心口痛,回自己床上躺着去了。

贞绣珠对岑大妹提议:“阿娘,我带了十几斤白面回来,今儿做些面饼吃可好?”

正月、腊月听了都喜笑起来:“好啊好啊,好久没吃过白面饼子了!”

贞绣珠笑了笑,把先前带回来的布袋拎到厨房,叫贞锦衣把包袱拿到她住的耳房里收好。

贞锦衣放好东西出来看时,贞绣珠已坐在堂屋的织机上织起布来。

她的手法比岑大妹轻巧了许多,速度也明显更快,动作协调,颇有点韵律感。

贞锦衣忍不住凑上去:“大姐姐,你教教我织布吧。”

贞绣珠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说了声“好呀”,站起身来,让贞锦衣在织机边的条凳上坐下,手把手教她如何踩综,如何投梭打纬。

这种平织的土布没有什么花样,织起来不难,只要注意用力均匀平稳即可。

只是这个身体还是矮小了些,踩蹑踏板时就不大好用劲。

岑大妹见了,不免要埋汰一下:“笨手笨脚的。”

又对贞绣珠道:“临时抱佛脚怕也不成的。”

贞绣珠笑道:“不怕,有我呢。三丫儿学得不错,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岑大妹见大女儿在旁边守着,知道她的手艺,也就不再多说。

看看太阳偏西,岑大妹下厨做起了饭。贞锦衣赶紧和贞绣珠一起进厨房里帮忙。

贞绣珠对贞锦衣说道:“你来看着火。”

见岑大妹已把布袋里的白面舀了些出来,便接过去和好面,摊了三个薄薄的面饼。

第十四章 都是好事

粥熟饼好的时候,贞三更也回了家。

岑大妹打了盆水端去堂屋给贞三更和腊月他们洗手,又去扶吴婆子起床上桌。

贞绣珠舀好粥,将饼切成小块,让贞锦衣端出去。

饼端上桌,虽没什么油,但加了切得极碎的葱花,闻起来香气扑鼻,正月便“哇”的一声欢呼。

贞锦衣自穿越过来,还没有见过面食,知道这里的白面是非常难得的,看正月这般兴奋,笑着先夹了一小块往他碗里放。

却忽听贞三更冲岑大妹喝道:“你这阵子烙啥饼?败家子!哪来的这些白面给你糟蹋?”

贞锦衣猝不及防,给吓得一激灵,夹的面饼差点掉在桌上。

吴婆子也帮腔埋怨:“真是!一点不会过日子,天天这么弄,家都被你弄穷啰!”

岑大妹小声申辩:“大丫头才拿回袋白面呢……”

贞三更大声嚷道:“一袋白面够吃几日的?就把你兴头成这样!不须留些过节过年用?败家娘儿们!怎过的日子!”

岑大妹不敢再开口,腊月、正月见状也都不敢吭气。

贞绣珠忙劝道:“不妨的,这不是要过节了么?弟弟们正长身体,娘肚里还有个小弟弟呢。年下我再拿些细粮回来,不须愁的。”

接着便问贞三更,乡长叫他们去商议何事。

贞三更喝了口粥,摆着头道:“说大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劝谕使大人到乡里来,原来不是私访民情,是劝大伙儿养蚕栽稻来的。”

吴婆子立即插话:“栽稻还用谁劝,谁家不种田的?只是咱们这儿几时有养蚕的?乡里头桑树也少得很,哪够养蚕用?”

贞三更答道:“所以要种桑树嘛。说是让乡里上报要种的户数田亩,县里要按数发放树种、蚕种。”

吴婆子又问:“种子都是官府发?不要钱的么?”

贞三更有些不耐烦道:“怎会不要钱?只是买种的钱先赊着,待缫出蚕丝来换了钱,再按原价还到县衙门。”

吴婆子又撇嘴:“那还不是要钱买。”

贞三更皱了皱眉,道:“所以说,才说到要拿田地出来种桑,乡里的家主们就都嚷起来了。哪怕只拿坡地出来,那也是要种红薯白薯的,都种成树,细粮不够时吃啥?那桑果结得又少又不顶饿。”

贞绣珠却摇了摇头:“倒不是这么说,蚕丝蚕茧自然比红薯值钱好些。我听坊里人说,省城锦官院近来要丝要绢要得多,各郡的织坊丝坊都供应不上,郡府里头丝茧的价钱都涨得老高了。所以上头才派了人来劝大伙儿养蚕吧,这倒是好事呢。”

岑大妹也忍不住问道:“既是城里要得多,价钱又高,老爷们就没说养蚕的能抵多少赋税么?”

贞三更不屑道:“所以你们女人家短见,就这些日子涨点价钱,就迷了眼不成?城里今朝是大价钱收了,哪晓得明朝还能是这个价不是?”

岑大妹一开口就被训,低下头不再说话。贞三更也自顾吃饭,似是嫌弃女人们没见识,不愿再与她们多讲。

贞锦衣是知道一些古代丝绸贸易史的,暗自寻思,丝绸贸易历代都有,但规模特别大的似乎出现在明朝中叶,那时曾有过国家自上而下推广养蚕缫丝的事。

应该也是在那时,丝绸换回了大量海外的白银,再想到白天申大娘说的近来银价下跌的话,她推测,现在也许就处于这个对外贸易大发展的时期。

想到这里,贞锦衣望着贞绣珠问道:“大姐姐,今朝是什么年月啊?”

但贞绣珠并不理解她问“年月”的本意,只随口答道:“如今不是才到八月吗?若不是中秋有假,这趟我也不能回来呀。再过些天是八月节,今朝是八月十二呢。”

“哪,是哪一年呢?”贞锦衣只好再刨根问底。

“是火蛇年呀,你是属猴的嘛。”不等贞绣珠说话,岑大妹先抢答。

随即又问贞绣珠:“三丫头才十一,昨儿才学着织点布,郡府的织坊真能收她?你可是前年去的呢。”

贞绣珠点点头回应道:“学徒要三年,她的年岁正合适呢。我若不是熟手,可提早出师,那时进去也嫌年纪大了些。况且这回收人最多的是绣坊,就是去织坊也是织绢的,织布织得怎样倒不打紧。”

贞三更却颇不以为然:“尽瞎操心!有劝谕使老爷的名帖,不怕他们不收。”

贞锦依想反驳说名帖又不是推荐信,别人不见得一定买账,但想想还是把话咽回去了,只闷头喝粥。

贞三更又盯着贞绣珠道:“只是,这保费嘛,使费有些大呢,比你当年的可多了好些。你能和那坊里讲讲,少收些不?好歹是朝廷来的老爷荐过去的人呢!”

贞绣珠勉强笑了笑,耐心对贞三更解释:“保费终是要退的,人家肯教手艺,还供吃给穿,就是押些铜钱在那里,也不吃亏。再说,若真进了绣坊,那可比不得我们织坊,好些个绫罗绸缎、金丝银钱的到处放着,不多押些保费,人家如何放心?况且前几日我已把保费交给保人了,哪好再要些回来的。”

吴婆子听了又一通抱怨:“真是有钱的来,把你们兴头得。人家坊里还没说要收呢,这多铜钱,白白丢出去!真个是有钱……”

贞绣珠摇摇头:“哪里是白扔的,不过就是现下暂放在那里,有保人帮衬,事情也好办些。”

仍对着贞三更宽慰道:“只要三丫儿进了坊里,再不须家里供她吃穿,虽说学徒没工钱,年节的红包是少不了,都是现铜钱哩!若是再跑个腿办个外差,还能挣不少赏钱。我还听坊里人说,锦官院新上升的督办老爷已放出话来,年下还要给各坊长工钱,红包定然也比往年的多。”

说到铜钱红包,贞三更的面皮松弛了些,对吴婆子道:“你晓得个啥?那保费留在家里也生不出钱来。咱须往长远看,学个手艺日后才好有钱挣。”

这时岑大妹又细声说道:“能学绣活就最好不过。南岭乡那家大户,听说娶媳妇时还专门到县城去请人绣的喜帐来着……

这话还没讲完,就听贞三更喝道:“你可得给我好生学,三年出不得师,看我不打死你!”

贞锦衣又吓得一激灵,抬头看贞三更凶巴巴盯着她,不禁腹诽一下这当爹的说话怎么一惊一乍的。但表面还是得乖乖地点头答应:“我晓得啦,一定好生学手艺,早些出师!”

顿了顿,见贞三更没表示,又再表个忠心:“一定多多地挣工钱,日后让弟弟们全都风风光光地娶媳妇!”

想着将来的收益,贞三更的气顺了过来,拿了块饼子啃着,一面嘟囔着对岑大妹道:“他舅给的聘礼咱虽是收了,婚书却还要去官府造册。回头你问问他舅,寻个时候,一块儿到乡长那里去一趟。”

岑大妹还没答话,贞绣珠先说道:“没出嫁的女娃不记入乡里的名册,但三丫儿要去学徒,还须得乡里先给份荐书,再送到县里去。明儿总归要去寻乡长要荐书、路引,不如我陪爹去叫上阿舅,咱们几个事一块儿办了,省得跑几趟。”

第十五章 农事不能含糊

次日吃过早饭,贞绣珠就和贞三更一起去办各种文书。

先找贞阳乡的里长、乡长写好婚书,并向贞阳乡的乡长要一份证明三丫是农户贞三更家亲女,并推荐她应选学徒的荐书,还有一份贞三更带女儿上县城和郡府的路引。

贞乡长就叫他们去岑右乡找那边的里长、乡长,将婚书登记造册,因三丫已定了亲,荐书也要婆家画押认可。

于是这日中午,贞三更又要去寻岑水生,贞锦衣便缠着姐姐要跟着他们去看看姥姥。

三人走到岑右乡,估摸着这会儿劳力们都应当在地里做活,就没有去姥姥家里,先拐到岑水生家的棉田。

然而田里只有舅妈和冬子在采棉。一问才知,岑水生刚刚被乡长叫去了。三人又只得赶去乡长家。

到了那里,院外竟十分热闹,两辆大马车停了在院门口,不少乡民三三两两地围在外头,但都被门口穿着皂衣、拿着棍棒的差役远远地赶开。

贞三更看到官差便有些畏缩。

贞绣珠却说:“咱们的事正要请岑乡长帮办,也是正事。”

说罢,取出婚书和绎大人的名帖走到门边的差役面前递上去。

那差役只瞄了一眼,道:“主簿大人在里面同乡长们办事,你们一边去等着,莫要围在这里。”说完做了个赶人的手势。

贞绣珠还要再央告,贞三更却扯了两个女儿退开。

见不远处大树下有认识的乡民,贞三更便过去询问:“阿冬伯,县里主簿大人来了么?有何事啊?”

阿冬伯道:“三更你来得正好,还不是你那大舅哥,听乡长传了劝谕使大人的话,已报了五亩桑田,昨日这里又跟着报了两户,咱乡里已有三户人家报了种桑养蚕。今日县里的大人们就来嘉奖,听说每户要给五百钱呢!”

贞锦衣与贞绣珠对视一眼,贞三更先惊叫起来:“什么,他家出了五亩地!”

阿冬伯点头道:“可不是!”接着又摇头,“真是年轻不知事,咱们庄稼人,种粮才是根本,地不种粮倒种树,日后吃啥?啃树叶不成?”

另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在一旁笑道:“是啊,吃了桑叶兴许也能吐丝呢,比养蚕还便利些,自己吐了自己纺。”

周围的人“哄”的一下笑起来。

贞锦衣颇感不忿:“官府既推行蚕桑,怎会让蚕农挨饿?这不是送钱来了么?”

胡子男呲笑道:“你个小丫头懂个啥?这点钱能买多少粮食?”

阿冬伯也道:“要是大伙儿都不种粮,哪怕有钱,又上哪里买去?且不说都不种粮,就是种的人少了,粮价也要涨上去,钱再多也不能当饭吃。”

众乡民便一起点头,赞道:“到底是老人家见得多,想事明白。”

又有一个青年男子道:“我还听说,劝谕使大人还带了什么两熟稻的稻种,也要发放给大伙儿试种呢。若一亩地能出两亩地的粮,那就不怕占了田地呀。”

阿冬伯仍是摇头:“咱这乡里,连邻近那么几个乡,谁家种过两熟稻的?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也不知道咋种法,万一种不出来咋办?再者说,就是种出来了,谁知道会不会损耗地力,要是毁了地才是大事呢。”

众乡民又是一阵点头称是不已。

阿冬伯又对贞三更苦口婆心般劝说:“你还是劝劝你大舅哥,莫要光顾着眼前风光,做那些不稳当的事,眼下就算有些小利,将来不知怎样饥荒呢。你们到底是亲家嘛。”

贞三更连连点头称是。

贞绣珠转了转眼珠,终究没有说话。

贞锦衣一听说推行蚕桑,加上城里招收织工绣工,就已推测出朝中定有发展丝织贸易的意图。

初听乡民们谈话,原本有些鄙视他们见识短浅,但转念一想,也是因这里商品经济太落后,对外交流也少的缘故,乡民们日常吃穿基本上靠自给自足,向来没有商业贸易的概念。

看这架势,朝廷想要发展丝织业,民间的阻力怕是不小。

没过多久,在乡长家谈事的人都走了出来。

当先是个穿官服的人,贞锦衣记得是前几日随绎大人下乡的韦主簿。

他身边却是绎大人的儿子绎之谦,今日仍穿着那件襕衫,却没有罩绿罗袍,而是系了条与衣服的镶边同色的腰带,看上去利落了不少。

他们后面是岑乡长,跟着是岑水生等几个中年乡农。贞阳乡的贞乡长也在,另外还有几个穿着体面的长者。

大概邻近几个乡的乡长、乡老都被请了过来,可见渠安县对这个事倒是满上心的。

众人顿时一拥而上往前凑,差役们在前拦着。

韦主簿却做了个手势,叫差役们放众人靠得近些。随后向绎之谦道:“绎大人,请。”

绎之谦连连摇手道:“学生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家父事务繁忙,叫学生代他来一趟罢了。这里的事情仍是县里作主,该当韦主簿你来说话的。”

韦主簿对绎之谦固然要客气客气,但也知道他并非官身,因此真做起事时,也不多推让。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对众人道:“各位乡亲,朝廷隆恩,以民生为念,故遣劝谕使大人下降本县,推行蚕桑事宜。绎大人上体天意、下察民情,对尊依新令、勤于农事者,特予褒奖!此番领先上报桑田者,不论多寡,每户皆赏钱五百,并养蚕所用物事。日后愿意试种两熟稻者,亦另有奖赏。”

说罢就看向几个乡长。

岑乡长忙上前对众乡民道:“父老们,咱们都是庄稼人,种桑与种稻种菜一般的,都是庄稼,都是咱们的本分。咱们做好自家本分,官府还要奖赏,这可是圣上和朝廷的天恩呐!”

见韦主簿点了点头,又提高声音:“依着朝廷新颁的法令,凡养蚕的,都可用蚕茧蚕丝抵减稻田和棉田的税赋,一石蚕茧抵米八斗,抵白棉六斤。若缫成丝,十斤丝抵米半石,抵白棉四斤!”

绎之谦见众人露出茫然之色,料想这些乡农们并不清楚蚕丝的产量,于是上前一步解释:“若论蚕丝出产,寻常来讲,一亩桑田可养蚕八九筐,此处虽是初种,一亩桑养出六筐蚕总是有的。一筐蚕至少出得了一石蚕茧,缫得出二十来斤白丝;一亩桑田就能产出六石茧,缫得出一百二三十斤白丝。况且春蚕只忙一季,其余时候大可把工夫用到旁的事情上,这又节省了多少劳力!”

他说话不像韦主簿那样之乎者也的,声音又清脆,乡农们听得十分清楚。

第十六章 算账是个技术活

渠安县多数地方土地不肥,即使在风调雨顺的日子,一亩稻田也不过产三石多稻谷,打成米顶多二石半。棉田一亩能产一石多皮棉,挑出来的棉花不过四十多斤,且费的人工还特别多。

这么算起来,种一亩桑田、养一季的蚕,差不多抵得上种两亩稻田,或是将近一亩棉花。

自前两年朝廷废除了人头税,乡里都按土地亩数收赋税,一亩稻田要交二斗米的税,一亩多棉田交的赋则须四斤精挑白棉。

若是赋税能用丝茧来抵,一筐蚕出的茧就可以抵得了两亩稻田交的税,又或一亩棉田交的赋,这样便能省下不少粮食和棉花,家里的吃穿使用都宽松好些。

这两笔账一算,就有不少人动心了。

有想得较多的又向着岑乡长询问:“桑田不也要收税,那一亩又收多少蚕茧蚕丝呢?”

岑乡长答道:“桑赋是不多的,只要半石蚕茧,你们算算,是不是比棉田少多了?”

有算账快的又试探着问:“乡长阿伯,那我们现下再报桑田,官府还打赏铜钱不?”

岑乡长就看向韦主簿,韦主簿则看向绎之谦,只因这次送来的钱是绎大人私人掏的腰包,韦主簿虽管着县里的钱粮,也答不上这问题。

绎之谦微微一笑,朗声道:“此次赏的五百钱,乃是专为嘉奖领头上报者,不过此后再报的,虽不再给钱,但养蚕缫丝所需的家伙物件,凡乡里不能置办的,县衙门都要发放。”

也有人仍有疑虑:“交了赋税剩下的蚕茧怎么办?这东西又不能吃,咱们农户又不能穿用绸缎。”

贞绣珠正站在他旁边,于是转头对他解说:“丝和茧都可以卖的呀。换米面换铜钱都行。县城郡府都有收丝茧的铺子。如今省里要丝要得多,茧子和蚕丝都涨了不少价呢!”

贞锦衣插嘴道:“缫丝的下脚料可以做丝棉,比棉花轻暖得多,絮被子、做棉袄都是极好的,富户们最喜欢用。就连蚕沙都可以入药,城里药店要收的。蚕儿全身都是宝呢!”

那韦主簿自打跟劝谕使下乡推行新农政以来,听到的几乎全是反对或作难的话,就是方才在院里,也多是在安抚解释,尽量消除试种者和乡长乡老们的疑虑。

这还是头一次从乡民口中听到帮着他们说话的,虽然说话的只是两个小姑娘,韦主簿也大感欣喜,当即赞道:“说得好!难得小小女孩子也能有此见识,你们岑右乡果真与别乡不同!”

才说完,他已认出了贞家父女,随即向着他们和颜悦色问道:“你们家退亲之事可办妥了?”

贞三更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次官,更没有穿官服的人当众对着他问话,这会儿哪里还知道解释他不是这乡的人,只连连点头道:“妥,妥了……”

贞锦衣知他畏上,于是自己走上前去,按着这几日跟大姐学的礼节,对着韦主簿和绎之谦各行一个万福礼,大大方方答道:“谢大人们关怀,亲已退掉了。今日我们来这里,是寻这边的乡长和我阿舅办进城选学徒的文书。”说罢指了指岑水生。

韦主簿点头道:“原来他是你阿舅,这就难怪了。”

贞锦衣又向绎之谦福了一福,说道:“还未多谢绎大人和少公子相救。”

绎之谦自进学墅读书,就不大接触年轻女孩子,家中堂表姐妹虽多,但都遵从“七岁分席”的礼仪,除年节走亲戚之外甚少交往,现在看到女孩子向他道谢,还直视着他,不由得面上发热,拱手还个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韦主簿立即解围,对贞三更道:“恩,你家这闺女不错,她要去应选学徒,须得早些预备,郡府织坊的师傅们八月十六就要县里来,考校只有两日,可不要误了时辰。”

贞绣珠忙拉着贞三更和贞锦衣一起应了。

韦主簿又问岑乡长等人:“你们说推行蚕桑这个难那个难的,这里不是就有好些人愿意的吗?”

岑乡长等人怎敢埋怨县里的老爷们先不把细账跟大家算清楚?也不好当面责怪乡农们之前不好生打听明白,只能诺诺连声。

韦主簿又笑着看看绎之谦:“到底还是绎家少爷,果然是家传的本事,懂得这些行情,一句话就把事情讲通透了!”

话刚说完,却见绎之谦面露尴尬,猛然醒悟过来,绎家先是商户后是匠户,好容易出了几个举人,这一代才有人入了官籍,对这些不那么光彩的家世避还避不过来呢。

韦主簿总算是官场里打混了几十年,当即明白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忙自行圆场,对几个乡长道:“若不是绎大人和绎少爷,咱们也不能这般顺遂,你们回去也多和乡里们算算这细账,再者方才这几个要上报,你们即刻就把名单和上报田亩登录了,送到县里来。你等身负乡长之责,定须勤力王事,此次尽力助朝廷推行新政才是!”

岑乡长等人又连忙答应。

韦主簿再与绎之谦相互谦让一番,便上了马车,领着一帮差役回县城去了。

等马车去得远了,贞三更才上前去找岑水生和岑乡长办婚书和荐书的事。

好容易把几份文书弄好,其实还不算办完。婚书、荐书等都应交还给贞乡长再往上呈报。

但因为这次整个贞阳乡只有三丫一个人去县城应选,贞乡长也懒得多跑路,就把荐书连同绎老爷的名贴都交给了贞三更。

贞三更将婚书带回,交给岑大妹收到他们卧房的箱子里锁起来,荐书、名帖和路引则让贞绣珠收着。

贞锦衣向贞绣珠要了路引、荐书等来看时,见那上头的字虽都是方块字,倒有一半是她不认得的。

按说她对繁体字并不陌生,古籍也阅读过一些,然而这荐书上的字,看上去仍是中国字传统的笔画结构,有好些字她却从未见过。

比如荐书上写着她的身份“渠安縣貞昜鄉卥隅辳戶貞厽更止女厽丫”,得靠半猜半蒙,猜出是“渠安县贞阳乡西隅农户贞三更之女三丫”。

浏览了一下,贞锦衣就觉得一颗心“咯噔咯噔”往下沉:这个世界里不但历史地理,连文字也与她所知道的不同。

这下好了,她不光变成力量弱小、对社会状况一无所知的穷人家丫头,还成了个半文盲!

一时又想到绣坊的考试,考试之前不管怎样总是要恶补的,刺绣,她会的几种基本针法怕是不够用的,裁衣虽然会,但对古代的裁制工具却是没有把握的,于是缠着大姐要学。

然而贞绣珠却说,刺绣和裁剪她也没有学过,只能教她钉钉扣子,再者多练练纺线织布。

诸事预备起来,不觉已到了八月十五中秋。

第十七章 乡下丫头进城了

中秋节,也叫八月节,向来是民间的重大节日,各县各乡都要张灯结彩地庆贺。贞阳乡虽然穷些,但该办的仪式还是要办的。

因全乡大多是同姓,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在宗祠里办小祭,虽不如大年时的大祭丰盛隆重,但乡里姓贞的男性乡民,只要走得了路的全都到齐。

给祖先上了祭,每位男丁,连小男孩子在内,都分得了一份祭礼——每份四个白面蒸饼,另外每户人家还分得一小块腌肉。

岑大妹虽已笃定自己肚子里是男胎,然而毕竟没生下来的,算不得“男丁”,这祭礼便分不到。她本来已有些失落,偏偏吴婆子还在一旁唠叨,什么家里男丁少被人看轻,什么可惜前面连生三个丫头,要不是还有两个小子,分的蒸饼还不够一家子填嘴,等等。

等祭礼拿回来,吴婆子又瞅着贞绣珠和贞锦衣嘀咕:“可惜是两个丫头片子,族里分啥东西都没分儿。”

仿佛一家人的体面都在这几个蒸饼上,而前些天贞绣珠带回来的大袋的白面和几百个铜钱都不存在了似的。

贞锦衣听得憋闷,但知道这地方就这么个风气,连岑大妹都低了头不吭气,她自然更没资格多言多语,心里只盼望着能早日离了这里。

祭礼才完,乡长就催促贞三更,说是郡府织坊来收学徒的人十六日就会到县城,叫贞三更赶紧预备好带女儿上城里。似是怕他变卦,还说秋生正好要上郡府城拉货,已嘱咐了他捎带贞家父女进城。

当日晚间,贞绣珠烧了锅热水,取了些皂角,帮贞锦衣洗头洗澡。

她先用石锤将晒干的皂角锤烂,拿烧开的水泡了,再搓出泡沫来使用。

虽说是纯天然无污染的,但贞锦衣仍是觉得,古代人洗个澡着实费劲。

吴婆子看贞绣珠忙活,又在一旁抱怨:“过个小节嘛,费这些柴火皂角。”但见大家都不和她搭话,嘟哝了两句只得拉了正月回自己屋子里睡去。

洗好后,贞绣珠寻了件干净衣服让贞锦衣换上,叫她坐到灶边,借着灶里的余热帮她烘头发。一面用干的粗布给她擦着头发,一面嘱咐妹子一些进城需要注意的事项。

想到大姐为自己的前程费了好多心思,贞锦衣不由得心生感慨,身子便向她靠了过去。

贞绣珠抚了抚她的头,从怀里掏出一把淡黄色的雕花木梳给她细细地梳理,柔声说道:“你也莫要怨阿爹阿娘,他们穷怕了的,腊月也到了聘媳妇的年纪,他们为着凑钱着急呢。”

贞锦衣想说为了儿子娶媳妇也不能毁了女儿一生,但想想这里的人多半对重男轻女已习以为常,自己也犯不着为这个与古人争执。

她嗅到木梳上残留的淡淡的桂花香味,可见大姐在城里还学着用上了桂花油,那里的生活想必比乡里精致好多,便移开话题:“大姐,郡府城可大吗?”

大姐答道:“那是自然,比咱们的县城大好多啦,有四条青石大街,就是府衙的门都顶咱们县城的三四个那么大呢。”

“郡府叫啥名呢?”

“叫埠宁郡。”

“郡府城里有什么官呢?有皇帝吗?”

贞绣珠“扑哧”一笑:“傻丫头,皇帝怎么能住在郡府里呢!那是住在京城龙廷的啦。郡府里最大的是郡守老爷,还有好些别的官,有多少我也说不上来。”

“那皇帝长啥样儿呢?叫什么名字呢?”

“我哪儿能晓得皇帝长啥样啦,我们小老百姓,哪能见得着皇上?就是郡守老爷我们也见不着的。名字我也不能晓得啦。对啦,听人讲,当今的皇上还年轻着哩,登基才六年,如今是正昌六年了。前年皇后娘娘薨了,皇上念着先皇后,至今还没再立后呢。”

想不到这偏远的小地方,对皇帝的家事倒是传得津津乐道的,可见八卦真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天性。

可是贞锦衣在脑子里一通猛力搜索,凭着她研究古代服饰时学的知识,明清时皇帝的名字和年号她都能对得上,汉唐宋元的皇帝也知道一些,但记得住的基本是“高宗”“玄宗”之类的庙号,每个皇帝具体的年号,除非是“贞观”“开元”这些有大事发生的时代,其他的就不那么清楚了。

这个“正昌”,肯定不是明朝的,却也想不出是哪朝哪代哪位皇帝的年号,就算加上青年丧妻的这个条件,仍然无济于事。

然而,这里人的衣着,种的棉花、红薯,以及纺织和贸易的情况,怎么又有颇多与明朝相似的地方。难道穿越的是哪个平行空间,而非她所知道的历史上的古代?

如此一来,她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与当地一般乡下丫头也没多大区别,没有预知未来的功能,自身明显也没有什么超能力,将来的道路也不知能不能走得顺利。

想到“开挂”的指望越发渺茫,贞锦衣不由得一阵沮丧。

第二日不等鸡叫,贞绣珠已先起身,拿出自己带回来的一套新衣给贞锦衣换上。

这下子岑大妹也不免失惊道:“哎呀,这是要上郡府做学徒还是做新娘子啦?须得费这些钱物?”

贞绣珠笑着答道:“你们不晓得,那些坊的人都讲究呢,尤其是绣坊,三丫儿要去见人,莫叫他们看低了才好。”

早饭才吃完,货郎秋生果然赶了空车来到贞家,一家父女三口带着干粮——几块煮熟的红薯上了路。

因秋生叔之前揭穿了申家的事,贞锦衣对他很是感激,一路上,秋生叔前秋生叔后地叫,又向他打听经过的地名、风俗。

这秋生叔走村串巷,对各处都十分熟悉,又是个话唠,经不得她问两句,一路指给她,这是哪个乡,那是什么乡,甚至于哪个乡上出过秀才,哪户人家闹过官司他都无所不知。

贞锦衣索性坐到秋生叔旁边,靠在骡车的车壁上,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东张西望。

越向前走,地势越平坦,地里的庄稼长得越好,除了水稻、棉花,也有一些桑树田,间或有瓦房出现,院子也有砖砌的墙,可见离城越近的地方,养蚕的越多,民间也越是富裕。

走到半路,又去别的乡上接了与贞绣珠一同在织坊做工的两个女孩子。听贞绣珠称她们“绣珍师姐”“绣珊师妹”,便知道大姐的“绣珠”这个名字应该是在织坊里按照师徒辈份起的。

第十八章 县丞大人的关照

太阳快移到中天时,骡车才到了县城。城门口验过路引,便放了他们进去。

这渠安县城只有一条街,最宽的地方目测有四五米,差不多可以容得下三辆骡车并排走。其中铺有石板的大路长度约有一里多,两头连接的则是土路。

穿城大约有三四里长,然而正街上店辅的数量很少,高门大户也不多。

按着乡长之前给的指示,秋生叔将车赶到了县衙外不远处的县学门口,让贞家父女三人下车。随后他将车赶到那边树下停着的一排车旁边,与另两个女孩子坐到那边等候。

大约是各乡都得到了织坊招人的消息,此时已有好些人等在了这里。

粗粗一看,多是男性家长带着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几个成年的妇人,不知是陪女儿还是自己来应选的。

因没有桌凳,众人都在门外的空地上等着,不少人是席地而坐。

贞绣珠从前也曾来考过,算是有些经验,看这样子,知道还未到考校的时辰,仍拉了爹和妹妹回到骡车上。大家取出干粮来吃。

这渠安县衙的门面并不高大,门和柱子上的朱漆都褪了色,还不如隔壁的县学看上去光鲜。

等了好一阵,县学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县衙门口走出几个人来。

一个仆从模样的向前招了招手,这边树下的几辆马车忙赶过去,停在县衙大门前。

贞锦衣认得门口中间的三个乃是绎之谦、计县丞和韦主簿,便收起干粮下了车,站在车旁观望。

门口的计县丞正拉着绎之谦劝说:“绎大人在邻县进展甚是顺当,世兄不必太担心,待他回郡府再去会合岂不是少跑些路?”

绎之谦轻轻摇头:“家父在乡间辛苦,做儿子的怎么好闲坐衙中?”

这位计县丞只是个举人出身,在渠安县衙里干了十多年,好容易从典史升至主簿,之后再难进益。

好在去年新上任一个知县隋大人,此人年轻气盛,却又无甚背景,计县丞立时贴心贴肺表忠心,很快被隋大人当成了心腹,不到半年就提升为县丞。

计县丞深知隋知县自视才高,抱负远大,只苦于朝中无人。

偏偏天赐良机,如今下派到此的劝谕使绎大人虽说品级只和知县一般高,然而他的座师却是前不久才升任户部尚书的安正德,此次出巡亦是安大人亲自向皇帝推荐的。

绎家父子住到他们县衙,他们正可借此机会与当朝红人攀上关系。

因此在绎大人去邻县时,计县丞赶紧想方设法留下了绎之谦,变着法地与他交好。

但绎之谦是个实心眼,一心只把父亲安排的事做好,对于吃喝玩乐全无兴趣,隋知县也只好投其所好,让计县丞陪他到各乡去“劝农”。

虽说计县丞把下乡的差事转派给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韦主簿,但只要绎之谦回到衙中,计县丞就在他面前讲论本县农事、贸易、人口之类的状况,又帮他出主意,如何让乡农们更清楚新政的好处,更容易接受蚕桑、双熟稻等等。

丝茧粮布的行市、换算的方法,也都是他教给绎之谦的。

几天下来,绎之谦已认定计县丞和隋知县都是勤于政务的好官,尤其是通过算账说动了不少乡民之后,更是对计县丞很有些佩服。

此时绎之谦抬出“孝”字大旗,计县丞当然不能阻挡,非但不能阻挡,还要立即送他去帮父亲承担辛苦才对。

所以计县丞眼睛一眨,立时改了口风:“绎大人真是勤劳王事,实为下官辈的榜样,这样热的天,亲身下到各县不说,还要进乡里巡察。绎家如此家风,想必世兄将来折桂之后亦是勤政爱民的好官。下官倒不是拦着世兄,只是担心后安你对邻近几县都不熟,绎大人又是各乡游走,去了也不便寻人。不如这样,还是韦主簿陪同你过去,他与本郡各县乃至邻郡的县衙都有交道,要找人也好,有文书来往也好,都便宜些。”

韦主簿一眨眼又被派了个差,却只有欣喜的份儿,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陪七少爷去,要便宜好多。”紧跟着就吩咐仆从们,“快去,再寻辆车来,带几个人一同去。”

计县丞又要请绎之谦回屋歇歇,绎之谦却再三不肯,只在门口等着。

仆从们不敢怠慢,立即就有两三人飞快地又去套了两辆车,并叫了几个差役来跟着。

绎之谦站在台阶上张望,抬眼一看,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贞锦衣。

贞锦衣见他视线过来,忙屈了屈膝,做个不完整的万福。绎之谦便抬手遥遥还了个礼。

他二人自以为动作轻微,无人注意,然而旁边正在叮嘱衙役仆从们做事的计县丞却早看在眼里。

货郎骡车旁的小女孩子瘦瘦小小,远了看不清五官,虽是一身布衣,看着还算干净齐整。

一会儿车上又下来一男一女,小女孩子便跟了他们往隔壁县学走。

原来县学的门刚刚打开了,里面出来几个衙役、仆妇及一位穿长衫的年老师爷。

衙役摆出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众人便都围拢过去。

这边新套好的马车也已停到县衙门口,韦主簿指挥几个衙役收拾了些必要的物品,正往车上装。

计县丞催着绎之谦坐到前面车上去等,回头唤过旁边一个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仆从点头应声“是”,快步往县学跑去。

那边的衙役先是呼喝几声,待众人都静下来,领头的衙役这才咳嗽两下,大声宣布:“都不要急!凡来应选的,先将你们乡上写的荐书交到庄师爷这里排序,一会儿按序唱名,唱到名字的进去给织坊的师傅们考校。工匠在先,学徒在后。”

众人听了纷纷取出荐书来往桌子前挤。

几个衙役忙走下来,让众人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前。

庄师爷在桌后坐下,收一个,问几句,在一本簿子上写下名字和应选的类别,将荐书分成两类叠放在桌上排好顺序。

计县丞派过来的仆从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庄师爷捻了捻胡须,回头也凑在那仆从耳边说了两句。仆从点点头,转身进了县学的门。

轮到贞三更父女时,贞绣珠将名帖和荐书一起递上:“我们是劝谕使绎大人荐过来的,应选学徒。先生请看绎老爷的名帖,县里的县丞大人和主簿大人也都知道的。”

庄师爷打开名贴看看,笑着道:“既这样,一会儿头一个进去吧。”

说完果然把贞家的荐书和名帖放在了一叠荐书的最上面。

第十九章 考题难不难

登记完毕,庄师爷站起来叫名字,应选工匠的仅有三个妇人,第一批被一个仆妇带进去了。

不等她们出来,庄师爷又叫了“贞阳乡贞三更之女三丫、青田乡武柱子之女九儿”等十个名字,每叫到一个,就将写了序号、出身、名字的一张长方形小纸条递给她们。

贞锦衣忙走上前,又一个仆妇过来,用针将纸条别在她们衣襟上,让她们排成一行,之后再领了她们往县学里走。

县学并不大,正屋是个大厅,仆妇将十个女孩子带到厅中,打横站成一排,再向面对着厅门靠墙而坐的三个女人一指:“这是郡府织坊来的师傅们,你们行个礼吧。”

众女孩子几乎都没经过什么礼仪训练,听了这话,参差不齐地向三个女人行了万福礼。

坐在正中,看上去三十多岁却没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先开口问:“你们都会些什么?想要进绣坊还是织坊呢?”说罢看向排在最左的女孩儿,“你先说。”

那女孩儿踌躇着,低声答道:“我……我进什么地方都……都好。”

女子又问:“你都会些什么呢?”

女孩儿声音发颤,道:“我……我会纺线,我……”

女子微微一笑,便不再看她,接着叫第二个说,之后再逐个问过来。

女孩子们大都有些紧张,多数都像第一个那般说话都说不利落。

只有贞锦衣身边那个叫武九儿的比较伶俐,答道:“我学过纺线和缝纫,刺绣、裁衣都想学,因此应选绣坊的学徒。”

问话的女子点点头,又看向贞锦衣:“那你呢?”

领她们进来的仆妇声叫了“纷姑姑”,弯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被称作纷姑姑的点点头道:“晓得了。”随即问贞锦衣,“你是贞家的三丫?想要学什么手艺呢?”

贞锦衣见她的态度明显比对其他人说话时柔和,猜想这就是绎大人那张名帖的好处了。

虽听大姐说进绣坊最好,但她自己并不认为学习织绢织锦有什么不好,便答道:“裁衣、缝衣、纺线、织布我都略学过些,师傅们尽可都考一考,看我合适学什么,只管分派就好。”

坐在纷姑姑左边的妇人听了便笑道:“纷师姐,这娃娃的口气倒是不小呢,心也不小。”

纷姑姑也微微一笑:“能这样说,想是有些本事,绩师妹倒不要小瞧了她。一会儿试着做做就知道了。”

说罢,抬头吩咐那仆妇:“你与绩娘子带她们去西边厢房吧。”

那绩娘子听了便站起身来,领先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里一边摆了一排纺车;另一边放了几张桌子,上面放着些针线布头之类。

仆妇将女孩子们领进去,安排她们各自坐在一辆纺车后面。

绩娘子吩咐先纺线,仆妇便点了一支线香,插在墙边一张小桌子上的香炉中。

这些纺车却不是贞锦衣在乡下见过的手摇单锤纺车,而是脚踏式的,有三支纺锤。

大概女孩们也多数没有见过这种样式,大半看得目瞪口呆,拿起棉卷来手都在发抖。

贞锦衣却记得以前看过的资料,这种纺车与黄道婆改进之后的相差无几,这个世界竟然也有,想来虽然是平行空间,历史的走向似乎并没有非常大的差异,这倒让她心安了几分。

她虽没有用过这纺车,不过了解其原理,大致上与手摇式的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改成用脚踏板带动轮子,解放出两只手来操作纺锤。

熟练工可以同时控制三支纺锤,贞锦衣却没有这样的手艺,于是老老实实一手操作一个,并且省着力控制脚踏的速度。虽说纺的速度不算快,但进展还算顺当,棉线出得均匀且没有断过。

比较之下,只有旁边那个武九儿是认真学过的,纺得比贞锦衣强些,此外再没有能顺利在一支香的时间内纺完竹筐里那些棉卷的。

绩娘子摇了摇头,让她们起来到桌子旁边去,两人坐一张桌子。

贞锦衣仔细看看,各人面前摆着一套缝纫用的东西,包括几根布条、一堆布片、几轴线、一只小顶针、一把剪刀以及插在一个小布袋上的大小两根针。

就听绩娘子道:“如今也没那多工夫做裁衣刺绣的细活,你们一人做一副纽扣好了。”

听了这题目,贞锦衣心头大松,她以前设计中式服装时,对盘扣的制作是用心研究过的,太复杂的花样或许需要借助资料,但常用的琵琶扣、麦穗扣之类,那可算是手到擒来。

她眼睛盯着桌上,一面回想盘扣的样式,一面打量这些原材料。

那顶针似是专门给未成年人用的,做得很是小巧,但套在三丫细瘦的手指上仍然嫌大。

待仆妇点起第二支线香,贞锦衣便挑了根小布条,在顶针的圈上缠了两圈,再套上试试,刚好合适。

又取了一根针,选一轴线挑出头来穿上,也不用剪刀,直接凑到嘴边用牙将线咬断,线尾在针身上一缠,拇指与食指轻轻捏着推到线尾,便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再看那些布,不过是黑蓝绿几个颜色,也做不了什么特别的花样,但也不能做得太过简单,作为头一批考试的,虽说能先挑选材料,却也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高手。

贞锦衣想了想,拣了豆绿和黑色两种布片,整整齐齐修剪成长方形小片,折叠好,缝制成细细的布条。然后将两个颜色的布条编出形状来,一边整理,一边用针线钉在一块墨绿色的布头上。再取了黑色布条编成球形纽结缝上,不一会儿,就做成了一副蜻蜓扣。

端详了一下,又取了白色的线,在蜻蜓翅膀处细细缝了几条线,像是翅膀上的经筋,又像是装饰性的花纹。

做完之后,她站起身来,将做好的盘扣双手递给绩娘子。

再回头看那几个女孩儿,武九儿一个简单的一字球形扣才在收尾;其他女孩子有的连球形纽结还没编好,有的连布条都没缝出个样子来。

待武九儿交上了她做的成品,虽然香还没燃完,但绩娘子却不再等其他人,下令停止。随即收走了贞锦衣与武九儿衣襟上的纸条,对女孩子们说道:“且先回家去等消息,若得选中,县里自会派车到乡里接你们进城。”

说罢便命仆妇送她们出去。

结果昭然若揭,贞锦衣尽力保持住平静,向绩娘子行了一礼,转身跟了仆妇往外走。

第二十章 路上拐了个弯

门口的庄师爷见她们出来,将名帖和荐书交给仆妇,仆妇再递还给贞锦衣。

出来时,贞绣珠正与同行的两个姐妹聊着天。

听说已收取了纸条,绣珍她们都笑着恭喜。

贞绣珠同贞三更说,先带妹子回家等消息。接着将他们带到停在街边的一辆骡车旁,说道:“天已不早,走回去要是半道上天黑了就不好了,这车原是往邻乡送东西的,我拜托了车主捎带你们回家。”

贞三更抬头看看日头已偏西,虽嘴里抱怨“何苦麻烦别人”,仍依言上了车。

贞锦衣猜测这车很有可能是大姐花了钱雇的,但也不说破,乖乖与大姐道别登车。

秋生则赶着骡车拉了贞绣珠等三人前往郡府,两辆骡车相背驰开。

只过了两日,乡长就派人告诉贞三更,赶紧帮三丫收拾东西预备上郡府城,县衙会派车来接。

听说是当真是分到了绣坊,贞三更夫妇不免高兴地议论一番,庆幸当初还好没和申家“结亲”。

次日一早,县衙派来的马车就到了贞阳乡,乡长亲自接着,带进自家院子,又派儿子端午去把贞家父女叫过来。

来办差的是一个仆妇,先给了乡长一封书信,说是计县丞写的。

之后从一个木盒子里翻出写好的两份文契,说是坊中收徒的契纸,让乡长签押盖印。却对贞三更道:“贞家爹横竖要上郡府去的,到那边与坊主娘子当面讲说明白了再画押不迟。”

贞锦衣伸长了脖子看那契纸,见末尾处“立契人貞厽更”的下面紧接着写了“學攵徒貞錦依”,‘學攵’字却还有个反文旁。

贞锦依,这应该就是坊中为她确定的“学名”了,与她的本名竟只差了半个字,可见她穿越到这个身体冥冥中是有些缘分的。

待乡长盖完印,仆妇就将两份契纸都收了起来,又要了乡里的荐书,一同放回木盒里,然后请父女二人快上车,以免中午赶不到县城。

贞三更记得上次大女儿去织坊时,并没有让父母陪同,是和别乡的女孩们一块儿,直接被一辆骡车拉去郡府城的,因而有些诧异:“怎么我也要一同去?还要先到县城?”

仆妇笑道:“县丞大人这么吩咐的,你只管同我去,有什么不明白的,见了县里的大人老爷们,你自个儿问去。”

乡长也在一旁催促。

贞三更只得对乡长说了一句:“叔,你一会儿叫人告诉她娘一声。”

随即拉着贞锦衣——这之后应该叫作贞锦依了——登上马车钻进了车篷。

车夫赶起车来径直往县城去。

这马车可比货郎的骡车快得多了,贞锦依心里估算了一下,大约只用了上次一半的时间就进了城。

马车停到县衙的侧门,仆妇先下车,引着贞三更父女从侧门进了衙门,将他们交给另一个仆从。那仆从再将二人穿过一条巷道,带到一间小厅里。

厅里只有桌椅,看上去是个待客用的地方。

里面庄师爷在一张椅子上坐着,旁边还立着个仆从。

贞三更从未进过县衙,心里惶惑不已,见了庄师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贞锦衣拉拉他衣角,示意他行礼问好,他也没反应过来。

贞锦衣不便越过他去,只得低头缩手站到他身后。

庄师爷倒是不以为意,随和地一笑,指着自己旁边的椅子道:“贞家阿叔,过来这里坐,不必客气。”

贞三更期期艾艾过去坐下。

贞锦衣这才跟过去,低头冲着庄师爷行了一礼。

庄师爷点头赞道:“贞家阿叔,你家这闺女着实不错,能干又懂事。”

见仆从端过茶点来放在旁边桌子上,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请喝茶。”

贞三更哈了两次腰,端起茶碗,也不敢喝,轻声问道:“老……老爷,我们几时去郡府城呢?”

庄师爷笑了起来:“我哪里是什么老爷,不过是个师爷罢了!老弟你若不嫌弃,称我一声庄老兄也使得。”

贞三更忙道:“哪敢哪敢,您老是县衙的人,我们怎能没规矩!”

庄师爷见他十分拘谨,又宽解道:“老弟你是本县的人,在本县的衙里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贞三更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庄师爷身子向他倾了倾,做出关切的样子:“贞老弟容我说一句,你既有绎大人的名帖,当初就该拿了径直到县衙里来,又何必还考什么试?我们县丞大人最是待人和善周到的,自会帮你办得妥帖。”

贞三更放下茶碗,又两手乱摆:“哪能哪能呢……”

庄师爷又呵呵笑道:“倒也是,以你家姑娘的本事,就是考校也是不怕的。”

听到此,贞锦衣已明白过来,这都是绎大人一张名帖惹出来的。怪不得县里弄得这么“特殊化”,专门派马车来只接他们两个人。

这位师爷只怕是受命要打听清楚贞家与绎大人到底有何关系,有没有利用价值。

然而这名帖的来历其实有些出奇,真实的原因并不方便对县衙里的人讲。

还好,贞三更虽然在家里是个喉咙大的,但如今见了“官”,却是头脑发蒙,舌头打结。

庄师爷越是拐弯抹角地打听,他越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往往答非所问。

庄师爷问不出什么名堂,却也不着恼,只请他喝茶吃点心,又吩咐仆从抓些点心塞到贞锦依手里。

看看天已不早,便推说有事要做,关照贞三更:“先在这里用个午饭,县丞大人吩咐的,派车送你们到郡府,你在那边等契书签押了就带回来,也省得日后再跑一趟。再者也可见见你大女儿。”

贞三更千恩万谢,庄师爷便告辞出去,仍让他父女二人在厅内坐着。

不一时,仆从送上饭菜来,有鱼有肉,十分丰盛。

贞三更喜得双眼发光,一通大吃大嚼。贞锦依暗暗用脚在桌下踢他,他也浑然不觉。

贞锦依无奈,只得自己尽量做得斯文些。

待他们吃罢,仆从送他们出去,仍坐上来时的那辆马车,那接人的仆妇已在车上等着了。

贞三更与陌生妇人坐在一处十分不惯,想到往郡府的路程还长,觉得很有点尴尬,便挪到车头去和车夫坐在一处。

贞锦依却引着那仆妇说话,得知她不是县衙的人,而是郡府织坊派出来的,忙趁机打听坊里的情形。

第二十一章环境,新生活

从县城到郡府比乡里到县城更远,到郡府城门时已是日往西落。

这郡府城外围的城墙颇为高大,城门都有两重,半圆形的瓮城很是阔大。

在城门处验过路引,车子进到城内。

大约是天晚了,街面上人不多,然而店铺却是不少,近城中心地带则有好几个高大气派的衙门。看来比县城繁华了何止数倍。

马车拐了个弯,进入一条岔道,就见前面一个牌坊式的东西,上头一个横匾上从右到左写着“染織街”三字。

“染織”两个字贞锦依是认得的,但那“街”字下面还多加了一个“土”字底,她只能本着认字认半边的原则揣测是“街”。

这时却听车夫说道:“大嫂子,染织巷到了。”

原来这个字是“巷”!

众人下了车,仆妇领了他们父女二人往巷内走。

牌坊后巷子两边都是院子,门敞开着,望过去能看见院内挂的五颜六色的布匹、丝绸之类。

仆妇介绍说这两边都是染坊,东边两个大院子是染布的,右边三个小院,一个是染绸缎的,一个是染丝的,还有一个是缫丝的。

染坊过后有一排高大的栅栏隔着,里面才是女工们集中居住的织坊和绣坊、丝坊。

看来这里的男女大防还防得挺紧的。

仆妇将贞三更安顿在栅栏的大门外的一排客房内,告诉他,待坊主娘子签完契约时再来唤他。随后就带了贞锦依往里走。

到大门处,仆妇从腰间取块牌子向守门的人出示了,又将装契纸的木盒打开给守门人看,守门人才把门打开,放了她们进去。

进了门,就见巷子里坐着一个白发老妇,见那仆妇带人过来,便要了她的牌子来看,问明要去的地方,随后走到里面左首的第二个院子前打开门。

院门口挂着写有“*坊”字样的灯笼。

贞锦依知道这就是她以后要学习、工作和生活的绣坊了。

仆妇将她带进院去,领到一个厅堂内。

里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笑着迎上来:“这样早就到了?路上可辛苦?”

仆妇称她“锦香姑娘”,连说:“原是分内当做的差事。”

待锦香接了装契纸和荐书的盒子,仆妇道了句:“这个就是渠安县送来的贞锦依,劳乏姑娘告诉带大娘。”

又向贞锦依说一句:“且听锦香姑娘安排吧。”便出去了。

锦香打量贞锦依一下,对她说声:“你且等一等。”捧着盒子就进了里间。

片刻,里面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神情严肃的妇人。

锦香跟在后头,待妇人坐下,才对她禀告:“师娘,这个就是渠安县新来的学徒,姓贞的。”

随后对贞锦依招一招手:“你且过来参见坊主娘子。”

这位妇人应该就是绣坊坊主的妻子,现打理着绣坊事务,仆妇口中的带大娘了。

贞锦依上前行了个万福礼。

带大娘点点头,道:“今儿天晚了些,许多事情都不便利,先让秋锦香,喔,就是你们师姐,带你去安置个下处,再认认人,签押拜师的事,明儿得空了再办吧。”

也不等她回答,就转头吩咐秋锦香:“就安置在后院,锦佑那屋吧。”

秋锦香恭顺地答应一声“是”,领着贞锦依出了带大娘的小厅,走向小厅后面的一重院子。

那院内四面各有一排砖瓦房。

贞锦依以为这个新认的师姐要带自己进屋,向她逐一介绍介绍这里的“新同事”,按这里的惯例,该叫师姐师妹吧。

然而秋锦香只径直往南面的一个小房间走去。贞锦依只得紧随着她过去。

那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秋锦香也不进门,站在门外向前后叫道:“锦佑!锦佑师妹!”

从隔壁传来“哎”的一声答应,随即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看见秋锦香便问:“锦香师姐什么事?”

秋锦香将贞锦依指给她:“这个是新来的师妹,叫贞锦依。师娘吩咐了,你先带她在你房里安置!一会儿你去叫芸嫂给她安好床辅,明儿再带她去各处各房都认认人。”

又对贞锦依介绍:“这是陵锦佑,你叫她锦佑师姐就好。”

陵锦佑一面打量着贞锦依,一面问秋锦香:“是咱师娘自己收的?还是分在哪一房?”

秋锦香摇头道:“才来的,哪能说得上分哪一房,先各房轮着看看,再说从哪里学起吧。”

陵锦佑只得答应了。

秋锦香又像才刚想起似的,说道:“对了,她来得晚,还没吃晚饭,你一会儿去厨房领些饭菜给她吧。”吩咐完毕,自回前院去了。

陵锦佑对这桩派在她头上的差事似乎不怎么高兴,木着一张脸,让贞锦依先进屋去把包袱放下。

贞锦依依言跟她进去,见那房间大约十多平方米大,里面靠里墙并排摆了三张小木床,一张上有帐子被褥等物,另两张还空着。

一头的墙边放了一排木柜。进门的外墙窗下放着一张木桌,两根长条木凳,桌上还有一个木匣,一套陶制的水壶水杯。

陵锦佑叫贞锦依将带来的衣物放在最右边的木柜里。之后从另一个木柜里取了一个食盒,交给贞锦依拿着。

随后,她也不同这个新来的师妹讲话,自顾自地在前走到西北角的厨房里面去。

贞锦依无奈,只好默默地做跟屁虫,紧随在她身后。

内院的西南角由两间连成一间的,是大厨房。进到里面,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和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黑瘦女人还在那里忙活。

陵锦佑叫那胖妇人“芸嫂”,先将安置新人的事告诉她一遍。又问那黑瘦女人,厨房里可还有饭菜。

黑瘦女人便说:“有倒是有一些,只是这早晚了,怕是已经凉了。姑娘们不嫌弃,自去那边灶上取吧。”

说着,从厨柜里取了一副新碗筷递给贞锦依。

芸嫂对陵锦佑挺客气:“锦佑姑娘,你且带了锦依姑娘先回房吃饭,我这就去安排床铺。"

陵锦佑便叫贞锦依自己去灶上取食。

那是个双眼灶,砌得甚大,里头两个大锅,此时已洗涮干净。菜被取出来分别装在两只小木桶里放在灶台上。灶边另有一只大些的木桶,里面装着米饭。

灶中柴火已燃尽,但尚有余温,此时天气又较热,因此饭菜并没冷透。

贞锦依盛了一碗白米干饭,一碗盐水煮的青白菜、一碗猪油渣炒的豆腐干。

盛好放回到食盒里,提了随陵锦佑回屋。

菜虽做得简单,但也算是见了荤腥,比起乡里日日不变样的红薯粥加咸菜已不知好了多少倍,尤其是这样扎实的米饭,乡里若非过年过节,是很少见到的。

第二十二章 籍户的重要性

贞锦依午饭吃得不错,此时虽错过了饭点,但也不甚饥饿。看青菜鲜嫩,豆干香糯,就着扒了些饭,那油渣因放的时间长了,已经软塌,口感就不大好。

但她知道这个社会的人惯于爱惜物力,最见不得浪费食物,还是将饭菜全吃个干净。心里庆幸自己刚才不贪心,盛得不多。

陵锦佑看看她,不禁露出些鄙视的神情。

贞锦依心知以后与这个小姑娘就是室友了,有必要与她打好关系,于是强忍着被鄙视的不适感,没话找话地引她说话,做出求教的姿态,打听绣坊的情况。

作为一个颇有职场经验的人,她还深知,有时候求人帮助,比帮助别人更容易引起他人的关注和同情,因而还时不时地请小师姐指点,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好,在坊中须注意哪些规矩等半大不小的事情。

陵锦佑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经她这般低姿态地求教加奉承,态度慢慢和软下来,断断续续告诉她:

绣坊内绣工、学徒有二十八个,加上带大娘总共二十九人,现在她来了,就有三十人。按规矩,坊内的学徒对教导她们的人要称“师娘”。

这里虽说是绣坊,其实也包括了裁制衣服、枕套、被面、帐子等物。这些东西并不拿到外头去卖,而是主要作为城里各衙门官吏们俸禄的一部分,年节及换季时候,府衙会给城中的举人秀才发放衣物,这些也是由绣坊来制作。有时衙门的官家夫人或是城里举人秀才家要做什么衣裳,也会送到绣坊来请她们帮忙。

绣坊做的是细活,且城中有资格穿用绣花衣物的仅限官员和有功名在身的士人及其眷属,因而绣坊的人比织坊的要少一半多。

贞锦依趁机询问:“我大姐就在隔壁的织坊,那我能去瞧瞧她不啦?”

陵锦佑摇摇头:“还是不要吧!新进来的学徒不能到处乱跑的。要等府衙里负责各坊事务的师爷收了文契,将你的名字报到锦官院造了册,发放了腰牌,等到有坊主或是坊主娘子吩咐时,才可以凭腰牌出院门去办事。

织坊虽近,到底是各门另户的,你去了,不给那边管事的打招呼总是不好,要打招呼哩,又得烦请师娘派人去,添多少麻烦呢。”

贞锦依略感失望,但她毕竟在现代职场待过多年,也能理解不同单位并不愿意员工们随意“串岗”的做法。

正说着话,芸嫂抱着被褥等物走了进来,在空着的一张床上把被褥铺好,放上枕头,再挂上一领蓝布帐子。

布置完了便招呼贞锦依去看。

贞锦依向她道了谢,又道:“芸嫂子,你且忙你的,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弄。”

芸嫂答应着,忙忙地出去了。

陵锦佑望一眼她的背影,说道:“你也不必对芸嫂这样客气,她原是仆役,这些本就是该她做的。”

贞锦依明白这里不是现代社会,自然不敢贸贸然在这里宣传什么“人生而平等”之类的观念,只笑了笑没答话。

似是察觉到了贞锦依的不以为然,陵锦佑摆出了认真的样子:“你莫要不信!你如今是在郡府城中,这儿可不比你们乡里,左右都是乡农人家。这里可是极讲究身份籍户的,像你我本都是农户,只比士人低一等,如今虽随了绣坊的名册登录在匠户册中,女孩儿到底不同男子,将来仍是按娘家籍户算出身的呢。仆役都是奴籍,与咱们如何比得?”

贞锦依故作不明:“咱们既是在坊里讨生活,将来算啥出身有什么用处呢?”

陵锦佑解释道:“怎么没用处,农户可与士人通婚,匠户、商户只可跟同等的籍户通婚,不然就只能向下通婚了。”

贞锦依脑中闪过前些日子才办好的订婚书,心道,跟什么士人通婚的事与这辈子的自己怕是没啥关系了。

想到自己还不到十二岁的年纪就已定了“终身”,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遗憾之感,嘴上却故意打趣:“好羞羞呀,锦佑师姐,你这会儿就想什么婚呀嫁呀的?”

陵锦佑羞红了脸,急道:“你知道啥呀,男子还可以靠科考改籍,女子要改出身,那可难于登天。那些商户的子弟连科考都不能考,嫁了这样的人,岂不是连子孙都耽误了?”

说到这里,陵锦佑看了看窗外,然后靠近贞锦依,压低了声音:“那些奴籍的,哪怕偶然登在匠户册,以后嫁人还不是按原籍户来,连匠户都嫁不得呢,就是嫁给商户,也做不得名媒正娶的正头妻!”

贞锦依原本对转生在贫穷农家的事颇感遗憾,没想到在县城的绣坊里,这倒是个令人骄傲的身份,不禁心中感慨这等级社会有点让现代人难以接受。

陵锦佑还待要说什么,见芸嫂又拿着东西走了过来,便停了停,改口问贞锦依:“我师娘可说过,你是她自个儿收的弟子么?”

贞锦依摇了摇头。

陵锦佑自问自答:“想来是的,若不是和我一个师娘,干嘛要让你和我住一个屋?”

芸嫂进了屋,将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来。

里面有两套衣服,如同坊中其他女孩子一般,乃是豆绿的上衣、黑色阔脚裤、黑色腰带。

贞锦依拎起来比了一比,这套衣裳比她现在的身量要长大些,便寻思回头须用针线缝一缝才好。

另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巾帕、皂角等洗漱用品,让贞锦依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一把牙刷。

她忍不住拿起来细看,那牙刷是用竹片和猪鬃毛做的,除了做工粗糙些、刷头大些,式样跟现在人用的竟相差无几。

陵锦佑见她看得仔细,以为她乡下人没见过这个,说道:“这是擦牙的刷子,那一盒是青盐,你在家时没有用过吧?”

这语气莫名让贞锦依心里有些不大舒服,她随手打开装青盐的盒子看了看,轻描淡写地答道:“牙刷子是用过的,只是我们不叫擦牙叫刷牙,乡下也不兴用这样的青盐。”

陵锦佑倒有些意外:“你们乡下规矩倒好。”

重又用打量的眼光看了看她。

贞锦依笑道:“我们乡下虽穷,但干净还是要讲究的。”

陵锦佑点点头:“讲究干净就好。咱们坊里常要见贵人说话,不干净整齐可是不成的。你们这样就好,不用我从头教了。”

晚间洗漱时,贞锦依见屋角有个水桶,就提了去厨房打些热水回来,先让陵锦佑洗漱。

她这般殷勤,陵锦佑既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十分受用。不免做出师姐的样子,又和她讲了些坊里的事。

直到外头巷子响起了打更的声音,二人才各自睡去。

第二十三章 各房的掌事们

次日一早,外头巷子响起了有节奏的梆子声。

陵锦佑催促贞锦依快起床穿衣洗漱,随后带了她去厨房领早饭。

虽然菜只有一个炒青菜,主食却还是干饭,只不过白米里混杂了些大豆、红薯。

饭后,又听到一阵梆子响。

贞锦依看看窗外,隔壁的女工们都往外走,于是问陵锦佑:“这是要上工了么?早上要敲几回梆子呀?”

陵锦佑道:“头晌是卯时一刻起床吃饭的,这一回是卯时三刻,各房要点卯。不过今日要领你去认人,倒不必着急。”

两人一面收拾碗筷,陵锦佑一面告诉她:“咱们这里掌案、掌针、掌线的师娘、师姑有好几个呢,都收得有徒弟,说起来也都是师姐师妹。不过跟着师姑她们,就专学一样手艺,不像咱们跟的是坊主娘子,各处工夫都要学的。一会儿我带你先去东院认认地方。”

说完,带了贞锦依先去前院小厅,找到秋锦香,取了进出门使用的腰牌,拉了她往绣坊东院走。

进了东院,陵锦佑领着贞锦依一间一间房屋挨个儿走了一遍,里里外外看得很是仔细。

西边的院子是绣坊人员起居用的,而对面的东院则显然是工作区,几间青砖青瓦的大屋子。

此时工人们已陆续进屋里上工。

这绣坊规模不算太大,工作间大体是按工序分的。

熨烫、缝衣的同在一间房里,制作其他物品的又在一间房,绣花和裁剪的都是单在一间房。

屋子不像居住的房间分隔成小间,开间很大,与现代的工厂车间倒有几分相似。

陵锦佑先领二人进了左首边的裁剪房。

这间房里正中摆着一张长方大案,衣料堆在一边,裁剪的工具散放着。

站在案旁裁衣料的是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另有几个年轻女孩子给她打下手。

这个工作间的布局虽与她前世里的工作室并不相同,但贞锦依瞧着那张大案颇觉得有熟悉的感觉,同时又十分好奇。

正想凑近去看看,就听那大案边的妇人喝斥道:“你怎么搞的,明明是浅红料,你倒拿个黑线过来?!你有脑子没有?”

贞锦依陡然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那妇人皱眉盯着身边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手里捧着个黑色布袋,正从里面拉出一根弹线,被她这么一吼,忙不迭地把线往里收,口里道着歉:“师娘,对不住,我看错了。”

妇人又喝了声:“你眼睛长来出气的?快去换朱砂弹线来!”

贞锦依扫了眼大案上的物品,见裁衣剪刀的样式和现代竟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用来画线的不是水消笔或画粉片,而是装在各色弹线袋里的不同颜色的粉末,也就是那女孩子拿错的东西。

另外,案上还搁着几块不知用什么粉压制成的不规则小白块,想来是用来画曲线或补缺漏的,或许跟现代的画粉有类似的作用。

那女孩子拿着弹线袋走到后墙边的格子架边,换了一只红色布袋,这里面装的就应是朱砂弹线了。

陵锦佑走到大案边,对那妇人道:“经二姑姑,莫要生气了,锦铃师姐昨儿晚上赶工太久眼花了,一时错手也是难免,您教导她就是了。”

说着,端起案边放着的一个茶盅子双手递过去,笑着劝道:“我的掌案姑姑,您先坐下来喝口茶,我带新来的锦依师妹来给您行礼呢!”

经二姑姑却不动地方,站着接过茶盅子喝了两口,打量着贞锦依问陵锦佑:“这是你师娘新收的?几时拜师?”

陵锦佑笑着答道:“还没拜师呢,想是还没择好吉日。她今后与我一屋住的,还请您老人家多多看顾呢!”

经二姑姑放下茶盅子,从锦铃手里取了朱砂弹线,一面在衣料上比画,一面说:“看顾说不上,你师娘有两年没收徒了,如今倒肯收她,想来她是有些本事的?”

贞锦依忙上前行了万福礼,待要客气几句,经二姑姑却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先到别处认人去,我这儿忙着呢。”

又喝斥锦铃:“你乱看个啥?把线拉到这里,轻着些,按住这里!”

案上虽有木尺,但经二姑姑并不使用,全凭肉眼确定弹线的位置,想来经验已十分丰富。

看到经二姑姑已专心做她的事,陵锦佑吐了下舌头,拉了贞锦依去和房间里其他几个年纪较长的人打了招呼,这才出去。

出了房门,贞锦依悄声对陵锦佑道:“这位经二姑姑脾气好大呀,做她的徒弟不容易吧。”

陵锦佑走了几步,才轻声道:“掌案的姑姑嘛,除了咱们师娘,坊里的人都要看她眼色呢,自然有些脾气的。做她的徒弟虽说常要挨骂,但若学到真本事,就是一时做不了掌案的,只要能够下刀裁剪料子,可比旁人都强好多呢。”

接着,二人依次进了其他几间房,也全部都是大敞间。

制衣房里面也有一张大案,另有两张小案,案边烧着炭炉,炉上放着个水壶,熨斗是生铁所制,形状与现代熨斗基本差不多,大小款式有好几种。这里当然没有电线、蒸汽管,加热方式是在斗腹内装上木炭或热水。

缝衣的女工则在临窗的木桌边坐着飞针走线,一派忙碌景象。

刺绣房最为敞亮,窗明几净,屋顶上安的明瓦要比其他屋子多,房间内端端正正地排着两列绣架,绣架边放置针线的桌子也摆放得十分整齐。绣工们排排坐着,各自低头细做。

制物房最为杂乱,帐子等大物件满地堆着,枕头、手帕等小物件则搁在一张大案上。

每房都有一个主管式的人,这里的习惯,结过婚的称为娘子,没有结过婚的称为姑姑。

除了掌案的经二姑姑,绣房的掌线也是未婚,正是上次到渠安县主持考校的纷姑姑。

而制衣房和制物房的掌针则是已婚娘子,掌管制物房的便是上次见过的绩娘子。

掌事们都显得很和气,众人中就只经二姑姑格外傲娇些。

绣坊固然不大,但每到一处都与人赔笑问好行礼,一圈走下来,不免深感疲累。

转完出来,院门已经关了。

陵锦佑禁不住靠在门边,捶着自己的大腿道:“好累啊,隔壁的院子今儿就不去了。此时也有些晚了,去了怕正赶上人家的饭点儿,倒不方便。”

贞锦依觉得有道理,忙点了点头。

哪知陵锦佑抬眼望了望北边的院墙,转口又道:“不然,咱们最后走一趟丝坊,见见那里的坊主娘子吧。织坊的继娘子这些日子没在坊中,改日再去吧。”

贞锦依不知她为何改了主意,却也拒绝不得,只好再点点头。

第二十四章 似曾相识

陵锦佑走到门边,拉开大门,二人轻轻走出门。

巷道里十分安静,看守内坊门户的老妇坐在巷内墙边的长条凳上,正眯着眼靠了墙打盹。

陵锦佑走到近前,推了推她的肩头,将自己的腰牌给她看了,说明是奉坊主娘子之命带新人进丝坊里去。

那老妇看过腰牌,缓缓站起身,慢慢走到巷道北端尽头东院的门口,拉开了丝坊的院门。

也许是白天三坊内常有人来往,院门其实没有上锁,只是掩着而已,待她们进了门,那老妇又将门拉上。

丝坊的规模还不及绣坊一半,居住与工作皆在这一个院里。院子中间筑了一排向东倒座的小房子,分隔了前后院。

陵锦佑不像在绣坊那样一间一间地走,带着贞锦依直奔后院东边的正屋。

然而正屋中空无一人,后院的住房也都关门闭户。陵锦佑只得与她再回到前院中来。

此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端着个圆圆的笸箩正从北边屋子出来,往南边屋子走去。

陵锦佑忙向她挥手招呼:“锦宛师姐,三娘子可在?”

那个叫锦宛的答道:“是锦佑妹子呀,我师娘在南屋机房呢,我正要拿线给她。你们随我来就是。”

又看了看贞锦依,问道:“这可是新来的师妹,以前没见过呢?”

她说话的声音清晰而柔和,长得也温婉端正,真是人如其名,让人一看便生好感。

陵锦佑点头回答:“是的呢,昨儿晚上才到的,叫贞锦依。师娘让我带她来见见这边的娘子和师姐们。”

然后向贞锦依介绍:“这是丝坊良三娘子的大弟子纾锦宛大师姐。”

两个“大”字说得重重的,似是强调这位师姐的特殊地位。

纾锦宛向二人点点头,抬脚进了南屋,二人忙跟了进去。

这屋子比隔壁绣坊的所有房间都大,是三间房打通的大间,正中摆着一架一人多高的织机,窗边还有两架小织机,机上密密地拉着各色丝线。

小织机都是一人操作的,那台大织机则是一人在下面投梭,一人坐在织机上方的木架子上拉着综线。

这情形,正与贞锦依穿越之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小花楼织机的操作极为类似。然而上方那人的动作远比博物馆的示范者熟练,下方的人投梭踩蹑的速度也快得多。

贞锦依心头大震,仿佛突然错乱了时空。

她昂头观望,那屋顶装着明瓦,几缕金黄的夕阳透进来,照得机上的织锦色彩斑斓。

织机吱嘎作响,动得颇有韵律感。

贞锦依傻傻地望着,旁边的对话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全然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感觉到有人猛拉自己的衣袖,贞锦依才还过魂来。

她赶紧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豁然明白:这是穿越后的另一个时代,以前那个地方,只怕从今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她终究是成年人的心智,略伤感一会儿,便又控制住了自己,心想,这两世真是跟这织机有缘啊!没想到再生之年还能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珍贵文物的真容。

只是,如今却偏偏拜在了隔壁绣坊门下,不知几时有机会亲手摸一摸,要是能亲自操作一回就更好了。

此时坐在上方的那个中年妇人已下了地来,站在她的面前,眼睁睁瞧着她,想是刚才问了她什么话。

贞锦依抬眼看去,见这良三娘子看上去三十多岁,鹅蛋脸面,模样端庄秀丽,态度亦是和蔼可亲。

大约是为了操作方便,她穿着短衣长裤,挽了袖子、扎着裤腿,头发也紧紧挽在头顶,用青布裹住。

陵锦佑见贞锦依还未回话,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锦依,良三娘子跟你说话呢!问你是哪里的人。”

贞锦依连忙行了万福,答道:“我是渠安县贞阳乡的,昨儿才来坊里。我大姐姐也在这里,就是隔壁织坊的,叫贞绣珠。”

良三娘微笑赞道:“原来是贞家的闺女儿,你姐姐是个好的,想来你也不错。你师娘那里越发兴旺了,难为她把绣坊打理得这样好。”

陵锦佑赔着笑在一旁说道:“哪里呀,三娘子您这里的师姐们才是手巧呢。织锦这样的精细工夫最是难学,我们这些手笨的,再学十年也学不成,只好做点轻巧活计混日子罢了。”

良三娘便笑着夸她:“就你这孩子嘴儿甜。你师娘真是会收徒弟,一个个儿的都这么伶俐。”

又看了看贞锦依道:“我也没什么见面礼,锦宛,去把昨儿做的蒸糕拿些来给你师妹吃着玩吧。”

陵锦佑却似并不想再闲聊,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三娘子您且忙着。天色不早,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待良三娘点了点头,便拉着贞锦依转身向外走。

纾锦宛却跟上来拉了她们,笑道:“且等一等,忙什么,晚饭还不会这么早开呢。”

说着快步到后院取了个布包出来,塞到贞锦依手中。

二人再次道了谢,才出院门回到绣坊东院自己的屋子里。

陵锦佑一进屋就坐在凳子上,半个身子靠在桌上。

贞锦依将布包打开,里面果然包着几块红粮米糕,便放到陵锦佑身边,又拿起桌上的土陶水罐给她倒了一碗水。

随后自己也倒了水喝着,做出好奇的样子问道:“锦佑师姐,丝坊的织机好大啊,比我们乡里的织布机大了好多呢!上面竟还有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织机,学织锦是不是很难呀?”

陵锦佑咬了一口米糕,含糊地恩了一声,咽下去之后才说道:“织锦和织布可不是一回事,难着呢。不过啊,这都不关咱们什么事。三娘子年下就要跟着她的夫君上省城去了,听说还要把锦宛师姐她们也带了去。”

贞锦依又问:“这样啊,那你方才跑得那样快做啥?怕他们也带了你去不成?”

“要能带了去就好了!”陵锦佑悻悻地道,“她们到省里的锦官院做事,自是前程大好呢!只是咱们师娘……算了不说了。这糕蒸得不错,你快吃吧。”

贞锦依没有得到答案,竟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丝坊全部搬去省里,以后还会不会再派人打理来呢?难道就让那院子白空着?”

陵锦佑只说是锦官院新任老爷下令将各郡丝坊移去省上,其他的事不肯多说,还叫她不要多问。

第二十五章 签了契书

歇了一会儿,外头巷子里再次响起了敲梆子的声音。

陵锦佑道:“哟,这么快都到午时了呢!”

立时催着贞锦依快拿上食盒去厨房,并且告诉她,午正敲梆子是吃点心歇中觉,未正时敲梆子再上工,酉时三刻听到梆子响就可以放工吃晚饭了。

这里什么时辰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对于贞锦依来说,倒比在乡下时日不知的状况要更习惯些。

午饭不是正餐,只有两个窝头和一碟咸菜。

陵锦佑说,这便是中午的“点心”,平常多是窝头、豆粑,偶尔会有白面馍馍,最好吃的是葱油汤饼,可惜一个月也吃不上一两次。

正吃着,秋锦香又领了两个新人进里院来,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个叫纭锦链,一个叫武锦修。

武锦修被安置在贞锦仪她们这屋,纭锦链则被安置在了隔壁。

贞锦仪认得,武锦修正是她在县学考校时见过的武九儿,算是熟人了。

隔壁此时也只住了一个人,乃是经二姑姑的徒弟,之前见过的崔锦铃。

崔锦铃年纪较长,秋锦香将两个新人都交代给她,叫她帮着安置。之后就领了纭锦链,过这边屋来告诉贞锦依:“你爹和锦链的爹一会儿跟师娘去签契书,师娘说叫你也去,你快随我过去。”

贞锦依忙收了碗筷跟她走。

武锦修的家长这次并没有跟过来,她只能留在坊中,看她们出去时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

进了前院小厅里,带大娘叫秋锦香拿上装契书和荐书的盒子,带着她们出了坊门。

走到巷口,贞三更与纭锦链的父亲已等在那里。一旁还停了两辆骡车。

带大娘扶着秋锦香先上了第一辆车。

秋锦香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先叫两个女孩子跟着上第一辆车,又招呼两个当爹的上了第二辆,之后自己再上前面的车来,守着车门坐着,对车夫道:“先去西市口接一下拾五婶。”

马车行过一条街,在一个巷口停下,秋锦香又跳下车去,不一会儿扶了一个妇人上来。

那妇人上了车就笑着招呼带大娘:“坊主娘子好早,恭喜你坊中又添人进口,人事两旺啊!”

带大娘也笑着回应:“拾五婶就是会说话。”

随即指着贞锦仪和纭锦链对她说道:“呐,这两个就是你要做保的孩子。”

贞锦依猜测这个就是大姐所说的保人了,看样子并不是只给她一家做保的。

见她眼睛看过来,便问候一声:“拾五婶早。”

拾五婶点头赞道:“都是好孩子,长得这样齐整,看着也伶俐。”

一路上,车上就只听得拾五婶说话的声音,夸了这个夸那个,话虽多,说得中听,听着倒也不觉她聒噪。

走了没多久,车子就停下了。

众人陆续下车,贞锦依抬头看去,前面一座砖石砌的院门,门上的方框里用小石子砌着两个字:“蒙學攵”。

她已知第二个字是“学”字,猜想这便是古代小学生们读书的地方,没想到还兼做帮作坊店铺签订契约的事情。

拾五婶抢步上前扣了几下门环。

一个老仆过来开门,问明是绣坊里找诚先生签文契的,忙带了他们进去,让他们在待客的小厅里等候。

院子不算大,里面十分安静,小厅在前院,坐在这里,还能听到后院里传过来朗朗的读书声。

几个大人都坐在厅里的椅子上,秋锦香却拉了贞锦依和纭锦链齐齐站在带大娘身后。

贞锦依暗暗观察,这里并不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些古代学堂,厅内没有挂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像,也没有什么“天地君亲师”之类的牌子。

倒是正中墙上挂着幅老子骑青牛出关的“紫气东来”的画,并排挂着的还有一个高冠大袖、面容清隽的男子画像。

她在头脑中搜索一番,确定此男子既非儒家孔孟,也不像韩非墨子,全然认不出是哪位古圣先贤。

等了一小会儿,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从厅后走了过来。

他身穿浅青色细布襕衫,戴了顶脑后有两条长带的黑色方帽,没系腰带。五官虽然普通,但身材高挑,长襟大袖的,颇有几分潇洒的味道。

他进厅之后,跟着进来一个少年,让贞锦依颇感奇怪,却是劝谕使绎大人的儿子绎之谦。

不知此人怎么会到了这里,贞锦依也不便询问,只盯着绎之谦看。

绎之谦见了,便对她微微颌首。

拾五婶和带大娘早已起身与那中年男子见礼,称他“诚先生”,说着些客套话。

两个家长都跟着站起来。贞三更瞧见绎之谦,也禁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拾五婶先说明了来意。

诚先生还了礼,仍请他们坐下。

秋锦香就将装契书的盒子捧了过去。

拾五婶便对诚先生说道:“我可是斗大的字不大认得一筐儿,娃儿们的爹在这里,烦先生你念一念,他们听明白了才好签字画押。”

诚先生吩咐老仆接了,对绎之谦道:“后安,你读给两位家长听听。”

绎之谦应了声“是”,拿起一份契书朗声念了一遍。

契书的内容不长,无非写的是何时入坊,学徒几年,暂押保费多少;学艺期间学徒须听从教导,勤学技艺;绣坊负责食宿并教习手艺,以及学徒若意外生病死亡乃属天命,家长不可向绣坊究责之类。

文字半文半白,听着倒也浅显明白。

念完,诚先生又吩咐绎之谦在契书的末尾写上日期,并且也大声念了:“立契日:正昌六年八月十九日”。

随后,老仆取来印泥,带大娘、拾五婶先按了手印。

带大娘先对纭锦链的父亲说道:“你家锦链自是跟着经师妹的了。”

纭家父女连连点头。

带大娘又问贞三更:“让你家丫头跟我学艺可好?”

贞三更忙道:“好好,自然是跟您老人家学咯,您费心,多教导她!”

带大娘点头道:“那你们画押吧。”

绎之谦就在契书上添上从师何人,又指了画押的位置,让两位家长各自在自己名字下按上红红的手印。

如此一来,贞锦依便是属于绣坊的人了。

绎之谦将家长留存的契书分别递到贞三更和纭锦链的父亲手中。

带大娘吩咐秋锦香将坊里留存及送交郡府衙门的两份收好,又向诚先生道谢。众人忙跟着行礼道谢。

诚先生客气了几句,便命老仆送带大娘等人出去。

贞锦依虽然很想问问绎之谦是怎么跑到这蒙学里来的,但一个和他说话的空都没逮到,只得目光示意一下,随着众人出门。

到了门外,带大娘命后一辆车的车夫送两位家长回家,之后与拾五婶和女孩子们上车回程。

第二十六章 打杂的活计

回去已到了晚饭时间。

贞锦依照例取出陵锦佑的碗筷,与自己的一起放入食盒,要帮她打饭。

不料陵锦佑却露出尴尬之色,连声推辞:“不用不用,怎好劳乏你?”

贞锦依奇道:“你我同门姐妹,说什么劳乏不劳乏?”

她的话音未落,陵锦佑已将自己的碗筷从盒里拿了出来,接着就拉武锦修:“我带你去厨房。”

紧跟着逃也似的拉着武锦修跑了出去。

贞锦依一时愣在当地,明明上午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出趟门回来就来了个大转弯?

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难道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

想不出来,贞锦依也懒得再想,横竖住在一起,早晚会知道原因的。

她拎着食盒独自去打饭菜,路上遇到崔锦玲同几个女孩子走过来。打招呼时,那几个也都露出一种又客气又疏远的神情。

回到屋里,陵锦佑她们两个已拿着吃食去了隔壁。

虽然和室友同事应当搞好关系,但也不必做得过于低声下气,尤其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

贞锦依独自吃完,又将屋子收拾了一番。

直到天擦黑了,两个室友才回来。

回来也不与她多说,匆匆洗漱了,便各自上床。

次日,刚吃过早饭,秋锦香就过来叫了纭锦链和武锦修出去。

随后院内的人陆续去东院上工,西院里除了做饭和洒扫厅院的仆役们,就剩下贞锦依一人。

午间吃点心时,才知道武锦修被分派到刺绣房的纷姑姑手下,纭锦链果真如签契书那天带大娘所言,分到了裁剪房,拜经二姑姑做了师娘。

上工之后,两院的院门又关闭起来,仍没有人来管贞锦依,她没有腰牌,不便四处走动,只得在房中等待。

她前两日兜兜转转,这会儿左右无事,索性好好歇一歇,于是一个午觉直睡到日偏西。

起来之后,院门仍关着,她虽然很想去隔壁看看大姐,但知道守门的老妇不会放行,只好按捺住,寻出针线剪刀来修改自己的制服,间或在院子里转两圈。

虽然略感无聊,但比在乡间时轻松得多了,至于生活条件更是乡里无法相比的。

隔日,绣坊中又来了两个新学徒,也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

崔锦玲抽空带着五个新来的学徒去了趟巷子南端的织坊,仍没有见着那边的坊主娘子,只与几个掌线掌机的娘子姑姑见了礼。

贞锦依又伺机去和大姐贞绣珠说了几句话,却没有告诉大姐没有给她分派工作,也没有认师娘的事,只说这里一切都好。

过了一日,两个新学徒都被分派到制衣房的绩娘子那里,却仍不见带大娘唤她去吩咐什么。

贞锦依闲来无事,便把发给自己的两套衣服取一套来修改。

尽管坊内有专门做衣裳的,但这种学徒穿的衣服并不需要制作得多精细,因此裁得没什么线条,袖子是上下一样齐的通袖,也没有收腰身,裤子就是两大片缝在一起,穿起来松松垮垮。

她先是将衣服的前后身各收两条腰缝,袖子不便重新剪了,只将就原先的线缝收一些,变成上小下大的倒袖,袖口做成马蹄式样翻上去缝死。

裤子则全部拆开了,重新裁成四片,分了前后缝,把立档做得立体些,裤腿也缝成上窄下宽,裤脚反挽一圈,也做成马蹄式,因不能绣花,只缝上几道线做装饰。

再穿起来,就有了凹凸的形态,不再是“布袋子”的感觉了。

午间去领点心时,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或明显或偷眼地瞄她。

出了厨房门,对面遇上绩娘子。

绩娘子先是“咦”了一声,再盯着她看了几眼,见她行礼打招呼也没回应,只问:“这衣裳是你自己改的?”

贞锦依点点头,道一声“是”,侧身给她让路。

绩娘子迈步进门,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上午,秋锦香就来找贞锦依,将她带到制物房,交给绩娘子,说是坊主娘子吩咐的,让这个新来的学徒帮着她做做打杂的活计。

绩娘子当即给了贞锦依几块绣好了花的绫子手帕,问她会不会锁边。

这是边缘性的小工序,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手艺,只要懂得锁针的针法即可。

贞锦依以前虽不是专业绣花的,但仍认真学过回针、平针、滚针、缠针等四五种基本针法,对于乱针绣法的技艺也知道一些只是还不精通,但就这些常用针法,对付这类打下手的工作仍然是够用了。

于是回说:“会一些。”

绩娘子让她试了几针,没有多做评价,只讲了两句锁针要注意的事项,便说此处没有多余的位置,叫她拿了东西回屋做去。

贞锦依只得向她要了一个已做好的样品,拿块布包着手帕和针线,回到自己屋中,独自细细缝制。

这类重复枯燥而又缺乏技术含量的工作,放在现代早已交给锁边机来完成了,在这里却是学徒们半学半练的活计。

贞锦依见帕子上绣的是荷花,就没照着样品锁个平直的边缘,略加了些手法,将帕子边缘做成了微有曲线的小荷叶边儿,还用嫩绿丝线沿边加了几丝叶茎,与荷叶呼应。

她一做起来倒是来了兴致,吃过晚饭又接着做。

直到天已黑了,武锦修问她为何还不洗漱,她才放下活计。

陵锦佑看了看她做的活儿,不由得赞了一句:“你手上活儿还满细致的。”

自打那日察觉到师姐师妹们有意疏远她,这还是陵锦佑头一回主动和她讲话,并且还是赞赏的话。

贞锦依一笑,谦逊一下:“哪里,比锦佑师姐你差得多了呢。”

陵锦佑要到今年底才出师,目前仍在边学边做的阶段,此时还不能独立做大件的活计,但已能在刺绣房领些小物件,在掌针纷姑姑的指导下做,做完了一件再拿去给带大娘看,相当于检查学习与工作的进度。

刺绣上的花式技巧,陵锦佑确实学得多一些,贞锦依见过她赶工时拿回来做的绣件,因而并不是随口的违心恭维。

何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喜听好话是人之常情。

陵锦佑一喜,态度便软了几分。于是关照两个师妹早些歇息,以免明早做事没精神。

这话虽是同时对两个人说的,贞锦依心知这也算是对她释放出了缓和的信号。

第二十七章 学刺绣的好材料

次日一早,她同众人一样,早饭之后就去了制物房,将做好的一块手帕交到绩娘子手里。

绩娘子接过去细看了一遍,抬头再看贞锦依时,眼中就带了些笑意:“你手脚倒是快。手帕边子有的是人做,这个并不急。我这里倒有几个枕头套还放着没人弄,你不如先试着做做这个。”

见贞锦依点头,绩娘子便从旁边桌上取了两个枕套交给她。

两个枕套都是红绫的底子,是古代常见的长方形,六面八角的样式。

其中一个是已经绣好还未缝入枕芯的,另一个看花色与那个是一对,中间已经绣好一对并蒂芙蓉,边缘上却只用笔勾了花样,还没有动工。

绩娘子嘱咐贞锦依,学着已绣好的那个的套子,按着画好的花样,把枕套边缘的花纹绣出来,针法和线的颜色都要与那一个一模一样。

这一次需要用到回针和缎面绣等手法。

花纹乃是做花边或镶边常用的几何线条图形,所需针法不算复杂。

绩娘子又在制物房里安排了一个位置让贞锦依坐着,便于随时查看。

然而一天下来,绩娘子也就看过几次,且并未指点她什么,只提醒过一下收针时要把线头藏好。

动起手来,贞锦依才发觉绣这套东西,比想象的更考验细致耐心。

这枕套花边的纹样,是几个菱形交错套叠的连续图案,因纹样与颜色都需要分出层次来,互相有交叉有承接,丝线常常要更换,针脚也很细密。

这一做起来时间就用得多了,绣了一整天,一头一个面上的边都没有绣完。

绩娘子没有批评也没有夸赞,但看她的神色,对这个未拜师的小学徒的工作是满意的。

之后几日,贞锦依仍是天天认真对付这块枕套。

好容易绣完了花边,绩娘子又教她将枕芯缝进去。

枕芯是白布做的长方体,已灌好了谷壳棉絮,不软不硬,边缘整齐,缝线比绣花还要简单得多。

其间带大娘抽空到制物房来了一回,看到她时,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对绩娘子说,若这孩子学得快,不妨多教些针法。

于是绩娘子便问贞锦依还会些什么针法。

贞锦依一琢磨,以她的年纪和出身,按说是不应该懂得刺绣针法的,便回答说,并不懂什么针法,只是跟阿娘和姐姐学缝衣服时,学会了这两三种用针的法子。

绩娘子不再多问,待她做好一个枕套,就取了些绒线来,教她缠针法。

贞锦依目不转睛地看着,见她所教的手法与自己以前所学颇有不同。

这缠针细分为打籽绣和卷针绣,针脚和使力都比她所知的更为巧妙,于是用心学着练了几遍。

待自觉掌握到六七成了,贞锦依便用红绒线卷了朵小草花,用黄线打籽缠成花蕊,再以绿线卷成小叶子。

看了一看,卷得还不十分整齐,又做了几朵花、几个花瓣和叶片,错落着排了一长排。

之后却不绣枝干,只补了几片花瓣,让花瓣与叶片似乱而有序,互相呼应着,拼出一串花边来。

先时绩娘子看到贞锦依缠花还没说什么,待见了她在布头上串成的花边,不觉轻轻“哟”了一声。端详了一阵,就拿着这布头去了带大娘日常起居办事的小厅。

待得绩娘子再回来时,秋锦香却跟在她身后,叫贞锦依跟着她去刺绣房。

到了那边,秋锦香找着掌针的纷姑姑,待要交代些什么,绩娘子就已走了过来,指着贞锦依对纷姑姑道:“这孩子是块材料,针法学得甚快,虽说还不十分熟,但这样快就能摸到窍门确是难得。这也就罢了,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说着就展开那布头给纷姑姑看:“你瞧,这花上也不绣枝子,我看着,竟像给风吹着飘了起来的样子!”

这纷姑姑家里世代以刺绣为业,家中的女孩子们六岁起就要学着动针线,她又是众姐妹中的佼佼者,十岁上就学会了二十几种针法,十二岁进绣坊时便已是能领工钱的幼匠绣工。

贞锦依这些针线工夫在她眼里看来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对这孩子善于动脑子的做法颇为认可。

待绩娘子说完,纷姑姑便点头道:“倒是心思巧得好。针脚虽是平常,这样的年纪已是不易了。”

随即问秋锦香:“你师娘的意思,是先放我们这里学?我们这儿可是要绣整件的!”

秋锦香还未回答,绩娘子又抢先道:“大件是做不了的,针法还没学到几样呢,小件倒是不妨先学着绣起来。我们那边做的多是缝纫的活儿,要论绣工针法,自然纷师妹你的技艺才是坊里最好的。她跟了你一面学一面做,只怕学得更快些。”

纷姑姑又点点头,缓缓说道:“也是,学而不用,也是学不到心里去。那就放在我这里吧,我亲自来教就是。”

待绩娘子与秋锦香离开,纷姑姑就叫她把先前会使的针法在一块布头上绣出来。

等贞锦依展示过,纷姑姑便命人取了块红绫手帕出来。

先是告诉她怎样按描好的花样绣整块的手帕,并且细细地给她讲解,哪些花纹需要用到哪些针法。

讲了一阵,又将这块手帕上要用到,她还没学过的针法逐一教了一遍。

教完,看着贞锦依在布头上试了两回,纠正了一些错处。

接着就让她用一个竹子做的圆绣绷子将手帕绷好,坐到一张摆满了针线的小桌子旁慢慢地绣。

贞锦依听了纷姑姑的传授,已知这块手帕所需的针法也不算多,重要的,一是绣时要耐心细致,针脚必须细密齐整;一是要弄清楚哪个部位用什么针法最为恰当,如何配色,以及掌握针法运用的诀窍。

她理好线,然后低了头不急不徐地刺绣,心里则暗暗复习纷姑姑刚才所说的要点。

针法没有什么难的,难在贞锦依的思维与动作到如今还不能完全合拍。

往往心里想着要怎样做些精细的花式,手指却不肯好好配合,做出来不能达成她的设想。

她知道是这双手对绣活儿还不习惯,跟不上她头脑中已经成熟的设计思路,这事急不来,只有多多练习。

第二十八章 冠服制度

纷姑姑的教法与绩娘子颇不相同,无论贞锦依是否去请教,都要隔一时就过来看看,若满意便夸上几句,若觉得不好,便叫她拆了线重做。

这位纷姑姑要求其实很高,但耐性甚好,说话做事皆从容舒缓,指点时则是重点突出、点到即止,却从不啰唆唠叨。

贞锦依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深感不但技术上提升得非常快,而且心情十分舒畅。

如是几日,贞锦依绣完了一张红绫手帕,几种针法也都熟练了不少。

将完工的成品交予纷姑姑验收时,纷姑姑却忽地惊道:“哎呀不好,只顾着教你针法,险些闯出祸事来!”

贞锦依一惊,闪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穿越身份是不是露了什么马脚?

但立即又觉得不太可能,接着就想是不是未拜师的学徒有些东西是不可以学的。

她忙做懵懂状,问什么事。

纷姑姑这时已回复了一向的镇定神情,慢条斯理地向她做了解释。

原来,这个社会的等级制度很是严格,对各个等级的衣着规定也非常细,士人、各级官员穿用什么,士以下的平民不能穿用什么,都有官府下达的规制。违了规制,被官府知道是要追究问罪的。

所以绣坊的学徒首先要学的还不是裁剪、刺绣的具体技法,而是哪个等级哪种职位的人可以穿着哪些材质、颜色的衣服,使用哪些材质、花色的绣品,以及使用什么样的花色图案。

绣工们多数都不识字,这些知识只能靠口传心记。

才刚入门的学徒,最先向师父师娘学的本该是这些基本规则。但贞锦依一直没有拜师,因而至今没有人教过她。

绩娘子、纷姑姑接手教她时,心里总觉得她是坊主娘子送过来,于是直接从技法开始教。

此时纷姑姑才想到这个关窍,简单解释之后,问贞锦依:“你是不是拜在坊主娘子门下的?她可曾教过你服饰的规制?”

贞锦依老实答道:“坊主娘子说过要我跟她学艺,但尚未安排拜师的事,也没教过我这些。”

纷姑姑沉吟了半晌,终于说道:“既然你已经跟着我学绣了,我不妨先把规矩跟你说说,以免日后出错。这是大关节所在,你可要记牢了,一点也错不得,逾了制,轻则受罚,重则丢命!”

接着,便向她讲起了这里的冠服制度。

因规则甚多,一时也说不完全,只能一天讲一些,让她记住,第二天加以查考,再教一些新的。

最先讲的是基本等级。官员之下分为士农工商四个大等级,士以下的平民只能穿素色衣服,包括青绿黑白灰,衣服上也不可绣花,只有婚礼时可穿着正红色,使用绣花的喜帐,这是她知道的。

还有她不知道的,如平民不能穿绸着缎,但财力够的可以穿素绢、素缣衣服;读书人有了功名,如中了秀才举人就能穿用绸缎绫罗,使用绣花的衣物,只是花式上有些限制;官员方可以穿用织锦;等等。

贞锦依对古代服制原本有一些粗略的了解,此时从头学习,虽和自己所知不完全一致,倒也没觉得十分难懂,只是许多细节十分繁杂,全凭耳听心记,不免容易遗漏。

学不多时,她自然就想到若是能有几本这方面的书,可以系统学习并经常查看就好了。

但问了问纷姑姑,书倒是有,确有一套名为《冠服志》的书,专门记录从衣帽到鞋袜的穿着制度的,但坊中几乎无人识字,因而不但绣坊里没有收藏,整个染织巷的各坊内都没有,只有外坊住着的帐房先生那里收着一本,此外就只有郡府中打理染织事务的师爷那里有了。

贞锦依一听,这书基本上是不可能看到了,况且就算找来看了,只怕也有好些字认不得。

对了,看不到书,可以自己记个笔记呀!一则避免遗忘,二则要用时也能查一查。

晚间向陵锦佑打听了一下,笔墨倒不是问题,因为绣坊要描花样,常备有一些。

然而好的纸张却颇不便宜,上好宣纸要几十百把文铜钱才买得到一令,才出师的绣工一个月工钱也不过百来文。因而绣坊内常用的是廉价的毛边纸,若要用时,可以向秋锦香领用几张。

既然有纸笔,就用自己认得的字来记好了,反正也不给别人看,是不是与这里的字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贞锦依忽然福至心灵:虽说自己是在现代学校读的书,好歹《三字经》《千字文》这种古代常见的启蒙读物是看过的,全文背诵现在是做不到,但其中不少句子还是记得的。如果能找到这里的《三字经》《千字文》又或是《百家姓》来看看,与记忆中的文字一对照,不就能学到这个社会里的常用字了吗?即使还有些不认得的字,以后再寻机会找识字的人问就行了。

她深觉这个办法极好,于是又问陵锦佑哪里有卖书的。

陵锦佑却说,书本就不容易得了,贵且不说,卖的地方还少,要到街上专门的文房铺子去找。

陵锦佑也不识字,对于这方面的事全然不了解,说到《三字经》《百家姓》这些书名瞪着眼不明所以,更说不清铺子里卖的有哪些书。听贞锦依问这些事儿很是觉得奇怪,反问她打听这样的事情做什么,莫非也想读书识字考秀才?

贞锦依不便把真实想法跟她讲明,怕她听了又失惊打怪的。只说是家里有兄弟,想着日后挣了工钱,也让兄弟读些书,识几个字。

说到“兄弟”,脑海里先掠过春子虎头虎脑的模样,接着就想起正月,他们这年龄正该是上学启蒙的时候呀,就是冬子和腊月也该认些字才好。

陵锦佑却摇头道:“若不考秀才,只是识了字又有何用?且不说买书费钱,一本书那样贵,一个月工钱都买不了!就是买了书,请先生的花费更是不小,不如省下这钱,给你做嫁妆是正经。”

说到后面已有调笑的意味。

第二十九章 出门的机会

贞锦依却笑不出来,内心有些失望,难不成自己真要一辈子当个半文盲?

她前世为了工作需要,专业杂志少说订了有二三十种,主要的报纸也是常备的,并且微信微博也是天天关注。哪天要是不上上网、看看新的资讯,心头就像是缺点什么似的,晚上都睡不好觉。

她实在不能容忍自己换个地方就变成了“睁眼瞎”。

只是这话不好对坊中人说,就是说了,她们也不会明白来自现代社会的人对知识、信息的渴求与依赖吧。

贞锦依不再跟人提起这个话题,每天只管埋头绣花。

接下来的几天,带大娘不再过来,倒是秋锦香时不时来问问她学得如何,却并不是直接问她,只和纷姑姑说话。

也许她是带大娘的代言人,不屑于同师都没拜的小学徒交谈吧。不过既然有人过问,说明她还是受到注意的。贞锦依觉得把该学的学好才是必要且重要的。

随后的日子,她的学习顺利地进行着,但带大娘既没有安排她拜师,也没说不让她拜师。

这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下来。

然而郡府衙门的登记注册却按部就班地进行,没到半个月,几个坊里新进人员的腰牌都发放下来。

带大娘将绣坊的五个新来的学徒叫到花厅,和颜悦色地勉励几句,就让她们回去,仍没有特别关照贞锦依什么。

又过几日,到了郡府给府城内的秀才举人们发放秋衣的日子。

因坊中的绣工们还要忙着做官员们的衣裳,送秋衣的差事就交给了学徒们。

秋锦香将学徒们两两组合起来,分别将衣物交代给她们。

贞锦依与陵锦佑组成一组,秋锦香交给她们两个包袱,吩咐陵锦佑带着贞锦依,将这两个包袱一个送到县衙后的绎举人家,一个送到蒙学的诚先生那里去。

两个包袱的颜色不同,秋锦香对她们讲明了哪个是给哪家的,又叫她们复述了一遍。

交代完毕,将二人的腰牌给了她们,又嘱咐几句到别人家要懂礼,不要贪玩,早些回坊之类。

二人应承了,一人背了一个包袱往外走。

贞锦依来到郡府城将近一月,还从未出过坊门,能出去见见世面自然是很高兴的。

而陵锦佑似乎比她还要兴奋,一路呱啦呱啦说个不停,向她介绍着外面街上哪家的糕点做得最好,哪家的糖果味道最甜,哪家的绢花脂粉式样最是新鲜。

贞锦依便笑问:“锦佑师姐,外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事等着你呢,看你乐成这样儿。”

陵锦佑说了声“那当然”,接着就告诉她,出门送东西在坊中乃是很好的差事,不但可以借机逛街,通常还能得到人家的打赏。

又说:“若不是娘子师姐们都忙不过来,这样的事如何轮得到你我?”

贞锦依想起在家时大姐说过,办差事能得赏钱,自己也被带动得有些期待了。

两人说着话,从小巷穿进正街,经过县衙,再拐一个弯就到了绎家。

这家的正门不甚高大,也没有门厅,石头砌的拱门只与墙平齐,门楣上头镶了些花饰,门板上却只有两个朴实无华的铁门环。

陵锦佑并不去敲正门,而是绕到东边的偏门,敲了几下门环,里面就出来一个老翁应门。

陵锦佑亮了亮绣坊腰牌,报明身份。老翁让她二人进门里,在门房处等着,自己到二门去传报。

过了好一阵子,老翁才返回来,身后还跟了个仆妇。

走到近前,老翁指了那仆妇对她们说:“你们跟着茵妈妈进去吧。”

茵妈妈打量打量她们,又要了腰牌看过,才道:“跟我进去跟举人娘子回话吧。”便转身在前带路。

二人跟着茵妈妈,绕过照壁,走过头一重院子,进了二门,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进了一道垂花门,再穿过一个不算小的花园,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座花厅。

茵妈妈让她们站着等等,自己进里面去请举人娘子。

贞锦依先前听说是个举人,以为只不过是有点功名的读书人而已,就是走到了门口,看上去也没有特别高大,哪知里头竟有这般气派。地方大且不说,一路行来,看到的仆妇丫鬟不少,人来人往却是安静有序。

似乎这位绎举人家虽然等级不见得多高,却颇为富裕,且治家有方。

忽然又想到了绎之谦父子,不知他们和这个绎家会不会有点亲戚关系。

正在心里揣测着,一个美貌少妇扶着个小丫鬟走到厅里来。

一眼看过去,她衣着还算素净,头发上也没有插金戴银。

但细看她的衣裳,内里穿着鹅黄交领绸袄,下着一条绣了条纹图案的马面绫裙,那裙子竟是渐变色的,做工十分精细。

外头罩的蓝缎外帔上织着暗云纹,袖口及下摆满镶着滚边,领口绣着与袄裙同色的卷草花样,也颇为精致。

看来这家人有既钱且讲究,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十分打扮罢了。

待举人娘子在上面椅子上坐下,茵妈妈才对二人说道:“这就是我们大少爷的娘子,盛大奶奶,你们有什么只管同大奶奶说。”

陵锦佑拉着贞锦依上前行了礼,说明了来意。

贞锦依将包袱捧上,那茵妈妈便接过去,捧到盛大奶奶面前。

盛大奶奶并不叫打开,只示意她放到旁边的桌上,随即笑道:“难为郡府想得周到。也难为你们来这一趟。茵妈妈,拿些铜钱给两个女娃娃买糖吃吧。”

茵妈妈还没抬脚,里面早走出一个小丫鬟,用托盘托出两个红布荷包,捧到茵妈妈面前。

茵妈妈拿起荷包,走到二人身前,一人递了一个。

荷包接到手里,便知装是一串铜钱。

贞锦依对铜钱的分量没什么概念,也掂不出有多少。

陵锦佑则当即露出喜色,拉了拉贞锦依,两个人一起上前行礼谢过。

因离得近了,贞锦依清楚地看到了盛大奶奶身上的服色细节,细看之下便觉得有些碍眼处,只是拿捏着自己当前的身份,似乎不便贸贸然提出什么意见。

那盛大奶奶一摆手:“不必多礼,也不耽误你们的工夫了。茵妈妈代我送一送。”

陵锦佑与贞锦依又一蹲身,便要跟着茵妈妈出去。

转身时,贞锦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盛大奶奶的裙子。

盛大奶奶十分眼尖,注意到她的神情,便开口道:“且停一停,小姑娘,我这衣服有何不妥吗?”

第三十章 第一笔赏钱

盛大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却也没有什么污迹皱褶。

贞锦依低了低头,斟酌着说道:“盛大奶奶,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

盛大奶奶微微笑道:“无妨,有什么不妥你只管讲,就是讲错了,我也不来怪你。”

贞锦依道:“若说黄色配蓝色原是相得益彰的,只是,只是大奶奶这外帔的蓝色未免深了些,又织了暗色的云纹,就显得更沉了,边缘又绣上浅黄色,却有些压不住色了。”

盛大奶奶用手扯了扯外帔的下摆,低头细看自己的衣缘,轻声道:“怪道是,我说这衣边绣得哪点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你说得有理,果然是绣坊出来的。”

随后抬头看着贞锦依道:“那依你说,绣成什么颜色才好呢?”

贞锦依答道:“若是绣上银线云纹,便可既衬色,又不抢里头裙子的风头。”

盛大奶奶不禁笑起来:“你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不如,我就交予你,你替我改了如何?”

贞锦依不知道坊中的工人可不可以在外头接活计,求助似的看了看陵锦佑。

见陵锦佑冲她点了点头,才回话:“既然大奶奶看得起,我自当效力的。”

盛大奶奶也点头:“你且先回去,回头我使人送到你们坊里去,也须同你们坊主娘子招呼一声。”

贞锦依忙应声“是”,答道:“盛大奶奶想得周到。”

盛大奶奶就问她二人的姓名,在哪个师娘手下学艺。

得知贞锦依还未拜师,也不知会拜在哪个师娘门下,盛大奶奶微微露出些诧异的神色,但并未多说什么,又吩咐茵妈妈:“把昨儿才启封的果子拿些给她们吃。小小年纪就离家做事也不容易。”

那茵妈妈果然亲自到后面去,不一会儿拿了两个圆形的清漆小木盒子出来,都用小布包袱包好,给了她们一人一个,之后才领着她二人出门。

跨出侧门,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贞锦依感叹了一句:“这绎举人家好生阔气呀!”

陵锦佑接口道:“你不晓得,绎家可是本郡的大富户呢,原先也是匠户的,只因染织纺的生意做得好,就发达起来,再置些田地,便入了农户。再后来家里好几个子弟考上了举人进士,如今竟成了官户。织坊染坊的生意也一概不做了,全都换成了庄田。他家的庄田不知有多少,县太爷都不及他家富,知府老爷也要给面子呢。

他家大少爷前年又中了举,如今还在省城的书院读书,倘若明年再中个进士,绎家在郡里更是显要了。听说大少爷还有个堂兄弟,跟他做官的父亲在京城里,才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也是眼看就要考举人的。啧啧,他们家也真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既是姓绎,又是少年秀才,还住在京城,贞锦依心里猜想,这家大有可能就是绎之谦他们家。原来绎大人老家是本郡的,怪不得能在郡府的蒙学里看到绎之谦。

又见陵锦佑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有几分惊奇又带了几分羡慕:“他们绎家不比别家,平常做东西是不找坊中人的,没想到这次竟然要把绣衣裳的活计交给你!”

转头又自己解释:“也难怪,你虽小,手艺却是学徒里最好的,比那些学了几年的还好。就说你给自己改的这衣裳,大家都说好看,想跟你学怎么做,又怕你不肯教。”

贞锦依一笑:“不就是收得窄小些么?有什么难的,我怎会不肯教?”

陵锦佑喜道:“你愿意教,那我回去跟她们说,到时都来找你,你可不能嫌烦。”

说着,将小包袱打开,举起木盒端详一下,赞叹一句:“不愧是绎家,一个盒子都做得这样好看。”

打开盖子,盒里装了两个油纸包,一个包了些蜜枣,一个包着几块桂花糖。

陵锦佑捻了个蜜枣放进嘴里,再打开那个红包,伸两根指头进去拨弄了几下,笑得更是开心:“哎呀,盛大奶奶出手好生大方,这个红包得有五十文呢!这次真是好运气!”

品了品香甜的味儿,才拉了拉贞锦依,停下步来问道:“锦依,你能同我说个实话不?”

贞锦依也停下来看着她:“锦佑师姐有什么话只管问好了,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陵锦佑停了一停,将蜜枣嚼嚼咽下,指了指后面绎家的方向,问道:“你,你晓得劝谕使绎大人是他们绎家的三老爷吧?”

贞锦依摇摇头:“这个我如何会晓得?绎大人到我们乡里巡察时,我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陵锦佑显出疑惑的样子:“真的,只是见过一面?你不是他们家的远亲吗?”

贞锦依一笑:“我家世代乡农,一直住在渠安乡下,怎会同郡府里的绎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师姐你听谁说的呀?”

忽然反应过来:“喔——前些日子你和锦玲师姐她们老躲着我,就是听了别人瞎传话,以为我是绎家的亲戚啊!”

陵锦佑腆然一笑:“哪里!哪儿有躲着你,是怕你是官家亲属,惹不得罢了。”

贞锦依轻轻推了她一把:“没有的事!你们到底听谁传的啊?”

陵锦佑却不答这话,反问:“你们若无亲无故的,那绎大人为何要拿他的名帖荐你入坊呢?”

听她这样问,贞锦依便知坊中的小姑娘们把她当成“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了,但想到连县丞大人也这么认为,却也怪不得她们。只是没想到她们的消息还满灵通的。

于是做出严肃的样子解释:“确是绎大人下乡时到了我们乡里,因见我家穷,正巧坊里要收人,就顺便给了这个机会。在那之前,我们家当真是连绎大人的名姓都没听说过。”

陵锦佑点点头,似是相信了,释然道:“原来是这样,绎大人倒是个好人。是我们多心了。”

随即捻了一颗蜜枣塞进贞锦依嘴里:“你尝尝这个,绎家的小厨房会做点心果品是出了名的,当真好吃。”

蜜枣入口,果真香甜又不腻人。

贞锦依笑道:“果然好味道,以后多得些这样的差事就好了。”

陵锦佑却叹了口气:“也就是这次罢了。以后还不知几时才轮得上呢!”

贞锦依点头道:“也是,若姑姑、师姐们有空,自当是她们出面的。”

陵锦佑冷笑一声:“这种出外办差的事,谁不知道是有好处的?这样的好差事,惯常都是锦香师姐分派,平常师娘是不管的。她嘛,若不是师娘吩咐,向来是派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的。”

第三十一章 书呆秀才

贞锦依来了这么些日子,已知秋锦香在一定程度上已是带大娘的代言人,平日时常跑前跑后,勤谨忙碌,在众师妹面前也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

然而坊里的女孩子们背后对她颇有微词,她也略有所知。原因无非是这个大师姐对掌事和资历较长的绣工固然客气,对幼匠和小学徒们不免有些颐指气使。这倒也是人情常态,她一个久经职场的人自然不以为异。

不过亲眼见过一回秋锦香因自己记错了,将本该送到县令家的东西,交代给绣工送去了县尉家。偏偏县令太太向来看县尉太太不顺眼,借此机会很是闹腾了一阵。查到绣坊来时,秋锦香却甩锅给看库房的一个女工,硬说是叫她取包袱时她给拿错了,而送东西的人又没仔细察看,竟没认出县令家的物品,糊里糊涂就送了去。害那库房的女工被责打了刑杖赶出坊去,送东西的绣工亦受了罚,而她这个负责取货并分派的人只罚了半个月工钱了事儿。

听陵锦佑把话说到这里,贞锦依便知还有故事,便好奇地问上一句:“为什么不肯派给我们呢?”

这倒不是她八卦爱听小道消息,只是职场上遇到这样的人,总须多几分警醒,了解一下这人的惯常行事是很有必要的。

陵锦佑顺口答道:“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好处给她?她……”

说到这里却打住了,拉了贞锦依一把:“走快些吧,去了蒙学还要在晌午之前回坊里,不然赶不上吃点心了呢。”

贞锦依知她有所顾忌,也转移了话题:“锦佑师姐,你几时到的坊里?”

陵锦佑道:“今年就三年了,年底就该出师了……”

“那出了师就能领工钱了吧?”

“是的呀,就是才出师的幼匠工钱不多,也就百来文吧。好在是按月发的,等翻了年多半还能再添些。”说到高兴的事,陵锦佑又愉快起来。

学徒熬到出师一个月才挣一百来文,盛大奶奶随便打个赏就是五十文,确实算是大方的了。

捏着手里的红包,贞锦依又想起一事,便问陵锦佑可晓得文书铺子在哪里。

陵锦佑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就在府学边儿上的那条小巷子里,一会儿我指给你看。只是今日来不及了,以后得了空再去瞧吧。”

从那巷子经过时,陵锦佑果然指了书铺的门给她看,两人却不敢停步,紧赶着走到了蒙学门口。

陵锦佑上前敲了门,先前见过的那个老仆将她们领进去,仍是带到上次签文契的那个小过厅。

然而等了一阵,诚先生没有露面,却是绎之谦从后面走了出来。

两人迎上去见礼,绎之谦先回了个半礼,公事公办般说道:“先生回乡接他母亲田老安人去了,有事且与我说吧。”

陵锦佑说明来意。

绎之谦回应道:“多谢费心,等先生回来我交予他便是。”

说罢就叫:“平伯。”那老仆过来接了包袱收去后屋。

绎之谦这才看着贞锦依问道:“你是贞阳乡贞家的那个三姑娘?来坊里这些日,活儿做得可还好?”

贞锦依屈了屈膝:“谢绎少爷关心,如今正在学着呢,姑姑娘子们教得挺好的。不知少爷你如何到了蒙学里来?”

绎之谦答道:“因明秋就要乡试,家父让我回老家在原籍应考。如今先跟着先生好生读书,今年的岁考也在这里。再者我还有叔伯住在这里的,也好照应些。”

贞锦依对古代科考的程序知之甚少,奇道:“蒙学不是教小学童的么?”

绎之谦笑着摇摇头:“虽说是蒙学,但诚先生的人品学问,省城书院的先生都说好的。我家几个兄弟都经过他教导。若不是他要奉养老母,不愿意离乡做官,要考中个进士原是易如反掌。”

说到自己老师的好处,绎之谦似有些兴奋起来,面颊也微微发红。

贞锦依忽地想起:“绎大人可也来郡府了?”

绎之谦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家父在下面县乡还有些事务,暂且不上府城来。”

贞锦依又道:“那,绎少爷此番定能考中,锦依祝您早日蟾宫折桂!”说着福了福身。

绎之谦的脸更红了,忙又还礼:“客气客气,借你吉言了!”

停了停才说道:“你也好生学手艺,早日出师。”

贞锦依又蹲身道谢。

陵锦佑见他两个行礼过来,还礼过去,既好笑,又有些不耐烦,拉了拉贞锦依:“咱们该早些回去了!”

绎之谦听了又说:“不忙,等平伯出来……出来了你们再走。”

二人只得站在当地。

没一小会儿,老仆平伯捧了两个红布包出来,递到了二人面前。

绎之谦这才说:“有劳你们了!”

贞锦依暗暗好笑,与陵锦佑各自接了红包,告辞出门。

跨出大门,陵锦佑就捂着嘴笑:“那个诚先生的学生,嘻嘻,真是个书呆子,我要不拉你,你们俩对着行礼怕要行到天黑。”

贞锦依也笑:“你可莫要取笑人家,那就是绎家三老爷的小少爷,那个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的!”

陵锦佑的笑容顿时变成惊讶:“啊!那个就是绎家七少爷?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贞锦依道:“你又多心了,他跟绎大人下乡时,我们见过一面罢了。人家平白送我个名帖,我自然要道个谢的。”

陵锦佑又顿了顿,便释然道:“也是,你们这么客气法,确也不像是亲戚。”

回到坊中,却已过了中午上工的时间。

二人先去前院小厅交差缴还腰牌。

秋锦香收了腰牌,对贞锦依说道:“你先回去吃点心,我留锦陵说点事情。”

贞锦依看了陵锦佑一眼,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回到后院,就见崔锦铃同武锦修还在隔壁屋里吃东西。便猜想她两个也是出去送东西回来晚了的。

她忙去厨房取了两份点心——两个混着新鲜玉米粒的玉米面窝头,此时已有点凉了,菜则完全没有了。

回房后放一份在桌上留给陵锦佑,自己端了一份,并拿上盛大奶奶送的那盒糖果去了隔壁。

崔锦铃她们本来聊得热闹,见她进来,都愣了一下。

安静片刻,还是崔锦铃先发问:“是锦依啊,你怎么过来了?”

贞锦依笑道:“我独个儿吃着没趣,跟姐妹们一处热闹些。”

说着就把碗放到桌上,将木盒也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今儿我和锦佑师姐去绎家,他家大奶奶给了好些糖果,你们尝尝看,味道很好呢!”

所谓伸手也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带了礼物来。

武锦修便起身让她坐,崔锦铃也笑道:“难为你还想着我们。你坐这边,咱们一块儿吃。”

贞锦依前世本来不怎么喜欢面食,但今世附体到三丫身上,不知怎的变了口味,见着窝头竟然馋得不行,抓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啃。

崔锦铃到底年纪大些,有点师姐的模样,笑了笑,便把自己的半碗咸菜推到她面前,还说道:“你可是跑得饿了?看你胃口这样好,晚间须取个大些的碗,多打些饭菜好了。”

贞锦依又让她们尝尝糖果。

崔锦铃先取桌上的陶壶,给贞锦依倒了杯水,嘱咐着:“慢些吃,莫噎着。”

再给自己和武锦修的杯子里续些水,然后才用筷子从木盒里夹了一颗枣放进嘴里。

武锦修见她吃了,自己方学着她的样子也夹了一颗蜜枣。

坊中的学徒们极少有机会吃到零食,况且绎家的蜜饯确实做得好,二人吃得连声赞叹不已。

屋中的气氛自然地和谐了不少,渐渐地,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第三十二章 绎大人家的动静(为银烛饮泪打赏加更)

正聊得兴起,陵锦佑快步跨进门来,嘴撅得老高,进来后腾地一下坐在靠门最近的凳子上,一只手重重地搁在桌上,闷声不响地喘着粗气。

崔锦铃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不成,来拿我们撒气呀?”

陵锦佑却不答她,只看着贞锦依道:“你倒笑得出来,我都要气死了!”

贞锦依放下手中的吃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陵佑师姐,是我有什么事么?那刚刚锦香师姐干嘛不当面跟我说?”

陵锦佑又撇撇嘴:“你晓得她刚刚跟我说什么私密的话了?她跟我打听你到绎家之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绎家的人待你怎样,又有没有单另和你讲过什么特别的话!”

崔、武二人听了,都诧异地看看她,又看贞锦依。

贞锦依笑道:“喔,就是这个事呀,锦佑师姐你照实说了就是,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陵锦佑却“哼”了一声,道:“她当我是什么人了?别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有,我也不能背后翻嘴。我来坊里是学手艺的,又不是当细作来的!”

贞锦依心头了然:“你不肯多说,所以锦香师姐不高兴了,她是不是说你什么了?”

陵锦佑顺口道:“她说……哼,算了,还是不说了,坏事莫多讲,懒得生这个气!”

口里说不生气,胸口起伏不平,其实还是气得厉害。

说完这话,陵锦佑伸手拿过崔锦铃面前的水杯,一气全灌进了肚里。

贞锦依倒是有些感动了。

她先前刻意与陵锦佑交好,大半是想着人生地不熟,需要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伴,好得到点帮助。如今确是真心觉得这个小姑娘本性不错。

看她还气鼓鼓的样子,便安慰道:“锦佑师姐,你是好人。我知道你是怕说了什么对我不好,我多谢你。日后谁要再问我的事情,你叫她径自来问我就得了。”

心思陡然一转,问道:“对了,上次说我是绎大人家亲戚,也是锦香师姐告诉你的吧?”

陵锦佑原本半低着头生气,一听这话顿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的?”

贞锦依轻哼一声:“别人就是想让我们窝里斗呢。”接着柔声对陵锦佑道,“锦佑师姐,不要呕气了,有人想挑拨咱们,叫咱们互相告密,一个屋子里的人互相斗起来,咱们偏就不上这个当!”

再拿一个干净杯子倒上水放在她面前:“还好你见事明白,没和她们在背后说三道四。如今我们才好敞开了讲话,这不更好?咱们不做暗事,心里不是更亮堂了?”

崔锦铃站起来走到陵锦佑身边,抚了抚她的背:“正是呢,越是有人挑三拨四,咱们越发要好好的,越发要彼此帮忙、亲香和睦,害不着咱们,倒气死那些人!来,吃块桂花糖,甜一甜就好了。”

说着夹了块桂花糖塞进她嘴里,转头向着贞锦依道:“只是那个什么‘窝里斗’的,说得也太难听了,咱们又不是兔子!”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陵锦佑也“扑”的一下,差点把糖给喷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

武锦修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昨儿我听经二姑姑同我师娘说过,像是绎大人下乡去,出了点什么事故。怕是因了这个,锦香师姐才要问绎家的事。”

贞锦依心里已当绎家父子恩人一般,听了这话,如何能不关心?当即问道:“绎大人出什么事了?”

武锦修却摇头:“这可就不晓得了,我也就是听她们闲话时讲了那么一两句,详情却不能晓得。

陵锦佑想了想,道:“不如,等锦链回来,咱们问问她。没准儿经二姑姑也跟别的人说起过呢。”

贞锦依疑惑地看向她:“问她?”

崔锦铃从旁解释道:“锦链的阿娘从前也是坊里的,跟我们师娘要好得紧。就是她没听过,也可叫她去跟我们师娘打听打听。”

贞锦依“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

难怪纭锦链会被分派到裁剪房,拜在经二姑姑门下。

陵锦佑却对崔锦铃道:“锦铃,你也可以去问问你师娘呀!”

崔锦铃略一思量,道:“这个事我却没听过。若认真当件事去问,说不定师娘反不肯说了。等锦链回来我们先问问她,若她也没听过,我们留意着,找机会再慢慢打听就是。”

贞锦依抬头看着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和些:“锦铃师姐,只怕不好太慢,锦香师姐追得这样紧。叫我们去绎家,多半是她特意安排的。

陵锦佑站了起来:“一定是!我就说嘛,她怎么突然这样好心!”

然后拉了崔锦铃的衣袖,央告似的说道:“好锦铃,你可得把这事放在心上,早些打听才好。你看锦依来了这样久,还不曾分房拜师,八成也是和绎家的事情有关的。”

崔锦铃只得点头答应。

这些日子以来,贞锦依何尝不想知道带大娘一直晾着她的原因,如今明白了缘由——即使不是全部的缘由,她对自己的事反倒坦然了。

只是不免有些担心绎大人,若卷入官场纠纷,怕是不易善了,又想到绎之谦正预备要考举人,不知此事对他的前途有没有影响。

那边陵锦佑也与崔锦铃、武锦修议论着,猜测绎家到底会出什么事。

只不过三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又一直在坊中关着,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晚间放工后,待纭锦链回屋,几个女孩子果然跟她打听。

纭锦链却说,她也没有听经二姑姑说过绎家的事,不过也答应,有机会一定打听打听。

聊着天,陵锦佑想起一事,指着贞锦依对其他三人道:“你们不是想问她,衣裳是怎么改的么?才刚我问过她,她答应教呢!”

女孩子们没有不爱美的,听了都兴奋起来,催着贞锦依快教。

贞锦依并不谦逊作态,只说先吃晚饭去,吃饱了才好做活儿。

几个人领回晚饭,都端到崔锦铃她们屋里吃。

吃完收拾好,纭锦链就端了针线、拿了自己新领的衣裳出来,当即要贞锦依教。

贞锦依也不推辞,接过衣裳来抖开,在她身上比了比。

第三十三章 必须赶工的活计

纭锦链年纪比贞锦依大一岁,身量也高出一截,芸嫂给了她的两套衣服都较大。

她自己将袖口、裤脚都剪掉一截,身上仍然大出许多,穿上松泡气胀,全然显不出身形。

贞锦依拿起来,对她说要收得合身,须得全部拆开了重新裁过才好。

崔锦铃跟着经二姑姑,学的就是量体裁衣,当即赞成说自然是重新裁过的好。

于是众人一起动手,刚刚把一套衣裤拆好,秋锦香却走了进来。

进门就说:“锦佑,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在你们屋里没看到人,还以为你们都不在呢。”

崔锦铃便起身让她坐,说道:“我们才吃过饭说说话。”

秋锦香看看桌上摆得满满的衣料、针线等物,就问:“你们在做什么活儿呢?”

纭锦链只得解释:“是我的衣裳太大了,穿着不便做事,请几个姐妹帮我改改。”

秋锦香没接话,也不再问,只对陵锦佑说:“你们三个都回屋去,我有事同你们讲。”

陵锦佑看了看崔锦铃,只得站起身,叫上贞锦依和武锦修回到隔壁屋中。

秋锦香随即跟过来,先笑着对贞锦依道:“师娘听我跟她禀告说你这些日子学得甚好,很是高兴呢,让我转告你好生学着,日后自有好处。”

贞锦依还未谦逊两句,陵锦佑已抢着问:“那师娘是不是要收锦依做徒弟了?定的什么日子拜师呢?”

秋锦香又一笑,道:“那个倒也不急。师娘说了,让锦依多学学多看看,待到习惯了坊中的事,再拜师也不迟。”

陵锦佑便轻轻抿了抿嘴,与贞锦依对视一眼。

秋锦香似未察觉她的不满,又道:“横竖也不耽误她学手艺,她还是才来,何必着急……那个,再说,往常来的新学徒,也都是要先放在各房里看一阵,怎么分房,也是看她们在坊中的情形如何。”

陵锦佑反驳道:“往常的学徒也没有等这样久的吧?锦链和锦修她们不是一来就分了房拜了师的?”

秋锦香“唉”了一声,脸上就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那个嘛,是因为她们有特别的缘故……就是,各坊里都在这时候收徒,才一起办的。”

陵锦佑摇摇头,对此解释自是并不信服。

不待她再问什么,秋锦香又说道:“今儿有件活计,师娘说可交给你们来做,针法并不难,只是要得急些。”同时自顾将手中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展开。

贞锦依见布包里有几件未缝制的衣料,另有一些布条和线轴,就知是打着师娘的招牌来派活儿的,至于这个活儿是不是师娘亲口吩咐交给她们做的,已不好去细究,也没办法细究。

她发觉自己险些忘记了一个事实:对于力量弱小者来说,即使是小心谨慎,对许多突然降临头上的事也都无能为力。

比如现在,无论真实的原因如何,以她们三人的身份处境,都不可能拒绝。

于是她迅速地答话:“几时要做完?就怕有些针法我还没学好。”

秋锦香将衣料一件件拿出来,平铺在桌上,说道:“这是几块裁好的料子,须做成一套夹衣,你们只要把掐牙做好,锁好边就是,其他的,能缝的就缝上……缝衣锦佑该是学过些的。”

陵锦佑立即摇头:“只学过连大缝,上袖子还不大会,整件的衣裳我更加没做过,也不敢接呀,只怕做坏了,糟蹋了好料子。”

秋锦香呆了一呆,又道:“那,我看大缝还是缝上,这个你们是会的吧?袖子领子不会上可以先放着。那个期限嘛,下月这套衣服就要穿,你们手上的活儿须得五日之内就做完,得给后面的工夫留个余地。

做牙子用的布条和用得着的线我都帮你们预备齐了,这也不是什么难做的针法,锦依和锦修都来了这么些天了,该是学过的,锦佑更应该都会做的。只是缝针的时候须仔细些,针脚要均匀,线要走直,线头不要露出来……”

说到后来,更是摆出大师姐的架式指点起来。

贞锦依看看衣料,面料是葱青绿的细棉布,里料是浅绿细布,想是为换季预备的夹衣,并且还有一条与上衣同色的裙子。

她与陵锦佑、武锦修互相交换下眼神,待秋锦香的话告一段落,才说道:“那好,我们跟纷姑姑说说,这些日子就做这个好了,赶紧些,五日应当可以做得完。”

秋锦香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那可不成!你们还要跟纷姑姑学新的针法,那学艺的事也不能耽误的呀!”

贞锦依便诧异了:“那白天不做,只晚上做吗?怕是来不及吧!”

秋锦香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总之学针法的事不能耽误,纷姑姑同我说过,最根本的十二种针法你还没练熟,且新的还要接着学。”

又对着陵锦佑和武锦修说道:“锦佑和锦修也是,你们白天也都要学艺,这是正事,也不能误了。”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

见陵锦佑低头不语,武锦修面露难色,贞锦依还想再做一点争取:“这些活计我们是能做,但要是只晚上做,一晚定然做不得多少。况且除了锦佑师姐手上工夫好些,我和锦修都是生手,就算我们一同赶工,五日也不成,还是多两天稳妥些。”

秋锦香不悦道:“你们新来的怕是不晓得,咱们绣坊人手少,赶工是常有的事,因你学得快,才交代这样的活计,况且也不是你一个人做,你和锦修跟着锦佑一起做,也当是学艺了。”

“那,我们多请几个师姐一起做不是更快?”做个衣服还要做得鬼鬼祟祟,贞锦依心里疑窦滋生,故意要多拉扯些人。

果然,秋锦香急忙反对:“那怎么成?旁的人都有她们的事情!你们该做的事情,别人也没空余来帮手。”

这么一说,显见得是专门冲着她们三个来的,三人禁不住互相对视几下。

默然片刻,陵锦佑知道这个师姐的脾性,只得先开口应承下来:“即是要得急,这样吧,我多做一些,锦依和锦链才来,不大熟,我带着她们些就是。”

秋锦香恩了一声,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若辅料上短了什么只管来找我。师娘那里还有事交代我做,我得先过去。若还有不懂的,再来问我就是。”

一边说一边转身出了屋。

第三十四章 师姐的隐秘

见秋锦香走得远了,陵锦佑“砰”的一声关上门,抓起一块料子看了看,又愤愤地用力摔在桌上,忿声道:“什么嘛,专会把自个儿的事情推给旁人!”

贞锦依劝道:“谁叫她是大师姐呢,接都接了,咱们还是赶着做吧。”

武锦修急得眼眶都红了一圈:“这可怎么办啊,我就学了四五种针法,都还没练熟,衣裳这样的大件,从来都没做过呀!”

陵锦佑也没心思安慰她,还在泄愤似的抱怨:“真正是个滑头!我瞧这衣服准是师娘换季要穿的,这向来是该她做的活儿,却一回头把这些水磨的工夫都推给我们!不过是看我们都小,你们更是新来的,不好说话罢了。”

贞锦依默然片刻,终于说道:“只怕还是我连累了你们。”

陵锦佑醒悟过来:“啊,是啊!也不是你,她是气我不肯告密,不巴结她罢了。”

一腔怒气顿时转为鄙视:“人都说奴才胚子最难缠,果然是奴才出身,心眼这般小,倒会拿着鸡毛当令箭!”

见贞锦依盯着她看,便靠近过来,放低声音说道:“你不晓得吧,秋锦香是奴籍出身。原本是咱们师娘的丫鬟!”

贞锦依吃惊道:“锦香师姐是奴籍?”

一旁的武锦修却了然地点头:“是的呢,我也听说过,她原是咱们坊主娘子家里买来的,原来叫,就叫秋香的!”

陵锦佑晒道:“奴才嘛,不就是叫什么春香、秋香的,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呢!她的出身何人不知?看她如今都快十九了,有哪个正经人家上门来提亲?”

贞锦依对这个社会的等级制度原本是不以为然的,对秋锦香的为人虽然不屑,但听了这话,想到自己也曾差一点被家人卖掉,倒不免生出二分同情来:

小姑娘家与人为奴,不知她这么些年赔了多少小心,费了多少工夫,才得到主人几分青眼,挣得了一点立足之地,然而即便如此,离改变命运仍有不小的距离,连陵锦佑这样的小学徒都可以鄙视她的出身。

就听武锦修问道:“那她如何做了坊主娘子的弟子的?我们入坊可是考校了好些题目的呢。”

陵锦佑见两个师妹都眼睁睁看着她,打开窗子向外看看,再关上。然后招呼她们到桌边坐下,才说道:“多因她先前做丫鬟时侍候师娘极是尽心。师娘身边原本还有个大丫鬟,嫁了人以后,师娘便没再要别的丫鬟贴身侍候,只说有一个秋香就顶得两三个了。

后来,恩,有六七年之前了吧,师娘生了一场重病,躺在床上起不得身,屎尿都不能起来用马桶。秋香就日夜衣不解带的服侍汤药,因怕师娘躺久了生疮,每日都钻进被里为她擦身,还特意做了个小盆子,就在床上端屎端尿。

又怕师娘闪了风,每回都钻到被子里头,端了屎盆子,将被子捂得严实,一丝风不进,等师娘大小解完了,再端了屎盆子出来。你们说说,寻常仆役侍候主家,哪有这般做得出来的?”

贞锦依听得喉头一梗,脑中显出“吮痈舐痔”四个字来,但听陵锦佑描述得如此清楚,又有点不大肯轻信,问道:“真有这样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陵锦佑察觉到她的怀疑,忙解释:“真的,我听锦链说的,她是从她阿娘那里听来的。”

武锦修听得一脸悟然大悟的样子。

贞锦依也了然了不少,大约正因为有如此不堪的上位史,秋锦香才越发要在众人面前做出强硬的样子,也越发注重别人对自己的尊重,这也许算得是因自卑而格外自傲?

就听陵锦佑继续说:“师娘那次病好之后,便抬举她,收了做徒弟,就在名字里加个锦字,勉强合了辈份。”

贞锦依“喔”了一声:“锦香师姐也不容易了,怪不得师娘这般待她。”

陵锦佑一撇嘴:“师娘多半是过意不去罢了。只怕是亲儿亲女也做不到这样的。后来,坊里年纪大的几个师姐陆续嫁人,她倒在坊中称起大师姐来。其实大伙儿不过看在师娘面子上给她个面子而已。她也只管巴结着师娘,只有师娘的事是天大的事,别的都不放在心上。”

贞锦依却完全理解秋锦香的做法,毕竟带大娘才是她在坊中最大的指望和靠山。

武锦修无奈地说道:“可她如今是大师姐呢,吩咐什么活计下来,咱们也没法儿。”

陵锦佑又撇撇嘴:“什么大师姐?先前住我们屋里的那个锦佳师姐,那才是真正的大师姐呢,人家手上的工夫才叫高明,连知府夫人都赞得不得了。她秋锦香的那点手艺,也就那样罢了。不过靠着小意殷勤,欺上瞒下捞些好处,坊里真正有本事的人,哪用得着这样?”

贞锦依虽不至于像韦小宝似的,以为不拍马屁的人就是有真本事的,但毕竟前世混迹职场多年,知道不屑于溜须拍马的,若不是生性过于腼腆,要么是自尊心比较强,拉不下脸来做违心的奉承话,要么是道德底线比较高,看不上卑污苟贱的做派。不管是哪一种,总要比两面三刀、嘴甜心苦,一心走捷径往上爬的要值得交往一些,至少搞不出太下作卑劣的手段。

因此听陵锦佑这么一说,贞锦依便由衷称赞:“锦佑师姐,你说得对,咱们好生学艺才是道理。拍马屁、走歪门邪道的,好得了一时,好不了一世。你是个有骨气的人,真正让人敬重。”

陵锦佑脸上一红:“我哪有这么好,只不过咱们即入了工匠这一行,总要把手艺放在前头才是。一味攀附旁人,能得几时好?”

武锦修也点头附和:“就是,我师娘也说过,艺多不压身,咱们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这一件事学好。咱们坊中人常出入权贵人家,偏偏自个儿身份又低,若起了攀附之心,贪图一时的好处,失了自家的本分,未必能有好下场呢。”

贞锦依又不禁赞叹:“纷姑姑是个有见识的,你跟着她也是福气。”

第三十五章 一点纸笔

正说着,有人在外敲门,三人便住了口。

武锦修起身去把门打开,崔锦铃和纭锦链走了进来。

才一进门,崔锦铃就笑:“你们的事可算说完了,锦链都要急死了。把她的衣裳拆成那样,全丢在那里,明儿她可穿什么?”

“还说呢,我们还不是要急死了!”

陵锦佑愁眉苦脸将方才派活儿的事讲了,又道:“她就是故意冲我们两个来的,可怜锦修也受了连累。”

武锦修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哪里是连累……”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

陵锦佑又对崔锦铃说道:“我瞧都是她自己的事,还瞒三瞒四地私下里找我们来做。做得好了,功劳自然是她的,若不好了,就推到我们身上。锦铃你晓得的,这里吃过她的亏的可不止一个吧!”

崔锦铃唉口气,一旁的纭锦链先急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衣裳……”

贞锦依忙安慰她:“不打紧,先帮你把衣裳缝出来,你明儿好穿。”

又对陵锦佑道:“你们先做那个活儿,我把锦链的衣裳改好就来跟你们一起做。”

崔锦铃也拍着纭锦链肩膀:“锦链莫急,我来帮你们缝,锦依你告诉我们怎么改。”

陵锦佑嘴上虽说得恨恨的,手上仍是不敢耽误,当下就点上油灯,带着武锦修在灯下做起活儿来。

贞锦依便拉了纭锦链和崔锦铃去隔壁。重又拿起先前拆开的衣裤,细细教她们,怎样裁出些线条,能让衣裳更贴合身材,哪里可以多修掉一些,哪里不必动剪刀,只在缝的时候加些手法就可弥补。

这些衣裤主要是裁剪得粗一些,缝纫的工夫原是不差的。

崔锦铃学了这几年,如今已开始学着动剪刀,自然是一点就通,且她们屋里也有现成的裁剪工具。纭锦链才刚来,还在打杂的阶段,但知道这是好些师姐都还没学到的工夫,岂有不想听的?听到妙处,不免也有些跃跃欲试。

贞锦依用粉块画好线,三人一齐动手,很快就衣裤裁好。

缝合时,崔锦铃按贞锦依所说的做,不多时就掌握了关窍。

纭锦链缝纫的工夫就差了许多,大部分地方都插不上手,却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

做了一阵,听到外面起更的声音,崔锦铃便催着贞锦依回屋:“你且回去瞧瞧锦佑她们怎么样了,那边的活计也耽误不得。这里有我呢。”

贞锦依自己手上的一件上衣已缝完袖管,看看崔锦铃手里的一条裤子的腰臀都已缝好,剩下的裤缝很快就可以完工。

于是将衣服递到纭锦链手里:“你把这余下的袖口缝起来,后腰先略缝几针,明儿加个腰带先穿着,腰线改日我再来帮你收。”

之后便跟二人告辞,回了自己屋中。

当晚又与陵锦佑她们一起做活到二更,三人方才洗漱睡觉。

因连日赶夜工,灯油消耗得很快,没几日屋里存的那点油就见了底。

这晚添油时,贞锦依就问陵锦佑,去哪里再领取些灯油来。

陵锦佑手里拿着活计,头也不抬地说道:“灯油原是芸嫂那里管着,只是她只管每月按例发放,若要多领,还得去寻锦香师姐,在师娘那里要对牌另取。”

听她这样说,贞锦依从柜里拎出油罐子便准备自己去跑一趟,又问:“掐牙的条子也要用完了,是不是也找锦香师姐要些来,你看还短些什么,不如我一起去取了来。”

陵锦佑撇嘴道:“总是这么抠抠索索的,不管给什么,到末了总要短一截。布条要一些,再取些那种绿线来吧,小心颜色不要岔了。”

贞锦依应了,去拣了根绿线便于对照颜色,想一想,又拣了根黑线。

陵锦佑看她收拾好了要出门,忽又问道:“前儿你不是说想要些纸笔?总归要跑一趟的,不如一并要了。虽说如今纸笔墨都是按月分发给各房的……不过,咱们如今也算帮她在做活计,你便问她要些,想来也不值什么。”

贞锦依点点头,拿着东西忙往小厅后面带大娘的住处走去。

此时带大娘却不在她的房中。

贞锦依来了个把月,已知这个绣坊乃是带大娘夫家的产业,带大娘是代夫管理,所以她这位“坊主娘子”并不是绣坊的主人娘子,而是绣坊主人的娘子。因她夫家在城里还另有生意,她的丈夫与子女公婆全都住在郡府城里,故而她每月都会回家住上几天。

坊主娘子不在时,各房的事务自然是由各房的娘子、姑姑管着,而一些往来传递及原本由她做主的事则多交给了秋锦香代理。

秋锦香虽已出了师,算是坊中工匠,但仍同以住做丫鬟时一样,住在带大娘房间一侧的耳房,带大娘的日常起居也仍由她服侍。

这会儿带大娘虽不在,秋锦香并没有闲着,独自坐在房内做着针线。

贞锦依进去找她,她便放下手头的活计,叫贞锦依到外面厅里说话。

虽然只是站在门口晃眼一看,但贞锦依已看出来,秋锦香正在缝的,是一条白色的棉布中衣。

因这里未婚女子日常都穿阔脚长裤,已婚的才穿裙子,中衣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是秋锦香缝给自己的,而坊里的公家活计都是绫罗一类,便知陵锦佑所说不假,她确是在为带大娘做一套新衣。

到了小厅中,贞锦依先说了要再领些做衣服的布条、棉线和灯油,最后才说:“因跟着纷姑姑学描花样子,还需领一些纸笔。”

秋锦香听了就说道:“描花样的纸笔你须得问纷姑姑要,这些东西刺绣房是按量配给的。”

贞锦依只得解释:“纷姑姑那里的东西只是在刺绣房用,我想领一些,自己练习的时候用。”

秋锦香昂起头冷着脸拒绝道:“那可不行,从来没有学徒自己领了纸笔用的。你知道如今纸笔墨是什么价钱不啦?就是刺绣房和制物房要用,一律都是每月按配的数目来领,一张多的也没有!学徒更加不能私下领用,何况……你那是练练,这个不纯算是公事上用的。”

贞锦依听她这样口气,不愿低声下气纠缠着求人,也就不再多言。

秋锦香让她在厅里等着,拿了她带来的样品进到房中,隔一会儿,取了一包布条和线,又给了她一个对牌,让她拿牌子去厨房打灯油。

第三十六章 记点笔记

取完东西,回到房中,崔锦铃和纭锦链正在屋里聊天。

纭锦链穿了新改的衣裳,果然身形好看了许多,整个人也都精神了好些。

崔锦铃见贞锦依进来,便对她笑道:“你可回来了!锦链等你来教她如何收腰线呢,还想学你那袖口的做法。所以说贪心不足,这个头起了,只怕你是不得清静的了。”

纭锦链也跟着笑,又说道:“还不止呢,今儿可有好几个人问过我,这衣服是不是你给改的。听说是你教的,都要来学呢。还是我给劝住了,说你们现在天天夜里忙着赶工,她们才罢了。”

贞锦依一面放东西,一面笑道:“等这一阵子忙过了,她们要学只管来就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陵锦佑先凑热闹:“那你可要收她们些学费才好!不能白教了人去。”

接着“咦”了一声,又问:“怎么没领到纸笔?”

贞锦依便将方才秋锦香的话学了一遍。

陵锦佑听完就冷笑:“这时候又公事公办起来,不过是几张纸罢了。往常奉承她的那些人,跟她要什么她不给?当我们都不晓得呢。”

崔锦铃便问什么纸笔。

贞锦依不愿多议论这些事,做息事宁人状:“算了,也不是什么急用的东西,没有就罢了。”

陵锦佑埋怨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又不是非得找她不可。这种东西刺绣房和制物房里都多的是,总归是日常要用的。你便是拿来描花样子,也是学艺用得着的,又不是拿出去卖了钱用。”

接着又对崔锦铃讲了贞锦依想要些纸笔学画花样的事。

崔锦铃倒不以为意:“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明日问问纷姑姑,要些来也不难。不然,我们裁剪房多的是,记尺寸总要用到,我跟我师娘要些,她也会给的。”

陵锦佑又道:“本来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她就是这个样子,管着几分事就了不得了,又爱挑人的刺儿,上回……”

话未说完,就被崔锦铃打断:“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三个天天晚上这么赶工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和锦链帮你们做些吧。”

说着就翻看桌上的衣料。

三人自然巴不得有人帮忙,陵锦佑连忙放下针线,从桌上取了几件东西分给她们做。

她知道裁剪房都以裁衣为主,缝纫虽是次业,但要懂裁衣,就必得学如何缝衣,因而并不客气,将几个接大缝的活计都给了已经满师的崔锦铃。

纭锦链才来,学艺不多,和武锦修一样,只帮着做些锁边。

几个女孩子便都在她们房中一同做起来。

大家边做活边聊天,倒觉得做起事来快了许多。

直到二更时,崔锦铃先抬头说道:“早点歇着吧。听说过几日上头有贵人要到坊里来呢,可别熬红了眼,叫人看着不像。”

站起来拉了纭锦链又说:“咱们明儿再来吧,一时也赶不完。”

贞锦依等三人又跟她们道谢。

等那两个出了门去,陵锦佑也站起来伸伸腰,对贞锦依和武锦修道:“歇着了吧,没得这么死做活做的干什么。眼睛熬坏了,咱们以后拿什么做活?”

贞锦依本想将手头一条掐牙做完再歇,听陵锦佑这么一说,深觉有理。

她前世高度近视,不戴眼镜时看啥都模糊一片,今生好容易有了一双天然的好眼睛,要是又弄坏了又哪里再找一双换去?

于是也放下活计,三人洗漱睡觉。

第二日,贞锦依果然找机会问纷姑姑能否领些纸笔学画花样子。

纷姑姑非但不觉奇怪,反倒夸她:“你愿意学是好事,纸笔就是拿来做这些用的,学得好了,日后你自己能描些新鲜样式出来就更好了。”

随后,纷姑姑便取出钥匙,开柜子取了一叠毛边纸、两根碳笔,又拿了几张花样教她描画,还说:“毛笔学起来难些,且笔墨也贵。你先用着碳笔,待你学会了花样的画法,日后再学着用毛笔也不迟。”

这倒让贞锦依松了口气,虽说她对毛笔并不陌生,以前也曾练过几天书法,只是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就没有坚持,至于用毛笔画画,更是完全没有把握。

然而铅笔、炭笔却是前世学画图时常用的工具,如今这种碳笔跟用过的硬笔差不多,写画起来自然更顺手。

起初时因如今这双手从未拿过笔,起笔还有些生涩,但大脑毕竟控制着肢体,照着花样描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手上顺了些,对于线条的粗细就比较能控制了。

在纷姑姑看来,未免又要赞叹这孩子进步太快,才刚学着握笔,就能画得出像样的花样来,全不似初学者的笨拙。

而对贞锦依来说,学画仅仅是目的之一,记笔记才是她趁着记忆新鲜,更需要尽快完成的工作。

但白天刺绣房人多眼杂,晚上又要做活儿,不便抽空子且不说,若被人看到,很难解释她为何会写字这件事。

还好,现在这时节天长夜短,绣坊内的人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因此午饭后多数都要在各自房中午睡一会儿。

贞锦依已看好东院南墙边有个花台,花台与墙之间有块小空地,平时无人往那里去。花台中树木繁盛,遮住了院中人的视线,有人从台前走过也看不到后面。

于是她中午乘着坊内众人都在午睡,等候到守门的老妇也去厨房取点心的一点点空隙,悄悄携了纸笔溜进东院,躲到花台后,将这些日子在脑子里整理过的刺绣知识、服饰规制等,拣要点记在纸上。

听到外头上工的梆子响起时,就用布将纸笔包起来,放在怀中,晚上回房时塞在自己的床垫下。

这时碳笔的另一个好处又体现出来:方便携带,且不用等墨迹干。

这里规矩,除了年节,平时每月只有一日休息,让大家沐浴洗衣,收拾屋子。因此,平日里可以歇息的时间不多。

因白天要学绣,晚上要赶工做活儿,贞锦依中午也觉疲累,熬不住时,中午也要睡一小会儿,写笔记的时间就有限得很。

好在有崔锦铃她们帮手,五日期满,顺利将秋锦香交代的差事完成了,这才松快了些。

于是,贞锦依一学到些新的知识,就赶紧去花台后写笔记,感觉仿佛回到了勤工俭学的大学时代。

第三十七章 私活儿

哪知还没过一日,秋锦香又将贞锦依叫到小厅。

她一进门,秋锦香就说道:“绎举人家的盛大奶奶送了套衣料来,说是要你改个花样,另绣些花边。”

秋锦香指了指桌上一个打开的青缎包袱。

贞锦依看了一眼,盛大奶奶当真将一套要绣花的蓝绫外帔送了来。

细看之下,却并不是之前见到的那件绣过花的外帔,而是一套全新的、刚裁剪好的宝蓝色缎料。缎子厚薄适度,摸上去手感细腻,波型的暗纹织得极为精巧。

秋锦香解释了一句:“她是三日前派人送来的,只因你们手头还有着急的活儿要做,我便留了一留。”

贞锦依点点头,正要答话,秋锦香却不等她开口,立即又说道:“既是盛大奶奶指名要你做的,你就拿去做。只是,这是你私自在外头接的活计,你各人自己回屋去做,不可耽误白天在刺绣房学绣的工夫。”

贞锦依略感诧异:“我听说,坊里时常有外头送来的活计,有指名的也有不指名由坊里分派做的。这怎么叫私自接活儿?”

秋锦香昂起头来,眼睛使劲眨了几下,像是掩饰将要翻出的白眼:“外头送活计来,都是先和师娘,或是坊里的掌事娘子讲好,再送到我这里的。该谁做,也是我禀告了师娘来定的。你这样谁都没告诉过,自己就和外头的人讲好了活计,那自然算是私自接的。”

贞锦依忍不住辩解:“前日我看也有外头的人和纷姑姑讲好,请她帮着绣东西的……”

话未说完,秋锦香就打断了她:“那是纷姑姑,是掌事姑姑,自然可以跟外头人讲这些事。你才来几天,不懂得这里的规矩,这回我也不怪你。这次既已跟人家说好,你就给人家好好做了送去。以后不可再自己在外面接事情做了。”

贞锦依来了这么些日子,自然知道外头指名找坊里的人做东西是常有的事,在绣工们来说,都算是公事,且并非如秋锦香所说,只有掌事的娘子姑姑们才有权接活儿。

先前听陵锦佑讲了这位师姐上位的过往,再经过上次的纸笔事件,贞锦依心中多少已存了些鄙视之意,如今见她这般刁难,更增了厌恶之情。

一股气往上一冲,说话就有些不管不顾起来:“说好的事,当然要给人家做好。我自己做完就是,不会耽误白天的工夫。”

说罢,抱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大踏步迈出去,连眼尾也不再瞄往秋锦香一下。

出得门来,心头一动,又想起绎大人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然而盛大奶奶还有闲心做衣服,大概事情不会太大。这回做完了活,若再去绎家时,须得伺机打听打听。

午间吃点心时,隔壁崔锦铃她们也都过来一起坐着。

贞锦依就将秋锦香不让她白天做盛大奶奶绣活儿的事讲给她们听。

陵锦佑不等听完就先说道:“从来没有什么在外头接的活不能白天做的。好生奇怪。”

其他三人也都说没听过这样的规矩。

崔锦铃想了想,说道:“这事定然不是坊主娘子吩咐的,锦依你是不是得罪锦香师姐了呀?”

贞锦依不自觉望了陵锦佑一眼:“是我们上次做的活儿让锦香师姐不满意了么?”

陵锦佑看着她的眼摇了摇头:“并没有听她这么说过呀。”

顿了一顿,偏了头分析起来:“从前外头来指名找人做活的,确是大多找那些掌事的娘子、姑姑,不然,就是手艺好、有名声师姐,像之前的锦佳师姐就常常有人指名找她。这回盛大奶奶找了你这个才进坊几个月,连师都没拜的,却是少见的事。”

纭锦链立即接口说道:“当真少见,绎家自己家里就有好些针线上的人,盛大奶奶眼光更是高得很,往常做衣服从不在府城里头找人做。她的娘家可是省城的呢!”

陵锦佑也道:“就是啊,那天她说要锦依帮她改绣的时候,我也以为不过口头上说说罢了。谁知竟送了件新的过来,真真是有钱人家!听说当年盛大奶奶嫁过来时,可风光了,迎亲送亲的人排了几里路那么长,嫁妆都数不清有多少!”

纭锦链“嘿嘿”一声:“不风光怎么行,这位大奶奶原本不大乐意嫁过来呢!”

坊里的人因时常出入官宦人家,小道消息上甚是灵通。贞锦依来了这些日子已经颇有所知。比如郡府城里哪个官家的小姐又嫁了哪家的公子,抬了多少聘礼、过了多少嫁妆,乃至于省城、京中又兴起了什么衣服样式、什么花样,等等。

最受欢迎的,始终是八卦类的话题。贞锦依并不喜欢打听别人隐私,但也无意中听了不少事儿,不仅了解到巷内三坊女工们的婚嫁情况,连城中知府的孙女儿又被哪几家来求亲、守备家女儿吃醋和她那当游击的男人又打了几架之类的事都知道了。

听她们议论,只是微微一笑。

武锦修却满脸惊讶地问道:“绎家这样有钱,如今又是官户,她还不愿意嫁呀?”

纭锦链知道的事多些,有些卖弄似的解说:“当然,盛大奶奶的娘家比绎家可强多了呢!她家世代读书,前几辈就在省城落脚了,在城外也有好些庄田。她娘家姐姐们都嫁在省城,也都是嫁的官户,只她嫁到这里来,自然是不乐意的。还是过门之后,见着绎大少爷的人品前程,才安下心来跟他过日子。不过迟早也是要跟着大少爷出去做官的吧。”

“盛大奶奶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光,独独看重了锦依……”陵锦佑自认为已经猜出了秋锦香不快的原因。

不等她说完,贞锦依就叹气:“要不是她这么看重,我也没这样难办。”

陵锦佑道:“这也是没有想到的事,人家要找你,却也推托不了呀。锦依你这回就好好地做,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且小心着些。”

那三个也点头,又都安慰贞锦依几句。

纭锦链一脸迟疑,张了几次嘴又闭上,似有什么话待讲不讲的。

陵锦佑见了,便忍不住:“锦链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莫要做出这么个黏乎样儿!”

纭锦链这才说道:“你们前些天赶工的那套衣裳,原是坊主娘子的。听我师娘说,坊主娘子试了以后,满意得不得了,连夸锦香师姐的工夫有长进,尤其是领口和袖口上的镶边,别出心裁,心思细巧……”

第三十八章 抢功劳

纭锦链还没说完,陵锦佑叫起来:“什么?师娘说那衣服是秋锦香做的?她不知道……”

崔锦铃忙拉了拉她:“小声些!唉,我们自然晓得,好些工夫是你们做的,可是毕竟你们只是打下手,衣服是锦香师姐完的工。旁人却连这也不知道,坊主娘子说是她做的,自然都是她的功劳了。”

陵锦佑满面不忿,但仍放低了声音抱怨:“又是这一套,就知道她会这样!我们自然是打下手的,只锁了边,拼了缝,”指一指贞锦依道,“那衣领衣袖上的镶边,明明是锦依做的。我们都看着她做的呢,她秋锦香也好意思!”

武锦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们也都看到的,起先还不晓得锦依做那些麻花条子来做啥呢。”

陵锦佑又道:“锦依才叫心灵手巧,你们问问绩娘子、纷姑姑,哪个不夸她手巧、记性好,学东西又快,做事又肯费工夫呢。那镶边原是不用做的,是她说领口光着太难看,不嫌麻烦地做了麻花辫子,缝了好几层的镶边。我那时还笑她多事呢。果然是多事,帮旁人做好事去了!”

崔锦铃“唉”了一声,说道:“这些事我们都知道,外人却不管的。况且我们年纪小、身份低,就是说出去了,旁人也未必相信。”

贞锦依此时感觉到了这古代的职场原来也颇复杂,暗自警告自己要多加小心,口头上反而安慰其他几个:“罢了,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各人做好各人的事就罢了。”

说到此又想起一事,于是严肃叮嘱道:“你们可不要去做这些花式。”

众人一下子没拐过弯来,愣愣地看着她。

贞锦依补充道:“并不是怕你们做不来,而是朝廷对冠服衣饰都有制度的,万一弄错就不好办了。”

在座的除了纭锦链和武锦修是新来的,规矩制度学得比较少,但崔锦铃与陵锦佑来了几年,都已被师娘师姐督促着,背过冠服制度的。

崔锦铃沉吟着回想关于花式的规定,陵锦佑则说道:“衣边上掐牙,原是不禁的。你做的这些花色,还算是掐牙吧,只不过做得精细些,样式与一般的有所不同。跟绣花什么的并不沾边,颜色更加没有违制。”

贞锦依摇头道:“镶边虽没在制度中列明,也就是打了个‘擦边球’。倘若花式拿捏不好,出了岔子,有心人要问责起来,也难回话。”

陵锦佑愕然:“擦边什么毬?”

贞锦依不知怎样跟她解释这现代语言,只讪讪一笑混过去。

还好崔锦铃已理解了她的意思:“锦依说得对,她这回做的只是些线纹,全靠纹路细巧、配色得当,位置也恰到好处,所以又好看,又不十分打眼,像是与衣裳一体的。但思虑若不周全,一味想着好看,没准儿就会做过了头。”

几个人都要凭这门手艺吃饭,不免都曾想过,拿学来的工夫多挣些钱。如今新添了这个话题,才发现挣钱似乎也不见得是简单的事。

陵锦佑见大伙儿沉默下来,打趣道:“一个个的想那样多做甚?跟个老夫子似的。咱们学艺不精,接活儿时谨慎些就是了。况且,我们就是想做,也没这巧手啊。”

众人都是些小姑娘,心思并不深沉,听她这么说,闲话一番也就罢了。

待崔锦铃她们回去了,贞锦依将盛大奶奶送的包袱打开来翻看。

那盛大奶奶想得甚是周到,不仅将与这衣裳相配的裙子也一并送了来,连绣花所需的银线也预备了几种不同粗细的。

陵锦佑和武锦修在一旁看了,不免又感叹一番,绎家真是有钱,好好一件绫子衣服,说不要就不要了,想做件新的就做件新的。

贞锦依少不得又挑灯夜战,只是这一次,其他人却已帮不到她。

她先在纸上打几个草稿,描出几个与裙子上的卷草纹配得上的云纹图案。并拿去给纷姑姑过了目,确认以举人娘子的等级,用这些花色不至于不合规矩,这才开始动手。

此时已进入了十月,坊中按惯例开始裁制城中官员们的冬服,坊里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节就要到了。

贞锦依听陵锦佑她们讲起历年来赶工做冬服的情景,担心过些日子更加忙不过来,因而不敢采用太复杂的针法。

她在衣领衣摆用盘金绣法盘出祥云,只在袖口上用平纹滚针等法,绣得更细巧些。

如此一来,进度就略微快了些,但她只能晚上赶工,因而仍是绣了半个来月。

那盛大奶奶却也沉得住气,其间并不派人来催促。

好容易,赶在冬服裁剪好,开始分发刺绣等活计时,终于将盛大奶奶的衣料绣完了。

去告知秋锦香后,秋锦香冷着脸翻了翻那些衣料,便将贞锦依的腰牌找出来给她,叫她下午自己去绎家送。

这回茵妈妈仍带了个小丫鬟出来接她,却没有去花园里,而是七弯八拐,把她领进了盛大奶奶住的小院子。

路上还叮嘱她:“我们大奶奶在和琳家奶奶说话呢,你只管进去回事,琳家奶奶最是和气风趣的,和我们大奶奶打小就要好,不妨事。”

进了盛大奶奶正屋的西厢房,见她穿了件半新的天蓝家常褂子坐在窗边椅子上,旁边坐了一位身着茶色绸褂的中年妇人,想来就是茵妈妈说的琳家奶奶了。

贞锦依上前行过礼,小丫鬟打开包袱给盛大奶奶看。

不出意外的,盛大奶奶十分满意,听贞锦依说是她自个儿想出的新花样,更是连声赞她手巧。

那琳家奶奶也凑趣:“这花样真是新巧别致又不俗气,不像有些新晋的官家太太,金丝银线绣得满满当当,就像家里的金银用不完,非得在身上挂出来似的。”

逗得盛大奶奶掩着嘴笑:“你这张嘴呀!”

又问贞锦依学没学缝制衣裳。

贞锦依听这口气,就知道盛大奶奶有心让她把这套衣裳全部做完。

只是她这些日子已赶工赶得颇感疲累,再想到近在眼前的冬服,哪里还敢再接这个茬儿?

当下婉言推辞:“这料子极好,比内造的贡品都不差什么了,我便是绣这些花也是捏着汗,竭尽全力才做完的呢。缝衣我还未曾学好,不敢乱做。”

琳家奶奶在一旁打量着她,问道:“难为这么个小姑娘,你多大了年纪了?”

贞锦依只得回答:“今年十一了。”

琳家奶奶啧啧连声,盛大奶奶看看她,笑道:“人家是凭手艺吃饭的,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

说到这里却打住了,只一笑,就转头让茵妈妈封个红包来。

琳家奶奶也笑:“我倒是也想烦她帮我绣些好花样,又怕在这里待不了几日,等不得。”

盛大奶奶就问:“你们家进京的日子可定了?”

两个妇人便说起琳家进京的事来。

第三十九章 买书

贞锦依原本想跟盛大奶奶打听打听绎大人的事,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方便问她。

不过据她观察,自打进大门以来,看见的绎家上下人等做事都井井有条,并无异样,盛大奶奶更是在家接待客人,且谈笑如常,想必绎大人即使遇到点什么事,也没有大的妨碍。

被茵妈妈带出门,走到街上,贞锦依又想到绎之谦此时应当还在蒙学,不如直接去问他,既可当面表达一下关切,说明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比听旁人转述还要强些。

这么想着便往蒙学走去。

城里的街道简单,去过两次,就知道其实路并不远,她走得也就比较从容。

这回不赶时间,一个人又自由,路上便东张西望,观赏起这古代郡府城的风物来。

拐上长街,全是厚青石板铺的路面,大街两边还连着不少小巷道。

两条大街,一条主要是郡府、府学等官衙集中的地方,另一条则是店铺林立,吃食、脂粉、首饰、衣料,各色商品都有。

经过府学时,贞锦依想起上回陵锦佑给她指过的地方,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过去,果然在巷口见着一间书铺。

铺门大开着,里面靠墙几个大书架子,靠门口用门上卸下来的铺板搭在几根条凳上,拼成个大摊位,上头不单摆着满满的书,还摆了好些文房四宝。

贞锦依来了许久,知道这里人们的姓氏与自己前世的世界颇有不同,猜想这里大约不会有《百家姓》这样的启蒙读物。

她还知道,在中国古代,像《三字经》《论语》《大学》这类是常用的教材,只不知这里有没有。

跨进门里,伸头逐一看去,并没见有带“厽”字或“敩”字的书,心里又不确定这里的“论语”二字是怎么写的。

店铺的老板见她看得仔细,疑惑地问道:“小姑娘,你也买书?你认得字?”

此时贞锦依已发现书摊上一本蓝皮书上赫然写着“千字文”三字,与她认识的繁体字并无差别。

她心头一阵喜悦,忙指着那书问道:“老板,这本《千字文》卖多少铜钱?”

老板回答:“这一本要一百二十文制钱。你,你不是绣坊的姑娘吗?你当真认得字?”说着,又上下打量打量她。

贞锦依伸手摸摸挂在腰带上崭新的木制腰牌,对老板笑道:“您老好眼力,我认得什么字呀,是我兄弟要读书,教了这几个字给我,叫我买这本书回去。”

老板了然地点点头:“原来你是来帮你兄弟买书的。你兄弟在哪里上学?就只买这一本吗?”

贞锦依早已想好了答复:“是在乡下的先生那里学着识字,乡下买不到好书,所以托我在郡府城里买了捎回去。”

老板听了这话“呵呵”一笑,便自夸起来:“那你算找对地方了,咱们郡府城里,数我这铺子里书本齐全,印工又好。这本带了德勋先生注释的《千字文》,除我这里,别家可没得卖呢。你就只买这一本吗?笔墨纸砚可要一些?”

贞锦依弯腰伸手,将那本《千字文》拿起来翻看。果然是用较大的字印着竖排的正文,每一小句下又用两排小字印着注释,起头一句写的是“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地”字写成了上面一个“陀”,下面一个“土”。

她点点头:“就只要这一本,再要一些纸。”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刚才茵妈妈送的红荷包。

老板瞧瞧那荷包,说道:“小学童习字,倒不用买太好的纸,我这里新进的毛边纸,十五文一刀,幅面大、纸又厚实,满郡府里也找不着这样划算的!你再捎些笔墨吧,这种松烟墨,五十文这么大一锭,颜色又浓又亮,写出的字跟漆过的一样,放到纸坏了都不会褪色。”

贞锦依笑着应道:“喔哟,一小锭黑墨这样贵,要顶我们坊里绣工半个月工钱了!”

老板忙道:“小姑娘你哪里晓得,这种墨最是抢手,对面府学里的学生最爱买了,上考场都用这个呢,就算不小心沾了水,字也不会糊。你今日可是来得巧了,这也是刚进的货,再晚些就没有了呢。”

贞锦依打开荷包,这次装的却不是铜钱,而是四个亮闪闪的小银锞子。

她将银锞子倒在掌心细看,那小小的锭子上还印了花儿。

老板见了就赞叹:“还是你们手艺人的工夫值钱啊!这一个小锭子怕不得有二钱?你刚才还谦逊说工钱少?只是如今的银价一两只好换八百多钱,你这银子成色好,我给你算九十文一钱可好?”

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热情里透着狡黠的推销,贞锦依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禁笑道:“您老真是会做生意,只是我的工钱不能都拿来买这些,小学童也用不了这好的东西。我就要这一本书和一刀毛边纸,再要一块墨,那墨锭可要包得好看些。”

老板十分喜欢,一面取了戥子来称银子,一面甚是和气地回应:“行行,我帮你拿个皮纸包起来吧,再送你两张上好的生宣纸。你家小学童将来若再要什么,只管到我这儿来就是,老主顾,我自然给你算便宜些。”

说着,将戥子递到贞锦依面前:“你瞧,二钱三分,算你二百零七文。你要的三件东西一共一百八十五文,我还要找补你二十二文铜钱。”

贞锦依摆手道:“那就不用找补了,你这里可有二十文钱一支的笔,再给我一支就好。”

老板又笑:“我这儿正有二十五文一支的小羊毫,画画写字都好用得很。看你这小姑娘这样爽快,就二十二文钱算给你,咱们两不找补,大家都清爽。”

说罢,从书摊下寻出一大一小两张黄黄的厚皮纸,将书和纸分别包好,用一根细纸绳拴起来;再拿一个小纸盒子装了两锭墨。

贞锦依道:“笔和墨都包在一起吧。”

老板依言,将一支羊毫小楷和装墨的纸盒用一张黄皮纸包起来,也用细纸绳拴好,将两个纸包递给了她。

贞锦依抱了大的纸包,将小的提在手里,见厚皮纸上面还印着“桂昇號”几个字,暗笑这老板还挺会打广告,便往蒙学走去。

第四十章 补出些花样来

到了蒙学,正遇上诚先生散学,大门敞开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出来,门外也停了些接学生的车辆轿马。

贞锦依便径直走了进去。

到了过厅一看,只有那老仆平伯在收拾打扫。

贞锦依叫了声“平伯”,问道:“诚先生可在?绎家少爷在么?”

平伯停住了手头的事儿,看看她,答道:“先生在厢房给绎七少爷改文章呢,姑娘稍等,我去通报。”

说罢就去敲厢房的门:“有客人找绎七爷。”

里面应声道:“晓得了,请客人稍坐。”

平伯只得回身过来,指了厅里的椅子让贞锦依坐,走回窗下桌边拿起件衣服,对着袖子唉声叹气。

贞锦依见那袖子上撕了条大口子,凑过去问道:“平伯,这衣裳破了么?不如我来帮你补上吧。”

平伯顿时喜道:“姑娘你会补衣裳的,这,这样也能补么?”

将襕衫放在桌上铺平,将左边袖子拉起来,指着那破口处问道:“姑娘你瞅瞅,好补不啦?”

贞锦依翻翻看看,记起这正是上次她同贞三更来签文契时,诚先生身上的那件青布襕衫,如今手肘处不知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条l形的口子,破口约有一寸多长,半寸来宽。

贞锦依笑道:“平伯你忘了我是绣坊的人么?这个自然能补的。只是这破口烂掉了一块儿,单用线缝是不成的。烦你取些针线剪刀给我,家里有白色或是蓝色的布头也取一些来。”

平伯忙说:“那好得很,好得很!我家都是男人,自打娘子过世,就只老安人能做针线,如今老安人年纪大了眼也看不清……唉,我真啰嗦,我这就给你拿针线去!”

说着将那衣裳往贞锦依手里一塞,忙忙地往后院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平伯抱了个小竹笼出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指着说道:“这是我家娘子之前用的,我们老安人也用过。你看合用不?”

贞锦依翻了翻,里面除了针线剪刀顶针等物,另有几块白色、黑色、青色和月白色的碎布。

布头分颜色裹好,针都插在一个小布袋里,线轴、剪刀摆得整整齐齐,可见这针线笼的主人是个喜好整洁的人。

贞锦依打开一卷月白色的布头,挑出来几块,在破口处比了比,用剪刀修剪成竹叶形;又取一轴青色线,抽出来穿好针。

然后拿过那襕衫,先在破口处缝了几针,随后将竹叶缝上去。

竹叶掩住破缝,便看不出曾经有过撕破的地方。这只补好,再在另一只袖子的相同位置也缝上几片相同的竹叶。

缝针比绣花快得多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把两只袖子全都补好。在桌上摆平一看,那竹叶就像特地用来做装饰的,全然没有修补的痕迹。

平伯一会儿帮她倒水,一会儿看看她手头的活儿,一会儿收拾收拾屋子,又再去厢房听听动静。

直到补完,厢房的门方才打开,诚先生与绎之谦走了出来。

平伯忙上前说道:“先生,这位绣坊来的姑娘原是来寻绎七爷的,这么一会儿,竟把你的衣袖补好了,真是手巧得很!”

诚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怎好叫人家姑娘帮我补衣?平伯你也过于性急了些,明日送去街口找人补就是。”

平伯回道:“街口的伍嫂子那里我去过的,邻居说她这几日都不在。明儿你要去会文,别的衣裳都不好穿的。好在这姑娘手快,又巧,补得这样好看!”

诚先生迈着方步走过来,站到贞锦依面前时,才停下来拱手道谢:“原来是贞家姑娘,真是太麻烦姑娘了,着实不好意思。”

贞锦依连忙还礼:“仓促得很,来不及缝得精细些,请先生将就穿吧。”

诚先生又道:“你找后安有事?你们且坐着说话。”说罢,自己转身走回厢房。

平伯跟着捧了茶过去,立即又出来,往后院走去。过一会儿,捧了一个红布包来,一面道谢一面交给贞锦依。

贞锦依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待平伯离开过厅,绎之谦才走近贞锦依,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椅子上,二人中间隔了半个厅堂。

贞锦依暗暗好笑,拿起先前放在椅边茶桌上的小纸包,起身走到对面去:“绎七爷,先前蒙令尊大人照拂,如今才得以在绣坊落脚。我不知令尊大人在何处,也不能去致谢,想着谢你也是一样,请你转致令尊吧。”说罢行了一礼。

绎之谦听她提及父亲,连忙也站起身来还礼。

贞锦依将纸包打开双手捧到他面前:“这是我一点小小心思,想着你就要乡试,取个‘必定如意’的好兆头。”

绎之谦双手接过去:“这却如何使得,多谢你费心了,你挣点工钱不易,且自己留着吧。”

贞锦依笑着摇摇头:“若不认真道个谢,我心里不安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取个心意罢了,望你不要嫌弃。”

绎之谦连道:“怎会怎会!”

贞锦依又问:“令尊大人可来了郡府?”

绎之谦将纸包放在旁边小茶桌上,“喔”了一声,才答道:“来过了,前日已去了省城。”

“令尊大人有急事要办么?”

“这个……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朝廷来了公函问些乡里的事儿,要他上省城与锦官院一道回复。”

绎之谦本不想同外人多说父亲公务上的事,但这个小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竟说了出来。

贞锦依听他说得迟疑,暗想:只是询问吗?难道皇帝对绎大人下乡的工作不是太满意?

这种事可大可小,但绎之谦说是“公函”而非“圣旨”,似乎不是皇帝亲自过问,而且听他言语和缓,想必不是很严重。

只不过,绎大人的事没有明确结论,只怕她自己拜师的事情还得拖上一拖。

想到这里,便追问道:“那七爷你不跟着去么?反正乡试也是在省城的呀。”

“家父说学业要紧,让我跟着先生把文章做好。横竖省城又不远,明春再上去也不迟。”

绎之谦嘴里说着,心里就想到父亲离开之前说的:省城亲朋故旧多,自能帮忙探明事由,化解事端。

便又暗忖不知事情到底如何了,晚些时候该当写封信去问一问。

第四十一章 无心之过

贞锦依察觉到绎之谦的心不在焉,以为他挂心学业,便出言告辞:“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不打扰绎七爷读书了。”

说罢,转过去抱起那包书纸。

绎之谦跟上来要送她,看了那纸包,就问:“你也在桂升号买文具?”

贞锦依看看手中的纸包,答道:“我家的兄弟们也想念点书,识几个字,叫我在府城里帮他们买些纸笔书本用。”

绎之谦点点头,露出赞赏的样子:“肯读书是好事,便是不考功名,也该当识些字,明得事理、知得礼数才好。”

贞锦依略显担忧地说道:“只是我们乡下没有好先生,就是买了书本,也怕读不通呢。”

绎之谦立即问道:“你兄弟现读什么书?不如送到这学里来,我同先生说说,想来他会收下的。”

贞锦依并不知道诚先生收学生的要求颇高,绎之谦这个承诺已是个好大的人情,只沮丧地摇摇头:“在这里上学虽是好,只是我们家哪有这许多银钱供他们进城读书,可惜明知有好先生在这里,也来不得的。”

绎之谦想起下乡时看到的那些乡农人家的家境,知她所言不虚,“喔”了一声,不好再劝。

贞锦依却打开了纸包,将书拿出来递给他看:“我兄弟说要学《千字文》,我方才在街上买的。只是我识字不多,你帮我看看买得对不对。”

绎之谦接过书翻了翻:“买得不错,这个本子是德勋先生校注的,难为桂升号的老板能进到这样的书。只是才刚学识字的……看着怕是有些吃力。”

贞锦依抬起头望着他,诚恳地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七爷可否帮忙?”

见绎之谦睁大眼看着她,并无反对之意,续道:“我兄弟若有读不明白的,可否来请诚先生稍作解说?他虽不能来学里,总能托人带了书信或是口信来请教,到时可否麻烦七爷帮着说一说,请诚先生赐教。”

绎之谦连连点头:“这个自然,先生也会说肯上进总是好的。这样,这本书先放在我这里,里头的注释有艰深的,我请先生得空时先用简明的文字略为解释,你再交予你兄弟。哪怕他依然看不懂,他那先生总是明白的,请他的先生看着解说就可以读懂了。”

贞锦依听了,虽然觉得诚先生写的字自己未必都能看懂,但绎之谦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于一个并无深交的人来说,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也只有道谢感激的份儿。

于是行了个屈膝礼:“若得先生抽空解说解说,我们全家都感激先生大德!”

站直了身子又一笑:“也感激你的大德!”

说完抱起那包纸,一扭头,飞快地走了。

回去交还腰牌,秋锦香便问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贞锦依只说在绎家时碰到绎家少爷,知她是绣坊里的,就问她能否去蒙学,帮诚先生把衣裳补一补。她不便推辞,就去了。

秋锦香听了,眉头锁在一处,半晌才说:“不是跟你说过不可私自在外头接活儿?你怎的又忘记了?”

贞锦依辩道:“绎家大奶奶也帮着说,不过是件小事,我若执意不肯,岂不是太不给人家面子,也显得坊里人小气?”

秋锦香不悦道:“你只说是坊里规矩要回来请示,他们还能说什么?绎家是读书人家,必是知礼的。总之,你下次再不许在外面做私活儿了!”

贞锦依被她说了一通,闹不清她为何对于自己在外面做活儿的事如此排斥,只得答应着,怏怏地回了房。

晚饭时,陵锦佑见她神情郁郁,便问:“今儿盛大奶奶没给你红包不成?怎么小嘴儿撅得这样高?”

贞锦依将方才的事说了。

陵锦佑却捂嘴笑了起来。

贞锦依见她笑得古怪,追问再三,陵锦佑才说道:“我是笑你,抢了别人的生意还不自知。怨不得人家生气。”

贞锦依更是诧异:“我抢了哪个的生意?你是说盛大奶奶那个绣衣?”

陵锦佑摇头:“不是这个,是诚先生那桩。”说完又捂了嘴笑。

贞锦依疑惑道:“是请诚先生帮我兄弟解书?这也没抢哪个生意啊,诚先生又没说要收钱。”

陵锦佑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解释道:“不是啦。你干嘛要帮诚先生补衣裳啊,你不知道,诚家的衣裳向来是锦香师姐抢着做的么?”

一面说一面摇头,像是惋惜什么。

贞锦依奇道:“诚家的活儿,是固定分派给锦香师姐做的吗?”

陵锦佑“哼”了一声,道:“自然不是,外头送来坊里的活儿,原是大家轮流做的。只是……”

说到这里,“嘿嘿”一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门窗,确定无人经过,才继续说道:“诚先生之前的娘子前些年难产过世,他念着娘子的好处,到此时都未续弦。然则男子不可无妻,况且诚先生还没有儿女呢,早迟总是要再娶的。那秋锦香可是瞄着这个位置,想要攀这个高枝呢。”

贞锦依有些不解:“可是诚先生是举人的功名,不是说,匠户是嫁不了士人的吗?”

陵锦佑一脸轻蔑地说道:“所以说她是痴心妄想。她一个奴籍,连匠户尚且不是呢。只不过,做不了正头妻,便是做妾想来她也是乐意的。”

贞锦依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社会还有妻妾制度来着,连忙摇头:“我可不是想抢她的事做,也不知道有这事儿啊,只是赶巧了,正好遇上罢了。”

陵锦佑又道:“说起诚先生,他的人品自不必说,郡府里人人都称赞的。听说才学也很好,况且他是举人,什么时候上京考个进士,就可做得官了。

这两年诚家没了主妇,老安人又老了,那秋锦香因存了这个痴心,凡是诚家的东西都抢着做。锦铃跟我说过,只要晓得是要分发给诚家的衣物,她都是守在裁剪房里,一等裁好就拿了去,做好了,再亲自捧了送到诚家的。只可惜诚家除了收些公家给的份例,并不送什么自家的物件儿到坊里来做,她要献殷勤,一年也献不上几次。”

贞锦依听得叹气:“早晓得,就不该在蒙学里多事,平白又惹得锦香师姐不待见我。”

陵锦佑安慰道:“做都做了,又能怎样?她就是不高兴,也不能吃了你。只日后与她打交道时小心些就是了。吃饭吃饭!”

第四十二章 公子眀章

过了几日,并没见秋锦香来为难她,贞锦依便将此事抛开,专心跟着纷姑姑学习做冬衣。

贞锦依前世住在南方四季分明的地方,到农历十月已需要穿毛衣,冬季不穿羽绒服就觉得耐不住冻。而此处却一直是偏热的气候,直到十月里,人们仍穿的单衣,而制作的冬衣只不过絮了一层薄棉,想来即使入冬,这里的天气也不会很冷。

因冬天的官服是年终大祭时要穿的,因而衣料和绣样都必须依照既定的规制来做,一丝差错也不能出,做工的要求也比平常衣服高一些,绣坊的人对此都十分小心。

但对于贞锦依来说,不用在夜里赶额外的活儿,反倒感觉轻松了些。

一日中午,贞锦依又来到东院的花台后面,掏出纸笔来,在石砌的台沿上把纸铺开,将这两日纷姑姑讲过的,秀才的衣服上可以绣条纹、几何图形,举人以上可以绣草木花树,有品级的官员补服上又该绣什么鸟兽等,诸如此类关于花纹的规定一一写下来。

正写得专心,忽听身后“呀”的一声。

一片静寂中突然一声尖叫,把贞锦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那边墙上探出半截身子来,乃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

他在墙上晃了一晃,又努力稳住身子,将一条腿抬过墙头。

见她看过来,那男孩儿似是没想到有人在这里,还被人看到他爬墙,小脸微微一红,接着便一连串问道:“你怎么躲在这里?差点吓到我跌一跤。你竟然会写字?你是这坊里的绣工吗?”

贞锦依来坊中近两月,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进内坊来,已知此处对男女之防十分看重。此时出现的虽只是个男孩儿,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感到很奇怪,当即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子?怎么进到内坊来的?”

那堵墙的那一边是丝坊,因是两坊间的间隔墙,所以砌得很矮,刚高过贞锦依的头顶,踮踮脚就能看到那边的房舍。

男孩儿抓紧了墙头的砖,将另一条腿一抬,从墙上跨过来,纵身一跃,跳到了这边花台上,叉着腰说道:“你休管我是哪家的,你是这里的绣工?还是哪个娘子的女儿?”

不等她回答,又在花台上蹲下,弯着腰别着头,看了看她刚才写的笔记,接着就嗤笑起来:“哈,你这写的是什么呀?都不成个字,简直是鬼画桃符!”

贞锦依见这男孩儿神情语气中惊讶里带着轻视,心头就有些不爽,反问道:“你管我写什么,这里不准男人……不准男的进来你不知道呀?守门的婆婆怎么也不管你?一会儿管事的娘子来了,看不把你抓住捆起来送官!”

男孩儿冷哼一声,直起腰说道:“看哪个敢!”又问,“喂,你干嘛躲在这里,险些吓得我从墙上摔下来。”

贞锦依听他口气倨傲,打量他一下,见他穿着一件系带的樱草黄对襟绸衣,衣领衣袖都绣着淡绿色卷草纹,里面是件圆领的淡绿小衫,下面穿着葱绿撒花束脚绸裤,脚上一双绣着五彩云朵的棕色缎鞋。

她拿刚学来的服饰规制一对照,猜想八成是个官家公子,知道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人,说话就放得和软了些:“我早就在这里了,怎知你会翻墙过来,我也不是有意吓你的。”

那男孩儿跨下花台,站到地下。

他看上去虽然一脸稚气,发育却挺好,直起身来比贞锦依高了大半个头。

见贞锦依口气软下来,他便也做出斯文的样子来:“不是有意的就罢了,我也不来怪你。只是你为啥要在这儿写字呢,看你,不会写字还乱写,也不找个先生教一教。”

贞锦依道:“我们如何请得起先生?况且也没工夫去读书。不过随便学几个字,记点东西罢了。”

男孩儿伸手抓起纸来看看,又道:“恩,倒也像个字的样子,什么什么花,圆什么方什么……这还是不成个字呀。”

贞锦依忍不住补充:“是圆形方形……”

男孩儿不等她说完,就摇头道:“形字不是这样写的呀!我告诉你,应该是左边上面一个井字,下面一个土字,右边一个立刀!”

边说,边拿起碳笔弯下腰在纸上写了下来。

贞锦依心头一动,问道:“这么说你是读过书的了?”

男孩儿不以为然地点头:“这个自然。”

贞锦依又问:“可读到第三本《诗经》了?”

见那男孩儿瞠目不知所以,不禁一笑,料想他并不知道贾宝玉的这个典故,便忍住笑问道:“那你读过《三字经》《千字文》没有?”

男孩儿瞪着眼道:“什么《三字经》?没听说过。《千字文》自然是会的,我全都会背呢!”似乎是说到了他自认得意的事,便昂头背诵起来,“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星宿列张……”

《千字文》贞锦依并不能记全,但开头几句是熟知的,听他背的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样,不禁心头一喜。

男孩儿背了几句,见她面露喜色,好奇地问道:“你也学过这个?能背得多少?”

贞锦依答道:“蒙学的先生教书时我听到过几句,不过并没认真学,就记得前几句。你能背得了多少?”

男孩儿迫不及待地说道:“喔,怪不得。你就听了几句怎么能学得好?这个是学正经书经之前必得读熟的书,我都已经学全了,先生还夸过我学得快呢!那,我来教你。”

说着,就取过一张白纸,拿起碳笔一边写一边背了出来。

这里的文字与贞锦依学过的虽有差异,但基本规则是一样的,他这么边写边背,贞锦依很容易就将文字对上了号。

看来要重新识字并不太难,贞锦依心里安稳了许多,脸上也就带出笑意来。

男孩儿写下几行,停笔抬头看她:“你学会了多少?”

贞锦依便拿起他写下的文字,看着念了一遍,念完又笑盈盈看着他。

男孩儿晒道:“不过才识得字,就这么得意?要全部背下来,还能解得出,那才算入了门呢。”

贞锦依想要辩驳几句,还未开口,就听见院内响起了人声和脚步声,这是午睡已过,已有人来上工了。

贞锦依忙道:“我要上工了,把纸笔给我,改天再学吧。”

男孩儿似乎意犹未尽,将纸笔交还给她:“可惜我明儿就要走了,教不了你啦。”

见他圆乎乎的脸蛋上流露出怅然的样子,贞锦依对这个好为人师的男孩儿不觉生出几分好感,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呢?教我学字,我还要多谢你呢。”

男孩儿道:“我叫珞眀章,是跟着家母到坊里来的,家母方才在丝坊和坊主娘子说话,我才出来走走……”

话未说完,就听坊中钟声响起。

贞锦依忙打断了他:“坊里有事,敲钟叫人呢。我得过去了,日后再谢你吧!”说完,慌慌忙忙收起纸笔就走。

珞眀章忙道:“哎,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贞锦依回头应道:“我叫锦依。”

也不理会他“你姓什么”的追问,转头便往刺绣房里跑。

第四十三章 夫人巡视团

坊里上工放工、打更守夜只用梆子、铜锣,寻常日子并不动用钟鼓。

但凡染织巷口敲起大钟,通常是有较为重要的事,需要召集各坊管事的人到巷口大厅处议事。而听到钟声,坊里的工人们必须全都在工位上待命,以备召唤。

贞锦依回到刺绣房自己的工位上时,钟声刚止,纷姑姑等掌事的都已去了议事厅,众人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做事,显得比往常还要勤谨些。

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又听到一阵钟声。

不一会儿,秋锦香急急地跑进院来,还未停步就在院中大声叫喊:“各位姑姑娘子,师姐师妹,快出来,都到前院里去!去参见督办夫人、知府夫人、县令夫人!各位快着些,莫误了时辰……”

一边叫着,一边挨次跑到各个工房门口,催促大家先到院中列队,再排着队往前院去。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哪些人站在哪里,指挥调度很是熟练。

而坊中众人也都是见惯不惊的样子,很快放下活计走到院中,就在各自工房前列队站好,有资历的绣工站在前面,年轻的站中间,如贞锦依她们这些小学徒则站在队伍后头。

列好队,秋锦香在旁指挥着,从裁剪房开始,让每一房的人都排成一行依次走出院门,往巷口而去。

走到巷里,就听见后面也有人声。贞锦依回头看去,见隔壁丝坊的人也排了队,在后面不远处走着,领头的便是先前见过的纾锦宛。

队伍到了巷头,鱼贯进了织坊的东院。同绣坊一样,织坊也是西院住人,东院做事。

织坊是染织巷“内三坊”中人数最多的,院子自然也最大。院中还放着好些晾晒棉花、棉线、棉布的架子,虽然此时都已收到了靠墙的花台后,但留下的空地也有限。

织坊的女工早已在院子里站好,大约有五六十个人,已占去了一大半的院子,绣坊和丝坊的人进来,便十分拥挤。

见她们进来,原本站在正屋廊下的掌事娘子、姑姑们都走下来,领着本坊里自己管辖的女工,也在院中站好。

绣坊的人排在织坊右边,贞锦依因站在后头,差不多已贴到了后墙上。

还未站定,贞锦依先望向织坊的织工,果然在人丛中间找着了大姐姐的背影,她笔直地站在队里,目不斜视望着前方。

贞锦依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从人群缝隙里,望见前面正屋前的廊上一群穿着鲜艳服色的女人。

正屋大门前,正中间放着两把交椅,坐了两个衣着华贵、头戴金玉珠宝的贵妇,旁边的一把交椅摆在斜下方,上面也坐了个贵妇。

她们身侧站着带大娘、良三娘子,还有一位穿着石青色布衣裙的中年妇人。

另有一群女人立在旁边,一时也分辨不清是什么身份。

正中那位贵妇约摸四十多岁年纪,离得远了看不清面目,只看出是圆圆的一张脸,头上插的金镶红宝石的首饰闪闪发亮。

她身上穿了件杏黄对襟长褂,下面系一条杏黄撒花马面裙,外罩着一件暗朱砂色过膝半臂,也不大看得清是什么材质和花纹,但从光泽和柔软度来看,应当是绸缎一类,与带大娘她们穿的浆过的棉布衣裙有明显区别。

另一把椅子上坐的贵妇年纪略长,穿着浅茶色袄裙,罩了件枣红色大袖绣金外帔。

斜下方那位贵妇年纪较轻,穿了套浅姜黄色袄裙,罩着天蓝色半臂,显得有几分娇俏,想来就是县令夫人了。

带大娘身上穿着葱青绿上衣,下面不像其他娘子们穿着黑裙,而是穿了一条与上衣同色的百褶裙。

贞锦依一看便知,她穿的正是自己和陵锦佑前些日子赶工做的那一套。

那衣袖、衣领及衣摆上是她亲手缝的黑色与浅绿相间的麻花掐牙。除了折口处的掐牙,口上两三寸处,她还加缝了三道波浪式的条纹,衣摆更做了黑色镶边垫底,衣袖上也有黑色底边做呼应。

这是她想出来的花招,一则她一向有习惯在自己做的服装上加上记号,二则既避开了平民服装不得绣花的规定,又增加了装饰性,三则衣裙同色,有花边隔一隔就能分出点层次。

如今即使从远处看,也看得出装饰效果很不错。

待众人站定,穿石青衣裙的妇人先微微低头对三位贵妇说了句什么,见那中间的贵妇点了点头,这才上前一步,对着院里众人道:“大家快来参见,这位是省城锦官院新任督办珞大人的夫人。督办大人才一上任,就与夫人先到我们郡府坊里巡视,对咱们坊工匠户着实体恤。咱们郡府的府夫人、县君太太也同来巡视,今朝咱们坊内真正是蓬荜生辉啦!”

贞锦依猜测说话这位便是织坊的坊主娘子。

她前些日子听陵锦佑她们聊闲天时说到过,织坊的坊主姓继,前年过世了,他唯一的儿子是小妾所生,那时只有七岁,但因女子不能在官府登记自有产业,这织坊仍是记在那个庶出的小男孩儿名下。如今打理织坊的则是先坊主的正妻、新坊主的嫡母,人称继娘子。

因织坊在三坊里规模最大,她在几位坊主娘子中年纪又最长,这里便以她为首。

又见继娘子回身向中间的贵妇倾了倾身子,手掌向上,手指朝着那贵妇,向众人道:“这便是珞大人的大夫人,诰封四品的祝氏夫人。”

站在前排的掌事娘子们忙领着众人一齐福身施礼:“参见祝大夫人。”

这里的人虽说讲究等级礼仪,却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见了长辈、上司有事儿没事儿就下拜磕头。这礼节习俗让贞锦依很是满意。

众人矮下身去,贞锦依借机抬眼向上瞄,这时视线没被前面的高个子挡住,看到廊下几个人的面目,她不禁吃了一惊。

就见祝大夫人身后站着一个男孩儿,正是刚才教她写字的珞眀章!

一看这情形,想到珞眀章的名字和他先前说的话,贞锦依立即反应过来,他应该就是督办的公子,是跟着自己的母亲进到坊里来的。

虽然坊内不让男人进来,但他年纪尚小,就没那样避讳。

想是他趁着大人们说话,自个儿跑到里面来玩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钻的,居然躲过了守门的老妇,在里院乱跑,谁知无巧不巧撞到了贞锦依。

此时他站在高处,虽特意站在大人后方,贞锦依还是能看到他。

只是院里工人众多,珞眀章却没有看到贞锦依。此时的珞家小公子端端正正地站着,十分规矩,全然看不出刚才那顽皮活泼的影子。

第四十四章 解书

这边贞锦依暗自打量,那边继娘子又在向众人介绍另一位贵妇:“这位是知府琉大人的夫人,亦是诰封四品的袁氏夫人。”

众人又一起施礼道:“参见袁夫人。”

这位袁夫人,显然就是专程陪同督办夫人来巡视的,郡府知府的正室夫人。

最后,继娘子再介绍斜下方的妇人:“这位是县令青老爷的太太,敕封七品的昕氏孺人。”

埠宁郡府城,亦是埠祥县县城,县君与知府的衙门只隔了半条街。

这位没称夫人,且衣着首饰都比前两位简素些,自然是因为县令的品级较低的缘故。

众人又一齐施礼参见。

既然继娘子、带大娘她们都是代夫家打理坊中事务,依此风俗类推,贞锦依猜测督办夫人这回也是代夫君来巡察的,因坊内皆是女子,督办本人不便进来,而知府夫人、县令太太自然也是替自家丈夫作陪的。

她前世见过不少官员视察参观企业的事,看这架势,感觉古往今来的官员巡察都差不了多少,往往参观的人一两个,陪同的倒是一大堆。只是现代人不会把正在做事的人叫出来站着,反而特意要让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做给参观的人看。

见礼毕,继娘子便向几位贵妇禀报织坊有几个工房,都是做什么的,一共多少织工、多少幼匠、多少学徒等等。

接着,带大娘又大略讲解了绣坊的各房。似乎是有心显示袖口上的镶边做得好看,她挥手指点的动作都要比平常的幅度大一些。

最后才是良三娘子介绍丝坊的人。她声音很轻,但贞锦依离这样远也能感觉到督办夫人对她的话更关注一些。

到底是在古代,三位官太太并不像现代的官员那样,参观工作之后还发表一通讲话,而是听完介绍,便站起身来。

廊下的一群人便簇拥着她们进入正屋,工人们则在院中再施一礼,随后由各坊的掌事带回工房去了。

为了显示督办老爷及夫人的体恤,坊内当日的晚饭便加了一个肉菜。

领菜吃饭时,贞锦依听到有人议论,说下午时织坊的掌线娘子给几位贵人演示了那架脚踏的三纺锤纺车的用法,督办夫人甚是欣喜,称赞她手艺娴熟,当即打赏了一吊铜钱,真是露脸。

又听说督办夫人亲自去丝坊看了良三娘子织锦,想来她要不了多久就须上省城去了。

听到这个,贞锦依暗想那珞眀章倒是没有撒谎,果然是跟了他母亲到丝坊去的。

还听说督办夫人给丝坊的女工们也都封了赏钱。大家说得啧啧称羡,不免互相打听丝坊赏钱得了多少。

正艳羡时,秋锦香来传话,让众人吃过饭去前院领赏。

原来,督办夫人给织坊、绣坊的女工们也都赏了每人一个红布荷包,里面装着一百文铜钱。

知府夫人和县令太太紧随其后,也都赏下了红包,钱数等而下之,知府夫人的是五十文,县令太太的是三十文。

领到红包,坊中顿时一片欢腾,个个称颂夫人太太们仁德恤下。

有人便问是否要去向夫人太太们谢赏,带大娘却说,督办夫人明日一早就要同着督办大人去省城,早已去了布政司衙门歇息。

领了赏,贞锦依与陵锦佑、武锦修每人捧着三个荷包回到房中。

那两人一回房就关上房门,将铜钱倒出来细数。

前世里,锦衣工作室日常过手的流水何止成千上万?那些账目在她贞锦衣眼中不过是数字而已。

这一世她虽然一直心心念念要搞事业,但对于具体的金钱依然没有非常热切的渴盼。就是前些日子盛大奶奶赏的银子,她也只是觉得好奇有趣,虽知近一两银子在这里不算小数目,却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得了。

然而现在看到同室的姐妹们这般激动,也不禁受些感染,陪着她们一起高兴。

“到底是督办夫人,随便出个手,就赶得上一月的工钱。”陵锦佑数完之后,从柜中取出一个挂着把小锁的箱子,从衣领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来,在里面找了条细绳,将一百文钱串到一起,又数出二十文的散钱,与那八十文也串成一百文一串,仍放回箱子里锁起来。

贞锦依只瞄了一眼,那箱中还有大小几串铜钱,想必已存了不少时日。

陵锦佑又让贞锦依、武锦修也把钱放柜子里锁好。

然而贞锦依现在并不打算把这钱压在箱子底,不管是留着送回家,还是给自己做嫁妆。作为一个在现代商场中混过的人,她深知投资远比存钱要有意义得多。

对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投资,就是尽可能获取这个社会的知识,增添技能,由此争取到更大更好的生存空间。

而她要回报姥姥舅舅,最好的办法亦是为他们增加生存能力。因此心下思忖,怕是真的该让冬子春子他们去读书了。

数日之后,秋锦香忽然将贞锦依单独叫去,告诉她,诚先生的母亲已从乡下返家,因有个针线活要做,要请她到蒙学去帮忙。

讲完了事由,又满脸不悦地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往常外面的活计都是送进坊里来分派的,不过诚家老安人年老体弱,行动不便,她既说想你过去,咱们倒不好拒绝。因而师娘特意吩咐,此次就破个例。你过去之后也要和她老人家分说分说,日后不可再如此。”

贞锦依只得答应着。心里暗想,只怕不是真的做什么针线,很有可能是上回托绎之谦请诚先生解书的事办妥了。

没想到这位绎七少爷看着呆呆的,还挺会想法子找借口。

她领了腰牌忙忙地赶去蒙学。

到那里时,诚先生还在给学生上课,自然还是绎之谦出来,将那本《千字文》交给她,一同递给她的还有一个纸包。

贞锦依先打开书,书上几乎每页都写着注解。

绎之谦解释道:“书页上空白有限,况且写得太乱也不好,先生便只拣要紧的,将难认难懂的字词解了一些,字的读法多以同音字注之,也有用反切的,若是小学童看不懂,问问他那里的先生定然能明白。那些典故的详解,都写在了纸上,呐,就是用纸包起的这一叠。”

一本《千字文》字数虽不多,但注解得如此详尽,却又尽量做得简明易懂,想来诚先生也费了不少工夫。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童都肯花这些精力,贞锦依不禁十分感激:“怪道人人都说诚先生才学人品在咱们郡府是少有的,先生为我兄弟费这些工夫,我不知怎样感谢先生才好!”

绎之谦微笑道:“先生常说为人师者,就当以解惑育人为己任。还说这也不单是给你兄弟的,你们乡里但凡有愿意读书的,都可抄了去学,岂不是惠及一方?”

“先生真是仁者之心、师德典范!”贞锦依由衷赞叹。

再打开纸包,那一叠纸已用线订了起来,细看字迹,又与书上的注解不同。

贞锦依有些疑惑地对比一下,忽然明白过来:“绎七爷,这些解说是你写的吧?”

第四十五章 派系的麻烦(鑫灵平安喜乐打赏加更)

绎之谦显出腼腆的神情:“我是按着先生的注解写的,不过详尽些罢了。其实也是早年从先生那里学来的。”

贞锦依颇感过意不去:“真是多谢你!只是这也太耽误你的工夫了,你还要预备乡试呢!”

绎之谦却摆一摆手:“不妨,先生常说,为学者但凡学有所得,也都是圣人遗泽,因而承继先人之学,而传扬之、光大之,正是士人本色,非独师者为然。”

说到这里指了指墙上的画像:“你也不须谢我,只谢老子、真子两位圣人就是。”

贞锦依这才知道老子画像旁边另外一幅画上的人叫真子,只是全然不知这位真子的来历。

她转过身朝向两幅画像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再转头问绎之谦:“这位真子圣人是何许人呀?”

绎之谦一脸敬穆地答道:“真子乃前朝圣人,学问超卓,品性又极高洁,见世事纷乱便不肯做官,隐于民间著书立说,育人无数。真子之说博大精深,我们后辈士子要钻研明白就已不易,再要有补于世,更是非花大力气不可。”

贞锦依听他说到后来语气有些感慨,打量打量他,就见他眉宇间显出几分忧色,似是想起了什么犯愁的事,不由得问道:“绎大人在省城……可有好消息?”

绎之谦唉了口气道:“家父已被停职待查……”

不等贞锦依再问,摆了摆头,对她说道:“诚先生还讲学,我也须把先生讲的文章改一改。你且进去见一见老安人吧。”

说罢便叫:“平伯!”

贞锦依知他不愿多谈家里为难的事,原本她作为一个外人是不便问得过多的,然而心里清楚,虽说她否认再三,但坊中人仍将她看作绎大人关照的人,因而绎家的事情已和她牵扯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事关自身前途,不能不多问几句,因此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绎大人在乡间推行蚕桑不是颇有进展的么?听我舅舅说乡里人对他都很是感激,县里的大人老爷们也都钦佩他得很。这样的好官,皇上应当嘉奖才是啊!?怎么反倒停职?若是上面有什么误会,我们乡里上万民书替他折辩!”

绎之谦听她言语间既感激又关切,心想这乡里的人竟如此懂得感恩,不觉有些感动,再听她乱出主意,又是觉得好笑:“万民书是什么?也没有听说过朝里有这样的折辩。”

“啊,是听我姥姥说的,凡是有好官去职,民间都要送万民伞,若是被冤枉罢官,也有写万民书申辩的。”

贞锦依原是拿这话打个马虎眼,以免显得自己的言行太不符合乡下姑娘的身份,听他说这里没有这规矩,忙把话题移开:“既这样,万民书还是算了,不然朝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只是,绎大人到底是什么缘由被皇上停职的呢?”

看着面前这小姑娘原本秀气的凤眼瞪得大大地望着他,不知怎的,绎之谦原先对着自家堂叔伯、堂兄弟都不愿说的话,竟不自觉地在她面前说了出来:“其实也不是圣上下的旨,只不过我父亲下来之后一直在乡间奔忙,原想将各乡各县农桑、民生的情形多多收录一些,再将新政的好处多推行一些地方,待成效累积多些,一同汇总了再往上呈报。

哪知内阁等不及了,说他下乡这许久,毫无绩效,恐有怠政之嫌,这才叫他不要再往乡下走动,先回省城去复命。偏偏户部的安大人也被弹劾,他又是我父亲乡试时的座师,因而有些牵连,这才暂时停了职。待我父亲把事情说清楚,想来也就好了。”

贞锦依毕竟是现代社会过来的人,历史剧看过不少,以前还挺喜欢看一些宫庭权谋小说,对于朝中斗争的认识,倒比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要明白得多些。

虽说这个朝代是陌生的,但她听了绎之谦的解说,很快就对这里的政治格局有了大致的认识:新皇帝登基要搞“新政”,同历史上的许多朝代一样,革新派跟守旧派必然是要产生矛盾的,政见不同、利益不同,往往引发派系斗争,而派系斗争又必然要把各级官员都卷进去。

听他话里的意思,绎大人和他的老师显然都属于革新派。当今皇帝登基才六年,羽翼还不够丰满,因此遭到守旧派抵触甚至打压,安大人在朝中先受到攻击,绎大人八成也被当作改革的“先锋”一起端了,所以会出这样的事。

这显然不是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解决的。内阁若是被守旧派的老臣们把持,未必会轻易放过他,派系斗争中,政务的绩效什么的不过是借口罢了。

贞锦依有心要为绎家出点主意,接着问道:“令尊大人若上了奏折,是要先经过内阁的吧?”

“什么奏折?”

看绎之谦有些不解,贞锦依恍然大悟,奏折这东西是清朝才有的,别的朝代可没有这玩意儿。

她暗骂自己糊涂,忙改口道:“我是说奏本。现今地方上的奏本呈到京里,都要先送进内阁吗?”

绎之谦这时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乡里的先生说过。”

贞锦依顺口扯个谎,也不管他信不信,继续分析道:“既是先送进内阁,只怕写得再详尽,皇……圣上也未必看得到。”

“是啊!”绎之谦这下子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禁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年纪虽小,但跟父亲下乡这么些日子,何尝不知道内阁与皇帝在政见上是有分歧的,而他父亲执行的正是皇帝的新政,又官卑职小,奏本若是被内阁压下来实在不足为奇。

“那令尊有没有法子将奏本直接送到圣上面前呢?”

贞锦依头脑中飞快地将历史上几个典型的新旧派别斗争史过了一下,暂时能想到的是,绎大人当下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获得皇帝的直接支持。

谁叫新政是皇帝让推行的,执行人员出了事,他这当老大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况且打击执行者,本来就是冲着他的新政来的。

绎之谦却黯然摇头:“朝廷自有制度,下级官员怎能随意越级上报?”

第四十六章 奏本怎么上

绎之谦被她一提醒,深觉上奏是至关紧要的,于是依据自己所知,梳理了一下上奏的程序:“家父到省城,是与锦官院一同回复,那就得先交布政使司衙门勘合,递上去还要先到通政使司,再送文书房……”说着,更加觉得要直接越过这么多机构递到皇帝面前几乎是不可能的,又摇了摇头,“就算是以密疏上奏,仍要先送去通政使司的。”

“对了,锦官院,锦官院的督办大人呢?他有没有法子直接上奏本?”

贞锦依一下子想起康熙时的“密折”制度,那时的织造府可是有权上密折的,曹雪芹他们家不就是康熙派到江南地区的眼线吗。

绎之谦直直看着她:“督办虽是四品官,也要按制度层层呈报啊。他又不是六部主官,怎么能越过内阁上奏?就是不经过布政使司自己上奏也不行啊。”

原来这个督办的权限这么小,还要被知府管着。贞锦依抿了抿嘴。

这时却从厅后传来一个深厚的男中音:“督办上公务奏本固然要从布政使衙门走,但他还有一个单独呈报之权!”

贞锦依与绎之谦同时向后看去,只见诚先生转过屏风走了过来。

原来他已经给学童们讲完了书,走到过厅来,正听见二人的对话。

听了贞锦依的问话,他比绎之谦先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图,稍一思索,便想出了办法。明白贞锦依确是真心为了绎大人着想,他说话也就不避开她。

进到厅内,诚先生叫二人坐下细讲,他自己接着先前的话头先说道:“锦官院每年要往京城送数次贡品锦缎,年底送得尤其多。督办大人虽无直奏之权,却常有面君之机,即使他不是亲自押运贡品上京,也须得在上贡时随贡呈报清单,还须写一本陈述当季锦缎丝棉的产出,以及蚕桑棉麻种植等事的奏疏。这却是内事府管的事,内监们拿了这奏疏,必是要直呈陛下的。

此次绎大人与锦官院会同上奏,写了递到内阁的奏本,何尝不能再抄一个,与随贡的奏疏一道送去宫中?”

“对啊对啊!”绎之谦此时听懂了老师意思,顿时兴奋起来,“我这就给父亲写信,请他按老师说的法子办!”

诚先生点点头,看向贞锦依说道:“你是绣坊的贞锦依姑娘?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想得出这样的主意来!你听谁说的朝局的事?”

贞锦依忙装傻掩饰:“什么朝局?没有啦,我能想出什么主意?我就是想着绎大人是皇帝陛下派出来的官,陛下定会给他撑腰的!”

诚先生似信非信,又似自语般说道:“陛下给他撑腰……”

随后用探测的眼光看着贞锦依:“这主意不管是你听‘乡里的先生’说的,还是听坊中什么人讲的,这人都不简单呐!来日若得空我倒想会他一会。”

贞锦依心知这事不好辩白,也无须辩白,只得含混笑笑,希望能模糊过去。

诚先生见她并不明白答复,也不再追问,又对她说道:“家母想见见你,姑娘可方便进内院一趟?”

绎之谦听了,便吩咐平伯拿张厚纸将书和纸包好,带贞锦依进内院。

贞锦依明白自己这次是打着为诚先生母亲做事的幌子出来的,这一面不能不见,于是跟着平伯到了后院,诚先生的母亲田老安人就住在后院正屋。

这位田老安人其实也不十分老,头发只有些花白,因眼睛不大好,一天里大部分时候都在内院里待着。

因为听平伯说起过贞锦依为诚先生补衣的事,田老安人见了她就是一通夸赞:“这样好的手艺,才只这么个年纪,真是了不得。只是那么好看的花色放在我家述儿那么块木头身上,未免有些糟蹋了。”便叫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端凳子让她坐,又拿点心果子给她吃。

贞锦依见她说话亲切有趣,顿生亲近之感,谦逊道:“我手艺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诚先生是人人都敬重的,怎么说得到糟蹋?虽说是男子,衣着整洁总是要的。我姥姥常说,喜洁爱美,是万物的天性,就是那地里的野花野草,遇到春雨来时也要开得鲜亮些的。”

见她提起老年人讲的话,田老安人又来了兴致,便问了贞锦依许多家住哪里、家里人口多少、姥姥多大年纪、身体如何之类的家常话。

贞锦依一一答了,知道老人家比较喜欢听老年人的话题,又讲了些姥姥的趣事,比如她老人家养了好些鸡鸭,却从来舍不得杀来吃掉,只留着生蛋,连舅舅要拿去集上换油盐她都不肯给,弄得舅舅抱怨:“难不成养着它们养老送终?从没听说过白头人送白头鸡的。”

听得田老安人笑个不停,直赞她姥姥心善。

看田老安人慈祥和善,又感念诚先生帮她解书,贞锦依便表示诚家有什么针线活只管送到绣坊来给她做,早把秋锦香的话抛到了九宵云外。

田老安人却推辞道:“我如今年岁大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故此做不得针线。如今绎家送了小梅过来,有针线上的事儿,倒是不用再烦别人了。”

说着指了指一旁忙碌的那个大约十四五岁的丫鬟:“这孩子也是个手巧的。那绎家的七少爷,别看是个年轻男子,倒是想得周到!”

贞锦依这才知道这丫鬟是绎之谦叫绎家送过来服侍田老安人的,也跟着夸赞:“绎七爷当真是重恩重义之人,心思也细。”

出来时,田老安人便叫小梅打赏,还特地包了件自己没穿过的细布新衣,要贞锦依带回去送给她姥姥。贞锦依哪里好意思接着,再三推辞不肯要。

三个人推来让去,直到惊动了诚先生进来劝说,她才勉强收下,并且硬是将小梅搁在桌上尚未做好的一件抹额抓起来带了回去。

诚先生又嘱咐她把书收好,让她兄弟好生学,还说:“若你兄弟读了还有不明白的,可再来问我,带口信或是写字条都可。”

贞锦依大为感慨,有幸遇上诚家母子、绎家父子,倒比她这个身体的亲爹娘还要可亲可敬。

回到绣坊,贞锦依先去前院小厅里交还腰牌,只见带大娘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秋锦香站在一旁,陵锦佑背对厅门站着,像是正在被带大娘询问什么。

见贞锦依过来,带大娘摆了摆手,陵锦佑便住了口。

第四十七章 巫蛊符咒

等贞锦依进门交还了腰牌,陵锦佑盯着她直眨眼。

贞锦依不明其意,但也知道这是要提醒她什么事。

察觉到两个女孩子在递眼色,带大娘轻咳了一声,对着贞锦依问道:“田老安人交代你做什么?”

贞锦依拿出那个抢回来的抹额答道:“有件小东西,老安人想让我帮着绣好。”

带大娘看了一眼和抹额包在一起的红包,道:“还未做活就打了赏么?果然你如今是有钱使了。我原听人说,你偷拿了坊里的纸笔,私自给你家兄弟使用。才刚问了锦佑,她说是你自己拿钱买来的,可是真的?”

贞锦依心头一跳,倒不是为了纸笔的事担心,而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有人暗地里在监视着她,并且拿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打小报告。

她发觉自己有些小看了这坊里的女人们,看来这个小小的绣坊也和现代职场一般,免不了有勾心斗角。只是自己一个连学徒都不是的小角色,不知哪个地方值得人这样惦记。

没有露出一点犹豫的神态,贞锦依立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兄弟要读书是真的。因我自己也想学着画些花样,原是问纷姑姑要过一些纸笔来描样子用,也记过一些她教的东西。后来得了赏钱,就到外面的书铺买了些书和纸,预备送回去给我兄弟使用,因还没请托到人,搁在屋里还没送走。我学画的东西也全都放在坊中,连院门都没出过,我更加不会私拿坊里的东西给家里人用。”

带大娘扯了扯嘴角:“这么说来,你倒是公私分明的了。你手里拿是啥,又是出去买的什么?”

贞锦依上前两步,将手上的厚纸包放在桌子上打开,指给带大娘看:“这是我在外面书铺买的书,请诚先生帮着注解了,他还另写了些讲解。今儿我过去,他顺便给我的。书是‘桂升号’买的,您打发人问书铺老板,或是问诚先生都可知详情。”

带大娘只看了一眼,说道:“你且收起来。我且去你屋里瞧瞧,还有些什么金贵物件儿。”说着便站起身来往门外走。

秋锦香忙跟上去。

陵锦佑与贞锦依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走到她们住的屋子前。

还未到门前,秋锦香先回头看了看陵锦佑,指着门道:“你去把门打开。”

陵锦佑只得紧走几步,从怀中摸出钥匙开了门,立在一旁。

秋锦香等带大娘进去,招呼陵锦佑和贞锦依都进屋,自己再跨进门,回身关上了门。

带大娘在凳子上坐下。秋锦香又对二人道:“你们把柜子都打开。”

陵锦佑打开柜门,秋锦香便走过去,将里面的箱子、包袱等物取了出来,统统放在桌子上。

陵锦佑再把自己那个箱子的锁开了,并打开了包袱。

带大娘看了看,便摆摆手让她收起来。

贞锦依并没有加锁的箱子,只有一个布包,将她的换洗衣物和几个红包都包在一起,上次买的纸仍用桂升号的黄皮纸裹着,也都打开来给带大娘看了。

带大娘又问贞锦依:“你描的花样子呢,都收在哪里了?”

贞锦依虽说心里膈应之极,但目前这状况之下没有任何反抗或拒绝的余地,只得把压在床铺下的花样、笔记,全都取了出来。

带大娘看了那一迭裁成一样大小,叠得整整齐齐,角上写着页码编号的笔记,顿时瞪大了眼睛,问道:“这个,是你写的?还是旁人帮你写的?”

贞锦依道:“是我自己写的……”

带大娘急急地追问:“你识得字?”

贞锦依斟酌着回答:“先前我兄弟学认字时,我跟着认了几个,认的不多,也不大会写。因纷姑姑讲服色的规矩,我怕日久忘了,就记在纸上。我不怎么会使毛笔,就拿炭笔画了些个记事的符号,我自己认得就是了。”

秋锦香脸色严肃,凑到带大娘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带大娘的脸色更加惊疑,紧紧捏着那迭纸,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盯着贞锦依问道:“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符……符什么号?这不是符咒?”

听她这么一问,贞锦依心里猛地打了个突,立刻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巫蛊之祸”来。

历史上可有不少皇室贵族栽在这上头,好多古装宫斗剧里也常有这类情节。

她当然知道,在古代,但凡沾上“巫蛊”的人,基本都是身败名裂,下场凄惨。

看带大娘和秋锦香面色不善,陵锦佑也一幅紧张的表情,贞锦依深知这事不一般,要是被误认为用巫术害人那就完蛋了,连忙解释:“不不,这个绝对不是什么符咒,就是记事用的。有些是字,有些是我想出来的,不成字的字。不信,你找个识字的先生问问便知!”

带大娘将信将疑,眼睛仍盯着她,脸向着秋锦香道:“你去,把你经二师姑请过来。”

秋锦香应一声快步出去,仍不忘拉好房门。

带大娘翻着那些笔记,看来看去,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没一会儿,经二姑姑就过来了,进了门就问:“师姐找我什么事?我那里的活儿都堆成了山了!”

带大娘忙把笔记递给她看,问道:“你且看看,这是写的什么字?”

经二姑姑接过来坐下,翻了几下,说道:“师姐,你这是考我呢嘛?我不过就认得个一二三四五,再就是尺长寸短、头颈肩腰什么的,日常记些尺寸罢了。你这纸上密密麻麻这许多字,我哪里都能认得?”

带大娘半安抚半求恳地放柔了声音说道:“你只看看是不是字,咱们这儿就你能读会写,我不问你还能问谁去?”

经二姑姑抬起头问道:“这是何人写的?”眼睛便看着贞锦依,看样子已经猜出了是这个新来学徒惹出的事。

带大娘立即答道:“是锦依写的,她说是记的冠服规制,怕日后忘了。可又说,有的不是字,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你看,可是符咒之类的东西?”

经二姑姑“切”了一声,哂道:“你们真想得出!想是听说隔壁继坊主家的小妾用符咒害她主母,就瞎胡乱想起来。”

第四十八章 都是无知惹的祸(石敢当当当打赏加更)

贞锦依一听,果然这里的人也对巫蛊十分忌讳,连忙解释:“不是的,这个真的不是符咒,记的是冠服制度,有一些我自己记事用的……记号。我才来了几天,连人都认不了几个,无仇无怨的,何必要咒谁?”

因“符咒”二字有些吓人,她连“符”字也不敢再提。

经二姑姑点点头,说道:“这话也有道理。”

她心知这不是小事,便又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细细翻看那些笔记。

看了好一会儿,经二姑姑才斟酌着说道:“我看着是字,只是不能尽识。这里像是写的什么正红朝服,什么青绿,又是什么紫袍,倒真像是与衣裳有关的东西。”

贞锦依忍不住插嘴:“真的是衣裳的制度,这篇记的是不同品级的用色。”

凑到经二姑姑身边,指着那几行字解说:“这里是五品以下官员穿用正红朝服,五品以上穿用绛紫袍,吏员穿用青绿。”

经二姑姑疑惑道:“这几个颜色我是认得,这丝字边我们写得潦草时也这样写。可‘五品’二字却不是这么写的……这么说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记号?”

她抬起头看看贞锦依,又依次瞧了瞧屋里几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到带大娘脸上,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随便冤枉了人。我识的字有限,但瞧着不像符咒这类的东西。”

带大娘道:“锦依说是记的纷师妹教的规制,不如把纷师妹也请来参详参详。”

经二姑姑摇摇头道:“不必了吧。纷师妹不识字,来了也说不清楚,别搞得事情没弄明白,反惊动了许多人,闹得沸反盈天的。”

带大娘踌躇道:“你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弄明白,咱们如何睡得着觉?你虽说不像,能笃定不啦?就算不是符咒,要是写的是什么违制的东西,那也不成啊。”

经二姑姑又摇摇头:“依我说,坊主娘子,你不如去找找外坊的账房金先生,他总是读过书的人,问问就知道写的是啥了。”

带大娘想了片刻,缓缓道:“也只好这样了。”转头就唤“锦香”。

秋锦香立即应了一声,迈进一步站过来。

经二姑姑赶忙制止:“师姐,这不是小事,传来传去的说岔了可不好。我看,还是你亲自走一趟为好。就有什么,咱们商量着先处置了;若是没什么,咱们不往外说,就只当没出过这档子事儿。”

带大娘道:“也好,那烦请师妹你陪我跑一趟吧,你好歹识字,总要听得明白些。”

经二姑姑唉口气道:“也只得这样了。”

一边站起身,一边抱怨:“看我,一块点心都没吃下肚,就来饿着肚子来给你们办事跑腿。”

带大娘安抚道:“这些事我也没法和旁人商量,只好劳烦师妹你了。”

说着,将那些笔记叠起来,揣在怀里,对贞锦依道:“你就在屋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接着又吩咐秋锦香:“你就在这里看着,别让她们出去,也别让旁人进来。”

说罢,拉着经二姑姑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因方才一番动作,隔壁崔锦铃她们已听到动静,但见房门一直关着,也不敢进来探看。这时从窗户窥见带大娘她们出去,便从她们屋子走出,要过来看看。

院里离得近的屋子里也有人探头探脑。

秋锦香见了忙出去赶了她们回屋,并严厉地叮嘱院里的人不得吩咐不可出来。然后再回转来,关上房门,拉了根条凳坐在门边,瞪眼看着贞锦依她们两个。

陵锦佑不敢说话,呆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去收拾了桌上的东西。

贞锦依自然也无话,她虽心头无鬼,但对这个社会毕竟了解不深,难免担心若是没人认得她写的现代简体字,真当成了符咒,那要怎样才能辩白清楚?

若是就这么被当成女巫给处置了,那也太冤得慌了。

各人心里各自忐忑,虽然都没吃午饭,却也不觉得肚饿。

屋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直到天快黑了,带大娘和经二姑姑才从外面回来。却没有再去贞锦依她们的屋子,叫一个仆妇传了话让她们都到带大娘的正屋里去。

秋锦香带着贞、陵二人进了正屋。

带大娘坐在厅中的扶手椅上,经二姑姑坐在下面一把椅子上。

见她们进来,带大娘指着桌上那叠笔记,叫秋锦香拿去还了贞锦依。

经二姑姑则冲着秋锦香道:“快去给我们倒些茶来,渴死我了!”

秋锦香笑着答应一声,却没动地方,看向带大娘,轻声询问:“师娘……”

带大娘瞧了贞锦依一眼,然后对秋锦香道:“去倒些热茶,再拿些点心来,看把你经师姑累着了。”

说罢,带大娘又命陵锦佑关上门,半晌没开口。

贞锦依见她二人自行归来,表情并不怎么凝重,加之已将笔记还给了她,心知已是证实了没有问题。否则,这时就不是坐下喝茶吃点心,而应该叫人来把她绑起来问罪了吧。

想得明白了,知道不必心急催促,只须等她们给自己一个说法,便默不作声,只拿眼睛看着经二姑姑。

经二姑姑像真是累着了,坐下来捶捶自己的腿,扭了扭头颈,然后朝着贞锦依说道:“我们才刚去问过外坊的账房金先生,他先说是胡乱写的字,因问到有无违制的字句,他也就拿不准了,又出去请教了诚先生。

诚先生以为事关重大,带着他的一个学生亲自跑了过来,看完了说,确实记的是冠服规制,有的是正经文字,有的写得不是正体,却也有些是民间用过的字,或是草书里有的。想是写字的人认字不多,又学了些不规正的写法,才会写成这样。”

听到这里,贞锦依没怎样,站在一边的陵锦佑倒是长出了一口气,赞道:“果然还是诚先生学问大,亏得是他来了才看得明白。”

此时秋锦香已从厨房拎了一壶热水进来,到里间取了些茶叶点心,出来沏了茶,端给带大娘和经二姑姑。

她一直在走来走去忙事情,方才经二姑姑的话没听全,听陵锦佑这样说,忙看着带大娘道:“是诚先生说的,真是字,不是符咒,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第四十九章 真相大白

带大娘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诚先生说,符咒并不是这样写法,确是夹杂了些异……那个……”

经二姑姑忙补充道:“叫异体字!诚先生说原本一个字是有好多种写法的,我朝开国以来,因异体字太杂太多,不便使用通……那个通行,就颁行了正体,读书考试都要依官家的正体正韵来。

虽然这样,前朝印的那些书总不能全都改过来,民间也总有一些人改不过来用异体字的,或是日常使用草书变体,且有些人偷懒图简便,也往往爱用笔画少、容易写的字。”

说到这里,又正视着贞锦依说道:“诚先生听说是你写的,就说你因要帮兄弟买书本读书,学过认字,他和他的学生也都知道此事。想是你自个儿学着写,因没有好先生教导,就写走了样,有的字不会写,便自己胡乱添减了。

他还让我们转告你,要认字,须得脚踏实地,从正体学起。若只管拣那好认易写的学,笔划笔顺又都不对,被带得歪了,习惯成自然,日后再要纠正倒难了。

他还说你若认真想学识字写字,只管去找他学,不可再私底下胡乱琢磨了。”

贞锦依自然知道自己这些“简便”的异体字的来源,听诚先生讲得十分明白,暗赞他是真正的有学问、有见识,听说他答应亲自教自己,心里越发感激,忙连声称是,又向经二姑姑道谢。

等经二姑姑说完,带大娘就命陵锦佑:“你也回去歇了吧。今日之事不可对旁人讲。”

陵锦佑答应一声,看了贞锦依一眼。

贞锦依冲她做了个“放心”的表情,微微点点头。陵锦佑便轻轻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这边带大娘又对经二姑姑说道:“这话倒是对得上,先前锦依确是拿了诚先生注解的书回来。确是跟诚先生学过些东西的。”然后转向贞锦依道,“那书上的文章你可记得?背几句我听听。”

贞锦依答道:“记得一些,因没有学完,也记不大全。”

接着抬起头朗声念道:“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星宿列张……”

只念了几句,带大娘就摆手打断:“好了好了,既是你确实读过点书,那些字是你记下的在坊里学来的东西,也就罢了。”

接着对经二姑姑道:“劳乏师妹了,既已真相大白,咱们也就不多忧心了,师妹你且回去歇着吧。”

经二姑姑也不多言,站起来说道:“还真是累着了,坊主娘子啊,咱们以后可不要再自个儿吓自个儿了,都安宁些,少寻些烦恼是非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带大娘站起来对贞锦依道:“你随我进来。”

说完,往里面她的卧房走去。

贞锦依只好跟在她身后进去。

秋锦香将带大娘的茶杯点心送进去,放在一张小桌上,之后回身出去,并把房门拉好。

带大娘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到坊中有多少时日了?”

贞锦依略想了一下,答道:“已有两个多月了。”

带大娘接着问道:“你是不是怨我为何收了你进坊,却始终不让你拜师?”

贞锦依心知此时不可全说实话,却也不能只说假话,便尽量做出老实的样子答道:“并没有怨您,我听说先前别的学徒进来,也要先各处看看才拜师分房。只是,没有这么长时间罢了。”

带大娘点点头:“我让你各房都去转转,原本是想让你将坊内各项事务都看看学学。你资质不错,掌事的姑姑娘子们都称赞得很。”

贞锦依默默听着,心道,接下来就该讲“但是”了吧。

果然,带大娘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抬起头说道:“只是,你到坊中这么些日子,虽说于绣活上学得用心,进境也快,只是未免散漫了些。”

贞锦依虽已料到她会拿一些自己的缺点出来批评一番,但听了这评语仍是有点诧异。

回想起来,她除了刚来那两天无所事事,自从被带到制物房开始,每天都跟着绩娘子、纷姑姑学艺,并没有什么空闲。

再后来晚间还常常要加班做活,中午也常常自己给自己加码识字写字、复习功课。这两个多月来已感到有些疲劳,那“散漫”二字竟是从何而来?

她正要开口分辩,带大娘已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我听说,你初来那几日总是四处闲逛,也不做事,也不和坊中的娘子姑姑们请教。这也罢了,你没拜师分房,于坊中事务也不熟,想来不知如何着手。”

贞锦依本已察觉有人暗中监视自己打小报告,但没想到会这样扭曲事实,此时不能不辩解几句:“我才来时,因无人分派,并不晓得到哪里做事,且掌事娘子们事务繁忙,也不好意思自己去求教,也就是头两天才这样。”

带大娘立即接着说道:“你和掌事娘子们不熟,不好意思求教也就罢了。想是你才从乡里来,未免腼腆些,待人接物上便差着些分寸。”

贞锦依听得气闷,深吸一口气,强行调整一下情绪,尽量声音平和地解释:“起初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学艺以来,我对纷姑姑她们向来是礼貌周到的,就是锦铃师姐和锦修、锦链她们,也说我好相处,有时候还太客气呢。”

带大娘冷笑道:“你再别提锦铃她们了。你们这些学徒,日常没有工钱,得一点赏钱也是不易的,怎么你拿了钱,就去街上买吃食,跟几个女孩子们关着门吃吃喝喝?你爹娘在乡下,怕不是还等着你拿钱回去帮衬家里?爹娘养你一场,你总要感恩才是。”

贞锦依被训得没头没脑,怎么盛大奶奶送一点糖果这样的小事也被歪曲了当作她的“罪状”?真是欲加之罪了。

“那是去绎家时……”

贞锦依话未说完,带大娘又打断了:“再有,你每每午时不在房中歇息,常常不知去哪里闲逛,下午上工也不准时。坊中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却是不好。”

贞锦依又不得不辩:“中午我不是去闲逛的,也没有贪玩儿,是到清静的地方写纷姑姑教的那些东西。怕时日长了会忘。”

带大娘“嘿”了一声,说道:“你瞧,可不就是这个事引出来的今日这场是非?若不是你鬼鬼祟祟的,常常躲着藏着做些怪异的事,旁人也不至于疑惑你会做出忌讳的事情。”

贞锦依心道,若不是你们睁眼瞎没见识,又怎会有这种事?

第五十章 换个地方

不知怎的,听了带大娘的问话,贞锦依暗暗觉得这不是来查问她的学习生活,而是特意要找岔的。

她一时气结,反驳道:“若非晚间时常赶工,又何须中午去写?我日夜不停,唯恐少学了一点,浪费了大好时光。这两月多来,我从未睡够过,手指头也不知被花针扎破过多少回,从来不曾叫过一声苦,道过一次累。怎地反说我散漫?”

说到此,觉得自己喉头有些哽,激动之下,她的语气也强硬起来:“这都是欲加之罪吧?我在坊中就这么些事,就有什么不清楚的,当面问我就成,何必要疑心生暗鬼?”

带大娘被她顶得愣了一下,顿了顿才说道:“你这脾气也是执拗得紧。”

再停了一停,放缓了些语气:“你资质甚好,我原想着把你收在我身边,再在各房里都好生习学,一旦学艺有成,将来不怕坊里不倚重你。”

说着,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像下了决心似的:“只是,你在坊中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性情着实太强傲了些,又是识文断字的,心性也高,我怕,连我也教导不了你。”

带大娘语气虽平淡,贞锦依却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透凉。

她好容易躲过一劫,从乡下出来,做上了自己熟悉且喜爱的工作,以为靠自己努力,终能挣脱命运的束缚,在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里也走出一条路来。

谁知,才刚看到点希望,美梦竟然破碎得如此之快!

要是再被送回乡下……想想贞三更和吴婆子的嘴脸,贞锦依心头不禁一寒。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出言相求,又听带大娘接着说道:“若将你送回去,只怕你爹娘花了那些钱送你来,如今没个结果,对你固然不好,气到他们更是罪过。且以你的资质,就此废了也甚是可惜。”

听着似有转机,贞锦依趁着话头软语恳求:“坊主娘子,我……我并没想过不听从娘子教导,请您留下我来,我自会好生学艺……”

但她毕竟前世从未向人示弱,那一点骄傲至今尚存,接下来的相求之言竟不知如何措辞才好。

带大娘却摇了摇头:“我也是为难。不如这样吧,隔壁丝坊已在打点行装,说话就要进省城。那边院子空着也是不成的,须得有人过去守着。你明儿先搬去丝坊吧。这里有活计,你又愿意学着做,要寻你也容易。若是你真心改过,将来再回绣坊来也是不难的。”

贞锦依听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显然带大娘已对她做好了安排。

什么缺点问题都是借口,贞锦依心里清楚,九成是因为绎大人被停职的事传到了坊里,带大娘担心受到牵连,要把她这个拿着绎大人的名帖入坊的人打发掉。

然而停职毕竟不是罢官,说不一定这个事过了,绎大人仍能继续当他的官,况且绎家在埠宁郡还有些势力,因而又不能做得太绝,当真把她赶出去。

所以带大娘就趁着这场风波,想出这么个可进可退的法子来,也是难为她了!

明白了这点,贞锦依知道,再怎么低声下气也不能影响这个决定。

只不过有些事却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有些激荡的心情,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也不知旁人背地里跟坊主娘子说了些什么。只是,那些歹话无非是捕风捉影,刻意编排的,都是些小人常用的手段罢了。我自到坊中来,向来是一门心思要学好手艺。只要有人肯教,我高兴还来不及。不单是绩娘子、纷姑姑,就是锦铃师姐、锦佑师姐,我也常常请教她们。我们互帮互助,相处原是融洽的。”

这回带大娘并没有阻止她,安静听她说着,两眼盯着她瞧,脸上的神色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贞锦依深吸一口气,续道:“该我做的事,我都尽心做好。额外的工夫也从不推辞。那次锦香师姐交了您的夹衣来,叫锦佑师姐和我们晚上赶着做,我也是尽心尽力……”

正要细讲自己是如何费了心思制作那些镶边纹饰,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师娘!”

紧接着,卧房的门“吱嘎”一下被推开,秋锦香急步跨了进来。

对于秋锦香会听壁脚,贞锦依并不意外,只是料想她应该不至于那样厚脸皮地闯进来,不然被自己当面揪住她对质,岂不是难堪?

不过秋锦香显然有备而来,一开门就冲着带大娘高声道:“师娘,外面的金师爷找您,说是有要紧的事,您还是快些过去吧!”

贞锦依猜出她的意思,赶紧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锦香师姐!”

秋锦香上前搀起带大娘,一边向外走,一边大声道:“锦依,金师爷找了来,只怕也是你惹出来的那事。你有什么话等师娘把这桩事弄清爽了再说。”

虽是对贞锦依说话,却一面说一面避开了她的双眼,扶了带大娘急急走出去。

贞锦依仍不甘心,上前拦住带大娘:“坊主娘子,我也不是一定要什么交代,只是话说明白了,要怎样行事,彼此心中更有数。”

带大娘因见秋锦香催得紧,不知外面的事有多要紧,也无心再与她多说,打断道:“你也不必多说了,总之,你同坊里来的学徒有些不同,不似……不那么听说听教,也不知还会惹出些什么。这会儿也不知金师爷那里有何话讲。你且回屋,回来我再找你说话。”

话虽如此,但贞锦依回去之后,带大娘再也没有找过她。

贞锦依并不想陵锦佑她们问东问西,回去只说坊主娘子不过是叮嘱她几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便自顾睡去。

第二日一早,秋锦香前来传话:“师娘说了,也不是说撵你回去,若是你想好了,当真要留下来,便暂且搬去丝坊住一阵。若是你不愿过去,须算是你自己毁约退坊,你去写个退约的文书来,自己回去就是。”

既然没有再追究“符咒”的事,想来昨晚金师爷找带大娘未必与她的事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有事,还是秋锦香使的什么法子调虎离山,避免她和带大娘说得太多。从时间卡得那样巧来看,贞锦依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然而不管带大娘是怎样做出的决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贞锦依深觉再卑躬屈膝地求人已毫无意义。

回乡下是不可能的,那就等于将未来前途全都交给别人去决定——还是不怎么靠谱的人,留在这里总能想出办法来,毕竟这个身体年岁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

想到此,她对秋锦香道:“锦香师姐你真是费心了。烦你回复坊主娘子,毁约是不成的,不能让人说我是没信义的人。我明儿就搬去丝坊。”

秋锦香并未显出惭愧,也无欣慰或愉悦之色,只淡淡说道:“如此甚好。你先收拾收拾。我去禀报师娘,明儿送你过去。”

贞锦依不想再与她多说,自顾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成包袱。

第五十一章 送行

这会儿时辰还早,陵锦佑和武锦修尚未上工,见此情景又是惊讶又有些难过,虽然很为她不平,但到底也不能怎样,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陵锦佑想了一阵,从打开柜子,开了小箱子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串铜钱来要塞到她包袱里。

贞锦依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推拒再三,硬是给她放了回去,并说:“日后有机会过去看看我,也是咱们好了一场。”

说得陵锦佑滴下泪来,武锦修也陪着抹眼泪。

然而上工的梆子一敲,二人不得不去了东院做事。

贞锦依换了件衣服并梳洗一番,坐在房里默默等着。

不多时,秋锦香果然来了。见她已收拾停当,只说句:“随我去吧。”便站在门口等她。

贞锦依也不多言,拎起包袱,走到房外,关上房门,再跟着她往外走。

跨出后院的院门,贞锦依倒吃了一惊,只见经二姑姑与绩娘子并肩站在院门外。

她们几个掌事的,跟带大娘都住在前院,各有自己单独的套房。

贞锦依不敢相信她们会来给自己送行,然而二人见她出来就立即走到她面前来,确实是来送行的。

绩娘子先说道:“昨儿晚间听经师姐说了……唉,我也不知道咋说。”

随即递了个布包到她手里:“这是几个做好的花样子,有你没学过的针法,我们请你经师……经二姑姑写了针法的关窍。你去了那边,有空时多习练习练。”

经二姑姑离她一步远时就停下了,只说道:“我认的字还没你多,写得不清楚,你将就看吧。这些手上的工夫是要常常练着的,切不可生疏了。”

贞锦依来的时日并不多,没想到两个平日里并不算非常熟络的掌事人待自己如此有心,感念她们一片好意,笑着答应道:“姑姑娘子们的教诲可不敢忘记的,工夫必定不会搁下。况且我也没走多远,有不明白的还要来请教。”

绩娘子道:“正是呢,便是你出不来,托人带个信儿来也是使得的。”

她这么一说,贞锦依才反应过来,她的腰牌还在秋锦香那里收着,这次出门,秋锦香并没有把腰牌给她,日后没有这东西,怕是走出丝坊的院门都难。

又听绩娘子道:“你纷姑姑原说也要来送送,只是她今早有赶急的活儿要做,就不来了,也托我跟你说一声,好生珍重吧。”

经二姑姑却冷笑一声:“她就是胆子小,这有什么好怕的。”

然后才对贞锦依说道:“你也不要灰心,该学的且多学学,你还小呢。艺多不压身,学到手的功夫是自己的。”

这时秋锦香笑着插话:“两位师姑不用担心,就是换个地方住罢了,也没怎么样的,谁还能待亏了她不成?”

经二姑姑似是没听见她说话,转过身便往东院走去。

绩娘子却叮嘱贞锦依道:“好生过去吧。那边良师姐是好人,定然不会为难你。”

顿了一顿,待要再说点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转而向秋锦香点点头:“你们且过去吧。”回身也往东院去了。

秋锦香于是带了贞锦依,出了院门往隔壁走。

进了丝坊的院子,那边却比上次贞锦依来时还要安静些。

外院中堆了些东西,都用毡布搭着。也不知是搬家之前收拾出来的杂物,还是打算带去省城的东西。

进到内院正屋的小厅,厅中的桌椅倒还在原位,只是地下放了好多木箱竹笼,一看就是准备快收拾东西的样子。

良三娘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早餐,房门半掩着。

听到秋锦香敲门叫喊,一个仆妇先从正屋里出来。

秋锦香称她兰婶儿,向她讲明事由。

兰婶儿便叫她们进堂屋等着,自去厢房里禀告良三娘。

过了一小会儿复又出来,对秋锦香道:“我家娘子说,叫锦依先去西屋安置下。我这就带她过去,秋姑娘你有事先回吧。”

秋锦香答应一声,又道:“我进去见见良师姑,我师娘还有些话要我转告。”

兰婶儿只得再进房禀告,一会儿仍是独自出来,对秋锦香道:“我家娘子说既已知道是你们坊主娘子送来的,别的事就不必多说了。你且回复你家娘子,她自会安排处置。”

秋锦香无奈,嘱咐贞锦依道:“你且跟兰婶儿去,日后听这里坊主娘子处置吧。”

说罢看了看厢房的门,大声道:“兰婶儿你回复良师姑,我回去了。”之后才转身离开。

这边兰婶取了钥匙,带着贞锦依到内院里那排倒座屋子的西北角,打开了一个小屋子的门。

那屋中没有床,只有一张桌子,两根凳子,地下扔着两个破箱子,两面墙边各靠了一排木架。全都蒙着一层灰,窗上墙角挂着蛛丝网,也是灰尘满满。

兰婶儿对着贞锦依讪笑一下:“锦依姑娘,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拿些扫帚抹布来。你打扫打扫,将就住吧。横竖我们过些日子就搬了,那时你再换个屋子。”

贞锦依只得答应着。兰婶儿便去取东西。

贞锦依见小屋里坐没法坐,站也不好站,索性走到门外,四下看看。

她的屋子所在的这排房子是坐西朝东,与正屋相对,北边一排房子也是住人的,东南也有半排房子。

院子西南边则没有房屋,只有一堵矮墙,墙边立着一棵大树。看方位,这就是上次珞公子爬墙的地方吧。

这边屋前有个小花台,贞锦依便摘了几片树叶铺在花台边沿,将包袱放在上面。

内院里没有什么闲人走动,似乎都到前院上工去了,看来即使到了这时候,丝坊依然正常工作,全然没有通常搬家之前的忙乱。

站了片刻,良三娘子从正屋出来,见她站在屋前,便看了一眼,见她也看过去,便点了点头,然后往前院去了。

不一会儿,兰婶儿拿了扫帚等物来给她,又去取了一块木板。一面把木板放在凳子上,一面说:“现安床也来不及,且搭个床铺,先将就睡着吧。”说完便离开了。

自始以来,兰婶儿一直没问过贞锦依有没有吃过早饭,忙忙地来了又去,贞锦依竟没找着机会让她带自己去厨房,只得就这么饿着。

第五十八章 查抄

那商妇又是惊惧又是羞愧,大声尖叫哭泣。更引来官兵的厉声喝骂。跟着她的一个仆妇和一个丫鬟要上前去护卫阻拦,却如何拦得住?

贞锦依心中透亮:不错,“违制”的理由就是这个!

她在带大娘的衣服上用布条缝制纹饰,是因为冠服制度上并不禁止平民在衣服上做镶边掐牙。并且那时她所做的纹饰,颜色暗沉,花式只是些细纹而已,不能算违反规制。

然而后来给秋锦香的花样,却加入了不少士绅以上等级才可以使用的,从绣样中得来的花朵、藤草等花式。

这是极为被动,却也极为公平的法子。

秋锦香若不拿去乱用,这些只不过是画在纸上的图稿,但她要是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就难保不出毛病。

看起来,这个人不但用了,而且用在帮城里富商做的衣服上,并且还将之发扬光大,刻意把花色做得更加繁复美观,这就更容易让人抓到把柄。

至于用布片做花,也是此处没有用过的花饰,制度当中亦没有关于此种做法的限制。

只不过这样的花饰与绣花已非常接近,贞锦依给诚先生做时,因知道他有举人身份,不至于有违碍之处。绣坊中学过制度的人本该谨慎使用。

然而学做的人为了尽量张显自己的技艺名声,已忘了这些规矩,也算得是利令智昏了。

贞锦依当初将花样交给秋锦香时,就已知早晚要出事。只是没想到会扩散得如此之快,外面的平民大约也是被限制太久,才学到一些新的装饰方式,就迫不及待地传播开了。

此事在短时间内竟如此张扬,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偏巧还遇上了有人要抓革新派的把柄,竟将这事当作了一个突破口。这却是贞锦依没有想到的。

只能希望查案的人只查办有直接关系的,不要牵连太广就是万幸。

但不管怎么说,始作俑者仍可以说是她本人,想起刚刚良三娘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贞锦依心头不免生出些忐忑。

官兵已查到她旁边那辆车,那边的回锦寒正穿着贞锦依帮她改过的衣裳,这时紧靠在纾锦宛身上,吓得瑟瑟发抖。

回锦寒身材壮实,偏偏长了对削肩膀,贞锦依替她改衣时,已不敢再用镶边花边,然而衣服己裁成通袖,难以重新剪裁成西式立体装袖,更不好加垫肩。

贞锦依索性将肩头处剪掉椭圆的一片,在里面垫上一块布重又缝好,然后把几股不同色的线绞在一起,用粗针在线缝处再大针脚连缀成整齐的锯齿状。如此改造了肩形,既弥补了回锦寒的身材缺陷,又带着二分粗犷,让她显得干练许多。

一个军官正走到回锦寒面前,看了看她的衣肩,回锦寒强忍着颤抖解释道:“我的肩膀磨破了,打了个补丁。”

军官瞅了几下,一言不发从她面前跨过,去车尾察看士兵们翻行李去了。

丝坊在城门口耽误了些时辰,一直耽搁到日将偏西。

众人没吃上午饭,水也喝不上,正困顿时,守城的官兵忽然撤去了好些。丝坊的车队也被放了行。

良铮落后一些悄悄打听,回来说城门的查检已松了些,听说城中街上的官兵也都撤了。

说着又笑得止不住,说是守备的宝贝女儿发觉她那游击丈夫养了个外室,带人去抄家,游击又带人去劝,结果两口子两副人马打了起来。守备听说,就领了兵去给女儿撑腰去了。

众人听了也笑了一场。

在城外寻到客栈打尖歇息,第二日待精神恢复,再继续赶路。整个丝坊一路顺顺当当去了省城。

而染织巷内的鸡飞狗跳,却一直持续到深夜。至于巷内众人惶恐的情绪,还要持续得更久。

就在丝坊被守门官兵拦下时,郡府衙门派出的人已将染织巷围得水泄不通。整条巷子连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内坊更是查得严实。

差役守住大门及甬道,府衙、县衙里原本看管女犯人的狱婆会同几个年老的师爷,呼啦啦冲进内院,将所有掌事、织工、学徒全部赶到院子里太阳底下站着,把所有房屋挨个儿翻了一个遍。

但凡女人穿的衣服,用的包袱帐子枕头被褥,统统拿出来细细翻查。

只要是看到镶了掐牙、绣了纹饰的,全都扯出来,问明物主,叫她拿在手里,赶到里面的已经撤空了的丝坊里关起来。

其他坊内裁剪制作的衣物等,也是全部拿出来,一件件对照坊里的记录,查明哪一件是为哪家人所作,料从哪里来、经手的人有哪些,等等。

这样细细察看,狱婆人手不够用,又去把官媒婆们都调过来帮忙,知府夫人甚至将府中的婆子仆妇们也都派了几个过来一起查。

就这样,也清查了两天两夜,才大致核对明白。

绣坊织坊除了秋锦香为带大娘做过几件带镶边的衣裳,织坊有三个、绣坊只有两个女孩子也跟着学了,做了这样的衣裳来穿。

只是秋锦香还接了坊外好些商户、匠户的活计,替他们缝制了不少花样精巧的镶边衣饰,有几家还给做了绢花布片缝的花饰。

师爷和知府家的婆子各自报上去。第三日午时才过,知府大人的正妻袁氏夫人就亲自到了坊里,坐在织坊东院大厅檐下,上次陪督办夫人来时坐过的地方。但周围的人个个神情肃然,与上回喜笑欢愉的场面大不相同。

坊中众人全都被带到院里。这些人已被折腾了两日两夜,吃没好生吃,睡没好生睡,这会儿个个神态萎靡,但又不敢不强打起精神站得笔直。

关在丝坊的那几个连水米都没能沾牙,此时跪在厅前阶下,强打精神都不能够了。

知府夫人并不说话,旁边一个婆子先厉声向下问道:“哪一个是秋锦香?”

秋锦香本来缩在带大娘身后,听到叫她名字,吓得身上一抖,四肢着地爬出几步,口称:“拜见袁大夫人!”连连向上磕头。

袁夫人冷笑一声:“你记性倒好,手也是巧得好,就是这心,未免太大了些!好一个‘锦香纹’,为着你要卖弄技艺,赚钱争名声,可连累了多少人?”

秋锦香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哭着道:“民女知错了,只是这些花样原不是由我起始的,是我们坊里的贞师妹先做了,民女……民女也是跟人学的。”

第五十九章 处置

“一派胡言!”听她辩解推托,袁夫人怒不可遏,“愚顽的贱才!这当口还不知悔改。郡府城里满城传扬的‘锦香纹’,不是用的你的名字?外头送进来的那些针线活计不是你做的?你们坊中的账册上可都记着呢!”

说着抄起身边一个婆子手里捧的账簿,翻开念道:“‘某年月日,北街贾家送进天蓝绢袄一件,指与秋锦香’‘某年月日,西巷花家送进绛绿绢衣裙两套、缣帐一领,指与秋锦香’。你的胆子可真大啊,娼馆里的活儿都敢接!她们给了你多少谢金呐?”

“西巷”是郡府城中唯一的一条烟花巷子,良家女子们避之不及的地方。众人听袁夫人念到此处时,有知道的便禁不住在底下唏嘘起来,再看袁夫人发怒,又都噤声低头。

秋锦香面色惨白,再不敢出声,只顾磕头。

袁夫人又道:“想当日我随祝大夫人来时,看到你师娘衣服上的花饰,白说了一句做得精巧,你师娘没口子夸赞的可是你这个大徒弟、绣坊的大师姐。如今你还要牵三扯四,攀诬旁人,是何居心?”

院里人群中便有个清脆的声音接口道:“坊主娘子为了这事还赏过你一匹布呢,你那时怎么不说是别人做的?”

接着就有几个女孩子的声音赞同:“就是就是。得好处的时候怎就不推了?”

同站在院里的几个掌事连忙制止。

但袁夫人反倒并不责怪,回头问那先前说话的婆子:“那姓贞的?”

那人显然是惯于随主母办事的管事婆子,言语爽利,反应也快,躬身答道:“绣坊原有个叫贞锦依的,才来了几个月,还未曾拜师就已打发了,说是怠惰散漫,不宜学绣。”

袁夫人冷哼道:“你倒会打主意,找个走了的顶缸,都没拜过师的,你倒跟着她学?你这大师姐是做什么吃的?”

话是对秋锦香讲的,却只瞟了她一眼,便叫带大娘:“带大家的,你们家也是累代开绣坊的了,怎么这么点儿规矩都不晓得教给徒弟?”

带大娘亦被关了许久,也是神色萎顿,解释道:“原也知晓不能用绣花的,只因朝廷并不禁掐牙镶边,这才……”

袁夫人一拍桌子,又是一声冷笑:“你倒推得干净,这倒是朝廷制度的不是了?你瞧瞧你那好徒弟给花家做的衣裙,这花式和给邢举人娘子做的有什么两样?这可好,只差个质料,那些娼妓都要和举人娘子并肩了!”

另一个婆子听了,冷着脸将一套做好的绛绿色的绢衣缣裙和一套蓝绫袄裙拎起来,往带大娘头上扔去。

带大娘不敢躲避,取下来看看,心头又是一震:两套衣裳的领口、袖口、裙摆上的花纹极为近似,只是举人娘子的是用丝线绣的,用色也要鲜亮些,而花家的是用绢条裁细了缝制而成,在一些细微处不如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精细。

她回过头狠狠瞪了秋锦香一眼。

秋锦香怎敢看她脸色,将头埋得低低的,捂了脸轻声啜泣。

带大娘明白过来,这个徒弟没什么创制新鲜花样的本事,大约花家想要做得好看些,她就照搬了别人的花式,略做变化。想来花家给的酬金不菲吧。

袁夫人瞄了瞄她们,问那管事婆子:“收的钱呢?”

管事婆子忙捧上一个小竹箱子打开:“禀夫人,那秋锦香屋里的都在这里了。”

袁夫人又问:“账目可问清了?只是她有,还是旁的人也有?”

管事婆子回道:“问清了。在外头接活计的虽也有,但做这个的只有她和那两个绣工。”

说着指指跪在后面的两个绣坊女工,接着回禀:“只因外头传得开了,都说是‘锦香纹’如何,送衣料进来的便都指了名要秋锦香做。昨儿都查对了,衣裳、送的人家、酬金的数目,全都对得上。那两个屋里也有两件,说是秋锦香接下活计做不完,分了给她们的。”

袁夫人看过去,众人的眼睛也都看过去。

那两个绣工蜷在地上流泪,恨不能缩进地下。

没人说话,偌大院子寂静无声,更让犯事的人深感威压之下,几乎要窒息。

其中一个绣工好容易壮起胆,辩解道:“实是锦香姑娘派给我们的。日常她也常替坊主娘子派活儿,我们端人家的碗吃饭,怎敢不接?”

管事婆子紧接着问道:“怎的不派给旁人,专给你们两个?”

那两个低下头再不敢回话。

管事婆子久在官家内院,管着数十婢仆,官宦人家的下人们争脸夺利的事见过不少,对这点小伎俩心知肚明,说道:“当初只怕是当作一桩好处给的吧?你们又收了多少银钱,除了这两件,还给哪几家做过?自个儿痛快说了,少受些皮肉之苦,别当我们查不出,那时候再说,就没意思了。”

那两个哪经过这些,忙把接的什么活儿,秋锦香当时指使她们用什么方法做,给了什么花样,以及收了多少铜钱,一股脑儿全讲了。

并说:“收的钱看着好,只是还要送些还秋锦香的人情,其实并没有多少。且我们只知接了东西做活儿,却并不知晓是哪家拿来的。”

袁夫人听完道:“这还真是贪得无厌了。”也不知是说哪一个。

说罢端了茶喝。

管事婆子便将箱子重新关好收起,再指挥几个狱婆,把违制的衣裳全都收拾起来。

袁夫人立起身,似乎不想再多待,训诫众人两句,带了婆子仆妇们打道回府。师爷狱婆等人也带上赃证等物回衙门交差。

本朝开国以来即广施仁政,刑律亦较宽,对女犯人更是网开一面。因带大娘等人所犯并非奸淫杀人之类的大罪,故而按例并不关进衙门大牢,仍是锁在丝坊后院的偏屋内监禁,只派了几名狱婆看守。

不过一日,知府大人便亲自提审过堂。很快就判了下来:

绣坊坊主带大成被收回了官方发给的绣坊“领帖”,其妻余氏赶出坊去,带家仍做回民户。

织坊坊主及坊中掌事经查明与此事并无直接关连,都只得了个“查核不严”的罪名,罚了几个月工钱就罢了。绣坊掌事们亦只罚了工钱。

至于始作俑的秋锦香,为谋一己私利,无视朝廷法度,擅用所学技艺,创制非分之物,且散于坊外,求非分之名、牟非分之利。城中某些人受其所惑,亦忘却本分,贪图享乐、炫耀,在衣饰上竞相攀比。此风若长,人人都不肯安分行事,唯重名利,滋长贪念,世风岂不败坏?

且事败之后,秋锦香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胡乱攀诬,试图牵连他人。其出身卑贱而行为卑污,不予大惩不足以戒人心。因此对其处以杖刑四十,从官册匠户籍除名,回复奴籍,并交官媒发卖。

染织巷内学过制作此类物品的工匠,若只用于自身,则收缴所制之物,处以罚金,仍留坊做工;凡曾以此牟利者,也都一并逐出,赶回原籍。

郡内平民有穿用违制花饰的,只要是自行投案,上缴违制之物的,只处以罚金,交不出罚金的,才处以刑杖。若敢隐匿不报,一经查出,必予以重责。

告示一贴出,城里那些穿用过违制衣饰的人家,有几个是穷的?自然巴不得花钱消灾,纷纷自己送了东西来投案,以求轻判。

一时间衙门前忙不迭地缴衣服、送罚金的排成了长龙。

第六十章 各有各的操心

又过得数日,琉知府派了人在菜市口将收缴的衣物堆起焚烧,并派人宣读告示,训诫本府民众尊规守制,力戒奢靡之风。

一桩风波就此了结。

这回的案子查得既快,又没有连累无关者,更没有乱兴冤狱,城内城外的百姓们,连那些被罚过的人家,无不称颂知府老爷明镜高悬、断事公道。

消息传到江安省城景州,锦官院督办老爷珞兴阳松了一口大气。

“这琉邦延还真是个人才!”

珞大人极讲究城府,在人前向来波澜不惊,四平八稳,从不轻易表露心迹。只有在内室之中,面对自己的长子和嫡妻,偶尔讲几句真心话。

“上回在埠宁,他还跟我打马虎眼儿。”珞大人端起茶盏轻哼一声,仿佛茶水的热气冲到了他的鼻子。

祝大夫人的父祖兄长皆是京官,她自幼被祖母和母亲带着出入京城官宦的府邸,对于官场中事可谓耳濡目染,知之甚熟,一点不亚于地方官出身的丈夫。

“上回跟你打马虎眼儿是真,这回把丝坊摘出来也是真。”待丈夫放下茶盏,她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又将茶盏续满,“此人行事果敢,想来不是犹豫不决之人,应是早就打定主意,哪一边儿都不站。”

对官场之事的见识,是珞大人最看重这位发妻的地方,跟她生下两个嫡出儿子差不多同样看重。

他轻轻颌首,又问:“岳父大人可有信儿带来?”

祝大夫人的父亲在礼部尚书任上致仕,如今虽待在家中含饴弄孙,但门生故旧众多,儿孙又都在官场,因而对京城的事务仍然知之甚详。

是以祝大夫人虽远在江安,京中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能从父母的家信中得到讯息。

听丈夫问起,她微笑答道:“昨儿才得了一封。说是大哥就要给他那老三定下户部隋侍郎的小女儿。”

她说的是家务事,然而不仅珞大人,就是才刚成亲的大儿子珞眀序都听明白了:户部隋侍郎是安正德的亲信。祝家与他家联姻,已是表明了立场。他们珞家与祝家又是姻亲,珞家的立场不表也明了。

珞大人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老三不是才十二吗,这么早就定亲?”

祝大夫人知道丈夫的意思,不是老三定亲早,是祝家的表态未免早了些。

她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安尚书已官复原职,御史台也没再揪着他的事不放。听说,这些日子御史们安静多了。就是埠宁前些日子的那桩事,琉知府固然处置妥当,但要是换在往常,御史们也不能就这么放过去。可这一回,不但御史台,连按察司在内,竟一个参劾的奏章都没有。”

“对呀,”长子珞眀序也插话道,“有人拿着埠宁染织坊兴风作浪,偏选在丝坊要入省的当儿,明眼人谁不知是冲着锦官院来的?儿子着实担心了这些日呢,如今这样容易就不再追究,定是御史们收到了什么风声,晓得再追下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外面人人都说这个长子少年老成,和自己很像,珞大人向来也喜他稳重,不过在政事上,这孩子毕竟还是嫩了些。

听儿子没能说到点子上,珞大人当即摇头道:“未必是怕没好果子吃才这样。此事原是巡案御史起的头,八成就是想借此把事往重了办,到时不但江安省,只怕京中与织造新政有关连的,都要牵扯进去。再往大了说,桑蚕等事务也有拉扯上去的由头。能止步于此,琉邦延大事化小的本事只是其一,定然有人不但压住了御史台,还把背后怂恿御史台的也劝住了,那才是关节所在。”

想到革新派有强大的势力支持,珞大人觉着自己帮着绎焕宗上疏那个事算是做对了。

珞明序想了一想,又多明白了几分:“借这么个事兴一场大风波,只怕是朝廷不想看到的吧。”

“不单是朝廷,”看到儿子见事越来越深,祝大夫人感到自己的心血没白费,再提点道,“风波一起,谁也不上要闹到哪一步才止,到时怕要人人自危。朝中有见识的老臣也未必想看到这场面。”

说到这里,祝大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想到了什么,不觉生出几分寒意。

珞大人捻了捻胡须:“能这么处置下来最好。只是锦官恐已让人盯上了,日后咱们行事都须小心些。”

看长子若有所思,忽地想起小儿子来:“章儿呢?今日又到哪里钻沙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见父亲面色不豫,珞眀序扫了一眼母亲,自己抢着答道:“三弟一大早就买书去了。这些日子听先生说,他将先前学过的书经都找出来温习了一遍,倒是用功得很呢。”

珞大人“嘿”了一声:“这会儿晓得温习旧书了。想是学到新书时,才知底子没打好。这还是早年学得不够踏实之故。”

祝大夫人忙为小儿子打圆场:“章儿自小伶俐,记性又好,难免赶功课赶得快了些。如今他知道转回头温书,可见是晓事了,也是好事情嘛。”

小儿子生性跳脱,但读书写文章都有些灵性,从科举出身的可能性其实比长子和庶出的次子都要大。

珞大人口头上嗔怪,心头却是高兴的,顺着夫人的话落下台阶,对珞眀序道:“你去和先生说说,明儿多出些题目教他做,好生讲讲那些先科考试的程文墨卷最是要紧。今年他要再考不出个秀才来,我都没脸跟同僚说话了。”

珞眀序连忙答应。

祝大夫人横了丈夫一眼没吭声。丈夫当年出仕是荫封的官,长子如今也是恩荫的贡生,小儿子偏偏要一级一级从童生往上考。她都快要暗暗为小儿子叫屈了。

然而谁叫他没有早生几年呢,这就是各有各的命数吧。在人前人后,她也只能紧随着丈夫,催逼小儿子和老二珞眀文一块儿埋头苦读。

珞眀章却不知道这会儿父母哥哥在家里正操心着他的前程,他现在最操心的,是那个小丫头到底有没有把前些天他留的书背好。

今日正是月末,按例,织造局的女工们都要放一日假,以便她们洗沐打扫。实际上除了洗沐,不少人也会抽空到省城中游玩舒散,或是采买些东西。

从点心铺出来,珞眀章忙不迭地跑去了后河边。

第六十一章 粗浅的学问

后河从织造局旁边绕过,带着从丝布染坊排出的五颜六色的水,蜿蜒流向护城河。

拐过织造局,沿河岸前行不过半里多,河边树高荫浓,人迹少至,河弯处还有一座钓鱼人搭的小竹亭,正是温书的好去处。

只不过,珞眀章并不是有家塾不去、有书房不坐,非得找个荒凉的地方吹风,而是因为某人没有方便的读书之所,因而挑中了这个地方,他只好也跟到这里。

把跟随的小厮们打发得远远的,熟门熟路地走到竹亭边,果然,那人倚在亭子边缘的竹靠上,手里捧着本书读得正入神。她身着豆绿衣衫,瘦小单薄,如同淡黄竹竿上飘着的一片叶子。不细看都留意不到她的存在。

此日外面艳阳高照,这树林竹丛中却只有丝丝金线从枝叶缝隙斜斜洒落。竹亭的顶盖小而稀疏,金线便透下星星点点来,落在那人发梢肩上,如同金丝绣的小花。

珞眀章缓下步来,蹑手蹑脚从她身后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走近,刚一踏上竹亭的台阶,就听“吱嘎”一声,在一片静谧之中格外响亮,亭中人立时转过头来。

珞眀章不禁气馁,怎么忘了这亭子的台阶也是竹子铺的,碰就有声响。

那人拿书遮着下半边脸,笑眼盈盈看着他,看得他冲口而出:“这破竹子!叫什么叫!”

那人脆声笑道:“竹子就是这么个响法,你骂它它也听不懂呀。”

面前这张俏脸一脸的促狭,叫珞眀章恼也恼不得,笑又笑不出,抬抬下巴质问:“亏我一大早帮你找书,翻箱倒柜的,腰都要累断了,你还笑我。贞锦依,你怎的这样没良心?”

贞锦依听了,赶忙收书起身,几乎是跳到他面前:“找到了?快给我瞧瞧!”

珞眀章得意地一笑:“虽是早年给压到了箱子底儿,到底还是被我找着了。不过,现在可不能给你。你把先前学的书背来听听,背好了才能学新的。”

贞锦依将握着书的手向前递到珞眀章面前。

珞眀章接了,随手翻到一页,说道:“就背第六篇吧,从‘先有中,后有外’背起。”

贞锦依毫不迟疑地朗声道:“先有中,后有外;先有小,后有大;先有柔,后有刚……”

将第六篇背完,见珞眀章没有表示,又接着将第七、第八篇全部背出,竟然一字不差。

等到第八篇背完,珞眀章才点点头:“不错。单是背了还不够,你可都解得出?比如这‘一生两,两生三,三生物’是何意?”

贞锦依答道:“天地之间由混沌生出阴阳,阴阳相济生出既含阴又含阳之物,因阴阳相济、相生,而生世间万物。珞先生,我解得可对?”

珞眀章学着老夫子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赞道:“解得不错。有赏!”

说罢收了书,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递过去。

贞锦依看那布包圆乎乎的,并不像是书,疑惑着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圆纸盒子装的一小盒松子桂花糖。

贞锦依抿嘴一笑,捻起一颗透着光看看,却不放进嘴里:“这糖做得好,还能透亮的。可是先生,学生想要的奖赏不是这个呀。”

珞眀章无奈道:“小姑娘不都喜欢吃糖的吗?这奖赏还不好?”

贞锦依心说:“我这把年纪早就是老姑娘了。”面上却只笑笑,终究把糖衔在了口中。

珞眀章献宝般解说:“这可是城里沁香斋才出的新鲜样式,说是从盛家得来的秘方呢。”

“盛家?”贞锦依脑中立刻闪现出一个穿着蓝绫外帔的美貌少妇。

不出她的意料,珞眀章接着解释:“就是西胜街的盛家,他家小厨房的点心做得最好,都说是不外传的,也有说是从埠宁富户绎家学来的。没想到竟然传到了外面。”

吃个糖还能听到绎家的事,这户人家名头还挺大。

贞锦依想着绎之谦说过明春要上省城来,不知他会不会住到盛大奶奶的娘家,又不知会在哪里读书。

珞眀章哪知她想得那样远,从怀里把今早好容易翻找出来的书取了递过去。

贞锦依忙收了盒子,从腰上取下帕子擦擦手再接了。

那书角有不少已经卷起,书页上不知落了什么,有些黄黄白白的斑。

但看看书页周边的批注,贞锦依真心感激:“多谢你了,费这么大劲,想是把老窖都翻出来了。”

珞眀章听得笑起来,这丫头伶俐得紧,还往往说些出人意外又怪有趣的话,让人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

他解释道:“这可是德勋先生亲笔所书,我家夫子珍藏多年的。那次因我作诗作得好,才特地赠与我的。”

德勋先生,贞锦依想起从前也听人说到过这个名字,该当是这里十分有名的学问家了。便行了个礼:“那更要多谢你了。我抄了这个送回家去,要造福乡里不少学生呢。”

珞眀章却不屑一顾:“不过是些粗浅的书经罢了。也就这上头的批注值些钱而已。真要进学,还是要看墨程的。”

贞锦依暗叹,这些“粗浅”的东西,放到现代已经是极深奥的哲学了。她不过是想识些字,却不料被这位公子哥逼着,越学越高深,想想又有些好笑。

要知道,之前贞锦依虽得了绎之谦和诚先生注解过的书,但毕竟历史地理有差异,《千字文》大部分和她前世读过的一样,涉及朝代地名等处却仍有所不同。没人指点,贞锦依连注解也认不齐全。

到省城之后,有一日得着机会到城里的街上逛逛,贞锦依连忙去寻书铺子,指望着能找到个字典词典什么的。刚刚在老板的推介下翻开。

珞家公子她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没想到他还能记得她的名字。

见她也买书,珞眀章取笑道:“不如多买些字帖,先把你那鬼画符的字好好改改。回头我再来教你认字。”

贞锦依听了也就笑笑,这个公子哥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已是不易了,她也不能真指望他来教自己读书。

哪知珞眀章竟然当了真,知道她如今在织造局做事,变着花样儿地用祝大夫人又或是已出了嫁的姐姐的名义,把她从局里叫出来,拿了些启蒙的书来教她。

年少的公子其实耐心很差,往往读个一两遍就把书扔给她,叫她自己背诵。

好在贞锦依不是全无基础,只要知道了字音,前后一联系,她基本上猜得到对应的是现代的什么字。再加上字典的帮助,很快就能完成珞眀章布置的“功课”。

学生很好教,珞公子教得来了劲儿,竟把他以前学过的书经都从箱底翻出来给她。

贞锦依哭笑不得,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按着他那九成九是从他的先生那里学来的教法,把童生秀才们要考的功课都学了一遍,只差没有照着学政发布的程文范本做文章了。

虽说她并没有打算过要学到这样的地步,但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况且珞家为珞眀章请的先生都是城中一等一的启蒙老师,所教的功课由浅入深,步骤清晰,他读的那些书经上,都有不少很适合初学者理解的批语和注释。

贞锦依学起来自觉进展很快,于是干脆每本都抄出两套来送回家去,好让弟弟和表弟他们也能学得事半功倍。

因此,她对于这位好为人师,言行还有些稚气的珞家公子是非常感激,也相当有好感的,更何况,这小孩儿长得还满可爱的。

第六十二章 详尽的消息

贞锦依把新得来的书跟先前读的那本放在一起,用布帕包好,再将那糖盒子捧到珞眀章面前:“多谢先生教诲,也请先生进些点心,再接着教吧。”

珞眀章扑的一笑,不客气地捻了一颗抛入口中。

贞锦依又问:“上回拜托你打听埠宁那桩事,可有消息了?”

埠宁染织街出事,良三娘虽顺利脱身,一家子带着丝坊迁到了省城景州,却哪里放心得下,因而刚一安顿下来,就让丈夫派了人回去打听。

但良三父子在街上新建机房也走不开,派去的人不过是个普通仆从,只听了些街头巷议,再带了张告示回来,至于坊里诸般情形,他入不了内坊,也见不着关键的人,打探得就很有限。

不过听说事态平息,丝坊众人都松了口气。

贞锦依心中更是暗赞这位琉知府见事通透且手段高明。

她因知晓绎大人的事,此事一出,就想到里面掺杂着朝中新旧二派的势力斗争。但这多是她了解了古代历朝历代派别斗争史的结果,是建立在前人对历史事件大量总结评论的基础之上得来的判断。

而琉知府是局中人,很多方面远不如她这个旁观者且是后来人视野宽阔。

但看这位琉知府行事,显然见事极为透彻。

所谓的“违制”完全是个擦边球,往小了说,不过是做了未在范式之中的衣饰,法未禁止就不算犯法。但若一心要往大了说,却算得违逆犯上,牵连起来,不单有关的人要受到重处,整个埠宁郡府都要被翻个底朝天,而且因为是绣坊出的事,完全可以把内三坊所有人都连坐处置。

而染织事务是朝廷蚕桑新政中重要的一环,再从丝坊被调入省来看,扩大织锦的生产也必定是新政的一部分。

要是从埠宁郡三坊查起,再查到江安省城的锦官院,这样大的机构,又是长年经手大量钱物的,只要有心,总能查出些疏漏来。到时借此给染织业一击,进而打击到新政的参与者们,再给政务添些乱子,都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琉知府既未严加查办,也没有坐视不理,而是将整件事归结到绣工个人的贪念上,从整治贪图享乐的风气下手,定了个不轻不重的罪名,甚至还暗地里把丝坊摘了个干净。

这样既维护了朝廷制度的尊严,切合了本朝一贯以来尚俭戒奢、提倡安分守己的传统,没给告状者留下攻击他的借口,又不至于牵连过多,保证了自己治下的安定,更不给兴事者提供牵扯新政的理由。同时在得到一个公正处事的名声的情况下,还给府里增加了收入。

自己一点亏没吃,还避免了表明派别上的立场,且几头都不得罪,真是当官当到一定境界了!

对江安、埠宁,甚至朝中支持新政的官员来说,事情可算是圆满平定。然而贞锦依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么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尤其挂念着大姐及经二姑姑、陵锦佑等人,很想知道她们的状况到底怎样。

遇上珞眀章,她不由得庆幸老天爷真是肯帮忙。

珞大人帮绎之谦父亲上过疏,她贞锦依都能想到锦官院与这事的关联,珞大人必然比任何人都关心埠宁染织街的事态发展。

处于他的地位,要了解什么内情,必然远比良三娘子等人方便得多,且必定全面得多。

果然,珞眀章竹筒倒豆子般,将父亲前前后后得来的那些消息,全都告诉了贞锦依。

琉知府有意化解事端,除了头两天在城里造了造声势,官府查抄的范围仅限于染织巷。

定案以后,真正被赶出去的,只有带大娘、秋锦香和那两个为外面的人做过活计、收过工钱的女工。

带家原本是有些家底的匠户,如今虽罚没了本城的一些财产,丢了官户的身份,在外省还有几间绣房织房,一家子于是全部迁去崇兴,经营那边的生意去了。

那两个女工的姓名也在告示中列了出来,因只是受指派办事,处罚并不重。

这两个都不是贞锦依熟识的人。她暗自庆幸,当初还好告诫过崔锦铃等人,这几个女孩子倒也听话,也管得住手。

秋锦香被发卖时却生出些风波。

起先因她是这桩事的“祸首”,发卖的告示出了大半月,都无人敢来问津。

等事情平静下来,南巷的花家却暗暗跑到官媒处付了买她的身价银。

倘若秋锦香就这么悄悄给带了去,过些天大家或许也就渐渐把这事忘了。

然而秋锦香听说是娼馆人家,死活不肯跟了去,被官媒婆强行拉出去时,就在官媒处门口寻死觅活,引了好些人围观。

一个外省来买丝茧的商户看了,忽然跳将出来,给了更高的出价要买她。

那花家的人本就被她闹得恼了,见有人掺和,更赌起气来,偏不肯放手。

两下里争执不休,直至惊动了衙门的通判老爷。最后到通判衙门里又拉扯半日才判下来:那姓缣的商户以两倍的价钱买下了秋锦香,多出的银两一半给了官媒,一半予了花家算是补偿。至于那秋锦香,据说是让姓缣的带了回去做小妾。

郡府城里少有卖人卖得这样惊动四方的,而且是娼馆和富商为了争抢一个年轻女子,光是听起来就带了几分香艳。

因而此事在城里城外做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越传越是离谱。

有说姓缣的商人从前与带家就做过生意,早年就已看上了秋锦香,只是未能得手,这下正好如愿。

还有说缣某原本与秋锦香有旧,从前秋锦香还叫秋香时,就曾是南巷买去教养的。当年姓缣的在南巷风流快活,被榨干了钱财时受过她一饭之恩。后来秋香不愿为娼,出逃后被带家收留。而那缣某则做生意发了财。回来寻找故人时,打听得她已进了绣坊,由此才扮作丝行的,以方便寻她。不料来到埠宁正碰见她落难,于是唱了一出还情救人的戏码。

贞锦依听得目瞪口呆,很是佩服埠宁郡民众的想象力,可惜因朝廷倡导勤俭,压制娱乐业,这里的书馆戏院皆不发达,不然好些人都可以改行去说书了。

即使是珞眀章说起这事来也是兴致盎然,再次证明八卦不分男女老幼啊。

好容易等到一个空子,贞锦依忙打断了他,细问其他女工。但不管是贞绣珠还是陵锦佑、崔锦铃,在坊中的存在感都太低,锦官院的人虽说消息灵通,却也关注不到她们这些小工人、小学徒的身上。最终只知道绣坊掌事们都被罚了工钱,但并没有人被撵走,倒是原先一个姓纷的掌事做了绣坊的代管姑姑。

既然纷姑姑无事,想必她也会照应着经二姑姑等人吧。贞锦依听到这里,算是放下一颗心来。

珞眀章看着眼前小姑娘红朴朴的脸蛋,压制住捏一把的冲动,问道:“别光顾着高兴,我帮你这样多,你如何谢我?”

小姑娘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试探着答道:“自然要谢的,上次那种帕子,我再帮你做一个如何?”

珞眀章一撇嘴:“那是给我姐的,女人用的东西我要来干啥?你还是帮我做两个荷包吧。”

“荷包?”贞锦依愣了愣,没有做过是其次的,女孩子给男孩子做荷包,是不是有点那啥特殊的含义?

她定睛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比她高一头,可在她的头脑里,始终摆脱不了三十好几的阿姨思维,看这张圆乎乎的还有点婴儿肥的脸庞总是带着稚气,还有一丝丝的任性。

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虽然古代的衣冠很衬人,显得他比实际年龄成熟,然而在她眼里,他仍只是个长得好看点的小孩儿而已。

再者说,他是官家公子,而她现在还是匠户身份,两人天差地远,他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无外乎图个新鲜,找个不一样的玩伴罢了。

于是她点头答应:“荷包就荷包,你要装钱的,还是装杂物的,跟我说说,我帮你做就是。”

少年公子得意地弯起双唇:“都行,你会做什么样式,一样一个最好。”

第六十三章 探访

江安省气候宜人、水土丰美,既是鱼米之乡,又多产蚕丝棉麻,因而朝廷在江安省城景州设立锦官院,统管着江安、江靖、崇兴三省的染织事务。

埠宁郡虽隶属江安,然而处于省界边缘,在江安各郡中算是人口最少、产出最差的,其中渠安县尤其偏远穷困。

因此,景昌城的守城兵士听到埠宁乡下口音的,不免露出几分鄙视之意。

站在城门口的那两个埠宁来的乡农父子察觉到了这鄙视,不免有些局促起来。

那当爹的从肩头的搭裢中掏出路引,双手递给兵士,并询问道:“军爷,请问省城时的锦官司院在哪里呢?”

那兵士接过来,爱理不理地应着:“就是告诉你在哪条街,你个外乡来的,识得路么?”只管将东西奉到伍长手中请他查验。

儿子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长得颇有些健壮,听到此言,不服气地辩道:“知道在哪条街,我们不会问过去么?”

兵士听了顿时瞪起眼来,伍长却拦了拦,瞄着路引,对那父子二人道:“渠安县岑右乡来的,姓岑?”

当爹的正是贞锦依的舅舅岑水生,听他询问,连忙答道:“正是,我是岑水生,这是我儿子,岑冬子。”

伍长将路引递回,又问:“专程来省城寻锦官院的?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做什么?”

岑水生接了收好,哈哈腰又答:“寻人,我外甥女儿在里面做事。”

伍长一抬下巴,道:“做事的且去后河桥的染织局,莫要错走到锦官衙门去。”说罢不再理会他们,带了兵士去查下一个进城的。

岑水生拉了拉儿子:“快些走,不早了。”

走出几步,才告诫道:“出门在外莫和人呕气!怎么又忘了?”

冬子将背的竹筐的带子往肩上拉了拉,口里道:“不就问个路,那当兵的分明就是瞧不起咱们。”

岑水生就手拍了他一把:“还说!咱们下乡人,人家省城里的军爷瞧不上又咋了?你才能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兴头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冬子不再吭声,岑水生虽知他心里未必服气,却也不再追究。

父子二人一路问着找过去,好在锦官院在省城中是个颇有名的地方,问到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两人依伍长的话,只问染织局。

被问到的人不但指给他们具体方位,有晓得内情的,还问:“你们找织匠还是染工?找织造机房的,须往后河桥街的东边去,那里都是女工。西边是染整局的,都是男工。”

原来染织局其实是织造局和染整局的合称。

听说是寻亲,又有人说:“今日锦官院有大热闹,你们怎的不去瞧瞧?只怕织造局的也都去了呢!”

父子二人忙问是什么热闹。

好几个路人便七嘴八舌地解说,二人听了好一阵才听明白:邻近的崇兴、荆右二省有三四个郡遭了雹灾,天家为了此事日夜忧心,命锦官院把今年要送去京里的贡品都卖掉,得的钱做赈灾之用。圣上宁可减了自家衣食来周济灾民,不单是那些受灾的,就是别省的百姓听了,也感念天恩呐。

锦官院督办珞大人接到旨意不敢轻忽,又虑及贡物数量有限,想着怎样多换些银两方可不负皇恩,因此想出个主意来,将那些丝锦等物拿到街市上竞卖,出价高者得。凡欲购买者,先经布政使衙门察查资质,除官员士人自用,丝行绸商亦可入市竞买。

这可是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景昌城里的商人们尤其兴奋,纷纷去布政使衙门交帖子缴纳押金,就连外藩来天朝贩丝绸瓷器的商人听到消息也都来凑热闹。

老百姓只知这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却并不知道这事背后的周折。

按说朝廷赈灾,从来都有例可循,无非从当地“义仓”调粮,再由户部拨些银两。

崇兴这几年也是两熟稻试种区域,今年春夏之交,眼看夏稻就要成熟,不想有三个郡突然遇了几场雹子,虽然并不大,没怎么伤到人,然而田中已经灌浆的稻子却倒下大片,眼见到手的收成就这么没了。

种田的哀声一片,地方官看着税收泡汤也是欲哭无泪。

报灾的奏疏送到京里,六部还没说什么,御史们不知道怎么的,奏章雪片般飞到御前,有弹劾地方官疏于政务的,有参奏推行农政者举措不当的,有说灾情控制不力、勘察不实的,堪称群情激愤。到后来,连“上天降灾示警”的言论都跑了出来,就差没跑到龙案前,指着皇帝的鼻子叫他下“罪己诏”了。

正昌帝不能置之不理,又深厌这些人借题发挥,非得要牵扯到新政上,叫了郑太傅与安正德去商议。

安正德当场拍胸脯,定能在户部抽调出银两尽快送去崇兴等地赈灾,并且先让地方官拿些钱出来修建灾棚、分发赈粮,之后从户部赈灾银中核补,总之保证不让灾民无处可住,无粮可食。

至于那些说新农政倡导蚕桑太过,导致乡民们争相把大量稻田改成桑田,以至于稻米产出减少,一旦遇灾,乡民就只好望田兴叹,干等着挨饿的言论。安正德认为不值一驳,因这次受灾的只是早稻,雹灾不可能长时间持续,这几场一过就停了,只要救灾得力,别说义仓和常平仓有储备,就是仓里不够,从外省调粮也不难,地方官府再分发些谷种,督促灾民把晚稻种好,秋收一来,那些桑田侵占粮田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郑太傅觉得自己学生的话很有道理,但对言官置之不理也不行,毕竟离秋收还有好几个月,其间不知会酝酿出什么事来。

因而他建议皇帝做个姿态,从内府拔出些银两赈灾,而让户部相应地少出点钱,以免有心人从户部的钱粮腾挪里抓到什么空子,再来攻击户部。

安正德听后又出了个主意,可令江安锦官院将预备当年冬贡的丝绸锦缎取出一些,就地出卖,所得银两输往崇兴、荆右做赈济之资。

因江安与崇兴相邻,距荆右亦不远,江安锦官院更是管着崇兴的织造,冬贡的丝锦原本是要运往京城内库的,这样一来,既抵减了内府的开支,又节省了贡品与赈灾银来往运送的周折,还显示了皇帝陛下对灾民的关切。

第六十四章 竞买(鑫灵平安喜乐 月票加更)

正昌帝听了圣心大悦,大赞郑太傅老成执重,安正德虑事周详,非熟知均输贸易事务者不能为,当即下旨照准。随后又密令执事监派人前往崇兴,命那里的知府、布政使再度细勘灾情和赈济数额,并预估年底收成,再密奏回京。自上回经由执事监办妥了劝谕使奏疏一事后,正昌帝发觉通过内监办事真是方便,因而时不时动用这条路子搞搞密旨密奏的把戏。

后宫中主理六宫事务的崔贵妃听说遭灾一事,决定从自己开始,后宫除太后之外,皆减少衣饰膳食,省下钱来交给内府转去赈灾。

正昌帝得知后感叹崔贵妃贤德,索性命内府将自己的衣食也减下来。下旨给崔贵妃加封号“贤德”,与她一起斋戒三日,去了宗庙祝祷。

太后知道了也要自减衣食,却被皇帝和崔贵妃及后宫诸嫔妃女官再三跪求阻止,最后只好下道懿旨,令今年后宫冬祭一切从简。

前面的事平头百姓并不清楚,但皇帝贵妃为了救灾节省自己的用度,以及太后与皇帝心系百姓、母慈子孝等故事很快就传得天下皆知了。就连太后如何眼含热泪说:“后宫众人皆减,哀家岂非后宫中人,何独得免?”皇帝、崔贵妃又如何跪地哭求:“太后年高,贫民尚知供奉长者,儿臣、臣妾等怎能让太后节衣缩食?”直至说到“勿陷儿臣等于不孝”,才打消了太后的念头。

一个个传得唯妙唯肖,仿佛亲眼所见,听者叹息称颂不已,说得来好像太后皇帝少吃几道菜,少换两件新衣,就要挨饿受冻一般。

至于江安省城里甚至省城外的人,除了对宫中八卦耳熟能详,更关心的则是近在眼前的竞买之事。这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奇事,一般平民即使买不起,却也不肯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今日是头一天开市,就在西市的戏园子里摆场子,略有空闲的人都想去瞧瞧。

这等有趣的事可是闻所未闻,冬子当下便动了心。岑水生还有些犹豫:“咱们还没找着你三妹妹呢。”

“先去看一眼,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况且阿爹你没听到他们说吗,竞买的是织造局的物事,三妹妹八成也要去呢。”冬子一面劝说一面拉着岑水生随了人群往西市走。

越接近闹市,越是人潮涌济。

景州作为江安省城,是邻近几省中最大的城市,其人烟稠密、物资丰茂远非其他城池可比。

城中东西市是专门用来交易的地方。

东市店铺林立,不仅有本省商户,还有外来的行商,有些行商待得年月久了,也在这里盘下铺面成了坐商。

西市名为市,沿街开设的则多是食馆酒楼一类。

本朝虽自立国以来就力戒奢靡,却戒不住承平日久,民渐丰、物渐阜,景州人手头银钱亦渐多,总要有个销金的去处。尤其是商贾之流,穿用住行都受规制所限,无法铺张,偏偏银子钱来得容易,便只好在吃和玩上下工夫。

因而西市上茶楼酒肆,乃至戏园勾栏越开越多。其外部装饰尚算朴素,但里面说书唱曲、杂耍百戏无所不为,珍馐美味、佳肴异食无所不有,端的是热闹非凡。

父子二人边走边看,只觉得眼睛不够瞧,耳朵不够听。冬子不住感叹:“比咱们郡府城强上百倍!恐怕京城也不过如此了。”

这次竞买的地方选在了西市最大的戏园子金声楼,路上听到许多人都在念叨“快去金声楼”“就要开市了”。父子俩跟着两个看上去较为面善的中年人走到戏园外,却无法近前。

人多是一个原因,不单园门口,外面的空地都挤得满满当当;再者门口守着一队兵丁一班差役,须检了布政司衙门发放的铭牌方才放进去。

然而进不去的人很多都不肯离去,立在外头观望,有人还扒着园子的墙头往里窥探。

差役禁不胜禁,拉下这个来,那个又爬了上去,实在拉不过来,后来只要看的人不太过分,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反正知道大人老爷们今日并不在里面,虽有些个官眷,也是老早就进了园内楼上,只须约束着里面的人不上楼冲撞了她们就行。

冬子正年轻力壮,手脚灵活,耐不住也寻到个缝挤上墙去。

岑水生拉他不住,只得站在下头连说:“仔细些,莫摔了!可看到什么?你三妹妹在里头没?”

边上的人听到他问话,也跟着向墙上的人打听:“里面怎样了?可有宝贝拿出来?”

墙上便有人大声往外通报里面的状况。

有好事者更买通入场商人的亲随仆从,让他们传递消息。

还好这金声楼修得甚是奇妙,戏台上的声音直可传到墙外,往常只教没进园看戏的人听了心痒,今日正好让外面的人听个响动。

几方的消息加起来,外面的人即使过不了眼瘾,好歹能把事情听个大概。

嘈杂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通响鼓,墙上的人先以手指压唇,向四周做出嘘声,围观者也纷纷相互指着唇噤声。

冬子伏下身子,努力伸长脖子望向里面。

前面的人被他挤了一下,回头狠狠盯他一眼,接着一个肘锤撞到他肋下,骂了声:“乡下佬。”

冬子摸摸肋骨,待要争辩,里面又是一通鼓声。墙上的人顾不上争执,个个伸着头向里张望。

园内那座两层的戏楼修成了圆圈状,第一层只支着柱子,中间围出一大块圆形场地,里面向着戏台错落摆放着大方桌和交椅,那是堂厢的上等座;周遭二楼楼板下的位置则只有小方桌和条凳,是堂厢的次等座。

二楼的楼厢则都是分割成小间的雅座,每间有小窗向着戏台,窗上挂有纱帘。往常也是可供有钱人家女眷们听戏的地方,今日全都辟作官眷们的座位,楼梯口守了好些兵士,不许半个男人上去。

因二楼修得很高,伏在墙头,刚好能从楼板和人头之间瞄到正对大门的戏台。

三通鼓声响过,一个男人站上戏台,敲敲手中的手板,发出宏亮的声音:“各位,圣上天恩,为崇兴、荆右赈济灾民,特许江安锦官院将今年的贡品作价市卖。真乃旷古未有之善举!连我们江安人亦感恩德。”

这人似乎是说书的出身,说话抑扬顿挫,还绘声绘色,并且不自觉把说书的话也用上了:“各位看官,你道贡品是上用之物,圣上、太后与宫中的娘娘才可用得,旁人怎可用得?买来又有何用?”

第六十五章 开门红

台上卖个关子,台下的人果然都伸直脖子,尖起耳朵等下文。

说书人拍了下手板,续道:“各位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衣冠规制如何,锦官院的大人们岂能不知?圣上和娘娘们也非日日穿得织龙绣凤,宫中亦有旁的女宫,况且还要预备赏赐臣工和进贡藩国之需。如今拿出来竞卖的,全都是花色并不犯上的锦罗绸缎,皆是未裁制的整料。除织锦和紫料须四品以上,其余的各位官眷尽可放心穿用。众位商家更勿须担忧,买去按品级供应给客人即可。”

进场的人都不是无知贫民,多少了解些锦官院贡品的用途,现下听他摆明了来讲,仍是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赏赐用的锦缎,当然在花色上是没有受限之处的。其实就算有一点,这些人也未必在意。

即便不能公然穿出来,难道还不能私下在自己屋里放两个?今日品级不到,难道以后还不能升上去?自己穿不得,就是拿去送礼,也是极有面子的嘛。

而如今这样的机会可是错过了就不知几时才能遇得到了!

那可是原本要进上的贡品啊!

且不说有可能是宫中的贵人们日常穿用的,就是圣上的恩赏,那也不是等闲的臣子能得到的。

商人们就更加不在意了。

能进这里面的,不是开商行的巨贾,就是经营老号大店,专门供应大户人家的名商,客人中自然不乏有资格穿用的。有的商人还是贩去海外,更勿须顾虑这些,反而唯恐所买之物不够珍稀、不够名贵。

说书人还在上面讲:“竞卖的绸缎只在台上挂出样本,标明数目,买者必须按此数目全包,概不分拆零买……”

下面堂厢的商人就有人耐不住催促:“这些规矩我们都懂得,告示上早写过了。快取出贡品来吧!我们好出价。”

其他人也出言附和。

说书人往楼上一间小间看过去,里面的人点点头,他便笑道:“好好,各位想是等不及要看这些珍贵的物事。来!”

招招手,台上一通锣响,两个青衣小倌抬出一架大红薄绸,轻轻放到台中间。

说书人敲下手板,指着说道:“各位看官,此乃内造水纹红绸!远处的大约看不清,前座的客官当看得到,这上面织有细波水纹。宫中以此为年节挂红披彩之用。寻常人家也这么着,不免有些暴殄天物。此物幅宽四尺,裁衣裙,或做帐幔,都极好看。各位莫看这边上有些发毛,那是裁去了贡上的织局与督造臣子的姓名,可不是织坏了的哟~~”

下面有性子急的便喊:“莫啰嗦,快说数目!”

引得被边上的差役挥棍喝止。

说书人看了看绸角上别着的一张字条,向台下说道:“此红绸每匹幅宽四尺,准长十丈。总数一百匹,起价三两白银一匹。出价者请取桌上的纸条,写上出价数目和自家姓氏,商家写明字号和东家姓名,莫忘了,还须写上你们从布政司领的铭牌上的号数,写完折好,递予旁边的小二。”

这样的物品官眷们是没什么兴致的,二楼上悄无声息。

众商人却都有意争这个“开门红”。大家想知道别家的出价,以便心里有个底,却又怕旁人偷看到自家的价钱,一个个遮遮掩掩地写了。也有自己不写的,悄悄在桌下捏了自家账房先生的手,暗暗比了价钱,让账房写好递给小二。

几个小二来回跑着收了,送进后台给锦官院派来的账房计数。

等众人交完纸条,台上又抬出另一种绸料,说书人讲解完,又叫出价。

此时后台的账房也把写了价钱的纸条统计完了,除了有两家没写齐号数,出价作废,统共有二十三家商户出价。最高者一匹出到了八两,比底价高了一倍不止。

台上一宣读结果,下面一片哗然。

小倌将绸角上挂的字条取下来,交到出价最高那人手中,以示这批货品归他所有。得到字条的也可凭了这个,在散场后拿去锦官院作为核对取货的一个凭证。

众商人纷纷恭喜那商人拔得头筹,那商人站起来四下拱手,喜得满面红光,跟中举一般。与他同桌的一个高鼻深目的外藩商人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一把拉过他来猛拍他的肩膀。

消息传到墙外,外面即使不懂行的,听说三两的东西卖到八两,这一宗货品统共要卖八百两银子,也都跟着大呼小叫,深觉不虚此行。他们虽然只是站在外头听,但也算得上是亲身经历啊,这大的场面,回去可以吹几年了。

头几批的都是大宗的寻常货品,初时听着新鲜,多听几个就不觉出奇了。

中间又出现了两回几家商户出价一样,须重新写价,过程拉得有些长,围观者就有点无聊。

冬子瞄了半天没见着一个女子,直起腰打了个呵欠,忽觉跨在墙内那条腿上的裤角被拉扯了几下。

低头看去,内墙根站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淡绿衫子,正昂头对他说什么。

此时正巧一阵锣声响,盖住了她的声音,她像是提高了嗓门儿又说一句,耳畔的银亮小圆珠不住晃动。

发觉冬子还是没听见,睁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少女用力拉拉他的裤角,又做了个“下来”的手势。

冬子算是看懂了,望一下墙内没有兵士差役,将外墙的那条腿一收,双手扒稳墙头的砖块,哧溜一下溜进墙里。

少女伸手相扶,帮他站稳身子,问道:“冬子哥,阿舅跟你一起来的吗?”

脸对着脸,冬子这才认出来,这少女正是他们此次上省城要找的人,他的小表妹贞家的三丫头锦依。

他连忙应道:“你是三妹妹?我们一起来的呢,我阿爹在外头。”

贞锦依点点头,递了件短马甲到他手里:“快穿上,跟我来。”

冬子边跟着她走,边慌忙套上。

贞锦依又塞了个硬梆梆的小方牌子在他手里:“拿着这个。”便拉了他快步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挨近他耳边小声叮嘱:“若有人查问,你就说是织造局派来送东西的。”

先前撞过冬子那人看他跳进去,睁大眼“耶”了一声,再看到他往里走更觉惊异,抬眼瞄了几下,瞥见一个差役,忙挥手叫道:“差爷差爷,有个乡下佬溜进去了!就在那里、那里!”

那差役顺他指的方向一看,几步赶过去拦住:“哪里来的?敢胡乱闯!”

贞锦依忙抢先解释:“差爷,我是织造机房的,是我们房主叫他送东西来的。”

说着先亮出自己的腰牌给差役看:“我老早就来了,在里面核查货品的标识,因有几样东西没齐全,开市前就遣了人去外面要。还好赶得及,不然等一会儿竞卖时上不了台就饥荒了。”

说着,暗暗向冬子使个眼色。

冬子忙学着她的样子,把贞锦依刚刚塞给他的牌子亮出来。

第六十六章 织锦的价钱 (yuanyi月票加更)

贞锦依早上随织造局的人进来时,差役们就查验过,进后台的女子很少,因而认得她。

那差役见腰牌不错,又见冬子罩着织造局仆役的靛蓝马甲,背了个包袱,像是个送东西的小厮样儿,便问:“为何不走大门,却要翻墙?”

冬子指一指大门答道:“差爷,大门根本挤不进来,我怕耽误了时辰,赶不上我们机房的竞买,好容易在墙头找到个缝儿翻进来的。”

那差役往门口看去,园门紧闭,却不时发出撞击声。他方才曾去看过,门外乌压压一片的人头,还一阵阵往前涌,门口的兵士和差役举着水火棍死命抵住,还是时不时被人涌冲撞得靠上园门。

心知冬子所言不假,暗地埋怨:“这些大人老爷们吃饱了没事干,偏要兴出个新花样,搞得兄弟们受累不说,还时刻悬心怕出点什么岔子。那时候老爷们一推二五六,板子还不是打在我们这些当差的身上。”

听贞锦依催促:“差爷,我们还要进去写字条,再晚就来不及了呢!”满脸的焦急,似要哭出来。

那差役起了同情之心,觉得这些当差的小孩子也不容易,一挥手便放了他们过去。

从二楼楼板下沿着廊柱,打人群之后绕向戏台后,贞锦依将冬子由台下的小门带进后台。

后面原本供伶人们化妆换行头的镜子、箱笼等物早已收拾起来堆在角落。另用布帘隔出了数个小间,每间“门”口挂着布条,写上“xx机房”的字样。小间里堆的便是各机房织造的货品样本,都分别用布包好,上面用针别上写了样本的名目、用途、底价等的小布条。

造里墙处两个账房在桌边收着外面送进来的字条,将每一批的出价登记比较,统出最高价再命小二送出去。

靠近戏台的入口处则排列着好几个木架子,有两个管事的同着一个账房在那边,账房手里拿着小本子,指挥着仆役和从戏班调来的小倌们按本子上的顺序取、送样本,以及将小布条系上木架。

贞锦依正是被派来核查本机房货品的。

其他绸缎机房派来的多是帐房和管事的男子,唯有织锦机房和绣房有女工进来。

只因织锦不同于寻常绸缎,其工艺复杂、织造缓慢,不能大批量生产,每一种花色的数量都很少,技艺与花色也特别繁复,外行人很难搞得清楚。

之前预备货品时,是贞锦依与良三娘商议后,为每一种写了特色、工艺、使用范围的说明,有些织锦的花色名目还是她给编定的。

因而为避免竞卖时旁人把写了说明的布条和货品搞错,良三娘特地禀报了局使,说贞锦依识得字,认得清东西,叫她过来守着。又担心她一个小姑娘有所不便,还叫上纾锦宛陪她。

隔壁的机房听说,便也派来了两个掌事。随即邻院的绣房也都派了老成的绣工进来核查绣品。

后台只得将织锦机房与绣房的位置设在最边上角落里,与男工的所在分隔开,还围着她们的小间拉了大帘子。

这几个小间的一侧便靠着戏台的板壁。

贞锦依早早将要竞卖的锦缎全都查过一遍,确保别在上面的布条与实物相符。

因织锦上台的时间排在后面,她正好抽空扒着后台板壁的缝隙,从容地观赏台前的情形,感叹一下这场景跟现代的拍卖会倒满像的,这位督办大人的脑子真是够灵活。像这样捂着盖子出价,很轻易就能把价格抬高,多卖出许多银子不说,还给锦官院这两年在织造上取得的成绩做了宣传。

看得热闹时,忽然发现冬子骑在围墙俯着往里打望,身子弯得快赶上倒挂金钩了。尽管数年不见,冬子长高了不少,但脸形五官未变,一身家织家染的粗布灰蓝衣与省城里如今时兴的样式颇有差异,在墙头一排汉子当中很有些显眼。

她灵机一动,塞了几个铜钱给外面一个织局的仆役,跟他借了腰牌和外面套的背心,悄悄绕到墙边,把冬子接了进来。

冬子刚想问:“三妹妹,你……”

台上又是一通锣响。

后台跟前面只一板之隔,台上声响太大,下面说的话就听不清了。

贞锦依冲他摆摆手,指指台上,示意他在板壁下找个地方蹲着,自己掀开帘子进了织锦机房的小间。

此时人来人往抬东抬西,各机房之间平日虽有交往也不能把人都认全,这会更没有人注意到墙角多了个陌生的小厮。

锣声过后,台上已开始抬出织锦来。

这种货品既少又贵,便不再将样本挂在架子上,而是直接用大托盘抬了,把要卖的锦缎一匹匹放在台上一个大桌子上。托盘一侧用木块垫上,将锦缎斜着侧向台前,小倌们小心翼翼拉出二尺长来,方便买的人观看花色。

最先抬上的织锦只是些花草纹样,仅用了红、绿、黄三色,然而也让台下的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楼厢的官眷们,方才昏昏欲睡,这下子全都来了精神。

说书人指着讲解道:“此乃芙蓉彩花锦,幅宽四尺,一匹准长十五尺,色雅料薄,可做春秋之衣。为缅氏织锦机房所供,总数五匹,底价八两白银。”

织锦跟绸缎又不一样了,别说普通百姓,就是普通士人也不容易见着。

因只能少量供应,便附上了织房的名号。

先前卖的官绸官缎大都是十丈长,听说这一匹才只绸缎的一半就要这么多银子,外面围观的虽被前头大宗的交易“开过眼”,仍然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冬子听得心跳,暗想:阿爹这次在县城边打听的田地,上好的水田一亩才要价三两,多年的桑田只要二两半白银,阿爹还推说要先回家商议,犹豫着不肯下手。这城里一匹锦的价钱都能买两亩良田还有余。

但在座的人却都不是外行,知道就织锦而言,这个价钱可以算便宜的了,因而出价的人很多。楼厢也有官眷派了仆妇把写好的字条递下来,交给守在楼梯口的小二。

只是商人们竞买到这时候,最初的兴奋劲儿已经散去一些,成本利润的计较占了上风。最终还是让楼上不计成本的官眷以十五两白银买了去。

冬子听得脚软,若不是扒在板壁上,几乎要坐到地上。两亩半都不止啊,原来一匹锦的价钱足可以买下五亩稻田了!

第六十七章 大开眼界

跟着抬上来的是五匹窄窄的织锦。说书人讲解道:“此乃五谷丰登灯笼锦,宫中用作宫灯,官户人家拿来做枕套、椅套也是极好的。段氏机房供应,幅宽二尺,长十五尺,底价八两白银。”

寻常官户做个红绸灯笼,都只敢在婚礼、大年时用一用,哪怕普通节日里挂上,让御史看到,都会被弹劾“不惜物力”“暴殄天物”,拿做衣裳都显太奢的织锦来做灯笼,这可真是只有皇家才有的奢侈。

段氏是众织锦机房中专织椅套、盒套等小物件的,织的多是花色寻常,价钱也较低的,这次这种已是其机房大力制作的优品。

这就很难有相同相似的东西拿来做参照的了,商人们犹豫起来,也不知这个价格合不合适,更不好预计买过手来能不能卖得出。

于是出价的仍是楼厢的客人居多。最终以十两一匹卖出。

场外的平民听说做灯笼的锦缎这样贵,个个咋舌不己:做几个灯笼的银子,就够一家子吃一年的了,富贵人家花起钱来真像流水一般。

接下来的织锦数量更少、价格更高,可奇怪的是出价的倒比先前更踊跃。

货品总价不如大宗的绸缎那么高,但十两二十两的单价,反而比成百上千大笔款项的离普通人家更近些,小小的物件卖出这么高的价,也更让人容易体味出其贵重难得。

场内固然较之前嘈杂,场外的人也不住打听详情,到底是什么样的花纹,什么样的技艺,能值得这许多银两。

听说那些锦每一种都有个名目,什么“曲水流花”“雨丝风片”“百合连珠”等不一而足,名字既美妙又恰当,寓意或雅或吉,无论是喜爱富贵吉利的,或爱好附庸风雅的,都能找到合意之物。众人又纷纷感叹大开了眼界。

说书人随机应变,索性请贞锦依再把所用技艺添写得细一些,并向她们打听了织造工匠的姓氏。

这些细节在台前说出,满足了买家和看客的好奇心。氛围被这么一推,越发热得高涨。

接着卖出的乃是两件团扇、屏风。

团扇一圆一方,一个是花鸟一个是人物。人物那扇是据前代极有名的文人画家山子墨的工笔仕女所织,已是十分难得;那花鸟是一只半开屏的孔雀,整个身子环绕出半个扇面,头在左下角,上方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更让人感慨其布局巧妙。

屏风都是尺把高的小件,一个四扇一个六扇,只能放在桌子上作装饰,但也是需要两个织工共同操作的小花楼织机才织得出来。

说书人一讲屏风是良氏机房供应的,板壁边的冬子,小间里的贞锦依、纾锦宛等人全都紧扒着壁缝,支起耳朵听着。

详细讲解屏风时,说书人还把制作者的姓氏都报了。

名字是贞锦依写的,先前她听良三娘说要注明织工时,也吃了一惊,接着又大为钦佩。这是良三娘为着织工的名声着想,借机给她们做个广告呢。

若她们织出的货品能卖出引人注目的高价,以后这些人的身价定然水涨船高,而良氏机房也同样能获益。良三娘的生意头脑和人品都够优秀。

随后抬出来三匹八达团花锦。团花有明色暗色之分,用色十分复杂,团花之间有八道纹路相连,故称“八达”。

这些可做衣料的,又比做摆设的更受欢迎,楼厢的官眷与堂厢的商人竟然争了起来。

说书人拿过账房写的数目,刻意夸张地拉长嗓门儿:“哎呀!楼厢黄字号、洪字号都出价——二十两,堂厢三号、五号两位客官也出价二十两。这可为难了,还须劳烦几位再写个价啊。”

重写了纸条下来,乃有黄字号与五号同出了二十五两。

堂厢的商人们交头接耳,五号是专做外藩生意的梅老板,众人都是认识的,于是纷纷猜测楼上黄字号是哪户官家。

只因竞买这事全城传遍,做官的不肯过于张扬,领铭牌时都特意叮嘱过,只以号数示人,不可将他们的姓氏官职传出去,故而楼厢坐了哪些人,众人都不知道,猜了一阵也不得要领。

第三次竞买,楼上一下子出到三十两,比底价整翻了一倍,五号的梅老板却是手软了一下,只写了二十八两,只得将这三匹锦拱手相让。

三十两银子,城里的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也用不了这么多,放到这里居然只是一匹锦的价钱。

经此一争,场内场外又如热潮涌过,惊叹之声不绝。

最后用托盘捧出的,是两匹厚重的织锦,尺幅也比之前的都要大好些。

说书人的声音也放大了些:“各位看官,这是今朝竞卖的最后一件货品,名曰‘长乐未央’。各位请看,这连绵不断的缠枝菊纹中嵌着‘长乐’‘未央’字样,乃是夹以雀羽织绒,比雕上去的还好看。我们江安织造局良氏机房纾氏、贞氏试织两载,最后加以二名辅工,四人以大花楼织机织成。

这般幅宽的织锦前所未有,四个织工一日织不到一寸,唯江安锦官院独有此锦,全天下除皇宫中进了三匹龙凤纹之外,至今仅织出这二匹。只有花色未用龙凤,其余皆与上用一般。此物珍稀,日后市面上也难见,织房不设底价,各位识货的可按自己的见识、评判自行出价,切勿错失良机!”

一番话说得场中一片寂静,众人愣神片刻,忽又哗然一片:这可是只有皇帝和太后用过的东西,谁要是得了去,那不就成了天底下第三个拥有这织锦的人?

说书人再详细讲解一番花纹的细致之处,以及所用工艺之难之巧。饶是在座的人都有些见识,却也感叹这花样精巧,难得一见。

虽有人暗叹锦官院这回胆子挺大,然而这种诚惶诚恐又雀跃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痒难煞。

而这一回是自行出价,不免有些考验出价人眼光的意思。

楼上楼下的人都掂量着自己的财力,以及买下之后的用途。唯恐出价过低,头一回合就被旁人甩掉了。

因此,出价的过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了一些。

但无论场内场外,即使是站得腿儿都僵硬了的看客,也没有一个抱怨不耐烦的。

这等珍贵之物,当然值得多花费些时候。

第六十八章 价高者得

小二在场中来回催促一番之后,差不多所有进场的都交了纸条。

有的人虽知自己的出价有限,但仍存了侥幸之心:万一旁人估价都不那么高,让自己捡个缺漏呢?

商人们的算盘还要打得精些:就算是没能最终买下,只要进得了二轮,说书人就会把他们的号数报出来,这么一来,相当于在众同行以及楼上的官眷们面前露了脸,说不定其中有人日后会与他们做起生意来呢。

果不出所料,因出价人多,最高价相同的共有六个,都写的是三十五两一匹。其中两个是楼厢的,倒有四个是堂厢的。

说书人仍依次念了座号和铭牌号,请他们加了价再写。

第二回合时,还有五个相同,楼厢月字号一个,堂厢四个,像是约好了一般,都加了五两银子。

到第三回合时,楼上的似乎不耐烦了,一下子加了十两,堂厢的只有五号座的绸缎大商曹老板同她一样。

曹老板皱皱眉,也不知是哪家女眷这样执拗,跟做生意的飙个什么劲儿。又一想,这个竞买出价的法子,实在是不公平,楼厢的人全然不露面,不担心名声面子,自可闭着眼乱叫叫价。

而他们这样坐在大庭广众当中,又已有些名声的,到此时跟架在火上差不多。楼下的商户多数都彼此认识,就是不认得,打听一下也知道哪个座位的是谁。

人人都盯着他们,若不买几件像样的东西,人家要嘲笑你舍不得出钱,搞得不好以为你拿不出钱,生意要做不下去了;要花大价钱买几件珍稀些的物品,又要跟看不见和敌手争竞。

他心头起伏,面上仍一点不露,气定神闲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索性也不比手指了,抬着下巴对坐在一旁的自家账房说道:“再加十两。”

账房依言写了。楼厢的月字号也传下字条。

小二飞跑着递上台去,说书人长声幺幺地唱出:“楼厢月字号再加银十两——堂厢五号亦加银十两——”

堂厢前座的人其实已听到了曹老板的报价,这时仍禁不住同大众一起,发出“噢”的一声。

园内一片轰响,墙外的又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墙头的人:“怎样了怎样了?加了多少钱?”

有人更四处打听,那竞卖的织了羽毛的织锦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这时里面的曹老板轻轻回头瞄了楼上一眼,再收回眼光看着台上,沉声说道:“再加十两!”

账房忙写了递给小二。

周遭的人听到,一连串地轻声重复:“十两啊。”“又加了十两。”

不一时,月字号递下纸条,说书人看了,笑道:“这可又巧了,楼厢月字号再加银十两,堂厢五号也是加银十两——”

园中又是一阵嗡嗡声响。

嘈杂声中,曹老板向自家账房使个眼色,在桌下捏了下他的手。账房忙写下数目,不等小二过来,站起来亲自递到了台上。

楼上却默然了一阵。台上的说书人大声催促:“请楼厢月字号出价!”

他一说完,楼上楼下半点声息不闻,大家都瞧着楼上静等。

楼梯口的小二仰得脖子都酸了,月字号那个传递东西的老妈妈才走了出来,递了纸条给小二。

小二快步跑去前台送上。

说书人接过看看,敲几敲手板,大声道:“楼厢月字号加银十两——堂厢五号加银十八两——恭喜,堂厢五号购得长乐未央织绒织锦两匹,单价八十八两,总价一百七十六两!”

消息传出,场内场外轰然之声不绝。那些直等到这时的人比自己做成了生意还要高兴,不管认不认识的,都凑在一起议论。

有的说:“想那织锦一匹能有几两重,居然能卖八十八两白银,那岂不是比黄金还要贵了?”

又有的说:“贵有什么?人家富贵人家要的就是这个贵重。今日之后,只怕曹老板店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外面的百姓却不懂得这些生意经,说的又是另一些事情:

“好厉害,一匹织锦能换一座小院子了!”

“织这锦的工匠也是厉害,竟把蚕丝织出了金子价。”

“你们晓得个啥,那里面还掺得有孔雀羽毛,织成文字,岂是一般蚕丝织的绫罗绸缎可比?”

“那就更厉害了,孔雀毛还能织成锦缎,怕不是天上的织女下凡?这回不知能得多少赏钱?”

“哪有什么织女下凡!听说是两个小姑娘织的,一个姓纾,一个姓贞,都是埠宁来的。”

有打听得清楚的不免鄙视他们的无知:“不是两个是四个,她两个是主工,另两个是辅工。四个人八只手,一天才织得了一寸,卖这个价有啥稀奇?”

“埠宁不是乡下地方吗?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织锦高手啊!”

岑水生听到人纷传织锦的是埠宁姓贞的,也顾不得脸红,忙对旁边的人道:“我就是埠宁的呀,埠宁有织坊绣坊的。姓贞的织工啊,定然是我外甥女儿,我这回就是来织造局寻她的!”

有好事者听他确是埠宁乡下的口音,也拉着问:“真是你外甥女儿?她多大了?在机房做了几年?”等等。

岑水生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耐心解答:“真是我家外甥女儿,她原是埠宁绣坊的,到省城织造局有三四年了呢。”

又有人问叫什么名字,岑水生还顾念着,小姑娘的名字怕是不好到处跟生人讲。早有消息灵通的已经插话:“她们是良氏机房的,房主娘子的亲传弟子,都是锦字辈!”

有人又说:“弟子都这样,师父不是更厉害?不知她们师父织了哪些锦?”

也有人笑着逗岑水生:“不知你外甥女儿许了人家没有?将来哪家得了去,那可是棵摇钱树呀!”

围观的人也跟着笑。

岑水生听他们有戏弄之意,怕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不敢再逗留,费力挤出了人群。

走得远了,一想冬子还在里面,又回过头来,要再去找,又怕再遇上那些乱说话的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在几条街巷里转圈。

第六十九章 久别重逢

竞买已毕,里头的商人们吃着点心喝着茶,相互恭维打趣,又借机与一些原本想相交的同行说说闲话。待外面围着的民众散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出园。

官眷们自然更不能与闲杂人等照面,要等到园内的客商都散尽了,方才命仆妇下去,将园子里的小倌、仆从都赶开,叫自家的马车赶到门口,然后还要同隔壁相识的告过辞,再扶了丫鬟陆续上车回府。

至于买下的货品,自有锦官院的账房把登记好的清单整理出来,交到督办衙门,等衙门核实了,再派人叫买主家来库房交银子领取。

而后台各机房派出来的人,则在商人们离开之后方才撤出,贞锦依先叫冬子跟了众人出去。等男子们走完,她才与纾锦宛和其他机房绣房的女工一道从戏园子后门出门。

冬子并不知晓园子有后门,老老实实站在大门边的街沿上,眼望园门等着。

等了好一阵,西市的人已散去了不少,还未看到贞锦依从里面出来。

他有些焦急,但看看门口,官府派出的兵士差役已经走了,但戏园子的仆役们仍然将门守得紧紧的,只让出,不让进。

正想着要不要先去寻寻阿爹,忽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冬子回头一看,贞锦依昂头看着他。

数年间,两个人都已从小孩子长成了少男少女。

冬子是男孩子,且年长几岁,这几年家里吃得比早前好了许多,于是个头窜得飞快,此时比贞锦依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冬子方才只慌着跟她走,进去之后又忙着看热闹,没和她说几句话,但见她举止镇静自若又透着几分爽利,那时已有些佩服。

而这时看清了贞锦依的样子,冬子甚是觉得局促。

她身穿浅绿上衣黑色长裤,头上挽了个小髻,用红头绳扎着,头顶两边的头发编出两条细辫,在脑后总梳成一根黑油大辫,耳边还垂着一双滴溜圆、闪闪亮的银耳坠。

这俏生生的模样儿,比他们在县城里看到过的财主家的小姐还要出色。

冬子暗暗扯了几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还穿着仆役的马甲。慌忙脱下来,问道:“这背心,我忘了还了。”

贞锦依笑道:“不用,我已向那人买下的。你拿回去,自己不想穿,卖去旧衣铺子也使得。”

冬子收回马甲,挠了挠后脑勺,问道:“三妹妹,你从哪里过来的?你那同伴呢?”

贞锦依微笑答道:“园子后面还有个小门,我们都是从那里出入的。我师姐已回织造局去了。今日我们的织品卖了这样高的价钱,她要回去报信儿呢。”

看看他周围,又问:“阿舅呢?”

冬子皱眉道:“不晓得呢,我出来就没见着他,没在他方才站的地方。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正想去找找呢。”

贞锦依道:“人找人找死人。不如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阿舅既知晓我们在园子里,总要寻过来的。”

冬子深觉有理,连连点头。

两人站了没一会儿,岑水生果真从街口寻了过来。远远看到他二人,连忙大声叫喊:“冬子!冬子!”

二人赶紧迎上去。见他气喘吁吁,贞锦依忙上前扶住他手臂,关切地问道:“阿舅,你觉得怎样,可累着了?”

岑水生捶捶自己的腰,说道:“哎呀,省城的街巷就是难找,我方才绕了好一阵子,里面人又多,挤得晕头晕脑,东西南北都找不着。还好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对着他们散出的方向往里寻过来,又问了好些人,好容易找到这戏园子来。”

贞锦依笑道:“东西市原是做生意的地方,小巷子极多,难怪你找不着路。”

冬子忙过来把他背上的褡裢取下来自己背着,口里道:“晓得人多,你老人家到处走做甚?就站在先前的地方就好了嘛。”

贞锦依又问:“你们可找到住的地方了?”

岑水生喘了两口气,答道:“我们一进城就来这里了,还没去找住处。不过先前听你阿爹说过,咱们埠宁在省城有个会馆,凡是埠宁来的人,都可去那里投宿。吃住都比外头的客栈便宜。”

贞锦依道:“我晓得,埠宁会馆离此不远,我领你们过去。”

贞锦依自打随丝坊搬迁到省城,就再没有回过家。一则路程太远,她一个姑娘家行走不便,二则她也没什么心思回那个家里探亲。

倒是贞三更曾到织造局来找过她三次,两次是问她要正月的学费,一次带了腊月来,说要给他修整新房预备成亲,还短少些东西。

贞锦依留了心眼,并未倾囊以授,推说尚未出师,只有偶尔做些零工,挣的钱不多。

贞三更虽然抱怨,却也不敢过多纠缠,拿了些钱物也就罢了。

贞锦依用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像是要拂去那刚刚涌出来的一丝不快,扶了岑水生往前走。

会馆并不甚远,转过两条街巷就到了。

岑水生向守门的讲明来意,并出示了路引和乡长盖了印的书信,守门的便带了他们进去,交代给里面的掌柜。

只因这些日子竞买的事传得太厉害,不少商人都跑到省城来,外头的客栈全都住得满满当当的,就连这个偏僻的会馆,也住了许多人。掌柜只给他们指了间极小的客房,命小二带过去。

贞锦依看着房间太小,问小二可否更换,岑水生却连说:“够了够了,有个地方住下就好,住下就好。”

贞锦依只得扶他坐下,帮冬子把包袱褡裢等物归置好。

不一时,小二送了水壶杯子等物进来。

贞锦依为他父子二人倒了两杯茶,然后才问:“姥姥可好?”

岑水生连忙答道:“好,她老人家身子硬朗着呢。成天非得帮着我们做活儿。我说如今请的帮工尽够用了,不用她动手。她就是不肯歇着,说是成天干坐着不习惯。”

“舅妈也好?”

“她更好!如今养蚕缫丝的事,都是她管着,前些日收春蚕,咱家忙不过来,请了几个帮工,妇人们都是她带着做活儿,现今又忙着缫丝。说来也怪,越忙她倒越是精神头足得很。”

贞锦依放了心,笑道:“阿舅你又买了田地了?如今有多少桑田水田呀?”

岑水生笑得脸上发光:“也没多少,就是桑田加了十几亩,水田全赎回来,又多买了十亩。”

怪不得一家人做不了,要请帮工了。

第七十章 勤劳致富

岑水生细细打量打量贞锦依,又感激地说道:“三丫头如今也长得出息了呢。省城里好些人都知晓你的手艺,夸得你跟织女下凡似的。

就是咱们家的事,要说起来都是多亏了你,先前教了我们那些存桑叶的法子,夏秋的叶子收起来不至于浪费,次春加上些米粉喂蚕,蚕儿能吃饱,产出的丝还格外光洁。你不晓得,头一年快结茧时,叶子不够吃,看着蚕儿饿得伸长着身子干张嘴,你姥姥和舅妈难受得直掉眼泪。如今一亩桑田能多养出两筐蚕来,可把乡里乡外的人眼热得!”

难得看到舅舅得意的样子,贞锦依不禁笑了:“上回我爹来时就在说你还要多买桑田,怎么才只买了十几亩?”

岑水生答道:“如今养蚕赚钱多,乡里人家大都养上了。有些人家把棉田、水田都改了桑田,桑田的价钱也上去了。这回上来,我寻思着,还是在县城边儿上再置些田地的好。你看,春子要上县城读书,这是一;县城边的棉田坡地并不比乡里的贵,如今听说朝廷要让士绅也按田亩纳税,城郊的地反倒减了价,这是二;养出的蚕茧也要到县城才好卖,从乡里运上来,路程实在远。”

原来舅舅打的是这个主意。贞锦依也觉得这想法不错,离城近,总是有各种方便,非偏远之地可比的。

看起来,不知不觉,舅舅家已勤劳致富,不像自家的爹,好不容易上来一次还总是哭穷。

然而冬子却并不赞同,嘟哝道:“说来容易,县城边儿的地方,咱们从乡下迁过去,总归是外乡人,不知好不好落脚呢。”

岑水生反驳道:“有啥不好落脚的?你忘了,县令大人还说过让咱们往县里去的话呢?到时他随便说句话,不就好办了?”

冬子仍不太服气:“人家是大老爷,就那么一说,看您就信真了。”

向来喜欢往城里走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容易故土难离,怎么到了舅舅家倒反过来了?

贞锦依觉得有点奇怪,口里劝道:“计县丞是有心的,若你们真想迁地方,他未必不肯帮忙。”

岑水生忙赞同:“就是就是!喔,计县丞去年已经升任县令了,现管着咱们呢。上一年我们家收的蚕茧多,交的茧子比别家都好。今年又缫了丝。计大老爷就说咱们是那个什么‘表率’,特地发了公文来嘉奖呢。就是那阵子,县里的师爷传了县令大人的话,说叫咱们不妨往县城边去,也带动带动这边的蚕桑户。”

渠安县的县令、县丞自几年前的劝谕使事件被朝廷表彰,已是坚定地站在革新一派了。去年的官员三年大考,渠安的考绩又是优等,隋县令便被调到了埠宁郡府做同知。计县丞则顶上了他的位置,原地升职——对于只有举人功名、已近暮年的小官,能坐到一县父母官的位置,已是大喜过望了。前不久琉知府奉调入京,隋同知又顶上去署理埠宁知府,不出意外的话,过阵子就能正式补上这个缺,真可谓步步高升,前程大好。

贞锦依比舅舅他们知道多一些内情,听到这话一点也不奇怪。渠安县令、县丞一同升职,提携一下对他们升官有功劳的人是很自然的事,舅舅家这几年养蚕种桑乃至两熟稻都做得不错,算是执行新政成效突出的,也就被列在其中。

如今春子要进学,岑家自然是离县城近些更好。计县令对舅舅家的事还是满了解的,果真是个有心人。

春子的事贞锦依亦是关心的,便问:“春子当真上县里读书了,先生肯收他了?”

说到这个争气的小儿子,岑水生兴奋得脸都发起红来:“可不?还不是多亏了你。不是你求来了郡府里先生的荐书,荐了他到县上的蒙学,我们哪里有门路给他请好先生、送他进学?这回我们上来,正好顺路送了他到县里去。县里的先生已收下他了。”

贞锦依欣然道:“还得是他自己争气,不比我们正月,一样的读书,他还比春子大着些,学到现在也不过认得些字而已。”

岑水生劝慰道:“有人学得快些,有人学得慢些,这个也急不来。”

大约自己家两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料吧。贞锦依想到上次见着哥哥腊月,也是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筐,自己托人送回去的那些书,显见得他没有认真读过。

贞三更虽然在她面前极力为正月掩饰,但她略多问几句,就推测得出来大弟弟学得不怎么样,只能嘱咐父亲,小弟弟立春再长大些时,定要让他早早去上学。也不知自己今世的阿爹有没有听进去。

好在小表弟是个肯用功的,贞锦依接着说道:“春子还小,好好学几年,学得牢靠些。若能考中秀才,到时再到郡府跟诚先生学学,只要诚先生肯教,考举人就不难了。”

岑水生连连摆手:“哪怕能中个秀才,已是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哪还敢指望他中举啊。咱们乡里这么二三十年,也没出过一个举人呢。”

冬子忍不住又插嘴道:“别人中不了,春子未必就中不了。您忘了?前儿县学里的先生才考了他几句,就说他学得甚是扎实,如今就可以学着破题做文章了呢。”

贞锦依睁大眼道:“这就做文章了?他还这么小!”

冬子得意地说道:“先生说了,春子先前那些书都读得都很熟,脑子也好使,今年多用用功,明春先去应个童生试。哪怕一时考不过,见识见识场面也是好的。先生还给他起了表字,说他学名春林,有茂盛之意,读书又尚勤奋,表字就叫懋之。”

贞锦依一算,春子若生在现代,该上小学三四年级,确实到了可以学着写作文的时候了。童生好不好考她无从判断,就是岑家、贞家这么些人也都没有见识过。但县里的先生既然才见面就说可以考,证明对这孩子是很看好的。春子这么争气,她的高兴不亚于舅舅。

她已经知道这个社会对科举极为重视,读书人只要有了功名,哪怕是个小小的秀才,直系亲属就可以减免赋税徭役。

一旦春子考得上,姥姥家就算出头了。

第七十一章 故人的下落

贞锦依又对岑水生说道:“我那里还有两本书,正是春子用得着的。明儿你们到织造局来一趟,我拿给你们。”

岑水生连忙拒绝:“三丫头,可不能再要你的东西,我们是来看你的,不是要东西来的!”

贞锦依曾托人带过东西给姥姥家,舅舅家的人虽从未来过,但姥姥和舅舅舅妈每次必有回礼带回来。

她心里感动,解释道:“那是考学用的书,全省的读书人都要看呢,春子考学可少不得。这个你们可不能推辞。”

岑水生叹道:“真是多亏你想着。要说春子能读得好书,也都是靠着你呢。先时你让绣珠带回去的那些书本儿。乡里的先生看了都爱得不得了,借去抄了好几本。如今不光岑右、贞阳,周遭几个乡都用的是那个本子呢。”

当年贞锦依知道迟早要去省城,紧赶慢赶抄录了的两份《千字文》《红叶经》,抽空到织坊交给了贞绣珠,叮嘱她有空回家时,送一份到舅舅家,自家留一份,定要跟舅舅和阿爹说,让家里男孩子们都去读书,尤其是春子和正月年纪还小,正当启蒙的好时候。

另外还把买来的纸笔以及自己积攒的一些银钱也交给了大姐。

贞绣珠一口应承,后来不仅把她给的东西全都带到,而且还自己出钱又添置了些上学要用的,给了两边的男孩子一人一份。

只可惜那时舅舅家才种了桑田,冬子读到第二年春天,看着家里大人们养春蚕忙得一个整觉都睡不成,实在没法安心读下去,停了学回家帮忙。岑水生原说收了茧还叫他回去读书,然而田里又种上了两熟稻,家中仍是缺劳力,冬子只得缀了学。

至于贞家的男孩子们,若非贞绣珠再三督促着,只怕贞三更连一个人的学费都不想交。

到头来两家都是只有一个孩子上了学。

说到大姐,贞锦依又问:“我姐呢?你们上来要从她婆家经过,可打听她如何了?”

这话一出口,就见这父子二人神色一下子黯淡不少。

冬子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岑水生连使眼色止住。

看儿子别过头不说话,岑水生方才放缓语速对贞锦依说道:“我们来时,也顺路到绣珠那里去过一趟。她婆家……她婆家嘛,总比咱们乡里富裕些。”

这是说的婆家的家境,却不是贞绣珠的生活。

贞锦依立即追问:“这么说,乌家待我姐姐并不好?”

屋中又是片刻寂静,冬子到底年轻些,见贞锦依盯着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乌家说她没生养……”

“我姐嫁过去还不到两年,有几对夫妇是这么早生养的?”贞锦依愤然了,这也嫌弃得太没有道理。

岑水生劝道:“老年人巴望着抱孙子也是有的,绣珠的男人又是家里老大……”

冬子扁着嘴插话:“我看是嫌大姐姐嫁妆少了,没能如他们家的愿,寻些借口罢了!”

原来如此。

大姐的嫁妆为何会少,贞锦依心里再清楚不过:姐姐在织坊几年,但凡存下点钱物,多数都送回了娘家。

贞家的脾气,得来钱要么存在箱子底,要么就是花在儿子身上了。想来她出嫁时,贞三更并没有给她置办什么像样的东西。那时贞锦依没能回去送嫁,靠着平日做些零活积攒的一些钱,好歹置了套首饰,又亲自绣了幅喜帐,托人给姐姐送了去。

但娶她的那家人大约以为她多年在郡府做工,应该存下不少嫁妆,结果却颇为失望,因而心里不痛快吧。

为了个嫁妆就这样,这家人的品性也不怎么样。真不晓得贞三更是怎么为女儿挑的夫家。

岑水生见她不快,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忙从搭裢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个你看了定然喜欢!”

贞锦依一看封皮上的字,果然转愠怒为惊喜:“经二姑姑的信!阿舅,你见着她们了?”

当年绣坊出事,贞锦依从良三娘子及珞家那里都打听了些消息,知道坊里旧识们都安然度过那场麻烦。

但毕竟是曾在一处的,且她内心里总觉得这事也有自己的责任,后来又设法打听过她们的状况。

带家退出绣坊没多久,纷家接下了绣坊的领帖,纷姑姑从代管变成了名正言顺的纷家派出的坊主姑姑。陵锦佑等原属带大娘的学徒都改在了纷姑姑门下,绣坊重新安定。

但不知怎的,前年又听说经二姑姑等人离开了绣坊。

那时贞绣珠已回家待嫁,贞锦依离开埠宁又太久,竟无法在那边找到可以通消息的人。

她只得带信给舅舅,托他帮忙在郡府打听经二姑姑等人的下落,没想到这回他不但找到了人,连书信都带来了。

岑水生在一旁补充道:“自打你说要查寻郡府绣坊的旧人,我但凡上郡府都想办法打听来着。你们绣坊自上回那桩事之后,整条巷子管得跟铁桶似的。从前你姐姐在里头,我们还好去探问探问,你姐姐嫁了,我们都靠不上去了。

郡府街上凡是做丝茧绸缎生意的铺子商行,我都去问过,听说过纷家接下了绣坊,丝坊都没了人了,这些先前都告诉过你,只是打听不着姓经的或是姓绩的工匠在做啥。倒是他们看我家丝茧好……唉,我又说远了。

说来也是老天爷帮忙,这回我到郡府城里卖丝,正巧在栈房遇上个专和这几个郡的绣坊丝坊做生意的客商。跟他聊起这些事来,他竟晓得你经二姑姑的事,说是到了相邻的昌溪郡的府城,被那里街上的一家制衣坊请了去。他因认得你经二姑姑,在那边遇见了,还说过几句话。

我赶紧请他将我带到了昌溪,那了哪家坊里才知晓,你经二姑姑从坊中出来,先在埠宁待了一阵,后来就在这家民户做掌案的,那姓绩的娘子也和她在一处。你说说,不过就在邻郡,隔了才几十里路,我们只知在埠宁找,竟然都不晓得!”

几十里路,没有邮政,没有电话,没有高铁,跟相隔千里区别也不大。

贞锦依懒得再腹诽这个社会的交通和通讯,这时候只能感谢老天有眼。

她急忙拆开封皮。

信是经二姑姑托人写的,明白贞锦依还记挂着故人,经二姑姑在信里把她所知道的人的下落统统写了一遍。

第七十二章 秋后算账

当年那桩风波平息得很快,处置也不严厉,坊中人都以为就此平安无事。

谁知不久之后,坊里那些掌事的人就陆续被寻出错来,结果要么是自请出坊,要么是被坊主解了约。绣坊更是波及甚广,先是绣工当中凡结过婚的都叫夫家领走,接着未婚者年龄稍大的,也都被交代给各自的家人,打发出去嫁了人。

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轻判并不是轻易放过,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经二姑姑对旁人的事,凡她所知的都叙述很详细,比如,崔锦铃等人原本订过亲的,年满十四的都回家嫁了,未订过亲的则由官媒婆做媒,在匠户中找了婆家;陵锦佑和纭锦链也被接回了家,武锦修因那时年岁未到,又是纷姑姑的亲传弟子,仍留在坊中。陵锦佑回去后却立誓不嫁人,甚至去道观带发修行做姑子,跟家里闹着把原先订的亲都给退了。

而对她自己的事,却说得非常简略。

贞锦依只看出来,经二姑姑本来因手艺出众,无人能代,并没有被人找麻烦。但见众姐妹以及身边的徒弟逐个离开,找纷姑姑说情又没有结果,她虽知纷姑姑担心给家里惹麻烦不敢出头,仍甚觉心寒,终于选择了出坊。

因她家并不在本地,她又不愿这样的年纪了,还回娘家去看人脸色,因而在邻郡府城里找了个民户做工。

绩娘子原本比她先出坊,但因家中儿女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不肯在家里闲着,知晓她要去做工便与她同行,至今仍和她在一处做事。

民户给的工钱虽比绣坊少了许多,好歹也算是安定了下来。

贞锦依此时才知,她还是把官场中人想得太简单了。

琉知府被人摆了一道,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面面俱到地处理了,且卖了珞大人甚至绎大人等一个人情。但对于给他惹了事的绣坊仍是耿耿于怀,也说不定是怀疑坊中安插有眼线,待到时过境迁,大家快要忘记时,转回头来了个大清洗。

如今琉知府已调任去了京城,看上去前程大好,这桩事不过就是他仕途中一块小小的绊脚石,已如云烟散去,至于坊里这些小人物下场如何,大人物们又怎会关心。

岑水生把要说的话说完,便从褡裢里取了一个布包放到贞锦依面前:“我们在郡府城里找着了相熟的铺子,这回卖的丝,价钱比往常还高了些。我想着,省城里头开销大,你还是留些铜钱在身边才好。”

贞锦依连忙推辞:“不用不用,阿舅,我去年就出师了,我师娘宽厚,才做了三个月幼匠,就给我定了三等工匠的工钱,今年又升到了二等,一个月有六百钱呢。我日常还能做些零散活计挣点银子。我不缺钱的,你们如今要买地搬家,那个花销才大呢。”

岑水生道:“你挣点钱是那么容易的?有工夫多歇歇,年轻轻的姑娘家,莫把自个儿累着。况且你常往我们家捎东西,买那些书本笔墨也是要钱的。你就当是我托你买东西的钱好了。”

说罢硬将布包塞在她手中。

贞锦依只得收了。因见天色不早,怕织造局关了院门,忙告辞回机房去。

进了织造局,回到工匠们居住的内院,贞锦依迫不及待地把经二姑姑的信送去良三娘子那里。

一路上,不断有人师姐师妹地招呼她,并说:“快去房主娘子那里,才刚还问你呢。”

原来,因今日的竞卖里,良氏织锦机房的货品卖出了全场最高价,在织造局里很是长脸,众人都聚在良三娘的正房中喜笑成一片。

贞锦依才到屋门口,就听见师妹纹锦宁的声音:“锦宛师姐,你再说说曹老板出价的情形吧,他跟楼厢的是怎样斗起来的?”

师姐回锦寒道:“还是再说说那柄宫扇是怎生卖出的!曹老板的事都说过两遍了。”

纹锦宁说道:“锦寒师姐,晓得那宫扇是你织的,待会儿让大师姐慢慢说来听。可是曹老板的事人家还没听够嘛,他怎的那般有钱!”

其他人又说:“有钱就罢了,狡猾才是真的!”

看到贞锦依进来,回锦寒便笑道:“可惜锦依和大师姐新创的纱罗锦还没织完,不然那些人更是头都要抢破了!”

众人也道:“锦依你可算回来了!快来讲讲竞买的情形,锦宛师姐说得太简短了。”

纹锦宁便过来拉了她,到纾锦宛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贞锦依对众人笑道:“那个场面可大得紧,要细说起来三天也说不完。只是这会儿有要事要禀告师娘,明儿再细细同你们讲。”

说罢将书信展开,捧到良三娘面前:“师娘,经二姑姑的信!”

良三娘听了一惊,忙叫众人先回去,让贞锦依念给她听。

听她念完,又叫再念一遍。

之后沉吟片刻,说道:“你把信收好。我出去一趟。”

说罢带着兰婶儿径直出了院门。这一去,当晚并没有回院里来。

次日,良三娘子把贞锦依叫到她住的上房,似是与她商量,又似已打定了主意:“前儿听人说织造局要新设个制衣局,昨儿个我出去问了房主,他也说确有其事,只是还没下文书。既要做制衣,裁剪、缝制上的人是少不得的,我想着,你们经二师姑和绩师姑如今在昌溪落了民户,这倒也好,说声要走,只需和那边府里报备即可,不似在官户里做事有许多牵绊。”

织造局由官方派的局使管着,院子也是官方修建的,但良三娘是带着织机和工人入局的,她们所在的机房乃是由良三领帖的入了官籍的匠户,所以良三还是机房房主。

贞锦依才听良三娘子提了个头,即已面露喜色,新设制衣局制作官服的事,她早已听珞眀章说起过,还说珞大人夫妇曾为工人的事犯过愁,说各府染织坊都说人手有限,一时调不齐可用的熟手。还问过她:“你从前是你们府里绣坊的,若认得些好工匠,何不荐几个来?”

她当时只当这是公子哥儿的孩子话,她一个织造局小小幼匠,有什么身份向锦官院荐人?

但知道了这个消息终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是没想过要设法联络一下绣坊旧人。

偏巧这回舅舅带来了经二姑姑的信。贞锦依把信给良三娘子时,就已经打了请她荐经二姑姑等人入省的主意。

而良三娘子不待她提醒,就自行解决了这个问题,贞锦依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位师娘着实善解人意,简直跟她心有灵犀啊。

第七十三章 秘密通道

听良三娘说话告一段落,贞锦依便出主意道:“若从省城的院里去要人,岂不是更加便宜些?府里说不定就能把人送了来。”

良三娘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让你们房主向院里荐人,再从院里发文去昌溪。不管经师妹她们的东家是谁,总不敢违抗官府,亦不至于难为她们。”

说罢便吩咐贞锦依给经二姑姑回个信,将此事告知,问问她们是否愿意上省城做事。

贞锦依当下写好回信,第二日良三娘遣人送去了外面良三父子经营的织房,良三立即就派人送去了昌溪。

做了良三娘几年的徒弟,贞锦依已深知师娘的性子,她既已揽了此事,就必定能办得妥当,此后的事,她是全然不用操心了。

如今先要操心的,还是自己家里的事。

第二日,岑水生父子果然寻到了织造局来。

问过几个人,两人就顺顺当当找到了后河桥街上,冬子识得几个字,带了父亲往写得有“织造局”的大门走过去。

原来染织局其实是织造局和染整局的合称。

织造局院子甚大,占去了大半条街,二人向守门的讲明来意,并出示了乡长盖了印的书信,守门的方才拿了路引和书信进去通报。

等了半柱香的工夫,栅栏门打开,一个仆妇出来将他们领进门,里面又是一重院子。仆妇带他们在院门口的门房里坐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贞锦依才从院子里快步走出。

因织造局的工匠大多数来自各个郡府,因而门口辟出了专门接待来探访的织工亲属的地方,说是门房,其实分隔成了好几间有桌有椅有茶水,可以坐着谈话的房间。

岑水生父子被安置在最头里的一间,贞锦依才进到前院,就已看到了站在门口张望的冬子。

朝日之下,看着与夜间昏暗时又有所不同。冬子已长成了一条高大汉子,远看身高体壮,只是走近看时,才觉得其面目神情仍显稚嫩。

岑水生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喝着水,看贞锦依进来,便放下杯子一探身。

贞锦依连忙上前扶住他:“阿舅,你坐着就是。”又招呼冬子:“冬子哥,你也坐!”

接着把手上拎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岑水生连忙制止:“三丫儿,不要,不能再要你的东西,我们是来看你的,不是要东西来的!”

贞锦依一笑:“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点心!怕你们在会馆没吃好。”

说着,打开包袱,取出两个纸包打开,一个包的是糖糕,一个包了些酥糖。

她给岑水生续了些水,又倒了一杯给冬子。

点心下面是两本书。

贞锦依拿给岑水生看:“这是省城里卖得最好的书,一个是往年的墨案讲解,一个是专门给童生用的书经注释。头一个月书铺子才印出来,乡里有钱也不好找。”

书是不能不要的,岑水生道着谢珍而重之地收了。

贞锦依又拿出一匹布料。

那是良三娘听说那封信是她舅舅带来的,又知她难得与家人互通消息,便送了她这布匹,让她带给家里人。

这回岑水生说什么也不肯要。

贞锦依再三同他讲,自己在省城包吃包穿有钱挣,并没有什么花销,舅舅家现在才是花钱的时候,春子将来要考科举,花钱的地方会更多。好容易才说服舅舅收下了布匹。

因知道舅舅家已不满足于养蚕,已开始学着做缫丝,又把自己从院中打听来的缫丝技巧说了好些给他听,并把早已在纸上写好的要诀给了他。

岑水生又是感激,又是感慨:“三丫头,难为你总想着,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织造局较之郡府的染织坊管得更加严格,外来男子不便久留。说完了该说的事,岑水生就拉着冬子起来,与贞锦依道别。

贞锦依十分不舍,劝道:“阿舅,你们来趟省城也不容易,不如多待几日,好生逛一逛。”

岑水生道:“这个自然,听说省城做蚕丝生意的很多,我们还想在城里寻一寻,看看有没有秋蚕的蚕种,买些带回去试着养一养。”

贞锦依忙道:“街上买不到的,你们不用去寻了。如今朝廷严禁天朝蚕种传往海外,因此凡蚕种买卖,都须官府经手。尤其这景州城中,外藩的商人甚多,更是管得极严。让官府晓得有人私下买卖蚕种、桑树,不问缘由,买方卖方全都得抓了去打板子。”

岑水生张大了嘴:“这样啊。我只道县城和郡府都没有蚕种卖,是地方太小的缘故,闹了半天还有这样的规矩。我原说家里桑田多了,只养一季,白空着三季太可惜。我们家人手也多,不像你家就你娘忙活,一季也养不得多少。”说起农桑的事,话就多了起来。

后面的话贞锦依也没细听,想了一回,说道:“这东西银子钱是买不了的。我晓得哪里有好蚕种,你们回去等等,明儿我找到了给你们送过去。”

岑水生眼睛一亮:“那好呀!你们织造局的人都是内行,自然更知晓哪里有门路的!”

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别过。

次日一早,贞锦依向良三娘告了假,出了织造局,转到锦官院后的小街,穿过去,街口正对着一条小巷,督办府的边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

巷口有一间脂粉铺子,贞锦依走进去,看到右边厢一个小伙计坐在摆放脂粉的货架旁发呆,左边厢是几个高大柜子和两套桌椅,窗下的椅子上坐着个小老头。

小老头一看她跨进门,便站起来,堆了满脸的笑迎上来,口中道:“姑娘,要买胭脂还是香粉?”

贞锦依不答,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拎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老头立即住口,嘿嘿了几声,方道:“姑娘有何吩咐?”

贞锦依仍不说话,又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方纸折的方胜递给他。

小老头双手接过,连连点头道:“是是,晓得晓得。姑娘你宽坐稍等。”

忙不迭地收在袖中捏着,一面吩咐小二倒茶,一面急急出了门,往巷子里面去了。

贞锦依却止住了小二,也不坐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跨出门去,缓步走向前街的书铺。

这是珞眀章两年前告诉她的联络方法,说那脂粉铺是他大姐的私房钱开的,记在他的名下,祝大夫人是知道的,但掌柜和伙计却只知他是店主东家。若有事要找他,只管写在纸上折个方胜,叫老掌柜的送进府去给他。

贞锦依当时只觉得好笑,这小孩儿倒无师自通地搞起了地下党联络站式的通信渠道。只不过她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找珞三公子,基本都是他主动来找她,所以这还是第一次启用。

七十四章 打架的因由

那脂粉铺掌柜的小老头揣着方胜,佝着腰,匆匆走到巷中督办府的边门,瞄了一阵,方才轻手轻脚过去,向守门的一个青衣小厮打了个手势。

那小厮便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问:“询伯,何事?”

询伯踮着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袖中的方胜暗暗塞进了他手里。

小厮点点头,询伯便回身去了。

小厮上到阶上,对一同守门的中年仆从道了声:“我进去一下。回头就出来。”

中年仆从向里看看,挥挥手道:“快些。”

小厮快步进到二门边,二门虚掩,两个绿衣小仆坐在阶边正玩蚂蚁。

小厮招手叫:“云儿。”

云儿站起来,近前问道:“小五哥,什么事?”

小五问道:“三爷还在里头?”

云儿点头。小五把那方胜递与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云儿接了,敲敲掩着的门,里面一个中年仆妇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道:“‘猴儿急什么?等会儿自有你们的差事!还不好生候着?

云儿嘻笑着,亦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将方胜塞进她袖子口,又摸了几枚铜钱塞到她手中。

仆妇嗔怪地盯他一眼,仍是袖了方胜和铜钱,往里面去了。

过了道垂花门,方是老爷和大夫人居住的正院。正堂下几个仆妇丫鬟垂手肃然立着。见她过来,都以眼神示意。当先的大丫鬟兰香还冲她摆了摆手。

仆妇窥见三公子的丫鬟菊香也在,却见菊香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站在檐下,便不敢向前,但要退回又有不甘,只得立在阶下等着。

院子里鸦雀无声,正屋中就听到珞老爷一人说话,声音低沉,屋外偶尔听到几个字,都不大真切。

只是珞老爷在要办公事的日子,往往出门极早,很少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家中长篇大论。这会儿还把儿子们留在家里,不叫他们去家塾读书,想是有些什么事了。

过了一阵,祝大夫人的陪房保母,现做着内院管事的华妈妈掀起门帘迈出来,才叫了声“菊香”,一眼看见二门上的仆妇,忙向她招手:“正好你在这里。你快去外头,把跟章哥儿的小厮观云和听风叫进来,老爷要问话!”

仆妇赶紧应声“是”,悄悄瞥一眼菊香,回身又急步走去二门。

云儿和风儿还在门外无聊地捉蚂蚁等候,听到传话,瞪大眼睛相互看看。

仆妇催促道:“老爷在里头立等着回话呢,愣什么神儿?还不快去!”

说罢把方才接的方胜一把塞还给云儿。

云儿无奈接住,揣在怀里,与风儿一同进去。

珞家的规矩,男仆们不经传唤不得进二门,更不用说内院。不过尚未成年的小厮们,常有传进去在老爷太太的正院里做事回话的。

云儿风儿两个并肩进去,并不敢乱跑乱看,低着头快步直奔正院。

进了院门,抬眼就见华妈妈正望着门口,看他们进来,便示意他们过去。

两人忙又低下头,放轻脚走到门帘外。

华妈妈先进去禀报,随后一个小丫鬟打起帘子,两人侧着身子低头钻进去。

屋里珞老爷坐在正中喝茶,三公子眀章半蹲在祝大夫人面前。边上一个小丫鬟捧着个面盆,另一个捧了个托盘,托着些瓶瓶罐罐,夫人的大丫鬟兰香正为珞眀章擦拭面上的伤痕。

大公子眀序和二公子眀文都在一旁伸长脖子关切地看着。

祝大夫人一面看,一面嘱咐:“轻着些。”一面还埋怨儿子:“怎么这等不小心,跟你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看来珞老爷的雷霆风暴已经收住,现下换了夫人的和风细雨了。

云、风二人听到这话,连忙跪下拜见。

珞老爷哼了一声,尚未开口。祝大夫人先道:“你们来得倒快,昨儿是怎么回事?三公子竟跟人动起手来,你们做什么吃的,竟不拦着?就是拦不住,怎的也不晓得回来禀报一声?”

两个小子哪敢辩解,只顾连连磕头。

珞眀序笑着劝道:“怨不得跟他的人,小厮们哪里拦得住他?三弟是个有气性的,以儿子浅见,他这么闹一场也好,省得外头人胡乱说话。”

珞老爷将茶盏一放,说道:“序儿,我方才讲的你们都没放在心上么?且不说这些事大人们自会处置,不须你们小孩子强自出什么头。有的事情争得多了,知晓的人越多,传的人越多,反倒把小事闹得大了,还极易传得歪了。况且你们须谨记,你们是官宦家的公子,不是贩夫走卒之流,一言不合就与人动手,传出去有损颜面不说,须知爱惜自身,也是孝道!”

三个儿子听了,连忙都站直了身子,一同答:“是,谨遵父亲训诲。”

祝大夫人待他们说完,再一把将小儿子揽住,招手叫兰香继续敷药。

回过头对两个小厮道:“你们再把昨日的情形说一遍,若有半点隐匿,我绝不轻饶。”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云儿先磕了个头,方才回道:“小的们不敢欺主。昨儿实是那些戏园子外头的人太不成话。”

偷眼瞄一下三公子,又道:“昨儿三爷说,竞买筹善款这样的盛举,又是咱们锦官院的事儿,怎能不去瞧瞧,故而老早订了西市全香楼的楼上座位,想着只是咱们自个儿坐的一个小间,并不与旁人一处。那全香楼的堂倌倒也灵醒,派了人去对面戏园子时刻问着消息,回来便传与楼中的客人们听……”

祝大夫人不耐烦地打断:“谁要听你啰嗦这些?你只说后来是怎么打起来的?”

风儿忙接口道:“回大夫人,也不算打起来,其实……其实是咱们三爷把人家给打了。那是竞买完了,大伙儿都散出去时,走到楼下,就听旁边有人议论说……说什么从没见这样的竞买,锦官院这回可是大笔的银子入了账。三爷听着这话不好,就搭腔说:‘这些银子也是送去赈灾的,卖得越多,赈济的人不就越多?况且这些原是朝廷之物,为朝廷所用,也是为君分忧。’”

珞眀序赞同道:“这话说得是呀,三弟说得正是道理。”

七十五章 他乡遇故知

珞老爷面色微霁。祝大夫人又问风儿:“那些人就为这个与他争?”

风儿回道:“也不是,那些人里有人也点头称是。却是后面又来了个不知哪里的游荡公子,笑着说:‘银子谁没见过,倒是这样的热闹稀奇得紧,价高者得,比那清江上头选花魁还有意思。’三爷听这话说得轻佻,才与他争执。然则那人却是个不听道理的,三爷就……就一拳过去,打了他个倒仰。”

其实珞眀章根本没和那人争辩,听到这话,立即就挥了拳,那人全无防备,这才被打翻在地。但风儿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家公子既讲理又神勇。珞眀章悄悄看看父亲脸色,并未显出怒意,心头略定。

风儿续道:“那人带的两个小厮便要上来撕打。可搁不住我们一道去的有四个人,他们哪里打得过。只是……只是那人趁着咱们三爷不防备,悄悄偷袭,三爷这才受了伤。”

事实是珞眀章并非一个人去的,也约了几个狐朋狗友一道,那边也是几个人,两边大打出手,一片混战,彼此都挂了彩。

被风儿删繁就简,事情就变得单纯了许多,珞眀章的形象也好了许多,并且与珞眀章方才对父母的“交代”相差无几。珞老爷两口子听了,便不似初初得知此事时那般生气,反觉得小儿子懂得维护自家名声,被偷袭受伤,该当多些安慰。

珞眀序这时插话问道:“三弟可与人说过他是何人?”

风儿慌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在散场时遇上了,偶然冲撞起来的。大家都不知晓各人的姓名。”

珞老爷又点了点头。

祝大夫人这才向着两个小厮吩咐:“你们两个,虽说是偶然的冲撞,并不是咱们挑事,却也有劝阻不力、维护不周之责,连同昨晚一起跟去的人,你们自己去管家那里领十板子。”

两个小厮连忙磕头谢恩。

祝大夫人又转向珞眀章:“章儿也这样大了,读了这些年的书,也该懂得修身养性的涵养,虽是为了维护锦官院的声誉,却也不该与人动手。回去好生将真子的《浩然篇》抄上二十遍,明日给我瞧。”

珞眀章也连忙应“是”。

珞老爷站起来道:“我须去衙门了。序儿到外面瞧瞧,昨儿的事可有人说些什么。对了,县尉那里也去问问。章儿和文儿也快去书房,先生等了你们许久了。你们年纪都已不小,都省些事,须懂得为君父分忧的道理。”

三个儿子都肃立答应。祝大夫人也站起身,领着儿子们送珞老爷出院门。珞眀序立即吩咐华妈妈:“叫跟我的人套好马,都去大门外等着。”

随后珞眀章与珞眀文兄弟两个便向祝大夫人告辞,往二门外的书房走。

风儿和云儿赶紧跟上去,云儿便寻个机会,悄悄将那个方胜塞到了珞眀章手中。

珞眀章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喜,对珞眀文道:“二哥,我伤口疼得紧,先生那里你替我告个假。”

说罢不等他回答飞快地出了二门。

贞锦依缓步走向书铺,想着珞眀章早上总得先去书斋先生那里待一阵子,等他出来怕是要晚一些,因而一点不着急。

路上看到绸布庄、制衣所什么的也进去逛一逛,瞧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花色样式。

那些老板、掌柜与织造局多少都有些关系,有的掌柜还认得贞锦依,往常她去,也都由着她翻看,有时还托她做点刺绣、缝衣的活儿。

今日进去却格外地不同,那些店铺庄所的掌柜伙计们一看见她,一个个无比热情。有的还不等她进门,就已迎出来:“贞姑娘”前“贞姑娘”后地叫着。

还有的向店中的客人指着说:“呐,那个就是良氏织锦机房的贞姑娘,昨儿那匹长乐未央就是她织的。”

有的制衣所是有女客的,便有达官贵妇让仆妇传话叫去相见。

贞锦依猝不及防,被一个官家太太叫到楼上的客房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被托付了一件衣料的活儿。之后便再不敢进这类店铺了。

快快地到了书铺子,还好里面比较安静,只有一个年轻书生立在书架前翻阅,身后一个书僮百无聊赖地等着。

她定睛生身穿镶着青边的白色襕衫,头戴一领黑色方帽,正是在埠宁见过好几次的绎之谦。

数年未见,绎之谦俨然长成了儒雅青年。

她连忙过去,叫一声:“绎七少爷!”

绎之谦抬起头,微微一愣,便认了出来,脸上忽地飞起一片红晕:“啊,是,是贞姑娘。”

贞锦依上前福了一福,一连串问道:“七少爷几时来的省城?现住在哪里?绎大人也来了么?”

绎之谦轻退一步,与她保持着三尺宽的距离,答道:“小可,小可年初来的,借居亲戚家中,读……读书。”说到读书时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家父去岁奉旨往崇兴就职去了。”

贞锦依奇道:“年初?你不是前年就来了吗?”

绎之谦脸更红了:“来了,又,又回去了……”

贞锦依看他一张脸跟大红布似的,心道,不过跟年轻女子说几句话,至于这样害羞吗?

再看他面有愧色,恍然想起一事:前年他到省城参加乡试,若中了举就须预备上京城考进士。又回去了,那就是没有考上啊!今年又上来,自然是预备再考的。

想必是见了故识,越发觉得考试落第的事儿非常没面子,才这般扭捏吧。

一旁的书僮瞪大眼睛瞧着,绎之谦忙向他努努嘴。书僮识趣地走远了些。

见她打量书僮,绎之谦解释道:“菽叶是打小跟我的,在埠宁时因住在蒙学里,不便带着他。”

贞锦依这时已想到问题所在,暗骂自己迟钝,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做出往人的伤口撒盐这么可恶的事,便顺了话头问道:“诚先生可好?”

绎之谦当即答道:“好好。是他叫我早些上来,荐了我到景州书院读书。”

贞锦依又问:“绎大人在崇兴?听说那里遭了水灾,可有关碍么?”

听她问到这事,绎之谦神色更镇定了些,答道:“遭灾只有几个县,只是那里赈灾的事多,家父又在那里的布政司做参议,近来忙了一些。”

七十六章 冲撞

布政司相当于一省的财政局,布政使在今朝的品级是正三品,那是全省的财神爷,巡抚都要给面子。参议则相当于布政使的助手,地位仅次于参政,乃是从四品。四年时间,绎大人从七品闲杂小官升上来,连跳了四五级,竟比正途出身的一方父母渠安的隋知县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目前崇兴毕竟是灾区,贞锦依这会儿又不方便恭喜他高升,只好适当表示一下景仰:“绎大人向来勤于王事的,这回有的忙了。”

绎之谦却像是缓过了劲儿,正色道:“崇兴的灾情已平复了好多,还好朝廷赈灾及时,这里锦官院已运送了些赈灾银过去,灾民们都能好生安置了。也要多亏你们织造局,织出那些珍贵物品,卖得了这般好价钱。”

贞锦依再次暗服珞大人的办事能力,朝廷批准赈灾货物售卖需要时间,货物卖出、收取银两亦需要时间,灾民却等不得,日日都要吃喝,崇兴的官吏们也等不得,日日都得花钱。珞大人提前送了银子去,到时只要从竞卖的款项中扣回即可,锦官院半分钱损失没有,却赚得了办事得力的名声,以及崇兴大小官员和民众的感激。

以后报给皇帝,从皇帝对这事的既有态度来看,也只会得到夸奖,而不会因违反规程受到责怪。

于是贞锦依真心实意地说:“我们不过是做些份内之事。珞大人才真是能员。说来都是他的法子好。”

接着又想到一件好事:“倒是我该多谢你送的书和讲解,我兄弟如今在县里蒙学读书,先生说让他明年就下场考童生呢。”

“啊,你兄弟如今多大了?”

“今年十岁了。”

“喔喔,那,那比我强。”

绎之谦快把手里的书捏出水来,低头盯着脚底下,仿佛要在地板上寻个缝钻进去。

跟他在师长们面前少年老成的稳重大不一样,在同贞锦依单独相处时,绎家七少爷往往显现出孩子般的羞涩。

贞锦依本来只是见着熟人问候问候,看他臊得像是被谁调戏了的模样儿,突然真的想调戏一下:“那,七少爷你考上童生是几岁?”

“啊?喔,是十二岁。”绎七少爷的声音低低的。

“那也不错了,怪不得人家说你是神童。这么看来,兴许我兄弟考上童生秀才的年纪比你还小些呢!”

“恩,啊,是啊。”

“将来没准还是个少年举子!”

“是,是的啊。”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秀才露出些黯然之色。

“那你可得好生用功呀!”

“什么?”青涩秀才愕然抬头,目光与对面的少女一碰,立即又低下头。

“我是说,”贞锦依忍住笑,“你用功温书,赶快考个举人,不然要被晚生后辈追上啦。”

“啊,是是,你说得对。”绎之谦醒悟,这是人家的好意勉励呢,“我便是来考恩科的,我,我这就回去温书!”

说罢声音提高了一些,抬头对里面道:“掌柜的,这本墨卷我要了。”

之后身子转向贞锦依,眼睛却看向地下,道了声:“小可先告辞,姑娘请便。”转身大步往门外走。

书僮菽叶连忙摸了铜钱去付钞。

哪知绎之谦才刚走到门边,就被对面跨进来的一个少年迎头撞了一下,绎之谦身子一歪,急忙抬手紧攀住门框,用力拉住才没有摔倒,但手里的书已飞出去老远。

那少年脆声斥道:“哎哟,怎么你走路不带眼睛的?慌什么呀!”

菽叶才数完钱递给掌柜,看到自家小主人被撞,连忙两步抢出来,见那撞人的穿着一身青衣直缀,像个仆从打扮,便不客气了:“你才不长眼呢!你是哪家的小厮,撞了我家少爷还这么横?我们少爷可是有功名的!”

“有功名的呀,哎哟,可对不住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呢。”话虽是道歉的话,可那小厮刻意拖腔迈调,怎么听也不是真心悔过。

一旁的贞锦依看不下去了,叫了他的名字:“小云哥儿。”

那小厮正是珞眀章的亲随云儿,听她喊到名字,像是才看到她,忙堆了满脸的笑小步跑到她面前:“贞姑娘呀,好巧,你也来买书呀。”

贞锦依轻声道:“你撞了人家秀才相公,不好这般无礼的。”

云儿连声称是,回转过去,见菽叶已将绎之谦的书拾回,正拉着他的手揉搓,便夸张地遥遥作了个揖:“对不住,这位秀才相公,是小的方才冒犯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哟,这手腕是拧了不成?大约是方才用力猛了些。对不住呀,还没请教您是哪家公子,回头我买些药酒送到府上去?”

菽叶气道:“去去,谁要你白献殷勤!”

绎之谦此时已恢复了沉稳的样子,摆手道:“不妨,缓过劲儿就好了。”

也不再理他,对菽叶道:“走吧。”

云儿嘻皮笑脸道:“您好走呀。”

等他们出去,又回到贞锦依旁边,小声道:“贞姑娘,我们家小姐在脂粉铺等你呢,你有空儿同我去看看可好?”

贞锦依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让他在前头带路,自己落后几步跟着。

然而云儿并没有往脂粉铺子走,而是走到了后河旁边,还未到竹亭,就看到风儿在竹林子边张望。云儿做个手势让贞锦依过去,自己熟门熟路地去和风儿在竹林外找地方蹲着。

珞眀章坐在亭中,身边还放了个书匣子,匣上放着茶杯茶壶,书随意扔在竹靠上,人却靠在靠背上眯着眼打盹儿。

听到贞锦依的脚步声,珞眀章坐直了身子,笑看着她问道:“你找我何事?我来得可快?”像是个背好了书求奖赏的小学童一般。

贞锦依并不同他客气,开门见山道:“无事不敢劳你大驾,是我舅家要寻些秋蚕的蚕种……”

一边说一边走近,这时看清了他的脸:“咦,你挨打了?怎么脸上还挂上幌子了?”

珞眀章摸了摸脸上,指指旁边示意她坐下来,说道:“怎么叫挨打?说来还是为了你,昨儿我去西市瞧他们竞买,就在戏园对面的全香楼,因听到人说你们坏话,忍不得就跟他们动上了手。”

七十七章 又有赏赐

贞锦依慢慢移过去坐到珞眀章边上,细看一下,脸上只是略有些青肿,散发着一股药味,应当不算严重,且已上过药了。

原来里面竞买得热闹,外头竟然还发生了打斗,便问道:“什么坏话那样厉害,值得你动手?”

珞眀章表功一般,却偏要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说了你可莫要呕气。原本我们在楼上听热闹听得甚是起劲,都说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哪知散出来的时候,听那晏通判家的老二拿竞买跟选花魁相比,我气不过,就给了他一下子。他们一起两个人,仗着多带了几个恶仆就敢和我们动手。哪知我们这边鑫千户的三个儿子还在后头呢,他们可是打小习武的,要不了几下就把那些人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

看贞锦依若有所思,问道:“哎,你也不高兴我打架?我也没怎么伤着,不防头挨他一下罢了。”

贞锦依轻轻笑道:“有什么不高兴的,男人家打架也不须劝,不打几架怎么算是男子汉?”

珞眀章又得意起来:“就晓得你不会说我,不枉我帮你出头。”

新生事物难免会有不同的议论,有人说三道四贞锦依并不觉得奇怪,看珞眀章拿这事来跟她表功,却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他:“总有些人要乱讲话的,由得他们去就罢了。只不过你们这么一闹,我是怕传出去会变了味儿。”

珞眀章晒道:“总不能放任他们胡说八道,像是锦官院好欺负似的。”

贞锦依劝道:“他们挨了打吃了亏,该当不会再提这事,你倒是要跟鑫千户的公子们说一说,莫要拿这事到处同人讲,恐怕有心人听了去,要拿着做什么文章。”

珞眀章道:“晓得了,你倒是跟我父亲似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咱们锦官院这回是露脸的事,怕那么多做啥。”

看她还要再说,便抢着道:“哎,你还没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虽说明知朝堂中并不安静,但贞锦依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大道理讲太多了容易逆反,便顺势转了话题:“这个事除了你,还真没有人帮得了我。”

一顶大帽子送过去之后,才说出目的来:“我舅家要寻一些秋蚕的蚕种,我想着,正是督办衙门管着的事,你可有法子找一些来?”

珞眀章“喔”了一声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大哥现帮我父亲打理督办衙门里的细务,我只找他,他定能办得了。你且等着,顶多不过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贞锦依点头:“如此多谢你了。你早些回去,只怕你家里有人寻着给你上药呢。”

说着便是一笑。

珞眀章抿嘴道:“哪有这样快又上药的?你莫急着回院里,陪我说会儿话再走。”

贞锦依有些无奈又有些歉意:“实在机房里事多,我同锦宛师姐忙着试织纱罗锦,到如今还没做成,总有些毛病弄不清爽。对了,上回托你寻的书,可有眉目了?”

珞眀章一挑眉毛:“没呢,这纱罗锦的织法失传了有上百年了,我哥说,弄不好就是前朝人编的神仙故事。他叫师爷们翻过府衙里的藏书,都没有讲到这个的。”

见贞锦依有些失望,又劝道:“织不出就罢了,反正朝廷也没有说一定要,我父亲他们也只是说试试。本就是没谱的东西,试不成还能怪罪不成?”

贞锦依道:“我已摸到些门径,这时候丢了岂不可惜,没有书便罢了,只有一两处我还没想透,回头和锦宛师姐再琢磨琢磨。”

说罢站起了身:“我真要回去了,出来了这许久,得耽误好些事呢。”

珞眀章一探身拉住她的手:“喂,我可带了沁芳斋才制的新鲜点心,你吃了再走不迟。”

说着从书匣中取了一个纸盒,打开来递到她手中。

贞锦依接了,笑道:“我拿回去吃也是一样。”说罢捻起一颗糖送嘴里,道,“好香!也不腻。”

随后便合上了盖子:“谢你了。”

珞眀章挥手道:“去罢去罢,你们机房如今离你不得了,多早晚给你提个一等工匠呢?”

贞锦依笑而不答,自往亭外走去。

才到内院门口,守门的仆妇望着她就叫:“锦依姑娘,你可回来了,坊主娘子急着寻你,叫你回来快去她那里!”

贞锦依来不及回房放东西,索性抱着纸盒子去了良三娘的正屋。

仆妇说得虽急,良三娘却一点看不出焦急,倒是一脸喜悦。

屋中纾锦宛、回锦寒等人都在,也是个个挂着笑。

贞锦依上前便问:“师娘师姐们,什么好事这般高兴?”

众人都看着良三娘。

良三娘道:“自然是好事,今儿祝大夫人派了人来传话,赏了咱们坊里银子。特地吩咐了,昨儿卖的那些织锦,凡参与织造的,不论工匠学徒,皆另有赏赐。”

她没有说具体数目,但以祝大夫人向来的大方,想来不会少。

贞锦依很佩服祝大夫人这种即时以奖励回馈的管理方式,便也笑道:“祝大夫人待咱们向是恩德有加的。咱们可要去谢恩?”

良三娘见她明白自己找她的原因,便不再多言,只道:“不错,你们快去厨房,吃过午饭我们一同往督办府去。”

大约自从传话的人来,众人就一直在这里聊这事,饭都没有工夫去吃。

纾锦宛领头应了声“是”,又问道:“师娘,我们要不要把试织的纱罗锦带些,给大夫人过过目。”

良三娘只“喔”了一下,却看着贞锦依。

贞锦依道:“带上也好,那纱罗锦大体已试织了出来,穿综绞综的法子我和锦宛师姐做过多次,已经熟练,只有织机上连杆,我琢磨着还须稍做改动。”

对着内行人,贞锦依就用上了专业术语,三言两语说明了试织新品的进度及技术上的关键问题。

纱罗用的纱线既细且松,织的时候非常容易出现勾纱的毛病,除了穿综手法要熟练,机器的构造也必须做改进,她已试过用综丝组加连杆的方式,避免对综丝的损伤。

纾锦宛心细手稳,又舍得下功夫练习,如今操作穿综已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还需要和工匠一起,把连杆的做法再打磨确定,使之更加便于应用。

徒弟们这般勤勉,又有所成就,良三娘很是欣慰,温言道:“如此甚好,你们先去吃饭,莫要饿着肚子去人家府里。”

众人便一同告辞出来径直往厨房去。

七十八章 初进督办府

省城织造局的规矩与埠宁郡府又有不同,不再是一日两餐一点心,而是三餐齐全,有肉的时候也比郡府染织坊要多。因地方够大,厨房里便设了桌椅供大家吃饭,不必再取了食盒又取食物地来回跑。

匆匆吃过,众人便回房换了干净衣服,有的还洗脸梳头稍做打扮。等良三娘命兰婶儿来叫她们时,众人早已预备停当,整整齐齐出了门。

珞大人和祝大夫人打赏往常年节时也是有过的,然而督办府内,良三娘也只去过两次,其他人则从未进过大门。

督办府离织造局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府邸的侧门,反而在府内走的时间还比从局里过来要长一些。

祝大夫人接见外客并不在正院,来接她们的仆妇将她们带到了花园里。

江安锦官院虽管了三个省,督办的职级却并不算高,正门正院修建得都不高大,便只好在后院做文章。在遍布亭台楼阁、水榭池塘的园子里走了好一阵,贞锦依油然生出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一起来的小姐妹们也都惊讶瞠目,只是都不敢议论说话。

进了一处小院,被带到一座高阔的大房子前,贞锦依抬头看去,门上高挂的匾额写着“瑞馨堂”三个大字。

门帘一掀,一个鬓发微白的妇人跨出来,良三娘急忙笑着招呼:“华妈妈,怎好劳你的驾?亲来接我们。”

华妈妈笑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动。里面正问你们呢,快进去吧。”

众人随着良三娘鱼贯而入,堂内甚是宽敞,下面还站了一堆丫鬟仆妇。

祝大夫人坐在中间的交椅上,身边立着个身穿正红褙子,插戴着珠钗翠环的少妇。

见她们进来,祝大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坐直了身子。

众人排队整整齐齐行了礼。

祝大夫人微笑着说道:“勿须多礼。今儿请你们来,是给你们庆功来着。”

良三娘忙道:“哪里当得起什么功?不过是咱们匠人的本分本职罢了。若不是珞大人的法子好,也不会有昨儿个的盛举。”

祝大夫人又道:“那也得你们的手艺好,拿得出好东西来。京城那些人单晓得说锦官院成天买生丝染料请工匠,花费有多大,却不知我们赚回来的银子更多呢。”

良三娘听了便不敢接话。

祝大夫人也不以为意,接着问她昨天哪种锦是哪个织的,学了几年,还会做什么,等等。

良三娘按着几个女工的资历年龄一一介绍。

轮到贞锦依时,祝大夫人朗声笑道:“今儿我可算见着人了!往日只是听到你的名姓儿,用过你做的物件。我就说你是个巧的,果然,昨儿可是争脸了!”

珞眀章时常打着给祝大夫人绣东西,或是给大姐付二奶奶珞眀奕做衣裳的旗号,派人去找贞锦依。

做衣裳要量尺寸,珞眀奕的住处贞锦依去过多次。珞眀奕嫁的是京城官宦付家的二公子付琅,如今在布政使司做经历,因她丈夫独自在这里做官,公婆都不在一起,住的还是她的陪嫁产业,故而家里全然是她做主,娘家兄弟们出入也便利。

督办府邸珞眀章却不敢轻易带人进去,因此一年四季贞锦依虽要给祝大夫人绣不少日常动用的物品,却一次都未进过后院,往往是珞眀章“派人”来取,偶尔也会放在门房处。

贞锦依常给督办府做活儿,良三娘是知道的,听祝大夫人这么说,先逊谢道:“不敢当大夫人谬赞。”

祝大夫人摆手道:“不谬不谬,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单这就是功劳了。我瞧着个个儿都这么好。”

听主母说这话,华妈妈认为就该放赏打发人走了,连忙命小丫鬟去招呼仆妇捧赏钱。

良三娘便把带来的一小方纱罗锦捧过去:“好教祝大夫人知晓,这是锦依和锦宛她们日夜辛劳,才刚试织的纱罗锦。还有两处关窍,打磨好了,就可以织出整匹的锦了。”

祝大夫人伸出手亲自接了,轻拿着细细抚看:“啊,这就是纱罗锦?!这还是旧朝的时候书上写过的,失传了有一二百年了吧,不想竟被你们织出来了!”

一旁的红衣少妇也伸头看:“母亲,听说旧朝之初才有这锦,织的也是极少,后来天下大乱,不但织的法子失传,如今还藏有这锦的人家也是不多。媳妇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

听她说话,贞锦依便知这应该就是珞眀章的大嫂,珞眀序才娶不久的媳妇敏氏。

祝大夫人道:“岂止不多,简直就是罕有。就是宫中也没几件。”

于是抬头吩咐华妈妈:“取个锦盒来好生装上,回头也给老爷看看。”

华妈妈双手托着个帕子接了,亲自捧着,叫了个妥当的丫鬟跟她去拿锦盒。

祝大夫人理了理鬓发,才看着贞锦依等人道:“等织成了,这可又是你们的大功一件。”

再望向良三娘:“这又是锦依想出来吧?”

良三娘点头:“正是,织机上头锦依想了好些法子,到底是读过书的,是从古书上找着的法子,虽写得不全,却是大关节不错的。”

说着温和地看了看贞锦依:“就是昨儿最好的那几种织锦,多一半是她想出来的花色,图稿是她画的,连意匠图样也是她打的,挑花的祖本她也都能制得出。我学织锦这么多年,也是第一回见这么年轻就能打得了意匠图、制得了祖本的。”

祝大夫人襄助丈夫打理锦官院多年,自然明白意匠图与挑花祖本是织锦的关要,织工全凭图样和依图样制出的花纹小样,才能装造织花机。

听到此不由得又打量了贞锦依好几眼,对良三娘道:“会做图制本固然是好,依我说,会想得出花样才越发难得。那些花样我大半都看过,艳而不俗,贵而不奢,更妙在推陈出新,却不是谁都能做得来。”

良三娘趁机道:“正是,只是她如今年纪尚小,才定了个二等工匠,民妇正要请大夫人一个恩典,给她晋成一等。锦宛年龄也已到了,早已练就了分段抛色的活色手艺,在众机房中也是难得的。刚好两人一起了。”

祝大夫人颌首:“早该如此,若只拘于陈例,什么都依着年限来,未免失了公允,也叫年轻勤力者没了盼头。你且叫你们房主报上去,若院里还有什么说话,叫他们只管找我。”

良三娘与纾锦宛赶忙行礼道谢。

第七十九章 冬子的心事

贞锦依则一边行礼一边谦虚:“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要不是锦宛师姐帮着,就我这点手艺,也对付不了那些综线。”

纾锦宛却不肯居功,推辞道:“还是锦依为主的,不单是图样,就是那些机构上的事儿,我们都是不懂的,只她能和木工师傅一块儿琢磨出做法来。”

祝大夫人欣然道:“都是好孩子!依我说,等这纱罗锦织出来,给你们定成高手也没什么不成的。”

向来匠籍中的女工,不管是哪个地方、哪个工种的,能升到一等工匠已是极限,再往上的“高手”“总高手”之类,只有手艺好、名气大还得资历够的男工才有份晋升。祝大夫人这话,等于是破天荒地要给女工匠们前所未有地提升待遇了。

这下不但良三娘和贞、纾二人,一同来的几个女工全都一起行礼称谢。

祝大夫人挥挥手道:“你们也不必谢我,督办大人早有此意,只等个契机罢了。”

又对良三娘道:“纱罗锦虽是珍贵,现下倒不是急事。倒是今秋正逢太后千秋,恰是七十整寿,朝廷开恩科、大赦的恩旨都下了。给太后预备的寿礼可是要加紧的。三娘你同锦依、锦宛她们都多费点心,这回须做些出色的样式来。”

良三娘连忙领着织工们称是。

这时华妈妈才率人捧了赏钱出来。

这次的赏钱格外丰厚,尤其额外给贞锦依和纾锦宛额外加了两件做工极精的银首饰。华妈妈故意把首饰盒子打开送上来,看得众人眼热不已。

退出去时,才跨过二门,贞锦依一扫眼就瞄到珞眀章的贴身亲随风儿背着手在墙边挨挨蹭蹭。见她们排队出来,其他小厮都往后退,风儿却停了一停,向她使个眼色,再低头退后。

贞锦依心知必有事故。

出了侧门,她便上前和良三娘说要去看看舅舅。

良三娘当即准了假:“明儿我就叫人去办你们晋升的事,正好你家里人在这里,让他们也一同高兴高兴。”

贞锦依道了谢,放慢了脚步,等众人走远,便往小巷子里拐。

风儿轻步疾行过来,将一个木盒子送到了贞锦依的手上:“贞姑娘,你要的东西。我家公子这会儿出不来,等得了空儿,回头再来同你说话。”

贞锦依点点头,风儿又疾步而去。

将木盒的小扣退开,打开来,里面是几张蚕种。

贞锦依一笑,径直去了埠宁会馆。

蚕种递到岑水生手上,冬子也伸过头来,父子二人喜滋滋轻轻从盒子里拿起来看了,再小心地放进木盒,外面再用布包起来。

贞锦依道:“这种蚕要到九月才孵出来的,正是桑叶长得最好的时候,产的茧子与春蚕差不多。只是那时节天气尚热,虫子也多,桑树除虫最是紧要,不然要饿着了蚕儿。”

岑水生连连点头:“晓得晓得,除虫子我们向来仔细得很。日后多买了桑田,也不怕了。”

“蚕房的消毒……呃,那个干净也很要紧,蚕出来之前,用过的器具要洗净在太阳下多晒晒,屋子里撒些石灰。”贞锦依又叮嘱两句。

父子两人都猛点着头认真记下。

“再有,夏秋时桑树的老叶要摘些下来,千万莫要舍不得。一则去了老叶才好生出新叶,二则也要晒干了收存一些,预备快出茧时蚕儿吃得多。”

岑水生又道:“晓得晓得,还用你上回教的法子。要不是这法子好,当年桑树少时,我们还真不晓得咋办。”

贞锦依还有一事不放心,便问:“你们哪天启程回家?”

岑水生答道:“如今已是无事,我们想后日就走,家里的事情还多。”

“我姐那里,你们回去时再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千万带个信儿来给我。”这个事目前也只能托付舅舅,想来他回去就是跟贞三更两口子说了,用处也并不大,还是自己想办法处理的好。

岑水生忙道:“你不说我们也放不下心,定然要去的。我们这回在郡府城里头卖了东西,银钱也宽裕……”

“先莫要给他们钱。”还没听完,贞锦依已猜到了他的想法,“也不知他们家是个什么想头,人心岂有晏足的?万一这回得了甜头,日后总来索要可如何是好?”

这世上人心难测,万一因为虐待媳妇反而从媳妇家得到好处,将来把大姐当人质,来勒索也就罢了,只怕大姐的日子反而会更加难过。

岑水生不语,冬子却赞同道:“不错,不能太惯着他们。只是我们也要告诉他们,莫要觉着县城边上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也莫要以为大姐姐娘家没人,将来春子中了秀才,看他们还敢欺负人!”

虽然威胁和炫耀不一定是好手段,但对某些人说不定能起点作用,这下岑水生和贞锦依都表示同意。

知道相聚之时无多,贞锦依又与舅舅说了会儿话才道别。

冬子送她出门,出了门又送出巷口,贞锦依几次叫他回去。他仍跟在她身后走,期期艾艾,待说不说。

贞锦依看出他有话要讲,瞧小伙子一副积黏劲儿看着不爽,索性站住,看着他直接问道:“冬子哥,你要问我什么只管问吧。”

冬子的脸腾地一红,低头半晌,方才说道:“三丫,你,你很好。”

咦,这是给她发“好人卡”吗?

贞锦依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着她这个订过亲的“未婚夫”。

四年多之前,处于危急之中的贞家三丫因情势所迫,被聘给冬子。当时她对此的主要想法是感谢舅舅家的救助,而不是把它当作真正的婚事。何况舅舅也说过成婚的事等到她出师再说。

之后她就完全离开了当初的环境,生活中几乎没有了那个偶然寄生且居住时间极短的家庭的影响。除了贞三更偶尔地探访,仅有的联系只存在于书信当中。

空间上拉开了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就把这桩因势逼成的“婚事”放到了一个遥远的角落,轻易不去想它。

第八十章 福报来了(石敢当当当打赏加更)

这回舅舅带了冬子来看她,虽说只字未提订婚的事,但舅舅对家境改善的描述、对未来的规划,都不免让贞锦依想到这是在极委婉地向她表明,以岑家现在的状况很适合给儿子办喜事。

然而不管前世的经历还是今世的处境,都让贞锦依完全没有结婚的想法。

在织造局做工的女子中,终身不婚的并不罕见,况且她现在靠自己的手艺生存,对自己做的事也非常有兴趣,日子过得十分愉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如那些前辈一般一直待在织造局。

只是想到舅舅家对她的关心,曾经给过她的帮助,她又难以说出退婚的话来。

现在冬子这样说,她凭直觉猜到,肯定不是来向她表白的。

在她的注视下,冬子避开了她的眼光,说道:“我阿爹常常说,你是我们家的福星,自从和你订了亲,我们家的日子就眼见着好起来。”

贞锦依仍没有搭话,安静等待他的“但是”。

果真,冬子迟疑了一会儿,喉头哽几下,方说道:“三妹妹你很好,真的很好,你如今在省城里做事做得这样好,这么大名声,日后自然是更好。我……我是个乡下人,唉,我也不晓得怎么说……”

又停了一停,将眼睛望向远处,终于说出来:“我觉着,我觉着我配不上你!”

没有预想中的惊讶和埋怨,更没有哭泣,面前的少女宁静安详,甚至,甚至可以说是慈祥……冬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小表妹的眼神怎么有点像阿娘听到他说不想娶亲时的样子?

亲切中带着抚慰,以及几分怜惜。

冬子满面通红,眼中隐隐含泪,忐忑却又坚定地等待对方的责怪,倒像是他才是那个被提出退亲的一方。

贞锦依这时其实心头大松,若不是实在不合时宜,她简直想大笑、想歌唱!

想什么就来什么,她一定上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大好事,今年是老天爷眷顾她的时候到了。

对这样一个淳朴可爱的表哥,她非常有必要当面敲定他说出的话,并且给予最温柔的安慰和肯定。

“冬子哥,你是说,不能再和我完婚吗?”贞锦依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表演才能,尽可能恰当地做出不至于引起误会的表情。

冬子却并不敢仔细看她的脸,只瞄了她一眼,低头说道:“我,是,我是说,你应该嫁到城里的好人家,过好日子,还能接着做你的事情。我……我和你不相配,我娶个乡下的就,就……”

说到这里又停住,脸涨得更红了。

他吞吞吐吐没说完,贞锦依察颜观色,已是心里透亮:这小子八成是看上了乡里哪个姑娘,两人没准儿都私订终身了。

这一点不奇怪,年轻男女,总要常在一起相处,才能增进感情。

难得他能这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贞锦依是何等样人,怎能做出棒打鸳鸯的事来?

当然是成全他啰!

“你想退亲也没什么不好呀。”贞锦依绷都绷不住地露出笑容。

觉悟到自己的反应似乎不大合乎现在这个社会被退亲的女孩子应有的样子,赶紧补充道:“当年阿舅来下聘,大半是怕我家还不上别人的钱,也是不想我被卖给乱七八糟的人家。这是姥姥和阿舅待人厚道的地方。过了这么些年,你我都大了,时过境迁,何必再抱着早年那点子事不放。你若有心上人,只管去追求就是,我不会怪你,更不会来埋怨你。我在织造局中也有许多事要做,日后也不会再回乡里去的。如今把话说明了最好,大家都方便。”

冬子又惊又喜:“三妹妹你真好!我还怕……”

“你要是怕我爹不肯,我自会去同他讲。”贞锦依又是一笑,“只要不收回聘礼钱,他不至于不答应。”

心里想道:说不定他还巴不得呢。只不过他要是想把自己另许一家再收钱,倒是个麻烦,须得想办法制止住。

冬子连声道:“不收不收,我们男家先提的,规矩是不能收回的。”

他心里也暗想:以岑家如今的家境,也不会再把一两吊铜钱放在心上。

贞锦依几乎是雀跃着回到织造局。近年来日日同良三娘、纾锦宛这样性情温和的良师益友相处,贞锦依本已觉得自己也被同化得内敛多了,然而遇到高兴的事,她仍是抑制不住自己外露的情绪。

而织造局织锦机房的院子里还有个好消息等着她。

当时良三娘去外面同良三说了经二姑姑的事,良三也是坐言起行的人,第二日就往锦官院里去跟局使和所官做了推荐。

锦官院此时已定下了专管制衣局的局使,只是还未明发公文任命,但因朝廷已修改了官服的式样,今年之内须得按新定的样式制作,新年大祭时所有官员都得换上新装。

那局使正发愁怎样找齐人手,完成这一大宗活计,见有人来推荐做裁剪的熟练工匠,当下喜之不胜,立时去找督办要了公文,即刻就要派人送到昌溪去接人。

良三娘把事情讲完,贞锦依差不多要跳起来三呼万岁了。

今年真是大吉大利,好事一桩接着一桩。

良三娘见她高兴,也笑着说道:“局使要派官差下去接人,你们房主便揽了这个差事,已同送公文的官差讲好,过两日预备好马车,送他往昌溪去,顺便回趟埠宁,把咱们在那边机房未办完的首尾给了结了。”

良氏机房在埠宁郡里除了领得官帖进染织巷做事,在城中也另开有丝织机房,上回迁来省里,已决定了要在省城安身,机房里的东西都带了上来,但因走得仓促,屋子并没能及时卖掉。过了一年,方才通过那边的掮客找着了买家。

房屋虽是卖了,契约、尾款等事还留了些尾巴。良三夫妇在省城重新开始,万事繁杂,一时竟腾不出手去处理。如今算是各项事务都上了道,昌溪与埠宁顺路,同着官差一块儿回去,办事还方便些。

官差们送公文原是可以骑马走驿站。但有商户自愿贴上来陪同,一路上吃住行都有人照料,省下来的钱还能落了自己的腰包,自是何乐而不为,就算上官知道了,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第八十一章 好事凑得巧

傻笑一阵,贞锦依见良三娘仍在笑看着她,顿时醒悟,不自觉拉住她的手:“好师娘,我也能跟着房主他们去一趟埠宁么?”

良三娘拍拍她的手背:“你要想去,我便放你的假。出来这么些年,还没回去过,你要想回趟家也使得,我估摸着,你经师姑这几日还是等得起你的。”

“那能让锦宛师姐也一道去么?她家是郡府城里的呢。”

良三娘放开了她,向后面努努嘴:“那你去问她便是。”

贞锦依跳跳蹦蹦地回到了她与纾锦宛的居所。

自打来了省城,她二人就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么多年同吃同住又一同做事,已培养出极好的默契。

贞锦依直到与纾锦宛合作,完成有生以来第一匹织锦,才明白了良三娘如此安排的用心:默契,对于至少要两人操作的织锦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纾锦宛此时尚未回屋,贞锦依一转身又去了织房。进到织房中,果然看到她正在对着一张彩色图稿,在一大张印满了密密麻麻小方格子的稿纸上填颜色。

这便是织锦必备的意匠图了。

纵横的小小方格代表着经纬线,格里填的颜色便是线上须用的彩色丝线。照着花样图稿,把提花的位置和色彩填上去,才可以让织工明白哪条线上该放什么颜色的线。织工照着这个放大了的图稿,方能用丝线在挑花板上挑出成品的样板,即为装造的“祖本”。

贞锦依大学时代学过一点初级计算机程序,后来设计服装,还跟织布厂的程序员探讨过织花的编程。

像“意匠格图”这样的术语,在现代纺织中仍在使用,只不过是用电脑在纹板图的基础上自动生成的。虽然她不是专业技术员,学得并不透,但对于这种较为粗级的编程方式,理解起来毫无障碍。

而对不怎么识字,更没学过数学几何的纾锦宛来说,学习起来就难得多了。但看到入门晚几年的贞锦依都学会了挑花,纾锦宛作为处处以身作则惯了的大师姐怎肯懈怠?于是全凭着耐性好,靠着水磨工夫,一点一点学着画起来。

贞锦依轻轻走近,纾锦宛浑然不觉,认真地用细毛笔点涂着那些小格子。

贞锦依举手在她眼前挥了一挥:“锦宛师姐,天色暗了,再不歇歇,眼睛要看花了。”

纾锦宛揉揉眼,这才放下笔说道:“还真是,眼有点酸了。”又问,“你去看过你舅舅了?他们几时回去?”

“原说后日就走,可眼下有桩事,怕是要晚几天了。”贞锦依故意卖了个关子。

纾锦宛关切地问道:“怎么,可有什么不便?”

贞锦依这才笑道:“并没有不妥,倒是件大好事。咱们房主要陪官差去昌溪接经二姑姑,正要打埠宁过,我想着,让我舅舅同他们搭个伴,顺便,我也回一趟老家。”

纾锦宛顿时露出笑容:“那好啊,你也几年没回去过了。”

“你同我一道回去啊,你也有几年没回过家呢。”

贞锦依弯下腰来,双肘支在桌上,捧了自己的脸,两眼直盯着她,唯恐她摇头。

果然,纾锦宛显出犹豫之色:“你走这一趟,机房已少了人手,我再走……如今局中事务多,咱们这里的贡品又多,越发耽误不得的。”

贞锦依重重叹口气,垂头说道:“师姐,机会难得呀,你几时不要这样顾全大局呢!”

纾锦宛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鼻头:“我是大师姐呀,本该要顾全大局的,也要顾全你们这些师妹们。”

贞锦依知她面上温和柔顺,内心其实颇为坚定,下了决心的事,很难说服她改变。便不再深劝,拉了她去吃饭休息。

次日早起,贞锦依忙不迭又跑去埠宁会馆,告诉舅舅自己可以搭着官差送文书的便利回埠宁,约他们等几日一同走。

岑水生听了当即应下,命冬子快去同会馆续几日房期,再和车行的人另约日子。冬子飞奔着去了。

贞锦依想着这几日进进出出,不断跟良三娘告假,虽然良三娘并没说什么,她自己觉得耽搁了工作,有些过意不去,便不再同舅舅多讲,匆忙赶回织造局。

才走进后河桥街,就见绎之谦的书僮菽叶在街口打望,看她过来,忙回过身向里招手。

里面绎之谦便向前探身。

贞锦依紧走几步,来到绎之谦跟前,好奇地问道:“绎七少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绎之谦面上又飞起一阵红晕,眼睛仍不看她,只面对着她说道:“我想着你……你兄弟要读书,送这个给你。有一本是我们书院里先生写的,去年本省县试的墨卷评点,他拿着定然有用。”

说着手中递出个纸包,又道:“还有,还有一个是诚先生所写的文章,如今省里都传遍了,说是继圣人之言而别出新意。我特地给你带来的,我想着,你必定乐意看的。再有一事若说给你,你定然也替他欣喜:我们书院的山长说要请诚先生到省里来做教授。过几日要专程去埠宁拜望他,我也要跟了去。”

贞锦依睁大了眼睛,绎之谦以为她不信,认真地补充道:“当真的,横竖离乡试还有好些日子。我大堂兄也要回去,说把大嫂子也接上来。我们同行,也有的照应。”

贞锦依忽然放声大笑,这回换了绎之谦睁大眼睛盯着她。

贞锦依好容易忍住笑,接了纸包,摇着手说道:“没事没事,不是你说的好笑。是这些事当真太凑巧了,巧得不得了!”

接着便将自己要和舅舅一道,跟良三一块儿回埠宁的事同他讲了。

绎之谦也弯起了眉眼,问道:“你们几时启程,不如我们搭伴一道走。”又红了一回脸,解释道,“往日这条路上不大安靖,如今虽然太平了许多,走得这样远,还是多些人好。”

贞锦依道:“现下还没定日子,不过就三五日之内的事。你们也不必一定要等着,到了埠宁再相会也使得。”

说罢急急告辞。绎之谦站在当地,直看到她跳跃着进了织造局的栅栏门,眉眼弯着竟松不下来。

八十二章 师姐要嫁人

进到内院,贞锦依就发觉氛围有点不大对。众人看到她,都显出似有话说,又躲躲闪闪的怪异神情。

贞锦依疑惑着走进织房,却没看到见惯的场景,小织机上的织工们没有认真做事,反而交头接耳,窃窃地说着什么,一见她进来就住了口。更奇怪的是,纾锦宛竟然不在她的工位上。

纾锦宛这大师姐,从来是机房众弟子的表率,要别人做什么,自己一定第一个做到。除非病得卧床不起,她是从不会在上工的时间缺席的。

贞锦依逮住那个不停瞟她,名叫纹锦宁的师妹:“锦宛师姐呢?”

纹锦宁下意识地闪闪身,仍回道:“师娘叫她过去了,她家里有人来探望。”

“喔,”入省以来,纾锦宛也没有回过老家,不过她的家人每年都要来看她一两回,这本不是什么奇事,问题是,“探望就探望,你们这么躲躲闪闪地做什么?”

“呃,”纹锦宁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说了锦依师姐你莫要不高兴,听说,这次她家人是来带她回去的,要给她成亲了。”

“什么?!”

贞锦依叫出声来,织房里的人都转头看向她,她随即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有点没道理:纾锦宛幼时就在埠宁订了亲,迟早是要回去成亲的,她自己不想嫁,难道师姐也不能嫁?

可是,纱罗锦,还有马上要给太后的贡品,还有,还有她计划中的好多好多新式织锦……没有了这个强有力的搭档,她该怎么办?

贞锦依猛地回身冲出去,小跑着进了良三娘的屋子。

正房的堂屋中,良三娘坐在主位的交椅上,身后立着兰婶儿,客位上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布衣妇人,身后站着纾锦宛。

贞锦依进去时,那妇人正擦着泪道:“……她小妹也已有十四了,她再不出门子,就是,就是她弟弟越过她强自娶了媳妇,小妹也不好越过她先嫁,不然总要叫人闲话……”

看她跨进门,那妇人便停住了。

良三娘对妇人道:“这是锦宛的师妹锦依,她两个同住一屋,最是要好。”

然后招呼贞锦依:“你也进来见见,这是你锦宛师姐的娘亲,你叫邹婶子吧。”

贞锦依便上前对着纾邹氏行了个万福礼:“邹婶子好。”

纾邹氏站起来拉了她的手:“不必多礼,好水灵的孩子,手又这样巧,我在外头都听到好些人夸你了,说那些锦都是你制出来的新花样,织的那手艺跟天仙下凡也差不多了。我们锦宛在局里这些年,多得你照应了。”

说话爽利,目光灵动,不同于一般的乡妇,也不像纾锦宛沉静和柔。

贞锦依莫名地觉得需要和她保持距离,忙抽回手道:“婶子客气,您坐!都是锦宛师姐照应我,织锦也是我们一块儿织的。”

纾邹氏又坐回椅中,回身拉了自己女儿的手,再对着良三娘说道:“房主娘子这些年对我们锦宛照料得好,教导得更好,我们家都是知恩的。实在是她年岁这么大了,再不嫁真正说不过去,不要说里长时常来问,我们在四邻面前,头都要抬不起来了。”说着又擦眼角。

良三娘缓缓道:“锦宛要成亲,我这做师娘的断没有拦着的理儿。只是,便是要接,也不须这般急切吧?锦宛在局中这么多年,总有好些东西要收拾,这许多姐妹也要道个别,她手上的事务,也须交代给接手的人才好。”

见纾邹氏已放开了纾锦宛,贞锦依挨到纾锦宛身边,暗暗拉着她手,只觉她微微发颤,再看她眼圈红红的,只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于是轻轻捏一捏,以示安慰。

纾锦宛略侧过头看看她,听到良三娘说“交代给接手的人”时又低下头去。

又听纾邹氏说道:“这个自然的。我们也不是立时就接她出去,且让她在这里再住两三日,收拾好了再走。”

“两三日?”感觉纾锦宛暗暗拉了她一下,贞锦依下面的话被自己硬给咽了回去:“这也太快了!”

良三娘也挑了挑眉头,终于没有表示出不快,只说道:“未免仓促了些。”

“我们也晓得的,然则锦宛的婆家催过好多次了,实在不好再推托,不然将来在亲戚们面前,都不好说话了。”纾邹氏做出为难的样子快速说道,“再者说,我们来一趟就得十天半月的,实在不容易,家里那些事也耽误了好些,且多待一日,又要多花一日钱。”

良三娘道:“埠宁离得远,确也不易。不如这样,过几日我们房主要同着院里的官差去昌溪办事,顺道也要回埠宁,你们不如搭伴一同走。一则路上有个照应,二则你们不必另外再雇车,三则,”她看了看贞锦依,“锦依也要回老家,她们小姐妹路上可以多说说话。”

一番话说得纾邹氏连同贞锦依与纾锦宛都眼里放光,贞锦依直想叫出来:“师娘真是个大好人!”

纾邹氏立即应道:“房主娘子体恤我们,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同我们当家的说去!”

说罢立起身,先和良三娘行礼道谢,再嘱咐纾锦宛:“宛儿,你可赶紧收拾起来,莫等要走的时候慌手慌脚的,你可是要做人家媳妇的人了!”

纾锦宛低头应了。纾邹氏方才告辞而去。

回到房中,纾锦宛当真翻开箱柜,收捡起来。

“你真的要回去嫁人?”贞锦依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瞧着她东一下西一下地倒腾,将衣裳物品扯了一床,好一阵才问了一句,语气有些不善。

纾锦宛手上一顿,并不回头看她,声音依旧平平无波:“我今年十九了,再赖着不嫁,爹娘都要被街坊说闲话了。”

是啊,就算在现代社会,过了三十还不结婚,也会被人称为“剩女”,这个社会里,女孩子年过二十,就已是“老姑娘”了。

景州百业兴旺,凭手艺吃饭的女工多,不愿嫁人的也较多,挨近二十还不嫁,在省城这样的地方还勉强被容忍。然则在埠宁之类的小地方,除非窝在染织坊中,向官府报了永居匠籍、终身不出坊,不然里长就有责任来催着“超龄”青年的父母履行职责,还要连累家人被街坊四邻戳脊梁议论。

第八十三章 告别的不同方式

贞锦依手指用力捏着门框,似要捏出水来。克制了好一阵,终于走到纾锦宛身边,在床沿上坐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道:“师姐,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的纱罗锦、寿金锦怎么办?”

手上传来细微的颤抖,贞锦依知道,纾锦宛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只听她答道:“锦寒也是你师姐,如今手上的工夫也越来越好,锦宁、锦宣她们也大了,做了这么久的辅工,再历练历练,定能帮得到你。”

贞锦依听出师姐的声音不对,扳住她的肩头,用力让她抬起头面朝着自己,就见这张清秀的脸蛋上,两只眼红得跟兔儿一般,水光浮动,却强忍着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贞锦依自己做过“剩女”,当年也曾在职业与家庭的取舍之间纠结过,深知这位师姐的心情,便忍不下心来再给她施加压力,于是柔声道:“女大不中留。师姐你长大了呢,我都留不住你了。”

纾锦宛一大早在门房那里被爹娘催着回家,就已郁郁不已,又被阿娘硬拉着,到良三娘屋子里说了半日话,眼泪暗流了不知多少。

回房强自镇静了一会儿,因贞锦依在侧,虽禁不住鼻酸,却怕勾起她难过,强行忍住泪。这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扑”地笑出来,同时泪珠子再也止不住,连串地往下滚。

贞锦依叹了口气,帮着她折叠整理床上的衣物,叹道:“唉,眼见经二姑姑她们就要上来,哪知你又要走。”

岑水生带信儿来时,当晚贞锦依就跟纾锦宛讲过,良三使了力将她们荐去制衣局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听贞锦依说起此事,纾锦宛抹了抹眼睛,勉力露出些喜色:“经师姑她们上来就好了,师娘她们又可以聚在一处,你也多个熟人照应。”

贞锦依故意要引她把思路转到别的地方,以免总想着不开心的事,便顺着这话题道:“往日也不见师娘和经师姑她们有多少交往,没想到要紧的事上,师娘还是肯出手帮忙。”

“你来得晚,所以不晓得。”纾锦宛看了看她,说道,“如今告诉你也不妨,师娘和经师姑、带师姑、绩师姑她们早年都是一处的,那会儿丝坊和绣坊并没有分开,她们都是认的同一个师娘。差不多算是一同长大的了。后来带师姑嫁了城里带家的长子,师娘嫁了咱们房主。那时候房主的爹病重,他家机房已是交予了房主打理。绣坊因原来的坊主要迁往省城,咱们房主已向府衙递了帖子,要领这绣坊的的领帖。

却不知怎的,带家也想要这领帖,后来竟让他们家得了去。咱们房主并没有说什么,哪知带师姑反倒与咱们师娘疏远了。再后来,府中将丝坊分了出来,仍让良家领了帖,带师姑竟与咱们师娘生了嫌隙。两边挨得那样近,两下里却极少往来。经二姑姑她们在绣坊里做事,这么着,也不便时常过来说话了。”

原来是这样啊!

贞锦依到这时候才明白,当初绣坊的人提到丝坊时,为何神情态度总有些怪怪的。

再一转念,上下打量着纾锦宛道:“我的好师姐,就这么点事,你竟瞒了我这些年,一点口风都不露。是怕我找带家算账不成?说!你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纾锦宛嘴角往上微翘:“倒也不是特意瞒你,都是些陈年旧事,提他无益。只是如今经师姑她们要来,你早晚要知晓的。旁人跟你说,不如我先和你说。此外当真再没有什么事瞒你的了。”

良三娘由着她二人在房中平复心情,到了晚上才与她们商议由谁来接替纾锦宛与贞锦依一同操作织机。

纾锦宛属意回锦寒,贞锦依却担心回锦寒不够细致,推荐了资历较浅的纹锦宁,她是织锦机房迁到锦官院以后才收进来的,娘家在景州城边上。

最后良三娘拍板,由回锦寒学着做机头的织工,配了纹锦宁、春锦宣二人做挽花工。贞锦依仍坐在上方负责提综。

次日纾锦宛手把手教回锦寒学织纱罗锦。

尽管贞锦依和纾锦宛从前织的时候回锦寒是见过的,但她自己头一回亲手摸到,仍十分紧张,穿综时好几次碰断了经线。好容易在纾、贞二人的提醒中,配合贞锦依的提综步骤避开了经线,一回手又勾断了纬线。

回锦寒急得快要哭出来:“素日看锦宛师姐织得又顺又快,怎么梭子到我手里就这样沉重?”

再试织给太后寿辰预备的团花锦时,因花纹复杂多变,脚底下的几十条踏板来回踩几下,就乱了步法。

回锦寒气馁不已:“今日这些踏板怎的也不听话?明明我先前织那些东西都踩得很好的。”

纾锦宛只得柔声安慰:“才上手难免生疏,不要怕,多练练就好了。”

贞锦依暗暗摇头,却也不便责怪。

不知从哪里得知贞锦依要回老家,珞眀章忙不迭地就派了人来局里,请她去“裁衣”。

被云儿带到后河边的竹亭里,珞眀章东一包西一包,送了好些吃的用的,还有几本新书,说是给她路上解闷儿的。

贞锦依微微笑着将一个布包给他:“多谢你上回帮我找蚕种。”

珞眀章打开来,是两条家常用的抹额,便撇嘴道:“这东西谁都能做,有什么稀奇。还是上次你做的背囊,鑫家兄弟看了都羡慕得什么似的,非要抢我的,我好容易才护住了。不如你再做几个,我给了他们,省得他们眼馋。”

因有一阵子珞眀章常爱和几个会武的朋友去郊外打猎,贞锦依仿着登山包的样式,用厚布做了个背囊,并饰以盒锦,方便骑马时装东西用。除了内袋大,小格子分得细致,还特地在外头设计了可以固定箭囊的装置。

只不过珞眀章的热度来得快去得快,玩儿过几回,就对打猎失去了兴趣。鑫家兄弟时常骑马,这样的东西自然比他更用得上。

贞锦依只得应承:“这些日子太忙,等有了工夫就帮你做。只是,我只做了给你,你不可对旁人说是谁做的。”

“说了又怎样,他们还敢来找你要不成?”珞眀章大马金刀在竹靠上坐下,“要了你也不能给!”

贞锦依一抿嘴:“那就多谢你了。”

珞眀章又撇嘴道:“这几年我帮你这么多,几时稀罕你的谢了?”

“那,没事我先走了。”贞锦依抱了东西拔腿就走。

每当珞眀章莫名其妙发起小孩子脾气,贞锦依都不知如何安慰哄劝,有时置之不理,有时干脆对着干,他反而自己打住。

第八十四章 意外的启发

贞锦依才一迈腿,珞眀章一伸手拉住她衣袖:“我说着玩儿的嘛,我几时稀罕过你的谢礼?再者你私下给我的东西,我怎会跟人乱说。来,坐下喝杯茶,我们家庄子上才送上来的,今年的明前新茶呢。”

说罢亲手从书匣子里摸出一个小杯子,一个套了棉套的小茶壶,倒出些热茶来先把杯子涮涮,再斟了大半杯放在匣盒上,然后左手捏了右手的袖子,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贞锦依扫了他一眼:“怎敢劳动三公子?”

然而被一个年轻又好看的公子哥这样殷勤招待,心里毕竟是舒服的。

她轻轻坐回竹靠上,将手里的包袱放到一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果真是清香非常。

珞眀章又递过一小盒点心,瞅着她问道:“昨儿我没去书铺找你,你没不高兴吧?”

“你不来自是有你的道理,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贞锦依还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况且是我求你办事,你也办成了呀,我谢你还来不及。”

珞眀章一笑:“你的事,我怎么能不尽心?莫要又说谢的话。”

停顿片刻,终于问出口:“昨儿你在书铺遇见熟人了?”

“恩,”贞锦依吃着点心,不经意答道,“从前在埠宁蒙学的时候,教过我识字,是蒙学先生的弟子。”

“教你识字?”珞眀章不屑道,“教得也不怎么样嘛,你上来时,也没识到多少字。”

贞锦依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接口。

在这个公子哥面前,不知怎的,她一点要讨好或迎合的想法都没有。虽说他时常帮她,她也体察到有那么点少男对少女的朦胧的意思,可她穿越过来不是为了谈恋爱的,更何况是这种地位悬殊的恋爱。

在这么个衣服都不能随便穿的等级社会里,什么豪门公子爱上灰姑娘,真爱无敌,冲破阻力,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类琼瑶小说里的故事是不存在的。

奇怪的是,她对珞眀章越是无所谓,甚至时常冷淡待之,这位公子反而越是黏着她。她也不觉得自己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有多大不同,只能用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奇来解释了。

见她淡然不语,珞眀章只好再追问:“那人是不是姓绎的?”

“咦,你派人查过他?”这可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贞锦依有些不快,表情中便带了出来。

“没有没有,”珞眀章急忙解释,“那还用查?他父亲曾在锦官院住过,我父亲还算是帮过他。他这回上来应试,还曾登门拜访我父亲道谢来着。不单是我,我家下人等都认得他。”

“喔。”

这么看来是云儿回去说给他的。贞锦依就当这解释是真话,也懒得追究。回想云儿当时横眉毛竖眼睛的样子,他回去说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贞锦依站起身道:“天儿不早了,后日就要走,我还得回去收拾,好多事呢。”

珞眀章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再坐会儿嘛,哪里就急这么一刻,我才看了篇好文章,正想跟你说说。”

“回头再说吧,你把文章给我就是,我先看看。”贞锦依摆脱他的手,回转身抱起包袱要走。

珞眀章也站了起来,指着她手头的包袱:“就在那个小方布包里,你记得看完了来找我哟。”

贞锦依点点头,走出竹亭,回一回头,珞眀章还在亭边站着看她。她一笑,再转身向前,正撞上一枝旁逸而出的竹枝。

才长出不久的竹枝十分柔韧,被她一撞,就让了开去,带动得整支竹子摇摇晃晃。

贞锦依沿竹径走了两步,猛地再扭头去看那竹子,随后抬起头,看着上头弯弯垂下的竹尖,不觉愣住了。

在试织纱罗锦时,她就曾经想过如何借鉴现代纺织机上刚性剑杆引纬的技术,规避人工穿综摩擦大、易勾丝的问题。再辅以人工接纬转纬,虽说速度会比较慢,但色彩和花色都能得到保证。

然而刚性剑杆都是复合碳纤维制造,在这个时代,哪里去找这样的化工原料?就是找着了,没有相应的加工设备,也做不出合用的零件来。

后来因为纾锦宛刻苦练习,基本可以做到避免勾丝,这个想法也就暂时放下了。但念头生出,就不会凭空消失。

刚才被竹枝一弹,她不禁想到:有没有可能用竹子来制作剑杆,这东西既韧又轻,而且种类够多,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想要什么类型的材料,费点劲总能找到,关键是还不值钱,可以供多次试验之用。

想到就做,听到珞眀章在那边问话,她一个字没听明白,更来不及理会,急急忙忙跑回织造局,立即去跟良三娘说要请木工来修织机。

良三娘对于她时不时地修改织机已见惯不惊,问明是为了纱罗织机的事,立时吩咐兰婶儿去染整局叫人,专管为织造局打造和修理织机的木工都住在那边男工的住处。

不一时,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木匠。老人的姓桐,多次帮贞锦依改造过织机,这回见叫得急,扔下手头的事情就过来了。一进机房便问:“贞姑娘,又有了什么好主意?你这纱罗织机,我这些日子都在琢磨,想着那梭子怕要另做一种样式才使得。你有了主意快告诉我,我天天想着这事,觉都睡不落。”

贞锦依先请他坐,端了茶水给他,才把自己想法说了,一面说,一面用炭笔在毛边纸上画了个草图。

她没有学过机械原理,图画得其实并不精确,对于剑杆的工作原理也只能讲个大概,而且机械剑杆要怎么换成手工操作,她只能估摸着讲,也不知这位老师傅听懂没有。

桐师傅听说要借用竹杆往复引纬,不碰触经线,一直默不作声听着,待她说完,又看着织机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这不用梭子的法子,我老汉打了这么多年织机,大小见过上百种了,也不曾听过。”

贞锦依也知这事急不来,把他拉到织机旁边,取了根长木条子,连比带画再细说一番。桐师傅一边看她比画,一边细看织机,好一阵,才说:“我大略有些晓得你的法子了,但是怎么个做法,我还得回去再想想,得做一个试试看,也不知做出来的使不使得。”

贞锦依只得说道:“那您老人家先想着,这却也不急。若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等我从埠宁回来,咱们再细说。”

第八十五章 一个未来的大神

不过数日,良三准备停当,同锦官院的官差讲好时日,到时便去接了他出城。

贞锦依提前和舅舅说了时间,正好纾锦宛的父母也都住在埠宁会馆,大家互相招呼着搭伴同行。

良铮骑着马,带了车到织造局外接人。良三娘带了几个徒弟送行,她本人早已送了一套白银镶红玛瑙的头面,为纾锦宛添妆,小姐妹们也都各有馈赠,唯有贞锦依神神密密,说有好东西要没人的时候再给她看。

同行的女人只有四个,良三娘派了兰婶儿跟着照料,她便和纾邹氏、纾锦宛、贞锦依同车;岑水生、冬子则与纾锦宛的爹同坐一车。

书院的人并没有和他们约着启程,但出城不多远,仍是遇到了,结果还是一起赶路。

官差有公务,山长有身份,可以坐马车,但其他人资格不够,都坐的骡车。况且是大队人马,彼此也并不熟识,行动难以统一,因而行走速度并不快。

贞锦依与纾锦宛坐在一辆车上。只听得纾邹氏不停地向纾锦宛传授做人媳妇的道理,甚至于说到了以后生娃养娃的事上头。还将机房众人送的东西拿出来检视,又把他们夫妇到省城里买的东西也拿给纾锦宛看,看一样赞一回,又比较起哪位亲戚街坊家的女儿出嫁时有哪些嫁妆,到底不如省城里置办的东西好。

纾锦宛原本个性安静,此时又情绪不高,几乎不怎么说话,她娘说什么只是听着,实在觉得过头了,才干涉一下。

兰婶儿在纾邹氏问到她时,偶尔搭两句腔,基本是出于礼貌。

这么一来,贞锦依完全没法和纾锦宛讲什么私房话,觉得十分无聊,也懒得和纾邹氏搭话,坐在一边将珞眀章送她书取出来看。

那些书都装在一个木盒里,有经史之书,也有诗文一类的闲书,还有几页手抄的文章。她看着那文章眼熟,便把绎之谦送她的诚先生的新作取出来。

因近日忙乱,她从绎之谦手中接了这文章,只晃了眼标题,并没来得及细看。这会儿两份文章放在一处一对照,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看起来诚先生的文章已经流传开了啊。贞锦依心里有些为他高兴,于是捧起来从头读起。

细看之下,贞锦依不住地倒抽凉气。

根据这几年她读过的书,她已经了解到这个世界曾有过三皇五帝,还有过老子孔子墨子。但到了战国之后却与她前世所知的历史走向不同,没有孟子旬子等人,也没出现过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儿,因而也就没有了孔孟之道,长期以来,社会上还是延续了汉初尊崇黄老的习惯。

直到汉末,才出现了一个叫作“真子”的人,有感于世事混乱,便将数百年来的道家学说着作等进行归纳整理,又融入了孔子的一些思想,制定了一套含有严格等级制度的学说。然而当时天下大乱,各路诸侯忙着打仗,他这套“治世之论”完全无人理会,真子只能隐于乡间修书育人。

但后来天下平定,当政者发现他的学说很利于社会管理,于是后来的历朝历代都广为推崇,真子也被尊奉为“圣人”。

因为没有孟子,当然也就没有孟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人皆可以为尧舜”等诸多理论。

然而诚先生的文章,却由“花卉林木亦有好美之意”“贩夫乡妇亦明行善之理”等事例,提出了“万物皆有美丑之辩、喜厌之心、善恶之论、正邪之思,人为万物灵长而尤甚”,极其接近于孟夫子“四端”的提法。

最后得出的总结论“趋善去恶、趋正去邪乃人之本心”,差不多就是“性本善”的翻版。

贞锦依回想曾与田老安人说过花草也爱美,以及姥姥养鸡鸭都舍不得杀的故事;再想想绎之谦送她文章时说的“你定然乐意看”,毫不怀疑诚先生多多少少是受了这些故事的启发,总结出来这套学说。而绎之谦那时还在诚先生身边,必定很清楚这篇文章产生的过程。

难道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启发出了一位这个社会的孟子!

穿越小说里常有主角借用古人诗句,在更早的年代大放异彩的描写。而贞锦依自己穿越之后,发现这种事在自己身上是实现不了的。她来到的陌生社会,许多东西都似是而非,连这里的字都认不齐全,学了这么久才算勉强能读会写,但也不可能读尽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书籍文章,因此根本无法确定哪些诗词文章是已经有人写过的,要是把前世读过的东西搬过来当成是自己的,被人发现是别人的作品,那不是糗大了?

何况经过秋锦香一事之后,她对于剽窃者深恶痛绝,自己更不能贪天功为己有,以“文抄公”的方法给自己争名利。更何况她志不在此,自己的事业已经开了头,且是她打内心里喜欢的事,不信不能靠自己的实力创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声来。

只是没想到她自己无意抄袭成名,却意外地引发了别人往名人的路上走。看来历史上的伟大理论虽然会迟到,却并没有不到。

看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万物皆有美丑之辩、喜厌之心、善恶之论、正邪之思!”

纾锦宛好奇地看着她:“你又看到什么好书了?说来也让我听听。”

这时的贞锦依再不似平日,得了好东西,总要同她分享,在书上看到了好的句子,不忘念给她听,甚至教她认读。

现在她已陷入了自己的思路:

不论这位诚先生是当代孟子,还是当代程朱,他将来的成就不会在朱熹之下是肯定的,看现在读书人中四处传抄他的文章,连景州书院山长都亲自去请他,就是一个证明。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早已结识的,贞锦依胸中如热潮涌动:一定要趁早和未来的大神打好关系啊!

她无法向纾锦宛详细解释,等到车队停下歇息时,立即拿着文章抽身下车,便要去找绎之谦。

第八十六章 嫁衣(石敢当当当打赏加更)

下了车才发现,她们的骡车与书院的车隔得甚远。因一行人中只有这么几个女子,良三父子格外小心,让她们与其他男子,尤其是书院的陌生男子离得远远的。兰婶更是谨慎,和纾邹氏一道,把两个女孩子护得紧紧的,吃饭住宿都尽量不让她们与外人接触,反而比在织造局时还要拘束些。

贞锦依笑言:“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兰婶儿何苦这样拘着我们?就是在省城,出了织造局我们也是到处跑的。”

兰婶正色道:“你们小姑娘家不晓得厉害,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这里可不比省城,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没有强匪山贼,可谁知路上还有无坏人?就是不偷不抢,让人占了便宜也是不成的!又或是惹了什么闲话出来,我也没法和房主娘子交代。”

纾邹氏也跟着附和:“正是,房主和房主娘子想得周到。就是知晓咱们机房织局规矩最严,我们才这般放心把孩子交了来。”

女孩子要名声就得用自由来换,对这个社会的做法,贞锦依不理解也不行,只好规规矩矩,老实听从安排。

就这么行了六七日,贞锦依好不容易才逮着个机会,“偶然”碰到绎之谦,但也只来得及问一句:“诚先生的文章写得真是好,他可还写过什么新作?”

绎之谦低声应了句:“我离开埠宁时,先生正要着书。”

眼见有人过来,便慌忙走开了。

此后二人再没单独遇见过。

又过两日,车队终于进了埠宁城。

良氏在埠宁郡府开的机房早已卖掉,只剩下一座院落,毕竟住了多年,一时舍不得,加之城外的乡下还有良家的亲友,时不时要进城来歇个脚,便留了下来,由良三的一个堂侄带着寡母妻儿住在里头守屋子。

纾家三口回了自己家,贞锦依虽然很想和纾锦宛单独聊聊,却不得不先跟着兰婶,被良氏父子安置在良家的宅院,和那守寡的老婆婆住在一处。

良三在城里处理机房售卖的后续手续,良铮就陪着官差,带着兰婶儿去了昌溪。

贞锦依也想要跟去,可是良三和兰婶儿都让她好生在埠宁待着,等他们接人回来,于是只得坐在屋子里,将预备给纾锦宛的嫁妆拿出来整理。

纾锦宛显然也念着她,第二日就让家里人来请她去纾家,说是要请她帮忙改制嫁衣。

纾家亦是累代匠户,之前只是被雇佣做染织,后来置了两架织机,家中女人织了布匹,男人便染了拿出去卖。到了纾锦宛父亲手里,竟渐渐开成了一间小小的染房,也接一些外面的布铺或是私人送来染的布。

纾锦宛的大哥已成了亲,现在帮父亲打理着染房的生意,小弟识了些字就缀了学,跟着大哥学做事。

如今家里的院子修缮一新,纾锦宛便住在后院,她嫂子早给她收拾好了一间单独的屋子。

婚期就定在下个月,纾家已将陪嫁的家具送去了城外她的夫家,屋中的箱笼里是为她预备好的衣物、首饰。

纾锦宛的夫家是普通乡农,但纾家是匠户,女儿能嫁给农户,已觉得烧了高香,如今家境又好了许多,加之纾锦宛自己也有些积蓄,因而她的嫁妆在郡府的平民中算是相当丰厚的。因身份所限,不能大张旗鼓抬上几十抬妆奁出门,但十八个枣红漆箱子装得满满的,很是实在。

嫁衣是早前家里请郡里的制衣坊做的,制衣坊并没有量过纾锦宛的尺寸,就连纾家也说不清纾锦宛现在的个头身材,只好大致按着十八九岁女子的身形制作。

这么一来,做出来的成品要比纾锦宛的身材大了好多,纾锦宛忍不住要动手修改,索性把贞锦依找来。贞锦依得到消息,干脆带了自己的包袱,去纾家住些日子。

“你瞧这裙子,长了好有三寸,都没法走路了。”

一见贞锦依进门,纾锦宛就拉了她埋怨,小嘴儿翘起,像是跟谁赌气。

贞锦依与她相识多年,甚少见她表现出这种小女儿情态,倒觉得十分有趣。

她走到衣架子前,一套衣裳在上头挂着,红绢通袖对襟大衫、青色百褶长裙,外加红绢帔风,从衣领到袖口,竖着绣了一道万字不到头的花边。

纾锦宛一把将裙子取下来,放在身上比画着。染了卷草花纹的青色罗裙是平民女子唯有当新嫁娘时才可以穿的吉服,褶子做得很精致,本来就有点蓬蓬裙的效果,但因过于长大,上了身跟偶人似的,看着有点滑稽。

纾邹氏在一旁解释道:“还不是怕事到临头来不及吗?你常年在省城,也没法叫你自个儿做,好容易找了家制衣坊,说是做嫁衣最好的,偏他们家生意好得很,无数的人给了银子钱排队等着,咱们家去年底就送了料子去,也等到前一个月才做出来呢。

他们原先还不肯的,说是不晓得尺寸,不好做,我好容易才央求着,说,十八九的姑娘无非就是那样,照着我的个头,略做长些就是,横竖嫁衣都不是穿着做事的,宽大些也无妨。人家这才肯做的。不然等你回来,哪里还做得出来,莫非让你穿着素衣出嫁不成?”

纾锦宛的嫂子帮贞锦依拎了包袱进屋,又给客人倒水,给婆婆小姑子添茶,忙前忙后地张罗,却并不插嘴说话。

贞锦依看看衣裙,笑道:“这家的手艺不错呢,特意做得这样大,不就是方便你改的?看这些花染得这样高,就是下面修剪掉一截,也是无妨的。”

纾锦宛叹口气,轻轻将裙子放到桌上,说道:“我可不会裁衣裳,好在有你。”

她本来知道嫁人是迟早的事,平日无事,喜帕、花鞋自己也慢慢做着。但这次父母来接,还是有些突然,回家一看,诸般物品全都已经备妥,明知是躲无可躲的事,且是件大喜事,她心中仍是有些烦乱,却又说不出是为着什么。

好在有贞锦依一同回来,于是叫了她来说话,但见了面又不知要说什么,只借着衣裳不合意抱怨抱怨,就纾锦宛来说,已是她少有地发泄了。

第八十七章 故人归来

贞锦依还真的是理解这种心情。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超龄剩女,她不只深刻体会过社会对剩女的看法,也曾经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和文章,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心态有问题。

还好现代的社会比较宽容,没有哪个心理学家把恐婚当成心理变态,而是从社会环境、个人背景等等方面进行分析,为大龄女子说话也不在少数。

可惜古代社会对女性就苛刻多了,其实以纾锦宛的年纪,放到现代还没到法定婚龄,她对未来有担忧,不知如何应对婚姻,那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她马上要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与一个基本算是不认识的男人开始亲密关系,可能还得应对一大帮公婆妯娌、三亲四戚、七大姑八大姨,贞锦依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我不帮你谁帮你呢?”贞锦依握了小师姐的手,拉她轻轻坐下。

回过头对纾邹氏和纾家大嫂道:“伯母和嫂子且忙去,我和师姐这么熟,不必当我是客。我自会在这里帮师姐把嫁衣做好。”

劝了纾邹氏婆媳出屋,这才拿起剪刀,一面将裙子拆开,一面问道:“婚期定在何时?”

“下月初五,说是什么黄道吉日。”纾锦宛撅了嘴答道。

“能逃婚吗?”

“啊?”纾锦宛愕然,本以为师妹要安慰自己几句,没想到她问出这个来。

贞锦依拿着剪刀坐到她身边,还开合几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你要是想逃婚,跟那不相识的婆家一刀两断,我定然帮你!”

纾锦宛推她一把道:“胡说什么?怎么能逃婚,我家……”

话没说完,自己就醒悟了:既然必须要成亲,又不可能舍下家人逃掉,哭泣生气又有何益?

贞锦依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办法奏了效。

收了剪刀,搂着她的肩头道:“我的师姐这般聪明,手这样巧,生得又好看,性情又好,就是举人秀才也配得上的。凭他什么人家,得了这样的媳妇还不得当宝贝似的?”

纾锦宛道:“也就是你宽我的心才这么说。他家是农户,又有些田地,我家原是匠人,本有些高攀了他。”

贞锦依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道:“胡说,他高攀你的还差不多。你如今在省城也算有几分名气,没有你家订的这桩娃娃亲,城里头求亲的怕不得踏破门槛?”

纾锦宛叹息一声:“我们这点子名气,都不知是好是坏。”看看窗外,放轻了声音道,“回来听家里人的口气,只怕他们家就是听说了什么,担心我在省城看多了繁华热闹之事,乱了心性,才这么急急地催着完婚。”

贞锦依一挑眉头:“啥叫乱了心性?想得出来,那叫见多识广!若是他们家不识得好歹,你就休了他!还回景州城,同我一块儿织锦去!你这般好手艺,还怕离了男人没饭吃不成?”

说罢,当真从腰下摸出一个荷包来,塞到纾锦宛手上:“呐,这个是给你预备的盘缠,不想在那家待了,就雇个车回织造局。只是千万压在箱子底下藏好,别叫人知晓。”

纾锦宛哭笑不得:“哪有女子休丈夫的?你不用给我这些,我自有体己,哪里用得着你的钱?”

贞锦依道:“你的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你不拿着,就是不肯要我帮你,咱们这几年算是白好了。”

说罢背过身故作生气。

纾锦宛忙道:“好好,我且收着,晓得你的心意就是……”

在纾家待到了几天,与纾锦宛日夜一处做活儿说话,将纾锦宛的心结解开了不少,纾家婆媳待她也很是殷勤。

贞锦依本有心去蒙学拜望拜望诚先生,但纾邹氏态度虽好,却谨守门户,将她们看得甚紧,且怕她啰嗦,只得作罢。

过了些日子,纾锦宛的衣裙改得差不多了,良家的堂侄媳妇带着小儿子来接贞锦依,说是良铮派了个仆人报信,他们的车今日就能到埠宁,让家里预备内宅的房子和两个人的床铺被褥等物。

贞锦依立即收了包袱要跟她回去。纾锦宛也想去看看,纾邹氏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满脸严正道:“待嫁的大姑娘,哪有这时候出门的?你婆家晓得了可怎么说?就是街坊看了也要说咱们家没规矩!”

纾锦宛拗不过她,只得怏怏作罢。

贞锦依安慰她几句,答应回头带了经二姑姑和绩娘子来看她,这才劝得她又高兴起来。

回到良家内宅,直等到日偏西,还不见人进来。害得贞锦依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要跳到内院门口去张望。

堂侄媳妇将饭菜热过几次,再三劝贞锦依先吃。贞锦依再三不肯,坚持要等她们回来。

到天已擦黑时,院中掌上灯,方听到院门响,贞锦依蹦到院中,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灯光之下,她的鬓发似染了金丝。

贞锦依连忙施礼:“经二姑姑,别来无恙?”虽说她已是良三娘的弟子,该称一声师姑,但习惯性地还是用了早年的称呼。

“说话这样文邹邹,怕不晓得你书读得多么。”经二姑姑朗声道,“莫要同我拽文,听着累人!”

贞锦依禁不住笑起来:“经二姑姑还是这样。看您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经二姑姑侧头道:“我很老了么?”

“不老不老,您青春永驻着呢。”贞锦依开起了玩笑。

离得近了,却看见经二姑姑发上缕缕银霜,只是方才被昏黄的油灯衬成了金色,她的脸上也有了些许风霜之色。

贞锦依眼内微酸,忙问:“绩娘子呢,不是和你同车的么?”

经二姑姑道:“她并没有来,倒是另一个人同我来了,你见了准定只喜欢。”

贞锦依探头向院外看去,就见兰婶儿同一个年轻女子从外头进来,因两人都肩扛手挽着大包小包的包袱箱笼等物,步伐就走得慢了。

贞锦依眯着眼辨认,那女子十七八岁,腰略弯,头微低,正走在院外较暗处,看不大清。

那女子却先认出她来,立住脚叫了一声:“锦依!”

第八十八章 叙旧

接着,那女子拖着箱笼,紧赶几步奔过来,将手上箱笼一扔,抱了贞锦依叫道:“锦依,可算见着你了!”说着便哇地哭出声来。

贞锦依这才认出来:“锦佑师姐?!是你,你怎么来了?”

几年未见,陵锦佑已长高了不少,也没有少时小脸嘟嘟的模样,轮廓变得清晣,眉眼就秀丽了好多。

“莫哭莫哭。”贞锦依轻抚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却听经二姑姑说道:“都进屋去说话吧,哭得院外头都听到了,还当是这院里出什么事了呢。”

兰婶儿加快步子走过来,先拉着良三的堂侄媳妇问明了安排,便将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带进她们住的屋子,把包袱等物放好,又去了正房的堂屋。

趁着堂侄媳妇和兰婶儿将饭菜端去再热时,贞锦依问经二姑姑:“怎的绩娘子没同你一道来,倒是锦佑师姐来了?”

经二姑姑道:“先倒杯茶来喝,渴着可不好说话。”

贞锦依一笑,忙去倒了几杯茶过来,先奉了一杯给经二姑姑。

经二姑姑这才将别后情形讲了。

她从埠宁的染织巷离开之后,一度在埠宁郡府城内找了个事做,然而那家老板颇有些刻薄,经二姑姑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两下里相处得很不愉快。

后来带家在昌溪经营原有的织房之外,又开了个制衣作坊,带大娘听说她已离了染织巷,打听到她的去处,便将她请去了昌溪。

绩娘子家中儿女都大了,开销也大,她回家之后少了进项,家中的日子便有些难过,得知此事也跟着投奔了去。

陵锦佑闹着出家时经二姑姑还在埠宁,到昌溪之后,她将这事也告知了带大娘。带大娘便送了信给陵家,问他们是否愿意再将女儿送去昌溪继续学艺。陵锦佑的父母正为着女儿的出路忧心不已,得了这信,哪有不情愿的,当即就去了道观。陵锦佑也是乐意的,来不及落籍,顶着个道姑的身份就跑到了昌溪。

过了些日子她家人要帮她把籍户从道观转去昌溪的匠户册上,那道观的观主因陵锦佑走得甚急,只是跟本师说了一声,还未等得观主点头就先跑掉,心头有些不满,便一直拖着不肯将度牒给她。至今陵锦佑在昌溪带家作坊里还是“黑户”。

贞锦依听得五味杂陈。

她被赶出绣坊,虽不见得恨带大娘,却也难免腹诽她识人不明,待得查抄之事出来,又觉得这场祸事跟她管理不善有很大关系。等到听纾锦宛说了那些往事,更是认定此人小肚鸡肠,对其的评价降至冰点。没想到带大娘对经二姑姑等人却还颇念旧情。

也是,带大娘跟她贞锦依没什么交情,跟经二姑姑、绩娘子一同长大又共事多年,感情就大不一样了。看来这是个对“外人”防备,对信任的人亲近的人,秋锦香一事,大约也是糟在这个以情感为基础的信任上头吧。

说着话,兰婶儿她们端了饭菜上来,众人上桌吃着。

经二姑姑虽一日奔波劳碌,坐在桌边仍是腰背挺直,举止有度,陵锦佑见了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

贞锦依又问她们带家经营如何,她们在那边过得可好。

经二姑姑并不说话,只有陵锦佑在贞锦依的追问下陆续答了一些。

带家的制衣作坊是民户,不像染织巷的官户有官府拿钱养着,也没有稳定的客源。昌溪虽比埠宁人多城大,带家的生意却只是勉力维持,因此也不敢多请人手。经二姑姑在那边不光要管裁剪,也要帮着做缝纫等事。直到陵锦佑去了,才把她手上的杂活接了去。

这回官差去昌溪下公文,带家是被官司搞怕了的,一句多话不敢说。经二姑姑不用多想,便知上省城的锦官院要比在昌溪托庇于带家的小衣坊要强许多;只是绩娘子放不下家中的事,不肯远离,陵锦佑就自愿顶了她的缺。

那公文上只明写着“原籍埠宁绣坊经二妞等绣匠”,这原是良三特意请局使留的一个空子,因知绣坊散落的人多,以备万一有其他人要来,可以一同带了上来。局使也有意多找些人手,不但未写明人数,还叮嘱过官差,能多带几个熟手便多带几个。

官差下来却只与府衙交接,知是民户带家制衣坊送来的,府衙的人也说是绣工,便没多质疑,都给带了过来。

贞锦依听了好笑:“经二姑姑,原来你的闺名叫二妞呀。”

经二姑姑不以为意:“女娃家,有什么正经名字,我们那时家里怎么叫,到了坊里也是怎么叫。还是后来领了官帖,托了诚先生帮坊里办文书的事,诚先生说,既要入官家的名册,总归须有个正经名字才好,因此到你们这一辈时才都按着辈份取的名儿。”

原来她们的名字还是诚先生取的,贞锦依深觉跟这位冉冉升起的学问大家很是有些缘分。

次日,贞锦依就拉了她们去纾家。

当年在染织巷时,纾锦宛与绣坊众人的交往其实并不多,但多年不见,如今再在故地相逢,便觉有说不完的话。

当晚贞锦依与陵锦佑都歇在了纾锦宛的房中,三个姐妹唧唧呱呱直聊了一夜。

过得一日,贞锦依便说要去拜望一下诚先生,陵锦佑也说想跟去瞧瞧田老安人。原来贞锦依入省之前,曾托陵锦佑多多照看诚先生母子的衣物。陵锦佑认了真,在坊中对诚家的东西特别上心,还常去诚家探看。

田老安人依然不肯叫她多做什么,但老人家居于内院不免寂寞,有年轻女孩子去总是高兴的,常拉着她聊些家长里短的事,还暗示过要将乡下的侄儿说与她。虽然最后没成,两下里倒亲近了许多。

回到良家跟兰婶儿一讲,经二姑姑也说往常麻烦诚先生不少,如今人家要进省城的书院讲学,也算是高升,该去恭贺恭贺,并且将来都在省城住着,说不准低头不见抬头见,打个招呼是应当的。

于是良三叫贞锦依慎重其事写了个拜帖,以良三父子为首,一群人都去了蒙学。

景州书院来的山长和弟子们并没住在蒙学,都被绎家请了去殷勤招待,陪同的差役则住进了府衙安排的驿站。

良三他们去时,蒙学中只有诚先生母子在。

第八十九章 一起下乡去

良三父子与诚先生在前厅叙话,陵锦佑熟门熟路拉了经二姑姑与贞锦依去后院。

见她们到来,田老安人十分喜悦,握着陵锦佑的手问了许多别后情形,听说她辗转道观、衣坊,连说“不易”,还落了好些眼泪。

随后说起儿子的事,又有些犯愁。虽然书院山长亲临,诚先生却并没答应跟他走。山长陈述利弊说了半日,绎之谦兄弟等人也都帮着劝,他仍然说一则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二则要潜心写书,不想去省城那种热闹繁华之地,以免乱了思绪。

山长甚是失望,再看到他新近写的文章,又越发不舍,如今只在绎家等着,并让诚先生莫急着推拒,再多想想。看样子日后还会再来相请。

田老安人虽也劝过儿子上景州书院去,但他只说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郡府,送回乡下就离得更远,万一有事音信都不通畅。田老安人明知诚先生去省城前程更好,心里也希望他再考个进士,却说他不过。

贞锦依听了,便讲了个岳母刺字的故事,只是把主角换成了从书上看来的前朝将军。

之后对田老安人说:“此事还须得老安人说话方好。若老安人想让诚先生建功立业,埠宁固然有利于着书,省城却更有助于他立说。他就算无心功名,可身负如此学问,若不讲与读书人听,旁的人难道还能听得明白?只是诚先生至孝,无非舍不下老安人,不如您老人家同我们一道上省城去,免了他这桩后顾之忧。诚先生常说读书人要济世育人,您再提醒提醒他,育人要找学生多的地方,济世要找世人多的地方,他定然能明白的。我再说个不知高低的话,景州好歹是一省首府,在那里待着,就是见识也比旁的地方多些。”

田老安人将信将疑,还有些担心自己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路上不好走。

陵锦佑也劝她:“您老人家不去,诚先生定是不会动的。去省城虽远,这回我们几个都在一处,大家同行相互自有照应,又有官差护送,更是不怕的。您瞧锦依她们来时,也是一点事都没有。”

后来更说:“您要是怕梅香一个人伺候不过来,还有我和锦依呢,我们三个就是抬也把您抬去省城了,保管路上一点都颠不着。”

田老安人笑道:“这孩子说的,怎好劳烦你们!”终是儿子前程要紧,被她们说得动了,答应依此方法再好生规劝儿子。

回到良家,岑水生就来和贞锦依商量回老家的事。说是她们不在这几日,绎家派了人来约他们一同去渠安。

只因景州书院山长驾临埠宁,这样的学问名家难得一见,知府自然要亲自拜望,周遭各县听说也都来请他去本处讲学,渠安的计县令也派韦县丞送了帖子来请。

隋知府出身渠安,又同计县令多有交往,便极力怂恿山长先往渠安撒播文脉。山长推不过知府大人的情面,只得应承。

他既住在绎家,又是绎家兄弟的师长,绎之谦与绎家大少爷都要随行,绎家的人自然责无旁贷,承担了送他去渠安县的一切住行等事。

因想着来时路上多承良氏父子、岑氏父子等人照应,知晓岑水生他们要回渠安,便来相约同往。

贞锦依对那个生活了没多少日子,且没有过愉快回忆的地方实在没什么想念之意。但明知绎家的顺水人情不过是个表象,八成是绎之谦促成的此事,乃是要帮她的好意,况且本来也想去看看大姐,便答应和舅舅一块儿跟着迎送山长的队伍走。

经二姑姑听说,便说怕岑水生父子是男人,贞锦依又是个小姑娘,对着姐姐婆家的人不好说话,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贞锦依一想,有经二姑姑在,一来算是有个女性长辈,二来她办好姐姐的事,正好借口经二姑姑要去省城,可以先同她回来,就不必再跟去贞家,当即赞成。

去和良三商量时,良三知道有大队人马同行,安全会更有保障,有县里的人在,行事也更方便,也无异议,便叫兰婶儿也跟着,又叫了良铮带上聘来的一个护院同去。

陵锦佑也想去,贞锦依却劝她多年在外郡,又马上要离开,应当回娘家道个别,况且还有户籍的事要办。

想到要观主那张像是谁都欠了她三百银子的苦瓜脸,陵锦佑觉得自己嘴里都发起苦来。

贞锦依宽慰道:“如今有省城的公文,上头来的官差拿了这个去同府衙再办一份文书,不怕那观主有二话。”

然而省城来的官差却嫌这事办起来麻烦,颇显出些不耐烦的样子。

良三陪笑劝道:“老哥劳碌了这些日子,这点子小事何必再劳烦你。就让我家那小子跑跑路,替你办了就是。老哥你只管安心在郡府城里安坐,我们这里还有好些可玩的去处,府台老爷自不好去,你换身衣裳,我带你去瞧瞧。”

好吃好喝将那官差哄得高兴了,果真将公文给了良铮,嘱咐他:“仔细些,这是省城督办衙门的招牌,可不许办砸了。谁要是不从,你再来找我,我看他们敢跟老子说啥!”

良铮忙陪官差去知府衙门找着熟识的师爷,从速办了份转移户籍的文书。

陵锦佑这才高兴起来,连忙拉着贞锦依去街上买些东西,说要回去送给爹娘兄弟。贞锦依原没有打算要买什么礼物,这下也跟着她一起挑了些衣料首饰乃至点心之类。

不几日,渠安派来接山长的人到了,与府衙派出的送行队伍会合起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渠安而去。听说是省城的学问家莅临县乡讲学,一路上不少读书人跟上来,要一睹山长及其弟子风采。甚至于有人半道拦着车队送衣送食以示敬意。

岑水生他们的骡车跟在后头,竟也收获了好些礼物及羡慕的目光。冬子不禁感叹,还是读书好啊。倒引得岑水生对大儿子缀学之事颇生出几分愧疚。

陵锦佑的家就在埠宁城外不远,良铮带人送她回家,叫她只管在家等着,自去道观要回度牒。道观观主见了省、府两层的公文,确也不再多话,当即就取了度牒出来,写了释徒文书。

良铮取了度牒文书立即又打马追上队伍,继续护送他们。

第九十章 大姐的婆家

到得渠安县城,计县令早得了通报,亲自带人迎出郊外,将山长一行接进县学安置。

岑水生不想多耽误,去和绎家兄弟道谢告辞。

得知岑水生要在县郊买田落户,绎大少爷就说这等田地交易之事,颇有些首尾,恐怕他们庄户人家不知底里着了道,便派了个管事的带两个男仆跟他们一同去。

岑水生虽觉得这份人情有点大,但知是绎家特意要为他们撑腰,买卖的事上有他们出面,必定要省去不少麻烦,客气一番,就不再虚作推辞。

于是在县城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三辆骡车两匹马就出了城门,在渠安这种小县的乡间,也颇引了不少人注目。

岑水生原想先买好田地,让绎家的管事先回去交差,再去贞绣珠的婆家,但贞锦依想着大姐的事兴许还有些掰扯,多几个人去势头更足,便劝他先去看大姐。冬子想想上次去时乌家人的嘴脸,也深为赞同。

乌家离县城不远,不知怎的,听车夫说就要到了时,贞锦依只觉得身上发紧,不由自主抓紧了经二姑姑的手臂。

进入乌家住的地方,岑水生的车当先,从乡道绕进乡舍之间,就见前头一堆人,虽只是零零散散围着,骡车已无法前行。

冬子先下车探看。只看了一眼,猛地冲了过去。

不一时就听那头有人叫嚷:“做什么?停手停手!”

又夹杂着冬子的声音:“放开放开!你们这是做啥!”

岑水生还未及下车,贞锦依先已跳下车去,用力拨开众人,经二姑姑连忙与兰婶儿跟着下来,良铮也很快下马带上护院的过来,护着三个女人从人群中穿进去。

道边树下,冬子已与一个少年纠缠在一起。旁边有人似在劝架,却并不近前拉开他们。

树干上则绑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冬子几次去解那女子身上的绳子,那少年却再三拦着他不让解。

贞锦依感觉不对,匆匆奔到树下,见那女子被一团布堵了嘴,只呜呜哭泣。

她一把扯下布团,迟疑着叫了声:“大姐?!”

若不是之前冬子与人撕扯,她第一眼看见贞绣珠,未必能认得出来。

不过三四年时间,贞绣珠全然不复出嫁前朝气勃勃、温和可亲的模样,就见她头发散乱且神形憔悴,眼眶发青,脸色腊黄,连面颊都凹了进去。此时满面泪水,抽噎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身子亦瘦削了好多,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衫绽开条条破缝,身上渗出血来,似是被什么抽打过。

经二姑姑与兰婶儿也已跟上来,见此情景都吃了一惊,忙帮着贞锦依解绳子。

那少年叫道:“你们做甚?不准解!这是我们家的人!”

却被良铮等人拦住,他见这边人多,回过身便跑了。

绳子解开,贞绣珠软软地往下滑,贞锦依与经二姑姑赶紧用力扶住她,缓缓放她坐下。

贞锦依一颗心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揪住一般,连两边的肺叶都被扯得生疼,轻声对着贞绣珠道:“大姐,怎么……”

还未说完,心里已是有数,方才那少年说“我们家的人”,动手的必定是大姐婆家的人,那少年八成是负责看守的。

于是改询问为安慰:“大姐不要怕,我和舅舅都来了,还有经二姑姑和良师哥他们,有什么事跟我们说,我们定然帮你!”

贞绣珠紧抓着贞锦依的手,像是怕她突然跑掉似的,颤声道:“三丫头?是你吗,真是你来了?”

这时围观的已有人近前来问:“你们是乌大媳妇的娘家人?”

经二姑姑点头道:“正是,老人家你可知这是为了甚事?谁把这孩子打成这样?”

问话是个老妪,摇头叹道:“也不定是为了甚事,总是她男人呗,总归三日里头倒有两日要打一场。你家闺女也是可怜,你们娘家人怎的不早来瞧瞧?”

经二姑姑道:“这可不是来了嘛?你们同乡四邻的,怎不劝着些?”

另一个老妇道:“怎的不劝?只是常日都是这样,劝也劝不过来。况是别人家屋里头的人,也不好多说。年轻夫妻,吵嘴打骂也常有,只他们家闹得厉害些。怕不是八字不合?你们会亲时就没找人算过?”

贞锦依听得无语,见大姐身上有伤,坐在地下也不是办法,便拉了经二姑姑和兰婶儿,将她扶去车上。

只一起身,贞绣珠便哼的一声,虽很快咬唇忍住,但显见是触到伤处,甚是疼痛。

经二姑姑与兰婶儿往年与贞绣珠不过是见过几面,却也记得是个鲜活红润的大姑娘,此时见她给折磨得脱了形,皆显出不忍之色。经二姑姑更是咒骂道:“黑了心肝的,有什么深仇大恨?真下得了手!”

兰婶儿擦擦眼角,快步跑回车上取了件外衫披在贞绣珠身上,贞锦依同经二姑姑轻轻扶住她缓缓而行。

才只走了几步,就听一阵喧哗声,乡舍里头转出一群人来,当头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后面男男女女跟了好几个人。

还未走到面前,男子已粗声叫嚷:“你们把我老婆带到哪里去!”

贞锦依让兰婶儿替自己扶了大姐,示意她们快去车上,自己停下来等着。

岑水生和冬子、良铮等人忙抢步站到她前边,绎家的管事这时也带了仆人下车站着看。

青年男子大步跑向贞绣珠,吓得贞绣珠打个寒战,经二姑姑忙对兰婶儿说:“快些!”扶了她急走几步,躲向车后。

岑水生与冬子赶紧从中拦住。岑水生认得他,先说道:“乌家大侄儿,莫急莫急,那是绣珠的妹子和师姑,专程来瞧她的。这是出了啥事,怎的把人弄成这样呢?”

一同来的有乌大的娘、两个兄弟,以及二弟才娶的媳妇,小的那个兄弟正是先前和冬子拉扯的少年。

乌大的娘上前几步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亲家舅爷呀。你们前儿不是才来过,这么快又来,怎么,你们的事儿这就办完了?”

岑水生道:“原是绣珠的妹子和师姑要来瞧瞧她,今日是怎么的?怎就打起来,还把人绑在道口上?这多人看着,也不像样呀。”

第九十一章 遇上了横人(鑫灵平安喜乐月票加更)

乌大的娘只“嘿”了一声,大声道:“闹了半天你这舅爷是来给我们大媳妇撑腰来了呀?我说舅爷,凭他是皇帝家的闺女、宰相家的千金,既嫁了人就是人家的媳妇。体说你们是表亲,就是她老子娘来了,也不好管到女儿女婿的屋里头去吧。”

贞锦依见她一脸蛮横,那乌大也是五大三粗,看人都是瞪着眼,深感贞三更办事太不牢靠,这样的人家,单看外表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怎么还能做亲?

岑水生听乌大的娘说话不大客气,心里不免有气,但顾念着贞家的情面,仍压着火沉声道:“虽说小夫妻没有不拌嘴的,可到底是一家人,平白无故的,怎能这样重手打她?”

乌大忿声道:“我就打她了怎的?这婆娘死懒,早上白叫她砍个柴煮饭,她推三推四赖在床上不起来。还是老二媳妇把饭做了。我娘叫她喂个猪也半日不动窝,还敢跟我娘顶嘴,不是讨打!”

贞绣珠已被经二姑姑她们扶上了车,听到这话,握了经二姑姑的手解释:“不是我不肯做事,实在是昨儿就身上不好,今早起头晕得紧。”

然而声音太轻,除了身边的两个人,旁人皆没听到。

经二姑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叫兰婶儿也上车,两个人合力将她挪进车中,在褥子上靠住,再拿件大衣裳搭在身上,安慰她:“你舅舅自会处置好,再者还有你师哥和绎家的人呢,你且先歇着。”又取了葫芦喂她些水喝。

那边冬子已顶了回去:“不过些许家务小事,做什么要搞成这样,又不是犯了罪违了法,怎能下这般狠手,还绑在外头?丢的不是你家的脸?”

乌大的娘看看一溜停着的几辆车,那头还有几个男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拉了拉儿子,只对岑水生道:“大舅爷,不是我们家不待见这媳妇,才过门时,我们也是当自家闺女待的。只是她不会下田种地,白在家里做些个家务事,还都做不好。我们乡里人家,怎养得起这样的娇小姐?你看我们老二媳妇,今年才过门,不也是地里家里的活儿都要做?她当嫂子的倒成日懒得动,叫他兄弟也不好管媳妇,就是旁人看着也是要笑话说嘴的。”

她絮絮叨叨尽说媳妇的不是,岑水生不惯同人吵架,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道:“绣珠自小出去学手艺,地种得少,却也不是好吃懒做的……”

贞锦依听着乌大的娘言语刺耳,听舅舅的话,又觉得没说到点子上,忍不住大声插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见得都是我大姐的错?我大姐从来都是勤快的,偶然身子不好,你们不给请大夫瞧病就罢了,她还不能歇歇?你们家也太欺负人了!”

乌大哪里把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听她派他们家的不是,怒吼吼地道:“欺负她咋的?她一个匠户胚子,我们家娶她都是吃了亏的,她偷懒不说,还总不生养,打她是轻的,我今日就是要拿她示众,叫人看看懒婆娘的下场!”

这边除了岑水生父子,其他人不是匠户在籍,就是曾经在匠籍,哪里听得了这话。

良铮先厉声喝道:“你胡说啥!”

那护院的原本靠后牵着马,这时也丢开缰绳,挥着马鞭子站到良铮身边。

绎家管事轻咳一声,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仆也挽着袖子大步跨过来,露出手臂上铁实的疙瘩肉。

乌大被几个高壮男人怒目相向,顿时住了口。乌家的人虽往日仗着家里儿子多,常在乡里撒泼使蛮,一下子见着这一帮孔武有力且面色不善的男人,也不禁有些气怯。

贞锦依气极,驳斥道:“你们又不是官府,凭什么绑了人在外头示众?就是官府绑人,也要有律法做凭据。”

若是对方人少,乌大早动上手去,此时虽被一大帮人的气势镇住,仍不服气辩道:“她是我老婆,我管教老婆,官府也管不得!”话虽说得硬,调门却已降下来不少。

贞锦依冷笑道:“她现是官家人,官府就管得!”

此话一出,不但乌家的人惊愕,岑水生也讶然道:“三丫头,你大姐出嫁时不是……”

贞锦依暗暗拉他的衣袖,止住他的话,转头对良铮道:“铮师哥,锦官院的公文在你那里,取来给他们看看。”

良铮微愣了一下,立时醒过神来,一伸手从怀中掏出锦官院的公文。

贞锦依拿过来打开,对着乌家的人打开:“这是省城锦官院的公文,来调遣我大姐去省城织造局的,这上头可写着:‘调原籍埠宁绣坊经二等绣匠入江安省锦官院’。经二姑姑已接来了在这里。”

说着指了指骡车上探头来看的经二姑姑,再指一指正在慢慢靠近的绎家管事:“那边是府衙派出来的师爷,立等着接我姐去复命呢。”

那绎家管事原是读过些书的,此时穿一身长衫,戴着个方帽,又带了两个高大仆从,看着颇有些体面。

乌家母子见他果然有些气度,底气又下来一截。但他家向来蛮横惯了的,虽看对方人多势众,但毕竟是在自家地盘,也不肯就这么低头认输。

乌大便置疑道:“你莫欺我们不认得字,拿什么省里的公文来压咱们,谁晓得那是不是真的?”

贞锦依又向良铮道:“铮师哥,把府衙的文书也给他们瞧瞧。”

良铮当真又取了那调换陵锦佑户籍的文书出来。

贞锦依亦拿过来展开:“锦官院的公章你们没见过,府衙的大红章你们也没见过不成?这上头可是写了,要调贞绣珠的户籍入省城的,我们接了她,这就要回县衙去改户籍。你们不放人,就是违了督办衙门、知府衙门两重的令,我们回了大人们,你们和督办大人、知府大人打官司去!”

乌家众人全都一字不识,但看那公文上的红章,再听贞锦依说得言之凿凿,不由得面面相觑。

半晌,乌大才说道:“就是官府的老爷,也不能硬拉了我老婆去做工吧?”

贞锦依又一阵冷笑:“我大姐原是在官府录了籍册的,那就是官府的匠户,官府要征召,你们敢不放人就是对抗官府。我跟你们说不明白,绎师爷,劳您的驾,同他们讲讲官家的法度吧。”

说罢对着绎家管事福了一福。

第九十二章 抢人

绎家管事本不欲掺和旁人的家事,但也知这趟出来,本就是主家派来给贞锦依一家子帮忙的,这时用得上他,自然不能推辞,何况他们本是一路的,也推辞不得。

他久在乡里帮着主家办理收租纳税等事务,常与同乡里人打交道,知道用官府镇唬他们最是有效。现下见贞锦依欺乡人不识字,拉了虎皮做大旗,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咳嗽一声说道:“你们莫非不知,入了匠户籍册,便是官府的人,有事征召,几时征,几时就得去,否则即以逃亡论处,全家充军流放,拦阻隐匿者亦同罪。”

匠籍制本是前朝旧制,今朝虽有所沿用却已宽松了许多,尤其是女工,入籍的匠户出嫁时回归原籍,嫁后入夫家户籍都已成了惯例。到了正昌帝力推新政,为了提振手工业,对匠户放得更松,非但免去了匠户们每年无偿服役三个月的例,还大大放宽了籍户限制,只要有地方接纳,不论男女,匠人请辞出籍改为农户或商户都是允许的。

但城郊的日子比偏远乡下好过许多,因此这里甚少有农家把女儿送去城里学手艺的,哪里清楚这些制度上的变化。

乌大的娘约略晓得点皮毛,且娶亲时听贞三更说过曾为贞绣珠转过籍,还向乌大的爹要过文书,因此疑惑着问道:“她虽从前入过匠籍,如今嫁到我家,就已入了我家的籍户,怎能还算是匠人给召了去?”

绎家管事再咳嗽一声,强行解释道:“女工归入夫籍原是朝廷恩典,那是平日无事时对匠户的优宽之策。但若官家有事须得召征匠人服役,被征者仍是要应召的。且官府也不是白用,如今朝廷恩典大,都是要给银钱偿付工钱的。”

乌大听了迟疑着问道:“那,那工钱是偿给我们家?”

绎家管事心道:你想得倒美,口里便嗤笑道:“官府哪有闲人跑来给你送银子?自然是付予工匠。她要给谁,那是她的私事。”

乌大与他娘对视几眼,一时不能决定是就这么放贞绣珠跟他们走,还是再设法争取一点利益。

贞锦依察知他们心意,不肯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对绎家管事道:“绎师爷,上头还等咱们回去交差呢,还要紧着赶去县衙,还得赶回省城,不然误了局使定的时辰,督办大人怪罪下来,大伙儿都担待不起的。”

绎家管事即刻顺坡下驴:“正是,不愧是省城来的,知晓官家法度。”

随即提高了嗓门吩咐车夫仆从:“快些上车,莫要误了差事!”

仆从们故意提高嗓门齐齐应了声:“是!”

贞锦依对着乌家的人说一句:“我们急着赶路,我姐的衣物嫁妆,日后自会派人来取,你们休要胡乱花用,不然官差来了找不着东西交差,是要抓人的!”

说罢不敢多留,返身跳上车,催促车夫快走。良铮等人亦是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一行人匆匆忙忙起行。

贞锦依知道这回使诈不过是欺乡下人不识字,再仗着人多势众,且乌家虐待媳妇的事做得太过头,毕竟自知理亏,拿了官府的红印吓住乌家的人。但只要他们回过神来,请了乡长之类的人出面,事情就不好办了,因此抓住个空子,就赶快带着人跑路。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大姐救出来,至于嫁妆之类,不过身外之物,以后是贞三更来找乌家索要,还是乌家去和贞家扯皮,那都是后话了。

看着骡车上了乡道,乌家人忽觉不对头,乌大的娘便推着儿子们:“怎的把人带走了,快去追回来!”

乌大乌二拨腿就追,边追边喊:“站住,等等!”

乌大的娘跟着跑,只是跑不快,又高声叫前面的乡邻:“抢人啦!快把这些外乡人拦下来!”说话时脚下不知绊了什么,竟跌了一跤。

奈何乌家在乡里人缘实在太差,虽然看热闹的人多,但见乌家的人吃亏反而暗自趁愿,这时眼睁睁瞧着车队离开,并无人上前帮手拦阻,看到乌大的娘摔跤,反倒干站着哄笑。

只有乌二媳妇忙着上前搀扶,扶不动又回头叫小叔子。乌大的娘一腔怨怒,不怪小儿子来得慢,反倒一巴掌打在二媳妇脸上。

围观人中有看不下去的嘲笑道:“大郎他娘,消停消停吧,莫要再把这个媳妇也打跑了!”

车队转上官道,车夫才将车速缓下来。

岑水生的车领先往东边的三宝乡驶去。上省城之前,岑水生已在这里看好了一处田地。那卖家因要迁走,四十多亩地连房舍一同卖了,这倒正好合了岑水生要搬来居住的意思。只因还想再和卖家讲讲价,当时没有定下来。

在县城时,岑水生已问过绎家管事的,管事的也说这家的价钱算是出得较实了,甚至帮他去县衙查过了鱼鳞册,这回下去,只需再看看卖家手头房契地契,若都对得上,便打算付了定金买下来。

到了三宝乡,卖家见他们回头来,便笑说:“我就说嘛,我这房地的价钱再合算没有了,怎样?岑家叔,你再去多问几处,更晓得这里的好。”

听绎家管事说要看房地契,卖家倒也不啰嗦,爽快拿了出来给他们瞧,又劝道:“我们家是因儿子在邻郡有了营生,才要跟了去,在那头置些产业,并不是败家子卖祖产不吉利。况且咱们三宝乡几姓人家杂居,也不同于有的乡里多是同姓亲戚,外来外姓的要受欺负,你们迁过来落户,左邻右舍都有多照应的。”

绎家管事看了房地契,再问清这户人家的姓名人口等,与县里的籍册全都合得上,便也劝岑水生买下。

岑水生落了定银,请管事写好契书,与卖家相约,待到县里换了房地契的主家,改了籍户,就来付余下的银子。

绎家管事嘱咐卖家寻好保人,并告诉岑水生,回乡还要找乡长要哪些文书,若要卖了家里的地,还要做些什么,到县里又需要办哪些事项。各种细务,说得十分详尽周到。甚至答应,等他回老家安顿好,再上来时,可以帮他去县里办交接。岑水生自是感之不尽,倒是冬子闷闷地不大说话。

这桩大事敲定,贞锦依便与岑水生道别。

岑水生甚觉诧异:“怎的你不回家里瞧瞧你爹娘兄弟?”

第九十三章 凡事朝前看(石敢当当当月票加更)

贞锦依唯恐乌家的人又找到贞家去纠缠不清,哪里还能回去,只说官差和良三还在郡府城里等着,不能误了事。

岑水生便说:“你现是官家的人,这也罢了。你姐我们送她回去就是。”

贞锦依更加不敢让贞绣珠独自回娘家,忙道:“大姐也跟我们一同上省城。省城要招女工是真,大姐是熟手,去了自有落脚之处。”

岑水生皱眉道:“三丫头,你真敢带了你大姐走?她到底是嫁了人的,只怕乌家不肯放人,要是他们闹到官府去就不好了。”

贞锦依叹了叹气,将岑水生拉到自己的骡车边,掀开帘子。贞绣珠闭眼躺在车中,看着越发虚弱。

兰婶儿见他们看过来,对贞锦依说道:“你姐伤得不轻,身上都没块好肉了,你请你阿舅问问这里的主家,可有什么伤药没有,先拿来擦些才好。”

贞锦依道:“阿舅,你瞧我姐这样子,怎能还回乌家去?不管他家闹不闹,我倒先要告他个虐待罪,请县大老爷判和离。”

岑水生先看到贞绣珠的样子也甚是心疼,待听贞锦依说完,却吓了一跳,道:“哪有女家提和离的?从来都是男家休妻。”再摆摆手,“先不说这个,我先去找些药来。”

说罢逃也似的奔去那卖家的屋里。

还好那户人家备得有一些外伤用的药粉。女主人见她们车上不便,招呼着她们将贞绣珠扶到内屋去上药,又煮了汤水送来。

贞绣珠吃了点东西,渐渐缓过些劲儿来,对着贞锦依哭诉:乌家先是嫌她嫁妆少,新婚回了门才回来,一家子脸上就不好看。后来就总说她是不生蛋的鸡,他们家娶她是吃大亏了,就开始非打即骂。她整日从天不亮起来,手脚不停劳作到半夜三更,公爹去年风瘫了卧床不起,也都是她一个人服侍,常日里还总说她娇气,做不好事,动不动就不给饭吃;不管丈夫、婆婆还是小叔子,都随意指使她做这做那,略应得慢些,就打到身上来。

贞锦依与兰婶儿轻手轻脚揭开她衣衫,先用温盐水清洗创口。那身上青的紫的,新伤叠着旧伤。贞锦依边擦边骂:“黑了心的,下这般狠手!”兰婶儿也陪着掉泪。

经二姑姑先还帮帮手,后来只说胸口闷,索性起身站到了门外去,对岑水生道:“她舅爷,我瞧绣珠还是莫要回去了,那样的人家,跟虎狼窝有什么分别?她爹不在,你就是她长辈,你给做个主,我们带了她上省城,再辛苦也能挣碗饭吃,总好过好端端一个人在婆家给折腾没了!”

岑水生闷头没说话,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帮腔道:“打老婆的也见过不少,只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家,可怜见儿的,还这样年轻,竟折腾得只剩一把骨头……”

冬子噌地跳了起来:“阿爹,你可听到了,大姐姐险些被他们打死了呢!你不愿做主,也莫要拦着,让三妹妹她们带她离了这里就是。”

贞锦依知道舅舅终是心疼外甥女儿的,也知道他不喜与人争执,出屋来说道:“阿舅,这里的事,你回去同我爹娘说一声。一则防着乌家来闹是,二则大姐这回定不能再回那狼窝了,不管我爹怎样,我回县里,就托人递状子去求县太爷判和离!”

岑水生摇头:“和离不离的由不得咱们,从来休妻和离都只有男家可以递文书,别说是我,你爹来了也是不成的。只是那乌家把钱看得重,未必肯送还嫁妆,何况出妻到底名声不好听……”

贞锦依曾在不少小说电视里看过,古代女方主动提出和离或是向婆家索要休书的,虽然于女方名声不利,但命都要没了,哪还顾得了虚名?却不想这个社会男尊女卑到这种程度,女方连主动申请和离都做不到。

贞三更和乌家一样,都是把钱看得真的人,为了那笔嫁妆,两家人也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这一点岑水生知道,贞锦依当然也明白。贞绣珠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贞锦依闷闷地说道:“即便一时离不得婚,我也是定要带大姐走的,她在乌家活不出来,回娘家,乡邻们面前又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岑水生叹息一阵,又道:“罢了,他们夫妻吵架打闹,咱们娘家人见着了劝个架也是该当的,你们领大丫头去,就当是带了闺女回去劝导。”

贞锦依还要说什么,岑水生起身对着冬子说道:“天不早了,咱们先家去。”

与卖家道过别,跟绎家管事道过谢,岑水生再对良铮说道:“良家哥儿,你师妹你费心多看顾着。她姐,唉,她姐也只好劳烦你照应照应了。”

良铮连忙应承:“原就是坊中的师姐师妹,照应她们是该当的。”

岑水生又叹口气,拒绝了良铮和绎家管事送他还乡的要求,拉着冬子乘骡车去了。

虽然解决得并不圆满,好歹是把人带出来了。反正景州远得很,大姐的年纪也并不大,先离了这个伤心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贞锦依本不是一个喜欢思前想后、作茧自缚的人,更愿意凡事朝前看。

而且亲身经历教育她,天意难测,在世界运作的暗流当中,人的计划是最靠不住的。

她曾经计划把锦衣工作室做成知名的民族服装品牌,才拿到了一笔基金资助,哪知莫名其妙穿越到陌生的世界,一切从零开始;好容易进了城,她计划过好好学门手艺,得到在这里生存的技能,谁知被人一下子扫地出门;等她勤勤恳恳从头学起,费劲心力掌握了织锦技术,计划着和师姐一起创出新的样式和工艺,在织锦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华彩篇章,哪知配合默契的师姐突然就回家嫁人去了……

变化永远比计划快,走好眼前的路才比较重要,至于将来嘛,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也等塌的时候再说吧。

替贞绣珠上好药,换了衣裳,不便在别人家逗留,贞锦依跟女主人买了两床被褥,将车内厚厚铺上,仍扶了贞绣珠上车躺好。

良铮吩咐车夫将车赶得慢些,一行人掉转方向回渠安县城。

第九十四章 有喜了

渠安县城更比他们离开时热闹了许多。

景州书院山长来此讲学的消息传出,不但本县,周围各县的读书人都赶了来,想要一睹名家风采。

计县令说读书人求学是好事,非但不阻止,且因怕县里客栈少,驿站也小,特意下令在县学外院的屋子里加设了床铺,供外地来的学子住宿。

这么一来,到渠安县城来的人越发多了,有些县虽已和山长讲好也要请他去,但那些学子们仍要先到渠安来,并互相通报山长未来可能的行踪,皆以追随听讲为荣。

计县令瞅准时机请山长题字题诗,以记盛况,山长不便推辞,亲笔为县学题写了门联一副,又写下一首诗,不免要在诗的小序中把埠宁的文风以及渠安县令和学子们的盛情夸赞一番,一时间埠宁各县传为佳话。

诗作传开之后,渠安县从一个边远小县,忽然变成了名噪一时的重学重教的楷模,计县令也得了个敬贤爱才的名声。这又是后话了。

贞锦依他们回渠安时,街上仅有的两家客栈早已住得爆满,县学周围也是人声鼎沸。

山长因来者甚多,不忍拂了学子们求学之心,原本只说讲学二日的,又追加了一日。

此前岑水生虽托绎大少爷照护贞锦依等人,意思回去时大家仍然同行。但贞锦依看这情况,客栈住不上,且也怕乌家追上来,便主张趁天色未晚,先赶回埠宁。

良铮担心官差等久,又想着陵锦佑的事尚未办完,也表示赞同。

兰婶儿和经二姑姑却担心贞绣珠经不住一路奔波。

贞绣珠连说“不打紧”,刻意坐起来说道:“在车上躺了这半日,已觉得好多了,去郡府也不过是躺在车上,累不着的。”

贞锦依看看她,仍和良铮说:“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再说。”

好在渠安街上有家药铺子,铺里有个坐堂的老大夫。良铮便让几个女人搀了贞绣珠进去,自己带人去找打尖的店子。

大夫虽老,贞绣珠身上的伤也不能叫他看,只能简述了一下她的伤势。

老大夫叫贞绣珠坐在桌边,说道:“外伤倒还罢了,小娘子心气郁结恐怕才是大症候。”

说着搭上贞绣珠的脉,不一刻便挑眉道:“哟,小娘子这是有喜了呀!”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贞绣珠还不敢信:“我……我真的有……有喜了?”

老大夫叫她换了只手,又诊了片刻,道:“滑脉如珠,快而不滞,当是喜脉无疑。老夫从医多年,怎能连喜脉都诊不出的?”

贞锦依忙问:“可知是几时有的?”

老大夫瞟了她一眼,腹诽一下这小姑娘说话怎的这么不讲究,但见经二姑姑等人也盯着他,仍是答道:“已一月有余。小娘子竟不自知?”后面这句却是对贞绣珠说的。

贞绣珠茫然摇头:“我,我并没觉着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呀。”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平平的腹部。

老大夫也摇头:“年轻人真是不知事。腹中有了胎尚且不觉,怎的还受了这些伤?”像是说贞绣珠太粗心,又像是说她丈夫不知爱惜妻儿。

接着老大夫又道:“胎虽坐上了,然则小娘子身子虚,我给她开些保胎补身的药,回家去好生歇着,你们是她的亲戚长辈?多劝劝小夫妻们,要好生保养,莫要呕气打闹,如今是孕妇,总要心境平和才是。”

一面说,一面取了笔,在桌上已备好的纸上写下药方。铺里的小学徒便过来取了药方去抓药。

兰婶儿迟疑一阵,终于还是压低声音对贞锦依说道:“你姐这样儿,不好再去郡府了吧?她现有了身孕,她婆家总不能再嫌她……”

听出兰婶儿的意思,但贞锦依对乌家的人可没有什么信心,并不敢相信为了孩子,他们就能对媳妇转变态度,当即摇头道:“乌家是不能回的,娘家嘛,一则路远比去郡府还不好走,二则,也怕乌家去纠缠,还是先去郡府城才好。”

她心里想的其实是送回娘家并不放心,乌家只要去闹,贞三更未必会护着女儿。只是这话不好在外人面前讲。

经二姑姑则说道:“还是看绣珠的意思。”于是大家都看着贞绣珠。

贞绣珠显出畏惧的神色,道:“我,还是不要送我回去,我跟你们去省城。”

贞锦依道:“那孩子呢?”

“孩子?”贞绣珠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贞锦依只得把话说开了:“孩子你要生下来?”

“怎能不生?”这下不但贞绣珠吃惊地盯着她,经二姑姑和兰婶儿也满脸惊诧看向她。

好吧,又忘了这个社会的女人是没有权力打了胎离婚的。

贞锦依呼了一口气道:“成,我们先上埠宁,调养几日,若你身子无事,就去省城。”

老大夫看着学徒抓好药,过来听到她们说话,置疑道:“你们还要去省城?那个路程可长。小娘子身子弱,只怕经不住颠簸。”

贞绣珠抢着道:“不妨不妨,躺在车里稳当得很,再走慢些,半点也不颠簸的。”

老大夫却瞧着经二姑姑,显然认为她才是拿主意的长辈。

经二姑姑叹叹气,对老大夫道:“多谢您费心。我们先去郡府,养些日子再看。”

贞锦依便请兰婶儿搀着贞绣珠上车,自己拿了药包付了药钱,跟着出去。

良铮这时已等在外头,带了她们去一家饭铺,他早已叫那里的老板在一个小间里摆好了饭菜。众人吃过便上车赶路。

路上走得不算快,但也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埠宁的良家。

接下来几日,贞绣珠在良家吃药调养身体。贞锦依拿了些铜钱给良三的堂侄媳妇,叫她多买些孕妇吃的补养品。那媳妇也是生养过的,转头买了好些鸡鸭回来,尽心给贞绣珠弄吃弄喝。兰婶儿也照料得很是周到。贞绣珠身上创伤渐愈,精神渐渐好起来。

良铮则跑上跑下,帮陵锦佑把移籍的事办妥,并去接了她来一同住着。

纾锦宛听说他们的事,也请哥嫂带了鸡蛋等物来探望,只恨自己身不由主,不能亲来看看。

第九十五章式织机

贞锦依见了纾锦宛的哥嫂,便知道她的心意,于是特意与陵锦佑一起常去她那里说话。

因怕加重纾锦宛的恐婚情绪,她们不敢将贞绣珠的事讲得太多,即使如此,女孩子们说起贞绣珠的遭遇,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陵锦佑便说:“我是断不嫁人的,若省城制衣局容得我,我就在那里做一辈子。若容不下我,我再做姑子去。”

纾锦宛则说:“你是熟工,怎会容不下你。你跟着经二姑姑,一辈子凭自己本事吃饭也是好的。只是,我自小在坊里学手艺,农活一点没摸过,他们家又是农户,我只怕……”

贞锦依连忙劝慰:“你虽不会下田,织布织绢,甚至纺线捻丝都是会有,他们家难道不要人在家里养蚕纺织的?怕什么,如今纳赋的,丝绢还更值钱些,你给他们家多挣钱,他们还能嫌弃你不成?”

陵锦佑也自知失言,帮着劝了一番。

然而回来的路上,两个女孩子私下聊起来,都说这辈子还是不要嫁人的好,谁知会被父兄许配给什么样的人家?只不敢再在人前露出这心思。

回到良家,贞锦依就去问良三父子几时可回省城。

良三也想着要早点回去交差,便去同官差商量,不再等山长一行人。官差也嫌读书人啰嗦,反正自己的差事已办妥,自然是早回早了。因而一行人速速启程。

因回程时不及来时人多势众,良铮唯恐路上有意外,就要去镖行请两个走镖的护送。

良三原说这次并没带什么贵重的物事,但经不住良铮劝说,仍是同意了。

一路上,良铮比来时更加殷勤周到,因想着女人多,又顾念贞绣珠是有身子的人,每日等太阳出得高了才上路,天还未黑就早早投宿。吃住也都尽量选大店子。

这么一来,不但走得慢,花销也多了不少。

进了景州城,未及去会良三娘,良三先同官差去见局使缴差。

良铮送了贞锦依与兰婶儿到织造局,便将经二姑姑和陵锦佑、贞绣珠都带到街上的良氏织房,同女工安置在一处。

贞锦依回到机房,先去见了良三娘,因这一趟实在走得久了些,虽知良三娘并不会责怪,但耽误了工作,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良三娘果然很体谅人,见了面先问她家中可好。贞锦依却先说了纾锦宛及经二姑姑等人的事,之后再说自己的家事。

听她讲了将大姐抢出来的情形,良三娘叹道:“绣珠在坊里也是个出挑的,怎的偏遇上这样的婆家?!既是接上来了,且先在外面的织房住着,虽然良家织房不织布,以你姐的手艺,要学个织绢织绸都极容易。”

见良三娘这样体贴,贞锦依心中感激,但越是这样越觉得有所顾虑:“可是我大姐已有身孕,怕是要拖累了机房……”

现代企业的老板知道女员工怀孕还会各种不爽,甚至想方设法逼其辞职的,何况这还是社会保障极为缺乏的古代?

良三娘却摆手道:“谁人不是怀胎十月生出来的?难不成只管自家子孙满堂,看到旁人有孕就嫌弃不理?就是为子孙积德,也要照拂一二,况且你姐也算是我们看着长成人的。就算不相识的,我和你们房主也做不出把有身子的人赶出门的事。你只管放心!”

“师娘!”贞锦依心中如暖流涌动,眼眶一热,笑着说道,“师娘跟房主都是大大的好人!老天保佑你们福寿万代,保佑铮师哥找个又好看又贤惠的嫂子,生一大群又聪明又可爱的宝宝!”

良三娘大笑:“少贫嘴了!还有一事,你听了定然更喜欢。”

见贞锦依睁大眼,一推她手臂:“快去西院的机房瞧瞧,你要的……”

贞锦依惊喜地抢着道:“桐师傅把织机做好了!”

良三娘点头:“他带着徒弟做了许久,前几日才搬过来装上,也不知是不是你想的样式,就等着你回来试。”

“我马上去看!”贞锦依一蹦而起。

良三娘微笑着站起身,说道:“也不用这样忙,我同你一道去,把锦寒她们也叫上。”

西院的东、南两排房屋是的专门放置大织机的,几间屋子都是宽敞高大,东南角上一间格外宽大,这时里面的杂物都被腾出来专门摆放新做好的大花楼剑杆织机。

因桐师傅带着男徒来装机,做事的那几日,都特意避开了女工们,回锦寒和纹锦宁她们都没有看到过织机装成的样子。

师徒几个进到东南角的机房,兰婶儿将门一打开,除了良三娘,几个人都是“呜哇”一声惊呼。

机房正中,摆着一架体型庞大的织机,比寻常织机宽了两倍有余,花楼高高耸起,周遭还有些一人多高的木架子。

众人围着,边看边惊叹。

只是贞锦依的惊叹与回锦寒她们又有不同。

她们是感叹其大、其奇,而她则是惊叹古代匠人的匠心巧思,虽不是她所设想的无梭引纬,却完美做到了她想要的稳定引纬、自由换线。

提综的方式没有太大改变,主要的创造性改进体现在投梭方式上:

梭子还是有的,只不过装在了一个中空的小竹匣里,竹匣下端穿过一根长条竹片制成走梭板,投梭时竹匣带着梭子在走梭板上滑动,稳定性完全能得到保障。

走梭板的一端安置了四根竖着并排放置的木制储梭匣。储梭匣的下端固定在梭板上,那一头的梭子滑过来,直接滑进最下面的梭匣,梭匣内有厚牛皮制成的皮结,可自动止梭,不须这边的换线工用手接梭。

换线的人可在其他三匣内先把线接好备用,四个梭匣可以互换位置,等那头梭子过来,再将换好线的新梭投回去。四匣轮换,既能保证不耽误走梭,换线时也不易断线。

储梭匣后方又设置了一个落地的架子,上面可以装八筒不同的丝线以供更换,如同织机上生出的一个大触手,极有机械化的范儿。只差一个电脑控制的电动装置,就离现代化织机不远了!

第九十六章 未来前景

“锦依,”贞锦依上下左右地细看时,回锦寒急切地问道,“这个大家伙如何使用啊,你快教教我们!”

现代的剑杆织机都是自动化操作,面前这个用手动投梭和换线的,贞锦依也没有用过,于是老实答道:“我只知个大略,并没有亲手使过,须得上好线,我们一同动手试一试。”

几个人早都等不得了,当下动手先安上综线,贞锦依与回锦寒一同在梭上接好线,又帮着纹锦宁和春锦宣练习了几回接投梭以及更换纱线。

然后贞锦依爬上大花楼的上部坐好,在上头提引综线,回锦寒在下面站着投梭。梭子在走梭板上滑动,虽设有滑槽,但毕竟阻力比空梭要大许多,因而投梭所需力度也较大。这样一来,回锦寒体壮手粗的缺点瞬间变成了优点。

纹锦宁等看了都不禁感叹:“师娘当初叫锦寒师姐做织花投梭,真是有先见之明!”

试织了一幅花纹简单的纱罗锦,勾纱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只是换线时速度有些跟不上,用储梭匣直接回梭,力量也不大够。纹锦宁和春锦宣直埋怨自己手太生、气力太小。

贞锦依仔细看了储梭匣,却道匣子的机括设置得不是太合用,以致换匣回梭都不够顺畅,并说回头再请桐师傅来瞧瞧。心里想着,不知这里的铁匠师傅做不做得出弹簧来。

纹锦宁等人都崇拜地看着贞锦依:“锦依师姐,你真聪明,这么奇异的机构,你怎么想得出来?”

回锦寒轻轻摸着织好的纱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一般:“我也能织纱罗锦了,我竟也织得了纱罗锦……锦依,你太厉害了,我……我真是……”

成为稀缺货品的主织工,此后的身价以及在整个织造局的地位都与往日不同,哪怕日后出了织造局去,也不乏织房相请,将来的饭碗再不用愁。即使一时想不到太远的前景,回锦寒也不能不激动。

这也是机缘巧合啊。贞锦依也不能不感慨命运安排之神奇,若不是纾锦宛要走,她可能不会这么急着改进织机,也不会发现所谓“落后”的古代,匠人们的巧手并不亚于现代的机械工程师们。

新织机试制成功,以后不光织造纱罗锦的人选范围可以扩大,就是用于织造其他的锦缎,效率也会大大提升。

这一点不仅贞锦依看得到,良三娘更加心头有数,想到良氏织房未来的前景,她的感动不亚于回锦寒,只是面上不像小姑娘那样表现得外露。

“今日是个好日子,”良三娘笑着对兰婶儿吩咐,“告诉厨房,今儿晚饭加道肉菜!”又看看贞锦依等人,“锦依和锦寒、锦宁、锦宣多加个鸡腿,明儿织一幅整纱罗出来,还有赏!”

就在贞锦依他们去埠宁这段日子,制衣局的建造已有了些样子,最先在景州城招募的女工以及从绣房调来的已入住了几个。局使得知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已从埠宁过来,当即命人来接了她们进去。

不一日,局使太太亲去局中试了新招女工们的手艺,见都是做惯的熟手,自是十分高兴。没两天,制衣局领了帖的坊主就报了局使,让经二姑姑任制衣局裁剪所掌案,陵锦佑分在成衣所,定了二等工匠。

安顿已毕,经二姑姑方才带了陵锦佑去织锦机房拜望良三娘。

老姐妹们见面分外喜悦,良三娘携了师姐进自己屋中,诉说了许多别前别后之情。

陵锦佑自然找着贞锦依,缠着她问了好些景州城的风物人情,二人又有许多对将来的打算。

临走之时,良三娘叫兰婶儿拿了锭银子给经二姑姑做安置之资,并送了陵锦佑一幅尺头做见面礼。

经二姑姑倒也不推辞,还对陵锦佑道:“安心拿着,莫要扭捏,咱们来这一趟,已得了你良师姑一家多少恩惠,不怕再得这些许好处。只心里记着,日后好生回报就是。”

晚间,良三娘叫了贞锦依去,一开口便问:“锦佑这孩子我瞧着还好,你与她算得是打小一处长这么大,依你看,她性情如何,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与良三娘相处数年,极少听到她随意打听旁人家事,贞锦依先是有些诧异,稍想了一想,就试探着问道:“师娘,问这些个,可是要挖人的墙角,让锦佑师姐来咱们机房?”

良三娘故意白她一眼,哂道:“挖什么墙角说得这样难听。是……唉,说给你听也无妨,是你铮师哥看上了锦佑,日前求到我这儿来,要托媒去说亲。我与锦佑虽同在染织巷里几年,却没见过两回,只知她是埠宁近郊的农户出身,我家是匠户,反比她家低了一层。想着你同她相熟,特来先问问你。”

贞锦依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方才说道:“不怕告诉师娘说,如今去说亲未必得宜。我们私底下说起来,她是再不想嫁人的。”

随后便将陵锦佑曾告诉过她的话,拣要紧的说给了良三娘听:

只因当年陵锦佑被迫出坊,她曾订过亲的那家人就有些拿乔,先说要推迟成亲,后来又说家里要给几个儿子盖房娶亲,钱不够用,要她家提早过嫁妆,其实言下之意是想让她家多给一回妆奁。

陵家子女也不少,大的两个小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陵锦佑不忍看父母为了她的亲事低声下气四处求告借贷,亦不忍看兄弟们为难,将早年存的私房钱给了父母,让他们偿还定礼,退掉这门亲,自己索性去道观出了家。那家人要回了定礼还啰嗦了一阵,好歹多收了些利息才罢。

此事让陵锦佑甚是灰心,这回还俗,仍常把不再嫁人挂在嘴上。

良三娘听后良久不语。半晌才说道:“你铮师哥这一路接她上来,回来总说她这好那好。我想着也是缘分,两个人年貎也相当,特找你先打听打听。既这么说,也就罢了。就只你铮师哥,这么些年要给他说亲他都只说不忙,偏就对锦佑上了心……”

第九十七章 纱罗锦织成了

贞锦依想想良铮在路上的情形,果真是殷勤细致,当时只觉着这位师哥稳重体贴会办事,这时回想起来,还真是对陵锦佑格外不同。

她心头暗笑,没想到跑这一趟,还有意外收获。良家也是知道根底的,一家子待人都很好,若促成这一桩婚事,于陵锦佑也是好事。

于是斟酌着对良三娘说道:“依我看,却也不忙定论。退亲的事到底过了几年了。嘴上说不嫁,也是小姑娘家的常情。况且我们这一路过来,人人都夸赞铮师哥办事利落又周到,谁家得了这样的女婿也是福气。再况且师娘你和房主是这等好人!我瞧着,锦佑若愿意,倒也是门好亲。不如我私下先探探她的口风,若她执意不肯便罢,若她也觉得好,再托媒不迟。说不定,上次退亲也是天意,该当锦佑另寻一个好归宿呢。”

良三娘想到儿子央告她求亲时又羞怯又急切的模样,他长这么大,她这当娘的竟从未见过他这般,已知是动了真情,担心一口回绝了,太伤着儿子,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你且费个心,也勿须急迫,瞧着时机合宜,慢慢问她就是。”

贞锦依也不耽搁,晚上就去制衣坊找到陵锦佑,试探着问她觉得良铮怎样。

哪知陵锦佑十分警觉,当即反问她为何要提这个。

贞锦依只得开门见山说了良家欲提亲的事。

陵锦佑尚未听完就说道:锦依,我以为最不会逼我嫁人的就是你,怎么你如今也这样?

贞锦依忙搂着她的肩柔声道:我怎么会逼你?你无意就罢了,我替你回了就是。想来良家也不会怎样。

安慰一番,陵锦佑方回转来。

回去同良三娘讲了,良三娘只说:“如此就罢了,这种事也是勉强不来。”

后来果真不再提起。

贞锦依松了口气,因织机的改造还有些尾巴,只先顾着这头的事。

好在良铮并非浮浪子弟,虽情动难安,却也不多纠缠。当然,以锦官院内外有别的严管制度,外男也难以进来纠缠。不过变着法地送些东西进制衣局,或是替陵家传送些消息,也是在所难免。

贞锦依只把心思放在织机上。因改了投梭的方式,提综挽花的程序也需要调整,并且织花工脚下的踏板也嫌数目过多,有些顾不过来,贞锦依便与良三娘、桐师傅商量,将踏板减少,增加手上的操作,可以将换线的人挪一个过来,帮着做经纬线上的织花。

说来容易做来难,一个小小的机构修改,既要按设想做出构件,还需要不断调试。且因要和贞锦依等几个姑娘一同操作,桐师傅不便再带年轻徒弟进来,调试的速度又慢了些。

贞锦依又要帮桐师傅改构件,又要和姐妹们上机试织,比众人更加忙碌,成日里手脑都不得空,往往在众人走后,还在织机上东摸摸西搞搞,便是做梦也梦的是怎样安排那些竹杆木匣,让经线纬线怎样走动。

幸亏桐师傅的手艺实在高超,修造织机的经验也够丰富,不仅能将贞锦依口说手绘的样式还原成实物,还能按自己的想法做出巧妙的改进。

过些日子,织机各处构件差不多都调整了一番。虽做不了弹簧,却以牛皮和皮筋制成了类似气缸的装置,使得止梭回梭都容易了许多。

贞锦依与三个小姐妹共同揣摩,配合一阵之后,便能顺利操作。于是试织了一幅仅有方块圆块图案的纱罗锦,送去向祝大夫人报喜。

祝大夫人当即派人送了赏赐到机房,过得一日,就叫人来请良三娘进府去,并特意嘱咐带上几个徒弟。

到了督办府邸,华妈妈亲自迎到二门,一见良三娘就笑着说:“从来织造局没有过你们这般快的手脚,前儿才说要试个新锦,才个把月就出了成品。大夫人跟老爷一说,老爷喜得什么似的。这不,昨儿又拿去衙门给大人老爷们瞧,今儿连布政司的参政夫人也来了,跟咱们大夫人商量,要向上头呈报呢。”

原来是特意来嘱咐她们,参政夫人在此,让她们先有个心理准备。

说着话进到内院,仍是在园中的瑞馨堂。

走进堂内,就见客位上坐着个眉毛描得漆黑,口脂涂得鲜红的妇人,一说一笑,头上手上的钗环叮当作响,不大看得出年岁来。想来必就是参政夫人了。

祝大夫人在主座相陪,下面还坐了珞家的长女珞明奕,大儿媳敏氏正指使丫鬟婆子们添茶倒水送点心。

她们进去时,几个人仍说得热闹,气氛十分融洽。

良三娘率领徒弟们行礼,参政夫人方停了笑打量她们。

祝大夫人先说:“不必拘礼,三娘坐着说话吧,咱们要问的话多,你年纪不小了,站久了脚疼!”

又对敏氏说道:“序哥儿媳妇也不必张罗了,你是有身子的人,也坐着吧。”

立刻有小丫鬟搬了两个锦凳来,敏氏先坐下,良三娘方才道谢坐下,几个女孩子站到她身后。

参政夫人便瞅着她们说:“教我猜猜,哪一个是贞家姑娘。”

偏头看了一刻,指着贞锦依道:“定是这一个了,一看就是个伶俐的孩子。”

贞锦依心想八成是有人告诉过她,却也不揭破,微笑着上前一步行个礼:“参见夫人。”

参政夫人摸摸放在身边桌子上的纱罗锦,笑道:“我的眼光向来不错的。听珞家大姑娘也说过,你这手艺也是绝了,织的锦这样出奇,绣的花样也好看,竟都是旁人没见过的。”

又向着祝大夫人道,“上回你们姑娘过来,穿用的那些东西教我看了爱得什么似的,硬是从她手上抢了几块帕子荷包去,你可莫要笑我这没见过世面的破落户!”

祝大夫人母女连敏氏一起,都笑得掩着嘴前仰后合。

祝大夫人道:“你要没见过世面,我们都是乡下人了!几块帕子值得什么,这会儿真人来了,你要什么只管同她说去,只是工钱可不能比我们高太多,不然以后都不接我们的活儿了。”

众人听了又笑。

第九十八章 见面礼

参政夫人招一招手示意贞锦依到她身边去,拉了她的手抚着道:“我今儿趁便也瞧瞧你这双手到底是怎么长的,竟这样巧!跟这个一比,我们家那些做针线的都跟猪爪子一样了。”

贞锦依陪着笑,颇有几分无奈地看向良三娘。

参政夫人就抬起头对良三娘说道:“我看那几个孩子也是手巧的,三娘子你是真会找徒弟,个个儿都跟花朵似的,织出这锦来,啧啧,跟人家点石成金也差不了多少。”

良三娘连忙谦逊:“不过是份内的事罢了,锦官院养着我们就是做这个的,做得不好也对不住督办衙门这样待我们。哪敢当夫人夸赞。”

参政夫人便看了身边的婆子一眼,那婆子立即跨出门去,不一时带了两个丫鬟进来,手里托着几幅细布尺头和几个荷包。

参政夫人笑向良三娘等人道:“头回见面,一些小东西,三娘子莫要嫌简薄,”再对着祝大夫人和珞眀奕道,“你们可不许笑话。”

婆子将礼物一一送到良三娘师徒几人手里,众人忙又向参政夫人行礼道谢。

珞眀奕的丈夫在经历司,正归布政使司管辖,布政使司的参政正是她丈夫的上官,故而祝大夫人叫她来相陪。

趁着下人们跑前跑后,珞眀奕凑趣道:“手巧还罢了,若论织造局这些绣工织匠们,巧的我也见过不少。我就爱锦依自个儿绘制的那些花样,艳色的配得富丽却又不流俗,那些雅致的不繁杂还透着贵气。织锦我们是穿不上的,只好在绣品上下些工夫罢了,难得有她在,又会绣又会裁衣,比那些绣房的绣工都要强。大嫂子身上那些帔风也是我找她做的,穿上可是一点不显身子重?”

参政夫人就对珞眀奕和敏氏道:“你们还年轻,过两年得了封诰,不怕没有织锦穿。只是到时仍要找到贞姑娘那里去的。”

祝大夫人便接着夸道:“锦依原是绣房出来的,这孩子脑子好使是真。就是这织锦的织机,听说也是她告诉木工样式,才做出来的。”

说着仿佛突然想起来,对着良三娘问道:“这回太后的千秋你们又预备了什么新花式?若纱罗锦能织成,别省的锦官院再想比下咱们去也是不能了。”

听她问起正事,良三娘正色回道:“已预备了寿字金锦,锦依想制个百寿锦,用那有史以来的异体字,一幅红裙上织一百多个不同的寿字。如今还差着几个字,正寻旧年的字帖呢。这纱罗锦也可用羽线织出彩凤纹来,可做外罩的罗衣,花样不见得繁复,好在纱罗锦本身就够抢眼了。”

祝大夫人赞许道:“如此甚好,若要寻字帖,我叫我家几个小子帮着你们找就是,他们在外头找书也便宜。”

良三娘道:“怎么好劳烦公子们做这些细事?公子们都是要读正经书的。”

祝大夫人摆摆手:“读什么书?他们三个在学塾也不好生学,成日家只是淘气,得给他们派点事做才是。不过太后今年千秋是要紧的,除了这拨尖儿的几样,家常要用的衣褂也须预备一些才好。”

良三娘忙站起身答应着:“是,正要预备些石青织金之类,做常服用的。”

参政夫人听了,就对良三娘说道:“如今院里的制衣局也建好了吧,你们织房同那边也都熟的,倒好商量着,做些出色的成衣贡上去。”再向着祝大夫人竖个大拇指,“咱们江安锦官院,这回定是头筹。”

虽是夸奖似的话,然而她连制衣局里有良三娘认识的人都知道,祝大夫人不禁看了她两眼。

参政夫人浑然不觉,再转过头来指着回锦寒等人问良三娘:“这几个孩子都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待良三娘一一指着说了,又疑惑道:“我听说有个姓纾的孩子,常与贞姑娘一起合织的,如今城里都传得跟天上织女下凡似的,怎么不带来见见?”

良三娘忙回道:“想来夫人说的是纾锦宛,那原是她们的大师姐,手上的工夫原比众人都熟些。只是如今年岁大了,上个月家里接了她回去预备办亲事了。”

参政夫人叹息道:“可惜可惜!唉,我是没眼缘见了,也不知哪家有福气的得了去。早晓得她要出嫁,我该来添个妆才是。”

顺着话头便问这里的几个女孩儿有没有定了亲的。听说贞锦依、回锦寒都定过亲,纹锦宁和春锦宣则还没有说亲,这才说:“瞧我,年纪越大越是啰嗦。看到好看又能干的孩子们就喜欢得紧。你们莫要嫌我话多才是。”

众人都忙说“不敢”“夫人关爱是我们的福气”等等。

祝大夫人笑着对良三娘道:“你们机房里还有工夫要做,这些日子试那新织机怕是吃不香睡不好的,我是晓得的。早些回去,叫孩子们也歇歇。事情虽多,也不忙在这一时,身子还是要紧的。”

良三娘便起身带着贞锦依等人行礼告辞。华妈妈又命人取了赏赐过来,才要分发时,祝大夫人又笑:“咱们这些东西怎好在参政夫人面前献眼,还不快悄悄地,叫几个小厮提了送过去。”

华妈妈应了,招呼良三娘等人出去,便有丫鬟过来接了她们手里的东西。

她们退下时,就听后面参政夫人笑着对祝大夫人道:“多咱把你家的三个小子也带出来给我瞧瞧,若是没定亲,我可是要保媒的。”

祝大夫人“唉”了一声道:“我家那三个混小子,文不成武不就的,老大也是好容易才求得这么个齐整的媳妇,那两个更混,哪家看得上他们!”

这家常很是拉了一阵子,到参政夫人谢绝了祝大夫人留饭,带着一大群婆子丫鬟打道回府时,天都快擦黑了。

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再次看看天色,转身小心地向着珞大人问道:“老爷,可要在这里传饭?”

珞大人早已从衙门回家,因参政夫人,看了这许久,却一页也没有翻过。

听到问话,他也不回答,只靠到椅背上,抬一抬手道:“先掌灯。”

小厮忙去点灯,里面却出来个专管传话仆妇,直走到外书房门口,隔了门帘禀告:“大夫人请老爷回正院用饭。”

第九十九章 纳妾要抢先

屋里珞大人的贴身仆从听到,忙走进里间,靠近书桌回禀:“老爷,大夫人请您回正院用饭。”

珞老爷将书往桌上一扔,尽量不急不缓地走出书房。那仆妇便提了灯在前头引路。仆从也提上灯,跟到二门外,看着里面的仆妇过来开门迎珞老爷进去,方才离开。

丫鬟打起门帘,珞老爷跨进正院堂屋,见着祝大夫人便问:“那冒家的怎的如此多话,竟说了这般久?”

桌上的菜品早已摆好,只未端饭上来。

祝大夫人一面吩咐华妈妈摆饭,一面接了丫鬟送过来的热帕子递给珞大人擦手,嘴里说道:“你再猜不到的,她绕了一大圈,竟是想让我替她保媒。”

珞大人走到桌边坐下,皱眉道:“保什么媒?她又瞧上哪家的女孩子了?冒宏这些年东一个西一个地,收了无数个侍妾,也没见生出个儿子来,想是没那个命。”

因见夫人并没有叫儿子们过来,便知她有话要单同他讲,珞大人说起话来也就不那么小心。

祝大夫人叹道:“可不是。倒是白耽误人家姑娘。”

端了盛好饭的碗放到珞大人面前,她自己坐下擦过手,将小丫鬟们都屏退,方续道:“这位靳氏夫人真是贤良得紧,四处张罗了这几年,这回你猜怎么的?竟看上了咱们织造局的贞锦依,想要替冒大人纳她进门!”

珞大人张了张嘴,半晌方道:“是良氏机房的那个姓贞的女孩子?上回织了‘长乐未央’的那个?她倒是会掐尖儿。”

祝大夫人接着说道:“今儿她过来,特意说要把良家的叫过来。我道是什么事,闹了半日却是为了这个。偏生贞家那丫头是许过人家的,我和她讲了,她还是不肯放手,央告我去同那家人说,退了那门亲。我正为难着呢,偏生咱们院里的事有好些要从布政司衙门过手,又不好回绝她。”

珞大人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吃了,方说道:“他品级虽比我高个半级,到底不是直管属官,不过是过手的事务罢了。”

祝大夫人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菜碗里,说道:“虽则如此,他有心为难,总有可为难的地方。若他有心助力,却也多些力量。今儿靳夫人还半真半假同我说,冒参政常说你是能员,还要在布政使大人面前帮你说话,助你高升呢。”

“助我高升?我升不升自有圣上做主,还用不着他冒远图来操心。只怕他瞧着咱们锦官院眼热是真!”珞大人将碗一放,冷冷笑着。

锦官院级别不算太高,正官督办的职级才四品,然而过手的全是值钱的东西,收支大,又不受地方上节制,督办衙门自主掌管的钱物着实不少。这些年外藩贸易也从京城交了下来,手头的银子真如流水般进出,尤其是江安锦官院,管了三省的织造,一年的收入比一省的全部收入还要多。

布政司的人对地方上的财税收支最清楚不过,锦官院的开销虽不从他们手头过,有些事总是要经过布政司的,身为布政使的主要副手,冒宏自然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些,眼热这一块肥肉半点都不出奇。

祝大夫人道:“眼热有什么用,从来锦官院督办都是圣上亲自委派,抚院都管不着,就是防着地方上打这个的主意。布政使想要插手,圣上那一关就先过不得。”

珞大人却微微摇头:“他们要想插手,总能想得出法子来。不说这个,先吃饭,难道为了他们这点小心思,咱们反要饿肚子。”

当下寂静无声地吃完饭。丫鬟端上热水净手净面。

珞大人浇着水洗手,忽然“啊”的一声,把帕子往铜盆里一扔,溅了那小丫鬟一脸的水。小丫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便跪下了。

珞大人却挥了挥手没说话。

祝大夫人忙命大丫鬟兰香把丫鬟们都带下去,只留华妈妈一人侍候。

须臾间,珞大人已恢复了常态,对祝大夫人说道:“如此,贞家那丫头的事不可等闲视之。谁晓得他们拿这个翻出什么花样来。”

祝大夫人跟着道:“也是,我瞧他们对织造局的事上心得很,连制衣局那里新进工匠的来路都打听明白了。想是早有了心思,只怕连眼线都安排上了。锦依这事……莫不是太后千秋不远,特意来拆咱们的台?”

珞大人咬牙道:“这个冒宏,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这等藏奸。拆台顶多阻得一时,并没大用处,日后自有织工顶上来。怕的是他还有后手。”

祝大夫人只摇头:“贞锦依不同于寻常织工,手艺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脑子好,会制花样不说,连织机都能想法子改造……”

珞大人却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说道:“且不管他要做啥,纳妾这事先不能让他得逞。那姓贞的丫头许的哪家你可知晓?””

祝大夫人答道:“是她早年在乡里时聘的人家,听说是亲上做亲,她舅家的孩子。”

珞大人带着没所谓的神情道:“既是乡下人家,不过多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家把亲退了,另外聘个媳妇就是。”

祝大夫人奇道:“那不是反帮他们……”

不待她说完,珞大人抬手止住她,说道:“序哥儿媳妇这不是有喜了么?正是给他纳妾的时候。”

“啊!”

祝大夫人惊得站了起来:“你是说把贞锦依给序哥儿做姨娘?这却如何使得?”

见珞大人瞪眼看着她,祝大夫人自觉有些失态,重又坐下来补白道:“我是想着,勒夫人才跟我提了这事,转头知晓咱们把锦依给了序哥儿,那不是明摆着同他们抢人?回头她再找上来,我也难和她说话呀。”

珞大人拖长声调“哎”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且不用自己和她说,找哪个传个话,对,就叫良三家的去,只说早把她定了给序哥儿做屋里人的,乡下的亲事早退了。只是序哥儿媳妇才进门不久,不好办得这样快。她当着媳妇的面问起来,你自然不便说出。

且先马虎应付过去。就是他们心里有数又怎样,横竖抢在他们前头把人抬进了门。况且也好教他们知晓,咱们也不是由着他随便拿捏的。”

第一百章 命运的齿轮

祝大夫人将手一伸,华妈妈连忙过来扶住,搀她坐回椅子上,再端了一盏茶递上。祝大夫人接过来低头喝着,半晌不言语。

珞大人正要再问什么,就听兰香在帘外禀报:“老爷大夫人,三个哥儿和姨娘来问安,可叫他们进来?”

珞大人遂坐正道:“叫他们进来吧。”

兰香打起门帘,三位公子鱼贯而入,后头还跟着珞眀文的母亲秦姨娘。敏氏怀孕后,祝大夫人原叫她不必每日都晨昏定省,她却说月份还小,没有那样娇气,每天仍跟了来。

一众人例行问过安,祝大夫人照例让敏氏坐下。敏氏的陪嫁丫鬟芳儿扶着她,珞眀序嘱咐了一声:“小心。”亲自握住了妻子另一边手臂,和芳儿一道,轻轻将她扶到凳子上坐下。

祝大夫人这会儿心里有事,看着儿子儿媳这伉俪情深的样子,便有些不是滋味。

照常问过些家常话,珞大人夫妻早早遣散了子女侍妾们。

待众人离开,祝大夫人思忖片刻,终于对着珞大人说:“序儿纳妾的事,依我说,倒是不要忙的好。”

珞大人正喝茶,听到这话“恩”的一声,诧异地抬头看着她。

祝大夫人接着说道:“序哥儿媳妇前儿来同我说,她如今身子渐重,要把身边的芳儿给序哥儿收在屋里侍候。我同序哥儿才提了一提,他倒不自在起来,说哪有媳妇才刚怀上,丈夫就忙着收屋里人的,当他是那急色的浮浪之人么?”

珞大人不以为然道:“读了几本书倒学着那些清流沽名钓誉起来。这事与他那个不一样,有布政司的人插手,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房里的事。”

祝大夫人又道:“还不止这个。这两年我冷眼瞧着,章儿对织造局的事多有关切,”瞧了瞧珞大人的脸色,才继续说,“他对贞家那丫头似是格外用心些。”

珞大人的脸垮了一垮,说道:“小孩子的把戏。他晓得什么!这些事还轮不到他自做主张。”

看祝大夫人眉头紧皱,珞大人缓了缓语气,又道:“你当晓得,我寻思着,序儿早晚要接手锦官院的事务,有个懂行的人助着他媳妇儿,将来他们两口子办事也便当些。我原就有意在院内寻一个合适的女孩子,冒家这一来倒是提醒了我,便是序哥儿媳妇没怀上,这事也得这么办。”

锦官院设立之初,原本是三年一任地委派督办,但施行一阵之后,就发现有许多事务一旦做起来就要持续数年,若轮换太快,新接手的人不熟知之前的事,办起来会有许多阻滞,因而只能让其连任。

后来就逐渐成了例,督办若无特别的事,都不会轻易更换,连任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数。这个位置有钱有权,不受地方节制,又能直接与宫里搭上线,就任者通常也乐于长久做下去。

正昌帝还曾露过点口风,将来督办之职可以由其子侄继任。

珞大人如今已年过五旬,再想往上走进京入阁已没多少指望,倒是乐意终老于任上,多积些家底,也为儿孙谋一个好出路。几个儿子中,珞眀序读书作文不如两个弟弟,人情事故上倒还干练,且又是长子,因而已是既定的继任人选。

祝大夫人却对几个儿子的心思了解得更透彻些。

二儿子出身有限,资质也不出众,好在刻苦用功,一心要从科举上出头。将来配个读书人家的女儿,于他学问上有益就成。

三儿子飞扬跳脱,虽不怎么肯用苦功夫,偏偏有些歪才,日后就是科举不成,有家中财力助益,博个才子名声也不难。也因聪明外露,未免倔强些,不大服人管教,但因杂学看得多了,倒养成个多情善感的性子,对女孩子们就比那些懵懂的混小子们更懂得亲近体贴,尤其不知是何缘份,对织锦机房的贞锦依格外不同。

这些年珞眀章借着她和珞眀奕的名头,也不知找贞锦依做了多少东西,这些祝大夫人全都心头有数。因知晓他们并无越轨之处,也就不在明面上提起。只是这话却不敢在珞大人面前说出来。

她还曾想过等珞眀章娶了正妻,若仍是丢不下,到时再撮合他们。如今有了这个话头,越发不便提了。

想了一阵,方道:“再者,也要问问锦依的意思。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气儿的,未必乐意给人做小。”

珞大人越发不屑:“凭她工夫再好,不过是个匠人,抬进官宦之家做姨娘,难道还委屈了她?”

祝大夫人微微叹气:“虽如此说,到底强扭的瓜不甜。况且在兄弟之间牵扯着,也忌讳。”

听到后头这句,珞大人便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既这样,你想法子和良家的透个风。不论如何,咱们锦官院里的孩子总不能进到冒家去。”

贞锦依却不知命运的齿轮已被珞大人带偏了方向,此时仍兴致勃勃研究新织机的改造。

剑杆织机的试制成功,让她对于改进其他织机,提高织锦效率又有了新的想法:若简化一些换线穿综的程序,大可以应用于花样较简单的织锦,使其生产速度有成倍地提升。

这个设想良三娘也在纱罗锦试成之时就已隐约想到过,自然要大力支持。

实际上,较简单的普通锦缎对于处于织造局之外的良氏织房来说更加有用。毕竟外面的织房不似官方机房需要织造贡品,大部分产品都是供应一般官员,如今更有许多是卖去外国藩邦,外藩的商人一来要货通常是既急又多,要紧的是尽快交货,愈发用不着在精细的花样上下过多工夫。

良三父子听到此事,也早已兴奋莫名,若不是有规矩拦着,恨不能进织造局早些亲眼看看这种神奇的新织机。

次日良三娘便请了桐师傅来,让贞锦依去和他慢慢调试新机。

因织房人手不够,良三娘索性亲自上机,织造给太后贺寿要用的石青团花锦,顺便带领着回锦寒等人,指点她们些挽花穿综的技巧。

哪知才织了没几下,兰婶儿就来禀报,织造局的局使太太来相请。

第一百零一章 逼婚

虽说得过督办夫人召见,但局使才是正管织造局的主官,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良三娘来不及更换衣衫,只取下了头巾,便同兰婶儿往会客的堂屋去。

然而屋中并不见局使太太,而是她身边的一个管事媳妇。那媳妇与良三娘是熟识的,但不等良三娘开口寒暄,那媳妇便催着她:“三娘子快些同我来,我们太太正等你呢。”

说着上前拉了她就走,却对兰婶儿说道:“嫂子莫要跟来,回头等我送你们娘子回来。”

这管事媳妇虽年纪不算大,却向来老成,良三娘没见过她如此毛手毛脚的样子,一面跟她走,一面疑惑道:“柳嫂子,哪里就这么急切?莫不是蒸好了饼等我去吃,怕凉了不成?”

柳嫂子脚不停步地往大门走,嘴里道:“我的三娘子,比蒸饼好了不知多少倍。正等你去接呢。”

几下子奔到门口,早有一辆青帷马车等在那里。柳嫂子扶了良三娘上去,局使太太竟坐在里面。

良三娘有些吃惊,却不便询问,只道:“怎敢劳动太太等我?恕我不便行礼问安了。”

局使太太笑道:“要这么多礼做什么,只因不是去我们家,咱们一起走,少绕些路程。”

良三娘顺口问道;“这早晚,却要去哪里。”

局使太太笑而不答,只叫柳嫂子吩咐车夫赶车。

车子快速行驶,不多时,停在了参政大人府邸的侧门外。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柳嫂子扶了局使太太从门里出来,良三娘低头跟在她们身后。

马车驶回织造局,兰婶儿早在门边望了数次,看车停住,立时迎上来,扶了良三娘下车。

局使太太揭开车窗上的帘子,探头又叮嘱一句:“今日说的,先莫对旁人讲。”

良三娘应一声“是”,立在门口看着马车驶出,对兰婶儿说:“咱们回去。”

兰婶儿却说道:“不忙,房主娘子。”说着指了指街边停着的另一辆马车。

车帘一开,华妈妈从里面探身出来招一下手。

织造局与督办府离得近,向来有什么召唤那边都是派个仆妇过来传话,这次却派车来接,还是华妈妈亲自来的。良三娘无奈地深叹一口气,只得过去再次上车。

这一去就待了不少时候,回来已过了午后。

回到正屋里坐下,兰婶儿捧上茶来。良三娘便吩咐:“叫锦依到这里来。”

不一时,贞锦依从织房匆匆进来。良三娘只上上下下打量她,像头一次认识似的。

贞锦依被看得诧异,摸摸头上包裹头发的头巾,又低头看看身上脚下,忍不住先开口问道:“师娘,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妥吗?”

良三娘答非所问:“锦依,你该有十六了吧,我记得自你到丝坊,已过了四年多了。”

师娘突然怀旧,语气却令贞锦依有种不妙的感觉。

虽然良三娘没有问“这些年我待你如何”的话,贞锦依仍自觉地说道:“虚岁已十六了。当年若非师娘收留,也没有我的今日。”

良三娘又道:“方才祝大夫人叫我去,上回织房报的你和锦宛的一等工匠,已得了批复。”

怎么话头又转了个方向?这个可不是良三娘平日说话的风格。

贞锦依疑窦大起,待良三娘又感叹一句“可惜锦宛已回去嫁人了”,再一停顿时,便插嘴问道:“师娘,您今儿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良三娘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说道:“你是个伶俐的孩子,我思之再三,还是不瞒你的好。”

“哎呀师娘,你可急杀我了。”贞锦依直觉到良三娘要说的不是件小事,否则不会让这位一向镇定的师娘乱了方寸。

良三娘仍顿了顿,仿佛在思索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才指着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到这里来,我慢慢和你讲。”

贞锦依过去坐下,等待着未知的风暴,心里告诫自己: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慌乱,冷静,才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良三娘仍不忙着直奔主题,而是先问道:“你入坊之前是订过亲的是吗?”

“是,是我舅舅家的表哥,不过……”

不等她往下说,良三娘又道:“你可愿回去成亲?”

“嗯?”

贞锦依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仍没想到她先提的是这个,眼珠子转了两圈,反问道:“师娘,珞大人要娶我做小吗?”

祝大夫人、珞家、亲事,将这些串联起来,贞锦依首先想到的就是事情八成出在自己的婚嫁问题上。但若是珞家少爷要娶,良三娘不会这样一副无奈又为难的样子,因而脑子里先蹦出来的就是这个。

虽不中,亦不远矣。

良三娘又叹息一下,摇头道:“倒不是珞大人,是布政使司的参政冒大人。”

“啊?”这还真是始料未及,贞锦依本没往这个方向想去,疑惑着问道,“冒大人托祝大夫人做媒?”

“唉,怎么说呢,你猜得也不算错。”

这里头弯子有点多,良三娘一时也没捋得太顺,只按着发生的顺序从头说起:“去督办府之前,咱们局使的太太先来领我去了参政府。参政夫人跟我说,她老早就留意到你了。上回竞买时,她也去了的,特意派人去看过你,又见你织的东西那样出众,更是喜欢。前儿在街上,就叫她家管家娘子托了裁衣坊的老板带了你去说话,回话说你是个守礼又知进退的,便想定了要纳你进门,给参政大人做姨娘。参政大人这么些年也没个儿子,只有第五房姨娘生过一个女儿。你家世清白,一入门就是良妾,又年轻,将来只要生下一子半女,就是半个官太太的身份了。”

“他想得倒美!”

回想起上次竞买之后在西市裁衣见过的那个娘子,怪不得当时跟她说话的样子怪怪的,嘴里赞她手艺,眼睛只向她脸上身上打量。然而上回在督办家里,参政夫人带去的仆妇中却并没有那个人,极大可能是有意避开了。

虽然良三娘口口声声参政夫人喜欢,贞锦依仍很清楚,看上她的必定是参政大人。老牛吃嫩草,没想到这事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若是自己不答应,下一步的戏码就该是仗势欺人、威逼利诱了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不演宅斗戏(石敢当当当、鑫灵平安喜乐打赏、月票加更)

贞锦依探究地看着良三娘:“所以师娘你想让我先回家完婚?可是我表哥已经说了,要退了这亲事,我也答应了。”

她不禁想冷笑。这桩事祝大夫人也有份参与,这些官宦之家是不是觉得有点权势在手,说什么别人都得听,根本不需要先问问她本人愿不愿意?

提出先回家完婚的多半是师娘,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连累到她?

她贞锦依就算要拒婚,也要自己堂堂正正提出,不能让旁人替自己背锅。

然而良三娘却摇头道:“不是我想,是祝大夫人说的,若你肯回家完婚,便放你出院,给你转了籍。”

祝大夫人提的?看来珞大人并不赞成这婚事,他和参政大人并不是一条心啊。对了,锦官院处于地方,却不归地方财政管,他们和布政司怎么能一条心,她真是糊涂了。

既然上头还有个儿高的顶着,贞锦依镇静了不少,语气也不及先时冷硬:“我表哥退亲在先,我答应也在先。此时反悔,且不说失信于人,要是参政大人再去找我舅舅家啰嗦,他们小门小户的,可扛不起。”

良三娘见她看得透彻,想想这事也是后患无穷,点了点头,稍停了一停,才试探着问:“既这样,你可愿给珞家三少爷做屋里人?”

什么?当珞眀章的小老婆?

难不成自己穿越一番拿的居然是宅斗剧本?

不,不对!

她才不要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一年到头只看得到四方的天,为着谁多吃了一口菜,谁多穿了一件衣,谁昨晚又跟自己的男人多睡了一觉,同一帮女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在后宅的勾心斗角里消耗本来就不充盈的生命时光,这绝对不是她贞锦依在这个社会生存的目的,否则上天何必让她这几年辛苦学艺,站到一座炫丽多彩又趣味无穷的技艺的殿堂上?

更何况,对于珞眀章,她感激是有的,好感也是有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利用的成分,但绝对没有爱情,这一点从头到尾她心里都很清楚,也从没想过要和这么个公子哥儿一起生活。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愿!师娘,难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就该没脸没皮的,哪怕做小也非要挤进官宦家的门吗?”

良三娘迟疑道:“珞三少爷这些年对你……对你着实不错,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贞锦依仍是摇头:“他虽寻我做过些事,我也有事烦过他,我们却只是清白来往,并无终身之约。我也从未想过要嫁他,更别说做小!”

良三娘深深地盯住她的眼,那双眼睛清秀明澈,并无半分疑虑或作伪掩饰。她无故觉得心头舒畅了不少,再问一句:“你是定然不肯?不要问问你爹娘?”

想想贞三更母子看到钱就眼睛发亮的样子,以及岑大妹的畏缩模样,贞锦依当即道:“不用,我是定然不会嫁的。再说我老家这么远,也来不及吧。”

冒大人和珞家抢着要人,哪还有耐心十天半月地等着她家里给回音?况且,似乎也用不着。

良三娘没有否认,只道:“我素知你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如若不然,还有第三条路,只不知你肯不肯。”

贞锦依伸出手握住了她搭在桌上的手臂,诚恳地道:“师娘,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什么人,更加不愿卷到他们官老爷的勾心斗角里头去。若能避得开,我能有什么不肯的?”

良三娘赞许道:“你看得明白就好。也是祝大夫人说的,你若不嫁人,只要在景州城待着,总是难免引人来啰嗦。不如送了你到崇兴去。崇兴的织造局虽也归江安锦官院管辖,但崇兴省却是与江安省齐平的,并不受谁节制,江安布政司的手要伸过去却也不那么便当。”

贞锦依抿一抿嘴:“也只有这样了。既是祝大夫人安排定的,我去就是。”

她甚至没有问,去崇兴是到织造局的哪一个机房。别人已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一个小小匠人,能从这漩涡里脱得开身已经是烧高香了,分配到哪里,还由得她挑吗?

贞锦依一半坚定,一半认命地回到织房,平静地和仍然等在那里的桐师傅说了不久要去崇兴的事。

桐师傅虽觉诧异,但见她不肯说缘由,也就不多问,只说:“那咱们要加紧些,莫要你走了,织机还没调理好。我一个人只怕有些东西想不大清爽。”

贞锦依道:“不妨,我还像上回一样,先把图画出来。桐师傅你也莫谦逊,你想得比我还要周全呢,有锦宁她们帮你调试也是一样。”

桐师傅默然一阵,方道:“若行程定了,也同我说一声。”

这一日,直到掌灯时分,桐师傅已离开,贞锦依仍在织房忙碌。

纹锦宁等人要去叫她吃晚饭,却被兰婶儿拦住了,任由她独自待到深夜。

次晨,珞眀奕派了个仆妇来请贞锦依去裁衣裳。这仆妇是常来传话的,但此时来找……

良三娘心中暗暗叹气,只得叫出贞锦依,又吩咐兰婶儿跟着一道去。

仆妇也不多说,将她们带进珞眀奕住处后花园的听秋轩。

珞眀弈带着八岁大的女儿早已在里面,见她来了便说要给小小姐裁两套衣裙。

量过尺寸,就有管事媳妇来请珞眀奕示下,问库房里的几种缎子要取哪两匹。

珞眀奕嗔道:“不是早同她们说过的么?怎的这么点子事都办不好?”

于是对贞锦依说道:“你且坐着等一等,我瞧瞧去。”

再吩咐兰婶儿:“这位妈妈同我一道过去吧,取了东西你拿着,省得来回跑路。”

说罢携了女儿出了门,众仆妇丫鬟挽了兰婶儿,呼啦啦也都跟了出去。

贞锦依心觉异样,但已到这个地步,只能走着看了,干脆从容坐等。

安静了片刻,门帘一动,珞眀章一手将帘子掀起,站在门口盯着她。

贞锦依起身问道:“三公子,怎不进来?”

珞眀章不答,盯了一阵,方甩了帘子,站前一步问道:“为何不肯嫁我?”

贞锦依坐回椅中,平淡如水地说道:“你我身份悬殊,不相匹配。”

珞眀章大步跨到她面前,提高了声音:“不是,这不是真话!”

第一百零三章 都不爱幻想

贞锦依抬起头仔细打量打量珞眀章,数日未见,这会儿的他眼眶发青,眼睛里许多血丝,大异于往日风流倜傥又满不在乎的模样。

难道他真的动了情?贞锦依心中震动。这就更不行了,现在可不是在这种事情上纠缠的时候,得赶快止住他的幻想。

于是她尽可能沉稳地说道:“我不想给人做小,我……”

“那我三书六礼聘你为正妻如何?”不待她再解释,珞眀章急急地打断。

这是琼瑶男主上身了吗?

贞锦依微觉头疼,站起来面对着他,用上了劝导的语气:“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父母亲不会应允,就是旁人看了也笑话。”

珞眀章摆头道:“未必。”抬抬手似想去抓她肩头,终于还是忍住,“我母亲已问过我,是我明白说了早对你有意,她才去跟你师娘讲的。我原说过你不会乐意做妾。我母亲说,若真如此,倒是个有志气的,便是娶做正妻也无不可……”

说到此忽然停住了。

原来祝大夫人当时的原话还有后半截:“只是我瞧她是明白人,必定有自知之明,不会生非分之想。”

当时他听说母亲已劝服父亲同意将贞锦依许给他,就将后面的话自行忽略了,满心都是称意,毕竟母亲最疼他,父亲也还是维护他的。

这会儿再回想起来,顿时心底清明,再透彻也没有了。

愣得片刻,他拉起贞锦依的手道:“你且放心,不管名分如何,我都不会薄待你。何况你是我父母做主,先抬进门的,我母亲对你又格外看重,日后谁还敢瞧低了你?”

所谓公子多情,无非也就如此而已了吧!

贞锦依发现,其实珞家公子并不是爱幻想的人,需要彻底丢掉幻想的那个,反而应该是她自己。

她抽出手,脚下也跟着站开一步,冷然道:“三公子请自重。”

珞眀章诧异地望着她:“你不信我?”

看着珞眀章红红的眼,贞锦依不免心又软了一软:“你和我是不同的人,走不到一处去的。”

珞眀章直起身来,提高了音调:“走不到一处?咱们这几年不是时常在一处?往日里你跟我读书,跟我说笑,都是假的不成?”

贞锦依无奈摇头,尽可能耐心道:“不是同一个人说笑,就得嫁给他呀。”狠狠心又道,“你往日在西市里,也肯同那些歌姬舞女说笑,难得都纳她们进门不成?”

看珞眀章口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仍放柔声音道:“你往日对我多有照拂,我……”

珞眀章将手一扬,大声打断道:“你也晓得我对你好!可你就是不放在心上!你怎的这样狠心?”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恨声道:“你先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他来了,是不是?你见着那个绎家的小子之后,就跟往常不同了!他应承过你什么?娶你做正妻吗?”

不讲理的孩子脾气又来了!偏偏这一回不容她逃避。

贞锦依皱紧眉头,带着几分有理讲不清的厌烦感,提高了几分音量:“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我的事与旁人无关。何况,这也不只是你我二人的事情。总之我言尽于此,我不会给人做小老婆,也不想让人拿着我的亲事做文章,又兴什么风浪。此事背后的详情如何,你该回去问你的父母。”

说罢也不管珞眀章听没听懂,抬脚就迈出轩门,头也不回,径直向二门走去。

好在珞眀章并没有追上来,上演拉扯哭闹的戏码。

想必过些日子,他就会把这事抛诸脑后,就如他以前玩过就算的那些事一样。

不过一日,祝大夫人就派人来跟告知良三娘,贞锦依去崇兴的事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就派人拿了督办衙门的公文来带她过去。

于是贞锦依从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肚里编了一套非去崇兴不可的理由,到街上的良氏织房找到大姐。

哪知贞绣珠听她说要走,并不追问缘由,当即说要跟她一块儿去,倒让贞锦依有些意外。

不等她询问,贞绣珠先行解释:“如今月份渐大,身子笨重起来不说,还动不动就头晕呕吐,不免要耽误手上的活计。虽然房主并不多说什么,我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在这里跟人家拿一样的工钱,活儿却要少做许多。现今织房又忙得紧,常有客商下了定,坐在前头柜上等着拿货的。我这里总比旁人交得少,领工的也不高兴……”

贞锦依想想先前进来时,房里的女工知道她是贞绣珠的妹子,那冷嘴冷眼的模样,现在听了这话,推测得出大姐在这里日子不怎么好过。

良氏织房收留贞绣珠,原来就是带有照顾性质的,良三夫妇心底良善,且往长远看,这个事做得并不吃亏。然而和贞绣珠一起做事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你做少了,别人就要多做,钱又是一样地拿,自然会心理不平衡。大姐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勉强做下去,对身心健康都不好。

贞锦依便也不犹豫:“你若不怕辛苦,就同我去崇兴也使得,我总不能让你饿着。”

贞绣珠像是早就打算过,立即说道:“我也不能拖累你。我虽如今织东西略慢些,手脚并没缺半点儿,到了那边,我做些缝补的活儿,寻一口饭吃总是能行的。”

看大姐又回复了往日勤劳勇敢的几分风采,贞锦依很是欣慰,之前堵在心头的阴郁减了不少,认真地说道:“缝补挣的钱少,我这里还有些本钱,不如就开一家制衣铺子,裁衣的事儿我可以做,再教教你,简单的不妨学着做。缝纫你原本就会的,只是不精,花点工夫学一学,寻常的衣物做得下来,养家糊口就不难了。自己的铺子,什么时候做什么,都由自己说了算,正合适你如今的情形。”

说着说着,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开工作室的往事,自己的心里也热切起来。

贞绣珠听得眼亮,连声说“好”:“三丫儿你手艺好,我这些日子在城里都听人说过。你好好儿教教我,我不怕辛苦的,多学学,多做一些,日后也好养活我这肚里的孩儿。”

果然是为母则刚,贞锦依看到大姐现在的样子,再次觉得当初带着她逃出乌家是做对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织造局的冷遇

次日一早,良铮让车夫赶了车,自己仍骑着马,先在机房让贞绣珠搬了东西上车,再去接贞锦依和兰婶儿。

到督办衙门时,珞大人并未到衙,里面的师爷告诉良铮,官差早已送了公文去崇兴,叫他们自行过去,到织造局找那边的局使就是。

良铮不敢耽搁只得带了贞氏姐妹与兰婶儿一道赶往码头,从那里换船前往崇兴的省府崇庆城。

好在景州与崇庆相距不算太远,走水路只需三四日,比到同省的埠宁还要快得多。

因走的是运河,水宽浪平,兰婶儿照顾得周到,贞绣珠虽有身孕,倒也不觉得辛苦。

到得崇庆城中,良铮先到城里赁下房屋,安顿了贞绣珠。

良家虽未在崇庆开机房,却与这里的商户也有些生意,因而赁的房子是一户常有往来的商家的。那家的户主姓颉,开的是绸缎铺子,沿街有好几间门面,其中一间原是一个过路收丝茧的客商赁过,紧挨着颉氏绸庄。这是一套单门独户的房子,前面是小小一间店面,后头通往一方小院,院里有三间屋子可住人装货。如今那客商走了,便空了下来。如今良铮寻到他帮忙,他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贞绣珠连说:“我就一个人,哪里用得着住这样宽的地方,有一间屋子容身就是。”

颉老板的老婆便劝道:“我们商户人家,也常有人客来往走动。你一个年轻媳妇子混在里头多有不便,还是单住的好。就是你妹子要来看你也方便。多的屋子我们自有货品放进来,不另收你的赁金就是。”

兰婶儿也说:“你单另住着才好,颉家一大家子人,你住进去不便。若另在外头住,哪里寻单间又有门户的屋子去?”

贞绣珠这才罢了。

良铮素知这家人厚道,将贞绣珠的情形讲了一遍,又说她如今只有这么个妹子在城中织造局做事,并无亲朋可依靠,托他们照料。

颉老板听说贞绣珠打算做些针线活谋生,想了想说道:“二位贞姑娘不在商籍,家主也不在这里,办不了开铺子的执照。况且你们原是清白农户出身,也不该落到这里头来。我这儿现成的铺面,添些缝纫的活儿也便宜,不如就在我铺子里接了活来,让内人送进去给贞大姑娘做就是。你如今还算是良氏机房的工匠,做这些手上工夫倒是无妨。”

贞锦依行礼道:“多谢伯伯婶子照应,我们人生地不熟,这里的事你们最明白,自当听你们安排。收的工钱也由伯伯婶子来定,我大姐只取八成,另有二成,只当谢你们赁出铺面又帮着接活儿的使费。”

颉老板连连摇手:“我们不过举手之劳,能什么使费?怎么好意思要你们的谢金?况且你们两个年轻女娃在外头讨生活哪是那么容易的?”

推却再三,贞锦依只得跟良铮说:“铮师哥,日后的赁金我们自己付就是,不敢再要机房出银钱了。”

良铮知她不至于艰难至此,便爽快应了。

颉老板就叫颉婶儿带她们去院里安置。

颉婶儿听说贞绣珠怀着身子,连说“可怜见儿的”,自己帮她们姐妹收拾,又让儿媳妇去厨房端了几个鸡蛋并一些柴米送过来。

良铮放了心,嘱咐颉家夫妇有事无事常带信去景州,又将贞锦依送去织造局交脱差事。见织造局果然拿出公文来,梳对了江安织造局出具的文书以及贞锦依随身带的腰牌,接了她进门,这才与兰婶儿返程回景州。

崇庆织造局规模并不比景州的小多少,差只差在领织机户的数量少一些,手艺也没那么高超。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江安锦官院前些年把整个江安省的织户都搜罗了一番,但凡看得过去的,都弄进了景州城。

崇庆却没有督办衙门,主管织造的只有一个六品郎中,下面带着织造、染整两局的局使,自然没有那样的魄力和手段。

但崇兴一省产丝并不少,往年比江安还要多些,只是这几年江安各郡的蚕桑新政推行得格外好,蚕农连年急增,这才超出了崇兴,今年崇兴又遭了灾,就更加落得远了。

贞锦依被织造局的人领进大门去,却并没有安排到哪个机房,而是被安在了外院的客房中。

如是数日,贞锦依虽觉异样,但如今人地两生,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静待着,以不变应万变了。

又过了几日,便有仆妇前来,进屋就说道:“贞姑娘,近日有客要来,这客房须腾出来,你得挪出去才好。”

这几日送饭的都是这仆妇,除了头一天给她办文书的师爷,除这个仆妇之外,贞锦依再未见过这崇兴织造局的其他人。

她只得问道:“我挪到哪里去?”

仆妇半笑不笑地说道:“挪去哪里我可就不晓得了,总之不能再住在咱们织造机房里头。”

贞锦依心道:果然来了。

虽知仆妇未必会说真话,仍不得不问:“我是奉了江安锦官院督办大人之命到这里来做工的,为何要叫我出去?”

仆妇冷冷道:“我们局使太太吩咐的,说你不是局里的人,也没有机房说要请你去做工。这几日是看你打外地来,没地儿落脚,暂且收留你的。如今这屋子局里要用,只好请你自便了!”

“我带来的文书腰牌都交到了局里,没有文书,我怎好出去?出了这门,行不得路,也住不了店呀。”

本朝对户籍人口管得最严,因怕流民闹事,凡出门行路,不管到城池还是乡里,都要验看路引,查实了身份才可接纳,在客栈住店,也同样要有路引,不然就要当作流民送官法办。

仆妇也知晓这些规矩,想了想答道:“你若真交到局中,我们自然不会要你的。你交给谁了,说给我,待我去问问。”

贞锦依知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没法同她计较,便说:“来时我师哥良铮交给这边局里的黄师爷了,就是那个大红门的织造衙门里,第一进院儿内靠东的厢房里的黄制胜黄师爷。”

仆妇听她说得清楚细致,脸上显出几分诧异,说话也不似方才那般冷硬:“那贞姑娘你略坐坐,我去问问就来。”

第一百零五章 另起炉社

过了好一阵子,那仆妇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

仆妇捧了个木盒跟在婆子身后,进了门,方站前一步对贞锦依说道:“贞姑娘,这是我们局使太太身边的荆妈妈,咱们局里的事,多由她照看的。有什么话,你只同她说就成。”

贞锦依一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原是督办大人遣到这里来的,若是局使大人和太太不肯留我,只消同我说一声就是。只是要把我的文书腰牌给我,不然我出了这门哪里也去不了,只好赖在这儿了。”

那荆妈妈就比仆妇要老练多了。静静听她说完,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道:“贞姑娘这话儿就说岔了。不是我们大人和太太不留你。实是我们织造局如今人浮于事,要做的事情不多,因备着万一要急用,又得白养着一大帮人。偏生上头拨的银两又少,不似江安的锦官院财大气粗,着实请不起这许多高等的工匠。

良氏机房让你过来帮忙原是好意,姑娘的手艺我们也都是佩服的,只是这里不常织那些金贵的物件,良三家的好意我们只能心领了。”

话锋一转,把“督办派来做事”变成了“良三家叫来帮忙”,事情的性质完全变了个样。

不管话怎么说,崇庆织造局再不会留她,这是肯定的了。

贞锦依不惊不异地说道:“也好。那把文书给我。我这就走。”

荆妈妈出面,原是仆妇怕说不动贞锦依去搬的救兵,她来之前本以为是遇到个不知怎样刁钻的主儿,已打叠了许多精神要来应付,没想到事情办起来这么顺利,三言两语,她就答应离开。可见不过是年轻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

她看了那仆妇一看,心里暗道,这些人怎么总是小题大作的,明明小事一桩,还非得拉她出来亲自跑一趟才罢。

仆妇却没有领悟到她的这一层意思,连忙将手上的木盒子递到贞锦依面前。

贞锦依打开检视一下,正是江安织造局出具的遣派文凭,相当于她来到这里的一个凭证。再就是她带了四年的织造局的腰牌,如今虽已无实际用处,但也可兹证明她的身份。

贞锦依将小盒子塞到早已打好的大包袱里,提着站起来,背上早背好一个小包袱,说道:“两位妈妈,谁带我出去?”

那二人对视一眼,仆妇让开一步,荆妈妈打头往外走,贞锦依跟在她身后两三步,仆妇回身关上房门,也快步赶了上来。

走到大门之外,荆妈妈停住了脚。仆妇试探着叫了声:“荆妈妈?”

荆妈妈并不答她,回身向贞锦依道:“我们太太那里还有事,我得早些过去。”然后才向那仆妇道,“你也早些回去收拾,等会儿客来了莫要慌手慌脚的。”

仆妇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进了织造局的门。

贞锦依对荆妈妈道:“妈妈自忙你的去吧,我有地方落脚,也找得着路。”

荆妈妈笑道:“那就恕我不送了。”却并不离开。

贞锦依点点头,分辨了一下方位。

她随良铮来时,先到的是大姐住的地方,知道是良铮特地让她记住位置,日后方便找人,因而专门记了道路。崇庆城比景州还要小一些,街道布局也简单,她很快就找着方向,向着西街而去。

荆妈妈站在当地,看她走出了街口方转回局使府上。

贞锦依很快找到颉氏绸庄。

织造局由官府管理,男女之防很是谨严,街上的商户人家却没有那么多讲究,虽说铺面有掌柜带着伙计学徒守着,颉婶儿也时常和儿子在铺子上帮手,连她的大儿媳妇也常过来帮着做些接待女客的事儿。

贞锦依去时,颉婶儿正在铺面上指使小学徒整理架上的货品。见她跨进门,颉婶儿先是问道:“小贞姑娘,这么些天才来看你姐?”

再看清她拎着扛着的样子,又惊道:“咦,你这是怎的?咋带着包袱过来?”

贞锦依笑着回答:“我打织造局出来了,今后怕是要和我姐一样,讨扰伯伯和婶子了。”

颉婶儿眨了几下眼,朗声道:“说什么讨扰,织造局不做就不做了呗,你这样手艺,旁人打着灯笼还请不着呢。吃过饭了没?快随我进去,你姐见着你定然欢喜的。”

说罢就迎上来接了她手中的包袱,领着她去了隔壁,那边的大门关着,此时外面没锁,里头也没上门闩。颉婶儿并不敲门,径自开了门进去,里头是一间原本用来做铺面的小屋,绕过一个柜台,靠里还有一道小门,才是通往贞绣珠居住的院子,这时已从里面闩上。

颉婶儿摸着门边的一条绳索拉了几下,过了片刻,贞绣珠方从里面出来。

原来这道小门离住人的屋子仍较远,敲门听不见,于是从门外拉了条绳子,系到屋内的铃铛上,做了个简易门铃。

看到贞锦依,贞绣珠先是一喜,见她拎了包袱,也不免一惊。

颉婶儿忙说:“二位贞姑娘,先关好门,咱们进去坐着说话。”

进到小院的屋中,贞锦依将已从织造局搬出的事简单说了。

贞绣珠皱眉道:“怎会如此?你不是督办衙门遣来吗?崇庆织造局怎敢不听上峰指令?”

贞锦依道:“江安锦官院虽管着崇庆织造局,毕竟江安与崇兴不是一个省里的。或许其中有些缘由非我们所知,却也不必黏黏乎乎去纠缠询问。况且崇庆的局使敢这么做,自有他能说得过去的道理,你我小小的匠人,纠结这些也无济于事。不如把自己的事做好。咱们有手有脚的,总不能守着手艺饿死。”

颉婶儿当即笑道:“小贞姑娘真是个爽利人,对我的胃口!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上回景州竞买的事,我们这里也早传遍了,这边的织房绸商,没有不羡慕的。你们良氏机房贞纾二位姑娘的姓氏手艺,哪个说起来不是没口子地夸赞?

你能到这里来,是咱们全崇兴织造行的幸事呢!上回你来崇庆,我才跟几个同行的说了,他们就庆幸说崇庆织造局这回也能织些好东西了!要是你出来的消息传出去,我敢担保,要不了两日,不知有多少织房机房争着要请你去。”

贞绣珠听了这话,便觉放心了些。

第一百零六章 回归本行做衣裳

贞锦依微微笑一笑,说道:“织锦要搭档,还要有合用的织机,单我一个人去了,未必能织得出在江安时的那些东西。”

颉婶儿神色一黯:“这倒也是,你们师姐师妹都是一块儿做了多年的,不知这边有没有织工能配得上你。”

贞锦依又一笑:“这个也不打紧,就算一时织不了繁复的锦缎,我还可以绘制些新鲜花样,甚至挑花祖本也可做得出。若有织房肯要,烦颉婶儿你和伯伯留意,我尽可以帮他们做花样和意匠图,直至装造上机。”

颉婶儿做了许多年绸缎生意,对织锦的事也是有些懂行的,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对啊对啊,那些竞买的织锦听说也有好多是你制的花样。你这般年轻,就能做得了祖本,真正了不起,果然天生是做这行的材料。”

贞锦依谦虚一“过奖”,这才将自己真正的意图说了出来:“还有一事要同颉婶儿和伯伯商议,我出来之后,就想在这里开个制作成衣的作坊,我们姐妹不方便做铺面上的事,还须劳烦你们。”

她虽在织锦机房做了多年,但从来没放弃做衣服的手艺,除了给珞家母女做衣物,也曾经过珞眀奕姐弟的推荐,帮其他的官家女眷做过衣服。来此这么多年,她对这个社会的服装规制和样式更加熟悉了解,自信仍能做回自己上一世的老本行。毕竟依附于人,怎么比得上自己当家做主?这次机会来了,她又怎能放过?

颉婶儿略感讶异:“小贞姑娘你还会裁衣做衣裳?”

贞锦依从容答道:“我从前在埠宁的绣坊学过,这些年这门工夫也没丢下。我想着,你家铺子里的绸缎先卖两匹给我,我裁制好了,就摆放在你们铺面上,若有人喜欢,径自买了去也成,或是就在铺子上挑好衣料,再到里面来,我帮她们量体裁制也成。除了料子钱要付给铺子上,工钱也再分一成给铺子。”

颉婶儿“唉”了一声:“说什么卖不卖的这样生分!你瞧着哪些料子合用,只管先拿了去做。你这是帮我们卖东西呢,怎么好还分你的成?咱们就当是彼此帮忙好了。”

贞锦依站起来对着颉婶儿福了一福,诚恳地说道:“多谢颉婶儿和伯伯,你们的恩德我们姐妹再不敢忘记。”

虽说这是互相帮助,但仍是别人的一份人情。贞锦依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不知好歹的人,何况颉婶儿言辞爽快,头脑也清楚,跟这样的人做生意伙伴,也是件愉快的事。

晚间颉婶儿回去同颉老板一说,颉老板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随即写了封信,叫来大儿子,让他托人送到景州给良三,将贞家姐妹的情形告知。

翌日,颉婶儿就带着贞锦依到铺子上选了几匹绸缎。贞锦依不顾颉婶儿推辞,跟掌柜的讲好先以赊账记在账上,等衣裳做好售出后,衣裳钱一并由铺上收取,到时再来结算。

之后就请颉婶儿带了她,去市面上选购了一些裁缝要用的工具针线等物。

小院中贞绣珠只住了一间屋子,余下两间虽然颉婶儿说过要当库房用的话,实际一直都空着。贞锦依便将两间都收拾出来,其中一间辅上一张大案,布置成裁剪工作间,另一间给自己做卧室。按照她的习惯,摆放好工具,除了还欠缺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竟有些前世驰名一方的“锦衣工作室”的模样了。

跟颉婶儿打听了一下,颉氏绸庄的主顾除了崇庆城中的富贵人家,有时也有其他郡县乃至外省的官宦特地来购置衣料尺头的。且外省外郡的人更加大方,专会买一些少见的贵重料子,或拿去送礼,或用来做尺头,因来一趟不容易,往往要的量也比城里人家大一些。

绸庄的门面不见得很大,其实后面存放货品的库房很是不小。贞锦依这才知道,颉家夫妇看上去十分朴实,铺面也不华丽,然而颉氏绸庄经过三代经营,其实已是城中名列前茅的大商。

既然主顾多是官宦,贞锦依便放开手脚,用心裁制了一套已婚妇人和一套未婚姑娘的常服,并准备再做一套可供重大场合穿着的织锦礼服。

裁剪都是她亲手为之,缝纫时,贞绣珠也来帮忙。只是她这些日子已经通过颉婶儿,在街面上接下了一些帮人缝补的活,一面心疼妹妹日夜劳作,一面又放不下手头的活计,便格外忙乱,不免有些心急。

贞锦依劝贞绣珠推掉那些零散又挣不了几个钱的活儿,她却又舍不得:“到底是应承了人家的,且那些把针线送到外头来的人家,总有些难处。再说,不做好也对不住颉婶儿费的心。”

贞锦依无奈,只好由得她两头忙。

手工裁缝速度本来就快不起来,贞绣珠又不惯做绸缎类的衣物,刚开始时,每缝一针都加倍小心,唯恐做坏一点。

贞锦依并不催促,只指点指点她用针的方法技巧。做了几天,贞绣珠手上熟悉些,方才放开了一点手脚。

如此这般,两姐妹从早到晚除了吃喝睡觉,一刻不停忙了好些天,才慢慢做好一件。

妇人的衣服是长衫配帔风,裙子只做了少少的几个褶子,衫子便特别长大,遮到裙下摆只露出两三寸,相应地把袖子也做得很大。长衫选的是秋香色满织蝴蝶戏石榴的花纹,喻意多子多福。帔风亦织着石榴、蟠桃、葫芦,浅朱砂的底色,喜气又不张扬,年轻媳妇到中年妇女都可穿得。

衣上的绣花来不及细绣,贞锦依便裁了几条织锦,拼接成披风的衣领衣缘,比寻常衣缘要宽许多。帔风后摆曳地三尺,加上大衫广袖,显得隆重又华丽。相配合的,内衫的领子做得比如今通行的低领高出二寸,缀的领扣也大而繁复。

贞锦依嫌这里的古旧衣架显不出衣裳的样式来,便自己动手,用布条将棉花缠在木架子上,做了个简易的人形“模特儿”,将做成的衣裳套在上头。

这里商家的习惯,货品不管是摆在柜里还是架上,都是不标价格的。贞锦依却不管这些,用纸牌写了大大的售价,特地用一个小几,摆在衣裳的旁边。只遗憾没有玻璃橱窗,不能更好地展示。

第一百零七章 生计

一套衣裳摆到铺里,颉婶儿和掌柜看了都吓一跳:“哎呀,那衣料一匹也就五两银子,一套衣裳竟要价五十两?!”

贞锦依笑道:“纯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自然是要多收些工价银子。这还只是成衣的价钱,若是量身订做,还得加些价钱才好。”

掌柜的张开嘴半天没合上,劝道:“就算加上手工钱、辅料钱,加个两三倍的价也就是了,这又没有额外的绣工,常例收个衣料一倍的价,已是不低了。”

颉婶儿却不言语。

掌柜的便命伙计去请东家来。

过一会儿颉老板过来看了,吩咐掌柜的:“先放在这里试试看,有人问到再说。”

但此后数日,虽进出的客商见到这套衣裳都要看上几眼,一见标价,便都转身不迭。

而在贞家姐妹住的小院子里,渐渐地,桌上的鱼肉便少见了,精米也换成了粗米。

她们是独自开火的,只托颉婶儿代为采买。颉家除了自己家里吃喝,还要管柜上伙计掌柜的饭食,因此家下请了个厨娘专管买菜做饭,于是命自家厨娘早上买菜时一并买了,分一些送到她们院子的二门外。

贞锦依连吃了几日青菜豆腐,忍不住便说:“这些天厨娘怎么买的东西?尽是些素的,还这般差劲儿。不是把我们的饭菜私自扣下了吧?回头我得问问颉婶儿去!”

贞绣珠急忙阻止:“别别,你莫要去问。是,是我叫她少买些的,给她的菜金也少了些。”

贞锦依无奈道:“大姐,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长,怎么能在饭食上节省?”

贞绣珠勉强笑笑:“我吃饱穿暖就已很好,也用不着天天鸡鸭鱼肉地供着。吃着也腻人。”

贞锦依当即反驳道:“怎么用不着?姐,你是怕我们的钱不够用吗?我这么些年积蓄了不少,还够咱们过几年的,就是这些日子没收入,你也不必这样省着。”

贞绣珠道:“城里不比乡间,咱们两个住在这儿,一柴一草都是要钱买的,还是省着些好。你虽有积蓄,也要预备将来用钱的去处。不能都花在吃喝上。”

贞锦依却听不进这样的话:“难道我还要存嫁妆不成?”站起身来又说,“那些都是将来的事,你勿须多想,还是先顾眼下,顾着要出世的孩子。”

说罢收起碗筷,跟贞绣珠说一句:“大姐你且安心在家,我这就出去买些吃的。”

转去灶下取个竹篮便往外走。

出了院门,走到街上,就见对面两个女人背包扛袋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人询问,似是在找人。

贞锦依远远瞧着身影甚熟,定睛看时,便认出是经二姑姑和陵锦佑。

她紧走几步过去,快到近前时便呼喊道:“经师姑,锦佑师姐,你们怎么来了?”

二人顿时转过脸来,陵锦佑叫了声:“锦依!”眼中忽地涌上泪来。

经二姑姑便说:“你住这巷子里的?先领我们去你的住处。”

贞锦依连忙接了经二姑姑手上的包袱,带着她们进入自己住的小院。

贞绣珠见了她二人颇觉意外,念及上省城时二人对她的照料,不免又惊又喜,殷勤招呼。

贞锦依接了贞绣珠端来的茶水,笑道:“姐,我来给师姑她们倒茶,你去后面告诉一声,今儿可须加些好饭菜了。”说罢将腰下装铜钱的荷包取下来交到她手上。

贞绣珠一笑,忙接过来出院去了。

贞锦依一面倒茶,一面便问:“你们这样急着过来,怎的信儿也不先带一个,我们也好有些准备呀。”

经二姑姑接了茶喝了两口:“听三娘说你们姐妹在这里落住脚,我们就来了。因是事出紧急,投奔你们来的,信也来不及送。总之人在这里了,你们总不至于赶我们出门吧。”

贞锦依奇道:“是什么紧急事?不会是督办衙门赶你们出来的吧?”

布政司如今盯上了锦官院,贞锦依早知不会只对她一人下手,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以什么理由,把手伸到了制衣局。

经二姑姑冷冷道:“锦官院要裁撤制衣局,什么缘由我也懒得打听。”

说罢便端着茶慢慢喝着。

贞锦依看向陵锦佑。

陵锦佑一边理着自己的衣裙一边说道:“我听说是原本拨给锦官院的地方,又有旁的衙门要用。且办制衣局的款子总没给齐,上头又嫌费用大了,说本已有绣房,还要另办个制衣局,重重叠叠的浪费钱财。几下汇合起来,督办大人就心冷了。虽说是裁撤,原说了已经进了局里的,可以转去绣房。”

说着看了看经二姑姑,见她自顾取了桌上点心来吃,自己又续道:“经师姑说寄人篱下,终不是个事儿。听良师姑说你在这里开了制衣坊,就说不如来你这里。我就跟她一起出来了。”

经二姑姑补了一句:“她原不用出来的,这回是躲出来的。”

陵锦佑脸上一红。

贞锦依明白她是不愿留在景州再与良铮有交集,见经二姑姑不多说,便也不明说出来,只点头道:“这一回裁了制衣局,只怕事情未必就这么了结了。转到绣房也不见得就稳当。经师姑您是个明白的。”

经二姑姑看了看她:“你能明白这层意思,你也不糊涂。我瞧那绸庄的铺子里放的衣裳,你这裁剪的手艺不会比我差多少。你如今可用得上我们?”

贞锦依忙道:“哪有用得上用不上的说法?经师姑莫要取笑我。到底这铺子是颉家的,我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只做些自个儿会做的手艺谋生。你们乐意来帮我,我们姐妹高兴还来不及。就只我这里的生意还没开过张,就怕……”

经二姑姑道:“你怕我们要你工钱不成?”边说边站起身,瞧瞧放在一旁正在缝制的衣物,“既还没开张,你也不用开工钱给我们,有什么活儿分给我们做,收到了钱再给我们也不迟。我们并不白吃白住的,照样付房饭钱给你。”

第一百零八章 入股(石敢当当当打赏加更)

贞锦依与陵锦佑对视一笑。贞锦依挨过去拉了经二姑姑坐下:“经师姑莫要这样讲。我如今虽没开张,日后必是要做起来的。你们来了正好,我正有许多事愁着没人搭个手呢。咱们也不用工钱饭钱这样计较,不如这样,你们两人就算以手艺入股,我们一同办这间制衣坊,将来按股分红,如何?”

“怎么个入股法?我听着倒是新鲜。”经二姑姑一听来了兴致,“你这孩子总有些出奇的花样儿,你细说给我们听听。”

贞锦依便把日后开一个专门设计制作高档女装的制衣作坊的计划,用她们听得懂的话说了一遍。

贞锦依的经验来自上一世,而在这个社会里开制衣坊,经二姑姑却更有经验一些,边听着,边问了些关窍之处,全都问在点子上。

贞锦依一面解说,一面也征询她的意见。陵锦佑也听住了,询问了不少细节。

贞绣珠回来,又请教了经二姑姑许多问题。

四个人聊了许久,不禁对将来又多了几分指望。

随后,贞锦依紧锣密鼓又做起另一套未婚少女的常服。如今有了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她便不再在工艺上省略。

平民女子未婚时都穿宽脚裤,官宦家的小姐们却不必如此,多是穿绫罗的裙子,只是颜色较为素淡。

贞锦依选了浅橘粉色织着水波暗纹的绸料做短袄,下配湖绿罗裙,以白绫做衬里。

外衣的领口以深浅渐变的长条薄绸拼成,层层叠叠,又略有些波纹,故意没有缝死,风吹时如水波浮动,看着也还别致。

内袄的立领更加高些,中间也不用纽扣钉紧,露着里面白绫的内领,绣着些淡绿水草和橘色小花,又是一种装饰。衣袖和裙边上也绣了同款花草作呼应。

这一套衣裳看着素净,做起来花的工夫却不少。

贞锦依又和陵锦佑一起将之前做的那套衣服也添了些彩绣。

但又过了些日子,做好的衣服摆在店铺里,依旧无人问津。

小院里添了两个人,柴米油盐的所费更多。

贞锦依不肯亏待了客人,且虑着大姐的身子,每每要添加些好菜好饭,花费就更大了。

贞绣珠口头上虽不说什么,只暗暗叮嘱颉婶儿,尽量多接一些缝补的活儿。

因其他三个都在做费工夫的东西,却只见消耗,不见收益。贞绣珠只有日夜赶工缝缝补补,三五日挣回些铜钱,仍觉得应付四张嘴已不够用,只得将贞锦依先前给她应付家用,她却分毫未动的银钱取了些出来。

这一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之前存着的那些钱很快就所剩无几。贞绣珠心里焦急,却不肯再向贞锦依开口。

一日午后,一个年轻秀才带了两个书僮在颉氏绸庄门口张望。

其中一个书僮一探头,便指着铺内放着衣裳叫道:“七爷,你瞧!”

秀才正是绎之谦,看到那套衣裳,便笑道:“定是这里了,除了她,谁还会做这等标新立异的物件?菽叶你去问下老板可在。”

三人进了门,菽叶还在张望,另一个书僮藿苗一眼看到柜后留着长胡子的中年男子,戳戳他的手腕,向他示意。菽叶便上前问道:“敢问这位伯伯可是这里掌柜的?”

掌柜的点头:“你眼光倒好,我便是掌柜。你找我们东家?”

菽叶笑道:“你耳朵倒好,敢是听到我们家少爷适才吩咐的。正是要找这里的老板,或是老板娘也好。我们是来找人的。”

掌柜的从柜台后出来,走到绎之谦前面打了个拱,问道:“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

绎之谦还了一拱:“敢问老伯,有个姓贞的姑娘,从景州来的,可是住在府上?”

掌柜的笑道:“这可不是小人的府上。只是我们这里有两个贞姑娘,不知你要找哪一个?”

绎之谦眨了几下眼睛,说道:“是会织锦的那个。”

掌柜的“喔”了一声,道:“我晓得了,你先稍坐,我请我们老板娘来。”

绸庄常有客商来铺上看货,堂内设得有桌椅。

掌柜的将绎之谦请到里面坐下,命小伙计进去请老板娘,又叫另一个伙计倒茶。

铺子后面放货的小院子跟颉老板一家住的院子是有小门相通的。

不一会儿,颉婶儿从后院侧门穿到铺子来。见着绎之谦,打量了一下方问道:“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您不是崇兴人吧?”

绎之谦道:“老板娘眼力不错。小可是江安埠宁人,姓绎,家父在崇兴布政使司任参议。因近日家父抱恙,特来侍疾的。”

颉婶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行了个万福:“喔,原来是布政司绎参议的公子,恕民妇眼拙。绎参议向来不来我们这铺子的,不知你寻小贞姑娘何事?”

绎之谦起身还了一拱:“小可与贞姑娘在埠宁相识的,这次过来探亲,顺便带些东西给她。”

说着看看藿苗。藿苗就将手里的包袱举了一举。

颉婶儿笑道:“是她家里捎来的东西么?这可劳烦公子了。就交给民妇,我定然交到小贞姑娘手中。”

说罢就要去接那包袱。

藿苗将手一收:“你这婶子好不晓事。我们少爷特意送的东西,怎能让旁人转交?”

菽叶也帮腔:“就是!我们少爷要见贞姑娘,你快带了我们去就是,怎的这般啰嗦?”

颉婶儿从容解释:“小哥莫急,两位贞姑娘住在我家院子里,你们几个男子进去多有不便。她们平日也不出院门,要什么物事,向来是民妇代转的。”

菽叶撇撇嘴还要说话。

绎之谦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向着颉婶儿道:“小可此番并无恶意,大婶不必担心。且我有事要同贞姑娘相商。若是进内院有所不便,便请她出来,在这里说也使得。”

颉婶儿轮番扫视他们三个,看绎之谦满身书卷气,两个书僮面带稚嫩,方说道:“她一个小姑娘家,在这里也不方便。我去问问她,若她愿见你,便在这楼上说话罢了。”

绎之谦又一拱手:“也好,如此劳烦大婶了。”

颉婶儿便吩咐掌柜的将绎家公子带到楼上招待女客的小间内歇息,自己去隔壁院儿找贞锦依。

第一百零九章 通个消息

贞锦依听颉婶儿传了话,忙放下手头的活计,立时随了她转到绸庄楼上。

颉婶儿将房门大开着,一时来送茶,一时来添水,一时又送些点心。

绎之谦从未被人这样疑心防范,不免好笑,对贞锦依道:“这位大婶只当我是坏人呢,先前将我们好一通盘查。”

贞锦依笑道:“颉家伯伯婶子都是极谨慎的,待人又极诚心,所以我师哥才放心把我们姐妹交予他们。”

绎之谦点头:“也是。我是唐突了些,怨不得她疑惑。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在这里,确也该小心为上。唉,说来,你们也是受了池鱼之灾。”

“喔?”

就知道崇兴织造局这么做必有原因。只是贞锦依自己不方便打听,去年大考后崇兴衙门换了批人,颉家的消息渠道也不很通畅,至今贞锦依仍不清楚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

还好绎之谦现在来给她通消息了。

贞锦依见他还有点迟疑的模样,干脆主动追问:“七少爷可是听说了什么?织造局,锦官院,还是布政司有事?”

绎之谦眉头一展:“你果然聪明,事故正是出在江安布政使司。”

贞锦依笑着摇摇头。她是因为得罪了江安布政使司的人被赶出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不过不确定绎之谦对于她“亲事”上出的事知道多少,也就不多做解释,只问道:“布政司和锦官院有什么纠缠不成?”

祝大夫人那么及时地阻止冒参政纳她做妾,贞锦依并不相信仅仅是因为要成全珞眀章的一点私情小意,也不认为是自己有多大个人魅力。两个衙门面合心不合,利益上有冲突才是关键吧。再联想之后制衣局被裁撤一事,恐怕这还不算完。

绎之谦虽是有备而来,仍是想了想才答道:“江安布政使联同崇兴、荆右的布政使上奏章,要请旨解散锦官院,将织造局归入地方。家父曾劝谏过崇兴布政使,设锦官院关乎朝廷大计,须慎思慎言。无奈布政使大人不肯听,因此……”

因此他就称病不出了。

贞锦依在心里替他补上,口里只道:“绎大人说得很对呀,朝廷将锦官院单设多年,近年自主之权越来越大,所辖之事亦有增多,必定是有大局上的打算。已走到这一步了,岂能反其道而行之?”

贞锦依在织造局这几年,除了学艺织锦,脑子并没闲着,将锦官院的历史深入了解了一番。

前朝的织造局确实是归地方管辖的,今朝开国之初亦沿用了这种方式,直到太祖驾崩,太宗继位,才开始设置锦官院。一个锦官院往往统管二至三省的织造业,除了文牍之类会按既定程序从地方衙门经过,财务与业务都是直接向京城的户部交接,事实上成了一个独立机构。

当今皇帝登基后,又将贡品的事务划归内府,锦官院的一些文书账目就随之直接报到宫中。加上棉麻丝织物的内外贸易逐年增加,锦官院的权力也随之增加。甚至常以贸易所需的名义,直接向郡县征调丝棉布帛等物,已经干涉到地方赋税的征收。

布政司是主管地方财政的,与锦官院的直接利益冲突也因此越来越大。

只不过这回三省布政使突然要一起发难,除了积怨己久,应该还有别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贞锦依便问:“七爷可听说过,京城还有没有旁的人上奏章说到这事呢?”

绎之谦立刻答道:“有啊!听说御史台已上了疏,说锦官院时有事务与布政司交织,督办衙门往往籍此越过抚台及布政使等,径自向郡县索要物品,扰乱地方赋税征缴,甚至收受贿赂,甚是不堪。

还说,还说锦官院为多售货品,抬升物价,常以新异手段挑动求奇好奢之风,大违本朝戒奢尚俭之德。如今民间士庶人等,在衣物用度上随意僭越,已不知身份尊卑为何物。”

说着,瞄了瞄贞锦依的脸色。

贞锦依知他是联想到了埠宁绣坊的事。但几年前那事被琉知府快速按下去,随后也仅仅是埠宁的人稍微收敛了一阵子,事过之后,所谓“逾制”的问题就没人再当一回事。旁的地方则基本没受到影响,尤其是景州等民生富裕,商贾云集的地方,衣饰上稍稍僭越一下,甚至渐渐被当成一种风尚。

于是糜然一笑:“圣上怎么说呢?”

绎之谦被她传染似的随之一笑:“圣上留中不发,内阁催问无果,如今暂无消息。倒是前些日子新设理藩院,须增设侍郎,圣上属意琉邦延,喔,就是先前调进京的埠宁知府。有御史参他在埠宁时治下曾出过逾制之事。圣上看了,只一句‘小题大作’就给打了回去。”

朝中原本在礼部之下设有一个四夷馆,主管外交事务,今年另设理藩院,将外交外贸的事都归拢过去,一部分原因也是外贸大有增加。琉知府这样善于搞平衡的,还满适合做这事,皇帝还真是知人善任。

这么看来,衣饰僭越已算是得到皇帝许可了,这对于整个织造业都是一剂强心针啊!

贞锦依充分认定皇帝搞变革的决心,且感觉得到他如今说话是越来越管用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反对者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所以七爷是特来告知我要加意小心,还是勿须再担心?”贞锦依掠了掠刘海,笑吟吟看着他。

绎之谦摸一摸后脑:“那个,布政使的奏章递上去以后,不知会怎样,家父让我们都谨慎些,你,贞姑娘也小心些为好。还有就是,上次我回老家,竟在书房里见着几本书,我想着这些书你拿着定然有用,比搁在那里落灰要强。”

藿苗不待吩咐,就包袱打开,两手捧上。

包袱里是两个青布蒙面的书匣子。可以看到第一个匣子上的书名:《锦造图谱》。

贞锦依扳开匣上的象牙小扣,开了盖子,轻轻将书取出来。

一共三卷,白色的书封已发黄变脆,但一颗微尘也无,显然已被细心擦拭干净。

第一百一十章 及时雨来了(石敢当当当、书白打赏加更)

贞锦依小心打开翻看。才看了序和目录,便惊到:“这是前朝写织锦的呀,你家竟藏着这个?”

“我家原也是织户。”绎之谦脸上微微发热,“还有几本写织机的,我不知你要不要看,就没带来。”

若是上个月见到,贞锦依多半会兴奋得跳起来。

然而现在……

轻轻将书放回匣中,菽叶过来捧去,露出下面一个书匣,书名是《历代衣冠考》。

这下贞锦依眼睛亮了几分。

急忙打开,匣中却只有一本书。翻开看看:“怎么只有第一卷?”

绎之谦解释道:“原来是十卷的,只因家祖借给别人看,还回来就只有九卷,再后来搬家又散失了一卷。我怕全拿出来又丢失了,就带了一本。你若是喜欢,我再取来。反正如今放在我家老宅里也是白放着。”

这是许多年前的古籍啊!

在现代,数百年前的善本古书都是价以数万计的吧。这个年代书籍本就价高,古书更是珍稀之物,她竟能翻阅也真是有幸。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打算以制衣为业,这个书对上古至前朝的衣冠服饰都做了极详细的记录,还配有白描图画,对于各等级服装制度的演变也有考证和说明,实在是太有用处了!

贞锦依欣然道:“多谢你想着。这个书我正好用得着。那套里面写了好些失传的织法,也极是珍贵,但也有些难懂。这些都是难得之物,既是府上祖传,我也不敢收为己有。且先留在我这里,我抄下来慢慢琢磨。原书仍还给你送回去收着。”

虽然绎家已不再从事织造行当,但祖传古书哪怕没人看,毕竟还是家中珍藏,拿出来送人,完全是绎之谦自作主张,他也担心父亲叔伯们知道了会不高兴。听贞锦依这么说,便也不反对:“你只管慢慢抄着。余下的我和藿苗可先抄好了再送过来。藿苗描图最是精细。”

藿苗连连点头。

贞锦依低头翻着书页,连道谢都忘了。

沉默片刻,绎之谦又问道:“你们就留居此处,再不回景州不成?”

贞锦依微微摆头:“我们在这里满好的。颉伯颉婶儿待我们极好,又帮我们找活儿做。我们姐妹自食其力,可做之事甚多,何须再回景州。再说,布政使们要上奏章,还不知锦官院会如何,这时去了岂不是往漩涡里去?”

绎之谦欲言又止,最后说:“家父有疾,我不便在外久留,须告辞了。若是你们要想回江安,我……家父为官数载,多少总帮得些忙。”

说罢站了起来。

贞锦依这才放下书来定睛看他,行个礼道:“多谢七少爷相助。你已帮了我大忙。”

单从目录看,《历代衣冠考》所记的服饰非常完备,结合她这几年逐步学习补充的冠服制度笔记,她开制衣作坊更加有底气。这即使不是雪中送炭,也是及时雨了。

回去把书给经二姑姑和陵锦佑看了,二人也都觉得十分有用。

尤其是经二姑姑,一面翻看,一面有不认识的字便来询问贞锦依。问着问着,竟与她一同研讨起来。

陵锦佑却道:“若能有一本专讲刺绣的书就更好了。”

贞锦依便笑她得陇望蜀。

陵锦佑正色道:“看你们这样,我方觉得还是识了字能读书的好,锦依定要教我识字,我也须多学些有用的技艺才好。”

此后果然跟贞锦依学起认字来。

虽然衣服还是没有人买,贞锦依仍未气馁,时常给大家打气,并拉着陵锦佑将两套衣裳做好。只是暂时放下了做礼服的计划,照着先前那套贵妇的衣裳,用同样的衣料,设计了一男一女两套孩童穿的小衣裳。

经二姑姑在裁剪上不但有经验,而且很有悟性。贞锦依半现代的图纸画出来,只给她解说过两次,她便基本能看得懂,可以照图裁衣。这让贞锦依既省力又省心不少。

做好之后,在往店铺上摆放时,贞锦依又向颉氏夫妇提议,将铺面重新布置,并绘了几幅室内装饰的草图。前世为了更好地展示自己的作品,她花过不少心思参观学习,甚至专门赴日法等国学过橱窗装饰设计。

现在依据中式风格的橱窗,考虑到手边的材料,融汇变通,做了一个不算特别复杂的室内展示装饰的设计稿。

颉老板看了她的图稿,竟没有反对,只与掌柜的商量一下,提了些改动的建议。随后便让颉婶儿和儿媳妇帮着她布置。

有颉婶儿婆媳,又有经二姑姑和陵锦佑,人手充足,贞锦依再不吝惜工夫。

她在店铺中正对大门的位置,以树枝和绢花制成短篱,靠内墙围出一个半圆形的地带,将四套衣裳摆进去,周围点缀些绢制的绿草绿叶。其中三套亲子装为一组,衣架头部的位置顶了篱帽,垂下轻纱来,既是防尘,也遮去面目,掩盖了头部做得不精细的毛病,看去显得像是贵妇人带了子女出游。隔了几步位置,则有一少女边走边观看景物,亦是顶了个幕篱,却用手掀起了一角,露出袖缘和衣领来。

里面不能点明火照亮,但贵妇和少女的位置分别对住门框上方屋顶的明瓦,早上阳光斜射的时候,仍有些打光的效果。

这样一套组合放在铺子上就有些惹眼了。不但进了铺子的,就是路过铺面的人,都不免要驻足观看,只是问问价钱,便都退得开了。

没过几日,便有官家女眷坐了马车来看衣料,颉婶儿认得是前街上王同知的太太,便叫伙计去把儿媳妇李氏叫来,让掌柜等男子暂且回避,自己迎了往里面楼上让。

同知太太经过铺面,一眼就看到那一组衣裳,便问:“那三个一起的倒也有趣,是摆着瞧的还是可以卖的?”

颉婶儿忙回道:“是新来的绣工做好的成衣,可以卖的。”

请同知太太进了楼上最大的房间坐下,丫鬟媳妇等跟进去站了一地。

李氏也带了个小养娘赶过来,送水送茶十分殷勤。

颉婶儿便问:“今儿太太过来,打算看些什么?我们才从景州进回来的织锦,一会儿送上来给太太瞧瞧可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头一个买主

同知太太不急不徐地喝了两口茶,方才放下茶盏说道:“原是来挑些衣料,再预备些尺头。方才在下面铺子上看到那几套衣裳,倒刚好救我一个急。过些日子我们就要进京,偏我才做了几身衣裳,都不大合意,要另做又赶不及了。你们楼下那几套看着也还别致,不如拿上来我瞧瞧,若能穿得,不如卖给我,我也好省些工夫。”

颉婶儿忙命李氏和小养娘下去取衣裳,并说:“那衣架子有些奇异处,你们小心莫弄坏了,还是去把小贞姑娘请来一道取吧,也叫她上来见一见我们这里的熟客。”

回身来拿起茶壶,却被同知太太身边的丫鬟接了过去。她笑笑,向着同知太太倾身问道:“可是王大人又要高升了?”

同知太太轻笑道:“唉,高升什么呀,不过平调罢了。家翁年纪大了,子女们都不在身边,圣上天恩,准他回京,代兄弟们尽尽孝道。赶得巧了,正好我们也进宫朝贺朝贺。”

别看王同知现在官位不高,他的父亲却是太仆寺卿,而统管六宫多年的崔贵妃更是同知太太的姑表姐姐。

颉氏绸庄专做官员们的生意,这些事颉婶儿自然得打听明白,听她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却透着掩不住的喜色,便小心翼翼地问:“京官比外放的总高着半级,平调不就是升迁?想是贵妃娘娘的喜事到了?”

同知太太也不否认,反问道:“连你也听到风儿了?已是有了太后懿旨,前儿诏令已明发了,晋封皇贵妃。钦天监选了吉日行册封之礼,就在下个月中。日子紧得很,我们得赶着上京呢。”

颉婶儿原以为崔贵妃熬了这么多年,也该荣升皇后了,没想到只升了个皇贵妃。但面上仍喜得像天大的好事砸下来,自己也与有荣焉的样子,奉承道:“这么说王大人怕也不是赶巧了调上京城的,八成是圣上算过日子,特意照应你们两家呢!”

同知太太摇头道:“我们算是哪个牌面儿上的?圣上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照应这些小事!”

说着话,贞锦依和陵锦佑一起,随李氏捧了那套已婚妇人穿的衣裙上来。

颉婶儿忙一一指着对同知太太道:“这个小贞姑娘就是做这衣裳的绣工,也是江安省城来的,和她姐姐在这里做些针线谋生。她这手艺,啧啧,真是世人想不出来的好,小小年纪就定了一等工匠,又会织,又会裁,又会绣。那个陵姑娘也是江安制衣局过来的,刺绣缝衣的手艺都是极熟极巧的。太太试试那衣裳,若有不合身不称意的,横竖有她们在这儿呢,略改改一定同量身做的一般。”

陵锦佑上前行礼,而贞锦依却站在房中间对着同知太太看了好一会儿。

颉婶儿直使眼色,她方才将手头的衣裳交给丫鬟婆子,上前行礼:“敢问这位太太贵姓可是姓琳?可曾在埠宁绎家的大奶奶那里做过客的?”

那同知太太正是盛大奶奶的闺中蜜友琳氏,那年同丈夫一起上京,随公公婆婆在京城住了几年。因她丈夫前年外放到崇兴,她娘家是景州的,便让丈夫求了婆婆,带了她就任。

这时再看到贞锦依,因两人只见过一回,且小孩子长成少女变化较大,一时没认出来。听她这般问,方才回忆起来:“是呀,我几年前是去过绎家,我想起来了,我在他们大奶奶屋里见过的那个小绣工就是你吧?怪道是,当年盛大奶奶就夸过你的手艺好,如今长大了,越发出息了。这几套衣裳都是你一个人裁出来的?”

贞锦依眼珠转了转,笑着说道:“我一个人哪里做得来,裁剪是我跟着我师姑做的。我师姑姓经,早年在埠宁绣坊做掌案,前些日子还在江安制衣局做过掌案的。”

琳太太“喔”了一声,满脸的“难怪如此”。随即站起身,命丫鬟婆子为她换衣。

贞锦依心中暗叹,她前世的服装界,设计师要年轻有活力、会标新立异才被推崇,然而这个社会却是相反的,人人都觉得裁缝和医生差不多,年纪老、有资历的才值钱。

颉婶儿忙吩咐李氏去楼梯口守住,不可让一个外男上来。再把房门关上,用手帕将房中供客人试衣用的大镜子擦了又擦。——这里早已有了玻璃,质量也并不差,玻璃制的杯盘、眼镜等物并不少见,只是穿衣镜这样的大物件,价钱就很昂贵了,但对于颉氏绸庄来说,购置几件却也不是难事。

琳太太更换好,只裙子长了寸许,衣领衣袖都很合适。

颉婶儿没口子夸赞:“就如为太太量身定做的一般,也只有太太这般模样儿气派,穿上这样的衣裳才衬得出气势来。”

琳太太抚着衣领道:“只是我们还差着些等级,穿这织锦,怕是有些逾越呢。”又侧身扯扯衣摆,“再者,这后头也太长了吧,还没见过衣摆做成这样的呢。”

颉婶儿笑道:“哎哟,不过差着那么一级半级的,有什么打紧。如今你又是娘娘庆典上穿的,谁还敢来计较不成。这后衣摆嘛,就是做得这般,才更显出您气度不凡呢。”

琳太太身边的管事媳妇便笑:“亏得你们还是卖衣料的,难道不晓得?进宫见娘娘,规矩是要按品级穿官衣补服的。这常服不过家常见客穿穿。”

颉婶儿抬手拍拍自己脸颊:“哟,我这没见识的,多亏嫂子提醒,不然该闹笑话了。”

贞锦依和陵锦佑一直帮着整理衣裳。

等她们的话讲完,贞锦依方才解释:“那曳地的衣摆,前朝宫中的后妃们最是喜爱,今朝以来虽不再用,但也并未禁止。若是家常穿就更无妨了。且衣裳的样式也照着今朝的规制改过的,不过是借陈出新,年节或有喜庆事时穿着,也是隆重其事的意思。这裙边还散着,原是预备照着客人的身量高矮来锁边收边的,等我做个记号,回头给收好。”

颉婶儿跟着搭白凑趣:“怪道说呢,民妇先时看太太穿上,只觉得庄重,却不明白为何如此。小贞姑娘这么一解说,我就明白了。想是从前的皇后皇妃在宫中就是这么穿,自然是端庄又贵气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做了笔大生意

贞锦依从腰包里取出一小块粉块,轻轻在裙边上画了一个记号。又取出根丝绳围着琳太太的腰绕了一圈,说道:“腰身也再收一收好些。衣袖衣摆以宽大为主,腰身反倒要紧窄衬身才好看。太太的肩胸都合适,只在前后把腰身改改就好,这个也很快的。”

再帮她脱掉外帔,取过一个云肩替她套上:“先前摆出去时,云肩尚未做好,幸亏我师姐来了,昨儿才做完了,赶巧您今儿就来了。燕坐宽衣时,下摆这样大,若肩上太窄小,就上轻下重不好看了。这云肩做得不紧,搭着内袄亦可,穿在大衫之外亦可。”

云肩是前几个朝代就有了的,只是今朝女子以削肩蜂腰为美,且女子们无论婚否,都要束胸。众人嫌云肩会让肩和胸部显大,故而久已弃之不用。

但贞锦依这个云肩用的是石青色底子,裁成长条形的柳叶式,每一叶片尖头向下,只在上端以细线连缀,下端则是散开的。叶片上镶了秋香色的缎条,绣上黛蓝细条纹和朱砂色福禄字样,可起到上下平衡呼应的视觉效果,也不增宽肩部,反而在行动时颇增灵动之感。

颉婶儿看了赞道:“我竟不知云肩还可以这么做法。若是这些角上再缀些珠玉之类,就更显富丽了,就是宫中贵人们也穿得。”

琳太太照着镜子转来转去,又来回走动几步,笑道:“叫你们这么说,穿着倒有些惶恐呢。”

嘴里说的是惶恐,得意之情却油然而生。当即吩咐:“如此就劳你们费些精神,替我改动改动。”

贞锦依与陵锦佑齐声应“是”,陵锦佑补充道:“缀角还是用玉片为好,珍珠太亮,反与衣裳不搭。”

琳太太便命身边的媳妇:“回去寻些玉珠玉石送过来请两位姑娘挑着使。”再叮嘱贞锦依,“我下月初一就要启程,切莫误了日期就好。”

贞锦依忙应道:“自当不耽误太太行程。您只管放心。”

琳太太又道:“我瞧着那两套小人儿的衣裳也甚好,我家正有一子一女,只是小子还小,还须你给他也改改才好。”

贞锦依便问:“几时带了小少爷来量量尺寸?或是我到府上去量也使得。”

琳太太却摇头:“他们都在京城,老夫人带着呢。闺女的身量我估摸着你这衣裳就是大些也有限,回去就是要改,差不多的针线上人都应付得来。只是小的这个差得多些,须你亲手改过。他的尺寸我记着,回头写给你就是。”

贞锦依忙都应下。陵锦佑便仔细将衣服收叠整齐。

琳太太一面命人换衣,一面又叫颉婶儿再多拿些好货来挑。

颉婶儿知她进京有许多人情要做,也不替她省钱,都捡些上好的送上来。

贞锦依在旁也帮着递样品,又做了许多讲解,哪种花色是什么质料,什么工艺,适合做什么用。

这原是她的本行,她从前做设计,就以对衣料有独到见解着称。到这里做了几年织工,对衣料的体会又深了些,而她设计的花样能得到达官贵人们青眼,也跟她的设计理念和对衣物的理解颇有关系。

近日又读了《历代衣冠考》,对这个社会服装花样、衣料图案及衣饰的来历演变更加清楚,而在应用方面的想法亦越发成熟。如今热炒热卖,讲得舌绽莲花,又深入浅出,连颉婶儿和琳太太身边的媳妇丫鬟都听住了。

琳太太更加喜欢:“我竟不知一个缎子一匹绸子都还有这许多讲究,这么多年的衣裳也是白穿了。你这孩子说话也好听,几时得空,再和我讲讲衣服上的学问才好?”

贞锦依谦逊道:“太太谬赞了,我怎么敢当。”

琳太太轻唉一声:“不是谬赞,是真话。当初进京时若有你这样的行家提醒,我也不至于那样战战兢兢。京城中人在衣饰上头的规矩多不胜数,就是日常起居都有许多讲究。我们外省去的,哪里晓得那许多?一天到晚唯恐穿错衣衫、戴错首饰,惹人笑话。”

琳太太的婆婆是郡主之女,妯娌们要么出身世家,要么是皇亲国戚。琳家在江安虽然算得显赫,但放在王家就不算什么了。她丈夫王同知是嫡出最小的儿子,婆婆最是疼爱,公公做主结了这门亲,她虽不反对,却始终觉得委屈了儿子,对这个媳妇就有些不咸不淡的。待到崔贵妃统管六宫,京中盛传她将是下一任皇后,婆婆对她才客气了些。但她在那家里,仍常有芒刺在背之感,虽处处小心,仍不免恐人嗤笑。好容易等来丈夫外放,就迫不及待跟了出来。

如今表姐晋升皇贵妃,显见得是为将来正位皇后做准备的,琳太太这次是衣锦上京,有心要在妯娌们面前显扬一番,衣着上便不惜重金,唯恐不够奢华。

听了贞锦依的介绍,又在颉婶儿怂恿下,琳太太放开手购置了好些华贵织锦。又笑道:“听说景州的织造局已织出了纱罗锦,怎么你们也不往那里进一些货来?我带了上京,也好叫京城的贵人们看看我们江安出类拨萃的好东西。”

颉婶儿瞟了贞锦依一下,笑着回道:“琳太太您有所不知,江安锦官院的纱罗锦只有这位贞姑娘会织,前儿她从那里出来,到了咱们这里,哪还有人会织那稀罕的物件?”

琳太太睁大眼再次细细打量贞锦依:“喔,我说呢,锦官院织造局姓贞的,原来就是你呀!怎么你这般手艺,织造局不好生留着你,倒放你出来做了裁缝?”

贞锦依笑道:“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了。因缘所至,到了崇兴,偏生我早有意要以制衣为业,正巧就碰上了颉伯颉婶儿,让我做了想做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颉婶儿早把贞锦依因何来崇兴,崇庆织造局又因何打发她出来的事打听得明明白白。但听她如此说,倒不好当着她的面说那些。只是陪笑道:“赶巧她爱做这个,又赶巧太太您喜欢,穿上又这样合身,也都是有缘了。”

琳太太一笑,命仆妇丫鬟将挑好的东西收好,交代管事媳妇同颉婶儿细说,便说家中还有事要做,带着一帮下人前呼后拥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沾了喜气(石敢当当当月票加更)

管事媳妇一件件跟颉婶儿详细说了哪样花色要多少匹,并问明价钱,落了定金,约好过两日送货到王同知的住处,到时再付余下的货款。

颉婶儿收了钱,封了红包给管事媳妇将她送出门,回来将衣服的定钱给了贞锦依。

贞锦依也不推辞,收好钱,和陵锦佑一起拿了衣裳回去。

自陵锦佑她们到来,贞锦依就搬到贞绣珠住的南屋,将原先自己住的套了个耳房的西屋让给了经二姑姑和陵锦佑。

只因一直忙活,贞锦依与陵锦佑、经二姑姑同在裁剪房里做事的时候多。唯有贞绣珠平日里多在自己屋里做自己那些活儿。

此时经二姑姑仍在裁剪房里。贞锦依先和陵锦佑进去放下衣裳,跟她说了要紧着将衣裙修剪好:“同知太太订了三套衣裳,落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钱,就是日子紧些。”

贞锦依就去南屋叫贞绣珠:“大姐你也先来帮我们做这个。”

贞绣珠听到定钱的数目,吓得差点儿跳起来:“你那是什么衣裳,二十两才落个定?铺子上的衣料钱你没给颉婶儿么?”

三件衣裳的定金本来给了三十两,贞锦依已将十两还给颉婶儿,说是铺子的抽成。颉婶儿不肯要,但贞锦依又说还需要再挑些辅料,另请她帮着买些补品,再请个大夫给贞绣珠诊诊脉。颉婶儿这才收了,并说好等买衣裳的钱结算完了,再细算两下里的账目。

但衣服的定价贞锦依是自己在铺子上写的,并没跟贞绣珠她们说过,此时顾着大姐怀着孩子,需要情绪平稳,更怕惹得她不安,只说:“跟颉婶儿讲好了,等下剩的钱都给过来了,再同她细算。这些衣裳料子原就不便宜,咱们工钱收高些也是应当的。你肚子这般大了,莫要多虑失惊,小心动了胎气。我请颉婶儿帮你找个大夫,再帮你诊一诊,若身子无碍,咱们也好放心。”

贞绣珠摸摸已经凸显的肚子,说道:“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的,叫乌家晓得了,只怕得要回去……”

她自离开埠宁,从没有主动再提起乌家,这时想到腹中已时不时要动一动的孩儿,不禁为将来犯起愁来。

贞锦依扶她坐下,蹲在她身边道:“不管是男是女,你才是他的母亲,乌家离得远着呢,他们怎能知晓。咱也犯不着跑去告诉他们。”

贞绣珠握了她的手道:“难道咱们就在这里躲一辈子?阿爹阿娘也不让他们知晓?”

贞锦依表示不同意:“怎么叫躲一辈子,咱们在这里自己做活儿养活自己,不靠着谁,有什么不好?你瞧,这一套衣裳卖出去,就有几十两的利钱,够咱们过一阵子的。小侄子生下来,我也能养活他。爹娘不来就罢了,来了,我自有话同他们说。”

轻轻抚了抚她隆起的腹部,又道:“这孩子若是个男的,就叫他去读书考状元,若是女娃儿,就跟我学织锦刺绣裁剪,将来也有养活自己的手艺。”

贞绣珠道:“你原比我强,手巧,也有主意。待你的生意做起来,日后我们娘儿们也得个依靠。”

说着,眼中泛出盈盈水光。

贞锦依只做不见,起身去了裁剪房,和经二姑姑一块儿修剪衣服。

晚些时候回屋来,方对贞绣珠说道:“姐,你的那些缝补活计接了的先做完她,日后却莫要再做那些了,补补缀缀,费时又赚不到几个铜钱。还是帮我们做这边的衣裳才好。”

贞绣珠擦着有些酸涩的眼睛:“你这几套衣服要得急,自然要先赶做这个,等我手头这件缝完就弄你那个。只是,那些找来缝补的人家,要么家里缺人手,要么是屋里没个女人,再不就是出门单在这里。先前咱们难的时候人家交了活儿来,也是帮咱们一场。如今有了更赚钱的生意就不理人家,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再者,我这手粗糙得很,做那些丝绸的衣物,总怕勾挂坏了。”

想着大姐前几年粗活做得太多,一双手又是茧子又是裂口,还有些不明伤口,贞锦依又一阵心紧。只道:“你要多做些,才能熟悉。手多养养自会变细的。我还等着你学好绣活儿,多帮帮我呢!”

贞绣珠虽还有疑虑,但见妹妹兴致勃勃,终不忍拂了她的意。

只过了一日,颉婶儿便请了个白胡子的妇科大夫来。那大夫诊了贞绣珠的脉,便说她坐胎时体弱血虚。

贞锦依连说“高明”,忙问:“如今怎样?可有妨碍?”

大夫就说:“无妨,坐胎时胎儿还极小,坐稳之后孕妇该当保养得甚好,胎儿长得不错。”

贞锦依又问:“你且说我姐的身子可好?怀胎可会伤到她身体?”

大夫捻着胡子道:“胎儿要靠母体气血养育,说全无损耗自是假话。然则补好气血,养到瓜熟蒂落,也合乎自然之理,便有损伤也是有限的。如今胎儿尚好,勿须急着吃补药,古人云:‘胃喜为补,适口为珍’,三餐周全,心绪平和,就是养胎良药了。再者勿要久坐不动,常日走动走动,更合自然运行之道。”

贞锦依听他说得有理,便放下心来。

颉婶儿因儿媳妇近日常说胸口闷,又请那大夫去给媳妇瞧病。不一时,便高高兴兴拎了一篮子鸡蛋来,原来李氏也诊出了喜脉。

贞锦依姐妹及经二姑姑、陵锦佑听了,都向她道喜。

颉婶儿笑得合不拢嘴:“同喜同喜!怪道老辈人说身边有怀孕的人,年轻媳妇能沾染孕气。我们大郎媳妇这么快能有孕,也是沾了贞大姑娘的喜气呢!我还须赶着去雇个奶娘。就不多扰你们了。”

贞锦依笑问:“何不再买两个丫头服侍?”

颉婶儿道:“我们商户人家,规矩不能养奴蓄婢的。还是雇一两个罢了。”

说罢匆匆走了。

原来这个社会里商户和优倡地位很低,连蓄养奴仆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商人银子赚多了,除了雇些护院、厨娘之类,常以养子养女的名目买了人来伺候,因是买断的死契,其实与奴婢无异,官府往往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颉家夫妇为人极谨慎,只有铺子里必不可少的伙计掌柜,再就是护院的雇了两个。家中除了做饭的厨娘,就只有李氏嫁过来时陪了一个小养娘。日常家务,多是颉婶儿带着李氏和小养娘操持。

此时念着李氏不得劳累,颉婶儿忙去人市上先雇了个奶娘回来。她那亲家得了女婿报喜,又将家里养了多年、奶过李氏的老奶娘送过来,这才把内院家务安顿下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关乎国计民生

贞锦依与经二姑姑她们赶着把琳太太要的衣服修改好,便请颉婶儿带了她送到王同知的住处。

琳太太穿上便说比当初想的还要好,看到改成的亲子装,更是眉花眼笑,当即命管事媳妇结算工钱。

因银子不少,管事的就给了银票,贞锦依仍请颉婶儿一并收着。

回去颉伯很快派人到钱庄兑了银子回来。

三件成衣共收了一百一十两,算完了衣料钱和颉婶儿的提成,这一桩活计总共赚了八十余两银子。

贞锦依回到院中就要给经二姑姑她们分工钱。

经二姑姑却拒绝了:“才一桩生意,哪里就这样急。依我说,咱们虽是入股,也不必日日都算得这样细。况且要购置衣料器具什么的,都得要本钱。不如还是收在你那里,到一年终了,也如那些大商户家一般,再来计算本钱、利息,到时再分红也不迟。”

陵锦佑也大为赞同。贞锦依只得收起钱来,拿了账簿,将账目记明,每月仍与她们报数。

那边琳太太带了十余个箱笼,跟着丈夫坐上官船,鼓足风帆从水路进京的同时,三省布政使联名的奏章也从崇兴出发,以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了京城通政使司。

内阁连夜拟好条陈,第二日早朝就摆到了正昌帝的龙案上。

早朝一开始,才从鸿胪寺少卿升作理藩院侍郎的琉邦延就先站出来,讲了半日四夷馆裁撤、理藩院开院的细务,以及外藩听说所有邦交之事均转往理藩院,于是派使节重新办交接等事。

紧接着就引见了各国的使节。

他逐个将哪国哪年开始派驻使节、如今驻京的有多少、使节的名字,交了什么文书、贺表,说得仔仔细细。那些藩邦使节的名字无不是咬牙拗口,偏他记性甚好,手板都不用看,一个个依次报出来。

众臣开头还细听着,听到后面就不免晃神,但万国来朝,是何等要紧的事,且外国使节齐刷刷站在朝堂,众臣不得不强打精神,内阁的阁老们更要尽量做出亲切友善的样子聆听。

琉侍郎引见完,使节们又一一出来念贺表。

正昌帝体恤老臣,便命内监给年老的臣子赐坐。

那些官样文章千篇一律,使节们的官话大多不甚灵光,有的甚至只会说番话,还须通译逐句翻译。

老臣们先前站着虽觉疲累,但头脑却还勉强能清醒,此时坐下来,就觉得眼皮打架,有年纪老迈的干脆闭眼迷瞪过去,连几位阁老也都听得昏昏欲睡。

好容易等使节们说完,已近午时。正昌帝就命赐宴,并叫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去相陪。

内阁的阎大学士几番想要站起来,都被首辅和次辅眼神制止。

赐宴毕,无论主客无不身乏眼涩。

正昌帝先起驾回宫。众臣送走皇帝,忙不迭回家补眠。

次日又是众使节参拜太后。

因后宫妃嫔不便见外使,正昌帝便亲自带着皇子、亲王们陪着饮宴。

这一日朝臣们竟没见上皇帝一面。

直到第三日早朝,方才有工夫说正事。

布政使奏章的条陈是阎大学士亲笔拟定的,于是最先出来说话:“三省布政使的奏章,臣等请圣上裁断。”

正昌帝便问:“是崇兴三省要撤并锦官院的事?以阎卿之见当如何?”

阎大学士昨日早与其他几个阁老通过气,心中底气甚足,朗声道:“锦官院设在各省省城,各项事务与省府众衙门常有牵扯,然则从巡抚到各衙门皆无权管辖,以致诸事运行常生阻滞,亦不便于赋税征支计算。臣等以为,宜裁撤锦官院,所辖织造事务,皆归入地方布政使司,使地方赋税贸易等皆有专一统属,不至互有掣肘。”

正昌帝不置可否,将视线转向安正德:“贸易赋税户部最是清楚,安尚书以为如何?”

安正德应道:“启奏圣上,前汉时因各地方各自为阵,大商巨贾有机可趁,屯货居奇,方有汉初均输平准之制。前朝织造局归属地方,却因各地棉麻葛丝等产出不一,工匠机户数量技艺亦相差甚大,征收之数极难核准,地方无论产出多寡、纳赋轻重,皆抱怨不公,甚至有隐匿产出及所收赋额的;不同省道间多设关卡限制织物出入,甚或横征关银,织户商户等皆不堪重负。本朝太宗为革除此弊端计,亦为便于统筹,方另设锦官院,或辖管一二省或统领二三省,因而使织物之类均输平衡……”

阎大学士听他的话音,知他必定反对撤并,便不肯容他将话讲完:“安尚书亦知均输之制是为抑制商贾屯货,如今锦官院无论内外商贾,均肯售货交易,以致抬升物价,奢靡成风,奸商从中渔利。锦官院因无涉地方政事,便不顾民生,一味看重货物银钱,又与大商何异?”

阎大学士在内阁中年纪最轻,因而要比其他阁老气盛,当面抵牾起来,几乎就要说锦官院是导致民风靡坏的罪魁了。

内阁首辅忙温言劝道:“阎学士莫急,且听安尚书讲完再说。”

安正德不为所动,向着皇帝说道:“衣食乃民生之所依,一丝一缕无不关乎百姓生计。我朝地缘广阔,往往东南蚕桑极盛,而西北等处却只宜栽种棉麻,各地互为贸易,才可取长补短,各得所需。

如今承平日久,道路清净,因而近年我朝内外贸易激增,不但各地之间丝麻绸布互易者甚多,丝绸等物更为外藩商人最喜购买,只去年一年,仅江安锦官院引票税金就达十万之巨。

再者外藩白银皮货香料等流入我朝,朝廷国库既丰,民间亦得利不少。假令将锦官院撤并入地方,各地顾念本地税赋数额,贸易必为阻滞,岂非重踏前朝之覆辙?

臣以为,若回复前朝旧制,不但太宗心血毁于一旦,且有损于国计民生,断不可行!”

安正德亦是个刚直性子,虽然前几年受过些磋磨,收敛了些,但在阁老面前亦毫不示弱。且他对于税收贸易等事都甚为精通,说起来前因后果、国计民生都有理有据,十分清楚。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朝议

待他长篇大论讲完,郑太傅跟着说道:“老臣还有一虑,若是撤了锦官院,海上贸易受阻,商人怎肯轻易放掉可获之利?到时必定有内外商人避开官府以私船下海运货,甚至内外勾连、营党结盗者,那时才是祸患一方,不可不防啊!”

阎大学士便说:“太傅怕是多虑了,怎见得布政使司管织造,就定会阻滞贸易?”

他语气虽冲,郑太傅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阎学士是榜眼出身,学问是极好的,从翰林院一路上来,四十入阁,在我朝亦是首例。”

他忽然夸奖起人来,阎大学士倒是一愣,也不知如何接口。

只听郑太傅续道:“只是阎学士从来在京中为官,未曾在省府等地经手过地方细务。恐是未能体味赋税乃考绩之重,各地的官吏为着自家政绩,最怕钱物外流,且不说流向海外,就是流到他府他省,都如同从他们锅里挖食一般,哪个地方官不心疼的?”

他说得像是玩笑,便有做过地方官的臣子轻笑出声。

然则阎大学士耳根微热,听出来是讥讽他不知地方政务。

郑太傅资格甚老,算起来阎大学士的座师还是他的学生,阎大学士吃了这个瘪,却也不敢当面与他争执。

正昌帝没有丝毫笑意,肃然道:“还是太傅所虑周详。”

太傅虑得周详,那么内阁和布政使们就不够周详了。阎大学士讪讪退后一步,偷眼去看首辅朱阁老。

朱阁老即刻赞道:“太傅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论也!乱世之下,虽良民亦翻为盗匪;盛世之中,虽盗匪亦愿为良民,此皆生计难易之所致也。我朝天下太平已久,为民生计、为岁入计,皆不宜抑制钱物流通,所谓活水养鱼,此亦为是。

只是锦官院所事,多为贡品,交易等务非其所长。且锦官院散落各地,只管所辖之地的贸易,于不同地方出入之货物,则常有不能核查计算者,未免有奸商钻了空子,并不按实数办引票、交税金。”

他所说的确实是锦官院的一项棘手问题。

锦官院负责对外藩的贸易以及所辖各省的货物出入交易,但商人们通常是在不同的省份收货卖货,并且不只在锦官院或织造局进货,因此实际上很难统计他们买卖货物的具体数额。所以往往是商人们报多少就算多少,所谓核查出入货物的程序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这种问题导致的税收流失,户部最是清楚,也最是头痛。当下户部的隋侍郎就忍不住说道:“朱阁老所见甚是。各省布政使司本有共同核查之责,只是往往并不肯将各府县产出示之锦官院,两处确有掣肘。若能容许锦官院到布政使司查对账目,当可杜绝许多不实之数。”

朱阁老微笑道:“布政使司虽有本省各府各县的产出账目,但府县上报的时日总有延迟,且官府对民间交易的数额并尽数知悉,未必是有意留难。”

堵回了隋侍郎,接着再向正昌帝进言:“依老臣愚见,莫如效之前朝,专设一个车船运行司。凡货物运送,无非水陆二路,引票可仍由锦官院开具,港口道路的枢纽之处皆设关卡,则由车船运行司查对出入之数,再按实收取税金。由此方可杜绝官税之失,而锦官院亦可专注于织造事务。”

说来说去还是要削弱锦官院的权力。然而首辅毕竟要高明许多,所提的都是关键要点,出的主意还真有些道理,当就有不少大臣点头。

安正德与隋侍郎对视一眼,随即向上奏道:“朱阁老言之有理。只是前朝以运行司收取过路关银,初时固然多收了银子,后来运行司却与地方勾结,不但收取来往商贾的钱,甚至盘剥普通民众,老百姓自己挑东西上路,也要交税钱,以致民怨沸腾。此亦前朝覆灭之因,不可不防。”

他轻飘飘几句,一顶“祸乱朝野”的帽子就扣了上来。这下几位阁老顿时变了脸色,阎大学士先质疑道:“安尚书危言耸听了吧!前朝盘剥民众,皆因其朝廷式微,已无力管束地方官员,政不出京城,方有此祸。我朝开国以来政通人和,各级官员无不效忠圣上,凛遵诰旨,又怎会蹈前朝之覆辙?”

安正德轻笑道:“阎大学士这就是书生之论了……”

不等他说下去,郑太傅先截住了他:“届远慎言。朝堂之上,不可做意气之争。”

这种大朝会上,向来有两个书记官做笔录,每个人说的话都会被记录在案,谁知道以后哪个人的哪句话会被写入史书?因此不管有天大的事,说话都须冠冕堂皇。

郑太傅见安正德有些忘形,忙端出老师的架子提醒,安正德只得应一声“是”,当下住了口。

正昌帝却道:“太傅勿须多虑,辩明事理,亦是朝堂议事应有之意。”

随后向着安正德问道:“以安尚书之见,仍维持旧制不变么?”

安正德答道:“锦官院统管内外贸易,确有漏洞,然不可因噎废食。且织造之事,其管理多年,全然撤变,不但交接太繁,亦恐生事端。只是外藩之贸易互市,除丝绸外,瓷器茶叶等物亦连年增多,锦官院确不能尽管。臣等亦已思虑多时,方才朱阁老所言令臣茅塞顿开,臣以为,不妨只设船舶运行司,专管各国贸易互市等事。各省各府织造之事,仍由锦官院管辖即可,既如盐铁茶酒等事,亦皆有专司统属,此皆为国计民生之要务,可一例为之。”

正昌帝听了便看向琉邦延:“琉侍郎,理藩院与各国交往最多,你以为此法可行否?”

琉邦延忙出列答道:“臣以为此法甚好。如今外藩商人来天朝买卖货品的极多,商人唯利是图,不免想方设法规避税收,甚至有搭乘使节贡船同来者,以贡品入关,却在各地私下贩售。内陆商户私与交接,低价收入而高价卖出,反致官家与百姓难获其利。

外藩出入我朝,多以海船为主。只需守住港口,任他什么货物都可查对出来。臣以为还可在港口设互市之所,让那些商人就近贸易,一则可免其四处游走,节省时日;二则不令别有用心者混迹其中,有机可乘;三则其钱货出入皆由有司统管,账目可以造册核查。”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门的生意

听了琉邦延的奏报,正昌帝颌首道:“然则关银之税,当以多少为宜?”

问到关银细节,当然就是赞同这个办法了。这个问题琉邦延就不好答了,于是看向户部的几个人。

安正德立即答道:“若钱货出入皆有造册,则引票不宜再用,当另设勘合规制,税银按货值计算,值百税五最是合宜。”

正昌帝略一沉吟,说道:“众卿之言皆有可取。朱阁老与琉侍郎所说不错,当于有海港之处专设市舶司,专司贸易互市等事,亦不必经由地方,都交户部统管,理藩院亦可分设会同馆协同。虽以贸易为主,亦不可有违我朝怀恩于外之策。户部可拟出章程交予内阁,理藩院亦须知照使节,若有回话,可上报内阁。内阁尽早拟旨来看。”

看似采纳了朱阁老的建议,但内阁的本意是要从压制锦官院起头,逐步削弱这类直属中枢的机构,分其权利到地方。哪知一来二去,反而多搞出一个独立运行的市舶司。

但皇帝旨意下得快,一下子将司名、统属关系都敲定了,又是顺着朱阁老的话理出来的,内阁一时找不着理由当面驳回,只得先答应着,下来再商议应对办法。

待到内阁拟旨时,仍坚持要将市舶司归入地方布政司,而户部则认为要么直属户部便于算账,要么改成会同馆归理藩院管。两下又争执了许久。最终正昌帝在郑太傅建议之下,同意各地的市舶司由当地布政司主管,却又从内府派了内监作为提督,长驻市舶司监察。此事经过数月方才定下了章程。

至于布政使们的奏章,既没有驳回,也没有批复,竟是不了了之。

朝堂论争才一结束,旨意未出时,消息早已传到江安。不管后事如何,锦官院虽说管辖之权有所缩减,但大体保留了主要的事务。珞大人悬着心总算放了下来。

而崇兴的贞锦依不久也听到风声,知道皇帝现在还在和内阁打擂台,更加明白了革新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怕日后还有莫测之风云。自己如今只是一介小民,站上潮头的事不用多想,只求把手头的事做好,能在这里站得住脚,多几分生存的把握而已。

好在自上回一下子卖出三套成衣之后,找上门来的生意便多了起来。

原来琳太太对新衣服十分满意,终于没能忍住,在省里众官为他们夫妇送行的宴会上就先穿上了身。

官太太们看得眼热,纷纷打听是谁做的。再一听价钱,虽说个个咋舌不已,但回去一想,又觉得非此不足以显示衣饰之贵重。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到颉氏绸庄,将那套未婚女子的衣裙买了去。

而贞锦依早有准备,立即又在堂中挂出两套常服,亦都是宽袍大袖长摆。价钱比之前卖给琳太太的还要高出一截。

这回头天晚上刚挂上,第二天一早,伙计才把临街的铺板取下来两块,便有一个小厮抢进来,对着屋里大声道:“掌柜的可在?”

见掌柜的从后面出来,不等他询问,就说道:“今儿我家太太要来,莫要叫外男进来!”

接着又对伙计嚷道:“不要再取了,再把铺板安上去。”

伙计抱着铺板,直拿眼睛看掌柜的。

掌柜的便问那小厮:“不知是哪位太太,来这里要看什么料子?”

小厮指指挂在铺中的两套衣服:“我们是前街通判家的,我们太太要来买这衣裳,还要请你们做衣服的那位姑娘过来量下尺寸。”

掌柜的只得应下,叫伙计重把铺板上好,只留一小扇开着应门。

不一刻,果然有两乘轿子抬了通判太太母女两个来。

才一进门,就叫把衣架上的两套衣裳都取下来。

掌柜的刚堆着笑说:“这衣架子有些古怪,须得请了小贞姑娘过来方好取,您楼上稍坐歇歇。”

话音未落,门外又是一阵敲门声响。

敲门的是个婆子,也不等伙计来招呼,自从那一扇留着铺板处一边探身进来,一边高声道:“还好没开门,掌柜的,我家夫人今儿要过来,派我来先招呼一声,莫要……”

说着话就见堂中已站了一群人,通判太太正盯着她,顿时住了口。

只停了一停,便笑着对掌柜的说道:“原来已有女客。也不打紧,我们也是女客,不妨各人看各人的。”

掌柜的知道都是官眷,不敢怠慢,便请通判太太上楼。

通判太太携着女儿向楼梯走,她带来的仆妇便催着伙计:“快取那两个衣裳给我们太太试试。”

后面进来的婆子一听急忙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这衣裳我家夫人早看中的,可得给我们夫人留着才是!”

通判家的仆妇就笑:“我说这是谁家的老姐姐,这衣裳今儿才摆出来,怎么你们家就早看中了?”

婆子道:“这个大妹妹想是不知情吧,这两套衣裳昨儿个晚上就上了铺子,我们家那时就已看上了。只是我家夫人要今儿早上才得空,方才这会子出来的。”

正说着,又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又进了门,对先前那婆子道:“叶嫂子,怎的这半日还没安顿好?夫人这就要下车了。”

叶嫂子忙应道:“梅姑娘,这就好了。”回头又道,“掌柜的,我们夫人就进来了,快把楼上的屋子收拾好,请你们老板娘来应一应。”

那叫作梅姑娘的丫鬟又补上一句:“还须把这两套衣裳收拾好,送上去给我们夫人试衣。”

通判家的仆妇急了,便过来拦:“这衣裳是我们太太先看中特地来试的,可得有个先来后到!”

争执间,颉婶儿匆忙打小门进来,见她们互不相让,赶忙劝道:“各位贵客莫急,既是两家都要看,不如先一家一件,先试着。”

说话间,一辆朱帘马车停在铺门外,车前的仆妇放下脚踏,后面两三个丫鬟跟上来,搀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下了车。

梅姑娘急忙叫伙计将铺门开大些,迎了夫人进屋。

屋中的仆妇见那夫人的气势不凡,不觉住了口。

颉婶儿认得是按察使司的副史夫人,忙上前见礼。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抢起来了

副史夫人只斜了一眼颉婶儿,似再没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一般,指了铺中的衣裳昂着头道:“这两套我们都买了,且送上楼我试试。把你家做衣裳的裁缝也请上来,替我比一比尺寸。”

说罢便扶着丫鬟的手向楼梯上走去。

通判家的仆妇急了,却不敢伸手拦她,只好抢前几步,站到楼梯口处行礼:“这位夫人容禀,这衣裳我们太太已定了要的,怕是不敢再送到夫人跟前了。”

副史夫人一皱眉,她身边的大丫鬟立即说道:“这嫂子好不晓事,我们夫人昨儿就要定的,怎么你们还能定?你们落了定银了不成?”

这时副史夫人的管事媳妇已飞快跑到柜前,捧出一个小包递到掌柜的手里。

大丫鬟便指着道:“你瞧,我们把买衣的银子都付齐了。你们家太太要新衣,另给定钱再做吧。”

说罢扶着副史夫人上楼。楼上早有小丫鬟找好了最大的一个空房间,拉开了门候着。

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副史夫人上去,将那通判家的仆妇挤到了一旁。

那仆妇犹自提高嗓门央告:“夫人若要一件去,我们就拿那一件红的试试也使得……”

颉婶儿见不是事儿,偏偏哪边都得罪不起,一面叫掌柜的去把贞锦依请来,一面亲自上楼招呼劝说。

然则副史夫人咬定是早就看中的,非得两件都要。

通判太太虽说品级低些,仍不肯让步,只说:“我们姑娘眼见就要办喜事,这是妆奁里要的,少了不成样子。”

颉婶儿听她话说得软和,又因她家为预备小姐的婚事,早先已在这绸庄里办过不少料子,也不便驳她面子,只得答应再去劝解。

然而副史夫人的下人们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索性将两套衣裳都取出来,径直送进了自家夫人的房间里。

通判小姐听了仆妇禀报,急得涌出泪来:“母亲,他们家可是省城的,我陪嫁的衣裳里都没一件压得住场面的,白叫人看低了咱们。”

通判太太一面安慰女儿,一面对着颉婶儿说:“还望婶子体恤我们母女。还有一个月就是她成亲的大日子,她是要去省城完婚的。那时只怕景州城的体面人家都已有了新样式的衣裙,我们若不备上,倒叫人笑话乡下地方,不知风尚,新婚就让人看轻,可怎么好?”

颉婶儿十分为难,又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唉,容我再和那边说说看。”

转身走到门口,刚打开房门,却见贞锦依抱了个包袱站在外头。

颉婶儿心头一松,连眉头也跟着松开:“啊,小贞姑娘,你来得正好。快些进来出出主意吧。”

贞锦依在路上已经听掌柜的把两家争买衣裳的事讲了。

听颉婶儿这么说,对着她靡然一笑,随后走到屋子中间,向着通判太太和小姐蹲身行礼:“太太小姐莫急,赶巧了,我这里正做着一套大红的衣裙,正好小姐成亲时可穿。”

随即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一件大红底折枝莲花的妆花锦通袖上袄,一件大红洒金镶石青缎边襕的拖地长裙。

通判小姐一见顿时转泣为喜,不等丫鬟动手,自己上前就拎起衣服在身上比试。

贞锦依在一旁说道:“这‘连生贵子’的红衣,最合新人穿着。妆花原是只许三品之上使用的,不过小姐大喜之日,超出些许也无不可。袄上原也有一个云肩,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好。”

通判太太道:“便是没做好,也不妨取来看看比比,有什么不合适的才好修改。待她出了门子,便不能转回来改动了。”说着眼中不禁泛出水光来。

贞锦依立即说道:“也好,如此劳烦颉婶儿叫我师姐拿了来,给太太小姐瞧瞧。”

新娘的嫁衣是早已备好的,然而新媳妇进门,总有一阵子要换穿几套红衣红裙,这套衣裙当然更适合做嫁妆。

颉婶儿看通判太太母女的神情,便知她们对此极为满意。这时更不可拂她们的意,忙亲自下楼去叫。

这边贞锦依帮着丫鬟为通判小姐试衣,将长短尺寸记下来。这种宽袍大袖的衣服,不似现代西式服装紧身,成衣只须稍做得宽松些,袖边裙边不予缝死,改动便很容易。

没一会儿,陵锦佑捧了绣了一半的四合如意云肩上来,见通判小姐已穿上了袄裙,便将云肩抖开:“这如意云肩披在身上,便是一身如意了。”

通判小姐被她说得眉花眼笑。

通判太太先接去看了看,却说:“好虽好,再缀些珠玉在角上更好。”

颉婶儿忙道:“上回王同知家太太的云肩我就这么说呢,只是她急着启程,没来得及加上。小姐出嫁还有些日子,不如添些缀角流苏更好。”

贞锦依就指着陵锦佑:“横竖花也没绣完,太太要添减些什么,与我师姐说就是,刺绣上头,她可比我强多了。”

趁着陵锦佑与通判母女商量绣花的事,贞锦依又去隔壁,为副史夫人将尺寸量好,仍把需要修改之处一一记下。

这两套衣裳一套是深红织锦,一套是酱色闪缎,一个适合较隆重的场合,一个可做家常会客之用。副史太太都很满意,改动的要求反而不多。很快便讲好离开。

倒是通判太太这边,将这套新婚时可见客会亲穿的大红衣裙买下,又说要再做一套家常穿的。因是新媳妇的衣裳,也有颇多讲究。

贞锦依说了几个样式,又用笔画出来。

通判太太见了,一会儿担心过于僭越,一会儿又怕不够华贵。

颉婶儿搬了好些衣料的样品来挑选。贞锦依与母女二人商量了许久,陵锦佑也帮着出主意,边说边画,好半日才定下要做的衣料和式样。

通判太太付了头一套衣裳的钱,又为第二套衣裳下了定钱,方才带着女儿和一群下人出了门。

下了楼来,陵锦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锦依,你怎么晓得通判家要办喜事的?”

贞锦依笑道:“我怎会知晓?我又不认得她们。”

“你不晓得?那你怎会先催着我们做好一套大红的,正好给新媳妇穿的。你会算命不成?”陵锦佑还是觉得此事巧得未免有些过分。

贞锦依道:“我也不会算命,不过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家会办喜事,可崇庆城这么大,总会有些人家要办喜事的呀。”

“喔!”陵锦佑恍然大悟,“我真是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从哪里起?

副史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新衣裳穿到了崇庆城官太太们的宴会上。

接连几场宴会下来,找到颉氏绸庄来的官眷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因已没了存货,个个都拿着现钱要下定。

然而计算了衣服制作的时间,贞锦依并不敢全都接下来。

凡是来下定的,都要先讲好,一套衣裳一月之内要货的不接,再后来,一家同时定两套衣裳的也不接,无论给多少钱也不行。

但条件越是苛刻,愿意排队久等的反而越多,连定金也是越给越丰厚。

有的人家还送来了金银珠玉等物,要求做成衣饰。

贞锦依按着这些珠宝的材质形状,有的做成了纽扣,有的做成了云肩缀角,有的则以珠绣的方式绣在衣领衣缘或是肩上。

因她将衣料辅料等记录得极为详细,哪些东西用在哪里也写成单据,让客人取衣时签收,来做过的人都觉得放心。名声传出去,愿意加缀珠宝的就多起来,而衣裳的价钱也再度抬高。

衣服的式样和装饰依据定做者的身材和需要有所更改,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都是大袖垂膝,衣摆或裙摆拖地二三尺。

因天气渐热,衣领改得短了些。但多数客人仍要求高领,只为了显摆新鲜好看又贵重的领扣。贞锦依便用薄纱做领,中间分隔较开,或是翻下来一大截。有的甚至做成假领,只在锁骨上围上一圈,乃缀上领扣或缀角。

云肩与外衣也多用轻纱,并加上披帛,长大的衣摆被风吹动时,飘拂起伏,很有动感。

不过一两月,宽袖长衣,渐渐成了崇兴官眷中最时兴的式样,有些在颉氏绸庄排不上队的人家,也让自己家做针线的人仿效着做。

只是长衣易做,高领大袖却难得,今朝以来,无论官民,一直都是交领窄袖,许多针线上的人从来不曾裁制过这类衣服,又都是听人描述,做出来便有画虎不成之感。至于云肩样式,也多只会四合如意等大幅样式,远不如贞锦依设计的千变万化,绣工又极精巧。

越是这样,找到颉氏绸庄来的就越多,官眷中只以颉家所出为正宗。

与此同时,这种高领宽袖的长衣在京城也成了官眷们眼热的物件。

起因在于崔皇贵妃册封礼之后的宴席。

册封礼的日期放到太后的寿辰之前,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特意要给皇贵妃脸面,日后她正位坤宁宫,已是明摆着的事。

经手的人全都十分用心,皇帝太后又另给了赏赐,这场册封礼就办得格外隆重盛大。

太后还特意赏了在京命妇一人一匹大红纱罗,作为典礼之用。正昌帝又赏赐在京官员每人一匹大红织西番莲团花锦。

这些原本只准许有爵位的勋贵穿用的锦缎,如今连只有七八品的芝麻小官都可以穿,也是前所未有的盛事。也相当于宣告天下,所谓衣饰僭越的事,连天家都不再放在心上。

册封大典时,参与的官员都穿上新制补服。典礼之后的赐宴上,领宴的官员又全换上了大红团花锦的外衣。

内外命妇们则从行礼时起,就全都在新制补服外罩了红纱大衫,红彤彤一片,十分喜庆。

繁文缛节大操大办了三日,赐宴毕,太后就说要清静清静,去了郊外的清熙园颐养。

崔皇贵妃就在宫中办了家宴,只请了内命妇与在京至亲的女眷。

因是家人私宴,皇贵妃先换了燕居常服,命妇们也就没有按品大妆。

琳太太与皇贵妃是姑表姐妹,本就是至亲,她本人幼时又常去外祖家,多与表姐在一处玩耍,情分不同一般,因而,虽然品级不高,仍被皇贵妃招到近前说话。

这样显眼的位置,她身上的衣饰就让众官眷侧目了。

皇贵妃也注意到她的新衣,便就此拉上了家常:“人都说咱们江安‘衣被天下’,今儿看你这衣裳,还真是与众不同。是你家的针线上人,还是景州的制衣坊做的?”

琳太太忙回道:“禀娘娘,我们家可做不了这个,也不是景州做的,是在崇庆的时候,在那里的绸庄买的成衣。”

皇贵妃没再多问,转头又与宁国公夫人闲话了几句旁的事。

但仅只这一句,已是让琳太太面上大有光彩,连她的衣服也闪耀发光。

皇贵妃颈长肩窄,纤腰一把,才嫁给还是太子的正昌帝时,就常被他称赞体态袅娜。

但是如今她位高名尊,却颇嫌身材过于纤细,大衣服穿上有些衬不起来。尤其在接受内外命妇参拜时,九翟凤冠一戴,脖颈似不堪重负,未免庄重之感稍憾。

她虽未多说,但她身边的女官何等伶俐,当下便记在心里。宴罢之后就叫来内府针工局的人,将琳太太所穿衣裙的样式描述一番,要她们立即赶做一套。

不日做好,呈到皇贵妃面前。皇贵妃略试了试,就放在一边,并不再穿。

针工局虽知做出来的并不称意,却也不知从何改起。

过得一日,皇贵妃召自家在京的女眷进宫闲话,除了娘家嫂子弟妹和两个堂姐妹,也叫上了琳氏表妹。

因太液池中莲花盛开,皇贵妃便说要赏花,带了众人在池边闲走闲聊。

皇贵妃的嫂嫂,即琳太太的表嫂听说琳太太已有身孕,直夸她福气好,戏称:“多半是你这套衣裳吉利。”

琳太太笑说:“做衣裳的绣工也是有身子的,连那卖衣料的人家的媳妇也有了,听老人说也算是沾了喜气。”

表嫂于是拉着她说了许多养儿育女的话。到凉亭歇脚时,琳太太才看到自己裙角上不知在哪里沾了好些黄泥。

表嫂就笑个不住:“琳表妹是怕皇贵妃娘娘不肯打赏么,便是地泥也要带些回去,算是沾了皇气!”

皇贵妃听见笑声便回头垂询何事。旁边的一个堂妹低声回禀了。

皇贵妃就向着琳太太笑说:“原是坐乏了出来走走,倒带累了你的新衣。”

琳太太虽连说不妨,皇贵妃仍命宫女带了她去更衣,特赐了套织金百子戏莲的袄裙。

再过几日,赐宴外藩使节家眷,皇贵妃便穿了新做的常服,大红遍地金通袖对襟袄,高领齐颊,石青镶襴裙,外帔明黄大衫,宽袖过膝,后摆曳地。

参拜毕,去了外帔,加了件叠层的柳叶云肩,每片叶角都缀着指头大的明珠,十分雍容华贵。

不多时,京城官眷日常的穿着纷纷改成了宽袍大袖。尤其衣领越做越高,花式越来越繁琐,领下的纽扣也从锦缎盘扣,变化出缕金珠玉等,分外富丽。

此风传回江安,景州之人亦纷纷效仿,有人道是京中从宫里时兴起来的;也有人说,这原本就是江安起头,带到京城去的;还有人说真正起始之地是崇兴,那里的工匠做的才叫正宗。众人各执一辞,莫衷一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打擂台的来了(月票、打赏加更)

传言虽乱,始终有消息灵通的人,得知崇庆颉氏绸庄最擅裁制新衣。于是绸庄整日顾客盈门,多是来做新衣的官家女眷。不仅有崇兴省的,也有邻省找来的。

因来者太多,绸庄便有些应付不来。

颉老板索性将隔壁的两间铺面打通,辟出来专门接待女客。其中一间便是贞锦依她们住的小院之外的小铺,另一间紧挨着这间小铺,只是更宽阔些,且有楼梯上二楼,可从铺子楼上连通至绸庄的楼上。

这边楼上原先是用于堆放货物的,如今也都整理收拾出来,分隔成小间,放上了桌椅衣架和大穿衣镜。

如此,女客们可以在那边楼下铺子里挑了衣料,直接到楼上量尺寸、定样式。贞锦依她们也不必绕过门口转进绸庄里再上楼。

除了颉婶儿常在那里支应客人,掌柜的老婆也被派过去看铺子,后来仍应付不过来,将掌柜家的儿媳妇也叫了来。

因是专待女客,铺板便不撤下,仅有的一扇门也虚掩着,平日并不像一般铺子那样开门营生。

客人来之前,须先遣人来预先约定时日,否则铺子不予接待。

到来时,亦有仆从先至铺里通个信儿。铺子上便拉出大围幕将门口遮挡了,女客的车轿都在围幕中停着,如此客人上下进出便可回避开街上的行人。

铺中亦摆放了成衣做样品,却不再售卖。贞锦依特意画了几套彩图,专供进来的客人挑选式样,就如从前在工作室所做的服装目录一般。

这一日清早,颉氏绸庄的伙计打开铺门,收起铺板。就见对面铺子早开了门,里面也挂出了几件女式成衣。

伙计忍不住走过去观看。就见那些衣裳有的是通常的式样,还有几件则是高领大袖,与自家铺子这些日子做的十分相似,所差不过是衣料花色而已。

那铺中也有两个伙计正在收拾打扫。其中一个正用拂尘轻轻掸着衣裳,见一个穿着蓝布短衣的小子探头探脑,便不耐烦地喝斥:“瞧什么?这衣裳你买得起么?”

伙计白了他一眼,回到自家铺子,忙对掌柜的道:“掌柜的,对面也开个成衣铺子,是跟咱们打擂台来了呢。”

掌柜的皱眉道:“什么打擂台?你是还没睡醒呢?”

伙计急忙分辩:“是真的!不信你老人家自个儿去瞧,也是做的官家女眷的衣裳,挂出的好有十来件呢。只是不及咱们小贞姑娘做的好看,那衣架子更是简陋得紧,跟个晾衣杆子也差了不多少。”

掌柜的不理他啰嗦,自行出了门往对面去。

他是认得字的,抬头就看到那铺子上已挂上了牌匾:“安兴祥制衣坊”,旁边还挑出一个布幡,写着“安兴祥精致成衣”。

掌柜的心中也觉怪异,对面铺子的主人家他是认识的,原来是赁给外面来的商人做丝茧生意。自从赁下那铺子的商户回老家之后,已是空出了半年有余。这么些日子关门闭户,直到昨天还没觉着有什么动静,怎么忽然就挂上牌子开张了?

他抬脚跨进门去。暗暗数数,里面显眼的地方摆了五个衣架子,挂着五套女式衣裙,其中三套是高领大袖,还配了云肩,与前些日子自家铺子里摆放的很是相近。刺绣亦很是精细,然而领子不过是加高的竖领,扣子钉在领上,扣得严丝合缝,没有新出的纱领或大翻领,而袖子则只有通袖一种,不似贞锦依近来做的是装上去的袖子。

另外两个大衣架上挂的是这些年一般官眷常穿的式样,款式中规中矩,如今看来便有些老旧,只是织金缀玉,十分富丽,领袖衣缘上的刺绣亦极为繁复,看得出是花了很多工夫的。

墙边还有个普通成衣铺常用来摆放衣帽的木架,上面搁着六七套折叠整齐的衣裙,另外还有些做工精致的被面、枕套等物。

所有衣物也都标了价签,卖价亦是不菲。

伙计见掌柜的身着细布长衫,负着双手,像是个管事的模样,便不敢像之前对小伙计一般轻忽。

一个伙计便笑着上前询问:“我们是才开张的成衣铺子,您要看些啥?”一边指着衣架子说道,“这几套都是才做好的时兴式样,连京城的官眷们都穿这样儿的呢。”

掌柜的撇了撇嘴,一言不发,转过身出了门。

那边的两个伙计看着他进了对门的绸庄,对望一眼,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各自忙活去了。

掌柜的回到铺内,立即对小伙计吩咐:“你这就去隔壁院儿,请老板娘和小贞姑娘来说话。”

此时贞锦依却并不在隔壁她所居住的小院,而是被颉婶儿带到了一家织锦民户的机房之中。

通过这些日子的试验性经营,她发现这里的富贵人家的女子对新样式的接受度颇高,裁制衣服时便进一步放开了手脚。然而仅靠着铺子里现成的衣料,便觉得不太够用了,因而自己设计了一些织缎和织锦的图案花纹。

她去问颉婶儿可否找机房定做衣料,颉婶儿便给她引见了崇庆城中的几个机房。

那些机房听说有省城来工匠做的新鲜图样,巴不得能拿到自家来,个个儿都拿出最好的织机和织工展示给她们看。

贞锦依选了两家试织。

给了几个花样,织出来的样本却有些差强人意。

于是她干脆自己动手,结出了一个祖本,送到其中一个织工手艺相对较好的机房。

那家机房连夜叫织工倒了花装在机上,却有几个细节处不大明白,一时掌不稳能不能织得好,今日一早,又忙不迭派了车接她过去帮着看看。

贞锦依对着图样,将几处地方做了调整,一面又上机试织了一回。

那家的老板娘和织工们都围在旁边,一边观看,一边凝神听她解说:“这个花式只须如此以斜经为地,纬线起花,五重纬线分段交织,便可以逐花异色。这样花色的织锦做大衫最好。”

老板娘本人也是手艺不错的挽花工,听得喜不自禁:“原来是这样,只听人说活色生香,我们试过几回,却做不到这样巧。这个锦可有什么名目?”

贞锦依答道:“古书上说这叫汉重锦,如今内府里只叫它重锦。”

第一百二十章 偷师的能耐

老板娘听说了来历,显出又惊又喜的模样:“原来是内用的!幸而小贞姑娘从省城来了,教给我们这些,不然我们哪里寻这般花样去?”

颉婶儿坐在旁边喝着茶,听着这话便笑:“这些官织的内造花样,早年只有京城里织造,江安锦官院的这些花式,也是小贞姑娘琢磨出来的。院里原也是只拿来做贡品,本不许民间使用的。

如今是上头也宽了,方才给你们也织起来。前儿听说连圣上连织金锦缎都赏给了在京的官员,咱们崇庆的官老爷,连那七品不到的都想着要几件织锦来穿穿呢。”

老板娘原是个极明白的人,听了这话就陪笑:“正是呢,我们先学会了这花样,回头不知多少生意要找上来。这就是给我们送银子来的!还得多谢嫂子你把小贞姑娘带了来。回头定叫我们当家的封个谢礼送上门去!”

颉婶儿摆手道:“谢礼是不敢当了,只是织出的锦,我们家可是要先卖的。”

老板娘连连点头:“这个自然!正该先供应了您家的铺子。”

这边说着话,颉氏绸庄的小伙计便找了来,说掌柜的请她们回去说话。

颉婶儿嘟哝道:“我就出不得一趟门,才坐着吃口点心,就要来叫!容不得我偷闲一会儿。”

老板娘笑道:“那是你们铺子上离不得嫂子,您有事先回吧,点心回头我送一筐子到府上去。”

说着亲手扶了贞锦依从机上下来:“小贞姑娘也是难请的贵客呢,过些时日我们装了你给的那个捻金花式,还得烦你再来瞧瞧。”

颉婶儿一面和她玩笑:“你倒会拉长远的生意,明儿我把小贞姑娘送到隔壁那家机房去,日后你们谁家给的谢礼重,我们就去谁家。”一面不耽搁地同贞锦依出门上了车。

骡车停到铺门口,掌柜的急急地亲自迎出门来。候着她们下得车来,同她们一道进了衣铺。

颉婶儿还没坐下来,掌柜的就迫不及待开口:“老板娘,对面儿来了个打擂台的,您瞧见了没?”

颉婶儿招呼贞锦依坐下说话,之后方对掌柜的道:“就是那个今儿才挂了幡子的?来时就见着了。‘安兴祥’,这是要把江安崇兴的生意都做了?”

掌柜的撇一撇嘴:“口气倒是不小,他也得有那个能耐!我先前进去瞧过,除了些寻常衣物,不过是照着咱们铺子上摆过的式样做的。小贞姑娘另行给人定做的他们就做不出来。就是照着做,也粗糙得紧,那云肩做得跟剪短的斗篷一般,高领跟个桶子似的,哪有小贞姑娘做的精致好看。”

掌柜的损起人来也是不留情的。

贞锦依扑地一笑:“您就为这个叫我们回来呀?这也没什么,难道只许咱们做衣裳,不许别家做不成?咱们的衣裳卖了这么多银子,到这会儿才有成衣铺子跟上来,我都已经觉得奇怪了。”

“那你的意思,不用管他?”颉婶儿没有掌柜的那样愤慨,却也不认为该坐视不理。

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熟识的固然要互相照应,就是新来的,也应当先和左邻右舍打好招呼,这是基本礼数,也是同行为业,将来好彼此帮衬的意思。

这么不声不响突然开张,做的还是跟邻居一样的行当,简直就是摆明了要来抢生意的。也难怪掌柜的不高兴。

贞锦依笑道:“管也管不了呀。咱们做咱们的,他们做他们的,各凭本事吃饭罢了。”

掌柜的道:“话虽如此说,然则这家人做事没个礼数,又半点不讲规矩,不像是正经人家。”

贞锦依道:“阿叔所虑固然有理,只不过咱们总不能不让人家赚钱吧。日后只怕还有跟上来的呢,都能阻得了他们不成?”

颉婶儿默了片刻,方道:“你们说的都对。咱们没道理不让人家做这生意,却也要防着他们些。回头让我们当家的去行会里问问,若是入了会的,总能问出些底细来,到时自有话说。但现下咱们也不必做得乌眼鸡似的,自个儿小心些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当日颉老板仍会同了街上另几家店铺,派伙计送了个贺帖到安兴祥。

然而伙计回来回话说:“那家的老板还在景州,只一个掌柜接了帖子,说东主没在,不敢擅作主张,须等东家过来时,再择日回拜。”

竟是避而不见。

颉氏夫妇无奈,去行会打听,却说新来的铺子还没入过会。探不出那家的来历底细,只得作罢。

外面的事自有颉家的人操心,贞锦依稳坐院中不动声色。

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偶然出门看到,回来说起时,她仍说:“阻人挣钱如杀人父母,由得他去。”

那二人也就不再多议论。

见她们全都无事人一般,贞绣珠心内焦急,忍不住到铺门去张望,却被贞锦依拉了回来,指着她的肚子,劝她不要乱跑,好生在院子里保养身子。

过了一日,贞锦依在制衣铺里摆出一件尚未完工的新衫。

几天过后,对面的安兴祥也上了新货,式样与她做的新衣相差无几,连衣料都是一样的,只花纹稍有不同,又缀了许多珠玉。

待这新衫被定做的客人取走,贞锦依又摆上半套为通判家老太太做寿制作的寿字团花锦大衫。

才过数日,对面也挂出一套寿字团花锦的大衫,并配了高领内褂。

待机房新织的重锦送来,贞锦依拿着裁了件圆领褙子配在里头,对面便没了动静。

掌柜的老婆站在铺门口对儿媳妇说:“要做瓷器活儿,也得有那金刚钻呀!我说秋宝他娘,你可记住喽,自个儿不长脑子,只跟着人家屁股后头转,是做不好事的,迟早得现像!”

话是说给屋里的儿媳妇的,嗓门儿却大得整条街都能听到。

秋宝娘也故意大声应着:“是,娘训导得是!就是要学,也得有那本事。只顾着偷师,偷得一星半点儿,终究还不是自己的!那癞蛤蟆长得再像青蛙,可就是脱不了那一层癞皮!”

随后几日,对面的伙计们看到绸庄这边的人都是低头绕行,让绸庄的人很是痛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创出个字号

这一日又有马车停在绸庄门外,伙计小乙忙上前招呼:“这不是荀管家的娘子么?您可好久不来了,我这就叫我们掌柜娘子出来伺候。”

荀娘子却道:“不必不必,你们忙,我们就不过去了!”

说罢回身扶着车里的人下来,同几个仆妇丫鬟围着她进了对面的铺子。

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那一众人方从里面出来。

秋宝娘得消息,早在门外候着,见荀娘子出来,跟上去拉了她问:“荀嫂子!你家太太怎的错走到对面去了?我们这里才进的重锦料子,外头再找不着的!”

荀娘子勉强笑道:“你家料子是好,可前头等着的贵人太多,动不动得候上一两个月。我们太太急着要给亲家太太送寿礼,哪里等得?错过了寿期可不是玩儿的!”

一边说,一边加快步子跟着车跑了。

接下来的日子,颉氏绸庄定制衣裳的簿子上,依然写着一长串名字,价钱居高不下。然而到对面买衣裳的人还是渐渐多了起来。

掌柜娘子人前人后常嘲讽他们:“萝卜快了不洗泥,做的那也能叫衣裳?”

秋宝娘看得仔细:“有好些是从前做的旧式样,只怕不是这会儿新做的。只是没什么人买那个,堆得都要起灰了。”

颉婶儿便告诫她们:“可见是老早就预备好的。日后不必多逞口舌之快,且多看着他们行事,自己心下警醒便是。”

贞锦依不多言语,只把挂出来的衣裳都收了起来。

秋宝娘看了就说:“正该收了,看他们还做得了什么阿物儿出来?”

但对面的虽说做工赶不上颉氏的细致,却一直有许多做成的衣服挂出来,且往往加缀着许多金珠玉宝,而价钱则比这边的少了一半有余。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新样式越来越时兴,除了官眷,一些富商士绅也会去买个一两件,在要紧的日子里穿出来炫耀。

旧式样因不好销,虽然还是在铺子里摆着,后来便不再做了。

自贞锦依不再摆放样品,对面先是只按着从前学到的样式不断做出成衣,后来就仿着她放在铺子里那些目录上的图样,又做出几套新的半成品,亦是留着边缘等客人试过之后再修改。

这下连陵锦佑也忍无可忍,将铺子里放着的图样一古脑儿收回了后院。

贞锦依却道:“他既有心,你便是不肯让他看到,他也总有法子弄了样式去。”

陵锦佑道:“他就算要想法子,也要教他多费些周折。你费尽心力想出来的式样,咱们好容易紧赶慢赶地做出来,凭什么被他们就这么得了去?分明那些主顾就是要买这种新衣式,他们从前做的那些压根没人要!”

贞绣珠在一旁小声道:“好看的东西自然人人都喜欢的,上回找我缝衣裳的那个秀才,还央告我帮他家娘子也做一件新式样的缎衣来着。”

陵锦佑嘴撅得能挂上油壶:“贞家大姐,你可不能心软,不要随便什么活儿都应承下。这种贵重衣式,哪能什么人都穿的?”

贞绣珠便不说话了。

贞锦依更不多说,接下来做的衣服上,就加上了“贞吉”二字的古篆文做成的纹样,或绣在衣领,或绣在衣袖衣缘。

陵锦佑边绣边赞:“这就像是打了章上去一般,看他们还怎样跟着做。”

颉婶儿看到也连说:“这法子好,又好看,又是做上了咱们专门的记号,以后懂行的客人就认这个才是正经货。不如,我去问问我们当家的,索性把这个铺子招牌换作‘贞吉号’得了。”

不几日,颉氏绸庄旁边的铺面果然挂上了“贞吉制衣”的招牌,布幡上都也写了“贞吉号”的字样,并且印上了贞吉的古篆纹饰。

然而对面很快也在衣服上加上了“安吉”的纹饰,亦是篆文所制,不细看,与“贞吉”十分相似。

陵锦佑气得在屋里摔盘子打碗:“无耻!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真跟癞蛤蟆一般恶心人!”

经二姑姑不怒反笑:“这假李鬼缠上了真李逵,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个社会里也有《荡寇志》的话本,虽与贞锦依看过的《水浒传》不是太一样,但大同小异,亦有一百单八将,李鬼的故事是说书人常讲的段子之一。

贞锦依摇头无奈地笑笑。

掌柜娘子婆媳两个如何忍得,日日都要寻些由头在街上骂几句。

秋宝娘本是市井出身,争闹骂架,原是打小历练来的。到铺子上之后,因接待的都是贵客,强自压制着做得斯文守礼模样,已是憋了好久,如今倾泻而出,花样儿比她婆婆还多些。

对面却只作不闻,仍是除了伙计掌柜,别的人一概见不着,连楼上招呼女客的妇人,也从不走到铺门外头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配套的物件(黎黎安月票加更)

待到机房将新织的捻金重锦送过来,经二姑姑见了就皱眉:“尺幅怎的这般窄小,这够做个什么的?”

贞锦依却道:“这种花样的重锦费的工夫大,他们又是头次织,织机也没改过,要做宽了却也难得很。”

随后拿出几张已画好的裁剪图纸来,给经二姑姑看。

经二姑姑与她合作这些日子,已经熟悉了她半现代的图纸画法,便问:“这一个是系在腰上的荷包,这一个是香囊,那个大些的却是什么?”

贞锦依答道:“这是我先时从书上看来的,前朝官家女子出游之时,常有用厚缎重锦做成这样的挎包,包内可装些随身用的小物件,这长带子可以挎在肩头,腾出两只手来。”

陵锦佑看了也说:“好看,也好用,只不知卖个什么价钱?”

贞锦依笑答:“不卖,只送。”

贞绣珠便问:“是送礼用的?这捻金锦好贵的呢!”

贞锦依摇头:“不是送礼,凡是在咱们这儿定制衣裳的熟客,每回转头来多做一次,咱们就送一个荷包香囊,若做上三次,就送一个挎包。

日后我还想做些个妆盒妆袋,那些官家太太饮宴过后都要梳洗,难免要在众人前使用的,须要别致又好看好用。你们也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好用的随身物件,也做出来当成赠品。”

经二姑姑先回过神来:“你这法子甚好,穿了咱们的衣裳,也要配上咱们做的使用物件,方才成套。这重锦只咱们这里有……”

话没说完,陵锦佑已抢着道:“那些没脸没皮的便是仍旧学着做,也没这料子,真假一看便明!这法子更好!锦依你办法真多,再多拿些主意出来,定叫他们望尘莫及。”

贞锦依又笑:“锦佑师姐这些日子识字识得好,连成语都会用了。”

陵锦佑有几分不好意思:“你和经师姑都认字,我若是睁眼瞎,该跟不上你们了。”

回头又对贞绣珠道:“贞大姐姐,你也该学着认几个字才好,日后咱们生意再做大些,常跟那些官家夫人小姐打交道,不识字可是不成的。”

贞绣珠好脾气地笑笑:“你们年纪小,学什么都学得快,不像我,笨手笨脚的,如今连刺绣还没学好呢。待我先把这活计做好,再慢慢学别的吧。倒是对面卖的衣裳比咱们便宜好些,咱们是不是也不要卖得那般贵?”

陵锦佑和经二姑姑这些日子都曾有过这想法,立时停了说笑,一起盯着贞锦依。

贞锦依抿嘴一笑:“才不要,这些赠品难道不要钱的?咱们不但不能降价,反而要再把价钱提高些才是!”

那些配送的挎包香囊因材料难找,隔了许久,对面也没再跟着做。

再后来贞锦依设计了专门用来做小物件的织锦,在织花当中巧妙嵌进“贞吉”的纹饰,从不同角度看,能泛出不同的光泽颜色。这种花色别家织不了,更加无法仿制。

没多久,崇庆城中大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差不多都晓得了“贞吉号”的标记与配件,官宦当中,谁要是再穿上仿做的衣衫,便会被人背后讥笑“冒牌货”。

然而民间却不管这些,那些有钱的富户,又或乡间士绅,仍有到安兴祥买成衣的。

再过些时日,邻街上又开了一家成衣铺,也是学着做“贞吉号”新样式的衣服,价钱则比安兴祥更为低廉,也拉了不少生意去。

安兴祥不几日就把价钱降到比那家新铺更低一些。

那新铺子比着他们的价钱又降了一截,安兴祥便一气将价钱降到原来的一半。

算算卖价几乎赚不到钱,新铺子这才罢了手。

那两家都常有客人光顾,陵锦佑没忍住,终于来问贞锦依:“咱们是不是也把价钱降下一些儿?”

贞锦依一笑:“我和经师姑才琢磨了几个新款式,以后要来定这新式样的,再加十两银子的定钱。”

就在那两家铺子比着降价时,贞吉号因常有新款出炉,质料又不同寻常,价钱越做越高。

如此一来,贞吉号已将那两家成衣铺遥遥甩在身后,就连旁的郡府,都以定做一件贞吉号的新衣为荣。

渐渐的,贞吉号的配件也成了众人追捧之物。就是带了“贞吉”纹饰的小香囊,也是一物难求。

后来连颉婶儿也忍不住劝贞锦依:“一个小荷包,那日通判太太说要出二十两银子买了去。我竟不知这么个小物件儿,能比别家的全套衣裙卖得还贵。小贞姑娘何不多做些来单卖?”

贞锦依却说:“就是出到五十两银子也不能卖。一则咱们定做的重锦极少,物料难得;二则说好是送给熟客的,若什么人都能买,对那些已花了大价钱做过衣裳的主顾们岂非不公平?再者说,这是物以稀为贵,当真做多了摆在铺子里随便卖,只怕就没有这么多人乐意买了。”

众人听了只得依她。

不过贞吉号虽不做小件来单卖,却并不能阻止其他的铺子仿做了拿出来当新鲜货品卖。但因都没有那样的材料,顶多到景州买回些市面上的织锦,做出来便与一般市卖的荷包香囊没有多大差别。

只有那长带挎包,因众人都觉得好用,很快便在城中风靡起来,就是市井女子也多要做一个差不多样式的布包来背着。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县太爷的用心

这一日才吃罢早饭,颉婶儿匆匆忙忙地跑到小院子来,进屋里坐下来却是欲言又止。

众人看她一脸焦急,便问到底何事。

颉婶儿仍是略迟疑了一阵,方对着贞锦依问道:“小贞姑娘,咱们做的这些东西,可是违了禁的?你说,官府可会判罪不?”

贞锦依递了杯茶到她面前:“是有些从前不让民间织的锦样,只是你也说过,皇家都不禁,还遍赏给臣子们用的,难不成是有官府的人来找麻烦了?”

颉婶儿这才将事情来由说明:大清早时,就有两个县衙的差役上门来,把颉老板带去了县衙门。颉老板塞了两锭银子,仍没问出是什么事,只说县大老爷找他问话。

颉婶儿忙打点些银两交给大儿子,叫他去衙门找相识的人问问是何事,自己则去铺子上找到掌柜的商议。

掌柜的梳理了一下近来的生意往来,也想不明白,就出主意让她来问问这边。

说完事由,颉婶儿又道:“经掌案、小贞姑娘,你们到底是江安锦官院来的,规制上的事比我们懂得多,你们帮着参详参详,会有什么破绽么?”

经二姑姑与陵锦佑都是亲身经过当年染织巷查抄的,听到官府来找,一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之色。

贞锦依思忖着说道:“不准民间织造金锦等花样,虽有此说,却并无明令下发,更未写入律令,只有锦官院督办衙门里有文书上这么写。但来找人的是崇庆县衙,当不至于为了督办衙门跑腿办事。

若是为了穿用衣物僭越之事,且不说风气如此,就是拿了律令来比着查对,到咱们这儿买衣裳的全都是官宦人家,寻常锦缎原就穿得的。这都是有账目记着的。偶有越级,亦多是为喜庆之日穿用,都属合情合理,这个前两年朝廷就下过明诏允许了。

至于捻金重锦,咱们可没拿来做过衣裳,制的都只是些小物件儿罢了。”

平民不能穿用绣花的衣服、被帐等显眼的大件,但即使在前些年管制最严时,乡间的年轻媳妇子给丈夫绣个荷包烟袋,或是为刚出世的娃娃做个虎头帽、虎头鞋之类的小东西,官府也是不禁的。

颉婶儿却摇了摇头:“虽说如今各城各郡僭越穿衣是常有的,然而官府用心要办,总能寻出借口来。小贞姑娘你还年轻,常言道‘破家县令’,若是非要拿我们开刀,不单是我们当家的……”

越说越是心惊,竟不知如何往下讲。

商业竞争中,为了整垮对手,告发举报对方的违规违法行为,甚至栽赃陷害,在前世,贞锦依都曾目睹过的。若在法制社会,没有真凭实据,顶多是闹一阵就罢了,公关应对得当,仍能挽回声誉。

可她也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县官就是现管,证据、条律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事情怎样处置,关键还是看县太爷的态度和立场。

思忖一阵,只能出个自己现在想得到的主意:“您说得也有理,既这样,不如多费些银子,先打点打点,一则先问明缘由,到底是因了什么事找上来的,二则总要让颉伯先回来再说。若只是为了钱财,倒还好办些。”

颉婶儿面有难色:“我也知银钱哪有人要紧。我们向来对城里各衙门都是敬着的,年节敬奉从来不差半点儿。只是当前这位县太爷,是去年才来,我们也送过孝敬,收也是收了,只是并不曾同我们有过交道,县衙相熟的老人儿也剩下没几个……”

经二姑姑这时方道:“也未必就是为了违制的事,你们再理一理,那些主顾里头,会不会有犯了什么事儿的?又或是得罪过谁?”

颉婶儿皱眉道:“先时与掌柜的也理过,犯事儿的并没有听说,若说得罪,咱们不过是做买卖的,主顾给钱,咱们卖货,又多是些熟客,能得罪了谁?”

说着又咬一咬牙:“也罢,不论怎样,总要设法问个究竟。咱们那么些主顾,有身份的也不在少数,未必就找不出一个能走的门路?”

立定了决心,便要起身去操办,这时就听得门铃声响。

陵锦佑忙去开了门,来的乃是颉家大儿媳李氏。

她挺了个大肚子,扶着老奶娘的手走进院来。颉婶儿忙问:“怎样?”

李氏不等进屋,就已大声回道:“娘,娘,没事的,没事的!我先过来同您讲一声,放心就是!”

老奶娘直拉着她叫:“姑奶奶,慢着点儿!”

陵锦佑帮着老奶娘扶了李氏进屋,贞锦依搬过一把椅子给她坐下。

李氏不待坐稳,喘口气道:“娘,经姑姑、小贞姑娘,我们大郎才刚回来,说是跟县衙师爷问明了,那县大老爷呀,找爹去是为着要定做衣裳。大郎怕你们忧心,叫我先过来通个气儿,尽管放心就是。”

颉婶儿拍了拍胸脯:“哎呀,做个衣裳的事儿,费这样周章,倒吓我们一跳。”

李氏接着说道:“也是大郎打听来的,说是原先是有人递了无名状子,告发贞吉号僭越,还私传禁制花样与民户织造。县大老爷看了,就说,圣上、皇贵妃都赏了织金锦缎给臣子,穿新戴新,乃盛世气象,咱们去禁这些,不是触上面的霉头?且是个无名状,谁为着这些细事去理他?”

听了这话,众人全都一扫忧色,出得一口长气。

陵锦佑便问:“那怎么说的要做衣裳?”

李氏笑叹一声:“唉,还不是因来贞吉号排着号订日期的太多。县太爷的妻女原也闹着要做,太爷原本嫌费用大不肯的,耐不住妻女在家里日日磨他。好容易松口要来做时,派了人来这边一瞧,预约日期的都排到三个月之后了。

那状子呈上来,县太爷便动了心思,请了咱爹去,要跟他说,插个队,往前面挪挪位子呢!”

贞绣珠听得抚着自己的肚子笑:“这个大老爷,为老婆女儿的事还费这般周折,白唬得我们心惊肉跳!”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请回景州(黎黎安月票、石敢当当当打赏加更)

颉婶儿也笑:“可不是,他也不早说清楚。只是这样就罢了,咱们给他做就得了。”

经二姑姑苦笑着摇头:“给他做就罢了,只怕此例一开,日后都来这一手,咱们可吃不住那些惊吓。”

颉婶儿也苦笑:“咱们商户人家,便有再多的银钱,也顶不住官老爷几句话。罢了,先对付过这一场事,以后多加些小心吧。”经此一事,贞吉号与颉氏绸庄的人都加倍谨慎,连掌柜娘子婆媳也不再在门口叫骂。而贞吉号的生意依然蒸蒸日上。

绎之谦甚是言而有信,果然将《历代衣冠考》的后几卷抄好陆续送来。得了这些图谱和衣饰制作的细节,贞吉号的花样越发繁多。

就在大家回复到努力干活多挣钱的状态时,良三娘夫妇忽然找上门来。

颉老板请了良三喝酒,良三娘则央颉婶儿带她到了贞锦依她们住的院子。

见了面,良三娘先跟经二姑姑说笑:“只说是你要流落异乡了,哄着我这些日子暗流了多少眼泪。却不想你们躲在这里发财!

如今连景州城里都传遍了,一个贞吉号的小锦盒子,黑市上卖到三十两银子一个,还不容易买到。

仿着你们家衣裳的也多得很,什么真吉、珍吉、贞祥、吉祥,全都冒出来了。只是都不及贞吉的字号响亮,也没这些花式的锦缎来做料子。”

良三娘虽性情随和,却不是个喜欢说话玩笑的人,经二姑姑和贞锦依都感觉到她的状态有点反常,二人彼此交换几个眼神。

经二姑姑先笑道:“你是瞧着眼热了,也要请我们去你们家开坊做衣裳不成?”

良三娘方正色道:“当真,我们这趟正是来请你们回景州的,却不是说笑。”

话音才落,经二姑姑紧接着问:“是你自己请,还是另有其人?”

良三娘长叹一声:“是我,也是有其他人。”

说到这里,才恢复了常态,坐正对经二姑姑和陵锦佑说道:“锦官院又要再把制衣局办起来,只不叫制衣局,改叫制衣所,归于织造局辖下。局使便说要把之前你们请回去。”

接着看着贞锦依道:“再者,太后的寿礼如今短了些数目,锦依,我是特来请你回去帮我的。”

陵锦佑先起身反对:“用不着时就叫咱们走,现在又要请回去,咱们成什么了?我是再不回去的,经师姑,你也不要理他们。咱们在这里好好的,干嘛回局里受人的气?”

良三娘劝道:“我也知你们心里头有气。只是你们如今还是匠户在籍,论理,锦官院要征调,是不能辞的。”

经二姑姑不答,只顾拿起几张图样翻来翻去地看着。

良三娘再叹口气,又对贞锦依道:“当初你走了是对的,只是你大约还不知,你离开之后,靳夫人又到局里来,将锦宁带回参政府去了。”

“锦宁?”

冒参政夫妇真是不省事啊!

贞锦依皱眉道:“锦宁才十四呢……”这不是把一朵嫩花送进老牛圈去糟蹋吗?

“虚岁也是十五了。这回冒家没先找我,先拉着局使去找了纹家的家主。锦宁的爹娘都是江安匠户,局使开了口,怎能不应允?”

良三娘回想纹锦宁离开机房时泪流满面的样子,也觉得心疼起来。

贞锦依冷哼两声,说道:“当初锦官院和布政使别苗头,拦着不给人,如今事态平息了,就要修好,还是拿局里的女孩子做人情。咱们局里的女孩子,就是他们拿来当物品做人情的么?”

一番话说得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全都摇头叹气。

良三娘湿了眼眶,深吸了几口气,低声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也都是身不由己。

停了停又说:“机房一下子少了三个熟手,便是我亲自上机,也顾不过来。那纱罗锦如今已是放下了,可当初的锦样督办大人已送去内府报过喜,太后千秋指着要用的,到时若交不出来,江安锦官院固然无法交代,咱们更是吃罪不起。”

新锦织成,功已经报了,上面也给过嘉奖。要是没有按期完成预定的成品,那么当除的嘉奖有多重,日后的惩罚也就有多重。

良氏机房也不过是匠户,这样的后果他们是难以承担的。

良三娘盯着贞锦依看了一会儿,又看看陵锦佑,终于说出口:“还有一事须说与你们知晓,锦依和锦佑的爹,也都被局使派人请到景州了。”

“我们回不回景州,关我们家里人何事?”

这简直是红果果的威胁啊,贞锦依有些恼怒了。

经二姑姑冷笑:“自然关你们家人的事。你们不回去,家里人就脱不得身。”

良三娘用指头揉着自己的眉头:“你们两个家里不在匠籍不假,然则督办衙门请他们来,他们也推辞不得。原来他们是要来崇庆接你们的。我瞧着他们赶了这么长的路,已是劳乏得很,便没叫他们跟到这里来。”

贞绣珠听了既急且惊:“良师姑可见过我爹,他如今可好?”

良三娘答道:“现今尚好。只是走路走得远了,精神差着点。”

贞绣珠满心要问乌家有没有人找过贞三更,但也知良三娘八成不会打听这事,踌躇着不知说什么。

贞锦依知她心意:“姐,你月份这样大了,却不必同我们去景州。你的事我自会和爹讲的。”

贞绣珠才问一句:“我不用去?”

良三娘几乎同时问道:“这么说你答应回去了?”

贞锦依拉了陵锦佑一把:“我们不回去也不成呀。且回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事。经师姑,你可愿一同去?”

经二姑姑又是一阵冷笑:“我可没家人在江安,便不回去又怎样?”

良三娘叹道:“可你们来崇庆的文凭还是江安锦官院开出的。”

也就是说,那边对经、陵二人的去向是记录在案的。

经二姑姑道:“你就说在崇庆找不到我。由他们办我一个潜逃罢了!”

良三娘脾气虽好,这下子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另塑个招牌

颉婶儿见她们说得僵住,连忙劝和:“常言说‘民不与官斗’,又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理莫进来’。当官的可不与小民百姓讲情理。真惹着了他们,差役们说拿人就拿了去,进去了就得脱层皮。”

上回县衙把颉伯找去,虽然很快就平安回来,可也把一家人吓得不轻,前后打点也花费不少。

后来虽碍着来做衣裳的都是官眷,没敢插队加塞,到底还是接下了县太爷家的定银,并且以排得太靠后为由减了工钱。

这事经二姑姑是参与其中的,当时也陪着紧张过。听了她的话,也不禁默然。

贞锦依给经二姑姑续了茶,示意她消消气,转头对良三娘道:“师娘不如回去同督办衙门回个话,就说,经师姑要涨工钱。”

见良三娘眼睛睁得老大,冲着她笑笑,又说道:“经二姑姑如今手艺越发好了,别说崇庆,就是崇兴、江安加起来,女掌案中哪里找第二个去?还不知多少衣坊想高价请她都请不去。制衣所不给她定个高手,多给些工银,如何配得上她如今这手艺身份?”

这话却非虚言,尽管经二姑姑几乎从不在客人面前出现,但有心人仍打听到贞吉号有个江安锦官院的制衣局出来的经掌案,也确实有人曾经想法来挖墙角。

经二姑姑也笑起来:“着啊!我自个儿入了股的衣坊开得好得很,一个月挣的银子抵得上我在绣坊挣几年。放着这好生意不做,我回织造局做甚?他们就是给我定个总高手我也懒得理会!”

良三娘哭笑不得:“这法子能拖得一时,却拖不得许久。到底你是在籍册上的。也罢,我回去说与他们,能争得一些是一些吧。”

经二姑姑道:“成,我正好在这里再过几日没人管的舒心日子。”

贞锦依不待良三娘再说话,先起身向经二姑姑行了个礼:“经师姑,那我姐就托给你照料了。”

贞绣珠一听就站了起来:“我,我……”

经二姑姑走到她身边轻轻按她坐下:“你放心,我定能照料好你,保管你平安生下孩子,不叫你妹妹爹娘操心。”

良三娘老老实实道:“就是争到几天,怕也等不到绣珠生养的。”

经二姑姑扭头不理她,只与贞绣珠低声说话。

贞锦依从未见过师娘如此吃瘪,好笑又不便笑,强忍住了,转过头问颉婶儿:“婶子,你家在崇庆城里可还有别的铺子院子?不在这条街上的?”

颉婶儿疑惑着答道:“有是有,东街那里,我们家的老屋子还有两间,只是久无人住,破旧得很。”

贞锦依道:“没人住就好,可否赁给我?”

颉婶儿更糊涂了:“你不是要去景州?还要再搬个家不成?”

贞锦依答道:“我是要去景州,可我姐还要在崇庆呢,还有经师姑,她们一块儿搬过去。”

贞绣珠也听蒙了:“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们既不走,留在这里就是,颉婶儿待我们好得很,为何还要搬地方?”

贞锦依这时才走到贞绣珠身旁:“姐,你不是总想给那些花不起钱买贞吉号的人,也做些新样式的衣裳么?我和锦佑走了之后,你就同经师姑做去。”

贞绣珠眨着眼睛:“你这是,不叫我打贞吉号的招牌了?”

经二姑姑也忍不住问:“我们就是要做便宜衣裳,不用贞吉号的字号也就罢了,又何必搬走?”

贞锦依一笑,看着贞绣珠道:“姐你不是说也该做些寻常料子的衣裳,给那些花不起大价钱的人穿么?”

贞绣珠满头的雾水,连眼里都漫上了雾气:“你先不是说不能让低价钱的东西拉低了,拉低了什么档次?我,也是怪我手笨,总是做不好那些精细的活计……”

贞锦依见她起了误会,连忙说道:“姐,我不是嫌你,只是说,如今你可如愿以偿,只管答应东街的秀才、西市的豆花店老板,都给他们做去。岂不是好?”

经二姑姑皱了眉问:“锦依你不是说笑,当真让我和绣珠做便宜衣裳去”

贞锦依关子卖得差不多了,这才耐心对众人解释:“原本我也有打算做些价低的衣裳卖的,只因贞吉号名声在外,若是低价的衣裳从我们这里出去,那些官家女眷自重身份,就不乐意再来找我们了。

现下正好时机到了。我和锦佑去了景州城,把贞吉号的字号也带去那边。经师姑和我姐换了地方住,对外头只说是与贞吉号起了争执,所以搬出去的。然后另打个招牌,另起个字号,专卖些价钱低的成衣,料子和做工略差也无妨,只要样式仍是时兴的款式就成。

也不必绣什么花,不管是士绅商户,还是那些寻常人家,愿意买的都可买。只一样,你们要卖只可卖成衣,却不要似贞吉号这般量身定做。”

贞绣珠和陵锦佑仍听得云里雾里,颉婶儿到底是做久了生意的,稍稍抓得出一点点线索:“小贞姑娘的意思,你和陵姑娘到景州还开贞吉号,这里的贞吉号却不再开张。你们只卖那些贵重的定做衣裳,经掌案和贞大姑娘在这里卖便宜些的。这个我理会得,想来她们卖衣裳另起个字号,是怕带累了贞吉号的招牌?这就罢了,只是为何还只能卖成衣?”

“不但只卖成衣,且只管卖,不管改,穿着不合身的,须自行拿回去修改。”贞锦依并未回答,反而再补上一句。

经二姑姑也疑道:“难不成,你是要咱们把对面儿那家的价钱再比下去?”

贞锦依乃未正面回答:“也是,也不是。”再问良三娘,“师娘,我们到景州,借良家织房的地方搭伴儿做衣裳,您可容得我们?”

良三娘点点头:“成啊,只是怕你们去了没工夫在外头做活儿呢。”

陵锦佑再也忍不得,冲到贞锦依身边,拉着她的手连连晃动:“好锦依,你莫要再卖关子,我脑子笨得很。明白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省工省时的新机器(黎黎安月票加更)

贞锦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坐下来说道:“贞吉号不能降了身价,那些富贵人家既然钱多,不多花些如何显得出身份?所以便宜的衣服不能用这个字号。

然则买不起贵衣裳,又或是没资格买锦缎的人,也有想穿新式衣服的,只是钱少了,质料做工必定上不去,这个主顾们必定不会计较。卖价低到他们能承受,质料是他们能穿的,又有贞吉号的样式做背书,来买的人肯定多。出货多了,一个个量体裁衣就来不及,因此须得大量裁剪,批量制作……”

说到这里,发现听的人都显出疑惑之色,醒悟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又用上了现代语言,咳嗽一声,对经二姑姑道:“经师姑,我上次和你说过,大略分出几种身型,几件衣裳一同裁剪的事,你可还记得?”

经二姑姑边思考边点头:“你说将几层料子叠在一起,一裁就裁出几件来。之前在绣坊给绣工织工做衣裳时我们也用过,这法子快虽快,只是裁出来的衣裳不及量身做的合体,样子也太僵硬了些。”

贞锦依紧跟着说道:“可是这样裁,才能裁得快,做得快,才卖得多。只有穿的人多了,咱们的新样式才越发引人瞩目,也越发值钱呀。”

在场的人有听明白了一半的,仍有几乎没听懂的。

贞绣珠便说:“就算能裁得多了,缝衣的做不过来也不成呀。”

贞锦依神秘一笑:“前儿我帮机房改织机,画了个图给做织机的师傅,他找了铁匠车匠合计过,兴许能按我的图样做一个缝纫机出来。”

“缝纫机?”陵锦佑是听她提起过的,“就是你先前说的可以很快缝线的机械?你真做出来了?”

“还不算做出来。”贞锦依原本只是试着问问,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事情的进展比她预期的顺利很多,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工匠们多了许多敬佩与期待。

“不过已大致有了形状。昨儿铁匠铺子带了话来,还须我和木匠师傅再去瞧瞧。到时咱们一起去看,若真能做出来,日后缝衣就不用一针一线地缝,把衣料放在机器上,很快就可打出针脚均匀的线来。”

陵锦佑和经二姑姑听她描述都露出期待之色,贞绣珠突然被告知要独立门户,此时还有些惶惑,却也不禁被她们感染。唯有良三娘若有所思。

贞锦依便问良三娘:“这些日子,我又想到些改织机的法子,可织得再快些。只是到了景州,我可以去织造局,却不想住在那里头。有事的时候进去,平日须容我在外面的铺子上,开我的制衣坊。”

良三娘道:“从前织造局没修成这样时,也有工匠并不住里头的。我同局使太太说说,只要你肯答应织出足够的纱罗锦交差,想来要她答应也不难。”

贞锦依又与颉婶儿和经二姑姑、贞绣珠细细商议了在外头另开制衣坊的细节,这天又是到深夜才歇。

次日,颉婶儿先派人去跟铁匠铺子约好时辰,贞锦依叫上经二姑姑、贞绣珠、陵锦佑一起去看。良三夫妇来后便住在颉家,知道这事也想看看缝纫机到底是什么样,良三娘便也随了颉婶儿同来。

铁匠打造出的是一台铸铁的手摇式缝纫机,因时间仓促,细节还没精细打磨,但大体已有了样子。

机器的主体是铁匠做的,底座上的架子、台板都是做织机的木匠帮忙造的。

里面的零件较为精细,贞锦依托木匠带着她,考察了数家做针剪等小物的匠人,乃至于锁匠银匠之类,最后找到了一家做马车的铺子。那家的匠人制作的车轴、车辖、车轫之类的构件,精巧细致,互相衔接得严丝合缝,精密之处不下于现代机械上的零件。

贞锦依见了大喜,于是将小的零配件也画成图纸,交代给马车匠人制作。中间往返过几次,还真的做出来了。

这回贞锦依将做好的小零件装在盒子里带了来,亲自动手装配在缝纫机上。之后上下前后细看一遍,再取出随身带来的一小瓶菜油,用裹了棉布的小棍蘸了,滴擦在关节部位。最后再用干细布擦拭干净。

把机子收拾好,这才穿上针线,取出几块布片来,用机子试着缝合,一时缝成直线,一时拐几个弯,一时又连个圆圈,虽比脚踏式的缝纫机慢些,但控制起来并无困难。

先时她装配机子,铁匠虽瞪大眼,也没有看得十分明白,其他人更是不明所以。

而此时缝纫就比装配要直观多了,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唯恐看少了一针似的。

好一会儿,良三娘方道:“看起来,倒有点像是纺车的道理,用这小轮子带着针动。只不知下头是怎么弄的,你这上头的针直着下去,下面怎样锁住线呢?”

贞锦依心里感叹良三娘确实对织布纺线了解得多,见识也多,竟然看得出一些原理来,便笑着解释:“这台板下头有个圆的线盒子,上面的针把线穿下去时,盒子同时转动,盒上有个缺口,从缺口这里把上面的针带下来的线挂住,再与盒里的线绕上,还真有些像锁针的法子。”

一面说,一面将线盒取出来给她们瞧。

陵锦佑看得又惊又喜:“这针脚又直又均匀,且比手缝快了好多,锦依你快教教我!用这个缝衣裳得省多少工夫呀!”

经二姑姑却道:“直线虽不错,但弯角圆转之处欠佳,若是不平整的地方,只怕就不好用了。”

贞锦依道:“机子是死的,自然及不上活人的手指灵巧,这不过是个省工省时的法子。且如今还做不了更精细、更快速的机子出来。”

陵锦佑瞪着眼道:“这就已经够快了,手工缝半天,你这机子摇几下就得了。难道还能更快不成?”

贞锦依笑而不答,心里想起了用惯的电动缝纫机。如今这个社会虽然已经有了钢,但要做出精细的脚踏机已有很大难度,要做电动的,基本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再做些改进,也许……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抢手的成衣

经二姑姑深深看着贞锦依:“你这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我瞧你使用起来,倒像是以前用惯的。三娘,你可教过她这个?”

良三娘摇头:“我可没教过。锦依常有些奇巧心思,我们织房的织机她也常常改动的。”

陵锦佑已迫不及待坐到机子旁边试缝布片。因是初次使用,一手摇动轮子,一手递送布片,就有些手忙脚乱之感。

贞锦依上前帮她拉着布片,指点她双手如何配合,适应了一阵,方才觉得好些。

缝过一会儿,陵锦佑又拉贞绣珠去试。

贞绣珠多年织布纺线,面对这样的机器,手脚协调度反而比专做刺绣缝衣的陵锦佑还要强一些。

贞锦依笑道:“你瞧,常常操作织机纺机的,做这个就容易得很。”

面上轻松,心里还是有些心虚,唯恐经二姑姑再刨根究底。忙去向铁匠道谢,付了工钱。约好待新房子收拾好,便送到那边去。

过了没两日,颉家夫妇就派伙计将东街的老屋收拾出来,经二姑姑便与贞绣珠搬了过去。

那里原有一户颉家的老伙计,女儿已出嫁,儿子亦在绸庄做事,只夫妇二人在那里看屋子。

贞锦依不甚放心,再三拜托颉婶儿照看贞绣珠。

贞锦依从前稍微看过些孕产方面的文章,知道在古代社会里,产妇和初生儿的死亡率高得吓人。现代医学虽然把产妇死亡率从百分之几降到了万分之几,但在减低产妇痛苦方面依然做不了太多,这也是她前世恐婚的原因之一。

尽管她按照医嘱,加上前世的一点常识,非常注意贞绣珠的饮食起居,常常督促她做一些较轻的活动,同院儿住着的经二姑姑和陵锦佑也都很照顾贞绣珠。但毕竟她们几个都没生养过,没有实际的经验。

这下贞绣珠搬离了绸庄,贞锦依不免要担心她生产时的问题。

虽说颉婶儿一再承诺定要保护贞绣珠平安,还将之前请的奶娘也派了去照顾,并让掌柜家的儿媳妇秋宝娘跟过去,既看铺子,也可在生产时帮个手,贞锦依还是催着颉婶儿带她去见了几个稳婆。

挑选了一个年轻力壮的、一个年纪较大经验较多的,将自己知道的一点现代生育常识跟她们说了半日,又给了定钱。

本想叫她们早几天过去守着,两个稳婆都说:“你姐这是头胎,生的时候可得有些时辰,等发作了来叫我们,我们赶过去也不会迟的。”颉婶儿也帮着说,到时一定让秋宝娘早些雇车子过去接,贞锦依只得罢了。

不久,东街的铺子开张售衣,秋宝娘前后张罗。

几条街的人都听说了,贞吉号的大贞姑娘要想给平民做衣服,小贞姑娘不肯答应,两姐妹起了争执。连掌案的和做衣的绣工也都牵扯进去,一个站一边。因此大贞姑娘就同掌案的搬了出来。

听到这事的人有好几个是曾经央求过贞绣珠帮忙做新衣的,有的人便觉得贞绣珠是受了他们带累,另有些人则暗自庆幸,而结果都是急忙跑到东街的铺子去定衣裳。

到了之后才知,这里只卖成衣不接定做。

衣裳大小分为大、中、小三种,买主可以在铺上试衣,也可在家先量好尺寸拿了去,让铺子上的人帮着选。选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回家穿着若觉得不合适,可以前来调换别的型号和样式,但铺里并不管量身修改。

这和一般成衣铺子的做法大不一样。

因平民不能穿刺绣,衣服多是素色绢绸之类,裙子上的花饰则是以笔绘制。然而一看摆出来的衣裳和价钱,来的客人们十个有九个都赶快交钱拿货,唯恐落于人后,被他人先下手买走。

不过两日,铺上的十套衣裳一件也不剩。

又过了一天,才又摆了几套出来,而且售卖的规矩也跟别的铺子不同,裙子袄子外衫分开放置,买主可以配齐一套,也可以单买一件。

那些早已对新衣心向往之,却又财力不足的,这下子几乎要欢呼雀跃,铺里时常挤满了人,不管大衣小件,全都是才一上架就被买走。

来的多了,有人便说:别家都有字号招牌,这里这样好的衣裳,何不也创个字号?

话才说完,果然铺子上便挂出了“绣贞号”的招牌,衣服上也都在半显不显的位置印上“绣贞”二字的印记。

这头的事大致有了谱,那一头贞锦依与陵锦佑与已经下了定的主顾们一一打好招呼,说明要去景州开铺子,而这里接的活儿,都保证带去做完,再派人送回。

那些主顾们倒也不啰嗦,有的更想到“贞吉号”去了江安省城,只会比在这里招牌更亮,反而十分乐意。更有一些人还说不用送回,他们自会到景州去取,甚至预约了到时再从景州采买些更名贵的料子另做。

贞、陵二人只得一一笑着应承了。

为了走之前尽量把诸事首尾办妥,这些日子贞锦依跑得脚不沾地。陵锦佑和颉婶儿自不必说,跟着她四下奔忙,就连良三娘也帮着经二姑姑她们整理搬迁。唯有良三恐怕耽搁的日子长了,又夜长梦多,早早赶回了景州先向锦官院复命。

这日三人回到绸庄又是天将擦黑。

贞锦依未及进门,就见藿苗在外头伸脖子踮脚地张望。

前几次送书,多是藿苗来的,二人已算得上熟悉。

藿苗一见她的身影,就紧跑几步到她面前:“小贞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我们七爷等你好久了。”

前些日子藿苗来时,贞锦依已请他带过话,向绎之谦转达自己要回景州的事。但她并未计划过去找他当面告别。一则绎大人住处没有女眷,她上门既无理由亦不方便,二则她向来很不喜欢挥泪道别的场景,不管是不是熟悉的人,每当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觉得尴尬。

但如今是别人上门来道别,人家好歹帮过她,她总不好意思不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可否定亲

铺子掌柜不是头回跟绎家少爷打交道,早把绎之谦请到了楼上坐着。

颉婶儿上回对绎之谦的印象不算差,后来他没再来过,只叫书僮送过东西,送来也只是放在铺子上,并不提过多的要求,让她的印象又好了一层。如今人家上门,她身为地主倒不好赶人出去,笑着先进门去安顿。

贞锦依让陵锦佑先回院子,自己跟在颉婶儿后面上了楼。

菽叶在门口望见,远远的就大声招呼:贞姑娘!颉婶子!这屋里来坐。

绎之谦见她们进门,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又叫菽叶倒茶,倒像是主人招待客人。

颉婶儿见桌上茶点已摆好,谢绝了菽叶给她倒茶,只说还得下去瞧瞧,叫他们坐下说话,便出去了。

贞锦依本想问: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令尊大人可痊愈了?”

绎之谦肃然答道:“家父已然安康。”

是啊,撤并的事有了定论,他作为布政使司的参议,再不上班就说不过去了。

说完坐下,绎之谦示意菽叶去门外守着,然后问道:“你要返回景州?”

“是呀。”

“真要回织造局做事?”

“恩。”

“那你们的制衣坊不办了?”

“回去景州再说。”

这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她不是不愿回答,只是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绎之谦继续十万个为什么:“锦官院下了文书来叫你们回去的么?”

“这个,是的啊。”

良三娘说过锦官院有令,但是没有人想到要她拿文书出来看。不过,相信她的话不会有假,即使现在没有出公文,需要的时候出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绎之谦似乎想定了什么:“要是你不想去,我,我有个法子……”

“昂?”

虽然绎之谦上次来时就表达过要帮助她的意思,但贞锦依并不认为在两派势力、几个机构的斗法中,他一个小小秀才,哪怕加上他爹他家族的力量,能起多大作用。因而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他在这个事情上帮忙。

然而他竟一直记得这个承诺,却让她有些意外。

对上她睁大的眼睛,绎之谦脸上又是一红,嗫嚅几下,终于看着门框说道:“我……你不妨先与我定亲。”

“什么?”

贞锦依惊得一跳,幸亏这两年自制力稳定上升,才没有真的跳起来,只说了句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台词:“绎七爷,你莫要开玩笑!”

“不不,不是玩笑。我其实想过许久。只要你的名字还在匠户籍上,锦官院要你怎样你都须听从。可你有那么多自己的事想做……你原是农户,不如我同你定亲,你就可将籍户先转回娘家,日后,日后你便是不想嫁……嫁人,也还是农户。若是你嫁了……我今年定能考上举人,到时就更加不会有人难为你……唉,我说得乱了,你能明白否?”

他虽说得吞吞吐吐,贞锦依还是听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只是,没想到他解决问题的办法竟是——以身相许?她贞锦依何德何能,要让他这样“牺牲”?

“可是,你我身份悬殊……”贞锦依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家也不是什么高户名门,从前不过是匠户。”绎之谦连忙解释,唯恐她不知道自家不值得夸耀的出身似的。

“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父母不会应允。”

呃,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我父亲会准的。”绎之谦十分坚定。

但这等于说还是没有准许啊。

贞锦依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准备同家长耍赖的小孩儿。

“真的,”绎之谦感觉到了她的不信任,急忙补充,“我已同父亲提过,他虽说……虽说还有些迟疑,可是,可是我若一再求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会答允的。”

贞锦依低下头又抬起来:“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

这个社会的人是怎么回事,不管要解决什么问题,总想先从婚事上入手。

菽叶在门外听得忍不住:“贞姑娘,你莫要这般怕前怕后,你可知我们七爷为了这个事,同老爷……”

话未说完,绎之谦止住了他:“菽叶,你到楼下去看看。”

菽叶意犹未尽:“我们七爷待你是真心的!”

看了看绎之谦的脸色,方才慢吞吞下到楼梯口去。

绎之谦站了起来,向贞锦依走两步,又走开去,在屋中徘徊几下,再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贞姑娘,我并非心血来潮才想到与你定亲的。我,我从前在诚先生家里时,就觉得你很好,很好的。后来到景州赶考,没考中,我竟先想的是,回去怎么同你讲?后来知晓你也到了景州,我也不敢去找你。再后来,我看到你和珞大人家的三公子一块儿,我父亲当年受过他父亲一些恩惠,他父族母族皆是累代官宦,长得又那般俊朗……唉,我又说远了。我以为你们迟早是要在一处的。

没想到上回那个事,竟听见说你拒了他家的亲事,来了崇庆。你晓得那时我怎样欣喜!我特地来崇庆找我父亲,我这些天同他说过好多话,我的心意……”

贞锦依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又渐渐红起来,腼腆得像个姑娘。这是小男生情窦初开的样子吗?

当她还是个小女生的时候,一心只想着怎样考高分、挣奖学金,同学在她眼里只有竞争对手,从来没有注意过班上的男生女生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有人谈情说爱,她只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浪费青春。

今世的她还是个小女生的外形,但心态更加不可能回到小儿女的状态。

更何况,她现在头脑非常清醒,不管绎之谦对她有多真心,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处的环境,两个人要走在一起,面临的困难不仅是来自世俗的眼光,还有朝堂上下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哪怕绎之谦考上了举人,不,不是哪怕,而是一定,如果他真的科举顺利,踏入官场,遇到的麻烦一定会更多、更复杂。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终身大事

“可是……”贞锦依才起了个头,想好好跟他陈说利害。

绎之谦又一次打断了她:“贞姑娘,我晓得锦官院的事并不简单。我亦知你心有大志,非凡俗女子可比。我出身寻常,家世有限,不敢说可为你遮风挡雨,然则,你可允我与你同历风雨?

锦官院也罢,布政使司也罢,这些事就连我父亲、我家里,都难脱干系,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一个人也不成,既然如此,我们二人走到一处,两两相加,总能多些力量。”

他越说越是镇定,面上绯红散去,身板挺正,正像要迎风而上的样子。

贞锦依有点恍惚了,她认识绎之谦许多年,印象之中他一直是个害羞又有些古板的小书生,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坚决。

事实上这种的坚毅的样子,她只有前世在影视剧里的英雄人物身上看到过,为了一门亲事,这少年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贞锦依先是有些震动,随即不知怎的竟笑出声来,倒把绎之谦笑得诧异了。

他自打到了崇庆,就已明确了自己要什么,才和父亲见面,便跟他提起“那个渠安县被您荐去绣坊的贞家姑娘”。

可是绎大人在埠宁时不知走了多少县乡,见过多少乡农,又时过境迁多年,哪里还记得渠安乡下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农家女孩儿?

绎之谦向他再三提示,细细描述那姑娘当年如何身世可怜又如何上进,去了绣坊如何知道感恩,绎家遇事时如何特地到诚先生家出主意,诚先生也夸过她天性聪颖,就连大堂嫂也常常夸赞她聪明灵秀……

只不过那些夸她的话绎之谦只说了半截,实则诚先生还有后半句“可惜是个女孩儿”,盛大奶奶后面的半句则是“可惜落了那籍中,只好做个手艺人”。

绎大人听到后来,终于听出来:这个傻小子八成是看上人家闺女了。

儿子这样大了,早该给他寻一门亲,可是他常年在外,虽说心里想到过,却没来得及认真安排,孩子的母亲又早逝,老家的亲戚没住在一起,也不便管这些事。

想着想着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来,小儿子如今既然渐知人事,那么顺顺他的意也无妨:“你既对那姑娘有心,择日我寻媒人去她家说说,只要她家愿意,接来给你做屋里人就是。只是,还须先定下正妻才可圆房。”

绎之谦听到前一句还才刚眉飞色舞,听到后一句立即变了脸色:“不,儿子不是要纳她为妾,她也不会给人做小。”

“你要娶她为妻?”

“望父亲允准!”

“她一个匠户女子?”

绎之谦声音如常,面上却起了红晕:“她家也是农户,耕织为业的清白人家。父亲您知晓的。”

“谦儿,”绎大人看着向来温和恭顺,如今却面红耳赤的儿子,决定还是要好言相劝,“我们家原也是匠户转的农户,若只论身世,你娶个农家女子也没甚大碍。只是,你如今正值进取之时,绎家家世寻常,你的亲事上须有些助益,方利于你的前程。”

话音才落,绎之谦即刻接口道:“父亲也知我们家世寻常,多高的门第能看上咱们?且儿子的前程当由儿子从科举功名中挣来方是正途,若凭着妻家势力出头,便是娶个公主又如何?前汉时卫霍两家何等功勋,不也被史家唾骂以裙带而兴外戚,建功于当朝而遗祸于后世?”

绎之谦读书用功记性也好,要认真论起经史来,如今的绎大人竟还有点犯怵。尤其一个“正途”颇有些戳到他的痛处。

语塞之下,头晕病就犯了。绎大人捧着头坐倒。

绎之谦也怕真把父亲激出个什么来,赶紧丢下这事,跑去叫人请大夫。

次日绎大人在衙中与心腹的师爷商量过,回府再把儿子叫过来,才打叠起语重心长、软硬兼施的话,就见长身玉立的少年将衣襟一撩,端端正正地跪在面前。

“儿子不曾求过父亲甚事,今日恳求父亲,托媒向贞家提亲。此乃儿子数年来心念之事。父亲若允了,旁的无论何事,儿子都敬听父亲吩咐。”

绎之谦几句简洁却毫不含糊的话一讲,绎大人反复演练了大半日的话,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小儿子从小就极懂事,从不让他操心,想想还真是没有求过他什么,就连小的时候看到爱吃的点心,只要长辈说不可多吃,他再舍不得也会听话地放下。启蒙之后更是循规蹈矩,专心读书,甚少见他对书本之外的东西上心。

难得他也有心心念念不能放手的事,虽然很不合情理,不知怎的,绎大人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儿子毕竟还是少年人啊。

心中五味杂陈了好一会儿,绎大人总算把腹稿找回来一些:“你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将来是要牵绊你一生的。谦儿,你可想得明白?”

绎之谦平静答道:“儿子思想此事非止一年两年。从前只觉着愿意看到她,和她说话就心里畅快。今次在崇庆再见着她,却又有些不同。

儿子曾从老宅带了些写织造冠服的书来,原以为那里面许多技艺是前人夸大其辞,世间未必能做得出。然则她看了,就能把那些书上的东西融汇贯通,做出好看的衣裳来。儿子就想,日后她便是把织锦图谱上那些失传的‘仙品’做出来,也未必不成。”

看儿子面带向往,预备长篇大论,绎大人只得柔声说道:“你且先起来说话。你看过祖宅那些书?还送给那个贞姑娘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不急在一时(鑫灵平安喜乐月票加更)

绎之谦站起身,应道:“是,儿子原以为衣服织物,都是女人做的工夫,比之经史子集不可同日而语。但细看之下,其中学问亦是不浅,不但关乎民生,亦关乎世间礼仪规制,竟不可小视。世人以匠户为贱业,实则大谬不然!古圣先贤制文字而服衣裳,始有……”

不是在说婚事吗?怎么这题目又跑到古圣先贤那里去了?这孩子掉起书袋子来怕不得做一篇安社稷的论文?

绎大人趁着自己脑子还清醒,急忙插话:“谦儿,你是想和她一道探究织造服饰?可我们家久已不操此业,你将来也是要从科举入仕的。”

“父亲,便是入仕为官,难道就不要关心百姓的衣冠冷暖之事么?真子都说过:‘衣冠亦大事矣。’父亲您当年做劝谕使不也是以蚕桑为务,如今在布政使司,不也是要和赋税丝棉打交道?”

别看绎之谦平时听起话来是个温顺的乖儿子,但要引经据典地辩论,顿时锋芒毕现,他这当爹的还真不是对手。

绎大人心里先投降认输,面上强撑道:“朝廷赋税又非织造一务,其中巨细之事甚多。谦儿未习经济,不可妄言。”

在父亲的家长架子前,绎之谦又恢复了乖仔模样:“是!父亲,儿子只是觉得织造衣履等事亦是为官者所应关心之要务。若有精通此事的贤内助,于仕途中人也多有助益啊。”

绕了半天,可算是绕回来了。

绎大人长出一口气,还有一点担心:“你来之前同那姑娘见过?也同她说过亲事?”

绎之谦回复了板正的样子:“并未提过此事。她是守礼之人,她寄居的那家人也将她维护得甚是严谨。儿子虽在崇庆,这些日子只来时访到她的居处,前去稍致问候,之后并不曾与她会面,送书时也只派藿苗菽叶送到那家的铺子上。”

“她也在崇庆?”

“正是,她从崇庆织造局出来,便寄居在西市一户绸庄老板家中。”

怪不得这小子一说到侍疾,就忙不迭地跑到崇庆来。

绎大人摸几下胡须,好容易找回了自己事先想好的说辞:“你既说是为仕途着想,那就先挣个仕途前程,再论及此事不迟。”

绎之谦脸上溢出喜色:“儿子正有此意,待今秋恩科中举,还望父亲托媒提亲!”

说得就像秋闱的举人已在他囊中一样。

绎大人既欣慰于儿子学业上的自信,又有些仿佛被他拉进坑里的不快,掐段了几根胡须,方道:“等你榜上有名时再说吧。”

谈话的结果好像是明白的,又好像有点不明不白。

反正在绎之谦的心里,至少父亲是同意了自己的请求的,差的不过就是个举人的功名罢。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压抑不住兴奋,特地来找贞锦依告诉她这个消息。

“你信我,我言出必践。”绎之谦加重语气补上一句。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贞锦依醒悟到自己笑得不大合适,希望他没误以为自己乐疯了吧。

言出必践么?这个秀才确是个君子,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是真心的。

可问题在于,这个端方严正的小君子,做个朋友还好,做夫妻???

好像是怕她再说出反对的话来,小君子正身一揖:“小可秋闱之后必请官媒至渠安说亲,万望姑娘勿疑,勿辞。告辞!”

说罢转身出门。

绎之谦说得笃定,令贞锦依难以怀疑他的决心。她所琢磨不定的,反而是自己的真实意愿。

若知道能结这门亲,家中的反应不用问,就连小院里和隔壁院的人,贞锦依也能断定他们只会为她额首称庆。

在世人眼中,这是她改变身份的绝好机会。能不能成,只在她一念之间。

可是她自己的想法呢?

官员是不能经商的,虽然这条规定到如今几乎是一纸空文,可是以绎家的家风和绎之谦的为人,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不会逾雷池半步的。

那,她的商业连锁计划怎么办?

她以高低品牌分化策略横扫市场的打算怎么办?

甚至于她改造织机、缝纫机的设想还能实现吗?

这一晚,贞锦依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头一次失眠了。

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闭上眼睛,却始终清醒。

以至于第二天干活儿的时候她也常常陷入怔忡状态。

陵锦佑以为她是为了回景州的事忧心,劝慰道:“你师娘答应了你不必住在局里的,良师姑言出必行,定然不会食言。”

“不会食言?我晓得,我没有不信的。”

“那你还担忧什么呢?”陵锦佑哪晓得她说的跟自己说的不在一条线上,还以为她听进去了劝告,“我们的制衣坊还可以做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罢了。”

贞锦依看着面前这张关切的脸,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然而对上她直愣愣的眼光,陵锦佑仍以为她在认真倾听:“真的,锦依,回景州兴许不是坏事呢。”

最后这一句贞锦依算是听懂了:“不是坏事吗?”

“当然啦,景州比崇庆大多了,有钱的人更多,说不定,咱们的字号还会更响亮呢!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的!”

陵锦佑用心说服同伴,把自己也说服了,仿佛看到了贞吉号的招牌挂在景州城的大街上。

见贞锦依手里拿着衣料半天没动,陵锦佑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儿,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膀说道:“锦依,你这些天赶工太累了吧,不然先歇歇,活儿虽要得急,也不急在一时。”

贞锦依总算清醒过来:“对,不急在一时。秋闱还有些日子呢,谁知他考不考得中。”

“什么?谁要考秋闱?”陵锦佑却糊涂了。

“喔喔,是我家一个亲戚。眼见要考乡试了,也不知能不能考中。”

“原来你还担心这个呀?”陵锦佑不疑有他,真以为是她乡下的亲戚,“亲戚的事你还操什么心,先操心眼前的事要紧。况且他考试得在景州吧,你回了景州再留意打听也不迟。”

“恩,对!”贞锦依终于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了,“锦佑你说得对,先顾眼前要紧,回了景州,把咱们的事安顿了再说也不迟。”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顾眼前

既已放下,就不再多想,回景州要做的准备还多,贞锦依忙着这些事已是顾不过来。

东街的绣贞号里有经二姑姑主持,她平素不喜管事,但真管起事来,却是井井有条,忙而有序。

贞绣珠已渐渐适应了新地方以及新的事务。只是才开始时,使用缝纫机还很生疏,绢绸较布匹光滑,摇得快了针脚就会滑开,慢了线又会松。她原本想仍用手针,等学得熟练程度了再换成机器,可是新铺子的生意实在太好,眼见着存货很快减少。

数着每日售出的数量,贞绣珠心慌起来,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般努力学做,毕竟还是慢慢熟悉了。

最先售卖的成衣是四个人一起预先做好的,只不过按贞锦依拟定的步骤分批上架。

但贞锦依也没想到新字号的生意好到这种程度,买衣的人像是在抢一般。预计略有不足,头两批预定要卖个十来天的,不过三天就卖完了。

这样算来,要是贞锦依她们离开,余下的二人必定做不过来。

贞锦依赶紧请颉婶儿帮忙,设法尽快在城中再寻两三个女工。

还好颉家与城中商户交往甚多,人缘也好,没多久当真寻到几个女工,带到东街来试工。

其中一个是原就依附一家布庄,帮人缝补刺绣的绣工,另一个则是街面上以缝补浆洗为生的寡妇。

经二姑姑亲自试了二人手艺,一个从前在织造局做过事,成亲后才出来,刺绣缝衣的手艺都不差,另一个虽不会绣,好在勤快肯做,可以将唯一的儿子交给婆婆,自己住进来做事。

于是便定了雇用这两个,不住进来的按件数算工钱,住进来的则包吃包住还按月给钱。

贞锦依又用硬壳纸打了几套板样,交代给经二姑姑。增加了加大、中偏大、中偏小三种型号。

现代成衣的型号是依据人体身高体重比例的大数据设计出来的,常见的几种型号基本可以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

考虑到这个社会的人营养、锻炼等不及现代人,身体素质差些,身高体重也普遍偏小,贞锦依将常见尺寸稍微缩小了一些。即使还有不到位的地方,相信经二姑姑自能处理得来。

比较难办的是衣裙上的绘画,贞绣珠完全不会画,经二姑姑早年学过一点描花样,但已多年不用。

贞锦依和陵锦佑一同赶制了十几幅,但肯定不能应付之后所需。

经二姑姑便说:“实在画不来就罢了,大不了裙子上多用拼色,拼得巧也是好看的。”

众人都道:“也只得如此了。”

收拾板样时,陵锦佑一脸严肃地嘱咐贞绣珠:“贞大姐姐,这板样可得锁起来藏好,除了经师姑和你,旁的人都不能拿去裁,切不可叫外人学了去。”

经二姑姑笑道:“谨慎点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些板样也不是谁拿到都会裁的。”

陵锦佑撅嘴道:“说不定有人晓得了来偷去,或是照样儿描下来,拿回去找懂行的人琢磨出来呢。无耻之人什么都做得出,小心些的好。”

贞绣珠笑着应下。

安排妥当,已是十来日过去,良三娘催促她们多次,方才收拾好,雇了船预备起程。

临行之前,贞锦依将贞吉号主顾们预定的衣料等物装箱带走,跟颉婶儿说,将来衣服做好送回来,收的余款先存在绸庄。

颉婶儿便说:“钱的事小贞姑娘可不用担心。我们自有相熟的票号,且我内侄儿在景州开了个铺子,常帮着我们收货的。这边收了银子,用我们绸庄的户头存到票号里,你们到了景州时,就去寻我侄儿,他的铺子本就与我们常有银钱往来,他自会与那边票号的分号交涉,把银子兑出来给你们。就是你们这次上路,也不必把现银带在身上。回头存到票号,我们当家的到票号里写个凭据予你就是。”

原来这里的金融业已颇为发达了,贞锦依心里冒出一句从前在历史书上看的话:大概这就是“商品经济催生的资本主义萌芽”吧。

看着颉婶儿爽利又诚恳的脸,贞锦依对着她正正地行了个礼。

颉婶儿忙伸手扶住:“小贞姑娘不必多礼,不是我们白帮你,你来铺子以后,也帮了我们不少。你做的衣裳不但崇庆城里,如今在旁的郡府也都是有名的。那些到这里来买衣,又或买不到衣服的人,不知在我们铺子上选了多少衣料去。外头的人只晓得贞吉号是颉氏绸庄的分店,可我们心里都有数的。”

贞锦依反手扶住她胳膊,将她扶到椅上坐下,自己坐到她旁边说道:“自我们姐妹来了,多得婶子和颉伯照料,就是衣裳的字号,其实是我们依附于绸庄,虽说也有互利互惠之处,但没有绸庄,不单我们姐妹,就是经师姑、锦佑师姐一并算上,我们四个人也是做不了的。

我和经师姑她们都商议过了,贞吉号这个招牌,应当是颉氏绸庄与我们共有的,我们都占了股,绸庄也不要再抽成,同样算作股东,一样的按总账分红。”

颉婶儿站起来又摇头又摆手:“不成不成,贞吉号的招牌是你们创出来的,做事都是你们在做,绸庄白出个地方,也是收了赁金、抽了成的。你们一针一线辛苦挣来的钱,我们怎好意思来分?”

经二姑姑也帮着劝:“并不是白分。若非有绸庄支撑着,我们几个连字号都没法做。难得您二位心地淳厚,从不向我们索要什么,我们也不能装不懂事。

再说除了贞吉号,还有绣贞号呢,日后的麻烦你们的时候还多,不能总叫你们白帮忙,末了还是一笔糊涂账。分了股,大伙儿都是东家,就都是自己的事儿了,我们也心安。再讲好各占多少份子,本钱利钱都算得清楚明白,岂不是彼此都好?”

贞锦依接着说道:“正是呢,两个字号都还才开始做,以后的事多着呢。再者,我们马上就要去省城,贞吉号也要移到景州做起来,若是绸庄也是股东,我们去那边找你侄儿更顺当些,大家也都方便。

我还有个想法,贞吉号与绣吉号明面儿上是分家各立的,东家也不好一样,否则到官府造册和入行会的时候多有不便。既是你家侄儿在景州另开有铺头,不如贞吉号的股东写成他家,只不知你侄儿的铺子可有你们的股?”

第一百三十二章字号的股份(书白月票加更)

颉婶儿答道:“他是自立的门户,只不过这么些年,大多数的营生都是和我们铺子做的。景州的生意好做,这几年他那绸缎铺子也做得有了些模样。只是他是个老实人,虽也有旁的字号找他,有什么好货品他仍是先紧着我们。”

贞锦依点头道:“如此说来是个晓得感恩的。既是你家信得过的亲戚,不如贞吉号就由他来出头认作东家,你们两下里怎样分账,你和你内侄总好商量。再将绣吉号报在颉氏绸庄名下,岂不两便?”

颉婶儿道:“我们与他还能分什么账?只是两个字号非要分开,难道工人伙计也都各不相干,不能互相帮手么?”

贞锦依轻轻摇头:“两家的衣服式样、做法、质料都相去甚远,工人们要帮手是帮不了什么的。然则样式的设计,还有裁剪、钱账之类,两家的人是可以互通的。只是工钱、收支上头仍须各算各的。”

颉婶儿想了半日,方道:“我得去和我们当家的商议商议。”

回去和颉伯说了。

颉伯还在思忖,他们的大儿子先说:“这样更好,彼此清楚,不必再计较谁帮谁,谁又欠了谁。”

颉伯点点头:“不单如此,如此哪家本钱多少,赚了多少,也都各自有数,将来生意多了,或要增开分号,也能明白收益是如何来的,本钱该增在哪个地方。没想到小贞姑娘一个年轻女娃,头脑竟这般清楚。咱们和她合伙定不会吃亏。”

又对颉婶儿和儿子道:“回头大郞送她们去景州,再到昌隆号跟你表哥好生说说。这桩生意不必往外推,他那边的账咱们也不必去分,叫他好好待人家,不可因是女流就轻忽了去。将来跟这个姑娘在一处,说不准还能学到些东西。”

第二日一早颉婶儿就过来回话,并请了贞锦依等人去颉家说话。

于是两下里商议定,两边分好股份。

贞吉号的股份有三成写在颉婶儿内侄庞柱儿的绸缎铺“昌隆号”名下,贞锦依占五成;绣吉号的股份颉氏绸庄占三成,贞绣珠占五成;两个字号的其余两成则由陵锦佑和经二姑姑分占了。

可是贞绣珠听说之后,怎么也不肯答应绣吉号以她为主,说是自己一分钱本钱未出,反占个大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都说制衣坊还没开张她就在里头做活儿,就是没本钱,以出工而论,也该占股的。

贞绣珠仍不同意,说到急了,甚至说若一定要给她,她日后不得心安,只能离了这里回老家去。

众人劝了许久,并说若她不占股,置经二姑姑与陵锦佑于何地?

好容易方才劝到她回转。

贞绣珠又非要比照经二姑姑和陵锦佑的行例,硬要从她那五成里分出三成给贞锦依,她以人工入股只占二成。

因已有先例,贞锦依便答应了,又说将来可将她这两股留给孩子,也给未出世的娃留条后路。

贞绣珠听了这话终于定了心。

接下来商量签文契的事。贞锦依自告奋勇,亲自草拟了契约文书。依她还记得的有限责任公司的知识,写明了占股分红的细则。颉伯与掌柜看了都颇惊讶于她想得如此周详,没提什么意见就同意了。

但这只是私契,仅供日后算账分红及扩大生产等作凭据。

只因这个社会的女子除了存些细软做私房,没有资格在官府登记店铺土地等产业,正式的文契上,贞绣珠、贞锦依的占股分别写了岑水生与岑冬子的名字,陵锦佑写了她父亲,经二姑姑的则写在了她一个堂兄的名下。

颉伯请了同行中极要好的老板来当保人,将并没有当事人亲自出面,却已写好了名字、印了指印的契书拿给他们,私下请托他们,说是那几个人都离得太远,只派了女儿亲人代办。那两人看在往日情面上,仍在契书上画了押。

颉伯将绣吉号的拿到县衙门报了登册,又在行会里备了案;各人自己也收存一份。

贞吉号的文书则先交给颉伯的大儿子,待他护送贞锦依他们上省城时,再去和庞柱办交涉。

颉氏夫妇便说既是绸庄占了股,就须再出些本钱,硬是将之前贞锦依分给他们的抽成全都拿了出来,还另添上一些银子,交给贞锦依,说是贞吉号迁移省城的盘缠用度。

贞锦依推辞不得,只得收下,仍是记清了账,并把之前的账目也都送去给颉伯过了目。

颉伯看后没有太吃惊,但也略出意料。

之前贞吉号的衣款凡是收银票的,多是铺子上帮着收的,有兑了银子的,也有没有兑出来,只把票给了贞锦依的。

后来也有一些主顾直接将银子交到贞锦依手上,不过依据来的人数,颉伯也大致估算过,自认为心头多少有点数。

然而看了账目才知道,贞吉号的收益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而绣吉号开张不过几日,竟然收入也是不低。

他原来决定入股,想的多是借着贞吉号带动贵重衣料的售卖,为绸庄多得一份助益,同时也算是帮帮一群弱女子,也是个积阴德的事。却没想到得来的还是个摇钱树,将来贞吉号若再在江安省城立住脚,恐怕连邻近几省的生意都能连带做起来。

想到前景一片大好,他倒有些希望贞锦依她们早点去景州了。于是催着伙计去包下了一条大船,颉家大郎亲去雇车送她们登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回景州

景州并不靠海,然而景州的“大江口”渡口却是四通八达的大码头,从外洋来天朝的船只,在外海港口换了船,便可直接通到大江口。

作为最早开始试行市舶司制度的大省城,渡口的岸上已开始设置互市之所。

此时新建的房屋尚未修造好,只在圈出来的地面上搭了些简易的竹木棚子,便已有商人在这里摆铺子做买卖。

除了来交易的商人们,还有不少跑来看稀奇的百姓,有闲钱的还会顺带买些香料毛皮之类的洋货回去。来往的人已有摩肩接踵之感。

由崇庆回景州是逆流而上,船走得比到崇庆时稍慢,但也不过慢了一天。

从船只云集的码头缓缓驶进入水城门,贞锦依从船舱望出去,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起了恍如隔世之感。

离开时,她还是个前途未卜的小工匠,回来时,她在票号里已有了几百两的存银。若是此时就回乡买田置地,足可以做个小地主安度余生了吧。

念头才闪过,良三娘已催着她们预备上岸。

良家早派了人在码头等候,见了她们的船,就有人去报给了良铮,良铮飞快带上兰婶儿,雇了车来接。

陵锦佑见着良铮不免有些躲闪,良铮倒还大方磊落,让兰婶儿进船接应,待两个女孩子上了岸,自己方带着人上船搬运箱笼。

颉家大郎请良铮帮着再雇个车,自己带着贞锦依和陵锦佑先去昌隆号找表哥表嫂,并跟良家母子说了绸缎铺子所在的地方,讲好织造局有消息时就来叫她们。

良三果真求得锦官院的允许,让贞锦依、陵锦佑及经二姑姑以在役轮班工匠的身份居住于织造局之外,并且同意经二姑姑处理好私务,半月之后再到院中做事。

按新政后的规矩,轮班工匠只在需要的时候入局服役,且强制服役的时间一年不超过一个月。对于手工艺人来说,不啻为相当大的解放。正因如此,景州之类大城镇的手工业越加兴旺。

昌隆号位于景州城东市,主业是大宗采购景州的高档丝织品,转销给崇兴的商铺,零卖的生意不多,故而铺面并不大。

贞锦依托庞柱夫妇在那附近赁下房屋。正好昌隆号前不久在隔壁买下一座小院,预备做货仓,还未来得及搬进去,听说她们要在这里开坊制衣,便大方地先给她们用。

因庞柱儿爽快应下做贞吉号的股东,贞锦依也不推辞,只讲好院子的赁金依照市价,算到贞吉号的本钱里,年终一并结算,便与陵锦佑搬到了那小院儿居住。

初时在昌隆号的铺面上挂出贞吉号的招牌,在东市鳞次栉比的铺面、如云的幡幌之中毫不显眼。

贞锦依倒也不急,打出字号是需要时间的,况且从崇庆带来的活儿还有得做呢。因而只在铺中挂了一套样品,再将新近设计的样式绘出图册,标上价钱,放在铺里供客人选看。

安置下来,她便和陵锦佑一起去了埠宁会馆。

贞三更此时只身一人来的,在这里已住了半个来月,成日无所事事,只好没事儿和陵锦佑的父母聊聊闲天,倒是把他养得面色红润。

贞锦依与他又是一年多未见,看他像是越活越精神的样子,揣测家中的日子应当要比从前好过一些。

还没等贞锦依问候下家里人、询问锦官院是怎么派人去接他的,贞三更先皱起眼眉抱怨:“你把你姐弄哪儿去了?乌家来咱家闹和离,说你姐没生养不说,还胆敢顶撞殴打婆母,着实不成话。他们家怕难看才没有休妻,和离是一定的,嫁妆也不肯退还!你们两个女娃儿搞的什么?人影也找不着,信儿也不带一个。”

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儿,贞锦依觉得把实情解释给他听也未必有意义,只问:“那乌家向县里递了和离书没有?县太爷判了么?”

贞三更唉声叹气道:“自然是递了,判也判了,还找了他们乡里的人去问过话。好在乡人都说,你姐没打过谁,倒是在他家常常挨打。乌家说是你抢人的时候打的,他们乡的人又说其实她婆婆是自个儿没走稳跌的……”

听他说话没个重点,贞锦依连忙打断:“那是判离了?”

“自然是判离了,县太爷说是前世冤孽,合不来离了,也是各得……各得什么便,聘金、嫁资两下相抵,各不退还。唉,咱们家当初陪过去那许多衣裳首饰,竟是一件也要不回来!你们两个造孽的女娃儿!还有你舅家……”

“乌家去找阿舅的麻烦了?”

当初带贞绣珠出来,舅舅是参与过的,贞锦依确也有点怕那蛮不讲理的人家去找舅舅纠缠。

“那倒没有,他们来时你舅家早搬了。可他家也闹腾得够呛,你上回到底和冬子说过些啥话?他一回家就闹着要退亲。你阿舅气得了不得,把他打得动不得,不是你姥姥拦着,怕不要打死了!”

贞三更说起大舅子家的事,全没了唉声叹气的愁样,倒是口沫横飞,颇有些兴奋似的:“打完他还不肯改口,你阿舅没两天就雇了车,把一家子人,连些个家当全拉到县郊新买的屋子去了。听说冬子不知啥时候看上了咱们乡长的小孙女儿,喔,就是你端午叔的小闺女,要退了你的亲,去求娶她呢。你阿舅说岑家从不做没信义的事,不能对不住咱家……”

看来不出所料啊!贞锦依原就猜想过冬子退亲的原因,这时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对于舅舅这样执拗的做法,既有点感激他对自己的维护,又觉得其实大可不必。

“那姥姥怎么说?到底这亲退了没?”贞锦依还是比较关心这个。

贞三更摇头:“你阿舅不肯答应呢。端午那闺女儿也是个傻的,竟要去县郊找岑家,跑到村口被你端午叔两口子截了回来,拉回家打了一顿。乡长家这么些年还没丢过这么大人呢!”

这么说来倒是真心相爱的。贞锦依不禁同情起这对小儿女来,暗想怎么才能劝爹和舅舅退掉亲,成全他们。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没改完的织机

“对了!”贞三更讲完了亲戚家的八卦,再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上来,声音太大,差点儿把贞锦依吓了一跳,“你姐到底在哪呢?被夫家休离的妇人,她可还有脸回娘家?回来我们家也没脸收她在家住着!”

贞锦依听得十分不快:“阿爹!你放心好了,大姐现在有地方安身。崇庆的大绸庄请了她去做事,她能养活自个儿,不会托累家里。”

既然他并不关心女儿的未来,贞锦依觉得连大姐要生孩子的事也不必和他多说,以免他回去讲了又生出什么事端。

贞三更哼了一声:“不托累家里?还不是累我们白赔些嫁妆。”

埋怨一通,随后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正事:“还有你,三丫头,你在锦官院不是做得好好的,怎么又跑到崇庆去了?督办衙门还派了人到咱们家,还有他们陵家,把我们带到省城里来,叫我们要劝劝你们,好生给锦官院做事,莫要胡思乱想。”

贞锦依撇嘴道:“我们又不是自己跑的,还不是当初锦官院让我们出来,现在要用人了,又叫我们回去。”

贞三更道:“就为这么点子事?叫你们你们还能不回来?这些大老爷也是,这也值得叫我们上来跑一趟?”

在他看来,衙门叫做什么自然就得做什么。却不知贞锦依她们的心思,若不是以家人相威胁,她们还真有可能就不回来了,就算回来,若不安心做事也是无用。

但这话贞锦依是不可能和他说的,就连绎家要求亲的话,也决定暂时不告诉他。

只说道:“接你们来省城走走也没什么不好,你们就当是出来逛逛呗。我还预备了些东西,回头你带回去给阿娘,还有姥姥和阿舅他们。”

听说有东西可拿,贞三更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直说“也好”。

接着贞锦依又问了家里人的情形,得知奶奶吴婆子仍然能吃能睡,娘亲岑大妹自生了小弟立秋之后,长得胖了许多,大哥腊月就快要娶亲了,二弟正月不想再读书,已回家帮着种田,小弟弟立秋满了四岁预备启蒙,已给乡墅的先生送过束修。

舅舅家搬去三宝乡后过得还不错,近来又置了些地,眼见成乡里的富户。姥姥也还康健,舅妈前不久又生了一个小表弟,还没起名字。

既然家人都还无恙,贞锦依也算放了心,只暗想,如何可以找个时机到三宝乡去看一看。

贞家父女没有太多的闲话,几下子说完事就大眼瞪小眼。等了一阵陵锦佑才从她爹娘住的屋子出来,眼眶红红的,见了贞锦依便问她可否将爹娘接到她们的住处住一阵子。

想到她和爹娘的感情与自己和便宜爹娘的感情完全不同,贞锦依虽觉不便,也不好拒绝。并且在她的劝说下,将贞三更也一块儿接了去。

租来的院子是个假两进,外面有两间小屋,二门里头是凹形的三排屋子,正屋带着两间耳房,两侧的屋子都是两间,西南角上的是厨房。

贞三更见了便问:“这院子赁金是多少?”

陵锦佑不提防就答了出来:“一年十两银子。”

“十两!”贞三更惊得张大了嘴,“就赁个这小的院子?在乡里买得了三亩多地了!”

陵家爹比他多知晓些行市,在旁说道:“省城与乡间不同,况且这是在东市,地价自然高些。”

锦佑娘却直说:“这么个院子,两个人住着怕是大了些,你们晚上可害怕不?”

陵锦佑才说:“不怕。”

贞锦依忙拉了陵锦佑一把:“还有个姑姑过些日子要搬进来,且外头的院子还要住人的。”

然后对贞三更道:“那是对外头说的赁金,院子是昌隆号借给我们住的,其实并没有要我们的钱。外院以后也有别的绣工进来住的。”

贞三更方才也听女儿说了她们在昌隆号做衣裳,不过贞锦依只说是被绸缎铺子雇来做事,一字未提与绸庄合股的事,听了这话方晃了晃头道:“这还差不多,你们给他家做事,他们正该管你们住的。”

接着又担心起来:“你们住在这里,锦官院的事怎么做呢,督办衙门不会不高兴吧?”

贞锦依只得耐心解释:“我和锦佑如今是轮班工匠,勿须住役,织造局有事要做时,我们每日过去就是,也就一个月工夫。这是我师娘早与衙门讲好的,不妨事。”

“那织造局还给工钱不?”

“自然是要给的,只是比住役的少些罢了。”

贞三更脸上的肌肉松了下来:“那还好,横竖你两头都有工钱,少些就少些吧。”

织造局并没有人来催她们,不过贞锦依和陵锦佑也没敢耽误,安顿好两家家长,就各自去了局里。

重新踏进良氏机房的院子,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见了良三娘,贞锦依便说要先去织房看看。

良三娘当即说“好”,同她一道进到织房。

纱罗织机先时因找不齐四个熟手操作,已然闲置了许久,只起了个头的一幅锦还挂在上头。好在机上罩了纱布,房里又有人日日擦拭打扫,很是干净,倒并未蒙尘。

良三娘并不急着叫她带人上机,反而拉了她去隔壁,指着房中拆得七零八落的织机说道:“纱罗锦虽要紧,你倒是该先看看这台未改完的织机。自你走后,我们也请桐师傅来瞧过,他只说没有你的图样和试织,他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改。

后来局使下令让木匠房无论如何要把织机装好。桐师傅带着徒弟鼓捣了许久还是没改成,反倒拆成这样。气得局使罚了他半年的工钱。还限了期,若是本月底再装不出来,还要打他们板子。”

贞锦依记得临走之前,分明给过几张详细的图纸给桐师傅,也和他探讨过改法。

按说以桐师傅的经验技术,只凭着这些图纸把织机改造完成都应该没有问题。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但疑窦才生,就明白过来:哪里是他改造不成,分明是故意推托,希望以此抬高她的重要性,以便制造说辞让局使请她回来。

虽说这种帮助并非贞锦依想要的,可是桐师傅与她不过是工作关系,为了要帮她竟不惜遭受惩罚,这份心意让她不能不感动。

算算时间,贞锦依觉得事不宜迟,对良三娘道:“师娘,改造之法我这些日子已然想好,您一会儿就去请桐师傅过来,我说与他就是。”

良三娘便吩咐兰婶儿即刻去请。

第一百三十五章 姐妹重聚(石敢当当当月票打赏加更)

不多时,桐师傅就带着工具进了织房。

贞锦依对着他深施一礼,才说一句:“锦依走了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桐师傅只“呵呵”一笑:“回来就好,贞姑娘吃过饭了没?你有什么主意说与我听,我们早日装好那个大家伙。”

态度温和如常,丝毫不见焦虑,仿佛贞锦依只不过出院去逛了次街,织造局也从未催逼过他。

贞锦依眼中湿气泛起,急忙转头装作无事。弯腰将地上的构件拾到一起,整理归置一番,待情绪平稳些,方才将改造的设计又对桐师傅讲了一遍,一面说一面顺手画了图出来。

桐师傅看看她的图,将构件捡出来,一一摆在合适的位置,同时将自己的想法也说了。

他虽是征求意见的口气,然而贞锦依一听,就知道他早已将改法想得很清楚,而且比她图上画的还要合理实用。当下连声说好。

桐师傅便说:“贞姑娘你只管忙你的,还有几个构件没齐备,我回去带徒弟们做出来,回头和他们一块儿过来装,你们且先回避才是。”

贞锦依答应了,又行了一礼道:“劳乏桐师傅。”

这才回去和良三娘商量纱罗锦的事。

机房现有的人选中,能上机的无非贞锦依与良三娘、回锦寒、春锦宣四人。

贞锦依向来的操作技艺都以提综为主,挽花的工夫并非强项,若图案设计得较为复杂,能做这个的只有良三娘。

然而剑杆织机颇有些消耗体力,良三娘操作时间长了怕是吃不消,须得她与回锦寒合作。而这么一来,辅助换线的又嫌不够。但若多设一个换线工,只怕现在的机器结构还得做一些修改。

到了良三娘的房中,贞锦依待要和良三娘探讨怎么修改织机的问题,良三娘先微笑说道:“有件事说与你,你必定喜欢:你锦宛师姐要回来,算算日子,过个七八天他们就该到了。”

贞锦依惊道:“真的?她夫家能让她出来?”

心里暗暗佩服良三娘现在越来越有城府,明明早有安排,与她一起这么多天,竟可以丝毫不动声色。

良三娘答道:“原是她托了人带过信儿到我们家来,打听能否仍回来做事,并说她丈夫也是愿意的。督办衙门便发了文书过去。回来之前,我也不知她婆家放不放她,昨儿才听房主说,先前去送文书的回了话,她婆家已签了文契,允她回局中服役,她丈夫也同她一块儿上景州来。”

“如此便好!”贞锦依也不问她丈夫上来做什么,先把刚刚想到的计划改了,“机上这套师娘你主织,先把它织完。我再做一套新的花样和祖本做出来,待锦宛师姐来了,再调试调试织机,我们便可上机织起来。”

良三娘点头同意:“如此甚好。算来时候接得上,倒可两头都不耽误。”

实则机房根本也耽搁不起。

距离太后寿辰只有两个多月,其他的贡品都预备得差不多了,只待纱罗锦交差。

人既到齐,原来织了一半的纱罗锦便可开工继续。只是良三娘的杂务颇多,往往只有半日可以在织房做事。

余下半日贞锦依便赶制新的图样。晚饭后回到东市的住处,又同陵锦佑继续缝制从崇庆带来的衣服。

陵锦佑在制衣所也甚是忙碌,既要赶制新的官服,以备寿辰庆典和年末所需,也要为太后制作几件新衣。

虽说宫中自有针工局,但各地的锦官院为表敬意,贡上几套新料的衣裳庆寿是必须的,至于太后穿不穿,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头忙着,两个人都整日不停,却不敢丝毫懈怠。

过得七日,纾锦宛果真回到了织造局。

姐妹们见面,又是一番喜极而泣。

私下说起来,得知确如先前担心的那样,纾锦宛在婆家日子并不好过。她的嫁妆丰厚,虽是办喜事时长了脸,但也引起妯娌等人的妒意,人前人后便暗讽她的出身。

又因她不懂稼穑,厨艺也拿不出手,众人名正言顺般将家中织布、纺线、缝纫之类的事全部推给她。

她婆家还没有分家,两对兄嫂、两个小姑,加上公公婆婆和三个侄儿,一大家子人女工上的事她一个人做,从早到晚不得歇息,往往做到深夜。就这样,还时常遭受讥嘲,说得她仿佛拈轻怕重。

纾锦宛虽非娇生惯养,但这么些年从埠宁织坊到江安织造局,都是受人重视的大师姐,哪里受过这种闲气。不免经常背着人落泪。

好在她的丈夫待她还算体贴,有时为了维护她不免与兄嫂妹妹们争辩。公婆虽然很宠这个小儿子,唯独在这种事情上并不帮他,反说他不该为了媳妇顶撞哥嫂,坏了家里的和睦。

纾家去探望,得知她的情形,又听说省城织造局一直在招工匠,于是托人往良氏机房送了信去,试探着询问机房是否还能召她回去。

良三夫妇正因缺人犯愁,自然巴不得她回来,很快便向督办衙门请准,发了公文去征召。

官府下令,她婆家不敢不从,纾家又伺机规劝,并说想在省城开家染坊,正好让他们小两口去探探路,这才劝得她婆家同意,让她和她丈夫平春来一起到了景州。

如今纾锦宛因是已婚,也以轮班工匠的身份,同丈夫在外面住。

贞锦依听说他们夫妻如今还暂住在会馆,便邀她搬到自己那里去,正好外院有空屋子,可供他们两个起居。

纾锦宛却拒绝了,说道:“你们两个女孩子在那里,我们去住着不方便,万一有什么闲话传出去就不好了。”

若是贞锦依一人还罢了,如今毕竟还有陵锦佑这么个单身女子,贞锦依不能不有所顾忌,听了这话只得作罢。

还好纾家想开染坊是真,景州织造业很是繁荣,对染坊也确有所需。纾家也同景州的同行有过些来往,平春来到景州之后去向他们打探过,也在东市赁了房子,认真预备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似曾相识

纾锦宛一到,从良三夫妇到机房的织工们,全都松了口大气,一个个的脸孔再不像前些天绷得那么紧。

良三娘放放心心地将纱罗锦交代给她和贞锦依,自己专心去和别的织工赶制寿金锦。

纾锦宛和贞锦依、回锦寒、春锦宣四个人很快磨合顺当,纱罗锦的进度没多久就提升起来。未完的那匹条纹锦不过几日就完工。

紧接着,贞锦依新设计的织绒彩凤捻金纱罗锦就装造上机。

因时间紧张,在织造的手法上并没有太多花样,换色不多,图案只有几只分布均匀的凤凰,设计的是做成罩衣之后,正好在胸前后背和两肩各有一只。

不过采用了金绒混织,凤凰的形态又优美,显得富丽堂皇,且浮雕般的立体感很强。

由于图案不是太多,且贞锦依又根据近来使用的体验,在装造时与桐师傅将机子重新调整过,这幅纱罗锦织起来很是快速。不过半个多月就织成完工。

不但良氏机房的诸人,就是督办衙门的人听说,也大感意外。

在她们织完之前,经二姑姑已到了景州,此时贞三更和陵锦佑的父母也已回乡,她便住进了贞锦依她们的小院。

据她说贞绣珠现在对制衣坊的事务已越来越得心应手,又有颉婶儿她们帮衬,绣贞号的经营还算顺当。经二姑姑离开之前已留了好些裁好的衣料,并且教了贞绣珠怎样用板样裁剪,足够她们应付一阵。

讲完又问贞锦依:“你姐若生下孩子来,还让她在那边开铺子做衣裳不成?”

贞锦依早想得清楚:“她生产应在冬日里,那时织造局为年底做的官服也该做完了,这一役服完,咱们今明两年都可不必再去局里。到时再把绣吉号挪到这里来,崇庆只留下个分号,做好的衣裳送回去卖就是。”

经二姑姑侧头看着她:“你确是思虑长远,原先做成衣的时候就该想到了吧?总归绣贞号卖的是定了型的衣裳,在哪里做都成。这么说,日后再把分号开到别的郡府都是无妨的。”

这还真是说中了贞锦依的设想,她笑着赞道:“经师姑如今也越来越有生意头脑了。”

既知纱罗锦的织造比预计的快,督办衙门便派人来放赏,同时传话,既多出空来,可再多织一匹。

这一点良三娘与贞锦依都有所预料,两匹虽能勉强交差,但除了太后、皇帝必须要有,新晋的皇贵妃还是要照顾到,因而三匹是较妥当的。

在上匹织完之前,她们已商量好了花色。

底色依然是大红,主图案是龙飞凤翔,不过整匹锦上只织了两组,边缘加了立山式海水江牙的条纹,寓意“福山寿海,江山永固”。

这次的龙鳞凤羽较为费时,好在四人已更为熟练,赶了些夜工,仍在当月之内织完。

为怕误事,之前江安锦官院已送了两批织锦和绸缎上京,待纱罗锦织好,督办衙门急忙将最后一批贡品装快船送京。

内府一收到,立即命针工局赶着将纱罗锦制成大袖罩衫,彩凤的做给太后,龙凤的做给皇帝,另一匹万字图案的给了皇贵妃,刚好赶得及太后寿宴时穿着。

而完成了这批紧急贡品的几个轮班工匠算是完成了今年的服役,结算了工钱便放还归家。

因制衣所里经二姑姑和陵锦佑的差事尚未做完,贞吉号的衣服只能以贞锦依为主。

手工作业快不到哪里去,她先将两套之前做得差不多的收了尾,叫绸庄的伙计随着崇庆采购的货品送回去,再开始裁剪另两套定做的。

正做时,就发现同一条街上,不远处的一间店铺又挂出了“安兴祥”“安吉制衣”的招牌。

陵锦佑回家时看到,当即气得破口咒骂:“真跟癞蛤蟆似的,怎么就黏上咱们了?!”

经二姑姑与她一同放工,当即劝道:“都是做生意,没有不准别家做的理儿。只是他家跟咱们别上了苗头,倒有些难缠。回去同锦依商议商议,兴许她还有好法子应付。”

陵锦佑气忿忿说给贞锦依听时,她倒是并不生气,反倒有些兴奋。

以她在现代得到的商业知识,竞争是进步之源,一家独大的品牌往往并不能持久发展,反而是有两家相近似的企业互相你追我赶,更容易共同把蛋糕做大,而企业与品牌也能发展得更好。

于是劝陵锦佑:“若有一家赶得上来的制衣铺和贞吉号对着干,并非坏事,反而是好事。主顾们两相比较,对两家都有印象。况且咱们不至于做不过他家,得益只会更大。”

陵锦佑却嗤之以鼻:“就他们家那熊样儿?不过是跟屁虫罢了,手艺、式样、衣料,哪一点追得上咱们?有眼光的主顾还用得着比?”

经二姑姑沉吟道:“手艺不成也就罢了,怪的是他们家东主从来不现身,也不与同行交往,只怕……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贞锦依道:“所谓在商言商,无非都是为了做生意赚钱。若要使坏点子,提防也是防不过来的。咱们还是先把自家的事做好,招牌亮了,万一有个什么事,咱们说起话来才有分量。”

“要有分量,怎么也及不上官府。”经二姑姑表示不同意,“昌隆绸庄与你师娘家都应当和官府有些交道。依我看,不妨托他们打听打听,那家安兴祥到底何方神圣。晓得些底细,咱们才不会云里雾里,被人家牵了鼻子转都不晓得。”

这话很有道理,贞锦依当即赞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经师姑你还懂兵法呢!”

经二姑姑笑指着她的鼻子:“就你贫嘴。”

贞锦依确把这话听了进去,次日就分别找到庞嫂与良三娘说了这事,拜托他们打听安兴祥的东家是何许人。

昌隆号在景州经营多年,消息就比机房要灵通。过些日子便打探出,安兴祥虽在景州造过册,但老板并非景州城内商行的行户,而是从外省来的行商,姓缣,其所入商行是荆右的丝茧行,制衣的事是今年才加增的。

“姓缣的丝茧商?”听到这消息,陵锦佑先说道,“听说秋锦香被发卖之后,就是一个姓缣的商人买了去。难道……”

贞锦依看着她道:“不会这样凑巧吧?”

心里却已信了几分。实在是这家铺子抄袭抄得毫无顾忌的手法,太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在行内的行户(书白月票加更)

贞锦依看看陵锦佑和经二姑姑的表情,即知她们也有同感,于是接着说道:“安兴祥在崇庆经营的时候不短,秋锦香也在其中的话……她应当已经知晓贞吉号是我们做起来的,她如此紧盯着咱们,难不成是故意的?”

安兴祥是筹备过一段时间才突然在颉氏绸庄对面开张的,之前必然将绸庄的情况打听得很清楚,对贞吉号也必定有所了解。这个问题其实不算个问题。

陵锦佑立即说道:“我看就是故意的。那人从前就冒名抢过你的功,如今也不怕再抢几次。”

经二姑姑却道:“他们在崇庆也算立住了脚,又跟着跑到景州来,八成还真是盯上咱们了。锦依,你说咱们要不要问上门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他们究竟要怎么样?”

贞锦依摇头道:“他们藏起来不露首尾,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便是问上门去,料也不肯说实话,甚或仍是避而不见。”

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只怕她是拿我当成了害她被卖的祸首,要来寻仇的呢。”

陵锦佑经历过那场风波,大部分缘由都是知道的,便是有少数不知道的细节,后来也听贞锦依和经二姑姑说过,于是不屑道:“那还不是她自找的?她当初要不是拿了你做的东西给自己挣名挣利,也不至于让官府逮住。”

贞锦依道:“她这事原也有些冤,本不是什么大事,偏遇上了别人要拿她作伐。”

这事牵扯甚多,一时解释不完,后面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陵锦佑“哎呀”一声,有些不耐烦:“如今是她打上门来了,锦依你还替她说什么好话?还是想想有什么法子应付吧。”

贞锦依微微摆头,站起来踱到衣案边,整理着案上的衣料等物。

经二姑姑自去倒了杯茶喝着,过了一会儿方开口:“咱们要不要和庞老板或是温掌柜商议商议,去找商行说说,他们既不是这里行户,不如将他们赶出城去。”

贞锦依翻来覆去看着衣料,说道:“如今城中外来的商人极多,挂名在哪个行会的都有,商行也不能以此为由赶他们走。生意上的事,还是生意上解决的好。若说做衣裳,不信他们能比得过我们。”

经二姑姑道:“你虽不想用这些手段,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初颉家遇到的那个无头状子,我就疑心……”

听了这话,陵锦佑一下子站起来:“就是就是,经师姑说得对,那个无名状来得蹊跷,颉家在崇庆多年,行里行外的人缘都极好,偏他们去开了铺子就出事。我看,九成是他们家背地里做的手脚。”

贞锦依将衣料在桌案上铺平,抬起头道:“无凭无据,咱们也不必多疑心。总之他家要跟咱们争做衣裳的生意,这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咱们就先在这上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兔子逼急了就会跳墙,不信他们永远不露头。”

经二姑姑道:“也只好这样了。”

陵锦佑还要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新开门的安兴祥也像在崇庆一样,铺面上摆了许多成衣,而价钱又涨回去不少。东市来往人多,亦有人进去看新鲜,不过大都是看看就走。

反而是贞吉号名声早已在外,招牌挂出不久就有人上门来预约,差不多都是经人推荐,了解过一些这里的经营方式。

因经二姑姑她们还得日日去织造局里上工,贞锦依并不敢大包大揽,将时间尽量排得宽松些。好在那些主顾并不在这上头挑剔。

安兴祥见生意没起色,又祭出降价大旗,在门口挂出幌子,比着贞吉号的标价,减价一半售卖。

景州毕竟是众商云集之地,虽说惯于定做衣裳的官眷们对降了价的成衣不怎么看得上眼,但来往的商人仍有被吸引过去的。

庞嫂没忍住去那边看了,回来算算账,便跟大伙儿说怎么算都是亏着卖的。

贞锦依没说什么,陵锦佑便劝庞嫂莫操这些心,各人做各人的就是了。

但安兴祥并没有各做各的意思,没多久就派了些伙计跑到昌隆号门口来拦人。

凡看到进铺子的人,不管是否客人,都拦着说:“要买衣料成衣请到安兴祥,安吉号定做衣裳比这里又好又便宜。”甚至拉着就往安兴祥带。

昌隆号的伙计赶他们也赶不走。,还说:“我们在大街上招呼客人,又没进你们的门,这条街是你们买下来的不成?”

昌隆号的熟客们多是大批买卖绸缎的,几日不进店倒也无妨,然而来做衣裳的客人都是女客,看了这阵仗,往往绕道走开,有的派人来看过,便不敢再预约进院。

这下不但陵锦佑气得破口大骂,就是庞柱儿夫妇也十分不平:“从没见过这样无赖没规矩的。”

庞柱儿便去找丝茧行会的会首,请行会出面管一管。可会首却说,缣老板虽入过丝茧行,可安庆祥是另开的字号,并不在这行会当中,这边管他不着。

再去找成衣行,那边却说并没有收过安庆祥这家字号。打听了一圈,才在知安庆祥是在荆右的景州公所入的会。

荆右商人的公所,基本是同乡商人抱团对外的,庞柱儿请了制衣行会的会首一起去找他们,请公所管束自己的行户。公所的账房虽碍于情面答应去和缣老板说一说,但又说公所和一般行会不同,并没有主事的会首之类,平素也不管行户生意上的事,听不听劝,他们也做不得主。

庞柱儿知是推托之辞,却也无可奈何。

庞嫂来和贞锦依等人讲了,贞锦依却十分平静,只向庞嫂打听:昌隆号与景州城的官宦人家有多少交往。

庞嫂愣了一下,答道:“我们家只做大宗的绸缎买卖,来往的多是商户。若说官宦,还是贞吉号开张之后,有一些官眷来做衣裳,我们才算有些交道。”

经二姑姑在旁听了便说:“要论官宦人家,只怕你师娘他们家还来往得多些。”

贞锦依想了一回,说道:“这就罢了。先从那些来过的人家开始吧。”

陵锦佑便问她:“这次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贞锦依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换个方式经营

随后两天贞锦依暂时放下了手上在做的衣服,精心绘制了几套图样。这回却不是铺子上摆出来的只有一个衣服样式的目录,而是带有人体动作,立体感很强的效果图,并加上一些局部的细节图。

衣服的款式、颜色、装饰,正面背面,乃至边角特殊的细节,都很清楚。

另外又选了些铺中现成的衣料,每样剪下几个小方块,缝缀成小书册的形式,各自标上名目,做了几套衣料的样品册。

做完这些,又在庞嫂过来时,请她回去同庞柱儿讲一下,派铺上的伙计,将每一份图样配一个样品册,送到那些熟客的家里去,并传个话:凡看中了什么样式,要做新衣的,可派人来约时间,贞吉号就安排人上门去量尺寸、商议式样做工。

庞嫂答应得很爽快,陵锦佑却颇有疑虑:“你画得这般详尽,要是让那边的人看了去,岂不是又要照着做了?”

贞锦依笑道:“你晓得为啥安兴祥每次做出来的东西都似是而非么?”

陵锦佑摇摇头。

贞锦依解释道:“我画的只是个衣服样子,并不是实际裁剪的尺寸比例,也没有结构线,他们要学,也就学个大致的样子去罢了。况且除了尺寸之外,细微之处的缝纫、用料,甚至明线暗线不同,做出来的衣裳都不会一样。

不然你问问经二姑姑,她学裁剪花了多少年工夫?既便是这样,也不能什么衣服看一眼就做得出来吧。”

陵锦佑没完全听懂,叫声“经师姑”,希望她给解说一下。

屋里几个人也都看向经二姑姑。

经二姑姑不答,拿起一份图样细细翻看。看了半日方道:“这图样同先前那些裁剪板样颇有不同,倒像比那个还有用处。你这一大套东西甚有章法,当年我们师娘若也会画这样一些图样,我们学起来也没那般费劲了。这也是古书上学来的么?”

她没有看贞锦依,问了问题也并没做出期待答案的样子,似是习惯了贞锦依把很多时人不知的东西都推到古书上。

自她们回了景州,绎之谦没有再送书来。《历代衣冠考》的最后的前九卷里的图,经、陵二人都是见过的,跟贞锦依所画的显然并不一样。

贞锦依知她并没有完全相信“书上学来”的说法,但这事实在太难解释,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不同的图各有用处,也说不好哪个更有用些。”

陵锦佑便斜眼上下瞄着贞锦依:“书上真有这么多好东西,咱们的师娘师姑们竟没有人知晓。我说锦依,你不会是梦里老神仙教的吧?”

贞锦依笑起来:“正是呢,就是晚上睡觉时王母娘娘托梦教的。”

说笑完,又正色问庞嫂:“要分些伙计去挨家送图样,铺子上人手可够?”

庞嫂眉头极轻微地紧了紧,接着便笑道:“伙计是少了些,好在铺子上这些天也不用支应客人,派出去送东西正好,省得他们在铺子里坐着也是生些闲气。”

小院当中听不到外头的动静,但贞锦依也知这时安兴祥派来捣乱的人又已在铺子外的街上生事。

于是拉着庞嫂道:“我们看看去。”二人走到院子的大门后向外窥看。

就见安兴祥的伙计拿着些图样在街上拦人,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格外活跃,跑得比旁的人快,话也说得利索。

贞锦依看了一阵,便对庞嫂说:“你可瞧见那个小伙计了?回头让铺上的温掌柜找他说说,问他可愿意转到贞吉号来做事。”

庞嫂瞪大了眼睛:“这不成吧!各家店铺中的伙计,多是从学徒就做起,倘若他是拜到老板家做徒弟的,到老了也不会走。他怎肯半途离弃了原主家,就是他肯过来,跳槽的伙计行里人也要他瞧不起的。”

这个社会的人往往认定一个主家,没有特别的理由就要做一辈子,不管店铺伙计、掌柜,还是官宦人家的奴仆,大都是如此。到老时主家还要管他生养死葬。

与现代人一言不合就跳槽不同,时人的观念当中,背弃主家相当于忘恩负义,会为人所不齿,将来下场也不会好。

贞锦依对这种观念既能从这个社会的环境去理解,又难免觉得有些古板僵化。

想当年经二姑姑因变故离开绣坊,也是顶了极大的压力,受过不少委屈。事后她虽说得不多,但贞锦依心里很为她不平。

想了想说道:“主家若是好人,弃主自然不好,但若是主家行事无赖无耻,难道伙计们也必须助纣为虐不成?古书上还说过:‘良禽择木而栖’呢。再者说,安兴祥的成衣铺开张也没多久,哪里有从小就收进去的学徒?若也是半途请来的雇工,就无大妨了。”

庞嫂眨了几下眼睛,说道:“有理是有理,但兴许是从他们家里或是别的地方派过来的呢。”

“他家原是四处收丝茧的行商,带个小学徒四处走并不方便吧,就是要带,也该是身强力壮的雇工,或是账房。”

贞锦依虽没见过姓缣的,但自从知道他的来历,就已暗自分析过他与秋锦香的做法和意图,并且通过埠宁会馆,找到曾与舅舅岑水生相熟的丝茧商人打听过。

商人们互相有些交道,从而打听到他原是本钱并不算大,只靠着在乡里收丝茧,运到城里售卖,赚几个往返差额的行商。多因这些年江安等地丝织行业越来越兴旺,他将丝茧倒腾到景州、崇庆等大城里,稍微多赚了些钱。成衣铺子确是近来才开始做的,想来是打算转行开店铺,免了四处奔波的辛苦。

才刚起家的新铺子并无多少底气,就算花些钱请了熟练的裁剪、缝纫等师傅,加上有秋锦香这个有些经验的绣工,做起来也并不容易。

所以他们不敢和老字号的成衣铺、制衣坊抗衡,找上贞吉号,有一大半是认为贞吉号也是新铺子,根基不深的缘故。一小半才有可能是因为秋锦香对贞锦依的宿怨。

第一百三十九章 股权激励的办法

此时陵锦佑跟出来看她们在做啥,正巧那伙计在院子门外拉着个客商模样的人软磨硬泡:“安兴祥的成衣样式新、用料好,价钱又合算,客官进去瞧瞧咯,就在前头几步的地方。”

那人双手乱摆:“不去不去!不买衣裳。”

伙计仍追着劝说:“不卖也可以逛逛,瞧瞧不用给钱的,还有茶水喝,您就当歇个脚咯!”

陵锦佑听了便说:“这伙计的口音是咱们埠宁的呢。亏他这样卖力,也不知得了多少工钱。”

贞锦依道:“不但是埠宁的,我听着还像是渠安的。”

见庞嫂若有所思,便对她说道:“嫂子不妨请温掌柜去问他一问,先探知端的。若他是安兴祥半道上请去的,咱们便也请得。他若是愿意过来,可告知他,咱们贞吉号的伙计雇工,若是干的时候长了,也有资格参股分红,就问他可愿意自己也当一回小东家。”

庞嫂又惊得一跳:“贞吉号的伙计也可占股分红?”

贞锦依道:“伙计也是为制衣坊做事的,生意好坏也须他们出力。若占了股,就是自己的生意,那还能有不尽心的?”

庞嫂喃喃道:“你说得总是有理,只是……只是都是些我们从没听过的道理。”

迟疑了一会儿,才依言回去同庞柱儿商量。

庞柱儿倒是爽快,很快派了温掌柜悄悄找那个伙计喝茶,按贞锦依的说法试探他的口风。

没两日温掌柜办好了来回话,那伙计果真是渠安人,家离县城较近,名叫马春分。他的父亲原是行走乡里的货郎,常在渠安县城、埠宁郡府往还走动。

马春分跟着父亲在埠宁卖货时,被前去收茧的缣老板看中,便请他到新开的成衣铺做事。他本就不想一辈子跟老爹一般常年走乡串街、风餐露宿,当下不顾老爹阻拦,跟着缣老板到了景州。

安兴祥将成衣铺移来景州,马春分也是出了大力的。只是言谈间,对缣老板的为人颇有微辞,先前应承的每月给工钱,事到临头却变成了半年一结;且老板时常不在铺子上,铺里虽有掌柜,但他的小老婆秋二娘时常插手,那女人把他们当下人般呼来喝去,就连平日的饭食也多有克扣。

温掌柜试着问他是否愿意换个地方,马春分原本有些犹豫,念着缣老板带他进省城,总是对他有恩。但听说可以入股做东家,便有些动心,只说回去再想想。

温掌柜并不催他,让他想好再说,就回来复命了。

庞嫂听完,想了想,仍又问一回:“若他真要来,咱们真给他干股不成?”

贞锦依点头:“说了要给,自然是要给的。不但是他,以后凡贞吉号、绣吉号雇来做事的,做满三年以上的都要给。现下贞吉号预定的衣裳就多得做不过来,我前儿才和经师姑她们商量要请几个绣工呢。”

心知她担心什么,又解释道:“雇工占的股并不从咱们这些起始的股东手中分出去,就依两号的收益,在原股上增加份额,比如明年的净利润比今年增加两成,咱们就另增两成的股份,原股东也按已占的成数分得一些。而雇工伙计们手头新增的股不是白给的干股,需用银钱来换。”

温掌柜便说:“伙计们手里怕是没有那许多银钱吧?一股卖多少银钱呢?”

这套从现代期权激励机制中学来的手法,贞锦依早在崇庆时已在思考,这些日子以来已想得清楚:“他们没有,铺子上可以借给他们呀。也不必给现银,他们只需签下借条,写明数目,日后就用他们的分红来还,咱们还不收他们的利息。若实在不愿意要股份,不愿换也由得他们,这样可好?”

温掌柜又道:“那也和白给差不多了,伙计们九成九是乐意的!”说着看了看庞柱儿和庞嫂。

庞柱儿皱眉思索,庞嫂眼睛四处瞟,看了丈夫又看贞锦依。

沉默了好一阵,庞柱儿才开了口:“这法子用意原是好的,就怕伙计们都是东家了,日后只想着分红吃利钱,不再安心做事。”

贞锦依道:“若成了自家的生意,不尽心就是坏的自家收益,怎有不好生做的道理?”

眼珠转转,又笑道:“若担心雇工反客为主,倒是不必,到底他们占的股只是极少数,生意上的事,自然仍是大东家说了算。但若他们也有些好主意,多听听并无坏处。况且借条还在咱们手里,他们还要等后面几年的分红来还呢。”

古代社会虽说没有股票上市,定不了股份的市价,但是凭着对成本收益的计算,按合理的比例确定增加股份的数量和价格,贞锦依相信自己还是可以做好的。

庞柱儿想想也就释然:“贞姑娘所虑周详,只是三年未免太短,不如五年为期,满了五年方可入股。”

说着看了眼温掌柜,故意大声对庞嫂说道:“这法子也有好处,日后我们铺子上也不妨学着些,也让久在铺里做事的人有个盼头。”

因贞吉号需要送图样的地方不少,送货也要有专人,温掌柜又提议,索性从铺里拨一个伙计过去,专门为贞吉号跑腿。

昌隆号的伙计听说贞吉号将来要给雇工分红分股,哪有不愿意的,都争着要去。

考虑到这里男女性别上的顾忌,最终贞锦依挑了个年纪较小,口齿也伶俐的,方便与内院的婆子媳妇们打交道。

景州风气比其他地方开化,商人们也不那么谨小慎微,许多商家都自备有车轿,既有拉货的,也有自己乘坐的,有的甚至还养得有马匹。

昌隆号也养了一辆骡车,车夫是雇来住在家里的。

图样送出去之后,很快就有客人来约。庞嫂便安排好骡车,自己陪着贞锦依一同登门量衣。

这一登门,那些客人量完尺寸、选定衣料、讲好款式,往往都会在给了定银之后,另行送些车马之资。衣裳做好,伙计去送货时,也往往会给一些赏钱。

第一百四十章 都算是熟人(感谢辣丽莎月票,石敢当打赏)

大部分新做成的衣服,在主顾试穿之后,多少都需要做些修改。贞锦依或是自己去,或是与陵锦佑或经二姑姑同去,带上针线等物,改动不大时,便在客人家里做完;改动大时,把要改的记下,再带回修剪缝制。

而这么来回几趟,常常又能再收些打赏。

几套衣服做下来,算算账,竟比往常待在铺子里等客上门时,多了一成多的收益。

收入增加不是用来看的,贞锦依深知增加投入,才能达成更好的产出,因而索性自行购置了骡车,养在庞家的院子里,雇的车夫也在那边,只是草料钱和车夫的工钱都由贞吉号的账上出。

有了自己的车子就更加方便了,不仅用来送图样、送成衣以及运送衣料,小院的几个人出入办事也都有车马伺候。院子里的伙食也越开越好,并雇了个厨娘来做饭兼洒扫。除了衣饰上还不能太过张扬,日常的用度已非昔日可比。

因活计总是很多,贞锦依又催着庞嫂帮忙找绣工。

庞嫂原是景州城里的机房出身,与本城的织房绣房等多少有些交道,接接连连地找了好些绣工来让贞锦依她们挑选。

景州毕竟是商业繁荣的大城,且织造业之发达远过于其他地方,绣工缝工乃至裁剪工数量多且不说,分工也已很细,并且有不少是早上去主家做事,晚间仍回自己家的雇工。竟与现代工厂的工人有些相似,只是工作时间就比现代要长多了。

贞锦依一则想着小院儿里地方不太大,二则也有些技术上需要保密的地方,因而主张尽量用不住家的工人。挑了许多天,只选定了两个人,都是嫁了人生养过小孩儿的妇人,一个专司刺绣,一个专门缝衣。讲好试做一月,若两下里都觉合意便签契书留作长年工。

还没等她们把工人雇好,马春分已想好了来回话,愿意到贞吉号来做事。

温掌柜问他怎么这样快就来回复,是不是确已想定了。

马春分不大好意思地说,缣老板看他勤勉,就说要提拨他做个领工的小头目,答应给他涨工钱。可是又明说了,涨的钱是从其他伙计的工钱里扣出来的。搞得来他钱还没拿到手,那些伙计看他的眼光已是不善。

他这几日如芒刺在背一般,深觉在那边待着难受,想到温掌柜同他讲的话,就跑过来了。

温掌柜听了,便带他先见了庞柱儿,庞柱儿又将他交给庞嫂,请贞锦依来和他见一见。

贞锦依邀了经二姑姑,带上陵锦佑一同去铺子楼上和他说话。

马春分原以为老板就是庞柱儿,听温掌柜细说了,才知道眼前这几位都是老板,众目之下,不免有些手脚无措。

经二姑姑拿出长辈的款儿来叫他坐,先问了些年龄多大、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之类的家常话。

马春分一一答了,慢慢放松了些。

陵锦佑跟着就问他:“缣老板的小老婆,名字可是叫秋锦香?”

马春分不大肯定地答道:“她原是老板家的养娘,听说是叫秋香,没有那个锦字。因离了老宅和大娘子,缣老板便让铺里的人都称她作‘二娘’,里头绣工们都是她在管。外头铺子上,有时她也要管一管,一门心思只为老板省钱,待大伙儿都刻薄些。铺子里没有一个人真心服她的。”

陵锦佑看了看贞锦依,意为:这个必是秋锦香无疑。

贞锦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马春分:“你们常在渠安一带出入,可认得一个家在贞右乡,叫作贞秋生的货郎?”

马春分睁大了眼看向她:“认得呀,秋生叔常来县城里进货,有时也和我爹一起去埠宁,同我爹还满熟络的。”

渠安果然是个小地方,同行之间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贞锦依想到当年若不是秋生叔及时揭穿申家的真面目,若不是自己找着机会勇敢决绝地反抗,真要被卖去那个火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感慨间,她继续问道:“说来秋生叔还是我未出五服的堂叔呢。他如今还在串乡卖货么?他家可有子侄帮他?”

马春分答道:“听说是有个侄儿,等大些也要跟他出来。”说着显出些扭捏的神色,声音也小了些,“秋生叔还说过要把他女儿许给我,只是……”

贞锦依察颜观色,接口道:“只是你嫌她是乡下姑娘,不肯要?”

“没有没有!”马春分红着脸否认,“那是他和我爹说的,这些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只是后来,后来我就到省城来了。回头我就找镖行,托人回去问问我爹,问问他几时定亲下聘,也不知定了日子没有。”

专门传递信件的驿站古已有之,但那都是为官府送公文而设,官员也可用来送些私人的信件物品,然而普通老百姓可没有这个便利。一般人家要往他乡送信送物,多是请托镖行。本朝承平以来,有的骡马行在送人运货时,也捎带做做这桩生意。虽然慢些,总算可以解些音讯不通的难处。

贞锦依上上下下看了马春分两回,意味深长地说道:“也好,你托人回去问问明白。若结了亲,咱们也算是亲戚了呢。”

陵锦佑忍不住在旁边扑地一笑,笑得马春分的头快要低到了胸前。

马春分为人灵醒,动作也很快。没两天就从安兴祥搬了出来,和昌隆号的伙计们住到一起。

日常除了和铺上派来的小伙计送图样、送衣服,去织房取衣料,还帮着绸庄的铺里招呼客人,甚至搬运货物,十分勤快。定成衣的主顾们有什么交代,他回来也说得非常明白详细。

庞嫂原本对他有些提防,经不住他嘴甜勤快会来事,不久也夸他不错,并说贞锦依会看人。

而马春分来了没几天,就有原来安兴祥的两个绣工暗地里找他打听,问贞吉号还要不要雇人做针线活儿。

马春分便回来问庞嫂和贞锦依。

贞锦依说要,庞嫂却有些担心:“会不会被人家说贞吉号专挖人墙角?”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跳槽的缘由

马春分连说“无妨”,接着就替那两个绣工解释:其中一个姓综的掌针,是缣老板打算转行制衣时就已经请好的,本来就是崇庆织造局的绣工,自嫁人之后,就在崇庆的几家绣房、制衣坊接零活来做的。她年纪大,且被缣老板请来做掌针时比秋香还要早。另一个则是她到安兴祥之后收的徒弟。

皆因秋香自认是老板家里的人,又受命掌管衣坊里针线上的事,对先请来的掌针掌案都有些慢待,呼来喝去地,和对那些后来收的小学徒也没什么差别,衣食工钱还常有克扣。绣工们多有怨言,综娘子更是不服,常常在背地说待不下去了。

贞锦依听了便说,倘若这位掌针安心要带着徒弟来这边,不妨请过来问问。

她的本意是谈定了之后,再说要不要她们回去辞那边的工。

哪知那综娘子不等和她见面,先就带着徒弟从安兴祥搬了出来。来小院儿时,便说已辞了工了,不管贞吉号请不请她们,她们是再不会回去的。

贞锦依不置可否,先请她坐下来慢慢说话。

经二姑姑见这个综娘子不过三十多岁,看着也还干净利落,便问:“定上个掌针也是难得,为何还要出来?”

综娘子显得不大好意思:“什么掌针,姐姐高抬我了。不过是师娘教给的一点手艺,吃老本到如今,仗着手熟罢了。不比得你们这里多是自创的新花样,那才是见本事的。”

贞锦依听她说话既不自贬也不自大,称赞得点到即止,态度不卑不亢,便有几分好感。接着问她为何要离了那边,跑到对家这里来。

综娘子满脸无奈,先还有点碍口难言,经不住贞锦依和陵锦佑一再追问,心里也知老东家和贞吉号唱了这么久的对台戏,不讲得明白些总说不过去。尤其说到秋香时,实在满怀的愤懑需要找个出口,渐渐就将安兴祥的事都吐了出来。她在那里待的时候长,知道的事比马春分要详细多了。

缣老板的老家也是崇兴的,就在崇庆下游的郡城里,现如今他正头娘子还带着子女住在老宅。

缣老板想开制衣坊已有些时日,先在崇庆经人引见找上综娘子,原说要请她来制衣坊主管针线,铺子还没开起来时,就给她开了工钱,同时还请了个裁剪的掌案,叫她们先预备着。

那秋锦香是缣老板在埠宁时听人传她会制什么“锦香纹”,又是绣坊的大弟子,以为新开制衣坊时会有大用,这才不惜重金买下。

先带她回老宅时,还在路上她就上了缣老板的床。回去后大妇很是看不惯,因说商户不能纳妾,只当收了个养娘,既是下人就须有个下人样子,便将名字里的锦字去掉,只唤作秋香。

偏那秋香很能做小伏低,自入了缣家,再不敢让缣老板进她屋子。缣老板外出时,她就夜夜在大妇房里打地铺,随时听从使唤,十分卑微小心。大妇这才容下她来。

后来缣老板定好在崇庆城开成衣铺子,便将她带出来。赁铺开张之前,让她领着雇请的裁工绣工们先做几套成衣。

那时综娘子与掌案已做好了几套衣裳与一些什物。而秋香因见贞吉号的名声大噪,便主张学着贞吉号的做法,做些时兴的新衣。又劝说缣老板在颉氏绸庄附近赁下铺面。

综娘子她们原觉着照别人的猫画老虎,显得小气又没品,但扭不过秋香一心要在新铺子开张时争个头功。而缣老板从未经营过制衣的生意,确也不懂行,就依了秋香的进言。

动手做衣服时,秋香事事要插言,然而当真问她的主意,她又不肯给出个准话,弄得一套衣服拆来改去,到了时日紧迫时又不得不匆匆完工。因而衣服做出来实在差强人意,销得也不好。

缣老板责怪秋香,秋香自认失责,却把话说成没有好好说服综娘子和掌案,以致她们不肯按她的法子做才这样。缣老板虽听了秋香之言,将综娘子二人数说一通,但从此也对秋香的技艺有了怀疑。

之后安兴祥与贞吉号打擂台,使劲儿减价,虽说生意有了起色,却是赔本赚吆喝,缣老板在做生意的事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秋香言听计从。

没想到贞吉号突然搬去了景州,缣老板和店里的人都以为从此可以松口气了。哪知新开的绣贞号和另一家成衣铺价钱一低一高,挤兑得安兴祥十分难受。弄得缣老板几乎想要关张。

再后来秋香不知给缣老板吹了什么枕头风,说动他将铺子搬到了景州。

原铺里请的人多是崇庆附近的,因怕人离乡贱,有一多半都不愿跟去。综娘子因丈夫是织造局的染匠,先她一步就被调派到了景州,故而将儿子女儿交给公婆照料,自己带着徒弟跟了来。

缣老板因之前赔了不少钱,这些日子趁着景州的丝茧涨价,忙着四处收货,多一半的时候都不在铺子上。铺面上的事是掌柜在管,里面制衣的事全都是秋香在做主。

景州的铺子许多都是新进的人,一面抱怨秋香待他们刻薄,一面又不得不奉承。她的手法也无非就是那些,盯紧了贞吉号,弄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钱没赚着,反搞得安兴祥在同行当中的名声很不好听。

现下她又在制衣坊里兴出些新花样:每个月都设一个领工,这一月领工的工钱就涨上去一成,而这一成的钱都是从其他绣工的工钱里扣出来的。至于下月谁来当领工,全由秋香一人在月底时指定。美其名曰奖优罚劣。

这么一来,绣工们大都想做这个领工,又互不服气,相互间争来斗去,整个制衣坊内闹得来乌烟瘴气。

综娘子本就对秋香的作为不以为然,再看她这么乱搞,实在无法忍受,便辞工搬了出去。那日在街面上正遇到马春分,知道他跑到了贞吉号来,就顺便托他来问问这里是不是要请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约法三章

听综娘子讲述时,贞、陵二人时常交换眼神,却没做评论。

她说完后,经二姑姑只冷哼一声,说了句:“还是这副德性,只晓得些个歪门邪道的手段。”

综娘子没敢接口,也没问骂的是谁,停了半晌,方道:“我也知来得唐突了些。只是,只我一人也就罢了,叫我们当家的往织造局里,或是外头寻些零工做做,也能讨些生活。”

说着指了指她的徒弟:“可二妞跟了我一场,这回又同我一道出来,若没个正经营生做着,我又怕误了她的学业前程。”

听说那女孩子也叫二妞,陵锦佑便窃窃地笑望着经二姑姑,对女孩子道:“收不收下你们,你只问咱们经掌案。”

经二姑姑横了她一眼,便问那女孩子:“你叫二妞?多大了?娘家姓什么?家住哪里?”

二妞先时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这会儿见问她,先蹲蹲身福了一福,方答道:“回掌案的话,我今年十一了,我家原是崇庆城外的农户,娘家姓田,家里种着地,也帮人做些针线缝补的活计。送我进城是为学手艺的,我师娘已教我学了十三种针法,我日日都练着呢。”

经二姑姑就看贞锦依:“我才进坊时也是她这般大,只是没她会说话。”

听说是十一岁,贞锦依也仔细打量了下二妞,看她的身量,比自己十一岁时还略高些,衣着虽然鄙陋,却目光闪亮,看人答话时并无羞怯之色。

贞锦依心中似有所动,对综娘子说道:“实与娘子说,贞吉号确须雇请绣工缝纫刺绣。只是我们这里活计多,主顾们眼光挑剔,返工的时候也多,做起来怕是有些辛苦。”

综娘子道:“我们入了手艺人这行当,还敢说什么辛苦,活计多是好事,我们就靠着做活儿挣生活呢。”

贞锦依又道:“有几件事须同你们先说明白:我们的工钱是比同行高些,但若进了我们这儿做事,便须签个长契,至少要做满三年;再者,这院子里做活儿的技艺也不可泄露给外人;第三桩嘛,日后就是不想再做了,出了这门,也必须有三年不可再在同一行里讨生活,不管是给别家铺子做,还是自己当门立户做事都不成。

这些都要写进文契里头,若有违反,是要按三年的工钱加倍赔钱的。愿不愿意,你可须想好了。”

综娘子低头想了一回,说道:“我理会得。我也知贞吉号有许多新制衣式和绣样,还有新造的织锦花样,要是泄露给外人,那就是砸贞吉号的饭碗。签这样的文契是有道理的。我理会得。

再者说,我们要找东家,本也不是想着三年五载就换地方,安兴祥那里……唉,若非万不得已,但凡有一点余地我们也不能出来。贞吉号在我们没着落时收容我们,我们还不好生卖力,那我们成什么人了?同行的都要瞧不上我们!”

贞锦依道:“你既想得定了,明儿我们铺子上把文契写好,就请你过来签。你丈夫既是住在染织局,你可与二妞一道搬到这院里来住。院里不论什么事,你们对院外的人都莫要说出去。”

综娘子连连点头:“晓得晓得,我们定然守住口,不在外头多话。总不能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贞锦依轻笑道:“你明白就好。只是旁人要想砸我们的字号饭碗么,也没那么容易。”

又拉着田二妞说道:“你也莫要再叫二妞了,进来之后仍跟着你师娘好好学手艺,将来也做个出色的绣工。恩,如今便起个学名,不如改名叫田佳,如何?”

说罢又看看综娘子。

综娘子立即赞同:“好啊好啊,学手艺的也能有正经学名,比我们那时强多了。”

推着田佳道:“你是赶上好东家了,快谢谢贞姑娘为你起名儿。”

田佳连忙施礼,贞锦依起身扶住她:“日后都是一门进出的同事呢,莫要东家不东家这般生分。做得好了,将来咱们的人都可以当东家。”

综娘子听马春分大略说过贞吉号要给雇工也分股的事儿,听贞锦依当面提及,眼中露出期待的目光。田佳对此却没什么了解,但也知新东家待人亲切,脸上也露出喜色。

第二日,贞锦依就让马春分去请综娘子到铺子上签了文契,连田佳的师徒契也换了东主。再隔一日,便派了骡车去接她师徒二人进小院儿居住。

多了人手,贞锦依等人顿感身上的担子轻了几分,做活儿的压力小了好些。

巧的是,自马春分和综娘子师徒离开安兴祥,昌隆号的门口也忽然清静了。

偶尔有那边的伙计再窜过来,就有巡街的差役跟上来,不等他们说话拉人,便喝令他们离开。

贞锦依私下和经二姑姑聊起来,都觉得有些古怪:那些巡街的差役往常难得到东市的街面上走一回,如今却一日过来几趟,还总是在昌隆号附近转,倒像是专门为了帮他们应付滋扰似的。

陵锦佑听她们谈论却不言语。

直到贞锦依发觉她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追着她问:“锦佑师姐,你往日最喜说话凑热闹的,怎么如今这样安静?”

陵锦佑方才说道:“这回的事,咱们只怕得找个时候去谢谢田老安人。”

贞锦依奇道:“难不成是田老安人请来的差役?”

陵锦佑道:“那倒不是,是……是我前些日子过去拜望她老人家,偶然说起咱们铺子的这些事儿。她……她就说要和诚先生讲讲,叫他去和那些当官的说,也管一管街面上的事。”

诚先生自打几篇文章传扬出去,又在景州书院做了教授,如今已称得上是江安省的名流,外界称之为“诚景州”。景州城里的官家子弟也多有在书院就读的,他一开口,官府都要卖他的面子。何况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维持东西市的秩序,本就是那些地方官员职份内的事。

经二姑姑笑道:“看不出咱们锦佑还搭上了这层关系,日后再有什么事,咱们也算是有靠山了。”

说得陵锦佑面上飞红。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安到此繁华

安兴祥搅局不成,算下账反赔出许多,掌柜的觉得不是事儿,便约束住伙计们不让再往街上拉人。

秋香再要插手铺子上的生意,掌柜的也说,待东家回来,跟他说过再行事。这老掌柜是缣老板从老家带过来的,本是在缣家做过多年的老账房。秋香指使不动他,也不好怎样,只得暂时作罢。

这么一来,东市的街面上便安静了许多。

等到经二姑姑与陵锦佑织造局制衣所里的差事做完,贞锦依将上个季度的分红算出来分了账,叫骡车拉上她们,邀约了庞嫂带着她十岁的小闺女,一块儿去大江边赏秋景。

虽在景州做了数年的工,贞锦依有时也会在城里走动,但像这样完全放松地游玩还是第一次,况且现在荷包有银子,吃用玩乐都尽可放开手,便觉这座城与往常所见有些不一样似的。

出了东市,从西市到江边有很长一段地方遍布楼肆,沿江的岸边更是修筑了许多高楼,都是酒馆茶坊一类,街上人头攒动,酒旗店招迎风招展,登楼远眺,风景极佳。

庞嫂去找了一家可以接待女客的酒楼,在三楼上包下一间雅间,几个女人坐到楼上,凭窗看去,近处楼下人流如织,远观江上帆影重重,真有心旷神怡之感。

酒楼支应女客的都是些妇人,送上一道道菜来,冷盘热菜俱全,尝尝亦都是用心烹制的佳肴。

贞锦依夹了一筷鲈鱼,不禁想起前人诗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今儿我可算吃着天然的鲜鲈鱼了。”

前世她也曾在宴席上吃过,不过那都是人工养殖的,虽有鲈鱼的形状,却已没有了古人可以为它弃官还乡的美味。

陵锦佑便笑:“一条鱼就把你高兴成这样,日后要见着鱼翅燕窝可怎么样呢?”

跑堂上菜的妇人便在一旁凑趣:“这位姑娘识文断字的,可知我们这里刚好也有人在写诗呢。我们这醉香楼呀,向来也是文人墨客最爱来的地方,说是登上楼来,就能文思泉涌呢。”

经二姑姑道:“你快些上菜吧,那些湿啊干的又填不饱我们的肚子。”

那妇人陪笑道:“最后那道主菜颇要费些工夫,娘子您稍等,我一会儿再去厨房瞧瞧。”又对贞锦依说,“有人在我们楼里题了诗,传扬出去,带得我们也面上有光呢。”

贞锦依笑问:“这么巧,今儿有哪些名流来作诗呀?”

那妇人一面替她们暖酒,一面侧头答道:“今儿倒不是名流,是来考秋闱的秀才们在这里会文来着。才刚也做起诗来,楼下好些人围着看呢。”

贞锦依接了她端上来的温热黄酒,呷了一口,说道:“考试之前秀才们会文,也是比着抢个锋头吧。也好,有好诗文你也抄来给我们开开眼界,我们也跟着风雅一回。”

陵锦佑推她一把:“你才吃一口就醉了不成?”

庞嫂却催那妇人快去看菜做好了没。

那妇人放下酒具出去,过了一会儿当真捧了几张纸上来,送到贞锦依面前:“下面可是热闹呢,有个姓绎的秀才,人称是神童的,又是什么景州先生的弟子,头先做了个什么文章,众人都赞得了不得。

珞家三公子,喔,就是咱们锦官院督办家的公子,文章没比过,就即兴做了一首曲词,大伙儿也都赞叹得很。说他们一文一诗,可以并肩为这次会文的魁首呢。”

经二姑姑等人只作不闻,单顾着吃菜饮酒。

贞锦依接过来看,绎之谦的文章承袭诚先生的创见,亦是论述人性本善,主题为如何从生而善到学而善,立意颇高,文辞学的上古文风,朴拙而厚重。

而珞眀章的曲词就走的歌功颂德加词藻华丽的路子,读来朗朗上口,贞锦依不禁念了出来:

“堆绣成锦,研色胜花,江安到此繁华。

文气氤氲,金风馥郁,参差杏帘斜。

芝兰玉树清嘉。

巷立铜驼,车飞华盖,

人道是,王谢旧时人家。”

陵锦佑听了便翻个白眼:“这有什么好的?江安繁华是人人都知晓的事,还用得着他来说?”

贞锦依笑道:“堆绣成锦,研色胜花,这说的是染织上的事呢。他是说江安的繁华,多是因织造的功劳,倒是他的本色。芝兰玉树、王谢人家什么的,不过是自高身份罢了。”

跑堂的妇人听了又笑赞:“姑娘你是有学问的!我们只听着人家说好,哪知好在哪儿呢。锦官院的公子,可不是该当帮着织造行夸口的?珞三公子的诗词,近来在景州传的不少呢,都说他是咱们这儿的青年才子,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贞锦依笑而不言,珞眀章正经写文章不怎么样,确还有些歪才,于这些小诗小词上肯下工夫。而以珞家的财势,捧他做个“才子”应当不难。以后不管他考不考得上举人进士,前程也比寻常寒门子弟要强许多。

至于绎之谦,看来真是在读书做文上花了许多力气,也有了些成果。要是他这回考中举人,真要来提亲,自己应是不应呢?

原来是出来散心,却散出了些心思。

贞锦依忽然觉得面前的菜肴也没那么美味了。

吃完下楼,就听二楼传出清越的歌唱声:

“银帆竞渡,赤骢盈圩,盛世景象无差!

须来日,

威服万国,德被四海,再看陌上烟霞。”

正是珞眀章所作那首曲词的最后几句。

唱曲的是个女伶,曲调悠扬,歌喉婉转,配着清脆的琵琶弹奏,为曲词增色不少。

贞锦依暗自感慨:这么快就传唱起来了,珞家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啊。

楼下有懂行的人听到,议论说:这是清音楼沈如云小姐唱的啊,果然是美曲妙音,绕梁三日。

更有人跟着曲调哼唱起来。

有的人还挤上楼去,欲一睹名伶风采,从楼梯到楼道站了许多人,店伙赶也赶不开。但雅间门口由那些富贵公子带来的家仆把得严实,并不肯放外人进去。众人伸长了头,却连如云小姐的一丝鬓发也见不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传之密

请来的绣工在随后几日里陆续到齐,贞锦依将整个制衣坊的工序重新做了分配。

综娘子早年专学刺绣,但自从离开织造局回家生养小孩儿,为贴补家用时常在不同的铺子接零活儿,练得来绣花缝衣纳鞋做帐,甚至于简单的裁剪,什么都可以拿得起来。田佳跟她学得认真,也是各种活计都能顶上一顶。师徒两个做事也不挑拣,还真是很好的帮手。让人感慨安兴祥真是不会用人。

试工之期未完,贞锦依仍请综娘子做了掌针兼领工,将另一个绣工也交给她,连陵锦佑在内的缝纫与绣活一总交由她分派。经二姑姑则与雇来的裁剪工一道专管裁衣、修剪。

贞锦依自己则腾出手来,专心设计些新的衣服和小器物的样式,以及制作织锦图样,请良氏机房帮着织造贞吉号专用的织锦,或是找纾锦宛染一些花色特别的绢绸,送去崇庆给绣吉号使用。

井然有序的日子过了几天,院子里的活儿又堆成了山。

陵锦佑疑惑道:“才请人来时还觉得松快了许多,怎的没几日又做得这样累?”

说得综娘子有些不好意思:“陵姑娘莫急,我们再加紧些,定然不误了交货的日期。”

经二姑姑却笑:“那是活计又多了,人做得再勤快,也赶不上活计涨得快呢。”

贞锦依只得安慰她们:“做事尽力就是,活计比命长,赶工赶得太晚伤了身体也是不成的。”

晚间反催着她们早些歇息。

又隔几天,贞锦依就从桐师傅那里搬回一台三尺高的机器来。

她自崇庆来时,本已带了几套缝纫机的零配件,机座却没有要,到景州以后才委托桐师傅帮忙找铁匠铺制作,这回是想做出脚踏式的。

桐师傅听她讲解了缝纫机的原理,去和相熟的铁匠商量了,觉得难度不很大,便试着动手做起来。

其间有些问题需要反复找贞锦依询问,只因她杂务缠身,难得抽出空来,制作的进度就给耽搁了。

如今活计太多,贞锦依深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暂时放下制衣的事,与桐师傅等人加紧赶工,还真做出了木头台面,用牛皮筋带动的脚踏缝纫机来。

贞锦依将机器放在自己屋子的小耳房中,只教会陵锦佑使用。每每要做直线缝合时,两个人就关起门来在耳房里轮流踩机器。

女工们惊异于两个小东家缝衣怎的这般快法,针脚还格外细密均匀。

背后议论时却被综娘子制止住,告诫她们多做事,少说话,尤其莫要打听东主的密技,那是东主吃饭的技艺,也是保得字号招牌的利器。

大凡有点名气的手艺人,都会有些密不外传的“绝技”,有些甚至有“传子不传徒,传媳不传女”之类的规矩。这一点拜过师父师娘学艺的工匠都是明白的。听综娘子如此说,也就不再打听此事,只是私下里对埠宁绣坊到底有怎样厉害的制衣绝活儿多了些揣测。

然而贞锦依知道缝纫机只能解决部分缝制的问题,对于贞吉号所做的对手工要求极高的高档服饰来说,更重要的还是技术过硬的工匠。因此仍嘱咐庞嫂再留意多找几个绣工来。

只是景州城里各种衣坊绣坊都很多,有的绸布庄也会做些刺绣缝纫的活儿,熟练的工人供不应求,要想再如上回那样从别的铺子接手跳槽的熟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找了许久,后来还是经二姑姑引荐了一个制衣所里与她共事过裁剪工,亦是轮班工匠,家在景州城内,如今也是服役期满回了家。因她家里还有家务要料理,于是讲好每日午后过来往主顾家送初做的新衣,做些修改的活儿,有空时也帮忙裁裁衣料。

随着贞吉号在景州城中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众人忙活儿忙得去吃饭都要用跑。

正在此时,忽然崇庆的颉伯颉婶儿派了伙计来通报消息:有人对绣吉号下手了!

起因在于绣吉号的货销得太快,贞锦依她们离开崇庆没多久,存货就全部销完。

贞绣珠只得挂出铺面暂时歇业的牌子,拿着贞锦依和经二姑姑留下的裁好的衣料,带着雇来的寡妇辛氏和不住店的绣工韦氏加紧赶工。原是打算做好十来件再开门。

一般的客人来了,见确无货可售也就罢了。唯有两个自称是外郡特地赶过来的妇人却不干了,在门口无理取闹,说什么崇庆的商户瞧不起外乡人,看到她们来,故意不肯开张。

秋宝娘劝不走,忍不住同她们争吵起来。

那两个越发撒痴卖憨,非要闯进去找主家理论。

还是颉伯颉婶儿带着几个护院的赶过去,连哄带吓地劝走了。

三日之后,铺子再开张时,那两个女人竟带了几个男子过来,霸着铺门不让旁人进来,一下将刚摆出来的几件衣服全部买下,却还不肯走,在铺里拿着银票和尺寸单子叫嚷着要定做几十件。

好在掌柜娘子那日也过去帮手,同秋宝娘再三跟他们解释铺中只售成衣,概不定制修改。后来好容易说得他们松了口,说不能定做,只有成衣也罢,他们远道而来,不买回去无法跟托他们代买的亲友们交代,一定要铺中五日之内售给他们二十套成衣。

经他们这一闹,正经客人们都不敢进来了。

那日颉伯颉婶儿正忙着在绸庄收看货物一时走不开,贞绣珠无奈,只得去铺子上同他们会了面,终因推托不过,应下了半月之内交付二十套衣裳。

但下来之后验看,裁好的衣料只剩下十件。

颉婶儿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劝贞绣珠把贞锦依给的板样取出来依瓢画葫芦,学着裁剪。

经二姑姑离开之前,虽曾教过贞绣珠动剪刀,但贞绣珠一则手上生疏,二则记着陵锦佑的话,怕让旁人偷了去,只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关着房门拿出来裁制,加之白日里还要做事,因而裁不了多快。

颉婶儿怕她急出个好歹来,劝她不可太着急,哪怕实在做不完,赔些钱就罢了,母子两个的身子要紧。

贞绣珠嘴上应着,做起事来仍是照旧急赶。

颉婶儿只好嘱咐掌柜娘子和秋宝娘好生看顾着,莫由着她没日没夜地做活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又出什么事了?

好在裁过几回之后,贞绣珠不似先前那般战战兢兢,还勉强应付得了,但裙上的绘画实在无计可施。

那些人下定时特意写了契纸,指明只要绘花的裙子,不要拼色拼花。

因收了定金,到时做不出来要加倍赔付,如今卡在这里,把绣吉号及颉氏绸庄的人都愁得不行。

颉氏夫妇只好赶紧派人到景州来问:要么贞锦依她们设法回去帮手,要么在这里裁好衣料绘好画送回去。

贞锦依此时哪里走得开,就是经二姑姑和陵锦佑也没法丢下这里活儿去崇庆,只得先画一些裙料让来人带回去。

这一日贞锦依拿着经二姑姑赶着裁出来的裙料,铺在窗下绘画。

阳光斜照,窗格的影子投在熨烫平整的细绢上,映出格子的冰裂纹线条。

贞锦依灵机一动,找出几张打板用的硬壳纸,先用碳笔绘上线描图,再用尖刀和小剪子挖出花洞来。

之后将纸壳放在裁好的细绢上,用毛笔蘸了颜料填在挖掉的空洞中。

经二姑姑看了说道:“这倒像染坊里镂版印染的模样儿,是个投机取巧的法子。只是绣珠没用过笔,怕是未必填得好。且也不及徒手绘的灵动。”

贞锦依笑道:“正是呢,镂版印花确是略死板些,我改动了一下画法,主花互有连笔,绘的花色也是与衣服的式样相配合。若不用绘制,用印刷……对啦,锦宛师姐不是要开染坊么,她家定然有工具。”

说罢拿起雕挖好的纸版就去了纾锦宛和平春来的住处。

织造局那一轮的轮班役服完,纾锦宛应良三娘之邀,在街上的良氏机房帮着织些要紧的物品,一面也帮着丈夫将染坊要用的东西预备起来,只待她哥嫂从埠宁来了就好开张。

贞锦依做衣服的织锦多是从良氏机房进的货,亦常和纾锦宛商量新鲜的花样,二人虽不似从前在局中时日日在一处,仍时常有往来。

纾家是累代开染坊的,纾锦宛比贞锦依更清楚这个时代染布染丝绸的方法。

听贞锦依说要印衣裙,纾锦宛立即叫平春来拿了上好的染料来,又取来大大小小的刮板和刷笔等物,呼啦啦摆了一地。

还跟她说可用撮花法染裙料,又快又好看。

贞锦依听她解说,这“撮花法”与现代所说的“扎染”差不多,熟练工染起来快,但步骤工具都较多,没操作过的人不易学会。便说:“我姐一人在崇庆,想来弄不了这个。待你们的染坊开始作业了,染些料子送去她那里倒是使得。”

纾锦宛又给她出主意,用一些较小的凸版,以印章的方式印些小花小叶,这样依着主花样式随手添减,可显得生动不少。接着就找出一堆凸版给她选。

贞锦依连连道谢,说要不了这样多东西,选捡了一些染料和工具,掏钱要买下。

然而纾锦宛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钱:“姐妹一场,你遇到事来找我,是信我的意思,我要趁机收你的钱,那不是成趁火打劫的了?”

贞锦依只得说:“你家的新染坊就要开张,白送东西出去不吉利。第一次拿东西出门就是第一笔生意,须有个开张彩头才好。”

纾锦宛这才数出一百个铜钱收下了。

贞锦依又跟她预定,做一些印花的绢绸,花样待贞锦依回去画好送过来,只是价钱要按行市来算,不能白给。

纾锦宛笑着应下。

于是贞锦依将准备好的工具和染料收拾整理,把相应的版子与印好的样品包在一起。随后一包包装进箱子,交代给绸庄的伙计,让他传话给颉婶儿,请她帮着贞绣珠开箱验看。她想的是颉氏夫妇毕竟是开了多年绸庄的,对印花的技术多少有些了解,有他们帮着,贞绣珠应该更容易看明白她的设想。

解决了这个问题,虽说还有些悬心,但景州这里的事也要花力气应付,却也无暇多想。

因又想好几个新的织锦花样,一日马春分送图样时,贞锦依便叫他顺便去给良三娘和纾锦宛送个信儿,约好时辰商量新制织锦的事。

马春分很快回来传话,说良三娘正要找她,叫她午后莫要出门。

因良氏机房在外头的生意也渐渐做起来,良三娘又收了几个徒弟,有的在织造局内,有的则放在外面的机房,平日多由纾锦宛带着学。

贞锦依自从不在局内服役,轻易不再往那边走,每回与良三娘谈事,都是在离昌隆号只有两条街的良氏机房。

听说良三娘并不约她到机房说话,而是要亲自登门,贞锦依心里就有些打鼓,于是跟经二姑姑和综娘子说:今日午后放半日的假,午间由铺子里出钱,请大伙儿去外面酒楼吃顿好的,再去江边逛逛。

午饭之前,便派了骡车将院里的绣工们连综娘子在内全都拉了出去,只留了经二姑姑和陵锦佑。

午后良三娘果然来了,进院就叫兰婶儿守住院门,自己直奔贞锦依的屋子。

贞锦依与经二姑姑、陵锦佑早在那里等着她,连茶点都已预备好。

良三娘一进屋,反身关上门,一面在椅子上坐下,一面问:“你们这里平日不会有人进来的吧?”

贞锦依与经二姑姑、陵锦佑都面面相觑,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良三娘“唉”了一声:“你瞧瞧我,每回来寻你们,总没什么好事。”

贞锦依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说道:“我这屋子平日没人随便进来,今日院里的绣工都出去游玩了,只我们三个人在,有什么话师娘只管说。”

良三娘接过杯子却又放在桌上,抬头道:“你们须小心着些。是你锦宁师妹托她嫂子带出话来,说那个冒参政,唉,又看上你们的制衣坊了,已在家里和夫人商量着要买了去。”

陵锦佑一听先跳了起来:“什么!要买我们的贞吉号?我们干嘛要卖给他?”

经二姑姑也道:“若是我们不肯卖呢?他家待要怎样?”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没有宴的鸿门宴

陵锦佑不等良三娘答话,又问:“本朝官员不是不许经商的么?他怎敢买人家的铺子?”

众人都无奈地看向她,贞锦依拉了她一把:“官员明面上不经商,他家总有亲戚朋友可以出面的。”

珞眀奕的铺子就是交给珞眀章,用珞眀章奶公的名字登记造册的。况且她们几个在贞吉号占的股,也都是写在亲人名下的。

贞锦依就问良三娘:“贞吉号的价钱可不便宜,他肯出多少银子买呢?”

良三娘摇头:“这个却不晓得了。锦宁也是从冒府下人那里打探来的,冒大人他们说话的时候都避开她的。”

“咱们不卖!”陵锦佑急得眼都红了,“出多少银子都不卖!我们好容易打出来的字号,锦依费了多少心血,我们日夜不停手地做,才挣得点名声出来,我们还想把制衣坊开得再大些,把分号开到荆右、崇兴,还有京城里去呢!”

这些都是贞锦依私底下和她聊过的,景州是大江一带的枢纽,能在这里站住脚,日后在上下游的大城镇里再开分号应是不难,最好能打进京城,京中达官贵人多,对贵重衣饰的需求只会更大。

以后贞吉号往大的地方走,而绣吉号也可在次大的和中等城镇里多开分号。绣吉号用机械制衣,产量容易提升,开的分号可以更多。

陵锦佑先时听着觉得像神话故事,多听几回也被贞锦依的热情打动。况且贞吉号的生意现成地摆在那里,每月出入的银钱是她从前根本不敢想的。因而不能不相信贞锦依的规划,也常与她一同幻想美好前景。

眼见着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此时忽然有人要来打破她对未来的希望,她又如何能不急?

经二姑姑到底年纪大些,经历多些,叹息道:“若不是咱们的招牌名气大了,也惹不上别人来眼热。他们真心出钱来买还算是好的,怕就怕钱也不肯出,铺子也想要。”

几个人不由得都想起颉婶儿说过的“破家县令”的话。

俗称“芝麻官”的县令也能让商户们战战兢兢,唯恐被他拿住什么把柄,把家业都坑了去,何况是比县令更有权势的布政使司的副官长?

贞锦依暗忖,除了名气大,说不定还跟她之前的拒婚有点关系,只是良三娘和陵锦佑都不提,而经二姑姑这样说,也是不想她内疚的意思。心里感念她们的维护,只说道:“怕也无用,要来的总归要来。就等他们来出价时再说吧。”

又对良三娘道:“若再见着锦宁,告诉她莫要再往外带消息了,对她不好。”

良三娘黯然应下,起身回了织造局。

冒大人夫妇没有十分急不可耐,却也没有等得太久,过了七日,方派了人来传话给庞嫂,参政夫人请她和贞吉号的几个女东家一块儿去参政府做客。

庞嫂故作疑惑,说:“贞吉号并没有女东家。”

来的那个仆妇冷笑道:“有没有你们自己知晓。我只劝一句,莫违了夫人的好意才是!”

随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带着一脸的“莫要不识抬举”的表情说道:“车马在外头等着呢,你们快些个。”

庞嫂只得跑到小院儿来找贞锦依她们问主意,过来时一看,昌隆号到小院门口都站了不少青衣仆从和差役模样的人。

听了庞嫂的话,贞锦依便说道:“他家既这么说,想是已经打听清楚咱们开铺入股的情形,有几个人入股也一定是有数的。人家早有计较,就算是鸿门宴,我们也得去一趟。只是经二姑姑先去我师娘家躲一躲,万一有什么消息,你也好和我师娘与房主他们一起拿个主意。”

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是,这些人不能全都陷了进去。

经二姑姑是听明白了的,咬咬牙,说道:“好,就这么办,我这就从昌隆号的后面出去。”

庞嫂道:“只怕我们院子的门也有人把守,你只从侧门去我们铺子的楼上,那里有个夹道通往隔壁铺子的二楼。你从那里过去,由他家铺子的后门出去更稳妥。”

贞锦依便找出钥匙,将搬来之后就一直锁着的,通往昌隆号后面庞家院子的小门打开,庞嫂带着经二姑姑从铺子楼上去了隔壁,再回来将门从这边重新锁上。

接着三个人整理好衣衫,从小院前面出去,上了冒家派来的马车。

来接她们的仆妇一路冷着脸。贞锦依等人便也不发一言。

默默到了冒家后院的侧门下车,那仆妇带她们步行进去,直走到后花园的一座水榭边停下。

里面的一个管事媳妇出来接着,领她们进了水榭的门。

水榭是一个敞厅,连着水边一方用石栏围起的宽大平台。

参政夫人正与一位三十多岁的贵妇坐在平台的美人靠上晒太阳,旁边的绣墩上坐了一个四十来岁、身着酱色绢衣妇人。

周围错落站着好些青衣婢仆和年轻女子。有的女子拿了鱼食往水里抛洒,逗引池塘里的金鱼围过来抢食。

庞嫂和贞锦依、陵锦佑三人上前行了个礼,却没有报名参见。

默了少许,参政夫人才像是刚看到她们似的:“哟你们都来了?”紧接着对身边的仆妇嗔道,“你们也不晓得提个醒儿,让人家干站着。快看坐!”

就有小丫鬟搬了三个圆绣墩过来,让她三个坐了。

参政夫人方指着那贵妇和绢衣妇人道:“这是都司衙门牛都事的太太,那一个是她家老仆的儿媳妇,现也是绸庄的少东家娘子了。”

说着又笑:“对了,你师妹进来这些日子,你们还没见过吧,瞧我,光顾着招呼外客,该让你们小姐妹先说说话才是。”

接着就向旁边招手:“锦宁!”

纹锦宁应声从一群仆婢女子后面闪身出来,走到参政夫人身边。

参政夫人拉了她的手,向着贞锦依等人说道:“瞧,我们锦宁如今长大了,可比从前稳重,又体面了不少呢。”又说,“锦宁去见见你师姐吧。”

纹锦宁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方才过来与贞锦依她们见礼。

贞锦依和陵锦佑连忙起身拉住她还礼,庞嫂也跟着站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从商不易

方才进来时,贞锦依就已经在人群中看到了躲躲闪闪的纹锦宁,只是不便上前。这会儿离得近了,清楚看到她的面目,就见她作妇人装束,几个月不见,像是长大了几岁一般。

她上身穿着绯红绸衣,下系白绫挑线裙子,头发挽起发髻,插戴了许多珠玉绢花,看着果然体面。只是面上的粉擦得太厚,看不出原本的面色,眼神莹光闪烁如受惊小鹿一般,全不似在机房时的灵动活泼。

当着一大堆人,几个人再有什么话,也不可能在这里说。

略为寒暄过后,纹锦宁仍回到参政夫人身旁那些年轻女子当中肃手站立。参政夫人便对她们说:“你们都出去玩儿吧,我同几个客人说说话。”

一群女子连同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了两个管事媳妇模样的伺候。

参政夫人这才看着贞锦依等人,将话转到了正题上:“请你们来,还有一事。”指指都事太太道,“她家庄上的老仆前年放出去,带着儿子媳妇在外头做点买卖丝绸的营生。如今生意好了,就想在景州再开个制衣铺子,听说你们也在做成衣,特托到我这里,请你们过来问问行情。”

都事太太应声笑道:“唉,他们白倒腾些绸货,懂什么是制衣?现今的景州城里,谁人不知贞吉号是制衣业的头一把交椅?我明白说了吧,呐,那是他们家的长媳。”指了指那绢衣妇人,接着说道,“这回好容易托了靳夫人的情面,请得你们大驾,他们是想问问,可不可以也在贞吉号参个股?他们不白占股的,也拿银子出来做本钱的。”

这位都事太太倒是直接得很,明晃晃地就亮出了牌面,只是连绸庄字号都忘了说。

参政夫人斜她一眼,抿抿嘴却没说什么。

绢衣妇人只陪笑点头,仿佛是个哑巴。

贞锦依与陵锦佑互看一眼,贞锦依先道:“贞吉号并非我们三个做主,夫人太太们怕是找错人了。”

都事太太的笑脸一紧,变成了皮笑肉不笑,抬高声音道:“你们也莫要谦逊了。衙门的册页上写的,那是哄那些不懂行的人呢。名头上是你舅舅和她爹爹的东家,我们却是晓得,当真做主该是你小贞姑娘吧。”

贞锦依道:“太太既然通查过,又岂不知贞吉号的东家并非一两人呢?”

都事太太冷笑道:“自然查过,贞吉号你舅舅代你占了一半,庞家占了三成,陵家占了二成。庞家的媳妇、陵家的女儿都在这里,你们家的股,还不就是你们几个的?你们说让些出来,想来你们家里也是肯答应的。不然,非得要我们去找文书上写的那几个,对你们几家未必好呢!”

说到后来,语气便有些狠狠的。

参政夫人劝道:“邢家妹子莫急,小姑娘家娇弱,经不得你这样呢。”

贞锦依不理她打岔,面不改色对都事太太道:“并不止这些,贞吉号除我和我师姐之外,一同做事的还有一个掌柜、一个掌案、一个掌针的领工、两个伙计、三个绣工、一个裁剪工,当初签契约时就定好了,这些人都是占股的,也都是贞吉号的东家。”

温掌柜统管铺面上的事,贞吉号的衣料进出多要由他经手,有些收支也须他出面来办,贞锦依已跟庞嫂商量过,贞吉号另加的股份也分出一份给他;两个伙计,马春分算一份,那个小的只做些跑腿的事算半份,余出的半份加给综娘子。除了车夫之外,凡在贞吉号领工钱的人全都算了进去。

参政夫人笑道:“哟,贞吉号果真是慈善,给伙计和做工的都分干股,我虽不懂生意,也觉着新鲜。”

都事太太“嗤”的一声,不屑道:“伙计工人能分得了多少?大不了多出几个钱,一块儿收了来。他们的干股值得多少,我们多给二成的钱就是。”

贞锦依懒得同他们解释分红购股的事,只不急不徐地说道:“成啊。掌案占的是二份,一个领工占一份半,一个小伙计占半份,其他人都是各占一份。按着贞吉号的收益来算,每份值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们那十份统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太太先同他们商量好,签了买卖文契付了钱,再来同我们三家商量我们股份的买价也不迟。”

员工股的价值她早已计算过,经二姑姑不在贞吉号的东主契约里,但增溢的员工股仍须分她两份,就如陵锦佑也会在绣吉号分两份员工股一般。此时所报倒不全是虚账。

原先都事太太早与参政夫人商议好,已定了主意要强买,只是她们预估的买价也就一千两左右。而听贞锦依报的账,这一千两单是买下伙计工人们手头的股都不够,即使买下了,要再购买几个正经东家的股,又不知她们要怎样漫天要价。

想想铺子还没见着,大把银子要先花出去,都事太太略感肉痛,拉下脸说道:“你倒会替他们要价。不过是些干股,东家给多少,做工的还好意思多要不成?此事你们也不必管了,我自会叫绸庄同他们商量买价。”

听这话音,竟是要仗势强买,派人去威胁的意思。

如此明目张胆地豪夺,贞锦依只听说过,还没有亲眼见过,顿时深刻领略到古代等级社会里低等级小民生存的不易。

匠户商人,再努力勤劳,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有权有势者威逼之下,要强行相抗,说不定就连身家性命也会搭进去。

因想着心事,后面参政夫人笑脸相劝的话就没有听齐全:“……庞家是商户也就罢了。你舅家和陵家可是农户,原是不可下海从商的。若是非要把名头写在商铺上,说不得,衙门要较起真儿来,当真把两家都下到商籍……”

说到此忽然打住,连摇头带晃脑,“啧啧”连声,似乎十分可惜。

见她们仍没有反应,参政夫人“嘿嘿”一笑又道:“自来都是商户赚了钱要买田地走门路转作农户,有田有地的农人好端端非要转商户的可就稀罕了。你们可得好生想想。”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桩婚事

都事太太见参政夫人说话总留个半截儿,就有些忍不得,帮她补充道:“你们可要想明白了,入了商籍,子子孙孙可都不能再科考入仕。你那表弟不是在读书吗,听说都要考秀才了呢。”

后面的话贞锦依听得明白,轻笑一声道:“那已是陈年之事了吧。不单农户,就是士人、官家,如今在商家参股的也多,朝廷并不严禁,只需不是自己当街卖货,也不算有辱斯文、有伤官体。”

参政夫人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年轻,不知利害。虽说近年朝廷在这上头松了些,那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法度在那里,籍册文契也在那里,认真要查时,也是跑不掉的。”

贞锦依点点头:“朝廷法度自不可违,只是夫人太太们想是久居内闱,难道不曾听说,圣上已下诏令,除官员不可私开商号,以免其以权营私,如今农户士人只要不在衙门任有公职,参股经商已开了禁。”

参政夫人与都事太太瞪着眼互相看看,转过头来就问:“几时的诏令?怎么我们都不知晓?”

陵锦佑在一旁笑笑,说道:“才下不久,内阁才拟了明旨的,恩,大约就五六日之前,说不定今儿参政大人下衙回来你们就知晓了。”

参政夫人显出迷茫之色,看看身边的管事媳妇。那媳妇连忙轻步走了出去。

都事太太却道:“既是诏令还没发下来,咱们只依旧例来办就是。依我说,你们只将岑、陵两家的占股让给他家绸庄。你们两个若还乐意在贞吉号做事,他家也必能容得下,工钱仍照上等的给你们。否则的话,转两家农户的籍户,不过是我们一句话的事儿!”

都司衙门都是武人,管事的官员唯恐不够强势,镇不住手下的兵士。况且他们有兵有刀,地方衙门多有让着他们的。都事太太沾染此风,行事颇显霸道。

贞锦依听了叹道:“这么说,我们要是不答应,岑、陵两家就做定了商户,我表弟再也考不了科举了?”

都事太太只道已吓住了她,一昂头道:“你们尽可试试。到时可莫要失悔。”

贞锦依再轻轻一笑:“都司衙门果然好大势派。只是,不知管不管得了书院的教授?”

都事太太一愣:“关教授甚事?”

贞锦依摇头道:“都司衙门消息不该这样不灵通的。想是下面办事的人不尽心,太太回去倒好叫都事大人查查可有怠职的。”

都事太太看看参政夫人,得到的也只是茫然地摇头,她皱皱眉问道:“到底何事,你说!”

贞锦依这才指了指陵锦佑说道:“呐,这个是景州书院诚致中诚子和先生的未婚妻子,陵家的那二成占股,已上了她的嫁妆单子,明儿就转到诚家去了。不知将教授的户籍转下商籍里去,是否也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儿?”

致中是诚先生的名,子和是他的字,他这样风头正健的名士,虽是内闱中,听说过的也不少。

都事太太眼睛瞪得溜圆,张大嘴却发不出声。

参政夫人比她镇定些,转转眼珠子,笑道:“这倒是要恭喜了。真的是人称诚景州的诚教授?陵姑娘这亲事好呀,敢问一句,是三媒六证聘的么?”

显然是不相信陵锦佑能做得了书院教授、本省名流的正妻。

诚家求聘的事并未大张旗鼓,就连庞嫂也是头次听说,亦是睁大眼看着陵锦佑。

陵锦佑冷哼一声,懒得答话。

贞锦依替她答道:“这个自然,前日埠宁的诚家老家已遣人上陵家问名纳吉了。不日就要送聘纳征。”

诚先生求娶陵锦佑,还是上回陵锦佑得了一季的分红,买了些东西托镖行送回老家探视父母时,镖行的人回来回报的:就在他们到陵家前两天,诚家老宅的族长就托了媒人到陵家为诚先生提亲。镖行还带信说她爹跟着就赶到景州来,过来同她商议。

陵锦佑接到信儿就同贞锦依说了。

贞锦依帮着她分析:“若真是问了你的意思再回话,你爹就不必这么急着过来,想是你家人都是愿意的,你要是不肯,也要劝得你肯。”

见陵锦佑红着脸低头不语,又道:“诚先生固然是好人,如今名声也好。只是你可要想好了,他的年纪,足可以做得你父亲了。”

陵锦佑摇头道:“我并不是看诚先生,我是看的田老安人。在埠宁时,老安人就待我极好,说我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外头做事不容易,还特意传过话去坊里让师娘看顾着我些。我原说送她到景州,却没有送成,她也不恼我。我去拜望她,她只说我可怜见儿的,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做工。还常常叫人送东送西。”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从前她也提过诚先生丧妻多年,总不肯再娶。我晓得她的意思,却只作不知。来了景州,也有人跟诚先生提亲,他,他也没点过头。老安人怕这一房绝了后,再三劝他续个弦,好容易劝得他回转,却又推说官家的小姐他不想高攀,市井女子又不堪娶。老安人这才……才挑明了问我的意思。我就说他要是肯正经求聘,我爹娘允了我就听爹娘的话。要是不肯三媒六证聘为正妻,那就罢了。没想到,没想到他还真的回老家请了长辈出来求聘。”

说着挨到贞锦依身边握了她的手,仿佛要找些支撑一般:“田老安人这样的年纪了,眼睛又不好,每每说到这事,就要擦眼抹泪。那日说动了诚先生,找我去说时,我看她喜成那样,我实在……实在不忍让她空欢喜一场。

锦依,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是?嫁一个知晓根底人品的,总比被蒙头送给一个不认得的人强些,是不是?”

贞锦依由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仿佛自己才是家长,而她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悠悠地说道:“嫁吧。你家里人想也是喜欢的。既是大家都乐见其成,总是好事。以后你也是举人娘子了,说不定,将来还能得个诰命夫人,等我老了,拿不动针、看不清线了,我就来投靠你……”

陵锦佑先还含泪听着,听到后来不禁扑哧笑出来:“你又胡说,你日后生意越做越大,挣的银子三辈子都花不完,哪还用得着靠别人,人家靠你还差不多。”

第一百四十九章 趁胜追击

因诚先生母子一心要按明媒正娶的步骤,不折不扣地把三媒六聘每一项的礼仪都做得齐全,埠宁离景州路程又颇远,来往消息传得慢,进展就快不起来。

诚先生已是省城名人,因担心事情张扬出去,外面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来送礼道贺,又增添许多麻烦,便只叫两家的人在埠宁慢慢操办,在景州则暂时没对外人说。陵锦佑也只同贞锦依一人讲过。

只是这一回事在危急,想来想去,她们除了诚先生这棵大树,一时也找不着别的依傍,来之前贞锦依便与陵锦佑商议,若到难以脱身时,只能借他一用了。

此时不得已说出来,确是让两个夫人太太有所顾忌。

局面缓得一缓,贞锦依立即趁胜追击:“此事我们还要回去跟陵家和诚家商议,无法立时答复,这就告辞了。”

都事太太站起来道:“别忙,陵姑娘要回去商议,贞姑娘你就不必了吧。庞家的也留一留,庞柱儿这会子该当已在都司衙门里,等他把文契签好了,我再派车送你过去接他。”

说着两眼直瞪着贞锦依。

在座的人当然也都清楚,别看事情好像是卡在陵锦佑这里,其实最大的障碍是贞锦依。

依着都事太太的性子,全部抓到都司衙门去,往牢里一关,都不要多话,只看看那里的阵仗,几个姑娘妇人还不得吓尿了?哪用得着请来坐着讲半日废话这样麻烦。

虽碍着参政夫人没答应,不好真的动手,此时的话中尽是威胁之意。

庞嫂听说丈夫去了都司衙门,吓得脸色青白,拉着贞锦依的袖子颤声唤道:“贞姑娘……”

心里也知叫她卖了铺子的话这样讲出来有些不妥当,后半截话强咽进喉咙里,憋得她眼泪汪汪。

参政夫人似是坐累了,也起身踱了几步,对陵锦佑说道:“陵姑娘要回就先回吧,府里自有车送你。你师妹和庞家嫂子我们再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陵锦佑怎肯丢下她们自己离开,咬咬牙道:“不,我在这里陪我师妹。”

参政夫人又笑:“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

正要再取笑几句时,先前出去的管事媳妇急步进来,窜到参政夫人身旁,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参政夫人面色一变,笑容顿敛,两道复杂的眼光随即射向贞锦依。

管事媳妇回完话垂手退后。参政夫人逐个看看贞锦依、陵锦佑,似在思索什么。众人都停住等她开口。屋中骤然安静。

参政夫人眼珠转了又转,好一会儿方回复了笑容,对贞锦依道:“贞姑娘好本事,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转头对管事媳妇道:“客人登门,没有晾着人家的理儿,都请到这里来吧。这儿人多,说话热闹。”

都事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走到参政夫人身边,轻声问道:“夫人,什么事?”

参政夫人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屋内的人都能听到:“咱们江安锦官院督办大人的夫人要来做客呢,难得的贵客。我到景州这么些年,督办夫人可从没有非年非节也没人相邀就来我们家拜访的。”

说着又看贞锦依:“你师娘也一起来的,你们师徒情份果然好得很,一时不见,就要来寻你。”

贞锦依笑笑,与陵锦佑互视一眼。都想的是,八成是经二姑姑和良三娘等得急了,怕她们在参政府出什么事,因而良三娘去求了祝大夫人赶来救急。

都事太太一阵冷笑,看着参政夫人冲她使眼色便不再说话。

那绸庄老板的长媳坐着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入定。

唯有庞嫂忧心忡忡,不时挫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敢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管事媳妇就领着祝大夫人和良三娘进园来。

参政夫人端坐不动,等到她们进了水榭的大厅,方站起来道:“祝家妹妹难得来一趟,可巧我们园里的桂花开得好,我陪你去逛逛如何?”

祝大夫人依礼与她见礼,良三娘跟在后面行礼。

参政夫人忙道:“你们也太多礼了。咱们在后院里头说说私房话,又没外人。”却不伸手相扶。

待她们行礼毕,方指着都事太太道:“这个是都司衙门牛都事的大娘子。”

都事太太上前对祝大夫人行了一礼。

祝大夫人忙扶住:“不必多礼。我来得唐突,搅扰你们说话了。”

又对参政夫人道:“靳大夫人莫要见怪才好。”

参政夫人笑着坐下,命管事媳妇:“快给祝大夫人看坐。去厨房看看桂花糕蒸好了没,端些来给祝大夫人尝尝。”

管事媳妇搬了椅子和绣凳,请祝大夫人与良三娘坐,随即便退了出去。

祝大夫人坐稳了身子,像是才看到贞锦依似的,对着她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师娘到处找你,以为你跑到哪里玩得找不着屋了呢,你爹如今正在昌隆号等你你可知晓?”

“我爹来景州了?”贞锦依的讶异一点不掺假。

良三娘并没坐下,先过来拉了她们道:“祝大夫人方才派人来,让我带你去问话,哪知你们都不在家里,教我好一通找,偏巧你爹和你哥哥又来了。问了铺子上的伙计才知你们竟到这里来了。正好祝大夫人要过来,我便随了她一起来。这是参政府叫你们来量衣裳的么?量完就快回去吧,你爹大老远过来定有要事,莫叫他久等。”

一面说一面不经意似的打量,看她们人还好好的,方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参政夫人道:“儿大不由娘,徒弟出息了,怕是师娘也管不了了。你这徒弟现今可能干得紧,开的字号在景州城里响亮着呢,日后再也不要她爹娘和你这做师娘的操心呢。”

贞锦依不理她,只对良三娘道:“不过是参政夫人叫我们来说点事儿。师娘找我做什么?我爹来又是为什么?”

良三娘看了看祝大夫人,见祝大夫人冲她点点头,这才说道:“是锦官院有急务,要再征召熟工们入局里当差,咱们机房要织新锦,必是少不得你的。”

贞锦依听了便也看向祝大夫人。

第一百五十章 峰回路不转

祝大夫人冲着贞锦依一笑:“说来这也是咱们江安锦官院的福气。上次为太后千秋贡上去的几件织锦,宫里头很是喜欢,所以内府传下话来,要多造些新花样。一则宫中的用处还多,二则要恩赏外藩的使节,三则要预备互市。”

贞锦依一挑眉:“噢,我一个人回机房,就能干得了这许多事?”

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置疑当中隐含的不快,祝大夫人好脾气地说道:“也不是所有的都要你们机房来织,只是内府向各个锦官院都递了话,征召能工巧匠创制新式样,并说了另有赏罚。这原是锦官院的本职,自然要遵从的。局里各织房要做,若民间有好工匠,我们也须设法召进来帮手。在内府那里争了脸面,就是在宫里贵人们那里争了脸面,是好事情呢。”

“我就是咱们江安的能工巧匠了,所以锦官院定要召我回去,”贞锦依接过话来,又问道,“除了我之外,经二姑姑和锦佑师姐她们也要征召么?”

发觉她语气越来越冲,良三娘暗地扯了她一把。

祝大夫人仍像不见,答道:“制衣所人手也是紧得很,那日他们局使也来说过,上头催得紧,说不得也只能多找些人手才行。”

“原来如此,”贞锦依心中透亮,微笑问道,“那我们要是不肯遵从,或家中有事来不了,那又如何呢?锦佑师姐的爹娘是不是还要再来景州一趟?”

陵锦佑与庞嫂本以为祝大夫人是良三娘搬来的救兵,正觉得事有转机,却不料说着话,贞锦依竟忽然与祝大夫人呛了起来,都惊讶地看着她。

直到听到这里,陵锦佑想起上回锦官院用爹娘威胁她们回局里的事,不由得也紧张起来,看着良三娘要问:“良师姑,我……”

良三娘忙朝她轻轻摆手。

祝大夫人被贞锦依问得一愣,未及回答,都事太太先抢着说道:“哎哟,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儿的?你们本就是锦官院的人,叫你们回去当差,还委屈了你不成?”

转身对祝大夫人道:“祝大夫人莫怪我多话,我这么冷眼瞧着,你们督办府待下头的人还是过宽了些。若在都司衙门,上官下令,哪有下头的人顶嘴的地步?”

参政夫人笑道:“哎,你们那是当兵干架的地方,怎么拿来和锦官院比?人家这里都是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小媳妇子,做的又都是些精细活计,怎能像你们那么着?”

接着便对祝大夫人说:“祝家妹子,你来我这儿不会是专来说你们院里的公事的吧?”

祝大夫人道:“自然不是。见着锦依她们在这里,正好说到这里来了。夫人不会责怪于我吧?”

随后对贞锦依和良三娘道:“你们瞧,到底是在别人家里,咱们的事,等回去之后再说吧。”

良三娘应了声“是”,又拉了贞锦依一把。

贞锦依这才回身坐下。

管事媳妇带着丫鬟仆妇送上茶点。

祝大夫人赞了一番:“这桂花糕做得真是好。”

都事太太瞄了参政夫人好几回,见参政夫人只顾和祝大夫人扯闲篇,几次把话又咽了回去。

闲话说了一通,祝大夫人方道:“我呀,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儿不是市舶司先要在咱们江安办起来么?那些得了消息的外藩商人,知晓日后是市舶司主管他们,却是个新设的衙门,偏生署理布政使石大人也是才来没多久,那些人不得其门而入,心里就有些忐忑。来找我家老爷打探情形。

我家老爷就说,不但石大人与市舶司的人,就是布政司里也有些新上任的。横竖距市舶司开衙办事还有些日子,不如先办个私宴,让那些外藩的使节或行会的会首之类,与咱们两司的人会一会面。也显我天朝上国怀柔嘉远,善待外邦。故而我今儿特来相请,您这里请准了,回头我就去讨布政使夫人示下。”

参政夫人听罢“哟”的一声:“还是你们常办理外藩的事务,想得周到。只是这事正该由我们布政使司主办呀,怎好劳乏你们?我去同石大人的夫人说说,她必是乐意尽这个地主之谊的。”

祝大夫人笑道:“这是夫人好意。只是外藩那些礼仪与我朝有些不同。那些夷人讲究起身份时,没有见过面的,便是知晓姓名,也不可私自前去交谈,否则会被视为无礼冒犯。必须有两边都熟识的人为中介,两下引见方可算相识。”

参政夫人自失地一笑:“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又乱说话了。弟妹莫要取笑才是。如此,就劳乏你和你家珞大人筹办,我们就坐享其成了。”

祝大夫人又说了个外藩商人的趣事。水榭中一片喜笑,好像之前箭拨弩张的势态从未存在过。

正说笑时,一个丫鬟忽然引着华妈妈从外面进来。

没等华妈妈走到身边,祝大夫人便问:“拜帖递进布政使的府里去了?他家夫人可有空?”

华妈妈禀道:“递进去了。他家的妈妈出来传话说,下晌就有工夫了,这会儿正打发他家大公子出门,请夫人过了午后再去。”

祝大夫人看着她问:“石大公子要出行?去哪里?”

华妈妈带着笑意看了看贞锦依,答道:“不是出行,是石大人给人家做媒,他代父亲上女家去提亲呢。因石大公子没办过这样的事,他家大夫人不免要多嘱咐几句。”

祝大夫人又问:“是谁家提亲,这么大面子,请得动布政使做大媒?”

屋中其他人也有同样的疑问,齐齐看着华妈妈。

华妈妈笑笑,抬头指了指贞锦依:“呐,正主儿在那儿呢。是崇庆布政司的参议绎大人,要为小儿子求娶贞姑娘,贞姑娘的父亲为着这事专程从埠宁渠安赶着上来的。”

贞锦依一惊:“我爹是为这事来的?”

华妈妈笑道:“难不成贞姑娘以为旁人没事请他来的?你早些回去吧,只怕你爹急着寻你说话呢。”

才说到这儿,参政府的一个仆妇便来禀报:“大夫人,外头有布政使大人家派来的两个妈妈,说是来接贞姑娘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一桩婚事

祝大夫人笑看着贞锦依:“快回去吧,正主儿不在家,人家媒人可怎么开口呢?”

贞锦依这才想起,秋闱已放过榜了,只是她忙着制衣坊的事务,都没分出精神来去打听一下绎之谦是否榜上有名。

没想到绎之谦才刚中举就立即兑现承诺,更没想到绎家并不反对,还把阵势搞得这样大。

若她是个寻常姑娘,这时候就应该做出害羞的样子,赶紧避开众人,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躲起来,静待家长安排。

然而身处如此境地,贞锦依现在可没工夫做那些小女儿形状给人看,反而在想事情为何会这样巧,是绎之谦也打听到参政大人要找她麻烦,还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身为前后活过四十多年的人,她总觉得世间不会有那么多巧合,极有可能是绎家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甚至于她家里的动向。虽说及时援手是帮了她,她心里仍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在心里梳理此事的前后关联,以及自己对此事的想法,良三娘忙催着道:“快回去吧,莫让人家两个大媒人久等。”

陵锦佑又惊又喜,连连拉她衣角。

参政夫人和都事太太的两双眼睛四道目光狠狠地射向她,既疑惑又惊讶,还带着些恨意。

静了片刻,参政夫人方醒过神来,问那报信的仆妇:“来接的是什么车?”

仆妇答道:“是个马车,只是有些小……”

参政夫人不等她说完,旋即吩咐身边的媳妇:“去叫外头套车,送贞姑娘陵姑娘她们回去。”

那媳妇应一声“是”,快步走了出去。

参政夫人再使个眼色,来报信的仆妇便过来对着贞锦依她们道:“姑娘们,随我出去吧。”

陵锦佑一脸急切地看着贞锦依。

贞锦依对那仆妇说一声:“有劳。”又向祝大夫人和良三娘行了礼告辞。然后对陵锦佑扬扬头,自己先迈步往外走。

陵锦佑轻轻“喔”了一下,连忙跟上,见庞嫂还愣在当地,一伸手拉了她手臂:“咱们回去再说。”

三个人忙忙地走向参政府的侧门,那仆妇紧追慢赶,终于赶到她们之前“引路”。

一路上陵锦佑直拿眼神瞟贞锦依,似想问:到底怎么回事?

贞锦依只作不见。

出得门来,布政使公子派来接人的婆子同贞吉号的小伙计一起守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站在外头候着。见她们出来,小伙计指了一指,两个婆子便上前冲着贞锦依行礼,随即扶了她上车。

参政家的仆妇便扶着陵锦佑与庞嫂上了参政家的马车。

回到东市的小院,远远就见街边停着许多车马轿子,大群马夫车夫仆从等人在外头街上站着。

马春分正在昌隆号店铺门口张望,见她们的车过来,急忙迎上来候着。等三个人下了车,忙对庞嫂说:“老板娘,东家请你快回你家去张罗,来了好些客人应酬不开呢。”

庞嫂急问:“东家在家里?他没去都司衙门?”

马春分快速答道:“没,都司衙门的人来请他时,偏巧布政使司和景州书院的客人来,他们打听布政使公子和书院的山长在,就回去了。”

庞嫂抚着胸叹一句:“谢天谢地!”

贞锦依问道:“怎么书院的人又和布政使公子一起过来?”

马春分才要回答,四围扫视一圈,又道:“咱们进院去说吧。”

几个人进了小院,关上大门,马春分将方才的情形简明讲了:

原来贞锦依她们才被“请”去参政大人家,贞三更就从渠安乡下到了景州。熟门熟路找到小院来。但院里都是女工,又正在做活,没敢放他进去,就先叫马春分来接着。

马春分只得请他先去昌隆号里坐坐,等贞锦依回来再安排。

刚刚坐下,茶都没来得及喝,布政司和景州书院就派人送了拜帖来,帖子上写的是要来拜望贞三更。

庞柱儿一见两个帖子,就说小院儿里怕是招呼不了,便把贞三更请去了铺子后面庞家住的大院子,还取了新衣帮他换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布政使家的大公子和书院的山长都来了,还有绎大少爷一起,车马从人一大群。

庞柱儿和贞三更迎进去,才晓得是来跟贞三更提亲的。

听到此,贞锦依插话问道:“跟我爹提亲?布政使公子是媒人,那书院山长是来做啥的?不该是找我师姐的?”

初听是景州书院,连陵锦佑也都以为是为着她的亲事来的。但听马春分说帖子写的是贞三更的名字,那就不会找错人,而且时候卡得这样巧,倒像是预先就知晓了贞三更的行程,特意候着他来就立即跟过来的。

马春分看着贞锦依笑:“说是崇庆布政使司参议绎大人为他的小公子,来求聘贞姑娘。因姑娘是江安的,绎大人请托了江安布政使大人做中媒,又因绎公子在景州书院读书,便请了书院的山长做男家的媒人。富贵人家的规矩大,听说还要有女方媒人方做足‘三媒’呢。

今日听得姑娘的父亲从老家来,故此上门来提亲。布政使大人因公务走不开,就派了他家大公子先会同山长过来。绎家出面的是绎公子的大堂兄,说本该早些去渠安拜访,可绎七爷正考乡试呢,这回中的是第七名亚员,正是双喜临门……”

听到这里,庞嫂已笑容满面地向贞锦依道喜:“恭喜贞姑娘,这下,我们这铺子就要出两个举人娘子了!我得快些回去招呼,这么多贵客,怕是家里都忙翻天了呢。”

匆匆行个礼,不等贞锦依反应过来还礼,就急忙跑回家去。

陵锦佑却拉着她取笑:“绎公子是书院的学生呢,嘻嘻,今后你不可叫我师姐,要叫我师娘了。”说着自己脸上一热,反倒先羞得坐不住,借口还有事做,先回了房。

此时院里的工人也都听到消息,都过来道贺。

贞锦依却道:“亲还没定呢,忙什么呀。等会儿问了我爹,若真定了再贺也不迟。”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谋了你什么去

大媒提亲其实不过是做个样子,要的是媒人的身份和面子,把意思带到,说两句夸奖对方以及自我谦逊的话就罢了。至于纳采问名之类的细事,自有后面专门做这生意的媒婆等人来操办。

可是这两个媒人的面子确乎有点大,别说贞三更,就连庞柱儿也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场面,庞家的院子也不够宽敞,三家人都带着不少从人,大家坐着就有些局促。

山长见这般情形,将议亲的话说完,见贞三更连连点头却说不这囫囵话,便说来得仓促,待女家商议好,请好女方的媒人,再送聘书不迟。拉着布政使的公子就告辞。

头一回提亲,女家做些姿态推托,不当场应允,显得女方矜持本是常有的事。

绎大少爷也不便多留,只说绎家如今也在景州置了房舍,过些日子再派人来请问回复。紧跟着出了庞家的门。

庞嫂等到贵客的车马离开,方跑到小院儿来,叫贞锦依去庞家见见她爹。

贞三更这回是带着腊月一起来的。

见了面无非是说来求亲的人家是何等体面,没想到三丫在景州竟能找着这样的好人家。言语间颇有些鸡犬升天的愉悦。

贞锦依踌躇着对贞三更道:“绎家是做官的,门槛高。我们乡下人家,怕是高攀不起……”

没等她说完,贞三更险些跳起来:“你说什么话来?他们家这么大阵仗,请了那样有身份的大媒上门来提亲,难不成你还要回绝了不成?”

贞锦依咬咬嘴唇,说道:“我只是说莫要这么快应下来。总要先问明白,他家放着那些门当户对的不要,为何偏要来我们家求娶。”

贞三更立起身指着她道:“人家要娶你,那是瞧得起你。我们农户怎么了?他家还是商户出身呢!莫非还配不上他了?”

腊月扶他坐回,对贞锦依道:“总是三妹你如今在城里也立住了脚,有了些名声。他们家原本就是做织造的,你同他们怎么不般配了?绎大少爷都说了,原是看中你心灵手巧,又通文知礼,与他家七少爷正是登对呢。”

“哥,那是人家的客气话罢了。”贞锦依无奈道,“不必太当了真。”

贞三更再抻直了身子:“你不必多话。别人抬举你,一个新科的举人娶你做正头娘子,还委屈了你不成?”

贞锦依又道:“我只是觉着此事来得太急,也有些蹊跷。爹,你和哥怎么想着这时候来景州的?”

贞三更不满地说道:“有什么好蹊跷的?是绎家的人来接的我们。那是人家诚心要求聘,接来省城,请了这么些大媒人来,那还不是给咱们体面!贵人们都事忙,亲事有那么多礼仪过场,自然要急一些。

我说你这丫头,你一个小工匠,就算是如今挣得了俩钱,人家还能谋了你什么去不成?这事我做主,你给我省点心,好生等着嫁人就是。”

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虽然贞锦依已长大成人,甚至当门立户,但在一家之主的父亲面前,仍然没有进言的余地。

贞锦依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问:“那我之前和冬子哥的亲事怎么办?”。

贞三更道:“冬子不是早就说了退亲的,要不是你阿舅给拖着,怎么能拖到如今?那也不过是一张纸的事儿,冬子乐意,我也乐意,你阿舅不退也没什么意思。

总之我今儿已经和绎大少爷说过,从前订的那娃娃亲,因男家反悔早已退了。回去你阿舅就是再啰嗦什么,我也能说得他点头。”

贞锦依生怕他兴奋上脑,到舅舅那里把话说岔了,反弄出什么事非来,只得赶忙叮嘱他回渠安时先就去舅舅那里将聘礼退掉,等他启程时自己就拿钱给他,以及到了舅舅家要怎样说话,不要叫人家难堪。

贞三更很有些不耐烦:“你只把钱给我就是,我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说话还要你教?”

贞锦依无言以对,只好闭嘴离开。

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小院儿,而是拉着庞嫂去找庞柱儿。

一见面就问:“庞大哥,你将贞吉号的股份卖给都事太太,要了她多少钱?”

庞柱儿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道:“贞姑娘,你,你怎知我卖……卖了给……给都事太太?”

贞锦依微微一笑:“在参政大人府上,两位夫人太太只冲着我和我师姐劝说,都没问过庞嫂是否要卖昌隆号手里的股份,虽则此事庞嫂作不得主,但也是昌隆号的老板娘,一句不问,自然是因为压根儿就不必再问。

后来,都事太太又说请你到都司衙门签文契,我初听时以为是胁迫。但若是用你胁迫庞嫂,她原不是当家的人,这么做没有用处;若是拿庞嫂胁迫你,你人都在都司衙门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后来一想,若不是早谈好了价钱,怎么说得到签文契上去?

庞大哥,你说是不是?”

庞柱儿目光闪烁着,庞嫂忍不住“哎”了一声,埋怨道:“我早说不能这么办的,偏你就不肯听!”

随即对贞锦依道:“贞姑娘,你若要怨我们,我们也难辩。只是,都司衙门那日半夜三更地派人来叫你庞哥去说话,吓得我们一夜没睡成。你庞哥回来,失魂落魄好几日,连饭都吃不下。我说先找你商议商议,他又不肯。唉!钱是不敢多要的,也就按三成的股,收了三百两纹银。”

“三百两纹银,你们可知,贞吉号一个月收的定金也不止三百两?”贞锦依微觉心痛,又看着庞柱儿追问,“这么说,银子已收了,文契也已经签字画押了?”

庞柱儿道:“买卖的契书是和他家的绸庄订的。他们写了文书拿过来,只是我们分股的契书还在你那里,须一块儿拿到才能签押,因而还留着文书没给他们,银钱也并未收取。”

贞锦依喃喃道:“还没有签约收钱,就是说这笔生意还没正式成交。”

庞柱儿不答她这话,只按自己所想的说道:“贞姑娘,我也知这事办得不地道。可我们也确有难处。我们一家子在景州落户做生意,景州城的官儿我们哪个也得罪不起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谁不是身在局中?

停了一停,庞柱儿咬咬牙抬起头看着贞锦依说道:“这强买强卖的生意,说不上贱卖不贱卖的。说来正是贞吉号生意太好,才有人来打主意。贞姑娘你听我一句劝,小民百姓太有钱了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说,你是要嫁入官宦家的人了,总与我们商户人家在一处,反拖累了你。你没见今日布政使公子上门时,那脸上的……唉,就是绎家大少爷在我们家坐着,也像椅子上有针似的。

贞姑娘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现下既有人要买,就处置掉它也就罢了。莫要一时不舍,日后招惹麻烦。”

贞三更说到几位有身份的大媒人,唯有一脸兴奋,只说得人家待他如何客气,这桩大喜事如何之好。再就是想着回乡后如何跟乡人炫耀。

然而庞柱儿做了多年生意,察颜观色上当然比贞三更父子加起来还要强几倍。相比之下,贞锦依更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听完他的话,贞锦依叹了口气,说道:“庞大哥,你自有难处,我也不来怪你。只是贞吉号是我与师姐师姑一手一脚做起来的,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叫居心不良的人三文不值二文地抢了去。再者,那些权势之家把商户小民当蝼蚁一般,以为可以随意欺凌,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只会愈加肆无忌惮。”

庞嫂随即道:“贞姑娘你今日已是教训过他们了呢。我们从参政府出来时,参政夫人和都事太太那脸色,想要吃了你一般又不敢乱动的样子,看得我心里那个畅快!只是你仍要小心,虽有绎家和诚先生在,也怕他们又生出什么阴狠花样来报复。”

贞锦依看看他们夫妻两个,一个面有难色,一个显着担忧,虽觉得他们太软弱,却也不愿再深责,说道:“庞哥庞嫂不必多虑。你们只记着,莫要签了那都事的文契,不出三日,我定会让你们卖到翻倍的价钱。我自会小心,不叫贞吉号的人陷于危难。”

说罢行了个福礼,转身出门回自己的院子。

庞嫂跟在她身后送她出去,路上二人都没再说话。

此时夜幕已降,宵禁还没开始,东西市的商铺都还开着,铺子门口大都挂着明亮的灯笼,似是期待还有客人跨进来再做两笔生意,照得街面通明。不时有行人和车马行过,撒下些许欢声笑语。

一片繁华景象中,贞锦依心中陡生悲凉之感。

要让贞吉号的所有人平安度过此劫,是她的意愿,却又谈何容易。

她暗自反省,前几个月赚钱赚到手软,是不是有些冲昏了头脑?

那灯火炫烂之下的阴影处,不知还藏有多少觊觎的目光,又或隐匿的利爪,只等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突然给她一击。

再一想这桩似乎突如其来又并不十分意外的婚事。绎家这回算是及时为她解了一难,然则也可以说是又卷进来更多的人,令局面更加复杂,也不知是好是坏。

还有父兄、师友以及其他熟识或不熟识的人对于她嫁人和从商格外一致的看法……

上辈子她长大以后,凭着知识和能力,取得了不做传统女人的自由;来到这个世界,她反而因为年龄渐大,不得不按世俗的要求,在他人的安排下做一个标准的古代女人,她还有反对的余地吗?

这一夜,她再次失眠了。

次日一早,贞锦依就叫马春分去织造局,问良三娘在不在,能否过去见见。

马春分很快回来告诉贞锦依,可在午后去织造局见面。

午后贞锦依坐上车去了,因已不是局里长驻的工匠,还须在门口让守门的人通传,等里头派人来接。

在门内等候时,便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从里面出来,见了她只“嘿嘿”笑几声,便匆忙出了门。

贞锦依认得是祝家的一个仆妇,往常见她多要笑着拉住她的手,没话也找出话来夸赞几句,今日却显得十分尴尬,唯恐和她沾上了似的。

贞锦依轻轻一笑,世情冷暖,这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罢了。

不一时,兰婶儿亲自出来接她进去,路上悄声劝道:“锦依姑娘,身在局中,房主娘子也有难处,你好歹与她师徒一场,多替她担待些才好。”

兰婶儿不及明说,贞锦依心头又是一紧,不知哪个什么衙门又有事故,还找上良家来了。

“身在局中”,天下人只要不是飞升成仙,只要还在这世上谋生求存,谁又不是身在局中呢?

进入正屋,良三娘表情严肃,叫她坐下说话,却半天不开口。

贞锦依尽量用柔和的语气问道:“师娘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讲就是,咱们经的事也不少了,还怕再遇上什么沟坎不成?就有什么,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良三娘望着她叹叹气:“亏得是你,不须我劝慰,反来劝我。”

贞锦依也不再说,只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

良三娘又道:“督办衙门又传下话来,一则你回织造局的事须得加紧,这里的差事怕是耽误不得。再则,督办府今儿又遣了人来问,你进来了没有,并说等你来了,祝大夫人还要请你过去说话。方才你进来时该见过那人吧。”

良三娘说着就站起来。贞锦依也跟着起身,说道:“督办府不找我,我也想找他们呢。”

良三娘似是听到了她的话,又似没有听到,眼睛没有看她,也没有忙着出门,反在屋中来往走动。

徘徊一会儿,才站定了对着贞锦依说:“我也知你将贞吉号经营得甚好,回到织造局,不免耽搁了你的生意。何况你又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我跟他们提了你籍户的事,他们却说一日不曾转籍一日就是局里的匠户……”

说到此顿了顿。

贞锦依替她续道:“一日就得听从局里调遣。要紧的是我若不肯放下那赚钱的生意,督办衙门怕是也得缠上我。

虽然昨天绎家来求了亲,可毕竟亲还没定,婚书还没写,转籍的事还有些日子。若是强行相抗,有心人要在亲事上动什么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还有经二姑姑和陵锦佑,加在一起,威胁是够够的了。”

也许他们就是看清了时机,才特意选这个时候来找她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黄雀在后(感谢石敢当当当月票、杨凌霄打赏)

良三娘以手指按住自己的眉心,侧着头缓缓说道:“督办衙门已与往日不同。按理说,轮班工匠一年服役只要一月,你上回就已满期了。依我看,你的婚事早些定,早办了转籍,也早些脱离这里。

就算机房实在须你帮手,你也不算服役,只作外头请来的,有空时过来指点指点师妹们,做出几个像样的东西来,有个交代便罢。绎家也是官身,督办衙门总不能非拘着他家媳妇做织工。”

自从上次拒婚之后,珞大人夫妇对贞锦依连带对良氏机房的态度与从前颇有差别,这点良三娘有非常明显的体会。但处于如此地位,确也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贞锦依的婆家能起到些作用了。只是她的想法与事实略有出入,这又是她所不知的。

“是啊,还好我还能嫁个好人家。”贞锦依苦笑一下,脑中顿时显现出绎之谦端正严谨的面庞。

难道就只有这条退路了吗?

良三娘昨天听说绎家上门求亲,本也以为是件大好事,但听贞锦依这么说,似乎并无十分欢悦的样子,便有些疑惑地瞧着她。

贞锦依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道:“师娘,我们这就去见祝大夫人吧。我正有些话想和她好生说说呢。”

良三娘并未因此开颜,看着她道:“我定不让你陷在这里。”

记不得是第几次来督办的府邸,跟着来接人的内院媳妇往花园里走。

良三娘与贞锦依其实不用引导,也知道往哪儿走。

一路都是熟悉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连路上遇到的婢仆也多有相识的,贞锦依心中却全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之感。

仍是在祝大夫人惯常会客的馨瑞堂,仍是满堂珠光翠影。珞家长媳敏氏与大女儿珞眀奕都在,丫鬟媳妇站了满地。

见过礼,祝大夫人让她们坐下说话,又命上茶点。

待她们坐定,先将贞锦依和良氏机房好一通夸奖,因说到江安锦官院在太后寿礼上比他省都要出色,得了太后、皇贵妃的称赞,又得了圣上嘉许,连织锦机房也额外得了恩赏。

接着就勉励她们接下来要再制些新式的锦样出来,并半带神秘地透露:说不定明年朝廷就要立后,到时封后大典又有许多用锦的需求。

良三娘连声诺诺。贞锦依却只笑而不语,冷眼看她接下来还有何话说。

果然,祝大夫人话锋一转,又说道:“若说那定制成衣的贞吉号,这几个月在景州创出好大名头,官眷贵妇们都以得一件为荣。我先时听说是织造局出去的几个人在里面操持,打听了才晓得是贞锦依她们,果真是越大越出息了。何时也给我们做两件新鲜式样的才好,我们锦官院的,可不能让外头的人在衣着上比了下去。”

珞眀奕便说:“这些日子就怕锦依她们没心思创制新衣呢。”

祝大夫人道:“也是,锦依要来帮局里赶制织锦,你要是不在,不知那里做衣裳可还做得过来?若有难处,只管同我说,我能设法的,总要帮你一帮。”

珞眀奕又道:“并不只为了这个。还有旁的事,贞吉号有些麻烦呢。”

说着就关切地看向贞锦依:“听说近日有人找你们的事儿,可有些棘手?”

并没等她回答,又转头对着祝大夫人说:“我此来正是想跟母亲讨个主意,可否帮一帮锦依。怎么说也是我们锦官院的人,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叫那起子小人欺负了去。”

祝大夫人一笑,说道:“我说个事,你听听和你要说的是不是一桩事。”

珞眀奕惊讶地问何事。

祝大夫人就将昨日在冒参政家里的事简要讲了。又说:“我瞧也不是什么大事,有石大人镇着,冒参政和都事家未必能如何。你要说的可这个?”

珞眀奕就笑:“正是呢,母亲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接着就讲了付琅在布政司听说了冒参政要帮着都事家收买贞吉号的事。并说付琅回家一讲,她就怕那两家不讲道理,以势相压,昨天本想回娘家问问,偏偏祝大夫人没在家。

随即就问昨日的详情。

祝大夫人便说:“他们出的价钱想是不公道,我去时,锦依正与她们争着呢。那都事家的那个蛮横,像是要吃人一般。也真是,都事一个武夫人家懂什么制衣?八成是冒家也掺在里头的。看人家生意好了,就要自己抢了去。”说罢就摇头。

珞眀奕道:“我也这么说呢,锦依你们也不须怕。若他们价钱给得不够,或是你们不想卖,只管来找我母亲。母亲总会帮你们想办法。”

话递到这个程度,贞锦依无法再故作不知,于是睁大眼问道:“祝大夫人真能帮我?”

祝家母女一起点头,连敏氏也插嘴说:“我母亲最是心慈,你们在局里这些年,难道还能不知。且不说绎家同我们家也是交好,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有难事,我们家定要帮你的。”

贞锦依笑道:“既如此,祝大夫人帮我就帮到底,索性把贞吉号盘下来,我日后再不做这字号的生意,少揣个烫手的肥鸭子在口袋里,将来就轻松了。”

祝家母女对视一眼,似有些不敢相信。

祝大夫人疑惑道:“你说要把贞吉号卖给我?”

贞锦依道:“若是夫人不方便出面,便是卖给大小姐,又或是大少奶奶家的人都可。”

敏氏看看珞眀奕,便低下了头。

珞眀奕盯着贞锦依道:“这么好的制衣铺子,你真舍得卖?那昨儿为何不就卖给都事家完事,也少结个怨仇?”

贞锦依满脸诚恳地答道:“都事家仗势欺人,千把两银子就想买下贞吉号,我一则不忿他们手段卑劣,二则也不肯将大好的招牌如此贱卖,三则他们确不懂行,做砸了岂不可惜?故而不肯答应。但若是祝大夫人和大小姐这样的,既懂衣料衣裳,又不会仗势压价的,不妨盘出去的好。”

她认真看着珞眀奕,从那疑惑又关切的目光中,分辨出隐含的惊喜雀跃,知自己所猜不错,便及时住了口,等着她们主动出招。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祝大夫人用似解非解的目光看向贞锦依:“可贞吉号出众的是料子的花色新奇,还有那些新鲜的衣式,若锦依你不在衣坊里主持,谁来管衣裳样式和衣料花色的创制?贞吉号没了贞字,那招牌也就顾不齐全了。”

珞眀奕笑着赞道:“正是,母亲这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所以都事家有些脑子不大清醒,把正主儿撵走了,贞吉号不就缺了一半儿?那还能做得下去?”

这母女俩实非参政夫人和都事太太可比,想得要周到许多。

贞锦依听这话音儿,明明是既想入股分红,又想有人帮她们照顾铺子上的事,只是并不明说,打的主意多半是要等她主动提出,她们再顺水推舟,像是做人情般收下。

她低头想了一阵,做出为难的样子蹙眉道:“贞吉号是我一手兴办起来的,我原也有些舍不得。只是那日都事太太的话也给我提了个醒儿。我这般年纪了,眼看要嫁人,议亲的又是那样的人家。若总在商号里做事,不论是占股还是不占股,于女孩儿家的身份名声都不好,夫家不免要嫌弃拖累。此时能脱身,还是早脱身的好。”

绎家做出那样的排场上门求亲,景州城的官宦之家都在传,她们知道得更是清楚。

想起当初贞锦依差点做了珞眀章的妾室,此刻心里不免有些酸意;再一想到绎家的身份,虽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但也不至于八抬大轿抬一个商户女子进门。

这么一想,她们及时买下贞吉号,也可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贞锦依面上微红,停顿片刻又说道:“若大夫人和大小姐、大少奶奶有熟识的人想要盘下贞吉号,我便早早卖掉它。花色样式这类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才会做,景州城中比我更懂织锦,又更会裁制衣裳的人,不知有多少,只是没人去找她们做罢了。”

说到这儿便问良三娘:“师娘你说是不是,织锦机房手上工夫比我强的织工难道还少了不成”

良三娘本已知锦官院要留下贞锦依并不是为了织锦那么简单,先时听她们你来我往,机锋暗藏,才知这事比她所想的还要麻烦。

但因她们所说已超出她的所思所想,贞锦依的应对也颇出意外,她心里一时理不过头绪来,虽有心相帮,也不知如何插言。

这会儿见贞锦依问她,忙点头应道:“是啊,锦依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若论机敏灵巧,在小一辈当中是数一数二的,若论机上的熟练,比许多老织工还是差了好些,就是她师姐也强过她。就是裁剪上头,局里的制衣所和外面的制衣坊,手上工夫好的也不在少数。”

她说的全是大实话,然而都是在讲织造和裁剪的熟练程度和手艺,却并未提及花色创制的问题。

但听在珞家母女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锦官院本就管着织造的事,别说是在局里找几个高明的工匠,就是到外面的织房、衣坊去征召有资历有手艺的工匠,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制衣的字号,明明只有到她们手里才有发扬光大的希望,自然只有她们最有资格接手。

祝大夫人踌蹰片刻,再问贞锦依:“贞吉号你可做得主?不须回去问问你师姐师姑,还有昌隆号的老板?”

听这问话,贞锦依心里已经透亮,当即答道:“大夫人勿虑,我师姐不日也要出嫁,嫁的是景州书院的诚子和先生,将来亦不方便再做此行,本就想要卖掉这铺子的。我师姑不是东主,只占了点干股。

至于昌隆号的老板,他在契书上不过是落个名儿,真正的东家是他姨父。他姨父在崇庆,因离得太远,也是早就想把生意盘出,好收些现银,日后少些拉扯。我带个信儿过去,他必是肯的。再有嘛……”

说到此却犹疑着住了口,仿佛十分不好开口。

珞眀奕忙问:“再有什么,莫非除了你们几个,还有旁的东主?”

贞锦依点头道:“正是。贞吉号的股还分给了铺子里做事的绣工、伙计,他们也是用工钱和分红买的股份,若是要叫他们卖,他们虽不至于不肯,但总要把买股的钱补还给他们。”

祝家母女又对视一回,祝大夫人方问:“那依你说,将贞吉号全部盘下,须得多少银子?”

贞锦依故作沉思,既不回答,也不看人,只盯住地上的砖缝,像是要盯出个洞来。

等到堂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方轻轻启唇:“依民女愚见,有两个法子:一是把所有人的占股全部都盘下来,绣工和伙计们买股时,一份算的是一百五十两官银,总共是十份,就是一千五百两。东家的股一成算两份,就是三百两,十成的总价是三千两。因是买断的死契,照行中惯例须上浮二成,两下加起来算嘛,总共须五千四百两官银。”

祝家母女听得瞪大了眼,敏氏则倒抽一口凉气。

珞眀奕喘口气方道:“这许多银子,哪个拿得出来?外子如今是六品,一年的俸银不过八百两。”

贞锦依笑道:“若只靠俸银,凡当官的都要入不敷出了。”

祝大夫人又问:“那第二个法子呢?”

贞锦依道:“第二个法子是只买下东家们手头的股。就如大夫人方才所言,贞吉号就是换了东家,字号还是要开下去的,总该有些熟工在,才可让衣裳的做工不至于变味,老主顾们也不至于心生疑虑。

那些绣工伙计本就须留着方好。他们手头有股份,做事自然忠心。日后他们该分的红利仍给他们一些,岂不更能做得长远?于新东主也是好事。”

珞眀奕抚着胸口道:“只是东主的股,也要三千六百两。还是太贵了些。”

贞锦依又是一笑:“并不贵的。东主的本钱还没认真算上早先在样品、铺面、车马上投的钱物,仅只是个估值,略作补偿罢了。

再者,大小姐可知,贞吉号每月单是定金也要收四五百两,前儿又多请了绣工,可多接些活计,每月的接下的定金还在往上涨。而做衣裳的工钱,只一套的工费也有百两以上,这还没算衣料钱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云开月明

贞锦依环视一遍珞家母女婆媳,祝大夫人晦莫如深,敏氏眉尖微蹙,珞眀奕面上仍保持微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知她们又舍不得大把银子,又心有不甘。抿抿嘴继续说道:“从前我和师姑师姐三个人做时,一个月最多可完工两套,且须主顾不提太多修改。新绣工进来,如今一个月能做四五套。等现在的绣工手上再熟练些,再多请两个辅工,一个月最少能做八套以上,那时一月账上进来的银钱少说也有一千四五百。您且算一算,即使去除了本钱开销,三千多两不到半年就收回来了。”

珞家母女听了,再互视一下,心道:怪不得冒家要猴急着去抢这字号。这就是棵摇钱树呀!

敏氏舒展眉头笑着说道:“这么听起来,还真是须得在行的人才可盘下来做。若是外行人,衣料做工什么都不懂,这样昂贵的衣裳,一个不小心做坏了,岂不坏了招牌?”

贞锦依听这话入了巷,接道:“大少奶奶所言不差,故而我不敢将这字号卖与旁人。莫说是都事家,就是冒大人亲来,他算账是会的,哪种赋税从哪个地方出息倒是清楚,可哪样锦缎是用什么线织出来的,哪样花色做哪种衣服适合,多半就两眼一抹黑了。”

敏氏似突然想起什么,对珞眀奕道:“对啦,大姑奶奶,大姑爷不是有个奶兄弟这些年也在做丝茧生意的么?前儿还来找我们大爷,想要由局里的路子购置些衣料,说是想转行做成衣,又犯愁说没有现成的好工匠,起头有些艰难。

这不正好?有个现成的字号,绣工伙计全都是齐的!不如咱们帮他们牵个线,若做成了,于大家都是有利的事,咱们也是做个功德。”

珞眀奕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应声道:“是呀,多亏了嫂子提醒,还是你心细。我这粗枝大叶的,说了半天的制衣,竟没想起这桩事来!”

然后对着祝大夫人解释:“付琅那奶兄弟是个上进肯吃苦的,不肯靠着爹娘在府里吃闲饭,自个儿在外头跑生意,竟做得有些声色。手脚也利落,前儿才说到要开制衣坊,没想到都来找大哥买衣料了。这事正合他做得。”

之后才向着贞锦依说:“这个我夫君奶娘的小儿子,是我夫君打小看着长大的,人品最是稳重可信。他原先跑些零散生意,如今娶了亲,便想在景州城内开个铺子,也算是成家立业。这样勤快能干人,我们能帮的便帮一把也是好的。你那字号真想出手,我回去同夫君说说,便叫他媳妇来拜望你们。”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云开月明。

面前这张富态的圆脸与她的三弟十分相似,眼睛同样的又大又圆,不笑时也能隐隐现出一对酒窝,看上去极为亲和。

贞锦依认真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笑:“既是大小姐晓得底细的人,您做主即可。我这些天都在东市昌隆号隔壁的院子里,他家要来找我,随时可来。”

祝大夫人再一转话题,朝着良三娘拉回到最初的题目上:“三娘子这下可放心了,锦依与锦宛都可回来帮你,机房的事自能办得妥帖。”

仿佛她们方才所讨论的,全是为了机房着想,为稳定军心所作的努力。

良三娘却笑不出来,只道:“锦依她们今年的役期是满了的,她又在议亲,只怕不日就要转籍还乡。民妇想讨夫人一个示下,能否只算她是外聘的帮工,紧急之处来帮个手,平素……平素由她在家,她也须备嫁了。”

祝大夫人大度一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须你说,我们老爷也会叫局里安排停当。”

随后笑看着贞锦依,话却是对良三娘说的:“三娘子,锦依也是长大了,眼瞅着就要嫁人,将来做了举人娘子,前程大好呢。哪还用得着你多操心?”

良三娘强笑着应“是”,拉了贞锦依起身告辞。

珞家母女也不多啰嗦,派人送了她们出园。

回到东市的小院儿,陵锦佑见贞锦依回来,立在面前直看着她笑。

贞锦依道:“师姐这是怎么了,还不去预备你的嫁衣,这样看人,莫不是乐傻了?”

陵锦佑作骄傲状:“以后你不光要叫我师娘,怕还要备一份礼谢我才是。”

贞锦依忙问什么事。

陵锦佑这才告诉她,先头庞嫂来找她,想让她去和田老安人说,请诚先生出面给贞家做媒人。

原来,这日早上庞柱儿夫妇来问贞三更,几时回应绎家,女方的大媒请哪个。以便帮他预备礼物去请人登门回访。

贞三更当时就要请庞柱儿出面做媒人。

庞柱儿一听就连忙拒绝了,直说自己身份低微,不敢也不配当此重任。

腊月提醒老爹:“三妹在景州多年,与达官贵人家也有些来往,还是问下她吧。”

贞三更哪怕再无视小女儿的心意,也知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怎么上心,怕在她那里又碰钉子,仍拖着庞柱儿缠问。

还是庞嫂想到,陵锦佑是要嫁诚家的,且她与田老安人十分亲近,便出主意请诚先生来做大媒,身份地位都合得上。

庞柱儿说好,贞三更哪有别的主意,便拜托了庞家夫妇帮着去说项。

庞嫂过来一讲,陵锦佑怎能拒绝,爽快就答应了。

贞锦依听得无语。

有关她的事,反而不需要征求她本人的意见。

就连绎之谦也是,从还没提亲时起,就再不来与她会面,甚至连送信也免了,不知是避嫌,还是遵循未婚夫妻不得见面的旧俗。

反正他们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像是和他们本人没什么关系,全由别人在安排。

陵锦佑笑问她:“且别管旁人,你自己的嫁衣可准备起来了。”

大概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的事了吧。

贞锦依摆摆头,现在不是感慨个人问题的时候啊。

她拉上陵锦佑和经二姑姑,在她房中关起门来简明扼要地将与珞家母女的谈话说了。

二人静静听完,良久不语。

第一百五十七章 紧锣密鼓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二人说话,贞锦依先打破沉默:“我就这样把贞吉号卖了,你们可会怪我?”

陵锦佑先摇头道:“怎会?锦依,你卖了它,必有你的道理。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何不卖给参政和都事,偏肯卖给督办家的大姑爷呢?”

经二姑姑“切”了一声,说道:“什么督办家的大姑爷,分明就是珞家大小姐想要,说不准,珞家的大夫人也是要分账的。”

之后正眼看着贞锦依:“只是为何偏卖给她们,你也说来我听听。”

贞锦依答道:“珞家的人比冒参政他们可聪明多了。参政他们是豪夺,珞家是巧取。督办衙门先征了我入局,就是想拘住我,让我没工夫打理贞吉号的事务,先拆去贞吉号的一条腿。我若还明白不过来,下一步他们就该把你们也召进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贞吉号客人那么多,咱们三个都不能全心做事,生意怎能不受障碍?说不定,还会再使出些别的法子让贞吉号不能顺当经营。

若是来定货的客人再有增多,又或是哪个客人对咱们做的东西有所不满,派人闹上门来,到时他们再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那咱们就连谈价钱的余地都没有了。

再者,没了贞吉号,还有个绣吉号呢。总不至于吃干抹净。只是以后绣吉号要低调些,轻易莫往大城里头走,少引那些达官贵人的注意。”

经二姑姑长叹一声:“咱们就是块肥肉,想不让人咬一口都不可得啊。”

站起身道:“锦依,你的脑子清楚,做生意也在行。买卖账目的事我都托给你了。只是你也不必为了维护我们,得罪了大人老爷们。分寸你自个儿把握就是。”

贞锦依冲她施了一礼道:“多谢经师姑信我。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吃亏,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陵锦佑也站起来,握住贞锦依的手道:“我活了这么大,辗转了几个地方,只有同你一道在贞吉号时,是这辈子最舒心畅意的日子。你说贞吉号不能留,我听你的。只是日后绣吉号要做什么,你定要来叫上我。我,我就是嫁了人,也不想待在屋里吃闲饭,你不管要做什么事,都不许抛下我!”

话语说得决然,眼中却不争气地泛出水光。

贞锦依摸摸她的脸,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我做什么事能少得了我的好师姐呢?你先放心嫁人。等我把贞吉号卖个好价钱,给你添一笔厚厚的嫁妆。”

珞家深恐夜长梦多,不待和贞锦依、庞柱儿、陵锦佑将盘让字号的契约商量妥当,先就派人去埠宁,将岑水生、陵家爹这两个文契上落了名字的人都接到景州城。

他们还在路上时,贞三更已忙着上诚先生家请了他来做贞家的大媒,去和绎家谈定亲的事。

诚先生因田老安人先同他说过,也知是埠宁的故人,没怎么推辞就应承下来。

刚好中媒又是书院的山长,要说什么话很是方便,而且诚先生本身的亲事也在办理当中,于各项仪程都很清楚。

知道贞三更如今是客中,不能在景州待得过久,两下紧锣密鼓地办起来。当着三个媒人定了允亲议婚。

男家由绎大少爷扶着他父亲——绎家长房的大伯,代家长上门送了定礼,并办了问名纳吉之礼,将贞锦依的生辰八字封好,预备送回埠宁老宅的家庙与绎之谦合八字。

又讲定求聘告期等礼仪回到埠宁去办,亲迎之礼也在埠宁老宅,贞锦依由渠安县郊的舅舅家出门。三日回门后再与绎之谦一同上景州定居。绎家已经预备好了一个小院,供绎之谦成亲后居住。

因绎家、书院和布政使家的人不断在昌隆号出入,冒参政夫妇一时不敢妄动。

没几日,珞大人家办了私宴,请来布政司诸人,引见外藩使节和会首,并请了巡抚衙门、知府衙门里一些有头脸的人。后花园里,祝大夫人又向布政使夫人等引见外藩的女眷。席间寻机与参政夫人说了好些私房话。

宴席之后,参政夫人就叫来都事太太,让她莫要再纠缠贞吉号。

都事太太做了许多准备,连预计要做衣裳的女眷都请下了,忽然说开不了铺子,便抹不过脸去,忿然道:“珞家虽是锦官院的,论起品级来,比您家大人还差着些呢,怕他何来?”

参政夫人皱着眉头告诉她:

原来的布政使几个月前被召去京城,才刚听说已因侵吞公款之罪被下到了诏狱。

冒参政是他提拔起来的,这就够闹心了。

偏偏新来署理布政司的石大人是户部尚书安正德考举人时的同年,辗转算来,崇庆布政司的参议绎焕宗还可称他一声“师叔”。

这位石大人初入仕还在当县令时,就因不畏权贵、刚正不阿,得了个“强项令”的称呼。后来在大理寺任职,办起案来更加铁面无私,人送外号“石敢当”。

这回被派到江安来,才一到任,就将江安布政使司历年来的账册文牍全都调出来,和随他来就任的公子、师爷们细细阅看。虽说看到现在还没说过什么话,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心悸难安。

所以一听祝大夫人透信儿说前布政使下狱,参政夫妇就如百爪挠心,却又不知该如何使力。

因而参政夫人赶紧告诫都事太太,当此时,大伙儿都安静些最好。

都事品级本低,又是粗鲁武官,哪里懂得朝廷里文官们那些弯弯绕,都事太太就更加不懂了,碍着参政夫人的面子,只得勉强答应。

回去跟牛都事说了,两口子气乎乎想了一回,转头派人把安兴祥的缣老板带去了都司衙门。

缣老板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连赔礼带送钱,不知犯了什么事。

牛都事没镇唬几句,他就答应将安兴祥盘给都事家老仆的绸庄,作价五百两白银。连制衣坊里的伙计绣工一并留给新东家。

没两日,就签完文契收钱走人。缣老板原想带着秋香一起走,但绸庄老板听说她是贞锦依的师姐,便说安兴祥的的人都说,铺子里的针线向来由秋二娘打理,带她走岂不是拆台?

缣老板不敢相争,不顾秋香哭求,将她留在坊中,自己只身回老家去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签字画押

过了十余日,岑水生与陵锦佑的爹被接到了景州城。

听贞锦依说了督办女婿家要买制衣坊的事,两人连忙答应签字画押,并说:“还好人没事,字号卖就卖了,莫要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两个女孩子,收了钱安心嫁人就是。”等等。

才刚说了两句话,珞家已派人来请。

会见的地方是在珞眀奕家,祝大夫人并未露面。

珞眀奕对着贞锦依和陵锦佑嘘寒问暖,问她们亲事预备得如何,并讲了许多女人家婚后应当如何行事之类的话。对这两个从未接受过大户人家媳妇教育的人来说,倒还真是实用。

付琅则向岑水生、陵家爹与庞柱儿引见了他的奶兄,已经早请过来的两位保人。话说得十分客气。

得知岑水生的二儿子新近被县太爷点了秀才,便许诺回头就去找埠宁郡府说项,帮他请一个九品“登仕郎”的头衔,日后也是有官身的老太爷了,他的母亲、妻子虽不能得敇封,但在民间也可称得“安人”。

闲话一通,话题方转到买字号上。

付琅先说全部买断不合适,总不能空买个字号,没人做活儿,建议奶兄还是只买东家的股份就好。

付家奶兄连声称是,接着就愁眉苦脸说,就这样,贞吉号的要价仍是过高,他这些日子东拼西凑,借了好多债,也没凑齐三千六百两的数目。问他们三人能不能把上浮的那二成抹去,只收个三千的整数。

付琅和两个保人也都帮着劝说,请他们体谅新开张的店铺做事不易。

岑水生和陵家爹怎敢争拗,庞柱儿更是一句话没有。因而才一听完就都同意了。

付家奶兄马上拿出写好的文契来,当场就叫画押。

买卖双方加上保人签押完毕,付家奶兄当场交付了银票,并约他们明日去看新买的铺面和供工人们居住做活的院子,这才送客。

那边珞眀奕亲自送贞、陵二人到后花园门口,又叮嘱以后若贞吉号有什么做不了的花样,还要来请教。贞锦依一口答应下来。

回到庞家,庞柱儿夫妇安排了席面给陵家爹和岑水生接风。贞家父子坐了首席,伙计们也坐了一桌。

席上贞三更笑逐颜开,又是谢谢舅兄肯与他退亲,又是和陵家爹大谈与官家子弟结亲礼仪如何麻烦,言谈间全是扬眉吐气、志得意满。腊月听着觉得有些尴尬,给他使了几回眼色,他却浑然不觉。

庞柱儿尽力打圆场,四处劝酒,累出一头汗,方让场面缓和了些。

小院儿里也摆了两桌,庞嫂陪着贞锦依、经二姑姑、陵锦佑和综娘子一桌,其他绣工等人一桌。

但这里却不像庞家大院子里喝酒猜拳、吆五喝六地热闹。

听说贞吉号将要易主,面对一桌鱼肉,大伙儿也没多少心情大吃大喝,只静静坐着。

贞锦依以茶代酒,挨个儿敬了众人一圈,并说:“贞吉号的东家虽换了,但大伙儿的干股还在。文契里写得明白,各人的份额都按先前我们讲定的,年末亦按份额分红,工钱也是照旧。新东家是珞家大姑爷的奶兄,是有些根基的人家,不会轻易食言。”

众人默然对视。综娘子先说道:“贞姑娘,你和陵姑娘是要成家的,又是要做举人娘子,我们原该恭喜。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只是,我给许多家店铺都做过活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东家的行事如何,与店铺的生意关联大着呢,比店里东西好不好还要紧得多。

我见过许多老板,从没见过贞姑娘你这样儿的,跟我们吃住在一处,做活儿不比我们少,待我们从不吆五喝六的。这也罢了,更厉害的是,你识文断字有学问,想出来的那些法子,我们听都没说过。这下忽然换了新东家,他们依不依之前的说法都不打紧,怕只怕,生意上没那么些想头,往后能不能让贞吉号的主顾满意,都还是两说。我们这两天私底下也议论过,实在是心里头没底啊。”

经二姑姑就看着她说:“别说你们,我也没底呢。”

接着向贞锦依道:“锦依,我想过,那些干股要不要都不打紧,我并不想投靠什么新东家。横竖,崇庆的绣吉号我也是小东家,我还是回崇庆,一则看顾我自个儿的生意,二则,绣珠算算也快要生产了,我放心不下,得回去守着。”

贞锦依还没说话,综娘子立即跟着说道:“着啊!我本就是崇庆人,我儿女公婆都还在那里呢。经掌案要回崇庆可千万带上我,我到你的字号给你做活儿去!”

听她如此说,田佳先站了出来:“师娘,我也跟你去!我也是崇庆人,况且还要跟您和经掌案学手艺呢!”

这些日子她除了学刺绣缝纫,也跟着经二姑姑学量衣剪裁,进展甚快。经二姑姑听了便冲她点头称好。

其他几个连忙随声附和:“对对,我们也都去经掌案的字号做活儿!”“熟人熟事,大伙儿做起事来心头才踏实。”

贞锦依和庞嫂无奈地看看她们,不知怎样劝说。

陵锦佑又跟着说道:“我瞧这样挺好。绣吉号如今生意那样好,也正是要的人手的时候。这里这些人都移过去,还不一定够用呢。”

贞锦依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可想清楚了,若不肯跟着新东家继续做活儿,贞吉号的股份也就没有了。”

综娘子先道:“没有就没有了,总之我是要回老家去的。”

其余几个互相看看,也道:“没有便罢了,横竖原本就是没有的,是贞姑娘你舍与我们的。我们白拿着心里也不安。”

更有人说:“新东家认账就罢了,人家要是嫌我们分得多了,要收回去,又或不肯分红,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由着他们。那原是个镜中花,全看东家的心意罢了。我们更信得过贞姑娘和经掌案,就是没占股,你们也不会待亏了我们。”

贞锦依没想到这些人如此心齐,倒有些打破她的计划,于是诚恳而直接地劝道:“你们既信得过我不妨再听我一劝,如今还不是一齐离开的时候。若新东家一接手,你们就全跑光了,只怕他们使出什么手段来就不好了。不怕实话告诉你们,新东家的背后就是督办府,是锦官院。

民不与官斗,大家且稍安勿燥。哪怕你们要跟经掌案转去绣吉号,也不能说走就走。你们且待我想一想,总要让大伙儿全身而退,不留后患方好。”

众人听了,小声窃语几句,便都点头说:“我们信贞姑娘。”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帮谁赚钱

次日岑水生请庞嫂将贞锦依叫去庞家,将昨日收的银票悉数交给了她。

贞锦依从中取出一些来要分给岑水生,说是他应名为大股东当得的红利。

岑水生怎么也不肯要,只说:“我不过是白挂个名儿,算什么股东?没出过本钱怎么能要红利?你眼见要嫁到当官的人家去,绎家又是富户,多几个嫁妆,说话也硬气些。”

贞锦依知道他的脾气,忙说:“并不为送给你的,是将来办婚事要借舅舅家出门,须先拿些银子回去置办,到时要办喜事,各色东西都须齐备,怎能全让阿舅贴补?”

这事昨晚贞三更也跟岑水生提过,为了外甥女儿办喜事方便,他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岑水生想了一回,婚事要尽量风光,用银钱的去处的确多,终于收下银票。低声说道:“冬子是个没福气的。你如今有出息了,只莫要理他。”

贞锦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冬子哥心地纯良,既与人有了婚约,便不肯背弃人家。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阿舅莫要只顾我的名声,须成全了他们才好。”

岑水生长叹一声:“你说得对。你这般能干,又有志气,本就不是我们乡里人可比。冬子那傻小子,哪里配得上你。既是你有了好出路,我也不拦他们了,回去就和你端午叔提亲去。”

贞锦依笑道:“端午叔家的小姐姐我是晓得的,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为人良善,模样也好。日后定是个好媳妇。”

三丫的记忆里,端午家的小女儿比她大一岁,三丫小时有一回被奶奶打,跑到河边哭时,那小姑娘曾送过一块糕安慰她,记得是个面目柔和、说话轻柔的小姑娘,心地确实不错。至于是否心灵手巧她并不知道,但多说点好话来安舅舅的心总是必要的。

那头长辈们办着亲事。

贞锦依在自己的院中先帮着良氏机房设计了些织锦的纹样,又去和纾锦宛试了试前些时候想出来的挽花法。

因贞家已同意了议亲,绎家便要送八字回老宅行纳吉之礼,连后续的婚事都在老家办。于是约好同贞三更、岑水生一块儿回埠宁,贞锦依也须一同回去备嫁。

陵锦佑和诚先生的老家也是埠宁,原也说要回去办喜事。可是景州知府知道诚先生要成亲,非要亲自为他主婚,景州城里的官员们也都不肯放他走。

诚先生推托不开,只得让陵家爹留在景州,还带信回老家,将诚氏族长和陵锦佑的娘和哥哥都接来这边行礼。

陵锦佑不能与好姐妹一起还乡办喜事,颇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贞锦依这时方对贞三更和岑水生说了贞绣珠的事,并告知他们,在回去办喜事之前,要先去一趟崇庆。

贞三更听说自己要当外公,却并无欣喜之意,反倒埋怨贞绣珠离都离了,还留下个拖油瓶的娃儿,将来要图再嫁不免是个麻烦。

倒是岑水生说要和贞锦依一起去崇庆看看。

走之前,贞锦依又算了一次分红,连同这个月的工钱,用现银全部分发给雇工和伙计们。然后将贞吉号的详细账目送到了珞眀奕那里。

珞眀奕一边翻看一边惊叹连连:“绣工的月银这样多啊?还每季都分红?这一季还未完也分红?”

贞锦依解释道:“贞吉号的做工比别家精细,对工人的活计也挑剔些,所以工钱须得高出行市一些。

“他们都占得有股,按股分红是进来时早就说定的。若非如此,他们怎能这样卖力。且贞吉号密不可传的东西多,不这样,也管不住他们的口。

“这一季虽未完,东主要更换,之前的收支都要结清。贞吉号的账目对股东们都是要报账的,有多少盈余他们都知晓,不分说不过去,总不能让我带了走吧。”

珞眀奕更是惊诧:“制衣坊的账目还要告诉所有的股东?连雇工也要说?”

贞锦依认真点头:“这个自然,雇工也是占了股的啊。如今是每季都要报账给他们听,这也是写在契约里的,日后来往账目多了,每个月都要报呢。”

珞眀奕听了半日不语。过了一阵,命人将付琅的奶嫂叫来,将账目给她看。

那奶嫂也大感惊异,冲着贞锦依道:“贞姑娘,你们这规矩兴得不对啊,哪儿有铺子里的账还要报给伙计听的?他们要是说出去叫同业知晓了可怎么好?况且这工钱和分红也太多了,赚的钱都分出去了,东家开铺子也太吃亏了!”

贞锦依不免车轱辘话再说一遍,又耐心讲了“贞吉号的雇工都占股”“有股才当成自家生意”等语。

奶嫂仍是摇头。

珞眀奕便对她说:“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大懂。依我说,你还是回去和你们当家的商量商量。这贞吉号日后可是你们在打理,怎么定规矩,你们总得先想好才是。”

贞锦依也点头称是。并说过几天自己要回老家备嫁,让她们快些拿定主意,若有什么事,趁她在这里时,也可帮忙向绣工们说项;若是反悔了不想买,她也可说服陵家和庞家将银票退还。

才到第二日,珞眀奕又派人将贞锦依叫了去。

付琅的奶嫂讪讪笑着对她说道:“我回去问了我们当家的。贞姑娘啊,你们给雇工的工钱也开得太高了些。他打听过的,别家的住家工人,工钱只有你们的七成,不住家的,只有六成罢了。那个掌案的姑姑,竟比别家高了一倍。再算上分红,东家开个铺子,真正是白给雇工们赚钱了。

“这么高价钱的工人,就算是手艺好到天上去,我们小本生意做惯的,实在怕养不起啊。你可方便回去同他们说说,或是减些工钱,或是少给些分红?”

珞眀奕也帮着劝道:“我虽不懂生意,也晓得个生意要往长远看的理儿。主家赚到钱,这制衣坊才可长过开得下去。有了衣坊在,他们也才有钱挣嘛。”

贞锦依摇摇头,郑重地说道:“嫂子此言差矣。不是东家养着雇工,应是雇工们做事帮东家赚钱才是。”

第一百六十章 还有些首尾

看那二人满脸的难以置信,贞锦依继续说道:“我是从头将贞吉号做起来的,当初没有雇工时,单是我和我师姐,后来加上我师姑相帮,也是没日没夜地忙活,做得出的也只有那么点,赚的钱也是有限。有时主顾们送定钱来,眼睁睁看着也不敢接,唯恐做不下来。

后来请了绣工,方才觉得松快了许多。这且不说,请来的人越多,敢接的活儿越多,还能腾出手做别的东西,赚的钱也越发多。这不是她们帮我们赚来的钱么?”

珞眀奕完全没有被说服,摆头道:“话不是这么说。若不是你们先行将贞吉号的名声做起来,有那么些主顾肯上门,便是有再多雇工又如何?她们以前也在别家做事的,何曾帮东家赚到这许多钱?”

奶嫂使劲点头:“正是正是,主家生意要是差了,再多的人还不是望着西北喝风?还是大姑奶奶读过书,理路清楚,不然我都被贞姑娘的歪理儿带了去。”

干笑数声又道:“可见还是先有东主,然后方有雇工做活儿的地方。景州城雇工人的机房商铺,我们也见过不少,哪家不是雇工听东家的,哪有东家反敬着雇工的理儿?”

贞锦依知道这时向她们讲什么剩余价值理论未免对牛弹琴,况且能不能在这事上说服她们,她本来就没多大把握。于是低头不语,像是在思索。

珞眀奕又对奶嫂道:“想是嫂子你面浅,又是新接的这个衣坊,有些不方便处。我瞧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转向贞锦依道,“贞姑娘,你还是回去同那些掌案、绣工们讲讲道理,工钱不减就罢了,只是那些占股嘛……”

眼珠转了几圈,再指一指奶嫂:“他们再出些钱,收了回来,将来只是一家东主,只听一家的话。旁人莫再说都有占股的话,什么事都要掺和一把。不然成了乱作主了,那营生还怎么做得好?”

贞锦依故作为难:“他们毕竟曾出过入股的钱,巴望着年年分红吃利息呢。若是不肯转出来呢?”

奶嫂“啧啧”两声说道:“我们这小本生意的,可不敢养这样一帮大爷大奶奶们。”便对珞眀奕道,“大小姐,我看这营生难得紧,不如我回去跟我们当家的说,趁着还没接过来,还是不做了的好,退了我们的银钱,我们还倒腾丝茧去。”

珞眀奕便安慰她道:“文契都送去衙门了,哪有退回的理儿?嫂子也不必太忧心,偌大个景州城,不信还找不到几个好绣工好掌案。别的不说,咱们可是现守着个锦官院呢,就是三省里的顶尖绣工,咱们也有法子请了来。”

话对着奶嫂说,眼光却瞟着贞锦依。

贞锦依瞧着她们以退为进地做戏,便不搭腔,垂下眼帘,做沉思状。待屋中静下来,半晌方道:“既是嫂子和你家里都有这许多顾忌,我就再回去传个话,她们若定是不肯,我却也无法。”

珞眀奕向椅背上一靠,一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的样子:“不是我说,贞姑娘,你年纪太轻,未免太过和软,待雇工伙计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

贞锦依应声答应着。那奶嫂脸上才又露出笑意来。

出了付家的门,贞锦依方才长出一口气。

事情进行了一半,下一半如何,就要看经二姑姑和综娘子她们的应对了。

回到小院儿,贞锦依立即跟经二姑姑等人讲了今日谈话的过程。众人听说还有些首尾,不免又生忐忑。贞锦依忙嘱咐一番,众人都点头依从。

果然,只在当日下晌午,付琅的奶兄奶嫂就跑了来,一个在外头铺子上找伙计说话,一个到小院里,要了间房子,将绣工们逐个叫进去交谈。

谈下来的结果是,外面的伙计都说愿意卖了手里的股份;院内的绣工等却愿意减些工钱,留着股份等年底分红。

唯有经二姑姑没有和贞吉号签过雇用的文契,也不是正经东家,贞锦依的解释是这位师姑被请来帮忙的。她虽也占了点股,但并不想留下分红,便说愿意卖了手头一点股份,辞了工去崇庆。

最终新东家以每份一百二十两的价钱,从愿意卖股的几个人手里买下了股份。这几个几乎都是银钱刚到手,就立马辞工离开。

没几天,经二姑姑和综娘子师徒带着两个伙计便去了崇庆的绣吉号。

就在他们坐上前往崇庆的帆船时,崇庆的绎家父子也正坐了船逆流而上,到景州的绎家院子去与绎大少爷会合。

贞锦依本想趁着等绎大人他们还未到来的空当,也和舅舅同经二姑姑等人一起去崇庆,既看看贞绣珠的身体如何,也可照料几天绣吉号的生意。

可是贞三更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唯恐误了吉期,甚或把婚事给搅了。便说:“哪有眼看要出嫁的女子还到处乱跑的道理?”甚至说起气话:“再要乱跑,就把你锁屋里头。”

贞锦依虽已算独立,内心里也没把贞三更真正当成父亲,可是毕竟名义和身体上都是他的女儿,在这个父权至上的社会,婚姻大事上,也不能公然和他对着干。

加上庞嫂也帮着劝:贞绣珠生孩子也不是这几天,况且有颉婶儿在那里照应着。并劝贞三更,等办完喜事,让她们的娘到崇庆去照料。

见贞三更不情不愿点了头,贞锦依只得打消此时去崇庆看看的念头,千叮万嘱拜托经二姑姑照看好贞绣珠。

经二姑姑耐心应承,又将亲自裁好的两套嫁衣交给了贞锦依和陵锦佑。

这是前些日子她与良三娘一同商量着预备的,两套都是大红缎衣、石青襕边的绫裙。领口袖口上,绣工们已绣了蝴蝶石榴的图案,只是还没缝合好。

贞、陵两个趁着婚前最后一点住在一起的时光,待在小院儿里,坐在一起缝起自己的嫁衣。

贞锦依又取出一匹红绸,仿着婚纱的拖尾,裁出两条长长的披风,上狭下宽,上端用扣子扣在云肩上,后摆做成大波浪式的褶子。

绣工们岂肯袖手旁观,虽说日间还有活计要做,晚上也来帮手缝制,又在衣裙和拖尾的边缘添了些花绣。

终于赶在贞锦依出发之前,先将她的衣裳做好。

跟着父兄舅舅回埠宁之日,贞锦依本想院门一关,笑着离开。然而绣工和庞家夫妇、温掌柜及伙计们都来送行,依依不舍直送到城门外,最后还是洒泪而别。

第一百六十一章 舅舅的新家

待绎大人到了景州,贞家三口和岑水生便随同绎家的车队一道先回埠宁。

盛大奶奶也带了一双儿女随夫君返乡,因知晓贞锦依没有年长的妇人相陪,先送了一个老嬷嬷和两名丫鬟来服侍。

贞锦依不肯收,只说自己同父兄一起,其他女人过来反倒不便。

盛大奶奶也不强送,但上路以后,便请了她到自己的车上说话,说到后来便一直同车而行。

实则贞三更父子与岑水生虽和贞锦依是骨肉至亲,但毕竟都是成年男人,白天行路还罢了,夜间投店时确实诸多不便。贞锦依明白盛大奶奶的心意,便领了她的情,一路与她们母女同行。

盛大奶奶待她很是亲切,她女儿只有七岁,也极乖巧。十岁的儿子则跟着绎大少爷,极少过来啰嗦母亲。

只是绎家婢仆甚多,贞锦依前世今生只请过钟点工、厨娘之类帮忙打扫卫生做做饭,从来没有像这样行动坐卧都有一堆人围着,吃饭入厕也有人站在边上侍候,侍候得她如芒刺在背,打个喷嚏都不敢高声,话也不想多说。

盛大奶奶只当她是害羞,一时嘘寒问暖,一时娓娓同她讲些新婚礼仪与禁忌,或是绎家的一些亲戚的状况。贞锦依感她好意,都默默听了。

到得埠宁,绎家的人自是回老宅安顿。

贞家三口和岑水生则先在良家的旧宅住下,等绎家合好八字,在家祠里行过纳吉之礼,再定好上门纳征送聘礼的日期。

之后贞家父子父女也不再回贞阳乡,都到渠安县郊的岑家住着,并派冬子去贞阳乡接岑大妹过来等着行礼办事。

贞锦依在路上已多次问过姥姥、舅妈及表弟表妹的近况,预想过好多个与他们见面的情景。

然而到了三宝乡的岑家院子,还是让她颇为意外。

岑家已将买来的整座院子都翻修过,将院子扩大了两倍有余。后面加了一重院子,都盖的大瓦房,作为主人的居所;原先主人住的屋子则改成了蚕房,两边的厢房给蚕娘住;前面再加了一重院子,盖了茅草屋给农忙时外雇的短工住。

如今秋蚕已收,养蚕的蚕娘们都回了家;晚熟稻还没到收割的时候,收稻的短工还没来,因而前头两个院的屋子都空着,只堆了些杂物。

后院正屋是一个堂屋左右各带着两间卧房和一间小耳房,东西两排是才建的新屋,是为冬子成亲准备的。

才到埠宁时,腊月就已去岑家送过信,告知姥姥舅妈要借岑家办事。两人便请了人来将房屋都粉刷了,正屋上的旧瓦也重新翻捡过,前头两个院落也都收拾了一番。

车队刚进乡道,就有乡里小孩子跑去岑家报信儿:“岑叔回来了!你们家亲戚来了!来了好些车呢!”

舅妈与雇来帮佣的婆子正将被褥等物拿到前院晾晒。姥姥则与奶娘带着襁褓中的小表弟在一旁边晒太阳,边帮她们整理。

听说车子到了,姥姥和舅妈丢下被褥,急忙走到前院门外打望,奶娘也抱着孩子跟出来站着。

贞锦依还未下车,已看到身着绛绿绸衣的姥姥,头发虽已全白,却梳得油光水滑,身板挺得直直的。舅妈还穿着布衣布裙,但一个补丁也无,洗得干干净净,头上用布帕包着,袖子挽起。见车到近前,舅妈扶着姥姥的手臂向前迎上来。

贞三更和岑水生先跳下车去,待他们与姥姥舅妈问候过,贞锦依方才上前。

姥姥只叫了一声“三丫头”,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抱住,眼泪止不住滚下来。

贞锦依本来想好的要和姥姥谈笑的话,被这一抱全都哽在了喉头,鼻子一酸,便泪往上涌。

舅妈慌忙劝解:“娘,三丫头好容易回来,这是要办喜事来的,大好的日子,可不兴掉泪呢!你看她长这么高了,又这么俊,马上就要嫁到好人家,该当高兴才是。”

说着从奶娘手里抱过小儿子,朝着贞锦依道:“这是你表弟天赐。天赐,你三姐姐回来啦,跟三姐姐笑一个。”

姥姥看到小孙子胖乎乎的小脸,方收住了泪,抱过岑天赐对贞锦依道:“你们姐弟们还没见过呢。三丫头,看看你小表弟,才满百天就会呀呀地要学说话呢,是个急性子的娃。”

贞锦依抬手拭拭眼角,抱过岑天赐,同姥姥和舅妈道:“看他眼睛就是个聪明孩子,将来读书定不比春子差。”

舅妈方道:“莫要站在外头,快进去坐着说话。”

抱过岑天赐递给奶娘,扶了姥姥往内院走,边走边同贞锦依说:“听腊月说你们要来,我就和你姥姥商量好了,你爹、腊月和你阿舅、冬子都住到蚕房的院儿去,春子明儿回来也和他们同住。后院都留给女人们。东厢房我们早收拾妥贴了,三丫头就歇在那里,你娘来了和你住一处。

“厨娘我也雇了两个,明儿就去叫她们先进来。

“你姥姥晓得你们要来,早叫我们预备了好些蒸饼,就怕你们错过吃饭的时辰,家里来不及做。一会儿我就和吴妈把饼上笼,水开了汽一汽就吃得。”

进了院子,先叫帮佣的吴妈和冬子、腊月去车上把行李抬下来,自己立即跑去厨房烧火蒸饼。

热热闹闹吃过午饭,贞锦依到东厢房里收拾行李。

姥姥像是一刻舍不得离开一般,在东厢房帮着她收拾,恨不得将她从离开贞阳乡的事都问个仔细。

贞锦依先答了许多在埠宁如何,怎样到的景州,又在崇庆做过什么。总体是报喜不报忧的调子。

听得姥姥连说:“当初你姐带你去绣坊是走对了。”“亏得没那么早嫁人。”

说到贞绣珠,姥姥曾听岑水生说过一点她的事,知她后来是和贞锦依在一起的,又问:“你姐可还在景州?她如今怎样了?我先前听你舅说她婆家竟是那样,离了倒也罢了。只不知她后来如何,一直悬着心呢。”

听贞锦依大致讲了贞绣珠在崇庆打理着制衣坊,便松了口气,再听说她快要生产了,贞三更却不让贞锦依去探望,不禁唏嘘不已,连说“作孽”,并说等贞锦依拜了堂,立即叫岑大妹和舅舅舅妈去崇庆,甚至说:“你爹实在不肯管,就把绣珠接到岑家来。我还动得了,且家里现雇着奶娘,尽可以帮她带娃娃。”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小风波

果然还是姥姥疼外孙女儿啊,贞锦依心中感动,看她有些激动,怕老年人着急上火,连忙安慰:“大姐姐在崇庆管着制衣坊的事儿呢,那里的生意她未必肯丢开。只要过些日子我娘去了,帮她料理料理生娃的事就好了。”

姥姥兀自嘟哝:“年轻媳妇子,管那些生意做什么?不如同你一般,卖给别人,拿了钱回来买些田地,将来和娃娃都有个产业依傍。”

疼归疼,观念还是有差异的。贞锦依无法和种了一辈子地的姥姥探讨生意也是产业的问题,便把话题转到了春子考秀才的事上。

正好舅妈送茶水来,凑着说了许多计知县怎样看重春子的事,这年岁试时先点了他入县学,从此便是有功名的秀才。这么一来,岑家在乡人面前格外的有体面,乡长召集乡老们议事时,也都会叫上岑水生。

贞锦依又将付家答应给岑水生请官衔的事讲了,姥姥和舅妈听了更是欢喜。

趁着她们都在,贞锦依再从行李中取出礼物来:给姥姥的一对金镯,给舅妈的一套镶着珍珠的银包金头面,给妞妞和小天赐的银项圈。

姥姥和舅妈急忙推辞,都说:“你是马上就要出嫁的,留着做嫁妆才好。”

贞锦依笑说:“我那制衣坊卖的钱足够分量了。办喜事你们长辈都要坐席的,来接亲的可是官宦人家,我们家的亲戚没有像样的头面,岂不被人小瞧了去?”

姥姥和舅妈听了这才收了。回过头姥姥便与岑水生说,到底在给贞锦依预备的添妆里,多加了四锭纹银压箱。

在姥姥和舅舅的新家里,各种细事被舅妈安排得十分舒适,贞锦依只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晚间躺在松软的被窝里,贞锦依这时才感觉到,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如此放松,如此安心。于是乎拥着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一觉睡到自然醒。

起床后没看到腊月,一问才知,因岑大妹总没到,姥姥这日一早就已雇了车,让腊月回去接。

傍晚时,春子已从县学里请了假回家来,全家自是一通忙活,就连乡长也派了儿子来问候。

过了一日,腊月方才陪着岑大妹到来,还带来了只有五岁的小弟弟立冬。

姥姥见了便问:“怎的不把正月儿也带过来,这些年没见他三姐了,出嫁时他总该来送嫁的。”

岑大妹笑答:“他阿奶身子不爽,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家。留着正月陪她也好放心。”

姥姥见她笑得尴尬,知道其中还有缘故,但也没再追问。

立冬见了这么多的兄姐弟弟,显得十分兴奋。妞妞比他大不了多少,成天带着他在院子里疯跑。

大人们却无法放下心来玩乐,喜事在即,对方又是极体面的人家,贞、岑两家的人都紧张得很,唯恐办得稍有闪失,丢了面子不说,以后也难与亲家走动。

岑水生特地去请了乡长来,乡长又把本乡几个乡老都叫到一起。众人将自己知道那些的官宦家结亲的规矩都拿出来商议,真当成了本乡一件大事来办。

此时须安静待嫁的贞锦依反倒没什么要操心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时看看弟妹们玩耍,有时听岑大妹讲一讲做媳妇的规矩。

不过岑大妹自己也知,乡里的规矩与官宦家未必相同,且与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总有些说不出的生疏之感,因此也不甚啰嗦她。

贞锦依乐得松快,多数时候与姥姥聊天,尽量逗引她开心,或是与舅妈说说养蚕缫丝等事务。

舅妈这些年是家里养蚕的主力,常年领管着一帮蚕娘帮工,历炼得十分干练,比从前能说会道许多。又因贞锦依曾帮着找蚕种、传授养蚕的方法,故而待她格外亲近。两人说话的时候倒比同住一屋的母女俩还要多些。

转眼就到了“纳征”之期。绎大少爷亲来过大礼,并送了礼书。

贞三更接了,请乡长出面,摆了宴席请客,大娘舅岑水生亦坐了首席。

又过几日,绎家再送了礼来“告期”。

仍是贞三更接了。

因在绎家老宅只是拜堂,新人并不会长住于此,故而女方量新房尺寸、送全套家具的步骤就省了,只在迎亲前两日,由腊月和冬子前去送嫁妆,并由舅妈请了个乡绅家的“全福太太”过去铺床。

这一趟去了一整天,晚间舅妈回来时神色慌张,还抱了一匹红罗回来。

原来铺床时发现,床太大,原来预备的喜帐缺了尺寸。

舅妈赶忙去埠宁的绸缎铺里,比着喜帐的料子现买了大红罗,带回来补做。

岑大妹听了直抱怨:“这丫头,预备个喜帐也不先打听明白。这可怎么好?”

舅妈连忙安慰:“只差着一点没围满。他们府上的大奶奶都说,那大床是个老式样,多了一层隔罩。如今都不时兴这样的拨步床了,通常都是两层的,也难怪做喜帐的不晓得。我已量好了尺寸,只须里头那一面加上一片就好。长短都还合得上。”

岑大妹仍道:“喜帐都能短了,只怕……”

后面的“不吉利”三字没敢说出口。

姥姥开解她说:“怕什么?见短补长嘛,三丫头正有这手艺,原来短着些的,自个儿把它做得圆满了,这才是好兆头呢!”

岑大妹听了方才罢了。

贞锦依便问舅妈尺寸。

舅妈不仅量了尺寸,连床的样式也请绎家的人画了样子。

正如她所说,只少了几尺的宽度没能围满,床高是合得上的。只要在靠里墙的那一边加缝一块就行,帐子上本来就有接缝,稍作修饰,仍是完整的喜帐。

看了图样,贞锦依从容说道:“阿娘放心,我就是做这个的,不多会儿就能缝好。幸好舅妈买的红罗跟原本的料子一样,缝合起来保管一点看不出是后加的。”

舅妈又说:“跑了两家都没有,也是运气好,正碰上你们乡的货郎秋生,带我去了一家绸庄,从他们的库房里寻了这个出来。也是遇到好人了。我还请了他来吃喜酒呢。”

贞锦依听了便笑,将秋生女儿与马春分定亲的事讲给她们听。姥姥就笑说见了秋生也要问问他,几时去他家吃喜酒。

一场小小风波就这么混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拜堂成亲

到了亲迎之期,一起隐身一般的绎之谦才露面,在绎大少爷和另一个堂兄的陪同之下,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大红吉衣,领着八抬花轿到三宝乡迎亲。

岑水生早已请好帮着送嫁的媒婆和全福太太,绎家也带了有经验的司礼,迎娶的过程虽说繁琐,众人依着媒婆司礼的话行事,却也井井有条。

这日贞锦依鸡还没叫就起床,穿上新嫁衣,由舅妈请来的梳妆婆子将头发盘成妇人发髻,涂抹上厚厚的脂粉。

因虑到从上轿到行礼时间很长,连饭也不敢吃,水也没敢喝。等外面放炮撒钱地闹腾过,她抱着银瓶,登上花轿时,已觉得有些口渴。

好不容易熬过从渠安到埠宁的半日多的路程,进城时就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嗓子眼儿快要冒出烟来。

以至于下轿、跨马鞍、进门、拜天地等动作,全是靠媒婆和全福太太半扶半拉地架着她做的,自己则头晕脑涨,全不知做了些什么。

终于被送进新房坐到婚床上,新娘子全凭一股毅力硬撑着才没有倒下。

司礼赞礼过,新郎等人出去与来宾饮宴,房内总算安静下来,只留下两个丫鬟和一个姓夏的嬷嬷陪着她。

盛大奶奶安排得很贴心,这三个都是来埠宁的路上曾经服侍过贞锦依的,算得是熟人,些许减少了一点她的不安。

夏嬷嬷是过来人,趁着这空当,帮贞锦依去了盖头、头冠,轻声告诉她:“这会儿屋里没别人,七少奶可以松快一会儿,进点饮食。预备晚间还要闹洞房呢。”

贞锦依此时已无暇去顾忌晚上还有什么事,先顾着口腹要紧。接过夏嬷嬷递来的茶,一气先灌下一盏去。

丫鬟随即送上一碗燕窝粥,两小碟点心。

贞锦依强作斯文,竭力压制着狼吞虎咽的冲动慢慢吃下,心头才算稳定了些。

定下心来,再打量一下屋里。

房中红艳艳一片,晃得有点眼花。

新房并不大,一张红漆雕花木床就占去了几近一半的位置,果真是张大床。

床上嵌着亮晶晶的螺钿,床头床板床柱都雕满了人物动物,一下子也辨不出是些什么故事。

床里壁上支楞着两格放被子的木架,架子两端安有装首饰等细小物品的小抽屉。床边有踏板,床头床尾有一对一模一样的也是嵌了螺钿的红漆方柜,床头那柜子上放着她未吃完的点心。

用来睡的床铺之前还有两层像小屋子般的隔扇,用镂花红木隔着,每层也装有柜子,可用来放置衣物,甚至还有门可以从内闩上。

最外层的角上还摆了个系着红绳的朱漆马桶。那是她带来的嫁妆之一,原本里面装着红枣、花生、莲子、桂圆、白果和十枚红蛋,刚才坐床时己被取出来放在了里面的床上。

看到这东西,贞锦依方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如厕,便悄声叫站在第二层床隔里的丫鬟出去的避避。

夏嬷嬷听见,忙进来说:“子孙桶须得三日新,七少奶奶随我来。”

扶着她走到隔壁的小耳房。里面马桶、浴桶、面盆俱全,竟是个小小的盥洗间。

休整了一会儿,到掌灯时分,屋外一阵喧哗,众亲朋拥着新郎倌进来闹洞房了。

新郎已被灌得半醉,新娘子盖着盖头一言不发,听凭众人嘻戏笑闹。

还好这时候还没有“婚闹”,男女有别,也没有男客人敢触碰新娘——再说大床隔着几层木扇,也触碰不到。

所谓闹洞房,也无非是一些喝合欢茶吃生饺子,外加撒帐驱邪之类的仪式。

就这样也够累人。好容易等到众人散去,新人都已困倦得快要坐立不稳。

夏嬷嬷带着丫鬟过来帮他们换下吉服,给贞锦依卸掉首饰,送了热水来净手净面,便退出房去。

绎之谦已是昏昏欲睡,却强打起精神,坐到贞锦依身边。待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挠着头满面赤红。

还是贞锦依比他镇静些,将床上的两床被子分开铺好,说道:“今儿太累了,早些歇息吧。”

绎之谦点头嘿嘿,只坐着一动不动。

贞锦依除去绣鞋爬到里床,用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

绎之谦呆了半晌,也脱下鞋子,一歪身,轻轻躺在了外床,扯过另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合上双眼。这一日确实是太疲劳了,不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贞锦依虽比他先躺下,却一直保持着警醒,提心吊胆唯恐他做出些什么。

见他如此安静,身体虽疲乏,反倒更睡不着了,轻轻翻个身,微微睁眼看着他的侧脸。

浓浓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明明是熟识的面孔,在幽暗的灯光之下,看着却十分陌生。

这就是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吗?

婚礼进行到现在,贞锦依觉得自己仍未做好为人妇的准备。仿佛只是被命运无形的手推着在走,至少在婚事上,她主动的余地实在太小太小。

又或许,她根本没想过要主动。如前世一般,遇到这桩事,她首先想到的是逃避,——但这一世和从前不同,越想逃反倒越是不由自主,直到现在已避无可避。

好吧,总算身边这个不是歪瓜劣枣,是一个不讨厌的人,一个肯为自己花费这样多心思的人,或许是值得交托终身的吧?

比之于大姐贞绣珠和师姐纾锦宛突然被送到从未见过的生人身边,撞大运般地和一个或好或坏的人共同生活,她的际遇已经算是不错了。

闭上双眼,明天又将是全新的一天。

次日天未明,夏嬷嬷和丫鬟们就在外敲门。

两人赶紧起床,开门让她们进来,服侍穿衣梳头刷牙洗脸。

夏嬷嬷又告诉他们一些头一日会亲的注意事项。

还好,这里没有新婚次日向亲友展示“落红”的习俗,没了这项极其侮辱女性人格的仪式,让贞锦依少了许多尴尬。

其余的拜祖宗牌位、向长辈行礼、送鞋袜等事,对贞锦依来说都还好应付。况且她精于织绣的名声在外,拿出来的东西也确是少见的精美之物,再加之绎之谦母亲早逝,爷爷奶奶都已过世,老家的女性长辈全是隔房的,并没有人在这种时候挑剔什么。

仪式顺顺当当地依礼完成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真是爱书之人

三朝回门,贞锦依和嬷嬷丫鬟坐着马车,绎之谦骑着马,带了几个从人回到三宝乡的岑家。

到了内院中,贞锦依捧出送给长辈的衣服鞋子,在宴席入席之前亲自为姥姥换上。

里头是朱砂红的对襟褙子,下套青罗马面裙,外面是绛紫色缎面大衫,绣着寿字团花,是这个年代乡绅家老年妇人喜事上常穿的服色。

舅妈也换上了枣红衣裙,过来一面帮姥姥整理,一面说道:“三丫头就是手巧,听说她在城里头给人做一套衣裳,要收几十上百两银子呢。您瞧这花绣得多精细啊,您穿着,和县城里那些官家的老夫人也不差什么了。”

姥姥抚着衣袖上的花纹道:“好,好!没想到我这样年纪,还能穿上这样花色的绸缎衣裳,能看到三丫头这样风光……”说着不禁泛出泪花,忙用手去擦。

舅妈忙从衣袖中掏出手绢帮她拭泪:“娘,你这是好人有好报,是您的福气呢,也是我们的福气,大喜日子,不好落泪的。”

说着,自己也抹起了眼角。

贞锦依忍住鼻酸,强笑道:“姥姥莫急,日后春子考上了举人进士,您和舅妈风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将来得了诰封,不知还有多少穿不了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金银财帛!”

舅妈对着贞锦依打趣道:“穿什么用什么都不打紧,你早些给你姥姥生下个曾外孙才是真。”

贞锦依面上一热,忙道:“外头的席面该摆好了,舅妈你快去看看吧。”

家宴上,姥姥坐了首座,贞三更夫妇、舅舅舅妈都在首席陪坐。

新婚夫妇向长辈们依次行过礼,再去和小辈们另坐一席,又各有一些礼物相赠。

见春子戴着秀才的方头巾,身穿青色长衫,行端坐正,很有些读书人的儒雅气,贞锦依很是为姥姥家欣慰。

喜事各项程序都一一走到,来的客人也不少,除了绎之谦的同母姐姐因随夫去西边的州县任职无法赶回,绎家较重要的人悉数到齐。

但因绎大人要赶回崇庆衙门,没像一般的婚事那样大操大办许多天,礼仪走到便好。

仪式办完,不等贞锦依开口,绎之谦就同父亲讲要跟他一道去崇庆。

绎大人顾忌儿子的学业,想叫他就在景州读书。

绎之谦却说既娶了媳妇,正该与父亲共享天伦之乐,儿子新婚期间反让父亲一人在外忙碌,未免过意不去。

绎大人感叹这个儿子没白养,欣然同意。

等盛大奶奶与他说,岑大妹因要去崇庆照料贞绣珠,岑春霖则要去景州书院继续学业,也和他们同路时,才醒悟过来,儿子成了亲,果然虑事周详,面面俱到。

其实贞锦依本想让春子多在县学待些日子,等年纪大些再上景州,确是绎之谦跟这小舅子提议,带他去景州求学。姥姥和舅妈虽舍不得,但听舅舅说了景州书院的名气地位,仍收拾了行李让他跟表姐夫上省城好好学。

临走之前是个空儿,绎之谦带着贞锦依去了绎家老宅的书房。

书房并不是一间房,而是前后院之间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面一栋二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左右两排平房,院中还摆了四个一人来高的大水缸。

才跨到院里,就能闻到一股老旧书籍特有的气味。

纺织之类的书都放在南屋的楼上,占去了半层楼的书架。

贞锦依一面翻看,一面笑问绎之谦:“你带我来这里,你家长辈同意吗?”

绎之谦不明所以:“为何不同意?”

贞锦依道:“看到这藏书楼,我想到的故事。”

绎之谦忙问是什么故事。

贞锦依便讲了一个上一世从电视里看来的民间传说:

从前有一户姓范的书香世家,家里收藏了许多书籍,其中不乏古旧珍本,几代累积下来,书籍极多,于是特地修了一座藏书楼。这座楼在当地也非常有名。

同城有个名叫芸娘的女子,从小喜欢读书,听说范家有很多好书,但他家的书不肯往外借,便想不如嫁到范家去,那样就可以天天看书了。

她的父母疼爱女儿,设法为她完成了心愿,将她嫁给了范家的小儿子。

芸娘很是高兴,进门之后立即就要丈夫带她去藏书楼。

但她丈夫却十分为难。原来,范家的书太有名了,经常有人来借书,有的人借去之后就以各种理由不肯归还,又或不小心污损了。前一代的范家家长就定了个规矩:藏书楼的书一概不准带出楼外,非范姓人氏皆不得进入;即使范家子弟,也只能到楼里阅读,看过既离开。

芸娘虽嫁进范家,但她不姓范,不是范家子弟,并不能入楼读书,她的丈夫也不能将书借出来给她看。

芸娘非常郁闷,天天在自己的院子里站着望那藏书楼,不久就郁郁而终。死后化作芸香草,这种草晒干后放在书中可以防蛀。

讲完,从书中拈出一枝晒干的小草:“后来人们都把芸香草夹在书中防蛀,也算完成了芸娘阅读百书的心愿了。”

绎之谦接过她手中的芸香草,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好不感伤。那芸娘为书而逝,也是个痴人了。”

将草放进她手上的书中,又道:“你放心,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是有,我也不会像芸娘的丈夫那般,眼见着爱妻郁郁而逝,竟不设法完成她的心愿。”

贞锦依抬眼看向新婚的丈夫,见他双目灼灼,心头一热,左手一翻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微僵,转脸看向上方,右手拿书向上指道:“那本书我够不着,你帮我取下来瞧瞧。”

过得半日,二人抱着两大摞书本回到新房,在床上床下摆得满处都是,东翻翻西看看,一时各自默读,一时互相交谈议论,嬷嬷丫鬟来请吃饭,也不肯出屋,只叫拿进去吃。

如此看到半夜方歇。

第二日,丫鬟进来收拾,绎之谦止住她们道:“书不要动,放着我来。”

小心将书本放进匣子,叫夏嬷嬷寻几块红布来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放到床边点着一对红烛的高柜上,还施了一礼。

丫鬟们见了小声议论:“七少爷果真是爱书之人。”

唯有贞锦依捂嘴偷笑,回头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两匣手抄的书稿,跟那些书本一同放在了高柜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了主心骨

婚事已毕,绎大人要赶回去销假,于是带上儿子新妇,同着亲家母、亲家母的外侄儿,以及自己的内侄绎大少爷夫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经景州去崇庆。

贞三更则带着儿子以及一部分聘礼回了贞阳乡。

绎大人与儿子儿媳、亲家母在景州未作停留既换了船,留下岑春霖跟着绎大少爷夫妇留在景州。

贞锦依将两名丫鬟还给盛大奶奶,只留了夏嬷嬷在身边。

赶回崇庆的绎大人临时居处之时,绎之谦立即派了书僮菽叶先去颉氏绸庄报了信儿。

颉婶儿接到消息就和贞绣珠说了,并叫秋宝娘在东街的院子里收拾出给岑大妹住的屋子。

贞绣珠与经二姑姑听说,都大松了一口气,连综娘子师徒也额首称庆。

她们从景州过来的日子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但是承受的压力远比在景州贞吉号时要大。

绣吉号经过上回的事,名气比过去还要响,然而前来买衣的人却反而比从前要少。

这里的衣服价格都不高,质料却不见得很差,利润就有些薄,全要靠薄利多销。

原来的三个人在生意好时,只觉得人手少,做活儿累。

但当铺里的生意变少,偏偏经二姑姑等一行来了五个人,却又变成了人多活儿少。尤其是两个跑外头的伙计,在这里除了搬运一下衣料,简直没什么事做,成天闲待着十分难受。

贞绣珠肚子已经很大了,却操心着这一群人的吃喝用度以及每月要开的工钱,急得是百爪挠心,哪里还能安心养胎?

经二姑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铺内的事她可以尽力安排,然而对外的经营她就没什么主意了。

终于盼到贞锦依来崇庆的消息,众人当中除了田佳和两个伙计都比她年长,却顿觉有了主心骨一般。

贞锦依亦对崇庆绣吉号以及姐姐的事悬着心,到崇庆的第二天,就与岑大妹一道去了东街。

母女姐妹们见面,自是一番感伤。

叙罢家常,由秋宝娘安排岑大妹的住下,再带她看看院里院外,贞锦依则去了经二姑姑房中,请颉婶儿和综娘子等人都过来说话。

听罢她们说了近期的状况,贞锦依并不焦急,悠然道:“新衣本不是日日都做的东西,也就是在年节或红白大事时做一些,平日哪能天天买衣裳穿?再好的新式样,寻常人家买过一两件就罢了。我看过账本,绣吉号这几个月已是将崇庆城内外的大半生意都做了。”

她不仅找掌柜的要过账本,而且还在路上时,就已经问过绎之谦崇州各郡的人口、收入等。绎之谦不清楚的,便去问他父亲。

绎大人听儿子关心这些,只当是他要为将来入仕做准备,自是知不不言,言无不尽,还将自己这些年管理地方财政的心得和设想都一并讲了。

所以贞锦依将绣吉号的销量与崇庆的人口户数做过比较,若就崇庆城内而言,平均算来有近三成的平民都在绣吉号买过衣服。哪怕其中有些属于外郡过来买的,在这个物资不甚丰富,多数人过年才换新衣,并且多数是自己动手做的社会,这比例已是相当高了。

何况从景州到崇庆,近来陆续新增了一些制衣铺或制衣坊,可以说在这两个城市中,服装市场已趋于饱和。

这一点稍微解说一下,颉伯颉婶儿和经二姑姑等人都很能理解。

颉婶儿便说:“我们也晓得,绣吉号卖的是价钱不高的衣裳,买主多是平头百姓,偶有几个富商富绅之类,也没有个天天来买的理儿。可我们铺子开着,工匠伙计请着,难道生意不多时就放他们回家,等年节要衣裳多时再来?”

这也是颉婶儿与经二姑姑、贞绣珠曾经商量过的办法。但因都觉得不甚妥当,颉婶儿就说还是等贞锦依回来再拿主意。

果然,贞锦依摇头道:“不妥,我们好容易找来这些合用的人,经过这么些日子,都做熟了的,一旦遣散,以后要人时还能不能再招齐就说不准了。”

看了看众人,又道:“我知你们担心工钱之类的开支。为今之计,坐等生意上门,不如送生意出门。”

综娘子圆睁双眼:“难道绣吉号也上门帮人定做裁衣?”

贞锦依又摇头:“绣吉号定价不高,上门定做费时费工,这样的价钱不合算。我是说,如果要生意做下去,维持不如扩大,要扩大发展,势必要往别的郡府走。”

众人听了互相对视几下,还是颉婶儿先开口:“但是若去其他郡府开分号,哪里派得出那样多的人去?就是有人去了,运送衣料也不好办。

“上回你们从景州送衣料过来,紧赶慢赶,也花了有十来日。这还是景州水路通畅。其他郡府未必都这样好走,急用的且不说,就是日常这般运送,本钱也上去了。”

经二姑姑思忖着说道:“除非在那些分号里也有好裁工。就地裁做,横竖绣吉号的衣服都有打板,依瓢画葫芦,也不见得太难。”

贞绣珠却道:“可是就算能裁,没有那么多机子,也做不快啊。”

众人都点头。缝纫机不但少,而且因怕泄露机密,崇庆这里实际只有贞绣珠在使用,后来综娘子来了,贞绣珠身子又实在不便,才教了综娘子,亦是密而不宣悄悄地做。

众人各想主意又各有顾虑,贞锦依并不奇怪,反而还有些欣慰,只是不想发挥太多把话题扯得远了,于是说道:“颉婶儿所虑不差,大姐说的也不错。绣吉号的裁剪、缝制与别家不同,不能外泄的东西太多。所以……”

她顿了顿,直盯着颉婶儿道:“婶子,你们绸庄多与别的郡府有生意往来,可知其他郡城里是否也有绸庄布庄可以代卖成衣的?”

颉婶儿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绣吉号这些日子名气大得很,外郡来的常常要来捎带一些衣裳回去。那些和我们有交道的,还托过我们多卖些呢。只是那会儿没往这上头想。

“哎呀,怎么我们就没想到呢?!别的省不知,江安和崇兴的各郡和我们有来往的不少,我们做的反正是成衣,请他们代卖多便利!”

第一百六十六章 趟开个新路子(感谢石敢当当当、四七不二的月票)

众人眼前忽地展开一条新的路子,不禁都来了精神。

贞锦依看着颉婶儿,等她连感带叹地说完,接着说道:“头一回做这样的营生,不必一下子铺得太开。先挑出两三个人口多的郡府城,且以崇兴的为好,路不要太远,且要方便运送,但也不宜过近。一座城里只要一家既可。

“婶子若也觉得可行,不妨先与颉伯合计合计,捋一捋你们打过交道的那些绸庄,有可靠的,可先与他们商量试试。”

颉婶儿连道:“有,有!兴宁、陈州,还有江安的吉兴,都有同我们相熟的铺子,东家也是极厚道的。我们借他们的铺面卖衣裳,他们定不会推拒。等卖了银钱,分些抽成给他们,这桩生意他们该当是乐意接的。”

贞锦依笑着点点头,口中却道:“并不是抽成给他们,是卖给他们,再由他们自行转卖。”

“转卖?”颉婶儿有点疑惑,不大肯定地问道,“要他们出钱买下来再卖出去么?”

“正是。”贞锦依肯定地点头,并加以解释,“就如你们绸庄从景州等处的机房进了绸缎货,再放到铺子里卖是一样的。”

颉婶儿摇着头:“我们做的多是大宗生意,就有零卖的,也都是常年拿货的熟客。单件的衣服也这样卖法,我只怕……总之我还不曾在崇州见过这样卖衣裳的。”

贞锦依道:“正是没有人做过,我们做起来才让人觉得新鲜呀,且这样操作的余地也大。”

后面的一句“其中关窍也只有我们才懂”却没有说出来。

见众人也都显出疑虑的神色,贞锦依扫视众人一回,问道:“绣吉号在崇兴是否已有些名声?”

这个问题几乎不是问题,综娘子立即回答:“岂止有些名声,我从前还在安兴祥时,就听到大伙儿都说绣吉号生意太好,快把别的制衣坊都挤垮掉了。”

经二姑姑也道:“这却是不假,我们此次从景州回来,在路上时也听到有人说绣吉号如何如何。我留意过,沿途还真看到有穿着咱们衣裳的人,那式样我一见便知。”

那些衣裳中有不少就是她亲手所裁,说起来不免有几分得意。

贞锦依道:“正是呢。如此,我们将做好的衣服卖给那些绸庄,价钱比东街铺子上的减少一些,他们拿回去加点价再卖应是不难吧?”

综娘子又应声道:“岂止不难,简直容易得紧。那些外郡的人,本就有听说过咱们的字号,想要买又跑不了这样远路的,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代买的人?有的外郡人来东街一趟,一买就是四五件的也不在少数。若是把好东西送到他们身边,岂有不抢着买的?那些代卖的,还不像是捡钱一般?”

贞锦依道:“虽不说是捡钱,但外郡本有声誉的铺子,进了绣吉号的货,再以和这里相同的价钱卖出定是可行的。

“但若他们不肯只是靠转卖赚些差价,我们也可把裁好的衣料给他们,由他们自己找人缝制好了再卖,且可以挂上绣吉号的招牌。衣料的价钱又比做好的成衣低一些,他们赚钱的余地也更大些。”

颉婶儿道:“前头你说的大批买了,零星卖出,赚个守铺子的钱,这个我懂得。虽没见过这般卖成衣的,别的生意倒是这个做法。

“然则你后头说的这个,用我们的衣料,还用我们的招牌,却又不是我们的工匠做的,这……这要是做坏了,不是坏了我们的字号?”

这个问题贞锦依早已想过许多遍。即使在现代,这种代加工的加盟店经营,也并不是十分容易控制的,何况是在交通通讯都落后的古代?

所以她摈弃了加盟经营中的某些要件,将经销、代工与加盟加以融合,做了适合成衣制作的改进。

想了想怎样让面前这些人更容易理解,贞锦依慢慢解说:“我们做的是衣服,要紧的是料子和剪裁,绣吉号的衣裳不用刺绣,不管印花绘花,都是可以事先做好的。若是外郡的商人自己找工匠,唯一无法把握的是缝制者的手艺。

“以我想来,要尽可能避免做坏,一是在选店铺的时候我们自己仔细些,须得是人品可信,舍得花力气的老板,方可把这生意交给他们;二是我们送去的衣料不但要裁好画好,还有些要紧的工序,也都先行做好,他们的工匠只要能简单缝制,缝得不坏就成。再者,在那些铺子请到工匠之后,我们也可前去教教那些工匠,并且与老板们定好制作和售卖的章程。有了详尽的章程,大家照着做,就好办多了。”

见众人都听得有些发愣,又是一笑:“代卖和代工都可试一试,若做得好,再往别的郡铺开,若是毛病多,我们就先花力气解决掉再说。”

众人听了各自低头细想。

经二姑姑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你这主意早就打好了吧,你且把章程说给我们,我们能想到的再出些主意就是。”

贞锦依道:“如今我也只想出个大概,细致的章程尚未想定。颉婶儿先回去问问颉伯,回头我们再来梳理。”

正事讲完,大伙儿或有没听懂的,或有担心的,但都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惶惑不安。

贞锦依让众人都回去,众人下去慢慢商议琢磨这套才听来的东西。

随后贞锦依便与贞绣珠去和岑大妹聊了些家常。

这时东街院中人来得多,屋子已经住满。秋宝娘将岑大妹的床铺安置在贞绣珠房中,一应被褥箱笼等日常动用之物也都备齐,并帮她将行李收拾出来归置好。

岑大妹长到这样年岁,最远只到过渠安县城,这还是头一回离开江安跑这样远的路。虽一路舟车辗转,但一直有人安排照料,非但不觉得疲乏,反倒有几分兴奋。

只是看到贞绣珠分娩在即,想到她已被夫家休离,又有些伤感。

贞锦依安慰她,姐姐在此有自己的一份事做,后半生不怕没有依靠。

岑大妹虽口头上说:“女人家,没个夫家依傍,只靠自己可怎么成?”

但眼见贞绣珠安排店铺内外的事务甚是熟练,全不似嫁到乌家时畏缩憔悴,并且店里工匠伙计等人对她们母女都甚是尊重,心里也有了些安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又是一门学问

过了两日,颉伯与颉婶儿请了贞锦依到绸庄商议。

颉伯已经将颉婶儿转达的话仔细想过一番,并和掌柜的把素有生意往来的绸庄布庄如过筛子一般过了一遍。

这回请她来来,是仍有些细节尚未想明白。

而贞锦依这两日也将代工和代卖的章程理出条款来写在了纸上。

颉伯与掌柜的一一看了,颉伯便赞道:“我本有些疑虑,原想来找小贞姑娘问问,没想到你已经先都想得通透,还明明白白写下来了。我竟找不出什么漏洞来。”

贞锦依道:“也不尽然,生意上的事我毕竟不熟,颉伯与掌柜的再细瞧瞧,或许还有些我不曾想到的。”

颉伯又翻了翻,说道:“成衣如何买卖,代做如何做,如何收付钱物,甚至字号怎样挂法……各条各款都齐全得很,比我想的细多了。就是这写价钱地方都空着,是还没有定价,还是我们和每个下家签契约时,收的钱款都不相同?”

贞锦依答道:“每家店铺的位置不同,运送货物的成本不一样,进货的数目亦有不同,自然不能全然一样。”

颉伯犹豫道:“咱们做生意讲究个童叟无欺。我们绸庄经营三代了,凡外郡的客商来进货,相同的货品,从来都是一样价钱……这,这看人定价,我们从未做过,我说个不好听的,小贞姑娘听了莫气,我就怕传出去有损名声。”

店铺经营贞锦依没有自己出过面,但是对于店铺的运作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里大凡常年开铺面做生意的,确实极其讲究信誉,不论生客熟客,极少漫天乱要价,赊账不还钱的都几乎没有。

颉氏绸庄是本城老字号,在这方面格外讲究并不是坏事。

只不过绣贞号要做的并不是传统的贱买贵卖的生意,还包含着不同的经营形态,无法用这个社会通行的规则去衡量。

但贞锦依也不想打击颉伯由来已久的经营理念,思索着说道:“颉伯说的固然有理。若是上门来买货的,我们以相同的价钱出货自是应当。我所想的是,发货给各地的店铺,总有个路程远近、行路难易之别……

“也罢,不管是我们送货上门,还是他们来取货,只要是成衣,同样的款式,我们都以一样的价钱出货,只是运费须另计,如此可好?”

颉伯笑道:“好好,我就说小贞姑娘是讲道理的人。这样说,那些代卖的再无不愿意的。”

贞锦依这才转了话锋又道:“只是代做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请的工人不同,工钱想必也有区别。但为保绣吉号的招牌,须是同样质料样式的衣裳,都以一样的价钱出货,对本钱支出不一样的店铺来说,进价全无二致才是不公平的。”

颉伯听后半晌不语。

对于一种全新的方式,已经有过多年经验的人并不那么快就轻易接受,这一点贞锦依很理解。因而也不催促,安静等他思索。

掌柜的看看老板,再看看贞锦依,打破沉默道:“小贞姑娘,绣吉号的衣服样式不少,难道每一样的衣料都须单另定个卖价?那些一下子买许多的,又或是各样都只买一点的,算起账来岂不是太过琐碎?”

账目收支多是掌柜的负责,他有此顾忌再正常不过。

在这一点上,贞锦依其实是有意设置得比较复杂的,于是耐心解答:“成衣自然每样都单定一个卖价,现今绣吉号也是这样卖的。至于代做的,不是每种样式单独定价,而是衣料按照料子的质地、部位来定价。比如素绢的大襟是一个价,印花的裙料是一个价,绘画的裙料又是一个价。如此按质论价,买家心里也有数。”

掌柜的又道:“听来甚是有理,只是仍有些繁琐啊。买到的料子做好之后才知能得多少利息,算起账来不大便利呢。”

贞锦依笑道:“不妨,代做的本钱原就不止衣料这么简单。但我们赚的是卖衣料的钱呀,这样定价,我们自己算账方便,代做的铺子也好计算他们自己的工本。

“再者说,那些代做的卖家之间,就算互相打听了进货的价钱,也不能就买价简单作比较,也免得这家觉得那家得了便宜,那家又觉得自己吃了亏。”

在他们说话期间,颉伯一边听一边想,脑中的思路渐渐明晰。听她说到这里,已有些明白了她的用意,便说道:“既是小贞姑娘已思虑周详,不如我们先找几家信得过的,路途不远不近的问一问。两种法子都试试,哪样好,日后就取哪样长做。”

贞锦依大点其头:“颉伯说得对,就照这法子办。”

安排讲定,各自分头行动。

颉伯和掌柜的挑选出几家店铺来,有的写了信送去,有的则等到那家有人来崇庆时当面说,或是需要过去送货时,由颉伯父子或掌柜的亲自去谈。

毕竟是没有电话电邮的时代,来回的时间未免有点长。

这样倒也留下了比较多的时间给贞锦依修改章程,以及拟定各类货品的批发零售的价格。

为了能与这个时代商人的经营习惯合得上拍,贞锦依还是向颉伯详细了解了不少相关店铺的情形,讨论了诸多细节,尽可能使用他们能够适应的条款。

绎之谦看她一天到晚写个没完,很是好奇,征得她同意,也拿了来阅看。

看着看着竟觉得十分有趣,说道:“我今儿方知诚先生所言,任何一门学问都是深不可测啊。一个制衣的营生,竟也有这许多讲究。”

再看了她写的价格清单,自己算了一遍方道:“你这里价钱是不是算得不对呀?”

贞锦依也知自己对数字向来不是太敏感,填画意匠图那些小格子,她甚有耐心,画起设计图更是兴致勃勃,但要论算账,即使是简单的数字,她也要算半天。

从前公司的账目都是依靠会计,她自己只掌握好总体的钱款出入。就这样,每逢需要详细结算时,也颇为头大。

今次因所有运作方式都是她提出来的,不得不硬着头皮算好细账。

定价也就罢了,列出那些数字的加减时,为了让颉伯他们看懂,都要用汉字书写,还不能采用现代公式,她又不会打算盘,强自支撑下来,早已算得头晕脑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是理工男啊 (辣丽莎月票补更)

正在算账算得头疼时,听到绎之谦如此说,贞锦依眼前似出现了一道曙光,立即问道:“你懂得算数?”

绎之谦挠挠后脑,答道:“也不能说懂得。曾看过些《九章算数》《周髀算经》《真子算术》之类的书,我父亲要计算田亩、均输,也常常找我帮他算。”

原来自己的新婚夫婿竟是个隐藏的理工男呀!

贞锦依“哎呀”一声,当即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太好了太好了,来来来,正好这些账目我算得头都疼了,你也也帮帮我!”

绎之谦脸颊微红:“你我夫妇,说什么帮不帮的。你这里还有什么不好算的,我来瞧瞧。”

贞锦依忙拉他到桌边坐下,把一迭用自创的竖排表格写满的清单摆到他面前。自己另取张凳子坐在一旁,一一指着给他解说。

绎之谦边看边听,听完又道:“你若要算账时,不要用文字来写,商家有一套专门计数用的数字,写起来更简明。若要计算,则可以用算筹码子,加减乘除时比文字好用。到了写文契时,再加上大小写的文字,那是为了不出误差,以及避免窜改。”

说着拿起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从0至10的数字。

贞锦依看得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阿拉伯数字吗?”

绎之谦疑惑地转头看她:“阿刺伯是什么?”

贞锦依回了回神,说道:“没,没什么,我是说,这数字好像我家乡有个阿伯也写过,那时我们只说是天书。”

算筹她倒是听说过的,便又问:“算筹码子是怎么样的?你还会使用算筹?”

绎之谦一边在纸上又写下从一至十的算筹码子,一边答道:“普通的加减乘除用算盘就很快,但要是算‘天元’‘大衍’之类,就要用算筹才好。”

这下贞锦依真的如听“天书”,再看那些数字,都是用横横竖竖来表示,果然很适合用算筹计算。

古人的智慧又一次超乎她想象。只不过这样的东西她实在没兴趣研究。

就听绎之谦又说:“算盘我反而打得不好,只是书上所记的那些算法真是奥妙无穷,要是认真算起来呀,比读书写文章还要有意思。”

见贞锦依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又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来:“我是从前在老宅时跟账房里的人学过,后来是为了考试放下了。中举之后,我来崇庆时,因帮着父亲算账,也是才刚再捡起来。

“不过你放心,这个不会耽误我读书,过一阵子,我们回了景州,我还是用心跟着诚先生读书,预备上京考会试。”

贞锦依喜之不尽,见他有所误会,忙道:“不不,我不是怕你学算数耽误考试。算数很好啊,你好好学,这是很有用处的大学问呢。”

绎之谦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的?你也觉得算数是很有用的学问!不像他们都说这种商人斤斤计较的东西……哎,你真是我的知己!”

没想到她一直以为的书呆子,其实不是平常看上去的那样一心只读圣贤书。

不知怎的,贞锦依脑中忽然闪现贾宝玉对史湘云和袭人说“林妹妹从不说这混账话”的情节。

作为现代思维的人,她虽说也知道这个社会科考的重要性,但也的确没有“万般皆下品”的偏见。她并非有意迎合,却事实上与绎之谦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心追求达成共识。被他认同为知己,也是一件好事吧。

再者说,这个夫婿还没有像贾宝玉那么排斥读书,虽有爱好,也能自我克制,尽量符合当世社会的要求,思想并不幼稚。

更何况,绎之谦并没像旁人那样,对她经商的行为不以为然,也没有因她的匠人身份而轻视她,反而还乐于提供支持。

如此看来,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对象。

他们这样,也算是先结婚后恋爱了吧。

乐得将账目计算的事都交待出去,贞锦依继续修改她的契约条款。

绎之谦看了,又小心翼翼地说:“你这章程,要不,我帮你誊写吧?”

这下轮到贞锦依脸上发热了。

她固然费了些精神读书识字,可是毕竟一直都要学艺做活儿,书可以在刺绣或织锦的时候默背,字就没办法抽出多少时间来练习了。所以她的毛笔字写出来,只能说尽量工整,让人看着不觉得丑而已。

哪能像绎之谦这样打小就致力于写字作文章的,别说他们父子的字放到现代足可以够得上书法家的称号,就是书僮藿苗写的字,也不比字帖差多少。

贞锦依镇定了一下,微笑道:“哪敢劳动举人相公来帮我抄写这些东西,不如,就交给藿苗吧,他的字画都不错。这些章程文契都须抄上好几份,交给他我也省些气力。”

绎之谦略想想便点头称是,立刻起身就要去外头找藿苗。

贞锦依忙拦着他:“不忙在这一时,还要再修改呢,待改好了,再交与他不迟。”

绎之谦又乖乖坐下,重又专心对付眼前的账目。

其后数日,陆续有外郡来颉氏绸庄买绸货的商人到来,颉伯和掌柜的便将与绣吉号的合作的事跟他们商量。同时颉家大郎趁着外出送货,也谈了几家。

因绣吉号早就声名远播,那些外郡的商家巴不得能有这个机会。有的甚至说,就是颉伯不提,他们也早想在崇庆买些成衣带回去卖了。

听说批量购买成衣可以按数额多少分级拿折扣,数额越多折扣越大,又看到制作详细的表格,愿意签代卖契约的商家更是踊跃。

然而肯代做却只有两三家,且都说只先试试。这些都是原本就做着制衣或刺绣生意的铺子。

颉伯将这些情形都同贞锦依说了。

贞锦依很能理解外地商户们对新的合作方式的顾忌,只将修改得更完善的章程给了颉伯。

代卖的方式相对简单一些,只须对方派人来看货挑选,给了银票就可以取走货品。

所以她着重在章程中强调了代加工的利润,以及承诺代工的店铺可以定制本处专有的式样,与成衣和别处的代工都有所差异,利润也可自行核定。请他给那些愿意代做的商家看看,若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再来挨家洽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是不是太贪心

才刚起头,合作者少些没有什么要紧,贞锦依最为担心的是价格的控制,因而在文契上将这方面的规定和违约之后的赔偿写得十分详尽。

在挑选合作方时,也让颉伯与掌柜的将商家与老板的情况尽量详细地摸清底细。——这一点其实没有多大问题,因为能让颉伯列入挑选名单,没有一个是从前没有过交往的,且全都有保人。

经过一番选拣,颉伯最后给出了四家代卖店铺和两家代工店铺,并列明他们的家世背景、生意规模、老板的信誉及老板与颉氏绸庄过去的来交状况,等等。

贞锦依看了只有一句话:“相信颉伯的眼光。”

于是将预计出货的数量做了规划,交代给颉伯,便将后续的签约等事全权委托给他来处理,自己专注于和绣吉号的众工匠一同裁制衣料、赶做新衣,保证按计划备货。

眼见贞绣珠即将临盆,贞锦依又委托夏嬷嬷帮忙预备产妇要用的物品。

因见夏嬷嬷做事尽心,应付这些事的经验也很丰富,索性跟岑大妹说了,将夏嬷嬷也派去东街的院子里住着。

虽是公私俱忙,然而每样事都有安排,心里倒也稳定。

这一日,绎大人下衙后忽然将绎之谦叫去。

傍晚绎之谦回房,闷闷的半晌无话。

贞锦依追着问了好几回,绎之谦才拉着脸道:“锦官院仍想叫你回去。”

“喔?”再次听到这种消息,贞锦依既无意外,连心塞之感都欠奉,“那公爹怎么说呢?”

“我父亲很是生气。然则这回是江安锦官院托了崇兴的布政使大人亲自来说项,劝他为大局着想,勿要计较一点点声名之失。还说什么,绎家的人能为朝廷出力,朝廷必不会亏待……”

“为朝廷出力……”贞锦依喃喃重复,“想不到我嫁为人妇,还有为朝廷出力的机会。”

“我父亲说,还不是瞧着我家的出身,出身是商户。倘是寻常官家子弟的眷属,怎会提如此非份之请?”绎之谦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起来,“锦依,你若是不想去,我拼着得罪布政使和锦官院,定要设法留你在家。”

“去,为什么不去?”贞锦依嫣然一笑,“为朝廷出力这样荣耀的事,怎么能推拒?“

绎之谦轻轻握住她的手:“绎家虽非世宦,这点子事总还顶得住,你不乐意便不必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贞锦依收起调侃的语调,严肃地说道,“这些日子读了那些从埠宁老宅带来的书,我本就生出些织造新锦的想法,原是想等绣吉号的事稍顺些,再去找织房商量。既是锦官院找上来,你且跟公爹说,我愿意回锦官院,咱们尽快回景州就是。”

绎之谦狐疑地看着她:“真的?你要回去创制新锦?”

“不错,”自从看清了丈夫理工直男思维的本质,贞锦依已找到了对付他的好办法,那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列依据,“你可还记得《乃服工物志》里所记之‘绞罗锦’?”

这本书贞锦依一见就爱不释手,还与绎之谦讨论过里面的花样做法,他当然记得,当即点点头。

贞锦依又道:“绞罗锦我曾听师娘讲过,说是失传已久的技艺,如今连残片都极少见到,江安这么多织工,都没有人说得出到底是什么样的织法造就。所以看到《乃服工物志》上的记载,再查对过以前你抄给我的那本《锦造图谱》,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什么是可能性?”绎之谦情绪渐渐被她调动,“锦依,你用我听得懂的话细细说与我。”

这确实是最近才想通的,贞锦依解释着,自己都不免有些激动:“所谓绞罗,应是绞缠之法,从前我们只往投梭打纬上去想,自然是不成的。”

讲到关键的技术问题,绎之谦来了兴致:“那你可试过这绞缠之法?书上记在哪里,你指与我看看。”

说着便去书架上取来贞锦依所说的两本图书。

贞锦依一面整理自己的思路,一面翻出两本书上的记录指给他看:“我也是才想到的,尚未试过。你看这图谱上画得细致,织出之后是绞链式的,我想应是股股相缠才有这效果。《工物志》里所记是‘四经绞罗’,那么是四股经丝相绞,又与地纬织在一起。从前我们织纱罗锦时,曾做过两股相绞的,若要加两股改为四经,加些手法当可做到。”

绎之谦看着图喜道:“果然是绞链样的花纹,你想的一定错不了。”

看罢抬起头来,笑容却收敛起来:“你真要回江安锦官院的织造局里去织这绞罗锦?”

贞锦依望向窗外:“我不但想织出绞罗锦,还想要改造出结本机,让挑花结本的速度可以变得快一些。我还想把绣吉号开到全国各地。”

然后再回头看向绎之谦:“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些?太急切了些?织锦也想要,制衣也想要,生意也想要,贞吉号没了,我又不甘心,还想把绣吉号尽快做起来。什么都想快快做好……可人这一辈子,做得了多少事呢?”

上辈子她总以为人的一生还很长,她还年轻,有大把光阴慢慢做事,直到突然间一切都戛然而止。

虽然获得了从头再来的机会,她已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什么时候命运又突然拐弯,眼前的事又会中断呢?

看着新婚妻子尚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感慨焦灼,绎之谦放下手头的图书,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声安慰:“你不是贪心,人生苦短,本来就该当珍惜光阴。你怕事情太多一辈子做不了,我可以帮你,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不就是两辈子?日后再生养几个儿女,儿女们再生一堆孙儿孙女,我们做不完的,他们还可以一直做下去……”

说着说着,心头柔情涌起,不自觉将她揽入怀中。

贞锦依没有挣脱,将头靠在他肩上,心里默念起《愚公移山》里的句子:“孙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不由得嘴角渐渐翘起。

第一百七十章 添丁进口(石敢当当当月票加更)

那头绎之谦将贞锦依同意回景州的话转告给绎大人,绎大人不情不愿地回复了崇兴布政使和江安锦官院。

这头贞锦依将绣吉号的事务理出头绪,逐项交代给颉伯颉婶以及经二姑姑,准备回景州。

哪知没过几天,绎大人又带来了新的消息:江安锦官院已推举了贞锦依入京。

原来,明春立后的事已定,从礼部到内府,再到各地工匠,都要为封后大典的事提前预备起来。大典之上,服饰是重头,所以锦官院更须早些加紧筹划。

原本是打算如之前的太后寿辰一般,各地多织些新锦贡上。

但因太后发了话,说先皇后封后是随皇帝登基一起办的,又因当时正值国丧,许多规仪皆从简,太后当年封后又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算起来,至今四十余年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国礼。如今天下太平,又国库充盈,兼之外藩来朝的甚多,正该大操大办,以扬国威,以显国体。

有了太后这话,自然从皇帝开始,自上而下都要格外重视。

因此内府里品级最高的掌印大监正黎安民出了个主意,征召各地能工巧匠入京师,与内府所属各监各司合力,特为大典制作所需之器物、服饰等。

圣上准奏,于是下令知照各地锦官院、司工局等,征集织造、珠玉、陶埏、木工等匠人,入京为大典服役,工钱从优,有功者另有封赏。

各地纷纷筛选举荐,江安锦官院便举荐了贞锦依、纾锦宛等十余个高等级的织工,以及绣房几个擅长刺绣制衣的女工。

内官监依名单照准,已下了文书让这些工匠下月起分批进京。

经了内府的手,便成了皇家的大事,上了名单的人除非病到卧床不起,基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好在京城要接纳这么多人,也需要做些准备,进京的时间没有定得太早,且是分批进京,轮到江安省时,差不多到下月底才会启程。

贞锦依算一算,还好可以等到大姐生产,待见过了小侄儿或是小侄女之后再出发。

而封后这样的大喜事,照例又要开恩科,今年的新科举子们很幸运地可以在明年春闱就参加京城会试,不必再等两三年。

绎之谦与绎大少爷都要进京赶考,预计一下行程,于是索性安排在下月中出发,与贞锦依一道入京。

绎大人将这番安排写了信告知江安的督办衙门,那边倒是无话,爽快给了上京的文书,嘱咐他们入京之后按时去内府登记。就连贞锦依提出的,最好让桐师傅师徒也一道进京,方便改造织机,督办衙门也答应了。

想着相聚之日无多,贞锦依几乎天天都往东街跑,若非碍着绎家媳妇的身份,东街院子又已填得满满当当的,恨不能就住到那边。

到月底时,贞绣珠按期临盆,幸得颉婶儿和掌柜娘子早已安排妥帖,才一发作,立即雇车去接了两个接生婆。

院内又有夏嬷嬷相帮,岑大妹也是生过好几个孩子的,大家七手八脚,虽忙却也不乱。

贞绣珠按照贞锦依的叮嘱,在怀孕期间时常请大夫来诊诊脉,按照医嘱调理饮食,且她平日多有操劳,活动得好,虽是头胎,生产时倒还顺当。阵痛一夜之后,于凌晨时分生下一个白胖的女娃。

接生婆的恭喜声有些干涩,以为主家见生的女娃会不高兴。

哪知贞锦依一出手,每人打赏五两纹银,两个接生婆喜出望外,精神头一振,打叠了许多好话赞颂,只碍着是个女孩儿,没法恭祝“公侯万代”之类。

岑大妹本来颇感沮丧,但见整个院子里的人无不欢喜愉悦,争相抱着那小东西,如同得了个天上掉下的活宝贝一般,方才醒悟这里的风俗和渠安乡下不大一样,并没有那么轻贱女娃,心里才觉得好过一些。

“洗三”之时,接生婆来为新生儿洗浴,颉婶儿、经二姑姑以及综娘子等人又各有随喜。两个接生婆口袋装得满满,越发善恭善颂之言不绝。

贞锦依抱着眉眼比才出生时清晰了不少的小侄女儿道:“看她这模样必是有个福气的,但愿从此以后,也给你娘带来福气,母女们都顺遂平安。不如就起名叫贞启瑞吧,取开启祥瑞之意。”

众人连连称好,贞绣珠喜上眉梢:“这个名字好听,又吉利。”

只有岑大妹小声嘟哝:“娃儿不跟着爹姓,日后怕不会叫人瞧不起?”

贞锦依道:“瞧不瞧得起要看家门,也要看自身。只要绣吉号的生意好好做起来,咱们启瑞是要继承大姐姐这一份家业的,将来再多学些本事,怕谁瞧不上不成?”

贞绣珠经了这几个月的事,早比从前自信了不知多少倍,也劝岑大妹:“都和离这么久了,乌家也不知有这么个女儿,何必还去攀他家的姓?况且他们就是知晓了,一个女娃儿,也未必放在心上。不如随了我们,将来跟姨妈和姑姑们学读书、学手艺、学做生意,也能当门立户。”

见姐姐如脱胎换骨一般,贞锦依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因要同着绎之谦先到景州与绎大少爷会合,贞锦依不能再作拖延,只得留了岑大妹在东街照顾月子。

贞锦依多少知道点阿娘的脾性,临行之前给了她一包银子铜钱,嘱她切莫节省,好生让大姐母女将养;因夏嬷嬷要随了她上京家,又请颉婶儿帮着雇了个奶娘照顾产妇和婴儿;然后再留了一笔钱给经二姑姑,请她看顾这一院子的妇孺。

经二姑姑原不肯收,说:“我也算是大东家,这里都是我店子里的,你拿这钱雇东家来照拂店里的人,岂不是笑话?”

然而禁不住贞锦依再三解释劝说:“我娘是个节俭惯的,怕她不舍得买好东西,待亏了自家和我姐姐、侄女儿。”“满院子里,你最能服众,你说话我娘和我姐也最能听从。”“你只当是帮我姐收着,帮她给娃娃花销。”等等。

经二姑姑才终于收下来:“就当替你姐保管,等她身子好些再转交给她。”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谋定而后动

交待好了家里的事,再与经二姑姑找了颉伯、颉婶儿,跟他们把新梳理过的章程再过了一遍。

因想做代卖的店铺很多,有听到消息的甚至特意从外郡赶来,向颉伯要签约。来的人多了,颉伯只答应先记下来,过后再拣选。有的看代卖的店铺太多,听说代做可以赚得更多的钱,便也想试试这种新法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摸底,颉伯信心大增,将上次备选的店铺略作微调,能谈妥的都列了名单出来。

待他们看过章程后再无异议,便按贞锦依草拟的契约签字画押。

颉伯为人谨慎,第一步不肯铺得太开,因此第一批的代卖店铺最终只定了三家,全都是与颉氏绸庄打过多年交道,非常信得过的,分别在崇兴的两个郡和江安一个郡。代做的是两家,皆是在当地声誉素着,且实力雄厚的,两家都是本就开着制衣坊。

将后续的签约等事托给颉伯,跟经二姑姑计划怎样安排裁剪制作衣料成衣等事,贞锦依又说了自己的另一个计划:待上京之后,若能在那里寻找到合适的绸庄布店,不妨将绣吉号的生意拿到京城去做。

把生意做到京城去,经二姑姑是早就听贞锦依说起过,但这番重提,已不是空中楼阁,她便不能再如以前那般一笑置之,因而慎重地说出自己的担心:“听说京城的人工物价都贵得紧,若是开的贞吉号那样的字号也就罢了,绣吉号做的是低价的平民成衣,京里的人能看得上?”

这个问题贞锦依自是已经想过,解释道:“京里也不全都是贵人,总有不少平民富商,穿不了那些贵重衣衫,却又不甘心的。京城的人也多,说不准,那里愿意买绣吉号衣裳的会更多。反倒是量身做的高价衣裳嘛,我想京城定做衣服的老字号定然不少,倒是贞吉号那样的去那里,只怕还更费劲些。”

高档服装的竞争问题,其实她在景州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景州的制衣坊并不少,贞吉号若不是时常推陈出新,又有良氏机房特别织造的专供锦料,要把生意做开也不见得那么容易。

京里的达官贵人多,想也想得到专门做贵重衣服的制衣坊定不会少,非但如此,只怕那些老字号都有多年来往的主顾,新开的店铺要同他们竞争恐怕更难。

考虑过之后,她反而觉得中低档成衣在那里的发展空间还要大一些。

颉伯仍有疑虑:“然则我们与京里的店铺商户全无交道,怎样寻找愿意和我们……和我们合作的呢?”

“事在人为。”这不是推托之语,京城空间很大,但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贞锦依想来想去,开拓新业务只能靠这四个字了。

看看颉伯与经二姑姑挂在脸上的担心,又补充道:“我这趟上京,总要在那里待一些日子,不妨趁此时机,摸一摸京城制衣业的底。依我看,还可带上些不同的衣料和成衣,试探一下那边的行市。若有机会,咱们就去做,若实在不行,到时再另作打算。谋定而后动,谋不定则不动,反正也不吃什么亏。”

颉、经二人听了方点头说“有理”。

带了几大箱衣料和成衣,登船回到景州,绎大少爷夫妇已在绎家新置的大宅里将出发前的准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单等他们小夫妻到来。

见了贞锦依,盛大奶奶高高兴兴拉了她去看为他们备好的院子。

那是大宅当中靠近后花园的一方小院,三围房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盛大奶奶指着院门笑道:“好容易收拾出来,只匾额楹联没做,原想等你们回来住下了再慢慢题上。哪知才来了又要走,竟住不了两天,白费我一番苦心了。”

进了院门,见里面有花有树,还搭了个小花棚子,攀着许多七里香的绿藤,安宁精致,显是费了些工夫收拾。

贞锦依心下感激,连忙道谢:“多谢大嫂费心。这院子我甚是喜欢。想来进京也就是几个月,办完了差事,咱们还是要回来的。”

盛大奶奶有些怅然道:“七弟和我们大爷都是要去考试的,若考不中还罢,要是考中了,只怕还得待在京城等着派差。不知几时办得完,又不知会分派到哪郡哪府去。若像你公爹在离家不远的还好,若派去什么穷乡僻壤,也不知几时回得来。怪道人家说宦海浮沉呢,真像是扔到海里一般,都不晓得去到哪里。”

她忽然感慨,贞锦依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

但听她并不因为要上京做官而兴奋,反而流露出对官宦生涯的担忧,倒是与那些官宦家的夫人太太们颇有不同。

贞锦依这两年见的官眷多了,一心帮着丈夫向上爬的不少,因着一点身份媚上欺下的更不少,像盛大奶奶这样的却是十分难得。

从前听过这位奶奶不愿嫁到埠宁的八卦,本以为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后来盛大奶奶多次显示对贞锦依的赏识,还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帮过她,贞锦依对她的印象已有了彻底的转变。但直到回埠宁办喜事,也只认为她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面面俱到的好媳妇。

现在听她这番言论,不但官眷中少见,甚至高过许多读过书中过举的人,不禁对这出身富贵家的妇人有些刮目相看。

存了这样的想法,贞锦依再看这个隔房的大嫂子便与以往不同。一边看院子,一边问她以后的安排:“你和大哥哥都上京,不带上珣儿和瑜儿吗?”

珣儿和瑜儿是盛大奶奶的一双儿女。绎大少爷与她夫妻之情甚笃,至今仍未纳妾,也无其他子女。

“珣儿的功课不能耽误,瑜儿还太小,恐怕经不住长途跋涉,他们都留在这里,公婆会照看。”

自从在景州置下宅第,绎大少爷的父母先搬到这里来,连同他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住在一起。

虽说将儿女留在这里是绎大少爷与盛大奶奶定的,但此时说来仍是略有遗憾。

贞锦依只得安慰:“待他们再长大些,大哥哥的功名前程也都有谱了,再接来团聚也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泄愤(杨凌霄、石敢当、四七不二大额打赏补更)

谈着家常,盛大奶奶带着贞锦依又巡视了一回院子里的东西是否齐备。虽然只住得两三天,她却说日后就算不再长住,总会有回来的时候,仍将各色动用之物全都安置妥当。

因不与锦官院的大队人马一同走,贞锦依临行之前先去找了纾锦宛和良三娘,将自己对绞罗锦和样本机的想法和她们说了。

二人听了都觉得可行。但良三娘并不同她们一起入京,因而只能把桐师傅请到机房,三人又和他商量了一番新织机的改法,以及样本机的做法,相约等到了京城,再一起制作新机。

启程之日,良三娘与陵锦佑都来送行。

这时互市的交易场已差不多建好,交易也越发兴旺,往大江码头的道路上人流涌动,车马行得甚慢,临近码头的几条街更有水泄不通之感。

盛大奶奶带着仆妇在前,装行李的车跟在最后。家丁仆从唯恐闲杂人等惊扰了女眷,将几辆车严严围住。绕是如此绎大少爷和绎之谦仍骑着马前后巡视照看。

陵锦佑已在贞锦依去崇兴时拜堂成亲,这时坐着诚家的马车跟在贞锦依车后,并在出行前先去把良三娘接到她的车上。诚家家仆不多,但知她要出行,派了梅香和诚先生的一个书僮跟着她不说,还特意从书院请了两个护院的跟车。

走到接近互市的路口,因有一列运货的车队经过,由于是官货,跟车的兵丁便将路口拦住,不让其他的车马人群穿插进去。

如此一拦,街上堵了老半天,绎家的车马被围在人丛中再难移动。

陵锦佑忍耐不住,跳下自己的车,几步钻到贞锦依的车旁。

贞锦依与夏嬷嬷同车,急忙伸手拉她进车厢内。

夏嬷嬷禁不住劝道:“陵娘子小心着些,这里人杂,莫要惊扰到你。”

陵锦佑不以为然:“嬷嬷放心好啦,咱们这么多人呢,”指指车下伸出手臂、手持木棍护住主家车马的家丁护院们,“他们护得甚是周全,外人哪里靠得近。”

转头拉着贞锦依道:“这街上堵得来纹丝不动的,好不急人。我来和你坐着说说话好过些。瞧你才回来又要走,等你到了京城,又不知几时才能见得着了。”

贞锦依拍拍她的手笑道:“都是教授娘子了,还这么跳上跳下的,不稳重!”

陵锦佑反驳道:“哪里不稳重了?不就是换了个车子坐坐嘛,人家想和你聊聊,你倒扣起帽子来。”又笑道,“我们家是小门小户,可没你们大户人家那么多规矩。”

忽然醒悟夏嬷嬷在侧,伸伸舌头做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忙转头看向车窗外,一手掀开窗帘,一手指向外头:“都说互市一开,景州码头比京城还要热闹,外藩的商人使节来了那许多,理藩院都要在这城里再设会同馆了。你瞧,今儿非年非节,就这么人山人海的……”

说着话,忽觉两道怨毒的目光射来,头皮不觉发紧。

发现她脸色有异,贞锦依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一面问道:“怎么了?”

陵锦佑收回手,拉住贞锦依的手臂:“锦依,你有没有看到谁在盯着我看,像是,像是有什么在刺……”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一块硬物飞来,陵锦佑一闪头,然而那东西并未打入车窗,只在窗框上弹了一下,便落在车外。

因人声嘈杂,外面的家丁护院并未听到声音,直到贞锦依掀开车帘大喊:“快抓住他!在那里!”

陵锦佑兀自惊问:“锦依你看到谁了?是谁要打我?”

人丛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猛然转身,拖着条竹杆向外挤,奈何人多挡着路,没法跑快。

有身手快的护院立即快步上前,手中木棍挥向那乞丐脖颈,那人顿时倒地不起,拖着的竹杆砸在地面。

周围的人急忙闪避,人丛裂开一道缝隙,家丁护院们一拥上前,抓住那乞丐拖到车前。

一个家丁捡起方才落在车下的碎瓷片,哂道:“果然是乞丐本色,拿吃饭的家伙砸人”。却是个脏乎乎的陶碗的碎片。

另一个家丁揪住那乞丐的头发使劲一扯,乞丐抬起头来,怨恨的眼睛狠狠盯向贞锦依。

看清她的面目,陵锦佑惊呼道:“秋……是秋香!”

又问贞锦依:“锦依你是怎么看到她的?”

贞锦依冷然道:“我并没有看到,只是虚喊一声,她若不跑也没人知道是她。”

陵锦佑吐了一口气:“还是这么愚笨。”

看到动静,绎大少爷和绎之谦都靠了过来,绎大少爷并不问情由,只命令家丁们:“抓牢了,到前面码头再说。”

绎之谦忙探头向车内询问:“锦依,你怎样?”

贞锦依道:“我们没事,听大哥哥的,到前面再说。”

又候了一会儿,拉货的车队已走过,拦路的兵丁们离开,众人过了路口继续前行。

慢慢走到码头上,便是一大片开阔地。原来为便于车船停靠以及货物和出行人进出上下,码头建得十分宽敞。

上京的船只是早就预订好的,找到那大船,一行车马停在岸边,家丁们将外人隔开,众人下得车来,护院的方把先前抓住的秋香押过来按跪在地上。

盛大奶奶已听绎大少爷大略讲了被袭之事,扶着丫鬟过来先问贞锦依:“弟妹,你们可还好?”

贞锦依平静回答:“我们都没事,有人泄愤乱扔东西,并没伤着我们。”

盛大奶奶这才看向秋香,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砸打我们的车?”

秋香咬牙昂头:“我砸你们的车做甚?我是要打她!这贱人……”

眼睛才看向贞锦依,早被旁边的护院“啪”地一掌拍在头上,打得她向下一栽。

陵锦佑指着她道:“你这人才是奇怪,我们又没得罪你,你打我们干嘛?倒是你以前挑嗦着安兴祥总和我们作对,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

秋香支撑着再抬起头,翻着白眼看向陵锦佑:“你还有脸说没得罪我?要不是你们,我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你们害我一生,我打你们是轻的,我恨不能……”

狠话到了嘴边,但见旁边的护院又扬起手来,立时住了口。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合当有此报应

陵锦佑看到秋香想骂又不敢骂的怂样,顿时扑嗤笑出了声:“你才好笑,你们的生意是你们自己做得不好,安兴祥也是你们东家自己要卖的,他不带你回家,你该找他去,赖上我们是什么意思?”

秋香恨声道:“若不是你们,安兴祥怎会赚不到钱?若非赔得太多,缣……他又怎会别人说一说就把铺子卖了?你可知我费了多少心血在那间铺子上?”

这时盛大奶奶也听出些名目来,沉声道:“我认得你,你是原来埠宁绣坊的秋锦香,听闻后来去了别地儿,这么说是帮安兴祥做事。自来做生意有赔有赚是常事,赔了本得看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哪能赚不到钱就浑赖旁人的理儿?”

听她出声,秋香的神态软和了一些:“盛大奶奶有所不知,贞吉号自崇庆时起,就与我们安庆祥作对,搞的那些花样世人都想不出来,闹到我们在崇庆待不下去。来了景州,又是对门对户地打擂台。终是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

陵锦佑呲着牙“嘶”的一下:“你这才是猪八戒照镜子——倒打一耙呢!分明是你撺掇着你们东家和我们打擂台的呀!拉人都拉到我们铺子门口来了,还好意思说……”

贞锦依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锦佑师姐,何苦在这里与她辩这些,在她眼里,所有不好都是别人的,所有坏处都是旁人给的。”

良三娘亦早下车走了过来,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此,忍不住插言对着秋香道:“你是费了心血,难道锦依锦佑她们就是干坐着,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们的样式衣料都做不过人家,正当反省自身才是,怎好反去使些下作手段。你师娘当初是怎么教导你的?”

秋香咬咬唇,不忿道:“良师姑,我知你同她们是合着伙的,踩下了我们,你自家高兴就是,何苦又来教训我。”

听她连良三娘都指摘起来,贞锦依不愉道:“我师娘并未与我们合伙,且她好歹是长辈,你怎好这般同她说话?”

秋香鼻子里“哼”了一下,斜着眼对贞锦依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人了?你就是惯于装假使心眼儿,哄得众人都以为你好。我早知你不是个省油的灯,只可惜……”

“只可惜世人都不听你的?”贞锦依不怒反笑,“秋姑娘,世人并不如你所愿,你该当像我师娘说的,反省自身,而不是责怪世人。”

看她语塞,贞锦依接着又是一笑:“说来我还应当谢你,当初若不是带大娘听信了你的话,赶我去了丝坊,我还得不着机会拜在我师娘门下,也没后来这些事了。”

说着挨近良三娘身边,挽住她的手臂。

良三娘柔和地看看她,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欣慰。

秋香却气道:“你们少在我面前装什么师慈徒孝的。我师娘赶你走才是该当的。你一入坊,我就知你是个心计多的。偏偏众人都让你的假模假式骗了过去,个个都赞着你,又是什么手巧,又是有心思,又是肯上进。

“你倒会拿着小恩小惠的收买人心,哄得那些小师妹们都天天围着你转。若不是我识穿你真面目,坊里的风气不知被你带坏成啥样……”

她越说越气,手一撑要直身起来,旁边的护院连忙往她肩上猛推一把,又将她推得一栽。

贞锦依却道:“莫打她,让她起来说话吧。我瞧她想说的甚多,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呢。”

然后看着秋香道:“我竟不知才一入坊,你就如此防范于我。难不成好学上进在你眼里也成了错处?”

陵锦佑插话道:“她小心眼儿呗,怕你太能干了把她比下去。不单是你,坊里但凡稍微能干些的师姐师妹,哪个不被她打压?哪个没吃过她的亏?除非是肯巴结她,甘心给她垫背的。”

看着秋香缓缓从地下爬起来,直视着她道:“你以为你那点伎俩大伙儿都看不出来么?不过碍着师娘不明说罢了。就是你在安兴祥干的那些,那是人事么?你问过安兴祥的那些人背地里怎么看你的么?你有今日,也是自作自受,合当有此报应。”

秋香直起腰,轻轻抚着肩背,一时愣在当地。

类似的话,在她在安兴祥易主之时,也曾听铺里的人说过。

那些人的埋怨,她根本不放在心上,那不过是他们嫉妒她曾在安兴祥的地位罢了。当时要紧的是赶紧求得新东家的青眼。

然而她没有想到,无论她怎样讨好,新东家的娘子对她只是不咸不淡,她以前在安兴祥施行的规矩全都被废止,而她所提的改进制衣和重振生意方法,东家娘子一概置之不理。后来更不知听了谁的挑拨,说她既无手艺,又无德行,竟将她扫地出门。

她在景州城举目无亲,无人可以投奔,去那些刺绣制衣的店铺求事做,又因无人作保,没人肯收容。后来身上的一点银钱被偷儿窃去,万般无奈,只得乞讨为生。

她实在不甘心,她为了安兴祥尽心竭力,得到的竟是这等下场。

这一切,全都缘于贞吉号对她和缣老板的压制坑害啊!

对的,一准儿是这样,都是因为贞锦依。自认得这家伙以来,就没什么好事,这姓贞的泥脚杆子,年纪越大,就越是花样百出地给她添堵。如今还害得她无家可归,沦为乞丐,受尽世人冷眼,还被那些二流子甚至同是乞丐的人欺凌。

秋香满腔怒气难以消解,恨不能寻到贞锦依,狠狠打骂她出气。偏偏听闻她将贞吉号盘出之后,带着大笔嫁妆嫁入官宦之家。陵锦佑出嫁时更在景州城中占尽了风光。

凭什么原本在她之下的人偏偏都能做得人上人?实在是让她又妒又恨。

这日在码头乞食,正在人群中看到陵锦佑在马车队中跳上跳下,贞锦依从马车上露出头来拉她上去。

秋香心感天赐良机,不及多想,便将手上的破陶碗扔了过去。心想就是打不伤她们,也让她们下来察看,然后她可当面指摘这两个贱人的种种恶行,当众让她们颜面扫地,看她们还充得什么举人娘子、教授夫人。

哪知车队的家丁护院众多,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她不敢吃这眼前亏,要逃时,却没能逃得脱。被护院的抓到,本想拼力叫骂,偏偏被他们抓得死死的,还将嘴堵住,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越想越是愤懑,两行泪水止不住从肮脏的面颊滑落。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京中旧宅

秋香气愤不过,立在那里喃喃道:“我是不及你们有心计,只知埋头苦干,主家让我管些事,我总要管得严些,方对得住主家。不像你们惯会收买人心,开个铺子还分什么干股,哄得那些人当你们恩人一般,满到处传你的好,硬说是什么‘神针’。

“后来的东家娘子同你们一个德性,面儿上不声不响,背地里四处打听。说我是你们师姐,怎的没学到‘神针’的技艺?再加上那起子小人恨我往日管他们太严,趁着换了东主落井下石……”

老天怎么如此不公,她这么勤奋忠心的人落得如此悲惨境地,而那些偷奸耍滑玩弄心计之徒,反倒越活越是风光?

秋香的眼泪流得止不住。

但她不能认输,昂起头来,扫视着面前的一帮人:“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老天有眼,你们都要得报应的!”

护院的听她又胡乱说话,虽得了指令不再打她,也不敢由着她再讲出难听的来,几个人互相使个眼色,上前扭住她手臂,一把将方才从她口中掏出的破布由地上拾起,重又塞进她嘴里。

“真是死不悔改!”陵锦佑撇着嘴下个结语。

良三娘摇头道:“她这一生便是毁在这点要强好胜,却又不走正道的心思上。真乃可怜亦复可鄙。”

贞锦依拉了拉良三娘:“师娘,她虽不知悔改,我也曾叫过她一声‘师姐’,她也曾唤过你‘师姑’。女人家在乞丐堆里,定然有许多不可言人的难处。她虽做过许多错事,到底罪不至死,咱们既撞到了,顺手施个援手也是个行善积德的事。不如,师娘你派人送她去带家绣坊,想来也就带师姑还能收留她。”

良三娘叹道:“我们做这桩事倒是不难,也罢,到底曾份属同门,见死不救毕竟不详,就依你所言。”

陵锦佑再撇嘴道:“你们是好心,只怕她未必领你的情”

贞锦依笑道:“她领不领有什么打紧,我们求个心安罢了。我也不指着她的感激得什么好处。不过同是女子,深知处世不易,不与她计较。她日后行事如何,下场如何,都不与我们相干了。”

说着说着,笑容收敛,看着秋香道:“你种的什么因,便得什么果。今日如何,不是旁人伤你害你,多是你不为善事,有了一点能耐,尽想着凌弱媚强,以求一己之利。

须忠告你,告密踩人那一套,靠的不是你多忠心、多维护规矩,靠的是听话的人对你的信赖。若别人本就不信你,你再怎么站在理上,也无济于事。此为人情大于法理。凡这等偏听偏信之人,都难以做到公平,其治下必然乱象纷出。你助其乱行,便是能得一时的好处,又怎能好得一世?”

看她被眼泪冲得沟沟道道的脸上一片茫然,叹道:“唉,说多了你也听不明白。日后若再蒙带家收留,记住,多存善心,或可稍得善果。”

挥一挥手,那几个家丁看看盛大奶奶,见她也点头,便将秋香押到陵锦佑的车上。

陵锦佑道:“须防她发疯伤人!”

几个家丁应声“是”,扯下秋香腰上拴的麻绳,将她双手反剪,紧紧捆住,再扔去车角。

贞锦依与良三娘、陵锦佑彼此叮咛话别,再依依不舍登船。一路顺风顺水,沿着运河到了京师。

绎之谦幼年时曾随父母亲在京城住过几年,那时绎焕宗还是个小小的户部计史,亦在京中置有房屋落脚。京城房价虽高昂,但对于埠宁首富的绎家来说,还不至于居大不易。

只是因京城布局讲究尊卑等级,绎家再有钱,也无法跑到皇城根下买房子,因而京城的绎宅处于西边近城墙的小街上。

当初购的是商人的宅邸,正门很小,依墙而建,连个门厅都没有。然而里面却不小,除了面南背北规规正正的三进院落,斜插着还有两个小院子,并有个带池塘的小花园子。

绎家兄弟两对夫妇加上带来的仆从们住进去,丝毫不觉逼窄。

只是盛大奶奶看了后花园,便说花儿都谢了,连池子的水都浑了,该好好拾缀拾缀才是。

贞锦依知她管家理事已成习惯,虽觉已近冬日,京城又比江安冷得多,草木早凋很自然,但自己从未经管过大户人家的内部事务,甚至连见都没见识过,稍微知道的一点管家的事还是来自小说和剧集,根本提不出意见来,实则她心不在此,也懒得提意见。

于是只管点头:“全凭大嫂子做主修整。”

盛大奶奶却腆然笑道:“哎呀,我多嘴了。正经这院子是三叔父当年置下的,应是你们三房的产业,你如今才是这院子的主事奶奶呢。”

贞锦依诚心诚意道:“大嫂子莫要取笑我啦。虽是公爹在京时置下,当年也是从绎家拿的钱,其实是绎家公中的产业。况且我打小生长在丝坊织坊之内,织锦做衣裳我是内行,打理家务就全不在行了。我正巴不得有大嫂子这样的,能撑得起中馈之事,好让我躲个懒。大嫂子不嫌劳累才好。”

四围打量一番,这宅院自打绎焕宗带着儿子回江安,已久无人居住,只有几个看房子的老仆,平日略作洒扫,花园更是少有人来,已显得有些破败,看得人不由心生感伤。

贞锦依又说道:“这院子自婆母离世之后,确也无人打理,方才落得这般景象。正当请大嫂子尽展所长,收拾出来,日后公爹要是上京来,看着也不至伤心了。”

绎之谦自到京之后,情绪就有些低落,曾对贞锦依感慨过,当年他母亲难产离世时,他和姐姐的年纪都还小,绎大人一人前后奔忙,又心伤妻儿同逝,身心俱疲,几乎卧床不起。

后来带着他去江安,竟有些早离了这伤心之地的意思。

因而他故地重游,也不觉伤感起来。

贞锦依一想,绎之谦幼小失母,虽有父亲亲族,童年阴影仍是不小,比起这一世的贞锦依,物质上固然好很多,但说到享受天伦之乐,其实好不到那里去。

转而想到,他婚后内外各事都颇依赖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先前以为是因为她心智成熟,看他这年龄的人难免当成小孩子,此时想来,怕不是有些恋母情结吧。

因而贞锦依又是好笑,又是同情,对绎之谦比以往更加体贴一些。

盛大奶奶哪知她的心思转了这样远,听她说得诚恳,便也不再推辞。当真着手安排起整个宅院的打扫翻修等事。

好在他们这回带来的仆从不少,银票更是多多,京里守房子的几个仆从对于京中之事亦颇熟悉,因此做起事来也还顺手。

贞锦依和绎之谦商量了,取些银票交给盛大奶奶使用。盛大奶奶哪里肯收,只说来时绎家老宅的长辈已从公中拨出款项来,就是方便他们进京时使费的。

贞锦依只得罢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个巧宗

内官监的掌印大监正黎安民近来忙得脚不沾地。

“内府”是朝野对宫中九监八局内监衙门约定俗成的统称,实则内宫并无内府这一设置,也没有专设的“大总管”,因而离皇帝最近的、官阶最高的内官监监正便是后宫诸内监宫人里的第一号人物,各监各局均要看他眼色行事。

封后大典定在明春,从太后下谕之日算起,不到五个月,大小诸事都须预备。偏偏此时准皇后需要养胎,指派来暂理六宫事务的丽妃于宫内细务并不熟悉,凡百事多要询问黎监正。

更恼火的是,宫中除太后身边的几个老人,再连见过全套封后典仪的人都找不着,更不用说曾经操办过这类细事的人了。

他黎安民不过是前不久才从御用监跳级简拨上来的,不像以往的内官监的掌印多由内正监的正职升任,在宫中的根基远不及告老还乡的前任,哪有那个脸面去太后颐养的行宫调人来帮他办事?

多亏礼部尚书鑫灵大人是个好人,知他不熟识这套礼仪,特地将侍郎程度指派过来,帮他查找典籍,拟写章程。

程度带着人翻遍礼部收藏的各朝典仪规制,又拉着光禄寺和钦天监的主官查阅了许多典籍,理写了许多条文送到宫里来,算是让黎安民心里稍微有了点谱。

然而大礼仪上的规程制度还不算完,作为内府的首领,宫里宫外的一切大小事都须他过手,财务上的收支更是如此。

典礼日近,宫中开销大增,九监八局管事的大小太监们,成天流水价地往他的院里窜。才放下司设局增添卤簿的账单,内染织局又来报制衣的衣料不足。

烦得他对着内染织局的掌司太监一通吼:“买几匹缎子也要报上来,怕我事少了不成?礼部一会儿还等我核对礼仪呢。你们自己不晓得跟锦官院要去?朝廷养着那帮织造上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那掌司太监也姓黎,跟黎安民原是同乡,因设法同他攀上了本家,仗着他的势,进宫没几年就升任正六品掌司,比县太爷还高着一整级。

内染织局原有正副使、监丞,职级都比他高,却都不出头,单支使他来要钱,自然也是看着他和大总管的关系。

黎掌司自然深知其中缘故,这时见黎大监正发怒并不慌张,赔着笑道:“叔叔说得是,这等小事原不该来的。可常言说能者多劳,谁不知您是咱宫内最有能耐的,不然圣上咋能把这满宫的事务都交给您?还不是看您能算会写,又年富力强。

“听说明儿内府要设御笔监,帮着圣上批红盖印,到时御笔监掌印之位,除了您还能是谁?那时您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内相’了,能跟外头的内阁学士们并了肩儿呢!咱们黎家多少代以来,几时出过这么大的官儿啊!”

一番奉承话说到了黎安民的心坎儿上。他笑骂道:“你小子嘴上把门儿的须严些个。当今圣上乾纲独断,批红要什么人帮?不过是万几司宸,须有人襄助着盖印用宝,誊写抄录,稍减圣躬劳烦罢了。且御笔监的事还未定论,你们勿要乱传。”

正昌帝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虽有内阁铺助看奏章拟条陈,仍是忙不过来,早有心在内监中找些人来分担。

郑太傅建议他单设一个御笔监,挑几个识文断字的内监,常日里帮着整理奏疏条陈之类的文书事宜,乃至盖宝用印等事,反正内府也有专门管印信的内正监,又有掌管内史籍册等事务的内官监,到时合在一起办事就得。

正昌帝深觉可行,只是内监里读过书的不多,书读得好的更少,因而挑人的事急不得。此事还未下旨,甚至还没有交给内阁议过,但正昌帝已向黎安民隐约暗示过,将来御笔监的掌印九成会是他。

其实皇帝把原内官监监正打发出宫养老,硬把他提拨上来,固然有早年他在东宫随侍太子的情分,而他陪太子攻书,把自己也攻成宫中有些名声的“小秀才”,也是一大缘故。

打从他当上大监正,其实就已摆明了车马,后宫内监宫人,有哪个敢不看他脸色行事?

黎掌司做出恭肃的样子应了声“是”,窥探着大监正的脸色,知他并未生气,甚至这叮嘱也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再打叠起满面的谄笑:“叔叔自来谨慎,却不知宫内宫外多少人望着您这里,您就是想韬晦,也韬晦不了呢。”

“高处不胜寒呐!”黎安民慨叹一句,斜瞧着不知几时攀上来的本家侄儿,“你小子还知晓韬晦二字,那就各自警醒些,莫再外头替我惹事。”

见黎掌司恭恭敬敬地答:“谨尊叔叔训教。”

黎安民面上又松了一松,招手道:“你也勿须总让他们当枪使,专到我这儿来要钱。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去跟你们正使、副使说:各处锦官院遣京的工匠就要到了,须什么物料,只管和他们说去。

“那都是各地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巧匠,再没有织不出来的。没准儿像上回的纱罗锦一般,织出些绝无仅有的新花样儿来,能在娘娘面前搏个好彩头,将来大典上还怕抢不上锋头?”

黎掌司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称是,待他说完,又问:“侄儿在内染织局这些年,虽然所学有限,但也见过些好东西。侄儿想着,什么织金缂丝挖花织绒的,凡百能想的花样都想遍了,那纱罗锦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这回还能玩出啥新花样来?我们监里也都为这个犯着愁呢。”

黎安民轻轻一笑:“须知天外有天,你们能见了多少好东西,就以为看完了人间珍奇不成?

“我再告诉你个巧宗,江安锦官院应是最先到京,织纱罗锦那两个女孩子这回也在入京的名册上。他们珞督办早露过风儿来,她们这回又带了失传多年的新锦来,连改造织机的工匠都一并带来了,丝料也是锦官院一同供上来的。

“你只管留意着,早把她们接进来。织出好活儿,还不都是你的功劳?”

第一百七十六章 侯门似海(鑫灵平安喜乐月票加更)

听大监正指点出“功劳”的路子,黎掌司喜笑颜开,哈着腰道谢:“多谢叔叔告知。若不是您消息灵通,我们在后头哪里知晓这样的事?叔叔这么疼侄儿,侄儿定然尽心竭力,给咱们黎家好好争气。”

黎安民挥挥手:“得了得了,快去办差去。猴儿崽子惯会嘴儿甜。”

看着黎掌司躬身退下,黎安民心头微动:这孩子年纪虽轻,倒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且看他这桩大差事办得如何,若真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弄到身边,自己也多个帮手。

那边黎掌司春风满面地出了内正监的院子,才走出大门之外,面色便是一沉。

他那掌印叔叔说得好听,但锦官院派人来织锦,功劳再大也是将来的事,内染织局要银子却是眼前事。内官监不肯拨银子,他要回去向自家上司交代,可就不是那么好过关了。

跟他来的长随捧着簿册,见他停在夹道上一言不发,试探着问:“黎爷,咱们还去旁的地方不?”

黎掌司两眼一翻,道:“去,先去前头问问,江安锦官院的勘合几时到。”

此时江安锦官院的大队人马还未到内染织局报道,不过贞锦依已经把文书交到了内府。

因江安的人还未上来,管勘合的不敢作主收她入局,只让她先回去等着,待问过里面的主事人再作道理。

贞锦依巴不得有些空闲预备自己的事,便回家与绎之谦商量如何在京中兴办绣吉号的分号。

绎之谦叫来在京仆从中的老管事,细问之后方知,京城开店铺归宣课司管,但也和地方上一般,要入了行会,有商行担保,才能立起字号开张,一则宣课司不管细务,一些行业规则等事都须商行来管,二则入了会,在同业之中也才有人照应。

绎家当年入京,全因绎焕宗在户部任职的缘故,不似在江安有过商行的经历,如今绎家兄弟来京是赶考,都属客籍,更不可能入行。即使是京宅的仆从们,也没有隶属商籍,能够入得了行的。

贞锦依在江安、崇兴都经营过店铺,对相关的手续多少有些了解,听绎之谦转述之后,便知要在这里开店并不是说开就能开的,只能耐心打听,找到可靠的关系再说。

好在绎家在京中毕竟有些交往,绎之谦与绎大少爷陆续去走访亲朋故旧人等,同时也留意打听开店之事。

听说绎家进了京,琳太太先派了人来问候。并说因身子已重,不便上门,邀盛大奶奶带上新弟媳去做客。

这位不但是故旧,亦是盛大奶奶的闺中密友,因而才刚安顿好,盛大奶奶就携了贞锦依上王家拜访。

如今的琳太太在王家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不仅是崔皇贵妃即将封后之事已成定局,更兼她因圣恩眷顾,得有龙胎在怀。崔皇贵妃入宫多年,只育有一位公主,宫外传言她迟迟不能封后,便与其膝下荒凉有关,此时有喜,无异锦上添花,若再得一个皇子,其地位稳固更不须虑。

正昌帝得知,一面龙颜大悦,令内阁尽快拟出封后的诏旨,一面又有些担心皇贵妃身子重,到时候吃不消典礼上的繁文褥节,想将封后大典推迟几月。

然而太医却奏说明春时龙胎六个月左右,正是稳固之时,孕妇身子也没到沉重难行的地步,若往后推,至少要等到出月子,到时还不知新后康复得如何。

钦天监也回奏入夏之后到年底都没有适宜的吉日吉时,并占卜过春季行礼方是上上大吉,利于新后母子。

礼部便提议,典礼之上新后多坐少动,接受朝贺,须祭告叩拜行礼等事,可由其亲女,年已八岁的喜乐公主替代。

正昌帝听了这些奏报,方打消了推迟的念头。

因崔皇贵妃诊出有孕恰在琳太太入京后不久,宫中人都说定和琳太太带来的“喜气”有所关联,从此不但崔皇贵妃,宫中上下人等,自太后起都对琳太太格外不同。

圣上听了这传闻,虽只一笑置之,笑言乃“妇人们迷信之语”,但到底加封了琳太太的夫君王同知为礼部主事。官阶只高了半级,看上去似乎并不显眼,然而大典在即,当此之际,礼部是所有典仪中领头的,只要典礼上不出纰漏,之后礼部诸官得到封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把他放在这样的位置,摆明了就是要送他一个现成的功劳。

因此,虽然新上任的王主事这些天公务繁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太太要生孩子了也顾不得多看几眼,但全家人不但不责怪,反而个个与有荣焉的样子。

就连琳太太也半句不敢埋怨,反劝他:“国事为重,家中事自有婆母嫂嫂们照料。”

这倒也不是虚言,现今的王老夫人对琳太太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将她一日两遭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因此盛大奶奶和贞锦依到访时,接她们的仆妇丫鬟们一个个都是笑脸相迎,唯恐慢待。

在王家侧门下了车,立即用小车接引到内院,再换敞轿送至琳太太居住的小院。

贞锦依这下体会到了林妹妹初进贾府时的惶恐,当真是侯门深似海,进个门都能轮换几拔人伺候,王家的府邸面积并不比江安的督办府大,排场则全不可同日而语。

敞轿上有布篷,跟着的仆妇犹自举了大伞,替她们遮着阳光。

行至小院门口,就听到内头笛声悠扬,轻歌款曲。

门外的丫鬟看到她们来,有两个忙奔进去通报,轿子抬进院门,几个丫鬟仆妇就拥上前扶着盛、贞二人下轿,反把她们带来的丫鬟嬷嬷请到一旁。

待她们进来,院中曲声方停。

就见琳太太刚刚从院中的花棚之下立起身,肚子挺起,身边两个丫鬟小心扶持。唱曲儿吹笛的两个女伶也立起来退让在一旁。

琳太太待要扶了丫鬟迎上来,盛大奶奶先笑着赶向前扶她手臂:“哟,我们两个哪用讲究这些个?你身子不便,快快坐下。”

琳太太仍站着,指着早已设好的椅子,嘴里说“二位请坐”,两手却紧紧拉了盛大奶奶,拉她同坐在自己的锦榻之上,随后挥手让女伶退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吉兆的由来

贞锦依跟盛大奶奶来做客,原有些抱着长见识的心态,这时忽觉有些尴尬,仿佛作为外人打扰了别人的亲密聚会,再一想琳太太还曾是自己的主顾,也不知她对于这个突然变成好友弟妹的裁缝会怎么看待。

本来调整好的平和心理忽然有些失衡,这还是她来这一世之后从未有过的感受。

行了一个礼,不知如何开口,在椅上坐了,接过丫鬟送来的茶杯默默啜饮。

倒是盛大奶奶十分从容,同琳太太相互问候两句,便大方引荐:“这个是才不久之和的七弟新娶的媳妇,你从前也见过的。”

绎之和是绎大少爷的名字,琳太太是知道的。

她定睛看看贞锦依,便恍然:“原来是你呀!”神情非但不觉异样,还有几分惊喜,“绎家老七倒是个有眼光的,不拘于门第,得了你这么个能干的,难得难得。”

盛大奶奶紧跟着道:“我也这么说呢。人好比什么都强,那些门第身份,不过是虚有其表,过日子到底是要两个人真心要好的。”

琳太太笑着深看她一眼,盛大奶奶面上微热,知她想的是什么,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虚推她一把,轻声凑她耳边道:“你这下可好了,我瞧王家如今当你是个活宝贝一般。”

琳太太哧的轻笑,还未说话,门口的媳妇子就来通报:“大奶奶派人来了。”

琳太太说一声“叫”,一个管事模样的媳妇上前来禀告:“大奶奶听说五奶奶这里有客人,命我送了才制好的点心茶果,还让请问五奶奶,客人若要留饭,可要摆到这院儿里来?”

琳太太笑道:“谢你们奶奶关怀,就传一个席面儿到这里来吧。”

媳妇笑着应声,当下指使跟来的两个丫鬟从两个大食盒里端出十来碟子的点心干果,将榻边椅边的三个小几都摆得满满的。

几个下人过来一打岔,盛大奶奶便转了话题:“你这一趟进京可出足了锋头,听说你带来的衣饰把京城官眷都引得跟着学,倒是给咱们江安长脸呢。”

琳太太便指向贞锦依:“那还不是你这弟媳妇的功劳?”

贞锦依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照着古书学了一学。从京里传来的衣裳样式看,与我从前做的大体虽似,仍不十分相同。想是太太带来的衣裳已经修改过了。”

作为专事制衣的,知道京城流行新的式样,无论传言说新衣从哪里传起,贞锦依都不可能不打听清楚新式样的细节与来路。她甚至通过良三娘,由锦官院的关系买到两件京城制衣坊制作的新衣。

衣服的用料固然不同,细节上也有一些差异,但都保持了宽袍大袖、高领云肩,她基本能确定,大致是由琳太太买去的那套衣服的式样变化而来,不同的制作者又各有创新。

而据各个渠道得来的消息,有的制作方法是从宫内的针工局传出,有的则是京城老字号的衣坊新制。料想京城的制作者各有其创意或传统做法添加进去,来源并不完全一致。

琳太太道:“你也勿须谦逊,虽有不同,轮廓都与你做的差不多,连宫里皇贵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按这个模子做的。”

说到这里转头对盛大奶奶道:“你不晓得,当初皇贵妃娘娘做了新衣出来,我一见便知是仿着我那套衣服做的,只是云肩更加繁复,领子更高挺。就是那日同我一道去宫里赴过宴的,只怕也都看得出,我看她们眼色即知,只不说出来罢了。

“自那次接见外藩女眷以后,宫里有什么宴席再不传我进去。你不知我心里,就像那十五六个吊桶挂着一般。就这么七上八下地熬了一个多月儿,我公爹不知托了多少人去打听,却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唉,他们男人家,哪里知晓这些女人家的事情?

“哪知那日忽然宫里太后亲谕封赏下来,说是赏我陪侍娘娘有功,不单是我,我公爹婆婆都是懵懵懂懂的。后来皇贵妃娘娘传了我进宫,方知宫里人都说娘娘因我带的喜气怀了龙胎,你不知我这心里头啊……”

说着直抚胸口,如重新体验到当日在宫中初聆此讯时的震动与惊喜。

盛大奶奶轻抚她的手,柔声道:“常和有孕之人在一处,会沾染‘孕气’,这也是古来就有的说法。宫中有此传言也不为奇。”

琳太太道:“我还听娘娘身边的杨典侍说,不只在一处待过,尚衣司的人都说那套石榴蝴蝶的衣裳甚是吉利,福禄寿俱全,宽袍正合有身子的穿。兴许那几日放了它在东宫的寝殿,便有了这吉兆。”

那日琳太太游园脏了衣裳的事外面的人并不知晓,盛大奶奶也是头一回听说,听了这话忙问详情。

琳太太便将当日衣裳被换的事说了,还特意讲了做衣裳的人也有身孕,以及颉婶儿说过她儿媳也沾过喜气有孕在身的话。

盛大奶奶不敢评议宫女们的用心,只随声附和:“想来是那衣裳确有吉利处,不然怎么一连串沾过的人都怀上了。”

琳太太又笑道:“总之这话在宫里头先暗暗传着,到如今都快传得神了。那衣裳我是再也要不回来了,还在宫中供着呢。”

盛大奶奶也笑:“你也不必可惜,我们这次来拜望,别的东西不曾带,想来你们家也不希罕,唯有衣裳倒是带了两套来送你。还是七弟妹亲手所制,保管不比你留在宫里的那套差。”

说罢便吩咐贴身丫鬟如意将带的东西呈上。夏嬷嬷忙上前与如意一道,把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捧出两套新衣来。

贞锦依初嫁认亲之日,就曾送过盛大奶奶一套新衣,后来知道要上京时,又从绣吉号已制了一半的衣服中选了两套,亲自做好送了她。盛大奶奶十分喜爱,今日因要拜望的是高门大户,特意挑了套藕荷色织纹缎的绣金衣裙穿在身上。

因上京有开店的打算,行李之中亦带上了一些成衣和半成品。如今送给琳太太的便是那些成衣中的两套。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应个急(随逍客月票补更)

琳太太站起来比比看看。

其中一套枣红织纹缎的家居常服是按孕妇的身形修整过的,为穿着舒适起见,没有将领加得太高,衣裙上下一体,且未加腰带,只在后背收了后缝,侧腰处抽出半截暗缝在后腰的细绦系着。外罩的是系带罩衣,后摆仍是拖地设计。

另一套则是没有放过腰身的缠枝葡萄织锦的常服,朱红装袖襦袄、百褶拖地长裙,云肩帔风俱全,较之前一套华贵许多。

看得她是满脸喜色:“多谢你们想着,京里的那些制衣坊呀,收的工钱又高,做得又慢,做出来的样式还古板得很,哪有七弟妹做的这样精致,一看就有灵气。待我办满月时穿出去,看那些京城的太太奶奶们眼红不。”

贞锦依抿嘴一笑,心道:你真会找机会帮我做广告。

口里却说:“不成敬意,太太莫要嫌弃。”

琳太太“哎”了一声:“我都叫你弟妹了,你还这般客气做甚?你嫂子与我姐妹相称,你只管随她,叫我琳姐姐就是。”

贞锦依应道:“那就恕我不恭了。”

一时仍叫不出口,只福了福身,但已不似才进来时那般感觉生涩。

不一会儿仆妇们来请示摆饭。

才刚摆上,便有老夫人命丫鬟送了两样菜过来,请客人尝新。

饭罢,琳太太就换上了新衣,带着盛大奶奶与贞锦依前去王家老夫人贺氏的居处拜见。

王家的四位少奶奶,连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正好都在那里陪着贺老夫人消食。

见她们过来行礼,贺老夫人一面埋怨小儿媳妇:“你身子这样重了,何必又出来走动。”一面喜笑颜开地夸赞绎家两个媳妇各有各的好,把王家的媳妇们全都比下去了。

几位少奶奶跟着说笑,得知琳太太的新衣是贞锦依才送的,不免要问是哪里做的。

琳太太不便说贞锦依是绣工,只说贞家是江安有名的制衣坊贞吉号的大股东,当年她入京时穿的衣裳也是贞吉号所制。

少奶奶们不由露出羡慕之色,只因婆婆在前,又是初次见面,不好当时就和贞锦依提做衣服的事,只是言语中不住夸奖,又说些皇贵妃将琳太太的石榴织锦衣裙留在宫中的逸事,眼中皆有热切之意。

因琳太太身子重,盛大奶奶与贞锦依只稍坐了一会儿即告辞。

贺老夫人便命人取了“见面礼”来,却不是寻常的尺头、银锭之类,而是两副首饰,显是早已预备好的。见贺老夫人如此,少奶奶们也纷纷送上礼物。

盛、贞二人来时只带个衣箱,回去时车上摆了好些包裹盒子,倒是满载而归。

出了王家大门,贞锦依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二日,便以还礼为由,给贺老夫人及王家四位少奶奶及六小姐均送去新衣。

贺老夫人是一整套老年人穿的惯常样式,只是褙子的料子为绛色底子的双鹿送桃联珠团花的织锦,是京中所无的新花样。其余众人皆只有一件,或是上袄,或是袊褂,或是帔风,六小姐的则是一件斗篷,都带有当前流行的高领宽袖、后摆曳地等特征,却又与京中所传有所不同。

王家几位奶奶小姐,初时得了新衣很是高兴,但没多久,有裙子的想要上衣,有上袄又想要个外帔相配。纷纷派人来绎宅找贞锦依,要买成套,甚至有直接带了礼物和银子过来的。

然则贞锦依只给了大少奶奶一件姜黄方领镶边半臂,给了七小姐一件桃色交领绸袄连湖绿绉绸长裙的连衣裙。之后便皆说没有合适可配的衣裙了。

这却也不是假话,带上京来的衣服,有一部分是绣吉号的成衣,有一部分则是贞锦依从贞吉号带走的衣料和半成品,在崇庆时,特意与经二姑姑和综娘子等人赶制出来的。成套的高档衣裳确实不多,给大少奶奶的半臂和七小姐的那件连衣裙还是绣吉号做的,连绣花都没有,只有描画上去的图案。

再过两日,王家三少奶奶亲自登门,和盛大奶奶说了没三句话,就拉着贞锦依要去瞧她的院子,好说歹说定要看看她带上京来的衣衫,并说:“你家既是贞吉号的东家,你来京怎能不多带些衣裳衣料?看你送我们的衣裳,没一件是我们见过的样式,想必还带了不少。你给我瞧瞧,我只挑一件来配我的褂子就是。”

贞锦依仍推辞说:“贞吉号我们已经卖了,三少奶奶要好的,不如派人去江安,那边定有合你意的好东西。”

三少奶奶眉毛眼睛都蹙在了一处:“哎哟,远水救不得近渴呀,后儿我娘家姐姐做生日,我去赴宴,总不能外头的褂子是新的,里面的衣裙全是不时兴的旧货吧!便是你们的衣裳,只要没穿过的,先与我救救急,你要银子也好,要首饰我的也尽你挑!”

贞锦依十分无奈,只得说:“带是带了些来,那是我表兄想在京里开个成衣铺,带了些摆样子的……”

“那不就有了,摆样子的也是衣裳,先卖与我!”三少奶奶两眼放光,似嫌她不早说,又以为明白了她的心思,“你还瞒我做甚?就是你家有人做生意,如今京里人家明里暗里有铺子的也多,我们还笑话你不成?”

贞锦依摇头道:“不是怕这个,是我表兄的铺子都卖的是些平民衣裳,顶多是绢绸之类,怕配不得你们这样的人家。”

三少奶奶眼珠转了两圈,道:“这有什么,绢绸的只要做得好也好看,我应个急,你且取给我瞧瞧,能寻出一套可穿的衣裙就成。”

贞锦依推辞不得,只好领了她去放衣箱的屋子,取了一件品红色对襟通袖绫袄,一条描花白绫缘紫绫边的拖地裙,裙周挂着数条五色绫带,风吹时如羽尾飘飞。

三少奶奶喜得眉花眼笑,比画几下就让贴身丫鬟叠起来收好。

贞锦依却道:“这是做好的成衣,没有比着尺寸来做,我大致按少奶奶的身形选的,合不合适,少奶奶回去试试,叫家里会针线的修一修再穿。”

三少奶奶应道:“晓得晓得,家里有的是针线上的人,叫她们缝缝又不费什么事儿!”

说罢塞了张银票给一旁的夏嬷嬷,忙不迭告辞。

第一百七十九章 皇城之内

下晌午绎之谦回到宅中,贞锦依便问他京中可有埠宁或是江安的会馆。

绎之谦答道:“埠宁、江安在京中都有会馆,你要找哪一个?”

贞锦依就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会馆中多数有商人的公所,若在埠宁公所入个会,绣吉号就算是过了明路的店铺,可以凭公所的担保上宣课司登记,并在京城开张做生意。

绎之谦只知有会馆供同乡落脚,并不知里面还有这些门路,也说不清入公所该怎么个入法,便答应回头托人去打听。

还没等他打听清楚、找上公所的关系,王家几位少奶奶尽皆上门来买了衣裙,并且带了她们的至亲或好友一同购衣。

这些人皆是只看东西不看价钱的,贞锦依虽赶着列了衣服清单,标上价钱,购衣的人只管按自己喜欢的挑。

因上等的货品不多,绣吉号的成衣也有人勉强要了,且琳太太的嘴紧得很,全然没有在王家泄露过贞锦依的出身,这些人皆不知贞锦依会做衣裳,只以为她是帮着亲戚带来的现成的衣料和成衣,便也没人要求量身修改,多是拿回去再另行寻裁缝改制,甚或再另加刺绣、拆换镶边等。

当江安锦官院的人马入京时,没有造册的绣吉号“地下”店铺已卖掉了带进京来的小半衣服。

贞锦依又趁着进宫之前还有一点空闲,和绎之谦到京中一些绸庄衣坊去探了探行情。

如她之前所知,京城的大户人家多有自己定制衣裳的地方,京里的官员,尤其勋贵人家,作派往往死板,轻易不会改变习惯,常常认定一家,便持续多年甚少更换。

再一个就是京城中绸缎的价格较江安高出许多,织锦更是高得离谱,原来京中并没有会织锦的机房,所有店铺的货品,差不多都是从江安等地运上来的。

真实的认知使得贞锦依对自己之前的打算有了些疑虑,于是叫绎之谦送信回崇庆,让经二姑姑多备些货品送到京中来,并特意指明要些织锦之类的半成衣。

准备是需要先做一些,然而开铺子的事,还是待日后有机会出宫时,再来考虑吧。

再说内染织局虽急得有些火烧眉毛,但仍在收到了锦官院的勘合之后,方派人传召贞锦依进宫。

进宫之前,所有女工匠须先在城西郊外的属内染织局管辖的染场住着,由宫中派人来教习礼仪。

刚刚接到传召,绎之谦立即去拜访了锦官院领头入京的局使。在内染织局来接人时,局使便报了贞锦依是外聘工匠,且是举人娘子,问可否让她暂居宫外。

然则内染织局派来交接人员的汤典簿只说:“什么内聘外聘,咱家只知这些匠人都是朝廷征召入局的。别说是举人娘子,就是有品级的诰命,也须由局内一同分派,一并教习。此乃天子脚下,讲规矩的地方,哪能例外?”

贞锦依听了传话,倒也不以为意,拎了包袱便去同锦官院的女工们住在一处。

染场只暂时收拾了几间放染料的库房出来,在地上用干稻草铺了几个大通铺,布置极为简陋,光线通风都不好。各种日常动用之物不是缺这个,就是短那个。加之时近冬日,天气寒冷,众人都是从温暖的南方来的,住得十分不惯。

还好纾锦宛等姐妹都在,其他机房也多有相识的女工,虽说住得很不方便,众人想办法动手整理,且凑了些钱给染场看库房的婆子,买了些被褥帐子马桶等物,连厨房里也使了银钱,在公费的定例之外多加了些菜蔬白米,凑合着能过活。

虽说要进宫,实际上内染织局只不过地方在皇城墙以内,离后宫还远着,在那里做工,见到贵人们的机会几乎没有。

因而宫中派来的教习嬷嬷并不十分经心,大略教了点跪拜磕头的规矩就罢了。多数时间众人都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四下走动,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在外头住到七八日,等其他几省的工匠陆续又到了不少,染厂库房已住不下了,宫中方派了车来拉她们进皇城。

车到皇城门里,又有宫里尚宫局、尚仪局的女官们挨个查验包裹,乃至将身上都搜拣一遍,方才叫人引她们去内染织局早安排下的居住。

内染织局之下各织造司分得甚细,织棉、织毛、织缎、织绸、织帛、织锦以及专织制诰的俱是分属不同的掌司,也不在一处做事,比如织棉毛绸帛的便都在城外。

贞锦依与纾锦宛与江安同来的其他织锦机房的几名女工被带到织锦司。此时别省的织工尚未全部到齐,但织锦司的汤典簿因先前就耽误了些时日,担心到时交不了差,便催着她们先织起来。

然而宫中原本没有织过锦,织锦司的器械原料大都是新近采买,又或各地锦官院提前贡上来,少部分是这次锦官院工匠上京一起带过来的。

现有的织锦的工匠中除贞锦依,只有三个匠人会挑花结本,四人联手,挑结出一个祖本,上机装造试织了一下,立即出了个大毛病——丝线易断,每每欲挽织繁复的花样时,便时常断线,无法顺利织造。

汤典簿气得大骂:“往常织缎织绸不都是蚕丝?一年上万匹都织得出来,怎么你们织个锦就织不出?还说什么各省的顶尖工匠,都是做什么吃的?!”

他下属的曹监工是从织缎司调来的,比这位才从尚衣监过来、从前单管鞋子的上司要内行一些,进言道:“想来织锦的层数多,经纬也多,丝线就捻得比绸缎要细,所以更易断裂。”

汤典簿横他一眼:“咱们的织纹缎难道没有层数?那丝钱就捻得不细了?你以为咱家不懂织造不成?总是你们不肯用心的缘故。”

曹监工见连自己也责怪上了,揣测他因不懂行,只怕更忌惮懂行的下属,下属超越上司出锋头,犯了上司的忌讳,这在宫中是大忌,于是忙低头收声。

汤典簿又指着机上织了尺把长的锦道:“这试织的花样简单得很,颜色也不多,怎么就织不好了?织工是哪几个?”

第一百八十章 训教训教训(元宵节快乐!)

这一次试织,挽花的是纾锦宛,提综的是江安织造局另一个机房的,是位资历较深、年过三旬的妇人,人称林嫂。因众织工中她二人都是一等工匠,故而先选了她们上机。

林嫂见管事的发怒,低下头不敢吱声。

纾锦宛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解释道:“大人勿怪,这回是我做的挽花,花样确实简单,然则这机子是新的,大约从前没有人用过,尚有些生涩。再者,这些丝线确也不似在江安时好用……”

话未说完,忽然瞥见曹监工暗暗给她使个眼色,便住了口。

只听汤典簿“嘿嘿”冷笑:“这才叫‘厨子笨怪刀钝’了。你们做工不经心,倒埋怨起织机丝线来。这织机可是咱们掌司好容易请了京里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不知费了多少工时,你们还嫌弃,可是不识抬举?”

贞锦依见师姐吃瘪,这位典簿说话又没个逻辑,若由着他这么胡乱责怪人,于改进织造无益,反而挫折人心延误进度,便出言说道:“典簿大人容禀,正因是新机,故而尚须磨合,倒不是说机子做得不好。凡织锦的织机,构造较织缎织绸的构件机关都更多,因而新机都要试过一阵,重加调试才好用。大人不妨再请制机的师傅来调一调。”

汤典簿又是“嘿嘿”几声,用手指点向贞锦依,向着曹监工笑道:“你瞧这孩子说的话可好笑不好笑?外头制机的工匠,嘿嘿,竟想叫他们进内城来。”

曹监工忙跟着喝斥:“莫要胡说!”

贞锦依猛地醒悟:这里已是皇宫内院,外面的男子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不禁脸上微热,说道:“小女子失言了,只是新机不做调整,确实难以使用,还望大人明察。”

众工匠虽不肯多话,却都跟着点头。

到此时,汤典簿也知她们所言不虚,然而外男不可进皇城内城,却是个为难处,总不可能将那些工匠阉了送进来吧,——就算能这么干,被动了刀的人,要站起来做事也得有几个月,照样耽误事。

他越想眉头皱得越紧,竟没个两全的方法。

见曹监工低头在旁边站着安静如鸡,抬脚踢了他一下:“怎么该你说话的时候又不吭声了?”

曹监工心里发苦,脸上却只能笑着回应:“汤爷,依卑职看,不如把织机搬到外城,再叫那些木匠过去修改。外城也不远,这些织工也可过去,与木匠当面商议,一同调试。”

汤典簿微微点头,心里已觉不错,口中却道:“织机这样大,哪里找这么大的车子装去?莫不成要叫多些人来抬?”

曹监工暗里翻个白眼,低头道:“这确是个难处,不如,不如将这织机拆开了搬过去,不知使不使得?”

汤典簿便向贞锦依等人一昂头:“说呀,拆开了搬成不成?会搬坏不?”

众人都不言语,只贞锦依答道:“搬运时小心些就不会坏,只是要拆开了搬,不懂行的也不会拆呀。”

汤典簿横了曹监工一眼:“我就说这法子不成。”

曹监工心道:你几时说过了?却不敢回嘴,只能又低头不言。

就听汤典簿又问贞锦依:“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白放着这些东西跟这么多人,就没法动工了不成?”

贞锦依道:“不知这些织机当初又是怎生搬进来的呢?”

汤典簿瞧着曹监工:“是啊,是怎生搬进来的呢?”

这个事还真问着了人,当初新做的织机正是曹监工带人搬运装造的,于是清楚回道:“当初是将做好的机构搬进来装的,装的人是宫里工造局木作处的。”

“嘿——”汤典簿拉长声音,不悦道,“你既知木作处的能拆装,怎的不早说?非得等咱们绕这大个弯子?”

曹监工忍不住道:“汤爷您方才也没问啊?”

汤典簿又踢他一脚:“还敢回嘴!快去叫人来拆,误了给娘娘织的锦,到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曹监工答应着要往外走,汤典簿又道:“慢着,拆修也是个费时的事儿,这阵子这么些人都在这里白养着不成?”说着指指众织工,“再者说,改好的织机,你们能确保一日织得了几匹?”

众人一听这外行话,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汤典簿便单指贞锦依:“你不是话最多的么?你说!”

贞锦依只得答道:“改造织机固然要紧,但此前我们这些人都没在京城织过锦,进度如何,如今还说不上来。”

汤典簿眉毛一竖:“你们都是熟工,且都是高等的工匠,怎能说不上来?合着织个东西还要分地方看风水不成?合着你们方才说那么多,是戏耍咱家来着!”

他自入宫并未做过织造的事,只因预备大典所用织物,突然大量增加工匠,又新设了织锦司,内染织局原有的人手不敷使用,才从尚衣监抽调了些人来。而他也是机缘好,调过来就升了一级,管着人事财物,人人奉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谁知新官上任,头一件事就做得不顺,不免喉头发堵,看面前这些都是织锦的高手,多半是欺他不懂行,找借口拖延;再瞧这里的监工、内监人等,说不定是和织工们串通了来耍他的。

真是越想越气,将椅子扶手使劲一拍,骂道:“刁顽妇人!不教训教训你们当宫中当差是儿戏呢!”

贞锦依强压一口气,放柔了声音:“大人见谅,我等并非乱讲,实是为织造顺当着想。”

正说时,却被旁边的织工悄悄拉了拉衣角,她心知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虽说遇上这样的管事人颇感忿闷,也不好再强行争辩。

汤典簿听了这话更是生气,大喝道:“你还敢强辩!来人,将这两个领头闹事的拖下去杖责三十!”

一边指点着贞锦依和纾锦宛,一边挥手示意内监们拉人。

在场的内监们大多是内染织局的,少数几个由其他内府衙门才刚调过来,却没有一个是汤典簿带过来的,倒是有好些人都与曹监工熟识,于是抬眼瞧着曹监工,并没有人动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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