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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年华卿与度》


第一章 满城风絮少年行

北魏永熙三年。

三月阳春的一日,天气晴好的正午时分,阳光融融地照耀着万物。长安城外沿着灞水的官道两旁的树上都已长满碧绿的叶子,阳光照着油亮亮的,煞是可爱欲滴。树间不时传来各种鸟鸣,正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季节。

忽然,这生机盎然的和谐忽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喝马声打破。一队飞骑从南边疾驰而来。为首一匹黑马,浑身没有一丝杂毛,光亮水滑,高大矫健,雄异非常。即使不懂马的人见了,也看得出那是一匹稀世宝马。

那黑马的马背上饰着华丽的金鞍,鞍下挂着一张硬弓和一只鹿皮箭袋,鞍上拉缰的是一个华服青年。他面色白皙,窄瘦脸,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束发结顶,头著玄色平巾帻,上身穿一件绛朱色的大袖上襦,下身穿一件白色大口裤,膝下系黑色丝带,外挂绛朱两襠,腰系黑色牛皮腰带,左腰间挂着一柄环首刀,脚踩乌皮靴,手执马鞭,口中喝喝,疾驰而来。

因为速度颇快,春风掠耳而过,鼓起他襦衣的大袖,甚是威风。

他叫宇文泰,六镇风暴时起于武川,如今是西魏的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更是长安的实际掌权者。才二十三岁,已权势顶天,虎视六合。

身后跟着十二骑,都是从武川就开始跟着他四处征战的铁卫,俱穿黑色裲裆,脚踩皮靴,人高马大,姿容非凡。

春光很好,宇文泰的心情却不太好。

两年前他的长官贺拔岳遇害之后,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以雷霆之势接管了贺拔岳的部队,在关中立稳了脚跟。之后又利用当今至尊和枭雄高欢的矛盾,上疏向至尊表达忠心,令至尊在兵败之时下定决心西迁至长安,他也由此一飞冲天。

自从至尊从洛阳西迁以来,宇文泰军政大权在握,经营着关陇之地,和占据河南山东等丰硕之地的高欢抗衡,几乎同当年魏武帝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也因着这样的地位,陡然被各种阴谋环伺,夜夜不得安枕。

他知道,站在权力的顶峰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在暗处有无数的敌手对他虎视眈眈。他步步小心步步为营,每日殚精竭力,既为国事操劳,也要提放暗处射来的一支支冷箭。

今天难得有点空闲又有点心情带着一众铁卫到城外跑马放猎,却又被至尊紧急召唤入宫,也不知是什么大事。

那个小皇帝,志大才疏,倒是有重整拓跋氏江山的雄心壮志,可惜无德无能,不然,也不会在尔朱氏伏诛的大好形势下被高欢击溃长河千里,被逼得西迁长安。可他以为他宇文泰就好对付么?若不是他宇文泰一直坐镇关中苦心经营,高欢早就挥师西征,直取长安了。

宇文泰不禁在心里冷笑。

忽然一阵轻快的笑声夹杂在风声里,从宇文泰的耳边飘过,越来越近。

他直觉不好,还来不及反应,前方已有一群白衣少年忽然追逐着从路边跑了出来!

春天的暖阳下,那群学子的衣裳随风翩然,白得耀眼。仿佛是在追逐嬉戏,浑然未觉危险已到眼前。

只有一个落在后面的少年惊叫了一声:“阿英!小心!”

那几个少年这才惊觉有疾马飞驰,已到眼前。惊慌之下,一个个竟呆立不动,无法反应!

宇文泰大惊,急忙勒马。那马猛然停住,长长地嘶叫一声,前蹄腾空而起!

那群少年这才纷纷惊叫起来,一个个地踉跄倒地,跌作一团。

那马轰然落了蹄,不安地在原地乱踏,鼻孔里呼呼地喷着气,似是极为不满。

“公子!”侍卫们纷纷赶了上来,见到这险情,也都吓出一身冷汗,纷纷勒马停下。

一时间,四下里尘土飞杨,马嘶四起。

宇文泰勒住缰绳轻拍了几下马头,向四周放眼一看,前面是青松书院。此时正午,大约是放课时间,这群学子一路嬉戏打闹,穿过书院前的那片小竹林,竟一直闹到了官道上。

宇文泰心中非常不悦。青松书院里都是长安高门世家的子弟,家中都有父兄在朝为高官。此时外面乱世未平,加之关中去岁大旱,民生艰难,宇文泰为这些事情已经愁破了脑袋,这些将来必要入朝为官的少年倒好,丝毫没有忧国忧民之心,依仗着家族和父兄的权势整日无忧无虑,浑浑噩噩!

宇文泰黑着脸未说话,只拉住缰绳垂目看着马下这几个摔了一地、惊慌失措的少年。

一个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真不知这里面将来有几个人能提枪上马,和他并肩杀敌!

自从孝文帝改制以来,鲜卑人推崇汉制汉礼,尤其是上层贵族,更是连同汉人士族的那些骄奢放浪都学了个十足十。

这时,先前那个高喊着“阿英当心”的少年跑过来,跑到另一个少年面前,扶起他上下看了看,轻声问:“阿英,受伤没有?快往边上站。”

“我没事。”那个叫阿英的少年伸手扶了扶头顶的发髻,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有些狼狈地退到了路边。

宇文泰拿目光一扫,顿时有些诧异。

叫阿英的那个,竟是个女孩。

白皙又瘦弱,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宇文泰不由得勾起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竟有个女孩混在这些学子里面,同其他人一样穿着宽大的白色大袖长衫,外罩白纱,看样子也是书院的学生。

也不知他们同窗了多久,竟无人察觉?

看着也就十四五模样,大概是谁家的女郎年幼淘气,学着前朝的祝英台男装出来读书。不知道那个为她掸尘的少年,是不是她的梁山伯?

这些少年都抬眼看去,面前这些人都骑着少见的骏马,衣饰穿着又都不同寻常,尤其是领头的那个,身穿军铠,俊美贵气,阴沉着脸,不怒自威。少年们虽摔了一地十分狼狈,却都不敢说话,一个个次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退到了路边。

学问武艺不知如何,这察言观色、以貌取人的本领倒是学得好。宇文泰心中鄙视,也不说话,勒了勒缰绳准备继续前进。

一个微胖的少年见这骑高马的贵人面有不悦,众同窗又都噤声不言,上前一步,拱手道:“是我们莽撞无序,冲撞了公子。请这位公子勿怪。”

宇文泰垂目看了他一眼,未说话。

“公子,我们加紧赶路吧。”身旁的贺楼齐小声提醒他。

贺楼齐也是武川良家子出身,他同其他几个铁卫一样,自小和宇文泰一同长大,被宇文泰的父亲宇文肱悉心培养,对宇文泰忠心耿耿。但是他总觉得自己从来都猜不到宇文泰的心思。莫那娄那家伙能猜到,但他总是猜不到。

宇文泰听到他的话,收回目光,脚下一蹬,拉动缰绳,催着马儿往前。

经过那女孩,他忍不住又转头瞥了她一眼。

正遇上那女孩也抬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探究地看着他。那女孩遇上他的目光,立刻谨慎地将眼皮一垂,低下头去,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驾!——”

一队人又绝尘而去,官道上只留下一路滚滚烟尘。

一群学子垫着脚伸着脖子望着那队人马远去的方向议论纷纷,揣测着那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

这些少年虽然都出身不俗,但都因未成年且一直在书院读书,朝中的那些大人物他们都没见过,到了面前,自然也不认得。

那个微胖的少年望着宇文泰一队人离去的方向愣愣地说:“若有一天,我也如那般横刀立马,该是多么威风啊。”

有人笑道:“李昺,那你赶快回去求你阿父带你上阵啊。”

微胖少年不屑地一笑:“早晚的事。”

一番唏嘘羡慕之后,少年们便各自散去了。

见众人都走远了,扶起阿英的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走到阿英面前,见她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声问:“你怎么了?可是刚才吓着了?”

阿英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是又想到你那件事了?”叫子卿的少年眉目疏朗,毫无愁色,明亮的双瞳里有灼热的光芒:“至尊刚刚西迁不久,现在朝中宇文泰如日中天。我阿干早年在夏州时就追随于他,彼此十分亲厚。因此……”他安慰地摸了摸阿英的肩:“我……我会尽力护着你。阿英,有我在,你也是有于氏撑腰的。”

阿英有些忧伤、又有些欢喜地看着他。

“有于氏撑腰”,这个出身富贵、自小被人细心呵护着长大的小郎君浑然不懂,自己还是个学子,凭着兄长的势力才有人让他三分。如今事事要听命于兄长,如何保护他人?

只凭少年郎心热,情比山重。

可阿英仍然感动。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当初性命垂危,一个轻眉俊目的小郎君偶然救了她,自己还娇生惯养,却将她妥善安置,对她细心照料,她很难不心动。

可是这心动又令她苦涩。

于氏本姓勿忸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制时改为于姓,鲜卑八大姓1之一,家大势大,长安的顶级门阀,如今又和宇文泰紧密相连。这样的家族,对门第是最看重的,所谓士庶有别,良贱不婚,只怕子卿他最终还是会听命于家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吧。

此时子卿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红了脸。

他的脸一红,她便也红了脸,轻声问:“你看什么?”

子卿尴尬地一笑,说:“我……我觉得你好看。”

注释:

1鲜卑八大姓:孝文帝颁布的北魏功勋之家,不得授以卑官。分别是:丘穆陵氏(穆氏),独孤氏(刘氏),步六孤氏(陆氏),贺赖氏(贺氏),贺楼氏(楼氏),勿忸氏(于氏),纥奚氏(嵇氏),尉迟氏(尉氏)。括号内为孝文改制之后改的汉姓。

而“东方宇文、慕容氏,即宣帝时东部,此二部最为强盛,别自有传。”(魏书·官氏志)

第二章 螳螂捕蝉,知不知黄雀在后?

“朕收到消息,冉氏在邺城被高欢灭了族。”

年轻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大殿上。尽管是白天,大殿内也燃着烛火,映照得十分明亮。因事情机密,皇帝早已屏退了宫女黄门,此时殿内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听到皇帝的话,宇文泰心中一惊,眉头已紧紧皱了起来。难道那般十万火急召他入宫。

任何一个鲜卑人听到“武悼天王”这个名号,即使已经相隔一百多年,依然觉得心惊。

一百多年前永嘉之乱,汉室倾颓,皇室和士族仓惶南渡过江,胡人在中原大肆烧杀抢掠,中原的汉人惨遭浩劫。

是武悼天王冉闵颁出一道杀胡令,号令天下汉家儿郎奋起反抗,一夕之间,二十万羯人被汉人屠戮殆尽。

后来冉闵兵败,被慕容儁所擒获。慕容儁将冉闵送到龙城,并在遏陉山将其斩杀。冉闵就死的当日,遏陉山左右七里草木全部枯萎,蝗虫大起。这一年自五月起天旱不雨,直至十二月。慕容儁大骇,认为上天震怒于他将冉闵杀害,于是派使者前往祭祀冉闵,又上谥号武悼天王。

当日天降大雪过膝。

“自一百多年前武悼天王被慕容氏所杀,冉氏残存的血脉已归隐林间多年,不问世事。北方无论胡汉都一向敬重武悼天王,也从不敢去叨扰他的后人,为何高欢会突然又将其灭族?”

发问的武将便是于谨,他大约四十不到,白面长髯,剑眉星目,英姿飒飒,站在宇文泰身后。

宇文泰微微侧首,阴沉着声音对他说:“恐怕是为了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听到这四个字,不仅是他身后的英俊武将,这小殿中的两三个人俱大惊失色。

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秦相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乃是李斯以和氏璧雕琢而成,献于始皇帝,作为皇权天授、正统合法之信物。当年始皇帝巡幸至洞庭湖的时候,忽遇狂风巨浪,遂将传国玉玺抛入湖中,顿时风平浪静。后来有渔人捞得玉玺,又献于咸阳。

之后刘邦军至灞上,子婴跪捧玉玺献于咸阳道左,玉玺遂归于汉。到了王莽篡政,刘婴年幼,将玉玺藏于长乐宫太后处。王莽遣其堂弟王舜来索,太后怒而詈之,并掷玺于地,破其一角。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

再后来几经辗转,玉玺又归于光武帝刘秀。到了东汉末年,董卓作乱,十三路诸侯讨伐,董卓焚毁洛阳,迁都长安。孙坚在洛阳旧宫室的一口井中打捞出一个宫女,怀中藏着这颗传国玉玺。三国乱世,人人都想得到这颗玉玺,几经争夺,却又回到汉献帝手中。后来献帝禅让于曹魏,曹魏又禅让于司马氏,玉玺归于晋室。到了永嘉之乱,玉玺又历经辗转,到了武悼天王冉闵手中。

但是之后却随着冉闵的死又一次神秘失踪了。

这一失踪就是一百多年。

当年慕容儁也曾想问出这枚玉玺的下落,毒刑拷问冉闵和其党羽亲朋,都咬死已将玉玺送过长江,还于晋室。当慕容儁想派人南下访查之时,战乱又起,便再没有提起此事。

毕竟胡人乱世称帝,也不是非需要汉人的法统证明。

宇文泰沉吟道:“高欢此时想要寻找传国玉玺,只怕和至尊西迁有关。”

皇帝元修和军阀高欢撕破脸,从洛阳西迁至长安,高欢只得改立宗亲元善见为帝,迁都邺城。可毕竟元修尚在,元善见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也导致关东诸多豪强纷纷归附长安,令高欢无端折损了不少地盘。

这才想要找到传国玉玺,昭告天下,讨伐长安。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高欢把隐居多年的冉氏又挖了出来遍行拷问,也没问出一点消息。

元修探身问:“尚书令是否有办法也寻访一下玉玺?”

宇文泰一躬身:“臣下必竭尽全力,寻访到传国玉玺的下落。”

皇帝点点头:“这玉玺若是真的在南边朝廷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落入高欢的手里。”

心里暗自清楚,这天下是从汉人手里抢过来的,若说不正统,横竖他们鲜卑人都不正统。但高欢本就是起于怀朔的汉人,他若得到了这传国玉玺,局势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他废元氏而自立也未可知。

他放弃洛阳西迁长安本就已胆战心惊,到时候高欢持玉玺号令天下群雄讨伐长安,他才真是死路一条。

皇帝真是个高危职业。

出了宫城,于谨叫住宇文泰:“尚书令,依你之见,这传国玉玺是否仍在江南?”

宇文泰微微一笑:“高欢必是已经暗下往江南寻访过一无所获,才又将冉氏一族挖了出来拷问。”

“照你这么说,玉玺仍在北方?”

宇文泰看着他,摇摇头:“孤1也没有把握。玉玺已在北方失踪了一百多年。近几十年自从晋室覆亡,江南也频历更迭,这玉玺到底是失落在哪里,实在是说不好。我们如今一点线索都没有。只怕现在要找,也不容易。”

眼看着宇文泰上马离去,于谨也正要上马离开,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骠骑大将军,陛下请您往藏经楼单独说话。”

他有些诧异,皇帝这是刻意要避开宇文泰。

皇帝这是何意?

于谨惴惴不安地跟着小黄门在偌大的宫城里绕来绕去,进了御花园后面的藏经楼。

楼里未点烛,十分昏暗。日光从窗格透进来,斜斜地照在地上。他抬眼看去,看到灰尘在那些光柱里漂浮。

皇帝元修隐在那一排排书架后面,轻声说:“于卿来了。”

他连忙行了个礼:“于谨见驾。至尊有何吩咐?”

年轻的皇帝在那一排书架后慢慢地踱着步子,不发一言。

于谨低着头,不知皇帝想干什么,也不敢吭声。

半晌,皇帝说:“朕当日同高欢决裂,是爱卿建议朕西来,并在西迁途中一路相随。忠义之心,朕刻骨铭记。”

于谨见皇帝重提此事,心中有些惶惑,当初是他向宇文泰建议,向皇帝表达忠心,请其西迁,又是他去洛阳说服了皇帝。然而到了长安之后,皇帝才发现自己依旧被权臣架空,因此对当初提议的于谨也多有不满。此时和他提“忠义”二字,于谨实在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慌忙躬身:“臣不敢。但凭主上吩咐,臣万死以报主上知遇之恩。”

皇帝从那一排书架后面缓慢走出,走到他跟前,说:“自朕西就以来,宇文泰擅权,日渐势大。他在关陇一带经营多年,朕实在不放心他。”

于谨心里更是不安。他和宇文泰关系紧密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于谨很早便跟随宇文泰。早在宇文泰还在贺拔岳账下任夏州刺史时,于谨被宇文泰任命为夏州长史,直系属官。他们俩的关系岂止用相厚来形容。

皇帝为何要在他面前说这个?是想要离间他和宇文泰吗?

他想利用此事对宇文泰动手?

此刻于谨只觉得惊心动魄。

早就有这样的传言,听说皇帝在宫里时常大骂宇文泰,急欲杀之而后快。可眼下的形势,高欢在东边虎视眈眈,柔然郁久闾氏雄踞在北方草原。皇帝这个时候想对宇文泰动手,岂不是自毁长城?

他和宇文泰当初迎奉皇帝到长安,为的是匡扶魏室,可至尊他,狡兔未死,欲烹走狗;飞鸟未尽,欲藏良弓。

“尚书令他……”

话刚开头,皇帝伸手将于谨的手紧紧握住,说:“朕放眼朝堂,皆是宇文泰的党羽,惟有于卿,忠义卓著,风宇高旷,朕深信不疑。”

于谨明白了。此刻他心中清明。

寻找传国玉玺是个幌子,皇帝的目标是宇文泰。

逼到眼前,不得不表态,他顺着皇帝开口:“但凭至尊吩咐,于谨万死不辞。”

皇帝听到他这句话,这才缓缓说:“寻找传国玉玺,事关重大,事关江山万代。你要盯紧宇文泰,万不能让传国玉玺落入他的囊中。朕给你一道密诏,一旦宇文泰找到传国玉玺,于卿可持玺将之即刻斩杀。宇文泰死后,卿为丞相,朕之股肱。”

他需要宇文泰的势力去寻找传国玉玺,又怕传国玉玺落入宇文泰手中,他会取而代之。于谨彻底明白了。

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他十分瘦弱,脸色苍白。他本是元氏宗亲,平阳郡王。当年在洛阳,高欢扶他上位,两年后他同高欢决裂,战败西迁。他性格刚烈,胸怀大志,一心想要重振元氏的山河。然而于谨明白,无论是高欢还是宇文泰,他都不是对手。

此刻皇帝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期盼和希望。他冀望着自己的一番剖白和许诺能够打动眼前这个老谋深算的将领,将他拉拢到自己身边。于谨,可是宇文泰的一只羽翼呢。

于谨点了点头:“臣明白了。臣必竭尽全力,不辱皇命。”

乱世英雄,自当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于谨一向把自己看成宇文泰的政治同盟,而不是他的仆从。因此他只在心头转了两转,便打定了主意,不露声色,静观其变。

注释:

1孤:北魏、北周、隋朝的诸侯王常自称为寡人,而枭雄如尔朱荣、高欢自称为孤。

第三章 我想娶你为妻

到了晚上,月上树梢,阿英正独自坐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啪的一声,一颗石子准准地打在她的窗格上。

阿英推开窗,见到子卿站在窗下,仰头等着她。

“你怎么来了?”阿英见了他,嘴上虽嗔着,心里却漾起几分欢喜。夜阑人静,他静立窗下,皎如玉树。

子卿微微一笑,拿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问:“在干什么呢?”

“看书啊。”阿英扬了扬手中的书卷,问他:“你有什么事?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外面乱晃。”

子卿说:“明天书院放假,他们要一起去集市玩,你去吗?”

阿英摇摇头:“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子卿摊着胳膊趴在窗子上,将下巴搁在胳膊上,软软地说:“去吧,我们都很久没有去市集上逛逛了。就当去散散心的,一起去吧。”

阿英看着他,月光下,少年的眉目如画般朦胧清秀,乌黑的瞳孔如浓墨化开,有一种少年特有的优柔和纯真。

几个月前的那个雪夜,她几乎被冻僵,醒来的时候,在那间昏暗的、飘荡着一丝陈旧霉味的房间里,借着烛光,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她的心砰砰乱跳。

见她看着自己发呆不说话,子卿追问:“答应了吗?说好了。”

阿英点点头。

子卿开心地笑了,又说:“出来弹会儿琴。”

在书院学习六艺,阿英最怕的就是弹琴。那五根弦奏出的宫商角徵羽似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她怎么也摆弄不好。听说要去弹琴,当即撅起了嘴:“我不要!”

子卿又笑了:“瞧你,如何怕成这样。”

“谁怕了!我就是……不喜欢弹琴。”

“可下个月就要考琴艺了,你如何混得过去?还不赶紧多练,到时候院判打你的板子可别又来我跟前哭鼻子。有我这半个现成的老师,你还不好好利用。李昺他们几个想让我教两下我还不乐意呢。”

子卿在琴艺上颇有天分,与他而言,一张琴,便可神游宇宙,俯瞰万物。

阿英仍旧不愿,说:“改天吧,今天我困了。”作势就要关窗,被子卿一把拦住窗子,伸手夺下她手中的书,一看书名:“幽冥录?你又偷看这种闲书,小心我告诉院判去!”他威胁道:“快点出来,不然我就要进去了!”

“你敢!”阿英口中嗔着,脸一红。

这言行无状的世家子!

子卿嘻嘻一笑,伸手去拉她的手:“快出来吧,我弹琴给你听。”

阿英只觉得他的手干燥温暖,脸烧得滚烫。

子卿仰着头看她,见她两腮酡红,仿佛喝醉了酒一般,痴痴地说:“阿盈,你真好看。”

阿英猛的收回手,慌乱又生硬地说了句:“我要睡了!”啪的一下把窗子关上了。却倚在窗边,捂住自己的心口。像是做了坏事一般,那里面,一颗不安分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外面没了声音,阿英正暗自奇怪,忽然听到一阵清凛凛的琴声传来。竖着耳朵一听,是那首《凤求凰》。

汉时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在文君窗下以琴挑之,弹的就是这首《凤求凰》。自从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这首曲一直被人认作轻佻。而到了本朝,鲜卑人起于塞北辽东,生性自由奔放,那些鲜卑贵族尤为喜爱这首曲,觉得它情真而浪漫。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听着这琴声,少女的心柔柔地化作一汪春水。阿英轻轻推开窗,看见那少年坐在自己窗前庭院的那几株梨树下,低首抚琴。

清举爽朗的英俊少年眉目低垂,月光斜斜地照下来,在他的白衣上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银光。一阵晚风吹过,拂落了满树雪白的梨花。轻盈的花瓣在风中翩翩飞舞,落在地上,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肩膀上。

如诗如画。

阿英走出去,轻轻走到他面前。

琴声清冽,她忍不住轻轻将背靠在梨树上,默默地低头凝视着面前子卿那安静垂目的模样。

他的半张脸轻陷在月光的阴影里,他的鼻梁直挺,两片薄唇紧抿。睫毛很长,因为专注于弹琴,睫毛微微地翕动着。

阿英的心变得软软的。在她的心里,在一个人偷偷读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时候,她的心里曾幻想过这样的一个少年,如夜色般沉静,如月光般清华。

就是子卿的模样。

她觉得心莫名一阵乱跳。

琴声戛然而止。

子卿抬头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小鹿一样清澈无辜的眼睛,忽然小声说:“阿盈,我想娶你为妻,好不好?”

阿盈才是她的名字。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阿盈一愣。娶妻?

她太沉醉了,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怎样狼狈地逃出晋阳,怎样一路苦苦挣扎来到长安。

她几乎要忘了,她身上还怀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也几乎要忘了,她和他之间,横着一条多么巨大的、叫做阶层的鸿沟。

都怪这琴声沉醉。

都怪这月色朦胧。

子卿敏感地发现,几乎是在一瞬间,对面少女的眼神褪去了沉醉和羞涩,重新变得清冷无波。

“你的母亲和兄长可会同意你娶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孩吗?”阿盈背倚着梨树,低着头,局促地拿脚一下一下蹭着地面。

就算先祖冉闵曾经称帝,到了今天,冉氏只能算得上末等士族吧,怎么去高攀一个出身于鲜卑八大姓、在魏律里都写着“不得授以卑官”的少年。

她的神情清淡又有些忧伤。也许她和子卿都不该在这段关系里陷得太深。

子卿站在她面前,柔声说:“阿盈,我会找机会去同阿干谈一谈。我不要你做妾或是做姬,我这一生只娶一个妻子就够了,我只要娶你为妻就够了。阿盈,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去试一试。”

少年纯真热烈的表白令她心动,阿盈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清楚,即使子卿回去和母亲兄长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是她仍然感动了,进而有了一丝虚妄的冀盼。万一于谨同意呢?

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和他一世静好。

“好不好?你且等我一等,好不好?”子卿望向她的眼睛,心急地一壁追问,想要求一个承诺。

冉盈的脸烧起来了。她看向他那双深邃的浓墨点染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李昺抓着子卿就笑道:“子卿昨夜为何要在阿英的窗下弹《凤求凰》?”

子卿有些害羞,一把将他推开,说:“你又胡言乱语!下个月琴艺考试,看你这样子倒是已经准备好了?”

李昺伸了个懒腰,说:“别的还好说,说到琴艺,整个书院谁还能和你比?连你都要彻夜练琴,我干脆就直接放弃了。要不,你也教我拨拉两下?”

子卿摇摇手:“你资质太差,教不好。”

“去你的!”李昺一拳捶在他的肩上,又神秘兮兮地问:“阿卿1,你家可有为你说亲?”

“不……不曾!”子卿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以为是自己和阿盈的事被他知晓,恁的慌乱。

李昺又神秘一笑:“昨天我阿母来了书信,说是想为我说一门亲。可我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直想着早日学成,可以入朝辅政,为国家效力,我真是无心……”

“你得了吧。”子卿这才放下心来,笑着打断他,“你不就是没玩够么!可知道是谁家的千金?”

李昺挠挠头,嘿嘿笑了两下,又说:“我阿母倒是提了几个与我家地位相当的千金,只不过那几个女子我前几年都见过,都不好看,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昺抬起头想着,忽然看到阿盈从身边经过,一把将她拉过来,搂紧她的肩膀,笑闹着说:“我喜欢阿英这样的!”

阿盈吓了一跳,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脚上。

李昺哎哟叫了一声,蹲下去紧紧捂住脚,叫道:“跟你闹着玩儿的,你怎么下这么黑的脚?”

阿盈弯下腰将脸凑到李昺面前,瞪着眼睛说:“你要再敢同我勾肩搭背,对你不客气!”说罢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李昺站起身,龇牙咧嘴地跳了两下,对子卿说:“这家伙跟个女孩似的,都不让人碰。”

子卿尴尬一笑:“他……他确实不太喜欢。”

李昺见到子卿的表情,凑到他跟前轻轻说:“你同他……是不是真的……”

“真你个头!”子卿一抬头在李昺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学着刚才阿盈那样,凑到他面前故作恶狠狠地说:“你要敢再提这话,对你不客气!”

说罢也哼一声,转头就走。

李昺在原地一愣一愣的,见他走远了,才说了句:“这俩人到了一起就扭扭捏捏,真跟小两口似的。”

注释:

1阿卿:阿x(x为男性的名、字、小字)是南北朝时期对男子的一般称呼。《宋书刘敬宣传》:刘敬宣,字【万寿】,彭城人,汉楚元王交后也。……遣使呈长民书,高祖谓王诞曰:“【阿寿】故为不负我也。”

第四章 我家公子对你很感兴趣

长安的街头熙熙攘攘,宇文泰的马车缓缓经过。

他坐在车里,眉头紧锁,正在琢磨着传国玉玺的事情。这事没头没尾地飞来,却一点线索和头绪都没有。从何查起呢?

一直传闻当年冉闵将传国玉玺送过了长江归于晋室,但高欢又将冉氏灭族,说明传国玉玺并不在南边的王室手中。这里面就有两种可能,其一,东晋司马德文退位后,南边经历过宋齐梁三朝更迭,传国玉玺在这过程中遗落他处。其二,冉闵并未将传国玉玺送过江,玉玺依然在冉氏手中。

但是高欢在灭冉氏之前,必定经过严密的拷问和搜查,居然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而且不光高欢,当年慕容儁灭冉氏的时候,也没有找到这颗玉玺。

那么冉氏握有玉玺的可能性就非常低。想来想去,宇文泰觉得玉玺在南边失落的可能性更大。

江南地广,又同长安非敌非友,这要如何去找呢?

至尊忽然一门心思要找这颗玉玺,除了担心玉玺落到高欢手里,背后还有什么用意吗?

正在头疼,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在吵架。

他将车窗上微微拉开往外看去,见是路边一个肉摊上的屠户,和一群白衣学子吵了起来。再一瞧,不就是前两天路过的青松书院的那帮学子吗?

一帮小学子,为何同屠夫起了争执?宇文泰来了兴致,命车夫将马车停下,在车里静静听着。

原来是屠夫说这群学子中有人偷了他的钱。可学子们都是读圣贤书的,谁都不认,认为他有辱斯文,这才吵了起来。

屠夫一口咬定他们中有人偷了银钱,说刚刚还有几颗碎银子放在案板边上,这几个学子围上来看肉,好奇地问东问西,一转眼,那几颗银子就不见了。

他扯着其中一个人,偏要他交出钱来,那少年挣脱不得,又百口莫辩,急得面红耳赤。另一个少年紧紧拉着这个少年,仿佛唯恐他被那屠户拉走。

吵吵嚷嚷的,一时间,围了很多人看热闹。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宇文泰唇角一勾,笑了起来。是她。

子卿拉紧了阿盈,对着屠夫大声说:“你放开阿英!你被偷了多少钱,我给你!”

阿盈一把拉住他:“不行!若是给了他,岂不承认了你我偷钱?!”对这群官家子弟来说,清白高尚的名声是将来的晋身之阶,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背一个偷盗的污名?以后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她被屠夫抓得胳膊生疼,叫道:“你放开我!”使劲甩开屠户的手,伸手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摸出来,倒出里面的两颗碎银子,伸到屠户面前:“你说你的碎银子放在案板边上不见的,那必是沾了案上的油腥。你看看我这钱,可有半点油腥味?!若再不信,你去取一碗水,看这银子丢到水里可有油花泛起!”

学子们一见,也都吵嚷起来,让屠夫拿水来,都要自证清白。

宇文泰唇角一翘。这孩子还有些小聪明。

那屠夫一噎,见自己的银子没了去处,又估摸着这帮学子又人人身上都有些钱财,便想耍横讹诈:“不准走!兴许是你们其他人偷了!你们每个人都要让我搜身!”

阿盈一听搜身,立刻变了脸色。

子卿立刻往前跨了半步,将冉盈掩在身后,不满地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若不服就去报官,我们心里坦荡,谁也不怕见官!”

四下里又争执起来,学子们都闹着要报官。

宇文泰心想,真是秀才遇到兵啊。这一群小学子哪一个家中没点势力,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当街卖肉的屠户,实在有失体面。正想出手帮他们解围,却见那日见过的那个身材微胖的少年一步跨出来,一把拎起屠夫的衣领,怒道:“我们都是身家清白的读书人,岂能容你这般胡缠羞辱?!”说着举拳要打。

宇文泰一看更乐了,这个还有点血性,没准将来是个将才,不知是谁家的少年。

哪知屠夫力大,一把将他推开。那胖少年一头向后摔去,身子又重,狠狠撞在那女孩身上,两人一起摔到在地,狼狈不堪。

人群中又是一哄。

子卿一见,赶紧伸手去搀阿盈。

那屠夫气血上头红了眼,冲到摊子里抓过案上的一把剔骨尖刀,一把抓住李昺的衣衿,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举着刀在他眼前比划着骂道:“快把银钱拿出来!”

这分明就是强抢了!

宇文泰一皱眉。长安市井,他的地盘,居然还有人敢这样撒野。他今日没经过这里也就罢了,既被他撞见了,就管一管这闲事吧。

这样想着,口中唤道:“阿齐。”

贺楼齐明白他的意思,持剑在手就要冲过去将嚣张的屠户拿下。

却见横里忽然伸来一柄剑,看着轻轻挡了一下,那屠户却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尖刀已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未看清,就只看见尖刀在地,屠户捂着手哎哟唤疼,疼得额上都冒出了汗珠。

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声音:“老板你好糊涂,不去拿贼,却揪着一群书生不放。”

这声音洪亮清朗,大家都一齐看去,却是现在人群后面的一个高大的剑客模样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身穿青色的短衫,戴着斗笠,抱着双臂,臂间抱着一柄短剑。

那屠夫抬头打量着他,气呼呼地说:“那你倒是说说,谁是贼?!说不出来,就得他们赔我钱!”

剑客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轻舒长臂,将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提了出来,剑柄一点他的额头:“交出来吧。”

那胖子一下涨红了脸,一跳三尺高:“我就是个路过看热闹的!凭什么栽赃与我?!”

哗的一声,剑已出鞘半截。剑客将半出鞘的剑拦在那胖子的脖子上,冷着脸说:“再不交出来,我就把你的指头一根一根剁下来。”

声音不大,那胖子却浑身一抖,求饶道:“别别别!”说着,从裤腰带里摸出了三颗碎银子。

屠夫一见大怒,提起拳头就要打:“原来是你这个混蛋!走,我们见官去!”

说着提着那胖子就往官衙的方向去。

那剑客不慌不忙又拿剑一拦他:“老板,你方才持刀伤人,是否也要去见官?”

屠户一下怂了,赖道:“我哪有持刀伤人?我伤了何人?”

那剑客一笑:“这里的一众邻里都亲眼所见,还有事主——”他一指那微胖少年,问他:“你可愿首告?”

一群学子都被搞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纷纷说:“李昺,去告他!告他!”

那微胖少年愤怒地说:“在市井斗殴伤人是触犯刑律的,我愿首告!”

几个学子和好事的围观者都抓着小偷和屠户,挤挤嚷嚷地往府衙去了。

一时间,只剩下了剑客、冉盈和子卿还留在原地。

子卿正要拉着阿盈陪李昺同去,却见阿盈笑嘻嘻地问那剑客:“你怎么知道小偷是那人?”

剑客一笑:“我见他神情最紧张,与其他看热闹的人不同,猜的。哪知道被我一唬他就招了。”

“猜的?”阿盈简直不能相信,“要是猜错了你要怎么办?”

剑客笑得更厉害了:“那就换个人继续吓唬呗。”

子卿说:“你这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我还以为你有凭有据呢。若不是这人,岂不是当众冤枉了他?”

剑客斜些眼睛看着他,心想,真是书生意气,自己被人当众冤枉尚有口难辩,还有闲暇替别人担心。他说:“要不是我唬他招认,你们现在还被那屠夫缠着无法脱身。自己没本事,还敢对别人挑三拣四。”

子卿被他一顶,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盈却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手说:“你说得有道理。敢问尊姓大名?”

剑客一笑:“青彦。”

“青彦。”阿盈轻轻念了一遍,“果然是个剑客的名字。我叫郎英,幸会。”

子卿却气呼呼地拉起阿盈:“我们走!”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离开。

那剑客并未追上去,站在原地抱着双臂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离开。

倒是冉盈,挣不开子卿,一边踉跄而去,一边回头对着剑客说:“青彦,后会有期!”

子卿气道:“还后会有期,那样无礼的人,只愿永不再会!”

宇文泰关上小窗,对车外的贺楼齐说:“没想到这市井之中,趣事还真不少。”

贺楼齐笑道:“若是尚书令有心要看,天天都有这等趣事。”

宇文泰沉吟了片刻,说,“去把那个叫郎英的学子带来见我。”

贺楼齐道声怪:“尚书令为何要见他?”

宇文泰轻声说:“你没注意吗?他是晋阳口音。”

“那又有什么奇怪?”贺楼齐不解。

“青松书院里大多是本地望族官宦的子弟,何以一个晋阳口音的外地人会混在里面?何况还女扮男装,有意隐藏身份。”

晋阳,那是冉氏隐居的地方。在这个时间点,不由得宇文泰不多个心眼。

贺楼齐领命而去,快步追过去挡在他们面前。

“两位留步,我家公子1想见这位郎君。”

注释:

1公子:南北朝时指出身高贵的年轻男子。《周书宇文觉本纪》:时有善相者史元华见帝,退谓所亲曰:“此【公子】有至贵之相,但恨其寿不足以称之耳。”

第五章 学生其实是个女子

“见我?”子卿纳闷。

贺楼齐看着冉盈:“不,我家公子要见的是这位郎君。”

“阿英?”子卿顿时紧张起来。

贺楼齐笑着说:“两位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家公子见了方才发生的事,想同这位小郎君聊两句,并无恶意。”他伸手一指道边的马车,“我家公子就在那里,郎君请吧。”

子卿抢白道:“你家公子是谁?”

贺楼齐依旧一笑:“此刻不能说。郎君请。”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话说得客气,口气却不容拒绝。

冉盈见他仪容严整,举止不俗,不像是坏人,又觉得眼熟,只不记得在那里似乎匆匆一瞥间见过。她看了看子卿,说:“你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阿英。”子卿担忧。

“没事。你在这儿等我。”

冉盈跟着贺楼齐一路走到那马车下面。他抬头看着那马车,双辕,长檐,在这长安城里,只有最显贵的人才坐得起单马双辕长檐车。里面的会是谁?

贺楼齐对着车帘子一躬身:“公子,那位郎君到了。”

里面传出慵懒又磁沉的声音:“请小郎君上来喝杯茶。”

车夫伸手打起帘子,冉盈朝里面看去。

马车里十分宽敞,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斜靠在软榻上,黑纱小冠束顶,身穿半旧的蜀锦玄色上领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花鸟虫鱼,玄色和金色相称,分外华贵;脚上蹬着玄色厚底六合靴。镶金刺绣的腰带,腰上挂着一枚螭形白玉禁步。

此刻,他正拿一双凤目看着她,嘴角微微吊着,似笑非笑。

冉盈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书院外的官道上遇见的那个人吗?此时卸下戎装,更显得清贵非常。

不知道是哪家显贵。她暗暗想。

贺楼齐说:“郎君请吧。”说着伸手将她扶上马车,又挂下帘子。

马车里熏着淡淡的沉水香,角上点着两盏灯。

宇文泰一指小几对面的那个座位:“郎君请坐。”

冉盈看着他,警惕地坐了下来。

宇文泰微微一笑,似是完全没想起来那日官道上的事,说:“小郎君不必紧张,我只是凑巧见了刚才的事情,觉得颇为有趣,想同你聊几句罢了。”

冉盈略微放了放心,轻叹口气,说:“实在是不成体统,让公子见笑了。”

说着抬眼看他,近距离细细看他,冉盈才觉得,那是个龙章凤姿、让人有点挪不开眼睛的人。他肤色白皙,脸上棱角分明,长剑眉,高鼻梁,凤目光寒,薄薄的嘴唇,宽肩窄腰,腰背很直。直挺挺地坐着,手中端着一盏茶,拇指轻抚着茶盏的边缘,抬着一双凤目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贵气天成,不可冒犯。

冉盈暗暗想,诗经里说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今日见到这人,才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见他取过一只白玉盏,放在阿盈面前,又拎起案上的镶金提梁白瓷壶,给她倒上茶水,一边说:“这是今春新茶,刚从江南采买运送入京,公子尝尝。”

“多谢郎君。”冉盈端起茶盏,有些拘谨地放到嘴边,又犹豫不动。

宇文泰见了,笑说:“我并无恶意,公子可放心。”

“学生失礼了。”冉盈低眉致歉,举杯到唇边。

这茶清甜甘洌,确实是极品。她低眉饮茶不语,却暗自思忖,眼前这人必是个显贵至极的人物。可他身上那贵重之气跟子卿这种公子又完全不同,他既尊贵,又凛然。他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是陵厉雄健威仪孔时。

宇文泰看着她,呵呵轻笑着,调侃道:“方才我见你们一众学子,应是个个满腹经纶,如何却摆脱不了一个屠户,是否有些不成器啊。”

冉盈低头一笑,摸了摸鼻子,说:“那人有心讹诈,我们有理也说不清啊。”

宇文泰有心试探,道:“我看小郎君和他人又不一样,你风采翩然如神仙中人,不知令尊大人高姓,如今身居何职?”

冉盈听了,暗暗叫苦,硬着头皮编道:“家父……家父一介白衣。”

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真是不该出门。谁想竟被这么个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

宇文泰端着茶轻啜了一口,悠然道:“白衣?可惜了。小郎君这样气度的人怎可散漫于市井乡野?我愿为郎君举荐入仕,在朝堂之上谋个官位。郎君意下如何?”

冉盈心下想,开什么玩笑?这是哪里来的富贵闲人,是闲极无聊吗?居然在街上遇着个读书人就要为他举荐。

脸上却诚惶诚恐,起身推却道:“多谢公子美意,但是学生并无心入仕。”

“哦?”宇文泰眉毛一挑,手中似百无聊赖一般摆弄着腰间的白玉禁步,目光斜斜地瞥向她,声音变得阴沉,似是不悦,“那些学子日夜苦读,只恨没有门路无人举荐。如今一条终南捷径铺在郎君面前,郎君竟然对孤说,无心入仕?”

孤?冉盈一愣。

能自称孤,必是地位极高之人。他到底是谁?

冉盈小心翼翼,唯恐激怒了面前这个不明身份的权贵:“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只能辜负公子美意了。”

宇文泰哈哈一笑,表情却恁的阴森:“昔日太史慈曾说,大丈夫生于世,当持七尺剑以升天子之阶。你既入学青松书院,当是有心入朝为官的,为何在孤面前又如此退缩畏手畏脚?你可知,若由孤举荐入朝,从此前途不可限量。”他凤目一转,瞥向她,“这可是你那些同窗求都求不来的机遇。”

冉盈感到他话语间的步步紧逼,似是试探求证着什么,心中一转,忽然有些惶恐地跪伏在地柔声道:“请公子恕罪,学生其实……是个女子。”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坦然地迎向宇文泰的目光。

她釜底抽薪,看他如何再逼。

她的话一下出乎宇文泰所料,他不禁盯着她看了良久。这雪白的小脸,瘦弱的身子,竟藏着如此大的一颗胆。虽然那日在官道旁远远看着就已识破她是女子,却没想到她在这样被动的境况下竟敢出此险招。

聪明啊。完全拒绝了他的试探。

说到底,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女孩学着祝英台女扮男装出来上学,他能把她怎么样?

想及此处,宇文泰沉着声音呵呵一笑:“原来是个女子……那可就有点麻烦了……”他低头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禁步,又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你就这般和孤同乘一辆马车,有点儿说不清啊。”

他也一下掐住她的死穴。孤男寡女同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若是传扬了出去……女子的名节呀,不要了吗?

哪知冉盈微微一笑,也抬眼望向他不怀好意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这马车里,谁又知道学生是女子?天知,地知。”

还有你知,我知。

可你如此显贵,地位尊崇,会无故到处张扬,毁了一个清白女孩的名声吗?岂不是下三滥?

宇文泰脸上的表情又是一顿,随即哈哈大笑。这小女孩,既胆大,又聪明。简直是有点……狡猾?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车外的贺楼齐听到车里传出的笑声,想,尚书令今日心情很好呀,不知同那少年谈什么谈得如此高兴。是春和日丽的关系吗?

宇文泰慢悠悠地伸手微微拨开车窗,望向等在车外不远处的子卿。只见他扬着脖子望着马车这边的动静,一张白皙的脸被春日的暖阳照得微微泛红,看上去手足无措,焦灼不安。

见到宇文泰似是要打开窗子,连忙往这边挪了两步,欲进又退。

宇文泰手指又一拨,将窗子关了回去,回眼看着依然跪在他面前的冉盈,懒着声音悠悠道:“只怕那少年也知吧?”他放下茶盏,探身靠近冉盈,盯着她问:“他可是梁山伯?”

冉盈知道他说的是子卿,顿时脸一红,低头道:“不是。”

宇文泰沉静地看着她迅速转为绯色的小脸,淡淡说:“那就好。”

冉盈却一惊,抬眼去看他。这三个字耐人寻味呀。

宇文泰似是倦了,靠在软榻上半闭上眼,说:“你去吧。”

“是……”冉盈小心应着,说:“那……学生告退。”赶紧猫着腰钻下了。

子卿等在外面早已心焦如焚,见她出来,几步跨上来,捉着她一壁追问:“怎么进去那么久?那里面是什么人?同你说了什么?”

冉盈摇摇头,这时才觉得背后一阵汗湿,腿一阵阵的发软,轻声说:“回去再说。”

那究竟是什么人?看着那样年轻,也不过二十来岁,给人的压迫感却是那样强烈。但是冉盈本能地感觉到,那人,似乎对她又没有什么恶意。

回到书院,冉盈将车中的情形同子卿细细一说,子卿无比担忧。

“照你这么说,那人必是皇室贵胄了。”在这个时候,子卿觉得自己无比的势单力薄。腰系螭形禁步的人,官职定在父亲之上。难道真是皇室的人?

冉盈叹了口气:“也不知我胡诌的那些话有没有把他骗过去。”她又想起他说的“那就好”,看着子卿,隐隐不安。

“阿盈,”子卿说,“你别怕,我近日就找机会同我阿干提,将你娶进门可好?这样,至少还有整个于氏给你撑腰。”

冉盈的眼睛一亮,又黯淡下来,说:“你阿干会不会同意?他会不会已经为你挑选了门当户对的对象?”

子卿急了:“不管他同不同意,我只娶你!”

冉盈温柔地看着他。这个多情的小公子,他的心思那么单纯,出生就已在顶层,自然不懂往上仰望的滋味。

她轻声说:“可我须得先找到祖母交代的那件东西。之后才能谈论婚姻。”

子卿重重地点头:“我记得。你要做什么,我都等你。阿盈,我这一生,总是要交代给你的了,生死都绝不负你。”

冉盈一笑,眼角有些湿,装作困倦一般,抬头揉着眼睛。

子卿却看得真切,他轻轻抓着她的肩膀,信誓旦旦:“阿盈,我只是个无用的书生,可是一两年之后阿干便可央人举荐我入朝为官,到那时……我会等你,你也要等我,好不好?我会为了你去求取功名,为了你去建功立业,绝不让你矮于人前,好不好?”

冉盈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第六章 要搅黄他们!

尚书令府的书房中,宇文泰斜靠在小几旁,贺楼齐站在他面前,向他汇报着近日打探的情况。

书房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飘荡着蜡烛燃烧的烟味。

“东边有了消息,那阿英确是冉氏后人,叫冉盈。阿英是她的同胞阿干。高欢之前花大力气收买了一个冉氏族人,那人供出阿英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高欢为了得到玉玺,对阿英用尽了酷刑,以致他惨死狱中。只可惜,高欢也一无所获。听说那阿英至死未发一言。”贺楼齐简单又快速地将探查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哦?”宇文泰倒是诧异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逃出了高欢的天罗地网。

“那个同她颇为亲近的少年呢?是谁家的公子?”他又问。

“那少年名叫于子卿,是于谨的阿奴,当初是随于谨一同来长安的。从于氏迁入长安以来,他一直在青松书院读书。听说,冉氏是于谨写了手书,推荐到书院去的。”

“当真?”宇文泰又一诧异。今天贺楼齐带来的出乎他意料的消息实在太多了。冉氏去青松书院,居然是于谨推荐的?

难道这个于子卿接近冉盈也是有什么目的?

“传国玉玺有消息吗?”他又追问。

贺楼齐说:“现在没有新的消息。应该也不在冉氏身上。属下会继续查探。”

“嗯。”宇文泰点头表示认同,说:“盯紧了她。那阿英至死一言不发,颇不正常。冉氏既是他的妹妹,没准也知道玉玺的下落。一定要盯紧了她,不能让她落到任何人手里。”

至死一言不发,是个硬骨头。那姿态,倒真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是!”贺楼齐应道,眼珠一转,又说:“尚书令,最近在打探那冉氏的底细的时候,我还得知了一件颇为有趣的风月事,但是想来想去,这事也许另有关窍。”

听着贺楼齐神秘的口气,宇文泰方才紧张的心思顿时放松下来。他从蒲方上直起身子,咧开嘴一笑:“说来听听。”

贺楼齐掩口一笑,说:“于子卿钟情于冉氏,这个事情尚书令应该看出来了。”

宇文泰白了他一眼:“孤没那闲工夫管这些少年的风月事。”

贺楼齐一噎,顿了一下,接着说:“前几日于子卿同冉氏说,要娶她进门。”

“什么?!”宇文泰一皱眉,细细地琢磨起这件事情。

这个混账的于谨,居然拿他阿奴使美男计?若是于子卿真的将冉氏娶了,那她可真是带了好大的一副嫁妆进门啊!

他皱眉喃喃道:“莫非于谨也盯上了玉玺……”

这也不难判断,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若是于谨同意,那就是意在玉玺。若是他反对,那就是尚不知情。

只不过若是等到那时候,恐怕就太晚了。宇文泰自然还有其他的想法。

贺楼齐道:“于谨目前还未松口同意,似是不知道玉玺之事。不过他自小疼爱他这个阿奴,就怕禁不起软磨硬泡。”

“冉氏居然同那个于子卿私定终身?”宇文泰淡淡地自言自语。他有些不满,这些个少年整日不思好好读书,尽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必须要把这桩婚姻的小火苗彻底扑灭。

宇文泰这样想着,眼前浮现出那日在马车里,那女子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那双狡黠的眼睛。

天知,地知?

宇文泰的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隔了几日,放学之后冉盈独自进城去买笔墨,走到兴关街的一家买文房四宝的铺子前,来回仔细挑着。

这宣城的狼毫笔,千阳县的漱金愉麋大墨、歙县的银光纸和青瓷珠足辟雍砚,选料讲究,做工精细,实在是样样都好……可她一样也买不起。

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子卿买好了给她,可前几日子卿忽然被家中接回去了,至今也没有回到书院,也不知家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看得摊主都要不耐烦了,她才草草地选了两支最便宜的本地小狼毫。

装作没看见店主嫌弃的眼神,冉盈正要付钱,忽然觉得身后忽然有人靠近,直直地挡住了照在她背上的阳光,将她笼在阴影里。

冉盈本能地回身,一见背后那人,浑身一僵。

这不就是那日马车里的神秘贵人么?他怎么在这里?

只见他梳着一条条细细的辫发,整齐地扎在脑后,这是鲜卑人特有的索发。他穿着粗布的翻领胡服,腰间系着牛皮蹀躞带,带上扣着很多銙环,脚上穿着一双牛皮靴。

特意乔装打扮,一如这街市上走过的那一个个强壮挺拔的胡人一般。

冉盈有些诧异。他是偶然路过?这身打扮也太奇怪了。自从孝文帝改制推行汉化以来,虽有人还着胡服,却已经很少有人还这样郑重其事地梳起索发了。

原来是个鲜卑权贵……冉盈暗暗想。

还未等冉盈开口,他却瞄着她选好的笔先开口了:“啧啧啧,青松书院的学生竟如此寒酸,买这样差的笔,真是丢了青松书院的脸面啊。”

店主听了,忍不住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哪知冉盈白了他一眼,大言不惭地说:“诸葛武侯曾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如何能因家大业大就铺张浪费,挥霍无度?”

哟,真是伶牙俐齿。

“德?”宇文泰斜着眼睛打量着她,慢悠悠道,“我看你经史子集各种典故张口就来,看样子是在书院学得不错呀。那么说到德,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东汉那位极有德行的班昭?”

冉盈脸一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将伸出去付钱的手又缩了回来,对店主说:“对不住,我改日再来。”

他同她提起班昭,旨在提醒她妇德而已。班昭写《女诫》流行至今,别说汉女,就是鲜卑女子如今也跟着学呢。

班昭说: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班昭说: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

班昭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妇德。

他是在嘲笑她女扮男装,嘲笑她牙尖嘴利,嘲笑她同他共处一车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天知地知。

眼看冉盈猫着腰就要溜。却听见那人在身后说:“店里最好的笔墨,给这位小郎君来一套。”

冉盈诧异地回头,见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颗不小的银锭子,啪的扔在店主怀里。

惊喜从天而降,店主欢喜地忙不迭取来最上等的笔和墨,用油纸仔细地包好,噔噔噔跑出来,笑容可掬地双手递到冉盈手上:“这位公子出手阔绰,小郎君可拿好了。”

冉盈脸一沉,捧着那油纸包走到宇文泰面前,双手往他面前一递,说:“无功不受禄,学生不能要。”

急得一旁的店主赶紧对宇文泰说:“公子,小店的东西售出不退的!”

宇文泰看都不看他,只含笑看向冉盈,说:“瞧你这寒酸劲儿,这点小东西也算得上禄?”

冉盈黑着脸低着头,闷声道:“反正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他笑眯眯地看了她一会儿,弯下腰,探在她耳边轻声说:“若你非想立功,孤给你个机会。”

第七章 孤近日吃斋,不宜杀生

宇文泰带着冉盈离开兴关街,步行绕过两条街,走到一家店门口才停下。冉盈抬头一看,那小楼上挂着一个镶金的匾额,上写“小天地”三个字。

宇文泰在抬头也看那匾额,对她说:“我平日烦闷,便会来这间酒馆。这家的葡萄酒举世无双,你可尝过?”

“葡萄酒?”冉盈知道,那是汉时从西域传进来的玩意儿,因为稀少,价格高昂。即使是到了现在,也不是人人都喝得起的。想到这里,她一挑眉:“听说葡萄酒极为昂贵,我连支好笔都买不起,可没钱为公子付酒钱。这功我立不了。”

宇文泰听了哈哈大笑:“酒钱我付。我今日无聊烦闷,你陪我喝两杯便好。”

明知她是女子,还让她陪酒。冉盈大不悦,将手中的油纸包往宇文泰怀中一塞,退后两步,拱手行了个礼,说:“阿英不是酒肆的舞姬,不会陪酒。告辞。”

说着转身就往回走。

嗯……好像对一个女孩这样说是不太合适。

宇文泰在心里小小地反省了一下。

不过她对他竟敢如此放肆,说走就走,他宇文泰也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好不好,谁还不要个面子?他当真拿捏不了她吗?

他沉声开口唤道:“冉盈。”

冉盈浑身一顿,停下了脚步。额上已冒出了冷汗。

这个人,知道她的身份!

她缓缓回过头,见宇文泰立在明媚的阳光中,虽一身粗服,却掩不住一身的高贵峻拔之气。他立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她回头,一言不发地踏进了酒馆。

冉盈咬了咬牙,也只得抬步跟了进去。

酒馆内装饰得绚丽多彩,用的是西域人喜欢的饱满色调,摆放陈设也都是西域来的物件。此时店内寥寥数人,皆衣饰不凡。

有伙计迎了上来,见了宇文泰,仿佛早有准备一般:“郎君来了。房间一直为郎君候着。”

宇文泰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由那伙计带着上了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处的一个房间门口。伙计推开门,里面干净素雅。

宇文泰走进去,回头对伙计说:“我今日带了一个朋友过来,多拿一瓶酒。”

伙计应了一声:“郎君稍候。”轻轻带上门走了。

冉盈暗暗称奇。这家店的伙计,竟不像旁家那样大声吆喝,反而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而且看他的态度,竟像是早就知道这郎君会来一样。

见伙计出去,她正色问他:“你是什么人?”

宇文泰嘴角一扬,漫不经心地说:“哟,现在知道害怕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冉盈沉着脸又问:“你为何认识我?”

宇文泰缓步走到小案后面的蒲方上坐下,说:“这天下有孤不知道的事吗?孤还知道,你身上,带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冉盈浑身一滞,顿时面色惨白,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她盯着宇文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恨不得拔脚而逃。

宇文泰看着她的反应,几乎能够肯定,玉玺一定在她身上!

正在这时,那伙计推门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两只肚大颈细的玻璃钟,钟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伙计将两只酒壶并两只小巧的琉璃杯轻轻放在桌上,反身退了出去。

宇文泰伸手取过玻璃钟,将两只琉璃杯斟满,说:“尝尝。这酒是孤的至爱。”说着,取过一杯,啜了一口。

见冉盈不动,他说:“你大可放心,孤对那件东西并无兴趣。”

冉盈觉得喉头发干,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问:“那你为何……”

宇文泰见她这副又紧张又手足无措的样子,鼻子里哼的一笑。那日她在马车里面对他的逼问釜底抽薪,难道这招他宇文泰就不会吗?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起身缓缓几步,踱到她的面前,说:“孤虽没兴趣,但有兴趣的人大有人在。这个东西一旦现世,恐怕会引起极大的纷争,到时候,连孤都未必能控制得住局面。所以,你最好守住了它,让它随着你的家族长埋地下,永远不要让它重现天日。”

冉盈举棋不定,不知道对面这个神秘的人是何目的。他竟然叫她守住那个秘密?她问:“人人都想得到它,你不想吗?”

“得到它有意义吗?”宇文泰勾唇一笑,反问,“始皇帝得到它,秦朝二世而覆;孙坚得到它,转眼为它而死;袁术得到它,也死得很快。乃至你的先祖,就算拥有它,还不是被慕容氏所杀。”

他说得不徐不疾,却掷地有声。冉盈听了他的这些话,无比震惊。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从小,家人就告诉她,全天下的人都想得到这颗玉玺,得到这颗玉玺,就可以君临天下。家人说,当年先祖冉闵怎么也没将玉玺交给慕容儁,就是希望有一天后人还能拿着这块玉玺号令天下,临朝称制。

这是全族人一百多年来用性命守护的东西。

可是眼前这人,却说这玉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宇文泰见她完全说不出话来,又说:“这件东西如果重新现世,会让孤多出很多麻烦。不光高欢在找它,如今至尊也在找它,恐怕暗中也指使了其他人去探访消息。因此,往后你须处处多加小心。”

“你既无心得到那件东西,而那件东西现世对你又有诸多困扰,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让这个秘密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天日?”对方的气势太强,冉盈直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说出这句话,已令她觉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微微地冒出了汗。

宇文泰轻啜了一口酒,微笑道:“孤近日吃斋,不宜杀生。”

见冉盈的表情又是一愣,宇文泰沉沉地笑了。今天她是怎么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伶牙俐齿的劲儿哪儿去了?

他端起冉盈面前的琉璃杯递到她面前,说:“尝尝吧,这酒别处喝不到的。”

冉盈举起酒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小口,这酒又甜,又有一丝涩。丝丝果香萦绕在口中,久久不散。

宇文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然问:“阿冉啊,青松书院可好啊?”

冉盈不知他为何忽然换了话题,问起书院的事,便点了点头。

宇文泰垂目望着她,淡淡地说:“那就好好念书,可不要随便答应某些孩子不负责任的求婚啊。”

冉盈心里惊了一下,忍不住抬眼望着他。为何连这事他都知道?

宇文泰看着她,知道她此刻内心翻滚又煎熬。他慢悠悠地接着说:“那些孩子都是世家子弟,出身高贵,有些甚至出自八大姓,更是天生的人中龙凤。他们的人生自出生起就已经被定好了——也包括他们的婚姻。所以,即使他们当中有人对你轻许承诺,也是无法兑现的。”

陡然的,冉盈感到眼底有些潮热。虽然面前这人说的这些她早已知道,但是听到这话从一个身居显位的人口中说出,仿佛盖棺定论一般,还是令她非常难过。

她和子卿根本就不可能!

她将目光瞥向别处,闷声说:“你多虑了。”

宇文泰慢步踱到她面前,垂首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看着她。半晌,他抬手轻抚着冉盈柔软的乌发,低声笑道:“冉氏,其实比起那些年轻幼稚的学子,你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冉盈抬起头看向他。他看着她,抿唇不言,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兴味十足地等着她领悟。

蓦地,冉盈红了脸。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见她红了脸,宇文泰一笑,圈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弹。

冉盈浑身僵硬,紧张得不知所措,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哎呀呀,这伶牙俐齿的小人儿,也有害羞无措的时候呀。没想到她这面红心跳的模样,竟也十分可爱……

宇文泰往前一步,正想靠近,冉盈忽然后退了一步,清亮的双眼平静地看着他。

他一愣。

她拒绝他?

只见冉盈直视着他,眸光清澈,表情不亢不卑,说:“公子,天知,地知。”

一抹惊讶之色滑过宇文泰的脸,又迅速地隐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在提醒他,头顶三尺有神明,不可趁着四下无人便做逾礼之事?

好吧好吧,这一回合算她赢了。

冉盈又后撤了两步,恭敬地向他拱手行了个礼,朗声道:“郎英多谢公子的笔墨。告辞。”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

“阿盈……”他在她身后懒懒唤她。

她回过头。

见他嘴角含笑看着她,说:“记住孤今天的话,否则,孤会不高兴的。”

冉盈一脸困惑:“哪句话?”

宇文泰的眼中划过几分无奈。这孩子,随口说句话都让他觉得头疼,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笑却未从他嘴角隐去。他将双手抄入衣袖中,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自己想。”

第八章 那女郎被我家公子看上了

冉盈一个人沿着灞水慢慢走着。正午的日光已有些炎热,照在灞水之上,波光粼粼,晃着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子卿自从那日回家,便一直没来书院。冉盈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不知道子卿有没有同他阿兄说那件事情,虽然冉盈也没报什么希望。

于氏势大,子卿的婚配对象必得门当户对,豪门之间通过联姻巩固和扩张势力是常有的事,于氏怎么会在这种利益攸关的大事上,任由子卿由着性子来。

子卿还是个小孩子,自小得母亲和兄长万般宠爱,以为这种利益攸关的事情靠撒娇打滚软磨硬泡也能让兄长让步。他不懂,有权力的人才有话语权。他以为家中事事都是兄长做主是因为他年岁大,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官高位重罢了。

那个奇怪的贵人也让冉盈颇为不安。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是谁,却无端被他调戏了两回了。她很清楚,那人还会再出现,只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走着走着,到了灞桥下面。冉盈一抬头,见灞桥上站着一对年轻男女。正要避开,却发现那身穿青衫的少年,可不就是子卿么?

子卿同一个黄衣少女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没有发现她。

那黄衣女子轻轻执起子卿的手,一边说话,一边两边摆荡,天真无邪,笑靨如花。

子卿背对着她,看不到表情。但他并未拒绝那女子,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

冉盈见了,如同猛地喝下了一罐子醋,心里酸得发苦,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些轻浪的世家子,前日信誓旦旦说要娶你进门,转头又同他人执手相看,情意绵绵。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磁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于子卿的未婚妻子,灵州刺史李弼的嫡长女,听说闺名叫李阳君。”

声音不大,但对冉盈而言,却如同平地炸起一阵响雷。

她猛一回头,见那高大俊美的贵人站在身后,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阳光从他的身后照下来,为他镶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更加觉得那华贵的气质宛若天人。

“未婚妻子?”冉盈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疼得慌。他是何时多了个未婚妻子?

宇文泰似笑非笑:“这门亲事是最近至尊下诏御赐的,朝堂之上已人人皆知。婚期就在下个月,李阳君前几日刚从灵州入长安准备完婚。仓促是仓促了些,不过两家对这桩联姻都颇为满意。”

他只差没告诉她,这门婚事,就是他向皇帝极力建议的。

光是在朝堂上帮于子卿想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就让他费了很多神。要门当户对不让两家失了体面,又不能让他们两家过于亲近,以防结党。想来想去,终于想到远在灵州的刺史李弼家中似乎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

堂堂一个尚书令,居然做起了媒婆的勾当。宇文泰也搞不清楚自己哪来的劲头。

冉盈看着桥上两个人的身影,胸口隐隐作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去闷声道:“那真是子卿的大好事。难怪他近日没来书院,原来是回家准备婚事去了。”

口里说着要娶她,却不声不响地去准备和他人的婚事了。原来誓言那种东西,当真只是说说笑笑的,过去就过去了。

宇文泰见她强打精神,却一脸受挫,淡淡一笑:“那日孤便提醒过你,不要对这些世家子弟动心。他们的婚配对象,轮不到你。”

冉盈不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露出伤心的神色,低着头闷声道:“我先走了。”

宇文泰垂目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去。失魂落魄的,那瘦削的身影此刻看上去特别单薄。

冉盈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一再告诫自己,对子卿的承诺不可太认真。可是为什么此刻知道了他已与他人订婚,心里却依然这样难过?

那些海誓山盟,怎么这么容易就随风飘落了。

想着想着,眼底渐湿。她抬起头使劲眨了眨眼,那泪本来已经缩回去了。可不知怎的,忽然迎面刮来一阵暖融融的风,那风里夹带着春天里最常见的细碎柳絮。

就恰好有那么几丝柳絮飘进了冉盈的眼中——

身后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那贵人骑着一匹浑身乌黑光亮的骏马到她身边,朗声说:“今日天气晴好,孤带你去一个地方散散心如何?”

他低头看她,正看见她双眼通红,两行泪潸然落下。

他一怔。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失去一个于子卿令她这样伤心吗?

没想到她眼睛红红的样子,一脸委屈,一脸无助,看着还挺可爱的……

冉盈抬手揉了揉眼睛,觉得眼中的不适感消失了。她抬起头问:“去哪里?”

宇文泰往身后招了招手,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贺楼齐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一匹漂亮的枣红色的马立刻跑到了宇文泰身边,和那黑马并排而立。

宇文泰问:“既在书院混了这些日子,该会骑马吧?”

冉盈白了他一眼,接过缰绳,蹬马而上。两匹马并排慢跑起来。

桥上,子卿被李阳君缠着正在心烦意乱,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呼哨声,回头一看,竟看到冉盈和一个华服公子骑着马并肩离去。他知道这情景被冉盈看见了,连忙甩开李阳君的手,说:“其他话我们晚些再说!”说着抬脚追了上去。

“于公子!”李阳君也跟了上来。

子卿完全顾不上李阳君跟在他后面踉踉跄跄,只跟着那两匹马儿远去的方向追过去:“阿英!阿英!”

冉盈听到身后子卿的呼喊声,回头看去。

只见他面色仓皇,提着阔大的襦衫追得狼狈不堪。

心中正不忍,想着要不要停下听听他要说些什么,身旁那人冷冷说道:“负情的汉子有什么值得流连?这世上多的是嘴比蜜甜,心比石硬的薄情郎君。”

冉盈侧脸看他。他手提缰绳,直视前方,面容冷硬。冉盈一咬牙,回过头不再看子卿,双脚一夹马肚子:“驾!”那马加速飞奔出去了。

宇文泰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心想,她果真喜欢于子卿。只是不知传国玉玺的秘密,她有没有同于子卿提起过。这再聪明的女人,一旦动了感情,都笨得一无是处。

那边子卿眼看着冉盈越来越快地离去,自己的双腿却如灌了铅一般,越来越沉。眼见追不上了,满心沮丧,几乎要哭出来。

原本前几日他在家中缠着母亲又哭又闹,吵嚷着非阿盈不娶,又是绝食又是撒娇。于氏老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于谨和子卿两个儿子。于谨早熟,早早担起了家中的重担。因此只有十几岁的子卿便成了老夫人的掌中珠心头宝,虽是不愿娶一个低门第的女孩进门,可是禁不住小儿子如此闹腾,想着总算长子于谨一路平顺,于氏如今依托着宇文泰,在朝中也一直平稳,对小儿子又何必那么高的要求。便也日日去跟于谨说这件事。

于谨终于拗不过母亲和阿奴一起跟他闹,算是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可话说出口还没满一天,至尊突然下了诏书,为他和李弼的嫡长女保媒赐婚。

因于谨和阿盈的婚事只是于氏家中口头同意,现在有了至尊御赐的婚事,阿盈那边的自然要作罢。子卿这几日正在烦恼此事,心中埋冤皇帝不理政务,却热衷于乱点鸳鸯。随即隔日阿干就说李阳君已到长安,要他陪同。他还在想着怎么推脱这门婚事,所有这些事情他都还没来得及同阿盈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正好就被阿盈撞见他同李阳君在一起!

她身边那男人又是谁?

没提防贺楼齐斜刺里出来,挡在他面前,好眉好眼地劝道:“小公子莫追了。你追不上的。”

子卿跑得气喘吁吁,正在气闷,喘着粗气没好气地说:“你是谁?”

贺楼齐一笑:“我们见过面的,小公子如何这么健忘?”

子卿这才定睛看他,竟是那日在街市上来邀请冉盈的那个侍从。

他直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颤声问道:“那是你家公子……他到底是谁?”

贺楼齐正色,一字一句说:“我家公子,是宇文泰。”

子卿大惊失色:“宇文泰?”

怎么会是他?当今的大将军、尚书令?平日里兄长在家中提到他,口气都是十分敬畏,说宇文泰雄韬大略,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怎么会是他?他要将阿盈带去哪里?

“他……他……”子卿张口结舌,此刻心里千头万绪,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贺楼齐说:“小人奉劝公子就此罢手。那女郎,被我家公子看上了。”

第九章 璞园

“那女郎,被我家公子看上了。”

这句话如在子卿头顶炸了一个响雷,震得他脚下发软,只觉得耳边嗡嗡乱想。

怎么会这样?那日他们在马车里到底说了什么?难道那时阿盈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阿盈为什么要同他走?她变心了吗?

李阳君追上来,拉住他焦急地一壁追问:“于公子,于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子卿却恍恍惚惚,仿佛全然听不见她的声音,脑子里全是贺楼齐那句“那女郎被我家公子看上了”,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一般,一步三摇,失魂落魄地离去。

贺楼齐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尚书令对这少年下手也太狠了。怕不会落下心病吧。

宇文泰领着冉盈一路放马,来到一座门楣毫不显眼的小庄子前。宇文泰下了马,看了看冉盈,双手负于身后便径自往庄子里走。

冉盈犹豫了一下,便也跟了进去。

进去才发现,那门口倒是不怎么起眼,可里面草木茂盛,茵润蓊蔚,一路走来的庭院小径两旁

种满了西府海棠,阳春三月正是海棠盛开之际,白色的泛着红晕的花朵一簇一簇地在枝头怒放,沿途氤氲着西府海棠那特有的香气。

掩映在花木之中的亭台楼阁、池塘流水皆婉转精致,分外有情趣。楼阁亭角上,蜿蜒着遒劲的树藤,上面密密的舒展着绿色的叶子,和一朵朵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整座园子仿佛是个富贵人家的别院,花草繁茂,幽静闲适。

宇文泰边走边半回过身,对冉盈说:“这璞园叠石疏泉,小桥流水,都是按照江南园林的风格建的,可是别有一番风雅的情致?”

冉盈根本无心赏景,听他问起,闷着声音说:“我不懂这些。”

宇文泰一笑:“你没去过江南姑苏吧?听说那里河桥错落有致,家家户户枕水而眠。以后若得空闲,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冉盈愣了一下。他何以会想到带她一起去江南姑苏?随随便便地许诺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迎面来了几个小侍女,似是正在玩乐,嘻嘻哈哈地互相追逐,一见到宇文泰进来,都一惊,连忙屏息敛神,低着头纷纷行礼:“郎君1。”

为首那个胆大,问:“郎君怎么今天来了?”

宇文泰微微一笑:“我带了个客人来。你们去准备一下。”

几个侍女的目光都落到他身后的冉盈身上,心里都在暗暗奇怪。这个璞园,主人还从未带任何人来过。这少年看着斯文拘谨,何以主人会将他带来?

眼见着宇文泰将冉盈领到花园那边去了,几个侍女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正好贺楼齐进来,她们连忙拉住贺楼齐,问:“郎君带来的是谁?看着好白净好秀气的一个少年。”

贺楼齐懒懒道:“那是个女子。”

几个侍女都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郎君竟然带个女子来璞园?”

这可是破天荒从未有过的事情。

为首那侍女大着胆子又追问:“是郎君中意的女子吗?要在这里过夜吗?”

贺楼齐笑了:“你们赶紧忙去吧。他难得来一趟,打听这些做什么!”

一个看上去年纪颇小、梳着双螺髻的小侍女掩着嘴笑着说:“郎君今天似乎心情极好。之前每次来这里都板着脸不言不语的,今天居然对着我们笑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侍女也欢喜得满脸绯红,“郎君笑起来真好看。我都觉得被晃了眼!”说着,害羞得双手捂住脸。

其他侍女忍不住推搡她取笑道:“你暗中欢喜郎君那么久了,干脆去告诉他吧。”

另一个胆大的侍女问贺楼齐:“若是阿舒去同郎君说,郎君会多看她两眼吗?”

贺楼齐见她们越说越离谱,正色道:“你们就好好照顾这庄子吧。到了年龄,公子自然会为你们安排合适的人家出嫁。只是这种玩笑千万别再开了,他不喜欢。”

几个小侍女立刻噤了声,纷纷吐了吐舌头,低着头各自散开做事去了。

贺楼齐回头看着那几个娇小俏丽的背影,心想,真是的,他有点好脸色,一个个都欢喜得忘了形!

宇文泰一路将冉盈带到书房后面的花园里。那里有一个人工湖,湖边种满了海棠和石榴,以及木槿月季等各种灌木,一座假山矗在湖边,那假山顶上有一座小凉亭。

宇文泰领着冉盈拾阶而上,到了假山的凉亭里。放眼一望,湖面波光粼粼,灿灿闪光。暖煦的春风阵阵吹来,夹杂着各种盛开的花的香气,非常怡人。

那小凉亭中间的案上放着一个棋盘。宇文泰在一边坐下,打开棋盒,说:“来陪孤下两盘。”

两个侍女捧来干净的毛巾和煮好的茶,轻放在岸边的小几上,又轻手轻脚在亭子的角落里燃上沉水香。此后,便一左一右立在宇文泰身后,等待着宇文泰随时吩咐。

冉盈的棋艺本不算差,可今日心事杂乱,满是些奇奇怪怪七七八八的念头,故而漏洞频出,根本无力招架宇文泰的攻势。

而宇文泰丝毫不因为对手是个女子就让着,每一个落子都布局缜密,狠辣无比,一副要将她赶尽杀绝的架势。

冉盈眼看着自己被他凌厉的攻势杀到山穷水尽,黑子被一片一片地剿灭,终于丧气地将手中的棋子一扔,鼓着腮帮子说:“不下了。下不过你。”又吸了两下鼻子,嘟着嘴说:“都是这香气熏得我头晕!”

宇文泰一笑:“把香炉灭了。”

一个侍女连忙走到亭子一角去灭香。

宇文泰见她低着头盯着七零八落的棋盘发愣,温柔地一笑,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棋子,在她额间轻轻一点,说:“你心有旁骛,还怪什么香炉?”

冉盈一嘟嘴,低头不语。心里想这人怎么这样,嘴上说着带她散心,却把她诳到这里来练手。他倒是痛快了,可她现在更不开心了!

宇文泰丢下手中的棋子,斜靠在身后的软榻上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冉氏,那日我同你说,比起那些世家子弟,你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可曾认真考虑过吗?”

冉盈心中一转,抬头愣愣地看向他:“不曾。”他摆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才不稀罕。

宇文泰一愣,隐隐觉得肝疼。居然拒绝他还敢这么坦然。随即,他沉沉地笑出声来,又说:“那现在就在孤面前考虑一下。”

冉盈起身走到亭子边,举头望向明媚的天空。

宇文泰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等着她出招。

片刻,冉盈回过身来,说:“公子你看,那天上的雄鹰,腾飞万里,横绝四海;你再看那池塘里的鱼,潜游嬉戏,自由自在。可是鱼,怎么能飞到天上和雄鹰为伴呢?”

公子,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条路呀。

四周一片沉寂。亭子里的两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心都拎了起来。郎君一向不苟言笑,近日难得兴致很好的样子,这小女孩怎么这样没眼力,非要惹他发脾气?

这些权贵是好轻易拒绝的吗?

哪知宇文泰忽然哈哈大笑,那真心愉快的笑声令他身后的两个侍女都吃惊不已。公子今日真的兴致极好呀,居然被这样当面拒绝都没有生气。

她们哪懂,对还没有扑到爪子底下的猎物龇牙才是最蠢的。

只见宇文泰举步缓缓踱到冉盈面前,弯下腰,贴在冉盈耳边,轻声说:“那雄鹰,偶尔也会想要抓条鱼尝尝。”

冉盈脸一黑。她说的是相伴,他却说捕猎。

他将她当成猎物吗?

她退后一步,重新和他拉开距离,依旧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郎君说的不是雄鹰,是鱼鹰吧?”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宇文泰又是一愣,肝又有点疼。这小家伙胆子是真肥!太肥了!

冉盈见他一副欲待发作又不知从何发起的模样,把嘴一撅,将脸撇向一边:“天晚了,我要回书院去了。”

见她乘胜想撤,宇文泰反而微微一笑。他缓缓后退了几步,唇角含笑地看着她,气定神闲地吩咐道:“送小郎君回去吧。”

两个侍女又对视了一下。郎君明明知道她是个女子,却还唤她小郎君,这是要她们保守秘密的意思。一个侍女走上去,对冉盈说:“郎君请跟我来。”

见冉盈跟着侍女下了台阶,宇文泰唤她:“阿盈……”

冉盈回过头。

下午的阳光泛着金色,斜照在冉盈的身上脸上。她的一身白衫都被染成了金色。她眉目秀美,男装之下斯文俊秀,看向他的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疑惑。假山向下的小径两边开满了艳红的月季,红花绿叶中,一身白衣的男装少女美得超凡脱俗,如诗如画。

他也觉得这幅画面赏心悦目,默默地看了她片刻,问:“这璞园,你可喜欢呀?”

冉盈点点头:“喜欢。”

一丝笑意攀上了宇文泰的嘴角,他说:“你随时可来。”

注释:

1郎君:下人称呼男主人为“郎主”、“郎君”、“郎”。《幽明记》:有贵人亡后,永兴令王奉先梦与之相对,如平生。奉先问:“还有情色乎?”答云:某日至其家问奷。后觉,问其婢,云:“此日魇梦【郎君】来。”

第十章 深院梨花故人泪

回到书院,冉盈想着白天的事情,心乱如麻,回房随手拿起一卷书,看不进两行就又扔下。

这一天对她来说太漫长了。灞桥,子卿;璞园,神秘权贵,许多画面在脑子里乱飘,一点头绪都抓不住。

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子卿已被皇帝赐了婚,那么她和子卿的故事,也就落幕了。

如同春尽的梨花,落幕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窗下忽然有人小声唤她的名字:“阿盈!阿盈!”

是子卿!他怎么来了?

冉盈推开窗,见子卿站在窗下,仰着头殷切地看着她。

一见到他,一股难言的憋闷和伤心涌了上来。她一皱眉头正要关窗,子卿伸手一把挡住,说:“阿盈!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冉盈扭过脸去不看他,手却松开了。

子卿说:“我阿干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是突然不知怎么……陛下忽然下诏赐婚,我阿干也措手不及。不过我今日已又同阿干说了,我不要娶李氏,我要娶的是阿盈!”

冉盈心中一痛。没想到,一向沉静得有些懦弱的子卿,竟一而再地反抗他一向敬重的兄长,甚至想要去反抗至尊。她看着子卿,那俊秀的脸庞在月下生华,极不相称的,在左脸颊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

一片梨花瓣从树上飘落,飘到子卿的头发上。冉盈见了,伸手去将那花瓣捡起,一边轻声问:“你阿干怎么说?”

子卿一下子结巴起来:“我兄长他……他……他总有一天会同意的……”

冉盈低声道:“他发了脾气,说你胡闹,还动手打了你,是不是?”

子卿低下头去,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

“你也真是胡闹。那是至尊赐的婚,如今新娘都已到长安,你如何能辞?你阿干又如何敢同意?让那李阳君再一个人回灵州去吗?他家闹到御前,于氏以后在长安还要不要抬头?”

子卿猛的抬头,清澈的眼睛透着慌乱:“阿盈,我不管这些!我不要这桩婚事!我不怕他们,你也不要怕!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去求兄长,去求母亲……实在不行,我去面见陛下,求他收回诏书,废了这门婚事!我去灵州给李家负荆请罪,任他们怎么打骂我也好,只求他们同意退婚!只要能退婚,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他越说越急,越说越绝望,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卿。”冉盈看着他,低低地说,“这事已无法勉强了。我们……我们算了吧。”

子卿哀哀地看着她,泪涌了出来:“我们怎么能算了?阿盈,你不要我了?我阿干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呀……阿盈,我只想做你的夫君!我这辈子只能做你的夫君……若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这一生,是断然无法再快活的……”

他已尽力了。他阿干已经同意了。可赐婚的那个人是至尊呀。

冉盈看着他浓墨点染的双眸,无比心酸,又无比绝情:“可是至尊觉得,李氏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至尊?至尊他哪知道这些?他不过是……”子卿语无伦次,如一只四面被围的困兽,焦急又绝望地,试图四处寻找出路。

“子卿,你冷静一点!你只能娶李氏,你没有选择!”冉盈的泪陡然涌了出来。他早已知道这个结局,仍做困兽之斗。可他只是个白身的少年,什么都做不了。

冉盈的心好疼。

子卿忽然说:“阿盈,我们一起逃走吧!我们逃到南边去,我们去建康,我们逃得远远的,他们都找不到我们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阿盈!”

一汪温柔的春水在冉盈的心中缓缓漾开。这温柔多情的少年郎,竟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家族门第,愿意为了她违抗圣旨。在这一刻,她无比的感动,也无比的痛苦。

她多想在这个夜里不顾一切地和他出逃,两人携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可是子卿这样的出身,本是通天的坦途,怎么可以因为她从此沦为下层。何况他根本没有想过逃走之后他们该怎么办。这乱世的景象他没有见过,冉盈一路从晋阳来到长安,却看得太多了!

她轻轻说:“你回家去吧。”

子卿愣愣地看着她,两行泪滚滚而下。他仰天无言,沉默半晌,伸手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哭了起来:“阿盈!我真没用!”

冉盈看着他黯淡绝望的脸,只觉得心里原本残存的一点念想如一阵轻烟散去了。她和子卿注定今生无望。

半晌,子卿抬起脸,抹了一把眼泪,沉默良久,说:“今天下午那人……你可知道,他是这天下最危险的男人……阿盈,不管如何,不要选他……”

冉盈的手不自觉地扶紧了窗框。

两行泪顺着少年的面颊流了下来。月光下,那泪晶莹闪亮。少年的心如同月光般皎洁,可是也如同月光般无力。

他哽咽着:“阿盈,答应我,从此以后,你爱上谁都好,但不要和他在一起……”

冉盈心中剧痛,泪忍不住就要奔涌,她伸手慌乱地将窗子紧紧关上。

既然已无可能,何必还要纠缠?何必还要管她此后和谁一路往前?

她将额头抵在窗上,死死地捂住疼痛的心口,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听到子卿在窗下的啜泣声。过了良久,她听见子卿离开的脚步声。那声音落魄又憔悴,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

待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冉盈重新打开窗子。那窗外只有几株梨树在月光下飘飞着雪白的花瓣。她愣愣的,从未觉得这梨花吹雪的景致是如此凄凉无言,那个在树下弹琴的少年永不再回来了。

她望着空空的院落,只觉得眼睛酸涩,正要关窗,却看见窗上挂着一枚精致的同心佩。

她伸手将玉佩取下来,紧紧贴在心口,疼痛如滔天巨浪汹涌而来。她曾有过许多幻想,她多希望在她的人生里,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当她安置好传国玉玺,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可以和她温和善良的于郎相守终老。

可是他走了,他下个月就是别人的夫君了。从此山高水长,她和他都再无瓜葛。

冉盈静静地伏在枕上,只觉得腮下渐湿,温热的泪冷了,逐渐变得冰凉。

此时的宇文泰正在府中的密室里,听到心腹前来密报,下午于子卿回府和于谨闹着要解除婚约,让于谨十分恼火,听说还动手打了他。

宇文泰有些无奈。即使那日贺楼齐已经对于子卿表明了身份,他依然不管不顾地回家去闹,恨不得闹到御前去。少年郎啊,多是有胆无力,觉得情大于天,只要一念情生,便可扭转乾坤,偷换日月,便是山川河流也会为之感动。

他们不懂,他们的情,在这世上,连一碗粟米饭都换不到。

莫那娄退了出去,在府院里走了几步,绕过抄手游廊,就碰到了贺楼齐。贺楼齐见到他,颇有几分惊讶,问:“这个时候你如何在这里?”

莫那娄说:“有个急报急于告知尚书令,只能漏夜前来。”

贺楼齐一听是急报,有些紧张,问:“可是宫中有什么动静?”

皇帝自从西迁,以为同高欢相比,宇文泰是个好控制的。原打算在这长安继续做他高枕无忧的皇帝,没想到宇文泰军政大权独揽,自己却完全不是对手,因此一直密谋想要除掉他。听说,他曾在酒后,举着剑在宫中大吼:“朕迟早要用此剑斩杀宇文泰!”

他们也知道,宇文泰一直引而不发,是在寻找机会。他和皇帝的矛盾,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莫那娄摇摇头:“是冉氏的事情。”便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和贺楼齐是那十二铁卫的头领,宇文泰最信任的人。因此他们之间信息从不相互隐瞒,以便最快速度地判断情势。

贺楼齐听了说:“你不觉得尚书令对冉氏的态度有些奇怪吗?他并不想传国玉玺现世,只要直接杀了冉氏,这个秘密就会永埋地下。可他却偏不动手,横生枝节。实在不像他如今辣手的行事风格。”

莫那娄笑道:“你平日最多陪在他身边,如何还看不出来?尚书令对冉氏有意。”

贺楼齐有些惊讶。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啊。可是尚书令是何时开始对冉氏有意的?他和冉氏总共不过见了三四次面,一次在青松书院旁,一次在街市的马车里,一次在小天地,最后一次在璞园。那冉氏何德何能让尚书令中意?

莫那娄说:“这是好事啊。自从达奚氏之后已经六七年了,尚书令如今年岁渐长,却迟迟不提娶妻之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贺楼齐鼻子哼了一声:“冉氏无父无母无家族门第,在长安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尚书令要娶妻,怎么也轮不到她。在尚书令身边当个侍妾都是抬举了她。”

莫那娄还要说什么,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宇文泰的声音:“你们在这里议论什么?”

两人吓得面如土色,立刻噤声不语,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宇文泰站在庭院里,一身玄色,一身肃杀之气。他听到他们俩的谈话,所以很生气。他从不愿听任何人提到达奚氏。

“滚。”他淡淡说。

那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脚底抹油。

第十一章 宇文泰求娶于我!

到了第二天正午,宇文泰刚从宫中回来,贺楼齐匆匆来报:“尚书令,出事了。”

他微微侧首。

贺楼齐趴在他耳边说:“方才有一辆青布围着的马车去了青松书院,将冉氏骗出,直接绑走了。”

宇文泰眼睛一眯,眉头一皱:“可有跟着?马车去了哪里?”

“未央宫。”

这三个字一出,宇文泰有些失色。

这事传到皇帝那里去了。看来他只顾防着于谨,却没想到,另有黄雀在后。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这个人,他势必要抓出来。

可是眼下,冉盈进了未央宫凶多吉少,他要先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贺楼齐在一旁催促他:“如今人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尚书令,怎么办?”

他慢慢踱进府中,在厅堂里来回走着,慢慢想着。他要下定一个决心。既然这一步终归要走,那今天就走,是不是恰当?

他反复权衡,反复思量。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贺楼齐在一旁看得焦急,又催了一遍:“尚书令,现在要怎么办?”

他还在权衡。若是不去救冉氏,她死在了未央宫,或者说出了传国玉玺的秘密,又会怎样?

传国玉玺到了皇帝手上,他必急不可耐地昭告天下,他才是元氏正统,北方甚至天下惟一的皇帝。到那时,高欢必倾全国之力而来,以关中目前的实力,能否全身而退?

或者,更糟糕的情况,元修若是得到了传国玉玺,就真的以为自己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硬要发兵东征,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留着这样一个皇帝,始终会出乱子。

宇文泰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反复斟酌。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走。

“尚书令。”贺楼齐又轻声催促。他这一想,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未央宫里情势如何?

宇文泰把拳一握,声音如冰寒冷:“去把那壶酒献给至尊。”

贺楼齐一愣:“现在?”因为冉氏?

“去!”宇文泰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贺楼齐知道他已下定决心,立刻转身匆匆而去。

未央宫里,冉盈正好整以暇地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一边喝着上好的茶,一边吃着西域来的瓜果。

元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越看越有趣,甚至将自己的堂妹平原公主明月召来一起看。

这么个小女子,女扮男装不说,还扮得如此斯文清俊,看不出一点脂粉气,实在少见。她明明是被抓到未央宫来的,却一点儿都没害怕,反而反客为主,自顾自地享用起瓜果来。

元修说:“朕接到了秘报,已知道你是冉氏后人,也知道传国玉玺在你手上。你将玉玺献给朕,朕封你做贵妃,如何?”

原本她刚被带到未央宫来的时候,元修还在想着要如何严刑逼供才能让她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可是见到了她,心思却又变了。

瞧这一身学子白衫、玉树临风的小人儿,就将她留在宫里,时常女扮男装地逗他开心,也是别有趣味。看这眼前的人,一头青丝整齐地结于头顶,一块白色的丝质幅巾裹着。身穿雪白的大袖宽衫和裤褶,长眉大眼,巧鼻樱唇,看上去既粉雕玉琢又英气逼人。这雌雄莫辨的模样真是让人疼爱。怎么在青松书院里,就没有一个人看出这是个女子呢?

冉盈说:“陛下的秘报有误啊。传国玉玺并不在我手中,陛下将我留在宫中也没有任何用处。”

元修有些恼。已经容忍了她一两个时辰了,任她吃吃喝喝,她就是不说玉玺的下落。他捏着脾气问:“不在你的手中,那你可知道在哪里?”

冉盈一笑:“不知道。”

元修耐着性子继续诱她:“只要你将玉玺交给朕,朕不光封你为贵妃,而且给武悼天王立牌位,让他配享宗庙,这样如何?”

冉盈眼皮子都不抬:“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元修说:“冉氏如今被高欢杀得就剩你一人了,若是惹得朕将你也杀了,武悼天王从此可就绝后了呀。那你可就是冉氏的千古罪人!”

冉盈微微一笑,说:“得不到玉玺,至尊是不会杀我的。”

“你!”元修感到受了羞辱,终于被她激怒了,锵地拔出身后的剑,朝冉盈一指,喝道:“今日你既进了未央宫,就非得交出玉玺不可!否则……否则……”

否则了半天,也没憋出下半句。否则杀了她?那不就更找不到玉玺了?

元修气极,却又无可奈何。一见她面前案上满桌的瓜皮葡萄籽,更加生气了,一把将手中的剑砸在地上,骂道:“你还敢吃了朕这么多的好果子!!”

一旁的平原公主见了,捂嘴笑道:“陛下别恼了。男子铁骨铮铮视死如归不好对付,对付一个女子还不容易么?”

元修停下手,转头看着明月。

冉盈也看着明月。心里忽然有点慌。

明月公主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递给元修:“这是我最新调配的药,喝下去以后,全身的骨头会慢慢变软,七天之内不服解药,骨头就会化掉,死状极惨。给她喝了这个,陛下问什么她若不想死,就得老老实实答什么,还怕问不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元修一听,笑逐颜开地接过来,得意洋洋对冉盈说:“明月是制药的高手,朕最喜欢她做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了。这个就先让你试试!”

又回头问明月:“这药可起名字了?”

明月见他兴致这样好,不禁掩口轻笑:“还不曾起名。如果陛下非要问的话……”她沉吟了一下,“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不如就叫慰相思吧。”

“好!朕最喜欢沈约的诗,妙极了!”

冉盈不禁浑身一个寒颤。一个身居高位、富拥天下的皇帝,居然如此残暴。

她厉声说:“我既为冉氏后人,便会秉持先祖遗风。陛下若是逼我,我就死在这里!”

元修哈哈大笑:“来人!抓住她,给她喝!喝完这个她想怎么死的就怎么死的!”

两个黄门跑过来,按住冉盈,要把药给她灌下去。

冉盈使劲扭开脸,奋力挣扎着,眼看渐落下风,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大喊一声:“陛下!宇文泰前日曾求娶于我!”

所有人听到“宇文泰”三个字,一下都停了手。

冉盈刚到长安时就听说过,这个皇帝是从洛阳逃过来的,如今的朝中,尚书令宇文泰一手把控着军政大权,皇帝连个边都沾不上,跟宇文泰早已势同水火。

她虽没见过宇文泰,可这时情急之下喊出宇文泰的名字,或可令这个荒唐无度的皇帝清醒几分。

反正那个什么宇文泰远在天边,根本不会知道这事。

皇帝的确清醒了几分。宇文泰求娶于她?乍一听有些可笑,宇文泰为什么要求娶一个无门无户的小女孩?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这个小女孩身上带着传国玉玺,那宇文泰想要娶她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毕竟,他怎么看,宇文泰都像是想要篡位自立的样子。

难道她真是宇文泰看上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犹豫间,一队黑袍银甲的士兵挎刀鱼贯而入。最后两个人回身将殿门紧闭。

冉盈本能地觉得,是那贵人来救她了。连这未央宫都敢擅闯,他究竟是谁?

元修大惊失色:“你们是谁?居然敢带刀入殿?!来人啊!有刺客!”

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上。

第十二章 弑君?大手笔啊!

莫那娄青山从队伍中走出来,先是拔刀,一刀一个,将那两个挟住冉盈的黄门斩杀在地。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发髻有些凌乱的冉盈,面向元修一行礼,正色说:“奉尚书令宇文泰之命,尚书令近日得到一壶上好的佳酿,奉献给陛下。”

说完手一招,后面一个士兵端着一个玉盘上来,上面放着一只纯金酒壶。

冉盈没见过莫那娄,听到“尚书令”二字,心里更是诧异。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刚用他的名头骗了一下皇帝,这尚书令就派人来了。

冉盈抬眼见莫那娄看她时,嘴角似乎憋着一丝笑,顿时觉得窘迫难当。大概那句话被他听到了。糊弄糊弄皇帝还行,可却被他听了去,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也不知他会不会当个笑话说给那个宇文泰听。

元修见他胆敢在御前出手便杀两个黄门,早已惊惶无比,颤抖着声音说:“多……多谢尚书令美意。放下吧,你们先且退下,退下……”

莫那娄依旧双手抱拳,半躬着身子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站在元修面前:“请陛下进酒!”

一旁的平原公主尖声叫道:“宇文泰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不要命了吗?!”

莫那娄并不理她,又说了一遍:“请陛下进酒!”

元修终于明白了,宇文泰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弑君。没想到,逃过了高欢,却逃不过宇文泰。而这灭顶之灾,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刚才还想着荒唐之事,一眨眼,已踏上了黄泉路。

他全身发软,神思涣散,已无法应对,仰天大叫一声:“宇文泰!你真的敢弑君啊!”

冉盈此时也有些懵。宇文泰要弑君?这么大手笔?

他们会不会杀了她灭口?

元修这一刻意气丧尽,端起那壶断肠酒,抚着壶身上精美的花纹细细看了良久,问:“朕死后,是否以皇帝之礼下葬?是否可享宗庙?”

“自然。”莫那娄惜字如金。

“好,好。那宇文泰还不算太绝。只是……”他转头看向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平原公主,“可不可以留她一命?明月她……她陪伴了朕这些年无能又荒唐的皇帝岁月,朕深爱她……她……”

莫那娄打断他,依旧面无表情:“尚书令的意思,请平原公主陪伴陛下同饮此酒。”

“啊——!!”明月发出凄厉惨叫,爬到皇帝脚下扯住他的袍子使劲摇晃,哭喊道:“陛下救我!明月不想死!陛下救我呀!!”

元修见她披头散发,再也不见了平日里的鲜妍妩媚,忍不住掩面而泣:“朕……朕……”

莫那娄在一旁催促:“请陛下进酒。”

元修顿了顿,似下定了决心一般,举起那金壶,一大半皆倒入口中。

一旁的侍卫接过来,按住明月,也将剩下的酒尽数灌入她口中。

明月扼住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凄厉地大叫:“宇文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化为厉鬼,必要去索你的性命!!啊——!”

元修跌坐在地,泪水一滴一滴地低落。此刻才觉得,深深辜负了先祖拓跋圭的英明神武。他即位这三年,都干了什么?从洛阳到长安,虽有重振帝业的志向,却每每耽于酒色,又临阵退缩,志大胆薄。到了今天,道武帝一手创立的宏图伟业,终于在他手中丧尽,洛阳,长安,万里长河千里江山,都落入了权臣之手!

明月剧烈地呕出几摊黑色的血,抽搐着伏倒在地,面色发青,再也不动弹了。

元修看着她,反而面色平静下来,说:“你们都背过身去,让朕走得体面一点。”

莫那娄点头示意,周围十几铁卫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都背过身去。

元修伸手轻抚着明月散乱的长发,轻声说:“明月啊,你这一生,终是为朕耽误了……”

片刻之后,几声暗哑的惨叫声之后,大殿里静悄悄的,再没有一点动静。

铁卫们回身检查,确定皇帝和明月公主已死。莫那娄走到一旁的冉盈面前,看到她紧绷着的脸,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憋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走吧,尚书令在宫城外等着你。”

“等我做什么?我不认识尚书令。”冉盈紧张得话都要说不全了。果然是要杀她灭口吗?杀她之前还要看一看她?

莫那娄铁青着脸:“你如何不认得尚书令?你以为带你去璞园的是谁?”

冉盈只觉得头顶晴空里一道惊雷劈过:那俊美潇肃的贵人就是宇文泰?

子卿说,他是这天下最危险的男人。方才那弑君的一幕,让冉盈相信,他不仅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大逆不道的。

冉盈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她随着一众铁卫走出宫殿,才发现整条走廊两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整个宫城已经被宇文泰控制。

走出不远,听到身后传来黄门拖长声音的长啸:“皇帝——驾崩啦——!”

声音异常的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一路走到未央宫的宫门口,所见皆是兵士,宫女宦官一个不见。整个宫城死一般沉寂。

出了宫门,冉盈看到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莫那娄走过去,对着里面小声说了什么,然后返回她身边,说:“尚书令让你过去。”

她慢慢走到马车下。站住不动。

她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一个刚刚弑君的逆臣。她不免去想,他弑君,是为了要救她吗?他们无瓜无葛无情无爱,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明确说过他不要玉玺,那他这样做了,又在等待怎样的回报?

“更好的选择”?

冉盈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隔着马车的门,对着里面一拱手一躬身,浑着声音说:“学生多谢尚书令出手相救。大恩来日图报,就此别过!”

说完转身就要走——不,是要溜。

是非之地加上危险人物,不宜久留!

惊得一旁的贺楼齐和莫那娄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什么?一句谢谢就结束了?还自称“学生”?脸够大呀!

她可知道此番动作,要封锁消息,要抢占先机封锁宫门,要控制一众人多口杂或为各家眼线的宦官宫女,种种一切,在如此短的时间做如此周密的安排,要冒多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事情泄漏,被敌对抢了先机抢先发难,宇文泰就是灭顶之灾。

弑君,可是灭族之罪啊。

一句“谢谢”就想一笔带过?她当他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都是在玩儿哪?

只听到马车里传来阴沉的一声:“给孤滚上来!”沉沉怒气,蓄势待发。

第十三章 真怂

宇文泰要炸了。他在这里等得提心吊胆,生怕去得晚了她已遭毒手。她却只拿一句多谢来打发他?还来日再报,就此别过?!

方才听莫那娄说了大殿里的情形,还暗自赞赏她有几分急智,此刻就想把这小聪明用到他的头上,实在可恶!她怕不是以为前几次他对她都和颜悦色的,就是个软柿子吧?捏得很欢快啊?

真是少点教训!

冉盈溜出两步,听到他的声音,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得乖乖地又回去,钻进了马车里。

一进去,就看到他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阴森地盯着自己,几乎要喷出怒火。

冉盈心虚地又拱了拱手,强行狡辩:“尚书令,天晚了,学生还要赶回书院……”

“跪下!”他威严地命令。

冉盈腿一软,啪地一下跪了下来,低着头,垂着手,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缓缓地动了。

冉盈一直跪着,半晌没听到动静,悄悄抬头去看,只见对面那人靠在软垫上,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冉盈想,完了,看样子是生气了。这马车也不知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也不知他想要干什么……这可要如何脱身啊……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身体姿态上就不是很讲究了,跪得久了难免膝盖疼,一疼就不知不觉地顺势跪坐了下来。

冉盈只来得及呲了一下嘴,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揉,对面那人阴森森说了句:“谁让你坐下了?”

怎么没睡着啊。冉盈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又起身跪好,继续低头垂手,再也不敢偷工减料。

路上马车偶有颠簸,她没跪稳,一下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又连忙爬起来,继续直直地跪好。

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到处乱蹦的蛤蟆,惴惴不安地想,这人大逆不道地毒杀了皇帝,又碰巧被她撞见了。再加上她之前拒绝过他,他怕不是要杀她灭口吧?

一直到马车在尚书令府门前停下,车门被打开,她心里七上八下,却也没再敢动半下。

一打开车门,外面的贺楼齐噗的一下差点笑出声来,硬生生憋住了。这小娘子原来是这么可怜兮兮地跪了一路啊。

尚书令也真是的,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嘛。莫那娄那厮居然还会觉得尚书令对她有意?

宇文泰睁开眼睛,看着老老实实垂手跪在自己面前的冉盈,心里觉得舒坦多了,站起身说:“滚下去,别挡孤的路。”

冉盈连忙站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膝盖都僵硬了,脚下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了宇文泰身上!

对面宇文泰正要抬脚,忽然见到她扑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将她抱住。

冉盈却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心想糟糕,这一冲撞,只怕又要惹怒他了。

宇文泰手一伸出,心里也暗叫不好,却已将她抱住。他有些失措,低头一看,正看见她长眉杏眼的雪白小脸仰起来在看他,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脸上全是惊慌和懊恼。他心中一恼,连忙双臂一用力,将她扔到一旁,怒气冲冲地独自下车而去。

留下冉盈一个人摔在车里,目瞪口呆,心想这下完了,把他得罪光了。

但是,难道是错觉吗?怎么觉得他方才……脸红了……?

见冉盈同木鸡一样坐在车里发呆,外面的贺楼齐小声说:“下来呀,赶紧跟过去!”

他嘴上不敢笑出声,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方才那情景,一定要和莫那娄好好分享一下。尚书令的那副窘样,半点威仪也无,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冉盈连忙下车,跟了进去。

宇文泰径直走到书房门口,回头一看,冉盈一脸窘迫,一路小跑跟上来了,便一脚跨进了书房。

冉盈随即也跟了进去。

书房的布置很简单,门楣上一块匾额,上书“霁月清风”四个大字。进门上首一张榻,左手边一幅五折琉璃屏风,上画着浪击潼关图,黄河滚滚,潼关巍峨,气势磅礴。屏风后是一张长案,案上文房四宝,几册竹简,案前案后各一只蒲方。右手边一张方几,也是两只蒲方,想是会客的。

宇文泰进门就往那榻上一靠,抬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站在面前的人,半晌也不说话。

冉盈等啊等,等不到对面的半点声音,自己就虚了,心里的那只蛤蟆到处乱扑腾:这人一直不说话,是想看她的态度吗?

她两手弱弱地拱了一下,说:“学生……学生刚才没去过未央宫……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保命,先得表个忠心。可这话刚说出口,她就被自己蠢死了。这不等于是在提醒他,“我知道刚才未央宫发生的事”嘛!

宇文泰一手扶在榻的扶手上,冷着脸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学生……学生刚才在未央宫昏过去了……”我昏过去了所以未央宫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通通不知道所以你就放了我吧!

宇文泰还是冷眼看着她。

冉盈更心虚了,结结巴巴又说:“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谁死谁活我都不管,所以你放我回去念书吧!

宇文泰:“……”

怎么先前没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股子怂劲儿。那就……逗她一下?

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

冉盈悄悄抬眼看了一下他的手,心里发毛。这是在考虑该如何处理她吗?

见她抬眼偷瞄自己,宇文泰憋住笑,沉声道:“孤何时曾求娶于你?孤怎么不记得了?”

这话一出,冉盈心里本来就到处乱蹦乱爬的小蛤蟆还突然窘起来,在她的胸腔里上蹿下跳左突右撞,不知道要藏到哪里才好。她懊恼地挠了挠头,心里想着真是不能撒谎,又忍不住暗骂莫那娄多嘴,自己偷着开心就好了,非要告诉他。

她嗫喏道:“情势紧急……只得……小小借了一下尚书令的势……尚书令何等人物,怎么会……求娶我呢?”说到最后,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

宇文泰哼地冷笑了一声,说:“情势紧急?我倒是听说你在宫里头自在得很,把皇帝的西域瓜果吃了个干净?”

皇帝也真是拼,为了传国玉玺,平日里都舍不得赏赐的西域瓜果都拿出来给她吃。

冉盈见他似乎心情好一点了,大着胆子说:“尚书令有所不知,当时的情势确实紧急,皇帝他要给我灌毒药……”忽然停住,一脸窘态,白着脸未再说下去。那是个什么药她也说不清楚。

宇文泰却明白了。

想及她在未央宫受到的委屈和惊吓,方才在马车上的一腔子火气烟消云散了。他垂目看着她。每次见她,对她的感觉都不太一样。第一次在马车里,觉得她甚是胆大聪明;第二次在小天地,他故意戳破她的身份,她却颇为沉着;第三次和她在璞园下棋,她有些小女儿之态,应答他的话却又很狡猾。

这次,却怂得像一坨烂泥巴。

她实在是个有趣的存在,宇文泰很有兴趣知道,她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孔。

故意想要逗她,宇文泰又开口了:“此事事关重大,孤……不太放心你。”

冉盈一听,这是非要杀她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噗通跪了下来,倒头求饶:“尚书令饶命!学生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对冉盈来说,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条命必须得留着。至于怂不怂的,她才无暇顾及。

见她这副怂包样,宇文泰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孤有个疑问,想要问一问你。你想好了再回答。”

冉盈抬起头看着他,有些紧张。他是在要挟她,只不知条件是什么。

他探下身去,直视着她:“你说这鱼,到底有没有可能和天上的雄鹰为伴呢?”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事关自己的性命,冉盈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他的问题。她低头想了想,片刻,抬头说:“不能。”

第十四章 割肉饲鹰了解一下?

拒绝得如此干脆,宇文泰突然觉得肝抽痛了一下。

“你宁死也不愿从了孤?”真是奇了。宇文泰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他长得丑了?还是地位不够高了?还是生活不够有品位了?

被逼到这个份上,冉盈也不愿继续装怂下去了。她看着他认真地说:“尚书令手握生杀大权,若觉得不放心,杀了我就是了。可婚姻大事,冉盈不愿用来交换。”

婚姻?宇文泰又一愣。他可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尝个新鲜,哪就谈得到婚姻了?他有心激她,哼了一声:“说得这样义正辞严的,可是心里还想着那个少年郎啊?”

冉盈不由得脸一白,撇过脸去不理他。可能这世上只有眼前这人知道她对子卿的心,可他却居然用这件事来嘲笑她。冉盈有一种被人背叛的痛感。

又想到此时子卿在家欢天喜地准备婚礼,哪知道她在此处水深火热。忍不住地眼底有些潮热。

宇文泰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无心的一句话戳伤了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不禁放软了声音说:“算了,不提了。过来让我瞧瞧,可有哪儿受伤了?”

冉盈觉得他今天情绪有些反复,不太正常。

她小心地看着他,一边小步慢挪地走过去,一边小小声说:“疼……”

“疼?哪儿疼?”宇文泰赶紧拉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莫那娄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了去得及时,毫发无伤吗?

冉盈吞吞吐吐说:“跪久了膝盖疼……刚才在马车上被你摔了一下,胳膊也疼……”

宇文泰觉得又被她气得肝疼,忍不住一皱眉一拍扶手:“孤就不该管你!”

冉盈倒是坦然了。看这样子宇文泰是不会杀她灭口了。

见他气得半天没说话,冉盈问:“皇帝驾崩了,以后怎么办?”

宇文泰往榻上斜斜一靠,嗤了一声,似是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元氏宗亲多得是,再立一个就是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冉盈想,难怪他一点都不在意传国玉玺甚至不愿玉玺现世。原来这个时代,已经礼崩乐坏到这种程度了。

“为什么……连那公主都要杀了?”虽然那公主挺讨人厌的,但是宇文泰他们这些大人物,不是一向自诩不杀女人吗?

宇文泰淡淡地说:“你有所不知。明月是皇帝的堂妹,却被封为平原公主,一直居于宫中,如同妃嫔。这种女人,死了拉倒,有什么好可惜的。”

冉盈听了又是一阵寒颤。皇宫内帷的荒唐事还真是多啊,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

宇文泰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冉盈,见她不知在想什么,问:“说吧,孤今日救了你,你要如何报答孤?”

“尚书令……尚书令应该不是为了救我吧……”冉盈又懵了,只觉得他今天找茬找得有点凶。

“不是为你,但也总归是救下你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们书院的老师没教吗?!”宇文泰快气死了。她怎么就有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站在这里?

冉盈在心里乐了。前几次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任她怎么挑衅他都不为所动,她还以为他一直都是那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呢。没想到要让他暴跳如雷也不难嘛。

见他一脸痛心疾首“朽木不可雕”的样子,冉盈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问:“尚书令,你没听过佛陀割肉饲鹰的故事吗?”

宇文泰一愣,何以忽然提起这个典故?

“听过又如何?”

冉盈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说:“佛陀为了救白鸽,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去喂鹰。如此的舍生取义不求回报,实在令人感动。如今尚书令只是‘顺便’救了学生,就追在后面嚷嚷着要报答,这不好吧?”她睁着大大的杏眼仔细地看着宇文泰,细细地看来又看去,最后歪着头说:“尚书令,这样有违佛的教义,太不好了,你还是改改吧。”

改……改改?!

宇文泰被她看得本就有些不自在,猛听这话,简直一股无名怒火一下子冲破头顶,直上云霄!

他唰的一下站起来,黑着脸一把将冉盈拉到自己身前,鼻尖几乎触到她的鼻尖。他眯着眼睛看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他稍微给点好脸色,就想骑到他头上!

看到他眼中那两团火焰,冉盈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这人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地位高的人都这样经不起挑衅吗?

“冉盈……冉盈不敢……”只见冉盈浑身一颤,似是被惊吓到一般,大大的眼睛瞪着他,泪花迅速蒙上了眼底,泫然欲泣。

宇文泰:“……”

眼中见着这白净秀美的小脸,看到那双晶亮的瞳上笼上一层薄雾,再一想到她在宫里受到的惊吓,宇文泰方才那一团怒火陡然间烟消云散,竟然还有一丝负罪感,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她。

他抿了抿嘴,眼神有些飘了:“别……别哭了,孤也不是那个意思。”

冉盈迅速后退了两步,拱手恭恭敬敬说了句:“多谢尚书令宽宏大量!”

便如一只兔子般,转身一下子蹿出了书房,几步就蹿没影了。

宇文泰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早没了冉盈的影子。

一口气跑出尚书令府,冉盈赶紧抬脚就往书院走,生怕宇文泰派人将她捉回去。一直出了长安的城门,见后面无人来追,才放下心来。

手心后背早就湿透了。

冉盈心里暗暗想,真是玩火呀。

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宇文泰那样身居高位睥睨天下的人物,跟她相识不久,也没啥交情,她居然就这么戏耍了他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了。

仿佛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宇文泰根本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她发现自从第一次见到宇文泰,她仿佛就能够准确地读懂宇文泰的每一个表情、甚至微表情。哪怕是他的眸光一动,她都能觉察到他在想什么。

所以刚才其实她很慌。在宇文泰拉着她问她哪里疼、问她要如何报答的时候,她敏感地觉察到,眼前这个权势熏天又极度危险的男人,对她有心意。

简直是吓得落荒而逃,从此后有多远躲多远。

贺楼齐走进书房,一边回身张望,一边自言自语:“怎么跑得那么快……”

“滚!”宇文泰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怒喝。

贺楼齐没听清,张口问:“尚书令,她怎么……”

“滚!!”

贺楼齐这下听清了,赶紧转身退了出去。

正撞上莫那娄,莫那娄问:“你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贺楼齐说:“那冉氏跑了,尚书令一个人生什么闷气啊?”

莫那娄方才在门口也撞见冉盈了,还奇怪如何这么快就出来了,冉盈匆匆忙忙说了句“告辞”,头也不回地跑了。现在听贺楼齐这么说,才明白原委。他一笑,说:“看来还真遇到对手了。”

“对手?除了高欢,还有谁可以当他的对手?”

莫那娄说:“你没听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谁?冉氏?”贺楼齐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怎么可能是她?她就一个破落村姑,长得是稍微出挑点,可尚书令会迷上她?打死我也不信。”

莫那娄回头看着刚才冉盈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你没觉得吗?她把尚书令的心思摸得准准的,在尚书令面前的分寸拿捏得巧巧的,她就是有本事惹恼尚书令,再帮他消了怒气,还让尚书令舍不得降罪于她。——你有这个本事吗?”

第十五章 你是圣人无情

一过旬日,冉盈每日如常上课。子卿不在书院了,她和同窗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这些学子都出身世家,对冉盈这样“蹭关系”来上课的同学谈不上鄙视,但出于利益的考虑,也没有多少结交的意思。

对于冉盈的来历,倒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过,但是总归兴趣也不大,谈论了几次之后就无人再问津了。众人还是更有兴趣讨论于氏和李氏的这次联姻。

如今各个小道的消息横飞。因为于氏一直都与宇文泰相厚,而李弼那一方却似乎一直中立,因此便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这次联姻是皇帝在背后主导的,皇帝已暗中拉拢了李氏,并想通过李氏疏远于氏和宇文泰的关系;另一些人则认为这门婚事最大的受益者是宇文泰,他可以通过于氏进一步争取李氏的支持。

只有李昺,似乎格外地喜欢冉盈,总是借机接近她。即使冉盈对他总是不咸不淡,他也自得其乐,趣味盎然。

整个书院里只有院判知道,冉盈这个月的学费是尚书令府的人送来。他也偶有好奇,为何于府和尚书令府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诸多关照,不过他为人清高,并不愿多问,也不同外人谈起。

这一天晚上,冉盈一个人在房间里读书,读着读着,就想到传国玉玺的事情。她本就是非常通透的人,宇文泰在小天地里说的那番话对她影响不小,尽管自小整个家族都将玉玺奉为至宝,甚至宁愿舍身、舍全族性命去守护,但她对玉玺的神圣性终是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她从枕下取出一片帛,上面是一幅上乘的山水画。青山连绵巍峨,山脉雄厚,山石耸立,植被茂盛,右侧山崖上一挂瀑布如练飞流而下,下方河流湍急,和瀑布共同汇聚成一个水潭。左侧崖上几间草屋,四周植被茂盛,生机勃勃,一座竹桥穿水而过,在桥的另一头,隐约可见一片竹林。

画上没有题诗,没有落款,更没有印章。

当初,阿英阿兄被高欢抓了去,不久就传来死讯。阿英是他们这一代玉玺的传人,全族倾力培养,花费无数心血,如今死于非命,全家都陷入了悲伤和绝望,祖母更是悲痛欲绝。

那日,悲痛中的祖母秘密将她唤到房中,打开一个密室。又在那密室中,打开一个幽深的秘道。

祖母郑重其事,掷地有声:“阿英死了,高欢为了得到传国玉玺,不会放过冉氏。我今日,要你代替阿英,承袭这个秘密。这个秘道是前人所挖,为的就是这一刻。冉盈,你带上这幅画,去找到传国玉玺,将它送到建康去。这玉玺,不可以落到胡人的手中。”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片帛布,交到冉盈手上。

冉盈懵懵懂懂,问:“祖母,我走了,你们会怎样?”

祖母不说话,一把将她推进秘道里。秘道门随即封死。

冉盈非常害怕。黑漆漆的秘道,伸手不见五指。祖母以全族人的性命,换她一人携带秘密逃走。她别无退路,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忽听啪的一声,秘道的墙上亮起一串火把,幽幽深深,一直延伸到令人恐惧的远方。

……

正在遐想间,忽然有人在外面敲她的窗户。

她一惊,连忙将帛布塞回枕下。走到窗前,心却跳得厉害。

是子卿吗?他来干什么?

她曾为那一晚的犹豫辗转后悔了千百遍。她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逃走呢?她喜欢他,也想他成为自己的夫君呀。

若是他还要同她一起逃走,就答应他好不好?就答应他吧。

好,答应他!然后和他远走高飞,找到玉玺送到江南,再找个远离世人、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相守一生。

她走到窗前,强按住不安分的心,颤抖着手打开窗——

却是李昺那张笑嘻嘻的圆脸。

那点渴盼嗖地一下无影无踪,一颗心空荡荡的没着没落,左摇右晃。

她有些恼,说:“这大晚上的,你来干嘛?”

李昺笑眯眯地说:“阿英,今夜月色正好,出来一起赏月嘛。”

她白了他一眼。这人总是没正形,难怪听说他只要一回家就被他阿母满院子追着打。

她说:“没事我要睡了。”说着就要关上窗子。

李昺连忙伸手挡住:“别别别,我逗你玩儿呢。有正经事。”

“快说!”她没好气。

“你猜猜明天什么日子?”李昺神秘兮兮的。

“不说我睡了!”见他还在吊人胃口,冉盈作势又要关窗。心情不好,谁有空陪他猜谜!

“哎哎哎,你这人!”李昺伸手挡住窗子,说,“明日是子卿大婚的日子。书院收到了于府的帖子,邀请众位同窗前往观礼。下了课我们一同去吧。”

听到“子卿大婚”四个字,冉盈的心猛的一抽。都已经四月了吗?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

他不会来了。

“我不去,你们去吧。”

李昺歪着头看她,说:“你真奇怪,当初是于府推荐你来入学的,子卿在的时候,你们俩也一向形影不离。怎么他大婚,你反而不愿意去了?”他探身伏到窗子,凑到冉盈面前坏笑着问:“老实说,你们俩是不是真的……断……袖…”

“断你个头!”冉盈使劲拍了一下李昺大大的脑门,“再胡说我告诉院判去!”

李昺的脑门被结结实实敲了一下,却并不生气,揉了揉脑门,依旧笑嘻嘻的:“那明天一起去吧。你的好兄弟娶妻了,你怎么也该到场祝贺一下吧。”

他摇头晃脑地走了。冉盈却看着空空的庭院失了神。

四月时节,梨花已经落尽。只有洁白的月光,如轻纱般笼罩在那几株梨树上,朦胧闪光。

曾和子卿一同在树下读书,读到王戎那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子卿侧着脸看她,痴痴说:“阿盈,我是那情之所钟的普通人;而你,大概就是不会动情的圣人吧。”

圣人忘情……忘情……

不!我对你从来都是有情的!

冉盈猛地低头,将脸狠狠捂住!

只觉得手心渐湿,泪洒指缝。

梨花落尽了,人也散尽了。

第二天中午,正是大家都在吃午饭的时间,院工跑来说:“郎公子,外面有人给你送信。”

郎是子卿给她取的鲜卑伪姓,本为叱奴氏,用的是他母亲的姓氏,他说,书院中多是鲜卑贵族的子弟,扮作鲜卑人,少被他们欺负。

“送信?”冉盈叼着筷子,脑子里杂乱的思绪飘来荡去,食不知味,听说有人给她送信,觉得奇怪。放下筷子跟着院工出去。

到了书院门口,却见到贺楼齐站在外面。

一见他,本能往后退了两步,四下里坐看右看。

贺楼齐噗嗤笑了出来:“放心吧,他没来。”

她这才又走上前去,站在书院门口,有些窘迫地挠挠头:“谁……谁的信啊?”

贺楼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还是不能相信莫那娄的话。别说宇文泰是如今长安城真正的执牛耳者,光是凭他丰采高雅世无其二的长相,长安城中就有不知多少王公贵府的千金心心念念惦记着,时刻找机会偶遇着。那种不小心摔倒扑入他怀中的事情他也不知碰到了多少,他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不男不女的?

“谁的信啊?”冉盈见他盯着自己发呆,粗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贺楼齐这才想到自己的来意,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直直地塞到她手里:“他的!”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宇文泰的信?

她拿在手上左右看看,将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

一行工整楷体写在一张质量上乘的银光纸上:今日不准去观礼。

不准去观礼?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观礼?还是他猜到我会去观礼?

冉盈的脑子里冒出之前在小天地那次,她临走的时候,宇文泰对她说的那句警告:不要和那些少年走得太近。

冉盈有点懵。原来他早知道她和子卿的事,那他说那话也就是意有所指了。这人,什么意思嘛……

她随手把信纸折起来塞进袖子里,照样进食堂叼着筷子对着食盒食不知味,脑子里却更乱了。

第十六章 让你别来还敢来

于府的二公子迎娶李氏的女郎是近日长安城的头一桩大事。以于府的势力,接到帖子的人莫不是引以为荣趋之若鹜,更何况于府和宇文泰关系密切,想必宇文泰定会出席婚礼以示亲厚。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家子弟见一见宇文泰,若是被他留意上,日后平步青云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因此放课之后,各学子早有家中派来的马车等在书院外面。

李昺拉着冉盈:“走,你坐我的马车一同去。”

也不知为何,自从子卿不来书院,李昺倒是同她分外亲热。

一行人嬉嬉笑笑,只有冉盈一个人心事重重。到了于府门口,只见整个于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李昺一下车就到处问:“新人呢?新人呢?”

有宾客说:“去馆驿接新娘还未到呢。”

正说着,前面有人喊:“新人来了!新人来了!”

冉盈忍不住踮起脚,越过众人的肩膀去看。只见宽阔的道路那头,缓缓过来一个庄重典雅的车队。最前面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不就是子卿么?

前面的李昺欢喜地回头对她说:“是子卿!子卿来了!”

又不是他娶妻,也不知他兴奋个什么劲。

冉盈看向子卿。远远地就见他神情清淡,落落寡欢,昔日里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也光彩黯淡,木然无光。他身穿白毂襦,外罩白纱,那白纱的纱角在晚风中轻轻飞舞,飘逸又典雅。

冉盈暗暗想,穿上这衣服,一下子就是大人样了。

可是他穿着这纯洁雅逸的婚服,竟不是为了迎娶自己。仿佛那晚他们在梨树下私定终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几分隐藏在心里的痴心妄想,此刻都化成了绵绵不绝的酸楚,在冉盈的心底缓缓流淌。

他身后是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那里面坐着的,就是将同他相伴一生的妻子。

车队走得近了。子卿在马上看向下面围观的宾客,目光就这样扫到了冉盈,见她也在愣愣地看着自己,表情一滞。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张了张,似是要说什么,却随即转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冉盈心中酸涩,觉得眼底有些湿。在人群中,迅速抬手抹去。

此刻她的心思都在子卿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阴沉地看着她。

府外围有青庐。车队一直到青庐前停下,一个嬷嬷将一柄金色的折扇递进马车里,随即打开车门。

冉盈忍不住朝车里看去。新娘满头珠翠,亦穿白色毂裙,外罩白纱。手执那把金扇,遮住如花的面庞。

子卿伸出手,将她牵下车,牵着她,走进青庐,行夫妇交拜之礼。

青庐交拜,这是鲜卑人的习俗。

交拜之后,是却扇之礼。子卿伸手,轻轻取下了新娘遮在面前的金扇。

不知是不是错觉,冉盈看着子卿的手在微微发抖。看那李氏,涂得雪白的脸,盛妆之下,绮年玉貌,眉眼间万种风情,和子卿是多么般配啊。她娇羞地笑着,爱意盈盈地看向子卿,当是真心很喜欢子卿吧?

只可惜,子卿眼神木然,神情怅落,似泥胎木偶,又似魂游天外。

冉盈心里酸酸的。她不免去想,若是金扇后的新娘是她,这一夜,该是何等的欢乐与满足。可惜人生之事往往这般不如人愿,所以佛经才说,苦海无边吧。

她和子卿今生终究是缘分断了。可是错过了今生,往后三生六世,万代轮回,还能再遇见他吗?

却扇之后,子卿牵着新妇,走进了于府。

在府内,又行合卺之礼。

司仪大声诵念,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看着那一对璧人,看着他们一人一半,喝下那卺中的美酒,冉盈心中有万千思绪,怅然若失。

她终究失去他了。

她默默走出厅堂,走到于府的庭院里。庭院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那些仆从来来回回忙着张罗一切,都行色匆匆。

她往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抓住,接着一股巨大的力,将她狠狠拉到一边的假山石后面。

“啊!”冉盈刚惊叫出声,只觉得一头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双臂被那人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正要大叫,被对方一把捂住嘴,那人轻声说:“嘘——是我。”

冉盈抬头定睛一看,竟然是宇文泰!

“丞相……有事吗?”冉盈意外又惊惶。

前几日新帝登基,已加封他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爵略阳郡公。这个身份如此尊贵的人,今晚应该有很多人想借机和他说几句话,他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宾客那么多,他怎么会注意到自己来了花园?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衣服上好闻的熏香钻进她的鼻子。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宇文泰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有些不悦。早上他特意派人送信,严令她不准来。可她明知道他会出席,也还是来了。

来了,还如此愁云惨淡,闷闷不乐。

就这般对那个于子卿不舍?

那个只会回家同母亲和兄长撒娇的小孩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的?

又心疼,又不屑。

他此时阴沉着脸,语气中全是不满:“你如今违抗孤是已成习惯了,越发地肆无忌惮,孤同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

冉盈看看四周,又看看他。只见他结发于顶,头戴白玉小冠,身穿白色暗花蜀锦的窄袖交领深衣,衣缘袖口都用金线绣着杯纹图案,金腰带,腰下挂着半圆的光白子禁步,玄色的六合靴,结实挺拔的身材将衣服撑得满满的,宽肩窄腰,气度华贵。

可这么贵不可言的人,却因生她的气,竟学那些轻狂的少年郎,拉着女孩钻假山石。

他到底想怎么样?

冉盈知道,她置他的警告于不顾令他非常不悦。身居高位的人大多如此,有些事情一旦失了掌控,就会非常暴躁。

“同学们非要一起来。我推拖不得,只好来了。”冉盈心乱如麻,低着头不敢看他。上一次的伶牙俐齿古灵精怪不知所踪。

宇文泰听了,松开抓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斜着眼睛看她,淡淡地问:“明知道自己会不开心,还非要来亲眼看着。就这样放不下么?”

第十七章 抚琴是雅趣

宇文泰看着低头不语的冉盈,心里不悦,又有些怜惜。

他特意让贺楼齐去送那封信,虽也有不愿她见于子卿的意思,但本意确实是不愿她见到喜欢的少年另娶他人而伤心难过。

一片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放不下?冉盈赌气地走到前面的池塘边,嘟囔着:“我没有不开心。他娶到门当户对的妻子,我为他高兴还来不及……”

宇文泰慢慢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在池塘边,伸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看着面前映着一轮明月的池水,嘴角微翘,沉着声音说:“想哭就哭出来好了。”

冉盈浑身一怔,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鼻子一酸,眼前就模糊了。她紧抿着嘴,牙根紧咬死死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我才不想哭。”她伸手揉了揉酸酸的鼻子,瘪着嘴犹自强撑,也不知倔个什么劲。

宇文泰淡淡一笑,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遮住她的双眼,温柔地说:“好了,现在没人看见了。”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眼前一黑间,冉盈只觉得胸口一滞,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而下!

她和子卿的缘分断了!

宇文泰听到压抑着的小声的哭泣,只觉得指间温热湿润,全是她的泪。

原先胸中堵着的那点不快一时间无影无踪。他垂着眼眸默默地看着她,心变得软软的。这可爱的孩子,第一次喜欢上谁吧,竟为他这么难过。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过了一会儿,肩膀抽动得没那么厉害了,抓着自己的手也松了。他见她哭得满脸泪痕,鼻子通红,从怀中摸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帕子,轻轻给她擦着脸上的泪水,柔声说:“好了,别哭了。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冉盈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抽着鼻子说:“是你让我哭的呀。”

“哭一下就好了呀,谁让你哭那么久了?瞧瞧这眼睛都哭肿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国色,眼睛一肿,可不是更难看?”宇文泰忍不住埋汰她。

这家伙,这么伤心的时候还不忘了跟他顶嘴。也不知谁给她那么大的胆。他将帕子塞进她手里,双手往身后一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瞧她这鼻头红红的,眼皮子肿肿地耷拉着一点精神都没有,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宇文泰暗自想,他真是有毛病了,居然近日总是会想到这个丑八怪!

冉盈拿着他的帕子胡乱地擦着脸,心情很坏地赌气说:“肿就肿了吧,我就要肿着,你笑话我吧!”

心里悲悲戚戚地想,反正子卿都另娶她人了,她冉盈就算是国色天香,又要美给谁看?!

见她这副小女儿之态,宇文泰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肿着就肿着吧,孤不笑话你便是了。”说着伸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悲伤的声音:“阿盈。”

冉盈心头一惊,转身一看,果然是子卿。

子卿方才就见到冉盈一个人去了后面花园,找了机会也溜出来,想同她说几句话,却没想,刚转进花园里,就见到她和宇文泰在一起。

猝不及防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刀。还在他的婚礼上,她就迫不及待地奔向另一个人?

冉盈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意外,又不知所措。本想开口解释,张了张口,又一想,同他解释什么呢?他已是别人的夫君。就让他误会也好,从此断绝对她的念想,一心一意地做他人的如意郎君吧。

她扭过头,低头不语。

宇文泰只抬眼轻描淡写地看了于子卿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回冉盈身上。这孩子在想什么?

晚风吹着子卿身上的轻纱。冉盈身上的白色纱衫亦随风轻舞。

子卿上前两步,正要说什么,忽然一群人涌进了园子,将子卿围住嚷嚷着:“哎呀呀,新郎如何躲在这里?总算找到了!是喝多了在这里吹风吗?”

只一霎被人挡着看不见,等再回头去看,哪还有宇文泰和阿盈的影子。

子卿心事重重,被众人簇拥着又离开了花园。

假山后面,因为要避人耳目,宇文泰侧首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众人走了,才重新将目光转回冉盈身上。借着月光和庭院里昏暗的烛光,只见她满脸窘色,两腮绯红,不由得兴起,低头在她耳边沉着声音低低地问:“你脸红什么?”

冉盈连忙推开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深吸了几口气,闷着声音说:“我进去了。”说罢转身就走。

待宇文泰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宇文泰有点恼,这家伙现在对自己已经这么放肆了?特意好心来安慰她,她居然连谢字都省了?

一对她好,她就肆无忌惮地往他头上爬!从来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冉盈回到厅堂时,子卿正在被一众同窗哄闹。他是同学间第一个娶妻的,大家自是不会放过他。

子卿应付着,却掩不住一脸消沉的疲态,兴趣了了,似已倦极。

见她进来,李昺笑道:“阿英,你去了哪里?我们正说到要为子卿弹琴祝贺呢!”

冉盈闷闷地说:“好好的弹琴做什么?安安稳稳地喝酒不好么?”她半低着头,躲开对面那人投射来的目光。

李昺说:“光喝酒太没趣味。当初我们一同念书,一同学习六艺,亲密无间。今日子卿大喜,我们该为他弹琴一曲,才是雅趣。”

诸位学子都哄闹起来,可谁都不好意思出这个风头。忽然有人说:“阿英!阿英代表我们鼓琴吧。当日在书院,你同子卿最是要好,你若鼓琴为贺,子卿该最高兴!”

冉盈一听,又惊慌,又窘迫:“我……我不行……我琴艺很差的……”

一个叫王懋的,拿手戳一戳冉盈,坏笑着说:“你同子卿的那些故事,还思忖着我们不知道呢。今日子卿娶妻了,你怎么也要表示一下呀。”

冉盈推开他的手恼道:“你不要胡说!我同子卿哪有什么故事?!”

正在极力推脱,一直看着她没说话的子卿忽然开口说:“取琴来!”

一众同学刚才还嬉闹着取笑冉盈,此刻见子卿发话,都闭了嘴不说话。

婢女将一把琴递了上来。

第十八章 这曲子令人感动?

子卿抱过琴,递到冉盈面前,看着她轻声说:“阿英,为我弹一曲吧。”

冉盈抬脸看着他如宝石一般明亮的双眼,在满室通明的烛火映照下闪着沉静温柔的光。

她的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他方才已看到她和宇文泰在花园里独处,为何还要如此?

见她一脸不安,兀自不动,子卿又唤了一声:“阿英。”

冉盈强忍住心里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来的酸涩,拼命地告诉自己,今晚不能失态,今晚绝不能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琴,席地将琴置于膝上,伸手轻拂过上面的丝弦。

这上好的琴,通身漆黑,尾上系着长长的青穗。丝弦在灯火下微微发亮。这是他抚了无数遍的琴,是他为她抚《凤求凰》的琴。

当初月色清华,晚风如绵,他在树下抚琴,她坐在他的身旁翻看着《世说新语》。看得兴起,转头对子卿说:“子卿,我们俩这般坐在这里,正是蒹葭倚玉树1。”

那白衣少年不悦,说:“你夸自己是玉树便也罢了,为何贬我为蒹葭?”

冉盈捂着嘴笑起来:“不,你是玉树,我是蒹葭。”

子卿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婉如清扬。”

绵绵往事还历历在目,现在要用这张琴,为他弹一首离别的曲子吗?从此天涯陌路,两不相干。

“快弹呀。”周围有人轻声催促着。

冉盈沉吟片刻,葱般修长的手指一拨。

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心神俱乱,指尖轻颤,这曲专为迎娶新妇而作的《桃夭》弹得如此艰涩,屡屡出错。冉盈越弹越心烦意乱,忍不住的面红耳赤,越来越恼火,指下也完全没了章法,直恨不得拨断琴弦,离席而去。

李昺不忍再听下去,轻声说:“好了,阿英,你别弹了……”

那边厢,其他宾客们都被这琴声吸引,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一众同窗也不知阿英为何失态至此,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正在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一个磁沉又傲慢的声音传来:“这琴弹得……真是魔音穿耳啊。如今青松书院的学子都如此不长进吗?”

冉盈低头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是他,他来替她解围。

众学子回头一见来人,都肃然起敬,纷纷拱手行礼:“丞相大人。”

宇文泰微微点头致意,慢悠悠地走到冉盈面前,低眼看着她垂头窘迫的样子,慵懒着声音道:“这位小郎君,你这种琴艺,可是折辱了青松书院的名声啊。”

他嘴上揶揄着她,心里却又不痛快。他目睹了她今晚的哭泣、失态、所有的窘迫和失措,都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另娶了他人!

众学子都知眼前这个气度尊贵、雍容雅步的青年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便可让他们乃至他们的家族平步青云或永无出头之日。因此这时,谁也不愿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去为冉盈解围。从小在权贵家庭里耳濡目染出的察言观色趋利避害,已成为一种本能,渗透到他们每个人的血液里。

众人皆屏息,等着看她的笑话。

冉盈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轻声道:“郎英……学艺不精……坏了丞相的雅兴……”

宇文泰淡淡一笑,还未发话,子卿却上前一步,端正地行了个礼说:“丞相大人有所不知,阿英刚入书院不久,因此,琴艺差了些。但是……她的这份心意,学生仍然十分感动。”

宇文泰闻言,细长锐利的丹凤眼朝他一斜,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哦?十分感动?这曲子弹得令人感动么?”

子卿未看他,而是一直痴痴地看着冉盈,缓缓诉来:“阿英的琴艺是学生所教。记得阿英刚到书院时,连琴有几根弦都不知道……”他仿佛陷入无边的回忆,忍不住轻轻一笑:“学生虽技艺浅陋,教得不好,但阿英愿在学生的婚礼上奏琴为贺,不管弹得如何,这份心意,学生感受到了……我非常感动,永铭于心。”

这是对冉盈的表白,更是对宇文泰的挑衅!

感动,是存在于我和她之间的,你不会懂。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将她夺走,但是我知道,在她的心里,始终都有我!

冉盈抬起头看他,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中又酸又悲。她嘴唇轻颤着,使劲屏住呼吸,生怕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永铭于心。他这样一个温柔文弱的少年,丝毫不惧宇文泰的威势,并且当着他的面,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会将她永铭于心!

宇文泰听了这挑衅之言,眼睛一眯,目中一道狠厉之光一闪而过。这小小少年,也敢在他面前如此张狂!冉盈是他宇文泰看中的女子,于子卿又算什么东西?!

一旁的李昺觉得气氛有些微妙,那三人之间不知为何,隐有剑拔弩张之势。虽不知原委,却慷慨解围道:“丞相有所不知,阿英曲子虽弹得差了些,但昔日在学院,就属他同子卿最为亲近。今日子卿大婚,阿英不惜当众出丑,也要为子卿鼓琴相贺,正是这份同窗情谊,令子卿十分感动吧。我等同窗也是十分感动呀。”

宇文泰看着李昺,见他是那日街市上差点和屠户愤而动手的那个少年,到了面前更是觉得颇有几分英迈之气,和某个朝臣长得十分相似,想了一会儿,说:“你是李虎的……”

李昺拱手道:“学生是李虎的次子,李昺。”

宇文泰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于谨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形,走过来问:“丞相为何在此?是这些学子喧闹,打扰到丞相的雅兴了吗?”

宇文泰笑着说:“这一班学子奏琴为令弟庆贺,孤便也来凑个热闹。琴艺虽不精,同窗情谊却是十分深厚。好得很。”

于谨也笑了,摇摇头道:“都是一帮淘气的孩子,让丞相见笑了。”

渐渐地夜深了。因书院远在郊外,学子们纷纷提前告辞。

子卿送一众人走到门口,见到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坐上马车离去,只剩李昺和冉盈留在最后,他说:“阿昺,我有些话同阿英说,你且先回吧。我待会儿另派车送阿英回去。”

注释:

1蒹葭倚玉树:蒹是荻,葭是芦苇,比喻微贱、貌丑。玉树指传说中的仙树或珍宝制作的树,比喻品貌之美。此指两个品貌极不相称的人在一起。《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

第十九章 青庐话别

见子卿要同阿英单独说话,李昺笑了:“你们这两个人,哪来那么多的话要说。以后又不是见不到面了……罢了罢了,我先回了,你们慢慢道别吧。”他摆摆手,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我……”冉盈看着李昺就那么潇洒地走了,心里恁的慌乱——她这一整晚都慌乱得没完。

“阿盈。”子卿轻声唤她。

冉盈看向他。两人相对而立,却无言以对。

宾客正在三三两两地告辞,见新郎和一个落落清华的同窗站在一处,纷纷移目来看。那小学子面孔陌生,仿佛是刚才弹琴弹得乱七八糟的那个。刚才室内乱哄哄的不及仔细端详,此时细细打量,见他结顶发,扎白纱,穿着学子的白色襦衫大裤,在夜风朗月下挺拔修长,清秀俊逸。

这是谁家的公子,如此俊秀如画?和同样俊秀清拔的子卿站在一处,竟意外的和谐,仿佛一幅画。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都在互相询问那少年是谁。

子卿注意到四下里的目光,将冉盈拉到青庐后面。冉盈有些尴尬,将手抽回来,怕有人看见。她一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轻声问:“还有什么事啊?”

“你……我不想让你走。”他也知道,这晚她离开,就是一生一世了。

冉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苦笑了一声:“别傻了。曲终就该人散了。”

听到“曲终人散”四个字,子卿满心凄怆,凄楚地轻唤了一声:“阿盈……我好想你!”

冉盈一愣。突如其来地被他拉住,明明知道自己该转身离去,可是身体却僵了。他拉得那样紧,手在不停地轻轻颤抖。

很没出息地,泪轻易地滑了下来。

“你别说傻话了……你都是大人了……”

子卿哀戚地说:“阿盈,我们都错了。我们不该那样不坚定,我该抗婚的,我该抵死不娶……”

见他又说傻话,冉盈吸了一下鼻子,轻轻说:“别傻了。你怎么能反抗至尊……”

“这是爱情啊,这一生除了你,我还能再爱上谁?我错过了你,我还能遇见谁?”

“子卿。”冉盈的泪一行行落下来,“过了今晚……忘了我。”

泪一行行落下来,洒落在洁白的衣衿上,化开一片片的印子。

子卿的泪也流下来:“阿盈……”

她从从怀里掏出那枚精美的玉佩,直直地伸到子卿面前。

子卿一愣,表情悲戚:“你这是何意?”

“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冉盈轻声说,使劲埋低了头,不敢看他。睹物思人,也只是徒惹悲伤。

子卿明白过来,从此以后,她是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他了。

他将玉佩接过来紧紧握在手中,神色被悲伤浸染,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盈,你当真是个无情的圣人吗?”

他并不知道,那些夜晚,冉盈把这枚玉佩紧紧握在手里,细细地看,手指抚过纹样的每一处凹凸,难以成眠,直到天色发白。不知有多少她的眼泪,滴落在这块玉佩上。

一阵晚风吹来,冉盈的鬓发有些散乱了。她伸手拨开拂在腮边的乱发,抬起头对着子卿轻轻一笑,说:“不,我是最下不及情。”

微凉的夜风习习拂来。冉盈满脸泪痕,凄凄地笑着看向子卿。

于郎,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的女子,哪里懂得爱情。这样的女子,又哪里值得你放在心里。

她的眼泪被夜风吹干了。今晚此刻,必须做一个了断了。年少的美梦该醒了呀。他们从此该背对着彼此,走向属于自己的远方。

她伸手轻轻抹了一下被泪浸湿的脸,说:“子卿,快进去吧,你的夫人……此刻正在等你。”

子卿几乎是大叫出来:“不要提这个!”

他沮丧,懊恼,甚至是愤怒。前一阵子一直同梦游一般,满脑子都是阿盈的事,阿盈和宇文泰的事,阿盈和他的事。直到这一刻,直到刚才看到冉盈和其他同窗一同出门,他才醒转过来,从这一晚开始,她将和他渐行渐远。他有了妻室,和她从此再无半分可能。

冉盈冷静地看着他:“子卿,小声些。”

那边还不断有宾客在出门,若是被人听到传扬出去,于府的二公子在新婚之夜和一个少年有首尾,那于府的脸面从此就丧尽,子卿的前途也毁于一旦了。

子卿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喉结上下滚动,看着她,又低下头,瘦削的肩膀无声地耸动。半晌,他抬起头艰难地问:“那我们……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至少,还能偶尔见她一面吧?

冉盈沉默片刻,闭上眼艰难地摇了摇头:“子卿,你已使君有妇。”

原本是属于两个人的戏,她已醒来,抽身离去。只有他还在台上不愿曲终人散。戏子也是他,观众也是他。

“你……是因为宇文泰吗?他不愿你见我是吗?”子卿痛苦地问。方才在花园里看到的那一幕如一枚钉子一般扎在他心里,一碰就剧疼无比。

冉盈摇了摇头。

“阿盈,我同你说过的,任你喜欢谁我都没有怨言,可你别对他动心。”他看着她的双眼缓声低诉,“我愿你遇着一个平凡人家的男子,敬你懂你,和你举案齐眉,相守到老。你不要再喜欢我们这样的人了……”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冉盈的额头上,忍不住又哽咽了。他们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谈论爱情。

冉盈轻轻嗯了一声。听了他的话,心中有一股难言的凄怆在辗转激荡。她也轻声叮嘱他:“你也要好好的,要和你的夫人相敬相爱,每日读书,弹琴,焚香,只不要再想我了。”

两颗眼泪又从子卿的眼眶中滑下,他将冉盈的手用力握紧。两人仿佛有一生的话要交代给对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末了,冉盈松开子卿的手,转身要走。

子卿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急切道:“阿盈!我想……我想……我们逃走吧!我们现在就逃走吧!”

他的脸陡然间涨得通红,连两眼都在发红。他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攫住,冲动而绝望地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冉盈有些诧异,甚至有些惊恐。她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抽回被他紧紧抓着的衣袖,一个潇洒的转身,头也不回,只扬起手朝身后挥了挥,大步离去。

走着走着,心里乱糟糟的,差点撞上正一脚跨出门的宇文泰。

陪送出门的于谨见了她颇为诧异,问:“那些学子已经都离开了,小郎君为何还在这里逗留?”

第二十章 斗胆挑衅

宇文泰见冉盈还在于府,也有些诧异。眼睛一瞟,看到青庐那边追过来的子卿。看到他那掩藏不住的悲戚脸色,宇文泰心下了然。

冉盈有些窘迫,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说:“今夜高兴,同子卿兄多聊了两句,没想到他们竟自行离去,把我忘在这里了。”

于谨笑道:“原来如此。无妨无妨,我这就派一辆车送小郎君回书院。”

冉盈正要致谢,宇文泰却在一旁说:“思敬今日家中事多,不必劳烦思敬了,孤送他回书院便是。”

冉盈一听,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敢劳烦丞相尊驾!学生走回去便是!”

宇文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说:“不妨事,你坐孤的马车回去,孤自乘马回去便是。”

冉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人举止有度贵雅雍容,但看向她那双凤目流露出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少在我面前装老实!

子卿在一旁看到宇文泰看冉盈的眼神,不禁咬牙捏紧了拳头:这人不会放过阿盈的!他会毁了阿盈!

目送马车先行,宇文泰正要上马,转头对子卿说:“洞房花烛之夜,良辰美景,子卿还是赶快去陪新妇吧。”

子卿此刻已愤怒地失去理智,突然对着宇文泰发难:“今日对于学生而言自然是良辰美景。不过,学生听闻丞相还未娶妻?可有意中人了?何时会是丞相的良辰美景?”

一旁的于谨一听,脸色都变了:“子卿!不得胡言!”

宇文泰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婚姻之事也是于子卿这样的少年可以拿出来谈论的吗?简直是不知轻重!

宇文泰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子卿想说什么?”

他气势逼人,不怒自威。这一出狭路相逢,沙场的征战杀伐和朝堂的勾心斗角所熔铸出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令子卿陡然感到巨大的压迫。

可他还是说:“丞相身份尊贵,若有中意的女子,可不能始乱终弃……”

宇文泰还未开口,于谨已大怒:“住口!”

这孩子今天是喝多了酒昏了头吗?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兄长发了怒,子卿却将心一横,今天要跟宇文泰把话说明,不能让他祸害阿盈。他说:“丞相可知道,你的一时兴起,却会毁了他人的一生?!”

“啪”地一声,于谨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子卿的脸上。

子卿脸上一辣,终于闭了嘴。

于谨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你是疯了吗?敢对丞相说这样的话?!”

又连忙向宇文泰赔罪:“舍弟今天饮酒过量,实在是失礼了。”又冲子卿喝道:“还不赶紧和丞相赔罪!”

子卿紧抿着薄薄的嘴唇,撇过头去不说话。

哪想,宇文泰只微微一笑:“今日子卿大喜,高兴过头本无伤大雅。不过读书人,当立德修身,谨言慎行才是。子卿将来是要入朝为官的人,在朝堂之上,更要谨言慎行,不可有读书人的轻狂。勉之。”

子卿还未说话,深感惶恐的于谨已抢白:“丞相说的是。于谨从此也会更加仔细地管教阿奴。”

子卿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这男人气度雍容,不仅没有被他挑得大怒,反而一番话说得不亢不卑,还极有道理。

他顿时泄了意气。

对手是这样一个人,他于子卿拿什么去比?

若阿盈真的移情于这个人,他于子卿有什么资格阻拦?

和这个权势遮天的人相比,他于子卿又能给她什么?

不,连兄长于谨都仰他鼻息,他于子卿连和他相比的资格都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体面丧尽,自取其辱而已。

他紧闭了一下眼睛,绝望地转身而去。

宇文泰默默注视了片刻他的背影,便辞别了于谨,跨上马缓缓离开了。

莫那娄陪着宇文泰一同骑马,想到方才于子卿的举动,笑说:“那小公子是疯了吗?居然敢问出那样的话?”

宇文泰脸色阴沉:“他没疯。他是怕我亏待了他的心上人。”

“冉氏?”

宇文泰未说话。心里却在奇怪,两人在青庐后面说了什么,于子卿那个文弱书生,居然敢那样挑衅他。

想到冉盈今晚的表现宇文泰又有些窝火了。特意让贺楼齐送信给她不准她来,她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来观礼。观礼就算了,琴弹得那么差,还敢没脸没皮地玩什么鼓琴相贺。两个人居然还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实在可恶!

提到冉氏,莫那娄又笑着问:“丞相今日为何放过她了?”

沉默了片刻,宇文泰说:“她今日心情不好,随她去吧。”

忽然念头一转,转头看着莫那娄说:“明日你亲自去跟她说,上次孤从未央宫把她救了出来,别以为就能这么算了。如今孤想好了,要她入府为婢来报答,让她准备准备,明天落日之前来丞相府见孤。”

“入府为婢?”莫那娄吃了一惊。若是真喜欢她,纳为别室便是了,还入府为婢做什么?这不像是在要她报答,倒像是故意挑着她生气。

宇文泰想到她今天哭得眼睛通红的样子,竟轻轻一笑,莫名地很想看她生气嘟嘴的样子。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今晚那两个孩子大概都会睡不着吧。”

也不知道那个可爱的小家伙会不会一个人偷偷哭上一夜。

冉盈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碾过街道发出的咕噜声,忍不住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只觉得神思俱疲。自打和子卿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从眼前一页页翻过。他在雪夜救了将要冻死的她,他为她延请医生,亲侍汤药,他又将她带入青松书院,竭尽所能地关照她。

她欠他的,已无法回报了。

忽然听到贺楼齐在外面问她:“阿冉,我很好奇,你和于二刚才在青庐后面说了什么。”

冉盈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你管我和他说了什么。”

贺楼齐笑道:“我是无所谓,但我看丞相的脸色黑得有些难看。你多少也要顾忌一下他吧?”

冉盈心想,莫名其妙,我同他非亲非故,什么时候开始,我干什么事情都要顾忌他了?

贺楼齐说:“我说你啊,丞相不让你干什么,你偏要干什么。他都特意传信给你不让你来了,你怎么还敢来?他总说你胆儿肥,你这胆子啊,确实是忒大。”

冉盈嘟囔:“我又没给他卖身为奴,我要干什么他管得着么?”

贺楼齐嗤了一声:“你现在说这话,将来可别咬着舌头!”

第二十一章 别提救命之恩

到了次日中午,院工又跑进来喊:“郎公子,外面有人求见!”

冉盈挠挠头,心里暗暗不耐烦。这丞相当得很闲吗?怎么整日没完没了?

她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走到书院门口,这次站在外面的是莫那娄。

冉盈见了他,板着脸将手一伸,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莫那娄一愣:“作甚?”这小子见面就要讨赏钱?

“信呢?”见莫那娄如此反应,冉盈也一愣,不是来送信的?

莫那娄笑了:“不是信。他要我传几句话。他说,上次孤从未央宫把阿冉救了出来,如今孤想好了,要阿冉入府为婢来报答。阿冉自己好好准备准备,今天落日之前来丞相府见孤。”

话说得原模原样,依葫芦画瓢,就连那气势都学足了三分。

冉盈又费解地挠挠头——她觉得自从认识他以来,自己的头皮已经快被挠破了。可她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这位大人物的脑回路。她都说了鱼和鹰凑不到一块儿,他怎么还不罢休?还入府为婢?想什么呢?他缺那两个钱买丫头?

她两手一拱,一欠身,泰然自若地说:“烦请回去告诉他,阿冉不准备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更不会给他入府为婢。请他以后不要再提了。”

说完一扭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一脸惊愕莫名的莫那娄,在原地不停地冒着冷汗。

这……这话若是回给宇文泰,她是没什么事,他莫那娄怕是得掉层皮啊!

战战兢兢地回去一说,没想到宇文泰听了,不怒反笑,说:“这狗东西,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莫那娄小心翼翼地说:“丞相,你最近……是不是太关注她了?”

宇文泰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莫那娄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立刻低头噤了声。

这时贺楼齐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因为跑得急,额头和鼻子上渗出了汗水。

莫那娄问:“你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贺楼齐看了他一眼,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从怀里取出一封竹制的书简:“丞相,潼关军报!”

宇文泰眉头一皱,迅速打开贺楼齐递上来的军报,匆匆一扫,沉着声音说:“进宫。”

元修驾崩后,上庙号孝武帝,之后群臣为了讨好宇文泰,推举年幼的广平王元赞继位,宇文泰犹豫不决。而濮阳王元顺劝宇文泰不要效仿高欢立幼主以专权,以免引起天下不满,而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拥立长君,以示忠于皇室之心。于是宇文泰拥立二十八岁的南阳王元宝炬为帝,改元大统。

元宝炬作为皇室子弟,经历十分坎坷。算来,他是孝文帝拓跋宏的孙子。当年他的父亲京兆王元愉宣称权臣高肇谋划杀害宣武帝元恪,于是在冀州谋反称帝。可惜不久,元愉兵败被擒,自缢而死。当时还年幼的元宝炬和一众兄弟姐妹都被幽禁在宗正寺。直到七年之后的延昌四年才重获自由,并重新归附宗室属籍。

后来孝明帝元诩的正光年间,时任直阁将军的元宝炬因胡太后临朝摄政,宠信奸佞,祸乱宫禁,便与孝明帝密谋清洗后宫,结果事情泄露,又被免官。

之后胡太后毒杀孝明帝,又被入京勤王的军阀尔朱荣所杀。

直到几年之后的永安三年,元宝炬被封为南阳王,之后孝武帝元修和高欢决裂,战败西奔,元宝炬随元修入关。到如今元修崩了,这皇帝的宝座,忽然轮到了他。

不是不惶恐,三辞而不就。

这些年见过太多皇室内斗、皇帝和权臣的斗争,他怕了。几番沉浮,好歹留着一条性命,总比他那些莫名其妙就被鸩杀的宗亲强百倍。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原配乙弗氏偏安于封地,相守到老。

可是后来他终于认识到,他想不想当这个皇帝并不重要,但是宇文泰需要他这样一个皇帝。

他意志消沉,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傀儡皇帝。后来他发现宇文泰恪守臣子的礼节,从不僭越。因此也小心翼翼地和宇文泰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此时宇文泰匆匆赶到未央宫。前殿之上,于谨、李虎、达奚武诸将都已经到了。见他来了,纷纷行礼。

片刻,皇帝也来了。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上的诸将,说:“潼关的军情,想必诸将都已经知道了。”

高欢率大军屯军蒲坂,造浮桥三座,大行台尚书司马子如率大都督窦泰、怀州刺史韩轨等人自蒲津夜渡黄河,攻华州,被刺史王罴击退。

如今高欢率军在蒲坂整顿,准备攻打潼关。

皇帝问:“丞相和众位将官怎么看?派谁御敌?”

宇文泰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说:“臣愿率军至灞上,以抗高欢!”

元宝炬高坐在大殿之上,看着这个英俊无双的青年。有时候无端想到他,元宝炬会感到恐惧。宇文泰太有才能,太有野心,他身边这些将领,都曾和他并肩作战,都是他一手提拔,都对他心悦诚服。元宝炬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天,自己会被他取而代之。

然而长安若是没有他,又有谁在内为国事殚精竭虑,在外对抗四面八方的强敌,让自己做一个轻松自在的富贵皇帝?

忽然之间,元宝炬觉得丧气,说了句:“就有劳丞相点将出征吧。朕就在这未央宫里,遥祝诸将凯旋。”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驶到了青松书院的门口。

这一次,莫那娄向院工正式递上帖子,要求见里面的学生郎英。

当时众学子正在学琴,乍一见院工递上当朝丞相的帖子,都忍不住议论纷纷。冉盈挠挠头,想,中午给他吃了闭门羹,下午就追过来讨债了?

“大叔,烦劳跟门外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起不来身,见不了客……”

一众学子方才还议论纷纷,此刻都傻眼了。被宇文泰递帖子是多么大的荣耀,简直可以认为此后一条青云大道直通平顺的仕途了,他怎么还拒绝相见?

不过话说回来,显赫至极的当朝丞相为何要登门见他?难道昨晚一首无法入耳的《桃夭》还让丞相对他青眼有加了?

李昺凑上来说:“阿英,连丞相的面子你都敢拂,你也真是胆子大。不会是昨日子卿的婚礼上丞相说你弹琴是魔音穿耳,你就不愿见他吧?”

冉盈往书案上一伏,眉头一皱,推脱说:“他那样的大人物,我害怕他,不敢见。”

宇文泰一行人在书院外等了良久不见人出来,贺楼齐等得有些烦躁,说:“丞相,直接进去吧。”

这小小的书院连个侍卫都没有,直接进去把那小女子拎出来便是了。

车中的宇文泰却说:“不得擅闯。”

历尽杀伐之人,毕竟还是对这诗书清华之地保有一些敬重。

过了一会儿,院工出来,说:“这位公子,郎公子病了,起不来床。”

贺楼齐腾地火起,骂道:“胡说,中午还好好的,怎么了……”

话未说完,马车里的人沉着声音说:“阿齐,住嘴。”

贺楼齐陡然闭了嘴,忿忿不平地看着院工。

宇文泰淡淡说:“再递一张帖子。”似有无限耐心,尽可以耗在她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 又入璞园

见到院工又拿了一张帖子进来,所有的学子都炸了,纷纷围在冉盈周围吵吵嚷嚷:“我等只是白衣学子,他贵为丞相,却礼贤下士,两次递名帖求见,你怎么还能拒而不见呢?”

“是啊,阿英,你这样太失礼了,实在有辱我们书院的声名。”

“阿英,你若是实在不想见,可否为我引荐一下?”

这帮小小年纪就学着拜高踩低的人!冉盈的头都要被他们吵炸了,无奈之下,只得拿起两张帖子,慢慢吞吞往外面挪去。

终于挪到了院门口,冉盈走到马车面前,抖了抖肩膀,挺了挺腰背,咳了两声,朗声说:“学生郎英,拜见宇文丞相!”

一本正经,直让人觉得方才称病不肯出来的那位和眼前这位精神抖擞的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贺楼齐心想,这小女郎也太善于作伪了。

马车里传出懒洋洋的声音:“方才不是还说病得起不来床吗?这一会儿的工夫就痊愈了?”

冉盈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拱着手说:“学生还……还有些不适……”

“跪下。”这两个字说得不怒自威,掷地有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一下子紧张起来。

冉盈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喜欢让人跪下啊……

可知道他在火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此时正有好奇的学子三三两两远远张望,虽听不见他们说话,但可远远一睹这长安最有权势的男人的风华,也让人心向往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阿英这人来历不明,可居然不声不响地跟丞相都搭上关系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于氏引荐来书院的吗?难道于氏又将他引荐给了丞相?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让于氏和丞相都如此看重?

正议论着,见他们仿佛没说两句话,冉盈突然跪了下来,都炸开了锅。果然像他那般桀骜不驯,触怒了宇文泰,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冉盈就这样直直地跪在马车下跪了有大半个时辰。太阳落了山,天色渐渐沉下来,只有西边的天空尽头还残留着一片玫瑰色的光。

马车里的人终于懒着声音开口说:“起来吧。”

冉盈跪得膝盖肿胀,头晕眼花,费了老大的劲儿,总算爬了起来。

宇文泰说:“今后在孤面前,不得再有半句谎话。听清楚没有?”

冉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是真动了怒,只得老老实实地憋着声音说:“冉盈知道了。”

车里的人半晌没说话,然后似是轻叹了口气,语气也软和了很多:“上来吧。”

冉盈爬上马车,一抬头,正对上宇文泰那张英俊的脸。那张脸今日格外的冷漠,一双凤目冷冷地看着她,一点表情都没有。

冉盈不敢放肆,低头不语。

见车行进的路线似曾相识,冉盈问:“我们又是去璞园吗?”

宇文泰坐着,半闭着眼睛,没有答她。

马车一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下了车来,果然是在璞园外面。

此时暝色渐侵,夜幕四合。庄子上下灯火通明,晚风里飘荡着的花香裹着初夏的微湿,分外浓郁。

马车刚到门口,门里已迎出来两个婢女,见到宇文泰下车,赶紧行礼:“郎君来了。”

下午时郎君身边的侍卫来了一趟,说是郎君晚上要带客人过来,要她们提前洒扫庭院,并准备一套女装。现在一见,果然又是带着这个穿学子白衫扮作少年的女子。

几个侍女都私下议论过,郎君最近来得特别频繁呢。掐指算算,去年一整年也只来了一回。

宇文泰停下脚步,转身看看后面一言不发老老实实跟着的冉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身衣裳真难看。坏了我的兴致。”随即吩咐婢女:“带她去换身衣裳。”

冉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书院发的衣裳他又不是第一次看她穿了,真是会刁难人,处处都看她不顺眼。

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来到冉盈身边,微笑着说:“女郎这边走。”

冉盈回头一看,宇文泰已径自往前去了,只得跟着两个婢女去了。

这人,什么都不交代清楚,架子也摆得忒大了。冉盈有些无奈,只得跟着婢女们带她到了左手边一间屋子。

宇文泰回过头,见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跟着两个侍女往客屋走去,唇角微微一翘,原本有些沉重灰暗的心情忽然轻快起来。

两个婢女早有准备,麻利地帮冉盈更衣梳洗,换上一身淡红色的窄袖对襟半袖襦裙,挽上双环髻,略施粉黛之后又领着她去寻宇文泰。

冉盈一边跟着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这衣衫合体地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难道,他早有准备了?她都已经拒绝他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夜色轻笼,薄雾迷蒙。庄子各处的小径上都点着暖橘色的烛火,那些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在烛光中影影绰绰。

穿过花草繁茂爬满了蔷薇的花园,又到了那片的人工湖,在那湖中心的八角凉亭里,此刻宇文泰已去了冠,只梳了个半髻,散着长发,换了一件宽敞的大袖白衫,正斜靠在凉亭里的小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就着一旁的灯火在看。初夏傍晚的凉风在亭子里穿梭而过,一眼看去,他衣袂飘飘,逍遥自在。

冉盈见了,暗自想,这姿态,也可比作玉山倾颓了。

婢女将冉盈送到湖边,对着她福了福身子,轻快地说:“郎君正在那里等着,女郎请自行前往。”

仿佛今晚要发生什么事一样,冉盈心里七上八下,她硬着头皮提起裙子走上了通往湖心岛的小桥。一直走到宇文泰跟前,站定了,便低着头不说话。

宇文泰抬起头来看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女装打扮,这第一眼,竟觉得她好看得有些过分。紧身的襦裙下,少女正在发育的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白白的小脸上淡施了脂粉,肤如凝脂细腻光滑,淡红色的衣服又衬得面色红润;她翠黛轻扬,双目如星,唇红齿白,额上一点额黄,分外俏丽可爱,却又无一丝柔腻。她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躲闪,那眉眼间的神态有些不安。

宇文泰轻轻一笑,对她说:“过来坐吧。”

第二十三章 我不稀罕

冉盈走到宇文泰的身边,端起小几上的酒壶,为他斟上酒,自己也倒上一杯,在他身旁的蒲方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喝着。

今天的气氛有些微妙,冉盈敏感地察觉到宇文泰的情绪和以往不一样,所以她把尾巴夹得很紧。

宇文泰似是完全不在意她,一边垂目看着手中的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阿冉觉得嵇康如何?”

冉盈一愣。她刚想到玉山倾颓,他就提起嵇康?

宇文泰举着手中的书,慢条斯理地读着:“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原来他在读《世说新语》。这本书冉盈最喜欢了,她说:“玉山将崩,真是令人神往……若说到魏晋风度,嵇叔夜该是首屈一指吧。”

宇文泰抬眼看着她一挑眉:“哦?阿冉对嵇康的评价如此高?该不是因为他长得好吧?”

冉盈托着腮望着凉亭外的夜空,一脸向往:“古人究竟长得好不好,今人无从得知。可他气度高华,爱憎分明,不畏权贵,不似潘安那般有拜尘的污点。这才是岩岩如松的气质吧。”

宇文泰笑了一声,说:“他太过迂腐。如山涛阮籍那般出仕又怎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后世的评价呀。”

冉盈摇摇头:“真正的士人,腰背必然是笔直的,和后世评价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宇文泰不以为然:“若是这世上有才华的人都像他一样不肯出仕,还怎么国泰民安?”

冉盈反唇相讥:“若历代君王都如周文王那般贤德,天下仕人还不争相辅佐吗?”

宇文泰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说:“周文王。阿冉,孤记住你的话了。”

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侍女又相视一笑。每次同这个叫阿冉的女郎一起来璞园,郎君的心情似乎都特别的好。

冉盈不解其意,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宇文泰也笑眯眯地看着她,想,这晚实在有趣,他宇文泰居然会和一个小女孩相对而坐,谈起了治国之道。

他有心逗她,放下书扯开嘴角一笑,慢悠悠地开口问:“对了,说到士人的腰背……阿冉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就这么厚着脸皮不准备还了?士人的腰背不是笔直的吗?”

冉盈脸上的表情一僵。就是这个把柄,被他拿得死死的,怎么也翻不了身。她思忖片刻,决定说个大话,便低下头说:“公子的大恩,冉盈自是不敢忘。他日冉盈得了富贵,必图回报。”

宇文泰听到她如此大言不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若得了富贵?以阿冉一个小女子,要如何才能富贵?”

经商?入仕?女子的富贵,不都是倚仗她的父兄良人么?这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阿冉,要想富贵,恐怕还真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冉,”宇文泰眯起眼睛,斜靠在榻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俏丽可人的小脸,悠声慢语,“若你想得富贵,大可攀附于我。你要多少富贵,我就可以给你多少富贵。”他手一指身后两个侍女:“你看她们,便只是我一座私园里的侍女,生活也比一般人家的女郎要好太多了。”

两个侍女掩口轻笑。听郎君和这个阿冉说话太有意思了。她们从不知道,向来绷着脸少言寡语的郎君也会有闲情逸致这样地和女孩逗趣。

冉盈看着他,也笑着摇了摇头:“冉盈不愿为婢。公子不要再提了。”

“哦?”宇文泰听了不禁大悦,脸上的笑都浓了几分。既是不愿为婢,想必有更大的志向。他问:“那孤纳你为妾,如何?”

此话一出,两个侍女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公子居然会忽然提到纳妾!

宇文泰唇角含笑,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冉盈,等着她回答。

这下满意了吧?给他为妾可是长安城里多少中下层的士族女孩可望不可求的。像阿冉这样无父无母无家无势,前番又因此在和于子卿的婚事上大受挫折,想必明白了门当户对的道理。现在得了他宇文泰如此承诺,也该再无他求了吧。

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重视嫡庶之分,立嗣子时,也多是立长不立嫡。因此哪怕只是一个妾室,只是尽早生下儿子,便可保一生的地位。

没想到,阿冉方才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公子的妾位,阿盈不稀罕。”

两个侍女更是惊讶,对视了一下。竟有女子这样当面地拒绝他。她真的知道他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吗?

冉盈的回答也同样出乎宇文泰的预料。他更有兴趣了,追问:“阿冉到底想要什么?”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宇文泰给不了的吗?

这段日子宇文泰正有兴趣对她百般撩拨,心性上来了,除了他的妻位,这世上,什么珍奇古玩稀世之宝,只要她说,他都能想办法给。

冉盈起身,走到他面前,盈盈拜倒在地,说:“冉盈想要拜别公子。”

宇文泰又吃了一惊。这小家伙刁钻得很,每次都让他的心忽上忽下。他有些不悦,脸也阴了下来,沉声问:“你为何要拜别孤?”

冉盈跪伏在地上,说:“公子既知冉盈的来历,便也很清楚冉盈的秘密。虽然公子不愿意这个秘密现世,但冉盈作为冉氏的最后一个人,却一定要去将这个秘密找出来。”

冉盈不是一时兴起。昨晚从于府回来,冉盈想了很久。她现在靠着宇文泰在青松书院安身,可毕竟不能一直躲在书院。何况,受他照拂越久,和他便有越多扯不清楚的牵扯,最终,要如何偿还?

他又希望她如何偿还?

宇文泰的脸色阴沉,沉默了很久。他没有想到,她开口就同他告别,要孤身一人投入这个乱世。

她不需要他。他给的任何东西,自然都动不了她的心。

她毕竟和生在高门大户的那些娇艳欲滴的王公贵女不一样。

他问:“天下这么大,你要如何去找?”

冉盈伏在地上,说:“当日祖母送我离开时,曾留下线索。但指向不明,我也一直颇为费解。所以我打算先去潼关那一带看看。”

她听人提过,潼关那一带青山连绵巍峨,到那附近探访,或许可以知道画上的到底是哪里。

宇文泰差点就要说:“不能去那里,潼关近日或有战事。”然而事关军机秘密,他无法向她透露半个字。只能说:“为何要去潼关?那里是军事要地,很危险。”

冉盈说:“祖母留下的线索,或许指向潼关。我要去看看。”

宇文泰无奈,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嘱咐她:“自己多加小心。”

说着,又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原本,他是想同她告别,去奔赴沙场的。大战在即,没来由地特别想要见她一面。

第二十四章 切记早归

冉盈点点头,觉得今日的气氛确实颇为怪异。宇文泰他……怎么仿佛有些伤感?她偷眼看他。明明是个雅人深致玉树临风的青年,却为何总是那么沉重。

一时间,两人都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拿着自己的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明明都知道对方心里藏着一团话,却谁都不开口。气氛既诡异,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温柔。

晚风飒飒地吹来,拂过凉亭外的一小片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

两人都沉默良久,宇文泰问:“阿冉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了吗?”

冉盈轻轻将唇贴在酒杯的边上,抬眼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他对她已将情意表露得如此明显,她就当真半分不往心里去?他在她心里,当真半分都不如那个少年?

宇文泰下了榻,走到她跟前,低沉着声音说:“你这小东西啊,一再地拒绝我……是看我好欺负是吗?”

冉盈仰起头看他。他的白纱大衫在晚风中拂在她的脸上,鼻下带过一阵龙涎香的气味。这高贵的香气提醒她,远离面前这个危险的人。

冉盈说:“冉盈不敢。”不知为何,他今晚这样,也让她有些情绪低落,无心和他说笑。

宇文泰垂目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天色晚了,你明日再走吧。”说完,他大步离去。

冉盈目瞪口呆,就算要留宿,都不给安排间房?

这夜,因为喝了些薄酒,冉盈在凉亭的榻上睡着了。初夏的夜,清风微凉,庭院里花香扑鼻,虫鸣悦耳,冉盈睡得分外香甜。

夜半时分,宇文泰辗转难眠,悄悄过来看她,轻轻给她盖上一层薄衾。

他站在她面前,沉着脸久久地看着她。

“公子的妾位,冉盈不稀罕。”

她稀罕的还是那个于子卿啊。在她的眼里,无上的权力并不能为他宇文泰装饰一分一毫。

这骄傲的孤儿,纵使无父无母,家族覆亡,在这乱世里,依然活得这么有风骨。宇文泰明白,她一次次地戏弄他、惹怒他,是为了拒绝他,是不想和他这个身居显位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她会喜欢于子卿那样优柔幼稚的书生,却不会钟情他宇文泰。因为她深知,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善于衡量利弊得失。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感情随时会被拿出来衡量、计算、和舍弃。

她不想要这样的感情。

更不屑成为他的妾室。

只是她这一去,山遥路远,或许更是日久年深。这年月,战争,流民,饥荒,时时都在威胁着每一个人的性命,不知道她这一去,还有没有命回来。

第二天一早,冉盈醒来,凉亭四周的帘子遮着,外面已经大亮。

她起身掀开帘子,走出湖心岛。昨日那两个小婢见了她,快步走过来,福了福身子:“女郎醒了。”

“他人呢?”冉盈问。小心提防着他又忽然跑出来刁难她。

小婢子一笑:“郎君天没亮就走了。”

冉盈回过头,怔怔地对着湖心岛上的凉亭发呆。这次同他见面,总觉得他心事重重,似是有什么事想说,却欲言又止。

她满腹疑惑,跟着小婢子简单梳洗了一下,结好长发,换回学子白衫,走出门去。却见一个士兵,牵着一匹马,等在外面。

冉盈一看,那马通身乌黑油亮,没有一根杂毛。这不是宇文泰的马吗?他没走?

冉盈警惕地朝四周看看。这人怎么花样百出啊?

那士兵牵着缰绳走过来,行了个礼,将一包东西递给她,说:“这是丞相为女郎准备的。”又递上缰绳:“丞相将这匹马借给女郎。”

什么?借?冉盈一头雾水。谁跟他开口借马啦?还准备东西?她用手捏了捏那包东西,应该是一些衣物和银钱。

冉盈挠了挠头,他到底想怎样?

士兵学着宇文泰的口吻说:“丞相说,阿冉此去山遥路远,孤这匹马名叫苍鹭,日行千里,借于阿冉一路代步。只是这马是孤心头之爱,阿冉达成目的之后,须将苍鹭还回长安。”

冉盈接过士兵递过来的缰绳,嘴角扯了个弧度想笑,却鼻子一酸,差点落泪。那笑也没了下文,只有弯起的嘴角,收不回来,十分尴尬。

这人!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只为了对她说四个字:早些回来。

冉盈牵着一匹千里马回到书院,书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这剧情也太跌宕起伏了吧。这家伙昨天让丞相给他递了两次名帖,不知因何缘由在丞相的马车下面跪了一个时辰,上了丞相的马车一夜未归,现在居然牵着丞相的宝马回来了。

大家纷纷围了过去,说是关心,都是在打探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冉盈不理睬任何人,径直走到院判的书房门口,恭恭敬敬地说:“学生郎英,有事想见院判老师。”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冉盈进去,在院判的书案前站定,一拱手,还未说话,院判说:“今天早上,丞相府送来一封信和一些礼品。信上说,你因家中有事,要回乡一段时间是吗?”

没想到说辞都帮她准备好了,而且,还为她留下了退路。心心念念的,盼着她回来。冉盈心里有些感动。

她恭敬地说:“是。麻烦院判老师了。”

院判点点头:“那你且回乡去吧。忙完了家里的事,再回来。”

她退出书房,刚走到门口,身后院判突然说:“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以后不得夜不归宿。”

冉盈一听,知道自己一夜未归的事已经全书院都知道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学生再也不敢了。”

出了院判的院子,学子们都聚在外面,一见他出来,都涌上来问东问西。

冉盈没有心情应付他们,退后了两步,拱着手躬身行了个礼,说:“多谢各位同窗几个月来的关照,阿英因家中有事,近日要回乡一段时间。归期未定,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也不待其他人开口,拨开人群匆匆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打开宇文泰为她准备的行李,里面是几件男装,都质料普通,毫不起眼。想是他不愿她在外面惹人注目,白惹了麻烦上身。

毕竟一个衣装华丽的少年郎独自在外,容易被匪徒盯上。

除了衣服,行李里还有几根黄澄澄的金条,冉盈拿起来掂了掂,约莫有个二百两。

冉盈叹了口气。他呀,这是怎么了?冉盈不懂,又无端有些惆怅。

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一个女人,无不是用尽了手段要把她留在身边据为己有,可宇文泰却帮她准备好行囊,送她去未知的远方。

她想到昨晚宇文泰问她:“你想要什么?”

此刻,冉盈却想拿这句话来问他。

宇文泰,你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十五章 次子李昺

换上一身灰色的交领常服,收拾好行装,冉盈去同院判辞行,又向诸学子告了别,便牵上宇文泰的马,离开了青松书院。

往东走了半日,到了一个镇子。冉盈觉得有些饿了,便在路边找了家面馆,准备吃碗面再继续赶路。

面还没端上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人忽然坐到了她对面。

她定睛一眼:“李昺?”

这个风风火火跑来的不是李昺又是谁?他大概因为赶路赶得急,纵然是骑马前来,也满脸汗水。

李昺笑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什么?”冉盈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昺说:“阿盈一个女孩家,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你胡说什么呀?!”冉盈骂道,心里却在嘀咕,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昺笑嘻嘻地说:“你别瞒我了。你的事,子卿那小子都告诉我了。”

“什么?!”冉盈气了,那家伙怎么能告诉李昺呢?连忙又问:“他还告诉了谁?”

“你放心吧。我同子卿自小一起长大的,比亲兄弟还亲呢。自从他要娶妻,离开书院的前一天久告诉了我你的事情,他担心你在书院被别人欺负,嘱我多照顾你。”

冉盈心头一松,不免去想,子卿那家伙……走就走吧,还牵肠挂肚的做什么……

李昺说:“书院那些人,家里都是长安的显贵,个个眼高于顶,何曾看得起你?你以为从前,若不是子卿护着你,你在书院呆得下去?早就合伙把你撵出书院了。再往深了说,子卿那小子,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凭什么在书院一呼百应,大家都要让他三分?不过是惧于于氏的势力罢了。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他们见宇文泰连给你递两次帖子,今天都在后悔没有早点和你结交呢。”

他忽然凑近冉盈,压低了声音问:“你跟丞相,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别胡说。”

“那他昨夜带你去了哪儿?一夜未归。你都不知道,书院里那些人,说什么的都有。”

“说什么?”冉盈不解。

李昺正想说,张了几下嘴,却欲言又止:“算了,你一个姑娘家,别听那些浑话。”

什么郎英原是于子卿的董贤,子卿娶妻之后,就介绍郎英做了丞相的嬖幸之类的。都是年轻气盛又未娶妻的少年,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都靠想象这些离奇的情节来消解自己蠢蠢欲动的念想。

冉盈说:“你别乱想。昨晚他带我去了他在城外的园子,我们也只是喝了点酒聊聊天而已。后来天晚了就留宿在那里了,什么都没发生。”

李昺叹了口气,说:“要说呢,子卿娶了李氏,你再去找一个终身托付也是应该的。只是宇文泰,他实在不是你的良配。他地位太高,你又没有娘家撑腰,要在他的后院立足可不容易。”

冉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没那么想过。”转念一想:“你跟来干嘛?”

“你家人都不在了,你回乡办什么事?只怕都是诳人的。我既受了子卿的托付,要对你多加关照,那我跟来不是很正常吗?”

说得振振有词。

冉盈一扭头:“我不用你关照,你回去吧。”

李昺嘿嘿一笑:“关照你是假,其实我自己也想出去闯荡一番,见识一下。我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出过远门呢。这样下去,我以后如何建功立业?”

冉盈忍不住认真地看着他。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小公子,竟然也会想着建功立业四个字。

“你家里呢?你阿父阿母知道你出来吗?”

李昺一撇嘴:“你看你,说话的口气跟我阿姐似的。放心吧,我走时让人给他们捎了书信了。”

“那你……你是擅自离家呀?”

李昺嘻嘻一笑,仿佛没心没肺的:“我是家中的次子,长兄又那么出色,以后承袭爵位也不是我,家族也不需要靠我支撑,我只是个闲人罢了,哪有那么重要?”口气却有些落寞。大概在长兄的光芒下长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些自卑吧。

冉盈挠挠头,这人是贴上自己不肯走了。

无奈,只得和李昺一路同行。

两天之后,两人就到了广阳。

广阳是个军镇,后面就是连绵的群山。他们走到城门口,发现门口盘查得很严,过往行人一律拆包检查,一个不漏。

李昺小声说:“看这样子,像是在查细作。难道近日此处有战事?”

冉盈奇了,问:“如何看出是在查细作?也有可能是查逃犯吧?”

李昺得意洋洋地白了她一眼:“查逃犯看画像,查细作看行李。而且广阳这里是军镇,当然是查细作的可能性更大。这点经验都没有还敢一个人跑出来,多亏我跟了出来。”

冉盈一时无话反驳他,又问:“那和谁打仗?”

“高欢吧。总不至于是萧衍那个老头儿打过江来吧。”李昺毕竟出自将门,天下间大的形势他还是了然于胸的。

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李虎已经到了广阳。

冉盈本不想进城,但是两天下来,两人身上已没有多少食物和水。要想上山,必须要进城去买一些补给。

两人站在城门边商量,不如今晚去城里睡一晚,准备好补给,明天再上山。

正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被守城的士兵发现了,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李昺连忙说:“我们想进城,看到盘查严密,不知发生何事。”

那士兵走上来,绕着他们走了两圈。这两人年纪轻轻,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读书人。他有心欺负他们,说:“我看你们俩鬼鬼祟祟,像是细作!”

“我们不是细作!”李昺叫道。

那士兵招呼另一个同伴:“来检查一下他们的东西!”

两人的行李一打开,几个围着的士兵都傻了眼。这两个年轻斯文的少年身上,竟然带了几百两黄金。

几个小兵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一时间都动了歪心思,想要将黄金据为己有。

一个士兵说:“你们两个身上带了这么多金子,是不是偷来的!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必须将你们扣押起来详细盘查!”

说着几个人就要把他们两个绑了,另两个人顺手就把他们包裹里的金条揣进了怀里。

第二十六章 黑獭是谁?

冉盈想,这才到了广阳就横生枝节可不妙。这帮兵匹分明就是找茬想要霸占他们的钱财。若是被他们抓住关起来,若是这附近真有个什么战事,她和李昺能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还是个大问题。

这样想着,忽然看到前方来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冉盈灵机一动,使劲一踹苍鹭的屁股,苍鹭嘶鸣了一声,直直地朝那长官冲了过去。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一声惊呼,却来不及阻拦。

那长官突然见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朝自己冲过来,吓得连忙往旁边一闪,狠狠摔在地上。

正要发作,却听冉盈响亮地打了个呼哨,对着马儿喊道:“苍鹭!回来!”

那马像听懂了一下,漂亮地转了个身,又跑回了冉盈身边。

那长官站起身走过来,因为在下属面前摔了一跤颇为狼狈,此刻满脸怒气,正要发作,却见冉盈慢悠悠地摸着那黑马的鬃毛,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黑獭了?可黑獭走的时候都跟你说了,这阵子他忙,你得跟着我。”

李昺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小女子,胆子也忒大了,连宇文泰的小字都敢这样大剌剌地挂在嘴边上。

那长官正要发作,忽听“黑獭”二字,一愣,只觉得很耳熟。

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有个士兵显然也听到了冉盈的话,有些迟疑地走过来,趴在他耳边犹犹豫豫地说:“队长,黑獭……好像是宇文丞相的小字……”

“丞……丞相?!”长官有些惊慌。一天前宇文泰带着一众将官刚刚进城,他们这些城门巡防的立在城门边迎接,但见星旗电戟车攻马同,为首的丞相是一个俊美尊贵的青年,骑着一匹汗血宝马,一身明光铠甲,鹰扬虎视,那灼灼逼人的气势令他们简直不敢直视。眼前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怎么会带着丞相的马?还把丞相的小字就这么挂在嘴上?看着一副文弱书生样,来头不小啊。

“丞相的马你见过吗?”他向四周问。

周围的几个小兵都摇摇头。有一个小声说:“前日大军进城,丞相骑的是一匹汗血马。”

另一个说:“我听说过,丞相最喜欢的那匹马通身乌黑,是一匹极难得的好马。”

长官毕竟是长官,心思活一些。他想了想,招手对两个小兵说:“你们先带他们俩到营房去喝茶,好生伺候着。我这就去找人问问。”

一方面,万一这两个少年真的和丞相有关系,也不算得罪;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是假冒的,人也被他们控制着,秋后算账。

长官私心里想着,最好这马儿是他们偷来的,他正好去向丞相邀功。

两个士兵笑容可掬恭敬有加地走到李昺和冉盈面前,客气地说:“两位,非常时期,有些事情我们要调查清楚比较稳妥,职责所在,还请两位见谅。”

见他们聚在一堆嘀咕一番之后变了态度,冉盈学着宇文泰那样,斜着眼睛冷冷地说:“怎么?”

士兵笑着说:“请两位跟我往营房暂歇。等我们调查清楚了,即刻放行。”

“可以。”冉盈气势十足,伸手掸了掸衣服,两手往后一背:“帮我牵马拿行李。”

李昺也明白他们忽然变脸的关窍,使劲憋着笑,也把两手一背:“还有我的。”

两个士兵不敢怠慢,连忙提上行李牵上马,引着他们往营房去了。

宇文泰刚刚开完军前会议回到馆驿,莫那娄迎上来,憋着笑说:“丞相,西城门的队长在四处打听您的马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都托人问到我这儿来了。”

“哦?”宇文泰露出一丝笑意:“那个小东西也到广阳了?”

“正在城门的营房里喝茶呢。”莫那娄将刚才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跟宇文泰一说,宇文泰也忍不住笑了,骂道:“这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敢当众喊孤的小字!”

兀自想了一会儿,又噗嗤笑出声来:“居然这么借孤的势,亏她想得出来!倒是有几分急智。”

莫那娄见他听说她的事情如此欢喜,便问:“要不要带阿冉过来见你?”

宇文泰收起笑,说:“不必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战事要紧。让他们放人就行了。”

“那城门队长……如何答复?”

宇文泰抬了一下眼睛,说:“告诉他,孤知道苍鹭在哪里,让他不必费心。”

“明白了。”莫那娄转身离开,找到在外面等了很久的城门队长,将宇文泰的话转述于他,又训斥了他几句。那队长吓得连连磕头,屁滚尿流。

等他滚回营房的时候,冉盈和李昺正在好整以暇地喝茶谈玄学,你一句“以无为本”,我一句”本末有无”,谈得不亦乐乎,见他一脸仓皇一脸汗水地进来,冉盈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问:“这茶也太难喝了——将军可查清楚了?”

莫那娄语焉不详,很显然不想说破这个小公子的身份,但是丞相认识他且和他关系密切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否则,一个多年行伍之人,何以连战马都舍得相赠?

而这小公子虽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架势十足,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贵不可言的气质,那队长心里直恨自己方才瞎了眼,竟把他们看作两个普通的书生。他诚惶诚恐,连连陪笑:“查清楚了,查清楚了。二位郎君身家清白,可以立即离开。此间我们多有得罪,也是有任务在身,非常时期,不得已而为之。郎君勿怪。”

冉盈也不客气,站起身挺了挺腰背,冷着声音傲慢地说:“若真是为了公务,我自然不会见怪。只不过,下次若再有将过往商客行人的财物据为己有的事情发生……”她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手,朝那队长慢慢逼近两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声音不大,语气不狠。

但那队长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

冉盈看也不看他,一步跨出了营房。

一直到走远了,李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真是……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娘子!”

“闭嘴!”冉盈恼他露了她的身份。

李昺却还是笑得停不下来:“你看到他刚才那个表情了吗?哎哟哎哟,真是笑得我肚子疼!我阿父打了十几年的仗了,也没见有你这么大的气势!只怕就是丞相本人来了,也没你这么嚣张的!”

冉盈得意地扬起下巴轻轻一笑:“狐假虎威,也甚是有用。”

李昺说:“我越来越知道子卿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你真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

冉盈声音一黯:“别再提他了。”

第二十七章 结伴

李昺意识到自己失言惹她不快,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说:“你猜,那队长去调查到了什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跑回来?”

冉盈说:“我也不知道。这里离长安近,我只是在赌,广阳这里的地方官,知道宇文泰的小字罢了。”

“阿盈。”李昺收起笑,问:“你张口闭口宇文泰宇文泰的,你和丞相……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那样的人物,高高在上,我们光是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无比敬畏了,谁又敢直呼其名?那次在子卿的婚礼上,我只是同他说了两句话,已觉得荣耀至极。阿盈,你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你和他之间没事,我一点都不信。若不是他给了你某种特权,或者你们之间有某种默契,你为何居然一点也不怕他,还敢当众喊他的小字?以我们的身份,这是多大的冒犯啊。”

冉盈心里承认,他对她表露了好感。刚才她不过是利用了他对她的好感,借了他的势脱困罢了。至于什么某种特权,甚至某种默契,那的确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

冉盈转头看着李昺,板着脸一脸不悦:“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在广阳休息了半日,备足了干粮和水,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出城往城后的山上去了。

好在这片并不是荒山,一路都有行人踩出的山路,骑马而行,倒也丝毫不费力气。中午时分,两人就到了半山腰。

山腰上有一处天然的空地,两人便在此处休息片刻。

坐下后,李昺见冉盈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冉盈在寻找画上的那座小屋和那片竹林。

天下的山峦起伏大同小异,要看出差别,只能从这些人造的痕迹着手。

李昺问:“我都舍命陪君子,同你来了这里,你都不打算告诉我你来做什么吗?”

冉盈看着他,想,这人无故非要随我同来,也不知有什么样的目的。若他的目的是传国玉玺,便必是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目的,此时也不必发问,只须跟着我便行了。反过来说,即便他的目的是传国玉玺,眼下有他一起帮着我找,或许也不是坏事。等到找到了玉玺,他若想偷抢,再见机行事。

打定了主意,冉盈从身上将那幅山水画取出来,递到李昺面前,说:“我在找这个地方。”

李昺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困惑地说:“这画……一点提示都没有,天下的山川除了五岳昆仑壮观一些,其他的大多一样,这可要怎么找?”

冉盈也一筹莫展:“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这片山离长安最近,我就先来看看。天下那么大,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这里。”

李昺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找到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在这画上的屋子里等着你?”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冉盈。

她一直以为玉玺是在这幅画上的山中的某个地方。

可是,也有一种可能,是这幅画上,隐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握有玉玺的秘密。

这个人,就在这间小屋里!

“阿盈!”李昺见她愣愣地出神,轻轻推了她一把。

冉盈回过神来,随口说:“对,这个人,和我的家族被灭有关。”

“哦……”李昺若有所思,“原来是你的仇家。你是去寻仇的。”

“不。”怕他被自己的想象带得太偏,冉盈否定道:“并不是仇家,而是一个高人。祖母曾告诉我,找到他,我就有复仇的办法。”

“原来如此。”李昺恍然大悟,“难怪住在这种不知名的山里的小屋里,原来是个高人。”

正在说话间,两个山民砍柴经过,李昺连忙叫住他们,询问是否知道这山里有一间后面一片竹林的小屋。

山民一听,笑着说:“有啊。我带你们去!”

两人喜出望外,连忙跟着山民一起去了。

走了半个时辰,拐进一片山坳,视野忽然宽阔起来。原来这山坳里错落分布着约莫二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屋子,竟是一个小村子。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密密的青竹林。

两人一见到这情景,心里一凉。

分明是那山民会错了意。这哪是一间屋和一片竹林,这根本就是一片屋和一片竹林。

那热情的山民说:“喏,这就是我们村子。你们是要找谁?”

李昺纲要出声埋怨,冉盈抢着说:“我们误会了,这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这山里,可还有其他的住人的地方?”

那山民听说误会了,脸色有些失望,又仔细想了想,说:“没有了。这片山我最熟了,就我们这一个村子,再没其他人了。”

“再没了?你不会记错了吧?”李昺大失所望。

山民有些不高兴,声音也大起来:“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对这片山最熟悉不过了,哪能有错?!”

另一个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山民开口说:“这片山里看着草木茂盛,其实没有任何物产,打猎都打不着。所以除了我们村子,再没其他人了。”

冉盈好奇起来:“那你们村以何为生?”既不能打猎,看着又不能种庄稼,村民吃什么?

第一个山民说:“我们都是靠村子后面那片竹海。我们都是篾匠。”

“篾匠?”李昺觉得这个词很陌生。

“我们把竹子砍回去,劈成竹篾,再编成竹篮竹筐,拿到山下的广阳去卖了换钱。”

两人都有些失望。看来,这片山里,是不会有任何发现了。

冉盈对李昺说:“那我们下山去吧。”

李昺正要点头,第一个山民说:“天快要晚了,你们现在下山来不及了。不如就到我们村子里凑合一夜,明天天亮再走。”

李昺摇着手说:“不必不必,怎么好意思叨扰。”

第二个山民说:“下山路上有个天坑,怕你们天黑看不清路,对路又不熟,掉到天坑里去。”

第一个山民接着说:“那天坑又大又深,见不着底,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的。”

李昺一听,赶紧对冉盈说:“那我们还是住一夜吧。”他只是一时贪玩偷跑出来游历的,才不想把自己交代在这儿。

冉盈想了想,便也同意了。

两个村民欢欢喜喜地在前面带路,将他们引到村子里。

这晚冉盈和李昺二人住在那第一个叫做阿焦的山民家中。阿焦家中有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家中难得来了客人,他们都非常高兴,忙着给他们生火做饭,腾挪空地。

很快,村子里都知道来了两个外面的客人。山民淳朴,这山坳村落又鲜少有外客来访,村民们都欢欢喜喜地送来各种食物招待他们。

阿焦性情豪爽,干脆召集村民们一起,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架起篝火,一起迎接远客。

夜幕降临,熊熊的篝火燃烧着,村民们都一家一家地带着各种食物来了。还有人带来了酒,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地来给冉盈和李昺敬酒。

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李昺十分兴奋,对冉盈说:“这样的宴会真是十分过瘾尽兴,比那种在厅堂中高燃红烛、歌舞助兴的宴席有趣太多了!”

冉盈喝了酒,两腮坨红,也很兴奋。此刻看着红彤彤的篝火,看着那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她忍不住想,若是宇文泰来了这里,他也会很喜欢吧。整日正襟危坐,连宴会上都得装模作样,他大概没有什么能完全放松的时候吧。

此时,宇文泰还在营中看着探马送来的各种情报。

第二十八章 宇文泰的取舍

目下来看,战况不容乐观。

高欢大军至蒲坂,正在黄河架浮桥,似是意欲渡河。

高欢令大都督窦泰攻潼关。窦泰领军正往潼关附近的小关前行。

高欢令司徒高敖曹领一队人马直奔上洛,却在广阳附近失去了踪迹。

最后一条消息让宇文泰皱紧了眉头。

这个高欢,真是只老狐狸。给他设了套,套中竟然还有套,生怕他不掉进去。

高敖曹要去攻打上洛,却在广阳附近失踪了……宇文泰的手指在书案上反复敲击着,揣摩着高欢这一举动的目的。

这时贺楼齐和莫那娄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莫那娄严肃地说:“丞相,接到密报,高敖曹的那队人马,可能进了山。”

“果真如此。”宇文泰微微蹙眉,这是他预料的最坏的情况。

他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忽然有些担心地说:“阿冉今晚还在山上吧。”

贺楼齐一点头:“是的,他们没有下山。要不要去救他们下来?”

宇文泰叹了口气,扶着额头说:“如何去救?此时高敖曹已经进了山,我一旦派人过去,立刻就会惊动高欢。他的部署一变,我们应付起来就更难了。”

“那冉氏她……”贺楼齐犹豫了。若是他们刚好碰到高敖曹的部队,高敖曹必会为了不走漏风声而杀了他们。

宇文泰闭上眼睛,沉默着,内心有两个小人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尘土飞杨。那个狗东西,怎么竟让他牵肠挂肚的……当初只是逗一逗她,怎么现在,仿佛变成了作茧自缚。

他嚯地睁开眼,阴冷着声音道:“高欢如此布置,是想让孤认为,他和窦泰要对孤前后夹击。当孤准备攻其一路时,高敖曹那一路会突然出现在广阳城外,断孤后路,他们三路夹击。”

“那我们如何应对?”莫那娄问。要同时应付三路人马,以现在的兵力显然捉襟见肘。

宇文泰嘴角浮出冷笑:“高欢不是正在黄河架浮桥准备渡河吗?兵法云,兵半渡可击……”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敲了几下。

贺楼齐追问:“所以我们往前先打高欢?”

宇文泰嘴角一扯,冷笑着说:“高欢一定也以为我会这么想。——”

他的眼睛里透出坚毅笃定的神采:“所以我们对外宣称退守陇右,回师长安,再秘密潜出,直取窦泰。灭了窦泰,高欢锐气必挫,我们再回头打高欢!”

贺楼齐和莫那娄都听了眼睛一亮。都觉得以他们目前和高欢悬殊的兵力,先打高欢,确实很容易陷入三面夹击,而宇文泰的计策,虽舍近求远,但贵在出其不意。不光能斩断高欢的左膀右臂,还破了三面合围,打通了退路,实在是胜算极大。

“可……高敖曹那一路……”

宇文泰想了想,说:“莫那娄,你带五百人埋伏在城外四周。我会率诸将全力去取窦泰,广阳会成为空城。待到窦泰下山进城,你带你的人在城外,纵火烧城。”

“是!”莫那娄领命。

宇文泰又说道:“贺楼齐,你带一百人,待广阳起火,你就进山去寻她。”

“是!”贺楼齐也领命。

只是,宇文泰心里明白,这群山连绵,别说区区一百人,就是数万人进山,茫茫山林,要寻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一般。

然而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一切,就看她的命数了。

宇文泰站起身,沉着声音说:“传令诸将,立刻集合兵马,退回长安!”

这晚,山民们久久不肯散去。冉盈喝了不少酒,醺醺然有些醉意,便一个人到旁边山坡上去吹吹风醒醒酒。

山里要比山下凉一些。几阵凉风吹来,冉盈的酒也有些醒了。她抬头一看,山中的月亮分外的亮,这天都已经是下弦月了,看起来都明晃晃的亮眼。

不免去想,玉玺不在这山里,之后要去哪里寻呢?难道,真的要像李昺说的那样,把五岳昆仑之外所有的山都翻一遍吗?

也不知宇文泰将苍鹭借给了她,是在打算着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远处山林间有星星点点的亮光。细细一看,竟是一串一串的火把。她觉得奇怪。阿焦即然说了,这整片山里只有他们一个村落,那这些火把是哪里来的?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阿焦。

阿焦也喝得有些舌大:“郎公子,我们这么有缘,你们多住……多住几日再走吧。”

冉盈没有回他,而是伸手一指远处的火把:“你看。”

阿焦看了一眼,顿时酒醒了不少。揉揉眼睛再去看,半晌,说:“难道是盗匪?不行,我得回去通知大家!”

“等等!”冉盈一把拉住他,指着那串火把说:“你看看,那里少说有五百号人,哪有那么多盗匪?”

“那那些是什么?”

冉盈想起昨日在广阳城外,李昺说怕不是最近要有战事,城门盘查才如此严密。那这些人会不会是军队?

宇文泰的?还是高欢的?

冉盈在山坡上来回踱着,细细想着。

宇文泰的军队就在广阳城里,没有必要分兵跑到这山里来。

那就只能是高欢的部队了。难道,他们是想出其不意,从山上攻打广阳?

宇文泰此刻在哪儿?这个消息,他有所察觉吗?

阿焦焦急地问:“阿郎,那串火把朝着这里来了。我们怎么办?”

冉盈垂目沉吟片刻,问:“村里有多少人会射箭?”

阿焦听他这样问,咧嘴一笑:“我们都是篾匠,也会做竹弓,家家户户的小孩都是从小玩竹弓玩到大。那种紫檀的硬功拉不开,竹弓却都是没问题的,而且家家都有弓和竹箭。”

“那就好。”冉盈有了主意,“你赶紧去通知大家,灭了篝火,把妇孺老人都转移到后面竹林里去躲起来,剩下的人,只要能射箭的,都拿上弓,搬出家里所有的酒,到刚才那个空地上去!”

阿焦点了点头,赶紧去张罗了。

冉盈看了看远处的那串火把,心里洋洋自得:宇文泰,我今夜帮了你这个忙,以后可别再让我报你的救命之恩了!

高敖曹带着五百人的轻装部队走了大半夜,都人困马乏,谁知这山里别说飞禽走兽,连只麻雀都没有。

除了一片一片的竹林,真的连根毛都没有。

正在恼火,前方候骑来报,前方不远处发现一个村子。

高敖曹喜出望外。有村子就有食物,还有房子有床可以好好休息。至于村里的人,都杀掉就是了,免得走漏风声!

他手一挥,大声说:“前面有村子,有粮有床有钱财,全速进发!”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那片山坳。

第二十九章 奇袭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笼罩在下弦月的微弱月光中。所有人都在梦乡里,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成为刀下之鬼。

这个时候,宇文泰已经带领诸将各部往潼关疾速进发了。

高敖曹轻声命令:“把这里清理了!”

士兵们立刻分散开来,纷纷踹开各家各户的门,闯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预料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没有出现。高敖曹正奇怪,士兵们陆续出来。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也没人。”

“这里也没有。”

众兵士疑惑着,难道这是个废弃的村子?可也不像啊。

高敖曹凭借多年行军的经验,直觉不妙。

他身边的参军使劲嗅了嗅鼻子,说:“怎么好像有一股酒味?”

高敖曹翕了翕鼻子,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弥散在沉静无声的空气里。

明明有人居住的村子在夜阑人静之时空无一人,周围却萦绕着酒味。月光黯淡地照下来,令周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高敖曹感到有些汗毛倒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迟疑道:“我们撤……”

话未说完,一个响亮的呼哨,后面的竹林里无数的竹箭飞了出来!四周忽然出现一圈火光,又有无数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更可怕的是,那些火箭一射到房子上、地上,所到之处立刻燃起熊熊烈火!

原来这些房子和地上,都事先倾倒了酒,遇火就燃!

一时间,中箭的士兵无数,哀嚎一片。

更有还在房子里翻找东西没有出来的,被燃起的大火困在里面,活活烧死!

高敖曹大惊失色,以为中了宇文泰的埋伏,拔出剑来四下望去,却连一个敌人也看不到,只有数不清的箭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射来。

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蔓延着,在一片火海里,有人哭喊着,有人哀嚎着,有人被烧成火人,惨叫着,四下奔窜,满地打滚。

只是片刻的功夫,带来的五百人,非死即伤,倒地哀嚎,还站着的只有寥寥百来人。

高敖曹急火攻心,大喊:“撤!全都撤退!!”

自己翻身上马正要逃跑,却有一支箭嗖地一下飞过来,准准地插在他的后腰上。

高敖曹疼得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这时又听到一声响亮的呼哨,百十个村民手持着柴刀尖啸着冲出来,对着一地的残兵败将吼着,砍着……

这些善良的山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人,迸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烈火和鲜血刺激着他们,他们挥舞着柴刀和竹刀,向侵入者的头上狠狠砍去!

还站着的那些士兵早就被这情状吓破了胆,又见高敖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纷纷跪地投降。

高敖曹倒在地上,扶着后腰扎着的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见到一个手执竹弓的少年缓步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那少年白衣黑发,唇红齿白,清秀的脸庞雌雄莫辨。他低头看着高敖曹挣扎了一会儿,一脚踏在他身上,问:“你是高欢的人吧?”

高敖曹简直不能相信,打败他的人,竟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忍着腰上的剧痛,使劲睁着眼睛,咬着牙问:“你……你是何人?”

一代名将的尊严被踏碎在地,高敖曹不甘心地使劲挣扎了几下。无奈腰间的剧痛让他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那少年冲他咧嘴一笑,没有说话,却在他身上一阵翻拣,摸到他的腰牌,借着周围的火光一看。

那是一个精铁铸造的腰牌。正面两个字:司徒。

冉盈将腰牌翻过来,反面还是两个字:高昂。

高昂?

冉盈想起来了,这人名叫高昂,字敖曹,是高欢手下的大将,勇猛无比。他以字行世,世人皆称他高敖曹。

当日她只身从秘道逃出晋阳,听说就是这个高敖曹,带着人去将冉氏全族都抓了,逐一审问,又一一杀害。

乍一见到这两个字,冉盈的双瞳猛的一缩,陡然红了眼。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此番折在她的手上,难道不是天意吗?

无数的夜晚,她都从噩梦中醒来。在那些梦里,燃烧着冲天的烈火,将天空熏得漆黑。一个面目模糊身形巨大的人,总是挥舞着长刀,追杀着她手无寸铁的族人。那些女人和小孩无助地哭喊着,尖叫着,惊恐又绝望地四下奔逃,又一个接一个倒下。

每每惊醒,她全身都浸透在汗水里。

高敖曹,如今这个噩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的样子终于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她捡起高敖曹丢在一边的佩剑,一脚踩在他头上,冷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原来你就是高昂……你大概不认识我。但是我,每日每夜,对你,都甚是想念……”

“你……”面前这个清秀少年的周身仿佛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的火焰,高敖曹有些慌:“你是谁……”

“啊——”冉盈双手擎剑高举过头顶,怒吼一声,又用力扎下,将他的肩膀狠狠刺穿!

高敖曹痛得惨叫一声。

她缓缓拔剑,伴随着仇人的惨叫,冷冷道:“鄙人,姓冉。”

“你……你是……”高敖曹大惊,捂着伤口要挣扎起身。

冉盈又一剑,刺穿了他的大腿。

高敖曹又是一声惨叫。

“高昂,你当日残杀我族人的时候,可想到今日,会死于冉氏之手吗?”

“我杀了你!!”巨大的求生欲让高敖曹忽然迸发出了力量。他一下从地上跃起,狠狠一脚将冉盈踢翻在地。

他捡起地上的剑,一瘸一拐地朝冉盈走去,背后的冲天大火映照着,高敖曹满脸血污,面目狰狞,如同修罗罗刹。他吐出一口污血在地,瞪着冉盈恶狠狠地说:“就凭你也想打败我高昂?昔日让你漏网,今日就将你一并斩杀!”

冉盈挣扎着正要起来,李昺赶了过来:“阿英!”他急忙奔过来,一剑劈过去,将高敖曹驱开,扶起冉盈:“你没事吧?”

“没事。”冉盈站稳了身子,伸手揉了揉方才被高欢踢得生疼的胸口。她看了一眼李昺,接过他手中的剑:“这人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要亲手杀了他。”

不共戴天之仇?李昺想,难道,子卿说的将她灭族的仇人,就是高敖曹?那可真是造化,竟在这里让她遇到。

高敖曹吐出一口口中涌出的血,哈哈大笑:“就凭你一个小鬼,也想杀我?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冉盈冷笑一声:“谁是蚍蜉谁是树还不一定呢。”

冉盈虽是个女子,但剑术颇为拿手。昔日在晋阳,她的剑术是兄长阿英所授,在青松书院中又得当世名师点拨,更是炉火纯青。

果然,只三十几招,本已身受重伤的高敖曹就已经支撑不住。冉盈眼见他动作越来越迟缓,却寻得他一个破绽,身子向前一跃,手腕一抖,一个漂亮的剑花,直取他的咽喉!

第三十章 贺楼齐来了

一阵寒光掠过,高敖曹静立不动。

冉盈知道自己得手,只觉得全身颤抖,因为激动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难以自控地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着这温度,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说,祖母,我给你们报仇了。

高敖曹那山一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冉盈见他倒了下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山下的营地里,有人匆匆跑去贺楼齐的营帐:“贺楼将军,你看山上好像隐约有火光!”

贺楼齐一听,连忙冲出营帐,往山上一看,那仿佛是一片山坳,隐隐一片红色的火光,月光下,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出事了!

“集合所有人!我们现在就上山!”

这一夜无比漫长。等到晨光初现,昔日祥和宁静的山坳小村已经成了一片焦土。

冉盈将村民们组织成几队,一队清理废墟,一队查看死伤,一队去安抚妇孺,还有一队去山下买些食物回来。

高敖曹带来的五百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都受了伤,此时都被村民绑了起来,扔在一边。

李昺跑过来,兴奋得满脸发光,说:“阿英,连高敖曹都死在你手上,我真是服你了!真是服你了!”

他的脸被烟火熏得黑黑的,一头一脸的草灰。他看着同样被熏黑了脸的冉盈,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女子,于氏居然还看不上。若是她愿意嫁给他李昺,他怎么也要说服父亲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去!

冉盈咧开嘴朝他一笑,黑黑的脸称得两排整齐的牙齿分外的白:“你在竹林里设置的自动弹射的机关也不错呀。”

“是吗?”得到冉盈的赞许,李昺喜出望外,比在书院得了院判的夸奖还要高兴。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从小顽劣的他,为了戏弄他人,设计了无数的机关,也不知被他阿母打了多少次。

没想到,这次一个自动弹射的机关,可以让这些竹箭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是啊,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厉害了。不然,就凭我们这些人,也不能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让他们失去抵抗能力。“阿焦和周围的几个村民都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李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玩意儿,我从前就是拿来整人的,还是阿英想到善加利用。”

冉盈举起拳头对着他一捶,笑着说:“得了吧你,回去可以同你父亲好好吹一通牛了。”

李昺也笑着回敬她一拳,玩笑道:“你呀,可以带着高敖曹的首级去向丞相讨个一官半职了!”

丞相……想到宇文泰,冉盈悄悄地心中一喜。

这时几个村民都聚过来,阿焦为首,对冉盈说:“郎公子,这次若不是有你在,我们这一整个村子,恐怕都被这些人杀掉了。你的救命之恩,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有人甚至抬起袖子擦着眼角。

隐居在这山中与世无争,谁知道有一天会祸从天降呢?看来这乱世中,谁也无法真正独善其身。

冉盈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言重了言重了,还是靠了大家才脱离了险境。不算什么救命之恩。”

心里却渐渐得意起来,想着,若是宇文泰在就好了,他整天要我报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这里这么多人,都要报我的救命之恩呢!

李昺问:“只是……如今你们的房子都烧毁了,以后可怎么办呐?”

一个村民咧着嘴淳朴地一笑:“房子毁了再建嘛。我们这些人,都是山里生山里长,只要这山在,我们就能活下去!”

这时下山买食物的那队人回来了,远远地大声说:“郎公子!郎公子!你看看这些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冉盈远远一看,那队人身后跟着一队人马,领头那个可不就是贺楼齐嘛!

宇文泰怎么来了?冉盈一怔。

贺楼齐远远见了冉盈,赶紧加快了步伐跑到她面前,见她满脸满身被烟熏火燎得污黑,简直无法相认,吓了一跳,问:“你……你没事吗?”

冉盈摇摇头,说:“我没事。……他来了?”说着往贺楼齐身后张望来张望去。不知怎的,心里居然有一丝欢喜。

贺楼齐见她这样,忍不住笑她:“你是想他来呀?还是不想他来呀?”

冉盈白眼一翻:“不想!”

贺楼齐也翻了个白眼:“不想就算了!反正他忙得很,才没空来管你!”

冉盈这才拉回眼神,看着贺楼齐问:“那你来干什么?”

贺楼齐看看周围的人,山民们经过一夜,都因为来人身份不明而有些紧张。又看看李昺,也是一脸困惑。

他将冉盈拉到一边,轻声说:“他让我来寻你。”

“寻……寻我做什么?”

贺楼齐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没好气地说:“他早知高敖曹带兵进了山,知道你有危险,让我来寻你。”

冉盈哼了一声,无情地戳穿他:“那你现在才来?若不是我机灵,昨晚就死在这儿了。”

贺楼齐注意到空地一旁绑着的那些伤兵,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原就定了计划,要我进山来寻你。我昨夜见山上火起,赶紧就来了。”

冉盈得意洋洋,将敖高曹的腰牌扔给贺楼齐,又一指不远处的那具尸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你看那个是不是高敖曹?我若是如此到他帐下讨个一官半职,他可是一点都不亏呢。”

一旁的山民七嘴八舌地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贺楼齐惊讶得简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居然……杀了高敖曹!你可知道高敖曹对于高欢的分量?他若知道了,不知道该多高兴!高欢这一仗打得……回了晋阳可得好好哭一场!”

高敖曹可是宇文泰做梦都想除掉的人呢,高欢极为倚重的大将啊!

贺楼齐简直太惊讶了。这小女郎虽说是脸皮厚了点,但是居然连高敖曹都死在她手上,也太令人惊讶了!看着眼前满地箭矢,满目焦土,昨夜这里到底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啊!

冉盈一拍手,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说:“这个高敖曹的首级,我要亲自去送给他,总可以抵他的救命之恩了吧?我和他就算是两不相欠了,他可不能再整天拿这个来压我了!”

贺楼齐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小脸,心说,他恐怕一点都不想和你两不相欠。

第三十一章 两不相欠?不同意!

在山上停了几日,贺楼齐找到冉盈,兴奋地说:“刚接到他的飞鸽传书,小关大胜,窦泰自杀,高欢闻讯已撤兵回晋阳了!”

听了这个消息,冉盈终于放下心来。这几日在这里,贺楼齐才告诉他,之前他和李昺在广阳被卫兵扣押的时候,宇文泰也在广阳,只是不方便见她。

她终于明白了宇文泰之前有些奇怪的表现,难怪那日在璞园里,宇文泰的表现怪怪的,原来是因为他要去打仗了。那晚他的那些有些优柔的举动,大概是因为担心无法再和她见面。

这人真是的……想到那晚他们说的一些话和宇文泰的一些举动,冉盈陡然觉得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隐隐冒头、但还未等她看清就又急急隐去了。

她的脸上泛起有些困窘、又有些无措的笑意。

贺楼齐见她表情古怪,说:“他这两日就要回广阳,休整之后就回师长安了。他要你去广阳等他。”

“他……干嘛要我去广阳等他……”冉盈别别扭扭不情不愿,总觉得老是这样见他不是什么好事,可是那双眼睛却咕噜咕噜转着。

眼看着她的表情一瞬三变,贺楼齐忍不住笑话她:“你当真就一点儿都不想他?”

贺楼齐是个武人,说话忒直白。冉盈脸一红,白了他一眼,暼过脸去:“我想他做什么?”

贺楼齐揶揄她:“阿冉啊,我看你还是从了他吧。他有什么不好?开口就许你个妾位,多少女人想都想不来的事情。”

冉盈飞了他一个白眼:“他的妾位很稀罕吗?我应该感激涕零?”

“你……”贺楼齐被她怼得词穷,半晌憋出一句:“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冉盈挑着眉毛笑起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鸿鹄之志?”贺楼齐笑话着她,却忽然反应过来:“哎!凭什么我就是燕雀啊!”

冉盈咯咯地笑起来。

等到宇文泰回了广阳,大军到了城门下,就看到城门外停着一具尸首。头发散乱,双目紧闭,浑身都是剑伤。

那就是一代名将高敖曹呀。

他两天前就在贺楼齐的飞鸽传书中知道这件事了。她一个小小的女子,竟然组织一帮村民全歼了高欢的一支军队,还亲手杀了大将高敖曹,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眼下一看这将尸首停在城门外的事情,想必也是那小东西干的了。明摆着是向他炫耀。

他心想,看着斯文白净的小女孩,下手很黑啊。

身后李虎摇摇头,惋惜地说:“这是谁干的?高敖曹毕竟当世名将,这么做,也太折辱于他了。”

宇文泰淡淡一笑,道:“高敖曹一代名将,虽是我们的对手,但孤一直颇为敬重他。将他用上等棺木装好,扶回晋阳交给高欢安葬吧。”

说着驱马入城。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冉盈早在馆驿等着他。此刻一身杏黄色的紧身窄袖对襟衫裙,梳着单螺髻,未施粉黛,也未戴钗环,那雪白小脸却粉雕玉琢,正是黛绿韶华,青翠欲滴。

宇文泰板着脸走进屋子里,往房间一边的榻上一靠,这才抬眼瞧她,瞧了她好久,面无表情地说:“听说你遇着危险了?”

冉盈方才见他一直看着她不说话,本是有些局促。此刻听他这样问,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不知怎的,莫名的又感到愉悦。这种开心的感觉对冉盈来说很陌生,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炸了眨眼,眼神有些闪烁。

“怎么了?可是受惊了?”宇文泰见到她那奇怪的表情,不禁问。也难怪,小姑娘家家的,碰到杀人放火的事,难免梦魇缠身。

冉盈又摇了摇头,忽然笑了起来。这下她是确信了,见到他,她是真的挺开心的。立了大功一件,她觉得在他面前腰杆子都硬了三分。

见到她笑,宇文泰的心这才沉了下来,脸色也好了一些,说:“过来让孤瞧瞧。”

冉盈得意起来,三步两步地跑到他跟前,扬着脸问:“哪有什么危险!我可不是好好的么。”

他看着那张白净的小脸上浮着得意的神采,抓过她的小手细细看着,心想,这么小这么漂亮的手,看着一点力气都没有,竟然握着那么沉的剑剑自己把仇报了。

他没有亲历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也无法想象她这样一个小女孩是如何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组织一帮村民设下机关全歼敌军。只是将眼前这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和他想象中那个黑暗血腥的夜放到一起去想,他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想到这里,他再也板不起脸来,柔着声音问:“可有哪里受伤了?”

“没有。”她笑嘻嘻地抽回手,还沉浸在立功的喜悦中:“丞相大人,高敖曹,你可喜欢呀?”

宇文泰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娇俏的小脸,他是个变态吗?为何要喜欢一个死人?

可是心里暖暖的。她在为他高兴呢。他说:“你立了个大功,孤很欢喜。”

“那……”冉盈转了转眼睛,“那就当是报了丞相的救命之恩了。”说完又想了想,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未央宫的人情,我可是已经还了啊。”

宇文泰方才还一腔子温柔,此刻却忽然觉得头疼,疼得太阳穴突突突地乱跳。原来她整日心心念念的,就是赶紧还了他的人情,跟他再无瓜葛?

他宇文泰就那么令她躲闪不及吗?一点点好都没有?

宇文泰觉得整个肺都在冒泡,扶住额头轻轻揉着,心里的小火苗一阵一阵地往上蹿。

冉盈却未察觉,犹自得意洋洋地凑到他面前说个不停:“丞相,你以后可不能再跟我说什么,阿冉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该怎么还这样的话了,我和你已经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他们一个追,一个逃。这两相追逐的游戏,他尚乐在其中,她就想抽身离场?

他的恼火到了极点,噌地一下自榻上弹起,沉着脸看着她,眼中怒意带着不屑。有些事情,她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两不相欠?我的救命之恩,哪有那么容易回报?”他眯着眼打量着她。

冉盈见他突然翻脸,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这人怎么这样啊,刚才还在好好地说话,这会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那……那你要怎样?”

第三十二章 两不相欠,同意了!

“跟孤回长安去!”宇文泰低沉着声音命令。

冉盈也恼了。她又不是他的家奴,凭什么要被他这样呼来喝去?开心了就冲她笑两下,不开心了说翻脸就翻脸?

“我同丞相说过的,我还有事要办。苍鹭已经还回来了,阿盈不敢打扰丞相公务,这就走了。”

说着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宇文泰一把拉住她:“你敢!”

冉盈心里一阵无名火冲上来,回头伸手对着他拉住自己的手狠狠一挠:“放开!”

“嘶——”宇文泰手上一阵剧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松开了冉盈。

低头一看,右手背上三排挠痕,破了皮,已经渗出了血珠。

“你……你是属狗的还是属猫的?!”他火冒三丈,低着头盯着她,黑黑的眸子中浓云翻滚。还动手挠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懂吗?

宇文泰是真恼了。这些天他为她担惊受怕尝尽煎熬,怕她一去不返。他怕贺楼齐只带回她冰冷的尸体,甚至一无所获,任她被胡乱丢弃在那个山里某一个冰冷孤独的角落!

她倒好,一见面就口口声声两不相欠。她凭什么敢和他两不相欠!

冉盈一时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仍然嘴硬,直着嗓子冲他叫:“挠你怎么了?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还对我凶!话说得好好的凶什么?!”

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冉盈确实有点委屈。杀了高敖曹得意洋洋地以为有了跟他谈判的条件,他却莫名其妙对她凶?有地位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宇文泰看着她,面前这个小人儿丝毫也不惧他,眼眶微微发红,嘟着嘴,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担心她的性命,现在,此时此刻,她居然站在他面前瞪着他!

想到这里,他板着的脸松了下来,哼的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阿冉果然是一只喜欢上蹿下跳的野猫!”

他忽然来了兴致,逗她:“来,再挠一个。”

说着,又将手伸了过去。他心里觉得有趣,这家伙还会挠人哪,怎么就如此不服管教呢。

却看到冉盈的眼睛里忽然盈满了眼泪。

方才还兴致勃勃地戏弄她,那眼泪却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他的心一下就慌了。她这是怎么了?戏弄她一下就哭了?

他心慌意乱地有些懊恼,甚至是不知所措。

就像魔怔了一样,她笑一下,他心里就欢喜一下;她哭一下,他心里就揪一下。

他竟如此被她摆布!

“你……你别哭啊……跟你闹着玩儿呢……”宇文泰有些慌,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冉盈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我就是属猫的!我还恨不得自己是属狗的!狗都咬不走你这个无赖……”

她快气死了,抬着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这人怎么这样啊,还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好的出身,怎么能这样呢!还什么再来挠我呀,跟个市井无赖有什么两样!

宇文泰见她嚎啕大哭得跟个三岁孩童一样,站在她面前真的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此刻他也有点后悔了。他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他也不想这么无赖,可当时听到她说“两不相欠”就有点上头。

他一直烦得很,冉盈始终不愿和他靠近,想方设法地远离他。他的名望、他的荣耀都巴巴地堆在她面前,她却视若等闲。他不至于那么不堪吧?

他心里也委屈得紧呀!

可眼下这家伙哭哭啼啼的根本哄都哄不住,他只得伸手轻抚着她凌乱的鬓发,软着声音安慰她:“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

“本来就是你不好!”冉盈放下手,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瞪着他,满脸的委屈:“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你还说我属猫属狗的!”

宇文泰头都要炸了。怎么就没控制得住自己,干出这种自己都看不上眼的狗事情!对啊,为什么还要说她属狗属猫的?

眼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他抬着手也不敢碰她,只能哄着她说:“你……你别哭了,就按你说的,我们两不相欠了行不行?救命之恩不用你报了!”

哭声戛然而止。

冉盈抬着一双红肿不堪的眼睛望着他:“真的?”

一看到她那表情,宇文泰又是一阵肝疼。这狗东西,真是随时都能往对自己有利的情境上无缝切换!说她是属狗的还真不冤枉她!

可话都说出口了,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总不能不认账。他咬着牙狠狠咽下一口气:“真的!”

“再也不提了?”她追着确认。

“从此不提了。”宇文泰越想越懊恼。他怎么也没想到她都哭成那样儿了,还能利用他的后悔,抓住他的一点点小尾巴往上蹿。

“丞相!丞……”正在这时,贺楼齐一头闯了进来,顿时有些傻眼。

阿冉她满脸泪痕双眼通红无比委屈的样子,宇文泰站在她面前,怎么一脸讨好的表情?这两人是怎么了?吵架了?

宇文泰回头,凌厉的眼神几乎要杀死他。低吼了一声:“滚出去!”

贺楼齐连忙两步跳到门外,还顺手关上门。

正见到莫那娄迎面而来,边走边问:“丞相在吗?”

贺楼齐拦着他:“先别去了。那两人好像在吵架。”

莫那娄诧异地一挑眉:“吵架?阿冉如今在丞相面前竟这么放肆了?”

贺楼齐将方才屋子里的情形一说,莫那娄笑起来:“你这个猪脑子。他们那是小别胜新婚。吵吵闹闹的,才是比腻歪更腻歪的境界。”

宇文泰垂眸看到冉盈还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已经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脸得意,想到她那点儿狡猾的小心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冉盈听到他笑,抬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使劲推了他一把,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宇文泰不及反应,往后趔趄了两步。他看着冉盈狼狈的背影,不自觉地抬手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抓痕,咧开嘴角笑了一下。

狗东西,你能逃到哪儿去?

贺楼齐和莫那娄还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见冉盈匆匆忙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眼圈红红的,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贺楼齐伸手拦住她,笑道:“哟,阿冉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被丞相骂了?”

冉盈知道她在调笑自己,此时也无心和他斗嘴,眼睛一瞪,一言未发地跑了。

“哟!这倒少见了!”贺楼齐笑起来,“平日里总是张牙舞爪的,今天怎么跟只斗败的小豹子一样垂头丧气落荒而逃?”

他转头对莫那娄说,:“你瞧,我说他们是吵架吧?阿冉都哭成那样了。”

莫那娄看着她小鹿一样逃走的背影,笑着说:“你是白痴吧?”

“不是吵架她哭什么?”贺楼齐对男女间的事一向不太敏感,此刻还回不过神。

莫那娄回头看看那屋里,轻声说:“别问了,你这猪脑子。”

“什么?!”贺楼齐还要说什么,就听宇文泰在里面一声低喝:“你们两个!给我滚进来!”

第三十三章 完美的封赏

在那一喝之下,贺楼齐和莫那娄的心同时一抖,赶紧跑进去。

宇文泰斜靠在榻上,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冷峻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中间移来移去,不知在思量着什么,一直不说话。

贺楼齐心虚,抬起头小声说:“丞相,属下们……”

一眼看到宇文泰手背上的抓痕,一愣,顿时忘了要说什么。

“刚才何事找孤?”宇文泰声音阴沉阴沉的,一边不自在地将手收了回来,想要使他们俩看不到那个伤口。

贺楼齐赶紧说:“刚才李虎将军来问,明天的军前会议是不是照常举行。”

宇文泰略一沉吟,李虎这是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儿子灭了高敖曹的功劳。论功行赏本也是常理。他说:“照常,去通知李昺和冉盈也一并来参加。”

说完又转向莫那娄:“你方才什么事?”

莫那娄赶紧说:“属下是要回禀丞相,高敖曹的尸首已经扶往晋阳了。”

“嗯。“宇文泰低低应了一声。不气死高欢,也气他个半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宇文泰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没有再说话,小声说:“那……属下们先出去了。”

两人生怕遭受池鱼之殃,赶紧小心翼翼退出门,贺楼齐立刻掩着嘴问莫那娄:“你看到了吗?”

莫那娄也小声说:“我说得没错吧?”

“那是阿冉抓的?”

“不是阿冉,难道是被野猫抓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偷偷笑着。

冉盈丧气地躺在床上,想到白天发生的事还在生气,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他平日里一向将自己藏得很深,对她不是恼就是罚,要不就是板着脸不理不睬,即使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有心调笑,也从未逾矩半分,怎么今日失控成这样?

就因为那句“两不相欠”?

毕竟年纪小,她当然不明白,当一个男人面对他喜欢的女子,一点点的挑衅,便可令他勃然大怒,山崩海啸。

她万分苦恼,如今被他盯上,要如何脱身呢?

正想着,有人敲门,外面传来莫那娄的声音:“郎公子在吗?”

冉盈开了门。莫那娄客气地欠了欠身:“明天的军前会议,丞相吩咐要郎公子和李昺公子一起参加。”

冉盈黑着脸:“要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他手下的人。”

莫那娄估摸着她还在生气,说:“是要对郎公子和李公子行封赏之事。”

冉盈依旧黑着脸:“你同他说,我不要封赏,明天我不去。”

莫那娄一笑,老练地说:“阿冉,你杀了高敖曹的事已传遍军中。明天的场合,他赏你点金银,你收下即可,照样回你的青松书院读书或者去找你的宝贝,何必要明着拂他的面子。惹得他不开心,你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见冉盈的表情慢慢变了,莫那娄又欠了欠身:“不要封赏这四个字,我是不敢带给他的。告辞了。”

第二天军前会议,冉盈在大堂内见到了宇文泰。

冉盈还觉得有些不自在,努力移开目光不要看他。他却时不时地瞥她两眼。心想,看她这样子还没消气啊。

李虎前一日已知道李昺偷逃出书院、和高敖曹短兵相接险中求胜的事情,自然是担心之余一顿臭骂。可是心中却实在是欣慰。原以为这个次子打小淘气不务正业,现在看来,倒还是个有志向的。

此时面对宇文泰和诸将,李昺也是丝毫不乱。

宇文泰颇为高兴,以大败高敖曹为由,上疏皇帝请封李昺为武卫将军。李虎欣喜自不必说,没想到,这劣子偷跑出书院,阴差阳错因祸得福,竟比其他同窗更早地立了功、封了官职。

看到站在李昺旁边、一身男装的冉盈,宇文泰却皱起了眉头。

先前担心她身份暴露引来危险,想着要把她藏起来;如今既是因为高敖曹,她已被示于人前,那就不如大大方方地把她放到明面上,告诉天下人,她是他宇文泰的人,也不失为万全之策。

于谨说:“末将听说,是这位郎公子亲手杀了高敖曹,少年英雄,实在了得。”

嘴上这么说,于谨的心里却十分诧异。当日子卿大婚,见他和子卿在屋外说话,以为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子卿是他的阿奴,打小由他教导,他自是很了解子卿。那日见他们从青庐后面出来,这少年姿态决绝、而子卿表情悲戚,又知这少年便是之前子卿托他写信推荐到书院的那个,前后一联想,他还怀疑过这个少年和子卿的关系。只是当时碍于宇文泰在旁不好揭穿,之后未见他们继续有来往,因此他也按下没有再提起此事。

没想到这文弱少年竟然斩杀了高敖曹,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于谨此话一出,众将纷纷附和,心里暗暗揣度,不知道宇文泰会给他什么赏赐。

宇文泰看着冉盈那张白净斯文的脸,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似在斟酌,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既然现在对传国玉玺感兴趣的都知道是一个冉氏的女孩将秘密带了出来,那自然不会有人联想到宇文泰府中的一个属官身上。

她眼下这男装的身份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他只需顺水推舟,便可为她遮上一顶非常安全的保护伞。

冉盈对上他的眼神,在心里打了个激灵。

他那个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跑不了!

宇文泰就那样沉吟了半晌,说:“郎英临阵不乱,有勇有谋,为孤除去了一个强敌,颇有大将之风。孤实在是爱惜其才,想要亲自培养调教几年。不如这样,孤上疏为其请授丞相长史之职,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大厅上一片静悄悄。大家伙儿都没想到,宇文泰会这样安排。

长史是属官,丞相长史便是丞相府的属官,辅助丞相处理事务的官职,虽由皇帝下诏授职,却是属于丞相府的家臣。宇文泰此举,笼络和培植羽翼的意思太过明显,诸将都觉得,实在不是宇文泰平日行事的风格。

李昺也是惊了。他到底知不知道阿盈是女儿身?居然要阿盈入丞相府为长史、整日在丞相府出入?

冉盈更是呆若木鸡,心说,宇文泰也太狠了,莫那娄昨天明明说会赏赐金银,可他一句话就将她绑定在丞相府不得脱身了。

很快,诸将都回过神来,纷纷说:“若是丞相亲手栽培,郎公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宇文泰得意地扯开嘴角一笑,抬眼直视着冉盈,问:“郎卿意下如何?”

那表情,恁的挑衅!

难道她要当众再玩一次“其实学生是个女子”吗?

宇文泰一脸笃定。

事已至此,冉盈只得低着头,胡乱一拱手:“学生多谢丞相栽培……”

看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宇文泰真是觉得从头到脚无一个毛孔不舒畅。你这小东西,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第三十四章 学生才能有限,告辞!

冉盈跟着众人乖乖回了长安,至尊的诏书很快就到了青松书院。这个天大的消息把整个书院炸了个底朝天。所有人都围着李昺和冉盈问东问西,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出去了一趟就一步登天、令得当朝丞相青眼有加。

可问来问去,众人也只知道他们巧施计谋大破高敖曹军马,还杀了高敖曹,这才被授了官职,实打实的靠实力取胜,跟那些靠朝中举荐的大不一样。李昺封了个武卫将军也就罢了,毕竟他出自武将世家,只要稍有功劳,拜将封侯都是早晚的事。可那毫无背景的郎英,居然成了丞相长史!

这丞相长史啊,别看品级不高,却是直接一步踏入了长安权力的中心层。宇文泰的大腿那么粗,作为宇文泰的属官,整日跟着宇文泰做事,只要抱紧了这根大粗腿,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众人皆不甘心,又酸得流泪,围着冉盈问:“你原本就认识丞相的,是不是丞相为了提拔你,特意给你的机会?你不是回乡去了吗?如何又会去破了高敖曹?”

都在揣度,这些恐怕都是宇文泰为了扶植他所做的安排。他和宇文泰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能够让宇文泰如此为他费心筹谋?

冉盈被问得不胜其烦,说:“我是回乡的路上正好碰到,就向丞相献了个策而已,并没有多大的功劳。丞相他抬举罢了。”

“骗人!我们明明都听说高敖曹那一路整个都被你和李昺给灭了,怎么只是献了个策那么简单?你有晋身之道,也说出来让我们都学学呀!”众人不依不饶。

完全被忘记在一旁的李昺一脸担忧地看着被围在人群中的她。

这天,两人辞别了院判,正式结束了自己在书院的学习生涯。傍晚时分,两人一路结伴回长安。李昺问她:“你就真的这么给宇文泰去做长史了?”

冉盈闷着声音说:“他想得美。我这就去丞相府请辞去。”

李昺垮下一张脸:“唉,他果然对你有心思。当初子卿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我真是眼拙,竟没看出来他早就中意你,当初他在书院外给你递帖子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现在他更是将你绑进丞相府,你逃都逃不了。”

“你不要乱说话!”冉盈往前紧走了两步,不理他。

李昺追在后面说:“我是为你好!被他看上是多危险的事你不明白吗!难道他会娶你做正妻?那个位置,不光朝堂之上,甚至宫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有一天朝堂之上知道了你的真相,多少人想要你死,多少人想要利用你打击宇文泰,你知道吗?随便给你安个欺君之罪就是要砍头的!你要不然就别做长史,要不然就别跟他发生任何事情!”

冉盈恼了,嚯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李昺,正色问:“你以为我现在正在为他的青眼有加洋洋得意?”

“你难道不是吗?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喜欢他?”李昺也抬起眼睛,迎向她的目光,恨铁不成钢,“阿盈,你还不明白?当初,于氏不会让一个没有门第背景的女子成为子卿的妻子,那么宇文泰,一国的丞相,手握军政大权,在长安呼风唤雨,他凭什么娶你?你认为,有谁会允许他的妻室是个普通人?别说皇帝和各个朝臣都各怀鬼胎想要把自己的人安插到他的后院,就是他自己,能让自己的后宅如此薄弱?他不会想着通过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你要跟他,就只有给他做妾,这在旁人眼里未必不是个好出路,但是你自己愿意吗?”

冉盈看着李昺,沉默良久。虽然李昺对他们的关系有所误会,但他的一席话却未尝不是金玉良言。

李昺对她说的这些,宇文泰一定早有考虑。当日在璞园,他就曾数次试探过她,还允给她妾位。他根本没有娶她为妻的打算。

冉盈觉得李昺扯得有点远。宇文泰要娶谁为妻纳谁为妾,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过。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对宇文泰并非没有好感。一个十五岁的毫无背景家破人亡的少女,面对一个英俊年轻的上位者的穷追不舍,很难不动摇。不过李昺说的这些她都明白。经过子卿的事,她对于上层的这些规则再明白不过了。

他对她的恼火,不过是诧异于她的拒绝而已。

他那样的男人,想要一个女人太容易了。只怕很多女人为了他的妾位,都巴不得去侍奉他,讨好他,令他欢愉和快乐。

而他对她百般照拂耐心十足,也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手罢了。

旁人觉得惊天动地的种种,对于他来说,只是动一动手指那么轻而易举。

而她,却不能对一个世间最危险的男子轻易地动心。

因为炎热,或是因为心急,李昺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他焦急地看着冉盈,期待她有一个清醒理智的回应。

经过广阳一行,他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喜爱和敬佩,不免的,也由衷地希望她能得到一个完满的归宿。她不适合做一个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妾,哪怕只是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但她必要作为一个妻子,和丈夫举案齐眉,才是好的。

她的归宿不是于子卿,更不是宇文泰。

于子卿太懦弱,被笼罩在家族的庞大势力之下,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而宇文泰,太强大,强大到不得不因为必须权衡各方的利益,而永远不能把一个女人放在首要的位置。

他们都配不上她。

终于,冉盈轻轻说:“我明白。我会小心应付他。”

李昺这才缓和了神色,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走吧,再晚城门要关了。”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地走到城门口,见到了贺楼齐,身后一辆马车,仿佛是在等她。

见了她,贺楼齐走上来说:“公子在那边等着你。”

冉盈看了李昺一眼,抬步走到马车前,拱手一行礼:“郎英见过丞相。”

马车里传来他磁沉的声音:“上来说话。”

冉盈犹豫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又行了个礼,朗声说:“学生感激丞相的栽培之意。但是长史一职,学生不能领受,只能辜负丞相的美意了。”

“哦?”马车里的声音立刻阴沉下来,“是嫌官不够大?”

冉盈都能想到他此刻怒意翻滚的脸,仍然说:“学生才能有限,也……无心仕途。”

贺楼齐在一旁听了,挠了挠头。她是怎么了?宇文泰为她在长安城买了座小宅子,和丞相府相隔只一条街,此刻是特意来城门这里迎她,要带她一同前往。可现在,这两人忽然剑拔弩张的,唱的又是哪一出?

第三十五章 宇文泰的小把戏

马车里沉默良久。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下来,尽管身边依旧人来车往,却仿佛死一般沉寂。

冉盈有些紧张地抬头望着马车,不知车里那个人会作何反应,紧张得喉头有些发干。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违抗他,心里有些没底。

半晌,马车里传来一个阴沉的明显在强压怒火的声音:“滚!”

冉盈一听,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朝着马车里一拜,说了声:“学生告退。”转身就走。

李昺在远处站着,见她又一个人走回来,极为高兴,说:“走吧,郎公子,去我李府做客吧!”

身后,马车里的人轻轻打开车窗,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沉着脸若有所思地问:“阿齐,这个李昺是怎么回事?”

难道弄走一个于子卿,他又要帮李昺娶妻?心好累……

贺楼齐说:“李昺昔日和于子卿关系要好,据说是于子卿离开书院之前怕阿冉被人欺负,将她托付给李昺照顾。属下觉得这两人之间倒没什么。”

“多事。”宇文泰放下帘子,淡淡地说了声:“走吧。”

马车缓缓地在长安街头驶过。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道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宇文泰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想到刚才那一幕,还隐隐觉得肝疼。总这么被她气到,肯定是要折寿的,以后一定要注意修身养性。

贺楼齐在外面隔着车窗问:“丞相授给阿冉长史之职,不怕有人暗下去查她的底细?”

车里的人冷冷道:“一个出自代北郎部的普通庶族小民,能有什么底细给人查?我早就安排了,有人去查,代北自有郎英的族人,他那一支早就没落了。”

贺楼齐又问:“那阿冉为何又改了主意,不愿做长史了?”

宇文泰一冷笑:“还能为什么?她不愿和孤扯上关系。”继而又叹了口气:“孤到底怎么她了,就这般不愿和孤亲近。”

贺楼齐听了这话直在心里唉声叹气。这是手上被她抓的伤好了,就忘了自己对她做过什么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阿冉也实在不知好歹。整个长安城想接近他的女子不知凡几,光是他的妾位还不够她笑三天?居然还一脸不屑的样子。不要也罢!

“丞相,长史这事就这么算了?”贺楼齐追问。

宇文泰听了,阴森森地笑了两声:“孤有的是办法逼她就范。”他还兴致盎然呢,她想就这么跑了可没那么容易。

话说冉盈跟着李昺去了李府,因是宇文泰跟前炙手可热的新贵,自是受到了李府的热情款待。

李虎对这个聪慧过人的年轻人十分看重,亲自吩咐摆下家宴款待。席间,李虎问到冉盈的父母家族,李昺都帮着一一糊弄过去。

李虎心里有一大团疑问。宇文泰为人谨慎周密,一向器重的是武川出来、知根知底的人。郎部出自代北,长安的郎氏根本就没有郎英这个人。这个少年毫无背景,哪怕是偶然间立了功劳,何以会得到宇文泰如此的青睐?

何况,据他的情报显示,这个人原本去青松书院是由于氏推荐。而后来他向书院告假回乡,却是丞相府递的书信。

这就奇了。按说各个家族只会关注自己族内子弟的学业,宇文泰自己未婚无子,几个侄儿都已过了求学的年纪,他为何会去插手一个白衣学子的事情?

席间气氛其乐融融。李虎起身举杯对冉盈说:“小郎君一步登天,成为丞相身边的长史,李某在这里恭喜了。”

冉盈也举杯,镇定自若地说:“多谢太尉大人。只不过……学生今日已向宇文丞相请辞。”

“哦?”李虎扬起眉毛,十分诧异。这通天的青云大道,他竟然不走?宇文泰为他筹谋至此,他居然不领情?

“这是为何?小郎君可知,长史一职虽属幕僚,历朝历代虽品级不高,但现下,实在是前途无量。宇文丞相对你,可是十分器重啊。”李虎探下身去,对着冉盈推心置腹。

冉盈微微一笑,说:“太尉大人说得极是。可惜,学生并无心仕途。”

李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年轻人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无心仕途”这四个字。他紧紧地盯着冉盈的脸,希望从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上寻找到破绽。

可是那张白净清秀的脸,那样镇静,那样从容,那样坦然。

李昺在一旁说:“当日在书院时,我等就知道阿英的志向是游历名山大川,对官场仕途倒不是很有兴趣。这次立功本就是意外,被丞相举荐为长史就更是意外。”

李虎看着冉盈,意有所指地好意提醒:“小郎君入幕宇文丞相,在长安城里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管你辞不辞这长史之职,只怕接下来一阵子,都是得不了清净了。而且……你辞了丞相的好意,恐怕还会有更多人的提拔栽培纷至沓来。这其中的利害,小郎君可要看清楚了。务必要谨慎,不要踏错了步子。”

话说到此已是仁至义尽,也是李虎看在次子的面子上好意提醒。冉盈心中有数,向李虎一举杯:“多谢太尉提醒。”

当晚冉盈告辞离开,便在城中找了间客栈暂时住下。

尽管李虎已经给过她告诫,她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被堵在客栈里没法出去。

她成为宇文泰的长史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长安,一时间,赶来递帖子拜会的达官贵人、巨商富贾趋之若鹜,将个小小客栈堵得水泄不通。

冉盈只听见楼下吵吵嚷嚷,有人居然为了先来后到的事情争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

她曾试着出门,可是刚走到走廊上,下面等着的人一见她露面,顿时一片喧嚣:“郎公子出来了!”

“郎公子,我家主人求见!”

“郎公子,我们先来的,先见我们!”

“郎公子,我家主人久仰盛名,特奉千金前来,愿求一见!”

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冉盈见到那一片黑压压的仰面渴慕的脸,直觉得头昏脑胀,赶紧又逃回房中,紧紧把门锁上。

心里对宇文泰咬牙切齿。这个坏蛋,一定是他故意大肆放出她任长史的消息,让她名满长安,却对她辞去长史一职的事情封锁消息,闭口不提。分明就是在逼她就范!

第三十六章 冤家就得路窄

此时宇文泰正心情愉快地半躺在榻上吃着蜜瓜,听到贺楼齐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冉盈被堵在客栈房间门都不敢出的情形,只觉得全身舒畅。

“她气了?”他咧着嘴笑问。

“何止是气,昨天出来了一趟,看到那么多人等着她,简直脸都白了,转头又躲回去了!我就没见她那么狼狈过!”贺楼齐笑得人仰马翻。昨天他闲着无事,一个人晃晃悠悠去客栈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下热闹,亲身感受了一下冉盈一夜成名红得发紫门庭若市的盛况,刚好就让他看到冉盈的那副狼狈样,实在是太好笑了。

宇文泰听了贺楼齐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失声而笑,心里觉得解气极了。

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屡次冒犯他,他如此费心想出这么个保护她不被人发现身份的办法,她居然敢跟他提辞职不干!她真以为他宇文泰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连个小小的冉盈都吃不下来,以后宇文泰面对乱世枭雄这四个字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宇文泰说:“再堵她两天,好好气一气她。”上次被她当面请辞气得肝疼,到现在还没释怀呢。

“就一直堵着她?”贺楼齐问。他是真觉得活久见,那个一贯沉着脸少言寡语高深莫测的宇文泰几时像个玩性大发的少年郎般如此作弄一个小女孩过?

“明天……不,后天吧,后天如果还是那么多人堵着,你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带到新宅里去见我。”

在客栈的房间又被关了一天之后,冉盈实在受不了了,她打开后窗。要见她的人都堵在客栈门口,后窗反而无人问津。街上人流如织,她向下看看,这二楼的房间……有点高,若是这么跳下去,只怕两条腿就全断了。

她回头看看房间的陈设,走到床边一把掀起床单,用力扯成布条,再把布条首尾相接,一边系在窗上,一边扔出窗外。

只能靠这个逃走了。

她抓紧布条,就这么爬出了窗外。

冉盈毕竟是练过剑术的,臂力还有几分。她扯着布条一路爬下去,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潇洒一跳。一个稳稳的落地,她脱身了!

她揉了揉微微发疼的手掌,得意洋洋正要离去,一个转身,冷不防身后站了一个人。

冉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青彦?!”

他可不就是当日在市集上帮他们抓出小偷的那个剑客吗?

青彦笑着看着她,嘲笑道:“长史大人好风度呀,从天而降。”

冉盈脸色一窘:“这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嘛!……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彦没有回答,却一把拉起她:“快走吧,别让那些人发现了。回头再说。”

冉盈一听到“那些人”,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跟着青彦一路小跑地逃走了。

一直跑到兴关街,确定那些人都没有追上来,两人才停了下来。

兴关街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市井之地,餐馆酒楼,水粉庄布庄,应有尽有。走到这里,闻到那些餐馆里飘出的香味,冉盈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被关了三天,门口走廊楼梯都挤满了人,伙计想要送个酒食进来都不容易。直到现在,才觉得饿急了。

两人找了一间酒楼坐下,点了几个菜一壶酒,冉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青彦见她这幅狼狈样,直觉得好笑,问:“长史大人如今是名满京城啊,人人都在谈论,丞相在小关之战后破格提拔了一个年轻的书生,传得神乎其神,都渴求一见以睹风采……说说,当官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春风得意啊?”

“被人堵成那样,餐食都难以为继,你春风一个我看看!”冉盈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那个宇文泰,这样作弄我,我早晚要报复他!”

青彦拿起剑,用剑柄一点她的额头:“你呀,实在是淘气,这种事也拿来开玩笑。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冉盈陡然停住手中的筷子,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言下之意……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筷子自冉盈手中啪地掉落在桌上。

青彦忍俊不禁:“稀奇么?那次在肉铺前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女子。”

冉盈赶忙伸手去堵他的嘴,急急地说:“好了,别说了!”一边心虚地向四周看了看,生怕被别人听了去,那可就真的闯了大祸。

看来以后扮男装还得再化点妆把眉眼棱角都修饰一下。

见青彦依旧笑眯眯地望着她,冉盈忍不住问:“你是什么人?”

青彦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说:“行走江湖的一个剑客啊。”

“行走江湖?那你为什么一直在长安?剑客不是都四海为家吗?”

青彦哈哈大笑:“四海可为家,长安不可为家?我走到长安,喜欢这里的风物,便想以这里为家,不可以吗?”

冉盈挠挠头,她不懂他们这些江湖人的套路,此时也饿得无法思考,便一声不吭地低头继续吃饭。

青彦见她不说话,问:“上次同你在一起那个小郎君呢?我觉得他挺中意你呀。”

冉盈把脸一沉,嘟囔着说:“他已经娶妻了,不要再提他了。”

“哎呀呀。”青彦咂着嘴,“真是可惜呀。那小公子看着人品相貌都还不错呢。不过,阿英,这世间多的是薄情寡性的男子,你可要把眼睛睁大了哟。”

一句话,说得冉盈心情更加黯淡。

青彦笑吟吟地看她坐在对面发呆,冷不防地问她:“阿英,你这长史,是当还是不当啊?”

冉盈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不当,我已经同丞相请辞了。我还有别的事呢。”忽然想起青彦四海为家,或许知道点什么,便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一处山,半山腰上有一间屋子,屋后是一片竹林,右边有一挂瀑布,山下是一个深潭?”

青彦噗嗤一声笑了,说:“这却难倒我了。天下那么多名山大川,这样的地方何止一处?”见冉盈面露难色,他追问:“有更多的线索吗?你为何要找这样的一个地方?”

冉盈摇摇头:“那里有一个人,我要去找这个人。”

青彦笑了笑:“这样吧,我帮你问问江湖上的那些朋友。或许有人知道。”

冉盈一听,开心极了:“那谢谢你!”

正在说话间,两队约莫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三四个人将他俩的桌子围住,一个士兵对着店内喝了一声:“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店里的其他客人一看这架势,唯恐波及自身,赶紧丢下手中的酒盅碗筷匆忙出去了。片刻,店里边只剩下他们二人。

冉盈吓了一跳。不会是她没结房钱就跑了,客栈报了官吧?

青彦悄悄对冉盈说:“恐怕是你的冤家到了。”

“冤家?我哪有什么冤家?”冉盈小声答他。正疑惑间,只见在那些明火执仗的士兵后面,宇文泰的十二铁卫依次入内。她一眼看到贺楼齐,正要发问,贺楼齐用眼神制止了她,张着嘴给她比出一个口型:当心。

第三十七章 谁敢聒噪?

兵士侍卫们都鱼贯而入之后,走在最后的那个高大挺拔宛若天人的,果真是宇文泰。

他玉簪束发,穿的还是初次见面时那件半旧的玄色金线绣鸟兽纹的上领袍,腰间系着挂有銙环的金玉带,挎着短剑,脚蹬黑色六合靴。走进来时,满脸阴沉,黑得仿佛要滴出墨来。

冉盈见到他的脸色,觉得周围的空气随着他的进来陡然凝固了起来,简直连呼吸都困难。她看着连平日见面时总是嬉皮笑脸的贺楼齐和莫那娄都沉着脸,心里紧张起来,不知他这样大的阵仗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低着头,偷偷抬眼小心打量着他。

宇文泰款步走到她面前,也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你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是孤平日里太纵容你了吗?”

纵容?纵容没觉得,压迫倒是时时有。冉盈这样想着,可察觉到他沉沉翻滚的怒气如山雨欲来,知道今天没这么好过关,不敢乱耍嘴皮子。

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低着头结结巴巴开口说:“学生……学生错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错再说。

“哦?”宇文泰又斜着眼睛打量她一番,冷笑道,“错了?你哪儿错了?”

一旁的莫那娄想,今天倒是机灵。只是,恐怕今天光靠机灵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宇文泰知道自从传国玉玺的消息重新现世之后,盯着的人不少。担心她有危险,因此一直派着人在暗处随身跟着她,也因此今天第一时间知道她跳窗逃走的事情。更让他恼火的事,她居然傻头傻脑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剑客跑了!宇文泰对这个剑客的出现表现出超出平常的震怒,怒不可遏地来兴师问罪。

她可以拒绝他,可以淘气嚣张,可以把他气得肝疼,可以对他的各种撩拨示好装傻充愣视若无睹,但是唯独不能拒绝了他的示好又一声不响地跟着另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跑了!

冉盈觉察出他的情绪同平常极不一样,不敢在这个时候挑衅他,垂着手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尽力作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学生……不该不识抬举……不该……请辞长史一职……”

一边说,一边装作小心翼翼地时不时抬眼看一下他的表情。

却在心里暗骂,这人每次都拿威势逼人就范,算什么英雄好汉!

宇文泰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还有……”冉盈挠挠头,她也说不出她还有哪儿不合他意了。亏他还使诈让她在客栈被困了好几天……难道他在气她跳窗逃走?可若不逃走,就要被困死在客栈里了!

但眼下不得不低头,她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不该跳窗逃走……”

宇文泰见她努力地装出一副可怜相来讨好自己,胸中的那团怒火已经灭了大半。这狗东西后知后觉,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处境非常危险。就这么糊里糊涂没头没脑的,还想一个人去找什么传国玉玺,这不是玩儿命么!

这个来历不明的剑客,之前只在市集上有一面之缘,他怎么好巧不巧就出现在了客栈的窗下?就不怕他是高欢派了潜入长安的人?

见宇文泰只拿一双眼睛盯着她不说话,冉盈只得小小声、好可怜地说:“丞相大人别生气了……学生这就回去做长史……以后一定勤勉,不辜负丞相的厚爱……”

眼下这情形只能先讨好他。这当官的事,以后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请辞也罢。

宇文泰知道她拿话来哄着自己,一过了这关,又是任性妄为,无所顾忌,口中忍不住地要教训她:“你看看你这顽劣的性子,连客栈的窗子都敢……”

青彦忽然上前一步,截断宇文泰的话头朗声说:“堂堂一国丞相,何必为难一个女……”

话未说完,只听锵的一声,一道凛冽的剑光闪过。剑光划过之处,几滴血顺着剑尖飞了出去,啪地溅到一边的墙上,绽开几朵殷红的花。

突如其来,毫无预警。冉盈吓得尖叫一声,抬眼看去,青彦的一只眼睛汩汩地流下鲜血。

“青彦!”她惊叫。

青彦皱着眉,哼都没哼一声。几道血顺着他的半边脸流下来。另一只眼睛,看着宇文泰,手中握着的剑隐露杀机。

宇文泰看都不看他,缓缓收起剑,依旧盯着冉盈,凤目凌厉,口中吐出的话比冰还冷:“什么人敢在孤的面前聒噪。”

他和他中意的女子说话,何容他人置喙!

四下里静悄悄的,本已眼看着宇文泰和冉盈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有所和缓,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又令所有人措手不及,大气都不敢出。

一众铁卫更是紧握兵器盯死了青彦,生怕他拔剑,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

莫那娄看到宇文泰那寒冷的眼神,心想,若是平日,这剑客已死于他的剑下。只是今日他不愿在阿冉面前杀人罢了。

冉盈觉得浑身冰凉,扶着青彦的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手握天下的生杀大权从不是说说而已,他要杀掉一个人,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一旦唤起了他的杀机,后果并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宇文泰转身,不再看她,只冷冷地说:“日落之前,到丞相府来见我。”

说罢,双手负于身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莫那娄唯恐她还懵里懵懂的不知轻重,走到她身边时,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声说:“千万要来。”也和其他铁卫一起扬长而去。

又是片刻,店里的士兵都离开了。

见宇文泰的人都走了,冉盈这才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给青彦擦脸上的血。她仔细一看,他这只左眼已经废了。心里直觉得愧疚,忍不住泪水涟涟:“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她于剑术颇为精通,自然知道失去一只眼睛对一个剑客来说意味着什么。

青彦阴恻恻地盯着门外那个渐渐远去的高傲的背影,轻声问:“阿英,我若杀了他,你会伤心吧?”

冉盈一惊,抬头看着青彦。她自是知道青彦不是说说而已,颤着声音问:“你……你要杀他?”

青彦将目光自外面收回,低下头看着眼底脸颊都通红的冉盈,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心,我若要杀他,他已死了。”

随后,他轻叹口气:“可你平日就是这样提心吊胆地应付他吗?会不会觉得太委屈了?”

冉盈低头抽噎着,小声说:“也并不是的。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会……”

青彦再次将目光投向门外宇文泰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希望他对你能一直有今天的这份心……”

第三十八章 属臣的职责

想到宇文泰气势汹汹来这里的原因,青彦心软了。

他低头见冉盈不解地看着他,想,这孩子,真是不懂男人的心。他轻声说:“你去吧,我去帮你打听打听你要找的那个地方。”说着拿起剑就要往外走。冉盈拉住他:“可你的眼睛……”

“我自己去找大夫。”他摆摆手,很快走出酒楼,消失在兴关街的人流中。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冉盈总算挪到了丞相府门口。她站在门口举步不定,宇文泰拔剑时冰冷的眼神和青彦那半张流满鲜血的脸总在眼前晃,想起就心惊肉跳。

陡然间,她觉得她不认识那个雍容华贵气定神闲的宇文泰了。

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说:“长史大人请进,丞相在等您。”

她一步一步挪进去,一路上的仆从婢女见到他,都行礼唤一声“长史大人”,眼看这官就做成了。

一直到见着莫那娄,他见她一脸的晦气,轻声说:“他在书房,赶紧去吧。”又追了一句:“别再惹他生气了。”

听这口气,宇文泰的火气似乎还没消。

冉盈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挪到书房门口,见他换了一身青色的大袖长衫,正襟危坐在书案后面写着什么。她小步挪进去,挪到他跟前,轻轻唤了一声:“丞相……”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让青山带你去新宅子看看吧。”

“什……什么新宅子?”她低着头讷讷地问。

他依旧没抬头,冷着声音说:“赐给属官宅子是常例。孤为你置了座新宅。去吧。”

就这样?没了?冉盈一头雾水,这人也太阴晴不定了。可听他说出“去吧”二字,冉盈如蒙大赦,连忙脚不点地地退了出来。

宇文泰这才抬起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背影看上去怎么有些……欢快?他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这不上不下的,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意识到,他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如今这坑不深不浅,他是继续往下挖、把自己再埋得深一点呢,还是干脆跳出这个坑、回土填埋呢?

宇文泰胡乱搁下笔,望着面前写得乱七八糟的一堆纸。唉,头疼。

莫那娄带着冉盈,驾着马车过了一条街,就到了那座新宅子。门楣上挂着簇新的匾额,写着“郎宅”二字。

“郎宅……”冉盈仰头念了一遍,问:“为何不题丞相长史府?”

莫那娄鄙视地哼声一笑:“开府才能题官职。你个小小的长史,从三品官,也好意思把官职挂在门楣上?”在这个遍地都是一二品大员的长安,也不嫌寒碜。

冉盈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走了进去。

宅子并不大,只有两进,转过影壁是一个小花园,两边抄手游廊连向客室,花园的东面是书房;在客室的后面又是个小花园,一条鹅卵石小径直通往后面的卧室。

布置得很清雅素净,同璞园一样,种满了西府海棠和各种灌木,像个读书人的住处。

莫那娄带她到了书房,在右手边那一排书柜上,拿住一只素白的瓷瓶用力一转,书柜无声地向一边滑开了,里面是一条秘道。

莫那娄说:“这条秘道通往丞相府。是他特意吩咐挖的。”

冉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隧道,想,这是什么恶趣味?还挖秘道。堂堂一个丞相,想过来不能走正门?

见她从进门一路过来到现在都没说话,莫那娄忍不住说:“你呀,他已经非常纵容你了,也从未逼迫过你什么。他毕竟是那样地位的人,你偶尔也哄他两句让他高兴高兴吧。不然不光是你,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哄他……冉盈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愿在他们俩的关系里陷得太深。虽然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很清楚地看到,若是他决心要,这一天便早晚会来。

这只雄鹰在水面上低低地盘旋,只等那水底的鱼稍一浮出水面,就会伸出利爪将她牢牢攫住。

见她仍然不说话,莫那娄说:“其他事暂且不说,你原先不知道的,他也不会计较。可你如今是他的属臣,要记得凡事以他的利益为重。入了朝堂,会有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你不可再像从前一般任性妄为。他纵容着你,为你担心,你也该多考虑他的感受。今天的事……那剑客若是高欢的人,只怕你此刻已在高欢手上,你说他要不要生气你如此轻率就跟那剑客走了?”

冉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是个女子,做事遇人多凭直觉。她只是感觉到,青彦并不是个危险的人。但是宇文泰今日如此雷霆大怒,居然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她始料未及。

“我知道了。”她觉得有些不自在,语气闷闷的。

莫那娄又说:“在朝中,于谨、李虎、怡峰、侯莫陈崇、独孤如愿都是自己人,但他们并不都在长安,很多人都是外放到州郡为刺史的。除了这几个人,其他人,你都须谨慎对待,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你如今被他放到了明面上,有他罩着,但也成了别人攻击他的突破口,你自己要当心。”

莫那娄想,话已说得如此明白,她该知道他今天为何震怒了吧。

“我知道了。”冉盈淡淡地说。

“若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早上他会去宫里,正午方回。你中午须到丞相府去问他有何事需要处理——从正门进去。”莫那娄又说。

冉盈在心里叹了口气,还真是把她当长史用了。口中依旧淡淡的:“知道了。”

莫那娄又招手唤进一个侍女,说:“她擅长易容,入了朝堂,自有人会关注到你。你每日但凡男装出门,要她为你装扮一下。你这样子如此秀气,碰到那些老狐狸,很容易被识破。”

“易容……?”冉盈傻了。

莫那娄见她那表情,忍不住笑了:“不是给你换张脸,只是给你遮一遮秀气……毕竟将来,若是你要换回女装……”

他未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冉盈,他不是轻易动心的人,也不会轻易罢手。他已孤身多年了,你可以认真考虑看看。”

冉盈听了,垂下漂亮的眼睛沉默不语,默默想,动心……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又该考虑什么?她的答案早已告诉他了。

第二天,冉盈起了个大早,披发赤足地窝在书房里看了一上午的书。临近中午时分,换了一身赭红色的交领长袍,拿一根玉簪束了头发,让那擅长易容的侍女为她化了妆,就往丞相府报到去了。

第三十九章 初习朝政

到了相府门口,侍卫见是冉盈来了直接放行:“长史大人请稍候,丞相还没回来。”

冉盈一个人在书房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后汉书》,便拿起来随手翻看着。

过了一会儿,外面吵吵嚷嚷的,是宇文泰回来了。

冉盈连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向外望去。只见那人发上裹着玄色结巾,身穿绛红色的翻领胡服,脚上蹬了双方头靴,那靴头上脏脏的沾满了泥巴,脚下生风一般大步地往里走。边走边朗声笑着同跟在身边的贺楼齐说:“濮阳王如今年岁长了一些,技术却越发好了!”

贺楼齐也笑着说:“可惜他们宗室那一队没几个强的。丞相这一队可是厉害,上了战场个个是猛将,踢起蹴鞠来也是猛虎下山一般啊!看着真过瘾!”

冉盈想,他心情倒好,一大早跟一帮武将和宗室踢蹴鞠去了。

宇文泰大步走过庭院,见冉盈一个人站在书房里,方才还春风满面的,忽然间满脸愉悦的笑容就收住了,连脚步都收慢了。

冉盈拘谨地拱手行了个礼:“丞相。”

“嗯。”宇文泰走进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孤去换件衣裳。”说着不待她说话,转到书房后面去了。

片刻,他又从书房的屏风后转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整理着紫檀色的上领窄袖袍里面露出的白色中衣的领子,脚上那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已经换掉了。

他淡淡瞥了冉盈一眼,表情冷冷的,没有说话,径直往书案后一坐,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卷书册看起来。

冉盈也不说话,低着头垂手站着,心里嘀咕着,还在生气啊……

瞧他看她那眼神,跟瞥见丞相府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晾着她,气氛僵硬得冻成了一块冰。

看了一会儿书,刘武搬了一堆奏折进来,放在他的案上:“丞相,今天的奏折都在这里了。”

他感觉到书房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生怕遭受池鱼之殃,放下奏折就赶紧出去了。

宇文泰仿佛根本不知道冉盈站在他面前一样,又看了片刻书,放下书册,拿起第一本奏折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冷冷道:“过来帮孤研墨。”也未抬头看她。

冉盈连忙走到他身边帮他磨墨,一边瞥着眼偷偷看他。他的侧脸极好看,剑眉高挑,凤目轻扬,眼角轻轻地向上挑着。他鬓如刀裁,鼻梁挺拔,两片薄唇紧抿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像。冉盈从未见过男子有这般俊美又英气的相貌,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也不知偷眼看了多久,忽然听到他磁沉冰冷的声音:“看什么呢?”

“没……没看什么。”被他发现,心虚一紧张,手中的墨条落在砚台里,溅了两点墨在他的衣袖上。

冉盈有些窘,想伸手去给他擦衣袖上的墨迹,伸了伸手,抿了一下嘴角,又将手缩了回来。

宇文泰却像毫无察觉,目光依旧流连在面前的奏折上,说:“你今日先回去,明天来将今天批过的这些折子都拿回去,连同孤的批注一起,一字不差地全部誊写一遍。”

“啊?全部?”冉盈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把这里全部的奏折都誊写一边,不抄到天明鸡叫恐怕是抄不完的。

宇文泰依旧头都没抬,抬手在奏折上飞速地写着什么,淡淡问:“怎么?不想抄?”

冉盈低下头,闷声道:“臣下遵命。”

心里叫苦不迭,这人怎么花样百出,罚跪,罚站,罚当官,罚抄奏折。可是嘴上却不敢说,紧紧夹着尾巴。

看到冉盈灰溜溜离去的背影,宇文泰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袖上沾着的两点墨,嘴角一撇,笑了一下。这个傻子,想看他就明目张胆地看吧,还撇着眼偷偷看,连墨块都抓不稳了。他有那么好看么?

接下来一连十几天,冉盈每天都老老实实在正午时分去丞相府给宇文泰请安,然后抱回大堆奏折回去抄写。宇文泰从不同她多说什么,有时人都不在,只留着一堆前日的奏折,让值守的铁卫交给她。

那一大堆奏章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每天都让她从下午一直抄写到深夜,笔都写秃了两三根。那些大臣也真是闲得无聊,什么事情都要写个奏折。什么蜀中的荔枝将熟,什么凉州连下了半个月大雨,什么某个县的妇人为病故的夫君殉情,又是什么乡间有三岁稚童拾金不昧……

冉盈这才知道,这些大臣每年领着那么多的俸禄,这操的都是几个铜板的心啊?

不过渐渐的,冉盈也抄出了些门道。陇右的旱灾,柔然的掠边,荆州的叛乱,高欢的动向……冉盈终于明白,他身居高位,表面上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其实他背负着的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担子。

十几天下来,她对朝政竟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各处州郡的情况,朝中各方的亲疏,各个重臣的不同政见,冉盈七七八八地都记在了心里。

在这十几天里,也有一些人登门求见,被她一概拒之门外。除了有一次,李昺来找她。

李昺知道她每日都在抄写奏章,大吃一惊:“他居然让你熟悉朝政,他究竟想干什么?”

冉盈两手托着腮,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难道我还真的要做这长史了?”

李昺深深地看着她:“看来他是不准备放过你了。”

冉盈听了这话,也看着他,苦着脸说:“李兄,你可有办法帮我脱身?”

李昺又叹了口气,说:“你在他手中,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对你的目的都那么明显了,我去惹他,不是自寻死路么?”

冉盈默默地不说话。

李昺看着她,轻声说:“我还是那句话,别陷得太深了,若是寻到机会就赶紧脱身。他那个人,心机太深,深不可测……”

如是又过了半个月,这天冉盈如常在正午的时候到丞相府去,没想到一个多月来一直对她不理不睬、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的宇文泰,竟破天荒地对她说:“还饿着吧?陪孤一起用个膳吧。”

显然是早有准备,餐厅里的案上菜已经摆好了,炒羊肝,白薤,鲈鱼脍,胡麻羹,还有一盘子蒸饼。冉盈一看,每个蒸饼中间都坼了一个十字,必是制作的厨师技艺十分高超。

见她站着不动,宇文泰开口说:“过来跟孤坐在一起吃吧。”

冉盈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宇文泰扭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吃吧。”

两人沉默地吃饭。冉盈抓着一块蒸饼,掰成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目不斜视,食不知味。

她人在身旁却一言不发,少了耳边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宇文泰反而有些不习惯。他用自己的银箸夹了一些鲈鱼脍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又取过面前的小银勺,舀了一小勺酱汁,帮她淋在鱼脍上,冷着声音说:“多吃点儿。一个月怎么就瘦了这么多。”昔日饱满圆润的脸颊都凹了下去,本来就瘦条条的,这下更是一阵风就能刮走。

“谢丞相。”冉盈也冷冷回道,心里埋怨,每天从下午抄奏折抄到凌晨,既费眼力,又劳心劳神,还睡眠不足,能不瘦么……这个时候倒装起好人来,难道以为一筷子鱼脍就能补回来了?

站在一旁的贺楼齐心想,这两个人,有饭不好好吃,坐在一起互相憋着脾气,就等着看谁先服软,跟小两口吵架似的,有意思么?

第四十章 讲和的硬办法

贺楼齐一个独身无妻的武人自然是摸不到这两人互相憋气的妙处所在。

虽然当场废了那剑客的一只眼睛确实过了头,但起由却是宇文泰担忧冉盈的安危。况且阿冉身边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俊俏的剑客,难免让宇文泰醋意大发,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危机感。

他这一个多月的表现,分明和一个同情人置气的小郎君没什么两样。明明对她牵肠挂肚,想要每天见她,甚至让莫那娄编出那种要每日到丞相府报到的谎言骗她每日前来,却硬是闹着别扭,不肯同她多说一句话。

昨天二更时分,他从城外军营回来,经过郎宅门口,估摸着她可能睡着了,却忽然想进去看看她。十二铁卫之一的费连迟开了门,见到他很诧异:“丞相怎么这时候来了?”

宇文泰小声问:“她睡了吗?”

费连迟笑道:“还在书房里抄奏折呢。”

宇文泰放轻了脚步走到书房门口,见她正无精打采地伏在案上,手中的笔有气无力地在面前的纸上划拉着,一会儿,头就开始一沉一沉,似是困极。

忽然头往下一沉,咚的一声,脑门狠狠撞到案上。她一下惊醒,揉了揉脑门,又揉了揉眼睛,继续开始誊写奏折。

宇文泰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又转身轻声走了。

到了门口,他问费连迟:“她最近每日都这么晚还不睡吗?”

费连迟说:“奏折太多,最近都要抄到三更天以后才睡,早上睡一会儿又起来了。”

宇文泰在心里叹了口气,罚得太狠了。

费连迟将他送出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是纳了一肚子的闷。他自己咬牙切齿罚的,还叮嘱他们这些侍卫每日要看着她抄完,如今他又来心疼?

近日宇文泰的行为越来越让那一众早年就跟着他的铁卫看不懂了。这还是那个杀伐果断、叱咤风云、屹立于乱世和高欢争霸从未势弱的宇文泰吗?

明明只是想逗一逗那个偶尔遇见的、女扮男装的小女孩,她不愿做妾就算了嘛,怎么还肉眼可见地越陷越深?

而冉盈那边倒似乎毫无反应。——也难怪,她的心里大概还念着那个已经娶妻的于子卿吧。她的心,有几分给了宇文泰?

这两人之间的事情,费连迟也看不明白。

两人就这样沉默又冰冷地并排坐着吃完这顿饭,侍女将案上收拾干净,端上两杯酪浆和一挂用玉盘盛着的荔枝。

冉盈见了,伸手轻轻推开酪浆:“臣下不喜欢酪浆。”

宇文泰听了,看了她一眼,对侍女说:“换一盏酪奴来。”

酪奴就是茶茗。当年王素从南朝投奔到魏,饮食不习惯,不吃羊肉酪浆等物,常吃的就是鲫鱼羹,渴了就喝茶茗。有一次在宫宴上,孝文帝问他:“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王素回答:“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一番话说得孝文帝大悦,后来,酪奴就作为茗茶的代称流传了下来。

冉盈端着茶盏,半低着头,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一心品茶,一言不发。

宇文泰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儿,又将那盘荔枝推到她面前,冷声道:“这荔枝是刚从蜀中快马送过来的。尝尝。”

此时六月季夏,正是荔枝成熟之时。将尚带青色的荔枝连枝带叶采摘,快马送往长安,到长安时正好熟透,外观鲜红饱满,剥开晶莹如玉,食之清甜可口。

蜀中道路崎岖难行,加上长安同南梁常常剑拔弩张,因此运回长安殊为不易,一年可能也就一两趟,这荔枝,真的是极为难得。

他这样费心讨好她,她当真一点都不心动?

看得贺楼齐在一旁直瞪眼。他跟了宇文泰这么多年,都没尝过这荔枝的滋味,这么一大串,他居然眼都不眨就推到这个村姑面前了!

可饶是贺楼齐把眼睛都瞪出了血,冉盈也不为所动。她斜着眼睛瞥了那荔枝一眼,依旧冷着脸傲娇道:“臣下未尝过如此珍贵的果品,不知道怎么吃。”

这句话差点把贺楼齐逗笑。这家伙实在是个混账,摆着张臭脸,分明就是在撒娇!

宇文泰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眼中却慢慢漾出丝丝笑意。他伸手摘下一颗荔枝,细细地为她剥去鲜红的壳和白色柔软的果衣,将一颗白玉般晶莹的果子递到她面前:“喏。”

一旁的贺楼齐瞠目结舌。以宇文泰素日的心性,肯这样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拿珍贵的荔枝讨好一个女孩已是闻所未闻,居然还亲手为她剥开!

荔枝那特有的甜美的清香萦绕在鼻下,冉盈冷着脸,伸手拿过来放进口中。

薄薄的果皮被咬破了,果子的汁水缓缓在口中流开。

“可甜么?”宇文泰盯着她的脸追问。

冉盈抬眼看着他,点了点头,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

宇文泰似是松了口气一般,望着她那张想要假装正经又忍不住溢出笑容的脸,也忍不住嘴角挂起了笑,说:“都给你送过去吧。”他站起身,又说:“把孤这里的厨师也带走吧。你最近瘦得太厉害,多吃点儿!”

说完也不等冉盈回应,起身一甩手大步走了。

冉盈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人也真是有趣,明明想同她讲和,却宁愿搞这么多花样都不肯说一句软话。

那就看谁先服软呗。

宇文泰的厨子冉盈用得颇为顺手,她顿顿变着花样点一些山珍海味,只十来天的工夫,那凹陷进去的脸颊又重新丰润起来。

她发现,宇文泰让她拿回去抄写的奏折越来越少,渐渐的,只将一些写了重要事情的奏折给她誊写了。

但她和他的关系依旧那样不软不硬地僵持着,有时互相搭两句话,有时又冷冷的不言不语。因为青彦的那只眼睛,两人似乎都在憋着一股劲,谁也不肯在嘴上先服个软。

冉盈表现出一个忠心耿耿谨小慎微的家臣应有的姿态,能少说话绝不多说,能不说话绝不开口,见着宇文泰就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一副心如止水的稳重模样。

她这般谨小慎微,踏步分毫不差,宇文泰反而拿她没奈何,就是想寻机发个作,居然也找不到半点由头。

这晚七夕之夜,宇文泰刚忙完事情,一个小侍女进来,递上一样东西:“这是丞相要的。”

宇文泰接过来,捏在手里看了看,问:“坊间女子都用这个?”

那侍女点点头:“最好的就是这个了。”她犹犹豫豫,又问:“丞相……为何要这个?”

宇文泰将那物件收入怀中,无声地咧嘴一笑,问:“阿盈可在家中?”

第四十一章 脉脉不得语

冉盈刚洗了澡,换上一件雪青色的对襟襦裙,披着湿湿的长发独自趴在窗子上托着腮望着天上那一弯上弦月。这晚天气晴朗,一丝云也没有,夜阑清露,渺渺银河,蔚为璀璨。听说今晚喜鹊都会去那银河上架桥,让牛郎织女相会。没来由的,冉盈想到了子卿。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冉盈知道自己早该忘了他。她那日明明叫他忘了她,可她却总是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偷偷地想起他。

白衣翩然,衣袂飘飘。冉盈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白衣少年俊秀忧伤的脸庞。从前和他一起在书院时明明是那么单纯快乐,到底是为什么,他最后留在自己心里的模样却如此的忧伤?

不知他此时在做些什么。婚后的生活可安好么?此刻是不是也在陪着新妇一起观赏这一挂璀璨银河呢?他们会不会在鹊桥下呢喃细语,互诉衷肠?

他是不是已经如她所愿地忘了她?

晚风还是那样的晚风,银河还是那样的银河,星夜还是同样的空渺璀璨,只是人已不是当初那人了。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庭院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抬眼一看,见是宇文泰从前面庭院走了过来。她立刻收拢了心思,站直了身子,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自从她住进他为她准备的这郎宅,他还是第一次来。未有侍卫来报,应该是从那条秘道过来的吧。冉盈隐隐觉得没什么安全感。

宇文泰方才刚进院子时远远地就见到她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女儿模样趴在窗台上看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可一见了他,那神情陡然紧张起来,清冷又疏离,无人窥见时那一脸的天真可爱瞬间都消失无踪。

本因今日是七夕,特意准备了一样小东西抽空来看看她,可他就这样令她心烦?

“在干什么呢?”他问。

“没干什么。”冉盈转了转眼珠,拘谨地立在窗子后面,嘴角微微地瘪着,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泰又问:“今日是七夕,天气又好——白天可晒书了?”

“晒过了。侍女们把衣服也拿出去晒了。”冉盈眼神闪烁地看向他,又不自在地挪开眼神。不知为何,他晚上突然前来令她无措,仿佛一个正在干坏事的孩子忽然被大人撞破。

方才在偷偷想着子卿呢。她知道他不喜欢。

大多女子对感情之事都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何况如冉盈这般聪明。她早知宇文泰对自己有心意。面前这个男子温柔又霸道地想要将她收入囊中,志在必得。冉盈渐觉动摇。她本涉世不深,宇文泰又那样时而温柔时而威逼,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逃离他的掌控。

宇文泰见她这副模样,自然知道她那些小女儿的心事,淡淡地又问:“今晚可对月乞巧了?”

冉盈挠挠头,说:“没有啊。我刚才看到那几个小侍女在小竹林那边玩得开心,可她们没叫上我。”

宇文泰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给你。”

宇文泰递过来的是一枚雪青丝绸制的绣包,上面绣着忍冬的图案。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一团丝线,几枚银针。

是他白天特意让府里的侍女去街市上买的。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宇文泰:“你要陪我玩儿这个?”

宇文泰站在窗下笑眯眯地看着她,兴致盎然:“有何不可吗?”

他拉着冉盈来到后院的小池塘边。塘边种着石榴树,这个时节正是榴花盛开,红瓣金蕊的花大朵大朵地镶在繁茂的绿叶间,妖娆美艳得如同那些歌坊酒肆里的舞姬。

冉盈就着方才小侍女们乞巧时用的、还未撤去的香案,点燃清香对月三拜,又取出宇文泰给的绣包中的银针,对着月光穿针引线。

宇文泰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空气中有夏夜特有的浅香。他只觉得时间逐渐流成了一汪清溪,在两人的周围缓缓地流淌。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

一抹浅笑攀上了他的嘴角。

毕竟是年少眼力好,冉盈手中的丝线很快就穿过了针眼。她得意地将针线放回绣包,回头对宇文泰说:“这太容易了,所以我才不爱玩儿。”

这时,小竹林那边传来女孩子的吟诵声。宇文泰兴起,拉起冉盈的手:“这些小婢子在干什么?我们去瞧瞧。”

两人一路走到竹林外,见几个侍女在竹林里拉起了白布,点着烛火。在那白布上,清晰地映着两个皮影的小人儿,正是一男一女。那男的穿黑色冕服,像是个皇帝;而那女的环佩玎珰,美艳妖娆。

一个小侍女粗着嗓子唤:“李夫人,自你去后,朕想你想得好苦啊!”

另一个小侍女尖细着嗓子,吚吚呜呜地哭泣。

原来是在演汉武帝招魂李夫人的故事。

汉武帝一生丰功伟绩,也一生薄情,惟独对李夫人从始至终不曾亏待,甚至连她死后都念念不忘,请巫蛊招魂相见。

宇文泰说:“你看,连汉武帝这样的一代雄主也会儿女情长。”他兴味盎然,低头看着冉盈的侧脸,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得美成什么样啊。若孤为汉武,想必也会念念不忘。”

昏暝的夜色中,她的侧脸看在他的眼中,那翕动的扇子一样的睫毛,秀挺笔直的鼻梁,娇俏的嘴唇,都无比美妙。这话,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可是冉盈却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那舞台上演绎的故事,连看都不看他,随口道:“你们男人就是这么浅薄。”

“浅薄?”宇文泰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非要喜欢无盐那样的丑女才叫磊落大丈夫?”

冉盈这才抬眼看向他,摇头晃脑地说:“丞相错了。无盐被齐宣王爱重不是因为丑,而是因为有德。”

宇文泰听了哈哈大笑,伸手一捏她柔软的脸颊,轻声嗔道:“你这个笨蛋。”

冉盈一怔,这才会意,脸蓦地一红。

笑声惊动了那边正在玩耍的侍女,见丞相和长史都站在竹林外,纷纷放下手中的皮影躬身行礼。

宇文泰挥挥手大度地说:“今天七夕,你们继续玩吧。”说罢又牵起冉盈,离开了小竹林。

两人沿着小池塘慢慢走着。池塘边的石榴树将岸边镶嵌得嫣红翠绿,那些叶子上仿佛湿湿的闪着暗光,像是夜露——夜已经深了。

第四十二章 不与天子为妾

走着走着,宇文泰忽然问:“阿盈快十五了吧?生日是什么时候?”

冉盈一愣,不知其意:“五月初三,十五岁生日已经过了。”

“啊,已经过了。”宇文泰一算,那时他们刚好都在广阳。可惜问得迟了,他心中暗暗有些遗憾。十五岁的生日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他早已为她准备了一支上等的白玉笄作为成年的礼物,甚至打算要亲自为她执及笄之礼。

可惜错过了。

“可有人为你执及笄礼了吗?”

冉盈看向他的眼神忽然一黯,摇了摇头,两只手也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甚是局促。她移开目光,低低地说:“我家只剩我一个了。没有人为我执礼。”

一阵夜风吹过,身后的石榴树上又落下几朵火红的花。

“那真是太遗憾了。“宇文泰将双手负在身后,看着池塘里那个微微晃动的月影,轻声说:“没想到阿盈的成年礼竟然过得那么冷清,无人相贺。”

他不免想起自己二十岁的冠礼,也因父兄皆亡,无人执礼,只好草草作罢。不失为人生一大憾事。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自责。应该早些问她的。这些事情,他该早早为她安排好才是。

冉盈听他那样说,心里也有些忧伤。她看着地上散落的榴花,弯腰捡起一朵,拈在指间默默看了一会儿,说:“我已习惯了冷清。反正从小到大,家中除了阿兄,也没有人在意我。即使他们都还在,可能记得我生日的也只有阿兄吧。”

“你母亲呢?”

“她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早就亡故了。不过她在世时也很少抱我的。大家都围着阿英转,我自小就是多余的。”

心里空落落的。从没被重视过的人,却背负着所有人最后的期待。自小便不被重视,想要的从来都没有人在乎,也得不到满足。渐渐的,就不会像其他女子那样对着月亮许愿了。

唯独想过要嫁给子卿,却最终和他无疾而终,也不知是谁辜负了谁。

宇文泰见平日里总是欢蹦乱跳、能把他气到肝疼的冉盈今天却如此忧伤,不禁伸手抚着她微湿的头发,轻声说:“阿盈啊,你还如此年轻,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冉盈低着头,白净的手轻轻抚弄着指间的石榴花,说:“我家是冉氏的嫡脉,我有个阿兄,长我三岁,叫阿英。自小,他就被当作玉玺的守护人去培养。而我自出生起便是他的影子。他要学的,我都要学,他要会的,我都要会。可是他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和关爱,我却什么都没有。我曾经不解,我明明是个女孩,为什么要像阿兄那样呢?我明明是个女孩,为何却被剥夺了所有身为女孩的快乐?后来高欢将阿兄抓走,我才知道,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他们要我在阿兄万一遭遇不测的时候,代替他守护玉玺的秘密。”

宇文泰静静地听着,觉得心里微微发疼。

冉盈抬手轻轻在眼下一抹,俯身跪坐在地上,伸手去拾地上的那些榴花,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冷静平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而我自己呢?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没有人问过我想干什么,想去哪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更没有人关心过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他们只要我当阿兄的影子,哪怕他已经不在了,只要我这个影子还活着,就相当于他还活着一样。”

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过这些,她的来历,她的成长,她的家人,她从来只字不提。因此宇文泰也从不知道,她自小活在阴影之下的那颗心是这样的敏感。原来看似坚强的她,很渴望很渴望有人来陪伴。

难怪她剑法高明,难怪她假扮男子如此自然不露痕迹,难怪她可以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全歼了高敖曹的军队。原来这一切早就有人安排妥当,而她只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站在冉盈的身边,低着头默默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她,一言不发。

她雪青色的裙摆在地上散开,长发委地,如一朵无言盛开的花。

冉盈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泰,见他长身玉立,静默无言地垂手望着她。她轻轻笑了一笑,将目光投向平静无波的湖面,继续说:“除了阿英,没有人陪我一起过七夕,没有人为我庆祝生日,甚至因为我是女孩,过年时也没有资格祭拜先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阿兄的身上,连母亲都不是很在意我,就好像我从不存在。只有阿英会在我哭的时候抱着我安慰我,只有他在乎我。”

她仰起脸看着天上静默的月亮,茫然地说:“谁期待过我?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那枚谁都没见过的玉玺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也想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我也想阿父背着我到处去玩耍,我也想和同族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在上巳节、七夕节的时候结伴出游。我做不成阿英,连做一个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我常常想,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我们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难怪她化名为英,原来是为了悼念她的阿兄。

宇文泰的心里涌起一阵爱怜,这少女的忧愁激得他的一腔保护欲蠢蠢欲动。他温柔地说:“阿盈,至少孤对你还有一些期待。孤之前的提议是认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尽力满足你。”

冉盈听了,问:“做丞相的李夫人吗?”

宇文泰一怔,笑道:“做孤的李夫人不好吗?”

她将手中的石榴花别在耳边,抬起脸来对着他嫣然一笑:“宁与白衣为妻,不与天子为妾。丞相对阿盈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拒绝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我,冉盈,虽家族覆亡,孤身江湖,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来轻贱。妻就是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是尊严,是多少爱宠和赏赐都及不上的。我要的是和一个男人举案齐眉,相守一生。我绝不做可以随意被买卖的姬妾,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惟一的价值只有取悦,连和夫君同桌进膳的资格都没有——哪怕那个男人是九五至尊!

她仰着的小脸雪白,头发乌黑,双眼晶亮,嘴角带着一丝骄傲又清冷的笑,鬓边的石榴花火一般映照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庞。

宇文泰垂目默默看着她,心中怦然一动。

第四十三章 给你个任务去办

一身男装的冉盈匆匆走到相府门口。门口侍卫见了她,纷纷行礼:“长史大人。”

“丞相可在?”她随口问。

“丞相正在书房等大人。”一个侍卫说。

冉盈点点头,大步走进去。径直走到书房里,见宇文泰正在和莫那娄下棋。宇文泰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垂目在棋盘上,口中说:“长史大人今日来得快啊,有长进了。”

冉盈说:“丞相急着叫我来有何事?”他忽然正儿八经地派人去唤她,说有要事。她便急匆匆地来了,却见他正优哉游哉地下棋,也没什么急事的样子嘛。

宇文泰不理她,手中连连下子,一通连环杀,将莫那娄的白子杀得片甲不留,这才心满意足地丢下手中的棋子,笑着说:“青山的棋艺到底是二兄教的,很难对付啊。”

莫那娄也笑着说:“二公子的棋艺已至臻化境,我哪能比十之一万。”

莫那娄原是跟在宇文泰的二兄宇文连身边,宇文泰出生之后便被派去陪伴宇文泰。是以他同宇文连的关系也极好,很多东西都是宇文连教给他的。

冉盈在一旁站了半天,看他俩棋都下完了,还互相吹捧个没完,闷闷地又问了一遍:“不知丞相急着找郎英来有何要事?”

宇文泰像是这才想起了她:“哦,郎长史。”他起身走到书案边,拿出一卷赤帛卷轴递给她,说:“有人弹劾太傅梁景睿私吞渭水沿岸良田六百顷,孤命大理寺查了,确有其事。你拿着这丞相书,代表孤去当面申斥他。”

梁景睿原本是河州羌人首领,从十五六年前的正光年间就自恃山高皇帝远,几乎把河州搞成了独立王国,甚至每年向朝廷贺正都是让侯莫陈崇代劳,十分嚣张。后来宇文泰为了打破这些拥兵自重的地方割据势力,通过加官进爵逐步让他离开了河州。前年封了他为太尉,去岁太傅斛斯椿病故后又以其为太傅,将他迁往了长安。没想到他到了长安也不老实。

冉盈皱起眉头不解地问:“既是私吞良田,六百顷也不是个小数目,理应交大理寺按律查办,为何只是申斥就完了?”

宇文泰哼了一声,道:“梁景睿这只老狐狸,在朝中的势力很稳,党羽也多。孤将他从河州迁来长安已花了很大的代价,眼下得缓一缓。操之过急易生变故。”

拔除梁景睿一直都在宇文泰的计划之中,但是要动他需找机会徐徐图之。眼下还不是时候,只能稳着他。

冉盈点了点头。

宇文泰望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很满意。或许是对朝政日渐熟了,近日觉得她的气度越发沉稳,先前眉眼间那些稚气褪去了不少。

派这个相府新贵去,丞相书里申斥的内容便根本不重要了,郎英这人站在他面前,就代表了宇文泰的意思。一来给梁景睿敲个警钟,二来向他表示这还是控制在相府范围以内的事,让他安心。只需收敛收敛,便可皆大欢喜。

梁景睿那种老狐狸不会不懂吧?

宇文泰对着冉盈似笑非笑,慢悠悠道:“郎长史,第一次代表孤出面,要记得举止得体,进退从容。你是孤的人,可别丢了孤的脸。”

冉盈不满他小觑她,嘟囔道:“怕我丢脸还让我去……”

这个混账,顶嘴顶得越发顺溜了!

“你年轻,总该历练历练。”他向前一步走近她,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事情若是办砸了,回来孤可要罚你的。”

冉盈脸一黑。又是罚。不是下跪就是抄书,习惯了习惯了。堂堂丞相,也就这点以势欺人的本事了。

“哟,阿盈的表情,是不服呀?”他懒着声音继续逗她。

“服呀。只要是丞相说的,我都服。”知道他撩着她同他打嘴仗,冉盈开始卖乖,“丞相说申斥,那梁景睿就该被申斥;丞相说阿盈要办好此事,阿盈就一定得办好;丞相说阿盈得抄书罚跪,阿盈就乖乖认罚;丞相说……”

未待她说下去,宇文泰轻轻一笑,垂目看着她,温柔地轻启薄唇打断她:“孤说,孤喜欢阿盈。”

冉盈:“……”

只见冉盈一愣,方才还扑闪扑闪一双狡黠的眼睛陡然就木了。她半张着嘴,既尴尬,又手足无措。他这话来得太直接太突然了,她一时半会儿接不住啊。

不行,不说点什么气氛太尴尬了。冉盈望着宇文泰那张俊美的脸,想要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局面,舌头却打了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在宇文泰的注视下,渐渐地,一张脸烧得滚烫,还不好意思伸手去摸。只能任由一张脸烧着,渐渐垂下了头,不敢看他。

宇文泰见她这副害羞的样子,心里直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沉声笑起来。

他又向前一步,问:“阿盈就没有话同孤说吗?”

冉盈闻到他身上那龙涎香的气味,赶紧后退了一步,低着头想了半天,结结巴巴道:“没……郎英明白了……”一想,这“明白”二字说得不明不白,她是想说她明白他给的任务了,可听起来好像是默认了他前面的那句话。

于是又笨嘴拙舌开始补救:“不……郎英……郎英没听懂……”

宇文泰又沉沉地笑起来。

她真是有趣,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却一逗就窘,一撩就慌,屡试不爽。

又作弄她!冉盈抬头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我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听见宇文泰在身后唤她:“阿盈……”

她停下脚步,不敢回头。

只听见身后那个磁沉温柔的声音说:“孤是认真的。”

冉盈双腿发软,抬脚落荒而逃。

莫那娄望着她双脚疲软的步伐笑道:“丞相何必又作弄她?就不怕她这样一路软着腿,到了梁景睿面前失态?”虽然莫那娄也觉得教训她一下也好,免得她越发油滑,一开口就要气死宇文泰。但她这是什么反应啊,跟见了鬼一样。正常的女孩听了这话,至少要脸红害羞一下吧!

宇文泰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青山,孤是认真的。”

莫那娄一噎。他在认真地说,他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地喜欢上他的长史了!

莫那娄觉得头晕。不行不行,他要好好地捋一捋,丞相是什么时候开始认真了?虽说他早已预知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但这一天来得也太快了吧?

宇文泰就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了?

“丞相,那个位置,可不能轻易给啊。”莫那娄小声又郑重地说。

宇文泰将目光投向外面的庭院,仿佛那个双腿打颤狼狈不堪的冉盈还在那里没有离开。他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不与天子为妾……”

冉盈坐在马车里,心不安分地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他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他是认真的?她都同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不与天子为妾,他还认真个头啊!就不能正正经经地维持他们的上下级关系吗?当个长史还要动辄被惊吓得脸红心跳的,对身体不好呀。

第四十四章 这老狐狸!

冉盈带着宇文泰的申斥书来到梁府时,梁景睿正在家喝酒嬉戏。忽然听下人说丞相的特使来了,而且人已到了大门口,慌慌张张地披了衣裳迎出门外,猛见是一个轻眉俊眼的清秀少年,不禁一愣。宇文泰这是派谁来了?

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可是郎英长史?”

冉盈见他衣衫不整,亦未著冠,心中已经轻视,仰起脸沉声傲气地说:“下官丞相长史郎英,携带宇文丞相的申斥书而来,未便行大礼。请太傅大人严整衣冠,前来听训。”

梁景睿被个白净少年毫不客气地训斥,一脸尴尬,唯唯诺诺连忙转进府中更衣,一边在心里骂道,哪里来的小野种,仗着有宇文泰撑腰,便敢对他这样无礼。想当年他梁景睿在河州称王称霸的时候,这郎英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

要说这宇文泰,也实在是可恶。他在河州日久,天高皇帝远,宇文泰控制了关陇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是以他从未将宇文泰放在眼里。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罢了,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而宇文泰呢,先是对他恭敬礼遇有加,隔三差五地封赏,让他放松了警惕。去岁更是加封他为太傅,又有至尊诏书宣他入长安。他不疑有他,大摇大摆地迁来了长安,等着宇文泰当面来孝敬他。

可等他到了长安才发现,那个恭敬有加的宇文泰不复存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沉着有度满腹心机的强劲对手,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从入长安第一天起便皆在他的掌握控制之中。

梁景睿这时才知道上当,想要退回河州,却发现自己后路已断,河州已经被宇文泰的人全盘接收,牢牢控制。

联想起前几日有人告诉他,他因侵占良田的事情被弹劾。本是不以为意,想当年在河州,别说侵占,所有的田地都是他梁某人的!

没想到宇文泰竟因这事派专使来申斥他,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不是摆明了不把他梁景睿放在眼里、要让他在朝中立不住脚吗?!

他满心怨愤地穿戴整齐,又迈着方步走到门口。冉盈见他出来,昂首大步走到上首位置,从袖中掏出那卷赤帛,朗声道:“太傅梁景睿听训!”

梁景睿低头垂手而立。

冉盈器宇轩昂地念道:“夫为官者,上承君命,下抚幼民。治民之体,先当治心。心者,一身之主,百行之本。心不清净,则思虑妄生;思虑妄生,则见理不明;见理不明,则是非谬乱。则一身不能自治,安能治民也!其次又在治身。凡群臣之身者,乃百姓之表。表不正,不可求直影;身不能自治,而望治百姓,是尤曲表而求直影也。故为臣为官,必心如清水,身如白玉。躬行仁义,躬行孝悌,躬行忠信,躬行礼让,躬行廉平,躬行俭约,然后继之以无倦,加之以明察矣。1”

读罢,将帛书卷了,双手递到梁景睿面前,正色道:“下官来此之前,丞相说,梁景睿侵吞私田,有违为官清心洁身之道,亦有违先前颁布之六条诏书,深失孤望。令即日返还侵占之田产,有司念在太尉多年拱卫皇室之功,不做追究。”

梁景睿诚惶诚恐地接过帛书,点头哈腰一脸惭色:“下官有罪!下官惶恐!”

冉盈望着他,面色和缓,话中有话:“太傅可不要辜负了丞相的一番苦心啊。下官告辞。”

说罢踏上马车扬长而去。

梁景睿望着冉盈离去的背影,心想,这小郎君年纪不大,却好大的架势。听人说宇文泰战小关时在广阳封了一个白衣学子为丞相长史,恩遇隆重,原来就是他呀。

他忿忿不平,觉得宇文泰欺人太甚。回屋想了想,他派人寻来了朝中的两个心腹。

隔了两日,冉盈独自出门,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这两天她总觉得怪怪的,直觉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想着想着,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街角处,忽然被人从背后狠狠敲了一下后颈,脖子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一个彪形大汉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立刻从后面赶上来,迅速将冉盈扔进马车,又疾速地离开了那里。

神不知,鬼不觉。

醒来时,冉盈见自己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关在一间黑屋子里。

她很快从惊慌中冷静下来,脑子里迅速寻思了一番。如今她被人劫持,若来人不是为了传国玉玺,那便只有梁景睿了。犯人没有立刻杀死她,而是先关着,想必还有后手。

所以在见到犯人之前,冉盈可以断定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她四下看了看,这屋子空空的,没有任何东西,没法判断是在哪里,只能从窗外漏进来的光判断,大约离她被掳走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想必宇文泰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她暗自叹了口气,岂不是又要欠他一次救命之恩?

这时梁上忽然轻飘飘落下一个黑衣人,稳稳地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这屋子里怎么还有梁上君子?

那人黑布遮面,蹲在她面前嘘了一声,低声说:“郎君别怕,我是一直暗随在郎君左右保护郎君的。”

冉盈早听贺楼齐说过宇文泰在她身边派了暗卫保护,今天却才第一次见。听他这样说,她不禁白了他一眼:“那你还任由别人把我劫到这里来?”

那人遮在黑布之下的脸似乎苦笑了一下,说:“我们这样的身份是不能在人前现身的。不过郎君别怕,我会保护郎君,天黑时便带你离开。”

“等等。”冉盈垂目想了想,问:“可知是何人劫我?”

“是史仲和和陈潜。这里是史仲和府中的密室。”

太府卿史仲和……光禄大夫陈潜……冉盈慢慢地在脑子里存着的那一堆抄过的奏折里搜索着这两个名字,忽然想起了,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梁景睿的心腹……”

“是。”

果然没错。这个蠢货,宇文泰给他留一条后路,他却自掘坟墓!冉盈想了想,勾唇一笑:“我们在丞相面前立个功如何?

“什么?郎英被人劫走了?”宇文泰一惊,“何人所为?!”

刘武道:“暗卫们还在查。丞相别担心,此刻有人陪在阿冉身边保护,等天黑无人之时就可将阿冉救回来。”

“查!去查!是何人敢当街绑架丞相长史,朝廷命官!”宇文泰勃然大怒。竟然绑架他的人,是谁敢在他的地面上如此嚣张,不知死活!

注释:

1本段出自《周书·苏绰传》,是西魏文帝大统七年苏绰为宇文泰所制《奏行六条诏书》的内容节选。

第四十五章 反制

贺楼齐趋身附在宇文泰耳边说:“只怕是为了传国玉玺,就不好办了。”

宇文泰不禁捏紧了拳头。难道是什么时候无意中走漏了风声?若是高欢或者至尊主导的这次事情,那可就非常棘手了。

正在大家心焦如焚又莫衷一是的时候,另一个暗卫回来了,说冉盈递回了话。

“此事是史仲和和陈潜所为,必是梁景睿在后指使,想将我暗杀,以此威慑丞相,逼丞相让步。丞相可将计就计,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拿下。只审史陈二人,不涉梁景睿。史陈二人一除,则梁景睿在朝中最大的羽翼折断,以后便可寻机缓缓图之。”

宇文泰在心里暗骂,这个梁景睿,难道是智障吗?在河州呆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个霸王了。,他都放他一马了,他居然还敢绑架他的属官来威胁他宇文泰?

想到冉盈,宇文泰又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竟然不是哭,而是想到这么个将计就计的好办法,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宇文泰眼神一沉:“青山,阿齐,去准备,将这事通知李昺,随时准备救人。务必要留活口,孤要顺藤摸瓜!”

让李昺带巡夜的城防军去救人,抓了人直接送到官府去审,审出了朝中官员的名字再转到大理寺。将史仲和跟陈潜连根铲除,他宇文泰可是一根指头都没沾到这件事!

冉盈孤零零地被扔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脑子里默默地想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还没有人来看她。

她想,这里既是史仲和府中,想必他们不会在这里动手杀她,八成要挪到别的地方去。那么要挪一个大活人,想必要等到夜深人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走了进来,都是三十上下,一脸的戾气。

冉盈想,这两人大概就是史仲和和陈潜了。

那两人走到冉盈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郎长史,这模样甚是风光啊。”

冉盈一笑。她知道那个暗卫此时就在梁上,是以根本不怕。

“我是宇文丞相的人,你们这么做,是不是也太嚣张了?”她扬着下巴,一脸的傲慢。

两人都笑起来:“我们真是听到宇文丞相四个字都浑身发抖了。不知道宇文丞相明天早上在府门口看到长史的尸首,是不是也会发抖呢?”

“哦,原来是想用我来吓他呀。光为了吓他一下,你们也真是大费周章。”冉盈哼了一声,笑得不屑一顾。

两人也笑:“看样子长史大人在宇文泰面前却是混得春风得意,竟连自己此刻的处境都忘了。你也别嘴硬了,黄泉路上多跑两步,早点投胎去吧。”

说着凶相毕露:“将他带走!”

门外进来几个彪形大汉,将几片破布塞进冉盈嘴里,将她用麻袋装了,扛了出去。

又丢进一辆马车,马车便缓缓动了,渐渐地越驶越疾。

没多久,似是到了城门口,冉盈听到马车被守城的侍卫拦下:“什么人半夜出城?!”

车夫道:“我们找僧人算过,要赶在这个时辰去城外隆福寺为先人祈福!”说着递上一锭银子,“请行个方便。”

国中信佛,也常有人找僧人求卜吉时。因此虽天晚城门关闭,碰到这样的事情,卫兵还是会放行的。

果然,马车又缓缓动了。又行了很久,冉盈觉得车渐渐颠簸起来,想是进了山路。

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只听车夫骂了一句:“倒霉,干活儿的时候下雨。”

另一个说:“下雨好啊,雨一冲,什么痕迹都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车停了下来。冉盈觉得被人扛下了车,身上一痛,被扔在地上。随即麻布袋被打开,冉盈四下一看,周围黑漆漆,只有一盏挂在车上的马灯忽明忽暗。

面前的是三个彪形大汉,俱手执利器。因环境黑暗,个个看不清面貌。只见一个走上前,取出冉盈口中塞着的破布,说:“郎长史,我们兄弟和你无冤无仇,但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死之后不要来纠缠我们。”

冉盈毫无惧色,低低一笑:“这大雨天的,你们赚点钱也不容易,真是辛苦了。”

另一个大汉笑起来:“不愧是宇文泰赏识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确实好气度!”

又一个说:“要怪就怪宇文泰实在过于嚣张,居然欺负到太傅头上。不给他一点警告,以后梁太傅在朝中还怎么做人?”

冉盈道:“梁景睿脑子有问题吗?给他指了阳关道他不走,偏要一条小路走到黑啊。”

秋雨微凉,将冉盈浑身淋透。晶莹的雨水顺着她的脸流到下巴,又滴落下去。

一个大汉说:“不要废话了,这就送你上路,三天之后,宇文泰就可以为你发丧了。”

刀正举起,四周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吼声:“城防军捉拿贼寇!抵抗者死!”

随即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武卫将军李昺在此,贼寇速速投降!”

冉盈听到来的不是丞相府的人,却是李昺,先是有些出乎意料。再一思忖,又忍不住一笑。

宇文泰这人啊……太坏。

三个大汉却慌了神。怎么城防军会跟到了此处,他们还毫无察觉?!

一个大汉叫道:“先杀了郎英!”

刀刚举起,不知从何处嗖嗖嗖飞来几支箭,准准地扎进了三人执刀的手臂!

三人都惨叫一声,落下了手。一人尤不甘心,换手持刀就要砍下,暗处忽然一个人影掠过,昏暗的灯光下,几人只见寒光一闪,那人已倒在地上。

另两人大惊失色,连忙去查看,见他喉咙已被利刃割开,鲜血喷涌而出,已经没气了。

城防军从四面涌上来,两人慌张间想起一旁的郎英,想要挟持他以为人质,回头一看,那地方哪里还有郎英的影子?

那黑影扛着冉盈一言不发地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淋漓大雨中,冉盈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透着潮湿的龙涎香的气味,想,这人怎么亲自来了?

那黑影一直到了一个山洞处,一头钻了进去。

似是早有准备,那洞里燃着火堆,在初秋雨夜里特别温暖。

他将冉盈放下,因为方才跑得急,此时他呼吸有些不匀,望着她一言不发。

第四十六章 给你个身后哀荣

冉盈也抬头看着对面那人,眼神清亮无波。这晚他亲自前来出乎她的意料,此时她特别想听他说点什么。

可是他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半晌,见他不动,冉盈委屈地看着他,说:“义士能不能将阿盈松绑?”

义士?宇文泰的嘴角一抽。刚脱险就等不及地要气他吗?

他不想管她了,懒着声音道:“我觉得阿盈这样挺好,免得上蹿下跳张牙舞爪。”

说着,径自走到火堆旁,解下面罩,就着火堆烘烤着身上的湿衣服。他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好像压根想不起来旁边还有个手脚都被缚着不能动弹的人。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他敛垂着眉目,望着眼前腾腾的火苗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冉盈见他不理她,等了半天,手被缚得实在是疼,只得回头低声求他:“丞相给我解开吧……手疼……”

“手疼?”他听了,心里有一丝紧张,可想起上一回她以疼戏耍他,不免又板起脸,不动声色。

冉盈苦着脸:“绳子缚得好紧,真的好疼。”

他转到她身后细细一看,她的绑在背后的一双手腕红肿着已经破皮,因为缚得紧,指尖已经微微发紫。他连忙为她解开手脚捆缚的绳索,不满地念叨:“都肿成这样了,不早说。”

见他这紧张的样子,冉盈的心里一暖,陡然地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些局促地鼓着腮帮子无比委屈:“刚才就求你给我解开了……”

他一听又恼了:“你明知道是谁把你救了,张口喊什么义士?孤能不气吗?!”

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一下?

冉盈依旧嘟着嘴不服气:“我听着好像是武卫将军和城防军在捉拿贼寇,怎么丞相顺路将我救下了,可不是拔刀相助的义士么?”

“顺路?你……”宇文泰一气,将她的手往旁边一扔。真是听她说两句话就不想再理她了!

冉盈见他轻易就被自己气得冒火,不禁噗嗤一声笑起来。

宇文泰瞪着眼睛看着她,暖橘色的火光中,她的脸微微泛红,深不见底的瞳中有火光在跳动。她浑身湿透,散乱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上脸上。

那样子看在宇文泰眼里,狼狈中竟带着几分美艳。

他心中一动,想,这狗东西怎么这样好看。方才千钧一发,竟没想到那帮人已经被城防军包围了还负隅顽抗想要杀她。若不是他跟了来,只怕她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想到这里,他将她拎到火堆前,没好气地问:“方才害怕吗?”

冉盈摇摇头,垂下眼眸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就是莫名的有这样一种笃定。

宇文泰听了这话,心里一暖,眼中就露出了温柔疼爱的神色。这小家伙,总是惹他生气,这话说得却恁的窝心!

冉盈也看着他,只觉得他看着她的那双深邃的凤目中渐渐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有些痴,又有些灼人。

四周静悄悄的。冉盈有点慌。要找点话来说,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冷场。

搜肠刮肚一番之后,她问:“你……你来之前吃过饭了吗?”

宇文泰:“……”

话一出口,冉盈自己都要哭了。怎么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宇文泰沉着的脸忽的一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开心,最后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你笑什么……”冉盈一下子就结巴了,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宇文泰见她一脸想死的表情,还是笑着,伸手轻轻一弹她的脑门:“你这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吓傻了?”

冉盈忽然心里一动,她再也抵不住这样一种温柔。一个位高权重英俊无匹的男人,在这样的雨夜冒着极大的风险亲自赶来将她从刀口救下,她彻底知道了,那日“认真”二字,他确是认真说出的。

笑够了,宇文泰轻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梁景睿胆子这么大,连孤的人都敢动。”

“所以你跟来了?”她望着他。

他垂目深深地凝视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是对她牵肠挂肚的,却不知如何开口说与她听。

不说出来吧,这个小蠢货又总是一副不懂的样子。

贺楼齐和刘武走到山洞口,刚要出声,刘武探头见洞里两人正在一起不知说什么,连忙一把捂住贺楼齐的嘴,将他拖到一边,轻声说:“别进去了,会挨骂的。”

贺楼齐听了,也轻手轻脚地探身望了一下,连忙缩了回来,两人相视一笑。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两人一直站在洞口不远处撑着伞等着,不约而同在想,丞相这算是终于将阿冉降服了吗?以后不会再被她气得肝疼了吧?

刘武忽然问:“听说,阿冉同丞相说,宁与白衣为妻,不与天子为妾。你可知丞相是什么想法?”

贺楼齐说:“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想法?自从达奚氏之后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新的想法。静观其变吧,阿冉或许并没有那样的造化。”

冉盈见宇文泰又不说话,又本能地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话题来打破沉默。

这次经过深思熟虑,她问的是:“我今天若死了呢?”

宇文泰听到这个问题,抬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哼地笑了一声:“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长史哪儿没有?孤再找一个就是了。”

冉盈脸一黑,这人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出发前还说什么“孤喜欢阿盈”,“孤是认真的”,现在她就只是个“两条腿的长史”了!

“我怎么也是为你死的吧?没一点儿愧疚?”

“你不是为孤死的,你今晚若死了,那叫殳于王事。不管如何,孤会上表为你请个身后哀荣。”

“宇文泰!我若是哪一天死了,就每天晚上去吓你!”

宇文泰听了,啪地伸手又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逗你玩儿呢,别胡乱说话!谁让你刚才气我了。有孤顶着,还轮不到你死。”

冉盈一扁嘴,闷闷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慢慢地回过味来了。

宇文泰望着她那郁闷的小背影,忍不住偷偷笑了。

第四十七章 将水再搅浑一些

估摸着那边该完事了,宇文泰站起身说:“我去看看阿齐他们来了没有。”

他走出山洞去,不远处的贺楼齐和刘武见他出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将伞遮在他头上,一边说:“丞相,马车在前面。”他回头对刘武说:“去将车赶来。”

待到宇文泰和冉盈上了车,刘武问:“回府吗?”

宇文泰想了一下,说:“去璞园。”贺楼齐应了一声,快马加鞭先赶去通知了。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一路沉默着。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和惊吓,又和宇文泰在山洞里闹了一番,现在总算能舒舒服服地靠在马车里休息一会儿。

刚一靠车里柔软的小榻,一阵困倦袭来,冉盈顿时有些昏昏欲睡。宇文泰见了,说:“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冉盈半闭着眼,本就已经半睡半醒,听他这样说,轻轻嗯了一声,便睡了过去。

而宇文泰一直靠在车壁上看着她,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

一到璞园,两个侍女已经撑着伞等在外面,见他们到了,连忙迎了上去。

在众人面前,宇文泰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持重。他接过侍女手中的一把伞,见她们将冉盈接到了伞下,说:“让她们伺候你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孤晚点找你。”

冉盈轻轻点了点头。宇文泰见两个侍女一路护着她往里走去,这才放下心来。

几个侍卫也将他簇拥进去,一路走一路说:“那三个杀手,一个被丞相当场杀了,另外两个都留了活口,武卫将军会连夜提审他们,以期他们尽快供出陈潜和史仲和,将这案子移交到大理寺去。”

“不用。告诉李昺,将人秘密关押,不用审。任何情形不得有丝毫的泄漏。”宇文泰阴冷着声音道,“让梁景睿他们先慌一阵子。”

莫那娄会意地点头,正要离去,宇文泰又说:“还有,把郎英的消息盖住,不要让外界知道他的死活。搜查郎英越高调越好,消息,压得越低调越好。”

刚才回来的一路上宇文泰重新想了这件事情,他已经不打算经过大理寺了。卷宗进了大理寺,郎英作为当事人难免要被多番传讯。那帮大理寺的官员个个精通刑狱之事,是察言观色的高手。郎英在他们面前久了,不管是她的身份还是这件事情本身的真相都容易露出破绽。

不如放出一些消息,掩盖另一些消息,混淆视听,将水搅浑,让梁景睿那帮人看不清局势,惶惶不可终日,自乱阵脚,甚至自相残杀!

急什么呢?将水搅浑一些,然后静观其变吧。

跟着的几个侍卫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互相看了看,暗暗想,丞相如今对这些事是越发的狠辣和老练了。

两个侍女迎面过来垂首行了个礼:“郎君,热汤已经准备好了,请郎君前去沐浴。”

“嗯。”宇文泰应了一声,撇下一众侍卫而去。

冉盈暂时抛开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几个侍女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半袖高腰襦裙,便披着湿湿的长发,由侍女们领着去找宇文泰了。

到了书房,见宇文泰已经洗了澡,换了那身出发广阳前一晚穿的白色的大袖长衫,一边看书一边在等她。

见她来了,说了声:“去上药吧。”

一个小侍女上前将她延至书房一边的榻上坐下。在那榻上的一只松木托盘里,放着一只白瓷小罐。小侍女打开那小罐,一股草药的清香散了出来。她恭谨小声地说:“我来帮女郎上药。”说着拉起冉盈的手,撸起她的衣袖。

那本洁白细腻如玉的皓腕如今破皮红肿着,是被绳索捆绑的伤痕。小侍女用白棉布蘸取白瓷罐里的黑色膏药,轻轻涂在那道宽宽的伤痕上。一边涂一边轻轻地吹着气。

那药膏涂上去凉凉的,十分舒服。冉盈觉得原本火辣辣疼的手腕顿时觉得好了很多。

“疼不疼?”宇文泰放下手中的书册,走在一旁看着,问。

他垂目看着她的手腕,表情有些心疼。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孤挺的鼻梁看上去是那样的桀骜。冉盈抬眼看着他,心绪又翻涌起来。

宇文泰丝毫没有察觉,垂目轻声说:“这是治皮外伤很好的膏药,应该不会留下疤。”

想到她是因为他让她去申斥梁景睿才受了这番惊吓,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说:“若是真的留下了疤,孤会对你负责。”

这对一个女子来说多么重要,身上有一点难看的疤痕,都可能令她低人一等,将来无法嫁一个良配。

冉盈脑子里正在想着梁景睿这件事情,耳朵里听他说这话,又是一愣。负责?

“怎……怎么负责?”她抬头看向他,张口结舌,又想后撤。

这人怎么老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吓人?他……他是什么意思?

宇文泰听了这话,抬头注视着她。这话一说出口他也有些后悔,脑子一热,一向不妄言的他竟轻许承诺。最近面对她的时候自制力越来越差了。

他白了她一眼,有些恼,却不知是恼谁:“留了疤难免被人嫌弃啊。若你因为这个嫁不出去,孤负责为你找个如意郎君,好不好?!”

冉盈听了这话,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种失落只在她心间偶一探头,便立刻隐去不见。她嘻嘻一笑:“好呀!有劳公子。”

旁边的几个小侍女都忍不住哧地笑出声,又赶紧纷纷捂住嘴。

这小女郎实在是好玩,每次见她和郎君这样来来回回地打口水仗实在是有意思。郎君对她却是异常的容忍迁就,甚至每每都是一副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郎君很喜欢她呀。

宇文泰觉得肝疼。是不是聪明的女子都喜欢装傻充愣?这家伙怎么像条泥鳅一样滑手?他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她还准备继续装糊涂?

他见侍女细细地用柔软的白绸将她的手腕裹好,又见她憋着一脸的笑,没好气地问:“阿盈,你说,孤对你可好呀?”

第四十八章 我不攀参天大树

宇文泰看着冉盈,眼神无比温柔,等着她的回答。

“孤对你可好呀?”

他对她好?还是不好?

冉盈也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狡黠地答道:“公子这话问得……世间诸事岂能光用好或不好来形容?”

“哦?你且说说看。”见她又要出招,宇文泰两眼发光,隐隐有一种等着被虐的期待。

冉盈不徐不疾地说:“公子当初为我买上好的笔墨,可算是好的;然而公子又时常因为一些小事罚我下跪或者抄书,又是不好的。这好或不好,岂能一概而论?”

“……”

宇文泰的脸僵住了。他对她的好就只是当初在兴关街送了她一套笔墨?连上次在未央宫和这次的救命之恩都算不得好?

如此会避重就轻,这刁滑的坏东西!

陡然间,他放声大笑起来,那声音无比愉悦动听,他说:“阿盈啊,你越是如此,孤便越是喜欢你……这可怎么办呀……”

说着,他低下头看着她,悠然自得地问:“你说怎么办?”

额角一阵突突突的痛,这下轮到冉盈的脸僵住了。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她都用各种方法各种语言各种姿势告诉他他们没有可能了,他怎么就是不死心呢?他该不会以为坚持就能胜利吧?

她揉着额头尴尬地嘿嘿一笑,说:“公子是天之骄子,一代雄杰,出身高贵又手握重权,何必非要屈就冉盈这种无貌无才又无德的市井小女子。不值当,不值当……传出去不好听啊……”

宇文泰止住笑,换了一个认真的表情,靠在榻上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孤想知道,为何襄王有意,而神女无梦?”

管什么值不值当,他就想知道,他宇文泰,要相貌有相貌,要地位有地位,要情调有情调,她为何却毫不在意他,甚至总是一副急吼吼想要摆脱他的样子?

他一个大男人,不要面子的吗?

一旁的侍女,还有门外的刘武贺楼齐都在心里使劲点了点头。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呀。那么英拔不群权势顶天的宇文泰如此纡尊降贵地讨好她,她为何会不心动呢?为何会丝毫不心动呢?!

冉盈见他这样发问,也自榻上站起身,站在他面前,说:“阿盈何必要对不可能的人心心念念,妄存幻想?”

她是说,他不许她妻位,她就绝不考虑?

宇文泰不甘心,继续逼问:“阿盈便是给孤为妾,孤也会将你捧在手心里,如此你我都欢喜,不好吗?”

冉盈一笑,晶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毫不逃避:“公子试想,若阿盈与公子为妾,公子必另娶门当户对的高门女子为妻。若有一日阿盈淘气犯了错,或是仅仅因为公子过于宠爱阿盈惹得夫人不快,夫人要责罚阿盈,打骂阿盈,甚至要将阿盈送与他人,公子怎么办?”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宇文泰想都没想就答道:“孤自然会护着你。孤会阻止她,申斥她。在孤的后宅之中护你周全,这有何难?”

阿盈脸上的笑不见了,她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非常严肃:“公子错了。周易云,家人,利女贞。夫人管理内宅,打骂惩处内宅之人自有裁夺,公子是不可以置喙或反对的,否则便是治家失律,内外失衡。在那种境况下,公子便是有心袒护阿盈,也是不能够的。否则便会被人诟病,有损声名。何况引得夫人的娘家不满,对公子来说也是麻烦。只怕到时候,公子被置于两难之地,冉盈仍然会是被牺牲的那个。”

宇文泰一愣,转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原就是正理,她若与他为妾,他越宠她,便越有可能为她带去整个后院的敌意和刁难,也会令他蒙上偏宠姬妾、治家无能之名。

冉盈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将这话听进去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缓慢而认真地说:“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公子,阿盈虽愚钝,却也不会因为公子一时兴起轻许的承诺、或是因为贪恋公子的权势地位,而将自己置于这样被动的境地。”

周围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阿盈说的这番话令他们感到困惑和震惊。

见宇文泰脸色渐渐黑沉,冉盈毫无惧色,直直地站在他跟前,挺拔如一株翠竹:“阿泰,你若连一个平等的地位都不能给我,又何谈将我捧在手心?没有尊重的爱眷不过是一场捕猎的游戏,终归难以长久,我要了又有何用?”

阿泰!

她竟这样唤他!

宇文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很久,目光却渐渐温柔起来。在这一刻之前曾久久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疑问突然间有了答案。

人海万千,他何以独独被她吸引,对她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因为她孤直,因为她那样清楚自己的位置,那样清楚自己想得到什么,该得到什么。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他们的这番对话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在这世上,男尊女仿佛卑是天理。一个女子若是能遇到一个良人同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自是她的造化;但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对着整个关陇最有权势的男人说出平等二字,不啻为一道惊雷,劈在每个人的头顶。

她何来这样的底气?

她不贪图,不妄想,不奢求得到,也就不怕得不到。所谓无欲则刚啊。

冉盈缓缓地退到门口,看向宇文泰那俊美无俦的脸,笃定地、从容地笑看着他:“阿泰,我虽得了你的垂青,也曾利用过你的垂青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我从未想过要攀上你这棵参天大树。你的宅院太深;而我,哪怕只是田野间的一根野草,从我身边吹过的,也是自由的风!”

说完,她咧开嘴冲着宇文泰明媚地一笑,转身一溜烟跑了。

只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还有宇文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贺楼齐和刘武走了进来,边回头望着冉盈的背影边说:“嗬哟,阿冉一个小小女子,志向却不小啊。”

宇文泰细细回味着她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最后沉声一笑,心里却划过一丝哀愁:“她说的……才是人间真情。”

他有些遗憾。高尚的出身让他从未注意过田野间那些随风招摇的野草。他一直都不知道,太阳同样照耀着那些野草,云朵同样地从那些野草的头顶飘过,风拂过时,野草也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些卑微的野草和原野上的参天大树并没有任何差别。

第四十九章 灞河盛景遇故友

冉盈秘密在璞园住了旬日,宇文泰下令全力搜捕绑架丞相长史的凶徒。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朝堂上也暗潮汹涌。

梁景睿自郎英失踪、长安城开始声势浩大的搜捕的第二天就告病在家,一直没有上朝。

旬日之后,陈潜和史仲和先后被家仆发现在家中自尽,留下遗书自称是郎英被绑案的主谋,因一点私事和郎英起过龃龉,一时气恼将其绑架并杀害,又迫于近日紧张的局势,畏罪自杀。乞求至尊宽宥,不要连累家小。

当莫那娄将大理寺呈递来的两封遗书放在宇文泰的案前,宇文泰打开扫了几眼,冷笑道:“梁景睿这手丢卒保车玩得不错呀。还杀害?他就那么有信心,郎英已经死了?”

“按常理,若是被绑架了还活着,该不会藏身不现。十来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是死了。只怕郎英平安回朝,会让他寝食难安。”莫那娄轻笑起来。

宇文泰想了想,说:“绑架朝廷命官是重罪,岂有宽宥之理。告诉大理寺,陈潜史仲和家人全部流放到敦煌去开凿石窟,族中子弟永不得入朝为官。”

莫那娄谨慎地问:“郎英回朝,和他们的遗书有出入,若是引起大理寺的怀疑……”

“让他们怀疑吧,就算他们继续追查也查不出什么了。郎英回朝会让梁景睿承受很大的压力,大理寺若是怀疑,只会令他尾巴夹得更紧。”

他想了想,又说:“把那小东西接回长安吧。”

那日之后宇文泰再未去过璞园。一方面是想坐镇长安,用声势浩大的搜捕给梁景睿暗中施压,逼他杀人灭口;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自己的行踪泄露了郎英的藏身之处。

郎英平安回朝引起了朝野震惊,至尊单独宣她去了庆华殿安抚,但也有疑问:“犯人留下的遗书声称卿已被杀害,郎卿是如何逃出生天?”

这个问题宇文泰早已在她入宫之前便知会过她,此时她对答如流:“那日臣下被杀手绑到山中欲加害之时,武卫将军及时赶到救了臣下。他和臣下商定,为了引出幕后主使,让臣下暂时装死不要现身,给主犯施加压力,让其自乱阵脚。”

皇帝点点头:“嗯,李昺这事办得聪明。朕要予以奖赏。郎卿你此番受了惊吓,朕也另有赏赐。”

冉盈谢恩出了宫城,见李昺已等在外面,见了她,咧嘴一笑:“郎长史受惊了呀。”

冉盈也回了一个狡猾的笑,拱手道:“武卫将军前途无量。”

这场绑架案了结之后,宇文泰对冉盈似乎宽厚了许多,奏折也不用抄了,每日午后过去陪他下下棋闲聊几句而已,冉盈的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这天傍晚,她闲来无事,独自出门去灞河上泛舟。

夜晚的灞河是长安一景,两岸都是酒肆花楼,入夜之后,沿河两岸灯火通明,歌舞声不断,非常热闹。

自打来了长安,冉盈就不断听人说起夜入灞水的盛景,这天傍晚便包了一艘小船,船头置上酒,让船夫沿着河荡桨放舟,慢慢欣赏着沿岸灯红酒绿华彩璀璨的美景。

渐渐的,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两岸次第亮起五彩斑斓的灯火,渐渐热闹起来。冉盈坐在船头,听着沿岸的酒肆花楼里传出歌声笑声和丝竹管乐之声,看着那些浓妆艳抹年轻娆美的歌女舞姬在河岸边放着祈福莲灯,心里暗暗感叹,时人皆说乱世如麻,可这夜色下的灞水,却如同盛世光景,醉生梦死。

河里的莲灯逐水而流,在河水中星星点点,朦胧闪光,仿佛星空坠入凡间。冉盈的小船在花灯中缓缓逡巡而行。盛景如斯,她有些心醉。

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那不是阿英吗?!”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书院的同窗。唤她那个叫王懋,出自乐浪王氏,他的父亲是车骑将军王盟,也是朝中显贵。

冉盈扫了一眼其他人,赵度,尚书右仆射赵善之子。还有一个叫苏绰,是卫将军苏让的从弟。三人同在一条船上,也是入夜出来游玩。发现她后,三人催着船夫并船,也不客气,纷纷踏步上了冉盈的小船。

他们笑嘻嘻地说:“学生们见过郎长史。”还煞有介事地躬身一拱手。

一个多月抄写奏折,冉盈早已把这些家族的情况和立场搞了个一清二楚。眼前这几个都出自拥护宇文泰的家族,因此他们登船,冉盈并不在意。

立场这个东西是顶重要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眼前是一群反对宇文泰的人,冉盈同他们在一起被别有用心者传扬出去,那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见到昔日同窗,冉盈的兴致更高了。

苏绰说:“院判的老母病故,回乡守丧去了,三年内是不能回来了。学院暂时放假,不久要来一位新院判。——对了,前阵子听说阿英被人绑架,我们都吓坏了。还好你安全无虞。”

“听说还是李昺那家伙带人救下的,真是好险!当个长史也如此不安全。”赵度说。

冉盈笑了:“事发突然,我此番也是吃了个教训,不能随便和人争执啊。”

王懋举拳一捶她:“你这家伙,就这么成了丞相的长史,简直轰动了整个书院——不,别说书院,就是整个长安的官场暗下都震动不小,我阿父都说,这个郎英不显山不露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竟然得宇文丞相如此重视。我们真是又羡慕又不服。你来书院最晚,书也不是读得最好,若说有什么才能,也看不出来,如何丞相独独就看中了你?”他性格开朗,心无城府,艳羡之情全写在脸上。

冉盈得意地一笑:“我书是没你们读得好,可能才能也不及你们,但是我运气比你们好啊。谁让我侥幸杀了高敖曹呢?”

赵度也笑了:“你说你,明明是个书生,偏偏做了一件很多武将都做不了的事情,可不是个奇人么?”

苏绰在一旁说:“错了错了,你们都忘了,阿英可是用剑的高手,未必比一些武将差的。我们昔日在书院,谁是他的对手?非说是运气把高敖曹送到了他的剑下也行,但是这运气只怕掉在我等头上,我们也接不住呀。”

虽然当日在书院时,冉盈并不同他们有多亲近,但是这几个人也未排挤过他,因此冉盈此时见到他们,只觉得轻松快活,心情也变得非常愉快。

她并不知道,这晚会令她终身难忘。

第五十章 珈公子

苏绰见冉盈满面春风兴致极好,问:“阿英如今一切顺利吗?听说丞相送了宅子给你,想是非常看重你了。那宅子非常好吧?”

冉盈点点头,装模作样地笑而不语。她总不能告诉昔日同窗,她进了那宅子就被宇文泰罚抄奏折抄了一个多月吧。

这时众人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夹杂在喧闹的丝竹之声中分外清泠。冉盈抬头一看,琴声是从岸边的一个红窗绿格挂满灯笼装饰华美的乐坊中传出来的,那琴声铮铮泠泠,转韵似曾相识。

冉盈猛然觉得有一些抓不住的回忆,随着那琴声飘飘荡荡,无着无落。仿佛一根细密柔软的羽毛,在轻搔着她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她茫然地想要去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却如一阵似有似无的轻烟,伸手一抓,顿时无影无踪。

王懋见她抬头听着那琴声发愣,提议说:“那是这灞河沿岸最负盛名的方思楼,今日碰巧遇到阿英,我们一同去逛一逛吧。”

几个少年兴起,纷纷拍手叫好,纵是冉盈反对,也被他们拉着,一同在那乐坊旁靠了岸。

冉盈一脚踏入方思楼,仿佛坠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奇异世界。楼内灯火辉煌,饰物璀璨。金杯银壶,玉器玛瑙随处可见,盛美酒的是水晶杯,裝瓜果的是鎏金盘。兽型铜香炉丝丝袅袅往外飘着蒸腾迷醉的香气,墙壁上绘满了色彩鲜艳的壁画,春嬉图,马球图,饮宴图,目不暇接。楼上下四处挂着洁白的轻纱,如梦似幻,几个年轻秀美的少女在那些轻纱间来回追逐,穿梭嬉戏,咯咯咯的嬉笑声回荡在四周。

冉盈叹为观止,只觉得无数的艳丽的色块在她的眼中迅速地膨胀。

“阿英,你看!”王懋一拉她的袖子。

顺着王懋手指的方向,冉盈踮起脚透过重重的人群,看到一楼的大厅中央,一个穿着绚丽胡服妆容妖娆的舞姬正在跳着胡旋舞。

胡旋舞是近年刚从西域传进来的舞蹈,如今在长安的勾栏瓦舍颇为流行。只见那舞姬穿着异域风情的彩色大摆长裙,紧身上衣,短衣袖,露出洁白如藕段的手臂,那手臂像蛇一般灵活柔软地扭着,头发披散着,衣裳和发间都缀满了色彩艳丽的松石玛瑙的饰物。那舞姬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象各色的花瓣在空中翩然飘摇,又象轻盈的蓬草迎风飞舞。

鼓声越来越快,那舞姬也越转越快,快得宽大的裙摆飞散成一朵绚丽妖冶的花。她的长发随着快速的旋转飞扬着,头上长长的发饰也飞扬着,手上和脚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冉盈一时看得眼花,竟觉得连那舞姬的脸都模糊了。

围在周围的客人都看得如痴如醉,纷纷鼓掌叫好。

就在这时,密集的鼓点声中忽然加入了一阵阵快速滚拂的琴声。

琴本是汉人的乐器,但这一阵阵越来越快的琴弦滚拂之声加入胡旋舞的节奏中,竟没有丝毫的突兀感。反而因为琴声那特有的清冷感,而使热烈艳丽的胡旋舞多了几分诡艳的端庄和疏离。

能想到这样伴奏的,绝对是个摆弄乐器的高手。

这时看客中有人激动地高喊:“珈公子!那是珈公子!”

这样看着,那些熟客纷纷抬头,看向二楼高台上那个琴声传来的方向。

冉盈也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看去。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俊逸少年,身穿宽大的白袍,赤脚盘坐在汉白玉制成的高台之上,半披着长发,手指疯魔般快速地划过琴弦。他下巴微抬,紧闭双眼,如痴如醉。

冉盈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一抓,差点疼得叫出来。

那是子卿!

为何会是他?他为何这副模样,出现在这烟花迷醉之地?

其他几个学子也认出他来,俱面面相觑,惊愕得不知所措。于子卿一个世家公子,如何在这风月场中放琅形骸到这般模样?他不是娶妻了吗?

苏绰拉着一个客人问道:“那人是谁?是这楼里的琴师吗?”

那客人直直地伸着手掌用力地拍着,两眼发亮,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他根本无暇去看苏绰,只如痴如狂地望着高台之上的少年,兴奋地说:“你居然不知道?那是珈公子!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自称珈公子,两个多月前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便成了这条街上的常客。他每每喝到兴起就会奏琴。他的琴艺出神入化,很多人每天都在这条街上不同的楼里寻他,就为了这一刻,能听他这样出其不意地弹上一段!”

他兴奋得脸颊通红,咧着嘴看向那高台的方向,使劲鼓掌,口中喊着:“好!”

苏绰等人目瞪口呆。王懋呆呆地看着高台上的子卿,轻声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回过头来,看着冉盈:“阿英,他一向是最洁身自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冉盈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我……我不知道……”

这还是那个清朗明月下、在漫天飞舞的梨花雨中为她弹奏《凤求凰》的白衣少年吗?这还是那个用如秋水般温柔沉静的目光看着她的子卿吗?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时鼓声和琴声戛然而止。这支胡旋舞结束了。

那跳胡旋舞的舞姬接过一壶酒,身段轻软地款步走上高台,在子卿身边依依坐下,将酒递给他。

他仿若完全没有看见高台之下那些仰望着他的人群,眯着醉意朦胧的眼睛,仰起头,将壶中的酒尽数倒入口中。

晶亮的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流过他的下巴、浸入他的衣矜。

舞姬媚如烟丝的双眼温柔地看向他,贴近他的耳边,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冉盈一行人的身旁,两个手执纨扇的舞姬嫉妒地议论着高台上的两个人。一个不满地说:“冬灵又缠着珈公子。哼,会跳胡旋舞就了不起。”

另一个翻着白眼怪腔怪调地说:“就是。珈公子说不好什么时候才来方思楼一趟……真是讨厌!”

前一个摇着手中玉柄绣金的团扇,抬起眼朝高台上那个跳胡旋舞的冬灵瞥去:“她还跟绿萤她们炫耀,说是珈公子亲口跟她说,她的眉眼长得有几分像他喜欢过的女子。”

第二个掩口弯腰笑起来,口气不屑:“哼,她自己编的吧。在这条街上,得到珈公子鼓琴伴奏的又不止她一个,难道个个儿眉眼都像?”

两人解气地咯咯笑着。

第五十一章 子宁不嗣音?

舞姬刻薄的对话飘入冉盈一行人的耳中,恁的刺耳。她们在谈论的,真的是那个含霜履雪、志洁行芳的于子卿吗?

“子……”王懋已愤怒了。堂堂于府的公子,怎么可以如此放琅行事。可他还未喊出名字,已被苏绰一把将嘴捂住。

苏绰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声张。若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传扬出去,他即使不被他阿干打死,也会被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于氏一门从此在长安,也再抬不起头来了。”

王懋和赵度听了,都安静下来,只拿担忧的眼睛,去看那高台之上醺然半醉、旁若无人的子卿。

这时子卿又搬过琴,手指轻轻一挑。

琴錚地一响,下面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许多人等了一整晚,就是在等这一刻。

子卿轻轻地、缓缓地拨动琴弦,张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下面静悄悄的,整个乐坊里的丝竹声都停了,高高的大厅里上下回荡着子卿清冷的、带着醉意的吟诵声。

他吟的是魏武帝的《短歌行》。这首乱世英雄感慨人生吐露志向的慷慨之词,到了他的口中,经过他的演绎,竟变得如此缠绵悱恻,催人泪下。

他身边的舞姬痴痴看着他白净瘦削的脸庞,是迷醉,是爱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半睁醉眼,扫过台下,忽然,定在了冉盈的身上。

他看见了她!

只见他双唇狠狠一抖,凄凉的吟诵停了下来,哀婉的琴声也停了。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皆仰头望着他,无人出声。

半晌,他的手指间忽然调子一换,从缠绵哀伤,变成了撕心裂肺。他抖着双唇,指尖的旋律忽而撕心裂肺,忽而激越昂扬,忽而泣血控诉,直听得赵度都抽噎起来,看向他们说:“他……到底怎么了?他为何这样伤心啊?”

冉盈远远望着他,只觉得眼底潮热,鼻子发酸,死死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紧紧握着拳头,不知不觉的,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破手掌,却浑然不觉。

忽然,琴声又停住,四下一片死寂。

大厅里、楼梯上站立着的众人如痴如醉,皆翘首半张着嘴,期待地看着子卿,等待着他们的珈公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调吟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期待着他用手中的五根弦弹出旷古未有的绝响。

四下没有声响,连呼吸声都是冒犯。

只听见高台之上,那个俊逸又颓靡的少年抖着声音、一字一字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两行泪,突然滚下了他的面颊。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厅中,久久不散。

观众一片死寂。这巨大的感染力令在场的每个人都真切感受到一种漫天彻地的悲伤和绝望。所有人都被动地沉浸在这种伤痛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随即,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子卿在高台之上放琅不羁的姿态和令人迷醉的才华横溢又颓靡不堪的风采令众人疯狂,仿佛见到了晋时的风流名士再世重现,激动得无法自持。

魏武帝《短歌行》中的那两句,本就是化用了诗经郑风里的诗句。他于此处,忽然转向诗经,情绪上在大合之后陡然大开,如金日贯海,生辉万丈,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的大厅里,只有冉盈知道,这两句,分明是吟给她听的。

他深怨着她,无法释怀。他对她朝思暮想,几欲成狂。无奈深困高墙,和她今生相负,每每想来,只觉痛断肝肠。

冉盈仰头望着子卿,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宇文泰从李虎府中赴宴回来,喝了点酒,此刻有些想见冉盈,便从秘道到了郎宅,见费连迟守在书房门口,问:“她人呢?不在府中?”

若在府中,费连迟当值夜守在她卧房门口才是。他在这里,应该是在等她回来。

费连迟说:“长史晚上说是去灞河上泛舟,不让我们跟着,此刻还未回来。”

宇文泰皱了皱眉,抬头见斜月渐西,回头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莫那娄说:“已经过了四更天了。”心里也不免埋怨,这个阿冉,有时候确实没有分寸,过于放纵。她一个未嫁的女孩,明知道宇文泰在意她,还在外彻夜不归,不是故意撩着宇文泰发脾气么。

宇文泰非常恼火。已近凌晨,天都快亮了,她为何仍然独自未归?长安城里灞河之上只有长街那一个去处,她为何去了那里久久不归?

“跟着她的那些暗卫呢?召一个回来。”他冷声说着,大步踏进书房:“我们就在这里等郎长史喝完花酒回来吧。”

片刻,一个一身黑衣的暗卫匆匆赶来,见了他满脸愠色,有些惶恐,倒头便拜:“丞相,女郎此刻在方思楼。”

方思楼是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乐坊,宇文泰自然是去过。他脸上的怒色越来越浓,几乎要拍案而起:“这么晚了她还在方思楼做什么?她和谁在一起?”

“女郎在灞河上遇到了昔日书院的几个同窗,一起拉她去了方思楼。只是……”那暗卫欲言又止,他们这些近侍皆知此事是宇文泰碰不得的隐痛,犹犹豫豫要不要说出来。倒是一旁的莫那娄沉不住气了,追问:“丞相正在心焦,有什么话就直说。”

暗卫说:“女郎在方思楼遇到了于子卿。”

宇文泰听了,心中一瞬间怒不可遏。难怪一夜不归,原来是遇到了他。看来叙旧叙得难舍难分啊。

“他怎么会在哪里?”莫那娄连忙问。听说于子卿一向品行端正,怎么也流连乐坊伎馆?

暗卫说:“听说他婚后几乎夜夜在灞河一带留宿,连家都不回。”

“他们两人在一起?”宇文泰脸色阴沉,只觉得一股股无名怒火在身体里乱窜,咆哮着寻找出处。

暗卫顿了顿,说:“不是……于子卿已经在方思楼就寝了……女郎独自在楼外的街道边徘徊不去,似乎是在等他出来,已从二更天等到现在了。”

宇文泰顿时大怒,一阵烈焰轰的冲上头顶,将手边一张立着花樽的小几狠狠一掀,怒喝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长相思,摧心肝

宇文泰只觉得冲天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无法自控。

于子卿在伎馆里形骸放蒗眠花宿柳,她却像一只狗一样蹲在外面等他?那于子卿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作贱自己?!

小几被生生掀飞到墙上,又砰地摔落在地,那小几上的白瓷花樽摔在地上,锵地一声脆响,碎成了几片,里面的清水和几支白色的夹竹桃洒落了一地。

屋子里的三四个侍卫吓得纷纷伏倒在地,都知道他的极度愤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莫那娄深伏在地,连声说:“丞相息怒!为一个不知分寸的女子动气伤身实在是不值得啊!”

宇文泰却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钢牙一咬,双手用力一握拳,大步往门外走,吼道:“莫那娄,走!”

他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他要亲自去将她抓回来!

天边渐渐泛起了青白色,天就要亮了。灞河沿岸的灯火一盏盏次第熄灭,声音也渐渐平息和消失。又一个醉生梦死的夜过去了。

子卿从方思楼出来,踏着微醺的步伐走在空荡无人的街头。脚步声凌乱,踩碎了凌晨的寂静。

这夜的酩酊大醉中,他又一次梦见阿盈了。他梦见自己带着阿盈离开了长安。他梦到他们坐在华丽明亮的马车里,雄健的骏马带着他们在宽阔的道路上飞驰,暖煦的春风从车窗里吹进来,裹着鲜花和草木的香气,吹乱了阿盈乌黑的长发。他梦到他们牵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明快的笑容,他和她甜蜜地相视而笑。头顶的阳光照下来,强烈得耀眼。他梦到他们盛大的婚礼,天地间扬扬飞舞着雪一般的梨花瓣,万人簇拥下,他心爱的新娘雪白纱裙,金扇遮面……

这才是他想要的一生啊。

醒来时,四周如死沉寂,窗外冷月半残。他的眼角微湿,心中怅怅落落。

“子卿。”

冉盈在身后轻轻唤他。

同窗们已经带着唏嘘和伤感回去,而她在这里等了一夜。伤心和疲惫折磨着她,令她看上去凌乱又憔悴。

子卿的身子一顿。她怎么还在这里?他睡在方思楼柔软的床榻上时,她就在这里等了他一夜?

她明知他在里面荒唐,还在这里等他?为什么要等他?为什么要见他这副模样?!

他缓缓回过身,对她一笑:“你一直在等我?”

“子卿……”冉盈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恍惚间竟想不起他曾经纯真的样子。

是啊,她一直在等他。可是为什么要等他?她想同他说什么?此刻见了他,只觉得心中翻绞。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心里有一刹那的后悔。既已同他诀别,他过什么样的生活又与她何干?她不该等他。

子卿转身朝她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一边语气轻薄地说:“那日,我问你,我们是否还能再见面。你同我说,我已使君有妇。为何现在又特意等在这里,拦我的去路?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郎长史如今很随心所欲啊。”

他脸上的笑寒冷又轻薄,冉盈从那笑里,完全找不到那个在梨树下弹琴的白衣少年的影子。

“子卿……”冉盈此刻只会一遍遍轻唤他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时常梦到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是扛着多少痛苦,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卿看着她丝毫未变的脸,痛苦地想,她已不是梦里的那个阿盈了,她已是宇文泰的女人,她已成了权力的俘虏!

她走后,他的世界空了。他想要忘记她,可是每日每夜分分秒秒,都在不自觉地收集着她的消息。

听说,他新婚的第二天晚上,她就留宿在了宇文泰的璞园。

听说,她在广阳杀了高敖曹,以郎英之身被封为丞相长史。

听说,宇文泰赐了她新宅。

听说,她甚是勤勉,每日去丞相府聆听教诲。

听说,她被人绑架,宇文泰大动干戈四下搜捕。

……

她的桩桩件件,都与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有关。可宇文泰肯对她用心,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他应该感到很安心很快乐,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得到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垂爱,成了他的枕边人!

他轻浮地笑着,低头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何要在这里等我?是在宇文泰的榻上睡不着吗?长史大人。”

每每想象那些漫长而静谧无人的夜独属于他和她,每每想象他和她夜半私语,共剪灯花,他就觉得有一把钝刀在狠狠地割着自己的心,他觉得自己嫉妒得要疯了。

还在他的婚礼上,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在他家的花园里偷偷相会。她不肯跟他走,却转身投向了另一个男人!

“子卿,你不该这样。”冉盈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子卿恶毒的挑衅。她在这里等了他一夜,不是为了向他解释澄清,也不是为了和他重温旧梦或者相拥而泣。他是白衣胜雪,志洁行芳的于子卿,他的心里应该装下更大的天地。

听她这样说,笑容从子卿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刻的恨意:“那我该怎样?一个被你抛弃的无能的男人,你希望我怎样?你们是不是都希望我守着家中的娇妻美眷,安稳地、认命地、继续做一个连怨恨都学不会的傻子?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他人夺走,还要笑着鼓掌,真心地恭祝你和他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她看着他,眼里心里都是伤痛。面对他的诘问,她迫使自己冷静,然后平静而坦然地说:“我没有被谁夺走……子卿,我只是接受了现实。你是于氏的嫡子,你连婚姻都是至尊赐的,我没有办法。除了放弃你,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拼命地忘记你……”

说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悲伤,一点温暖的潮热也涌上了眼底。她立刻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轻声说:“子卿,我不配喜欢你。”

两行泪滚落了他的脸颊。

“阿盈!”

第五十三章 再一次选择

莽莽天地仿佛越缩越小,小到只剩下他们两个。这茫茫无涯的洪荒宇宙,这洪荒宇宙的无边黑暗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是两个孤独无措的孩子,被抛弃在无垠的时空里。

子卿看着冉盈的的目光终于软了下来:“阿盈……你呀……你何必还要来见我。见到我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冉盈紧蹙着眉头,又一次红了眼眶。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她也曾真心喜欢过他的呀!

那么那么喜欢,是真心想要把一生托付到他手中的呀!

“子卿,你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我不愿你这样。”

他垂下眼眸,沉默了良久,又抬头轻声问:“阿盈,是我不够好吗?”

他又恨又怨,纠缠在这个痛苦的梦里,久久不愿醒来。

“我不敢赌。对不起,是我不敢赌……”冉盈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子卿是一个那么好的郎君,他那么善良柔软,温存多情,他怎么会不好呢?她又怎么舍得放弃他?

可是一道诏书将他们生生撕裂,若不放弃他,她还能怎么做?违抗天颜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她那么矛盾,那么懦弱。同他单纯执着的爱相比,她是那样的瞻前顾后,左顾右盼。

他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想要的只有爱情。

可她不敢赌,她没有底气。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最下不及情呀!

他的心一阵阵剧烈地疼痛,痛苦地说:“你不敢赌……那时为何不愿和我走……我想要舍弃一切的,只要同你在一起,不用你去赌,我去赌啊!可你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你是真的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可是该怪她吗?造化弄人呀,为什么陛下会给他赐婚?为什么他要生在那么高的门第身不由己,也让她无法企及?

想及这些,子卿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疼。为什么他要生在于氏?!

他忽然痴痴地问:“阿盈,若是现在,我要你同我一起走,你会答应吗?如果再选一次,我们还有机会吗?”

冉盈抬起头看着他,他要带她走吗?现在,放弃一切,只抓住彼此吗?

这个问题曾在她心里辗转了千万遍。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暗暗地后悔那次的拒绝,她千万次地想过,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同他走。

悲伤的少女忽然感到一丝甜蜜。在这无亲无故的乱世里,有这样一个少年,愿意用瘦弱的肩膀为她担起整个人生。

她的心底忽然涌起盲目的感动。

什么前途,什么将来,不去想了。只想在这一刻,紧紧抓住他,走到天边,走到地角,哪怕走到黄泉路,也再不松开。

万般的理智,终敌不过一刻的心动。

隐忍了很久的泪水忽然滑下了脸庞,她点了点头:“好。”

子卿的心中猛的泛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两行泪又一次滚落而下,他仓惶地退后了两步,猛地捂住脸:“阿盈!阿盈!你为何不早说!我如今成了连自己都不齿的人,我还怎么有资格同你在一起?我要怎样再坦然地做你的夫君?!我不配了,我已毁了我自己!”

冉盈愣愣地看着他,想要靠近,脚下却也后退了两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的远了。

她曾经那样接近渴仰的幸福。这个如此在乎她的少年,却已坠入无底的深渊。

人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如此刻这般追悔莫及,当初为什么没有同他一起走?!到了如今,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倒转、无法回头了!

不要回头了!!

她忽然轻轻一笑,抬手擦掉自己脸上滚落的泪珠,清醒的光重新回到她的眼中。她坚定地说:“子卿,这一生已然如此了。我们各自都还有事情要去完成。乱世未平,你生在于氏,不管是对你的家族还是对这天下,你都还有责任。”

她抬头看着天边隐现的红光,喃喃道:“这漫漫长路,我们都还要继续走下去。”

“责任?”子卿愣愣地看着她,忽然绝望地哈哈大笑:“看来宇文丞相将长史大人调教得不错呀……”

笑着笑着,泪却又绝了堤:“可是阿盈,我的一生已无处交代了……”

这一生终是错过了!

唯一的愿望,只希望这一刻被拉长、再拉长,只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个能够亲眼见着她的时刻,希望那些绝望的夜晚永不再来。

他舍不得移开注视她的目光。她呀,终究会嫁作人妇吧?可他们的人生终究和彼此无关。

她嘴上说着要继续往前,可眉眼里全是忧伤——

是因为我吧?她终于为我,伤心了一回。

她喜欢过他的,子卿终于确信了。

冉盈望着子卿温柔的双眼。那个为她弹奏《凤求凰》的少年回来了。

“子卿。”她轻唤了他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想要说的,他懂了吗?

子卿看着她,又欣慰地、温柔地一笑,轻声说:“阿盈,若有来世,不要再负我了……”

冉盈点了点头,秀眉一蹙,生生忍住了。

这样好的郎君,今生终是负了他!

他退后两步,最后用他那双浓墨点染的漂亮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冉盈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泪终于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他的白色的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长街尽头的拐角处。

不知在原地望了多久,天际隐隐泛起了一丝玫瑰色。

冉盈擦了一把眼泪,转身正要往回走,却猛的看到宇文泰站在长街的不远处看着她。

不禁浑身一颤。

大概是太过悲伤,她和子卿都未察觉他是何时到来,又在这里注视了他们多久。

宇文泰站在晨风里。七月的晨风吹在身上非常舒爽,可是宇文泰竟然觉得凉到了心里。

他从未见过冉盈如此悲伤和痛苦。她面对他的时候总是花样百出举重若轻,她那样潇洒又冷静地一次次拒绝他的爱意。可是在那少年面前,她却这样脆弱,原来眼泪都留着给她的子卿。

她比他知道的还要喜欢那少年。

冉盈两眼通红,眼角还有残留未拭的泪。她朝宇文泰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眼神冰冷,双拳紧握。

他在生气吗?她同一个有妇之夫在无人的长街上泪眼相对,重温旧梦。他是见到这情景生气了吗?

他是虎视天下睥睨苍生的宇文泰,她不肯相从于他,却和一个有妇之夫在凌晨时分相会,他因为这个生气了吗?

冉盈自己也觉得好笑。她明明从未回应过他什么呀。她明明已经拒绝了他,为什么他还一副被背叛的表情?

罢了,也无所谓了。这世间的事,也不过是你负我,我负他而已。又有说什么可反驳和解释的。

冉盈嘴角一翘,冷笑了一下,垂下双眼,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宇文泰见到她唇角的冷笑,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双眼一眯,胸中一团怒火如干草遇着火星,嘭地一下燃起来了。

第五十四章 是谁不懂谁?

方才看到的景象令宇文泰嫉妒和疯狂,匈中的火愈烧愈烈,无法自控。他一把拉住她,压低着声音对她吼道:“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冉盈闭上眼别过脸去,默不作声。她累了,不想辩白。

宇文泰被激怒了,失控了,狂暴了。他伸手一拳朝她挥去,却在要砸到她的时候猛地收回,又不甘心地狠狠捶在墙上!

居然被他看见,他那么在意的女子和她已经娶妻的旧日恋人在深夜的长街上相拥而泣,她还答应同他走!!他们居然曾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商量过要一起偷偷逃走?!

他愤怒得居然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不与天子为妾,却与他人的夫君私会?长史确实很随心所欲啊……”

他放开她,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不知所措地四下乱转,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刚才看到的一幕幕情景。

她是谁?那少年又是谁?

忽然间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暴怒,他大喝一声:“你居然答应同他逃走?!”

冉盈一怔,泪水又涌了出来。走?早已走不成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泪一行行落下。

他何故如此作态?

宇文泰一怔。

她在他面前从未如此过。她既不认错,也不解释,也不辩驳,也不求饶。她没了伶牙俐齿,没了聪慧狡黠,她就这样默认了她内心里对于子卿无法割舍的感情!

那他宇文泰是什么?!他对她所有的示好算什么?!

他低吼道:“他有什么好?他惟一的本事就是多情!”

莫那娄远远地站着,看着宇文泰陷入失态的愤怒之中,心忧如焚却又不敢上前劝阻。堂堂一个丞相,生死间走过多少回的人,却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嫉妒成这样。

就那么喜欢阿冉?

她看着他,忽的凄然一笑:“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丞相如此?”

她明知道!

宇文泰雷嗔电怒,又一拳狠狠打在墙上,咬牙切齿,一双凤目中透着决绝的狠戾:“冉氏,你胆敢将孤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原以为,他这般纵容她宠爱她,任她撒娇耍痴予取予求,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对他只有一点点的喜欢,她总是有的吧?

可是她给他看到的却是那样一幅景象!那个如同烂泥一样的少年!!

冉盈愣愣地看着他,似是在努力思考他的话。半晌,说:“我玩弄丞相?……可我并不想靠近你啊。”忽然之间,泪又落了下来:“宇文泰,你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宇文泰一愣。

她要他放过她。

“你们的门第和地位都那么高,你们都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要来招惹我……宇文泰,你才是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泪水一串串地落下来。

他再好,她都不敢心动。再也不敢了。

宇文泰愣愣的,只觉得她的话不寻常,脑中混乱无法细想,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问:“我对你来说是这么大的负担吗?”

心里有些悲伤,又有些不甘心。他怎么竟成了她的负担。

冉盈又是一怔。

她遇着他是开心的。她既小心翼翼,又深得乐趣。仿佛是一场对弈,既要统观全局,又揣摩着对方的心思,走一步,算三步。棋逢对手,妙不可言。

那不是负担。

可一旦动了心,却又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折磨。

天边正变得鲜红,两人心中俱有无限的凄怆辗转反侧。

冉盈看着他,双眼盈泪,无限哀戚,轻轻开口问:“要怎样才能不喜欢一个人?丞相可以教我吗?”

宇文泰陡的如一盆凉水从头泼下。

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他也很想知道。

冉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天已大亮。她倒头往床上一趴,将脸狠狠地埋进枕头里。伤心和懊悔占据了她的心。

那么温柔多-情的子卿,那么温润如玉的子卿!

若不是那个雪夜他打开了那扇角门救了雪地中将死的她,到现在他该还安享着平稳富贵的生活吧。一个出身世家的优秀子弟,自有人举荐入朝,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举案齐眉,安度一生。庭院葱翠,岁月无惊。

她毁了他!是她毁了他!

她捏紧了拳头,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捶在床沿上,手从疼痛,逐渐变得麻木。

她蜷成一团,紧紧地抱住被褥,狠狠地,将嘶哑的哭声埋在被褥里。

宇文泰回到府中,在书房里一直坐在天色擦黑,什么也没做。

长街上的情景一幕幕在脑中重现,他只觉得心中发凉。

他这样用心地对她,百般宠爱千般呵护,可她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那个于子卿!

他对她那样好,却被她视为天大的负担。

她居然要他放过她!

想想都好笑,宇文泰忽然间觉得丧气。曾经觉得自己一向求仁得仁,却偏偏在她的身上吃够了瘪,栽足了跟头。

他越想越觉得挫败。

要怎样才能不喜欢一个人?

侍女进来轻声说:“丞相,该用膳了。”

他阴冷着声音说道:“不吃了,撤了吧。”

小侍女有些惶恐,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丞相从早上回来就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坐到天黑,灯都不让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那娄走进来,伸手将房中的烛火都点燃了,用眼神示意侍女出去。他转身对宇文泰说:“阿冉从早上回去,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听他们说哭了一整天。丞相……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了。”他依旧冷冷的,口气却掩藏不住的失落,“大概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便是孤了。”

他默默想,当初他拆散他们,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在她被逼着放弃于子卿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这一生所有的期待和快乐?

为何他宇文泰不能成为她的期待?

他忽然抬头,看着莫那娄,眼神有些迷茫地问:“青山,孤对阿冉不好吗?她为何觉得孤是负担?孤如此待她,她为何却丝毫不为所动?那个于子卿,就那么好?比孤好?”

莫那娄有片刻的沉默。早上的事情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最让他意外的不是于子卿和冉盈情不自禁,不是冉盈答应和于子卿走,也不是宇文泰出离愤怒失去理智。

最让他意外的,是冉盈说出了那句“你才是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说:“丞相的心,阿冉总有一天会懂的。”

可他的心里在问,阿冉的心,丞相你还不懂吗?

第五十五章 世家子弟的婚姻法则

宇文泰闷闷不乐,兀自沉默不语,莫那娄继续叹息道:“没想到于子卿……一个堂堂的世家子,竟为了一个女子堕落至此。”

那个少年俊雅凤流,才华横溢,确实可惜了。

宇文泰哼了一声:“性情懦弱,不堪大用。”复又轻叹口气:“可细想来,他落得如今这样,却是孤间接造成的。”

莫那娄未说话。他自然明白宇文泰说的是他当初为了断绝于氏娶阿冉的可能,向皇帝建议了于氏和李氏的联姻。

莫那娄道:“丞相别这样想。他那样的出身,便注定要接受那样的婚姻。李氏本就是和于氏门当户对的良配,这件事完全不是丞相的责任。”

是于子卿自己,生在顶级门阀,享受着家族资源带来的高尚地位和优渥生活,却不愿为延续和巩固这种地位做出任何牺牲。

别说于氏,放眼历朝历代,世家子弟不都是遵循着这样的婚姻法则吗?所谓士庶有别,良贱不婚。通过门当户对的联姻强强联合资源互通,自古就是保住地位增强实力的捷径,连皇家都必须要遵循这个法则不能免俗,何以他于子卿就如此不懂事?

也正是因为默认着这样的豪门的婚姻法则,宇文泰虽是很喜欢冉盈,也有意要给她富贵,可是再喜欢,也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

包括他身边所有的亲信,也从来没有人认为宇文泰中意阿冉就必须要娶她。不管是世家子还是世家子的家臣家奴,遵循的都是同一套法则。

甚至文成帝时都曾明令皇族、王公候伯及士民之家,不可与百工、伎巧、卑姓为婚。妻室和血统和利益都紧密相关,岂能随便喜欢了哪个女子就要娶她为妻?

可是于子卿,却让宇文泰心里这道密不透风的墙出现了裂痕。

他愣愣地想不通,觉得自小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一些想法受到了严峻的挑战。怎么会有一个世家子弟将一个女子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他何苦如此?

莫那娄正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刘武小跑进来,神情有些慌:“丞相,出事了,于府刚传出消息,于子卿……死了。”

“什么?”宇文泰一惊,一下子弹起身,“怎么死的?”

“今早回去之后,忽然吐血数升,听说情状疯癫,忽哭忽笑,于谨急得进宫去求至尊,将御医都请到府上了,可依然束手无策,于子卿他一个时辰之前断了气。”

“可是有人下毒?”莫那娄追问。只怕是于谨怕他早晚惹出事来,丢尽于府的脸面,狠心下了杀手,也是可能的事情。

刘武摇摇头:“大夫已经验了,说是饮酒太多,身体早已伤透,又……陡然过于悲伤……此刻于府已乱作一团,老夫人极为悲伤,已昏厥数次。李氏,也伤心不已……”他的声音渐渐低哑,又加了一句:“李氏……大夫诊断出,刚有了身孕。”

声音越来越轻,似是不忍心说下去了。

宇文泰愣了片刻,说:“莫那娄,去于府看看,问问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抬头厉声说:“快去吩咐那边,不要让阿盈知道这个消息。”

话音刚落,费连迟又匆匆忙忙跑进来:“丞相,刚才李昺进了府!”

“混账东西!”宇文泰狠狠一拍桌子,拔脚就往外走。

莫那娄和刘武面面相觑。

明明刚刚还在意兴阑珊地想着要对冉盈收了念想,此时想到她知道于子卿的死讯会伤心欲绝,却又忍不住地要立刻赶到她身边去。

等宇文泰赶到郎府,只看到冉盈坐着影壁后面右边抄手游廊边,失神地望着眼前葱翠的庭院。

李昺站在一旁焦急地唤她:“阿盈!阿盈!你说句话呀!”

可她一动不动,似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宇文泰见状,大步走过去。李昺回头,见了他,忙行礼:“丞相。”又看向冉盈:“她听说子卿去世,就一直这样了……”

心知肚明,却又不能明说。

宇文泰心里又急又恼,不待他说完,径直走到冉盈面前。

却是莫那娄轻声对李昺说:“请武卫将军先回吧。丞相会处理一切。”

李昺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宇文泰,随即跟着莫那娄离开了郎府。

空空的庭院,只剩下两个人。

他看着她。她倚在廊柱上,眼神非常非常的空洞,没有神采,空无一物,仿佛已经死了。

可是她的脑中,不停闪过的是子卿那清俊的脸,舒眉朗目,温润如玉。她忆着他,一桩桩,一件件,只觉疼入肺腑,心如刀割。

他对她说,阿盈,若有来世,不要再负我了……

子卿啊,我曾经想和你共度此生,却没想只能和你谈论来世。

冉盈觉得心被细密的痛苦啃噬一空。是她害了他吗?她终归还是不了解他。

她原以为,子卿娶了妻子,即使难过,一段时间以后,也会日久生情,同李氏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地生活下去。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那样文弱的少年,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抗争。

宇文泰看到她空空的两眼连泪都流不出来,心中十分担心,唤了一声:“阿盈。”

她终于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却一见他,浑身豁然一抖。

他又唤了一声:“阿盈。”

冉盈缓缓将目光移到天空。这夜冷月孤悬,几缕淡云游荡着浮过月亮的身畔。

明知她在为另一个男人伤心,宇文泰却心疼她这副样子,将她轻轻缆住,说:“哭出来吧。”

可是这一次,她未像上次一样痛哭一场。她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哭不出来……”

她也很想哭啊。可是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她怎么都哭不出来。

当李昺跟她说,子卿突然故去了,她竟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怀疑,她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仿佛在子卿同她说“若有来世,不要再负我”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悲剧的迫近。

宇文泰也抬头去看那天上的月亮,默默想,那少年竟痴情至此,为了一个女子吐血而亡?由此可见,他宇文泰,对阿冉实在算不上情真意切。

他能给她的都不过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不管什么珍奇古玩或是静雅小宅,他想给多少就能给多少。

而于子卿想要给她的,却是对抗整个时代礼俗的婚姻。

于子卿被赠侍中、中山郡公,并以九卿之礼厚葬。或许是出于内心深处那几分隐秘的愧疚,宇文泰让他身后享尽哀荣。

于府二公子的哀荣很快传遍了长安,人人都议论,宇文泰此举是为了拉拢于谨,可是这其中有多少曲折的思量,只有宇文泰自己知道。

第五十六章 秦州行

冉盈自于子卿死后,一直郁郁寡欢,把自己关在府中,每日不是坐在庭院里,就是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仿佛她的灵魂随着子卿的死被抽走了一般,仿佛对这世间的所有事物,都一概没了兴趣。她总是痴痴地看着某处出神,仿佛那个白衣少年,还能穿越生死,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

宫里的陈御医来看了,说是由于打击过大、心气郁结造成的。陈御医六十多岁了,须发皆白,见惯了权力斗争之后那些漩涡中的人表现出的种种疯状。

宇文泰问:“既是病,那便能治了?”

御医捻着胡须说:“心病无药可医。带她出去走走,游山玩水,见见不一样的人和事,让她哭一哭,笑一笑,或可打开心结。”

“无药可医?便是有所缓解的药也没有?”宇文泰追问。哭一哭?是了,自知道于子卿的死讯之后,她一滴泪都未流下,想来,大夫说得也极有道理。

御医捻着花白的胡须说:“药并不是万能的,丞相不可心急。女郎并无任何病症,可是她经历了伤心欲绝的事情,是以对这世间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愿去听去看。这人呐,总是困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就会把一些事情无限放大。她需要的是陪伴和时间。”他呵呵一笑,“时间才是最好的良药。丞相,你可懂么?”

宇文泰考虑了一天,便安排了一下朝中的事情,将十二铁卫中的六个留在长安收集各种消息,另外六个人随他一起,带着冉盈出远门了。

他的目的地是秦州。

传说伏羲娲皇兄妹和轩辕皇帝都出生在秦州,秦州自古在关陇一带就地位尊崇,这里同时有长江和黄河流过,河谷盆地肥沃,水草丰茂,自古就是牧马养畜的好地方,也因此自古就是关陇富庶繁华之地。

据说远古时代居住在这里的秦人祖先伯益因替舜养马,得到舜的封土并赐“嬴”姓。到西周时,伯益的后人非子又因替周孝王养马有功,受到孝王赞赏。孝王不仅让他继承了嬴姓,还封其地为附庸,邑之秦。

宇文泰自从来了关西,就十分中意秦州。他曾想过,若他不为丞相,只做一州刺史,那他只愿做秦州刺史。

可惜早年他跟随贺拔岳的时候,仅曾任夏州刺史,秦州,却从来没有过机会。

一路上,侍卫们已打听清楚,在离麦积山石窟五十里处有一个仙人崖,历代都有隐士高人结庐崖下,求道修仙。侍卫们已收拾了两座相邻的荒废草庐,重新整理修葺,以供宇文泰和冉盈居住。

等宇文泰带着冉盈到仙人崖的时候,看到的是并排的两座修葺一新的草庐,结在高耸的崖下。头顶上的崖壁是一个天然的雨檐。周围林木葱郁,走出百米的崖壁上挂着一帘小瀑布,倾泻而下的水在屋后流成一道浅浅的小河。

在对面的山崖上,隐约可见几座寺庙,在山间错落分布,晨昏时分都有钟鼓之声隐隐传来。

本朝人信佛,因此寺庙昌盛。

“阿盈,我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对她说。

“嗯。”她轻轻应着,面无表情,魂游天外。

“我很喜欢这里,你喜不喜欢?”他又问。

“喜欢。”她又轻轻应了一声。

一旁的莫那娄看了,悄悄地在担忧着。他没想到宇文泰会放下朝中的事情带冉盈来这里,到底是对于子卿的死心怀愧疚,还是对她的感情已经这样深?

他不自知,她已动摇他到这个程度。

每天清早,刘武豢养的那只名叫阿瓦的金雕会送来朝中最新的消息,又把前一天宇文泰批注过的消息带回去。偶尔,他会同她说说朝中新发生的事。她也总是听得多,说得少。仿佛那些事从她耳边飘过,一概入不了她的心。

他每日带着冉盈出去爬山,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细细看秦州的每一寸风景。他带她去拜佛,一个寺庙一个佛窟,聆听梵音清远,参拜宝相庄严。他出去打猎,带回野兔、獐子甚至野猪。夜晚的时候,他陪着她坐在屋前,看着月亮升上峰顶。

那月亮又白又亮,孤独地挂着天上。

水中月永不是天上月。眼前人却成了心上人。

宇文泰有时会觉得自己意气渐失,居然渐渐沉迷于这种安逸平和的生活。他偶尔会想,当年若是他留在武川,大概也就是过着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也许已经娶妻生子,称心如意。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这天是九月半,满月如银盘一般,分外的明亮,照得他们一身银辉。

宇文泰见莫那娄一众人坐在一旁喝着酒小声聊天,忽然问:“青山,你还记得我们那年一起离开武川,经过长城的那晚见到的满月吗?”

一听这话,莫那娄和贺楼齐来了精神,站起来说:“当然还记得。那时候老将军和几个公子都还在,我们一起去定州找鲜于修礼。”

“那还记得那晚你们唱的歌吗?再唱一个!”宇文泰又说。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1”几人低沉着声音唱起来。声音低沉浑厚,在静谧的夜里,回荡在空空的山谷中。

宇文泰回头,见冉盈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叹了口气。

忽然,听见冉盈也在轻轻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她的歌声又轻又柔,像一只细腻柔软的手轻拂过每个人的心。

众人都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地看向冉盈。来秦州的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开口唱歌。

不,自他们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开口唱歌。

宇文泰更是欣喜若狂。可他唯恐吓着她,轻声问:“阿盈,你在唱什么?”

冉盈将目光自天上收回,转脸看着宇文泰,温柔地说:“是阿英阿兄教我的。”

说罢,眼中一热,两行泪潸然而下。

阿英阿兄不在了,子卿也不在了。惟独他还在自己身边,细心呵护,耐心陪伴。

宇文泰心中嚯的一松。她终于流泪了。

冉盈看着他。从前,她看他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她看他印累绶若,肥马轻裘;可如今,他在她眼里忽然不同了。他同她在马车里见的那个贵人已不一样,他变了。

他像一个父亲对待自己惟一的女儿一样,嘘寒问暖,悉心照顾。他为何要这样?

注释:

1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北朝民歌《企喻歌》。

第五十七章 念往事、心将碎

冉盈抬头看着天边的明月,低低地说:“阿英曾经告诉过我,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活着的人。”

宇文泰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阿盈啊,你可知么?你是个孤儿,我也早是个孤儿了。你想念你的阿兄,我也很想念我的阿兄们啊……”

“我十五岁和父兄同出武川,大兄宇文顥为了救坠马的父亲,死在了武川南河。同一年,二兄宇文连战死在唐河。两年后阿父殳于定州左人城。三兄洛生同我关系最近,照顾我最多,却被尔朱荣所杀。因我在尔朱荣面前自陈家冤,又得贺拔岳力保,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我家同贺拔氏有通家之好,我便从了贺拔岳入关。贺拔岳于我有恩,对我信任有加,委以重任,可他却被侯莫陈悦所害……从此这世间我再无可以交心之人。这十年,我是踏着他们的鲜血走过来的,我过得很艰难。可是阿盈,自从遇到你,我觉得很快活,很快活。”

他喃喃低诉,娓娓道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底某个隐秘角落里的斑驳伤痕忽的痊愈了。

他想给她更多,比现在给的,再更多一点。

他的内心,在这一刻,有了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变化。

几个侍卫远远地看着,默然不语,心里却都在感慨。他终于愿意同人说起这些令人心碎、却不得不深埋心底的往事——他同冉盈交心了。

宇文泰的十二铁卫,人人皆知他们和他同出武川,个个以一当百,对他忠心不二,是鲜卑人中一等一的豪杰之士。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中有人曾经是宇文顥的侍卫,曾经是宇文连的侍卫,是宇文洛生的侍卫。他们都曾受到宇文肱的教养,同兄弟四人情同手足。宇文肱父兄四人死后,他们便都围到了惟一幸存的宇文泰身边,誓死守护着他,不止一次地将他从危难濒死的边缘拯救出来。

可是再忠心的良将对于主人的孤单也无能为力。他们都知道他的寂寞,这不光是一个上位者高处不胜寒冷的寂寞,也是一个孤儿孤身飘零乱世的寂寞。他的荣光人人皆要分享,他的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只能自己默默咽下。他们都期盼着有一个人将他的心从这种无边无际的寂寞中拯救出来。

遥想当年,身为幼子、最受宠爱的他是多么爱笑多么神采飞扬的少年啊。

他如今坐拥着无边的权力,也坐拥着无边的孤寒。

扬鞭策马,运筹帷幄,出将入相,他都深谙其道。但他学会了藏,他不爱笑了。

惟独见到阿盈的时候,双眼会发光。那是他们曾经很熟悉的,属于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的光。他们多希望阿冉能懂他的心,收下他的一颗心,好好的呵护和珍藏。

冉盈愣愣的,他这是怎么了?

“阿盈,你别再伤心了。很多事情是定数,他……他一定不愿见你这样。”说出这句话对宇文泰来说非常的艰难。他一直拒绝接受冉盈和于子卿的那段纯真的感情。

可是进山以来的这些日子他想清楚了,他必须要相信和接受她经历过的,才能带着她踏上往前的路。

惟有他接受,她才能放下。这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

他想和她继续往前。

冉盈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笼在她的身上,如淡青色的薄纱。

半晌,她说:“子卿他救过我的命……我却那样地令他失望。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了。”

她从晋阳仓惶出逃,不敢在高欢的地盘上逗留,一路往西如惊弓之鸟。到达长安的时候正是大雪封城的寒冬腊月,她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无处容身,终于倒在人烟稀少的街上不省人事。

那日恰好是轻松书院放冬假的日子,回家的于子卿发现了倒在路边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他将她带到城中的客栈安身,又为她请了大夫诊治。他害怕此事被一向严厉的兄长知晓,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扯谎出门去探望她,为她亲侍汤药,体贴周到。

对于冉盈而言,在侥幸死里逃生之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如玉少年,心里的感动自不必说。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年,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却在病榻边细心地照顾她,这份情意,冉盈刻骨难忘。

后来过了年,书院快要开学了,于子卿又扯了谎求于谨写了书信,将郎英推荐到书院去,使她得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安身,慢慢计划将来的事情。

他们在书院度过了一段非常单纯快乐的时光,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秉烛夜读。少年的情思悄悄地萌动着,却生涩不会表达。

她心知肚明,不敢喜欢他,却又为他的爱慕悄悄地欢喜和难过。

“在陛下赐婚之后,他曾经要我跟他一起逃到南方去。可是我没有答应他。我想,他那样的出身,不该为我沦为底层。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了解他。子卿他想要的,恰恰是远远逃离他的出身。庶族还是士族,乱世还是盛世,在他的心里都没有半分差别。他想要做的是一只鸽子,自由地飞在天空中,俯瞰这锦绣瑰丽的山河。”

冉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并不了解他的想法,我也很胆怯。我没想到他会用那样的方式来反抗和逃避这桩婚姻。他……”

她说不下去了,泪簌簌地落下。

宇文泰默默听着,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年苍白忧愁的脸。此时他的心里也有暗暗的悔意,那少年于她有救命之恩,他却将他毁灭了。

是他一时自私犯下的过错。

这件事将成为埋藏在他心底深处最黑暗的一个秘密,也会成为他和她之间一个最危险的伏笔。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为了坚守爱情呕血而亡的白衣少年,并为自己做过的那件事情深深地不安。

宇文泰沉声安慰她:“或许他的死,很多人都有责任,可惟独你无需自责。你没有任何错。”

冉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苦苦地笑了一下:“或许很多人都该对他的死负责,但我却是唯一那个可以救他、却因为害怕而缩回了手的人。他救了我,我却将他推下了悬崖。我辜负了他……”

在后来的后来,冥冥之中的某个力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对宇文泰的过错施以了最凶狠的惩罚。命运蹲守在阴暗积尘的角落里,等待着在某一个时刻,对这个造成了悲剧的凶手露出阴森的獠牙。

而此时此刻,宇文泰和冉盈都对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第五十八章 掉入险境

第二天中午,在收到了阿瓦送来的消息之后,他匆匆扫了一眼,见无大事,便带着冉盈去崖顶翠峰看红叶。

冉盈有所好转,他准备这两天就动身回长安了。

贺楼齐望着他们在山路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问莫那娄:“我是真看不懂了。丞相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莫那娄摇摇头:“快了吧,阿冉近些日子看着也好起来了。”

贺楼齐一噎:“若是她一直不好,我们就一直不能回长安了?”

“丞相的心思我们哪里猜得到。他大概觉得对阿冉有愧吧。毕竟当初是他暗下拆散了阿冉和于子卿。现在于子卿死了,阿冉又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自责……”

贺楼齐不解:“丞相这么做,到底是因为喜欢阿冉,还是因为问心有愧?”

莫那娄挠挠头:“都有吧。不然以丞相那样的性格,哪会做到这个地步?还是很喜欢阿冉吧,那时候才会愤怒成那个样子……”

“可我觉得阿冉对他没心思啊。以丞相这样的身份,何必要勉强。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莫那娄叹了口气:“他就偏偏要勉强呀。其实阿冉……她也喜欢丞相的,她一定也有几分喜欢丞相。”

贺楼齐挑眉:“何以见得?”他倒觉得阿冉长袖善舞,一直对丞相的示好漫不经心,过分得很。

莫那娄说:“她跟丞相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啊,开心这种东西是假装不来的。反过来说,丞相如此宠着她纵着她,她也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说不动心也太假了。”

“也是。”贺楼齐走到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说:“丞相几曾在女人身上费过这样大的心思?”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可现在连我们都跟着四处奔波,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

深秋的山间,漫山遍岭的葱翠树木变了颜色,红色黄色,层林尽染。山间风起的时候,树叶随风飘摇而下,山谷间迎风而飞上下翻腾的黄叶和红叶漫天彻地,美得不可思议。

“冷不冷?”宇文泰将斗篷给她裹紧。

冉盈默默地看着山谷间那些飘飞的红叶,摇了摇头。

眼底涌上了泪花。

这山河壮阔,天地莽莽。可惜这么美的风景,子卿再也看不到了。

他看着默默落泪的冉盈,又抬头,极目望向远处朦胧连绵的山脉。

这天地无涯,山河辽阔,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曾想,东边的高欢,南边的梁国,西边的吐谷浑,北边的柔然,有朝一日他都要收入囊中。他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他要有无垠广阔的疆土,和亿万拜服的臣民。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她对着红叶落泪,竟然觉得再无所求。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少年愿意丢弃自己的门第和姓氏,只愿将一生托付到她手中的心情。

在这红叶飘飞的山间,看着她珍珠般滚落的眼泪,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一闪而过地,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宇文泰,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她,花去这么多的心思。

这种感觉如此深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种用尽心力、刻骨铭心的感觉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低沉着声音说:“阿盈,你有没有想过……”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不言。

冉盈像一个早晨刚刚睡醒的孩子那般,轻轻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这几个月,她被巨大的悲伤困囿,可是她知道宇文泰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感觉得到每一个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瞬间。她曾经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不敢去看一看自己自从认识宇文泰以来,划过心头的每一个关于他的念头。

可是现在,如一只敏感的小兽一般,她终于感觉到了安全的气息。

他不再是那个天底下最危险的男人了。

她忽然低声问:“别再招惹我了,行么?”

宇文泰听了沉声一笑。怎么?刚回过神来就迫不及待要气他?他注视着她漂亮的眼睛,说:“这个不行。”

不招惹她?那可怎么行?

冉盈也轻声一笑,脸颊微红,嗔道:“如何像个市井无赖?”

宇文泰的嘴角慢慢地漾起了浅笑。

下山的时候,两人经过一个陡坡,冉盈没留神脚下一滑,直直地往坡下滑去。

事发太突然,宇文泰伸手一拉,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陡峭的山坡身上野树横立,乱石嶙峋。两人只觉得浑身剧痛,天旋地转。宇文泰紧紧护住冉盈的头,生生滚了好久,才落到了平地上。

宇文泰的胳膊和腿都被树枝乱石割伤了,血流不止。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赶紧起身查看冉盈。

冉盈虽然也摔得七荤八素,但却没有受伤。见宇文泰那样紧张,她叹了口气:“又欠你一次救命之恩。”

宇文泰被她气笑了:“我就那么让你避之不及吗?”

“阿泰,也许将来,你也有需要我救命的时候。”她大言不惭。

宇文泰白了她一眼,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好气地说:“好啊,我若是将来被你救了,我就任你差遣,绝无怨言!”

他堂堂一个手握兵权的丞相,要她一个小女子来救?不要脸的吗?

他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四下看看,这陡坡下完全是个野地,连条人踏出来的路都没有。掉下来那坡太陡,又完全爬不上去。

只得四下探一探,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两人在这野地里不知走了多久,转过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山谷,而且那地面……

似乎是被人为平整过的?

冉盈也嗅到一些诡异的气息,轻声说:“阿泰,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两人转身正要原路返回,四周悄无声息地围上来几个全副武装、带着面具的铁甲人。

冉盈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自觉地往宇文泰身边靠了靠。

宇文泰沉声道:“我们迷了路误闯此地,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

铁甲人不说话,都向前走了两步,包围着他们的圈子又小了一些。

宇文泰又说:“至少放她走,我可以留下。”

一个铁甲人说话了:“你们都不能走。”

话音刚落,他们一拥而上,将两人摁倒在地绑了个结实。

宇文泰的脑子里飞速地转着。这些是什么人?难道是他的行踪泄露了?是尚书元烈?清河王元宏旺?还是别的什么人?

或者是冲着传国玉玺来的?

他担忧地看向冉盈。

冉盈咬牙皱着眉,一言不发。

一众铁甲人推搡着他们两个,往山谷深处走去。

第五十九章 金矿

两人被一路推搡着走入山谷腹地。在转过两处弯之后,又是另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

四下里都是来回走动的铁甲人,很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眼前的山体被这些人挖掘得坑坑洞洞,另一边有几个冶炼炉——

这居然是一处矿藏!而且从远处堆积着的新采出来的那些矿石的颜色来看,应该是个金矿。

宇文泰明白了,应该是铁甲人的这个组织发现了金矿,便招募人手开采,并偷偷自行提炼。

他非常愤怒。采矿权自古就归属于朝廷,这个组织秘密私采金矿,可是杀头的死罪!

铁甲人将他们带到一个头目模样的铁甲人面前,说:“在外面抓到的。”

那头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两个相貌气度不凡,不像是平民,说:“主人今天不在,明天让主人发落吧。”

铁甲人又将他们带到一排大笼子面前,松开捆着他们的绳索,将他们推了进去。

笼子里关着一些人,都瘦骨嶙峋,有些明显得了重病,倒在地上昏睡着。

冉盈轻声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宇文泰也完全没有头绪,轻轻摇了摇头。他安慰她:“青山他们会找到我们的,你别怕。”

这话被旁边笼子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听了去,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虽说:“到了这里,哪里还找得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宇文泰连忙问他:“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男人摇了摇头:“我们都是秦州当地的百姓,被他们骗来这里采矿。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也不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帮他们采矿?”冉盈问。

“秦州近两年大旱,没有粮食。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我们都要饿死了。他们在民间广招民夫,说是给什么贵族修宫殿,一个人给三个月的粮。很多人就来了。可是来了才知道,这哪里是修宫殿啊,这干的是杀头的事啊!来了,就回不去了!”

宇文泰心里狐疑。这两年关中大旱,尤以秦州受灾严重,朝廷早早就拨放了赈灾粮,怎么会一粒都没有到灾民手里?

“那……那你们的家人见你们不回去,不会去告官吗?”冉盈又追问。

那人摇了摇头:“我们来这里都是签了死契的,生死不论。人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那秦始皇修长城,死了多少民夫啊?人命不值钱,好歹卖了这条命,给全家多活三个月……”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惨叫喧闹声,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被一个铁甲人拎着一路拖行到空地上,然后几个铁甲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铁甲人下手很重,那女子趴在地上一直在惨叫,也不知是为什么要被这样当众殴打。冉盈估摸着这样下去那女子会被活活打死。

她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泰。宇文泰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边女子被殴打得惨叫连连,四周干活的矿工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只埋头于自己手中的活,不知是怕引火烧身,还是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直到那女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那群铁甲人才将她拖到笼子这里,打开冉盈的笼子门,将她扔了进去。

见那些人走远了,冉盈和宇文泰赶紧到那女子身边查看她的伤情。

那女子披散着头发,浑身是伤,触目惊心。她气息奄奄,满脸的污垢被泪水冲刷得一道一道。

“他们为何这样打你呀?”冉盈问。

宇文泰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那女子摇了摇头,费力地说:“来这里的人都铁甲遮面……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的样子。我们……我们只是听说来这里干活儿可以领粮食……可是来了这里之后好多人都被打死了,或者活活累死了……”

那女子伸手拉着冉盈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我家中……还有四个孩子……我不想死……”

“你家为何让你来啊……你夫君呢?”冉盈皱着眉头,紧紧抓着了她的手。

女子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他们要女人在伙房做饭……给的粮食比旁人多……”

宇文泰问那女子:“你家在哪里?你夫君叫什么?”

那女子睁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他叫郑大,住在天水城外二十里的铁牛村。”她抓着冉盈的手轻轻晃着,仿佛已经神志不清:“我要回家……我要去看看孩子们……”

宇文泰还要再问什么,却见那女子的双眼渐渐闭了起来,最后,头往冉盈怀里一沉,便再也不说话了。

冉盈将那女子渐渐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恐惧地看向宇文泰:“我们怎么办?”

宇文泰想起刚才铁甲人提到的“主人”,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私矿场的事情不简单。训练有素的铁甲人和秦州不翼而飞的赈灾粮,都让他有一种额头上冒冷汗的想法。

到了晚上,整个山谷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睡了,只有巡逻的铁甲人来来回回地四下走动。

宇文泰和冉盈虽又累又饿,筋疲力尽,却怎么也睡不着。

宇文泰心里焦虑,不知道莫那娄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只怕冉盈撑不了多久。

冉盈靠着他,忽然低声说:“我白天看这个金矿极大,照矿洞的情况看,已经开采了有一段时间了。”

宇文泰哼了一声,说:“私采金矿,撞到我算他们倒霉。”

“更可恨的是利用和残害无辜的灾民。”冉盈轻声说。

宇文泰未说话。他征战多年,所见惨事甚多。战火燃烧之处,皆是一片焦土。那些被尸骨遮蔽的战场,逗留着啄食尸体不肯离去的成群乌鸦,野狗因为食物充足而异常肥壮凶恶……这些灾民的遭遇,只是这乱世的零星一点罢了。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冉盈默默想,她和子卿皆衣食富足,却困囿于小儿女的情爱之中,就觉得天地不仁,所有人皆来负我。可是放眼这凄惨的人世间,有些人只是想要吃一碗饭,都要经历如此惨无人道的悲剧。

世道不公啊,有些人纠结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是有些人,只是想要活下去,已经非常艰难。

子卿啊,你错了,我们都错了……

一瞬间,冉盈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有一个一直纠缠不去的恶念,倏的消失不见了。

第六十章 谁还没点悲催往事

宇文泰见冉盈沉默着,眼底有晶亮的闪光,问:“为什么哭了?”

冉盈想起白天惨死的那个女子,抬起头忽然对他:“我忽然觉得,女子嫁了人也挺苦的……”

那女子死了不久,尸体就被拖走,不知埋到哪里去了。

宇文泰听了,也看着她。她的眼睛清澈明净,闪着悲悯的光。

他说:“要嫁对人才好啊。”

“可是她们在出嫁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冉盈说着,默默想,为什么不能自己挑选喜欢的人呢?男婚女嫁是要相守一生的,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怎样,就盲目地出嫁了呢?

“那么请问你,你想要如何事先了解自己要嫁的人?你又如何能知道,自己有没有瞎了狗眼看错人?”宇文泰又没好气了。这家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回了长安该让她抄抄《女诫》了。

冉盈被他一噎,不满了翻了个白眼,倒想到另一件事情:“你们鲜卑人都早婚,你为何还未娶妻?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吗?”

这句话问到宇文泰一个隐秘的痛处。他看着她,雪白的小脸此时又黑又脏,称得那双眼睛在夜色中特别明亮纯净。

他不想和她斗嘴,笑了笑没说话。

冉盈却嘀嘀咕咕:“也对啊,你忙得整天也见不着人,脾气又不好,嫁给你可有得气受。人家也没道理平白无故把女儿送到你府上受这种委屈。”

宇文泰:“……”

他让着她,她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我脾气不好吗?”他自觉已经对她很有耐心了。要是换了旁人,整天一开口就是冲着气死他去的,他早就把那人流放到敦煌开石窟去了。

可是冉盈丝毫也没有接受到他的善意,依旧嘀嘀咕咕:“你脾气哪里好啦?动不动就罚我这个罚我那个。还特别小气,一点点小恩惠就追着要报答。偏偏地位还那么高,又惹不起,谁敢把女儿嫁给你这样的人啊。”

宇文泰无奈了:“够了,我也没这么差……”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幽幽地说:“我曾经倒是有个想娶的人,不过被她抛弃了。”

“哈?还有人敢抛弃你?”冉盈很不严肃地笑了。但她也有些诧异,是什么样的女子,竟会抛下他。他的身后,也是很长的一串故事吧。

明明是这样危险的处境和有些哀伤的气氛,却瞬间被她破坏了。宇文泰有些无奈,却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揪住她的脸:“连你这种小刁民都敢对我如此放肆!”

“哎哎哎哎……疼疼疼疼疼……”冉盈护住脸直喊痛。

他不满地瞅着她,想,他怎么就不会被人抛弃,他不光被人抛弃过,此刻还被人嫌弃呢。

“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丞相……谁还没点说不出口的往事?”他强行辩解。

冉盈扯开他的手,揉着发痛的脸颊忽然又问:“秦州刺史是谁?”

宇文泰想了一下,说:“是王盟的堂兄,好像叫王世超。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是秦州刺史,朝中对他的风评一直都还好,所以先帝驾崩后,我也一直没换他。怎么?”

冉盈摇摇头,一边想着什么一边低声说:“竟是阿懋的从父。我总觉得这个组织和秦州的地方官府脱不了干系。这些铁甲人,不像是散兵游勇的匪众;那些粮食的来源,也很奇怪。这么大的金矿,开采出来的金子又流向了哪里?”

宇文泰没想到她也想到了这些。他接口说:“朝廷下拨了赈灾的粮款,若说是地方官府层层盘剥也有可能,但是一粒粮都没到灾民手里,也确实不正常。贪-官也没有这样的贪法。”

“我觉得……”冉盈抬眼看着宇文泰,“若真和王世超有关系,极可能和京中的官员也有牵连。”

宇文泰反而一笑,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怜爱地看着她轻声说:“不要想这些了,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星星,想到被困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救,忧虑得越发睡不着。

宇文泰转过头去,见冉盈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凑到她耳边说:“阿盈,也许明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别问。”冉盈干净利落地截断他,眼神又暗淡下来,“问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如此显贵,我是够不到那个位置的。这样的事,我已经不会再去想了。”

她又想到了子卿。不再去痴心妄想,也就不会再有谁受到伤害了。

“阿盈,如果我可以……”他忽然有点心慌,急急地想要给出承诺。在这个荒山野岭上,在死亡不知何时到来的绝境下,抛开了利弊得失,他忽然想把这个承诺给她。

“阿泰!”她又打断他,害怕地不让他把话说出口。她皱眉看着他,“不要说。”

宇文泰在心里轻叹一声,又温柔一笑:“你呀。”

心里说,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冉盈侧过脸来看他,又仰脸看着璀璨的星空,沉静地问:“为何是我?你地位那么高,那么多世家女供你挑选。为何却是我?”她自嘲地一笑,又看着他,:“因为新鲜?”

宇文泰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无奈:“要怎样才能不是你?我也想知道答案。”

对她来说是千难万险疑虑重重,对于他又何尝容易?

冉盈仰面躺下,伸出手掌对着浩瀚的星空,说:“你让我抄那些奏折,我都看到了。这天下……你为这天下殚精竭虑,你以为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却发现在自己的治下还有很多阴暗肮脏的地方。秦州如此,想必其他地方多少也会有类似的事情。你会不会觉得……很累,很不值得?”

宇文泰听了,笑了一下。她知道他的苦累。他也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星星,沉吟片刻,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已经轮不到我想了。”如今只有权衡,对错都已经不重要了,何况值不值得。

他想起最近权衡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她的事情。她令他伤透了脑筋。

近日阿瓦传来的消息中,有一个令他颇为不安。

朝中如今有人在议论他的婚事,有传闻说,至尊有意将十六岁的高平公主下嫁与他为妻,说是这桩婚事是高平公主主动要求的。

宇文泰见过高平公主。

第六十一章 他要做鲜卑人的英雄

在两年前孝武帝刚刚西迁的时候。宇文泰将皇帝和随行的皇室成员迎到长安,在路上,有一个白皙艳丽的宗室女子前来找他,跟他要求带有池塘和假山的府宅。

当时西迁的人马乱成一团,宇文泰忙于安置皇帝皇后,根本无暇去管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当时只是敷衍了她两句,连她是谁都没有问。

过了一阵子,所有的皇室成员都安顿好了,这女孩又来找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何没有按照她的要求调配府宅。

宇文泰觉得好笑,问:“下官还不知道这位女郎的身份,又要如何按照女郎的要求安置?”

那女孩扬着白皙的脸和尖俏的下巴,有些傲慢地说:“我乃是南阳王的高平郡主。”

宇文泰见她如此嚣张作态,又是一笑:“原来是高平郡主,宇文泰失敬了。”他想了一会儿,如今南阳王一家已经去了封地,这小郡主却特意为了一座宅子跑到长安来跟他嚷嚷,可见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宇文泰不想在这样没有价值又浪费精力的人身上过于消耗,便说:“郡主金枝玉叶,要座带池塘和假山的宅子又有何难。只是如今南阳王和王妃都已安顿,再让他们迁居颇为不妥——”

高平郡主第一次见宇文泰时,见他剑眉凤目英姿俊拔,就已小鹿乱撞,此时又听他拿这样好听的话来哄自己,不免脸一红,满腹的怒气一扫而空,噘着嘴娇嗔道:“我不管,你得给我想办法。”

宇文泰一笑:“这样吧,宇文泰早年得一好友在南阳赠了一间这样的宅子。便转赠于郡主作为别院如何?”

高平一听,大喜过望。别说是郡主,就是皇室的公主,在婚前都少有私宅。这个宇文泰一出手竟就送了她一座私宅。日后宗室的一群小姊妹聚到一起,她还不知道要接受多少艳羡的目光呢。

没有一个少女能抵得过虚荣心和幻想的侵蚀。从那时起,高平便对宇文泰念念不忘。再到后来孝武帝崩逝,南阳王继位,高平也一跃成了公主,回到了长安。

宇文泰在宫中还见过她几次,也不知那些偶然是不是刻意制造的。

渐渐的,宫中就有了一些传言。宇文泰也听宫里相熟的黄门提起过,说高平公主有意于他。

当时他只是笑笑,并未当一回事。两年前赠她私宅的事情对宇文泰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他当时只是为了解决一个麻烦。可是如今,高平公主竟然自己去跟至尊提了婚事。至尊一向宠爱她,本也有意要在几个适龄的公主中挑选一个配与宇文泰为妻,加强他和皇室的联系。这一来二去,便传出了这样的风声。

原本宇文泰也不会觉得尚高平公主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和皇室联姻是古往今来的大人物都会做的一件事情,无所谓得失。何况他记得那小公主还很漂亮。

可是如今为难就为难在,他的心思现在都在冉盈身上,偏偏这小冉盈又不愿与他为妾。

早先带她去璞园时提起这话,冉盈说不稀罕他的妾位,他也不想强迫她,不愿就算了,他虽中意她,却也不是非她不可。后来七夕时又同她提过一次,她说,宁与白衣为妻,不与天子做妾,他也无大所谓,反而有些欣赏她的一身峥嵘傲骨。再后来她说不愿攀他这棵大树,他尊重她,也愿放她在田野上做一棵野草,自安其乐。说白了,直到那个时候,她对他而言只是个颇为有趣的小女孩,让他时常地想要去逗一逗。他若真要得到她,当然有的是手段迫她就范。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他在和她的关系里已无法潇洒脱身。经过于子卿的死和秦州一行,冉盈在他心中的分量陡然又重了。她不与他为妾,他也不愿她为妾了。

说白了,妾位她不要,妻位……以她的背景,根本够不上。他反正这辈子是不会放过她了,本想将她留在身边再养两年,看看他们俩到底谁会先屈服。可是高平公主这事一出来,他被逼着立刻就要给出个结果。

这件事该怎么办?

冉盈不知宇文泰心里这么多的心事,轻声说:“我最近总是在想,我们整个家族,为了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玉玺都死了,值不值得。或许,那些旁人觉得不值得、你却一定要全力去做的事,就被称之为理想吧。但是我不懂。要是他们都活着就好了。”

宇文泰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生逢乱世,少年时便立志,要做鲜卑人的英雄。父兄先后殳于沙场。我跟着鲜于修礼,跟着葛荣,跟着尔朱荣,跟着贺拔岳,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从定州,到河洛,到关中。我迎奉先帝,又鸩杀先帝。世人将我和高欢并称为乱世双雄。”

他抬起头,看着璀璨的星空,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丝迷茫:“可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背井离乡,父兄早亡,我至今孑然一身,四周有强敌环伺。我做的这一切,值不值得?我判断不了。我只知道,在我心里,依然有那个少年时立下的志向。我不要仅仅做一个武川军功世家的公子。我要做鲜卑人的英雄,我要统一北方,挥师南下。我要结束这乱世,建立一个庞大的、强盛的帝国……”

一个强盛的帝国……冉盈抬头看着他。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的神情和气势几乎让冉盈着迷。生逢乱世,她没有见过、也不敢想象那样的一幅图景。

盛世是什么样子的?

“等到那样一个帝国诞生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不会流离失所,都会为自己是一个强大帝国的子民而自豪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再来问我,我如今背负的这些,值不值得。”

他低头看了一眼冉盈,轻叹了口气,又沉声笑道:“可是你这温柔乡啊,还真的是英雄冢……”总是遇着她,就想些有的没的事情,那些雄心壮志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冉盈默默地不说话。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如此宏大的理想。她想起了子卿。那样纯粹的、美好的子卿,如果今晚他在,他又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也许当初,她拒绝子卿,不仅仅是因为有皇帝的赐婚。更重要的是,她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的,是宇文泰这样的男人吧……

有一些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在这个夜晚逐渐清晰起来。

第六十二章 冉盈的攻心计

宇文泰和冉盈是被一声金雕的长啸惊醒的。

宇文泰一下子跳起来。昨夜和冉盈聊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此时天色刚蒙蒙亮,四周还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透过那层薄雾,他看到阿瓦正在头顶上方盘旋。

“是阿瓦!”宇文泰欣喜万分,圈起手指放入唇间打了个呼哨。阿瓦又尖啸了一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弯,往来路飞去了。

宇文泰兴奋地对冉盈说:“太好了,刘武他们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了!”

忽然间,四周响起了凌乱的声音,那声音宇文泰太熟悉了,那是穿着皮靴的脚踏在地上、身上的铠甲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杀气。

宇文泰看了冉盈一眼,对她说:“小心。”

两队铁甲人簇拥着一个身穿布袍、戴着面具的人过来了。到了笼子跟前,他们将宇文泰和冉盈从笼子里赶了出来。

为首那人身材高壮,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什么人?”

他刚到这里就听铁甲人说昨天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便急匆匆来了。

一见到他们,他的心就一沉。这两个人,粗布衣裳也掩不住一身的贵气,尤其是那男的,威仪峻拔,眉宇间隐有杀伐之色。他们绝不是什么误入此地的小情侣。

之后又有金雕飞来,那金雕一看就是被人豢养的,他心里更慌了。

宇文泰知道,这人就是这个组织的首领了。想到阿瓦即将指引刘武他们找到这里,他的心里有了底气。

那人又问了一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混入我这里想做什么?”

铁甲人靠近了,将两人团团围住。

“我的人快到了。”宇文泰淡定地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人吼了一声。

唰地一声,铁甲人纷纷亮出了兵器。

没想到一直没说话的冉盈开口了:“你们的事情已经败露了。朝廷震怒,天子已差车骑将军王盟率大军前来此处。”

宇文泰知道冉盈在诳那人,虽是兵行险着,但若震慑住了对方,或许能够脱身。他转脸看了一眼冉盈,只见她面色沉静,毫无惧色。

这厮扯起鬼话来还真是面不改色。他暗想。

对面那人明显身子一震,虽看不见表情,声音却已经有几分慌乱:“你少诳我!我这里密不透风,朝廷根本不知道!”

冉盈本也是心里有几分猜测,只是诈一诈他。见他听到王盟的名字身子一震,心里对自己的判断又肯定了几分,大胆地说:“你是王世超吧?”

此话一出,连宇文泰都吃了一惊。那为首的铁甲人更是身子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

立刻有一种不安的紧张情绪,在四周的铁甲人中间悄悄弥漫开来。

冉盈知道自己蒙对了。

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查到你的……私采金矿,扣押灾粮,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铁甲人,这消息还被遮掩得如此严密……要说没有官府参与,我怎么可能相信?”

只怕这些四周这些铁甲人,也都是州军吧?

“你们……你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一下就被揭穿,王世超张口结舌,那面具下传来的声音里全是惊惶。

冉盈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你也看到那金雕了吧?你的时间不多了,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王世超仍在做困兽之斗;“你少唬我!我把你们两个拿在手上,还怕没有活路?!”

冉盈哼地一声冷笑:“你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两个根本无足轻重。你这私矿场的事朝中已经很多人知道了。这些都是陛下的金子。你敢动陛下的金子……你觉得那些人会因为我们两个而放过你?”

至于“我们两个”是谁?“那些人”又是谁?

自己去想!想得越离谱越好!

“这……”饶是王世超再狡猾,此时也被诈得没了主意。那只金雕他可是亲眼见到了的。

冉盈又说:“你想活,我们也不想死。不如大家就此散了。反正我们两个找到了金矿,任务已经完成了,又何必对你赶尽杀绝。你手里想必已有不少金子,贪多嚼不烂,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呢?”

王世超陷入了沉思。

宇文泰在心中暗暗叫好。阿冉这家伙,一番话似真似假,循循善诱,简直靠着一张嘴就将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撤。”王世超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盯了他们半天,终于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周围的铁甲人也纷纷后撤。

冉盈这时才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脸颊。她两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阿盈!”宇文泰伸手一把扶住她。

冉盈抬头看着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勉强笑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刚才好怕……”

“傻子!”宇文泰也一直捏了一把冷汗,这是才略略放松下来,扶着她赶紧要撤到什么地方躲起来。

王世超走出不远,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那个男人,那样的尊贵气度,他一定不是什么人的手下,他自己必然是一个上位者!

他霍然回头,远远看着那男人,猛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朝中传来的一封密函,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如果那封密函里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男人,就是比他们口中正率军前来的王盟更可怕的存在。

若那封密函里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杀了这两个人,他反而可以逃出生天……

王世超的目光猛的一沉,都是被那女子唬得一时乱了方寸,差点误了大事!

他手一伸:“弓箭!”

宇文泰正望见不远处有几棵大树,扶着冉盈就往那边去:“我们到那儿去歇会儿吧,刘武他们应该快来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到身后铮地一声弓弦响。冉盈回头一看,竟有一支箭直直地朝宇文泰的后心飞来。

“阿泰!”她惊呼一声。

宇文泰回身一看,也见那箭朝自己飞来,躲闪已是不及——

他只看见眼前轻灵灵地飞过一只蝴蝶,紧紧地扑到他的身后!

“啊——!”

听到这一声惨叫,宇文泰回过神来。

冉盈挺身挡在他前面,左肩窝上深深地扎着一支羽箭。

“阿盈!!”宇文泰大吼一声,只觉得胳膊一沉,冉盈已直直地倒了下来。

“呸!”王世超见没射中宇文泰,朝着地上唾了一口,对身边的铁甲人下令:“去杀了他们两个!”

第六十三章 看清楚我是谁!

听到王世超下令,铁甲人提起兵器涌了上来。

宇文泰红了眼,冉盈连番遇险令他陷入疯狂。他擎着手中抢夺来的剑在铁甲人的包围中左突右冲地砍杀,几乎要失去理智。

可是铁甲人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宇文泰渐渐觉得体力不支。他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剑,瞥见倒在一边奄奄一息的冉盈,心中涌起一阵悲怆。

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王世超又搭弓,瞄准了不远处陷入重围的宇文泰。

正在绝境之中,四周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身边的铁甲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手来,惊疑不定地左右张望。

王世超也放下手中的弓,侧着耳朵仔细地辨认着声音。

顷刻间,只见远处六骑飞驰而来,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一路砍杀。马上那些人皆雄壮威武,身披玄色裘氅,内着玄色锦袍,腰揣马鞭,手执长剑;胯下的马俱一色乌黑,高大矫健,逸尘断鞅呼啸而来,正是宇文泰带来秦州的六铁卫。他们的后面,奔腾而来、掀起一片滚滚烟尘的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官军,为首挑一面大旗,写着一个王字。

一个号兵手持黑色令旗,一路骑着骏马飞驰大喝:“渭州刺史王思政到此,反抗者格杀勿论!渭州刺史王思政到此,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王思政来了!宇文泰心头顿时一松。

王思政军功累累,在军中素有威名。方才还将宇文泰围得水泄不通誓要将他碎尸万段的铁甲人听到王思政的名字,又听到“格杀勿论”四个字,纷纷丢盔弃甲,伏倒在地。

宇文泰一见形势逆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掉了下来。他狠狠将剑插在地上,伸手将倒在地上已因疼痛陷入昏迷的冉盈紧紧扶住。

那六骑砍杀到面前,纷纷下马跪倒在宇文泰面前:“属下们护主不力,请公子赐罪!”

莫那娄一眼望见肩膀中箭、此刻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冉盈,吓了一跳:“公子,阿冉她……”

王思政赶到面前跪倒在地:“王思政来迟,公子受惊了!”他看了一眼宇文泰臂-间的女子,面露不解之色。丞相身边这受伤的女子是谁?

但自幼蹑足于行伍之间,他深刻地明白服从命令不要多问的道理。他闭口不言。

宇文泰此时筋疲力尽,命令道:“去山下找最好的大夫来这里。——带几个侍女过来。”他接过莫那娄递来的水,喂冉盈喝了几口,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王世超已趁乱不知去向,又下令:“全境捉拿秦州刺史王世超!在这里扎营,命秦州所有大小官员即刻到此来见孤。即刻封锁四面城门,只准进,不准出!取消当地所有官员对当地州军的控制权,全由王思政暂时接管!传令到长安,令侯莫陈崇来秦州!命苏让也一起来!”

一连串的命令使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忙碌起来。

铁甲人见来了如此多的官军,此时跪倒一片,面面相觑,皆不知这个令王思政对其跪拜、又大张旗鼓传令到长安的年轻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很快,按照宇文泰的意思,就在这个采矿场里架起了两个大帐。

大夫急匆匆地到了,秦州各级大小官员也连滚带爬地赶来了。大夫和侍女们进了一个大帐,给冉盈治伤。而官员们则在另一个大帐内,战战兢兢地跪在宇文泰面前,一个个抹额擦汗,不知所措。

丞相忽然出现在秦州一个最隐秘的所在,这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情。

宇文泰端坐在大帐内,面色黑沉,腰背笔直,丝毫不见疲累狼狈之态。见他们都到了,对莫那娄说:“找人带着他们,参观一下这里。”

几队士兵进来,两边夹送着这些官员出去了。

待到所有官员都被领了出去,王思政进来了,身后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一瘸一拐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说:“我们在前方不远处捉到了王世超。”

宇文泰一见他,怒火蹭蹭地往外冒。他大步走到王世超面前,一脚狠狠将他踢翻在地。

王世超大叫:“你到底是谁?你们诳我!”

宇文泰瞪着他,将手往后一伸。身后的贺楼齐立刻从怀里摸出一颗和田玉制的印章递到他手中。

宇文泰这时恨不得将王世超碎尸万段,他咬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将印往王世超面前一戳:“我是谁?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王世超定睛一看,那印上是四个隶体大字:丞相之印。

冷汗涔涔而下。这人……这人果然就是当今的丞相宇文泰?!

他方才已经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京中来信说到,丞相宇文泰近日不在长安,不知去了哪里私巡,要他万事小心。

接到信后他小心了一阵子,一直无事,故而将这封信忘到了脑后。谁能想到,宇文泰竟然一直都在秦州?!

宇文泰见他在看清印章的那一瞬间脸色惨白,按捺不住心头炙烈的怒火,挥起手中的印往王世超的头上狠狠一砸,骂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没有!!”

王世超惨叫一声,伸手捂住额头,血顿时从指缝间涔涔流下。

宇文泰尤不解恨,又抬脚狠狠往他身上踹去:“你看清楚我是谁了没有!!”

一想到阿盈受了重伤生死难料,他就恨不得将王世超剁成肉泥喂狗。

王世超倒在地上连连惨叫,一边叫一边喊道:“你们答应放我一条生路的!那女郎亲口答应的!!”

听到他还敢提冉盈,宇文泰眼中喷火,未待他说完,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他脸上:“你个眼瞎的东西!那是孤的丞相长史!他答应你的事,也要孤同意才行!!”

大帐内的几人中,除了王思政对丞相长史的男扮女装和宇文泰的暴躁狂怒惊诧无比外,其他几个铁卫都仿佛看到了宇文泰十一二岁时的样子,一个个憋着笑又不敢笑。

别看他现在时时处处气度华贵威仪凛然的,小时候跟人打架下手可黑着呢。那时候武川人人都知宇文四郎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那些被他揍过的更是绕着他家的门走。

这时莫那娄进来,语气担忧地趴在他耳边说:“丞相,要拔箭了。”

宇文泰的心一拎,脚下终于停了下来。

久在行伍的人都知道,拔箭是一件极凶险的事,稍有不慎便是凶多吉少。而即使拔出了箭头,若大夫医术不高,治疗有误,将来也极容易死于箭疮复发。

宇文泰低头看着满脸是血已经昏厥过去的王世超,恨恨地说:“找个大夫来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

说完拔脚就往那边帐子去。

第六十四章 凤羽箭

到了那边帐中,宇文泰见两角各架着一个炉子,炉火上都在咕嘟咕嘟烧着热水。几个侍女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有的端着水盆,有着捧着干净的绸布。有的拿着剪刀。

冉盈仰卧在榻上,头发因为疼痛都汗湿了,湿湿地贴在额头脸颊上。她左肩窝中箭的位置,衣服已被仔细剪开一个洞。箭羽已被剪断,只剩半截箭插在她肩上,此时伤口周围已经被侍女仔细清理过,箭伤周围一圈皮肉微微外翻,整个左肩肿得老高。

宇文泰对这种刀伤箭伤本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此刻在冉盈身上见了,却觉得触目惊心,仿佛胸膛里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一颗心紧紧揪住。

刚才剪开衣服和清理伤口的时候动到了伤口,冉盈此时疼得半昏半醒,轻轻地哼着。

宇文泰绕到榻的另一边,在榻边坐下,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样子,轻声说:“阿盈,我在这儿。要拔箭头了,会有点痛,忍着点儿。”

冉盈微微睁开眼,看到是宇文泰,喘着气,轻轻点了点头。

大夫准备好了,冲旁边一个侍女点了点头。那侍女走到榻边,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绸递上来。

宇文泰接过来,放在冉盈嘴边,说:“咬着。”

冉盈顺从地张开嘴,咬住了那块白绸。

大夫握住箭杆的手猛的一用力——

“嗯——!!”冉盈疼得咬紧白绸哼了一声,脸因为疼痛憋得通红,肉眼可见的,那小脸上迅速浮出一层汗珠。

宇文泰觉得自己心里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她的手。

可是那箭却还在她的身体上,纹丝不动。一股股的血从伤口中涌出,慌得一旁的侍女连忙拿着白绸去擦,转眼间将两三块白绸都染得通红。

大夫也非常紧张。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稳了稳手,又一用力,这次下的力气比上次还要大。

“啊——!!”冉盈疼得惨叫了一声。因为剧烈的疼痛,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伤处的血喷涌得更加厉害,箭头却依然纹丝不动。

等在账外的几个铁卫听到里面传出的惨叫声,互相看了看,皆知道情况不妙。

宇文泰一下慌了神:“阿盈!阿盈!”

大夫赶紧上前看了一下,说:“女郎疼晕过去了。过一会儿会醒。”

宇文泰急火攻心,剑眉倒竖,怒喝道:“你是什么大夫!拔箭都不会吗?!”

那大夫也是又急又怕,跪倒在地说:“公子恕罪!这恐怕是凤羽箭啊!”

宇文泰听到“凤羽箭”三个字,心猛的往下一沉。凤羽箭的箭头带脊,双翼,射入身体之后除非将射中的这块骨肉整个剜下,否则根本无法取出。而若不拔出,三年之内,必箭伤复发而死。

久在行伍之人都明白,这种事,没有侥幸。

外面的铁卫们听到,俱脸色一变,心想,完了,必死无疑。

宇文泰呆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哑着声音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可还有其他办法?”

大夫俯倒在地不敢抬头:“小人医术浅陋,实在无能为力了。”

宇文泰沉默良久。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最后,他起身走到账外吩咐说:“立刻将她送回长安去,让御医给她会诊。在各州挂榜,征集会取凤羽箭的名医前来。能取出箭头者,赏万金!”

随后,宇文泰马不停蹄,又回到了前面的大帐。

一众官员已经回来,此刻都跪在地上跪了个把时辰了。有人满头满脸的汗水,有人还在不停地举袖抹汗,有人两股战战,七倒八歪。

秦州地面上忽然出现这么大一个金矿,还被当地官府私采了,当地官府为了掩人耳目,还私扣灾粮利用灾民去开采,滥杀无辜……简直是无法无天!

宇文泰扫视了他们一圈,冷冷道:“不知道诸位参观了这个地方之后,有何感想。”

鸦雀无声。

宇文泰阴沉着脸看着他们,狠戾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开口道:“诸位都是秦州的父母官,上到州郡,下到县镇,都在这里。孤要给你们道个歉,孤不小心误入了贵宝地,大概是挡了你们某些人的财路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深深地俯下了身子,诚惶诚恐。

宇文泰冷眼看着他们,吩咐道:“拔营,全部下山到秦州州府!”

等宇文泰一行到了州府,已是夜半时分。经过这漫长而揪心的两天两夜,宇文泰已是精疲力竭,却站在窗前睡不着。侍女送来点心,他只胡乱吃了两口,想起生死难卜的冉盈,便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他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勇气去为他挡了那一箭。对她来说,为此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他想起当年在左人城,二兄宇文连已身受重伤,却为了保住他,挺身替他挡住了迎面砍来的一刀。彼时连廿二岁,刚刚新婚半年。

连死后,二嫂从此郁郁寡欢,两年后病死在武川。

过了几年,三兄洛生和他被尔朱荣猜忌。洛生为了保他,挺身受死。

再之后,达奚氏也离开了他。

从那时起,这天地间,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想起往事,宇文泰只感到无限悲凉。冉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值得吗?”

他私心里尚在为高平公主的事举棋不定,她这样为他,值得吗?

莫那娄不知何时进来,在他身后轻声说:“丞相,送阿冉回长安的车马明天早上应该就到了。属下已安排她在璞园养伤,陈御医去那里也不会引人注意。”

宇文泰沉默着,半晌,哑着声音说:“我误了她。自遇到我,她连番地受挫……”

若是当初放任她嫁入于氏,她该和那少年过着琴瑟相和的安稳生活吧?

是他将她带入了腥风血雨之中。

莫那娄安慰他:“丞相不要这样说。”

宇文泰回头看了看他,见他眼下发青,一脸疲倦,想是从他们失踪开始就没休息过。

“你这几天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沉沉的,如窗外无边的夜色。

“属下陪丞相一会儿。”莫那娄是担心。这些年来,无论多么危险复杂的情势,他也未见宇文泰如此担忧和消沉。

月光照进窗子,照在宇文泰的头上脸上。他双眉紧锁,眼窝现在鼻梁的阴影里,头发上泛着一层银白的月光,仿佛一夜老去,满鬓霜华。

第六十五章 他是一代雄杰

到了深夜,贺楼齐进来了,说:“丞相,属下带人连夜查抄了王世超的府宅,收获惊人。请丞相往院子里去看。”

他引着宇文泰来到庭院中,十来个士兵一行列开,手中都捧着东西。

宇文泰在贺楼齐的解释下一样样的看过去。

黄金,泛着赤色的纯度极高的黄金,在仅点着昏暗烛火的院子里都要让人瞎了眼。宇文泰拿起一锭金子,贺楼齐立刻引上火把,让他就着火把细细看。

贺楼齐说:“真没想到,王世超私建的冶炼炉也能练出纯度如此之高的黄金。”

所谓七青八黄九带赤,四六不成金。像这种隐泛赤色的黄金已经几乎达到官方冶炼的纯度了。

宇文泰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金锭子扔回托盘里,说:“王世超这样的人才啊,不去专职冶金署真是可惜了。孤用人不当啊。”

众人不敢说话,继续往下看。

账本。宇文泰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便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贺楼齐说:“根据这些账册初步来看,王世超采出来的金子,有很大一部分流向了长安。”

这是意料之外、又必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宇文泰皱着眉没说话,继续看。

书信。他随手拿了几封,拆开扫了几眼。实在是触目惊心。

没想到,一个州郡的刺史,在长安的触角多得很。

这时又一个侍卫进来,手里捧着一堆书简:“丞相,这是你要的秦州当地的官署官员流动记录。”

第二天一早,州府大堂上,一众官员皆战战兢兢地列席而坐。

众人提心吊胆。听说和丞相同行的那个长史中了凤羽箭,生死不卜。听说那长史是丞相在小关之战之后亲自提拔的,这次私巡又带来秦州,显然极为器重。出了这样的事,只不知丞相要如何发作。

片刻,宇文泰来了。一夜之间,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下大块乌青,但是目中却精光不减。

这一夜他查阅了官署流动记录,发现一年多以来秦州的人事频繁调动,几乎所有从前名声政绩人品都不错的官员都被调离了原职,甚至不知所踪。如今的秦州官场,要么是同党,要么是哑巴。

他已大致明白王世超是如何密不透风地经营着一个私矿场。上欺朝廷,下压百姓,自己带着一群鼠狗之辈闷声发大财。

这趟浑水,真是深不可测。

此时他扫视了一下众人,冷冷地开口说:“把王刺史请上来。”

站立在他身侧的莫那娄大喝一声:“带上来!”

两个士兵用担架将王世超抬了进来。众人皆屏息偷眼去看,只见那人头脸眼睛都肿着,胳膊断了,狼狈不堪。

宇文泰未看他,对着各官员说:“主犯已经归案,你们中间那些为虎作伥的,还准备顽抗多久?”

冰冷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堂里,震得那些官员耳膜发疼。

众人皆低头不敢言语,大气都不敢出。

宇文泰看了他们一圈,见无人认罪,冷笑一声:“你们欺孤都欺到这个份上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离座,跪伏在地。

“自去岁陇右大旱,举国都在闹饥荒。朝廷去年一年光给秦州拨的赈灾粮款就达到了二十万石。没想到,这些粮,竟落到了你们某些人的手里,拿来要挟灾民,私采金矿!”

说到此处,他拿起案上的青瓷镇纸,在手中把玩。

“孤来秦州一趟真是长见识啊,原来钱还可以这么赚。拿朝廷的粮食,买至尊的子民,挖朝廷的矿藏——你们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镇纸从宇文泰手中狠狠飞了出去,砰的砸中了一个官员的额头。他啊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丞相饶命!!”见事已彻底败露,有人终于扛不住心理压力,爬出来跪在宇文泰面前,哀求着讨饶:“这事都是王刺史主使,要挟我等去做的!我们每个人的幼子,都被关在王刺史家中的地牢里。若我们不替他遮掩,孩子就有性命之忧啊!”

“为了你自己的孩子,就把他人的孩子、父亲甚至是母亲送下地狱!这就是你们这些领取俸禄的朝廷命官干出来的事情!”

宇文泰狠狠一拍长案,愤怒的训斥声如雷轰鸣。

“臣下有罪……”一些官员纷纷俯首。

宇文泰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又冷笑一声,望向王世超,说:“王刺史好手段啊,这事儿一年来隐瞒得密不透风,闷声发大财呀。”

王世超艰难地自担架上抬起头,咬着牙说:“宇文泰,你不要以为抓住了我就天下太平了。你能把所有人都赶尽杀绝吗?”

宇文泰一冷笑:“杀一个,是一个。你既是认罪了,带回长安交给大理寺细细地审。”他看着狼狈不堪的王世超,吩咐说:“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把涉案所有人的名单吐出来。”又狠狠加了一句:“尤其是在长安的那些!”

一个兵士跑进来:“丞相,泾州刺史侯莫陈崇和卫将军苏让已到!”

随后,两个人大步走进来,那个器宇轩昂的年轻将军身着明光铠,腰胯弯刀,大步走进来,倒头就拜:“侯莫陈崇来迟,见过丞相!五千兵马正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

苏让三十来岁,白净斯文,唇上两撇胡须,也拜倒在地:“苏让见过丞相。”

宇文泰站起身,说:“好。你们来了就好。从今日起,侯莫陈崇全面接管秦州,除了分发灾粮,还要于州兵中,查找参与铁甲人者,一率以军法斩杀。莫那娄,将秦州现有官员全部押回长安,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一同审问定罪。还有之前秦州一些莫名其妙失踪的官员,也都要细查,为他们沉冤昭雪。苏让,你去大理寺,监审此案。”

顿了顿,又说:“你告诉他们,这个案子,牵涉之广之深,前所未有。让他们不要有顾忌,不要徇私情。若有丝毫差错,同罪。”

“是!”

“苏让领丞相命!”

宇文泰觉得内心沉痛,脑子里总是盘桓着冉盈问他的“值不值得”。他不想再看到跪了一地的这些人了,挥挥手将让人将他们都带走。

人散之后,他负起双手,在厅中来回走着,对侯莫陈崇和苏让说:“先帝西迁以来,我们对高欢一直处于下风。孤是行伍出身,有些想法未免过于简单。做丞相也是头一回,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孤原以为,长安对邺城处于下风,是因为河南河北山东之地物产丰硕、而关陇相对贫瘠之故。现在看来,个中原因,远不止这些。”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秦州,竟然藏着这样的惊天大案。一个刺史,京中竟然有那么些个一二品的高官给他递送消息——也包括孤的消息。这实在是让孤心惊胆寒。关中要想自保、要想和在高欢的争斗中胜出,我们必须要先做一些事了——”

他看向苏让:“苏卿,你想一想,拟个折子上来。关于关中的经济、农桑、工商、兵员,尤其是吏治。事关关中生死存亡,你要好好地想一想。”

“是。”苏让应道。

从州府出来,苏让一个人默默走着,心潮澎湃,想,宇文泰真不得了,原来他的目的在这里。

他审时度势,借势而发,由秦州一案联系到国中现有的沉疴痼疾,并借由此案秉雷霆狂啸之气势,下破釜沉舟之决心。宇文泰要他写的拟陈是关中的长久之计,对未来东西两边对峙的局势必然产生深远的影响。

苏让对那个比他年轻几岁的青年顿生敬意。他不是尔朱荣那种割据一时的枭雄,他是深谋远虑、胸怀广阔的一代雄杰。

第六十六章 天水见闻录

离开秦州之前,宇文泰去了天水城外的铁牛村,找到了郑大的家。

那是两间茅草屋,家徒四壁。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四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

郑大正在屋后的土灶上熬着稀粥,柴烟将他的脸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个七八岁模样,在一旁的木盆边洗衣服,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另一个五六岁,正埋头在一堆捡回来的松果中,用石头将松果砸开,捡出里面的松子放在一旁。小一些的那个孩子大约四五岁,蹲在地上,时不时地,不知捡些什么放进嘴里,嘻嘻一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小的那个孩子,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爬得满身是泥。

本是来“讨回公道”的宇文泰,看到这幅景象,心软了下来。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问那蹲在地上的小孩子:“你在吃什么?”

那孩子抬起头,对着他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口齿不清地说:“这里有一颗鸡蛋。”说着手在地上一抓,放进嘴里:“真香啊。”又在地上看:“这儿还有一块肉饼。”手一抓,又放进嘴里:“呀,肉饼是甜的呀,像蜂蜜一样甜。”

这孩子,看上去四五岁了,竟连肉饼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郑大听到有人在和娃娃说话,从烟火中抬头一看,来人个个衣饰华美,气度非凡,为首那个高大修长,宛若天人一般。他吓得连滚带爬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额头碰在地上,咚咚作响。

他并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只是见了这些身穿华服的人就已经如此害怕。人为了活着,可以鄙贱至此。

宇文泰想到那女子死时的惨状,仍深恨眼前这个无能的男人。他站在他面前,双手负在身后,冷着声音说:“郑大,你的夫人已经亡故了。”

跪倒在地的郑大听了,骨瘦如柴的身子猛的一抖,随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孩子他娘……他娘……我对不起你啊……”

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送四个孩子的母亲去死?他宁愿自己去,可是他死了,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照顾病弱的老母,养大四个年幼的孩子?

“娶妻而不加善待,你可知罪?”

听着这冰冷威严的诘问,郑大止住哭声,颤颤巍巍地自地上抬起头,说:“草民知罪……我家中还有病重的老母和四个年幼的孩子。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不远处的草屋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哭声:“大人们饶了我儿吧!”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颤颤巍巍地站在柴门边,抖着腿跪了下来,磕着头哭喊着:“我愿意代我儿去死,请大人们饶了我儿子吧!”

郑大见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母亲身边扶住她,哀戚地唤了声:“母亲!”

老妇依旧哭着,说:“他们那些人不要我这把老骨头,我们只好……只好让媳妇去了……孩子们实在是要饿死了呀!!我儿子曾说让他去,可是他若去了,媳妇一个人,要怎么照顾我和四个孩子?孩子们得活下去呀!”

说得急了,拼命地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郑大焦急地扶着她一声声唤着:“母亲!母亲!”

四周一片沉寂。

宇文泰只觉得鼻中发酸。他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对郑大说:“你妻子的遗体现在秦州州府,去将你妻子的遗体领回来好生安葬吧。官府救济的粮食很快就到了,你们可以活下去了。”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侯莫陈崇开口问:“公子……”

这时,那找东西吃的孩子伸手拉住宇文泰的衣角——

这个动作让郑大大惊:“三儿!”

弄脏了大人物的衣服,怕引来杀身之祸呀!

苏让立刻伸手安抚他:“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从长安来的。”

宇文泰蹲下身,蹲在那孩子面前,看着他天真明亮的眼睛软着声音问:“怎么了?”

那孩子拿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地问:“郎君,你们什么时候把我阿娘放回来?”

郑大听了,悄悄低头,用破烂的衣袖擦了擦眼睛。

宇文泰沉默地看着那孩子。他骨瘦如柴,面如菜色,可他的眼睛是那般纯真明亮,充满了对这个恶毒的世界的善意和期待。

“郎君。”那孩子又唤了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你阿娘至贞至善,割肉饲鹰,已入菩萨道,成佛去了。”

孩子不懂,追问:“成佛是什么?我想我阿娘了。我不想要她成佛,我想她快点回家。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我阿娘了。”

宇文泰伸手将他抱起来,望着远方影影绰绰的连绵山脉,说:“你阿娘已成佛而去,以后你若想她,就到庙里去看看。那佛像就是她化成的。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平安长大。”

那大一点的孩子听了,也走到宇文泰脚边,抬头问:“公子,阿娘在天上能看到我们吗?”

宇文泰说:“她能看到。你们永远都不要忘记,她是为了你们牺牲了自己。”

他放下手中的孩子,举步就走。

边走边下令:“在此处建一座佛堂,供奉这家娘子的等身佛像,由州府拨款,四时享祭。”

郑大在后面愣愣地,在后面追了两步,大声问:“不知恩人是谁?”

走在最后的苏让回头轻声说:“这是宇文丞相。”

郑大一愣,随即扑倒在地,对着宇文泰的背影大哭道:“丞相啊!你怎么才来啊!!——”

宇文泰在马上,低沉着声音对侯莫陈崇说:“你都看到了。孤把秦州托付给你了。”

“是——”侯莫陈崇明白了他的意思,深感托付之重,责任之大,不禁在马上行了个大礼。

回长安的路上,众人才有时间说起搜寻宇文泰和冉盈的经过。莫那娄说:“当日中午还不见丞相和阿冉回来,我等已知出了意外,便立刻进山搜寻,可一直到天黑也一无所获,也不知丞相和阿冉是失足落入了山谷,还是遇到了土匪或野兽。秦州山脉连绵,盲目搜索犹如大海捞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心急如焚。丞相一定猜不到,是谁来报信,告知你们的处境和位置。”

第六十七章 冉盈要残废了

“是谁?”宇文泰问。

莫那娄伸手在自己的左眼上画了一道。

“是他?”宇文泰有些诧异。他怎会知道此事?若非涉事,就是跟踪。

莫那娄知道他的想法,接着说:“天黑之后我们都回到住地商量对策,他已等在那里,说是丞相和阿冉遇险,并告知了位置。我等本也不敢信他,可知道他每次出现都和阿冉有关,也只能试一试。我们正要调集本州军马,他却说不可,说本州军马涉案之深不知凡几,恐惊动本州军马反而坏了大事。我等深知事态严重,立刻赶往附近的渭州,找王思政将军求救。王将军听说丞相遇险,即刻率领三千军马随我等前来。可是群山莽莽,即使那剑客已告知方位,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多亏了阿瓦,这才能找到丞相。”

宇文泰心想,这人知道他们出事的具体位置,那必是在跟踪他们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人的来历你们可查过?”

“查了,他和秦州一党并无关系,和朝中各官员也毫无来往。最近一年在夏州、灵州、长安、秦州、凉州、沃野、玉门、乃至敦煌郡,都出现过他的踪迹。据探子说,他所到一处,皆行侠仗义,身上也背着一些人命案子,杀的都是在当地作恶的豪绅。据说行事颇有古代游侠的风格。”

“游侠?”宇文泰冷冷一笑,“孤废他一只眼睛,他想救的自然不是孤。他几次三番和阿冉扯上关系,只怕目的不简单。”

莫那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自从上次丞相废了他一只眼睛,属下就一直派暗哨盯着他,至今未见他和东边的人有联系。”

“嗯。”宇文泰点点头,“是敌是友还未分明,继续盯着他,一切小心。”

一回到长安,宇文泰立刻进宫面见皇帝,向皇帝陈述了这次秦州之行揭开的惊天大案。

元宝炬听了,震惊不已,也异常地愤怒。

宇文泰说:“臣下已命大理寺和御史台合查此案。”

元宝炬拍着大案怒道:“朕即给御史台和大理寺下诏,命他们彻查此案,任何人牵涉其中,一律不得姑息包庇!”

元宝炬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一两个高官皇族贪污受贿私占良田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扣押灾粮逼着灾民去挖矿换粮,这是把草民逼上死路的恶行,他作为皇帝,必须要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而且!金矿的开采权归属朝廷,有人敢私采金矿,就是在跟他元氏抢钱。元宝炬对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容忍!

宇文泰得到皇帝如此承诺,达到了进宫的目的,便离开皇宫匆匆赶往璞园。

璞园里一反往常的冷清静谧,人来人往的,皆形色严峻。

从他一进门,就不断地有人迎上来向他汇报各种情况。

先是护送冉盈回来的刘武迎上来:“公子,王盟今日因王世超一案上书请罪,请求辞官回乡!”

王盟久在朝堂,忠诚耿直,族中子弟却做下这等惊天大案,他觉得无颜继续留在长安,便想请辞回乡。

“准了!”宇文泰正在火头上,任何跟姓王的有关的消息都不想听。

璞园里领头的大侍女也匆匆上来,语气也有些急促:“郎君,自从秦州回来,女郎一直高烧不退,人也昏迷不醒。”

“大夫呢?都在吗?”他的心狠狠地揪着,边往里走边皱眉问。

“都在。”侍女点头,“大夫们已经几番会诊,可是还没有良策。”

“费连迟!”他大声唤。

费连迟连忙跑过来。

“招医的榜文发出去了吗?”他问。

“发了,一直到县镇都已贴了榜文。可还没有任何人应榜前来。”

这片刻说话的工夫,宇文泰脚下如风,已经到了冉盈住的长风楼。大夫们都聚在楼下小厅里,见他来了,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他面色铁青,眉头紧皱,因为连日的疲惫而愈发焦躁不安。

领头的陈御医缓缓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找到办法。凤羽箭,太凶险了……”

陈御医已须发皆白。因宇文泰前几年对他有救命之恩,和宇文泰相交甚厚,宇文泰因此将他推荐入宫。他早年游历四方,自然见多识广。也因此,他口中说出的话,宇文泰一向深信不疑。

宇文泰自然明白凤羽箭的残酷之处,可是他实在不甘心,总觉得再试一试,再试一试,或许就有人、就有办法可以救她。

陈御医说:“丞相啊,这凤羽箭自古难治。不过二十年前,老臣在荆州悬壶之时,曾听说有位叫周深的游医会取凤羽箭的箭头。传闻他一颗仁心一双妙手,专门救治战场上伤重无治的士兵。老臣也曾遇到过一个声称被他救治的年轻人,看过他的伤口。周老先生的救治之法,应该是用某种极薄的刃将创口切开,将箭头取出止血,再消毒包扎。”

“那不是已经有救治的办法了吗?为何不用?!”宇文泰急切地问。

陈医摇了摇头:“说是有办法,可极薄的刃不好得,止血消毒的药不好得。便是都有,切开那么深的伤口,伤者也受不住痛啊。”

“那周深呢?是否可以将他请来治伤?”

陈医又摇摇头:“周深大夫行踪飘忽,居无定所,近一两年也一直没有听说过他的传闻。我们都认为,他可能已经去世了。”

宇文泰咬着牙,说:“那也只是可能。”回头对刘武说:“派探子出去打听周深的下落。有消息不用来报,立刻请他前来长安——绑也要把他绑来!”

陈医说:“病人如今状况不好,我等这几日一直用药给她压着伤势,时间久了,伤口难免溃烂。到时候就难办了。多数中了凤羽箭的士兵都是死于箭疮反复发作。”

宇文泰急了:“能不能继续用药撑着,撑到有周深的消息?”

陈医说:“长史大人这伤,也好,也不好。未射中骨头,是不幸中的大幸。若真能找来周深给她医治,将来只会留个疤,不会伤及手臂的功能。可坏就坏在,虽未伤了骨头,可深入肩窝,极容易感染,若不能找到周深,箭头拔不出来,恐怕短期内就会危及性命。若是强行剜肉取箭,又怕她受不住钻心刺骨的疼痛,活活疼死过去。而且就算侥幸活下来,剜肉取箭,她的左臂功能会大受影响,从此几乎就废了一条胳膊。不到万不得已……”

第六十八章 青彦来讨青釭剑

听了陈御医的话,宇文泰在一旁的榻上颓然坐下,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着额头,闭上眼睛轻轻说:“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都出去后,宇文泰站起来,上了小楼,在屏风后的床上,见到冉盈躺着昏睡未醒。她面色苍白,嘴唇一丝血色也无地干枯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他只觉得心里抽着疼。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眼看着她从手中渐渐消逝,却无能为力。

几天过去了,依旧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人为了万金封赏来拔箭,也没有寻访到周深的踪迹。眼看着冉盈那伤口越肿越高,宇文泰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了。

这天,他从宫里回来,在门口见到正出门的陈医,问:“今日情形如何?”

陈医摇摇头:“女郎的伤越来越严重,不能再拖延了。丞相尽早做个决定,是不是要剜肉取箭。再拖下去,她性命难保。”

宇文泰皱着眉想了片刻,最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我去和她说一声。明日便取箭!”

他走进楼上,见冉盈卧在床上,闭目不醒,已形销骨立。他走过去,见那曝露在外的伤口肿得触目惊心,伤口内外肉眼可见地渗着脓血,已是非常严重。

他在床沿坐下,轻唤了两声:“阿盈。阿盈。”

冉盈自昏沉中勉力睁开眼,见到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宇文泰抚着她滚烫的额头,轻声说:“阿盈,对不起,孤找不到会取凤羽箭的人。眼下只能强行取箭,冒险一试。否则你性命难保。”

听到“强行取箭”四个字,冉盈身子一抖,脸仿佛更白了。

她也知道,剜肉取箭,非死即残。她苍白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泪忽然从眼角滑了下来。

宇文泰心里难过,觉得她的手抖得厉害。她在害怕吧?那时候,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冲过来为他挡住那要命的一箭?

他钢牙一咬,破釜沉舟般,回头冲着陈医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贺楼齐旋风一般冲上来:“丞相,外面有人要见你!”

宇文泰忽然觉得如黑暗中猛的射入一到强光。他猛的站起身,心中一阵狂喜:“可是周深?还是谁应榜来拔箭?”

贺楼齐伸出左手,在自己的左眼上画了一下。

又是他?!

宇文泰快步出了长风喽,走到书房,远远的,见一个青衣剑客,背着一柄长剑和一个包袱,正站在自己的剑架前,细细地看自己心爱的那把名剑。

“这是魏武帝当年用过的青釭宝剑。”他一步跨进书房,朗声说。

魏武帝曹操当年有两把绝世名剑,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震威,曹操自佩之;青釭杀人,由背剑官夏侯恩所负。当年在长坂坡,夏侯恩被刘备大将赵云所杀,青釭剑就到了赵云手上。后来历世多番周折,不知又有多少英雄用过此剑。几年前,在一个偶尔的机缘巧合下,宇文泰得到了这把剑,一直奉若至宝,谁都不让碰。

青彦回过头看到他,一笑,说:“果然是青釭剑。丞相的剑术如此普通,这把剑可惜了。”

上次见面他废了他一只眼睛,宇文泰知道今天他来这里肯定不是因为他,必定是与冉盈有关,因此无心在意他的讥讽。他看看他蒙着黑布的左眼,问:“先生找孤何事?”

青彦扯开嘴角笑了笑,说:“早就听说这把青釭剑在丞相手里,我是特意来讨剑的。”

宇文泰冷笑一声:“讨剑?”讹诈还讹到他头上了,“先生凭什么和孤讨这把剑?”

青彦笃定地一笑:“我见到了丞相四处张贴的寻找周老先生的榜文。只可惜丞相找不到他了,——周老先生一年前已经驾鹤西游了。”

“他已死了?”宇文泰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一阵绝望。

青彦见宇文泰的脸色片刻之间已随着自己的话几番变化,有心逗他,故意慢吞吞地说:“周老先生在世时,我曾有幸与他有一面之缘。周老先生见我也云游四方,又有几分侠气,便将取凤羽箭之术传给了我,希望我用来救人济世。”

宇文泰一听此话,心中又是一阵狂喜,眼中却精光一闪:“当真?”

青彦一撇嘴,面露不屑:“前几日我去给你的下属报信,想要救的是阿盈。哪料到丞相如此不济,竟还是让阿盈受这样大的苦楚。我只好自己跑这一趟。”

“你大胆!”一旁的贺楼齐听不得有人对宇文泰冷嘲热讽。

宇文泰却以目制止了贺楼齐,对青彦说:“我不管你对阿盈有什么目的,你若救得了阿盈,青釭剑孤双手奉上。”

侍女将青彦引到长风楼下。青彦四下看看,知道这园子里这座精致的小楼是特意为冉盈准备的,回头对宇文泰满意地说:“丞相特意将阿盈安置在此,以避男女大嫌,此举还是个磊落人。”

贺楼齐不悦地说:“谁准你胡乱评价丞相!”

宇文泰双手负在身后,冷冷看着他,却未说话。

青彦一笑,上了楼走到床边,轻轻掀开纱帐,见到冉盈躺在床上,伸手一触她的额头,眉头一皱。

烫手,滚烫。

这孩子,竟受这般苦楚。

他立刻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包草药交给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把这药加满罐水,小火慢煎至一碗,立刻端来。”

“这是什么?”贺楼齐问。

青彦一边从包袱里一件一件取出器具,陈放在崭新的白绸铺着的托盘上,一边问他:“听说过麻沸散吗?”

“可是东汉时华佗神医使用的麻醉药?”

青彦点点头,说:“周老先生又在麻沸散的方子里加入了曼陀罗花,麻醉的效果更甚。”

贺楼齐舒了口气:“如此的话,阿冉这回取箭头就不会像上次那般痛昏过去了。”

青彦回头白了他一眼,说了句:“我要动手了,你们赶紧回避。”

贺楼齐这才想起自己该出去,被他这样说,却不免有些恼怒。他看了宇文泰一眼,转身走了。

青彦仔细看了看伤口,又说:“幸好我来得及时。大夫们将伤势控制成这样已是极不容易了。”他回头看向宇文泰:“丞相府该有不少好酒吧?我要最好最烈的那坛。”

第六十九章 赠剑

宇文泰面无表情看着青彦,对一旁侍女说:“去取。”

片刻,侍女取来一小坛酒。

青彦打开封口凑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甚好。”伸手拿过旁边的一只瓷盆,将半坛酒倒了进去。

一股酒香顿时弥漫在房间里。

青彦取过一块白绸,在瓷盆里浸透了酒,轻轻擦拭着伤口的周围。

宇文泰望去,那伤口周围红肿不堪,比昨天见时又肿大了几分,伤口中有脓液渗出,不禁皱起了眉头。

“丞相不出去吗?”青彦背对着他,一遍擦拭伤口,一边问。

宇文泰冷冷地说:“孤要在这儿看着。”口气不容置疑。

青彦哼地笑了一声,未再说话。

也许是酒浸入到伤口中引起疼痛,冉盈哼了一声,忽然睁开了眼睛。一见到面前的青彦,立刻说:“你……”

因为虚弱,声如蚊蚋,已说不下去。

青彦朝着她一笑,说:“放心,我是丞相大人重金请来为你治伤的。”

宇文泰见她醒了,立刻走上前去:“阿盈!”

青彦立刻伸手拦住他:“闲杂人等不要上前!”

宇文泰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却忍了再忍,还是退后了两步。

清理干净伤口,煎药的侍女端来一碗黑色的药汁。青彦命她将药汁分成两碗,一碗给冉盈喝下,另一碗仍以白绸浸透,一遍一遍地涂在伤口和四周。直到半碗药汁都涂完,青彦取出一枚长三寸、宽一寸的柳叶形刀片,对冉盈说:“阿盈,我要动手了。你虽喝了麻醉汁,但仍会有痛觉。不过我保证,这痛你能承受。”

冉盈抬眼看着他,虚弱地点点头。

宇文泰瞥见那刀片,似是单面刃,通体极薄,闪着寒光。

只见青彦在床边跪下,深吸一口气,手中刀片缓缓地落在冉盈的肩上。他紧皱着眉,抿着薄薄的嘴唇,似是牙关紧咬。

随着那刀片的行进,冉盈轻轻哼了一声。

青彦紧拧着眉毛,聚精会神地用周深教的方法取着凤羽箭,因为紧张和专注,脸上密密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冉盈又皱着眉头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渗出了额头。

“她怎么还是很疼啊!”宇文泰提心吊胆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

“别吵!”青彦咬着牙低声一喝。

这时,宇文泰已看见一截箭头随着青彦手下的动作慢慢地露了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箭慢慢往上,也被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只见青彦的手轻盈而快速地往上一抬,冉盈疼得用力叫了一声。

“阿盈!”宇文泰忍不住唤了一声,定睛一看,青彦的两指之间,稳稳地夹着一枚沾满了血污的三叉箭头。

青彦长呼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对冉盈说:“取出来了。”

冉盈疲惫地半睁着眼看着他,满头大汗,轻轻点了点头,皱着的眉头随着痛感逐渐减轻而慢慢舒展开来。

青彦又清理了伤口,再以酒清洗,然后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三颗绿色的丸子,用热水化成膏状,轻轻敷在伤口上,最后将整个伤口用白绸包好。

做完这一切,青彦才起身,已是筋疲力尽,满头大汗。他一边在一旁的水盆里清洗满是血污的双手,还不忘吩咐侍女:“打些热水给女郎清洗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养伤期间,这瓷瓶里的药丸,每日两颗化成膏状换敷伤口,我另有一个方子给你,抓药煎了口服。每日三次,不可怠慢。”

末了,他走到宇文泰面前,长舒了口气,笑着说:“丞相,我们出去吧。”

两人正要离去,“青彦。”冉盈在身后唤他。

两人都回过头,青彦对着她一笑:“乖,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同丞相领了赏再来看你。”

宇文泰在一旁阴森森地瞪着青彦,心里嫉妒得直冒酸水。阿盈这狗东西惯会惹人生气,当着外人的面这样无视他!

她难道不知道他为她已经紧张得头都疼得要裂开了吗?

青彦回头看了一眼宇文泰,仿佛压根没注意到他满脸的黑云,笑嘻嘻地说:“我们出去吧。”

贺楼齐一见宇文泰和青彦一前一后出来,忙迎了上来,焦急地问:“丞相,怎么样?取出来了么?”

宇文泰冷声道:“将青釭剑取来。”

“哎!”贺楼齐知道事成,欢喜地一路小跑到书房,取了宝剑回来,递到宇文泰面前。宇文泰看都不看,接过来双手捧到青彦面前,直视着他,沉着脸,郑重其事:“孤双手奉上此剑,感谢先生相救。”

青彦未伸手去接,反而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玩味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宇文泰。

宇文泰也看着他,表情冷淡。他不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的剑客,不喜欢他这看透人心的眼神,他那只用黑布遮着的瞎眼也令他觉得不快。

他凭什么和阿盈那样熟稔?他凭什么对她那样好?

最后,青彦爽朗地一笑,接过剑去,一把用力拔出。只听铮的一声,寒光顿现。

青彦的脸上现出一种如痴如狂的喜悦,仔仔细细地看那把剑,退后几步,唰唰唰舞了几朵剑花,停下手叹道:“真是一把好剑!”他看向宇文泰,满脸喜悦:“多谢丞相慷慨赠剑!”

宇文泰沉着声音轻轻说:“孤要谢谢你救了阿盈。”只要能救阿盈,从前的一切恩怨,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直到此时,连日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他觉得疲累至极。

青彦回头看了一眼那房门,表情很舒展,似是完全放下心来,说:“我已得了丞相的剑,就不用这个谢字了。何况,我本也是出自私心罢了。”

宇文泰看着他,眯着眼睛细细琢磨着“私心”二字。这人是在挑衅他吗?

“你到底是何人?你对阿盈有什么目的?”他问。

青彦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的身份丞相无须知道。请丞相放心,我对阿盈没有任何歹意。”

他随即反问:“那么丞相呢?丞相对阿盈又有什么目的?你自己清楚吗?”

宇文泰一愣。

侍女出来,见两人在外面说话,走上前说:“先生,女郎想见先生。”

关于本文涉及到的史事

中国之所以为中国,是因为她的文明绵延数千年,经历过吸收,融合,重塑,却从未中断。任何今天我们所经历和遭遇的,在历史上都有迹可循。

我一直非常着迷于南北朝这段在历史课本上语焉不详的年代。

这是一段胡汉争斗又融合的血泪交织又荡气回肠的历史。

为什么我喜欢南北朝?

因为南朝还有魏晋风度。

因为北朝孕育了隋唐。

在五胡乱华之后,在一代雄主孝文帝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迁都洛阳、以一个胡人统治者的分身向汉文明靠近的时候,光耀千古的隋唐盛世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北魏孝文帝元宏站在历史的分岔点上,展现了一代帝王于世无匹的宏大气魄和卓越眼光。融鲜卑人野蛮之血,和汉人深厚之文明,终成一代宏大壮阔、千年无匹之新气象。

而为隋唐盛世的到来做了制度和经济等各方面的有力奠基的那个人,历史课本上却从未提及。

他叫宇文泰。

本文出现了很多东西魏时期的历史人物,叙事线也穿插了一些东西魏对峙时期的历史事件,比如小关之战,沙苑之战,玉璧之战,邙山之战。为了服务于情节,部分事件发生的时间不符合史实。

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移步《周书》和《北史》。

第一百六十章 胡旋舞

刘武从城里匆匆赶来,径直跑到长风楼下,见着两个小侍女正走出来,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阿冉起了吗?”

小侍女笑着说:“女郎不在长风楼。”

刘武想,这柱国还发着脾气呢,听说昨天被罚跪了一整天啊,她还敢到处乱跑?

又问:“她去哪儿了?”

小侍女又抿嘴一笑:“和郎君在湖心凉亭里吧。”

刘武奇了:“这一大早的跑去凉亭做什么?”

两个小侍女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掩嘴轻声笑着说:“女郎早起说凉亭那里景致好,要在那里梳妆。”

刘武纳了闷儿。这小阿冉现在的要求真是越来越古怪了。梳妆就梳妆吧,还要去水边凉亭里梳妆。

他又跑到前面,见湖心凉亭那边,几个侍女正缓缓卷起四周的轻纱帘子。在那轻纱后面,阿冉披散着如墨的长发,正坐在凉亭里的小案前,由两个侍女为她梳妆。宇文泰站在她的身侧默默看着,嘴角含笑。

只见那两个侍女熟练地为她盘起单螺髻,取过一枚金钗,却被宇文泰接过来,轻轻簪进她的发间。

“歪了。”冉盈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不满地说。

宇文泰连忙将钗取出来,又仔细地重簪了一遍。

冉盈照了照铜镜,这才满意地一笑,站起来回身看着他,见他的衣衿不甚平整,便伸手细细地为他整了整肩膀,顺着捋平衣衿,一直捋到腰上,将他的腰带束紧,又跪下身去,在他脚边为他整理好衣襟的下摆。

这两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一如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一般,温柔相待,相敬如宾。

刘武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扶住自己往下掉的下巴。

他何时见过阿冉这般低眉顺眼温柔贤良?

正见到上半夜值守的贺楼齐打着呵欠出来,笑眯眯拉着他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小阿冉乖成这样。柱国回来之后又发脾气了?”

下半夜换值,贺楼齐和莫那娄就去睡了,也不知那两人后来如何。此时见到刘武,又瞥见凉亭里的景象,叹了一声:“阿冉居然变乖了。”

宇文泰伸手将冉盈搀起来,微笑着说:“你自己去玩儿吧。我去书房。”

“不回长安去?”冉盈奇怪,他这是准备在璞园常住了吗?

宇文泰轻轻一笑,伸手一捏她的鼻子:“难得清闲一阵,我想同你在璞园多住几天。”

冉盈脸一红。

他出了凉亭,穿过通往岸边的走廊,见到刘武来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不满地问:“你在这儿干嘛?”

刘武是他派给阿盈的人,他从郎府跑来这里,说明郎府里有事。

刘武见他容光焕发,一脸的春风得意,果然是同之前大不一样。赶紧迎上去说:“公子今天气色不错呀。可是有喜事?”

宇文泰听出他在耍小聪明,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笑着骂道:“哪来的喜事?你要娶妻了?”

“我娶什么妻啊……”刘武抱着头喊委屈,“我眼巴巴地等着公子赶紧娶阿冉呢。”

宇文泰白他一眼:“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在背后消遣孤几句也就算了,如今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当面来讨打了。”

“哪敢啊!我们哪敢消遣公子啊!”刘武继续叫屈。

宇文泰瞪着他:“还敢说没有?”

一想到这些人背后消遣他的那些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就是跟了他多年的精英?怎么渐渐的都和阿盈一个习性了?!

刘武被他这么一喝,吓得连连说:“都是他们说的!我可从来不参与!”

宇文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谁去找阿盈?”

“是……是独孤大人的妻妹,叫如罗燕的。好像是阿冉在荆州认识的。”

“如罗燕?”宇文泰回想了一下,阿盈是跟他提过这么个人,好像要跟李昺成亲了。成亲之前跑来长安做什么?他说:“你回去跟她说,阿盈这几天不回府了,让她过两天再去找她吧。”

“这几天不回去了?她一个人呆在璞园做什么?”刘武纳闷。这璞园偶尔来散散心是不错,天天待在里面不嫌闷吗?

宇文泰伸了个懒腰,回首看了看还在那边凉亭里由侍女服侍着对镜梳妆的冉盈,说:“孤这几日也不回长安。近几日觉得有些累,正好朝中也没什么事,孤想在璞园散散心。”

这时节正是秋高气爽,璞园里变得极漂亮,眼见着有些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些常青树还郁郁葱葱,最美的就是那些枫树,秋风一刮,便一日红似一日了。

这璞园宇文泰已置下三四年了,平日里却极少来,只留着那几个小丫头在这里照料,没想到被她们料理得极好,春华秋月,都极得他喜爱。

前日他赞赏这园中的秋景时,那几个小侍女还得意洋洋地同他说,冬天下雪时再来,雪中红梅是一年中的盛景,一定要来看一看。

几个小侍女也私下里同侍卫们议论过,之前郎君来,总是神情冷淡,高高在上,她们都不敢说话。近一年以来,来的次数也多了些,对下人也越发的亲厚了,同从前竟大不一样。

莫那娄笑了:“可不就是有了阿冉之后么?”

这天晚上,宇文泰看完奏折,抬头不见冉盈,也不知躲在哪里玩。

他抬步走到外面,见这晚正是八月十五,皓月当空,整个璞园都被笼在轻纱般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煞是好看。

走了两步,便听到庭院一角隐约传来鼓声。

守在外面的莫那娄见他出来,说:“阿冉同侍女们在那边跳舞。”

“跳舞?”宇文泰饶有兴趣。舞剑他后来找个机会见识过了,竟还会跳舞?

“瞧瞧去。”

两人踏月而去,见那一片枫树林中,两个侍卫在打鼓,几个小侍女围着,被围在中间的便是冉盈了。

她穿着火红的高腰襦裙,舒展着双臂,正在随着鼓点的声音快速地转着。

是胡旋舞。

宇文泰走过去。

众人见他来了,正要停下,宇文泰却挥手示意她们继续。

他从没见过如此风姿绰约的舞姬。在月光下,她旋转得如此肆意而潇洒。她的裙摆盛开成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在鼓声和众人的击掌声中,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终于,不知是转晕了还是转不动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众人都一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柔然已至夏州

宇文泰一步上前,将将要摔倒的冉盈稳稳地接住。

冉盈见了他,漂亮的双眸中仿佛点亮了两颗明亮的星子。

她冲着他明媚地一笑,大口呼着气说:“我转不动了!”

宇文泰也笑了:“这是哪儿学来的胡旋舞?”

“见舞肆里那些胡姬跳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她大言不惭。

宇文泰却隐隐觉得肝疼。

她扮男装去灞河喝花酒也就算了,居然还偷学了胡旋舞回来,真是一身好本事啊。

瞧瞧,还让他费心培养的这些个铁卫为她打鼓敲节拍!

这是要凑个业余班子准备上元灯节的时候去街上表演赚零花?

他忍不住板起脸:“以后不准再出去喝花酒。”

“知道了。”冉盈顺势攀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仰着脸望着他娇俏地说,“我不会趁你不在乱喝酒的。”

听话了呢。宇文泰稍稍有些安心。

冉盈又接了一句:“你陪我一起去喝花酒吧!”

一旁的几个小侍女都忍不住笑了。

宇文泰觉得胃也开始疼了,说:“然后我们一人找一个舞姬作陪可好?”

“也无不可啊……”冉盈知道他不高兴了,还是忍不住嘟囔着。

她都大方地同意他找舞姬陪酒了,他该高兴才是啊。

四周响起一片死死忍住又因为实在忍不住而噗出来的笑声。

宇文泰又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乱跳,正要将冉盈拎回长风楼好好教训一顿,贺楼齐从外面匆匆进来:“公子,苏卫将军有急事求见!”

宇文泰眉头一皱。这么晚了,苏绰忽然来到璞园,必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发生。

苏绰匆匆而来,带来了军中急报。柔然突然举国入侵,大军已渡过黄河向南,先锋部队已抵达夏州。夏州刺史程方时率守军日夜守城,已难以久撑,只能向长安求救。

宇文泰曾任夏州刺史,对那地方十分熟悉。夏州是长城以北的化政郡郡治,一旦被攻破,柔然便可越过长城,长驱直入关中。

他有些意外:“他们还是来了。”

看来往蜀中扩一扩的计划要暂时搁置了。宇文泰咬牙。

皇帝果然偷偷给乙弗氏下了回宫的诏书,虽乙弗氏听了冉盈的话,以一心向佛为由未离开东夏州,但这件事却被郁久闾氏所知。郁久闾氏妒火中烧,给她父亲写信,哭诉自己在长安受了天大的委屈,即将被皇帝废黜,求郁久闾阿那瓌为她做主。

苏绰递上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的战书,上面写道,一国无有二后,可废后乙弗氏还活着,将来仍妄图复封为后,到那时,公主免不了被废黜,因此兴师问罪。

宇文泰冷笑:“还真是什么理由都敢拿得出口。郁久闾皇后这也算是私通外国了吧?孤容忍他们也是够久的了。”

苏绰问:“柱国欲战?”

宇文泰冷冷道:“欲战。”

苏绰追问:“柱国如何战?”

宇文泰陷入沉思。柔然大军已直抵夏州,一旦过了长城,便是长驱直入往长安而来了。可是若把夏州一带作为主战场正面迎敌,一则消耗过大,二则,那里靠近东边,他担心高欢会趁虚来收渔翁之利。

“苏卿可有良计?”他的目光一边在地图各处逡巡一边问。

苏绰点点头:“柱国可遣一军佯装主力,挺进夏州与柔然的先锋部队正面交锋,吸引柔然的主力往夏州进发。柱国再遣军从灵州绕过长城,出现在他们的后方,截断其粮道,切断其归路。没有粮食,他们也无法继续南下。如今眼看天气转寒,夏州又地处荒漠,水源不足。我们在周边形成合围,把他们困死在长城脚下!”

宇文泰举着烛火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心里默默思考着苏绰的计策,计算着行军的路径。他的目光扫到地图上的东夏州,说:“此计甚好。还要有人卡住东面,防止他们和高欢联合。”

苏绰看着他,忽然小声说:“郁久闾皇后这两日在宫中大吵大闹,至尊不胜其扰,又避而不见。我得到消息,郁久闾皇后已暗中让中常侍曹宠去东夏州赐死乙弗氏了。”

“什么?”宇文泰一皱眉。

乙弗氏他是留着平衡和皇室之间的关系的,乙弗氏若是死了,很多事情会变得棘手,尤其是将来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将是个很不好掌控的鲁莽年轻人。

“我去东夏州吧。”一个声音从书房外传来。

两人一起向外看去。

只见一身白袍的郎英大步跨了进来,如一阵清风拂来。

“阿英?”苏绰有些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

宇文泰也诧异地看向已经换上一身男装的冉盈。他不想再将她牵连进这些国事里,去冒各种各样的风险。

这几日宇文泰过得无比舒畅,白日里看看奏折,同冉盈谈谈政事,又或者两人写写字读读诗下下棋;到了晚间,看看笔记,两人讨论讨论搜神记、幽明录里的荒诞故事,灯下红袖添香,也甚有情致。

他不想她再换上男装去做那些出生入死的事情。

冉盈被苏绰问得一时语塞,道:“我……我也是听说了军情,急忙赶来的。”

苏绰更奇了:“我来这里之前特意去你府上寻你不着,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冉盈的脸上忽然现出羞赧之色,伶牙俐齿的人,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宇文泰神情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古怪的神色只在冉盈脸上一划而过,便迅速隐去。她顶了苏绰一句:“我要去哪里要你管!我今晚出去喝酒去了,你当然找不到我!”

聪明的苏绰捕捉到她和宇文泰表情的变化,满腹狐疑,沉默不言。只不过随口一问,他害什么羞啊?

冉盈转头对宇文泰说:“柱国,郎英愿去东夏州保护乙弗皇后。”

宇文泰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情愿,可眼下苏绰在这里,他又没什么理由拒绝。冉盈见他犹豫,又说:“柱国只管去战,阿英会将乙弗皇后完好地带回长安。”

苏绰的心也回到了战事上,说:“若是阿英去,那便令人放心了。只是曹宠今天一早已经出发,阿英须得快马加鞭了。”

宇文泰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你骑苍鹭去,一定能赶在曹宠之前到达东夏州。只是,苍鹭脚力出众,恐怕其他人赶不上你。”

冉盈说:“我骑苍鹭先去救人。请柱国派人随后跟来便行。”

宇文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多加小心。”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杀个宦官算什么大事

冉盈知道此行恐怕她还未赶回长安,宇文泰已经率大军去迎击柔然,胜败未知,归期不定。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的悲壮感。

此时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她朝着他做了个揖:“柱国保重,阿英去了。”说完转身便匆匆走了。

宇文泰唤来莫那娄:“你们十二个人,一起跟到东夏州去。不管有任何情况,务必首要保证郎英的安全。”

莫那娄有些迟疑:“柱国身边不留人吗?”

宇文泰毫不犹豫地说:“你们去吧。”高肃还在暗处潜伏,只怕她孤身远行不安全,恨不得亲自随行,护她周全。

苏绰在一旁心想,这柱国和郎英,怎么似有依依不舍之态,好像一对新婚小夫妻一样?朝中一直有人私下里说郎英是柱国的嬖幸,莫非是真的?

宇文泰看着莫那娄出去,回头一看苏绰看他的眼神,知道他起了疑心,淡淡地问:“你看什么?”

吓得苏绰连忙低头:“臣下不敢。”

宇文泰看着他,似笑非笑,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一本书,语气慵懒:“阿英性子暴烈,听说之前梁景睿说他是孤的小欢,被他一脚踢断了两颗牙。”

苏绰听了,更是惶恐,莫名地觉得满口的牙都隐隐作痛,连忙作了一个快要把头碰到膝盖上的揖:“臣下失礼了,臣下有罪。”

宇文泰一笑,正色说:“苏绰,此次出征你为参军随行,召集于谨、赵贵、独孤如愿、李虎、达奚武、若惠干到柱国府讨论战事!”又补充道:“对了,把咱们新任的车骑大将军李昺也叫上。”

军前会议上,宇文泰做了新一轮的任命,指挥了各部人马的任务,依旧要李昺守卫长安。

末了,于谨问:“是否请苏将军代拟战书?”

宇文泰听了,挺立在大厅之上,望着面前站着的诸位气宇轩昂的大将,看到两侧排立的威武坚毅的侍卫,想起此刻已在通往东夏州的官道上策马疾驰的冉盈,不禁热血沸腾。

他凤目凛然,手一指殿外湛蓝的青空,昂然朗声说:“苏绰,你就写,你欲战,我便战!”

冉盈骑着苍鹭一路疾驰,两天已到东夏州。

她找个地方换上女装,轻车熟路到了如济院门口,只见院门大开,门口拴着几匹马,心叫不好,连忙一夹马肚子,连人带马冲了进去。

进到院内,冉盈见四下空空,一直驱马来到后院,看到几个婢女跪倒在乙弗氏的房门前哭泣,两旁站着几个手执长戟的士兵。

唯独不见曹宠。

冉盈的心狠狠往下一沉:难道来迟了?

这时士兵发现了她,俱举起长戟对着她,喝道:“来者何人?!”

冉盈见状,知道免不了一场恶斗。她拔出青釭剑在手,大喝一声:“乙弗皇后何在?!”

那四个士兵不说话,举着长戟就朝她戳来。

如此心急要置她于死地,必是乙弗皇后尚在人世。冉盈心头一阵喜,想着不能在这里被这些小鱼小虾缠住,于是又猛一夹马肚子,大吼一声:“苍鹭!冲!”

矫健的苍鹭长长地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瞬间踢翻了两个士兵,旋风一般冲进了乙弗氏的内室。

只见身材短小肥胖的曹宠正拿一条白绫,咬牙切齿地从后面使劲勒着乙弗氏的脖子。

乙弗氏跪倒在地,面色发紫,已是命悬一线。

冉盈跳下马冲过去,挥剑就朝曹宠砍去,口中大喝:“大胆曹宠!竟敢谋害皇后殿下!”

不速之客突如其来,曹宠连忙往旁边一躲,险险避过了冉盈的剑锋。

白绫一松,乙弗氏瘫倒在地,双手紧紧抓着喉咙,剧烈地咳嗽,喘息不止。

曹宠见功亏一篑,骂道:“我是奉郁久闾皇后的旨意,前来赐死废皇后乙弗氏。何来谋害之说?你是何人敢违逆皇后陛下?”

说话间,门外被苍鹭冲开的侍卫已经闯了进来,将冉盈和乙弗氏团团围住。

有人叫道:“中使大人!用匕首!”

曹宠一听,伸手从怀中摸出匕首就朝着乙弗氏刺去。

冉盈眼疾手快,长剑一挥,一道鲜血从曹宠握着匕首的那只手上飙了出来。

曹宠杀猪般嚎叫着,捂着手腕上淋漓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是明奉当今皇后旨意!你是何人敢刺杀皇后特使!!”他冲着周围的士兵大叫:“快将她拿下!”

周围的士兵一起围了上去,将冉盈团团围住。冉盈挥剑反击,将一柄长剑舞得气贯长虹。只片刻之间,那几个士兵已或死或伤,倒了一地。

因急着赶路,曹宠只带了这几个士兵,也未料到在东夏州这种地方竟然会有这样节外生枝的事情。此刻见士兵倒了一地,都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才害怕起来。

乙弗氏见了血,心惊胆寒,自地上探起身,凄楚地对冉盈说:“我听闻因为我,柔然大军已至夏州。若是我死了可以让柔然退兵,可以让至尊安枕无忧,我虽死无憾……”

冉盈横剑挡在她身前,听她说出这样的丧气话,回头看着她,凛然道:“敌国大军来犯,自有宇文柱国和诸将率领我国中大好男儿抵御,兵戎事,兵戎了。何至于牺牲皇后殿下?更何况,皇后的死拯救不了陛下的江山,只会助长郁久闾氏的贪婪。这次她因为善妒要皇后的性命,日后她若是诞下皇子,又要皇太子的性命呢?!”

一番话说得乙弗氏立刻脸色惨白。

曹宠坐在地上捂着手上的伤,仍然气焰嚣张地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冒犯当朝皇后!”

冉盈手腕一抖,闪着寒光的剑锋呼地一声划开空气,直指曹宠的面门。她傲然冷声道:“冒犯当朝皇后又如何?我先杀你!”

他一见兵刃指向自己,结结巴巴地说:“你……我可是皇后殿下的特使!你敢杀我,皇后必然追究!你有几颗脑袋能被皇后殿下砍杀?”

冉盈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杀个宦官算什么大事?别说皇后,就是闹到至尊那里,还怕皇太子保不住我?”

如此嚣张,曹宠的脸立刻变得死白,两条肥胖的腿剧烈地抖着,噗通跪了下来:“女郎饶命……饶命……”

第一百六十三章 高肃到访

冉盈见曹宠这副怂样,想想还是没有下得了手杀他。

她命外面的几个婢女将他和那些受伤的士兵捆绑了关在一起,等莫那娄他们到了再说。

做完了这一切,冉盈自地上扶起受惊过度的乙弗皇后,将她扶到榻上坐好,见她脖子上一条清晰的勒痕,一面让侍女去取化淤的膏药,一面轻声安慰她:“皇后,没事了,我带殿下回长安。”

乙弗氏惊魂未定,连声问:“回长安?我可以回长安了吗?”

冉盈点点头:“柱国已率军北上迎敌。至尊必会废黜郁久闾氏的皇后位。至尊对殿下的感情天下皆知,我会护送殿下,回长安取回原本属于殿下的东西。”

乙弗氏看着她,脸转成通红,眼底慢慢涌上了泪花。她将脸埋进手中,独自哭了很久。

冉盈站在一旁看着她,心想,尊贵如同皇帝和皇后,也有这样多的无奈。当初宇文泰要娶高平公主,也一定很无奈吧。

那时他说,不得已,只能为之。

直到现在,冉盈才懂了那七个字里深深的愧歉。

哭了良久,乙弗氏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冉盈,说:“你又救了我一命。你到底是谁?我从来没有听钦儿提过他身边有你这样一个人。”

冉盈早有准备,听乙弗氏这样问,连忙双膝跪地说:“请皇后恕小女欺瞒之罪。”

乙弗氏诧异:“你有何事欺瞒?”

冉盈说:“小女并非皇太子身边的人。只因上次来时事出紧急,担心得不到皇后的信任,这才假托皇太子。小女……小女实际上是荆州刺史独孤如愿府中的人。独孤刺史受宇文柱国所托,命小女前来东夏州保护皇后。”

她特意在自己和宇文泰中间加入了一个独孤如愿。这样,她和宇文泰之间的联系就模糊得不易察觉。而帝后又不得不将这个人情记到宇文泰的头上去。

乙弗氏若有所思,轻声说:“原来如此。没想到,到最后竟是宇文泰救了我。”

这天晚上,冉盈想着白天的事情,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心中洋洋得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恨不得立刻写封信让阿瓦带到北边去。

后面会如何发展,这件事情最终会做成什么样的结局,还要看天子对宇文泰的忌惮有多深。不过无论如何,最终都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到了半夜,忽然有人在外面敲她的门。

她骨碌一下翻身起来,打开门一看,站在外面的竟是风雅隽逸的高肃。

冉盈见到他出现在这里,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

想起在灞河那晚他故意灌醉她的事情,冉盈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她把他当个朋友,他却欺骗算计她。

高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啧啧两声:“我知道阿盈匹马来救乙弗皇后,怕你有危险,特意跟来保护你啊,没想到你的剑法如此了得,都不用我的人出手。我也没想到,你那么会算计人心,居然把后面的剧情都算清楚了。自己为自己谋了个出路,阿盈很得意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冉盈有些尴尬。她自以为在他面前遮掩得很好,却不知他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偷偷看她的笑话了。

他心机如此深沉,她竟还傻乎乎地同他泛舟灞河。难怪宇文泰气成那样。

高肃看着她忽白忽红的脸又笑了:“你根本就不用瞒我。你的腰肢那样细软,那日在渭水上我便已知你是女人。”

“那日在灞河,你是故意的吧?你来长安也是故意的是吗?为何将我带去寄春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吗?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宇文泰一个人能爱慕阿盈。再说那日我见阿盈喝多了,怕你在船上吹风着凉,便带你去了寄春园。我对阿盈一向守之以礼,可从来没有逾矩半分,这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又何必要这样诘问于我?”高肃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又有理有节。

冉盈脸一白,一时语塞,半晌,冷声道:“你……你既是高氏的人,你我立场不同,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

高肃呵呵一笑,似是对冉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毫不在意:“立场?就因为我是高欢的儿子,阿英就不愿再和我做朋友了?你所持的不过是宇文泰的立场,可是你自己的立场呢?”

冉盈垂目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不,我和你们高氏有血海深仇,这就是我自己的立场。”

冉盈不想再和他说话,伸手就要关门,被高肃一手挡住。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急切起来:“阿盈,我的话还没说完。”

冉盈急了:“深更半夜的,你想做什么?”她陡然想起贺楼齐说的高氏的那些荒唐事,不免心里发慌。

高肃咳嗽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神色,轻声问:“阿盈啊,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宇文泰?他不让你见我,你就对我如此绝情了。”

冉盈毕竟对那张和子卿一样的脸狠不下心,只别过脸去说:“你快走吧。你既是高氏的人,我们再这样见面,对彼此都不好。”

高肃看着她紧蹙的眉间,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小不忍,又觉得实在是可爱至极,说:“阿盈,虽然我是高氏的人,但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恶意,我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

冉盈低下头,轻声说:“高肃,虽然我不知道渭水上那件事是不是算计好的,但你救过我的命却是真的。这份情我记着,日后,你若是需要我帮忙,只要是……和他无关的事,我都会尽力。可我们不要再这样见面了……”

“和他无关?你何时开始已把宇文泰的事摆得那么重要了?”高肃冷冷一笑。

她这样说,就是将来他和宇文泰面对面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帮宇文泰了?

冉盈垂目,轻声说:“我和他已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了。”

高肃听了,哈哈大笑:“一生一世?阿盈,你想清楚了?”

笑了半天,他止住笑,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缓缓说:“阿盈啊,你真以为宇文泰同你交了底吗?你真以为,他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你了?你真以为,你倾心托付的郎君,是个良善之辈?”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伏笔

冉盈想起之前长安之乱也是眼前这个高肃在背后谋划,估摸着他的话根本不可信。现在这话明显是在挑拨她和宇文泰的关系,忍不住更生气了,不客气地说:“不要说了,请你离开。”

高肃拿一双好看的眼睛打量着她:“阿盈,你可知我为何一直将你留到现在?我若是把你当成一般的女子,你早已是我囊中之物。”

他说得没错,冉盈想,在渭河的那夜,在寄春园的那夜,他都有机会,但他什么也没做。

“你到底想做什么?”

高肃默默看了她良久,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住她的额头,笃定地说:“傻孩子,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说完转身翩然而去。

留下冉盈愣愣的,不明其意。会知道什么?他今夜前来,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第二天一早,十二铁卫都已经赶到了如济院,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宇文泰命独孤如愿为先锋,轻骑三千直抵夏州,遭遇柔然的先锋部队,大胜。目下大军正准备越过长城,直插柔然的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

第二个消息是,在和柔然开战的同时,陛下以通敌为由,赐死了郁久闾氏,并下诏,召废后乙弗氏回长安。

“中常侍刘腾已携带皇后銮舆仪仗在前来东夏州的路上。”莫那娄高兴地说。

本还计划由他们悄悄护送乙弗氏回长安,没想到皇帝竟直接赐死了郁久闾氏,估计是怨愤她已久,早已厌恶至极。

随后,冉盈问莫那娄,被关着的曹宠和几个士兵要怎么办,莫那娄说:“还能怎么办?郁久闾氏都被赐死了,费劲把他们带回长安也是个死,不如在这儿就处理了吧。”

冉盈嘟囔着:“也是几条人命呢……”

莫那娄忍不住笑她:“你这菩萨心肠,也不想想自己差点被他们杀了。”

刚听说的时候,他们还真是吓了一跳。若是冉盈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也不用回去见宇文泰了,直接在如济院自裁得了。

“阿冉啊,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逞强?这种事情让我们来做就好了。如今你是柱国的掌上珠,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们都别活了。你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刘武在一旁附和着。

冉盈白了他们一眼,得意地说:“什么叫逞强啊?我这一趟可不是白来的。你们等着看吧,你们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

说完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贺楼齐看着她的背影摇着头说:“我觉得,柱国自从认识她,每天都在不停地大吃一惊。这样对身体真的不太好。”

莫那娄也笑:“柱国自从有了她,整个人都不似从前那般阴郁沉闷了。也是好事吧。”

刘武说:“柱国也是奇了,响当当的一个武川汉子,怎么都治不住这么一个小女孩。任她整天踩在头上上蹿下跳,就是拿她没辙,跟中了邪似的。也太给我们武川汉子丢脸了。”

“我把你这话说给柱国听,你再看他是不是个武川汉子。”莫那娄笑起来。

“别别别……”刘武连连求饶。

费连迟摸着头笑着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那时他们从秦州回来我就算看明白了,这世上的事,还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大象怕老鼠。”

“柱国那是舍不得真治她。当初高平公主那般纠缠,可讨到半点好了?说到底,男人打天下还不是为了女人?天下是柱国的,柱国是冉盈的。所以归根到底,天下是冉盈的。”

“你这话说的。若是柱国知道了,会被你活活气死。明明是,天下是柱国的,冉盈也是柱国的。”

“明明柱国是冉盈的。你瞧瞧柱国每回见着她,就跟狼见了肉似的,绿着眼睛往上扑,还回回咬空……”费连迟说。

一圈人笑得前俯后仰:“你这话也太形象了……话说回来,莫那娄,他们在璞园住了好几天,到底什么情形啊?听说两人过得跟新婚小夫妻似的甜蜜,每日不是打打闹闹就是耳鬓厮磨,是不是真的啊?”

“别问我!柱国不让说!”莫那娄白眼一翻,一字不漏。

冉盈经过佛堂,见乙弗氏静静坐在佛堂前的蒲团上打坐,便悄悄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竟令冉盈无比的羡慕。她的夫君贵为天子,虽有权臣独揽朝政,可是她的夫君,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的维护着她、保护着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身为一个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平民,最大的快乐不过就是这样,有一个爱重自己的夫君,为他生儿育女,同他相伴一生。

冉盈觉得眼底有些湿。

好奇怪呀,自从那晚在湖心亭之后,她反而时常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忧伤之中。好像和他耳鬓厮磨的这些日子是一场镜花水月,很快就要一去不返似的。

乙弗氏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微微侧首,见是冉盈,说:“你来了。有事吗?”

冉盈犹豫了一下,问:“皇后……在被废黜的这段日子里,可有对至尊失望过?”

乙弗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已尽力了。我们生在这个皇室式微的时代,即便贵为帝后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只愿陛下可以千秋万岁,平安顺遂,我自己又有什么要紧呢?哪怕今日我是真的死了,但是想到我的死可以换回陛下哪怕几天的安宁,我也觉得快乐。”

冉盈想,这就是人人称颂的一代贤后。可是太可悲了。

一个女子的价值就只是这样吗?

乙弗氏见她一个人兀自发愣,温柔地一笑,说:“你跟着独孤如愿多久了?”

冉盈见她问起这件事,说:“我自小便被大人收养,一直相待甚厚。他为我延请老师,教我读书识字,又亲自教我剑术。他对我来说,亦兄亦父。”

“所以……你也算是独孤氏的孩子了……”乙弗氏抬眼看着面前的佛像,仿佛陷入了沉沉的回忆:

“当年孝武帝西迁,我们一群宗室跟着一路仓惶。独孤如愿匹马单骑追至泸涧,先帝十分感动,赐他御马,封为浮阳郡公。这件事让我们都很震动。彼时高欢势大,即便入了关中,将来怎么样,我们也是毫无预期。可是他居然舍下父母爱妻跟来关中,可见此人忠义之心。我听人说,他和他妻子感情极好,可是真的?”

冉盈倒是不曾听说过独孤如愿的这段往事。听到乙弗氏问起,便说:“是的。大人和夫人非常恩爱。”

乙弗氏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我总相信,善待妻室的人,一定是值得信任和托付之人。只可惜,他和宇文泰相交过厚。”

冉盈问:“若是……若是柱国也善待妻室,皇后是否也会改变对他的看法?”

乙弗氏又举头看向佛像,想了一会儿,说:“宇文泰的心太大了,他的心里,只怕容不下一个女人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女儿重逢话很多

几天之后,中常侍刘腾带着一副皇后的銮舆来了。

乙弗氏郑重地换上皇后的朝服,被一众宫娥簇拥搀扶着上去,端坐在銮舆之上。

仪仗缓缓地往长安出发了。

冉盈带着十二铁卫缓缓地跟在仪仗的最后。她轻声问刘武:“这两天柱国可有书信回来?”

刘武摇摇头:“不曾。大概战况正酣。”

也无军报,也无私信。冉盈抬头看着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在心里默默说,宇文泰,赶快平安回来吧。

到了长安,元宝炬亲自在城门口迎接阔别已久的乙弗氏。恩爱夫妻破镜重圆,他喜出望外,即刻下令按星官占卜的吉日为乙弗氏重新行册立大典,着急着让她重新入主中宫。

乙弗氏随着銮驾回宫之前,忽然将冉盈召去,问:“你如今在长安住在哪里?”

冉盈先是一愣,继而有点明白她的意图,说:“独孤大人在长安没有房产,便让我暂住在柱国府。”

乙弗氏点点头,未再说什么,放她去了。

为了不惹人怀疑,冉盈径直回了柱国府,又从秘道回到郎宅,这才终于见到了如罗燕。

倏忽数月不见,这个待嫁的新娘更添了几分美艳。见到男装的冉盈,她又激动,又开心,亲热地拉着冉盈的手:“你怎么还是这副打扮?真是个英俊的少年郎,我看着都忍不住要芳心暗许了!”

“我可不敢!李昺可不要打死我?”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如罗燕问:“你和柱国和好了是吗?他待你可好?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吧?他要是再惹你生气,你就去阿姊那里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躲着就是不见他,急死他!”

冉盈得意地一笑,把脸一扬:“他还惹我生气?我不惹他生气他就该烧香拜佛了。”

听得立在一旁的刘武冷汗直冒。这些小女孩原来在背后都是这样编排自己男人的。堂堂柱国呀,怎么到了这些小女孩的嘴里就如此不堪一击?

“对了,你怎么来长安了?今晚别走了,和我同榻而眠吧。”冉盈一边拉着如罗燕走进小花园,一边问。

如罗燕此番来长安,一则听说了李昺负伤的事,一定要来看看,二则是从阿姊那里知道冉盈又回到了宇文泰身边,担心她受委屈,便心急火燎地一定要来长安看看她。

久别重逢,上次在荆州重聚时又没顾得上说几句话。此时小女儿家见了面,只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打不完的闹。

“阿盈,我听姊夫说了,柱国为了娶你,要让你入籍独孤氏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独孤氏也是八大姓之一呢。这下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良贱不婚了。”说着说着,如罗燕的眼圈都有些红了,“真是太好了,阿盈能得到幸福,嫁给喜欢的人,真是太好了!那个杨淙算什么呀!”

见她又莫名其妙地提到杨淙,冉盈忍不住噗嗤一笑。每次都是她提了,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继而想到他收藏的那些嵇康的真迹,忍不住心里又有些痒痒的。

“杨淙可娶妻了?”她随口一问。

如罗燕哼了一声,说:“亏你还问一声呢。那个杨五,我还真是高看他了。”

“怎么?”看她气呼呼的,冉盈倒是好奇了。

“你走了之后,他不是在刺史府门口转悠了十来天吗?我还以为他有多放不下你。没想到,那之后他生了场病,病好了之后他阿母又为他相了几户人家的女孩,他就挑了一个家世长相都还不错的,已经下聘纳征,不久就要迎娶过门了。”如罗燕一口气说下来,末了,叹了口气,“我当初还跟你说他长相人品都不错,却原来也不过是贪几日新鲜的世家公子哥脾性。幸好你没看上他。”

冉盈听了笑着伸出手指一点如罗燕的额头:“你好不讲理!我跟他又没有可能,难道还要别人等我一辈子吗?”

如罗燕撅起嘴还是不满:“做个痴情的郎君,等个两三年还是要的吧。”说着她笑嘻嘻地看向冉盈:“还是柱国对阿盈最好,追阿盈都从长安追到荆州了。”

“别说了。”有人夸宇文泰,冉盈居然有些害羞。

到了晚上,冉盈命人将院子里点满烛火,整个院子都被笼罩在暖橘色的光中。院子一角的几株枫树已经一半转红,分外妖娆。

两人坐在院子里聊着分别以来的事情,一直到深夜。最后,冉盈想起了一些事情,轻轻抓过如罗燕的手,紧紧地抓牢,说:“阿燕,我有几件事要同你交代清楚。“

如罗燕见她神情认真,也安静下来,点了点头:“你说,我一定照办。“

冉盈一笑,说:“第一,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李昺早就知道我是女子的事情。这事毕竟有很大的风险,不能牵连到他。第二,独孤大人在家中说的任何事情,不可说与旁人听。第三……”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第三,不要再来郎宅找我。”

如罗燕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阿盈,你在说什么呀?前两个我都懂,我也未同任何人说起过。但是我为什么不来找你?”

冉盈轻声安慰她:“我在这里毕竟是柱国府长史的身份。你再来找我,被他人得知,我的身份会被人怀疑。你且等一段时间,也许不久之后,形势就会发生变化,我会去找你。”

李昺的未婚妻出入郎宅。若是长安城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那真是太可怕了。

“形势会怎么变?”听她这样说,如罗燕十分担心。听起来怎么都觉得阿盈的处境十分的危险。柱国到底有没有为她做好万全的打算呀?真是让人不放心。

冉盈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说。我做了一些布置,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收获。只能见机行事。”

日后回复女儿身,独孤如愿收养的女孩和他的妻妹是手帕交会为她新的身份做一个完美的注脚。那么“冉盈就是郎英”这件事情就绝对不会被戳穿。

如罗燕迷迷糊糊不明其意,但还是坚定地握紧了冉盈的手:“嗯,阿盈,我相信你。我暂时不会来找你的,我会等你来找我。”

冉盈温暖地一笑。这可爱的女孩。李昺娶到她也是造化了。

两人一直聊天聊得停不下来,困得一旁的刘武暗暗叫苦。这些女孩子怎么到了一起说个没完?这从下午说到现在都已经说了几个时辰了,简直是要人命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李昺的姑奶奶

第二天一早,一直聊到天色发白的两个女孩都还没起床,侍女已经来敲门了。

“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冉盈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掀起被子去拖还迷迷糊糊的如罗燕:“阿燕!快起来!宫里来人了!你快躲一躲!!”

如罗燕一听也立刻清醒了。两人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出了卧室,刘武已经等在外面,见她们出来,神情欢喜:“阿冉,宫里来了一队金吾子到柱国府,手持诏书,宣冉盈入庆华殿!”

庆华殿是皇帝召见重臣和有功之臣的地方。比如,他日宇文泰大胜归来,皇帝就会在庆华殿封赏他和诸将。

因此这一大早的宣召一定是好事情了。

“阿盈!”如罗燕欢喜得一下子跳起来,“陛下召你去庆华殿,是要封赏你呢!”

冉盈低沉着声音对刘武说:“送女郎从后门走。”她紧紧拉了拉如罗燕的手:“记住我的话了?”

如罗燕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你自己多加小心!”

刘武带着如罗燕匆匆去了。

冉盈赶紧换上一套浅色对襟襦裙,让侍女给她挽了双螺髻,施了粉黛,从地道去了柱国府。

一队衣冠齐整的金吾子站在门口,为首一个手持诏书,见了冉盈,问:“可是独孤氏的冉盈?”

冉盈施施然跪下:“正是小女。”

为首的金吾子大步走上台阶,站在冉盈面前,打开诏书大声念道:“宣,冉氏,入庆华殿。”

表情和语气皆冷硬,心无旁骛。收起诏书,他一手扶住腰间的胯刀,一手对冉盈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女郎请吧。”

在那一队金吾子的最后,是一辆青色的马车,马车的四个檐角都挂着铜铃。

冉盈跟着金吾子走到马车前,踏脚上了马车。车缓缓地往宫城去了。

莫那娄目送着马车走远,回头对刘武说:“给柱国写个信告知吧。阿冉布的局要收摊了。”

如罗燕从后门离开郎府,欢蹦乱跳地去了李昺家。

李昺因为腿伤未愈,宇文泰未让他随行。而且因为苏绰此次为参军跟着宇文泰一起去了,守卫皇城的重任就落到了李昺一个人的头上。

李昺见如罗燕一早就脚不点一脸喜色地跑来,跑得头上的发髻都松了,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问:“你这是怎么了?从哪儿过来的跑成这样?”

如罗燕跑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我昨晚宿在阿盈那里的,刚从郎宅过来。”

李昺仔细一看,可不是么,这发髻哪是跑松的,分明就是起床时匆匆忙忙随手一束。

“你去了郎宅?”他吃了一惊。

“对啊。阿盈的那个宅子,我好喜欢呢。听说是宇文柱国送给她的——你什么时候送我间宅子呀?”

“胡闹!”李昺呵斥她,“你跑去郎宅,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别人会怎么想?你这样会害了阿盈的!”

如罗燕见李昺生了气,委委屈屈地说:“阿盈昨天也同我说了,我不会再去找她了……李郎你别生气了。”

见她可怜兮兮地服了软,李昺终究是气不起来了,软下声音说:“好了,我同你发脾气是我不好——你去做什么了?”

“我……我就是想去看看柱国有没有欺负她。”

李昺被她气笑了:“人家两个人的事情,你跑去插一杠子算什么?就算发现柱国欺负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那我当然要骂他呀。别以为他是柱国我就怕他了!”如罗燕双手在腰间一叉,气势十足。

李昺赶紧求她:“姑奶奶,千万别!你不怕他,我怕他呀!你给为夫留条活路吧!”

如罗燕听到“为夫”二字,脸一红:“不要脸!我可还没进你们李家的门呢!”

李昺说:“你就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吧。柱国不知道多宠阿盈,都快捧上天了。”

如罗燕这才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也是,他们本就是老夫少妻,他宠她也是应该的。我听说老夫少妻反而比较恩爱呢。”

李昺登时觉得自己头大如斗:“柱国也只比阿盈大了九岁,哪就是老夫少妻了?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早晚会被这位姑奶奶坑死。

如罗燕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李昺的提心吊胆,欢喜地说:“分别了几个月,阿盈的变化真大。她跟在荆州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啊?”

“她……我说不上来,她穿着男装,英气勃勃的,可是那眉眼里,又藏着妩媚。我同她说话的时候,一会儿觉得她是个有雄心壮志的男儿郎,一会儿又觉得她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儿……难怪柱国喜欢她。”

李昺哧地一笑:“你知道她这大半年都干了些什么吗?她收服了一群江匪,抄了南边的巴州,参加了沙苑之战,被迁为柱国府长史,守卫长安,止住流言,护送太子到渭北,设计擒了梁景睿,还两次跑到东夏州救了皇后。她这几个月可忙得很。”

如罗燕乍舌:“她怎么这样厉害?”

李昺说:“不然你以为就凭她有几分姿色,就能把柱国的心牢牢拴住,让柱国费尽心思地要娶她为妻?何况就她那点姿色在长安城也不算什么。”

“对了,”絮絮叨叨到现在,如罗燕这才想起了来意,“刚才有一队金吾子,将阿盈宣到庆华殿去了。”

“庆华殿?”李昺一想,“为何宣她去庆华殿?”

如罗燕啰啰嗦嗦说不清楚:“不是宣郎英去的,是宣的冉盈,冉盈!金吾子是去柱国府接人的,不是去的郎宅。”

“宣冉盈?”李昺这就懂了,“是救了皇后的事情,要赏她吧。”

如罗燕说:“不知道会赏些什么。阿盈真是奇怪,为什么要以女子之身去救皇后呢?以郎英的身份去,没准这次加个一品官呢。”

如罗燕这样一说,李昺也奇怪起来:“是啊,阿盈一向思虑周密,冉盈这个身份她几乎从不示人,为什么要用这个身份去救皇后呢?”

想来想去不放心,他决定去一趟郎宅问一问。

“我也要去!”如罗燕在身后追他。

“你别去!”李昺制止她,“你跟郎英交往过甚,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庆华殿上的意外

这是冉盈第二次走进宫城。上一次急匆匆来见太子,未仔细赏看。这一次,她一边走,一边细细地看着这宫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那宽阔的大道,两边站立的侍卫,高高的台阶,和巍峨华美的宫殿都让她叹为观止。

冉盈不禁想,这桂殿兰宫华美,琼楼玉宇烂然,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人人都想住到这里面来。

一直在前面领路的金吾子回过头来问她:“女郎是第一次进宫吗?”

“是。”

“第一次进宫的人,多半都会觉得碧瓦朱甍,金碧辉煌吧?”那金吾子笑着问。

冉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确实是天家威仪,令人心向往之。”

金吾子在前面笑了笑,未再说话,领着她一直到了庆华殿门口。

那赤红的高高的门槛,朱漆的细格殿门,边角都包着鎏金的铜护角。顶上的殿沿飞阁流丹,华丽无比。

冉盈深吸了口气,突然想,原来宇文泰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进进出出呀。

金吾子伸手推开殿门,朗声说:“冉氏到。”

他伸手示意冉盈进去:“女郎请进,小心门槛。”

冉盈在他的提醒下,提着裙子走进大殿,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须发半白,穿着玄色的交领袍,头戴通天冠,慈眉善目。他的身边,端坐着身着杂裾服的乙弗氏。那銮座的一字大案下,垂首躬身站着一个黄门。两人的身后站着四个宫女,俱垂目敛神。

一尊兽型鎏金香炉放在大案的下面,氤氲地腾出袅袅香气。

冉盈走上前,拜倒在地行了个稽首大礼:“冉盈拜见皇帝陛下,拜见皇后殿下。”

“平身。”皇帝略显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

冉盈站起身,半低着头,等着皇帝发话。

元宝炬说:“你的事情,皇后已经同朕说了。你两次对皇后舍身相救,朕十分感谢你。”

冉盈道:“小女不敢。”

这是莫那娄教她的。见了皇帝,遇到答不上的问题,就只回答“不敢”或者“惶恐”就可以了。

元宝炬问:“是柱国托付了独孤如愿,独孤如愿又遣你去救皇后的?”

“是。”

元宝炬沉沉地叹了口气:“宇文泰这几年,也算是为国尽心尽力了。”

他并非不知道宇文泰夜以继日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前有尔朱荣高欢这样欺凌甚至屠杀皇族的权臣,后有孝武帝被毒杀的事实,元宝炬不得不对宇文泰忌惮。

他又问:“你姓冉?既是独孤如愿抚养你长大,为何不入籍独孤氏呢?”

冉盈拜了一拜,说:“小女惶恐。小女被独孤大人带到独孤府的时候已然记事,记得自己的父母是死于饥荒。小女感念独孤大人的抚养之恩,但却也不敢忘记生身父母的生养之恩。”

这番对话的来由,皆因为皇帝和冉盈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这个冉盈,是不是晋阳冉氏的后人?

在见到冉盈之前,得知这个女孩姓冉,皇帝尚有这番疑虑。在冉盈的这番话之后,他的疑虑顿消。

也是,天下姓冉的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晋阳冉氏一家。眼前这女孩五六岁就被独孤如愿带回府抚养长大,她自然不会是晋阳冉氏的后人。

那么他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样表达对救护皇后的感谢,而这感谢又不让宇文泰或独孤如愿更加势大。

宇文泰锋锐,独孤如愿沉厚。这两人自**好,如今在朝堂上独孤如愿也一向支持宇文泰。皇帝实在不想他们的权势继续扩大。

如今绕开他们重赏他们身边这个救过皇后的女子,这女子又是救援皇后的人,却也十分合情合理。

他缓缓说:“你以弱女子之身,两次救了皇后的性命,朕十分感谢你。朕要好好地赏你。”

冉盈说:“小女惶恐。小女受独孤大人厚恩,若是陛下要赏,便请赏赐独孤大人。”

“不,”皇帝抬了抬手,“这个赏,只能你领受。”

见冉盈一脸困惑,一旁一直未开口的乙弗氏接口说:“本宫已和陛下商量了,陛下会下诏,给你一个非常光荣的身份。”

冉盈低低地垂着头,嘴角悄悄地扯开了一个微笑。

光荣的身份,自然利于宇文泰日后求娶。

“对。”皇帝说,“朕想了很久,宇文泰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之前朕要加封他为异姓王,他又固辞不受。独孤如愿嘛,可等他从北边回来再一起加封。至于你……”他温厚地看着冉盈,“你救皇后有功,你应该有最好的封赏。”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接着说:“皇后回来之后一再同我说,她十分喜欢你。你和我们那个已经夭折的长女同岁,皇后便想要收你做个义女,不知你可愿意。”

冉盈喜出望外。有了皇后这个靠山,日后她和宇文泰成婚,宇文泰在元氏中间自然就容易得多。

但是她脸上却很惶恐:“小女惶恐,小女出身微寒,实在不配。”

皇帝的想法和当初皇太子要将昌邑公主许配给郎英的时候一样,反正全天下谁都没元氏门第高,谁配元氏都是高攀。他大手一挥:“有什么配不配的。皇后喜欢你最重要。你既为皇后义女,便也是我元氏的人。朕想册你为公主,赐元姓,在长安城置公主府。”

冉盈一听,简直浑身大震。虽然这个局势她自己布下的,但是她的目的本也就是让皇帝赐个入籍独孤氏,皇帝不主动说,她也会主动求。可是没想到,想捉一只孔雀,却捉住了凤凰。

她连忙又跪下:“冉盈多谢陛下!多谢皇后!”

可是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如此一来,需要尽快把郎英料理掉了。

皇后笑着说:“阿盈,你平日无事,经常来宫里陪陪我。宫里还有几个公主,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只不过她们年纪都还小,最大的昌邑公主也才十二岁。”

皇帝听了呵呵一笑:“这么说,以阿盈的年纪,倒果然成了最大的那个。”

琴瑟相和,恩爱至此。

冉盈笑眯眯地走出大殿。抬头见深秋的天空湛蓝,一丝云也没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宇文泰,快点回来吧。阿盈想你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太子驾到

冉盈回到柱国府,李昺和一众铁卫正在等她。见她坐着宫里的马车回来,连忙围上去:“怎么样?可顺利吗?”

冉盈点点头,一边走进府门,一边沉着脸慢悠悠地说:“陛下赐了我一座府宅。”

一众人都一愣。陛下赐个府宅给她是什么意思?

“其他呢?关于柱国或是独孤大人,陛下绝口未提吗?”

冉盈缓缓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提到柱国或者独孤刺史。”

“那陛下这……赐你一间府宅是何用意啊?”众人都眉头紧锁,不解其意。

她一转身面对着众人,狡黠地一笑,目光灼灼:“陛下这两天就会下诏册我为公主,赐元姓。赐的府宅就是公主府。”

众人又是一愣,一片沉寂之后,整个小厅里炸开一片欢笑声。

“太好了!”众人乐成一团,“柱国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

“这件事,想是皇后殿下出力不少。阿冉这两趟东夏州总算没有白跑。”莫那娄笑眯眯的,真心为冉盈感到欣喜。

她从一个懵懂的需要于子卿照应的少女,和宇文泰一路走来,他们都看在眼里。宇文泰从一开始只是想要她做个婢女侍妾,到后来把她视为妻室的唯一人选,为她殚精竭虑费心筹谋,皆因为她对宇文泰也付出了同样的感情和心力。她那样聪慧,宇文泰稍一点拨,她就如雨后的春笋一般,迅速地破土而出。

她不是攀附乔木的缠绵菟丝,她是乔木近旁的挺拔翠竹。

刘武说:“我这就去给柱国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要当驸马都尉啦!”

李昺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说:“阿盈,郎英怎么办?”

一众人都从方才的兴奋中安静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冉盈。

郎英已经留不住了。现在冉盈已经以女儿身出现在了帝后面前,很快皇帝认女儿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朝堂,郎英的秘密太容易被戳穿了。

冉盈仰头看了看冬日里阴沉的天空,轻叹了一声:“忙了这么久,一直都只是个从三品。宇文泰真是小气……”

位极人臣的感觉都还没有体会过呢,就要被迫英年早逝了吗?

贺楼齐倒是趁机幸灾乐祸:“那阿冉从此不就只能乖乖呆在柱国的后院,哪里都去不了了?”

冉盈的表情忽然有些沮丧,轻轻对众人说:“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一个人默默进了书房,打开秘道去了郎宅。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冉盈为何忽然沮丧至此。贺楼齐说:“我说错了什么……她……她这还装男人装上瘾,不想回头了?”

莫那娄却有些惋惜地说:“以她的性子,方寸后院真的要困死她了。不知道柱国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贺楼齐不以为然:“再怎么宠爱她,还能带着她一起上朝不成?蹦跶了这么久,她也该乖乖地学做人妇了。”

隔了几日,皇帝的诏书到了柱国府。冉盈被册为冯翊公主,在长安城赐冯翊公主府。冉盈依例持诏入宫谢恩回来之后,立刻对莫那娄说:“你们几个随我去一趟灵州。”

“去灵州?你要去找柱国?”莫那娄诧异。

冉盈神情有些怅然:“郎英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莫那娄明白了。冉盈准备在宇文泰的大军班师回朝之前,就让郎英死掉。她的决定下得突然,大伙儿都有些吃惊。这小娘子,说放下就放下,当真潇洒得很。

“宫里刚对你册封你就离开长安,合适吗?若是皇后这阵子要召见你怎么办?”他问。

冉盈摇摇头:“他日陛下或者皇后如果问起来,就说我去荆州将这件事情当面禀报独孤夫人去了。如罗阿姊那边自会帮我遮掩。”

她接着说:“刘武,你们几个留在长安,去做两件事。第一,找一个和郎英差不多年纪模样的死囚,留着我有用。”

刘武点点头。这个用意大家都明白,自不必多问。

“第二,近日在长安暗下密查是否有人偷偷往柔然通消息。”

刘武吃了一惊:“你怀疑朝中有人私通柔然?”

冉盈点点头:“当时说郁久闾氏给她父亲写信说即将被废黜,我就觉得奇怪。我悄悄去查了官道馆驿的记录,并没有郁久闾氏的这封信。也就是说,郁久闾氏的这封信不是走的明道。是有人私下帮她递出去的。”

“可是某个黄门?曹宠?”贺楼齐推测道。

“黄门传不到境外。即使是通过黄门出的宫,也必是有其他人递送出境。不是有朝臣通敌,就是长安混有奸细。你们要把人找出来。”

冉盈的心里倒是想到一个人,若真的是他,那和柔然大战的后面,还有一场更大的战争。冉盈想着,不禁浑身一颤,还是说了出来:“高肃可能在长安暗下活动。你们要注意暗访他的下落。”

刘武肃然说:“我们明白了。”如今他们再也不会以看待一般女子的眼光来打量冉盈了。在他们的心里,冉盈有着足以和宇文泰匹敌的才智和谋略。

几人正在说着话,郎宅那边有人来报:“大人,太子来了。”

“太子?”冉盈吃了一惊。自从长安之乱以后,她还未见过太子。虽然那日离别之时太子依依不舍,要她有空便去宫里,但是冉盈从未去宫里找过他,太子也从未来过她府上。这时候忽然来了,不知是为什么。

冉盈赶紧换上男装,从秘道穿回郎府,将太子迎了进来。她摆出一副诧异又欣喜的样子:“太子殿下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太子正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看着,听她说这样的客套话,脚下一停,狠狠白了她一眼:“郎卿,你这话让寡人很不痛快。”

冉盈连忙躬身:“请太子示下!”

“你……”太子语塞,只觉得他同在渭北时大不一样,似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说:“郎卿当日救寡人于危难,寡人已将郎卿视为朋友,可郎卿是不屑于交寡人这个朋友吗?”

冉盈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心思纯良,说出这样的话,便是真的生气了。她双膝跪地,抬头直视着太子诚恳地说:“当日在渭北情由特殊,郎英难免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可毕竟太子为君,郎英为臣,郎英不敢以太子的朋友自居。”

“你这人!”太子有几分无奈,“看着潇洒绝伦,却原来也满脑子都是这些纲常。我不拘这些,你也不用如此。”他伸出一只手将冉盈搀起来,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寡人倒是真心当你是个朋友。所以你不来找寡人,寡人只好亲自来找你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太子有古怪

冉盈其实也有几分喜欢太子的真性情,听他这样说,便不再拘礼,笑着问:“太子有何事找郎英?”

“我已同父皇提议了你和昌邑公主的婚事,前阵子因为母后还朝的事情,父皇一直无暇过问。前日我见父皇闲下来,便又同父皇提了,父皇见过你,印象也不错,倒是也有此意,但是母后说想要先见一见你。你知道的,母后生的诸多女儿中只有昌邑一个活了下来,所以母后很宝贝她。”

冉盈觉得周身血液又开始到处乱窜了。她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事了,没想到太子一直惦记着,还真的同帝后提起了。

她说:“郎英惭愧,寸功未建,就敢娶天家女儿。”

太子一拍她的肩膀笑道:“你这话说的!救了寡人可是大功一件,天家可记着你的好呢。”

“不如这样,”冉盈脑子里转了一下,说,“我正要去前线给柱国做做参军。这倒是个好机会,若是侥幸能立些功劳,回来再叩拜帝后,我也有点底气。太子觉得呢?”

“怎么?你要去前线?”太子诧异,“那多危险!不许去!”

冉盈也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想的。我只是个文官,去做做参谋,打打下手,连大帐都不会出的,一点危险都没有。再说,将来公主嫁一个于国有功之人,岂不也是公主的脸面啊?”

太子以为郎英是自卑于自己的出身,想要立些功劳以免别人说他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便也理解了。再加上他很受用郎英刚才像个朋友一样拍他的肩膀,便爽快地一笑:“行,郎卿如此有志气,就听你的吧。等你立了功回来,父皇准封你个开府二品官。”

冉盈连忙又作揖:“多谢太子!”

“你看你,又来了!”太子一脚踹在她腿上。

太子不常出宫,来了冉盈这里就不是很想走。在金碧辉煌的宫里住惯了,这种颇有雅趣的小宅子反而很得他欢心。他一边在宅子里四处转着,一边问:“听说这宅子是宇文泰赐给你的?”

“是。”冉盈赶紧说,“当时柱国说,赐给属官宅子是常例,我便收下了。”

太子却笑了起来:“常例?若是有七八个属官,个个都送宅子,不把他的家底都掏空了?还不是抬举你一个人。”

“这……”其实这件事情冉盈在住进来之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但是太子现在戳破了,她就有些尴尬。她一甩袖子:“嗐,管他呢。反正我当时在长安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有人送我宅子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管得了那些!”

太子哈哈大笑。他就是喜欢郎英这副潇洒不羁的姿态。

走累了,两人就在书房里摆开了几只广口壶玩投壶。冉盈玩投壶一向百发百中,太子输得没了脾气,连连摇头,说:“我在宫里玩投壶一向是稳赢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输成这样?”

冉盈嘴角一翘:“在宫里没人敢赢太子殿下啊。”

太子手里执着一支箭正要投出去,听她这么说,举着箭作势就要戳她,笑闹着说:“寡人就这样差吗?你给寡人把话说清楚!”

冉盈一边躲一边笑着说:“太子殿下都输到现在了,还没想明白吗?”

太子听了,转身手一扬,手中那支箭啪地一下落入了壶中。他叹了口气,说:“偶尔输一下也挺好的。”

他看着冉盈,说:“你上次同我说,对天子来说,臣子只分有用的和没用的,我近日有些想明白了。”

冉盈微微一笑。他想明白了这件事,只是他有资格真正进入朝堂的第一步。他能想明白这件事,以后就会想明白更多的事。这对社稷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他个人而言……冉盈倒宁愿他永远是一个心思纯良的少年。

“对了,”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去前线若是见着宇文泰,告诉他一声,尚书元烈有意将次女晋昌郡主许配给他。等大军还师,父皇就会同他提这件事。你先让他考虑一下吧。”

冉盈一愣。元烈和宇文泰不和是朝堂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他为何要将女儿许配给宇文泰?

正还要问什么,她却忽然见到太子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在她刚刚一沉吟间,他的脸上闪过了什么异样的表情。

冉盈心下有些狐疑。这一转念,就觉得太子和在渭北时不一样了。

心里涌上了几分不安。

她试探地问:“我听说元烈和柱国一向政见不合,怎么他忽然愿意将女儿下嫁给柱国?”

“嗐,他们的事情我哪里知道。我就是有一次在父皇那里听说的,我也觉得奇怪呢。不过既然知道了,就告诉你一声。”太子似乎压根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冉盈又问:“那晋昌郡主好看么?”

“还行吧,听说善舞。虽说是宗室,不过我也没见过几次……哎,不对啊!“太子狐疑地看着冉盈,“你都没问过我昌邑好不好看,怎么反而对晋昌这样好奇?”

冉盈摸摸头,尴尬地笑笑:“柱国的婚事,我关心一下嘛。万一柱国问起来,我也好回答。”

太子不依不饶:“不行,我为昌邑叫屈了。你快点问我昌邑好不好看!”

面对太子的任性,冉盈第一次感受到了宇文泰那种肝疼的感觉。可是太子的地位在那儿,她又不能像宇文泰对她那样罚这罚那,甚至连拍个桌子跺个脚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问:“那……昌邑公主她……可美啊?”

心里直在骂自己,冉盈啊冉盈,你是活该被罚!

太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调侃道:“昌邑国色也。绝对跟你这美少年是天作之合。”

一直到掌灯时分,太子才尽兴而回。太子一走,冉盈立刻找来费连迟:“去打听一下,太子最近都见了哪些人?”

“太子?”费连迟不明白。太子性情温厚,在朝中存在感一向弱,怎么冉盈会忽然对他上了心。

冉盈缓缓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但是我觉得,太子不太对头……”

安排好一切,次日冉盈就带着莫那娄等六个铁卫准备离开长安,直奔灵州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你又敢喝酒!

一路骏马飞驰,只三天时间,他们已到达宇文泰筑在灵州的大本营。

到达的时候正是傍晚。九月下旬,北方已经开始变冷,天气阴沉,似是要下雪了。

宇文泰还在军帐议事未归。

独孤如愿在夏州挫败柔然先锋之后,宇文泰率大军到达灵州,命李虎率三千人绕道柔然后方,偷袭了柔然押送粮草的队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仓,又截断他们的粮道。随后,大军便堵在柔然的后方,令他们进退无路。柔然人几番想要突围,皆被李虎打退。

天气逐渐寒冷,柔然大军衣食无继,渐渐军心涣散。宇文泰把控着柔然的粮道,又不断派兵进行小规模的交战,一日日挫折着柔然人的斗志。

他在等一个机会,将已是强弩之末的柔然一举击溃。

当听说郎英来了北方,正在和诸将讨论战况的宇文泰心中又惊又喜。脸上虽不动声色,语调却高亢起来:“快让郎卿进来!”

她大步走进来,穿着去年做的那身紫貂绒滚边的雪白的窄袖交领锦缎夹棉长袍,披裹着他送给她的紫貂裘,乌发结顶,束着白色的缎带,眉目如画,英气勃勃。见了他,拱手行了个礼:“柱国!”

他见了她无比欢喜。他已从刘武的信中得知她被册为公主的事情。这几日他一直在暗自惊叹,她怎能做到连他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没想到,她就翩然而至,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郎卿怎么来了这里?”他问。

“战事迁延一月有余,臣下便赶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一旁的李虎问:“长安一切可好?李昺那孩子可有懈怠吗?”

冉盈一笑:“车骑将军尽忠职守,腿伤未痊愈时,每日还一瘸一拐地去军中公务,无一日懈怠。有车骑将军在,长安城固若金汤。”

李虎正露出一个满意而宽慰的笑容,冉盈又笑着说:“郎英在出发之前去同李兄道别,见独孤大人的妻妹如罗燕正在长安,听说是为了李兄的腿上,一定要来长安看看。”

冉盈说这话的意思是,这两人三书六礼因为李虎一直很忙,也拖了很久了,婚事还是尽早办了吧。

宇文泰笑了:“等战事结束,文彬回了长安,赶紧把这件大事办了。不要再拖延了。”

李虎也笑起来,又摇摇头:“这两个孩子,无法无天的。”

宇文泰说:“郎卿来了正好,有些事情也可以一起参谋参谋。”

一直未说话的苏绰笑道:“阿英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先给阿英接个风,战事明日再谈。”

晚间宇文泰在大帐置宴,独孤如愿、李虎、苏绰和一众将官作陪。于谨和其余诸将因在他处把守,未能在场。

士兵上来斟酒。冉盈一见,连忙摆手:“我不能喝酒,不能喝酒的!”

李虎怪道:“阿英如何不能喝酒?从前我在家中宴请你的时候,你的酒量还是不错的。”

冉盈尴尬地笑着说:“我曾经酒后失态,丢尽脸面,因此……便再不饮酒了。”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宇文泰。

宇文泰也在看着她,心里想,这坏东西,明明想喝酒,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

他不动声色,且看她如何应对。

李虎却爽朗地笑起来:“堂堂七尺男儿,酒后失态算得了什么?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曾经大雪天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只觉得浑身烧得慌,迷迷糊糊躺在雪地里睡着了,要不是我夫人赶出来寻我,发现得及时,我连命都没了!到现在我夫人还时常拿这件事笑话我!”

谈到年轻时的趣事,众人都哈哈大笑。

冉盈见宇文泰仍不开口,便任由士兵为她斟满酒杯,举杯对着李虎欠身道:“陇西公行事颇有魏晋之风,倒显得郎英迂腐了。我这是读书人的性子,见笑了,见笑了……郎英自罚一杯!”说完仰头一口饮尽,豪气干云。

宇文泰的后槽牙又开始痒了。这狗东西,他还没发话,她就敢喝酒。是那日跪得膝盖还不够疼吗?

这一整晚冉盈都仿佛兴致极好,酒喝得一杯接着一杯,不管谁来敬酒,她皆来者不拒,不光给众人敬酒,还接二连三地去给宇文泰敬酒。

宇文泰不动声色,每见她来,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爽快地一饮而尽,可后槽牙都已经暗暗要咬碎了。

冉盈对他微妙的表情视若无睹,和众人觥筹交错,很快就晕晕乎乎有些飘飘然了。

李虎见郎英虽长相有些过于秀气,性情却十分豪爽,再加上他和自己的儿子李昺一向交好,不由得十分喜欢他,大笑道:“阿英,我听李昺说过,你舞剑舞得极好。今日兴致正浓,何不为我们舞上一段?”

冉盈毫不推辞,一显少年轻狂之态,让贺楼齐取来青釭剑,即兴舞了一段。

剑自是舞得极漂亮,身姿潇洒飘逸,又因有些醉酒,脚下踉跄,反而带了几分不羁的浪荡味。众人皆拍手叫好,连独孤如愿都在心里赞叹,这孩子,自荆州一别之后,剑术似乎又有长进了。整日东奔西跑的还有时间练剑,真不知哪里来那么旺盛的精力。

待到散席,众将因高兴,都有些过量,纷纷摇摇晃晃回营休息去了。

莫那娄送着冉盈一步三摇嘻嘻哈哈地回到卧帐,见她那副嚣张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今天有些得意忘形啊。你没看到柱国那表情吗?估计一个晚上都被你气得不行。你就等着他来找你算账吧。”

冉盈嘿嘿一笑:“他气?他有什么好气的?我不远千里特意跑来只为了看他一眼,他做梦都该笑醒了。”

这小女孩哪里来的自信?莫那娄不禁失笑:“我都不屑说你了。你这人就是恃宠而骄。仗着他宠你,就越发的嚣张,看来是他最近罚你跪得少了。”简直是完全不知道做一个合格的柱国夫人应该是怎样的姿态呀。

冉盈一听他提到罚跪,不服气地刚要说什么,宇文泰缓步走了进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你要郎英还是冉盈

冉盈一见宇文泰进来,知道他这晚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是来寻她的麻烦了,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头一缩,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宇文泰看了一眼莫那娄,莫那娄心照不宣地出去,找到其他几个人,说:“今晚别睡了,在郎英帐外分头守着,别让人靠近。”

“怎么了?”贺楼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夜值不是一向轮流的么?现在要我们一起了?赶了几天路,累了呀,真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莫那娄眼睛一瞥那边营帐,意有所指:“都打起精神来,柱国今晚可憋着一肚子火呢,没准儿待会儿有人要怎么倒霉,可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几个人一听,立刻抖擞起精神来。

卧帐里,宇文泰面色清冷地看着满脸坨红一身酒气的冉盈,一言不发,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怵,低下头局促地绞着双手问:“柱国看什么呢?这么晚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宇文泰一看到她满脸的酡红就来气,双手负在身后,慢步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未得孤同意就敢擅自饮酒,你说,孤要怎么罚你才好?”

冉盈抬起头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阿盈哪有擅自饮酒?我记得柱国上一回说的是,没有孤在场,不得饮酒。可今日柱国明明在啊。阿盈在长安的时候,可是滴酒未沾呢,绝对没有擅自饮酒!”

“还敢顶嘴。”总是在他面前耍些小聪明,越来越不惧他了!

冉盈眨了眨眼,将嘴一噘,低着头不再吱声。

宇文泰忍不住又训斥她:“你说说你,不远千里跑来灵州,就是为了气孤吗?还能不能找点正经事做做?”

说着说着,却见冉盈抬起下巴,瞪着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那双小鹿一样晶亮的眼睛里,慢慢的,慢慢的就涌起了一层眼泪。

她抽了一下鼻子,晶莹的泪水看着看着就涌出来了。

又一转身,小声地啜泣起来。

他一愣,有些无奈。

她到底是多么深知该如何对付他?

不行,他转念又想,她是惯会使偷奸耍滑这一套的,不能心软!

他依旧冷着声音:“怎么了?孤错怪你了?”

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冉盈呜呜咽咽哭得越发厉害了。

她觉得委屈极了。

他以为她今晚是得意忘形,气势汹汹地跑来兴师问罪。他哪里懂,她是难过呀。

男人的世界真好呀,乱世里建功立业,盛世里声色犬马。只要是个男人,全世界都随时为他敞开着大门。

这世界五光十色,风情旖旎,冉盈当初莽撞懵懂地一脚误踏进去,却发现真是让她目眩神迷,欲罢不能。

可是这扇大门很快就要对她关闭了。

从此要顶着一个男人的姓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连个名字都没有地走完一生,宇文冉氏,就是她从今往后一直到死全部的身份。

宇文泰被她抽抽搭搭哭得猫抓心一般,脸再也板不住了,绕到她跟前抬起她的脸一看,哟,怎么哭成这样?小脸通红,眼泪连着鼻涕的。

“这是怎么了?孤说你两句,怎么还哭得这么伤心?”他皱着眉头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给她擦鼻涕。

不行,舍不得,舍不得。

冉盈伸手拉住他,哭着说:“你舍得让郎英死吗?郎英不想死……”

宇文泰见她哭得两眼通红,鼻尖也通红,小嘴撅成一个委屈的形状,那鼻子下面还流下了一点晶亮的鼻涕,鼻子一抽一抽地往上吸着,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禁笑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哄着她,说:“郎英纵然万般好,可我总不能和郎英成婚吧?这是早晚的事啊。”

他抬着袖子帮她把鼻子下面的鼻涕擦干净,顺手将她揽过来,直觉得爱她爱得简直心发慌。这家伙平日里刁钻古怪聪慧过人,偶尔闹一闹小孩子脾气,也甚是可爱呀。

“可是……可是做郎英好痛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交很多朋友,还可以建功立业当大官……没有人笑话他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嫁人?也没有人会指着他说,你不可如此放浪形骸,于礼不合……可是冉盈什么都做不了!冉盈只是小小地喝两杯酒,就要被你黑着脸罚这罚那……”

想到伤心处,冉盈干脆借着酒劲埋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帐外的侍卫们听到隐隐传出的居然是冉盈的哭声,都不约而同地向后看去。

看样子不是骂了就是罚了,从来没听她哭得这么伤心过。

几个人相视一笑,又往外走了两步,仔细听听,听不到哭声了,这才站定了,一脸严肃地继续值夜。

柱国训妻,必须要全力支持。

宇文泰看冉盈哭得那样委屈,几乎要失声笑出来。这傻孩子,为这个竟伤心成这样?

他一面给她擦着眼泪,一面软着声音安慰她:“这是什么大事,还值得哭成这样?你做冉盈,我也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准你交朋友,有什么事都会同你商量,有难题了也会找你帮忙,听你的意见。这样可好?”

“真的?”冉盈听了,止住了哭,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又问:“那还可以扮成男子去喝花酒吗?”

宇文泰的脸瞬间黑了:“不可以!”

心里暗骂,这狗东西,趁着他心软,就妄想得寸进尺,那鬼心眼真是没一刻不转!

还想继续去喝花酒。

看来是前两次跟李昺他们去花楼喝酒,找了几个舞姬作陪,左拥右抱的乐趣不少啊。

冉盈见他脸色微变,连忙双手用力往上一攀,整个人像只猴子一样挂在了他身上。

她撒娇问:“阿泰,你说,你是更喜欢郎英,还是更喜欢冉盈?”

“当然是冉盈。”冉盈又聪明,又娇俏,又可爱。郎英却只会气他,气得他都要折寿了!

冉盈却继续撒娇,追问道:“为什么呀?郎英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可你居然还是喜欢冉盈!”

宇文泰被她追问得头大如斗,疼得快炸了:“你哪儿来那么多奇怪的问题?能不能想点正经事?”

真是身体都快被她气垮了!

帐外的铁卫们面无表情地守卫着郎英的卧帐,提防着有人忽然靠近。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过,莫那娄不禁缩了缩脖子,摇着头想,我们这侍卫当的……这天寒地冻的全都要守在这儿……是不是也太辛苦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坏消息成双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宇文泰起身将炭盆里的火拨旺一些,又回身为冉盈掖好棉被。

他快要困死了。

这混账东西明明喝多了酒,却异常兴奋不肯睡,居然还从身上摸出一本搜神记要他读给她听!

他心里很火大。为什么连来前线,她都要带着这种怪力乱神的书呢?!

可火大归火大,他还是捏着脾气给她将这本书来来回回地读了一整遍,总算是将她哄睡着了。一抬头,外面天都要亮了。

宇文泰觉得心力交瘁,眼泪一道一道地在心里流。这折腾人的狗东西,还不如不来呢。她是故意来折腾他的吗?

临走时,他回头看向冉盈,见她闭着双眼,嘴角微微上扬着,还在泛红的小脸沉在甜蜜的梦里。

这小家伙,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这样欢喜。

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她,宇文泰的心便又软软地化开了。

他伏下身去,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放心吧。能让你做一个快乐的妻子,才是我宇文泰一生最得意的事。”

他走出冉盈的卧帐,见几个铁卫都还远远地站着,走过去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大伙儿一见他出来了,立刻纷纷围了上去。贺楼齐看着他,问:“柱国要不要也回去休息一下?你这眼底泛着青呢,累了吧……”

众人都憋住笑。

宇文泰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嗯,今日定好的去巡视长城大营还有一个多时辰出发吧?孤去歇息片刻,阿齐在我旁边守着,其他人都回去睡吧。”

说着伸了个懒腰,觉得心情无比舒畅。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迈开步子就往回走,看看贺楼齐没跟上来,冷冷说:“阿齐,走啊。”

贺楼齐此刻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光。真是嘴巴贱啊,回头调侃阿冉就好了,为什么要去惹柱国呢?!

见其他人嘻嘻哈哈幸灾乐祸地都回去睡觉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跨上马跟上了宇文泰。

到了卯时,众将纷纷前往中军大帐讨论战况。苏绰不紧不慢地走着,就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郎英。

“阿英!”他在身后唤他,紧赶了两步走到他身边。

“早啊。”冉盈转过头来同他打招呼。

苏绰却吓了一跳:“你怎么满脸浮肿,眼下发青?昨晚没睡好吗?”

看着精神也不大好,无精打采的。

冉盈一脸反应迟钝的样子,说:“我喝多了酒就这样。夜里睡不好。”

苏绰说:“今日柱国要去长城大营巡视,你都累成这样了,今天就不必来了呀,回去睡个回笼觉,好好休息一下吧。”

冉盈听了却眼睛一亮:“去长城大营?那我也要去!”

苏绰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人,这么拼命干嘛。”

冉盈嘻嘻一笑:“来都来了,自然什么都想见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嘛。”

两人边走边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帐前。苏绰正转头和郎英说着话,没提防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撞得鼻子剧痛,连忙退后一步:“失礼了,失礼了!”

抬头一看,那人可不就是柱国么?

宇文泰回过头看他:“苏卿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一失平日的少年老成沉稳持重啊。

苏绰正要再次致歉,却看到宇文泰也眼下乌青,顿时一句话噎了回去,脑子里有些乱了。

宇文泰未注意到苏绰的眼神,却一眼看到了苏绰身后的郎英,口气平淡地说了句:“郎卿也来了。”

心里很诧异,这厮天明才睡着,这么早便起了。看来是酒醒了睡不着。

郎英对着宇文泰恭敬地行了个礼:“柱国大人。”

两人说话的口气都是平静无澜的,但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神却尽数落入了苏绰的眼睛里。

苏绰慌了。

他虽然在这方面心思单纯,但又不是个傻子。

这两个人对视时的眼神分明情意绵绵。且不说柱国看阿英的眼神温柔得能杀死人,阿英看着柱国的眼神更是和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完全没两样啊。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真的和众人私下里传的情形一样吗?!

他下意识地赶紧越过郎英和宇文泰,也不管失礼不失礼,匆匆忙忙先进了大帐。

脑子里已经完全糊成一团浆糊了,只觉得自己那颗单纯的心突突突跳得厉害,仿佛是一件早已怀疑的事情突然出现了如山的铁证一般。

他想,难怪阿英对柱国如此忠心耿耿连命都可以不要,原来他们俩有这一层关系。难怪大家同在书院那时候柱国就来给阿英递名帖,难怪那次阿英被柱国接走彻夜未归。那时同学们都猜阿英被柱国看上了,他还觉得众人无聊……

说起来,柱国来给阿英递名帖就是子卿婚礼之后的事,阿英在子卿的婚礼上弹琴引起过柱国的注意。莫非就是在子卿的婚礼上,柱国就留意上阿英了?

苏绰一向视阿英为至交好友,可是在确认这件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了解阿英了。

宇文泰和冉盈哪里知道,在苏绰的心里,他们俩的额头上已经明晃晃地贴上了断袖二字。

进了大帐,见众将都到了,宇文泰说:“孤今日去巡视长城大营,和达奚武商讨一下战事。独孤如愿苏绰和孤一起,其他诸将留守。”

“我也去!”冉盈连忙说。

宇文泰看向她,一笑:“好啊,既然长史都千里迢迢地来了,就一起去看看吧。”

走到半路,阿瓦就送来了冉盈想知道的消息。

关于太子,消息中说,太子在乙弗皇后回宫前后曾频繁接触过元烈。

看到这个消息,冉盈觉得有些胆寒。

太子经过她无意中的启发,已经在试着做一个阴谋家了。虽然他的手法稚嫩了些,可是他的这个举动,已经明白无疑地站在了宇文泰的对立面。

另一个消息是关于郁久闾皇后的。

据他们查获的一个黄门交代,他曾将郁久闾皇后的书信偷带出宫,交给了一个叫郑肃的人。因那郑肃曾经带来过郁久闾可汗的信物,因此郁久闾皇后对他深信不疑,有偷偷往柔然的信件一向都是由这个黄门交给郑肃的。

看到这个消息,冉盈的心也是凉凉的。

这件事情果然牵涉到高肃。他费尽心机终于挑起了柔然和长安的战争,那么高欢的大军应该快要到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没受过这种屈辱

一千多人的轻骑队伍在荒原上放马徐行,渐渐的,前方出现了隐隐绰绰的连绵山脉。宇文泰说:“快到长城了。”

轻骑放慢了步伐,缓缓地纵队进入了一个山谷。宇文泰四下看看地形,对传令官说:“此处地形险峻,传令快速前行,尽快通过!”

两旁的山谷中,几百个柔然兵士潜伏着,虎视眈眈。

柔然人已经被围困得山穷水尽。他们探知宇文泰要巡视长城大营,一小队人绕过长城提前埋伏在这必经之路上,想偷袭宇文泰。运气好的话,捉住宇文泰,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探子方才来报,前军是独孤如愿,后面跟着的是宇文泰的队伍。此时,他们耐心地等前军过去了,等来了快速前行的后军。

领头的说:“谁活捉了宇文泰,重重有赏,世代贵族!”

一声令下,伴随着滚木和巨石,几百人沿着山坡冲杀下来。

后军突遭伏击,顿时大乱,四周将官大喊:“保护柱国!保护柱国!”

宇文泰见巨石滚木纷纷而下,喊杀声四起,拼命勒住因为受惊而四蹄乱腾的苍鹭,大喊:“往后撤!”

转头看到冉盈的马也在原地不停地乱转,几乎要将她掀翻下马。他一手帮着冉盈拉住马缰,一边冲着她大喊:“往后撤!撤出山谷!快点!”

冉盈听了,用尽全力控制住胯下的马,飞快地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撤了一段,喊杀声已在身后,宇文泰紧紧跟在她后面也冲了出来,见了她大声问:“可有受伤?”

冉盈摇摇头,此时慌乱惊恐的心才稍稍安定,放眼四下看看,大部分的后军已经陆陆续续撤出了山谷,苏绰和其他士兵也冲了出来。

宇文泰回马重新将人聚拢,一声令下,回头又杀了进去。

冉盈手持青釭剑,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山谷中一片混乱,刀光剑影乱飞,喊杀声不绝于耳。

宇文泰正前冲后突杀得眼红,忽然,苍鹭的前蹄拐了一下,他身子一个不稳,重重地摔下马来!

远处的莫那娄见了,忙策马来救。

还未及赶到身边,一个柔然将官已经朝宇文泰冲了过去!

那人早已盯上了宇文泰。

他身着明光铠,兜鍪插白缨,胯下黑马雄壮威武,在后军里独树一帜,很显然是个将领。既然前军是独孤如愿,那么后军这个一定就是宇文泰!

宇文泰还未及从地上爬起来,那人已旋风般冲到前面,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旁的郎英抽出腰后的马鞭,狠狠朝摔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宇文泰抽去,口中骂道:“柱国呢?!你个王八蛋的蠢货!让你保护柱国,你居然把柱国给丢了!柱国在哪里?!还不快去找!!柱国有个闪失,我要了你的脑袋!!”

那柔然将官本已认准了宇文泰,急急地冲上来要立个头功,却看见一旁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居然用马鞭狠狠抽打他,口中还一边骂一边问柱国的去向,不免一愣,心想,这竟然不是宇文泰?

就在他一愣之间,莫那娄已旋风一般冲到眼前,一刀将他砍落下马。

冉盈和莫那娄这才跳下马来,将苍鹭稳住,将宇文泰重新扶上马背。

这时,独孤如愿的前军已掉头来救。郁久闾的几百人被前后堵在山谷里,全军覆没。

怕一路另有埋伏,轻骑不敢耽搁,纵马飞驰,一直到了长城大营。

驻守在大营的达奚武将众人接到大帐,宇文泰这才捂着左臂,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时便伤了手臂,为了不影响士气,一直忍着不说,此时到了大营,才觉得剧痛无比,而且疼痛逐渐扩散,越来越剧烈。

莫那娄和冉盈同时察觉到他的异样,莫那娄上前一步问:“柱国怎么了?”

宇文泰皱着眉头轻声说:“不要声张。孤受伤了。”

冉盈一听,紧张得瞪大了眼睛,想要上前为他查看,又顾忌着周围这么多双眼睛。

达奚武赶紧说:“快送柱国回帐,我这就让大夫过去看看。”

宇文泰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阴森地看向冉盈:“郎卿。”

冉盈心中担心着他的伤势,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又不太好挤到前面去,正在犹豫间,耳边突然听到他冷着声音唤她,立刻紧张地看向他,一时懵然不知其意。

宇文泰瞪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忽然又转头走了。

冉盈却一下子懂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刚才那几鞭子,你给我等着!

忍不住浑身一抖。

宇文泰进了大帐之后就一直没出来。

到了晚上,冉盈实在是不放心,假装在营地周围蹓跶,就蹓跶到了宇文泰的卧帐前,见贺楼齐守在外面,问:“他怎么样?”

贺楼齐说:“左小臂有些骨折,不是很严重,此时已正了骨上了药。只是大夫说要好好养一些时日了。”

他意有所指地又加了一句:“大夫特意交代了,不能动怒。”

“都骨折了还不严重?”冉盈吓了一跳。

贺楼齐说:“从那么高的马上摔下来,只伤一条胳膊已是万幸了。不过……”他忽然看着冉盈贼贼地笑起来:“臂上的伤再重,也比不上你那几鞭子打在他心上的伤重啊。阿冉,我可告诉你,他宇文四郎从小长到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好自为之吧。”

幸灾乐祸那劲儿简直和七月的渭河水一样暴满。

冉盈白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们这帮人是共用了一个脑子吗?怎么莫那娄看见的事,倒像是你亲眼所见一样。”

贺楼齐说:“我倒是恨不得亲眼所见。阿冉啊,你总是带给我各种各样的惊喜。我都迫不及待了,整日地盼着你和柱国赶紧完婚。你们俩这天天到了一起得热闹成什么样啊,我都不敢想。”

“去你的!”冉盈抬脚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一脚恁的用力,贺楼齐吃疼,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冉盈看都不看他,昂首阔步进了卧帐。

贺楼齐捂着小腿龇牙咧嘴。这力气大的,还是个女人吗?

宇文泰正斜靠在床上,左臂用一根白绸带吊在脖子上,样子有些狼狈。

见她进来,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来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出卖太子

冉盈听宇文泰口气不善,腆着脸笑嘻嘻地挪到他跟前,说:“柱国受伤了总要来探望一下嘛。免得不闻不问的,有人要说我心狠。”

宇文泰哼了一声:“你那几鞭子抽得倒是心软。”

冉盈一听他提起这事,知道他要同她算账,赶紧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我好歹又救了柱国一命,是不是?我也不用柱国报答,抽几鞭子这种小事柱国也就不要同我计较了。”

“小事?”宇文泰觉得肝要被她气炸了,“你知道自己下手多重吗?孤的背到现在都在火辣辣地疼啊!”

冉盈一听,说:“当时的情势多危急啊,不装得真一点能骗过那人吗?”又赶紧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还疼啊?没上药吗?”

宇文泰狠狠白了她一眼:“我没跟别人说!”

好歹是个柱国,怎么能哭哭啼啼告诉别人,他被自己的属官用鞭子狠狠抽了?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以后还要不要在朝堂上混了?

“真是的。”冉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有伤就要赶紧治啊。瞒着捂着怎么行呢?堂堂柱国,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若不是手臂受了伤此刻不能动,宇文泰已经跳起来一把掐死她了。这还是个小女子吗?开口一句话就要把他气死,第二句话生怕他又活过来。

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肝,皱着眉伤感地说:“阿盈啊,你就不能少气我一点吗?青年守寡对你有什么好处?”

冉盈嘟囔着:“谁气你了,这不是关心你么……我去取药膏来给你涂。”

“在那边盒子里。”宇文泰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随手一指。

好像是真的有点万念俱灰了。她越来越放肆越来越顽劣,他却越来越拿她没办法了。就像对一个小孩子,打不出手骂不出口,只能任她淘气放肆,无法无天。

冉盈从他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罐,打开一闻,一股草药的清香。

宇文泰背上那几条清晰的鞭痕高高地肿胀着,还微微渗着血。

冉盈见了当真吓了一跳:“呀!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宇文泰闷着声音余怒未消:“不就是你干的好事么?”

冉盈尴尬地笑笑:“打重了,当时情况太紧急,是我一时失手,打重了……”

她擦干净手,用白绸沾着烈酒擦拭着伤口消毒。

那烈酒一沾上伤口,疼得宇文泰龇牙咧嘴叫道:“你轻点儿!孤跟你有仇吗?!”

冉盈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别动!这点小伤就喊疼,你前十年的仗都是怎么打的!”

宇文泰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好憋屈,怎么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冉盈将瓷罐子里的药膏轻轻抹在他背上的伤口上,一边抹,一边轻轻

吹着,不时地停下来问一句:“疼不疼?”

宇文泰明明想硬起心肠,这时候心里却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阵融融的暖意,也不气了,也不恼了,心里想,虽说这厮惯会对他嘴上使坏,心里还是心疼他的。被她嘴巴上占点便宜就算了,何必跟个小女孩计较。

正这样想着,却听到冉盈嘟囔了一句:“真是的,伤得这么重还不告诉大夫。要是留下疤我就不要你了……”

宇文泰顿时气血上涌,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咬着牙说:“你给孤出去……”

冉盈却丝毫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说:“别闹,药还没涂好呢。”

“出去!”宇文泰怒了。

“真的生气啦?”冉盈放下药膏转到他面前,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他气得发红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别这样。气多了伤身呀,还受着伤呢。大夫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动怒?”

“你还知道气多伤身啊!那你还一直一直气我!孤有几条命给你气啊?!”

宇文泰终于忍不住发作,还能动弹的右手使劲地拍着床榻,从她刚进来开始心里积攒的那点委屈都爆发出来了。他都这样了,她却不会软语温存说点让他心里舒服的话,偏偏要一个劲儿地气他。

她是他的仇人派来的吗?

把帐外的贺楼齐吓了一跳。

他暗自思忖,这阿冉真是一身好本事,居然能把一向举重若轻、不动如山的柱国气成这样。

冉盈却气定神闲地双手一把拍住宇文泰的那张俊脸,淘气地轻轻捏了两下,又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闭上眼柔着声音说:“看你这臭脾气。你呀,就是地位太高,顺着你讨好你的人太多了。你这脾气得改改,一定得改一改。”

那口气,简直就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说完,冉盈冲他嫣然一笑,又走到他背后,重新开始涂药。

宇文泰的那股子火气登时如被泼了一盆水,呲的一声全熄了,只剩几缕青烟腾腾袅袅地往上冒。

他委委屈屈,闷闷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手指悄悄地使劲抠着床上稠制的床单,暗暗地生闷气。

自己近来越发的没出息了,竟被她这么个小女子摆布成这样。从前还能压制得住她,现在反而越来越拿她没奈何了!

堂堂柱国,如何偏偏就在她这么个小女子面前失了意气,英雄气短?!

他正要说点什么挽回自己已经荡然无存的颜面,忽然听到冉盈轻声说:“太子要对付你。”

“太子?”宇文泰有些意外。

他一向知道太子不喜欢他,可元钦只是个未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又一向温良有余果敢不足,他能怎么对付他?

冉盈轻叹口气,说:“这事可能怪我吧。都是我那时在渭北耍些小聪明,同他说什么臣子有用没用的。他最近好像自己琢磨出些东西来。”

“他琢磨出什么了?”宇文泰不屑地冷笑。

“他应该是想联合元烈一起对付你。我来这里之前,太子来找过我,特意告诉我说,元烈想将次女晋昌郡主许配给你。如此刻意为之,我就留心让刘武去查了一下,发现前一段时间,太子和元烈暗下来往很频繁。”

没想到宇文泰听了,反而轻叹口气,说:“这样拙劣的小计策也想对付我。”

冉盈点点头:“大概也就是想趁着两边议亲的机会行刺吧。太子特意来告诉我,无非就是把自己先择出去,免得将来万一事发牵扯到他。”又说:“这局既是看穿了,倒是不难破,我就是觉得可惜了太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心里也隐隐有几分内疚。虽太子小小地利用了她一下,可是她知道太子还是真心想交她这个朋友。她却转头就把太子出卖给了宇文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十六万

宇文泰见冉盈有些闷闷不乐,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这事就算事发,我本也不会牵扯到太子。只不过将来若是他继了位,应该不会有当今的天子这般通透。”

冉盈懊恼地说:“我就不该跟他说那些奇怪的话!他好好的做一个温良恭俭谦的谦谦君子多好!”

宇文泰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是什么大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就算他将来继位,我也有办法与他周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一说到兵来将挡,冉盈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柔然的战事你要尽快了解,高欢的大军可能就要来了。”

“怎么?”听她说到高欢,宇文泰认真了。

“我已经查到了,将郁久闾氏的信转送到柔然可汉庭的人是高肃。”

宇文泰顿时神情凝肃,陷入了沉默。

前几次交手,他在高肃身上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这令他对这个对手十分的警惕。现在听冉盈这么说,他也暗暗思量着,应该要快点结束和柔然的这场战争。

该说的都说完了,冉盈停下手,轻声说:“阿泰,我明日就启程回长安去了。”

他一愣,觉得这事来得突然:“怎么?如何就要先走?”

他觉得还没顾得上好好看看她,怎么就要走了?

冉盈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郎英已来看过你了。他终有一死吧——我已在长安都安排好了,你回了长安,记得去给他祭一杯酒,也算是主仆一场。”

宇文泰回过身去,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好了?”

那晚之后他一直惦记着,若是她还想继续扮演郎英,他还会设法让她在男人的世界里再快活一阵子。

冉盈点点头:“等你们大军回师,公主的册封礼也完成了。郎英早已做不成,两边无法分身,太容易被人识破了。”

宇文泰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也点点头:“也是。”

他看着她怅怅落落的小脸,说:“你自己去安排吧。我懂你的意思。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尽快向皇室求娶你。这件事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冉盈点点头,抬起头看着他,伤感地一笑:“你当初……为何执意要封我为长史?害得我现在这样难过。”

宇文泰看着她乌黑晶亮的眼睛,自嘲道:“我那时……知道你避着我。我就是想时常能看到你。可是我能有什么样的办法?无非仗着权势欺你罢了。”

冉盈听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伸手取过他放在一旁的腰带,一边轻轻缠绕着他还能动弹的那只右手,一边说:“柱国可曾听说过这句话……”

话未说完,她趁宇文泰不备,迅速地将他的右手牢牢地绑在了床柱上!

宇文泰大惊失色:“你!……你干什么!松开!”

冉盈退后两步,满意地看着他的狼狈样。左臂吊着,右臂绑着,这模样好极了!

她看着宇文泰,慢慢地欣赏,笑而不语。

宇文泰是真的慌了。这样子要是被人看见,他可以一头撞死了,还要不要做人了?!

“冉盈!快给孤松开!听见没有!”

冉盈好整以暇地将双臂往胸前一抱,长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柱国听过这句话没有,欺人者,人恒欺之……”

说着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得意洋洋:“这不就轮到我欺你了吗?”

还未待宇文泰破口大骂,她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拱手礼:“柱国保重身体,切勿动怒。郎英告退了。”

说完一扭头,身姿潇洒地大步走出了宇文泰的营帐。

宇文泰瞪着一双凤目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出去了,气得大骂:“你给孤等着!孤饶不了你!!”

贺楼齐见冉盈一脸得意洋洋地出来,身后还追着柱国愤怒的声音。

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郎大人好本事啊。可是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把柱国的身子气垮了,要在床榻边侍奉汤药日夜看护的可是你自己啊。”

冉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扬着下巴说:“贺楼侍卫,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快进去看看吧。”说罢扬长而去。

贺楼齐:“?”

这小子怎么整天神神叨叨的?什么升官发财?

翌日,冉盈刚到议事大帐,见宇文泰、独孤如愿、苏绰和达奚武都已经到了,俱表情凝重,似是在讨论着什么。大帐里的气氛非常紧张肃穆,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见她进来,达奚武连忙说:“郎长史也来了,正好帮忙出出主意。”

“怎么了?”冉盈一脸茫然。

她本是来向众人告别的。

昨天跟宇文泰那么一闹,她本来还有些心虚,今天一直很小心地绕着宇文泰的营帐走,生怕被他抓到又要被罚。可此时见了他,却见他面色凝重,好像昨天的事儿完全不存在一样。

想必是出了什么比“柱国被绑在床柱上不得脱身”更严重的事情。

冉盈的直觉很准,她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东边传来军报,高欢倾山东之兵自邺城出发,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已直抵并州玉璧。

玉璧处于汾水下游,是王思政一年多以前所建,对晋州威胁很大,所以高欢决定先攻玉壁,再打潼关。

消息传到长安,朝野震惊。

宇文泰正倾全国之力在北方和柔然死战,高欢却趁虚举国来犯,这是要荡平关中的架势。

独孤如愿担忧地看向冉盈:“最新的消息是,高欢围城誓要拿下玉璧。玉璧已岌岌可危。”

冉盈握拳咬牙,高肃!是他干的好事!

他勾结了深宫中的郁久闾氏,挑唆她传递消息到柔然可汗庭。

费尽心机挑起长安和柔然的战事,不过是为了邺城的倾巢而出做准备,调虎离山——

如今宇文泰正在北边和柔然打持久战,根本没有兵力往东边分。

可是众人皆清楚,高欢汹汹而来,不定乾坤不会罢休。

这是国运之战,胜则横刀立马,一统北方指日可待;

败则千里江山不复,铜雀春深,朱颜暗改。

“如今并州刺史是谁?”冉盈问。

“韦孝宽。是王思政卸任时推荐的。”苏绰答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愿为你赴汤蹈火

韦孝宽并非出自武川系,也不是宇文泰的元从。他出自京兆韦氏,实打实的关陇豪门出身。京兆韦氏树大根深,在晋末就已成为一方邬堡势力,孝庄帝时更被称为“去天尺五”,就是离天只有一尺五的意思,可见其家族豪兴之势。在宇文泰还是夏州刺史的时候,韦孝宽就和独孤如愿一同守卫荆襄之地,时人称之为“双璧”。

也因为出身甚高,韦孝宽一如弘农杨氏、安定皇甫氏、天水姜氏等陇右豪门一般,和宇文氏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反过来说,也正因为京兆韦氏并非是宇文泰的元从,或出自武川,虽受到宇文泰重用,但拔擢的速度很慢。当年同镇荆襄的独孤如愿已是浮阳郡公、骠骑将军,韦孝宽却仍只是个大都督。

如今韦孝宽独守玉璧,倘若玉璧失守,高欢大军便可长驱直捣潼关。

“玉璧有多少人?”冉盈又问。

“八千。”宇文泰道。

冉盈的心一揪。八千对十六万,胜算渺茫。

她抬头看着宇文泰,宇文泰垂目于案上的地图,皱眉不语。冉盈也去看那地图。如今最东边的一支队伍是守在夏州、掐住柔然和东边的互通要道的于谨。若是调于谨去解玉璧之围,只怕高欢分兵往北,和柔然合围长安大军。

而其他各路兵马,并无合适的人可以立刻驰援玉璧。

即便有,两三万人不仅行军速度慢,而且面对十六万大军也显得孱弱。

冉盈沉吟了一会儿,见众人都不说话,低低地说:“我去吧。”

帐内众人皆一惊,俱看向冉盈。这个十六岁的白净少年,竟然主动请缨去那刀山火海之地。

宇文泰更是吃惊不小,一口回绝:“不行!”

“柱国。”冉盈看着他,坚定地说:“请给我三千轻骑,我愿去和韦孝宽同守玉璧!”

独孤如愿说:“高欢十几万大军,你带三千人去,杯水车薪,又有何用?不是去送死么……”

“送死?”冉盈环顾四周,大声问:“你们是觉得玉璧一定守不住是吗?”

周围无人应答。众人皆紧蹙眉头,不敢在这时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哪怕是宇文泰,也是紧抿着薄唇,只默默地看着她。

她看向周围众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们都觉得玉璧必失,所以我去一定就是送死是吗?!”

苏绰小声说:“阿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玉璧一破,就是潼关告急。我们不如商量一下如何分兵前往潼关。”

冉盈缓缓摇了摇头:“玉璧不能丢。玉璧是王思政一手营建,他当初的目的就是让玉璧称为关中新的门户,减轻潼关的压力,继而确保长安的安全。如果玉璧丢了……”

“阿英!”宇文泰打断她,“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两边战力摆在这里,要守住玉璧实在太难了。我们只能做坏的打算。”

冉盈望向他,说:“这次和沙苑不同。守城之战……哪怕是三万人,恐怕作用也不大。可是这三千人是柱国传给韦孝宽的讯息。哪怕如今长安两面受敌,柱国也绝不让韦孝宽孤军奋战!”

她话语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宇文泰,眉眼坚毅,又傲然。

两军交战,有时只在一个“气”字。有气在,就有死处逢生的可能。

“我不同意!”宇文泰依然拒绝。

他太了解那样的情势。不用亲眼所见,光用想的,都知道几千人对十几万大军就如同汹涌大海上的孤舟,随时都会被滔天巨浪打沉。

他不能让阿盈去冒这样的风险。

哪怕他在心里也承认,阿盈说的话有道理——

玉璧其实还有放手一搏的可能。

“柱国,”达奚武说话了,“长史说得有理,玉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也是个死中求生的办法。只要韦孝宽能撑到大军剿灭柔然回军,便有一线生机。抽调三千人往东对北方的战事影响不大,柱国不妨放手一搏。”

“不要说了,此计不可行!”宇文泰决然否定,提步就往外走,不欲再说下去。

“柱国!”冉盈追了出去。宇文泰脚步飞快,将她远远甩在后面。冉盈见着他进了自己的大帐,也脚不点地地跟了进去。

众人都跟了出来,远远地看着。

达奚武轻声说:“柱国竟如此爱惜郎英……”

“一手提拔栽培的呀,怎么忍心让她去送死。”独孤如愿在一旁圆话。

宇文泰见冉盈追了进来,脸黑得要滴出墨来,还不待她开口,便说:“你不要说了,孤不会让你去的。”

“那你要谁去?独孤如愿吗?李虎吗?还是让苏绰一个文官去?”

“不管让谁去,总之你不能去!”他背过身去不看她。

“柱国,”冉盈绕到他跟前,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三千人也好,一千人也好,在十几万大军面前,对战局并无任何影响。可谁是你的属臣,谁就必须代表你去!”

“你不是我的属臣,你是我的……!”他狠狠地盯着她,只恨不得剥下她身上这身可恶的男装,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她不是个男人啊,她该在他的身后,在他的怀里,而不是冲在前面为他去冲锋陷阵,去九死一生!

“阿泰……”冉盈柔柔地轻声说:“你别担心,玉璧不会失守的。我为你守过长安,我也可以为你守住玉璧。”她抬起脸看向他阴沉的面容,“阿泰,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

宇文泰低头看着她,嘴唇颤了两下,鼻中发酸。他的阿盈怎么如此勇敢无畏,竟愿意为了他一次次身赴险境,置个人安危于不顾。

她的这份深情,他该拿什么报答?

她仰着脸看着他:“让我去吧,我会平安回来的。等我回来了,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阿盈,”他垂目凝视着她,眼底蒙上了一层薄雾,“把贺楼齐和费连迟带上,不要逞强,若是形势不妙,就让他们带你逃走。千万别傻,别想着什么共存亡,那是男人的事,和你无关。我只要你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

冉盈重重地点头。

他动容,几乎要哽咽:“等你回来,我们就立刻成婚吧。”

冉盈浑身一颤,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玉璧

两人一前一后从大帐里出来,见众人都远远地围着,仿佛在等着他们做一个决定。

见他们出来了,众人都围了上去。

目光都落在宇文泰身上,不知他如何决定。

只见宇文泰伸手轻轻抚了抚郎英的薄肩,说:“你……去吧。”

独孤如愿一震。这一去九死一生啊!

他们自少年入阵以来,见过多少名将陨落,血洒疆场,马革裹尸。阿盈一个十六岁的女子,竟为了她的郎君这般义无返顾。

他看向宇文泰。

黑獭,你到底爱了怎样的一个女子,你自己可清楚么?

冉盈朝宇文泰深深一拜,转头就走。

“阿英。”眼看她走得远了,宇文泰追过去唤她。

冉盈回过头。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宇文泰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带她去璞园,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回头,被阳光照着,掩映在盛开的花丛中,美得如一副画卷。

那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宇文泰轻声说:“等这里的战事结束,孤会去玉璧迎你。”

冉盈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望着三千轻骑往东边绝尘而去,达奚武赞叹说:“郎英这小子,看着一身的书卷气,倒有大丈夫的胸怀和胆气。难怪柱国如此看重他。”

宇文泰沉默未语。

达奚武暗想,方才在大帐中,柱国否定那个提议,分明就是不愿意郎英以身犯险。若说重视他,也太过了。毕竟培养他就是为了用他,哪有临到阵前舍不得用的道理?

柱国如此不舍,方才和郎英眼神之间又分明有小儿女缱绻之态。早听传闻说他和这个郎英有断袖之好,如今看来,莫非是真的?

……

冉盈带着贺楼齐和费连迟,率领三千轻骑到了玉璧,韦孝宽激动万分。

他知道如今大军在北,可宇文泰竟然命长史分兵三千而来,眷眷之心,令他铭感万分。

当下无多废话,冉盈问了如今的战况。

自十月以来,高欢军攻城,昼夜不停。他们在城南筑土山,欲居高临下攻城。城上先有二楼,韦孝宽缚木加高城楼,令始终其高于土山,并多备战具以御之,高欢军根本无法攻上城楼。

后来高欢又试过挖地道,韦孝宽命人往地道放火鼓风,在地道中被烧死的高欢军不计其数。

冉盈听了,忍不住拊掌而笑。明明是激烈又紧张的战况,听来却如此好笑。高欢多番进攻,居然拿韦孝宽毫无办法。

冉盈入城没几天,高欢军开始用攻车攻城。攻车坚硬,猛力撞击之下,城墙破损严重。韦孝宽急命人一边修补破损的城墙,一边在城楼上以弓弩和滚水攻击推动攻车进攻的敌军。

可是被动防守,城墙依旧一处处地破损开来。

韦孝宽心急如焚,找来冉盈商量。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时冉盈望向窗外庭院,正见两个侍女将洗干净的布幔展开,两手抻着使劲地抖。冉盈脑中灵光一闪,说:“我有办法了!”

等到第二天,高欢军又推着攻车攻城时,赫然发现城墙外面悬挂起巨大的棉被,覆满了城墙,还浸满了水。攻车撞击上去,对城墙毫无破坏力。反而是这些巨幅的“布幔”遮挡了攻城士兵的视线,吸收了功车冲撞的力量。

再加上城墙上的弓弩手连连发射,城下死伤无数。

韦孝宽在城楼上见了,哈哈大笑,拍着冉盈的肩膀赞道:“长史这个办法真是妙不可言!”

原来冉盈看到侍女抖布幔,想起小时候和阿英一起绕着家中悬挂的床单布幔玩耍时,每每到了布幔面前,都会被阻拦和遮挡。别看轻飘飘一幅布,可就是过不去呢。

于是她命人找来大量的棉被,连夜缝制在一起,悬挂在城墙外面。好在时下正是冬天,棉被到处都是。一夜之间,城墙边被厚厚的布幔保护了起来。

这晚,攻防稍歇。韦孝宽在府中置酒招待冉盈。他性格深沉温和,此时和冉盈面对面坐着,有些赧然,说:“从前听闻宇文柱国器重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我心中颇不以为然。初见郎长史,也觉得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可旬日以来,竟觉得自己错了。”

冉盈也忍不住笑了:“是我这张脸长得不好。”她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若是长出一副虬髯,大家应该会对我另眼相看。”

韦孝宽脸上的赧色更重了:“长史是在讽刺我。”他又问:“柱国那里情况如何?”

冉盈说:“我来玉璧之时,柱国正在巡视长城大营。我想,柔然人快要撑不住了吧。”

韦孝宽叹了口气:“北边战事如此吃紧,柱国还得分心玉璧之事。”

冉盈安慰他:“玉璧本就是要塞,玉璧若是失守,潼关就危险了。别说是柱国,如今整个朝野的心都被这里牵动着。”

韦孝宽看着她,问:“长史觉得战事会如何发展?”

冉盈一笑:“我只是个长史,入朝时间也并不久。大都督入阵的时间比柱国还久,现在却问我这个问题,莫不是在考我?”

韦孝宽饶有兴趣地挑眉看着她:“长史不妨说说看。”

冉盈想都没想,坚定地说:“柱国会剿灭柔然,回师来救玉璧。先锋部队应会是……于谨。”

“长史对柱国这样有信心?”

冉盈笑起来:“若不是对柱国有信心,我也不敢来玉璧。”

韦孝宽也哈哈大笑:“郎长史啊,你言必称柱国,真是不辜负柱国的一番提拔。”

冉盈反问他:“大都督觉得高欢军为何拿玉璧一点办法都没有?”

韦孝宽想了想,摇了摇头:“高欢这个人,有胆有才,可是自视甚高,以为十六万大军吃下一个小小的玉璧易如反掌。就如同当日在沙苑,他觉得关中已是他囊中之物,却反而遭遇惨败。可见这战场上的事情,很多时候还真不是两边兵力多少能够决定的。要看气,要看势。”

冉盈刁难他:“高欢的气势也是汹汹十足啊。”

韦孝宽笑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人哈哈大笑。

冉盈在这两军交战之际,竟感到一种舒心的惬意。

她抬头望着冬夜里满天洒落的星辰,感叹道:“他日高欢退兵之时,玉璧之战将和巨鹿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齐名,永留史册啊。”

她微笑着转头看向韦孝宽那张温和英朗的脸,想,此人在史书中将和项籍、周瑜、谢安等人齐名,彪炳千古。

想到此,又有些伤感。而她冉盈,在史书上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捷

此时长城大营里,灵州众将已在此汇合,正在连夜开会讨论战事。

独孤如愿说:“我们在这里也熬了很久了,柔然断粮这么久,撑不了几天了。这天气眼看要下雪,我们可在第一次雪后,对他们进攻,一举击溃他们。”

宇文泰说:“不,我们这两天就要强攻。”

李虎一听,追问:“柱国有何高见?”

宇文泰说:“柔然被困了那么久,眼看天气渐寒,再熬下去必然全军覆没。他们必也想趁着第一场雪突围而走。所谓穷寇莫追,被逼到山穷水尽,肯定殊死搏斗以求一线生机。到时候,只怕我们要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想法:“柱国是说,趁他们还在准备突围,我们突然发起进攻?”

宇文泰点点头:“正是。”

他心中豁亮,快步走到地图前,抬眼看了一会儿,指了几个地方,回头说:“李虎,带你的府兵往狼山附近;达奚武,往呼尔洛草原,你们两部掐住他们的退路;若干惠,绕到他们的东面,堵住他们往东的路。独孤如愿和我带大军正面攻他们的主力。传令给在外的其他人,务必死守各要地,绝不能让郁久闾逃回北边或往东边逃遁!我们要把他们往西边赶。西边的吐谷浑是他们的世仇死敌,那些逃出去的人,吐谷浑会替我们收拾他们。”

李虎追问:“他们溃退之后呢?”

宇文泰一笑:“我们全力堵住北边和东边,他们西进无路,自会向南献降书。”

他抬眼看了一眼帐外黑沉沉的夜色,忽然问:“玉璧如今战况如何?”

身后的莫那娄立刻上前一步,说:“已坚守四十余日。高欢的人马死伤惨重。”

宇文泰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晚,他又失眠了。自从冉盈走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总是想着她无法入眠,睡着之后梦到她,又昏昏沉沉地醒来。

刀剑、流矢、疾病,任何一样都可以将他的阿盈夺走。每想到此,他就非常后悔,怎么那日就答应了让她去玉璧。

可是理智亦让他知道,长史是去玉璧最合适的人选。

八千人和一万一千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关键是,他器重的属臣能为韦孝宽和玉璧的将士带去一股气。

柱国把他最器重的臣属派来和玉璧共存亡,玉璧的后面,挺立着整个关陇!

他想着她的种种,忍不住嘴角微翘。当初在马车里,她同他说,天知,地知。

阿盈啊,她不仅聪明,更重要的是,她懂得利用人心。

此时宇文泰想着冉盈,只觉得手中空空。这才发现,他们俩相好这么久了,竟从没有交换过信物。一般小儿女花前月下的那些把戏,他从未同她玩过,她也从未提。

可她当真不想吗?

到底还是因为忙于各种事情忽视了她。不知她此刻若是也睡不着,会不会也觉得两手空空?

守在身边的莫那娄听到他来回翻身的声音,问:“柱国还未睡?”

“孤睡不着。”

“柱国想阿冉了吧?”莫那娄笑。

宇文泰忽然骨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认真地说:“青山,回长安后,找最好的工匠打一支同心发簪……用之前元顺送的东海红珊瑚镶嵌。”

“……”莫那娄愣愣的不解其意。怎么好好的忽然说起要打首饰?

宇文泰垂着头轻声说:“孤认识阿盈那么久了,竟什么都没送过她。之前曾想着要在她的及笈礼上送她一支玉簪,却也错过了她的生日……十六岁生日她在荆州,又错过了。”

“往后还有那么多个生日呢,柱国不必如此沮丧。”莫那娄知道他是因为想念而心情不好,却也不知该怎样暗卫。

他又重重地躺下,望着穹形的大帐顶,心里有些沮丧。

他还真是什么都没给过阿盈,连妻位都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她却把命都交给了他。

莫那娄轻声安慰他:“柱国这是担心阿冉的安危,才会胡思乱想。阿冉会平安回来的。以后有多少绝世无双的首饰器具,还怕堆不到她面前让她眼花缭乱吗?日子还长着呢”

宇文泰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忽然又说:“不,不要等到回长安,你明天就派个人到长安去办这件事。越快越好……别派别人了,让刘武去,他跟着阿盈的时间久,肯定知道她喜欢什么式样。明天就让他回长安去办这件事!”

莫那娄傻了。柱国这是魔怔了呀。若刘武知道柱国给他派了这么个差事,还不得气得鼻孔冒泡啊?别人都在沙场随军立功,他却回长安去帮阿冉打簪子?!

果然,刘武知道柱国给他派了这么个任务,简直气得要崩溃了。凭什么这种事情要让他去啊?

再说了,作为阿冉的郎君,他们两人都好了那么久了,柱国都不知道阿冉喜欢什么式样的簪子,他刘武凭什么知道啊?!阿冉平日在郎府都是男装出入,根本不戴簪好吗!!

第二天,各营都在紧急调动军队。巳时一过,达奚武和若干惠的队伍已先行出发。到了未时,剩余的部队已全部拔营,浩浩荡荡出发了。

只有刘武一个人含着泪孤独地往长安去……

战事异常顺利,宇文泰的大军往东北一百里就遭遇了柔然的主力大营。

宇文泰身先士卒,一路冲杀,柔然人本就人心涣散,忽然被攻击,措手不及,简直是一溃千里,各部被杀得四散奔逃。

宇文泰伺机收拢兵势,各部人马往西合围,将溃退的柔然人往西面赶,一直眼见着柔然的残部进入吐谷浑的领地,这才作罢收兵。

此战历时十余日,大获全胜,俘获柔然俘虏五万多人,车马辎重无数。只是没有见到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

宇文泰大喜过望,分令各部依旧掐住往北和往东的隘口,捉拿郁久闾。

他自领兵往玉璧的方向缓缓而去,等待消息。

半路上,铅灰色的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到他肩头的时候,苏绰欣喜地说:“下雪了!”

一抬头,见那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从铅色的天空中坠落下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悲吟敕勒歌

苏绰抬头望着飘雪的天空,说:“不知玉璧如何了。没有消息传来,大概就是好消息吧。”

宇文泰也仰头看着纷纷飘落的白雪。

在认识阿盈之前,他从不知道,连这雪片都是有灵性的。

此时这些雪片在他的眼中,片片都是她的化身。

过了几日,候骑来报,已发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行踪,孤独如愿正在率兵追击。

又过了半日,候骑又来报,独孤如愿已活捉郁久闾。

宇文泰终于见到了多年的对手。

他此刻须发散乱,满身是伤,狼狈不堪,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坐在马背上,手执马鞭,冷着脸居高临下说:“可汗,败于孤之手,你可心服口服?”

郁久闾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宇文黑獭,你截我粮道烧我粮草,将我大军困在长城脚下,不过都是使一些阴诡手段!若正面作战,我必不会败于你手!”

宇文泰哼地冷笑一声:“败便是败了,不必做口舌之争。投降吧,孤敬你这个对手,可以给你个爵位,在长安安度晚年。”

郁久闾也冷笑一声,昂着头说:“你逼死我爱女,灭我全族,想要我降你,除非日月逆行,江河倒流!”

宇文泰单手牵住马缰,仰头看了一会儿正在飘雪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说:“孤敬你一代英雄,给你体面的死法,你自裁吧。”

说着拔出佩剑,一剑砍断了他身上缚着的绳索,随后将剑扔在他的脚下。

他无言地垂目看着这个末路的英雄。

曾经也是叱咤风云,草原上的一代天骄,长安和邺城争相讨好的霸主。如今穷途末路,身边无一兵一卒守卫,也无妻子儿女送行。

只有漫天飘飞的雪花,静谧无声地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似挽歌。

郁久闾傲然地捡起剑,那剑锋闪着寒光,自他颈间凶猛地划过。

鲜红的血喷涌出来,洒在白雪覆盖的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

他山一样的身躯倒下了。

宇文泰垂首看着他的尸首,似是在哀悼这个多年的敌手。为了和东边争霸,他隐忍他多年,今日方扬眉吐气,一扫前尘。

只不知,盛极一时的柔然亡了,这无垠的草原,下一个霸主又会是谁。

半晌,他说:“将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就地安葬,立碑。”

原地休整了一夜,大军调头往玉璧进发了。

到达灵州的时候,西边也传来了消息,郁久闾阿那瓌的儿子郁久闾邓叔子带着仅存的三千族人陷入突厥人的包围,三千老弱残兵和妇孺全部被杀。

强盛一时的柔然覆亡得如此彻底,连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

消息传来的时候,宇文泰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突厥人从此要强大起来,成为我们新的敌人了。”

历史的轮回莫不如是。

没有谁可以永远强大,也没有谁可以做永恒的霸主。

宇文泰心中牵挂着玉璧和冉盈,下令全速往玉璧进发。那里还有一场恶战在等着他们。

而这时,冉盈正和韦孝宽坐在城头上,好整以暇地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城下高欢的大营内隐隐传出的歌声。

那是敕勒族的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雄浑悲壮,隐有悲痛之色。

围城五十余日,高欢各种方法都用尽了,玉璧却在韦孝宽的守卫下固若金汤。断水,火攻,挖地道,筑高台,高欢想尽了一切办法,却被韦孝宽和冉盈一一化解。而高欢那边却死伤惨重。

因阵亡士兵太多,怕瘟疫流行,只能就地挖了几个大坑将死去的士兵匆匆埋葬。

高欢甚至还绑了韦孝宽的从子,送到阵前招降。

这一招彻底激怒了深沉宽厚的韦孝宽。他站在城头大吼:“关西汉子惟有死战,岂有投降之理!”

于是守城愈发严密,没有一丝缝隙可钻。

高欢无计可施,气急败坏,最终忧愤得病倒在营中。

车攻马同、星旗电戟而来,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玉璧城区区一万人,却让他损失了七八万人马。如今天气严寒,军心涣散。韦孝宽又命人在高欢营中散布高欢病重将死的谣言,更是人心惶惶,无力再战。

高欢躺在病榻上,又得知了宇文泰已剿灭柔然,知道大军必将星夜赶来驰援玉璧。他长叹一口气,只觉得大势已去,一世雄心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也曾是叱咤于整个时代的巨人吧,一举一动,一嗔一怒都可牵动时局,令山河变色。

然而自从孝武西迁之后短短三年,时势变了。

那个叫宇文泰的鲜卑青年已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稳稳地站在了时代的顶端。从此后,能够令星辰停行日月倒转的,是宇文泰了。

玉璧之败何止是一城之败。

这一胜一败间,北方的局势已然扭转。

高欢知道,宇文泰从此将走上他的全盛之路。

而玉璧,正是他往时代巅峰而去的最大的一块踏脚石。

到底是时势比人强啊。

悲愤交加,又无比伤感。高欢命斛律金唱敕勒歌。

渐渐的,这悲怆的气氛散布开来,整个营地都跟着应和起来。一时间,悲壮的歌声响彻了天地。

茫茫天地无言。

冉盈坐在城楼上,翘着二郎腿举杯向韦孝宽,笑眯眯地说:“郎英能来到玉璧,和大都督一起欣赏高欢亲唱的末日之歌,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韦孝宽笑呵呵地也举杯:“此次守住玉璧,也多亏了长史鼎力协助,屡献妙计。”

“我算什么呀?托柱国的福!”冉盈大言不惭,又趁机问:“若当初无人来援,都督会降吗?”

“我韦孝宽关西大好男儿,为何要降高欢那个老贼?”他怕冉盈不明白,又将话题转回冉盈身上,“听说长史出自代北?”

“正是。”

韦孝宽点点头,又摇摇头:“柱国出自武川,如今关陇诸将大多或出自武川,或跟随先帝西迁,哪怕是天子,也是自洛阳而来。——你们自然不会懂得我的心。”

他缓缓站起身,立在城头,遥望着关陇苍茫的天地,此时夕阳斜照,远处薄雾苍苍蔼蔼,秦岭莽莽连绵。

他说:“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我只能为她浴血奋战肝脑涂地,有死而已。”

说着,他也轻声唱起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是关陇一带流行的《陇头歌》,同样的雄浑悲怆,却带着留恋故土的温柔。

冉盈望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终于明白了。

是这样一种温柔而深沉的家国情怀,使他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和玉璧共存亡。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无所谓谁是关中之主,他只要守着他的家国,生死都在他的家国。

第一百八十章 千里江山不及她

在宇文泰的大军到达潼关的时候,先行的候骑来报,高欢围攻玉璧六十日不下,兵马损失过半,高欢自己也身染重疾,已撤兵回晋阳去了。

得知玉璧之围已解,众将无比欢欣雀跃。

宇文泰连忙问:“韦孝宽可安然无恙?”

“都督一切都好。至尊已特派殿中尚书长孙绍远、左丞王悦前去慰问,并晋升韦都督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建忠郡公,以奖其守玉壁之功。”候骑说得铿然有力,掩不住的喜悦。

“其他人呢?”宇文泰又问。

候骑露出困惑的神色,答道:“未有其他人的消息。”

一旁的独孤如愿接口道:“率领三千轻骑驰援玉璧的长史郎英呢?他现在何处?”

候骑这才想起什么一样,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宇文泰面前:“对了,关于郎长史的事情,骠骑大将军说都写在这封信里了。”

宇文泰连忙拿过来看。

第一句是,臣韦孝宽,深拜宇文柱国大将军座下。得托天子洪福,玉璧得存,幸不辱命。

第二句是,然臣下深负所托,长史郎英于三日前以身殉国,遗体已扶还长安发丧……

宇文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从头又一字一字读一遍,再读到“殉国”二字,只觉得眼前一黑。

身子一个不稳,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什么叫殉国?韦孝宽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殉国,就敢胡乱写这两个字?!

高欢已经退兵了,玉璧守住了,韦孝宽安然无恙,城中兵士多数留存,她怎么会殉国?怎么可能?!

韦孝宽他到底认不认识郎英?!郎英怎么可能殉国!!

宇文泰只觉得脑子发热,无数的念头洪水般涌入,思虑不及,几乎炸裂。

见宇文泰一脸震惊和悲痛,两眼发直,苏绰连忙接过他手中的信,一口气看下来,也大惊失色:“什么?阿英殉国了?”

信中说,高欢撤兵时留下小股兵马骚扰断后。或许是被胜利激得兴起,郎英自请带着一小队人追击这些断后的兵马。

这一队人去了半日后方回,带回了郎英面目全非的尸首,说是因为轻敌陷入埋伏,郎英中流矢而亡。

一时间四下静悄悄的。这事情来得太突然,欢喜之情急转直下,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宇文泰身上。那些知道郎英就是冉盈的、知道郎英深受器重的、以为郎英和宇文泰有断袖之情的,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都在静静地看着宇文泰的反应。

宇文泰在原地兀自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狠狠地抬起头。

他像一只狂暴中的凶猛野兽,双目赤红,勃然大怒,大吼一声:“愚蠢!穷寇莫追!!为什么要去追击?!他如何就等不到孤来?!”

他说了会来玉璧迎她,她为什么就不再等一等?!

“柱国……”莫那娄上前小声提醒他,“众人都在,柱国请冷静。”

宇文泰抬眼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

是啊,众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露了破绽。

他握紧手中的马鞭,咬紧了牙,直咬得腮帮子生疼。

他把一颗心揉碎了狠狠塞回肚子里,咬着牙说:“开拔,回长安!”

浩浩荡荡的大军完全没有了连番胜利的喜悦。众人都因着宇文泰的悲痛而情绪低落,不敢言笑。

晚上驻营之后,宇文泰无心和众将官置酒庆祝北方的战果,一个人独自坐在卧帐里发呆。

他一向情绪内敛,将自己藏得很深。可是阿盈意外故去的消息几乎让他陷入无法自控的疯狂。他不知该如何发泄这样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要将心肝剐碎,才能强忍下这巨大的怆痛。

可是现在撇开了众人,痛苦慢慢往四肢百骸扩散。

他想到冉盈走之前回头的那一个轻笑,心脏几乎疼得要裂开。

他忽然看向莫那娄,问:“刘武回来没有?”

一直守着他的莫那娄鼻子一酸。他还惦记着要送阿冉一支发簪。

“还没回来。”他摇摇头。

这时独孤如愿进来,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发呆,轻声问:“黑獭,你没事吗?”

宇文泰抬起头见到他,说:“对了,你已将洛阳收入国中,孤近日想去一趟洛阳。孤也好多年没去过洛阳了。”

“为何想去洛阳?”独孤如愿问。

宇文泰身子一顿,眼底迅速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曾说过,她想去洛阳……她都不在了,我也未带她去洛阳……我答应她的,什么都没有做到……”

独孤如愿有些骇然。他竟为冉盈的死悲痛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说:“黑獭,阿盈已经不在了,可你还得往前走。”

“她不在了,我要走到哪里去?”他茫然地哀哀发问。

问自己,没有了她,他的归处在哪里?

荣耀与谁分享?

痛苦和谁倾诉?

他戎马倥偬挣下一身荣华,她却无缘共享,还有什么意思?

帐外狂风大作。呼号的北风尖啸着冲过营帐,吹得营帐四壁哗哗作响。漏进来的风令周围的烛火忽明忽暗。

独孤如愿说:“黑獭,你要振作,你不能退下去。你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灭了柔然,玉璧之后,你也有实力起兵东征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被动了。你不是还要吞并蜀中吗?你要振作!这个时代是你的!”

宇文泰呆呆地盯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灯火,独孤如愿的话从耳边飘过,四下里散了。

她不在了,从此后漫漫长路,他要和谁携手走过?他终于冲上了时代的顶端俯瞰天下,她却不能和他并肩?

“她走的那日,我同她说,等她回来,我们立刻回长安成婚。可是现在她不在了,我从此以后站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情,还有任何意义吗?”

“黑獭!”独孤如愿一把拎起他的衣衿,咬着牙低声喝道:“我们同出武川时的梦想呢?这千里河山都没有意义了吗?那个统一强大的帝国呢?没有意义了?!”

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从宇文泰的眼眶滚落下来,他哽咽道:“万里长河,千里江山,亿万苍生……哪及一个冉盈?哪及一个冉盈……”

他的聪慧狡黠的阿盈,他的美好多情的阿盈。

他们还有一生的时光没有共度,他还没有娶她进门,他们还没有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独孤如愿沉默了。他默默松开他的衣衿,悲哀地看着眼前这个颓败的巨人。

阿盈彻底地改变了他。

而他的轰然倒下,又会给这个时代带来怎样的变数?

独孤如愿这样想着,觉得心惊肉跳。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祭灵

两日后的清晨,大军还朝,长安的大道两旁挤满了迎接的百姓。

都知北方威胁不再,高欢又败走玉璧,从此关中崛起了。

汪洋如海的人群在看到大军出现在城门的那一刻便开始欢呼。这空前盛大的迎接盛况却并不能抚慰一分一毫宇文泰悲痛的心。

他满脑子都是冉盈。

进宫面见了皇帝,接受了赏赐之后,宇文泰匆匆赶往郎宅。诸将也一同前往。

郎宅此时挂着缟色的门头,一众僧人在灵堂外超度。气氛肃穆又悲伤。

到了跟前,却不敢过去了,宇文泰在门下静立良久不敢上前。

在来这里之前,他还冀望着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到了面前,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还未进门,就看见灵堂里停放着的黑色的棺。

她真的不在了?

宇文泰只觉得脚下发软,如踩着暴雨之后的烂泥一般,深一脚,浅一脚。

这么多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从来没有像这般,又害怕,又无助。

他希望时间能倒转回去,回到她同他说愿为他赴汤蹈火的那一刻。

若是时间能倒转回去,他会同她说,我不要你为我赴汤蹈火,我要你为我好好地活着。

院子里站着的贺楼齐见了他,连忙迎上来:“柱国回来了!”

正要说什么,宇文泰伸手制止了他。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长安刚下过一场雪,庭院里白雪堆积,玉树琼葩,却愈发称得眼前的景象萧瑟凄凉。

他走到棺旁,伸手轻轻抚过。

他的阿盈,如今静静地、长久地躺在里面,永远地睡了。她再也不会笑嘻嘻地令他欢喜、令他生气。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他为什么要让她去玉璧赴险?玉璧失守了又怎样?长安丢了又如何?

他就算输到最后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他至少还有他的阿盈啊!

他到底还是为了江山,失去了阿盈!

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棺木勉强稳住身体,心如炸裂一般疼痛。

初见她时,正是阳春盛景。

马蹄踏得香满路,她如一片清丽的海棠花瓣,随着春风飘进了他的心里。

如今她不在了,他们之间那么多回忆都随着她的逝去消失不见。这世间再多盛景,从此也都没有了意义。

他曾同她相约百年,可从此,就要迭散在六道轮回之中了。千生万世,还要去哪里再找一个冉盈?

于谨抚棺伤感,说:“郎英是柱国一手提拔,在秦州时就舍生救过柱国。后来助柱国战沙苑,守长安,护太子,又不辞路远来到灵州,又助韦孝宽守住玉璧——我听说,高欢的很多破城之计,都是他设法化解的……他总算不负柱国的期望和信任。”

听说停灵当天皇太子就来过了,还伤心地哭了很久,又挥毫写下了悼词“国士无双”,似是和郎英生前有很深的交情。

李虎在一旁轻轻摇了摇头,惋惜道:“真是太年轻了……如此年轻有为,谁知竟天不假年。”

立在一旁的独孤如愿也伤感不已。

阿盈那孩子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当初在荆州救了他妻儿性命,又做了那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怨不得黑獭如此在意她。

只可惜,他们的缘分竟这样断了。

苏绰非常伤心,落下泪来,哽咽道:“阿英……还记得我们一同在青松书院求学的情景,后来我们几个常来郎府喝酒谈天,一情一景还历历在目,怎么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各人祭奠之后,宇文泰轻轻说:“诸位先回吧。孤还想在这里停留一会儿。”

众人都想,他大概还想独自陪一会儿郎英,正要各自离去,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冯翊公主到——”

悲痛中的宇文泰头目昏沉,只觉得这个封号非常熟悉。又陡然一惊,这是……?!

他回过头,见门外款步走进一个女子,梳着单螺髻,插一根红玛瑙金步摇,上着荔枝白的对襟窄袖短袄,下穿白底折间襦裙,绣着大朵的粉色兰花,披着白色的狐裘,甚是素雅净丽。

她未着浓妆,只轻施粉黛,额间一点淡红色花钿。她鹅蛋脸,远山眉,杏仁眼,樱桃唇,腰肢纤细身材高挑,温雅又俏丽。

那女子先是走到众人面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礼:“各位将军都在。”

又看向独孤如愿:“刺史大人,阿盈幸不辱命。”

独孤如愿反应很快,连忙说:“阿盈如今已是公主,不用如此了。不过这趟辛苦你,好在结果很好。从前你一直不愿入我独孤氏,如今陛下册你为公主,也算是了了我多年的心愿。”

冉盈点点头。

众人这下都明白了。

他们都已听说独孤如愿收养多年的一个女孩因两次救了皇后乙弗氏,得到皇后的喜爱,被帝后收为义女,又册为公主,恩遇日隆。

此时众人见到她都有些失神。怎么从未听说独孤如愿家中有这样一个绝色的女子?

瞧她这龙血凤髓的气质,说她天生是个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

冉盈又走到宇文泰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子:“柱国。”

见宇文泰望着她两眼发直,她轻声说:“我与郎公子原也相识一场,今日来送送他。他风宇高旷,绝代风华,令人过目难忘。如今英年早逝,实在是令人惋惜。”

在场众人皆恍然。难怪冯翊公主也来了,原来他们认识。

可见郎英生前和宇文泰的关系是多么紧密。

苏绰见了冯翊公主,却似被雷劈中一般。

于谨李虎等人虽见过郎英两三次,但终因相交不深,此时认不出面前的冯翊公主就是郎英,也无法将那个英气俊拔的少年和面前这个妩媚明艳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而苏绰则不同了,他与郎英一向交好,此时见了面前这人,仍然从眉眼中辨认出眼前这个鲜妍动人的女子就是曾经和他交好、一同喝酒谈天,甚至一同去花楼寻乐的郎英!

冉盈的眼神淡淡地扫过苏绰的脸,也朝他点头致意:“这位可是卫将军苏大人?”

苏绰懵里懵懂,却知道这事决不能拆穿,连忙也朝她回礼。

第一百八十二章 脱得一手好壳!

有女眷到此,众人都觉得不便久留,便纷纷告辞出门。

只有宇文泰留了下来。

出了门,达奚武回头望了望,说:“我真是不懂了。柱国对郎英的死那样悲痛,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他问苏绰:“你同郎英交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苏绰这时也缓过来了,忙辩解说:“郎英有喜欢的女子,只是还没到谈婚论嫁就出了这事。大概那女子也很悲痛吧。”

众人一听都很诧异:“郎英有喜欢的女子?”

“这有什么奇怪?别看他长得俊秀些,可他胸怀大志,又那样聪明通透,有喜欢的女子很正常啊。”

“可知是谁家女子?”众人追问。

苏绰摇摇头:“阿英都不在了,还是不要说了。免得误了一个好女孩。”

还未出嫁,情郎便横死,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冉盈见众人散去,命人关了门,走到宇文泰面前,又唤了声:“阿泰。”

宇文泰有些懵然,这时候还没回过神来:“阿盈……”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一时恍惚,竟不知眼前这人儿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你怎么了?”冉盈见他面带泪痕,一脸憔悴,也伸手细抚他的脸颊。

怎么这一阵子没见,他的脸颊凹进去了,下巴长出了参差不齐的胡茬,他这是怎么了?

忽然想到,他……不会是以为她真的死了吧?

贺楼齐在一旁说:“柱国,阿冉她没事,好好儿的,这是她想出来的脱身之法。”

从他进门就想说这句话,可刚才人多,他又一直悲痛欲绝的样子,都不让人开口,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在得知高欢病重将要退兵的时候,冉盈就已经派他们秘密回长安将准备好的和郎英长得相似的死囚带到玉璧。高欢退兵的时候她借故带了一小队人出去追击,趁乱将自己和那死囚掉了包。贺楼齐在暗处射杀了那死囚,又趁乱划花了他的脸,饶是韦孝宽见了也看不出那是个替身。

而冉盈呢,根本就没有再回玉璧,而是独自潇洒地回了长安,又摇身一变成了寄住在柱国府的独孤氏女孩。

这几天,还进宫去见了皇后,陪皇后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冉盈得意地说:“我厉害吧,金蝉脱壳!”

说着,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说:“哎呀,瞧你,怎么还哭了。”

宇文泰的脸在一瞬间黑了。

他怀着悲悼亡妻的心情几乎要抚棺痛哭,她居然还一脸得意地炫耀她的金蝉脱壳?!真是脱得一手好壳啊,都把他的魂都给脱出躯壳了!!

冉盈看着他的脸色渐渐不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说:“我……我这是寻找机会顺势而动……所以来不及通知柱国……我不是告诉过你郎英要死了吗?你,你别那样看着我……”

宇文泰说不出她哪里做得不对,但就是觉得火大得很,有一团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要一直冲上房顶。

她可知他在得知她的死讯的那一刹那,那恨不得杀尽天下人为她陪葬的痛苦?

“冉!盈!……”他咬牙切齿,瞪着她。

冉盈紧张地看着他,又后退了一步:“我……你生气啦?”

看他那样子,估计快气炸了。可……可他那样聪明,也没想到这是她的妙计?

宇文泰还是黑着脸瞪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冉盈,拳头捏得指节咯咯作响。

冉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说:“我……我自己跪着去……我跪着抄奏折……”

说罢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狠狠拉住。

力气太大,差点把她勒断气。

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哽咽道:“孤不罚你,不罚你……”

“阿泰……”她轻轻笑了一下,只觉得心里又暖又温柔。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没事。”

宇文泰只觉得一股股暖流流遍全身,飞散的三魂六魄又都回来了。他哀怨地说:“你就一定要这样吓孤吗?”

“真傻。”冉盈轻笑,“我说了我会平安回来的。你知道吗?玉璧守住了。你的阿盈本事大不大?”

说着轻轻抚了抚他那只受伤的胳膊,问:“你这胳膊可好全了?”

他垂目深深地看着她。

这些都不重要了,玉璧,长安,天下,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她还活着,她还在他的怀里,她还在对着他笑。

这样想着,连日来的悲痛烟消云散。伴随着全身心的松快,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宇文泰只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脚下一阵踉跄,就倚住了她。

“阿盈,我困了……”

冉盈陪他进了卧室,服侍他躺好。宇文泰躺在床上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说:“你陪着我。”

他拉着冉盈的手沉沉睡去。这一觉漫长而沉实,无惊无梦。

醒来时,夜色昏瞑。

他还如入睡前那般拉着冉盈的手,她坐在床边,陪了他这漫长的一整天,哪里都没去。

连日来发生的事情这时才一幕幕涌入脑海。仿佛做了一场旷世又传奇的梦一般,他觉得太不真实了。

宇文泰抬眼看向冉盈,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未点烛火,窗外的雪映着的光透进来,映在她的身上,浮着一层朦胧的蓝莹莹的光。

“阿盈。”他轻声唤她。

冉盈回头见他醒了,轻轻一笑:“你睡得好沉,都打鼾了。”

“都是被你吓的。”他沉沉叹了口气,“阿盈啊,以后别这么吓我,真的会折寿啊。”

冉盈白了他一眼:“那么好的脱身机会我怎么能放过。来不及让你知道嘛,又不是故意吓你。”

她也没有想到,宇文泰竟会为了她的死这么悲痛。这人平日里精明得要死,怎么关键时候脑子就不灵光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起来:“你为郎英的死这样伤心,还落泪,大概人人都不得不信你和郎英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

上一次梁景睿骂她是宇文泰的嬖幸小欢,她还那样生气。现在甩开了郎英的身份,她居然也跟着嘲笑起宇文泰来,好像郎英跟她毫不相干。

宇文泰翘着嘴角冷冷一笑:“那又怎样?别人又不会笑我,将来谁嫁给我,众人才会同情谁吧——嫁了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又不是什么值得招摇的事情。”

冉盈一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宇文泰却抓过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捏着,感慨地说:“阿盈十六了。你我认识快两年了。”

他们已认识那么久了。这两年,他们经历了多少事啊。宇文泰觉得羞愧,她为他数次犯险,他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惟有用漫长的余生来报答她。

“十六又怎样?”

“该嫁人了。”他看着她,漆黑深邃的双眼在雪映的光华中分外明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她是苦海明灯

第二天朝会后,皇帝留下了宇文泰,同他提了元烈想将晋昌郡主嫁给他的事情。

令皇帝没想到的是,同上次拒绝高平公主不同,这次,宇文泰竟然欣然同意,而且似乎十分高兴。

皇帝乐观地将宇文泰的这一举动当作是他有意和宗室缓和关系的信号。

而宇文泰已同冉盈商量过这件事,决定将计就计,将元烈铲除。

除了这件事本身,他相信,太子和元烈联手,若不是中间有人搭桥,以元烈的资历,断不会如此轻易地和一向温厚名声在外的太子凑在一起搞小动作。

太子他可以留着不动,但是中间这股蠢蠢欲动的势力他却一定要连根拔掉。

如今元钦还是太子,那些人就敢如此教唆,若是他日太子继承大统,还不知会无故给他找来多少麻烦。

太子若是不如当今的天子这般通透,将来继了位,就会有很多人为了太子那自以为是的抱负白白送命。

走出宫门,宇文泰见到苏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他。

他走上去,苏绰欲言又止。

苏绰此刻心情很复杂。他已看出新册的冯翊公主就是他昔日的同窗好友郎英,可是郎英和宇文泰的这一出,他始终不敢想明白。

之前有人暗下传言宇文泰和郎英关系不一般,他还四处帮着反驳,不愿好友背上“小欢”的名声。可郎英是个女子这件事情,他竟然被瞒了那么久。现在前后一想,很多事便明白了。

宇文泰和郎英之间,是否早就互许了终身?

宇文泰的很多动作,是为了让阿英可以入主他的后院?

更让他不快的是,李昺似乎早就知道这事。

他是真心把郎英当个至交好友的,如今在郎英面前,他和李昺居然分出个高下来。他觉得自己被骗得好苦。

宇文泰知道他的来意,问:“苏卿是否有话要问孤?”

苏绰本是想问个明白,如今郎英摇身一变成了冯翊公主,想见到她是不可能了,只能来问宇文泰。可此时听到宇文泰冷着声音这样发问,他反而没有了开口的勇气,一下子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嗫嚅道:“没……没有。”说着转身欲走。

宇文泰正视着他,表情清冷,目光坚定:“她是。”

只这两个字,令苏绰浑身一颤,站定不动。半晌,他缓缓转过身,只觉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沉声道:“你们的同窗、同僚、挚友,一直都是她。”

苏绰顿时一身冷汗,一头伏了下去:“臣下有罪。”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涉及到宇文泰的地位和郎英的性命,他问起了,宇文泰居然就对他直言相告。

宇文泰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苏卿无罪。此事情由太过特殊,孤有不能言说之苦衷。但你是孤的心腹,亦是她的好友,该怎么做,你心里可清楚?”

苏绰低着头:“臣下明白。”

宇文泰点点头微微一笑:“苏卿一直都是个聪明人。”

苏绰苦笑一声:“我曾经非常好奇郎英这人。她那样斯文清秀,我并非没有怀疑过。可是每当我冒出这样的念头,她身上那股英迈绝伦放达不羁的气质就让我的这种念头消失无踪。故而我总是以为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却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是个女子。”

别人家的女孩都在家中写字绣花,等待一个如意郎君来迎娶。可是阿英,却出将入相,步步为营,自己为自己争取能和如意郎君平起平坐的地位。

宇文泰想,想不到就对了,若是一猜就能猜到郎英是个女子,那才是不正常。

“阿英她……她一路走来多少艰辛啊。不过她能得到柱国的厚爱……”

宇文泰想到冉盈,忍不住嘴角一翘,缓缓说:“苏卿你可知道,并不是她得了孤的厚爱,而是孤得了她的厚爱。阿盈是这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明灯。有她在,孤才有方向。”

他直视着苏绰,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对冉盈的感情,甚至是依赖。

苏绰没想到,一向气度沉稳心机深沉的宇文泰,竟会对一个女子深爱至此。他敬仰他,甚至崇拜他,以为他只为政治而生,没有私情一说,却没想是个重情之人。

苏绰说:“虽然阿英瞒了我这么久,但是如今回头去看,她以一个弱女子之身,做了那样多男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臣下明白为何柱国愿意放弃和皇室或者顶级门阀联姻,也要娶她为妻。”

宇文泰微微一笑:“苏卿懂我就好。”

两天后,郎府发丧。

苏绰和李昺作为一同出仕的同窗好友,亲自为郎英扶棺。

葬礼依从郎英的遗言,一切从简。没有长得见不到头的送葬队伍,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只有沿途的百姓在悄悄的议论,这个郎英,真是天妒英才,正是年少有为鸿鸾翔起的时候,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夺去了性命,真是世事无常。否则,以他才十六岁就受到柱国如此重用,以后的通天大路不知会走得多么顺畅。

可惜了啊!

这天傍晚天上飘起了雪花,一辆马车停在冯翊公主府的门口。如罗燕裹着一袭深蓝色镶白狐毛边的斗篷从车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到台阶上,问:“公主可在家?”

门口的侍卫知道公主和如罗燕是独孤如愿的妻妹,也知道她同冯翊公主是手帕交,忙笑着说:“公主在,今儿这天寒地冻的,公主都不愿出门。”

如罗燕扬脸一笑:“我这不就来了么!”说完也不理他,提着裙子跑到门里面去了。

片刻,就见冉盈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跟着如罗燕一起出来了,两个人边走边嘻嘻哈哈,不知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两人走到门口,门口的侍卫正要说什么,公主府的侍卫统领陈群追了出来:“这天都快黑了,还下着雪,公主和如罗女郎要去哪里?”

如罗燕笑嘻嘻地说:“下雪才好玩呢。你放一百个心,我邀了京中的几个姊妹一起到我那里秉烛夜游。顶多明天天亮,我就把你们公主全须全尾地给你送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正妻才送簪

陈群紧张了:“公主这么出门一个人都不用带?那些小婢子都不带一个?”

冉盈笑着还没说话,如罗燕两手把腰一叉:“怎么了?有我在,谁还敢怠慢了你家公主?”

陈群堆起一脸惹不起的笑:“哪敢啊。可是哪个公主出门不是宫婢黄门金吾子一大群的。咱们公主这……”

冉盈掩着嘴笑着说:“你们家公主俗惯了,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排场。你们都在家待着吧,否则我这么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反倒让别人觉得拘束。”

说完也不待陈群再说什么,开开心心和如罗燕一起上了马车走了。

看门的侍卫见着那马车越走越远,有些鄙夷地说:“这半路的公主,和真正的金枝玉叶到底不同。皇室出门不拘束别人,还叫皇室吗?”

陈群听了,瞪了他一眼:“闭嘴!你可千万别把她和宫里那些公主混为一谈,更别以为她同你嘻嘻哈哈的就是什么善茬,别忘了曹宠可就是死在她手上的。”

那侍卫听了,立刻乖乖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马车上,冉盈问如罗燕:“你老实说,做什么把我从府中骗走?”

如罗燕也一笑:“什么叫骗啊,我是受人之托。否则这雪天,谁愿意跑一趟?”她看着冉盈,觉得她自从上次在郎宅见面之后,肉眼可见地丰润了一圈。果然是现在不用扮成郎英操心了,立刻现世安稳。

冉盈听她这样说,心知肚明,欢喜地一笑。

如罗燕取笑她:“你看你,我又没说是谁,你怎么就笑得这么开心?没准是杨淙那小子痴心不灭,带着嵇康的手迹从荆州来寻你呢?”

冉盈笑着打她:“这都多久了你还提他!不是说他已经娶妻了么?”

如罗燕咯咯笑个不停:“阿盈你也忒薄情了,你们一起去慈恩寺吃斋都还没越过年去呢!”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等马车停下来时,已经是在璞园门口了。

这时天已擦黑,璞园四处都已点上了烛火。纷纷大雪中,整个门头屋檐已积起一层薄雪,只两盏红灯笼悬在檐下,分外鲜艳。

早有两个侍女等在门口,见她们到了,举着伞将她们迎到伞下,一起往里走去。

璞园的小厅里,宇文泰和李昺正面对面坐着下棋,一边不知在聊着什么。见她们进来,李昺连忙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往前跨了一步,恭谨地对着冉盈行了个礼:“李昺拜见冯翊公主殿下。”

冉盈白了他一眼:“你够了吧,一见面就寒碜我。”

李昺听她这样说,连忙斜着眼睛偷偷看了一眼宇文泰,口中说:“哪敢哪敢。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哪敢还像从前那样同你玩笑。”

一直在一旁静静没说话的宇文泰开口了:“你这裘氅是宫里赐的?”

冉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裹着的貂裘,说:“是啊,前两天宫里刚赐下来的。”

宇文泰看着那很普通的水貂裘,淡淡一笑,说:“我这里新得了一领腋裘,今天带回去吧。你身上这个,不好。”

腋裘是狐狸的腋下那一点点最柔软最温暖的毛皮集成的,所谓集腋成裘,自然是非常珍贵也非常难得。

冉盈说:“之前你送我那件黑貂裘倒是很好,可惜那是郎英的东西,不能再用了。”

宇文泰又一笑:“没关系,让她们去改成个小袄子,你贴身穿在里面。这天寒地冻的,别冻着了。”

“那样好的貂裘,裁了多可惜……”

李昺知道宇文泰把冉盈接来是有事要同她说,便拉着如罗燕:“我带你四处去转转。”

等两人走了,宇文泰郑重其事地将冉盈拉到榻上坐下,说:“有件事,我怕你心里不痛快,提前跟你说一声。”

“可是晋昌郡主的事?”

宇文泰点点头:“前日至尊同我提了这事,我已同意了。”

冉盈沉默了一小会儿,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他见她不太开心,安慰她说:“你放心,不会走到成婚那一步,元烈就会动手的。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守寡。”

见冉盈不说话,他又说:“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等了结了这件事,我立刻去向至尊求婚。”

“知道就好。”冉盈嘟着嘴,低着头抠弄着指甲。

宇文泰轻轻一笑,起身从书案上取来一只长条状的沉香木镶嵌玳瑁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这是给你的。”

冉盈满脸的疑惑:“这是什么?”

她打开锦盒,见里面垫着黑色的丝绒,丝绒上躺着一只赤金海棠簪,簪中那一簇栩栩如生的半绽的垂枝海棠蕊都是用雕得极小的红珊瑚攒成的,一看便知极费工夫。

冉盈盯着那金簪发愣,不明其意。半晌,抬头问:“这是什么?”

宇文泰被问得也一愣:“金簪啊。”难道做得不好?昨日刘武拿给他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好看,觉得她一定会喜欢。可她现在这是什么反应?

冉盈还在发愣:“好好的送我簪子做什么?”

想象中又喜悦又含羞带笑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宇文泰隐隐觉得肝又疼了。这个木头脑袋!平日里看着机灵,到了关键时候就犯傻!

他干咳了两声,伸手从锦盒里将簪子取出来,放在冉盈的手上,伸出两根手指点了一下,意有所指:“正妻才送簪。”

冉盈看着手中的金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宇文泰有些丧气,满肚子准备好的情话也无处诉说,只得尴尬地捏了捏冉盈的脸,说:“你这人,就是这么不解风情。”

没成想,冉盈忽然抬起头,很灿烂地笑了一下。

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晶晶闪亮,仿佛盛满了初升的霞光,望着他,将手中的金簪插入鬓边,说:“阿泰,你送我的,我很喜欢。”

宇文泰知道她又在戏弄他,这才松了口气,说:“我是个粗人,你都跟了我这么久了,说起来,我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送给你过……”

冉盈的声音变得软软的:“我又不在乎这个……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的?”

宇文泰的眼神闪烁了两下,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你去玉璧的那阵子,我就很后悔。我想你的时候,手边也没个寄托;若是你想我了,也什么都没有。是我疏忽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行刺

冉盈听了宇文泰说的话,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变得不像他了,这不可一世的人,几时开始有这样的心思了?竟然还玩这种小儿女之间互赠信物的把戏。

想到互赠,冉盈心虚地同他客气:“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

原以为他也会客气一下,说那就算了。哪知道他却瞪起眼睛说:

“这怎么行?现在你想着我的时候有着落了,我这手上还空着呢。”

冉盈有些为难地绞着手:“你怎么这样儿……这不是为难我么……”

她低头看到自己鞋尖上镶嵌的一颗圆滚滚的、不大不小的珍珠,她灵机一动,弯腰伸出手使劲一摘,那珍珠就在她手里了。

她将珍珠伸到宇文泰鼻子下面:“喏,这个可以吧?”

宇文泰的脸顿时青了:“冉盈,你对孤能不能上点心?”

好想把她拎起来揍一顿啊,怎么能这么欠揍呢?!

“这……这也是我的随身物件啊……怎么了?嫌弃?没其他的了!”

冉盈白眼一翻,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

宇文泰对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真是又爱又恨,末了,只得咬着牙将她手里的珍珠接过来,不甘心地看了看,小心地塞进腰下挂着的香囊里。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宇文泰说:“按常例,这几日至尊的赐婚诏书就要下来了,元烈邀请我明日过府家宴。我想,应该就在明日了。”

冉盈点点头:“他应该不会等到自己的女儿有一道赐婚的诏书在身之后再动手。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两人背后怂恿,竟然哄得元顺愿意用自己的女儿做赌注。”

“明天李昺会带人在尚书府附近埋伏。”

“你明天会不会有危险?”冉盈担心地微蹙着眉头。

他为了铲除元烈和太子背后的那股势力,不惜用自己做诱饵,把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这让冉盈十分地揪心。

宇文泰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会带着青山和阿齐。应该没什么危险。”

冉盈担心地摸了摸他那只还未完全伤愈的左臂:“你这伤还没好呢。”

不情不愿,可也知道他已布下局,这件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宇文泰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

第二天傍晚,宇文泰在尚书府受到了元烈的热情款待,美酒佳肴,丝竹歌舞。

喝了两杯酒,宇文泰问:“宇文泰有个疑问,也不知现在问合不合适。”

元烈连忙答道:“柱国请讲。我们就快要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话是不合适的。”

宇文泰呵呵一笑,放下酒杯看着元烈,说:“孤知道,元尚书一向不喜欢宇文泰。不知为何忽然舍得以爱女下嫁?”

他问起这个问题也是正常。别说是他这个当事人,怕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稍稍关心时局的路人都知道尚书和柱国不睦。不问清楚了,确实不安心。

元烈惭愧地一笑,说:“不瞒柱国,当初孝武西迁以来,我一直认为柱国有不臣之心,故而十分忌惮。可是近日柱国率领大军舍生忘死,先灭柔然,后援玉璧,还保住了乙弗皇后。这才使我认识到,之前对柱国的判断是错误的。说起来也真是惭愧,惭愧呀。我这样的人,于国无尺寸之功,却还在妄自揣测柱国这样的栋梁之臣。”

宇文泰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说道:“为人臣子,当不辜负天子厚望。既是元尚书对宇文泰的误会已经解开了,那我便安心了。从此也可和尚书携手为国效力。”

元烈端起手中的酒杯,道:“元某十分高兴,柱国愿意和小女结成百年之好。希望我们从此后关起门是一家人,入了朝一同为天子分忧。”

宇文泰一饮而尽,兴致非常高。

渐渐地,夜深了。

元烈见宇文泰已然半醺,说:“我府中近日新来一个舞姬,擅跳胡旋舞。不知柱国可有兴趣观赏。”

说话间,一个穿着紧身短袖色大摆长裙的美艳女子走进了大厅,对着席上行了个礼。鼓乐又响起了,她旋转起来,随即就在大厅中央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

宇文泰身后的莫那娄和贺楼齐见那舞姬妖丽的眉眼中隐有狠戾之色,不自觉地抓住了腰间挂着的挎刀。

那舞姬随着鼓声舒展着双臂,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向元烈靠拢,又迅速转开,带着热烈妩媚的笑,向宇文泰旋转而去。

宇文泰有些醉眼迷蒙,嘴角也扯开了笑意。

那舞姬渐渐慢了下来,柔弱无骨地高抬起一条腿,身体向后慢慢仰了下去。

这舞结束了。

“好!”宇文泰鼓掌。

忽然间,只见那舞姬眼中火光一闪,蓦地,妖丽的脸转为杀气。她伸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支匕首,寒光在她的臂间一闪,如拨云见日,飞身直取宇文泰!

电光火石之间,一旁的莫那娄已抽刀挥过来,从上往下斩来。

舞姬一见,知道他早有防备,马下一沉,拔地而起,紧握着匕首又刺过去——

另一边的贺楼齐拔刀截住,气势如虹,一刀劈来,凌厉无比。

陡生变故,四下里乱成一片。

方才还逍遥悠然奏乐的乐队丢下乐器奔号而出,侍女们尖叫着到处乱窜。奔逃的人绊倒了桌椅,打翻了器具。瓜果菜肴撒了一地,红红绿绿地混在地上,又被很多慌乱的脚踏烂了,稀稀稠稠地搅成一团。

一时间,厅中大乱。

只有元烈,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一旁,双手交相插进袖中,冷眼看着那舞姬和席上的人缠斗。

舞姬身法精绝,一个翻滚已避开莫那娄和贺楼齐的夹攻。

她灵活地身形一闪,从两人的空隙间穿过,直刺向双目醺然的宇文泰——

宇文泰凤目陡然一凛,眉眼间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醺然。只见他向后一让,避开了那舞姬的攻势。长长的手臂轻轻往前一送。

她瞠目结舌,张着猩红的唇,一脸不可置信。

一把更锋利的匕首已在她的心口。

舞姬倒身在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困惑。

螳螂捕蝉,却被蝉咬死了?

或者,到底谁才是螳螂,谁才是蝉?

真人不露相。

宇文泰伸脚将她踢下座席,又伸手掸了掸衣裳,冰冷的凤目睥睨向一旁已然有些慌乱的元烈,冷声道:

“元尚书这是何意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随手看个热闹

元烈见事已败露,钢牙一咬,喝道:“宇文泰,你今天走不出这大厅了!”

说着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掷。

随着那酒杯碎裂在地时啪的清脆一声响,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闯进两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将个小小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宇文泰见着阵仗,缓缓起身,冷眼睥睨着元烈,说:“尚书费尽心机,不惜赔上令爱的声名,也要置宇文泰于死地,真是费心了。”

元烈抱臂冷笑:“别说是晋昌的声名,就是赔上我的身家性命,也要除掉你这个篡逆的贼子!”

宇文泰站立在厅上,双手负在身后,冷声道:“篡逆这个罪名,宇文泰可担不起。”

元烈厉声道:“你觊觎宗庙早已天下皆知,你还要抵赖吗?”

宇文泰冷冷一笑,淡淡说:“天下皆知?孤竟不知。”

他缓缓踱了两步,又缓缓开口:“尚书饱读经史,应该知道,齐桓、晋文之所以垂称至今,是因为他们兵势广大,而依然能侍奉周室。”

元烈冷笑:“你不要狡辩了!就你也配自比齐桓晋文?”他手一挥,下令了:“将宇文泰拿下,死活不论!”

厅中的士兵正要一涌而上,外面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只听哐哐几声,大厅的门被尽数踢碎,另一队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费连迟持刀冲入,大喝一声:“柱国大将军府兵在此,反抗者格杀勿论!”

元烈没想到宇文泰早已准备,心中一惊,往门外一看,心狠狠一沉。只见大厅外的园子里站满了被甲执兵的兵士,最前面两排是弓弩手,此时已箭在弦上,闪着寒光的箭头俱直指他的心口,随时发射。

大厅里元烈的士兵立刻不敢动了。

费连迟带来的士兵一拥上前将元烈拿住。

元烈知道大势已去,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看向宇文泰,咬牙切齿骂道:“好你个宇文泰!你设陷阱害寡人!”

宇文泰伸手掸了掸衣衿,往外走去,边走边淡淡地说:“是元尚书给孤设了个陷阱才是吧?”

他走到外面,见尚书府已完全被控制住,墙头上都伏满了弓弩手,显然是莫那娄在布置的时候怕元烈或者其他重要的人物逃跑。

宇文泰下令道:“将元烈交给大理寺。这件事要查实了。”

他的意思是,即使没牵扯出太子,为太子和元烈牵线的人一定要查出来。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一定是太子身边的人。

元烈刺杀宇文泰未遂的事情震惊了整个朝堂。

因为和晋昌郡主的婚事是元烈提出的,所以很明显,这是元烈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就算两个人政见不合,公然设计行刺总是违反魏律的事情,所以案子直呈到御前,皇帝也无法为他开脱,只能令大理寺卿常复详查此案。

元烈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人策划一人所为,然而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常复还是从元烈的近侍口中挖出了太子和元烈中间的那个牵线人,太子少傅杨润。

当宇文泰从卷宗里看到杨润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

这是荆州杨氏的人,杨淙的长兄。

快要到新年了,这天冉盈和如罗燕相约去兴关街买些年节的礼品。

两人开开心心乘着马车出门没多久,刚拐到宁光街,就看见路两边一溜站着手执兵器的士兵,似乎在戒严,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长安市民。

“这是怎么了?”如罗燕好奇了。

“不知道呀。”冉盈嘀咕着,对车外的陈群说:“你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陈群回来了,说:“是行刺宇文柱国的罪臣和家小族人在游街。”

冉盈哼了一声:“不是这种热闹也没有人爱看。”

可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几天前宇文泰去尚书府赴宴,然后就听说他就一根汗毛都没少地回来了。

他从元烈府上全身而退,按理会回来找她,跟她说一声。

可事发到现在,他音信全无,回来之后也没找她,她去见他又不方便。冉盈虽然一直跟自己说,他是最近忙着这个案子没有闲暇,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是哪里不对。

这时见是行刺的罪臣游街,冉盈心头一转,拉着如罗燕跳下了马车,对陈群说:“让马车先回吧,我跟阿燕在这儿看看热闹。”

陈群面露为难之色:“你这……”

他想说,你堂堂一个公主,就这么挤在人群里看罪臣游街成何体统。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位半路出家的公主,要求她有体统实在是太难了。

冉盈知道他要说什么,咧嘴一笑:“我就看一下……”

陈群还要说什么,眼见着冉盈拉着如罗燕就呲溜一下钻到人群里去了。他叹了口气,无比委屈地也跟了过去。

人群里,看热闹的市民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听说,是太子少傅和元尚书合谋刺杀宇文柱国,结果事情败露了。那宇文柱国是何等人物,怎么会纵容这样的宵小之辈?”

“嗬?太子少傅?那岂不是也有太子的份?”

“这倒没听说了,反正没有太子什么事儿。”

“元烈这是何必呢?想当初赵青雀谋反,大家都盼着柱国的大军早归。难道这长安还是他元烈保住的?那时他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冉盈和如罗燕听了这一轮议论,吃惊地互相看了看。

如罗燕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太子少傅,那不就是杨淙的大兄吗?是他们杨氏出事了?杨润是刺杀柱国的主谋?这怎么可能?!”

冉盈正要说什么,只听见人群中一阵骚动,那边远远地,一队人来了。

冉盈觉得心怦怦直跳。她这才想起来这几天哪里觉得不对劲。

她刚刚摆脱了郎英的身份,和宇文泰又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光明正大地见面,正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去尚书府这么大的事,去之前同她说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竟然都没有寻机来同她报个平安,也完全没有设法让她知道一点点这案子的进展,实在不是他近日黏答答的做派。

除非,他有别的心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样的重逢

此时冉盈完全明白了,宇文泰不来找她,是不想让她知道荆州杨氏卷进了这个事件当中。

她想起了在荆州时和杨淙几次短暂的接触。

她虽然对他无意,但也明白他是个心地纯良的少年。听说刚刚新婚不久,如今一夕之间祸从天降,他该怎么办呢?

正心中不安着,那游街的队伍已经走到了眼前。

身边一个路人说:“听说杨公和夫人急得病倒了,大理寺便将他们直接投入狱中了。要我说,这病了也好,免得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羞辱。”

冉盈看向那队伍,确实没有她认识的那个杨母。

想起当日她对自己的态度几番变化,又未尝不是慈母对爱子的拳拳之心。

那一队包括家奴家婢,百来个人,确实是个大家族。

昔日在荆州时意气风发,不管是祖上还是子孙,都让他们觉得骄傲。可是如今却一个个形销骨立,蓬头垢面,垂头丧气,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也不知前路在哪里。

那长长的队伍经过冉盈面前的时候,冉盈看到了队伍中的杨淙。

他消瘦了很多,脸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枯得开裂,还有几丝干涸的血迹。他乌黑的头发凌乱着,身上原是用料考究的衣裳满是污渍,有的地方破开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也不知从荆州被赶来长安,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

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十七八妙龄,秀丽的脸庞被遮掩在满脸的污痕之下,神色木然,脚步蹒跚。

那是杨淙的新婚妻子吧。还是新婚燕尔,本该是如胶似漆琴瑟相和的时候,家族却蒙此大难,以后的命途难测,也实在是可怜。

正在冉盈百感交集的时候,杨淙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他身子一顿,眼睛露出片刻的微光,又迅速黯去。

他一边缓缓往前走着,一边痴痴地望着冉盈,干枯裂开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是要说什么。

冉盈却有些紧张。

若是他当众认出自己,再被有心人记去,只要往下一查,查出她在荆州的行踪,便能知道她并不是自幼长在孤独如愿身边的。

何况陈群还在旁边。

她也看着杨淙,心里祈盼着他千万不要喊出她的名字。

这时一个押送的士兵走过来,一脚狠狠踢在杨淙的腰上,口中骂道:“磨蹭什么呢?!快走!”

杨淙本就非常虚弱,已摇摇欲坠,又被一脚踢中,一个踉跄没站稳,狠狠地摔在了冉盈面前。

“五郎!”他身边的女子凄凄地唤了一声,扑过来扶住他。

杨淙觉得后腰上剧痛无比。他艰难地自地上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的一双脚。

那双脚穿着并枝花锦履,一点尘土也无。一看便是生活优渥,出入皆有车马接送,从来脚不沾尘。

他很想问她一句,自兴善寺回去之后,她去了哪里?

只不过隔了一夜,他再去找她,她却从此芳踪无迹。他是真心喜欢她,想和她结百年之好。他痴痴地去刺史府门口等了半月有余,才终于相信她已经离开了荆州,也不会再回来。

回家之后,他只觉错失此生挚爱,难过得生了一场大病。杨母为了解开他的心结,为他另娶了一个知书达理又美丽温顺的妻室。

自此他才死了心,想着这一生便和新婚的妻子相敬如宾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场灾难从天而降,大理寺的官员忽然来了,告诉他们长兄阿润和尚书元烈勾结行刺柱国大将军,已被大理寺查实罪名,全族都要去长安待罪。

还来不及震惊和惶恐,他们已经被驱赶着上了去长安的路。从荆州踉踉跄跄来到长安的这一路上,饱受了身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屈辱。

杨淙自小得宠,生活优渥,从未吃过半点苦头,更未曾被人呼喝打骂。半路的时候他就不堪忍受粗鄙官差的各种羞辱打骂,几乎想要一死了之。可是此刻,居然被他在长安的街头遇见了那个已经被他刻意忘在脑后的少女。

他竟生出一种庆幸,幸好没有死在半路。

这下就算死在长安,能再见她一面,知道她一切安好,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抬起头,悲哀的双眼仰望着正垂目看着他的冉盈,心中巨浪翻腾如狂风暴雨中的大海。

她到底是谁?她经历过什么?她……当初她有没有动了哪怕一点点心思想要嫁给他?

他想要问她的,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可他看见她疏离而克制的眼神。

她不是那个同他一起在马车上欣赏嵇康手迹的女孩了。

或者,她从来就不是他以为的样子?

杨淙干枯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官差又一脚踢上来:“起来!死了吗?!”

他身边的女子哭了一声,伸手阻止官差:“不要打了!”

那官差趾高气昂,又要动手。一旁的如罗燕气不过,喝了一声:“住手!”

官差正要发作,张眼一见如罗燕和冉盈都衣饰讲究,身后还有个腰佩短剑的侍卫模样的人跟着。

抬起的脚轻轻放了下来。

在这个遍地一二品大员和皇亲宗室的长安,一个不小心就会得罪惹不起的贵人,因此那官差不敢再说话,退后了两步。

冉盈面上波澜无惊,垂目看着杨淙,轻声说:“将这位公子搀起来吧。”

这话是对陈群说的。

陈群立刻探身弯腰,将杨淙自地上扶起。

杨淙踉跄了两下,站稳了身子。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冉盈,他觉得很难堪。可是他仍然忍不住看向她。

因为他明白,或许是天可怜见,才让他又见了她一面。这一生,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在街头见到她了。

半年没见,她成熟了一些,仿佛更好看了。她衣饰不凡,穿的是蜀锦裁制的淡雅衣裙,披的是价值千金的雪白腋裘,头上戴的是黄金镶红珊瑚的金簪,腰下系的是羊脂玉禁步,身边还有个卓尔不群的侍卫。

当初他只知道她是从长安到荆州的,没想到她在长安身份贵重,只不知是谁家女郎。

当初未听独孤氏提起呀,甚至如罗氏还能够为她安排相亲,应该是娘家没有人才对。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又在隐瞒着什么?当初在荆州,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现在她装作不认识他,那也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由吧?

那日他们在马车里一起欣赏嵇康的真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那一刻,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他悄悄看着她俏丽的侧脸,在心里欢喜地想象着和她琴瑟相和,携手一生。

他为她撑伞时,那些细密的雨丝飘在他发间脸颊的感觉还那样清晰。心跳得那么快,他觉得为她做什么都值得。

怎么如今,她还肥马轻裘,他却已沦为一个阶下囚。

又肮脏,又狼狈。

情何以堪呀。

往事恍如隔世,杨淙闭了闭眼睛,觉得眼底潮热。

他低下头,佝偻着背对着冉盈做了个揖,哑着声音说道:“多谢女郎。”

“杨……”如罗燕正要开口相认,被冉盈一把悄悄拉住衣袖,暗下使了使劲,要她不要开口。

如罗燕诧异地望了一下冉盈,抿了抿嘴唇,似是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他身边那女子扶着他泪光盈盈:“五郎,你不要紧吗?”

他安慰地拍了拍她扶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没事。”

那女子扶着他,又步履蹒跚地回到了那队伍中,缓缓地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冉盈望着那两人的背影,觉得胸口堵得慌。

一旁的如罗燕声音都有些颤抖:“阿盈,那真的是杨五……”

自己还锦衣玉食,昔日的玩伴却已沦为阶下之囚,这种落差令如罗燕胆寒。

回去的路上,两人垂头丧气,都沉默不语,一路无话。到了如罗府的门口,如罗燕忽然轻声说:“阿盈,他真狠。”

“谁?”冉盈没回过神。

“柱国。他真狠,这么一大家子,只要他的一句话,就都沦落成这幅样子了。想当初他们在荆州也是一等一的士族,怎么柱国一句话,就成了这幅样子?”

冉盈情绪低落,低低地说:“案子还没有定论,毕竟杨润犯了那样大的事……”

“阿盈,因为他是你的郎君,你才这样维护他。可是杨五毕竟是我们的朋友啊!”如罗燕对冉盈的态度十分不满。

“何况他曾经对你……阿盈,他对你是真心的。你走后,他一直失魂落魄……”

“杨润触犯的是国法。”冉盈心里十分不舒服,也没有心情和如罗燕慢条斯理地将道理掰碎了说。

“阿盈。”如罗燕眼底噙上泪花。她不满地看着冉盈,说:“你也很心狠。他那样落魄凄惨,你却连相认都不肯。毕竟相识一场……”

冉盈低着头,声音哽咽着:“阿燕,并非我不愿和他相认,而是不能。何况,相认又有什么用?”

“阿盈,你去求一求柱国吧。至少,保他一条命。”如罗燕抓着冉盈的手苦苦哀求。

冉盈吸了吸鼻子,重新抬起头,眼底的悲伤已经不见。

她摇了摇头,又用力握了握如罗燕的手:“你放心吧,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互相伤害啊

冉盈回了公主府,只片刻便换了身骑射装又往外走,步履匆匆,隐含着怒气。

“公主刚回来,这又是要去哪儿?”陈群心里暗暗叫苦。这半路出家的公主真是不一样,整天上蹿下跳的闲不住。

冉盈喝了一声:“别跟着我!”

她出了府门就拐到旁边的马厩,牵出自己的那匹紫露岚,飞身跨了上去。

跟出来的陈群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拉住马笼头:“公主这是要去哪儿?这都正午了!”

冉盈用手中的马鞭一指他:“让开!不准跟过来!”说着狠狠一夹马肚子,紫露岚狂风一般蹿了出去。

陈群躲闪不及,被狠狠甩到路边。

冉盈赶着紫露岚过了几条街口便到了柱国府。

门口的侍卫见了她来,立刻迎了上去。

冉盈下了马,不理众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在庭院里迎面遇见贺楼齐。

贺楼齐见了她,诧异得张大了嘴:“阿冉你这么堂而皇之就过来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冉盈微愠的脸色,调笑道:“这么想柱国呀?他刚从宫里回来……”

冉盈把眼一瞪。

贺楼齐终于识趣地闭了嘴,眼看着她大步往书房去了,嘀咕着:“这是怎么了?跟点了火似的……”

冉盈一步跨进宇文泰的书房,见他正站在书架前看书。玉簪束发,穿着白色暗花的蜀锦窄袖上领袍,看着都拘束。

听到她进来,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怎么了这是?冒冒失失的。”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孤瞒着你什么了?”口气依旧淡淡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手中的书。

冉盈两步走到宇文泰面前。见到了他,情绪也平定了一些,她压了压口气,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荆州杨氏涉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宇文泰的目光终于自手中的书上移到了冉盈的脸上。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孤并没有刻意瞒你。如今孤要见你一面,本就不易。朝堂上的事,孤也不是非要事事说与你听。”

冉盈一愣。这不是他,他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生分的话。

冉盈觉得可笑。

“宇文泰,你不相信我。”冉盈盯着他的脸。

“孤何曾不相信你?”宇文泰移开目光,有些心虚。

“为什么要将杨氏全族抓来长安待罪?那不是株连全族的罪!何况大理寺还未定罪!”

“冉盈!”宇文泰心中腾起无名火,啪的一下将手中的书往案上狠狠一砸!

“杨润要杀我!连你都觉得这样的罪行可以饶恕?!”

“我说的是魏律!只有谋害皇族才是灭族之罪!眼下案子还未审结,你为何要让杨氏在长安游街示众、羞辱他们?!”

冉盈握紧了拳头,针锋相对,心里也越来越气。

明明就是他的私心作祟,为什么反而成了她的错?

“不要扯魏律!孤问的是你!”宇文泰上前一步,逼问她。

“冉盈,在你的心里,要杀我的人,不该被灭族吗?!”

他的怒火一点点地被点燃了。她何曾为了什么人同他剑拔弩张到这种地步?就为了那个杨淙?他脑子有些乱。

看着那样亲密的人如此愤怒地瞪着自己,冉盈反而安静下来。她看着他,问:“宇文泰,你知道我在气什么。”

宇文泰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他也按了按性子,但仍然嘴硬:“你不就是气孤没特意去告诉你么。孤这几日确实没空去见你。而且这件事情杨润的族人是否有参与,还要详查,所以孤才让他们来长安待罪……”

冉盈有些失望。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你怀疑我在荆州时和杨淙有过私情。你要报复杨淙。”

这句话如一个响雷炸在两个人的头顶。宇文泰看着她,面容渐渐僵硬。

无稽的心事到底被她看破了。

冉盈的眼中慢慢涌上了泪水。

宇文泰看着她,愣了半晌。这句话顶到他的面前,令他进退两难。

过了好久,他哑着声音问:“那你们有没有?你难道不是因为杨淙才这样怒气冲冲地来质问我的吗?你今日在街上见着他时,心里在想什么?在惋惜他?还是在怨恨我?”

他看着她,缓缓说:“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我也一直很怕你会为了他来找我。我们已多日没见了,可你一见到我,竟是为了他,对我没一点好脸色……”

仿佛是为了证明那个荒唐无稽的念头,他做了一个茧子,把自己缚住了。

冉盈身子一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没想到,她已同他一起经历这么多了,命都为他豁出去了,可他竟然还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怀疑她。

“你真的怀疑过我?”一下没忍住,两行泪哗的落了下来。

见她落泪,见她受伤的眼神,宇文泰心中隐痛。

他的心事说不出口——其实,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吃醋。

他吃醋了,想到他的阿盈和这个少年的关系曾深到论及嫁娶,他的心里就酸得翻江倒海。他管不了那是怎样的一场相亲,也管不了那场荒唐的相亲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他只知道当时杨氏提出要见一面,她就答应了,她去了!

他若是再深想一些就该明白,这场相亲根本无足轻重。

冉盈离开荆州是因为听说他要来荆州——能够影响冉盈做出选择的,始终都是他。

然而在卷宗上看到杨氏的名字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些。他任无名的妒火在心中燎原,继而又生出了由无边的权力所带来的黑暗的念头。

他要置杨氏于死地。他要让觊觎阿盈的人付出巨大的代价!

此时看着她流下眼泪,宇文泰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先前脑子里还如雨后的藤蔓一般疯狂生长缠绕的那一股嫉妒缓缓散去,他才惊慌地察觉,他怎么能怀疑他的阿盈?

那个愚蠢的念头,见不到她的时候疯狂地滋长;见到她时,仿佛是证实了那个猜测一般,他妒火中烧,理智丧尽,他竟说了那些蠢话去伤害她!

那是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的阿盈啊,他怎么可以被这种无聊低级的情绪所控制,而去伤害她?

“阿盈……”他伸出手去,想要擦她脸上的泪水。

冉盈又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宇文泰,我为什么会去荆州?就算那时我和杨淙彼此有了心意,有了盟誓,那又有什么错?”

宇文泰一愣。没错,那时是他狠心抛弃了她,他并没有立场指责她在荆州时的任何选择。

可是仿佛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在意。

第一百八十九章 心有猛虎,杀人如麻

宇文泰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刀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看着冉盈充满了防备的眼神,悔意缓缓漫过心头。

她是蜷在他膝上的一只猫,任他揉捏爱扶。

可是现在,这只猫对他亮出了爪子。

他后悔着,怎么这样一件小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会让他们这样凶狠地彼此伤害?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情?

说过的蠢话要如何收回?

冉盈看着他的眼神,心里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

先前只是推测,可是当面证实了他对自己的怀疑,她随即陷入了一种悲观的宿命的沮丧之中。

他同她说过,愿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可如今还未结发,就已怀疑成这样了。往后的路要怎么继续走?

她若是再深想一些就该明白,宇文泰这样的人,居然会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记在心里那么久,这件事情还能在一个时机下催生出他内心邪恶的念头,足见他对她爱之深。

他在她面前,根本已潇洒不起来了。

然而此时的冉盈想不到这一层了。亲眼目睹杨淙的落魄使她心惊,想到这落魄是因为她的郎君心里陡然而生的一股没来由的怀疑,她忽然间对宇文泰产生了巨大的排斥和恐惧。

一念之间,他为所欲为,恶念如脱缰的野马。

这样一个男人,她真的可以和他共度一生吗?

她在心里,猝不及防地,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宇文泰见到冉盈排斥又伤心的眼神,心里很后悔,自己竟会做出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他的心里始终有一头贪婪凶戾的猛虎,杀人如麻,不问情由。

面对冉盈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头猛虎,可还是让这头猛虎的利爪伤害了她。

“阿盈……我……”他上前一步,笨拙得想要解释点什么。

冉盈却又一次后退。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说:“我们的婚事……缓缓再提吧。”

她咬牙一转身就往外走。

宇文泰心里一阵惊骇,不知怎么就闹到这样严重,让她说出这种话来。

他赶忙几步追上去,自身后一把拉住她,慌乱地说:“什么叫缓缓再提?早都是定了的事了。我这两日就要去宫里跟至尊提亲的,怎么不提了?!”

冉盈转身轻轻推开他,说:“宇文泰,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她垂目不知想些什么,半晌,轻轻一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他说,又似是喃喃自语:“我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他固然是和她倾心相爱的男人,可他亦是这全天下最危险的敌人。他手中的权势太大了,大到一个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可摧毁一个延续百年的高门世家。

从前她只知道他宠她纵她,她从未想过这宠纵的背后是一股多么强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

若是有一天他心中的猛兽出笼,他放任地利用权势去满足自己每一个微小的恶念,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她忽然间抽离出了冉盈,从一个平凡人的眼光去打量宇文泰,才惊恐地懂得,为何那么多人惧他畏他,想要除之而后快。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了抬双眼,将两颗将欲滴落的泪收了回去,转身又往外走。

刘武和贺楼齐迎面过来,见冉盈眼圈红红的大步走出来,赶紧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和柱国吵架了?你们……”

话未说完,听见宇文泰赶了出来,一声怒喝:“冉盈你敢走出这个大门试试!”

他急了,气急败坏,理智已控制不住言语。

她居然这样就要跟他断绝关系?他宇文泰一时鬼迷心窍,在她心里就是不能饶恕的天大错误,如此的不堪?!

他在她心里算什么?!

冉盈听到他的断喝,浑身一颤。她脚下停了片刻,继续往外走。

贺楼齐连忙拦住她好生哄劝:“阿冉!有话好好说,你跟柱国置什么气啊?”

“冉盈!”宇文泰又一声怒喝。

不待他继续说什么,冉盈伸手锵一声拔出贺楼齐的佩剑,反手横在自己脖子上。

她回身直视着他,沉声说:“今天不管死活,我都要从这里出去。你拦不住我。”

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往昔的温情,仿佛他们之间曾经缠绵悱恻的一切回忆都只是一场幻觉。

宇文泰的心猛的一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有站稳,脑子里的弦快要绷断了。他觉得自己比一头半死的猪还要愚蠢,怎么把她逼到要拔剑自刎的地步?

“阿冉!”贺楼齐和刘武都吓坏了。若换了旁人,他们倒也敢伸手夺剑制住对方,可冉盈这样高明的剑法,他们实在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能摆着手连声说:“你……你先把剑放下,有话慢慢说……你和柱国还有什么话说不开的,要闹成这样?”

冉盈也有些头目昏沉。她望向宇文泰,那张俊美的脸灰败着,眼中全是悲伤和惊惧。

“阿盈,你可以走。你想去哪里我都不拦着。可是……可是你和我,自相识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都抵不过今天这一件吗?我宇文泰对你所有的好,都抵不过今天这一件吗?!”

他问她,字字锥心。

冉盈望着他,闭口不言。她持剑后退了两步,退到门口,抖着声音说:“你让我想想。”

她将剑扔在了台阶下,转身便出了大门。

她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陈群等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远远地见紫露岚驮着她慢慢地走回来了,连忙迎上去,拉住马笼头喋喋不休:“我的祖宗姑奶奶,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这是去哪儿了?我急得都快要进宫了!”

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陈群已经失职。若是公主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是要掉脑袋的。

冉盈一言不发,被陈群扶着下了马,撇开他径直往门里走去。陈群连忙将缰绳交给门口的侍卫,自己又跟了上去:“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理不睬,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径直回到卧室,一下将自己狠狠埋在床上。

眼泪这才肆无忌惮地流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输了个底朝天

委屈,伤心,痛苦,恨不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怎么会和他闹到这个地步?

哭着哭着睡着了。

一会儿梦见和宇文泰在洛阳,两人手牵着手细说情话,宽阔的铜驼街笔直的直上蓝天。

一会儿梦见宇文泰怒气冲冲对着她吼:“你给我滚!”

一会儿又梦见当年只身逃往长安的那条路。弯弯曲曲,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又哭着醒来。

醒来时,万籁俱寂,月上柳梢。枕上又冷又湿。

……

第二天正午,宫里来了一辆马车,一队侍卫,和一个黄门,奉皇后令,宣冯翊公主进宫陪侍。

冉盈哭哭睡睡一整晚,这时正昏昏沉沉。可纵然心情再坏,皇后召见,冉盈还是不得不去。

她梳洗停当,穿了一身杂裾垂绡服,挽了灵蛇髻,乘着马车进宫去了。

刚到御花园就听见乙弗氏和一众女眷的谈笑声从那边的八角亭中传过来。

冉盈走过去,见乙弗皇后朝南坐在亭子里,两边下首各坐着两个妙龄少女,都装扮华丽,绮年玉貌。簇拥在皇后身边,一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乙弗氏见到冉盈非常高兴,对着她连连招手:“冯翊来了,快来,你坐到我身边来!”

冉盈到了乙弗氏身侧落座,乙弗氏又将那几个妙龄女孩一一介绍给她认识。原来都是宗亲和重臣家的女孩。

乙弗氏说:“快要到年节了,天气寒冷,万物凋敝。我一个人在宫里颇为无趣,便将你们找来陪我聊聊天。正好,冯翊是新入宫的,也带你们认识认识。”

几个女孩都乖巧地娇声唤着“冯翊阿姊”,那半低的脸上却挂着不屑。

这个什么冯翊公主根本一点元氏的血统都没有,只是靠着救了皇后才被册为公主。听说原本不过是独孤骠骑家的家奴。

也配和她们这些真正的高门女子平起平坐?

冉盈无暇感受对面投射来的眼神。她今天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御花园里。

她敷衍应和了一番,便将目光投向外面,呆呆地看着园中萧瑟的景象。

夏日里葱翠繁茂的乔木都光秃秃的,一簇一簇的灌木也都落尽了叶子,瘦枝嶙峋。

鹿苑里的那几只梅花鹿倒是膘肥体壮,似是秋天时养得极好。

乙弗皇后见她这样,问:“冯翊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有心事?”

冉盈一下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说:“天冷,犯困。”

乙弗皇后笑道:“等会儿就不犯困了。”

冉盈正狐疑什么叫等会儿就不犯困了,一个黄门来报:“皇后殿下,卫将军、右光禄大夫、美阳伯苏绰到。”

冉盈一愣,苏绰怎么来了?

皇后说:“让他过来。”

说着附在冉盈耳边轻声说:“苏绰的祖父素有功于国家,天子很敬重他。苏绰这孩子,过了年就满十八了,他祖父心急,前几日拜托天子在宗室和大臣中为苏绰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孩。天子呢便将这事交给了我。”说着,她看向座下的几个女孩,又说:“我邀请了这几个女孩入宫游园,也让苏绰过来看看,是否有合意的。这事儿,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冉盈轻声说:“若是真有看对眼的,我有什么好参谋的。”

说话间,身穿着锦袍的苏绰就脚步沉稳地过来了。

他的目光刚投射过来,便落到了冉盈的身上,目光十分诧异。

可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上前过问,便向皇后问了安,在黄门的指引下入了座。

苏绰有些不安,一直悄悄地拿眼睛去看皇后身边的冉盈。

他来这里之前刚从柱国府出来,虽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他明显觉得宇文泰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戾气,也不知是不是和之前被元烈行刺有关。

现在见了冉盈,竟觉得她也十分憔悴,从昔日里英气勃勃的样子大不相同。

细细一看,那双眼睛还有些浮肿,不知是哭过,还是昨晚没睡好。

那日宇文泰的话振聋发聩,言犹在耳:阿盈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明灯。

可眼下来看,这盏明灯怎么一副将要熄灭的样子啊。

苏绰不敢乱想,这两人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想不出除了柱国,还有谁能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冉盈如此失魂落魄一脸无助。

难道在为婚事焦虑?

前几日见着李昺,两人还谈论起郎英。自从那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冯翊公主,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可想到此时她一定在公主府里一边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一边欢喜地等待着那个人迎娶,他们都为她高兴。

谈论起她,总是忍不住怀念起郎英那高旷洒脱的风姿。

可如今坐在皇后身边那衣饰华丽的公主,哪有半分昔日里高谈阔论、高旷洒脱的风采?

也许有些人真的如同梁间的燕子,能够在暴风雨中迎头搏击毫不畏惧,可一旦被关在了笼子里,却会连羽毛都失去光彩。

苏绰不免暗自为冉盈扼腕叹息。

正胡思乱想着,皇后说话了,是对座下的众位女孩说的:“这是武功苏氏的子弟,曹魏时侍中苏则的九世孙苏绰。如今在朝中是卫将军、右光禄大夫,爵美阳伯。中书侍郎苏亮和汾州刺史苏让都是他的从兄。”

少女们纷纷致意,都抬眼去看他,窃窃私语。

苏绰被一众少女公然围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一觉得窘迫,就抬眼去看冉盈,希望她能为自己解围。

哪知道她从前扮郎英时那股子潇洒纵横的灵气全无,此刻一脸的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明显不在这个御花园里。

冉盈没注意到苏绰求助的目光,皇后却将他的眼神看在了眼里。

她又转头看看冉盈,若有所思。

众人坐着喝茶聊天,又吃了一些点心。乙弗氏有心为年轻人制造点机会,再观察观察,便提议大家一起玩掷卢。

尚书仆射周道远家的小女儿阿笙问:“那输了的人要怎么惩罚呢?”

这游戏她们在家中也经常玩,没点赌注,玩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乙弗氏扫了一眼众人,笑着说:“我看你们都满头珠翠的,想是家中不缺这些。这样吧,如今战事频仍,我们这些妇人不能跨马出征,但也该为国家做点什么。不如……我们若是谁输了,就捐一件身上的首饰出来,充作军饷,如何?首饰不论是否贵重,重的是心意。”

几个女孩都是精心打扮、挑选了最好的首饰穿戴才入宫了,听到皇后居然要拿首饰珠翠当赌注,心里老大不情愿。可是这种场合又不能掉了身份,显得小家子气,只得点头同意。

第一轮便是那个阿笙输了。

她倒是大气,说:“我给众位姊妹起个头吧。”

说着伸手就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纯金项圈,笑嘻嘻地放进了宫女捧过来的首饰盒里,一边拿一双桃花眼得意地扫视了一圈众人。

众人嬉笑着恭维着,游戏便一轮一轮玩了下去。

说也奇怪,虽其他几个人也偶尔有输的时候,可输得最多的就是冉盈。只见她一件一件首饰地取下来,白玉钗,玛瑙耳环,玉镯子,玉禁步,金花钿,全都进了那只首饰盒。

众人又暗自庆幸,又幸灾乐祸。尚书令许游家的纯熙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冯翊阿姊今天真是运气太差了!怎么回回都是阿姊输呀!”

冉盈也有些无奈。跟宇文泰闹成那样已经够难过的了,还让她破财破成这样。

连皇后都忍俊不禁:“这事情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是我们设了个套,故意骗冯翊的首饰来了。”

冉盈揉了揉鼻子,闷声说:“算了,愿赌服输,好歹是捐给前线的将士,冯翊认了。”

皇后笑道:“这样吧,我们再玩最后一局,好歹也要让你们这些丫头出点血!”

一听说是最后一轮,众女孩终于放下心来。

哪知道最后一轮,居然还是只有冉盈一个点数都没掷出来。

众人立刻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个捂着肚子叫疼。

连皇后都笑得直不起腰:“冯翊啊,这还真不是我不护着你……看来我今天就不该召你入宫!”

冉盈坐在皇后身边,笑得又尴尬,又勉强。

只有苏绰有些心疼地看着冉盈。

他倒不是为她心疼那些首饰,而是他明显地觉得,那些出身富贵的女孩把这个误打误撞入了皇室的少女当成了取笑讥讽的对象。

可是冉盈却任她们取笑,仿佛无计可施。

她可是纵横疆场独步朝堂的冉盈啊,高敖曹梁景睿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沙苑玉璧都有她的功劳,她怎能被一群浅薄无知的少女围着取笑?

高舞九天的青翟怎能被一群养在笼中的黄鹂讥嘲?

苏绰不解。这不是她的性子。

她的秉性一向是输人不输阵,即使输光了全身的行头,也断不会输了口舌之争。

她那副伶牙俐齿,她那一肚子尖酸刻薄,气死过宇文泰,气死过梁景睿,气死过贵妃,气死过他们一众好友,怎会在一群不涉世的小女孩面前不战而败?

她到底怎么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是他的梦想

苏绰看着冉盈正思绪万千,却没想到自己那满眼心疼的目光都被皇后看进了眼里。

她寻思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冉盈丧气地说:“罢了,愿赌服输!”

说着又去摸自己的首饰。

可腕上空了,指上空了,耳朵上空了。她在发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了那支海棠赤金簪。

她将金簪拔下来,拿在手里看着,那上面一颗颗的红珊瑚花蕊美得耀眼夺目。

这支金簪确实很美,一看那些珊瑚珠子,便都知道造价不菲。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上面,有些羡慕,又有些惋惜。

宫女捧着首饰盒走到冉盈面前,等着她将金簪放进去。

冉盈咬了咬嘴唇,轻轻问:“这次的能不能先欠着……”

“那怎么行?我那么大的金项圈都扔进去了,你这么支金簪有什么舍不得的?拢共也没有几两黄金。”阿笙不满,夹枪带棒地叫起来。

“对啊对啊!”其他人不满地附和着,有心要她出丑。

冉盈觉得很窘迫。可她攥紧了金簪,轻声而坚定地说:“这支金簪……不能捐……”

纯熙抬起袖子掩着嘴,鄙夷地放低了声音对一旁的阿笙说:“这点东西就舍不得了,到底是家奴出身,上不了台面。”

“好了!”皇后不悦,出言制止她们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她见冉盈仍将那支金簪攥在手心里,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便说:“算了,阿盈,这簪子你留下吧。”

苏绰终于忍不住了。

他起身大步走到那个捧着首饰盒的宫女面前,伸手摘下自己腰间的白玉禁步放进首饰盒,朗声说:“我帮冯翊公主捐吧。”

冉盈抬头看着他,他从未见过的脆弱无助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感激。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了,四周静悄悄的。

众女孩都不高兴。这个苏绰长相俊秀又有才华,听说是柱国面前炙手可热的新贵。本来几个女孩都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和他结识。

可他从一进来,注意力就都在那个冯翊公主身上。

皇后看着这情景,想了一下,轻轻一笑,说:“苏卿倒是慷慨仗义。也罢,我就收下了。”

她示意宫女退下,又说:“我有些乏了,你们自己去花园里玩吧。”

一众人行礼告退,都小声议论着四下散去了。

冉盈落了单,一个人慢慢走在后面。她手里还攥着那金簪,心里难过,千头万绪。

苏绰从后面跟了上来,问:“你今天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冉盈摇摇头:“没什么,输急了。我就那么点值钱的东西。”

苏绰白了她一眼:“你少哄我。我就算跟冯翊公主没见过两回,和郎英却是熟得很,他的秉性我多少了解一些。”

见她不说话,苏绰不满:“阿盈,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不上李昺那厮?”

“啊?”冉盈纳闷,“怎么这么说?”

“你有事都会同李昺说,却从来不对我说。莫非只把我当狐朋狗友?”

这句话在苏绰的心里憋了好久,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冉盈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我才没有同李昺说什么。”

说着撇下他往前走。

“那就是我们两个你都没当朋友!”苏绰不满地追上去。

两人沿着鹿苑走了两圈,苏绰壮着胆子问:“阿盈,你是不是跟柱国吵架了?那是柱国送你的簪子吧?”

冉盈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聪明。”

“怎么了?我看你今天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吵得很厉害?”

鹿苑里一头梅花鹿朝冉盈走来,冉盈伸手摸了摸鹿的头,轻轻说:“阿绰,我不知道该不该嫁给他。”

“什么?!”苏绰大惊失色,“你……你跟我开玩笑的吧?!”

冉盈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灰白的天空:“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他怀疑我在荆州时和杨淙有过私情,便将杨氏全族从荆州徙来长安待罪。”

“他……”苏绰又是大惊。

之前他对于宇文泰的这个命令也颇为诧异,觉得有些过了,但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盈为他受了那么多辛苦,他怎么还怀疑她?

冉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冒出这种荒唐的想法。”

“可是这……这只是个误会,你们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就算柱国他一时糊涂想歪了事情,可他对你的心是真的呀。”

冉盈又摇了摇头:“其实有没有怀疑我并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件事让我觉得害怕。他让我觉得很害怕,他太有权势了。阿绰,我虽然跟他认识那么久,但是我刚刚才懂得什么叫权势熏天。他一念之差,就有一整个望族蒙难,别说反抗,连申诉的能力都没有。这太可怕了。若有一天他失控了怎么办?我忽然觉得我完全不了解他。他宠爱我,纵容我,我便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恐惧他。”

苏绰默默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就想过,在他决定选择宇文泰、为宇文泰效命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彻夜想过,他去襄助一个权力如此之大的人,万一有一天那人生了恶念,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阿盈,你把他想得太复杂了。”他沉声道。

冉盈看着他,不解其意。

“他只是个血肉之躯,他也会犯错的。”他来回踱了两步,“但重要的是,他有一个伟大的志向,帮助他抑制心中的恶念。你说得没错,无边的权力会令人滋生出邪念,但是他的内心里没有困惑,这种信念会帮助他走出来,朝着正确的方向走。”

“什么是正确的方向?”冉盈似乎有点懂,但又不全懂。

“他的那个强大帝国的梦想。还有,”他看着冉盈,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你,你是他的梦想。”

见冉盈又不说话,苏绰知道她此刻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他偷偷一笑,那簪子到现在还紧紧攥在手里呢,她怎么会舍得放弃他?

他说:“柱国同我说过,有你在,他才有方向。他说,你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一盏明灯。”

听了这话,冉盈陡然觉得心中一痛,鼻子就剧烈地酸了。

“阿盈,即使无边的权力真的会让他万劫不复,你也有阻止他的力量。这是你们并肩作战这么久以来形成的牢不可破的联系。——不要离开他。”

第一百九十二章 陈群?陈群!

出了宫城,已经是斜阳西沉。

陈群带着公主府的马车早已等在外面,见她出来了,便迎了上来:“公主要回府吗?”

“宫里有马车送回去,你何必要跑这一趟?”

“公主不在家中,我闲着也无事,便自己驾着车来接你了。”陈群一笑,伸手拉开了车门。

冉盈上了马车,闻到车里一股很好闻的淡淡的香味,问:“你出来前居然还熏了车?”

陈群笑道:“府里的几个丫头新制了香,我闻着味道不错,便让她们熏了试试。”

冉盈不再说话,在车里坐定,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苏绰的话,心中犹豫不定。

想着想着,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苏绰送冉盈上了马车,见车往公主府的方向走远了,自己便也往回走。

一路走,他一路想着今天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心里着实有些担心着两个人。

这两人都心高气傲性情刚烈,若因为什么事情当真硬碰硬,后果还真不好说。

可这种事情他在柱国面前又插不上嘴,只能希望自己今天说的话能点醒阿盈吧。

想得心烦,他拉开车窗往街上看去。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渐少,天边坠着的云霞也慢慢沉了下去。

一阵冷风冷不防地从窗子外灌进来。他迎面吃了一脸的寒风,连忙要关窗,却忽然看到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停车!”苏绰忙喊。

他跳下车,赶着刚才那人过去,伸手将他拉住一看,果然是陈群。

陈群这天出去干了些私活儿,眼看着天色将晚,估摸着公主快回来了,正急匆匆往回走,忽然被人拉住,自己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认出来了:“这不是苏卫将军吗?”

“你……你……”苏绰害怕了,张口结舌,“你家公主呢?”

“公主今天正午时分进宫去了,估摸这个时候快回来了吧。苏卫将军何事?”

陈群有些被他惊吓到了。怎么不知道,公主和苏绰还有交情?

苏绰一跺脚:“糟了!”

他连忙丢下陈群跳上马车,冲着车夫大吼:“快!快去柱国府!”

陈群挠了挠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末了,也一拍脑袋,拔脚就往回跑。

不会是公主出了什么事吧?

苏绰催着马车一路赶到柱国府,下了车两手提着袍子直往门里冲,一路大喊:“柱国!柱国!不好了!”

贺楼齐和费连迟闻声迎出来,见到苏绰满脸通红,一脸惊慌,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孤零零地被落在门口的台阶上,都被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吓到了。

贺楼齐赶忙上前接住他,问:“苏卫将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苏绰公子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从容豁达,怎么慌张成这个样子?

苏绰一把拉住贺楼齐,脸红脖子粗地疾声问:“柱国呢?柱国可在家中?”

宇文泰已闻声出来,见苏绰这幅样子,也十分诧异:“苏卿何事如此慌张?”

苏绰一见宇文泰,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跑上前说:“阿盈……阿盈……阿盈被陈群接走了……”

口干舌燥,喉咙发疼,他一急之下竟无法把事情完整地说出来。

宇文泰还在气头上,关于她的事,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撇过头去冷冷道:“她被谁接走了和孤有什么相干?”说着转身就要走。

苏绰又一把紧紧拉住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说:“不是……阿盈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看着她被陈群接走了。可是刚才我在街上见到陈群,他对去宫门口接阿盈的事情一无所知!”

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完了,苏绰这才又开始深呼吸,嗓子眼干得冒烟,心狂跳不止。

宇文泰猛一回头,狭长的凤目警觉狠戾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接走阿盈的不是陈群!阿盈被人骗走了!”苏绰跺着脚,急得头顶冒烟。

宇文泰觉得脑中一炸,一把拎起苏绰的衣衿厉声问:“怎么回事?可看到马车往哪个方向去的?”

“是往公主府的方向去的,因此当时我才不曾起疑!”

“贺楼齐,”宇文泰面色黑沉,握紧了拳头说:“立刻点八队人,往八个城门分头去找!”

又对苏绰说:“你立刻进宫去禀告至尊这件事情,求他手谕,调动全城的部队寻找冯翊公主!”

两人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外面冲进来一个黑衣人,一直冲到宇文泰跟前,倒头拜下:“柱国,公主被府中的侍卫总领陈群带出了崇光门,一直往东南方向去了。”

这是宇文泰安排在冉盈身边的暗卫。

“那不是陈群!那是有人假扮的!”苏绰又急得跺脚。他这一会儿的功夫,脚都快要跺断了。

那人恍然大悟:“难怪。我们一开始见他驾着车往公主府的方向走了一段,又忽然改了方向,还以为是公主的吩咐。只是跟出城之后发现越走越偏,才觉得有问题。属下这才急忙回来禀报柱国。其他人还在跟着。”

宇文泰二话不说,大步出门:“点一百人,立刻出发!”

大门口,费连迟已经将苍鹭牵来。宇文泰飞身上马,正要催动,苏绰赶出来,一把拉住他的缰绳:“柱国!”

宇文泰一脸的怒火,不耐烦地喝问:“还有何事?”

苏绰说:“今天下午阿盈在宫里和众人玩掷卢,全身首饰都输得精光,到最后宁愿耍赖,也没舍得给出一支镶嵌着红珊瑚珠的海棠金簪……”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地说了一件和眼下的情形完全不相符的事情。

宇文泰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垂目沉默了片刻,说了声:“孤知道了。”便用力一夹马肚子,喝了一声,领着百来个骑兵绝尘而去。

苏绰望着那一队人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逐渐昏瞑的夜色中,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柱国啊,将阿盈和她的心都带回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冉盈在马车猛的醒来,觉得仿佛已经很久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到家。

她伸手拉开车窗,发现外面已经景色大变。

长安城繁华热闹的人来人往的街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渺无人烟四下萧瑟的荒原,天边仅有一丝余光。

“陈群!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连忙问。

马车噶的一声停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算无遗策

冉盈连忙打开车门跳下车,四下一看,果然已经到了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地,天色已差不多黑透,四下无人,只有寒风呼啸,衰草连天。

“陈群,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冉盈问仍然拉着车缰不说话的陈群。

陈群伸手从车下取出一盏马灯,点燃了灯往车辕上一挂,然后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用力一扯,竟将自己的脸皮生生扯了下来。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盏马灯暗暗地发着光。冉盈见陈群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再定睛一看,对面那撕开的脸皮下,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中,仍然是一张丰神俊秀的脸。

“高肃?”冉盈眯起眼睛再三确认,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面皮拿在手上看了看。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你!”冉盈又惊又恼,“怎么是你?你无不无聊,这样吓我!”

自从上次在东夏州之后,冉盈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宇文泰提起过。

他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现在他又忽然出现了,冉盈有不祥的预感。

高肃一贯的温柔轻笑,如春天里最柔暖的一阵风,说出的话却不那么让人舒服:“如今阿盈成了公主,出入都前呼后拥的。连宇文黑獭要见你都不容易,本王想见你一见,就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了。”

冉盈倒也不怕他,好整以暇地往车辕上一坐,翻着白眼问:“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上次你先勾结柔然,后发兵玉璧。如今又来干什么?又想到什么祸害长安的方法了?”

高肃哈哈大笑:“本王在你心里就是专门祸害长安的?”

他兴致盎然地低头逼近她,轻声说:“本王是来祸害你的。”

他打量着她,说:“盈盈,我觉得你还是男装好看,别有味道。”

“少来这套。”冉盈警惕地退后两步,嘟囔了一声,又白了他一眼,问:“刚才车里那香味是不是你熏的迷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不是高欢又要有什么行动,你要先来长安铺垫铺垫?”

“你呀,还真是随时都不忘了帮你的郎君打探消息,女孩子这样很无趣的。”高肃不屑地撇了撇嘴。

“王父自玉璧惨败,病得现在还起不来床呢。他暂时是没有精力西征了。”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高欢的身体毫不在意。

“高欢病得起不来,你不在病榻前伺候汤药,跑到长安来做什么?”

高肃摇摇头,一脸地无奈:“有我大兄和二兄争着献殷勤,他的床边有我什么事儿啊?本王原想趁着这个时候回临济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说着他咳嗽了几声,接着说:“可本王听说阿盈遇到了难过的事情,想来想去放心不下,只好又折返回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冉盈又嘟囔着,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啊?你就别假装好心了。”

高肃又咳嗽了几声,说:“阿盈,本王抱病前来关心你,你就不能给本王点好脸色?”

光线昏暗,冉盈经他这样说,才注意到他脸上白寥寥的,泛着病容,便说:“病了也不安心回临济养着,自己出来找不痛快,可别跟我扯上关系。”

高肃笑了起来:“你这女人,这样无情刻薄,不要也罢。”

四周月光轻笼,薄雾绵绵;寒夜里星辰斗列,明月皎皎。

冉盈见高肃冷得有些发抖,猜想他身子弱,心里便更加纳闷。

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病着还要将自己骗到这荒郊野外来?

高肃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忽然问:“阿盈,你说,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冉盈听了,也抬起头看向天空,说:“小时候阿兄对我说,那些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

“会看到我们在做的事情么?”

“会的吧?”冉盈这样说着,忽然想到,若是祖母在天上看到她现在都还没找到传国玉玺,会不会很生气?

可是这一两年来,历事越多,她就越觉得宇文泰当初说的话是对的。

玉玺重新现世只会使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重新陷入旋涡和混乱,让很多人生出不必要的野心。

故而她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情。白马武兴这四个字,她每次想起,都会刻意绕过。

谁知道玉玺重新出现会发生什么?如今她只愿现世安稳。

一旁的高肃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冉盈见他苍白的脸都咳得泛红,忍不住神手扶了他一把,说:“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干什么?要杀要剐快一点啊。再在这里冻下去,我看先倒下去的是你吧?”

高肃缓了缓气,笑眯眯地看着她:“不错,还是有三分关心本王的。”

没待冉盈反驳,他又说:“本王在等一个人。”

“等谁?跟我有关系?”

正在这时,地面隐隐颤动起来。

高肃向长安的方向遥遥一望,见远处星星点点一片,仿佛天上的一片星子掉在了地上。

“那是……”冉盈仿佛认得那景象,“那是火光?”

高肃一笑:“来了。”

冉盈踮脚张望了一会儿,回头见高肃解下马车的笼头,跨上马去。

“你要走了?”冉盈一向自负聪明绝顶,可再怎么聪明,她也猜不透高肃今晚的所作所为。

把她骗到这儿来,闲聊了半天,说要等一个人,然后那人似乎是来了,他却避而不见?

高肃冲她咧嘴一笑:“盈盈,给你的郎君带个话,要他别忘了我说的话!”

说完一夹马肚子,那匹马驮着他飞驰而去。

脚力一点都不必苍鹭差。

片刻功夫,那一片火光已经逼近,策马驱使的喝喝声也由远处近了。

冉盈看到那是百来个骑马的人,手中举着火把。

虽不知来人是谁,但显然高肃知道。

他既把她扔在这里自己走了,就说明来人对她没有威胁。这点冉盈倒是猜得透。

转眼间,那个马队已飞奔到身前。冉盈抬眼一看,为首那个不是宇文泰又是谁?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你要对孤负责

冉盈看到来的竟然是宇文泰,心中不解,暗自思忖,高肃要等宇文泰,宇文泰来了他又立刻走了……难道……他是故意将宇文泰引到这里来?

还没想明白这件事,宇文泰跳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阿盈,你没事吗?是谁绑了你?”

他拉着她细细地上下打量,确认着她是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他们在柱国府的庭院里闹到决裂的事情。

冉盈看得出他是真的心焦如焚,担心着她的安危,想必是一得到消息就带着人一路飞奔过来了。

她想起白天里苏绰说的话,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说:“我没事。”

说着退后了两步,转过身去。

宇文泰知道她还在生气。

想到临走时苏绰说的那件事,他忍不住嘴角一翘。毕竟是个女孩,脸皮薄,总要给她个台阶下。

他凑上去:“怎么?还在生孤的气呢?”

冉盈口气不屑地说:“柱国手握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自然能为所欲为无所顾忌。我这样的小人物哪里敢生柱国的气?我可是怕引祸上身。”

宇文泰无奈。本想回去再告诉她,可为了讨好她,只得现在和盘托出了。

“大理寺已经查实了,荆州杨氏中除了杨润之外,国子祭酒杨渡也有涉案。按照魏律,他二人被罢免流放敦煌郡,在那里开凿石窟。杨氏族中子弟永不得入朝为官。也就这样而已了。其他人并未受到株连,这几日就会动身回荆州。”

冉盈站着没动,也没回头,只轻轻哼了一声:“朝廷的事,柱国为何要说与我听?我一个妇人,不便干政的。”

“阿盈,”宇文泰好声好气地服着软,说,“孤也是个凡人,也会有鬼迷心窍犯错做蠢事的时候。可是你一说,孤就懂了,是不是?孤从来就不愿做个为所欲为的人,可难免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你得在孤的身侧管着孤,好不好?”

“我可管不着柱国大人,柱国权大势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还敢说个不字。”冉盈依旧不理他。

宇文泰见她还是不肯松口,又说:“这事是我做得混蛋,你想骂我就骂吧,骂什么都行。出够了气才好。”

冉盈听了,忍不住鼻子一酸。

他这个人,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自尊心比昆仑山还高,几时这样低声下气地同人说过话。

她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盈着泪,如天上的星星一般晶晶闪亮。

她仰面看着他,怨道:“你怎么能怀疑我?”

“我吃醋了。”宇文泰此刻反而能坦然地说这句话了。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阿盈到哪里都会有很多少年倾慕,可我那时居然还放你离开长安,给了别人这样的机会。我想起来就后怕,若是你那时真的喜欢杨淙了怎么办?那是不是就嫁他为妇了?所以那天我在卷宗上一看到杨氏两个字就生气,怎么都平息不住。”

“傻话。”冉盈低下头抠弄着指甲,低低地说:“你怀疑我,我就很难过。那日在璞园湖心的凉亭里你还同我说过,恩爱不相疑,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宇文泰笑了,知道她气已消了大半,又故意委屈地说:“外面那些高门少年个个年轻倜傥,好相貌好才学,哪像我,只是个粗陋的武夫,又一把年纪了……”

冉盈忽然破涕为笑:“什么一把年纪……”

他正是鼎盛之年呢。

见她笑了,宇文泰的一颗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叹了口气,又笑道:“你看,孤今年廿五,过了年就算是廿六了,确实年纪大了。孤已经等不了了,这就要赶紧娶你进门,赶紧给我生几个孩子。”

冉盈脸一红,别过脸不好意思看他,骂了句:“神经!谁给你生孩子!我才不要嫁给你!”

宇文泰一本正经地瞪起眼睛:“什么不嫁?孤那年才廿三,大好的年纪,多少女子要给孤为妻为妾的。没成想遇上你,一下就将孤耽误了三年。你现在张张口就不嫁了,谁来为孤负责?”

毕竟是个女孩子,脸皮薄,饶是再聪慧,也接不下他这无赖话。

冉盈望着他,一时语塞,这人什么时候脸皮变得这么厚了?而且这还没过年呢,满打满算也才两年,怎么就成三年了?

此时宇文泰事情也解释了,好话也说尽了,连没脸没皮地耍无赖都用上了,冉盈心里到底是不气不怨了。

最后只得低着头,嘟着嘴小声嘀咕:“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宇文泰见她这副窘迫相,不由得嘴角轻翘,探身在她耳边说:“孤可不就是冉盈喜欢的样么?”

冉盈抬眼看着他:“你以后永远都不能再怀疑我。”

宇文泰一笑:“不怀疑。”

既是他把梯子都搭到了她的脚边,她也该乘势下来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那支海棠金簪,递到宇文泰面前,嘟着嘴撇过眼不看他:“帮我簪上,没镜子看不到。”

宇文泰心头一喜,对着身后命令:“拿火把来!”

费连迟立刻举着火把上来了。

“照着。”

宇文泰说着,抬手就着火光将簪子轻轻簪进了冉盈的发间,一边说:“这回你也得给孤保证,从此一生一世都要对孤负责,再怎么样都不准说分开的话,听见没?”

费连迟肩膀一耸,硬生生憋住了笑。

带着火把在他手里一颤。

见宇文泰当着别人的面就说这样的话,冉盈的脸又一红,嘴硬道:“我才不保证!”

宇文泰瞪大了眼睛,不客气地捏住她的鼻子:“你给孤听着,你要再敢说什么分开不分开的话,孤就天天带人到你门上闹去!闹得你全家不宁!”

费连迟实在忍不住了,噗地笑出声来。

这一次,宇文泰未瞪他,自己却也跟着笑起来,挥挥手对他说:“去去去!滚开!”

天地间惟余茫茫夜色,两人同乘着苍鹭往长安而去。一大队百来个人远远地在后面跟着。那景象在冬日的荒原里也是有些壮观。

两人一路就谈起了晚上的事情。

当冉盈说起将她骗来的人是高肃,宇文泰又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这人为何时时都占尽先机,回回都让他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他只同我聊了一会儿,后来说是等一个人。等到你来了,他就立刻走了。”

冉盈还是没有想明白高肃这么做的原因。

宇文泰也沉思,他这是何意?

冉盈说:“我觉得,他像是故意将你诱到这里来的。可是又什么都没做,到底是为什么?走时他还要我带话给你,说别忘了他说的话。”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宇文泰:“阿泰,他说过什么?”

宇文泰皱紧了眉头,一边沉吟,一边说:“那次你在寄春园同他喝醉了,我罚你在璞园跪着,我回璞园的时候见着他了。他说,他的目标是你。”

“我?可是他从来没对我怎么样。”他明明有很多次机会。

宇文泰说:“寄春园那次,跟今天很像,都仿佛是,他诱着我前来,对你我却又什么都没做……他接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冉盈摇了摇头。她是真的猜不透。高肃像一个谜,一举一动都诡秘莫测。

“罢了,你平安就行。其他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宇文泰这样说着,又问:“下午在宫里可是将首饰输了个精光?”

“嗯。”冉盈点点头,“真是中了邪了,几乎回回都是我输,我玩掷卢没那么差呀……不过想到那些首饰都是捐给前线的将士的,也就值了。”

“不错,”宇文泰故意夸赞她,“阿盈高风亮节。”

“我是到过前线的,我知道那里有多残酷。所以……也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只是一点心意罢了。”

“不要紧,你捐出去多少,孤补给你双倍。”

“算了,我也不爱戴首饰。”冉盈摇摇头,很是无所谓。

“该有的还是要有,何况你是公主,这也是皇室的体面。再说,等你成了柱国夫人,若是太寒酸了,旁人还以为孤苛待你。”

宇文泰将冉盈带回城,将她放在公主府的街角,远远地看着她进了大门,这才放下一颗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陈群和满府上下的仆婢早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想进宫去禀报,又徘徊着不敢。见冉盈回来了,都喜出望外迎了上来:“公主这是去哪儿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急什么?我从宫里出来看时间还早,去阿燕那里坐了会儿。”

陈群苦着脸都快哭出来了:“公主要去阿燕女郎那里,支个人回来说一声也好啊。看把我们急的。”

冉盈一笑:“好啦,对不起嘛。下次我一定记得!”

陈群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冬天的,他急得一脑袋的汗。

这半路的公主真是野惯了的性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根本不知道有人随时会因为她掉脑袋。

当初奉命出宫护卫公主府,他还挺高兴,毕竟离开了宫禁,自由很多。没想到却是个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的苦差事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点鸳鸯谱

隔天一大早,宫里就来了黄门,说是皇后宣冯翊公主入宫。

冉盈进了宫,被皇后派来迎接的宫女迎到了凤明殿。

冉盈走进大殿,发现苏绰也在,正在陪着皇后喝茶吃点心。

冉盈有些诧异,再仔细一看,却觉得苏绰怎么面色隐隐尴尬不安。她心下狐疑,凤明殿位于后宫,是皇后接见妃嫔和命妇的地方。

怎么苏绰一早就在这里?

按下满心疑惑,她上前拜见了皇后。

乙弗氏见了她很高兴,说:“阿盈,来,到我身边来。”

冉盈走上去,乖巧地在皇后身边坐下,伸手为皇后斟了一盏茶,娇声问:“皇后殿下今日兴致为何这样好?”

皇后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我?”冉盈不解,不自觉地朝坐在下面的苏绰看去。只见他面色尴尬地也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卫将军在这里呀?”她附在皇后耳边轻声问。

皇后看着苏绰,没有回答她,反而贴近她悄悄问:“你觉得苏卫将军如何?”

“苏卫将军少年英才,人中龙凤呀。我从前也听说过苏卫将军的事情,听说柱国很倚重他。”

乙弗氏转头白了她一眼:“谁问你这个了?”

“那殿下问阿盈什么?”冉盈更糊涂了。

皇后用手中的团扇掩住,在她耳边轻声问:“你觉得他人品相貌如何?可是夫婿的上佳人选?”

冉盈想起昨天皇后特意为苏绰举办的那场相亲会,心想莫不是苏绰相中了某个女孩,或是那天的某个女孩看中的苏绰,便说:“卫将军人品贵重,一表人才,可是长安一等一的良配。”

皇后听到这回答,满意地笑了,追问:“你既觉得卫将军是一等一的良配,将他给你做夫婿如何?”

冉盈正举着茶盏放到唇边,一听这话,啊的一声,失手打翻了茶盏,泼在裙子上,湿了一片。她狼狈不堪,慌慌张张伸手去擦。

皇后却忍俊不禁:“哟,怎么了这是?高兴得茶盏都拿不住了?”

说着吩咐宫女:“快带公主去换衣裳。”

冉盈离开的时候抬眼去看苏绰,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了。

苏绰是满心满腹的苦,却有苦说不出。皇后一早就将他宣来凤明殿,问他是不是对冯翊公主有意,生生把他三魂吓飞了两魂半。怎么会有这样的话传出来?

柱国的女人啊,他何曾敢动过半分心思?

皇后却不信:“我看苏卿昨日对那四个世家女子都不闻不问,看都没看几眼,对冯翊却关怀备至,不光为她慷慨解围,后来你们俩还在御苑里独自交谈了良久,是不是?还当我不知道呢。卫将军也不用不好意思,男婚女嫁是世之常理,你和冯翊正好年龄相仿,依我看,这是天作之合。若你害臊不敢开口,我帮你做这个媒。”

苏绰张口结舌,胆战心惊,只能再三和皇后解释他对冯翊公主完全无意,可是却无法解释清楚昨日他为何对冯翊会对其他女孩不同。因此皇后只认定了他是害臊,甚至将冉盈宣入宫来,要亲自帮他说。

苏绰现在痛苦莫名,只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若是这事被柱国知道了,他铁定要被大卸八块啊。

正在苏绰百口莫辩急得满头是汗的时候,冉盈换了衣裙回来了,见他结结巴巴在那儿解释不清,生怕皇后一个主张,他俩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连忙走到皇后面前跪下大声说:“皇后殿下,你误会了!阿盈不要……不要苏卫将军做夫婿!”

“怎么?阿盈不喜欢苏绰?我看昨天你们相处得很好呀。”

皇后也诧异了。自己居然看走了眼?不可能啊,他们俩昨天互相对视的眼神明明不一样啊。她生怕冉盈是因为害羞才拒绝,还俯下身子语重心长地说:“阿盈,好姻缘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冉盈郑重地朝乙弗氏拜了一拜,说:“阿盈不孝,未能侍奉皇后几日,却让皇后如此操心。可是,阿盈不能嫁给苏绰。”

“为何呀?我昨天看你们俩可不是这样的。”皇后也不高兴了。自己白费一番功夫和口舌?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冉盈腾得起身,回头对着苏绰气愤地大声质问:“苏绰!你同皇后说了什么?!”

苏绰吓得脸色惨白,立刻辩白:“苏绰什么都没说!苏绰不敢!”

冉盈恶狠狠瞪着他,心里想,谅你也不敢!

她又转向皇后,膝行到她脚边,软软伏在她的膝上,说:“皇后真的误会了,阿盈不喜欢苏卫将军。”

“当真不喜欢?可是我看苏绰很喜欢你啊。”见她这样乖巧,皇后心软了,可是还想再努力一把。在她眼里,这两个人年纪相仿,男才女貌,苏绰沉稳有度,阿盈活泼好动,实在是天生的一对。这两个人怎么会互相没有心意?

“他也不喜欢我!”冉盈连忙说。

皇后狐疑地看向苏绰,苏绰一见,连忙伏倒在地诚惶诚恐说:“冯翊公主天之骄女,万里挑一,苏绰真的配不上!请皇后殿下明察!”

乙弗氏不明白两个人怎么一反昨天的情状,一幅互相嫌弃的样子。正在两边僵持不下、无比尴尬的时候,一个黄门匆匆进来,说:“皇后殿下!殿下!了不得了!”

皇后正有点不开心,见那黄门匆匆忙忙,不满地说:“怎么了?这样慌张!”

黄门跑得气喘吁吁,说:“宇文柱国进宫找陛下去了!”

苏绰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他已经得到消息了?完了完了,杨淙这个前车之鉴还未来得及启程离开长安,看来自己小命休矣!

皇后皱眉:“他来便来吧,他不是每日都进宫来么,有什么好慌的!”

黄门走上来,附在皇后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冉盈眼看着皇后的脸色就变了,她缓缓看向冉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看。

“皇……皇后怎么了?”冉盈被她盯得心里发毛。

“你猜宇文泰找陛下干什么去了?”

冉盈心里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却不能表现出来。她眨了眨眼,挠了挠头:“冯翊……不知道。”

“他去向陛下求娶你为妻。”皇后的脸色有些严肃,不知道持什么样的态度。

冉盈心里顿时翻滚起一阵阵的心悸和甜蜜。可是脸上却尴尬地笑笑,挠着头说:“这……这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有这种事情?”

那黄门缓了口气,又说:“现在宇文柱国正在庆华殿,陛下听说冯翊公主正在宫中,要奴婢来问个话,看冯翊公主是个什么意思。”

冉盈一愣。这个坏蛋,居然要她当面表态。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飞鹰走马

皇后笑起来:“哟,真不得了!这还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啊。”

她饶有兴味地看向苏绰:“苏卫将军,如今柱国开了口跟我们要冯翊,恐怕你是没有机会了。”

苏绰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如释重负:“没有好,没有好……冯翊公主如山巅空云,苏绰实在是不敢有非分之想。”

说着又朝向冉盈郑重地拜了拜:“公主,臣下对公主只有景仰之情,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没有非分之想……”

见他那急于撇清的狼狈样,求生欲也太强了吧。冉盈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是皇后在跟前不方便,等出了这凤明殿的大门,看她不好好奚落他一番。

乙弗氏又问:“冯翊,你怎么说?咱们那个不可一世的宇文柱国可在等着回音呢。”

冉盈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乙弗氏的心里盘算了一下。宇文泰如今廿五了也没娶妻,这冉盈刚册了公主没多久他就来求娶,若说是巧合,恐怕也无法让人信服。这两人应该早就认识的。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说:“莫非阿盈心仪宇文泰?”

冉盈知道皇后必然看破了这一层关系,撒谎瞒着反而不妥。她红着脸伏下身子,轻声说:“其实……昔年在独孤骠骑府中时,阿盈和柱国已经相识了……”

与其让这个疑问始终盘桓在皇后的心头,不如自己招出来,倒也坦荡无可指摘。世人皆知宇文泰和独孤如愿私交甚厚,宇文泰认识独孤如愿府中的一个养女再正常不过了。

乙弗氏果然舒了口气,说:“果然,我方才就猜,你们早就认识。”

“阿盈对柱国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故而从没有同皇后言明。并不是故意隐瞒。”

乙弗氏笑了:“现在不是你对他有非分之想,而是他对你有了想法。至于是不是非分之想,还要看你是不是点头了。”

乙弗氏想,陛下特意遣黄门来问,分明就是要玉成此事。

宇文泰娶了冯翊,说出去是皇室的公主,名分在那里,这个体面是给他了,可实际也不过是从独孤府进宫的人。他们本就私交深厚,这婚事倒是没给宇文泰任何扩张势力的机会。

想到这一层,乙弗氏便追问:“怎么样?苏卫将军你不喜欢,宇文柱国你可喜欢?”

冉盈害羞,又撒娇地伏在皇后的膝上腻了声:“母后……”

乙弗氏伸手一拍她的头,假意嗔道:“平日见着我也没见你叫声母后,现下要我给你置办嫁妆了,嘴就变甜了!”

冉盈咯咯笑着,回头去看还跪在地上的苏绰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

出了凤明殿,冉盈忍不住讥笑走在身边的苏绰:“我跟你认识那么久了,还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狼狈的样子。就这么怕我?”

苏绰白了她一眼,反唇相讥:“你一个小小的女子,我怕你做什么?我怕的是那个驸马都尉。”

冉盈一噎,撇过头去:“别乱说话,赐婚的诏书可还没下呢。”

苏绰叹了口气:“我就后悔那天在御花园,我就不该管你。你是什么人啊,什么样的困境脱不了身,害得我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皇后今天早上把我唤来一问,我吓都快吓死了!”

冉盈听了这话,微笑着看向他:“我在阿绰的心里这样神通广大吗?”

苏绰听了,也抬头去看她。

她一身胭脂色的衣裙,面容姣好,娇艳欲滴,眉间眼梢都是待嫁娇娘的俏丽风姿。

苏绰不免又想起昔日郎英凭风而立的俊逸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说:“那日我看你被一群叽叽喳喳的世家女讥笑,其实心里很为你觉得不甘。我那时想,昔日里纵横千里挥剑沙场的郎英,居然沦落到被一群不知深浅的小女子嘲讽,实在是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遗憾。阿盈,你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千里江山,任你驰骋。”

冉盈听了,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宫城外湛蓝的天空,半晌,问:“阿绰,你以为,我从此就要将命运托付在他手上了是吗?”

苏绰惊奇:“这是什么问题?你都与他为妻了,还不是托付给他?”

冉盈缓缓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早已想好了一切。他若待我好,我们自然相安无事,我也愿意为了他退居后院。可退居后院并不意味着我就从此和那些女子一样终日闲话家常无所事事了。”

她将目光收回来,转头看向苏绰,“郎英始终都在宇文泰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她又将手按在心口上:“郎英也始终都在这里,不做任何人的囚徒。”

苏绰一凛,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个风姿卓绝纵横在天地间的郎朗少年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见苏绰发愣,冉盈又一笑:“倘若有一天他负了我,我就不要他了……这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任我冉盈飞鹰走马?”

苏绰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阿盈想去哪里飞鹰走马?”

冉盈一听这声音,刚才还清傲的姿态陡然委顿。

只见她将脖子一缩,迈开步子就要逃,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拎住,提了回来。

宇文泰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放,黑着脸看着她。

这狗东西,刚刚才让他开心了那么一小会儿,一出宫门就听见她的高谈阔论,还敢扬言什么天下这么大,要到处飞鹰走马!

苏绰的冷汗又滴了下来。

冉盈回过头,小心地看着宇文泰赔笑:“柱国听错了……”

“哦……”宇文泰依旧冷着脸,“是孤年纪大了,耳力不行了。”

“不是的不是的!”冉盈连连摆手,“阿盈不是这个意思……阿盈是说,天下这么大,阿盈想跟着柱国到处飞鹰走马,飞扬跋扈!”

宇文泰的脸眼看着黑得更厉害了。这狗东西!打不下手,骂不出口,只能任自己被她一次次气得肝疼,还无法发作。她怎么就那么会对付他?

苏绰想,这两人如今打情骂俏起来也不忌讳着旁人在场了。

眼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热火朝天的,火药味中间夹杂着甜味,甜味中间又夹杂着酸味,听得旁人的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他这个外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是尴尬透顶。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好你个小贼!

宇文泰伸手揪住冉盈的脸,恶狠狠地说:“冉盈,你跟孤听好了。你若是再敢动离开孤的念头,孤就打断你的腿,看你往哪里跑!”

“哎哎哎……疼疼疼!”冉盈打开他的手,揉着脸颊白眼一翻:“当年孙膑被挖了膝盖骨,还不是可以坐在小车上行动自如。”

“你!”宇文泰只差一点就要跳起来了。他居然一直心心念念要把这么个东西娶回家,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可低头看到她正狡黠地冲着自己笑,那暴躁的心瞬间又安定下来,忍不住也一笑。

这就是他爱的阿盈啊,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好的。都让他觉得生命里不光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还有庭院葱翠岁月静好。

想到这里,他舒展开紧拧着的剑眉,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说:“走吧,回去吧。”

隔了两天,赐婚的诏书就下来了。

宇文泰立刻兴冲冲地去公主府找冉盈。他得了件好东西,急着要给她看看。

陈群见到宇文泰来,连忙陪笑着迎上来:“柱国可是来见公主?公主不在家中。”

宇文泰扑了个空,满肚子的失望,问:“她去哪里了?”

“公主和如罗家的阿燕女郎约着去妙善寺了。”

宇文泰四下看了看,有些不满:“公主去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你们为何不跟着?”

陈群露出一脸苦相:“柱国有所不知,不是我们不跟着,是公主怎么都不让我们跟着。公主每次出门,我们在家也是提心吊胆的……”

宇文泰听了,不怒反笑,四下看了看,说:“孤知道了。”说罢转身就走了。

一个侍卫走过来,看着宇文泰出门上车离开,说:“听说这门婚事是柱国亲口向陛下求的,可是真的?要说他和公主从前没点什么眉来眼去的事情,鬼才相信。也许早就私定终身了。”

陈群冷笑了一下:“这个公主出身不高,却是人中龙凤的命。皇后喜欢她,封了公主;柱国也喜欢她,聘娶为妇。我们就好好跟着她,处处为她想周全了,总有好处在后头等着。”

这天晚上,冉盈正关着书房的门在灯下看书,忽然听到外面窗下有动静。她警觉地一看,见窗外一个人影轻轻晃动,不一会儿,窗缝里伸进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轻轻地拨开窗上的栓。

冉盈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竟然有人想要半夜害她?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心突突突地乱跳了一阵。她想起值夜的侍女和侍卫都守在外面廊下,只要她一叫,他们就会冲进来,便稍稍镇定下来。

赐婚的诏书刚下来,这个时候是谁要对她不利?

她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个名字,却没有一个对得上号。若她还是郎英,倒是能说出几个怀疑的对象,可如今她只是个待嫁的公主,会有谁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害她?就算是宇文泰的对头,来害她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冉盈挠挠头,忍不住想,难道是某个痴恋宇文泰成狂的女子?

想罢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荒唐,又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她此时并不急着打草惊蛇,她想看看是谁要行刺她。

她瞥见一边的案上有一只铜樽,伸手抓过来抓在手中,悄悄立在窗边。

那窗栓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窗被轻轻地拉开了。

冉盈举起手中的铜樽,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等外面的人一探头就砸下去。

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探了进来,还四下里看看。冉盈见他转向自己藏身的这边,等不及看清那张脸,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就砸了下去——

窗外那人刚探头进去,还没看清四周,只觉得头顶一阵寒风掠过,余光瞧见一只樽就这么砸了下来!

他连忙伸手一挡,那樽狠狠砸在了他的胳膊上!

“啊——”他疼得压低了声音叫唤了一声,连忙闭上嘴,生怕将侍卫招来。

冉盈此时心情无比紧张,见那人伸手挡住了铜樽,并未砸到他的脑袋,不禁又气又急,正要举起手中的铜樽再砸下去。

那人见了,连忙一手制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在窗台上一撑,翻身进了房间。他也急了,唯恐冉盈又喊出声来,连忙夺下她手中的凶器,口中轻声说:“别叫,是我——”

这声音虽是极力压低了,可冉盈对那声音却的的确确是很熟悉……

冉盈:“……”

外面侍女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紧张地敲门:“公主!公主!”

两人连忙噤声,冉盈应道:“何事?”

外面又有侍卫的声音:“公主可无恙?属下们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

“没有!我打翻了花樽!不用惊慌!”冉盈答道。

侍女说:“可要奴婢们进去收拾一下?”

“不用了,明早再说吧,我准备睡了。”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

冉盈听到外面的侍女侍卫离开了,也不管是掌是拳,劈头盖脸地朝那人的头脸打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好你个小贼!不要命了你!!”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别打了!”那人终于开口求饶了。

冉盈这才伸手去将他一推,压低着声音骂道:“你怎么半夜爬窗子?还这样吓我!”

堂堂柱国,居然三更半夜爬自己未婚妻的窗子,若是传扬出去,他明日就可以自请下野了,还在朝堂上道貌岸然地混什么?

宇文泰这时捂着胳膊喊疼:“我这胳膊还没好全呢!你这狠心的女人!”

他想起刚才迎头砸下的那个铜樽心有余悸,“你是要谋杀亲夫啊!”若是那铜樽砸到他头上……

“谁让你半夜装神弄鬼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冉盈这回真是挺恼的。半夜窗外跑进一个携带匕首的贼,再沉着冷静的女子都会三魂飞掉两魂半。

宇文泰嘻嘻一笑:“怎么,就准你气得我半死,还不准我吓你一吓?”

“哪有这样吓人的!”冉盈气急败坏。其实若是她刚才冷静一点,那身形冉盈是能分辨出是谁的。只是太紧张了,根本不及分辨,手中的铜樽就砸出去了。

重点是,谁会想到堂堂一个顶着爵位的柱国大将军会半夜爬窗子?!

她伸手狠狠捶了他一下,扭过头去不理他。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愿做世间小儿女

见冉盈半天不说话,宇文泰凑上去:“真生气啦?”

冉盈转了个方向,继续不理他。

宇文泰又凑上去,腻歪歪地说:“阿盈,我想见你嘛。白天来找你你又不在。整日里到处乱跑,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今天接到皇帝赐婚的诏书之后,宇文泰特别想见她一面。算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呢。他都已经吩咐人去按照品级准备聘礼了。

白天从公主府回来后,他想来想去,虽是有了婚书,可两人毕竟还未成婚,他总这样大摇大摆地往公主府跑总归招人口舌。他倒是无所谓,只怕有些脏水会泼到阿盈身上,有些不好听的话也会从她府上的那些仆婢口中传到宫里去。

公主府又不能去,地道又不能挖,又烧心烧肺地想要见她,心急火燎地像个初谙世事的少年郎,宇文泰抓耳挠腮苦无良策,还是靠贺楼齐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其实贺楼齐也就是无意中提了那么一嘴:实在不行,柱国只能半夜翻墙去见阿冉了。

于是宇文泰就真的半夜翻墙了……

他躲过巡夜的城防军,一路小跑摸到公主府,翻了外院的墙,又翻了内院的墙,避开了侍卫,躲过了侍女,在不熟悉的公主府中东摸西摸,总算摸到她的窗下,却差点被她一下兜头砸死。

宇文泰觉得,以后想要见她,必须要换个法子。

他同冉盈说了这番经历,本想她能心疼他。可冉盈听了之后一点都不心疼,反而想,这人白天时看着龙眉凤目风雅俊秀的,无耻起来倒是真无耻,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最近这些日子他黏人黏得厉害,冉盈对他有点头疼。

“你三更半夜的跑来干嘛?就为了吓我?”扰人清梦最讨厌了。

宇文泰将她拉到灯下,就着昏昏的烛光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孤就是想见见自己的未婚妻。”

“那你不能白天来?”冉盈没好气。

“白天来多了会被人说闲话呀。”

“那你这样半夜爬窗子,若是被人发现了,我岂不是更声名扫地?别人还以为我们怎么样了……”冉盈不满地嘟囔。

宇文泰见她衣着单薄,将她拎到床边,塞进被子里,伸手拨了拨床脚边的火盆,说:“我已经命人按品级准备聘礼了。过两天准备好了,我就差人去宫里下聘。早日把婚期订了,我也好安心。”

他凑到冉盈耳边,轻轻说:“我有一些礼物,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什么呀?”冉盈好奇。

宇文泰一笑:“当日在渭水边,孤是不是答应过你,要将天下所有嵇康迭散的真迹都给你搜罗回来?”

冉盈的双眼在黑暗的夜里一下亮起来。她腾的一下,几乎是跳起来,抓着宇文泰开心地问:“真的吗?所有的吗?”

宇文泰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只方形的小锦盒:“先给你长长眼。”

冉盈打开一看,是一枚芙蓉石的椭圆形印章,小巧精致。冉盈爬到床边,借着皎洁的月光一看,只见那上面是隶书的“长乐”二字。

“这是嵇康用过的引首章!”

冉盈一眼便认出来的。在之前杨淙给她看过的那幅《狮子击象图》上,就有这枚章。

宇文泰一笑:“阿盈果然识货呀。”

阿盈这才甜甜的笑了:“你真好!”

宇文泰却皱起眉摇了摇头:“阿盈,孤发现孤在你心里可能还真的不如嵇康。你自己知道吗?你可是从来没对孤说过‘你真好’三个字。”

“哪有嘛……”冉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将那枚印章紧紧攥在手中,生怕他又抢回去一样。

见她这副小女孩样,宇文泰疼爱地摸了摸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怎么对她隐隐有一种父亲疼爱女儿的感觉……

她哭一下,他就万分紧张;她笑一下,全世界的花都开了。连同她吵嘴也是好的。她总是有办法把他气得跳脚,下一秒又让他爱到心坎里。

可世间所有两情相悦的小儿女不都是这样吗?欢欢喜喜吵吵闹闹的,一生就过去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天边就隐现白光,宇文泰这才依依不舍地爬出窗子,准备原路返回。

冉盈披着腋裘站在窗前见他纵身翻出了内墙,又一纵身,已在外墙之上。

他立在墙头,回头朝冉盈一笑。

哪知冉盈忽然大喊:“来人啊!抓贼啊!!”

宇文泰大惊,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墙头。他回头狠狠地看了冉盈一眼,都没来得及多看,赶紧翻下墙去了。

侍卫和侍女破门而入,紧张地问:“贼人在哪里?”

冉盈面露惊惶之色:“屋里炭火太热,我方才被热醒了,想开窗透透气,一推开窗子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墙上!”

侍卫们赶紧追了出去。

冉盈望着侍卫们从大门口一涌而出,在心里得意地哼了一声,让你以后再这样吓唬我!

宇文泰翻出了公主府,又在街上狼狈地疾跑了一阵,到了柱国府的街面上才放松下脚步。

一路因为紧张又跑得快,现在停了下来,只觉得侧腹好痛。心里咬牙切齿,冉盈,你给孤等着!

一大早,公主府的陈群便来了,说是公主府昨夜进了贼,可是侍卫们把方圆十里都翻了个遍,也没抓到人,侍卫仆婢们都非常惶恐,公主又极度不安,所以要来报告一下这位已经写在诏书上的驸马都尉,请他示下该怎么办。

陈群确实是有些惶恐。不管是刺客还是贼人,都敢堂而皇之地站在公主府的墙头上了,若是公主进宫去跟皇后一说,他们少不了挨顿板子。还是转头来向柱国求救。虽说柱国比皇后更不好惹,但总不能直接给他们板子吃。

宇文泰听说公主府进了贼人,大惊失色,更是严厉地斥责侍卫们保护公主不力,不仅让公主受惊,更是让公主的安全受到了威胁。装模作样地生了一番气之后,他又故作体谅,说什么早知公主府的侍卫人数不多,但是按照公主的品级,宫里又不好违了礼制加人,也是难为了这帮侍卫,在公主大婚之前担着这样大的责任。作为驸马都尉,公主未来的夫婿,公主的安危是他的心头大事,所以他决定也往柱国府派一队侍卫,和宫里派下的侍卫一同保护公主的安全。

侍卫头领虽说是宇文泰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但得到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随即,宇文泰便派刘武费连迟那几个人带着一队侍卫,大摇大摆地进了公主府。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

自从刘武那一队侍卫进了公主府,宇文泰半夜翻墙便方便多了。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甚至都不用翻墙,自然有人早早地开了角门等着他来。

可总是翻墙宇文泰也累得慌,毕竟他还没法把城防军都换成自己的人,一路躲着也心惊肉跳的。若是被城防军发现柱国一个人半夜三更在公主府附近溜达也挺没脸的。

而且从柱国府走到公主府也是段不近的距离。倒不是他嫌走得累,而是浪费时间。

春晓一刻值千金,他倒在路上耗费了半宿,想来想去不值当。

然后贺楼齐又帮他出了个主意:“柱国可将她接到璞园去啊。”

有刘武这帮内鬼在,冉盈出门倒是方便得多。之前总是顾忌着那帮侍卫宫里出来的前身,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冉盈的行踪。如今可好了,出门的事情,刘武他们包办了。

这是腊月二十三祀灶日,当日天降大雪,街道上空无一人,眼看要过年了,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罗祭祀灶神,冉盈却在这个时候带着刘武几个乘着马车出门去了。

见他们走得远了,几个在张罗祭祀的侍女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说:“别人家都在家中祭神,公主却偏偏出门,也不知去谁家祭神去了。”

另一个说:“毕竟还是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言下之意,她之前一直住在骠骑府,现在又和柱国有了婚书,甭管她两个私下里有没有违礼的事情,可到了这种年节,还是不将公主府当成该去的地方。

这些侍女都是从宫里出来的,见多了金枝玉叶,对出身寒微的冉盈自然是有几分不屑。可是她虽出身寒微,却占尽了天下好处,又要成为宇文柱国的正妻,说出来,难免遭人嫉妒。

几个侍女议论着议论着,口中就开始冒酸水了。

陈群正好经过,听到她们几个在议论这些,骂道:“赶紧闭上你们的嘴,别以为咱们这位公主出身寒微就能被你们随意在背后嚼舌根!她背后撑腰的可是宇文柱国和独孤骠骑!你们也不想想自己有几颗脑袋够他们砍杀!”

几个侍女吓得噤声不言。

经过上次去柱国府汇报公主府进贼的事情,陈群看明白了一些事情。柱国和冯翊公主从前有没有什么故事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是柱国非常重视冯翊公主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事情。因此他肯定不会希望有任何有损公主清誉的话流传出去。

见吓住了几个侍女,他又说:“能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本就是很好了,等到柱国和公主成了婚,公主自然是要搬去柱国府,平日没事也不会来这里。咱们就是白领着薪俸做着一份闲差,还要怎样呢?非要把她惹生气了,把你们退回宫里去?那宫里的妃嫔公主,又有几个是像咱们公主这样和气好相处的?!且就不提我早同你们说过的,这公主骨子里可不是善茬。真把她惹怒了,可不是像宫里那些公主一样打一顿板子就完了的。”

几个侍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陈群缓了缓口气,说:“如今柱国在府里加了人手,是摆明了要我们这些宫里跟出来的装聋子瞎子,不要掺和公主的任何事情。你们都要把嘴巴关严实了,往外漏了公主的任何事情,看柱国会不会饶了你们!”

他是个聪明人。宇文泰派了一队人过来,领头的还是他的几个心腹铁卫,摆明了是让他们这些宫里来的靠边站。他们就乖乖地靠边站好了,反正钱不少领一分,又乐得省心清闲。得罪了宇文泰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人手黑得很,先帝都敢杀,杀他们几个侍卫侍女简直就是眨眨眼睛的事情。

冉盈的马车到了璞园,宇文泰已经在庭院里翘首盼着。见她来了,心中欢喜万分。只见她穿着翠绿间蓝的袄襦,如雪地里一只轻灵灵的翠鸟一般,下了马车便从门口飞着扑到他怀中,扬着脸娇声问:“柱国想我了?”

宇文泰见了她,心里无比欢喜,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里哈了口气搓了搓,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他们可将车里的炭盆烧暖了?一路过来可冻着了?”

莫那娄想,自从前阵子两人闹了一场分手,柱国对阿冉更是百般迁就千般呵护,就好像稍一怠慢,冉盈就又跑了一样。

宇文泰如今算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他记得冉盈曾同他说过,在她面前,不必端着架子。她是他一心爱着的女人,她开心了,他的日子才过得有趣,去争这天下的时候,才斗志昂扬。

冉盈笑着摇摇头,忽然双颊一红,小声说:“我一路想着要见你,心里很欢喜,暖啊冷的,就都没注意这些了。”

一旁的贺楼齐偷笑着想,哎呀呀,这个小阿冉,自从改回女装之后,连嘴都甜了三分。

宇文泰听了她的话,心里也甚是甜蜜,又问:“当了这么久的公主了,当公主好玩么?”

冉盈叹了口气:“别提了!都快闷死了!皇后派了好多宫婢和黄门来照顾起居,出门还有那些金吾子跟着,到哪儿都是乱哄哄的一群人,都快烦死了!还好你把刘武他们派来,不然来璞园都不方便。”

他说:“孤如今想见一下阿盈也要通报,甚是不便,还是将你捉来这里方便。”

冉盈一听又得意起来:“柱国如今见到我,是不是也该退让三分?”

宇文泰听了,哼地笑了一声:“孤还不够让你?”

“不够呀。”冉盈撅着嘴,“你老是变着花样罚我呢。”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以后再罚我跪可就是以下犯上了。但我是不是可以罚柱国下跪呢?”

宇文泰看着她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板起脸,正色教训她:“孤为夫阿盈为妻,你说说看,妻是否可罚夫下跪?”

初见她时的欢喜早已无影无踪,只觉得隐隐肝痛,这些礼法条陈,竟还要他来教她!

哪想冉盈也学着他的样子皱起眉板起脸,正色说:“柱国为臣公主为君,君是否可罚臣下跪?”

“你……”宇文泰的脸憋成了猪肝色。

第二百章 夫为妻纲,不改了!

冉盈眨着狡黠的眼睛继续不依不饶:“我现在可是御册的公主,将来即便完了婚,柱国见到我,也要自称一声‘下官’……你若再罚我跪,可就太失礼了!”

她美目一转,得意洋洋地凑到他面前说:你贵为柱国,这可是落人口实的事情,不可做呀。”

宇文泰实在拿她没奈何,说:“孤要罚你也不光是下跪这一个办法。”

他一把将她拽紧,似笑非笑地慢悠悠又说:“孤可以纳几个美妾,想来也不错。反正孤的妾位也没什么了不得,阿盈是不稀罕的,也不知其他女子稀不稀罕。”

“宇文泰,你敢!”冉盈没防住他居然出这样下作的招,气得一跺脚。

一旁的刘武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抬眼看看他们,赶紧捂住嘴。

不得了不得了,这两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眼看都要打起来了。

柱国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若是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小阿冉如此管得死死的,想来也是太可怜了。

可四下里明明火药味十足,刘武却怎么隐约闻出了一丝甜味?

连至尊在宇文泰面前都要尊称一声柱国,这普天之下敢整天把宇文泰三个字挂在嘴上的,恐怕也只有这位未来的柱国夫人了。

宇文泰看了他一眼,对冉盈说:“你看看,我这些侍卫都是从武川带出来的,我精心调教多年。自从你来了,都跟你学成了什么样?越来越没规矩,我如今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这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

“柱国,”刘武在一旁叫屈,“我们怎么给柱国丢脸了?”

宇文泰说:“看看,看看,就是这么没规矩。”

刘武闭了嘴不再说话,心里却想,果然还是莫那娄说得对,自从有了冉盈,柱国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可能……他还真的是五行缺个阿冉。

宇文泰见冉盈口舌落败,得意地伸手一戳她的额头:“你看你这个薄情的女子,几日未见了,也不同孤说点好听的,开口就是挑衅。孤被你气得短命,你也落不到好处吧?”

冉盈也咬唇嫣然一笑:“柱国不就是喜欢被阿盈气得心疼肝疼五脏六腑都疼吗?”

宇文泰哈哈大笑,将她揉入怀里:“你这张嘴!”

他爱宠地低头看着她,说:“你知道了么?宫里的星官已经占卜了吉日,婚期在明年五月初六。”

“呀!”冉盈欢喜地说,“我刚好过完十七岁生日呀。”

宇文泰又喜悦,又愧疚,沉声说:“孤同阿盈相识两年了,十五岁,十六岁,竟都错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孤好好为你庆祝一下。”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孤的生日,阿盈好像从来也没来嘘寒问暖过。”

说到生日,冉盈倒是有点心虚。因为她居然不知道宇文泰的生日,她从未问过,他也从未提起。

“你……你的生日是何时呀?”她小小声地问。

宇文泰肝疼了。这狗东西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生日?从没关心过?没打听过?

“八月初八。”刘武赶紧上前半步,靠近了冉盈轻声提醒她。

“哦……八月初八嘛,我知道的!”看着宇文泰渐渐发黑的脸,冉盈尴尬地笑起来,为自己打圆场,“哎呀,我早就知道了,一时高兴得昏了头,忘了,忘了……”

宇文泰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一再告诫自己,一辈子很长,想要和这个狗东西在一起过一辈子,一定要有过人的气量,绝对不能轻易地被她挑起怒火,不然,折寿的可是他自己。

调整好心态,他狡黠地一笑,说:“上次孤告诉你了,孤给你搜罗了很多嵇康的真迹……”

冉盈立刻两眼放光:“在哪里?在璞园吗?快给我看看!”

宇文泰占了上风,好整以暇:“就在璞园放着呢。可是阿盈要先回答孤一个问题。”

“你问啊。”冉盈迫不及待。

“孤和阿盈,到底是君为臣纲,还是夫为妻纲?”

冉盈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趁虚而入啊。她不满地说:“能不能换个问题问?”

这可是关系到他们俩婚后的地位问题,哪能轻易就输了阵。

宇文泰嘴角一翘,仿佛早有准备:“那,孤婚后可纳別室么?”

冉盈立刻说:“夫为妻纲!”

对她来说,口舌上输给他很不痛快,可是输了这一阵,还有下一阵呢。一辈子长着呢,河东河西的,且看呗。

“不改了?”宇文泰的笑中五分宠溺,五分得意。

“不改了!”冉盈爽快地一昂头。

“真乖。”宇文泰笑眯眯满意地捏了捏她的脸。想赢她一阵还真不容易呢。

两人在书房里埋头研究着嵇康的真迹,不觉时间流逝,天色渐渐黑下来,一个侍女进来点起灯说:“郎君,娘子,该用膳了。”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相视一笑。时间怎么这样快,一天都已经走完了。如今见上一面这样不容易,居然还要再熬半年。

两人隔着小几对坐着,宇文泰拉着她柔软的手,摆弄着那一根根修长的手指,垂目说:“你就安心准备做新娘,婚礼之前,宫里仪曹的那些人会为你打点准备一切事情。这阵子孤在做一件大事,若是成了,就当作送你的新婚大礼。”

“什么大事?”冉盈好奇。

宇文泰说:“本来呢,这件事孤想往后放一放,先将你娶进门再说。不过眼下一个天赐良机放到孤面前,孤若是不接稳了,只怕老天不乐意。”

“到底是什么事啊?”听他这样说,冉盈更好奇了。

宇文泰弯起嘴角一笑,抬眼看着冉盈,两根手指在小几上一敲:“益州。”

益州?

前几个月北边打得热闹,南边也没歇着。梁武帝萧衍崩了之后,他的第七子萧绎在江陵称帝,因不是正统,根基不稳,萧绎曾上表向长安称臣,请求庇护。宇文泰早有吞并巴蜀之心,彼时正在迎战柔然,见萧绎遣使称臣,自然乐得接受。

前些日子蜀中乱了。益州刺史萧纪起兵造反,萧绎抵抗不住,便遣使向宇文泰求救,于是他吞并蜀中的计划,就这么由对手帮忙开启了。

冉盈听了,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惊讶:“你要去平定益州?”

宇文泰瞥了她一眼:“小小益州,何用孤亲自前往?孤派了杨忠和尉迟迥去,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那你最近有什么要事吗?”冉盈将肘支在小几上,托着腮看着他。

宇文泰笑了:“想要我做什么?”

“陪我去洛阳过新年吧。”

她笑眯眯地托腮看着宇文泰,那双晶亮的眸中仿佛碎了一湖的星光。

第二百零一章 铜驼轶事

没几日,宇文泰依旧如去秦州时一般,留下六个铁卫在国中,带着其他六人和冉盈,如一个平常的富贵公子携家小出游一般,往洛阳去了。

洛阳曾是多朝古都,本朝魏文帝也曾迁都洛阳。后孝武西迁,东西两边才分别以长安和邺城为都。

洛阳虽多次被战火焚毁,却每每如凤凰涅槃一般,在废墟之上重现繁华。

前不久独孤如愿取下洛阳,如今街市又重现繁华景象。

历史从来都是轮回。洛阳的毁灭总是标志着时代动荡的开始;洛阳的重建,则标志着新秩序的建立。

而这气势恢弘、气象万千的洛阳城本身,这花与尘的旧都,却仿佛无论经过多么猛烈的战火洗礼,都最终能在骄阳下灼灼生华。

它矗立在历史的轮回中,从未远去。

还有两天就是新年了,铜驼街上开了年市,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地赶着最后的时间采办年货。

不管世道如何艰难,年节总是一年中最大的事情。但愿跨过这一夜,来年会是丰硕圆满的一年。

冉盈站在铜驼街上,看着那宽阔笔直的大道直上蓝天,看着大道上熙熙攘攘穿流如织的人流,不禁心旌荡漾,拉着宇文泰欢喜地说:“阿泰你看,这就是铜驼街,这就是洛阳啊!铜驼陌上集少年,真是一点都不假!”

莫那娄笑着说:“独孤骠骑掌管洛阳也不过数月,竟然经营得如此繁华。”

宇文泰说:“他那个人不光会打仗,内政也一向很有一手。当初在荆州的时候就颇有政绩,不仅当地豪强款附,在普通百姓中声名也颇好。”

“我们要去看看他吗?”冉盈问。

“你想去?”宇文泰一直对“天下第一美男子”这个梗耿耿于怀。

“我想去看看如罗阿姊。他们家的阿罗还是我接生的呢,现在应该都会走路了。”冉盈想着当初在自己手中那个丑丑的小婴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宇文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感叹道:“我们的小阿盈,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竟然在那种情况下接生出一个婴儿。真是了不得。——好啊,我们去看看他们。”

冉盈开心得满街乱窜,东看西看,闹着要给阿罗买礼物,又说:“洛阳真好呀,既做过汉人的都城,也做过鲜卑人的都城,才这般糅杂又恢弘吧?”

宇文泰微微一笑,问:“你可知晋室衰颓以来,中原动荡不断,何以我们鲜卑人就可以统一北方、建立强大的帝国?”

冉盈知道他见到恢弘洛阳亦是心潮澎湃,便挑眉顺着他问:“柱国有何高见?”

宇文泰说:“本朝孝文帝排除万难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显示了举世无匹的宏大气魄和卓越眼光。吞吐万汇,兼纳远近,互相化育。他实在是令人钦佩的一代雄主。”

说着,他举目去看眼前那笔直地铜驼街,突如其来的,心里却猛地一咯噔。

他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就是眼前这样宽阔笔直的大道,阿盈就是在这里离他而去。莫非那个梦果真预示着什么?

见他发愣,冉盈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怎么了?发什么愣?怎么不说下去?”

宇文泰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什么,我说完了。”

他心神不宁,换了话题问:“你来洛阳不是还想找找那件东西么?你手中的线索,可是指向白马寺么?”

冉盈点点头,又皱眉:“白马武兴……白马当是作白马寺解,只是武兴,却不知何解。”

“得到了玉玺,你要如何处置?”

冉盈说:“祖母吩咐我要送到南梁去。我大概要再去一趟建康吧。”

“你还要去建康?”宇文泰不悦。

“祖母要我将玉玺交给南边的朝廷啊。”

宇文泰说:“可南边如今这么乱……阿盈,你们冉氏生于北方,长于我们鲜卑人中间。自孝文帝改制以来,北方胡汉相融,已无大防。可在你们心中,胡汉之别还是如此泾渭分明吗?”

见他突然发难,冉盈揉揉鼻子嘟囔道:“又不高兴了……不就是怕南边不安定,我去了会耽误婚期么,我又没这样想过什么胡汉之别。那你说,我将玉玺献给陛下,是不是就称你的心了?”

宇文泰刚才调子起得那么高,心思却一下子被戳穿,顿时噎着说不出话来,只得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他想什么她都知道。

一时下不来台,又觉得她并未将他们的婚礼放在心上,心中有些不快,别过身去不理她。

冉盈瘪了瘪嘴,心里也不痛快,哼了一声,说:“我去那边看看。”便一个人跑到前面街上去看热闹,将宇文泰一行人远远甩在后面。

都没人注意到,一旁一群年轻的小混混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了冉盈。

他们见街市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女郎,孤身一人,又娇俏明艳,便围了上去。

冉盈正在一个摊子前看摆放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因身边穿梭往来的人很多,也没提防身边围了几个人。

一个混混开口了:“这位娘子眼生啊,是第一次来洛阳吗?”

冉盈抬头一看,身边围了四五个年轻人,衣着粗鄙,看着她一脸的不怀好意。

她只淡淡瞥了一眼,又低头去看那摊子,漫不经心地懒着口气道:“与你何干呀?”

小混混笑道:“哟,我们见娘子孤身一人,愿意带你在洛阳四处转转,可好?这新年期间的洛阳可是特别华美。”

冉盈知道宇文泰就在不远处,是以心里根本不惧。她冷着脸没理他们,依旧逐一看着面前小摊上的面具。

小混混见她不开口,以为她不敢搭腔,伸手就来扯她:“娘子走吧,我们兄弟知道很多有趣的地方,这就带娘子去走走。”

冉盈抬眼看了一眼那只抓住自己的粗糙的手,眼睛冷冷一抬,淡淡说了句:“要命就赶紧滚。”

那一抬眼的气势端的凌厉,小混混们都一怔。

可转念一想,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能有什么样的本事?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什么?”几个人哈哈笑起来,“娘子看着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啊。”

他们几个是这附近的一霸,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走,这女子却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真得让她知道点厉害。

那为首的说:“小娘子最好乖乖跟我们走。我们兄弟在这附近怎么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你若不识抬举,我们兄弟可就要让你知道一下谁是这洛阳的主人了。”

那摊主面色惨白。若是当街闹将起来,他的摊子可是要倒霉的。怎么好容易挨过一年,到了年下却出了这档子事!

这时,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冷磁沉的声音:“这位小兄弟倒是说说看,谁是这洛阳的主人?”

第二百零二章 打架伤自尊

冉盈抬眼一看宇文泰,心里哼了一声,嘟着嘴转过脸不看他。

嗬?他正在帮她解围,她却一脸的嫌弃?宇文泰身后的几个铁卫暗笑。

几个混混一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身裹华贵的黑貂裘。那青年的身后跟着六个健壮魁梧、腰挎短剑的玄衣侍卫。

青年一脸黑沉,居高临下地垂目睥睨着他们,周身笼着一股不可侵犯的贵重之气。

几个混混同时一凛。

转念一想,强龙不压地头蛇,又见冉盈一脸不认识那帮人的表情,为首那个便继续蛮横起来:“我们和这个小女郎一同玩耍开开玩笑,关你什么事?”

宇文泰嘴角微微一挑,明明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那表情却莫名肃杀。

他站着不动,垂目一一扫过几个混混的脸,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一同玩耍?”

他看向冉盈,声音换一软:“阿盈,过来。”

这种时候,就算心里还不快,冉盈也是一定会配合他的。她两步走到他面前,他往前一步,张开裹着的黑貂裘,将她一并裹了进去,轻声问:“一个人乱跑冷不冷?”

几个混混顿时傻了眼,心想这小娘子原来和这群看着就不好惹的人是一起的。

见势不妙,互相看了看,转身就想跑。只见那几个侍卫动作极快,脚下几步便将他们拦在中间。

为首那个一见,立刻赔笑道:“哎呀,郎君来了就好。这小娘子刚才迷了路,我们正要带她去寻郎君呢!”

宇文泰看都不看他,却看向怀中一脸不爽的冉盈,口气恁的宠溺:“阿盈,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冉盈知道他在借这几个混混向她示好求和,也不看他,嘟着嘴淡淡说:“拖到那边巷子里打一顿吧。”

宇文泰还未说话,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同时脸一黑。打一顿?他们可都是出身北镇的良家子弟,堂堂柱国大将军的心腹铁卫,精锐中的精锐,居然要干这种市井地痞的勾当?

这群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绑了见官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为什么要他们拖到巷子里打一顿?!掉身份啊!

几人同时可怜兮兮地看向宇文泰,希望这个他们跟随了多年的主人能开口说句话,为他们主持一下公道。怎么能让阿冉这么滥用权势胡作非为!谁还不要个面子啊?!

为什么宇文泰得罪了阿冉,倒霉的却是他们?!

哪知宇文泰完全无视他们,冷着声音说:“听到了?拖到那边巷子打一顿,好好打。”

几个小混混一听,腿都软了。被这些人执枪带戟地打一顿,伤筋断骨都是运气好,一不小心恐怕小命都没了。

宇文泰发了话,几个铁卫纵是万般不甘心,也算是看明白了。柱国得罪了阿冉,便用他们来讨好她。

罢了罢了,他都发了话,他们也只能上前拖住几个混混,将杀猪般嚎叫起来的几个人往那边巷子拖去。

宇文泰这才低头看着冉盈,问:“方才是我太急了。别生气了。”

冉盈笑嘻嘻地从他的貂裘里钻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傩面具,罩在宇文泰脸上,说:“你刚才的脸色,就同这面具一模一样。”

“胡闹!”宇文泰嗔着,将面具从脸上取下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心想,有这么丑么?

“娘子喜欢,就……就送给娘子吧。”两人背后传来摊主弱弱的声音。

摊主从宇文泰等人出现就一直战战兢兢。这气质高贵的青年在他眼中仿佛浑身上下都发着耀眼的光,到底是什么人啊。他和那小娘子一直在他的摊子前徘徊不走,摊主觉得压力好大。

冉盈回头一笑,从袖子里摸出钱袋子,数了十来个铜板给店主:“都要年下了,你小本生意,哪能占你的便宜?”

又回头对宇文泰说:“我还想去那边买盏花灯。”

“上元节还没到,买什么花灯啊?”

“我想送给阿罗嘛。”冉盈转了两下眼珠。

“你是自己想玩吧?”宇文泰戳穿她,“上元节再买吧,又不是没得玩。”

“阿泰……”冉盈撅起嘴眼巴巴地仰脸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来回晃荡,一脸的委屈。

“买买买。”他不耐烦,白了她一眼,“,别撒娇了,听到你撒娇就头疼。”

两人买花灯的间隙,听到那边巷子里隐约传来惨叫声,宇文泰说:“你可知现在青山他们有多委屈吗?”

“委屈什么?”冉盈装傻充愣,自顾自挑着花灯。

宇文泰哼地一声冷笑:“当街斗殴是地痞行径,他们可都是良家子弟,北镇精锐,这架打得……伤自尊啊。”

回头还得好好抚慰他们一番,毕竟不能让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下属寒了心。

这一顿好打,几个人将对冉盈的不满全都发泄在了这几个倒霉的混混身上,凶猛地拳打脚踢,打得他们口鼻见血,骨折筋裂,命都去了半条。

末了,贺楼齐尤不解气地一脚踹在一个混混身上,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招惹谁不行,非要招惹那个祖宗!”

几人见差不多了,撇下混混出了巷子。满街的喧闹繁华在他们眼中已经毫无趣味。

顶着一阵迎面而来的寒风,贺楼齐抱怨道:“这差事做不下去了。柱国还是从前的柱国吗?如今怎么成了个惧内的?阿冉这么欺负我们,他居然也不给我们撑腰,还对阿冉那样狗腿,言听计从!”

刘武也附和:“是啊是啊,他刚才那张脸,那个表情……我真是不忍心看!”

莫那娄青着脸低声说:“今天的事谁也别再提了。丢不起那人……”

此时远远的街角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里那个俊秀清逸的青年正透过半开的小窗将这边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见宇文泰一行人走得远了,他关上窗,兀自阴森地呵呵笑起来:“有意思。宇文泰这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随即他冷下脸,沉着声音唤了声:“眉生。”

一个英朗的声音立刻在外面响起:“乐安王有何吩咐?”

这人正是乐安王高肃。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漆密封的碧绿竹筒递出去,说:“快马将这个送去长安给于谨。”

叫眉生的武士接过锦囊,飞身上马,箭一般地往长安的方向去了。

宇文泰,你欠我的,是时候该还了。

第二百零三章 客从远方来

刺史府突然来了不速之客,全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独孤如愿没想到宇文泰居然悄悄来了洛阳,又惊又喜,见他还带来了冉盈,夫妇俩更是欢喜无比。

特别是如罗氏,自从荆州一别就再也没见过冉盈,此时见了她,欢喜得将她搂在怀里看了又看,大笑着说:“怎么一别一年多,阿盈都要嫁做人妇了?”

冉盈不好意思地抬眼看看一旁的独孤如愿:“阿姊,别说这事儿行么……”

如罗氏对宇文泰说:“柱国可要恕我无知之罪,当初我还多事地给阿盈安排过相亲呢……”

“阿姊……“冉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这事儿可不能提,宇文泰忌讳着呢。

宇文泰却丝毫没有不悦之色,反而笑着问:“阿盈可有看中那少年?”

阿盈还没说话,如罗氏抢着说:“她呀,那日寺庙里的住持要给他们合一合八字,阿盈为了合不上,故意改了两个字,却合出个天定的姻缘来,喜得那家的主母巴巴地第二日就要下聘书!”

想起当时的情景,如罗氏还是不由得抚掌大笑。

宇文泰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也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冉盈的脑门,又有些无奈:“你呀,净会胡闹!”

冉盈摸着脑门也笑了。她见到宇文泰这样子,知道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已经过去了,不由得安下心来。她冲着他嘿嘿一笑:“失算了嘛。”

独孤如愿问:“你们婚期可定下了?”

“五月初六。”宇文泰道。

如罗氏一听,说:“哟,还比李昺和阿燕晚个把月。前几日阿燕来信了,说他们的婚期是四月初二。”

冉盈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个坏蛋,婚期定了都不告诉我!”

如罗氏笑道:“明年入夏,长安城可热闹了。”她转向独孤如愿:“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可好?”

独孤如愿笑眯眯地看着她:“行啊,带上罗儿一起。”

是夜,宇文泰和独孤如愿在书房里暖了一壶酒,就着火盆边酌边聊,就谈到了如今的局势。

“高欢自从玉璧败退之后就病了,一直在晋阳也没出去,探子带来的消息,估计时间也不多了。高欢一死,他的长子高澄袭爵,又是个难缠的对手。”

宇文泰点点头:“我听说高澄自幼聪慧过人,十五岁就入朝辅政。不过,他袭爵之后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长安,而是邺城。”

“你是说……”独孤如愿警觉地看向宇文泰。

“我得到一些消息,他已经在暗中准备了。这大概也是高欢早就谋划好的,袭爵之后立刻逼元善见禅位。“宇文泰一声冷笑,“谁都想学魏武啊。”

“所以目下我们要趁机赶紧将蜀地收入囊中。杨忠的战况如何?”杨忠是独孤如愿的旧部,他自然十分关心。

“进展很顺利,最新的战报是已经攻下益州,即将攻取成都。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月了。有了巴蜀之地,拿下邺城是早晚的事了。”宇文泰很笃定,天下在望。

转念,他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问:“阿干可知道高肃?”

“高欢的三子?”

宇文泰点点头。

“有所耳闻。听说他母亲早年被高欢赐死,他也不得高欢疼爱,一直被寄养在别处,近几年才被召回晋阳,又封了乐安王。这个人比较神秘,外面的消息不多,应该是有意遮掩。”

“他和高澄高洋兄弟关系如何?”

“不曾听说过。不过不是一母所生,又没在一处长大,想必关系不亲近。怎么忽然问起他?”

“这个人很厉害,我几次和他交锋,都被他占了先机。而且……”宇文泰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没什么。”宇文泰摇摇头,暂时不提他和冉盈的事。高肃对冉盈抱着什么目的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也无从说起,末了,他说:“阿干在洛阳要小心这个人,他的细作非常厉害。”

“我知道了。”独孤如愿点点头。

见宇文泰似乎沉吟着什么,独孤如愿又将话题绕到冉盈身上:“阿盈如今当不了郎英了,可憋屈么?没有三天两头地同你闹腾?”

“她呀。”宇文泰想到她就头疼,忍不住哼了一声,又一笑,“她可也是一只横绝四海的鹰呢……随她去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管不了她。”

独孤如愿忍不住噗哧一笑。打小认识的,他还从没见过宇文泰服输服到完全放弃反抗的地步。

那边卧室里,如罗氏坐在床边看着酣睡的阿罗,一边同冉盈小声地说着话。

“那日啊,我就见他冲进来,拉着如愿就问,阿盈呢?如愿将他带去书房,两人谈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他又冲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那时我真是想不到,这么火急火燎的,居然会是宇文泰,同如愿和我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嘛。”

冉盈一撇嘴,不屑一顾:“他同高平公主有了婚约,就不要我了。没了婚约,又想起我了。哪有那么好的事。若不是后来沙苑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如罗氏温暖地一笑:“现在好了,都算是苦尽甘来。你算是嫁了如意郎君,他也算抱得美人归了。等你们成了婚,尽快生一个孩子,可有你忙的。”

冉盈脸一红:“阿姊!乱说什么呢!”

如罗氏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害臊的?结了婚的夫妇哪有不生孩子的?你看罗儿多可爱?我时时盯着他看都看不够。”

“好了,不要说了!”冉盈伸手去掩她的嘴。她懵懵懂懂,不知道夫妻是怎么回事,却已目睹了生孩子是非常痛苦、可能会丢掉性命的事情。

她可不要生孩子!

如罗氏见她满脸通红,继续调侃她:“可怜了杨淙那孩子,痴痴傻傻地在我们家门口徘徊了半个月。之后还大病了一场。”

冉盈听她提起杨淙,低声说:“其实……我也并未做什么亏欠他的事,可对他,还是觉得有一些抱歉。”

算算日子,他们家应该都回到荆州了。只是他那样含金衔玉出生的贵公子,如今家产都充了公,仆婢遣尽,日后粗茶淡饭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

第二百零四章年

这一年除夕之夜,宇文泰和冉盈是在骠骑府和独孤氏一家一起过的。

几个人热热闹闹,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吃完年夜饭,独孤氏夫妇带着罗儿早早去休息了,宇文泰和冉盈在庭院里置上一壶酒,慢慢地一边喝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从前的事情。

宇文泰问:“阿盈可还记得我们去年的新年是怎么过的?”

冉盈一笑:“你在宫里喝多了,走错了门……”

“胡说!”宇文泰打断她,板起了脸,“孤是记挂着你一个人过除夕,特意去看你的。却被你气得一整个新年都没过好!”

冉盈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得意洋洋,又说:“今年可不就和我一起过了吗?我今年保证不气你。”

宇文泰的表情又柔缓下来。他浅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晶亮的女孩,说:“阿盈,孤总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却没想到,这才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新年。”

冉盈想到几个月之后的婚礼,一丝浅笑也挂上了嘴角,她单手托着腮看向他,目光灼灼闪亮:“以后还有很多个新年可以在一起过。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欢喜。”

宇文泰心里甜甜的,又问她:“你可曾想过,同孤在一起,会经受很多风浪?你别看孤今日万人之上,玉堂金马,也许明日高楼就塌了。”

冉盈垂眸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依旧看着他,说:“阿泰,我今日想要和你天长地久、同生共死的心,就如同从前想要拒绝你是一样坚定的。将来,无论你什么境况,我都不会后悔。”

宇文泰默默看着她,嘴角吊起一丝浅笑。

几个侍卫远远地守着,看着他们,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看到两人注视着对方,脸上都挂着甜蜜幸福的微笑,不禁也都小声地笑起来。

刘武说:“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这天下,还真的没有比阿冉更适合这个位置的女子了。”

她既聪明,又愚笨;既世故,又天真;既狡猾,又有一颗赤子之心。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陪伴在宇文泰那样的人身边了。

“阿冉这家伙啊……几个月之前,我还不相信他们真的能走到这一步。而且,柱国只是帮她铺垫铺垫,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到的。”

贺楼齐平日里最喜欢作弄冉盈,可是,他或许是一众铁卫里,最关心她的一个。

“我原以为,四郎他走到这个地位,已经不可能再拥有一个凡夫俗子的快乐和幸福。可是他得到了阿冉,也许是已经故去的老将军和几个少将军在天之灵保佑他吧。”莫那娄的表情里急欣慰,又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这时,忽然听到城中永宁寺敲响了除夕午夜的钟声。这钟声浑厚,在天地间激起深沉而宏大的回响。

在这个洛阳城里,家家户户,每一个人,此时都将头伸出窗外,望着城中直矗云霄的那座永宁寺佛塔的方向默默地翘首祈望,祈望来年可以过得安乐一些。

宇文泰和冉盈相视一笑。这是新的一年了。

大年初二这天,宇文泰和冉盈一行人就辞别独孤氏夫妇,去了白马寺。

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年间,是佛教传入中原之后官方兴建的第一座寺院。汉明帝刘庄曾梦到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醒来之后问于大臣,博士傅毅启奏说,西方有神,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求取佛经。蔡秦等人在大月氏国遇到印度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见到了佛经和释迦牟尼佛白毡像,便恳请二位高僧东赴中国弘法布教。二位高僧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国都洛阳。汉明帝见到佛经佛像十分高兴,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东来,便取名“白马寺”。

但在本朝,最重要的寺庙是景明寺、永明寺、永宁寺、报德寺等十几座皇家寺院,白马寺倒是不甚重要。不过据说寺里有汉代传下来的经函置放于堂宇之内,经常发出神奇的光芒,僧众烧香供养,奉若神明,都传说看见经函放光如见如来真容。

宇文泰和冉盈踏进白马寺的山门。虽是严寒的季节,万物凋敝,山寺庭院却十分清幽。因为种满了长青的植物,即使是冬季,各个殿院佛堂也被葱翠植被环绕,生机盎然,丝毫没有萧索之状。

这天大概因为是年节,又天气寒冷,寺内竟无一个香客。宇文泰和冉盈在寺中四处转着,冉盈渐渐觉得奇怪,问:“阿泰,你不觉得奇怪吗?若说天冷,香客不来倒也罢了,为何我们进了山门到现在,连个僧人都没见到?”

宇文泰环顾四周,也警惕起来,他唤过几个侍卫,沉声道:“四处去看看。”

几个人应声去了。宇文泰拉着冉盈在庭院里四处看着,见到庭前几株凋敝的石榴树,来了兴致,问:“你听说过‘折马甜榴,一实值牛’吗?”

冉盈仰起脸看着他,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宇文泰说:“这白马寺虽然在本朝的香火不如皇家寺院,但是因为是祖庭,毕竟还是神奇。”

“怎么神奇了?”

宇文泰伸手指着庭院里的几株石榴树:“这里的石榴一个能长到七斤那么大,而且汁多味甜,拿到市场上和一头牛一样价钱。所以叫折马甜榴,一实值牛。”

“这么大?”冉盈夏天最爱吃石榴,听到这个非常惊讶,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那我是不是来错季节了?”

宇文泰沉着声音呵呵地笑出声来:“你若喜欢,夏天时让人送一些到长安好了。”他又指着大雄宝殿旁的一排葡萄架,说:“还有这葡萄,结出的果实比枣子还大,而且非常甜,味道真算得上是洛阳之冠。”

冉盈白了他一眼:“你怎么都知道?”

“永安年间我曾来过洛阳,逗留过一段时间。”

宇文泰听了,也觉得有异,对身后侍卫说:“四处去看看。”

几人应声去了。

冉盈见前方天王殿,说了一声:“我也去看看。”便撇开宇文泰,提着裙子跑过去。

到了殿门口,却像是忽然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啊地惊叫一声,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第二百零五章 白马武兴

到了大殿门口,冉盈却像是忽然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啊地惊叫一声,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众人皆一惊。

宇文泰赶紧两步奔过去:“怎么了?”

却见门槛里站着一个身穿缀满补丁的灰色夹棉僧袍的僧人,身形甚伟,合掌低眉对着冉盈唱了个喏,温吞吞道:“我面貌丑陋,吓着小施主了。”

宇文泰伸手搀起冉盈,将她护在身后,这才抬眼去打量那僧人。

只见他眼歪口斜,烂着鼻头,满脸大大小小的红色瘤子。别说是冉盈,便是宇文泰见了,也忍不住有些心惊。

冉盈却从宇文泰身后绕出来,对着那丑僧人行了个礼:“阿盈无知,刚才冒犯师父了。请师父不要怪罪。”

“哪里。小施主客气了。”那僧人眯着眼睛摇摇头,仿似在笑,口气依旧温吞吞的。

宇文泰问:“师父来得正好。请问今日寺中为何无人?”

丑僧人说:“僧众今日都出去行脚了,要明日过午放回。”

“难怪。”冉盈暗暗想,他们来得也巧,正好寺中无人,方便他们仔细查探。

丑僧人说:“我带两位施主在寺内游逛片刻如何?”

冉盈笑道:“不会打扰师父清修吗?”

丑僧人哈哈一笑:“万事皆是修行,何来打扰之说。”

这时几个侍卫都转回来,附在宇文泰耳边说:“郎君,四处都无异常。”

一行人便跟着丑僧人在寺中游赏。

这白马寺不愧为中原第一寺。寺中不仅有历代帝王手植的树木,也收藏了各朝各代皇家供奉的珍品。

片刻,早上还晴朗无云的天空涌上了滚滚彤云。丑僧人抬头看了看天,说:“似乎要下雪了。诸位虽我去禅房煮点热茶喝如何?”

宇文泰点头:“劳烦师父。”

因看了许多珍奇宝物,冉盈心中十分雀跃,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问:“还不知师父法号。”

丑僧人一边煮水一边说:“我没有法号。”

“为何没有法号?”冉盈奇道。

丑僧人说:“我没有僧籍,在寺中几十年都是在后厨帮伙。我俗家姓宝,所以不管是寺中的僧人还是来拜佛的善男信女都唤我宝僧人。”

因为本朝僧尼都是由朝廷拨款供养,因此僧籍并不好得。丑僧人如此说,宇文泰自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冉盈笑嘻嘻地问:“那我唤你宝师父可好?”

宝僧人和气地呵呵一笑:“小施主自便。”

三人在禅房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了一会儿白马寺的兴衰。宝僧人说:“我前些年和一个世外异人学了一些占卜之术,现在正无聊,我为二位卜一卜前程如何?”

冉盈睁大了眼睛十分诧异:“师父还会占卜呀!好啊!”

宇文泰微笑着看着冉盈,也点了点头。

只见宝僧人不用工具也不起卦,只盘膝坐于蒲垫之上,双手置于膝上,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宇文泰和冉盈好奇地盯着他。此时连他那可怖的长相,也不觉得丑了。

半晌,宝僧人睁开眼,微微一笑,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游移了一会儿,温吞吞道:“郎君和娘子的未来,不可说。”

宇文泰听了有些不悦,还未开口,冉盈探身问道:“为何不可说呀?”

宝僧人未看冉盈,却拿一双歪斜的眼睛看向宇文泰,说:“昔日因,今日果呀。”

宇文泰不知为何突然心中一颤,不敢再问下去,对宝僧人行了个礼:“我们出去逛逛寺院。”便拉着冉盈离开了禅房。

冉盈一头雾水:“怎么了?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都还没问清楚呢!”

宇文泰突然不耐烦:“神神叨叨有什么好问的?我最烦这些占卜算卦的,全都模棱两可,不真不切。”

冉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烦躁起来,只以为他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便收了收玩心,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走着。

一行人又在寺院内逛了一会儿,来到了大雄殿。

正中供奉三世佛,四周围奉十八罗汉。

两人给三世佛敬了香,又绕着大殿去看那十八罗汉。

有些罗汉的下面还立着供养人的像。他们走到伏虎罗汉处,见那供养人的像座上刻着两个字:冉裕。

宇文泰见了问:“冉裕是谁?也姓冉……可同你家有什么渊源?”

冉盈仔细想了想,似乎武悼天王有个儿子是叫冉裕,武悼天王死后便不知所踪了。没想到,他生前竟然在这里供养了佛像。

猝不及防的,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原来如此,冉裕曾被封为武兴王。白马武兴,原来是这个意思。”

冉盈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惊,朝殿外看去。

走进来的人修长俊美,白玉小冠半束长发,一身白衣翩然,宽袖博带,披一件雪白的狐裘氅,乌发散落在肩上,腰后别着一支碧绿的玉箫,衣袂翩然宛如林下清风。

与他这一身翩然如仙的气质极不相称的,是在他的身后跟着两队约莫二十来个黑衣的侍卫,俱腰挎利刃,杀气腾腾。

“高肃。”冉盈一愣。他怎么在洛阳?

宇文泰立刻意识到形势不妙。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高肃。在这里见到这个屡屡占得先机的对手,让宇文泰有些心惊。这是一个比高欢更难对付的强敌。

他是何时,不知不觉地踏入了这个陷阱?

而冉盈,在看到高肃之后,目光却又落到了他身后的一个人身上。

“青彦?”她瞪圆了眼睛,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身青袍的青彦走在高肃的身后,面目冷肃,目不斜视,拒人于千里之外。

自从在东梁州不告而别,他一直没再出现过。现在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冉盈暗想,难道他一直都知道白马武兴的意思?

他又怎么会跟高肃在一起?

莫那娄等人一见高肃进来,早已亮出兵器,将宇文泰和冉盈护在后面。

冉盈瞪着青彦,声音有些发抖:“青彦,你……你怎么会认识高肃?”

她那样聪明,机关算尽,却从未把数次舍身救她的青彦算在内。

青彦看着她,没有说话。

第二百零六章 冉英

高肃对这大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只见他优雅地款步走上前,看着冉盈笑眯眯地说:“盈盈,我们又见面了。”

“高肃。”宇文泰脸色黑沉,杀机重重。向前一步,将冉盈半掩在身后。

高肃煦雅地一笑,全然无害,也完全不把宇文泰放在眼中:“黑獭阿干,好久不见了。”

说着,他向后微微转头,对青彦说:“不和你的阿盈打个招呼?”

青彦从高肃的队伍中走出来,丝毫不惧眼前的侍卫,一步步走向冉盈和宇文泰。

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着她。她越过宇文泰,拨开身前挡着的侍卫,一直走到青彦面前,直视着他,问:“在长安,在荆州,在东梁州……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他甚至还因为她瞎了一只眼睛。那俊俏的脸上蒙着一块遮眼的黑布——他怎么能是高肃的人?

青彦垂目看着冉盈,慢慢的,那只冰冷的眸子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光。

他说:“阿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

说着,他伸手从颈间用力一扯,竟将整个脸撕扯下来。

冉盈吓得叫了一声,死死捂住了嘴。

再定睛一看,青彦手中的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而那面具之下的,是另一张英俊的脸。

除了高肃,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阿英……”冉盈呆若木鸡,身子一个踉跄,被宇文泰一把扶住。

她轻轻摇了摇头,似是不敢相信。眼睛里却迅速涌上了泪水。

面前脸上的五官,和冉盈有六七分相似。

这不就是那个从小陪伴她、爱护她的阿英阿兄吗?他没有死?

宇文泰却更紧张了。他听到冉盈口中轻唤了一声“阿英”,又见那人眉眼和冉盈有几分相似,心中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而这个猜测使他陷入了另一种巨大的恐慌。

他将冉盈护在身后,轻声提醒她:“他是和高肃一起的。”

冉盈看着青彦,目瞪口呆,泪流满面。

她想,她真是笨,青彦同她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为什么那么多次舍身救她?为什么为她做了那些事情又别无所图?在方山崖顶,他明明喊出了“穿叶飞花”,她都猜出了他是冉氏的人,明明就是那样的年纪那样的身材,她怎么就没想到他是阿英阿兄呢?他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啊!

她泪眼婆娑地哽咽,紧紧保住了他:“阿兄,我真笨!我早该猜到是你,早该猜到是你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可是……”

心里涌起一种彻骨的悲伤:“你为什么会和高氏的人在一起?”

冉氏全族被高欢所杀,他为什么会和高肃在一起?

“你是阿英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阿盈啊……”她抬头看着冉英,蹙眉喃喃道。

在一旁一直未发话的高肃开口了:“盈盈,怎么连自己的兄长都怀疑吗?这可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冉英吗?”

“我不信!”冉盈猛地将冉英推开,吼道,“阿英不会和高氏的人在一起!”

她看向一直站着不说话的冉英:“你说话!你和高氏的人没有关系!”

冉英紧抿着薄唇不开口,只拿那只漂亮又阴冷的眼睛讳莫如深地看着她。

她不敢相信。这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温柔的、总是将她捧在手心上的阿英阿兄,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聪明的、睿智的、勇敢的剑客青彦。

她茫然地向后退了两步,正撞到身后的宇文泰身上,被他紧紧扶住。她转过身看着他:“阿泰……他不是阿英……他不是……”

宇文泰知道这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对冉盈的打击有多大。他环顾四周,知道情势不妙。

高肃有备而来,带着冉英出现在白马寺,目标显然是传国玉玺。

只不过……他之前听冉盈说过,白马武兴这个线索冉英也早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来白马寺?

莫非在传国玉玺的背后,高肃还有别的目的?

高肃轻抬着下巴,脸上始终带着那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慢悠悠地说:“他怎么不是?当日阿英熬不过酷刑,供出了玉玺的线索。我王父派人按图索骥,却一无所获,这才知道阿英的线索是假的。王父大怒,本来是想杀掉阿英,但本王救下了阿英,又为他治好了伤。阿英知道自己原来被亲人欺骗和利用了这么多年,这才倒向了本王。也是从这时,阿英开始和本王合作,寻找冉氏走脱的那个真正的继承人——也就是你,冉盈。他一直跟着你,不要命地救你,不过是为了你手中的线索罢了。”

冉盈在原地呆立良久,高肃的话令她一时无法反应。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阿英死了,祖母才将玉玺的线索交给她。可是高肃却说,从一开始,无论阿英是死是活,她都是会得到线索的人——她才是被保护的那个。

因为这个,不甘心的冉英背叛了族人,背叛了她!

冉英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不反驳,不解释,就这样默认了他的背叛。

“不可能……”她喃喃了几声,忽然愤怒地一指冉英:“是你背叛了我们!”

在这一刻,她想到祖母那张苍老的爬满皱纹的脸,想到冉氏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死于高欢的屠刀之下,想到她这两年来的颠沛流离夜不能寐。她愤怒地吼道:“你怎么能背叛我们?!”

一眼瞥见莫那娄腰间的剑,她猛的拔出来就朝冉英刺去!

冉英见了,手腕一抖。

寒锋出鞘,他迎刃而上。

电光火石之间,银色的剑花已经将两人裹挟。

“保护阿盈!”宇文泰大吼。他知道冉英剑术卓绝,唯恐冉盈吃亏。

莫那娄几人冲出去,可是大殿里只见剑花闪烁,众人根本近不了两人的身。

三十多招之后,只听冉盈啊地惨叫了一声,手中的剑锵然落地。

宇文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后撤几步,和冉英拉开距离。

只见冉盈捂着手腕,鲜血从指尖缓缓流下。

冉英残忍地一笑,缓缓说出了他走进这大殿以来的第一句话:“阿盈,你的剑术是我教的,你赢不了我。”

而此时的冉盈,身体上的伤仿佛再也激不起她的任何知觉,却是那颗心,已经被这一剑刺得四分五裂。

在两人拔剑之前,他一直不曾开口,因此她始终有一丝幻想,也许阿英阿兄有什么苦衷。可是这一剑,却让她明白,他是真的背叛了。

她痴痴地望着冉英,喃喃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一直都坚信,哪怕全天下都骗了我,你也不会骗我……你是阿英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泪仿佛断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第二百零七章 宇文泰不值得

“阿盈,”冉英的声音又沉又冷,“不要说什么背叛。冉氏被诅咒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可你是阿英啊……”冉盈的嗓子哑了。他是她心里最完美的那个人啊。

冉英缓缓地摇了摇头,凄然一笑。他用仅余的那只眼睛深深地看着冉盈,说:“我早已不是了。从你离开晋阳开始,我就不再是冉英了。”

贺楼齐见敌众我寡,冉盈又受了伤,悄悄在宇文泰身后轻声说:“属下们在此死战,为柱国杀出一条血路。柱国带着阿冉快走吧!”

宇文泰摇摇头:“局面尚未分明,还不到拼死一战的时候。”

费连迟和刘武方才一直在寺外未进来。此时他们发现寺中有异,必定会去州府调集当地府兵前来。独孤如愿的援军一到,局面就不一样了。

这是宇文泰的习惯,一向留有后手。

况且这高肃和冉英的联盟也未必就牢固。他们要的是玉玺,先等玉玺现世,再看局势发展不迟。

如有机会,也许可以将水搅浑,趁机脱身。

高肃不耐烦了。等了那么久,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他再也没有耐心看着兄妹两人争论背叛不背叛的事情。他说:“行了,阿英。过去的事情再提也只是徒惹伤感,罢了吧。”

他对身后的侍卫示意:“去武兴王的供像那里,把传国玉玺找出来。”

四五个侍卫领命去了。

高肃向前走了两步,对冉盈说:“阿盈,传国玉玺马上就是本王的了。玉玺一现世,我王父立刻就能临朝称制,号令天下讨伐长安。我看你还是弃了宇文泰,跟本王走吧。”

“高欢还有命临朝称制?”宇文泰出言讥讽。只怕玉璧之战之后,高欢一直病得都没起得来床吧。

哪怕他现在恨不得一双手生撕了高肃,却也得耐得性子和他周旋,等到独孤如愿的府兵前来。

高肃听了并不恼,反而嘴角一翘:“王父若是归了天,玉玺便归了本王,本王捡个现成的便宜,岂不是更好?”

他似乎并没有兴趣搭理宇文泰,倒是对冉盈兴味十足。

他见冉盈不说话,又似笑非笑地对她说:“阿盈啊,当你不知道我是高肃的时候,我们明明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诗词歌赋明月清风无所不谈。可见你并非讨厌本王,你不过是惧于宇文泰罢了。可你就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的明亮:“你就没有想过,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做过怎样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吗?”

冉盈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是对宇文泰意有所指,抬头看向他,恨恨地说:“你一定要让我失去所有在乎的人?”

她凄凄一笑,泪忽然潺潺流下:“高肃……乐安王……阿盈何德何能,令你青眼有加,如此对待?”

他们也曾对酒当歌,也曾清风明月,可因为立场不同,因为利益争夺,他就要逼煎她到如此地步吗?

高肃丝毫不为她的诘问所动,又轻轻一笑:“你现在以为我带坏了你的阿英阿兄,恨不得立刻要我死。但是你别忘了,阿英的命也是我救下的。至少在这点上,我比你的宇文郎真诚多了。”

说罢,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转向宇文泰,咄咄逼人:“黑獭阿干,当初你为了把阿盈弄到手,费了多大的心思,阿盈还不知道吧?”

宇文泰见他此时提起这话,顿时有些心慌。莫非他说的是……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的?

心里虽震惊,却面不改色,冷着脸不答他。

手下不自觉地将冉盈拉得更紧。

冉盈敏感地察觉到高肃的话令宇文泰有了一些不寻常的反应,抬脸看向他:“他在说什么?”

宇文泰垂目看着她,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高肃笑了:“阿盈,本王早就同你说过,你身边这个男人,可不是什么事都同你交了底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冉盈明显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可她知道,高肃在这种场合这样说,那必是知道什么。

宇文泰有什么事瞒着她?

她想知道,可是又很害怕。

高肃星眸轻抬,口气十拿九稳:“不用我说,等会儿自有人会说。”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从外面传来。接着是一阵革靴踩地的声音。

“给我统统围起来!”外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宇文泰却又是一惊,惊得凤目一睁,向外看去。

于谨怎么来了洛阳?他看向高肃得意而笃定的脸,心想,好一个高肃,这盘棋,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既要玉玺,还要冉盈。

身着明光铠的于谨大踏步走了进来,环顾了一下殿内的情形,看到了宇文泰,脸上杀机顿现:“柱国果然在此……那么,郎英果然就是冉盈了!”

一个月前,那个长相酷肖子卿的高肃秘密拜访他,告诉他,有三件事他一直被他信任的人蒙在鼓里。第一,郎英就是他一直在暗访的冉盈。第二,宇文泰一直和冉盈暗通款曲。

而第三件事,高肃并没有立刻告诉他。他说:“等于将军确认了前两件事高某没有骗你,不妨在门楣上挂一块小小的红绸,高某自会再来拜访,告知将军第三件事。”

于谨追问:“为何此刻不能直说?”

高肃笑着说:“第三件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将军完全信任了高某,高某才会和盘托出。”

前两个消息已令于谨震惊。郎英他是见过的,少年英才,风姿卓绝,怎么会是他要找的冉氏的女孩冉盈?

他一直心怀疑惑,直到随宇文泰去吊唁郎英时见到了冯翊公主,才确信高肃没有骗他。

若是平时,他自然不会将英姿飒爽的郎英和妩媚鲜妍的冯翊公主联系到一起。可是当有心去看时,于谨真的发现,他们确实就是同一个人。

想当初,郎英是子卿托着他写了信推荐到书院的,子卿一直说要娶一个叫阿盈的女子,可见子卿一直都知道郎英是女子。那宇文泰对外宣称的什么一直被独孤如愿收养在府中就是骗人的鬼话。

那郎英和宇文泰又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宇文泰在广阳任命她为丞相长史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郎英是个女子?

还是在郎英做长史期间,整日出入丞相府,被宇文泰看破了身份?

满怀着疑惑和忐忑,于谨在门楣上挂上了一块红绸。

第二百零八章 杀招

当夜,高肃便来了,只说了一句话:于子卿的死,比起冉盈,另一个人负有更大的责任。

“是谁?”没想到仇人呼之欲出,于谨咬牙切齿。

高肃说:“此刻还不能说,因为我还未得证据。等高某拿到证据,自会派人送信来给将军,请将军亲自前往查验。”

那日于谨接到高肃派人送去的信,便立刻依信中所说,来到了洛阳。

“思敬怎么来了?”宇文泰问出这话,心里却明白当下的局势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的,手中不由自主将冉盈拉得更紧。

于谨瞪视着冉盈,问宇文泰:“柱国即将娶为妻室的这个冯翊公主,就是我同柱国提过的冉氏后人阿盈吧?”

面对多年以来一直并肩的战友和同盟,宇文泰不愿隐瞒,也无从隐瞒,只得点了点头:“是她。”

原本还心存一丝幻想,想着这个并肩多年极其新任的同僚不会成为自己刻骨的仇敌。现在听他当面承认,于谨一握拳,又咬着牙问:“那柱国可知,子卿是因她而死?”

宇文泰已心知肚明,今天在这里,那件事情必然要被揭破了。

于谨会怎样?阿盈会怎样?他无法预见。高肃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竟有如此心机,把他逼到这样的角落里无法动弹,这才是最让宇文泰觉得惊心动魄的。

于谨问出这个问题,答案只能有两个。

于子卿到底谁是因她而死,还是因他而死?

宇文泰沉默了片刻,说:“令弟的死,和她无关。”

于谨仿佛出乎意料,又反复在意料之中。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咬着牙恨恨道:“我于谨对柱国忠心耿耿多年追随,可柱国居然宠信这个害死我阿奴的贱妇!”

他逼近一步:“把冉盈交给我,我对柱国的忠心不会变的。”

宇文泰沉着脸默默对视着他几乎红透的双眼,半晌,坚定地拒绝:“孤不能把她交给你。”

“柱国!”于谨大吼一声,“你我多年相从的情义,比不上一个女人吗?!”

宇文泰上前一步,厉声道:“于谨,回长安去!孤自会给你交代!”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可以私下用其他的方式解决,哪怕于谨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心甘情愿。但是在这里,他们面对的是高欢的三子,高肃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然而此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于谨的脑海。

他红着眼看向宇文泰,咬着牙问:“柱国,你韩寿偷香,和她私通款曲。子卿的死是否也与你有关?”

高肃见时机成熟,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奏折递到于谨面前:“于将军不必猜了,这是我国的高手近日刚从长安皇城大内得到的。也就是我同你说的——证据。”

于谨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

那是宇文泰写给当今至尊的奏折。内容是,提议于氏子卿迎娶李氏女。

于谨的心仿佛被一把匕首狠狠刺穿了。

这件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结。他本已同意子卿要娶阿盈的请求,至尊却突然下诏赐婚,他不能违抗,这才只能拒绝了子卿的一再哭求。为这事,他没少打骂子卿,令他受尽了委屈。

这道赐婚的诏书,彻底毁了子卿,也葬送了李阳君一生的幸福。

原来这场悲剧后面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一向敬重的宇文泰!

“柱国……竟然是你……子卿的死,居然是因为你……”

他手一抖,诏书掉落在地。

于谨大吼一声:“因为你自己想得到她?!”

冉盈猛的一颤。她慌忙挣开宇文泰。

“阿盈!”宇文泰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拉她。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已将拿诏书捡在手中细看。

熟悉的字体在她眼中一字一字地飘过,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她抓着奏折的十指乱颤,身体止不住地剧烈抖动。

子卿……至尊下诏,竟是他的提议?

而他的目的,是为了拆散他们得到她?

她觉得浑身僵硬,努力控制着自己,难以置信地看向宇文泰:“阿泰……这是真的?是你……”

宇文泰看着她,感到被逼入山穷水尽之地。他费尽心思,居然还是到了图穷匕见的一天。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宝僧人说的,昔日因,今日果。原来应得这么快。

可他那样喜欢她。从一开始他就想要占有她,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这个目的。

他只是下意识地,将阴谋加入了自己的感情里。

“阿冉,你不要再逼柱国了,他对你那样好……”贺楼齐看不下去了。

宇文泰看着冉盈,挥手制止了贺楼齐继续说下去。

他原以为这件事可以隐瞒一生一世,没想到却在这样的情势下被揭破了真相。于谨杀气腾腾要为死去的阿奴讨一个公道,他知道今天他和冉盈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个大殿了。

他挺了挺腰背,用力抓住冉盈,对于谨说:“没错。孤是为了她才向至尊提议了这桩联姻。这件事和她无关,她直到你来这里之前,也毫不知情。”

冉盈在他手中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自宇文泰的手中慢慢滑落,瘫软在地。

宇文泰在她眼里陡然陌生得仿佛从未认识。

从遇到他的第一天开始,一幕幕都从脑中闪过。他同她的一点一滴,他追逐着她,纠缠着她,宠爱着她……

她懵然不知,她逐渐接受他,喜欢他,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还……还同他画眉恩爱,共剪灯花。

她竟一无所知地深爱上害死子卿的男人!

她满心绝望,抬头看着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他站在她面前,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无底的深渊。

她不懂他。她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

“阿盈!”宇文泰又狠狠地抓住她,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痛苦,眉头紧锁,只觉得心中如利刃翻搅。他紧皱双眉,大声说:“阿盈,于子卿的死非我本意!”

他不是热衷于解释的人。很多事情,哪怕天下人都误会他,他也无所谓去解释。可是他却急切地想要和冉盈解释,他很怕被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

第二百零九章 冉英之死

想到自己和子卿在灞河边最后一次见面时,子卿那绝望的样子,冉盈只觉得胸口一痛,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溅在宇文泰衣襟的下摆上。

喷在那本奏折上。

“阿盈!”宇文泰颤着声音唤了一声,伸手要去搀她,鲜红的血挂在她的嘴角上,映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她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

“阿盈……你听我说……”他感到手足无措。他该如何同她解释?

眼中有滚烫的泪流下,冉盈只觉得身心被一扫而空。

这时,高肃的那几个侍卫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沉香木的匣子:“乐安王,在供像的底座下发现这个!”

高肃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一把接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匣子上。

高肃将匣子轻轻打开。

那个和氏璧雕成的、以黄金补过一角的、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传国玉玺——

匣子里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呆住了。

“空的?”高肃望着空空如也的匣子喃喃道,“怎么会是空的?”

他望向瘫在地上满口鲜血、已经连遭打击意气丧尽的冉盈,又望向站在一旁、一脸平静的冉英:“阿英,怎么回事?”

冉英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知晓一切,面色平静无波,不言不语。陡的,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志得意满的笑。

高肃在一刹那的困惑之后,脑中一道电光闪过:“阿盈的线索是假的?真的线索,还是在你身上!”

此言一出,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冉英的身上。

冉英的目光却柔柔地落到了冉盈的身上。

“是的,一直都只有我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他平静地说。

冉盈痴痴地看着他。那封奏折带给她的巨大打击令她无法好好地思考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呆呆想,为何祖母给我的线索会是假的?阿英到底有没有背叛冉氏?他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阿兄……”她轻声唤他。

冉英看向高肃,冷冷一笑:“没错,真的线索一直都在我身上。阿盈一直都是祖母为了混淆世人的判断布下的一颗棋子。可我却不想让她做棋子……若非让你们亲眼见到阿盈的线索是假的,你们又怎会愿意放过她?”

宇文泰这时才懂了,冉英本可以在被高欢抓住之后舍出一条命去,抵死不招。可他知道祖母会让冉盈带着假线索逃走,并放出消息,混淆视线来保护他。而他若死了,冉盈就会拿到真的线索,同样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给了高欢假线索,又假意和高肃合作去追捕冉盈,却是为了脱离家族的掌控和安排,暗下保护一路逃亡到长安的妹妹。

他一面引导着阿盈按照假线索寻找玉玺,一面将高肃引来此处,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亲眼见到,冉盈的手中没有玉玺的线索。

只有如此,阿盈才能摆脱身为冉氏后人的诅咒,过上平静的生活。

冉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已根本不惧高肃的剑锋。他走到冉盈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伸出衣袖给她将嘴角的血擦干净,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很温柔很疼爱。他轻轻一笑,说:“阿盈,你这个傻孩子,让我骗了这么久。”

冉盈这才回忆起,每一次,都是青彦将她引向下一个线索。原来这些都是他布置好的。

可她对他天然地不设防。

她终于明白了。

从阿英被高欢抓走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在为阿盈布这个局,他要帮阿盈甩掉这个本不该她去背负的包袱。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盈。

冉盈一把紧紧报住他,泪水又决了堤:“阿兄!”

心里又欢喜,又酸楚。他受了那么多的辛苦,都是为了她。

冉英轻轻抚着她散落的长发,很欣慰地笑了:“阿盈啊,从今天开始,你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你不用再背负什么了。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好活下去。”

“阿兄……”冉盈大悲之后骤喜,激动得两腮酡红,正要说什么,只听高肃怒喝一声:“冉英!”

锵的一声,闪着寒光的剑指着冉英的胸口。

满脸怒色的高肃拔剑对着冉英,因为自己被欺骗而格外愤怒。他咬着牙说:“冉英,你竟敢如此戏弄本王,让本王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你团团转!把玉玺交出来!否则本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生不如死!”

冉英完全不理会他,也没有必要再理会他。

他只拿那只独眼深深地看着冉盈,仿佛要将她往后的一生都看进自己的眼里。

这让他捧在掌心的孩子啊,终究要独自面对漫长的人生。

他又看向一旁的宇文泰。

这个天之骄子,要把心爱的阿盈托付给他,现在倒有点放心了……

“阿盈……”

千言万语已无法尽诉。他的目光陡然冰冷,忽然回过头,猛地往高肃的剑锋上撞去!

“啊——!”

寒冷的剑锋穿过冉英的身体,直直地伸到冉盈面前。

几滴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冉盈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

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大殿内外的空气都冷得仿佛冻住了。

冉盈浑身哆嗦着跪倒在地上,将倒地的冉英紧紧抱住。他的胸膛被高肃的剑刺穿了,喷溅了冉盈一身的血。

这样的结局始料未及,高肃惊呆了。他白色的衣衫上溅上了热血,有鲜血顺着他的剑身滴落在地。

“你居然……”

所有人都惊呆了,所有人都没想到,冉英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将传国玉玺这个天大的秘密永远带走。

冉英觉得越来越冷。仿佛身体里的血都被抽空了,身下却被浸染渐湿。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扔在一个无边虚空的黑暗里漂浮着,身体越来越轻。

他使尽所有的力气睁着看着冉盈,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狠狠地记在心里。

冉盈低垂着头,痴痴地低声问他:“我们是为了什么?……阿兄,我想回家……”

泪又一串串落下。

人生如梦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她仅存的那些快乐和希望都破碎殆尽。

她低头轻声哭诉:“阿兄,我想回家……带我回晋阳……”

赖以活下去的家族重托是假的,让她无限欢乐的爱情也已蒙尘。她自觉白到尘世间走一遭,到头来一事无成。

到了最后,人海茫茫,却只能求他一个。

就像小时候那样,天黑了,就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怯生生求他:“阿英,带我回家吧。”

冉英轻轻一笑:“阿盈,我死了,就没人再知道传国玉玺的秘密。你终于自由了。”

冉盈将垂死的冉英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不见。

心中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阿兄始终是爱她的,他愿用性命成全她。

他也才十八岁呀,风华正茂。

他也想有温柔和静的岁月呀。他也有恢弘的江山梦,也有梦中的朱格窗。

冉英闭了闭眼睛,又使劲半睁开,眼底泛起泪花。

他抖着染血的手轻抚着她的脸,说:“真希望我们没有生在冉氏……阿盈,我不能背着你出嫁了……”

——

她十三岁的七夕夜,阿英偷偷带她出去逛乞巧市,拜花神庙。回去的路上,冉盈走得累了,嚷嚷着要阿英背,阿英便背着她往回走。

那夜新月高悬,满天星子。阿英边走边笑:“每次都走两步就要背,这样娇气,看你以后嫁了人谁来背你。”

冉盈彼时正是豆蔻年纪,听他提到嫁人,嘴巴一翘,伏在他背上嗲声说:“我才不嫁人,我要永远黏着阿兄。”

阿英听了这孩子气的话笑了:“那我可要嫌弃你的。”又问:“你刚才同花神娘娘许什么愿了?嘴上嚷嚷着不要嫁人,却偷偷许愿要遇着个如玉的郎君对不对?”

“没有!”冉盈捶着他叫起来,脸却红了。

正是情窦初开呢,心里偷偷想过,那个身影却是那样的模糊。

他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个文弱书生,还是个骁勇武人?他会善待她吗?

她伏在冉英背上,轻轻抚着自己滚烫的脸。

阿英笑呵呵地说:“我的阿盈一定嫁个盖世英雄。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这样背着你,送亲送出三十里。要叫你夫君知道,阿盈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有我在,他再得势,也不敢轻慢了你。”

冉盈紧紧抱着冉英,泪一行一行地无声滑落。

晋阳的往昔已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记忆里那些美好的日子,永不再回来。

他在她臂间突然间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涌出一股股的鲜血。冉盈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擦,擦得满手的血。她惊慌又恐惧,两只手无处安放,惶然无助地四下里去看,却发觉周围围满了人,却无一人可以求助。

宇文泰上前,帮她稳住冉英的身体,她见了他来,却将阿英紧紧护在怀中,仿佛宇文泰要将他夺走一般。她睁着通红又绝望的双眼看着他,半晌,绝望地哭着:“阿英……阿英……你不要死!!”

冉英轻叹口气,缓缓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说:“阿盈,你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呀……”

他闭上眼,很安静地在冉盈的怀里永远地睡去了。

第二百一十章 好戏还在后头

冉盈只觉得臂间一沉。

心被一把利刃狠狠地戳穿了。

她抱着阿英渐冷的尸体,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无人忍心上前,时间冻住了。

这世间最可怕的是死亡吗?

是的。死亡撕裂了一切爱和牵挂。这世间芸芸众生,不管是卧虎藏龙还是升斗小民,都走过一座桥,喝下一碗汤,然后跌入轮回,再无觅处。

世人烦恼多,皆因为凡事只求后果,不想前因——

宇文泰又移身过去。尽管知道这时候她最不想见他,可是却无法对她不闻不问。何况对面还有于谨在虎视眈眈。

还未来得及靠近,忽然听利刃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于谨的一声大吼:“贱妇,子卿因你而死,我要你给子卿陪葬!”

剑锋已向冉盈直刺过去。

“拦住他!”高肃和宇文泰皆大惊,同时大喝出声。

速度更快的是那群侍卫,未等剑锋指到冉盈,贺楼齐眼疾手快,已挥剑挡开。一群侍卫随之大步涌上,将于谨挡在外面。

冉盈不动,五内俱焚的痛苦和绝望煎熬着她,眼里心里只有沉睡在她臂中的冉英,无暇他顾。

大殿外冷风呼啸,吹得几株寒松沙沙作响。

高肃走上去轻拍了一下于谨的肩膀:“于将军,别忘了我们谈好的事情。你同宇文泰的恩怨你找他自行解决。冉盈,我是要带走的。”

于谨咬牙不愿。当日子卿吐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在面前一点点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长久以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心。子卿去后,他们全家又经历了那样伤心绝望的漫长痛苦。在于谨的心里,这个少女百死难赎。

这当下,宇文泰的心里已经顾不得会不会失去冉盈,只一心想着要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势下保住她。

他沉声对于谨说:“思敬,令弟的悲剧因我而起,你若想报仇,就冲我来吧。阿盈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初她为了令弟,也险些丢了性命。”

于谨看着他,眼神中有愤恨,也有失望:“宇文泰,我于谨从夏州时就开始跟随你,忠心不二。你可知道,当初先帝许我柱国之位,要我瞒着你暗下寻访玉玺,一得到玉玺就将你斩杀,可我一刻都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为什么你却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这样的背叛我?”

一阵清泠沉静的声音地上传来:“于大人,子卿可有回去找过你吗?”

于谨一愣,随即怒道:“你什么意思?”

冉盈自地上抬起头,直视着他,两眼通红,口气却异常平静:“子卿回来找过我。他对我说,他入了天人道。他再也不会有烦恼痛苦了。”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伸到于谨面前。

于谨脑子里一炸。

这是子卿最喜欢的一枚双鱼玉佩。当初下葬时,是他亲手放在子卿的头边。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一把夺过来,声音颤抖,难以置信。

冉盈垂着眼眸,轻声说:“子卿曾经求我和他一起离开长安,并留给我这枚玉佩。后来子卿的婚礼那晚,我将这枚玉佩还给了他。那是我在秦州负伤,奄奄一息,半梦半醒之间,就见到子卿的生魂前来相见,告诉我他入了天人道。醒来时,枕边就放着这个。”

她的声音又清又缓,仿佛在说一个绵长久远的故事。

于谨听了,双唇一颤,两眼立刻红了:“他……他真的回来过?”

冉盈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辜负了他。”

于谨的心仿佛被一刀一刀割开,流出的不是血,全是泪。

那孩子那样温柔,连死后都舍不下这个女孩,他又怎么忍心亲手杀了她,让那孩子魂灵不安?

他收起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宇文泰,大喝一声:“走!”

便领着带来的军马迅速离开了白马寺。

“阿盈……”宇文泰回过身,伸手想要去抚她的肩膀。

在她缓缓地诉说她和于子卿之间的往事时,他的心在微微抽痛。

可冉盈退后了一步,觉得他是那样陌生。

他是那个自己用尽全力喜欢的男子吗?他是那个让自己将身心全部托付的郎君吗?

竟然是他一手酿造了子卿的悲剧。这个她倾心的男子,却从来都是阴谋最忠诚的情/人!

高肃走到冉盈面前,伸出手,轻声说:“阿盈,跟我走吧。阴险薄情的男人并不值得你留恋,晋阳才是你的家。”

他贴近冉盈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否则宇文泰会死在这里,阿英也无处安葬。”

冉盈看向他,觉得彻骨寒冷。

这张如子卿一般俊秀的脸庞下,却是一颗机关算尽的蛇蝎心肠。

他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人心。

这是子卿吗?她神思恍惚,又一次泪流满面。

高肃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只流泪不说话,离开她的耳边,又说:“我陪你将阿英送回晋阳去安葬。”

“阿盈!”宇文泰紧张。

冉盈没有看他,将手伸给了高肃。

“阿盈!你不能跟他去!”宇文泰喝道。

高欢如今屯军在晋阳,冉盈这样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高肃不屑一顾地抬眼看向他,冷冷道:“宇文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甘心吗?阿盈,本王从此后都会好好照顾的。”

这时高肃的一个侍卫从外面跑进来,说:“乐安王,该走了,独孤如愿率二百洛阳守军快要到了。”

高肃笃定地一笑,一手牵着冉盈,说:“知道了。去把阿英的遗体带上,我们走。”

宇文泰周身陡然腾起杀气,说了声:“去把阿盈拦下!”

几个侍卫立刻冲了出去。

高肃那边人多,又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一番缠斗之后,莫那娄几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

冉盈却毫无反应,头也不回,任由高肃牵着往外走去。

“阿盈!”宇文泰见了,提剑冲了过去。立刻有两个侍卫挡了过来。

“阿盈,你不能跟他去晋阳!”宇文泰一面抵挡着四面而来的袭击,一面对着冉盈的背影大吼。他心跳得要炸开,觉得阿盈即将要彻底地消失。

那个梦又浮现在他心头。映照着此时正在远去的两人的背影。

他终于明白,他以为自己赢了,可自始至终,他都被笼罩在那个苍白的少年的阴影里,从没有一天脱身。

大殿外风雪大作。高肃接过一旁侍卫手中的雪狐裘给冉盈裹好,一边回头,嘴角一抹浅笑若有若无:“宇文泰,我早就说了,若想护得她周全,你要多派人手。可你就是这么自大。”

他轻轻牵着她往外走。

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无边无止。

宇文泰眼见着冉盈跟着高肃越走越远,持剑冲开了两个侍卫的阻拦,追了出去,却又立刻被追上来的侍卫缠住。

高肃又回过头,轻轻一笑:“黑獭,你也不过如此——好戏才刚刚开始。”

宇文泰眼睁睁看着高肃带着冉盈越走越远,出了白马寺的山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阿盈!阿盈!!”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寺院上空回荡着,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缠着他们的高肃的侍卫纷纷撤退。几人带伤追到门口,正见独孤如愿率军迎面而来。

独孤如愿见了,在马上拔剑一挥,喝道:“全部拿下!”

那些侍卫见无法逃脱,纷纷举剑自刎。顷刻间横了一地的尸体,竟无一个活口!

独孤如愿下马奔过来,一脸焦急:“黑獭!可是阿盈出事了?”

宇文泰双目赤红,推开独孤如愿,翻身上了他的马,往高肃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风雪中的洛阳城一扫晴日里的繁华恢弘。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呼啸穿梭的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肆虐。

“阿盈!阿盈!!”

他的声音被风声吞没得无影无踪。

不知在雪中奔了多久,四下一片白茫茫。马蹄下忽然一滑,连人带马狠狠摔了下来!

宇文泰摔倒在地上,顾不得浑身吃疼,爬起来奔向那马,要将它拉起来。

可那马摔断了腿,只躺在地上嚯嚯惨叫,再也起不来身。

宇文泰怒击,抬脚继续往前跑。他已理智丧尽,满脑子都是要把阿盈找回来的念头。

独孤如愿和几个侍卫追了上来,将他死死拉住。独孤如愿吼道:“黑獭!黑獭!你冷静一点!我已命人去四下搜索他们的行踪!你要冷静下来!!”

宇文泰在众人的手中拼死挣扎,睚眦目裂:“阿盈!高肃抓走了阿盈!他抓走了阿盈!!”

“柱国!!”莫那娄也大吼:“是阿冉自己跟他走的!阿冉是自愿跟他走的!”

宇文泰一瞬间安静下来。

那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

他想起来了,冉盈连看都不愿看他了。高肃要她跟他走,她就将手给他了。

阿盈不愿见他了……

“阿盈不要我了……”他喃喃道,四下张望,像是要找谁确认一样。四下里乱雪纷飞,却无一人可以回答他。

“阿盈不要我了……她知道了那件事,她恨我了……”

他忽然之间觉得顷刻间一溃千里,彻底地颓败了,双腿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她还是为了那个于子卿……”

独孤如愿此时也傻了。

他断没有想到,黑獭同那女孩的渊源如此荒唐。

付出的那么多日日夜夜,那么多怜惜和牵挂,将心掰碎了给她看,可她还是不原谅他。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变故外的变故

马车在前往晋阳的小路上缓缓地走着。冉盈坐在车里,臂间扌包着冰冷的冉英。只有紧紧地扌包着他,冉盈才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短短一个下午,她已什么都失去了。

冉英死了,宇文泰失去了,连她一直以来苦苦保护的玉玺的秘密都是假的——到头来,她仍然只是一个影子。

车外的风漏进来,冰冷刺骨。她不由得将怀中的冉英抱得更紧。与她相比,冉英才是更加凄苦的那个吧。

她至少还一无所知地、和宇文泰有过一段缱绻相爱的时光。尽管他们开始于他的那个毫不光彩的阴谋,但是他们相爱的心却是真的吧。

想到这里,冉盈觉得心里掠过排山倒海的疼痛。她无法原谅他,她已永失了她的挚爱!

温热的泪悄悄划过脸颊。

她伸手到怀中去摸丝帕,却摸到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

这是哪里来的?

她打开那张纸,映入眼中的是冉英的字。

麦积山青峰崖。

冉盈浑身一震。阿英是何时将这张纸悄悄放入她怀中的?

他到底还是在临死前将玉玺的秘密告诉了她。

他没有背叛她,也没有背叛冉氏全族。

“阿英……”眼泪又一次滑过她的脸颊。

高肃驱马来到车外,对着里面说:“阿盈,还有半日我们就到晋阳了。”

从洛阳过来,鹅毛大雪下了一路。高肃心里想,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

这次洛阳之行,高肃大获全胜,惟一的意外是没有拿到传国玉玺,而唯一知道线索的冉英已经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睡去了。

对他来说,这并不是最坏的结局,横竖谁都没有得到,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最让他得意的,是亲眼看到了宇文泰那于世无匹的脸上露出的痛苦又受挫的表情。

在高肃的心里,这从来就不是为了夺取玉玺,或者争夺冉盈。

在高肃的心里,这是一场他和宇文泰之间的战争。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这就是王父整日在家中赞不绝口的宇文黑獭?他不过是略施小计,宇文泰就在自己面前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呀。

宇文泰,你眼睁睁失去冉盈已经很痛苦了吧?别急,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着你……

蓦地,听到身边马车里传出轻轻的歌声,幽幽荡荡,婉婉凄凄。

那是坊间流行的折杨柳枝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冉盈痴迷迷唱了很久,才恍然,她所唱的,是一首情歌。是她在灞河边的伎馆里学来的,却从未唱给宇文泰听过。

高肃默默地听着,从腰后抽出那支玉笛放入唇间,吹奏着曲子伴着冉盈的歌声。笛声悠悠,碎飘天外,消失在无垠的大雪之中。

这晚,宇文泰又做了相同的梦。

他梦到他在洛阳迎娶阿盈,整条铜驼街灯笼高悬,照亮了宽阔辉煌的街道;他梦到冉盈身穿白毂裙,手持金折扇;他梦到病弱苍白的于子卿,梦到冉盈弃了他,毫不犹豫地朝于子卿走去。

他睁开眼,望着黑沉沉的屋梁。

如黄粱一梦,终是醒了。

窗外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屋里两个火盆烧着,仍然觉得四下里寒气逼人。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雪片簌簌落下的声音,白天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他想到冉盈瘦弱的抖动的双肩,想到她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想到她和高肃并肩离去没有回头的背影,想到他的阿盈已对他恨之入骨——

蓦地,只觉得眼角微湿。

他自问对她爱得坦荡。他敬她,爱她,宠她,为她费尽心机,一切能给的都给了她。可她……她为了于子卿对他深恨至此,连看都不愿再多他看一眼。

她真的爱过他吗?

宇文泰想及此处,不免于悲伤之中,亦生出一丝怨恨。

在洛阳逗留数日,没有高肃的踪迹。独孤如愿建议他先回长安再做打算。

无奈之下,宇文泰只得带着几个铁卫一路往长安而去。想到来的时候有阿盈在侧,一路叽叽喳喳,满心里想的都是来年仲夏婚礼的事情,才短短数日,却已恍如隔世。

他失去了他的阿盈。

宇文泰不免去想,是不是这世间真有报应这回事。是不是强求来的,真的无法长久。

莫那娄一路也心情沉重。阿冉对于子卿的死始终有一个心结。她如今跟着高肃回了晋阳,恐怕这一生,她和柱国是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柱国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知这一缓,又要缓上多少年。

只是往后余生里,他还能遇上一个女人,让他如此心爱吗?人总是年岁越大越不容易投入感情——不过也许这样也好,他究竟还是会用婚姻换回一些很值得的利益。

他终究还会是那个睥睨天下、站在时代顶端的宇文泰。

众侍卫都知道宇文泰心乱如麻,意志消沉,也不敢多说话,一路沉默着,一行人缓缓地往长安前行。

不日便到了潼关。到达潼关城楼下的时候正是黄昏,城门刚刚关上。贺楼齐上前,报上宇文泰的名号,亮出宇文泰的柱国大将军令牌,要城楼上的士兵开门。

哪知城门半晌没开,过了一会儿,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上了城楼,对着下面喊道:“是谁敢假冒宇文柱国?!”

宇文泰喝道:“孤正是宇文泰,何来假冒?!”他借着昏暗的天光向城楼上仔细看去,想看清楚是谁敢冒犯于他。

那将军身着明光铠,浓眉圆眼,一脸长髯很是潇洒。

“李弼?”他傻眼了。没有他的命令,李弼是何时被调来潼关的?

莫那娄敏感地嗅到危险的气息,连身下的马都在不停地原地打转。他说:“柱国,情形有些不妙。”

难道是于谨?

宇文泰明白了。必是李弼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心爱的女儿因为宇文泰葬送了一生的幸福,李弼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从灵州来了潼关,想必是于谨的安排。

李弼一手扶腰,高高地站在城楼上大声说:“宇文柱国前日在洛阳被高欢的人刺杀,如今停灵在柱国府,至尊已下旨恩恤,全长安皆知。你是何处来的肖小之辈,胆敢冒充柱国!”

宇文泰听了,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上头。于谨和李弼趁他不在,控制了长安,炮制他的死讯,要将他置于死地!

第二百一十二章 你已经没用了

一步失算,步步艰难。

莫那娄见情势不妙,赶紧说:“柱国,此时不可硬闯,我们还是先回独孤将军那里,再商量对策吧!”

话音未落,只听李弼大喝一声:“来人!给我乱箭射杀这几个冒充宇文柱国的流寇!”

贺楼齐叫了声不好,立刻挺身护住宇文泰,口中大喊:“柱国,我们快走!”

城头的箭如雨点般飞了过来。

几人拔剑抵挡,拨开一茬茬飞来的乱箭。耳边只听到利箭飞来的嗖嗖声,一时无法转身后撤。胯下的马受惊,嚯嚯地叫着原地乱踏,宇文泰几乎拉不稳缰绳。

两个铁卫见状大喊:“青山!你们先护送柱国走!我们断后!”

莫那娄见那两人站成一排,奋力挡开飞来的乱箭,连忙拉住宇文泰:“柱国快走!”

宇文泰睚眦目裂,恨不得能飞身跃上城楼和李弼死战。他出离愤怒,头脑暴热,“失去”令他惊恐,随后便迅速陷入一种执迷的疯狂。他怒吼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砍向纷至沓来的乱箭,砍向那些夺走他的一切的敌人。

莫那娄见他已无法自控,飞身跃上苍鹭的背,一手制住失控的宇文泰,一手抓紧缰绳,脚下用力一蹬,大喝一声:“苍鹭!走!”

几人趁着渐沉的夜色逃离,没跑出多远,身后传来那两个断后的侍卫的惨叫声。

莫那娄回头一看,那两个断后的侍卫已掉落下马,浑身被乱箭扎成了刺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贺楼齐大喊了一声:“阿六!阿树!”

甚至没有时间去悲悼,马已经驮着众人越跑越远。

寒风掠过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宇文泰狂热的情绪逐渐褪去,觉得眼下一阵潮热。

几人骑着马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一个山坳处,转过那片山丘,宇文泰看到一片柔软的草甸。

他一愣。

这里不就是他和阿盈一同来过的那个温泉吗?

这是他和阿盈言归于好、海誓山盟的地方。

他不禁下马走过去。那潭小小的泉,本应该盈满了热腾腾的泉水,冒着氤氲的水汽。可是眼前这眼泉竟然已经枯了。一滴水也没有,泉底都是枯败的干草和落叶。

“怎么会这样……”贺楼齐愕然,“这温泉怎么枯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

宇文泰愣愣地看着枯得见底、一滴水都不见的泉,他向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内心充满了宿命感的绝望。

连大地都死了。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入阵十年,步步为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长安丢了,阿盈丢了,亲信丢了,身边只有这四个侍卫,连这眼泉水都枯竭了。

这才是真的山穷水尽。

宇文泰呆呆地望着干涸的泉水,喃喃道:“难道孤真的气数已尽?”

他忽然觉得很累。已经奔波了十年了,他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同出武川的父兄好友接连的殒落,他一人独撑大局,呕心沥血地经营关西,南征北战,无一日停歇。

然而拼到今天,竟一无所有?他的全盛时代一下子就过去了,连自己的女人都走了。

他宇文泰,居然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末路的英雄。

他回过头,见四个侍卫仍站在身后。他怆然一笑,说:“你们都散去吧,我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你们不必再跟着我了。”

他不愿他们见到他的末路。当年十五六同出武川,都是风华绝代,鲜衣怒马。如今十年过去了,他依旧腰背挺拔,依旧两肩宽阔,仿佛还是那般不可摧折。然而一点点的眼神便出卖了他。

那么厉害的人,眼神却有了悲哀的一刹那。他保护不了他的女人,保护不了他的属下,也保护不了他的长安。

他是真的想退缩了!

“柱国!我们跟着你一起出来的,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难道忠臣不事二主的道理我们这些武人就不懂吗?”贺楼齐剑眉倒竖,慨然答道。

宇文泰轻声说:“哪是半途而废,是穷途末路了。宇文泰已死了,你们跟着我已无半点出路,还是各奔前程去吧。”

“我不走!就是你回武川去放牧养马,我也跟着你!”贺楼齐犟起来,将马鞭狠狠掷在地上,怒目圆睁。

宇文泰又怆然一笑。当初还戏言过,如果带着阿盈一同回武川放牧也是一桩美事。

这样想着,阿盈的样子都涌进他的脑子。她淘气的样子,她冷静的样子,她跋扈的样子,她妩媚的样子,还有最后她对他怨恨绝望的样子。

他一生只用力地爱过这一个女人啊。

说来,他沦落到这一步,也是为了这个女人。

可她竟恨他至此。

这令他无比眷恋的甜蜜的温柔乡,最终成了埋葬他梦想的荒冢。

他正想着,咣当一声,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落在他的面前。宇文泰一愣。

他抬头看去,见是莫那娄站在他面前,表情冰冷。

贺楼齐急问:“青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那娄没有理他,而是对宇文泰说:“公子,你自裁吧。”

宇文泰一愣。他最信任的侍卫,要他自裁?

“柱国,当初我们从武川起事,你难道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既然投身乱世,要么站在时代的顶端,要么沉在黄河的河底。你如今山穷水尽,想要遣散我们,自己放归山林?哪有那么好的事!你已独秀于时代,一夜倾覆,多少人想要你的项上人头来号令天下,你的余生必要在东躲西藏中度过,何必呢?”

宇文泰听了,又低头去看那闪着寒光的匕首。自裁?是啊,他已山穷水尽进退无路,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和倾尽全力爱着的女子都化为乌有,他还东躲西藏地活着做什么?

这是乱世。成则为王,败则死!

他捡起匕首,愣愣地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刃,照出他憔悴扭曲的脸庞。

“青山!你疯了吗?!”贺楼齐一把拎起莫那娄的衣矜,挥拳就要打下去。

莫那娄狠狠一把将他推开,低沉着声音吼道:“都滚开!”

他转头又对宇文泰说:“公子,你如今已意气丧尽,你的理想已化为乌有,你留在这世上,对任何人都已没有益处。你自裁吧,我会扶送你的遗体回武川宇文氏的祖坟安葬。”

宇文泰浑浑噩噩,心如死灰。连他最忠诚的铁卫都说他已经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

他闭上眼,举起匕首,对着自己扎了下去——

“柱国!”众人惊呼。

第二百一十三章 这贯穿天地的风啊

在匕首扎入身体的一瞬间,宇文泰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只觉得眼前一片白晃晃的,顿时天旋地转。

他咬着牙,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低头一看,匕首的一半已没入他的腹部。

疼痛慢慢扩散,变得越来剧烈。他只觉得身体里疼得翻江倒海。尖锐的疼痛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想,好疼啊。

受过很多伤,却从未觉得这样疼。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就这样死了,成为武川荒原下的一掊黄土吗?

这世间花开花落,人来人往,都与他再无关系。他无知无觉,无苦无痛地沉睡在黑暗的地下,逐渐腐朽成一具枯朽的骸骨。

往后千生万世,再也没有宇文泰这个人了。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在他的一生中,这颗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跳得如此用力,仿佛要炸裂一般。

他为什么要走入这个乱世?他的父兄为何而死?他为什么要重建长安?他为什么和高欢争雄?

这些年他咬牙忍受的一切流血、牺牲和痛苦,只是为了今夜,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山坳里,在一眼枯竭的温泉边默默地死去吗?!

将来他留在史书中的结局,仅仅是“不知所踪”四个字。耻辱刻在青史上无法抹去,他永远是时代的逃兵,一万年后依然被后人耻笑。

他的宏大辉煌的理想呢?他的统一强大的帝国呢?万邦来朝四海臣服呢?

他的光明盛世,他的不朽基业。

长安,他心爱的长安。过了冬天,那些西府海棠就要开了,花开的时候灿烂如晓天云霞,整个长安都浮在粉色的云中。风一吹,就是漫天的花雨。那是他的恢弘帝都里最温柔恬美的景色,不想再看一次了吗?

璞园,还有青翠的璞园。他和阿盈恩爱缠绵的璞园。夏夜的榴花盛开已让他惊艳,那些小侍女却说,冬天的白雪红梅是一年中最美的盛景,他还从来没有去看过。

还有阿盈曾临水梳妆的那个凉亭,清瘦的背影在那几幅随风飘舞的白纱后面若隐若现。他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她,就感受到那从湖上吹来,穿过凉亭的风。

阿盈……还有他心爱的阿盈。

他是何时遇见她的?他是何时开始想拥有她的?他是何时开始对她无法自拔的?

阿盈,阿盈。

有了她,梦想和快乐突然变得具象。它们不再是心中百转千回却无法诉诸于口的幻像,而是和她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对话。

是她的眉间眼角,是她的笑靥如花。

宇文泰深吸了一口气。疼痛在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起风了。萧瑟荒凉的北风。

忽然间,他觉得眼角渐湿。

在那风中,他闻到了开满长安的西府海棠的香气,闻到了璞园里红梅的香气,闻到了穿过凉亭的湖风的湿气——

他闻到了阿盈身上的香气。

这贯穿了天地的风!

宇文泰一咬牙,额上颈上青筋暴凸。他大吼了一声:“我绝不去死!!宇文泰还没有死!!”

一阵血喷溅而出,他狠狠地将匕首拔了出来!

“柱国!!”

几个侍卫大惊失色,纷纷涌上去扶住他,帮他按压住涌血的伤口。

莫那娄脱下棉袍,撕开自己的中衣,将他的伤口一层一层紧紧裹住。寒风里,他冷得瑟瑟发抖。

宇文泰喘着粗气看着他:“青山……”

莫那娄抬起头,对着他勉强一笑,冷得说话时牙齿都打着寒战:“公子,我们还陪你一起去逐鹿天下!”

宇文泰知道方才莫那娄见他失了志气,故意以死来激他。他伸手扶着他的肩膀,咬牙说:“孤要扣你一年的俸禄。”

莫那娄轻轻一笑,笼着胳膊瑟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属下领罚。”

贺楼齐见了,抬起脚一脚踹在莫那娄身上:“你这个混蛋!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个王八蛋中途变节了!”

众人在干涸的泉边升起火堆,将宇文泰扶到火堆旁边躺好。宇文泰躺着,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低低地问:“青山,若我刚才真的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莫那娄跪坐在他身边,说:“我会送公子的遗体回武川安葬,从此守着你和老将军、还有其他公子的墓,终身不出武川。”

宇文泰轻轻一笑。

莫那娄趋近他,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可你是宇文泰,天下无人能与你争雄。我自小陪伴你长大,跟随你走南闯北,征战无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你死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必一眼看不到头,国中最有名望权力的人会为你扶棺,哀悼你的缟色会在长安城汪洋如海。你会名留史册,万世垂范。

宇文泰长叹一口气,他的女人,他的侍卫,都如此了解他,想想还真是可怕。

他伸手捂住伤口,龇着牙倒吸一口冷气:“真的疼死了!”

贺楼齐在一旁嘿嘿一笑:“公子吉人天相,我听说出生时便有紫气护体,哪有那么容易死。”

这时,众人忽然听到那泉眼出有石头响动的声音。

贺楼齐连忙捡起一支燃着的树枝过去查看。只见那泉眼处不断地冒出热气,不时地有水喷溅出来,顶得上面的碎石块四下乱跳。

“这是……”贺楼齐正不解,忽然噗的一声,巨大的水流冲开了石块,热热的泉水裹着硫磺的气味贲涌而出!

“活了!这泉水又活了!”贺楼齐惊叹道。

宇文泰抬起头,看着那泉眼处,清澈滚烫的泉水带着浓重的硫磺味不断地喷涌而出,整个泉很快就萦绕起温暖的水汽。

宇文泰舒了口气,重新躺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大地没有死。它还充满了生命力。

可是有些东西却死了。

他的心里装得满满的,全是悲伤。

半年前,他在这里和阿盈郑重地交换了余生。这半年里,他同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快活呀。这是他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他闭上眼,想着她姣好的面庞,想着他和她的每一次离别和相聚。

她就那么和高肃走了……知道了那件事情,她恨他入骨,从此再也不愿与他相见了吧?

从今以后,她会去哪里?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她的一生会被什么人收藏?她的阿兄用性命给她换回一个平凡的人生,她真的可以从此度过平和的一生吗?

他从此是不是只有将她深藏在心底,用往后余生所有的时光,去缅怀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忽然想到于子卿。他终于懂了于子卿在得知赐婚之后那深如幽海的绝望。

失去了阿盈,他的一生无处可以托付了。

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得一滴泪轻轻滑入了鬓角。

此后漫漫余生,起风了,想着你;下雪了,想着你;花开了,想着你;叶落了,想着你……

只可惜,往后一路的好风景,无法和你一起看了。

阿盈,我好想见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阿盈守寡了怎么办

翌日一早,几个侍卫赶去附近的村子里买了一些食物,几人吃饱了肚子,宇文泰忍着痛上了马,往洛阳而去。

走到半路,经过一片树林,忽然间,密林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呼哨,四周忽然雷动,涌出百来个手执兵器的匪徒,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那个大叫:“看着是个富贵公子呀,把钱留下,留你们一条命!”

几人的马有些惊,都不安地原地转圈,四蹄乱踏,震得宇文泰的伤口伤口一阵阵剧痛。

莫那娄等人虽也身上带伤,但都亮出兵器,准备死战。

宇文泰笑了:“好啊,自我离开长安,果然诸事不顺,现在任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到我头上了!”

他拔出剑,用力握紧,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伤口,正要下令冲杀,密林里忽然两声短促的呼哨,众匪徒听到,竟都退后了几步。正在宇文泰犹疑间,一匹白马风一样地冲过来,冲到他面前,欣喜地说:“果然是宇文柱国!”

宇文泰一看:“严卿?”

这不就是和阿盈一起带着三千人马到沙苑助战的严冲吗?

严冲向四周威严地命令:“都退后!”

匪徒们纷纷后撤数十步,将严冲和宇文泰诸人一圈围在中间。

严冲跳下马倒头拜道:“严冲见过柱国!”

宇文泰四下看了看围着的匪徒,想,这人居然又操起了旧营生,半年的时间,又拉起了一支队伍。

看来连年战争,百姓甚苦啊。

“严卿为何在此?”虽说心知肚明,但客套话还是要说两句。

严冲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自半年前告别柱国之后,我和我的同伴先是去西边谋生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来到这里,年年打仗,无家可归的流民甚多,不知不觉地就又拉起一支队伍了……”说到这里,他看看宇文泰几人,没见到阿盈,又问:“阿盈现在还好吧?”

听严冲提起阿盈,宇文泰心里一疼,陡的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朝马下摔去。

幸好身旁的费连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见他已经昏厥过去,腹部的伤正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严冲吓了一跳,连忙命人将宇文泰抬回了山寨里。

回了寨子才发现他浑身滚烫,肚子上的伤口已经迸裂,命悬一线。

大夫手忙脚乱地救治着宇文泰,玄成来了,依旧大大咧咧的,说:“严冲,我听说你救了宇文泰回来?”

严冲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将他拉到外面,说:“他受了重伤,现在情形很危险。”

“啊?”玄成大惊,“那阿盈呢?他要是死了,阿盈不是要守寡?!”

严冲皱着眉头未说话。他刚一见到宇文泰就觉得奇怪。虽他的那身威仪气质还在,但身边只有寥寥四个侍卫,还都身上带伤,更奇怪的是他们对阿盈的态度,宇文泰更是一听阿盈的名字就一头栽下去了,其他几个侍卫也都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难道阿盈出了什么事?

他想了想,唤来两个手下,说:“你们快马去长安打听一下,看看最近宇文泰出了什么事。”

躲在这山林里当土匪,消息闭塞,很多事情不出去留意打听根本就不知道。

“不用去了!”那两人正要离开,莫那娄朗声说着走出来,走到严冲和玄成面前,说:“于谨李弼和高欢的人勾结,柱国在洛阳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于谨李弼在国中散布谣言说柱国已死在洛阳,长安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那阿盈呢?”玄成急忙问,宇文泰的死活他才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阿盈。

这半年来,他心心念念想着阿盈,每每想起就长吁短叹。他知道阿盈不可能喜欢他,可他就是个孩子脾气,就是近乎偏执地不肯忘记阿盈还要不时地拿出来说一说才高兴。

莫那娄虽不知道这个刀疤脸和阿盈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但是明显觉得他对阿盈十分关心,便闭口不言。

“喂!”玄成急了,一把拎起莫那娄的衣领:“别装没听见。我问你阿盈怎么样了?”

“玄成!”严冲赶忙出手制止他。

玄成狠狠一甩严冲的手:“你是怎么了?宇文泰官大你就怕了?阿盈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这样遮遮掩掩,阿盈一定是出事了!是不是那个混蛋又抛弃了阿盈?!”

“你冷静一点!”严冲也不高兴了,“柱国现在情势危急,你就不要添乱了!”

玄成一下子暴跳如雷,一脚就朝严冲踹过去:“严冲!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宇文泰死活关我什么事?我想知道阿盈怎么样了!”

“你脑子怎么长的?”严冲也怒了:“宇文泰有个三长两短,阿盈怎么办?!”

玄成气得脱口而出:“阿盈在哪儿?阿盈要是守寡了我娶她!”

一旁的莫那娄听得冷汗直冒。这两人,柱国还活着呢,这两人就在讨论阿盈守寡要怎么办了。

那个玄成……莫非他对阿盈……

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开口说:“你们别吵了。阿冉已回晋阳去了。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严冲和玄成都愣住了。

“什么叫不会回来了?宇文泰又不要她了?”玄成又一把拎起莫那娄的衣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心都是铁做的吗?阿盈当初那样对他,为了跟我要三千人去救他,还被我赶走了!她那样对他,他居然又抛弃她?!”

莫那娄也恼了,一把推开他:“她自己要走的!你有本事就找到她自己去问吧!”

这负气的话一说出口,莫那娄自己也有点暗暗后悔。可是他的心里对冉盈毕竟还是有些怨的,宇文泰待她那样真心,她居然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和宇文泰决裂。

莫那娄也会暗暗怀疑,她对宇文泰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现在就去找她!”玄成说着就要往外走,被严冲一把拉住。严冲拉着他,正色对莫那娄说:“阿盈不是那样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那娄也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将在白马寺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哪知玄成听完更愤怒了:“你们就让那个高肃把阿盈带走了?你们不准备去救她?!那个高肃那么坏,要是他欺负阿盈怎么办?阿盈那个笨蛋她要怎么保护自己啊!”

说着,他甩开严冲又往外走。他要去晋阳救他的阿盈!

走到门口,被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子一把拉住:“玄成,你别这样。”

第二百一十五章 竹羽

所有人都一怔。

那个声音又柔又甜,和这个匪寨格格不入。

莫那娄忍不住循声看去。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肌肤雪白,莫那娄从未见过那样雪白的女孩。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眼睛,如她说话的声音一般温柔。

她拉着玄成,轻声对他说:“你这样独自去晋阳,要去哪里找你的那个阿盈?若是你也遇到了危险该怎么办?不如等里面的公子醒了,我们再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她仰脸看着玄成,目光也柔,声音也柔。玄成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嗯了一声,忿忿地走了。

那少女这才走到严冲身边,见了莫那娄,对他行了个礼:“公子。”

莫那娄连忙还了个礼,心里觉得这女孩斯文有礼,进退有度,跟那个粗野鲁莽的玄成简直云泥之别,不禁好奇,她是怎么会在这个贼窝里的。

严冲说:“竹羽,我们碰巧从外面救回一个朋友,他受了重伤,需要救治和照顾。可我们这些粗人都笨手笨脚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寨子里又没有其他女子,只好把你找来了。你们女孩细心些,只好麻烦你了。”

那名叫竹羽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你放心交给我吧。”便进了屋子。

“这是……”莫那娄不解。

严冲说:“这孩子是玄成救回来的——那小子,自从阿盈之后,对女孩子都变得温柔了。竹羽跟我们一样,村子被屠了。刚救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掉了,大概是被屠村的情景吓坏了。是玄成经过那村子,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她来了之后好长一段日子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们还以为她是哑巴。最近才渐渐好起来。”

他说得很简单,可是背后的故事细想来却那样惨烈。

莫那娄想,在这乱世里,像竹羽这样悲惨的孩子,宇文泰那样的居上位者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却是严冲和季玄成这样的草莽英雄,在默默守护着他们。

竹羽进了屋子,走到床榻边,见大夫正在给宇文泰处理伤口,三个侍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帮不上忙。虽都是行伍出身,自己也受伤无数,但是轮到他们去照顾伤者,几人还是一筹莫展,不得要领。

竹羽在后面轻声说:“让我来吧。”

众人回头见了她,都一愣。这女孩整个人都温柔得如同一溪散落着桃花瓣的春水,像三月阳春里拂过脸庞的带着阳光气味的春风。几个人不自觉地让开路,让竹羽走到了床边。

竹羽挽起袖子,熟练地照着大夫的吩咐,给宇文泰清理好伤口,敷上药,又用白棉布将他的伤处仔细缚好。

几个人望着她纤细的皓腕和手指都有些出神。

大夫叮嘱道:“这几日要仔细照顾他,等高烧退了,性命就无忧了。若是挨不过这几天……”

竹羽转过身看着大夫,说:“我明白了。我会仔细照顾他的,请开药吧。”

大夫点点头,转头开药方去了。

“那……那这里就交给你了。”贺楼齐有些结巴了。

宇文泰一直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醒不过来。竹羽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煎药,喂药,换伤口的药,全都一手包揽。

见宇文泰有人照顾得妥帖,这天,莫那娄和其他几个侍卫商量:“如今柱国伤重,内外交困,也不知长安局势如何。于谨和李弼既然背叛了柱国,就一定还会让事情继续扩大。我们困守在这里不是办法。不如刘武去一趟洛阳,将潼关和长安的情况告知独孤如愿,让他联络尚在长安的李虎父子和苏绰等人,共同商量对策。”

几人一合计,都觉得现下只能这样试一试。刘武便立刻往洛阳出发了。

……

这天竹羽坐在宇文泰的床边守着,一边做点女红打发时间,一边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三个月前她的村子被盗匪袭击,为了那一点点的粮食,所有人都被杀了,年轻的女孩都被野蛮地抢走,她的母亲将她藏在一堆尸体下面,才保住了她的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惊吓的昏厥中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不敢动,吓得呜呜哭起来。

当玄成顺着哭声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时候,她吓得尖声大叫起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玄成好不容易才稳住她,这时她才能放眼四望,只看到满地的尸体。

想到这些,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不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子,她的愿望不过是将来找个还不错的男人托付终身,在这个乱世里过点苟延残喘的小日子。

可现在连这点愿望都变得渺茫。

想到这里,她又抬眼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已经三四天了,宇文泰一直昏睡未醒,竹羽想到大夫的话,不免有些担心。

她抬眼察看了一下宇文泰,见他的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用汗巾将他额上的汗轻轻拭去,又伸手一探,发觉额上凉凉的,体温降下来了。

竹羽这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想到这人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不由得唇角挂上了笑。

她悄悄地看他,他的脸窄瘦,因这一场伤病,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了下去。他的眉骨很高,显得疏离地同时又极有尊严感,眉毛和鼻子都很好看,英气勃勃。竹羽能想像他醒着的时候那骏马轻裘的英拔模样。

她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没有去问过,严冲和玄成也未主动说与她听。但她却也由他那几个举止相貌不凡的侍卫猜得到,他必是个身份显贵的人。

他到底是谁?为何沦落至此?竹羽不免心里好奇。

前几日一心照顾着他,心无旁骛。这时见他脱了危险,心情松下来,她有些心猿意马。

耳边忽然听到宇文泰微弱而清晰地唤了一声:“阿盈。”

竹羽一怔,困惑地看向他,俯身贴近,想要听清。可因为靠得近了,心骤然跳得很厉害。

宇文泰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好疼,半梦半醒间,竟仿佛回到那日沙苑大战之后的洛水边,他又见到那个在月下临水而立的红衣少年。

一有意识,脑中各种画面杂乱地涌入,一会儿是在灵州大营,一会儿在璞园,一会儿在洛阳,一会儿在华州,毫无顺序,毫无规章。

只是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一个同样的影子。

有一个声音在远处唤他,空空寂寂,悠悠荡荡:阿泰……

“阿盈……”他又启唇轻唤了一声。

竹羽这回听清了。她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阿盈?玄成心心念念的那个阿盈,竟也是眼前这个人的梦中人。

他是谁?她又是谁?

他依旧闭着双眼,没有动,口中却又唤了一声:“阿盈……”

竹羽鼓了鼓勇气趋近他的耳边,轻声问:“公子醒了吗?”

“阿盈!”宇文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阿盈……”

竹羽一时间又惊又羞,手又挣脱不得,只得又去唤他:“公子……公子。”

宇文泰猛地睁开眼,一见到面前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女,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成了李弼和于谨的阶下囚。

手中立刻将她往外一推,口气既惊且恼:“你是何人?”

虽他身体虚弱,手里使不上劲,但这一下仍然让竹羽退后了几步,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

宇文泰撑起身子,腹上又疼起来。他低头一看,腹上的伤口上细细地包裹着。

再抬头去看那少女,只见她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着他,眼神里有些害怕。

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又问了一次:“你是何人?”

竹羽被推倒在地,有些惊惧,抬眼看他,却陡然红了脸,小声说:“是严冲让我来照顾你的。”

听到“严冲”这个名字,宇文泰的记忆一点一点回来了。

洛阳,白马寺,潼关,温泉……

然后他们遇到了严冲。

竟有一天,他会沦落到匪寨。

他轻叹口气,说了声:“抱歉。”

竹羽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又走到他身边,说:“公子还是躺好吧。公子前几日一直伤重不醒,还要多休息。”

她扶着宇文泰,在他的腰下塞进一只软枕,让他半靠在床头。

宇文泰半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天难得晴朗,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阳光从窗子外面斜照进来,为竹羽镀上了一层金光,濯濯如春月柳。

宇文泰又想到了冉盈。

竹羽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只觉得脸烧,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喊他们进来……”

说着脚步慌乱地小跑着出去了。

“公子醒了?!”片刻,莫那娄和贺楼齐冲进来。

见宇文泰半靠着,脸色看上去也好了很多,两人又欢喜又感激:“公子真的醒了!多亏竹羽女郎这几天细心照顾了!”

竹羽跟在他们后面,站在低着头,局促地绞着手不说话。

宇文泰看着她,轻声说:“多谢你。刚才是我失礼了。”

竹羽脸一红,没有做声。

宇文泰不再看她,轻声问莫那娄:“可有阿盈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他属于这个时代

宇文泰心怀着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幻想,幻想着冉盈能像上次在沙苑时那样,知道他有难,又一次原谅他所有的错,折返回他身边。

莫那娄和贺楼齐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沉着脸摇摇头。

哪里会有她的消息?她被高肃带走了,高肃怎么会让一丝一毫他们的消息传入彼此的耳朵里。

恐怕现在,冉盈只以为他已经回到了长安吧,哪里会想到他已经能在生死间走过一遭。

宇文泰将目光移到窗外,定定地出神。

他放不下她。一想到她在高肃的手里生死不明,他就心如刀绞。

可是以他如今这副模样,要怎样去救她?他又要如何面对那个已经憎恶他的阿盈?

剑裂完璧,白玉蒙尘。过去的错漏如何弥补和讨还?

阿盈,你在哪里?

此时在晋阳的冉氏宅院里,冉盈坐在窗前,也正望着破败荒芜的院子定定出神。

她将冉英葬在了好心人为冉氏族人建的墓群旁。她想,到了另一个世界,祖母是否会责骂阿兄没有完成任务?

他便是已经不在了,还在另一个世界为她背负着这些重担。他令她背负着愧疚,一生一世都无法消解。

冉英抬起手,悄悄擦去流下的眼泪。

“阿盈。”高肃走过来。

他已陪着她在这旧宅里呆了好几天了。自从葬了冉英之后,冉盈一直郁郁寡欢,徘徊在旧宅不肯离去。他便一直陪着她,也未离开。

高肃走到她面前,说:“我这几天要回乐安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冉盈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说:“我不去。”

高肃道:“阿盈,你都跟我来了,为何不愿跟我走?你一个女人,孤身在这乱世,想要存活是很艰难的。”

冉盈靠在窗上懒散地说:“高肃,你搞错了一件事情。我是回了晋阳,却不是为了跟你走。若不同你一路,谁又能帮我把阿兄的遗体带回晋阳安葬?”

“你!”高肃有些恼。可很快他就压下来脾气,缓了缓口气,说:“阿盈,我对你这样好,你为何总不把我放在眼里?”

冉盈看着他。不知为何,近日竟也觉得他那张脸和子卿没那么像了。

子卿是单纯的,美好的,天真的;而高肃的那张脸却写满了心机和欲望。

半晌,冉盈轻叹一声:“在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之前,我是把你放在心上的。高肃,你什么都不用做,光凭这张脸,我都会将你放在心上。可惜,你并不是为了帮我,或是和我做个朋友,而是为了打击宇文泰。除此之外,我对你而言并无特殊之处。”

高肃一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萧瑟空荡的庭院里,回响着他张狂的笑声。

他止住笑,咳嗽了几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冉盈,说:“阿盈啊,你真的很聪明。”他贴近她,缓缓说:“本王很希望,你的才智能够为本王所用。宇文泰那样对你和于子卿,本王和你联手,狠狠地报复他,如何?只要你想,本王甚至可以为你烧了整个长安城!”

冉盈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逐渐夜幕四合的天空,有些怅然:“高肃,你错了。我虽然怨恨他做了那件事,从此以后可能也无法再见到他,但我不会伤害他,永远都不会。”

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子卿的死,她还是放不下呀。

不知为何,一向气定神闲的高肃突然被激怒了,他一把掐住冉盈,将她狠狠撞在窗上,咬着牙说:“宇文泰有什么了不起?他已是我的手下败将!”

冉盈闷哼了一声,后脑被撞得生疼。她皱了皱眉,又嫣然一笑:“我喜欢他,他自然哪里都比你好。”

高肃听了,不怒反笑,而且越笑越厉害。

嘲讽的笑声回荡在荒废的庭院里,久久不散。

他松开冉盈,看着她的眼中有邪恶的杀机:“阿盈,你真是傻!你既知道他是真心爱你,你就该知道,我把你带来晋阳,就有无数种方法利用你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折磨他?”冉盈迎向他的目光,毫不胆怯,“高肃,你不明白。宇文泰虽处黑暗,但心向光明。他太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他会为我痛苦吗?也许会吧。但是他依然会做他该做的事。你阻止不了他,他属于这个时代。”

“阿盈,你爱这样一个男人吗?你宁愿爱一个为了天下放弃你的男人?”

听到这话,一阵彻骨的悲伤漫过她的心头。她幽幽道:“我和他都已到了这个地步,还谈这些做什么……”

只那一刹那无法遏制的悲伤之后,冉盈白了高肃一眼,不想再说下去:“我干什么要跟你讨论这样的问题?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肃又咳嗽了一阵,笑了笑:“好啊,不讨论也无所谓。反正我把你捏在手上,没事的时候就砍你个把根手指头、割你一只耳朵什么的送给宇文泰,让他心疼心疼也好。他到时候可千万别气得骂娘。”

说罢,他沉下脸,退后两步,说了声:“来人。”

四个大汉立刻闯过进来,站在高肃身后,杀气腾腾。

高肃看着冉盈,脸色如冰霜寒冷:“请冉氏女郎启程去乐安。”

在竹羽的照顾下,宇文泰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他已能下地走路,每日由侍卫或者竹羽搀着,在寨子里慢慢地散步,恢复着身体。

这日竹羽正扶着宇文泰在院子里散步,正遇到玄成回来。

宇文泰自从重伤中醒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但他已从严冲的口中知道了这么一个人,此刻见了他,想到他也喜欢阿盈,还曾强迫阿盈,心里就不舒服。

玄成见了他,更是一脸嫌弃,对竹羽说:“他都已经醒了,如何还要你照顾?”

竹羽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见宇文泰未说话,玄成又说:“竹羽,你可不要看他长得好就胡思乱想,他最擅长的就是始乱终弃。”

宇文泰看看他,仍然没说话,转身欲走,他讨厌嘴碎的男人。

竹羽却悄悄瞟了一眼宇文泰,轻声说:“你别乱说。”

玄成见他对自己的挑衅完全视若无睹,急了:“喂!”

宇文泰回过头,冷冷道:“有事?”

玄成问:“你什么时候去晋阳把阿盈找回来?”

宇文泰依旧冷声道:“和你无关。”他和阿盈之间的事,不需要同任何人交代。

玄成更恼了,两步跨到他面前拦住他:“你就让阿盈落在那个坏人手里,对她的死活不闻不问?!”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把玄成关起来!

面对玄成的诘问,宇文泰的心狠狠一揪。

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高肃是多么危险的人物。然而目下他如何去救?

别说他眼下丢了长安,甚至在官方口径里已经是个死人,就算他还在位,他和他的一兵一卒贸然进入高欢的地盘都是自寻死路。

他不能愚蠢地以送死来证明自己对阿盈的感情。他必须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不受任何人的干扰。

若要救回阿盈,他只能先求自保,夺回长安的大权。

各种牵扯,玄成这种无知的流民怎么会懂!

他依旧冷冷地说:“阿盈的事,我自有打算。”

玄成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他曾以为,宇文泰一醒来,就会立刻赶去晋阳找冉盈。可这混蛋却看起来很享受竹羽无微不至的照顾,每天在寨子里闲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是阿盈倾心喜欢的男人啊,怎会如此凉薄?!

玄成气得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暴起,咬着牙说:“宇文泰,你是天之骄子,你出身高贵,地位在万人之上,可是你们这些贵人真是太自私了。我季玄成,一个山匪流民,身无所长,大字也不识两个,可是我现在就要去晋阳找阿盈!就算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后悔!”

说着转头就要走。

“玄成,你不要冲动!你一个人去晋阳太危险了!”竹羽急忙拉住他。

她回头看了一眼宇文泰,盼望着他那个开口阻止他。

可他依旧冷面,双手负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玄成。

“公子……”她哀求他,希望他说句话来安抚一下暴躁的玄成。

这时严冲正好过来,几个侍卫也从外面回来,听见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一见玄成和宇文泰剑拔弩张,都紧张地围了上来:“发生了什么事?”

玄成甩开竹羽的手,正色看着宇文泰,剑眉倒竖,怒骂道:“上一回阿盈苦苦哀求要跟我借三千兵马去沙苑救你,交换的条件是嫁我为妻!”他伸手狠狠一指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宇文泰!她为了救你宁愿牺牲自己嫁给我这样的人!你对得起她吗?!”

说完怒气冲冲撞开众人扬长而去。

竹羽追过去:“玄成!”

严冲一把拉住她:“让他去吧。他不去晋阳是不会甘心的。”

“可是!”竹羽焦急得一张原本雪白的小脸变得通红,双眼盈满了泪水,“他一个人去了晋阳,就算找得到那个阿盈,他要怎么把她救出来!你们不是都说那个高肃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他一个人这样过去就是送死啊!”

一直没出声的宇文泰忽然冷冷开口:“去把他绑了关起来,不准他闹。”

费连迟和贺楼齐立刻大步赶了出去。

“公子!”严冲大惊,不知道宇文泰要干什么。把他们白虎寨的大当家给关起来了,这是要把白虎寨给掀了?

宇文泰看着他,面无表情,语气阴沉:“要关着他还是要他去送死,你自己决定。”

严冲一愣。

面前这个人又恢复了那种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他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弱势和臣服。

见严冲不再说话,宇文泰侧首问莫那娄:“刘武可有消息回来?”

“还没有。”莫那娄面露担忧之色。洛阳快马往返此处不过五六天时间。可如今算一算,刘武已经去了有十来天了,阿瓦也一直没有回来,真是令人担心,怕他中途出什么意外。

宇文泰沉着脸目视前方。如今他被困守在这匪寨里,四面楚歌。

他该怎么办?什么人还可以引为援手?

“莫那娄。”他沉声说道:“你去一趟玉璧。”

“玉璧?”莫那娄一想,“公子要调王思政?”

王思政并非宇文泰的嫡系,他出自先帝孝武麾下。先帝元修还是平阳王时,便因王思政忠勇善于谋略的名声将他聘为门客,礼遇甚厚。

后来先帝受高欢所制,王思政也曾进言先帝西迁长安。

孝武被杀之后,宇文泰仍旧让他任光禄卿、并州刺史、散骑常侍、大都督,又进封太原郡公,礼遇更甚从前,可王思政因为不是宇文泰的旧属,心中时常不安。

河桥之战时,他亲入敌阵,舍生忘死;镇守弘农时,他又在玉璧修筑城池,并移镇玉璧,固若金汤。

有一次,宇文泰在同州宴请群臣,酒酣之际众人玩掷卢,宇文泰兴起,解下自己的金带,说:“先掷出卢者,可得孤金带。”

然而群臣都掷遍了,也没有人能掷出代表卢的五个黑色。

轮到王思政时,他面容严肃,起身立誓:“王思政羁旅归朝,丞相以国士相待,王思政愿尽心尽力为国效命,报答丞相。若此心真诚,感动天地,一掷为卢;若内怀杂念,神灵明鉴,掷后不为卢,王思政愿当场自尽以谢丞相!”

言罢满座皆惊。宇文泰更是大惊失色,正要起身制止,王思政已拔下佩刀横在膝上,抓过五木便掷。

更令众人惊叹的是,果真一掷为卢。王思政这才庄重地叩拜宇文泰,坦然接受了金带。

宇文泰从此便很信任王思政。

他为人忠勇,又少有久浸朝堂的那种老滑。在秦州遇险时,也是王思政前来救护。玉璧之战后,韦孝宽升迁调任别处,他便又将王思政迁往玉璧镇守。

此时山穷水尽,外出求援的刘武久久未归生死不明,宇文泰又想到了王思政。他虽不是武川嫡系,但可托以重任。

他点点头:“刘武没有消息,独孤如愿情况不明,李虎父子被困长安,达奚武若惠干远在北边,眼下还能用得上的,只有王思政了。”他看着莫那娄,欲言又止,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莫那娄知道如今成败都在自己的肩上,他郑重地向宇文泰行了个礼:“公子保重!”转身便走。

到了门口,听后面宇文泰唤了一声:“青山。”

他回过头。

宇文泰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说:“活着回来。”

莫那娄用力地点了点头,出门跨上马飞一般地往东北方向去了。

吩咐好了眼下能做的这些事情,宇文泰觉得有些累了。他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严冲,缓缓问:“阿盈跟你们借三千兵马的条件,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只要她是冉盈

见宇文泰终于问起沙苑大战那三千兵马的事,严冲立刻觉得紧张得喉头发干,望着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这是道送命题啊。

他见宇文泰还是那般平淡地看着他,说:“玄成他……他喜欢阿盈……他那个时候不知道阿盈有心上人,便跟她提了这个条件,阿盈当时也同意了,不管结局如何,只要她活着,就会回来和玄成完婚。是我猜破了阿盈喜欢公子这件事情,我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几年拉起的三千人去送死……玄成得知之后大怒,认为阿盈是在利用他,便将阿盈赶走了。可是阿盈走了没几天,他又实在不放心,便让我带着三千人去找阿盈,这才能一同去沙苑。”

宇文泰倒是想起一件事:“季玄成那时没去沙苑。”

严冲无奈地轻轻一笑,道,“那孩子,知道阿盈喜欢的是个如此身居显位的大人物,自卑,闹脾气,连阿盈都没脸再见。他只要我带了四个字给阿盈:婚约作罢。所以……公子就不要怪他了吧。”

见宇文泰若有所思,严冲补充道:“公子,阿盈其实……一直都不知道玄成喜欢她。她一直以为玄成是小孩子脾气闹着玩。”

宇文泰不由得一笑。那家伙,那样聪明灵秀,却从来都不懂男人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负于身后,转身要回屋,严冲在后面追问:“公子,阿盈……你要怎么办?”

这一次,宇文泰回过头,正色说:“我不会放弃她。”

“可是若去晚了……阿盈的处境那样危险,”严冲觉得,玄成那样闹也不是没有道理,“若去晚了,阿盈她若是被那个叫高肃的坏人……”

“我不在乎。”宇文泰看着他,目光沉着而坚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她是冉盈。”

说罢转头大步而去。

玄成这一闹令他头目清明,前几日的伤感、颓丧和犹豫都一扫而空。

连季玄成这样的流民都舍得为了阿盈去死。何况他才是那个和阿盈有过生死盟约的人。

他既活下来了,就不要在空洞虚无的思念中度过一生。

他要夺回长安,倾全国之力攻打高欢。到那时,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不管她是否愿意,他都要将她带回来,娶她为妻!

他还是那个雄心万丈的宇文泰,他的妻室,必须是、只能是冉盈!

目送着宇文泰离去的身影,严冲才想起一旁还站着竹羽。

这些日子以来,宇文泰心里揣着一堆心事,恐怕没有察觉,可竹羽的一些细微的小心思严冲却看出来了。

但是他更明白宇文泰和冉盈之间是怎样一种深重的情感。他亲眼见过冉盈为了他舍生忘死,也亲眼见过宇文泰对她是多么痴迷。

那是一种跨越了仇恨和偏见、跨越了背叛和伤害的爱情。

就算此时他们两个局中人看不到未来,可严冲却知道,只要冉盈能活下来,就一定会回来。那时沙苑之战他就看出来了,冉盈把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的一切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

此时他见竹羽愣愣地看着宇文泰的背影出神,轻声说:“竹羽,他不是你该想的男人。”

竹羽一愣,脸猛的一红,又迅速地白下来。

她十分窘迫,低下头说:“你在乱说什么?”

“你越不过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去,分量太重了。他心里只有那个人。”

竹羽小心翼翼地问:“是你们说的那个阿盈吗?她如今生死不明……她到底哪里好?”

毕竟是年轻,懂得自己的优势所在,又因容貌出众而生出几分野心。可这野心还没露头就被打击,自然是不甘心,想要问个明白。

严冲听她这样问,反而一笑,抬头将目光投向天际的云霞,说:“她哪里好……要说聪明,漂亮,能干,很多女人都是。可她会让你知道,一个女子的价值不仅仅是以色事人,或是献媚讨好。她会让你知道,一个女子,若她的心足够大,她也可以站在风头浪尖上,迎向一整个时代。——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竹羽听了,怔怔地顺着严冲的目光也看向天边赤色的云霞,心中五味杂陈。

乐安郡是卧于东海之畔的丘陵,一个一个的小山接连起伏,如大地上涌起的波涛。

华美的乐安王府在郡治临济依山而建,规模宏大,气势磅礴。

据说因为过于华美奢靡,高肃还被高欢当面训斥过。

在王府的最里面,有一个独进的小院,叫昭温院,这座院子精致华丽,楼阁亭榭,雕栏玉栋,从前是高肃的最爱,却一直锁闭着无人居住;

而最近的临济城里纷纷传言,如今的昭温院中,住着一个高肃十分重视的人,也许就是未来的乐安王妃。

此时王府的鹅卵石小径上并排走过两个侍女,手中都托着一只紫檀木的托盘,两只托盘上都放着什么东西,神秘地用银丝红布盖着。

走着走着,一个侍女说:“王上自从洛阳回来,越发的奇怪了。这昭温院里的也不知是谁,只见王上一件件奇珍异宝送进去,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他却也从来不恼。”

另一个说:“可不是么。也不知是哪里带回来的女郎,这样骄矜。王上该不是真像外面传言的那样要娶她吧?”

“你也听说了?可王上的妻室自有天子和渤海王安排,哪里轮得到那样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子。”

“说得也是。大概也就是王上一时兴起才百般讨好。等过阵子没准人就不在昭温院了。”

第一个说:“那女郎也是奇怪,自从进了昭温院就差不多是被软禁着,连院子也不能出。可她不哭也不闹,似乎毫不在意一般。”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昭温院的守卫面前。两人立刻闭了嘴,低着头过了守卫,来到正厅门口。

精致华美的小花厅,又是个书房,平日里门都是敞开着。

两人走进去,见乐安王带回来的那女郎正在书案前自己和自己打棋谱,不禁对视了一下,捧着手中的托盘走上前,将托盘放在案上,说:“乐安王又有礼物送给女郎。”

说着伸手掀开罩着的红布。

第二百一十九章 我就想宇文泰不开心

两个侍女掀开盖着宝物的红布,只见一个托盘上放着一颗鹅蛋那么大的夜明珠,圆润无暇,架在沉香木的架子上。白日里还透着莹莹的微光。另一个托盘上是一株硕大的通体赤红的珊瑚。

冉盈抬眼看了一眼,说:“收到库房去吧。”

两个侍女又互相看了一眼。乐安王送来的礼物一次比一次贵重,这夜明珠和红珊瑚都是他近日命人从东海寻得的,世间罕有,这女郎却依旧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丢到库房里?

一个侍女说:“这可是世间少有的夜明珠,女郎不妨放在房中,夜观莹辉,胜过烛火,岂不是好?”

冉盈听了,又抬起眼,淡淡了看了她一眼,便继续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棋盘。

两个侍女却忍不住背后一寒。

那一眼,冷漠中带着凌厉,那哪是一个女子的眼神。

两人不敢再说话,端着托盘又出去了。

“明明就是被软禁的,还那么趾高气昂。”一个不满地小声说。

“就是!”另一个附和,“一定是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根本就不知道王上送去给她的东西件件都价值连城。”

这样小声议论着,刚退出小花厅的门,她们便看见高肃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迎面来了。

两人心中一阵紧张,惟恐刚才的对话有只言片语飘进他的耳朵,连忙低头行礼:“王上。”

乐安王性情阴鸷古怪,喜怒无常,故而下人都很怕他。

听说他小的时候原极受渤海王喜爱,但是他母亲郑氏夫人因为私通被渤海王毒死了,他也因此被渤海王嫌弃,给送了出去交给别人抚养,近几年才重新召回了晋阳,又封了王。所以性情才会这样古怪。

两年前他一时兴起养了只鸽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鸽子爪尖上的爪钩脱落了一只,冒了些血,他大发雷霆,将负责喂养鸽子的那侍女的十根指甲统统拔掉了,说是她喂养不善,也要让她尝尝鸽子的疼痛。

后来过了没多久,那鸽子不知为何突然死了。新换的那个负责喂养鸽子的侍女吓得半死,以为自己要性命不保。哪知道乐安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知道了,就像是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完全没有追究。

倒是那个侍女,因为太过害怕,整日战战兢兢,大病了一场,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也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就被管家送出王府了。

因为摸不透他的脾气,府里的下人们一直都是如履薄冰,不敢一丝一毫的懈怠。

不过最近从洛阳回来之后,他似乎一直都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高肃见她们手中端着的东西,问:“怎么?又要扔到库房落灰?”

两人没有完成任务,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身边那小女孩见到那颗夜明珠却两眼发光,惊叹道:“哇——好漂亮的珍珠啊!”

说着踮起脚伸手就要去拿,却被高肃一把拎开:“别动,那是送给阿盈的夜明珠。”

小女孩在他手中乱踢着手脚不满地大喊:“阿肃,你这个坏蛋,你变心了!自从阿盈来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高肃毫不理会她的抗议,两只手一用力,将她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信步走了进去。

见冉盈埋头于面前的棋盘,对他们进来的声音完全无动于衷,高肃开口道:“还真是什么奇珍异宝都入不了你的眼呀,回回都浪费我的一片心。”

冉盈依旧没有抬头,手中落下一子,口中说:“所以,何必再费心思。既是蓁蓁喜欢,就送给蓁蓁吧。”

叫蓁蓁的小女孩听了,开心地拍着高肃的头说:“阿肃,你听到没?阿盈都说送给我了!”说着呲溜呲溜地从他肩膀上爬下来,脚不点地地往库房追去。

高肃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女孩,并未拦她,只溺爱地轻声一笑,走到书案前,也低头看那棋盘,片刻,说:“阿盈的棋艺竟也不错。”

说着,随手捻起一颗白子落下:“这里岂不更好?”

冉盈皱眉看了一会儿,又舒展开眉毛,嘴角还露出一丝浅笑:“果然。”

这才放下手中的棋子,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你了。”

高肃又笑了:“你会盼着见我?”

“我只是随口打个招呼,不必当真。”冉盈一脸不屑。

“阿盈,那日我将你强行绑来乐安,你竟不哭也不闹,每日倒也自得其乐。我见你这样子,反而觉得有些无趣。”高肃抱起双臂看着她,一脸的遗憾。

冉盈神色清淡,撇嘴一笑:“你的趣味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我有什么可哭闹的。这里有吃有喝又有人伺候,不如每天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阿盈就准备这么颓败地度过余生?”

“颓败?”冉盈看着他,“颓败倒谈不上。不过是心中无所牵挂,懂得了随遇而安的道理,倒比从前逍遥自在。”

这种无牵无挂的自在,是她前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体味过的。

只不过是风起时,再无人共赏那些飘飞在风中的海棠罢了。

“无所牵挂?”高肃眉毛一挑,“对黑獭也没有牵挂了吗?”

冉盈白了他一眼:“非要激我,有意思吗?”

高肃笑了:“简直乐趣无穷啊。”他贴近她,低声说:“本王就喜欢看你言不由衷的样子。”

“他已回长安了吧?”冉盈低眉问,想起他,一时有些出神。

“没有。”高肃说,“黑獭这人啊,真是有趣。你可知道,于谨和李弼已联手控制了长安,长安已无他立足之地了。”

“又是你的计策。”

“算什么计策?只是废废嘴皮子的事情,轻松得很。”高肃得意洋洋。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居然试图自杀——你能想象吗?宇文泰,居然会想到自杀!”说到这个,他得意得几乎要跳起来。

冉盈听了这个消息,先是一惊,两眼一抬,正欲开口追问情形,转念一想,高肃如此口气说到此事,便是宇文泰没事了。她又何必多问,反而中了高肃的下怀,让他更加嘚瑟。

“高肃,”冉盈认真地看着他,“我发现你有点……不正常。”

“我哪里不正常?”高肃依旧笑吟吟的。

冉盈说:“你似乎……比起吞并关陇,你似乎更有兴趣看宇文泰不开心的样子。”

高肃切地笑了一声:“吞不吞并关陇跟我有何相干?我还真的就是喜欢看宇文泰不高兴的样子。我就想要看他失败,看他痛苦,看他穷途末路。”

“为什么?”冉盈注视着他。

高肃弯腰贴在冉盈耳边,语带佻豆轻声说:“你若为我侍奉枕席,我便告诉你原因。”

冉盈立刻起身离开书案,两步站到他对面,警惕地和他拉开距离:“我若为你侍奉枕席,难保你不会特意让宇文泰知晓此事当作乐趣。我再蠢,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利用。”

“哈哈哈哈哈……”高肃放声大笑,“阿盈啊,你真是太有趣了。你和他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在维护他。可是他欺骗了你呀,你这是何必呢?”

欺骗?冉盈想了想,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忧伤的神色:“就算他一开始欺骗了我,就算有很多的欺骗和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让我爱上他的那极小一部分,一定是真实的。”

他对她的无条件的信任,无原则的宠爱,无底线的宽容,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尽管这样想更令她伤心和痛苦,但她却不愿去否认,那人的的确确是她的挚爱。

高肃听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真实?可惜啊,黑獭未必有你这般情深意重。我听闻,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叫竹羽的女子,很漂亮,在他伤重垂危时侍奉汤药,寸步不离,简直就是患难相从。就算来历不明将来不为正妻,至少,他的枕畔应该已不寂寞了。”

虽然冉盈知道高肃的话只能信一半,虽然她也知道漂亮在宇文泰那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加分项,可是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心中醋意翻滚。

什么竹羽草羽的,还患难相从,不过是趁虚而入罢了。

漂亮?能有多漂亮?

想完又有几分惆怅。若是他一时脆弱,真的纳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高肃见了,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语气难得的认真,连眼神都是认真的:“阿盈,做本王的女人不好吗?乐安天高皇帝远,本王可以让你在这里过一辈子快活的日子。”

冉盈轻吸了几下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就那么想让宇文泰不开心?”

高肃一愣,随即又大笑出声:“冉盈啊冉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冉盈还要说什么,蓁蓁已经抱着那颗巨大的夜明珠跑了回来,见他俩手牵在一起,稚嫩的小脸阴沉下来,嘟着嘴问:“你们在干什么?”

冉盈抽回了手,皱起眉头说:“快把你的高肃带走,烦死人了。”

高肃却笑着问蓁蓁:“蓁蓁,我娶阿盈可好?”

“不好!”蓁蓁一听,瞪大了眼睛气道:“高肃!你答应过娶我做新娘的!”说着就上前来拉着高肃往外走,一边气呼呼地瞪着冉盈:“讨厌!”

高肃被蓁蓁拉着,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柔着声音安抚手中牵着的小女孩:“你别生气,我是骗她的。我才不会娶她。”

冉盈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跟宇文泰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第二百二十章 蓁蓁

正月快要结束的时候临济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将整个临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雪白的街道房舍间,点缀着各家各户的门头上还未卸下的红灯笼,煞是好看。

雪霁放晴的这天,高肃带着冉盈去了王府后面的寄梅山赏雪。

这寄梅山不高也不大,说是山,更像个土丘。上面漫山遍野地种满了梅树,这个时节腊梅还没凋谢,春梅已经打朵,红黄白几色连开,又有雪压枝头,雪后阳光一照,冰肌玉骨,暗香浮动,恍若仙境。

高肃带着冉盈缓步穿梭在梅林里,边走边说:“这些梅花都是我命人种上的,这两年都开得特别好。阿盈可喜欢?”

冉盈本来有些漫不经心,听他发问,这才抬眼看他。高肃今日穿着素白交领广袖袍,金带束于腰间,腰下系着白玉禁步,外裹白狐腋裘氅。

他眉目清秀如画,身子瘦弱,反而有一股将欲乘风的仙气。如玉公子行走在这白雪红梅的盛景中,此情此景自然是美不胜收。

可冉盈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梅花再好,无人共赏。

听说璞园的那些红梅在雪后也艳丽妖娆,不知今年开得怎么样。只是如今宇文泰情势困窘,那璞园是否一切如旧?

高肃将她带到小山顶的一个六角小亭子里,那亭子悬挂的匾额上写着“守梅”二字。早有仆从在那里挂上竹帘,点了炭盆,熏了香炉,暖了美酒。此时香气萦绕,温暖宜人。

高肃施施然在石桌上的凳子上坐下,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啜了一口,觉得身子渐暖,舒服了很多。他看着站在亭子外面的冉盈说:“阿盈,既是和本王同来赏梅,心里又何必惦记着别人?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冉盈站在亭子前,不满地望着他:“想想也不行啊?”

高肃有些无奈,说:“盈盈啊,你对我不要太坦白行不行?该藏的心事还是要藏一藏。”

冉盈任性地说:“我蠢得很,藏不住。”

高肃不屑地哧了一声:“老想着有什么意思?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事。”说着,又抿了一口手中的酒。

冉盈听了,伸手摘下身旁梅树上的一枝料峭红梅,信步走进亭子里,将那花枝轻轻插进细长颈的白瓷酒盅,看着高肃挑衅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她就是毫不掩饰,她想着宇文泰。

高肃不急不恼,反而勾唇一笑:“女人哪……既是如此惦记着他,当初在白马寺又为何毫不反抗就和本王走了?”

冉盈此时也没有诳他的必要了。她垂下明亮的眼眸,有些怅然地说:“心里恨他固然是一件。要将阿英带回晋阳安葬也是一件。还有……那样的局面,于谨不知是否已走远,救兵又不知何时才到。我若不跟你走,如何保他全身而退……”

高肃只觉得又被她算计,气得牙根发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恨恨地抬目看着她:“本王早晚吃了你!”

“你还是先把蓁蓁安抚好吧。”冉盈嘴角一撇,笑话他,这才忽然察觉到高肃竟然没有把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带出来。自从回了临济,那小姑娘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蓁蓁是高肃的孩子。虽说他还未有妻妾,但是他那样地位的人,年少的时候和哪个侍女一夜荒唐有了孩子也是正常。

但是后来冉盈发现蓁蓁对高肃一直直呼其名,而且一直吵嚷着要做高肃的新娘,还特别爱吃醋。高肃对她也是极为宠爱,只差没给她上天揽月了。

“蓁蓁今天怎么没跟出来?”她问。

“开春后如此大雪不多见,学堂里的陆先生临时把她抓去写咏雪的诗了。大概现在正在抓耳挠腮急得要哭吧。”提到蓁蓁,高肃似乎心情不一样,像个单纯的少年郎一样,抿唇一笑,眼中无限疼爱。

冉盈终于忍不住问:“蓁蓁是谁?我见她和你非亲非故,为何会将她养在府中啊?”

高肃听了这个问题,眼中的那一抹童真消失了。他默默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说:“蓁蓁是我亡友的独女。”

“亡友?”冉盈想,他这种人居然还有朋友?

高肃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想,我这种人怎么还会有朋友?”

冉盈一噎,没想到被他看穿,抿唇不语。

高肃将目光投向亭外漫山遍野的梅树,声音有些黯哑:“他们夫妇三年前双双故去,这满山的梅花便是为了纪念他们而种。”

那是他最好的伙伴,最尊敬的挚友。他们曾经都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地要为这万里山河抛头颅洒热血。在少年的梦里,火是炽热的,血是滚烫的。理想触手可及,江山遥遥在望。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火是暴虐的,血是冰凉的。

只是他知道的时候,他的面前已只剩一抔新鲜的黄土。而他的挚友,尸骨不全地长眠在阴冷黑暗的地下。

不久之后,挚友的爱妻也追随夫君的脚步离去,留下一个未满三岁的小女孩。

“我力排众议,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蓁蓁带回了乐安王府亲自抚养。否则,她一个孤女,在偌大的家族中,谁给她撑腰?”他起身走到亭子边上,举目远望着茫茫白雪,似是在哀哀叹息。

寒门有寒门的暖处,高门有高门的残酷。高门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那里面的每一个人,活的都不是自己。

冉盈走在他身后,听到这里,问:“你为挚友抚养遗孤也是义举,为何有人会反对?”

高肃冷冷一笑,说:“因为我和他们夫妇的关系太亲密……曾经有传言,说蓁蓁其实是我的孩子。”

冉盈一愣。怎会有如此恶毒不堪的流言?

高肃撇嘴一笑,半回过头看向冉盈:“我已将说过这话的人全都杀了。”

冉盈被他的眼神一惊,不禁后退了一步。又一想,若是高肃,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

高肃见她被自己惊到,又一笑:“我同他们夫妇,我们三个一起在汾州长大。那女孩,我曾经很喜欢。可是相爱的却是他们俩。我便成全了他们。他们婚后也跟着我一起来了临济。蓁蓁出生的时候,我是除了她爹之外,第二个看到她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刚出世的婴孩,那么小,那么软,那么丑……蓁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我亲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一天天出落得如花似玉,娇憨可人……他们这一家子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谁知他们夫妇竟都没有善终……”

他望向冉盈,眼中隐隐现出哀伤又荒凉的光:“蓁蓁,她是我的女儿,我的爱人,是我在这世间惟一的朋友,最信任的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我也有不得已

守梅亭里寂静无声,香气氤氲。两人此刻都沉浸在高肃刚才说的话里,一时出不来。

高肃这人防备心重,从未和谁这样仔细地说过自己对蓁蓁的感情。自小的遭遇令他深知,千万不要将软肋示于人前。

宇文泰一败涂地,不就因为被他知道了冉盈这个软肋吗?

所以他此刻将蓁蓁的身世说给冉盈听了,又暗自有些后悔。

半晌,冉盈说:“以后蓁蓁长大了要嫁人,你会很难过吧?”

高肃一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我并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什么?”冉盈诧异。

“我的身子太弱了,大夫早早就断定我活不过三十。”他平静地说。

刻意做出的平静,显得那样无奈和悲伤。

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

他将冉盈看在眼中,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这种悲伤深重而漫长,无可抚慰,亦无可躲藏。

有时候他会忽然很羡慕宇文泰。他羡慕那样一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人,却被这样好的女人牵挂着。

从晋阳回来之后,高肃觉得自己对冉盈的感觉慢慢变了。她那副处事不变宠辱不惊的姿态令他有一种久违的熟稔感。他说不出她哪里好,但是每被她拒绝一次,他就更迷恋她一分。

他甚至偶尔想,若是她一辈子都同他和蓁蓁一起住在这乐安王府该有多好,他人生里所有的遗憾都会因此而被抚平,消失不见。

可是他亦非常清醒。

她和宇文泰不光是海誓山盟的爱人,也是生死之交的盟友。在这人世间万千红颜美眷之中,她只是萤火之光。可是在宇文泰身边,她却能散发出日月之辉。

她哪怕此刻再恨宇文泰,又怎么能永远抗拒那种一边被他宠爱、一边被他成就的巨大快乐?她是冉盈啊,她不是方寸后院里一只华美的金笼就可以满足的女子。

他终是留不住她的。

冉盈见高肃愣愣地出神,说:“难怪你如此宠爱蓁蓁。”

听她这样说,高肃隐隐觉得那种悲伤又漫天彻底地袭来。他仰首看着面前枝头上那几朵初绽的红梅,低低道:“冉盈,不要将我想得那么可怕。我也是个人,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

冉盈半低下头,说:“我没有觉得你可怕。我只是觉得我完全不了解你。”

高肃听了,低下头又勾唇笑着看她:“那你现在可有兴趣了解一下?本王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从了本王,本王很乐意娶你为正妃。也不比那个什么柱国夫人差吧?”

冉盈见他又开始不正经地撩她,白了他一眼:“士庶有别呀。”

高肃哼了一声:“在整个东边儿,我都是跳脱五行之外的,谁管得了我呀!”

“为何你就有特权?你娶妻不用你父亲同意吗?”冉盈奇了。

高肃听她提到高欢,面露不悦,说:“他管不了我。我便是要娶头母猪他也只能点头。”

“你才是母猪!”冉盈听出他在变着法的骂她,伸手抓起身边枝头上的一坨雪朝他扔过去。

“盈盈。”高肃灵巧地躲开,贴近了她,一脸坏笑地探在她耳边说,“我是认真跟你说的,我最近发现我好像真喜欢你了。”

冉盈惊恐了,吓得连连后退:“你你你……你别吓我!你胡说什么呀?”

不是说好了是为了气宇文泰吗?怎么能真喜欢呢?!

“是真的,我没逗你。”高肃看着她的眼神渐渐认真起来。

冉盈板起脸:“你知道我心里只有宇文泰。”

“我知道呀,可人是会变的。你从前喜欢于子卿的时候,可想过也会喜欢上宇文泰?”

冉盈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和宇文泰之间是不一样的。这个问题她早就自己想清楚了。

她对子卿,那叫喜欢,喜欢他心地善良,温柔多情;叫感激,感激他雪夜相救,倾力关怀;叫欣赏,欣赏他才华横溢,高洁雅致。

可是对宇文泰,却是无法磨灭的、刻骨铭心的爱。

那种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去爱的感觉,那种为了他愿意赴汤蹈火甚至肝脑涂地的力量,再也无法赋予其他任何一个人了。她说不出自己爱他什么,甚至也不愿原谅他做下的事情。可是她依然爱他,并且从未后悔过。

“盈盈。”见她不说话,高肃凑近她,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在昭温院住了那么久了,现在这临济城但凡有点地位的都知道本王的昭温院住着未来的乐安王妃。你就算离了我也嫁不了别人了,不如将就一下本王算了。”

冉盈斜了他一眼,说:“那还不是托你的福,四下传播?不过反正我也不想嫁人,就住着呗。吃你的,喝你的,我舒服得很。倒是你,别人都以为你府中住着未来的王妃,谁还会把女儿往你怀里塞?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高肃听了,哈哈大笑,末了,伸手轻轻一揪她的鼻子:“坏人。”

两人坐在望梅亭里喝了会儿酒,下了两盘棋。到了下午的时候,风大了些。高肃身子骨孱弱,在亭子里穿梭往来的冷风吹得他有些受不住了,两人便下山回府。

到了山脚下,高肃裹紧了貂裘,又回头看了一眼寄梅山,突然神秘地靠近冉盈,说:“本王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冉盈警惕地看着他。

“这寄梅山,就是我亡友夫妇的陵墓。”

冉盈:“!!”

高肃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惊讶到惊恐的表情,说:“没错,这山是我为他们修的陵墓。他们就在这山下的地宫里。那望梅亭的下面,埋着他们的墓碑。”

“你这个疯子……”冉盈望着他喃喃道。

回到了王府,高肃将冉盈送回昭温院,远远地就见到蓁蓁由两个侍女陪着,站在昭温院的门口。蓁蓁看上去垂头丧气的,似乎还在抽噎。

高肃小声说:“完了,爱吃醋的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冉盈走过去,见蓁蓁果然在抽泣,蹲在她面前问:“蓁蓁,你怎么了?”

蓁蓁听了,低着头哭得更厉害了。

高肃问她身后的侍女:“怎么了?”

侍女小声说:“小女郎从学堂回来找不到王上,就到昭温院来。见王上和阿冉都不在,便在阿冉的屋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就不小心弄丢了女郎的一根金簪。”

第二百二十二章 金簪

弄丢了一根金簪?冉盈疑惑,还未发问,高肃走到蓁蓁面前,问:“蓁蓁,你怎么会把阿冉的金簪弄丢了?”

蓁蓁一把抱住高肃的腿,抽抽搭搭地说:“我就是觉得那根金簪上面的红珊瑚珠好漂亮……你都没送我那么好看的簪子,却送给阿冉……我一生气,就把簪子扔了……可是,可是……”她哭得更厉害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阿冉会不会生我的气?我刚才去扔掉的地方找已经找不到了!!”

“你……你扔到哪里了?没关系,还能找回来的。”冉盈好声好气地问,生怕吓着她。

“找不到了!我丢到假山后面的池塘边上了!一定是掉到池塘里了!”蓁蓁抱着高肃放声大哭,“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倒是个机灵鬼,弄丢了冉盈的东西,却知道谁会饶不了她。

“你!”高肃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私入他人住处,私动他人物件,居然还把别人的东西给扔了!他平日里都是怎么教她的,小姑娘家家的胡乱吃个四五不着六的醋就全都忘了!

冉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对蓁蓁动怒。她温柔地对蓁蓁说:“没关系,没了就没了吧,反正那簪子我也不喜欢。”

“真的?”蓁蓁将埋在高肃腿上的脸抬起来,泪汪汪地看着她。

“真的。”冉盈作出一副嫌恶状,“那簪子我早就不喜欢了,你扔了好。你以后可不准他再送礼物来了。快把他带走吧!”

又哄了她几句,给她擦干了眼泪,蓁蓁这才拉着高肃抽抽噎噎地走了。

高肃回过头来,见冉盈还蹲在刚才和蓁蓁说话的地方,垂着脑袋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几眼。

到了晚上,高肃提着灯笼悄悄来到昭温院的小池塘边,听见池塘边的草丛里果然悉悉索索的有响动。

他将灯笼往那草丛里一照,做贼似的小声问:“找到了吗?”

冉盈那张本是雪白的小脸此刻却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从草丛里脱颖而出,带着两分惶恐:“你……你怎么来了?”

高肃本来心情不太好,见了她这模样,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你这一脸的泥,丑死了。”他伸手抬起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泥巴,又给了她一个心知肚明的白眼:“我就知道……我几时送过你镶嵌红珊瑚的金簪?可是他送的?当个宝贝一样。有那么珍贵么?”

“要你管!”冉盈不悦,甩开他的手,又埋头蹲在草丛里找起来。

那草上的积雪已被仆从清理干净,可是草下泥土湿滑,高肃不用想都知道冉盈此刻一定满身满手的泥巴。

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他将灯笼往草丛里一插,在草丛边蹲下,随手扯了一根草放进唇间,百无聊赖地一边嚼一边说:“别找啦,蓁蓁都说有可能掉到池塘里了。大半夜的白费劲。”

冉盈的声音从草间瓮声瓮气地传来:“没事儿你就早点去睡觉,别在这儿烦我。”

高肃继续说:“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找?别找了,明儿我送你个更好的,上面镶满东海珍珠,绝对举世无双,怎么样?”

翻找草丛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往那边去了,周围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高肃觉得无趣,蹲在地上啃着草根生闷气:他送给她那么多好东西,都被她扔到库房里落灰。宇文泰送的一支小小金簪却让她这样宝贝。他高肃就这样入不了她的眼?

忽然,那边草丛间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找到了!”

高肃听到,也顾不得鞋子上会沾上泥巴,连忙提起灯笼踏进草丛,往冉盈那里跑去。

只见冉盈那黑黑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只金簪,她珍爱万分地将那金簪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仿佛是确认了又确认,最后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前,几乎要喜极而泣。

“正妻才送簪。”

这是那天早上他对她说的。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信物。她却差点弄丢了!

高肃默默看着她。自从认识她以来,他就知道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思维开阔,沉稳有度,善于在周旋中隐藏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可是却总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人,就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内心的脆弱。

“盈盈……他就那样好?”他低低地问。

“所有人都希望我是阿英,只有他,接受我是冉盈的样子……”冉盈这样说着,滚烫的泪水溅了出来。

她曾经为自己的身份和使命那么迷茫,只有他坚定地告诉她,他爱着她作为冉盈的模样。他不爱她作为郎英运筹帷幄,不爱她作为冉盈身携玉玺。他只爱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平凡少女,怀揣着那些少女喜悦又羞涩的心事。

在这一刻,冉盈看到了自己的心。

她想和他共度一生。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看着面前的高肃。她还有机会回长安吗?

高肃看到她的眼神,已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看着她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冰冷,薄唇中吐出的话也冰冷无情:“冉盈,本王不是宇文泰,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本王可以容忍你拒绝和轻视,但你在临济若有二心,本王会亲手毁了你。”

说罢手下一松,转身就走。

那灯笼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被里面倾倒的烛火点燃了,在地上逐渐燃起了一团火。

熊熊火光中,冉盈有些惊恐地看着高肃离去的背影,那个阴森又萧索的背影。

冉盈觉得浑身发冷,双手忍不住轻颤。自认识高肃以来,冉盈从来没有觉得像这一刻一般对他感到恐惧。他是救她于渭水的仗义少年,他是和她泛舟灞河的翩翩文士,他是设围白马寺的诡谲对手,他是对亡友孤女极尽疼宠的温柔养父。

可这些都不是他。

高肃的警告激起了她的对抗之心。

在这之前,她对高肃从来都是无所谓的心态。此刻她却认识到,这个性格多变阴晴不定的青年,也许会成为宇文泰最大的对手。

可不是么?在白马寺,他举重若轻,看似毫无作为,却已把宇文泰逼到了山穷水尽。他细细布局密密筹划,然后瞅准时机一剑封喉。

冉盈不禁在心里悄悄说,高肃,你把真正的自己藏在哪里?我要找出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阿盈做娘亲,高肃做郎君

第二天中午,蓁蓁期期艾艾地来了,见了冉盈,小声说:“阿盈,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冉盈一笑,将那支簪子从妆奁里取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得意地插进发间:“你瞧,我找到了。”

蓁蓁一看,并不高兴,反而鼓起了腮帮子:“不准戴高肃送你的首饰!”

说着蹭蹭地就要往冉盈身上爬,想去把那簪子拔下来。

冉盈赶紧一手护着她,一手将簪子取下来,说:“别别别!我骗你的,这不是高肃送我的!我才不戴他送的东西呢!”

蓁蓁爬了半天没爬上去,又见簪子已经取了下来,只得作罢,气呼呼地尤不相信:“真的?”

冉盈看着她那张娇俏可人的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想起她孤苦无依的身世,不禁起了怜爱之心。

她伸手将蓁蓁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对她说:“我没骗你。我有心上人,但绝对不是高肃。所以大可以放心。”

蓁蓁不信,吸了吸鼻涕问:“那你为什么赖在王府不走?”

冉盈脸一黑。谁赖着不走了……谁稀罕赖在这破地方不走了……

可对着面前这个小醋坛子,她又不能说是高肃扣押着不让她走,只能说:“我在临济有点事儿,借高肃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办完事儿我就自动滚蛋了。不会耽误你嫁给高肃的。”

蓁蓁歪着脑袋半信半疑地瞅了她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将小脸埋进冉盈怀里蹭了几下,轻轻说:“其实……阿盈也挺好的。”

冉盈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她轻轻捏着蓁蓁的鼻子,认真地说:“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以后可不能私自动别人的东西。你这么做可是很给高肃丢脸的。”

一听给高肃丢脸,蓁蓁蔫了,垂下小脑袋拖着撒娇的声音轻轻说:“对不起嘛,我再也不这样了。”

冉盈带着蓁蓁在屋里玩了一会儿,就听见蓁蓁的侍女在门外说:“小女郎,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午睡了。”

蓁蓁听了,对着外面喊:“我不!今天我要在阿盈这里睡!”

冉盈听了,将她放在地上,走到门口去跟侍女说了两句话,打发了她回去,又回到卧室,见蓁蓁已经躺在床上了,一副赖着不走的无赖样。

冉盈想,这幅样子倒像是高肃一手养出来的孩子。

她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帮蓁蓁脱掉外面的衫裙,将她塞进被子里,又命人点了个炭盆进来,熏上白梨香,便坐在床边看着她,柔声说:“你睡吧,我陪着你。”

蓁蓁拿一双晶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半晌,拉起她的手央求:“你给我唱首歌吧。”

冉盈一笑,轻轻给她哼起了折杨柳歌辞。

屋子里静静的,弥散着梨花淡淡的甜香,和冉盈轻盈飘忽的歌声。

哼了几遍,她以为蓁蓁该睡了,一低头却见她的眼睛里慢慢盈上了泪花。

那小女孩就这么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到了鬓角里。

“你怎么哭了?我唱歌这么难听吗?”冉盈问。

蓁蓁拉着她的手抽噎道:“阿盈,你要是我娘亲该多好啊……”

冉盈的心里泛起一阵温柔。这可怜的孩子是想阿娘了。

她伸手给她轻轻擦掉眼泪,问:“你还记得你阿父阿娘吗?”

蓁蓁摇了摇头,哭腔更重了:“我没有阿父阿娘……高肃说我有,我每天都很用力地想要想起来他们的样子,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父母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了,小到根本还没有记忆。

冉盈又问:“那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蓁蓁这回点了点头:“嗯,我阿父的名讳是梅敬之,阿母姓陈,闺名珈若。高肃说,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们的名字。”

难怪高肃建寄梅山、守梅亭。原来是因为他的亡友姓梅。冉盈赞许地点点头:“你都记得。他们的名字真好听。”

蓁蓁又说:“高肃说,我是英烈之后,不能忘记先父战死沙场的光荣。”

冉盈有些好奇了:“我听高肃说过,你父亲是在汾州战死的?”

蓁蓁点点头:“我父亲是永熙元年年尾汾州城破的时候战死的。”她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这个年份却记得如此清楚,显然是高肃同她说了无数遍。

冉盈听到这个年份却心里一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永熙元年的年末,宇文泰率领着贺拔岳的余部打败了侯莫陈悦,逼得他兵败自杀。那一次他攻破的城池,就是汾州!

她恍然大悟。高肃对宇文泰的仇恨在这里!

高肃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帮助他父亲吞并西边。他精心策划长安之乱、白马之变,甚至勾结长安的朝臣,皆因为长安是宇文泰一手重建,而她是宇文泰要娶为妻子的女人。

宇文泰曾令他痛失挚友,他便要宇文泰永失所爱,丧尽所有!

蓁蓁见冉盈兀自发愣,拉了拉她的衣裳:“阿盈,你怎么不理我?”

冉盈回过神来,一笑:“我……我想到了我的阿父阿母。他们也已经去世了。”

蓁蓁瞪大了天真的眼睛:“阿盈的阿父和阿娘也是战死沙场吗?”

冉盈心里一疼。自己也真是不孝,全族上下死于高欢之手,她不能手刃高欢以报血海深仇,自己还被高欢的儿子给抓住不得脱身。想来也实在是荒诞。

她摇了摇头:“他们是病故的。”

蓁蓁听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悲伤,赶紧爬到冉盈身上紧紧抱住她:“阿盈,别难过了。我陪着你。”

冉盈抱着她娇小的身体,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这世上最能感动人心的,果然还是孩子。

蓁蓁抱着冉盈,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渐渐困了,嘟嘟囔囔地说:“阿盈,我喜欢你。你做我的阿娘吧……”

“你……你不是要嫁给高肃吗?”冉盈对她的这个要求,脑子打了个结。

蓁蓁点点头:“嗯……阿盈做我的阿娘,高肃做我的郎君。蓁蓁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小声嘀咕着,渐渐地,她趴在冉盈的肩膀上睡着了。

冉盈一边轻轻拍着蓁蓁的背一边想,若真是这样,她就成了高肃的岳母,听起来也挺完美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你不是大丈夫

陪了一会儿蓁蓁,见她睡熟了,冉盈轻轻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便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一踏出房门,陡然看到高肃站在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凝神想着什么。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肃缓缓地侧过脸来看着她,那俊秀的脸上竟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你已知道了?”

冉盈明白了,他在门外无意中将她和蓁蓁刚才的对话听去了。

她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见高肃没有开口,说:“原来你的挚友是因他而亡。难怪你这样恨他,想置他于死地。”

她早就隐隐觉得,高肃对宇文泰的敌意,远远超出了立场对立的范畴。她早就隐隐察觉到,高肃对他是有私人恩怨的。

高肃眼神一动,仰天长叹一声:“我最敬爱的兄长,我最亲密的朋友……宇文泰他死一百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冉盈回身走进门里,轻轻倚上那门,有些伤感地说:“高肃,何必这样为难自己。这是成王败寇的乱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了。”

“难道在乱世里,人就变得卑贱了吗?”

难道不是吗?冉盈默默地想。

她想到沙苑之战时死在她剑下的那个小兵。他那样年轻,也许出发的时候,那个女孩流着泪将那枚香囊塞进他的手里。也许出发的时候,他也梦想着建功立业,衣锦还乡,能够给她一个风光体面的婚礼,安度一生。

可是他却死在了她的剑下,绝望无助地躺在一堆尸体中闭上了眼睛。

而那个女孩,连这个心上人的埋骨之地都永远不会知道。

难道还不够卑贱吗?

二百多年乱世,天下纷争不断,朝廷频繁更替。别说下层的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就是那些上位者,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一个个枭雄迅速崛起又匆匆落幕,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是被这时代裹挟着挣扎翻滚吗?

所以宇文泰的那个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帝国梦才显得那么珍贵。

两人隔着一扇门背对而立,各怀心事。

半晌,高肃轻声一笑,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查到宇文泰的软肋在哪里。阿盈,那就是你。”

冉盈想,那时候宇文泰如日中天,郎英春风得意。高肃却知道了她的身份,的确不知花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手段。

“阿盈,那时我在渭水上第一次见你,我就想,只要能击垮你,就可以击垮宇文泰。那晚,我曾经潜入你的卧舱,想要在你睡着的时候掐死你。我太懂得至爱之人的死留给生者的巨大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

冉盈沉默着没有说话。

“可是我看着你睡得那么熟,我又改了主意。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死了,对他那样的人来说,除了会将痛苦藏在心里,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依旧会大刀阔斧,摧枯拉朽。阿盈,从他借秦州私矿案颁布六条我就看出来了,这个时代是属于他的,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我阿父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然后喘了几口气,又阴恻恻地笑起来:“可是你如今在我手上,我只需要时不时地放一点你的消息给他,就够让他猫抓心了。对他那样的人,斩一只手臂又能如何?惟有用细水长流的痛苦去折磨他——我要利用你长久地折磨他,令他逐渐意志消沉。”

“你真狠啊。”冉盈感叹道,“高肃,你是真的坏。”

高肃嘿嘿笑了两声,算是认领了“真的坏”的标签。

没想到,冉盈继续说:“可是有什么用呢?你以为细水长流的痛苦能怎么折磨他?他是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人,他的身后已经有无数的白骨堆砌,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兄长,和他最初的爱人。痛苦早已没有资格成为他的敌人——他的强大,你根本想象不到。”

高肃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明明应该恨宇文泰,可是为什么提起他,却依然充满了赞赏?

他抬脚走进去,愣愣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困惑。他不禁伸手贴在她的脸上,轻声叹道:“阿盈,你竟这么喜欢他。”

冉盈撇开脸去,没有说话。

高肃不甘心地冷笑:“你既这样爱他——蓁蓁她喜欢你,你就留在这里陪伴她长大,代替宇文泰赎罪吧。”

冉盈冷哼了一声:“宇文泰他有何罪?我不认为他需要赎罪。”

“他害死了我的挚友,他……”

还未说完,冉盈啧啧两声,非常不屑:“高肃,我原以为你虽为人诡诈,却是个有大气魄的人。没想到,你在纠缠的始终都是个人的爱恨。”

“你这话是何意!”高肃被她轻视,有些恼火。

“你若告诉我,你对宇文泰的敌意来自于他是你们高氏统一北方最强劲的对手,来自于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忌惮和尊敬,我尚会觉得你有吞吐天下的气魄。可是你居然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整日念念不忘,怀恨于心,以至于做出绑架我去胁迫他的事,我真不觉得是什么大丈夫所为。”

高肃被激怒了,一手捏住她的脸,怒目瞋视着她:“难道敬之就活该去死吗?蓁蓁就活该成了孤儿吗?!”

冉盈抬眼看着他,眉尖紧蹙,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冉氏全族几十口人死于非命,你父亲要如何赎罪?我最爱的兄长阿英死在你的剑下,你要如何向我赎罪?!我,冉盈,就活该成了孤儿吗?!!”

说到悲愤处,咬着牙,声音已然哽咽。

阿英惨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股巨大而深沉的悲痛缓缓袭过她的心。

她轻轻拨开高肃的手,缓缓坐在了地上,环起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自己抱成一团,才能压抑住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高肃不由得后退一步,有些慌张:“阿盈……”

冉盈仰起脸看着他,脸上有他手指的印痕,眼中满满的全是悲伤:“对别人施与你的痛苦耿耿于怀,却对你自己加诸在他人身上的痛苦毫不在意……高肃,你只是这样的人而已……你根本就不是宇文泰的对手。”

高肃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退后两步,一个转身,落荒而逃。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乐安王要娶妃了

“公子!公子!刘武侍卫回来了!”严冲兴冲冲地跑进宇文泰住的院子,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刘武。

宇文泰快步迎了出来,远远地一眼见到他,立刻又紧走两步,到了他面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却还是又惊又喜:“可算是回来了!”

刘武见到宇文泰已不是他们离去时那病恹恹的样子,也激动万分:“公子!你身体可大好了?”

宇文泰不及回答这个问题,拉着他转身就往里走:“里面说。”

还未走到室内,便等不及赶着问:“怎么样?可见到期弥头了?”

刘武摇摇头:“于谨动作太快了。我赶到洛阳的时候,独孤大人已被调往河阳。”

宇文泰心中一阵失望。独孤如愿毕竟是他最强的助力,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被调去了陇右,可见于谨对独孤如愿也早有防备。

说话间,竹羽已经端来了热腾腾的毛巾和茶水供二人擦手和饮用。宇文泰见她放下毛巾和茶盏之后便立在一旁,说:“辛苦你了,你先出去吧。”

竹羽听了,露出不安的神色,轻声问:“公子不需要有人在一旁伺候吗?”

“不用了,你又不是侍女,不用特意等着伺候。”

见竹羽出去了,刘武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本来准备直接去河阳,可是一路盘查甚是严密,我设法绕过了一些州郡,但是有些地方实在绕不过去,又担心若是被于谨的人抓了对公子不利,只好先回来了。”

宇文泰沉声道:“于谨知道我没死,必会防着我去和旧部联络。”

“没有见到独孤大人,不过,我在沿路倒是听到一些别的事情。”

“说。”

刘武舔了舔嘴唇,说:“我遇着几个东边过来的流民,跟他们坐在一起喝了几杯,闲聊了一阵。听他们说,乐安王要娶妃了。”

“什么?”宇文泰有些失色。

“他们是从临济出来的,说是近日临济传言纷纷,都说未来的乐安王妃已经住进了乐安王府的昭温院,准备完婚。”刘武说着,瞅了瞅宇文泰的脸色。

那脸色极难看。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楼齐在一旁拼命给刘武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件事情。

刘武连忙又岔开话题说:“如今长安城里封锁严密,人人皆以为公子已不在人世。所以大概在长安的李虎父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只片刻工夫,宇文泰已经撇除杂念,一心想着眼前的事情。

他说:“青山已赶往玉璧去见王思政。能不能说动王思政起兵助我至关重要。”

他在脑中想了想,说:“王思政在东,期弥头在西,李虎父子在长安……若是能通知期弥头和李虎父子,大事可定。只是,你们都是我平日里跟在我身边的熟脸,只怕还没见到他们,就被于谨的人抓住了。”

费连迟说:“公子,你忘了,还有个贺拔胜在荆州。”

贺拔胜是已故的贺拔岳的阿兄,何况贺拔氏合宇文氏有通家之好。他们不解,为何宇文泰却一直没提过贺拔胜?

宇文泰摇了摇头:“贺拔胜志大胆薄,首鼠两端,现在还不可引以为援。不过倒是暂时也不用提防他。他日我和于谨开战,他必然先作壁上观,等到胜负将分才会下场。”

周围一众人听宇文泰简单分析了形势,都担忧地说:“如此说来,荆州那一路也不得不防。”

宇文泰轻叹口气:“若是期弥头在就好了。他在荆州名望颇重,又得当地豪绅支持。若是有他在,贺拔胜便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要怎么样才能绕过严密的盘查去河阳和长安联络独孤大人和李虎大人……”刘武这样说着,心里想,若是阿冉在这里就好了。那家伙没准能想出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

“我去吧。”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严冲开口了,“公子,你给我个信物,我去长安找李虎将军。”

刘武说:“可是在沙苑,于谨也是见过你的。如今长安城出入的盘查非常严密,有任何一点可疑都会被扣押,由于谨的亲信乃至他本人一一过目。你去长安恐怕也不安全。”

严冲想了想,说:“如此的话,那玄成倒是去长安最好的人选。我可以去陇右找独孤将军。”

他看向宇文泰,用期待的眼神示意宇文泰拿定主意。

“季玄成?”宇文泰沉吟了一下。上次将他关了起来,后来严冲和竹羽去安抚他良久,又晓以利害,他才总算安静下来,不再冲动地要一个人去晋阳,宇文泰便命人放了他。可是那家伙还在生气,一直到现在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不肯出来。

让那家伙去长安,可靠吗?

见宇文泰在犹豫,严冲说:“公子,玄成虽是个小孩子脾气,但是他这个人重信义。他答应的事,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完成。我去同他说,他一定同意的。”

宇文泰轻叹了口气。要一个惦记着阿盈的男人帮自己,他还真开不了这个口。可眼下玄成是去长安最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众人都散去后,宇文泰一个人坐在小几旁默默地想着事情,没留神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那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停了半晌,竹羽那柔弱的怯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公子,我去吧。”

宇文泰回头一看,竹羽弱风扶柳一般站在自己身后。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竹羽抿了抿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看着他说:“公子,我愿意为公子去长安。”

宇文泰软着声音斥道:“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去长安做什么?太危险了。”

“我不怕!我想为公子做点什么!”她急急地表白,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她的肩膀微微颤动着。

这些天她反反复复想着那日严冲同她说的话。

一个女子,若她的心足够大,她也可以站在风头浪尖上,迎向一整个时代。

她也想做那样的女子,她也想在他心中有那样的分量。

宇文泰不想和她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你不许去。”说着就要往外走。不知为什么,最近和她独处一室,他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是她在这里,公子一定会同意让她去的吧!”竹羽追在后面大声问。

宇文泰脚下一顿,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回过头,拿锐利的目光看向竹羽,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慌,低下了头去。

又犹豫了半晌,低低地、又倔强地说:“她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可是抬起头,面前的宇文泰早已不知了去向。

竹羽一个人立在原地,望着他先前站着的那个位置,心里怅怅落落。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李虎的脑子不够用了

不出众人所料,当严冲说出那个提议的时候,玄成一口拒绝:“要我帮那个混蛋,绝不可能!”

“玄成,”严冲苦口婆心,“只有他夺回了长安,重新控制关中,才有可能起兵去晋阳救阿盈,是不是?你又不是帮他,你是在帮阿盈啊。我们早一日帮他夺回长安,阿盈便有希望早一天回来。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玄成听了,想了一会儿,似乎有理,可还是不甘心:“那个人无情无义的,万一拿回了长安,他却不管阿盈的死活,我们不是成了傻子?”

严冲无奈,只得说:“若他真是那样狼心狗肺的人,我们自己带着寨子里的人去临济救阿盈!你以为就只有你关心阿盈的死活,我就是个铁石心肠吗?阿盈那时候在东梁州那样帮我们,我就不念着她的好吗?”

玄成鼓着腮帮子望着他,半晌,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说:“好吧,我便为了阿盈跑这一趟。”

此时的长安城早已乱作一团,人心惶惶。宇文泰忽然死在了洛阳,很多人都担心高欢会趁乱打过来。就算高欢在玉璧之战中病重,可他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也不是吃素的。

朝堂上就更是暗流涌动了。于谨毕竟是跟着宇文泰起家,在朝中的根基不太稳固,此时局势不明,从前追随着宇文泰的那些朝臣都在持观望态度。有几个立刻向他表明忠心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角色。

这天散了朝,李虎回到家中,见李昺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自己本来就心烦,看着这么个圆滚滚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的,心里更烦了,忍不住训斥他:“你看看你,马上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如何还这样不稳重?在这里瞎转什么?”

李昺毕竟年轻,沉不住气,见父亲这样训斥,说:“孩儿思来想去,这事没那么简单。柱国怎么会突然就死在洛阳?消息一到长安,于谨就立刻将独孤如愿调去了陇右,分明就是将他排斥在中心圈之外。谁不知道柱国昔日和独孤将军相交最厚?阿父也看得到,长安这进进出出的盘查得如此严密,说是为了盘查奸细,防止有东边的人趁朝局动荡潜入长安为乱,可孩儿总觉得不对劲。”

李虎到底征战多年,沉着稳重,也有底气。李昺说的这些他早就想过,这件事他确实也觉得不对劲,可是于谨能有什么阴谋呢?

他说:“于谨是宇文泰的旧部,在夏州时就是他的长史。这么多年来和他和一向亲厚,于谨为什么要害他呢?据我了解,于谨不是那种为了权力会去勾心斗角的人。”

“人人皆知柱国有十二铁卫,同出武川,忠勇无比。他带去洛阳六个,如今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在长安这六个,也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连柱国的葬礼都不曾现身,父亲不觉得蹊跷吗?还有冯翊公主,冯翊公主是和柱国一同去洛阳的,既然柱国死在了洛阳,如何没有一丁点冯翊公主的消息?……”

说到这里,李昺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口说:“阿父,我倒是知道一件事情,也不知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你说。”李虎赶紧追问。

“冯翊公主,阿父可知道是谁?”情势紧急,李昺只能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希望李虎能推断出一些蛛丝马迹。

李虎奇怪:“不是独孤如愿府上的养女吗?”

李昺摇摇头:“那只是托辞罢了。这个冯翊公主,其实父亲早在广阳时就见过。她还来过咱们家!”说到这里,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虎细细回想着。先是脑中一团迷茫,却有一个一个线索飞进来,渐渐地拨开了笼罩在冯翊公主身上的重重迷雾。半晌,李虎也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郎英?”

李昺点点头:“她正是郎英。”

李虎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个郎英到底是什么人?她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对了,郎英不是你在青松书院的同窗吗?”

他越发的糊涂了。独孤府的养女,青松书院的学生,柱国府的长史,御封的冯翊公主……这个郎英忽男忽女的,到底有几个身份?

李昺见父亲想起来了,又点了点头,说:“她是孩儿在青松书院的同窗。最早带她来书院的人,是于子卿。”

于子卿?……

李虎觉得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怎么忽然就不够用了?这个什么郎英还是什么冯翊公主,怎么又跟于子卿扯上了关系?

他是个武将,生平最讨厌猜谜,这时也想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急道:“哎呀,你知道什么就直说吧,别给我绕弯子!!”

李昺也不想绕弯子,只是这件事情他自己都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还介入颇深。他得给父亲时间好好想想,铺垫铺垫。

“父亲,这么说吧,冯翊公主原姓冉,你大概是知道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也知道。”

“没错。”

“她这个冉,可不简单。”李昺说到一半又停住,看向李虎,等着他反应过来。

哪知道李虎对着他的脑袋兜头就是一下,骂道:“小兔崽子,有话赶紧说明白,情势这样紧急,老子没空跟你猜谜!”

李昺哎哟一声,委屈地抱着头,说:“阿盈她是武悼天王的后人,她的手里有传国玉玺!冉氏在晋阳被高欢灭族,她一个人逃到长安被子卿救了!子卿喜欢她,就让她扮男装在青松书院安身。后来她在广阳被柱国赏识,封了长史……”

“等等!你等等……”听着李昺这么一口气说下来,李虎又乱了。他要捋一捋。

“在广阳的时候,柱国知道她是女子?”他问。

“知道。”

李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总算有些明白了。

“可……”他还有一事不明,“可郎英不是死在玉璧了吗?我们当时从北边回来,可都是跟着柱国一起去吊唁郎英的。对了,我们还在郎府遇见了前来吊唁的冯翊公主。”

李昺叹了口气:“那是阿盈的金蝉脱壳之计。那棺里的是旁人的尸首!”

李虎听了,一屁股坐在榻上,愣愣地想了好久。

自从郎英这个人出现以来的事情一件件走过他的脑子,他一件件地想,过了好久,总算想通了前因后果,想通了冉盈是怎样在几个身份之间来回变换,游刃有余。

最后他终于总结出来了:“难道这件事情的起因,居然是一桩风月事?”

难道是宇文泰横刀夺爱,于子卿苦思郎英而亡,才令于谨设计报复宇文泰?

李昺用力地点点头:“孩儿如今就是这样猜的。于谨膝下无子,最疼爱的就是子卿那个阿奴。他和柱国在夏州时就相熟,除了子卿的死,还有什么事能令于谨背叛柱国?”

“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李虎喃喃自语。他一生戎马,从未流连过什么儿女情长。在他的想法里,不管是宇文泰还是于谨,到了他们这样的高度,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作出任何多余的举动。

“你就那样肯定,柱国是于谨害死的?”

李昺见父亲这样,有些后悔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到底和老一辈还是有代沟啊。

“孩儿把各种事情前后联想起来,是这么推断的。子卿亲口同我说,他和郎英海誓山盟,还回家和于谨说要娶郎英为妻。于谨本都同意了,至尊忽然下旨赐婚,两人被棒打鸳鸯,这才有了后面宇文泰和郎英的事。”

赐婚……李虎又埋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这样推断,也不无道理。这事情一向中立的李弼居然冲在前头,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这桩赐婚,还和宇文泰有关系。这两人明摆着是报复宇文泰啊。”

见父亲终于理清了头绪,李昺说:“孩儿还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李虎烦得眼看就要脱靴子抽他了。

“当时冯翊公主是和宇文泰一起去的洛阳,只有宇文泰的尸首被运回来了,可是也是于谨的说辞,谁都没亲眼见到柱国的遗容。至于冯翊公主,听于谨说是被高欢的人掳走了。事关皇室颜面,对外也只能说是死在了洛阳。可是孩儿总觉得不对。”

李虎点点头:“若是于谨已除掉宇文泰,自己上位,肯定会让我们这些近臣亲眼看到宇文泰的尸首,让我们死心塌地。也就是说……”

“柱国他……没有死。”李昺终于说出了结论。

有了结论,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李虎也瞪大了眼睛,沉思半晌,显然是接受了这个结论,又悄然发声问:“那么柱国现在人在哪里?郎英人又在哪里?”

李昺摇了摇头:“现在只能推断于谨在洛阳没能杀死柱国。但是柱国和阿盈去了哪里,实在是不好说。于谨也知道柱国没死,想必暗地里也在追杀他。”

李虎还沉浸在巨大的变故中,感叹道:“那个冉盈,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把我们这些人、把整个长安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柱国竟那样纵容她乱来,实在是不成体统……”他忽然想到什么,瞪着眼睛看向李昺:“小兔崽子,这种要杀头的大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我……”李昺一见父亲对着他露出那个眼神,心中大叫不好。从小到大,只要父亲对着他露出那个眼神,他肯定是要挨揍的。

他一边小心地看着父亲,一边慢慢往门外退去:“我……我……我跟阿盈私交……私交还不错……阿燕她……她也跟阿盈要好……”

李虎勃然大怒:“你这个小兔崽子,这样捅破天的事,你竟然敢一直瞒着老子!这欺君之罪,你就是同谋!!”一边骂着一边脱下靴子,劈头盖脸地朝着李昺狠狠打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从过去到将来,都只有一个

宇文泰在焦灼中等待着出去的每个人带回好消息。每日身体闲着,脑子却一刻不歇。各种可能性都被他在脑子里想了个遍。最坏的情况,也无非就是他彻底失去长安,从此沦为一个草民,在乱世里四处躲藏,苟且为生。

最牵挂的还是冉盈。只要一闲下来,她就钻进他的脑海里,令他不得安生。有时候想起她干过的那些令他肝疼心绞痛的事情,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他一直都相信,以她的头脑,保住性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高肃那人阴阳怪气又阴晴不定,每每想起冉盈在他的手上不知道会遭到怎样非人的折磨,他都觉得心被揪得生疼。

这晚心里烦乱,宇文泰便伏在案上写字。太过专注了,连那烛光慢慢微弱也不察觉。直到感到眼下忽然一亮,猛一抬头,见到竹羽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将那烛芯剪亮了。

他这才觉得眼睛酸涩,伸手捏了捏鼻梁,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竹羽抿了抿嘴,又说:“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宇文泰随口嗯了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觉察到什么,说:“我说过,你不是侍女。如今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地来关照我,去忙你自己的吧。”

竹羽听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低声问:“是竹羽哪里做得不好,公子嫌弃了吗?”

“哦,不是。我怎么会嫌弃你。”宇文泰赶紧否认。他这才细细地看她,竟觉得这夜阑人静,她在暖橘色的烛光中十分好看。

竹羽抬起脸来,看向宇文泰的双眼盈光,分外潋滟:“那公子就让竹羽服侍吧。公子不让竹羽去长安,至少,竹羽想竭尽所能为公子分担一些忧愁。”

说这话时,她躲闪着眼神,不敢去看他,可是又偷偷张眼来看,期待着他的回应。

她已经知道了宇文泰的身份。一个英俊无匹的落难权贵,很容易得到她这个年纪的怀春少女的爱恋。竹羽满怀柔情地想要抚慰他那颗承受了巨大打击的心。

可竹羽不了解,那个人是宇文泰呀。

宇文泰见到她的样子,觉得头皮发麻。

眼下这种情势,他再也没有一丝心力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没有察觉到竹羽的心思。有那么几个瞬间,那种感觉非常的强烈。可是他本就烦心事多,又惦记着冉盈的安危,竹羽的事总是在他脑中一划而过,根本就无暇往心里去。

可别任她自己胡思乱想,越想越偏。

拿定了主意,宇文泰就开口了:“竹羽,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想你已经很清楚,我心里有人了。”

未料到他会如此直白,竹羽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可是……我听他们说,她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话,宇文泰的口气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她会回来的。”

这话本就是宇文泰的肺腑之言,听在竹羽的耳里,又格外的铿锵沉实。她脸一僵,把头一低:“我……可是我对公子……”

爱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无耻,说来就来,不分场合境遇。

宇文泰垂目看着她。他重伤垂危之时多蒙她的照顾,可是这份恩情,他却无法用感情来偿还。

阿盈的一切早已刻入了他的骨血。她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是他跳动的心脏,她是他明亮的双眼,她是流动在他全身的血液!

竹羽不甘心,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若是她真的回不来了呢?”女孩的羞涩已抛诸九霄之外,她豁出一切,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宇文泰垂目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他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次。

若是她回不来了呢?若是她已死了呢?

他也迎向竹羽灼热的目光,沉声道:“便是她回不来了……竹羽,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从过去到将来,都只有一个。”

竹羽浑身一颤,眼底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她伸手捂住嘴,强行捂住几乎要溢出口的哽咽声,转身落荒而逃。

宇文泰几乎都能从她的背影看出她的眼泪正在夺眶而出,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能让她回不来!

现在他非常迫切地要夺回长安。他需要握在手里的权力,需要浩浩荡荡的兵马。他要去将她找回来,在全长安人的面前迎娶她为妻。

第二天一早,莫那娄回来了,风一样地冲进院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公子,你看谁来了?!”一脸的疲倦都掩不住他脸上发出的兴奋的光彩。

一个身穿黑袍戴着面具的人大步走进院子,见到宇文泰出来,揭开面具倒头就拜:“公子!王思政来迟了!”

这人不是王思政又是谁?

宇文泰喜出望外,如漫漫黑夜陡然照进一束明亮的光。

在见到王思政的这一刻,他知道,这束光将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终将驱散眼前的茫茫黑暗。

他上前两步,双手扶起王思政,高兴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思政说:“柱国殒命洛阳的消息传到并州,我简直不敢相信。柱国殒命洛阳,洛阳的独孤如愿立刻就被调往河阳。说是平迁,实则是被驱离了中心圈层。近日我又听说长安变动频繁,对柱国的死就越发怀疑。我正要派人暗下联络独孤如愿,问明当时洛阳的情形,莫那娄就来了。”

宇文泰说:“这件事说来荒唐,却是和冯翊公主有关。”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王思政说了一遍。王思政这才想起,当时在秦州,宇文泰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在一起。后来听人说那是长史郎英假扮的,他还暗自纳闷。那情景他印象深刻,被宇文泰紧抱在怀中的明明是个女子,怎么会是长史呢?

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长史郎英就是后来的冯翊公主。

“没想到此事阴差阳错,真相竟是这样。”王思政有些唏嘘。宇文泰在他的心里从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上位者,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些小儿女的故事。

宇文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一切。若你觉得我不配柱国这个位置,你大可离去。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怪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长安不可以血流成河

宇文泰对王思政说出这话,因为他早已知道,若有一天冉盈的事情被揭破,他必然被人诟病,甚至被人弹劾,获罪下狱。

可是这是他爱上冉盈所必须要付出和承受的代价。

令他意外的是,王思政果断地摇了摇头,铿然答道:“王思政追随公子的心已在同州大宴上表明。王思政只是个武人,忠于一人,至死不悔。”

宇文泰心中十分感慨,伸手抚在他的肩膀上,沉默了良久,只说出了一个字,

“好。”

王思政问:“公子现在准备怎么办?”

宇文泰说:“我已派人分别去找独孤如愿和李虎,我要合围长安!”

王思政微怔。情势如此复杂,宇文泰竟然要合围长安?

见他如此表情,宇文泰说:“你不用担心。外围还有达奚武和贺拔胜。我听说杨忠已拿下蜀中正要回师。只要他们知道我没死,于谨就没有胜算!”

“若是于谨破釜沉舟,挟持皇室呢?”王思政问。

宇文泰略一沉吟:“李虎父子身在长安,他们才是关键。”

从见到王思政的那一刻开始,围在宇文泰周围的高墙已经破缺了,他的整盘棋都已经活了。他知道,他夺回长安只是时间问题,于谨和李弼一点胜算都没有。

只不过,这件事如果不想以血流成河的方式收场,关键在李虎父子。

这个时候,李虎正在府中接见一个神秘的造访者。

初见到这个面目有些狰狞的陌生青年,李虎大为吃惊。他声称是宇文泰派来的,却拿不出任何凭据。

倒不是宇文泰忘了给他,而是早知长安城盘查严密,未敢给他。

可是他却张口就说出了几件早年发生的、只有宇文泰和李虎才知道的事情,才让李虎不得不相信他是宇文泰的人。

玄成将白马寺发生的事情和宇文泰的近况简单说了一下,又按照宇文泰交代的,询问李虎的想法。

李虎深感这件事事关重大,可能影响到整个关陇地区的稳定,稍有不慎,造成时局动荡,高欢随时都会趁虚而入。

他命人将玄成送去客房休息,随即找来了李昺。

得知宇文泰还活着、阿盈被高肃带到了晋阳,李昺又惊又喜。

“这么说他们俩都活着!那我们赶快联络其他人,尽快将柱国迎回长安呀!”李昺喜得那圆圆的脸挂着一层红晕,“还有阿盈,也得想法把阿盈救回来才是。”

李虎到底有年纪有阅历,他倒是在和宇文泰想着同一件事情:“大动干戈自是容易。宇文泰在关陇经营多年,武将里十个倒有八个是他的人。这种时候,那些文官更是不足为虑。若是都得知他还活着,只怕整个关陇的大地都要震上三震。”

李昺急了:“那阿父还犹豫什么?我们赶紧回复柱国,约定时间起事,迎他回长安啊!”

“唉。”李虎叹了口气,“就是不能大动干戈啊。长安血流成河,坐收渔翁之利的是高氏啊。”

最好是兵不血刃,就能将宇文泰迎回长安。

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回来。严冲在河阳见到了独孤如愿,独孤如愿又写信给正在回师途中的杨忠。

不久,玄成也从长安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乔装改扮才顺利出了城的苏绰。

苏绰见到宇文泰激动得差一点落泪。他从前是宇文泰重用的人,自然受到于谨的排挤,已经被罢官歇在家很久了。

苏绰人来了,还带来了李虎的计谋。

他的兵不血刃。

玄成去了一趟长安,一石激起千层浪。如今宇文泰的那些旧部都已经设法暗下互相联系,也都知道了宇文泰在洛阳被于谨和李弼算计的事情。

于谨知道宇文泰还活着,除了一方面暗中加紧搜查之外,在他被封为柱国大将军之后,因担心宇文泰和旧部联络,大肆地迁调和他亲厚的文臣武将。朝局的动荡连皇帝都颇有微词。一时间长安内外人心惶惶,众人都颇为不满。

现在众人得到消息,宇文泰还活着,并且正在设法回到长安,皆大喜过望,纷纷设法悄悄和宇文泰取得联系,表达忠心。

这天,宇文泰等来了李昺的消息。

李昺和如罗燕三月初二在长安举行婚礼。

正月一过,天气就开始慢慢回暖了。高肃却病倒了。

自从那日在昭温院门口争吵之后,高肃再也没来找过冉盈。这天冉盈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蓁蓁跑了来,眼角还有泪痕。

“你怎么了?”冉盈放下手中的书。

蓁蓁抹了抹眼睛,带着一丝哭腔:“高肃他病了……他病了三天了,他会不会快要死了?”

病了?冉盈有些诧异。难怪这几天昭温院这样清静。该不会是那天被她气病了吧?

身子弱就是麻烦,宇文泰从前被她气成那样都岿然不动呢。

脑子里三不着六地这样想着,她拉着蓁蓁往高肃住的澜沧苑走去。好歹寄住他府上,主人病了,怎么也该去探望一下,表达一下问候。

刚到澜沧苑门口,冉盈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飘了出来。她往里走了走,就见到高肃的贴身侍女灵犀,问:“高肃呢?”

灵犀小声说:“王上病了。”

“真的病了?”冉盈嘀咕了一声。难怪好几天没见到他的人影了。认识他这么久了,还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忽然就病了。

“什么病啊?”

灵犀犹豫了片刻,说:“二月初八是郑氏夫人的死忌,每年这几天,王上都会高烧不退,也不知是为什么。”

郑氏夫人?那不就是高肃的母亲?冉盈觉得奇怪,举步走到高肃的卧房,见他仰卧在床上,正在昏睡。

冉盈走到床边,见他烧得满脸通红,紧闭着双眼,眉尖微蹙,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煎熬。

“还真是病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蓁蓁见了,眼泪又涌出来,紧紧拉着冉盈的手问:“高肃他会不会死啊?”

“不会。祸害遗千年呢。”冉盈说着,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水盆,便伸手取下挂在一旁架子上的绸巾,浸了水拧干了给高肃擦了擦脸。

他似是舒服了一点,哼哼唧唧的声音低了一些。

冉盈想,一到母亲的死忌就高烧不退,这病闻所未闻,也是稀奇呀。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我就白让你高兴?

冉盈问:“他就这么躺了三天了?”

蓁蓁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想照顾他的,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冉盈看着她,心想这小女孩哪来这么多早熟的心思。

灵犀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冉盈见她要喂药,想着别在这儿妨碍她,转身便要出去,谁料高肃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冉盈以为他醒了,低头一看,还闭着眼睛轻轻哼哼呢。这人真是,都病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冉盈试着甩开他的手。

却听见他的喉咙里有些模糊地溢出两个字:“阿娘……”

冉盈一愣,没听清,第二声更清楚的就来了:“阿娘……”

灵犀说:“王上真是烧糊涂了。”

冉盈问:“他从前也是这样一发烧就喊娘吗?”

灵犀脸一白:“从没有过。”

冉盈试着挣扎了几下,可那衣袖被他抓得忒紧。实在没办法,只得朝着蓁蓁尴尬地笑了两声:“他烧糊涂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轻声说:“吃药了。”

手松开了。

冉盈:“……”

这厮别是故意的吧?

无奈,冉盈只得坐在床沿上,耐心地喂他吃药。吃完了药,见他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这才脱身离去。

到了半夜,高肃醒了,见灵犀在一旁守着,问:“下午可是有人来过?”

“阿冉来过。”灵犀说,“还喂王上吃了药才走。”

高肃听了有些发愣。她来过?他下午烧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娘亲回来了……

灵犀掩嘴一笑:“王上这次真是病得比往年厉害,都烧糊涂了,拉着阿冉不放,口里还喊着阿娘。阿冉只得喂着王上吃完药才离开。”

高肃一听,抬起自己的手一边看一边发愣。这只手何时这么有出息了,还会自己主动出击?

想象着冉盈一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坐在他身边喂他吃药的样子,高肃忍不住勾起嘴唇笑了起来。

难怪听别人说,做男人要脸皮厚一点。果然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上午,冉盈又来了。她是有正事要找高肃。

二月是冉氏全族的死祭。当初她只身逃往长安是年前的事情,之后刚入二月,她就听说了冉氏被高欢下令灭族的消息。

去年二月时传国玉玺的下落还未分明,她不敢回晋阳祭祖,今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又和高肃在一起,便想着要到晋阳去祭扫一下族人。可是她想去晋阳得要高肃同意,不然谁敢放她出门?

谁想到到了关键时候,这家伙怎么就在床上挺着起不来呢?

她进了澜沧苑的卧房,见高肃醒着,正半靠在床头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醒了?我有事跟你说。”冉盈正要开口,高肃懒洋洋地打断了她,

“见了本王都不问个安,什么事本王都不听!”

冉盈见他生了场病忽然矫情起来了,翻了他一个白眼,敷衍道:“乐安王身体可大好了?我有事同你商量。”

高肃不紧不慢地送给她一个白眼:“你没看到本王正卧病在床吗?现在商量不了事儿。”

“你这不是醒了吗?”冉盈不耐烦了。

“你给本王高烧四五天试试!本王头还晕着呢,浑身没力气!”高肃无端地冒起一股火。有什么事比他重要?

冉盈心里有些冒火,想打人,在他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下,不客气地说:“我要去一趟晋阳。”

“不许!”高肃一听晋阳二字,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她。

“高肃,”冉盈轻声说,“二月是冉氏全族的死祭,我想去晋阳祭拜一下。”

高肃一愣。他早已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看向冉盈,只见她一张雪白的小脸越来越红,眼底也涌上了泪花。

他心里一动。若不是他阿父想要得到传国玉玺,这女孩应该还在晋阳过着平和安宁的生活吧?十六岁,也许家中正在为她商讨婚姻大事。

是他们高氏令她成了飘零乱世的孤儿,无亲无故,无家无国。

想起那天她同他说的那些话,他从枕下摸出一块绸帕递到她面前,有些底气不足地低声说:“你一个人去晋阳不安全,我阿兄他们盯我这儿盯得可紧呢。算了,本王陪你去吧。”

冉盈接过绸帕,瞪了他一眼。

过了两天,就在高肃恢复了一些体力,准备和冉盈一同前往晋阳的时候,从晋阳传来了消息,高欢病势沉重,快要不行了。

自从去岁在玉璧大受挫折病倒之后,高欢一直就没恢复过来,经过了一个冬天,身体更是每况日下。

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高欢命世子高澄和在各个封地的其他儿子都回晋阳去接受遗命。

于是高肃立刻和冉盈一起动身前往晋阳。

这天晚上在野外宿营,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侍卫们燃起几个火堆,生火做饭。

高肃见冉盈的马车停下了半天都没动静,走到她车下打开车门,见她裹着腋裘靠在车壁上打瞌睡,差点笑出来。

这人倒是到了哪儿都稳得很,不疾不徐,不焦不躁,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看样子宇文泰那厮确实将她教得不错。

他站在车外,朗声说:“阿盈,来陪本王下盘棋。”

冉盈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高肃的下棋路数和宇文泰不一样。宇文泰下棋很稳,总是在稳得有些平庸的局中布下险招,出其不意,又处处留有退路。而高肃则不同,他一味求奇求险,下招诡秘莫测,却从无后手,一溃就是长河万里。

因此这一路上,在输了几局之后,冉盈就摸到了他的路数,已经能够漂亮地反杀他了。

高肃见冉盈落了一子,自己又是落败,笑嘻嘻地丢下棋子说:“没玩头了,阿盈已经将本王看透了。”

冉盈取笑他:“你这是富贵公子的做派,一点余粮都不留,挥霍无度,坐吃山空。”

高肃忍不住放声大笑:“阿盈啊,能和你一同去晋阳真是太好了。不然这一路上得有多无聊啊!”

冉盈白了他一眼:“原来我就是个逗乐的。哪怕是个弄臣也要领俸禄呢,我就白让你高兴?”

高肃咧嘴笑着看着她:“阿盈想要什么?”

冉盈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落寞。她什么都不想要。

在长安时,因为有了宇文泰,她对世界就再无所求。

离开长安后,因为失去了宇文泰,她对世界也再无所求了。

第二百三十章 我想假装不知道我们这一生再也不会相见

眼见两人对弈已经尽兴,士兵们撤去棋盘,摆上煮好的汤羹和烤好的肉食。

香气四溢,连身体都跟着暖和起来。高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冉盈嫌弃地斜着眼睛看他:“瞧你这病娇的样子……你这病刚好,还是去把貂裘披上吧。”一面吩咐士兵:“去把乐安王的貂裘取来。”

这阵子天天和他在一起,冉盈发现他不是行军打仗的人,似乎幼年时没有养好,身子骨单薄得让人捉急,吹几下风就容易生病。

高肃的嘴角偷偷划过一抹浅笑。他这次特意没有把蓁蓁和灵犀带出来确实别有用心。

冉盈一边吃一边问:“你阿父都病危了,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高肃不屑地撇了撇嘴:“寿命是天数,有什么可急的?”

“你好像跟他关系不怎么样啊?”冉盈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每次高肃说起高欢都是一副叛逆孩子的表情,似乎跟高欢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这句话似乎一下就戳到了高肃的某个痛点上。只见他似乎想掩饰什么一样,低头整了整衣衿,然后抬起头,又露出那副叛逆期的笑:“光是大兄和二兄斗来斗去已经够让他头疼了,他还有心思来管我?”

听他提起他的兄弟,冉盈想起贺楼齐之前同她提过的高氏的那些荒唐事,不免在心里嫌恶了一番。高肃这人虽不跟他们一样,却也有些神经质,冉盈有时候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并不敢对他太放肆。

她试探地问:“这次你可以将我留在晋阳吗?”

“不可以。”高肃一口回绝她。

冉盈本也没指望他同意,并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宇文泰最近在干什么?”

高肃说:“他在谋求夺回长安。似乎还比较顺利。他在武将中威望甚高,于谨毕竟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夺回长安是早晚的事情。”

他对宇文泰的动向依然了如指掌。

冉盈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高肃抬眼望着她。她的小脸被身畔的火光照得红艳艳的,两颗晶亮的瞳仁里有跳跃的火花。

透过那两朵火花,高肃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

在她的心里,只有那一个人。即使失去了他,她也这样磊落地将他放在光明正大的位置上。她的心里没有暗尘,也没有封闭的角落。

高肃猛然觉得有些失落。

“你为何还提起他?”他问。

冉盈环住双膝,将自己抱成一团:“因为我怕我会忘记他。”

高肃一愣。感情受挫的男男女女无不希望早日将对方忘记,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而她为何却害怕忘记他?

冉盈仿佛陷入了沉思,低低地、缓缓地说:“岁月太久了,人太容易变。我怕日子久了,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子:“人都说,情多无语,静水流深。可我就是想不停地提起他——提起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我们这一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猝不及防地,眼泪滑落了下来。

冉盈的泪看在高肃眼里,仿佛晶莹的宝石一般,滴落在身下的草间,消失不见了。

他轻声问:“阿盈,你是不是对我们高氏恨之入骨,恨不得我们被碎尸万段?”

“如果两年前你这样问我,我会说是。所以我亲手杀了高敖曹,还将他放在城门口张尸。可是做完了这些,我却觉得很空虚……如今我宁愿高欢长命百岁。否则我连恨的人都没有了。”

“那你恨我么?”这个问题徘徊在他心里很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自己开始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冉盈紧紧攥着袖子,有些艰难地说:“我恨你。如果你不揭破那件事,阿英不会死,我也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冉盈是个很通透的人。她一向认为,比起清醒地痛苦,无知地快乐是更好的选择。

“阿英……”见她提起那个牺牲了自己的青年,高肃不禁有些感慨。虽然他一直被阿英攥在局中,但是最后的真相却令他对阿英产生了无比的敬佩。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阿盈,虽然你恨我,但我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想要托付你。”惟恐她拒绝,连忙加了一句:“是蓁蓁的事。”

冉盈白了他一眼,取笑他:“蓁蓁是你未来的新娘,凭什么托付给我?”

高肃一笑,有几分苦涩,说:“你也看到了,我这副身子骨……从前御医给我诊断过,说我即使百般小心地养着,也活不过三十岁。”

冉盈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虽是早就知道他身体弱,却也没想到连寿数都定了。

“我阿娘去得早,原本我也没什么牵挂。可是如今蓁蓁跟着我……她才不满六岁,将来等我死了,她也许还未嫁人。我想将她托付给你,帮她寻个好夫婿,不用多么富贵显达,只要衣食无忧,待她好就行了。”

冉盈急了,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我自己都这幅落魄样子了,等你死了,我自己都衣食无继,如何还能照顾她,又要到哪里去给她找衣食无忧的人家?你自己的事,可别扣在我头上。你已经够亏欠我了。”

高肃又是一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有几分凄苦的神色。

他缓缓说:“你也知道我的,我若是还有人可托付,绝不会来麻烦你。可是蓁蓁,我是真的放心不下。我不能对不起敬之。”

“那你为何不把蓁蓁还给他们家?”

“梅家家势庞大,敬之又是庶出。这样的家族,婚姻一向都是巩固利益的工具。她没有父母为她撑腰,可想而知他们不会为她费心挑选张罗。我怕误了她的一生。”

“你……你就不能加把劲多活几年?”冉盈陡然间有些委屈。

高肃失笑:“加把劲?……寿数是天定的。你倒是帮我改八字呀。”

这事儿是加把劲就能做到的?

冉盈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修仙求道的,哪懂这些。不过那些大夫说的话也不一定准的。你以后行善积德,少做坏事,没准能多活几年。”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冉盈居然会希望我高肃多活几年?”

冉盈把脖子一梗:“我是不想接你甩过来的锅!”

高肃撇嘴凉凉地一笑:“我没有办法多活几年,我接下来要做的,都是坏事。”

“你……你又在打长安的主意?”

“烦死了!你就不能不提那个人?!”高肃忽然暴躁得想打人。

他又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冉盈,一字一句地说:“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可以……可以放下敬之夫妇的这件事,从此对他退避三舍,绝不踏入关中半步。”

冉盈听了,也认真起来。她知道他多么费尽心思地想要为他朋友报仇。可如今这事居然能令他说出“对他退避三舍”这种话……

她不知道要什么事,但本能地觉得,只是去晋阳奔丧,不至于令他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上。

她问:“晋阳还没到,为何就对我说这些?”

“这次去晋阳,恐怕是去闯龙潭虎穴。”

冉盈看着他的表情,陡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她忍不住追问:“你……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坏事?”

高肃听她这样问,心里有一种温柔而深切的渴望,想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倾诉给她听。

可是自尊心那样高,他笑着说:“你答应我接纳蓁蓁,我就告诉你。”

“谁稀罕知道你那一肚子坏水……”冉盈嘀咕着,可好奇心又迫使她说:“好吧,若是你……我会抚养蓁蓁。”

高肃宽慰地一笑,这才咧开嘴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我要杀掉嫡母,杀掉嫡母的儿子,毁掉我阿父辛苦一生攒下的一切。”

说到这里,他残忍地一笑:“我要让天下大乱,可能刚好便宜了宇文泰那厮——如果他还能夺回长安的话。”

说得冉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人疯了吧?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肃望着面前的火堆,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深切的恨意。

“我的嫡母娄氏,设计害死了我的母亲。而且是以最恶毒的方式害死了她。而我的父亲偏听偏信,一意孤行,他表面上很喜欢我母亲,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悲剧的发生,而且一手促成了它……我母亲所遭受的羞辱——”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我一定要他们加倍还回来!”

冉盈张口结舌。除了震惊,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身份贵重的天之骄子,早已身世两相弃。

他不是和红梅相映的白衣少年,他是在红莲业火中苦苦挣扎的恶鬼罗刹。

高肃说完这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火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为何想要同冉盈说这些。

他的深埋在心底的这些痛苦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连敬之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想让她知道?

想要她同情他?

不不,他高肃从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可他不想她那样嫌恶他,固执地认为他是个心肠歹毒不择手段的人。

他不愿她将他想成一个坏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他可是坏蛋高肃啊,他怎么能哭?

在高肃和冉盈到达晋阳两天之后,发生了日食,天下震动。

所谓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人人皆说这是大不祥之兆。人们拿着锅碗瓢盆跑到街上敲打,祈求太阳快点出现。

那天冉盈站在驿馆的院子里,也看到了这大凶之象。整个晋阳敲打锣鼓的声音响彻了天空。

不久之后即传来消息,一代枭雄高欢薨逝于晋阳大丞相府。

高肃一直留在大丞相府守灵,没有回来。七天后发丧,整个晋阳的缟色汪洋入海。邺城的皇帝下令晋阳家家户户挂缟幅、悬白灯笼,以示悲痛。

送葬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头,飘飞的纸钱漫天飞舞,无边无际,二月的晋阳,如同下着一场悲壮的大雪。

枭雄高欢的一生落幕了。

冉盈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个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曾经屹立于整个时代的巨人渐渐远去。她忽然觉得人生很空虚。一代枭雄又怎样,有血海深仇又如何?他最后的归宿,不过和这乱世中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一样,成为长埋于地下的一副枯朽骸骨。

他曾经尽诛尔朱氏,扶立元善见;他内政外交颇有建树,对得起雄杰之名。可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宇文泰奉贺拔岳之命去洛阳的时候,他没有杀掉那个羽翼未丰的青年。

葬礼之后,高肃回了驿馆,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他的房间里仍然没有动静。

冉盈不放心他,去敲门,没有回应。她推门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在屋子一角的榻上,有一个人影。

冉盈将屋里的烛火一一点燃,举着一盏烛台走到他面前,轻轻唤他:“高肃。”

他抬起头,脸色灰败,眼窝和脸颊都深陷了下去,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折磨。

冉盈的心里有些惊讶。平日里总是听他对高欢或不满,或不屑,没想到,高欢的死竟让他如此悲伤。

毕竟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吧。

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说:“你别这样,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说完放下烛台转身要走。手腕却被高肃一把拉住。

冉盈回过头。

高肃抬头望着她,眼神极度地悲伤和无助。他开口,声音沙哑:“你陪我一会儿。”

他和衣在床上躺下,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问:“折杨柳歌……可以再唱一遍吗?”

冉盈犹豫了一下,便轻轻唱起来。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高肃睁着眼睛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忽然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高肃陡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虽说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去世心情不好,可冉盈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他可是坏蛋高肃啊,他怎么能哭,怎么能有这么脆弱的样子?

高肃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竟呜咽着哭起来:“阿父……阿娘……阿父没有了……阿父没有了……”

冉盈觉得心中不忍。她忍不住去想,当初宇文泰失去了父兄,是不是也曾这样一个人呜咽着,度过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高肃觉得浑身一暖,那暖从一个模糊的小点急速地扩散开来,渐渐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的体内,五脏六腑都被包裹在这股暖流中,冷暖冲撞间,他只觉得又酸楚,又感动。

冉盈沉默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忽然,听到他轻轻说了句:“阿父临终前同我说,他很想念我的母亲……他同我说,当年是他错了……”

冉盈听了,正在诧异,忽然高肃痛苦地吼了一声:“他直到临死才承认他当年错了!!可是母亲再也不会活过来了!……”他呜咽起来:“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夜的月亮又白又圆,冷冷地挂在天上,银辉从窗格间照进来,在高肃那年轻英俊的脸上投下一道道阴影。

“母亲是荥阳郑氏的庶出女儿,豆蔻年华被阿父纳为别室。起初的几年,阿父很宠爱母亲,母亲在十六岁那年生下了我,愈发受宠。可是后来,阿父的正妻娄氏见阿父太喜爱我,担心她生的嫡长子高澄的地位受到威胁,便设计陷害我母亲。”

在高肃六岁时,高欢发现于氏夫人和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禁军统领葛恒有染。虽然于氏夫人一力喊冤,葛恒也愤而自杀以证清白,但是他们往来的信件证据确凿,盛怒中的高欢仍然以一杯毒酒赐死了于氏夫人。

临死前,于氏夫人抱着小小的高肃,流着泪咬着牙,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阿娘是被人陷害的,你长大后要为阿娘洗刷冤屈!”

这句话从此以后变成了高肃挥之不去的梦魇。

于氏夫人死后,高肃彻底失去了高欢的喜爱,被乳母带到汾州抚养,一直寄住在汾州刺史梅放家中。梅放家中有个庶子,名叫梅敬之,高肃便打小和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虽然寄人篱下,但是梅放夫妇待高肃极好,他又和梅敬之意气相投,还结识了梅敬之的表妹陈珈若。那女孩便是高肃最初的爱恋。

可以说,虽然他时时想起母亲的死,但是在汾州的那些年,依然一段非常幸福快乐的时光。

十五岁时,高欢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了高肃,将他召到晋阳。少年时代的高肃因母亲横死而早早地成熟,回到晋阳之后,他很快便展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于是高欢将他封为乐安王,让他去执行一些秘密的任务。

时隔九年重回父亲身边,高肃知道格局已然变了。娄氏牢牢地把控着大丞相府的后宅,又有高澄高洋两个儿子为她撑腰,后宅里的生杀予夺全凭她一人喜好。

高肃从没有忘记母亲临死之前同他说的话。到了晋阳之后,他一直在悄悄调查当年母亲和葛恒私通的事情。终于被他查出,当年那些所谓互通往来的信件都是有高人模仿了于氏夫人和葛恒二人的笔迹写的,而这背后的主谋,正是大夫人娄氏。

高肃咬碎牙暂时忍下了这件事。他知道自己在高欢面前地位不稳,要为母亲报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高欢一方面对他极尽宠爱,任他予取予求,另一方面,却仿佛又暗暗压制着他,不给他在两个嫡子高澄和高洋面前抬头的机会。

第二百三十二章 高肃想当世子?!没门!

这天,冉盈去祭拜了冉氏的墓群,回到馆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冉盈想起第二天就要回乐安,又想起在来的路上,高肃说此番来晋阳是龙潭虎穴,想到他纳没有完全说出口的担忧,不免心里生出几分担心。

那天他虽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可是冉盈却感觉到,那个在暗中窥伺的对手异常强大。否则,连宇文泰都从来不怵的他,又怎会着急要安排蓁蓁的事?

他才不是担心自己活不过三十岁。

他是担心自己无法活着离开晋阳。

不过到了临行前一天都一直没有动静,只怕今晚不好过。

冉盈走到高肃的房门口,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她立刻警觉起来。

高肃在晋阳并没有朋友,跟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又一向没有来往,这个时候会是谁在他房里?

这样想着,她悄悄来到高肃的窗下,偷偷从窗缝往里看去,见是一个穿着孝衣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五六,眉眼和高肃有那么几分相似。

这是谁?难道是高欢的某个儿子?是娄氏的儿子吗?

冉盈躲在窗下,觉得心脏砰砰乱跳。

只见那青年手中拿着一幅绢帛,得意洋洋:“阿肃,你没有想到吧,阿父居然悄悄拟了这个。”

看高肃那神情十分冷淡,似是对来人并不友好,但是又有几分不解:“这是什么?”

那青年清了清嗓子,展开绢帛,朗声读到:“少阳作贰,元良治本,虔奉宗祏,式固邦家。乐安王肃,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早闻睿哲,幼观《诗》、《礼》;允兹守器,养德汾州。孤宜依众请,以答佥望。可立肃为世子,承袭爵位。”

在听到“可立肃为世子”这几个字之后,高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连声音都变了,显然事先并不知情:“这是……王父的遗命?”

窗外的冉盈也觉得心在砰砰砰地乱跳,仿佛无意之间窥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在这一窥之后,她就将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这个阴谋里,无法脱身。

和高肃对面而立的青年放声大笑:“王父他呀,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三年前他立本王为世子,一直将本王留在晋阳,原来是为了看住本王。却暗下留了这道遗令给斛斯金,要他保你袭爵!原来王父最喜爱的孩子,一直都是你呀!阿肃,我们都被他骗了!”

冉盈想,原来这人是高澄。

高澄是娄氏所生,高欢的嫡长子。他自幼聪慧过人,十五岁就入朝辅政,极得高欢喜爱。三年前一如众人所料被高欢立为王世子。可是怎么他手上竟然有一份立高肃为世子的遗命?

难道是要斛斯金在高澄尚为世子的情况下,强行用遗命改立高肃?

高欢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肃在片刻的震惊之后,仿佛又归于平静,依旧冷眉冷眼,情绪不显:“斛斯金那老贼是你的人?”

高澄冷冷一笑:“我看了这个才明白,老家伙把你放在乐安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总是让你去做一些机密又重要的事情,实则是在为你积累朝中的人脉呀。可惜,他算错了最重要的一步。斛斯金早就是本王的人了。老家伙还没咽气,这遗命就已经到我手里了。”

高肃垂目轻声问:“这么说来,王兄是不想把这个世子的位置给阿肃了?”

“让给你?”高澄冷冷一笑,“我为了这个世子的位置如履薄冰,谋划多年,和一母同胞的亲阿奴都翻了脸,你倒想走个捷径,捡现成的?”

他从容地款步走到一旁的烛火前,将那绢帛伸到跳动不安的火苗上。绢帛立刻便着了火,燃成了熊熊一团。

高澄手指一松,那团火呼地一下落在地上,渐渐燃尽了。

“如果你可以让这团灰变回原样,本王可以考虑将世子的地位拱手相让。”高澄咧着嘴角,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阴险地看着高肃发笑。

高肃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低下头,低声说:“王兄也知道,阿肃自幼体弱,大夫都说我活不到三十岁。我本就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现在王父已经故去,阿肃失去了唯一的庇护。阿肃只愿退回乐安,终生不入邺城和晋阳。”

他在向高澄示弱。

冉盈想,高肃的自尊心比天还高,此刻示弱,无非是他人在晋阳,只能暂时低头。先全须全尾地退回乐安,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这个高肃,平日里看着争强好胜,任性妄为,关键时候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

只是,高澄会放虎归山吗?

高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高肃垂眸敛目的样子,似乎是乐在其中。

“阿肃一向精明能干,怎么现在这样子,倒像是虎落平阳了?”

“不过是只病猫罢了。”

高澄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一边细细打量着高肃,忽然说:“本王听说乐安王府的昭温院里如今住着未来的乐安王妃?”

高肃面不改色:“这是哪里传出的流言?不过是在回乐安的路上救下的一个女子,如今人已走了。”

高澄怀疑地看了他良久,似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最后不屑地说:“阿肃什么时候成了菩萨?路边偶遇的女子也能住到你最喜欢的昭温院,你如今也是不讲究了。”

高肃苦笑:“臣弟自幼体弱,如今都是知道自己寿数的人了,到了这个份上,还讲究什么?”

高澄看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一脸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小心养着别死了,本王还有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听到高澄走出来的声音,冉盈连忙闪身躲到一旁,见他走远了,才进了屋子。

“高肃……”见到高肃那副样子,冉盈有些不知所措。

他跌坐在地上,正对着那绢帛烧成的灰烬发呆,平日里精明的眼睛木然无神,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高肃……你没事吧?”冉盈轻声问。

“他为什么会立我做世子?他明明那么讨厌我,他明明连笑都很少对我笑……”

他抬起头,茫然而无助地看向冉盈,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小孩子。

“高肃,”冉盈蹲下身子平视着他茫然失措的眼睛,不得不提醒他,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们要连夜回临济去。高澄他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临济生变

高肃愣愣地看了冉盈一会儿,仿佛回过神来,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摇了摇头:“我们不能这样匆匆忙忙地走。否则高澄会起疑心,派大军围剿临济。若是他今夜不派人来杀我,我们就还是按照原计划,明天早上出发。走得从容一点……”

这时她才知道,昔日里那个潇洒来去要风得风的乐安王,原来是高欢在背后悄悄支持。如今这个靠山已经崩塌,他在这地方已经没有半点倚仗,甚至有性命之忧。

“高肃。”冉盈忽然放低了声音,问:“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活不过三十岁?”

这话他刚才反复和高澄提起,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

他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我小的时候中过毒。虽然保住了命,但是身体一直很弱。”

“中毒?”

“他们都猜测是娄氏下的毒,怕王父立我为嗣,抢了他儿子的地位。”

他又发了会儿呆,闷声说:“我大兄一直野心勃勃,连王父生前对他也有几分顾忌。现在王父不在了,还有谁压制得了他?只怕元氏都该让位了。”

冉盈吃惊地看着他:“高澄会篡位?”

“王父当年便有此心。你还看不出来吗?宇文泰在关中再怎么势大顶天,也没敢受一个王爵。你再看看我们高氏,谁头上不顶着个王?他一直想打垮宇文泰,吞并长安,就是想以此为篡位登基的基石。可是几次大战,偏偏没能如他的愿,也是他的命数。现在王父不在了,我大兄他才不会管王父之前的那些顾虑,篡位对他来说算什么难事?只怕元善见也是早已心知肚明,只坐以待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见冉盈在一旁没说话,高肃哑着声音说:“阿盈,你走吧。王父留下了那道遗令,高澄大概是不会让我活着离开晋阳的。你不必在这里陪我一起死。”

冉盈哼了一声,嘲笑他:“来的时候还那样嚣张,怎么这时候跟只落水狗一样丧气?不像是你呀。”

高肃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眉头紧锁:“你快走吧,高澄问起昭温院,就是知道了你的存在,搞不好连你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是你被他盯上了,眼下这形势,我是保不了你的。他那人……若是抓到了你,不会像我这样对你以礼相待的。”

“我不怕他……”冉盈想了想,说:“我可以再扮成男装,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怎么?之前还心心念念想回他那儿去,现在我让你走,你倒不愿走了?”

冉盈脸一红,嘟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高肃白了她一眼:“你就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当谁看不出来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赶紧走吧,就当我没认识过你!”

冉盈叹了口气:“高肃,若是在临济时你这样同我说,我一定欢天喜头也不回地立刻就走。可是我现在却不能走。”她垂眸沉默片刻,又抬头看着他:“你在渭水救过我,就算是报答你吧——我可能还当你是个朋友吧。”

高肃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嘴唇微微一颤,眼圈却一红。

两人正说着话,官驿外一阵车马的动静。随后几个侍卫搀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快步来了。因走得太急,那妇人几乎是一路被生生架过来的。

领头的眉生到了面前,贴在高肃耳边小声说:“王上,郑小娘来了。”

高肃猛一抬头,面前这个四十来岁、满脸煞白的妇人果然就是他的乳母郑氏。

当初他的生母郑夫人生下他之后身体就不好,娘家便送来一个乳母,照顾郑夫人和刚出生的高肃。这个乳母是郑府的家生奴才,郑夫人从前待她家有恩,因此她照顾郑夫人母子一直尽心尽力,对高肃也一向视若己出。

郑夫人被高欢赐死之后,便是她带着年幼的高肃去了汾州,后来又跟着去了乐安临济。高肃尊敬她,一直以小娘称呼她。后来又念在她多年辛劳,给她单独置了宅子养老。每次只有他离开临济时,才托她去王府帮着照顾蓁蓁。

一见她来了,高肃那本就煞白的脸一下子更白了。

“小娘怎么来晋阳了?可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郑氏见到高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起来:“王上,老奴无能,前日有一伙人冲进王府,将蓁蓁抢走了!”

“什么?!”听说蓁蓁出了事,高肃一惊,登时气血上涌,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王上!!”一群人慌忙扶住他,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进屋里,扶到榻上躺好。

见侍卫们都在手忙脚乱地照顾高肃,冉盈将郑氏拉到一旁,悄悄问:“可知道是何人将蓁蓁抢走了?”

郑氏抹着眼泪摇摇头:“来人都是兵士打扮,闯进门来什么都没说,就到处乱搜,将昭温院都搜了一遍,然后就直接把蓁蓁抢走了。”

“兵士打扮?”

“是高澄干的。”高肃半卧在榻上,有气无力地说。

“他就算和王上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对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孩子下手呀!”郑氏气得直跺脚。

冉盈摇摇头:“他抢走蓁蓁不是因为和高肃有过节。”

她转头看向高肃:“他是想要挟你去做一些事情。——可能是会送命的事。”

此言一出,这屋子里的人都脸色一变。

郑氏听了,恨恨地骂:“这娄氏自己坏,生出的儿子也都是坏种!要不是先王护着,只怕王上也早就惨遭毒手了!如今又来害蓁蓁,这母子几个都不得好死!”

“先王护着?”冉盈和高肃同时听出了这句话里的玄机,都看向郑氏,眼中带着问询。

冉盈自是不必说,她从高肃口中从没有听过高欢一句好话。就是高肃自己,也从来没觉得高欢哪里护着他。

“小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高肃有气无力地问。

郑氏期期艾艾,不肯开口。

冉盈说:“夫人,我们今晚才知道,高欢临死前留下遗命,令高肃继承世子之位。只可惜斛斯金叛变,将遗命交给了高澄……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想办法赶快将蓁蓁救回来。”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郑氏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四章 往事已成齑粉

郑氏环顾了一下屋子,眼神闪烁了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叹了口气,说:“当年,先王是为了保护王上,才在明知道郑夫人蒙受冤屈的情况下,赐死她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高肃更是瞬间红了眼,一把抓住郑氏:“你说什么?!”

郑氏用一双已经开始衰老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轻轻地掰开他的手,抚了抚他年轻的脸,眼底已然涌上泪花。她轻轻叹了声:“王上啊……”

郑氏来回走了几步,又缓缓坐了下来,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高欢当年是靠着正妻娄氏的娘家资助起势,娄氏又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因此他对娄氏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直百般迁就容忍。一方面是对她确有感恩,另一方面,也是怕得罪了她的娘家,对自己不利。

后来他在荥阳纳了郑夫人,如获至宝。郑夫人貌美,温柔贤良,又心思细密,总是能在高欢烦恼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安慰他,因此一直得到高欢的宠爱,一年之后就生下了高肃。

高肃自小就生得漂亮聪明,再加上爱屋及乌,高欢对这个庶子也是非常的疼爱。时间久了便引起了娄氏的不满,常常在高欢面前说高肃淘气顽劣,说郑夫人行为不检,趁他外出征战在晋阳胡作非为。

高欢一直很宠爱郑夫人,也了解她的为人,从来也没将娄氏的谗言放在心上,对郑夫人母子的宠爱一如平常。

直到有一天,年幼的高肃突然被人在饭菜里下了毒,差点一命呜呼。虽然侥幸救了回来,却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郑夫人伤心得几度昏厥,高欢也无比悲痛。事后虽然杀了厨师和一些侍卫婢女,但是高欢心里非常明白,这是娄氏怕高欢过于宠爱郑氏母子,将来立高肃为嗣子,威胁到她和她生的两个儿子的地位,这才下的毒手。是他的偏爱给他最喜欢的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将郑夫人和她青梅竹马的侍卫葛恒私通的往来信件放在他面前。

信中不仅有郑夫人和葛恒的相思之苦,还暗指高肃是郑夫人和葛恒的私生子。

高欢知道这一次,娄氏必是要置郑夫人母子于死地才肯罢休。他盛怒之下,本想借此事将娄氏遣出。可恰逢北边战事又起,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被扣上宠妾灭妻的帽子,失去娄氏一族的支持。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说,无条件相信了那些所谓的私通证据。他甚至连见都没见郑夫人,就将一杯毒酒送了过去。

他不敢见她。他听闻她死状骇人,无限怨愤。他也知道年幼的爱子对他充满了仇恨,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一个屹立在时代的枭雄,个人的事情没有太多的选择。无数的午夜梦回,他都梦到郑氏夫人对着他哭泣。

可是他只能牺牲他们母子。

郑夫人死后不久,他以痛恨郑夫人为由,将高肃远远地送到汾州由梅家抚养。一则梅氏是他的亲信,二则汾州是娄氏够不到的地方。他只盼高肃能在汾州平安长大。

出发之前,高欢秘密召见了郑小娘,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并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保护高肃。

他一直从梅氏口中了解着高肃的近况,六年前,他觉得时机到了,便又将高肃召回了晋阳。为免娄氏起疑,封了他乐安王,将他打发到东海之滨去,让他在那里慢慢地培养羽翼。

他心里属意的嗣子一直都是高肃。

故事讲到这里,郑氏重重地叹了口气:“若不是玉璧惨败令先王病重,王上在他的保护下再历练几年,取代高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娄氏……”高肃是第一次得知母亲和自己所承受的苦难背后的真相。

他们害死母亲,排挤自己,现在还要伤害蓁蓁……

高肃咬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小娘,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王上啊,郑夫人当年蒙冤不白而死,你幼年丧母已是十分可怜。我知道郑夫人临死时要你将来为她报仇。可你还这么年轻,我怕你知道了这些事情沉不住气,去找娄氏报仇。若是失手,不是白白葬送了自己,辜负了你母亲的牺牲和你父亲多年的隐忍吗?可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样丧心病狂,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侍卫眉生在一旁问:“王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高肃定了定神,说:“王府一出事,小娘就往晋阳赶。想必蓁蓁现在也刚到晋阳。高澄既把她抓来,肯定还会再来找我。我就在这里等他!”

“不。”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冉盈开口道,“明天一早按计划回临济。”

“什么?”所有人都看向冉盈。

冉盈扫了一圈众人,不急不缓地问高肃:“你在军中可有亲信?”

高肃点点头:“东南道行台,慕容绍宗。”

“如此,我们明日照旧回临济,装作不知道高澄抓走蓁蓁的事情。同时暗下派人联络慕容绍宗,告知他晋阳发生的事情,但让他按兵不动。”

“你有把握高澄会让我们回临济?”眉生急问。

冉盈摇摇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能肯定我们不会死在晋阳。否则高澄不会大动干戈特意去临济绑架蓁蓁——”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高肃:“他原先计划的目标恐怕还包括那个住在昭温院的未来的乐安王妃。”

高肃脸色一白。

冉盈继续说:“高澄现在以为自己稳操胜券。若是他放我们回临济,就是等着高肃回头来求他;若是他将我们拦在馆驿……大概就是知道有人来晋阳通风报信,防着高肃去寻找援手。所以……只能试一试。”

高肃本来出发前生病就没好全,最近的丧事加上这个打击,刚过了头更就又病倒了,面色惨白,咳嗽不止。好在临济一道来的队伍里本就有大夫,给他把了脉,用随行带着的药开了个方子,煎了药给他服下,咳嗽才稍稍好了些。

到了三更时分,高澄果然又来了。

百十人的队伍全副武装,火把将整个馆驿照得如同白昼。

第二百三十五章 高肃只剩半条命了

见高澄深夜兴师动众地折返回来,屋里的众人都知道一定是蓁蓁已经被带到晋阳,高澄的手里有了足够的筹码。

在这种形势下,他们已无法全身退回临济,眼下的局面是不能逃避也不能退缩了。

已打扮成仆从的冉盈和眉生一起将高肃扶出去。高澄见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笑着问:“哟,这才几个时辰不见,阿肃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高肃苍白着一张俊美的脸,勉强一笑,在他面前依然夹着尾巴示弱:“我一向病病停停的也惯了,本来启程来晋阳之前就病着——不知大兄深夜这样大的阵仗又折返到此,是为了什么事?”

高澄表情冷傲,说:“王父生前数次派你去关中搅乱长安,你都做得不错,这次居然把宇文泰差点逼死,可惜运气差了点。这两天我得到消息,他们那边似有异动。就这么丢了长安,宇文泰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你就去把你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吧。”

高肃咳嗽了两声,问:“大兄要我做什么?”

高澄说:“我给你一万人,你去给他们添个乱,把潼关拿下来。”

高肃一听,脸色更白、咳得更厉害了:“我从未领过兵打过仗,并不懂排兵布阵。辜负了大兄的期望不说,只怕白白地损兵折将。”

高澄早有准备,听他这样推脱,只冷冷一笑,语带讥讽:“阿肃不用推脱。王父生前一向器重你,只是天不假年,还没来得及把你栽培好就驾鹤西去。不懂排兵布阵也没关系,谁都是历练出来的。损兵折将又怕什么?我关东地大物博,这万把人,本王还不放在心上。阿肃自可放心大胆去做,为兄我和整个关东都在后面支援你。”

高肃苦笑说:“就算阿肃有心为王兄出力,可我这身体……”

高澄不想听他找各种理由推脱,冷冷道:“我听说乐安王府里有个叫蓁蓁的小女孩甚是可爱,但是你此次来晋阳竟忘了带上她。本王就好心把她接来了。”

“高澄!”虽早有心理准备,可陡然听他以这样大的口气提起蓁蓁,高肃还是顿时大怒,推开扶着自己的冉盈就朝着高澄冲了过去。

高澄只一抬脚,就将他踢翻在地。他缓步走到高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目残酷,冷声说道:“你放心,那小女孩在我的王府里有专门的侍女照顾着,有吃有喝,过得很好。只要你拿下潼关,本王一定保证她毫发无损。等你凯旋之日,本王也容许你将她带回临济,决不食言。”

这话令暴怒的高肃暂时平静下来。他知道高澄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反悔,在他去潼关的这段时间,他应该不会伤害蓁蓁。

原来高澄是这个目的。他怕他生出反叛之心,又因为高欢的遗命急着想要除掉他。

可是对于马上就要袭爵的一个世子而言,高欢刚刚去世,他就对兄弟下手,难度悠悠众口,因此才想出这么个歹毒的招数。

这是要断他的后路,令他全力去攻打潼关。

然后……全力地死在那里。

冉盈下意识地紧紧拉住高肃的手,明显觉得他的手抖得厉害。

“出发之前……我要看一看蓁蓁。”高肃咬着牙,忍下胸中一口恶气,一字一句地说。

“不行。”高澄断然拒绝。他阴森地居高临下看着高肃,冷冷道:“你若想早日接你女儿回临济,还是多去翻翻兵书想想怎么攻下潼关吧。——临时抱佛脚,或许还是有点用的。”

说完大手一挥一转身,带着那百十人扬长而去。

望着高澄那趾高气昂的背影,高肃终于没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众人吓坏了,连忙将她扶进屋里的榻上躺好。

高肃气得面色忽而通红忽而惨白,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咳得几乎要断了气。

“阿冉女郎,这可怎么办啊?”眉生焦急地看向冉盈。一夜之间,在高肃病倒的情况下,冉盈一下子仿佛成了这个屋子里的主心骨。

冉盈看着高肃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烫起来。她说:“赶紧去找大夫来,好歹把他的命保住。”

乳母郑氏流着泪拉着冉盈问:“这可怎么办哪?王上这样的身体,怎么还能领兵打仗啊?这不是逼着他去死吗?”

“他自然是去不了了。”冉盈轻声说。

高澄明摆着就是让他去送死,可眼下他这样子,还没去潼关就已经送了半条命,只怕想去送死也去不成了。

冉盈总算知道了为何从前高肃每出现一次,都会消失很久。他的身体这么差,只怕每次去一趟长安,回来都要卧病在床好久。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一心要搞垮宇文泰,可见执念之深。

他强撑了那么久,终于在亲兄弟面前撑不动了。

若只是他病倒在这里,冉盈倒是能狠心掉头就走。横竖她和高肃也没有多深的交情,何况阿英的死和他有脱不了的关系。

但是冉盈不能眼睁睁看着蓁蓁出意外。那小女孩自幼失去父母,遭遇可怜,怎么说来,也都和宇文泰有关系。

她一个人坐在一旁,看着大夫和几个侍女忙忙碌碌地照顾着高肃,看着一群侍卫和郑氏都六神无主满地乱转。

她看着他们,脑子里慢慢地捋过眼下这局面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段关系。

局面已是死局,高肃再这么扛下去,别说三十岁,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高肃一死,高澄会怎么对待蓁蓁?

高澄掌握了东边的大权,对东西两边对峙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心烦意乱,满脑子的浆糊。她起身走到外面,抬头看着早春的星空。

繁星点点,星河灿烂。那些明亮的星子看在冉盈眼中,渐渐地旋转,扩大,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缓慢地旋转着,令人目眩。

宇文泰,若是你在这局面中,你会怎么办?这已然暗潮涌动的水要如何搅浑?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又在哪里?

眉生走出来,在她身后轻轻问:“女郎可有办法破解当前的困局?”

冉盈见他便是那日白马寺里,跟在高肃后面最近的那个亲信,不太想搭理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想不出任何办法。”

“女郎,属下知道这时候让女郎来救王上非常强人所难。可是……就算是请女郎看在蓁蓁的份上……属下知道女郎一定有办法。”

冉盈冷冷地打断他:“你不用同我说这些。若不是为了蓁蓁,高肃他上半夜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已经走了。我虽然讨厌高肃,却也没有恨他入骨。”

到底还是那张脸沾了于子卿的光。

她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一个人想想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我代他去潼关

冉盈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夜深露重,寒意渐侵。

正缩着肩膀觉得难熬,乳母郑氏抱着一领披风出来,细心地披在冉盈身上,温柔地说:“别病了。如今这一屋子的人,王上和蓁蓁的希望,只有女郎了。”

冉盈回头看着她。因为年纪的关系,她的眼皮有些往下耷拉,眼角和鼻翼都有细细的纹,可是那五官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我和高肃有仇的,我私心里并不想救他。”冉盈说。

郑氏听了,并没有着急惊慌,而是淡然一笑,说:“其实自从郑夫人去世,王上就一直走在绝路上。他自己能把这条绝路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今后怎么样,也是随天意了。只是可怜了蓁蓁那孩子。”

“夫人不必拿蓁蓁来激我。”感到被胁迫一般,冉盈有三分不悦。

郑氏摇了摇头:“这次王上来晋阳,我去王府照看蓁蓁,她同我说,府里来了个阿盈,待她像娘亲一样好。她说,若是阿盈可以嫁给王上,一直留在王府里,她可以放弃王上。”

冉盈一笑:“这孩子……”

郑氏又摇了摇头:“我和蓁蓁那孩子相处时间并不长,她一直是王上亲自抚养的。那孩子早熟,整天嚷嚷着要嫁给王上,是怕他以后娶了妻,就不再关心她了。其实她最想要的是阿父和阿娘。王上也同我说过,他知道自己命数不长,是不会娶妻的。他唯一担心的是他以后不在了,蓁蓁又无人照顾。”

冉盈没说话。

郑氏一下拉紧了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女郎,我冒昧地和你说这些,其实是想说,就算你恨王上,不愿救他,没有关系。可是请你想想办法救救蓁蓁。那孩子才不到六岁……”

冉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高肃已将蓁蓁托付给我了。我会用尽一切办法。”

直到天色发白,冉盈才回到屋内。一屋子的人见她进来,都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她。

高肃还在榻上昏睡未醒,俊美的脸苍白着,两颊都凹了下去,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冉盈看了看他,又看向郑氏:“蓁蓁的生父在族中地位如何?”

郑氏想了想,说:“梅氏家族庞大,是汾州第一大姓。蓁蓁的父亲是庶出,并不是老先生膝下最得意的儿子。再加上,蓁蓁的亲祖母已经去世,嫡祖母一向不喜欢蓁蓁的母亲,因此当时王上担心梅氏不能善待蓁蓁,才将她接到了临济。”

冉盈听了,若有所思。片刻,自言自语道:“如此,就不能指望梅氏了……”

她又转向眉生,说:“你找个妥帖靠得住的人,去找慕容绍宗。跟他说明晋阳目前的情况,但千万不要告诉他高肃病重。你就对他说,高肃已领兵向西而去。”

“其他的不用说吗?眉生困惑。

“不用。”冉盈一边想,一边说,“跟他说,让他做好准备,随时往西接应高肃。”

“是。”眉生应道,又担心地问:“可是王上如今这身体,要怎样领兵西行?”

冉盈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下定决心一般:“他不必西行,我代他去潼关!”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

“女郎,我知道王上的意思。此间的事情本与你无关,你实在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听我说完。我会假扮高肃领军去潼关,你们将高肃偷偷藏起来,好好养病。另外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只怕你们不敢。”

眉生和一众侍卫慨然:“女郎请说,只要是对王上有益的,我们万死不辞!”

“好。”冉盈点了点头,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缓缓开口:“今天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高欢原本留下遗命,让高肃袭爵。可是高澄抢先拿到并烧掉了遗命,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他绑架蓁蓁,借往潼关发兵为由,逼迫高肃带兵前往,这分明就是先羞辱,再将他往死里逼。第三件,高肃和娄氏有杀母之仇。所以……”她目光凌厉地一一扫过众人,“我要你们将临济的亲信秘密召来晋阳,刺杀四个人。”

“娄氏,高澄,高洋,还有谁?”另一个侍卫问。

“斛斯金。”冉盈冷冷说道。背叛旧主的人,不配活着。

众人听到冉盈的计划,皆有些惊骇。可是转念一想,高欢刚刚去世,局势未定,高澄权力不稳。若高肃和高澄终要撕破脸,这时候无疑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高澄他太心急了。他以为烧了那份遗命,高肃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实在不该得意忘形,触了高肃的逆鳞。等高肃醒过来,你们只需要将我的计划告诉他,其他的就听他安排。高澄兄弟一死,你们便可以顺利地救出蓁蓁。并且要立刻传令给慕容绍宗,告诉他高澄兄弟已死,高肃已掌握大权,让他领兵来晋阳稳定局面。”

领兵打仗高肃是不在行,可是搞这种阴谋刺杀的鬼蜮伎俩,他一向是个中高手。高澄绑架了蓁蓁,高肃自然不会放过他。

“原来是要将慕容绍宗用在这里。”眉生恍然。

冉盈点点头:“虽说是亲信,但若让他知道高肃病倒了,难保他不会驻足观望,首鼠两端,伺机倒向高澄。而高澄兄弟一死,局面就不一样了。高肃占了上风,这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兵晋阳,帮助高肃稳定局势,夺取大权。”

“同时,”她又看向眉生,“高澄一死,你们要立刻派一个脸熟的侍卫去汾州找蓁蓁的祖父,告诉他高澄绑架蓁蓁,已被高肃杀死的事情。我想,他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多一个人支持高肃也是好的。”

众人听她这样分析,皆点头称是。

眉生心想,难怪宇文泰从前对这个女子如此重视。听王上说,当初他们谋划了很久的扰乱长安的计划就是因被她识破了关键人物而挫败的,那时他们还不以为然,以为王上对她的夸赞言过其实,现在方才信了。

只短短几个时辰,令晋阳天翻地覆的计划已在她胸中,滴水不漏。

安排好了一切,冉盈回身走到高肃身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

假扮高肃带兵前往潼关,她有自己的打算。

不管结局如何,她一旦离开晋阳,就不会再回来了。也许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见面,从此以后,不管她去了哪里,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帮助高肃夺取大权,也是她的退身之路。

这就是她将这潭水搅浑的最终目的,她要全身退出晋阳。

第二百三十七章 婚礼搞砸了

三月初二这天,长安城是个大晴天。春阳妩媚,和风柔暖。空气中流动着新鲜的花香和草香。

表面平静的长安城里,今天有一桩大事。

李虎家的二公子迎娶如罗氏的次女,邀请了长安方方面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场。

自打年初宇文泰身死洛阳的消息传入长安以来,城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盛大的喜事了。

黄昏时分,李昺走出府门,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斜阳,又看了看四周围着的前来观礼的亲友。他觉得手心里微微冒着汗,心跳得很厉害。

李虎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吧,有人在等你。”

李昺抬眼看了看父亲,抿了抿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周围有人嬉笑道:“瞧啊,新郎官紧张呢。”顿时引来一片哄笑声。

他跨上马,领着迎亲的队伍去接新娘了。

他觉得很对不起如罗燕。

他那样喜欢她,可是一生唯一一次的婚礼,注定是要被毁了。只怕将来秋后算账,他要被事前一直蒙在鼓里的岳丈老泰山活活打死。

新娘出来了,她极美,雪肤红唇,眉目如星,白色的婚服上系着红色的结璎,衣矜和腰带上缀着赤色的珊瑚珠,手中拿着的扇子也是红色的,特别好看。

李昺见了如罗燕,歉意地一笑,轻声说:“阿燕……我对不起你……”

如罗燕看着他也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别这样说。为了阿盈能早日回长安,这不算什么。”说着,便由阿嬷搀着上了马车。

如罗燕的父亲走出门来,亲手点亮了挂在门头上的两只红灯笼。

礼记有云,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

车队缓缓地动了。

如玉的新人心事重重。

车队到了李府门口的时候,正是夕阳的最后几丝光洒下来的时候。雪白衣裙的新娘被阿嬷搀下马车,那几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染成了金色。

阿嬷扶着如罗燕,随着李昺走进李府。前来观礼的宾客静悄悄的,都面含微笑看着这一对璧人。

李昺悄悄环视四周。邀请的宾客都到了,惟独于谨没有来。他的心中有些忐忑,抬头看了不远处的李虎一眼。

李虎很镇静,仿若无事。

进了装饰一新的厅堂,便是却扇之礼。洒金红扇的背后是雪白娇艳的脸庞。李昺看得失了神,一时忘记了当下紧张的局势,傻傻地笑了一下。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迎礼官拉长了声音的高喊:“柱国大将军——于谨到!”

李昺觉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眼朝门外看去,见于谨衣着整肃华丽,身后六个便衣的侍从,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李虎连忙迎了出去,拱手笑道:“柱国大驾光临。”

于谨拱手还以微笑:“来晚了,恕罪恕罪。”

李虎将于谨迎了进去,李昺和如罗燕也上前行礼问好。于谨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说:“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二人还未致谢,于谨话锋一转,又说:“可惜了。”

听到这三个字,李昺的心莫名一沉。

于谨转向李虎,说:“今日令郎大婚,孤本不该来迟。可是中途出了点岔子。”

说着,意味不明地看着李虎,又看向李昺。

李虎小心地问:“敢问是何事啊?”

“昨日黄昏我接到秘报,河阳的独孤如愿有异动,秘密带了一千人前来长安。擅离职守是重罪,于是今日我亲自带人在半路堵截他——”

话说到这里,如罗燕已经沉不住气地叫起来:“你把我姊夫怎么了?”

李昺一把拉住她,将她掩到身后。

于谨傲慢地打量了她一番,说:“独孤如愿大败,已经收押在监了。孤已经派人去河阳抓捕他的家小。——这才来迟了。”

“你这个坏蛋!”于谨话音刚落,如罗燕已经扑了出去,挥手朝于谨抓过去。

于谨眼疾手快,手下轻轻一挡,又一推,如罗燕已经狠狠摔在地上。

“阿燕!”李昺连忙上前扶住她。

李虎变了脸色:“柱国,就算独孤如愿犯了什么事,柱国也不必到犬子的婚礼上来耀武扬威吧?”

于谨目光如隼,盯着李虎:“你和独孤如愿打得什么主意,当孤不知?”

此言一出,门外忽然响起了刀甲相撞的声音,两队明火执仗的士兵闯了进来,将厅内的宾客团团围住。

“于谨!”李虎大怒,将手中酒杯用力往地上一摔。

大厅的暗处早已埋伏许久的十几个刺客也手执利刃冲了出来。

四下里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想往门外跑,却在门口猛的停下脚步,惊恐地大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朝门外看去,李府的墙头上爬满了手执弓弩的士兵。

于谨大喝一声:“谁都不许动!出这个门者格杀勿论!”

众人吓得纷纷安静下来。

宾客里有胆大的,质问于谨:“于柱国,你在李府的婚礼上搞这么一出,是不是太失礼了?!”

于谨理都不理他。他占了上风,缓缓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冷声道:“李虎,你和独孤如愿串谋,图谋不轨,如今独孤如愿已经收押在监,我看,你也束手就擒吧。”

“于谨!你串通高氏,谋害宇文柱国,你才该束手就擒!”如罗燕毫不惧他,气得大骂。

四下里顿时嗡嗡声响起一片。来的都是朝中重臣,听到如罗燕的这句话,自然是十分震惊,一时都摸不准眼下到底是个什么局势。

于谨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你急什么?大理寺逮捕李氏全族的时候,当然也有你的份!”

李昺立刻将如罗燕重新护在身后,大叫了一声:“于谨!我和她还没进行合卺之礼,她还不是我李家的人!你逮捕我们,跟她无关!”

“哦?我来早了?没关系,我可以在大狱中为你们举行合卺礼。”于谨鄙夷地一笑,随即发号施令:“将这个屋里姓李的,和如罗氏全部拿下!”

周围的士兵刚要动手,外面冲进来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士兵,冲到于谨面前大声说:“柱国!不好了!杨忠……杨忠伐蜀的三万大军回师,本是应该直接去雍州,却……却忽然调转方向往长安而来,现在离长安只有二十里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郎英是长安城里经久不衰的一个传奇

“什么?!!”

听说杨忠的大军离长安只有二十里,于谨脸色大变。他只顾防着独孤如愿,却完全没想到,杨忠会从背后杀了出来。

“柱国!柱国!!”又一个士兵冲了进来:“王思政率一万大军自东而来,离长安还有三十里!”

“你们!”于谨震惊,愤怒地看向李虎,“居然连王思政也反了!”

李虎傲慢地睥睨着他,一脸不屑:“王思政对宇文柱国的忠心,我们在同州大宴的时候,不是都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么?”

四下里一片议论之声。

宾客们都忘记了害怕,紧张地观察这眼前局势的发展。

这是长安最顶层的一群人之间的争斗,今天在这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会令整个关中风云骤变。

然而——

众人都不明白。宇文泰早已死了,杨忠和王思政所为何来?

见于谨结舌瞠目,李虎又说:“独孤如愿不过是个幌子,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掩护住背后的杨忠。此时不光王思政和杨忠,北边的达奚武和若干惠,也正蓄势待发。我陇西李氏,还有京兆韦氏,武功苏氏,扶风梁氏,一皆大姓,都是支持宇文柱国的。”

他看着于谨,心中不是不惋惜。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啊,却因为私人恩怨,勾结高氏。

“思敬。”李虎缓缓说,“你竟还是宇文柱国的元从。何以走到这一步?”

于谨大怒,额上和颈上的青筋暴突,怒喝道:“我当年在夏州看走了眼!他害死了我的阿奴!我耻为他的元从!”

这时,人群中有人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可是,宇文柱国不是死在洛阳了吗?”

“宇文柱国没有死!”李昺大声说,“于谨和李弼勾结高氏,在洛阳构陷他,令他在潼关受了重伤!”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于谨见情势急转直下,不免心慌,大吼道:“你们胡说!宇文泰若是没死,他人在哪里?!”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阵惨叫,墙上埋伏的弓弩手纷纷背后中箭,跌下墙头。

惊叫声四下又起,众人不知又是谁来了,都又惊惶又疑惑地朝门外看去。

只见两队衣装整齐的士兵排着队整齐地跑进来,迅速分列两边。随后,两个身穿皂色衣袍,外挂赤色裲裆铠的侍卫大步走了进来。

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不是莫那娄和贺楼齐又是谁?

众人都认得宇文泰身边最亲近的侍卫,见是他们来了,都暗自揣测,莫非真的是宇文泰来了?

莫那娄和贺楼齐走进门内,两边站定,昂着首一手扶腰,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刀。莫那娄高声道:“柱国大将军,宇文泰到——!”

四下哗然。

众人都忘记了害怕,纷纷翘首向门外看去。

宇文泰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带着一缕灰沉的夜色,脚步沉实地踏了进来。

他束发戴着漆纱小冠,身穿玄色绣金的窄袖上领袍,踏着玄色六合靴,腰带上未挂白玉禁步,却挂了一颗滚圆的珍珠。他神情凝重,目光如隼,脚步坚定,缓缓地,朝大厅走来。

门外列着黑压压的士兵,领头的是玄成和严冲。

宇文泰缓缓走进大厅,神情阴冷地将厅中的众人扫视了一遍。他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敛目垂首,口中唤着:“拜见宇文柱国——”

宇文泰威仪万丈,看向李虎,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于谨的身上。

于谨也直视着宇文泰,毫不畏惧,紧咬着牙。自从宇文泰在潼关走脱之后,他布下天罗地网,却始终没有抓到宇文泰。他一直不安,预想着两人对峙的这一天早晚回来。

他是这一群人中最早跟着宇文泰的一个呀。宇文泰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不清楚?宇文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不管他于谨做了多少布局,可他宇文泰只要现身,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他就已经一溃千里。

两人对视了良久。宇文泰沉着声音开口说:“思敬,令弟的悲剧,非我本意。我一直很愧疚。”

于谨冷笑一声:“哼,你既站在这里,便已经赢了,不必假惺惺了。”

宇文泰说:“思敬,你我相从至今,我们之间,何来输赢?你输,便是我输了;我赢,便是你赢了。”

“哼。”于谨嗤之以鼻,“不用再用那副宽仁大度的嘴脸来对付我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

他忽然头一转,对着周围一众宾客说:“你们可知你们面前这个了不起的柱国大人做过什么荒唐的事吗?!”

“于谨!”李虎急喝着制止他。

宇文泰伸手一拦,沉声道:“让他说。”

他的阿盈,不管她现在在哪里,以后在哪里,他终归必须要给她正名。

于谨得意地看了看宇文泰,对众人说:“那个曾经风云一时的柱国长史郎英,你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四下里顿时议论开了。

郎英是长安城里经久不衰的一个传奇。

寂寂无名之时受宇文泰提携,一飞冲天,一时风头无两,甚至引起了天子的注意,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又在鼎盛之时突然战死玉璧,令太子为他亲书悼词“国士无双”。

这样一个人物,任何人都会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于谨见众人议论纷纷,接着说:“郎英,其实就是冯翊公主,也是这位柱国大人的情人!”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脑子都转不过来。

郎英怎么会是冯翊公主呢?郎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又有些张狂无稽的少年吗?怎么会是帝后的新宠冯翊公主?

郎英已死了,可冯翊公主不是被许配给宇文泰的吗?

见所有人都露出困惑不解之色,于谨又冷笑:“柱国好手段啊,你瞧瞧,朝堂上下,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坐在那个位置上?!”

宇文泰环顾四周,见众人在困惑之后,纷纷将求解的目光投向自己。他慢慢踱了两步,缓缓抬起眼,望着众人开口了,

“不错,郎英,就是冯翊。”

第二百三十九章 若是……我会设法令阿盈嫁给于二

“不错,郎英,就是冯翊。”

四下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有几个资历深的老臣皱眉诘问:“柱国,郎英是个女子?这不是胡闹吗?!这是欺君之罪啊!柱国,到底是怎么回事?”

“欺君之罪……”

宇文泰的声音很沉很沉。他负着双手,半低着头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这四个字的分量。

猛的,他站定脚步,转头看向厅堂中的众人,一双凤目中的光坚定而决绝,正色而缓慢道:“没错,郎英是个女子。这一点,孤的确隐瞒了所有人。但是,小关之战,她手刃高敖曹;沙苑生死存亡之际,她助孤扭转战局;长安之乱,是她识破梁景睿的阴谋,护太子周全;之后在长城,她献策平定柔然,两度救乙弗皇后于旦夕;又主动请缨,马不停蹄赶去助韦孝宽坚守玉璧,守关中之大门不被攻破。林林总总……三军将士无不对她心悦诚服……孤敢问诸位,这些事情,哪一件不该是大丈夫所为?而她以一个弱女子之身,却一肩承担毫无怨言!孤敢问诸位,又谁能把这些事情全都做一遍?”

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面对这样的诘问都闭上了嘴,纷纷左看右看,不敢作声。

郎英做的那些事,件件九死一生。

“她当初女扮男装在青松书院读书,因在广阳设计杀了高敖曹,被孤提拔做了长史。孤就是看中她有几分才能,也想要看看她能走多远。而她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远远超出了孤的期望。可是诸公,却假装看不见她用命拼来的那些功劳,却只盯着她的女子之身……如果说才能和功劳也要分出个男女,那我们这个时代,还真让人看不到希望。”

他缓缓踱了两步,脑中又浮现出冉盈的脸。只觉得有一种缓慢而深切的疼痛,缓缓地划过心头。

这么多的苦,阿盈都熬下来了。他却还是眼睁睁看她走了。

“至于说她是孤的情人……”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众人,带着狠戾和决绝:“她德行无亏,白璧无瑕,谁敢再如此侮辱她,孤就杀谁!”

众人皆浑身一凛,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四下里一片死寂。

这时门外忽然又是一阵脚步声。

两队金吾卫手执火把列队跑了进来。庭院里立刻明如白昼。

宇文泰带来的士兵见了,纷纷向后,由金吾卫列成两队站定。

门口响起一个黄门尖细的声音:“皇帝陛下到——!皇后殿下到——!”

众人一听,皆惊讶莫名。

这么晚了,帝后怎么也来了这里?

还未等众人反应,身着常服的皇帝和皇后已经带着一众宫女和黄门进来了。

大厅里的众人一见,纷纷跑到庭院迎接,黑压压跪了一地。

晚风中,侍卫和金吾子手中的火把猎猎作响。

元宝炬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大臣,抬头又看见宇文泰,心中悲喜交加。

“朕得知柱国回来了,特意来看看。”

宇文泰跪倒在皇帝面前:“臣有罪,臣辜负陛下厚望。”

皇帝在宫里忽然听说独孤如愿被于谨下了大狱,又得知杨忠和王思政的大军都逼近了长安,连忙派人出去打听,这就打听到李虎这里出了事。

把这些人一联系,他就知道这事和宇文泰有关。

之前于谨的一系列动作让他一直疑心宇文泰没有死。只是这件事中间的关窍他不知道,也无人可问。

因此在这里见到宇文泰,只不过是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想,他一点都不诧异。

此时他担心这里发生的事情背后还有更多的秘密,不想让在场的大臣周知,便说:“皇后在此,外臣一概回避吧。柱国留下即可。”

待到众人都离去了,李虎引着帝后和宇文泰进了客室。

关上了门,皇帝还未开口,皇后就急切地问:“你们在洛阳到底出了什么事?冯翊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于谨说,她是之前你的那个什么长史?我听得糊里糊涂的,那个什么郎英不是早就死了么?”

宇文泰将冉盈的来龙去脉和在洛阳发生的事情都和帝后说了一遍。

“请陛下恕臣下欺瞒之罪。可是,守卫长安的是她,两次救下皇后的是她,和韦孝宽一起守住了玉璧的也是她。”

皇后一脸恍然,垂目沉吟:“难怪那阵子冯翊不在长安,原来是去了玉璧。回来之后她还骗我说是去了荆州,竟是已在生死间走了一遭。这孩子……也的确是不容易。”

冉盈毕竟救过她的命,又经常进宫陪伴她。对那个聪明乖巧的女孩,皇后还是有感情的。

皇帝也叹了口气,问:“冯翊……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

宇文泰黯然地摇了摇头。

皇后一听,想起昔日里冉盈可爱贴心的样子,忍不住伤心起来:“这孩子,落到高氏的手里,得吃多少苦啊……她纵使有三头六臂,又该怎么办?”

皇帝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他问宇文泰:“于谨这次……果然因为他阿奴的死,煽动李弼,勾结高氏?”

宇文泰说:“据臣下所知,李弼并不知道在洛阳发生的事情。他是心疼他的女儿,迁怒于臣下和阿盈。”

“柱国,当初你这事干的……”皇帝瞅着宇文泰,皱着眉头,心里却忽然想笑,“确实不地道啊。”

哪有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去拆散两个还在书院读书的孩子的?

当初宇文泰在他面前一本正经说着于李联姻的诸多益处,他还诧异宇文泰怎么会管起朝臣家里的儿女亲事来。原来他说了那么多益处,对他来说,益处只有冉盈一个。

这人一向冷心冷面,心机深沉,没想到,也有这种任性妄为的小儿女情肠。

宇文泰垂首沉声:“陛下请恕宇文泰无知妄为,铸成大错。”

皇帝看了他半天,忽然探下身问:“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做?”

宇文泰抬头看着元宝炬,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若是还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臣下会设法令阿盈嫁给于二……臣下当初过于自信了。臣下其实,宁愿她和于二在一起,有个幸福和顺的人生。而不是跟着臣下这般,历尽辛苦,颠沛流离,如今还生死不明……是我欠她……”

第二百四十章 真到了那份上,只能各安天命

皇帝听了也有些动容。他入长安以来,还是第一次觉得和宇文泰靠得很近。他第一次觉得,站在他面前这个运筹帷幄的权臣,居然是个活人。

沉默了半晌,皇帝在心中已有了打算。他说:“柱国,你和冯翊的事情,朕已经完全明了。你和冯翊虽有欺君之罪,但是冯翊在柱国的教导下,确实立下了许多功劳,更是与太子和皇后都有保全之功。冯翊如今下落不明,暂且不说,眼下国家用人之际,柱国这欺君之罪,也算是功过相抵。可是……今晚众多朝臣都在,朕若是完全不罚你,也只怕难度悠悠众口……”

宇文泰心下明白,这是皇帝趁机要削他的权了。

可是那又怎样?冉盈的身份被揭破,这是必然的事情。这在他回长安的路上就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垂首道:“臣愿领罪。”

皇帝点点头:“那就……罚三年俸禄吧。”

宇文泰一愣,继而心有些往下沉。他觉得自己长久以来都低估了这个皇帝。

元宝炬想得很明白。于谨这件事中间的猫腻,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猜了个六七成。但宇文泰何以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卷土重来?杨忠和王思政的大军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逼近长安?

李虎又为何舍得用自己儿子的婚礼做诱饵?

无非是他宇文泰在朝中根深蒂固罢了。

他罢免宇文泰一个不要紧,只怕这些人为了保他,纷纷闹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到底现在还在和邺城对峙。高欢刚死,对面将来是什么情形还不好说。他元宝炬还需要宇文泰为他去拱卫江山,一下子除掉,显然是弊大于利的一件事情。

就算要他走人,也是要他自己开口,心甘情愿地离开长安。

眼下这局势,不如卖个人情,让他记着这天发生的事情。将来有任何变故,都有回旋的余地。

客室的门打开了,帝后和宇文泰走了出来。

守在门口的李虎迎了上去。

皇帝看着他,说:“于谨和李弼,交给大理寺去审吧。”

说罢,便提步又走到大厅门口,见李昺和如罗燕还等在那里,一脸的焦急,说:“哟,李卿这娶媳妇才娶到一半吧?这满堂的宾客都被朕赶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都有些尴尬,李昺此时更是心里无比愧疚。

婚礼进行到一半黄了,这不上不下的,阿燕是算进了门了还是没进呀?若说是进了门,又没有行合卺而饮、共牢而食之礼;若说没进门,难道要退回如罗家再迎一次?婚礼重办一次?宾客重请一遍?

如罗氏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众人都进退两难,如罗燕更是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见他们这样,对李虎说:“罢了,李卿,就当是你人缘不好,只请来了柱国和皇后两个宾客,就由朕来为两个新人主持合卺之礼吧。”

众人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能让至尊亲自主持婚礼,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啊。放眼朝堂,还没有一个朝臣家的喜事是由陛下主持的。

于是,在元宝炬的主持下,在皇后和宇文泰的观礼中,李昺终于抱得美人归。

婚礼之后,皇帝和宇文泰一起出门,刚走到门口,一个士兵匆匆来报:“柱国!高肃率一万人马,直逼潼关!”

高肃来了!!

宇文泰一听这个名字,瞳仁顿时一缩。

只要长安一有动静,这人立刻就来了。这次来得好,新仇旧恨,一起同他算了!

皇帝转向宇文泰,问:“柱国,大敌当前,你看,派谁去迎敌比较合适?”

他面朝天子郑重地行了个大礼:“臣宇文泰,请率大军前往迎敌!”

皇帝点点头:“准。”

皇后知道他这般决断是为了冯翊,忍不住上前一步,焦急又担心地说:“柱国,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冯翊带回来。”

宇文泰点了点头。

回宫的马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皇后想到生死不明的冉盈,叹了口气,说:“你说冯翊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我一想到她在高氏的手里,我这心就……你听说过高氏兄弟间的那些乌糟荒唐事吗?阿盈落到高氏手上,你说,若是她有个什么事怎么办?就算宇文泰找到了她,还有什么面目相见呀?”

皇帝轻拍着她的手安慰她:“你别胡思乱想,现在什么情形如今咱们都不得而知。你们都说她如何如何聪明,自保应该是没问题的。宇文泰这次去潼关,也许能将她带回来。那高肃来势汹汹,可不就是冲着宇文泰么?”

“她再聪明也只是个弱女子。若是那高肃强行要怎样,她哪里能反抗?”说着说着,皇后逇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你别乱想了。你们女人家遇到事就会胡思乱想加上哭哭哭!”皇帝被她哭得有些烦,“就算真那样,那也是她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命,真到了那份上,只能各安天命!”

皇后闭了嘴,只拿绢帕不停地抹着眼角。

皇帝想了想,又说:“你说宇文泰这人当初这事办的……皇后,冯翊就真的那么好?”

公主是他册封的,但是人他却没接触过几次。

皇后说:“那孩子,脸上娇憨可爱,却一肚子的明白。就冲这一点,你说好不好?那些王公家的女孩,哪一个有她那样拎得清?”

“我这心里倒是担心啊。你说,若是将来她真的回来了,那宇文泰不是如虎添翼吗?依朕看,她还不如不回长安。”

皇室一直都担心宇文泰哪一天忽然起了不臣之心,他在朝臣中本来就有不凡的影响力,这下连后宅里的妇人都能当个出色的谋士来用,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可冯翊是咱们的女儿啊……”

“不过就是个假女儿。你看到时候她会帮着宇文泰还是帮着你!”皇帝小声训斥她。

“那如何是好呢?我这心里又不愿意她遭遇什么不幸。”皇后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皇帝陷入了沉思。片刻,说:“朕看宇文泰今天谈起她的态度,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我不在的时候,阿盈可回来过?

这天晚上,宇文泰没有回柱国府,而是径直去了璞园。

几个小侍女见到他回来,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成了一片。

前一阵子她们忽然听说柱国死在了洛阳,都惊愕莫名,悲伤不已。后来一段时间,长安城内外风声鹤唳,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惊又怕,惶惶不可终日。

园子的主人没了,又无人继承这园子,对她们这些卖身为奴的来说本是天大的好事。她们本该拿了自己的卖身契,锁闭园子回家去。可是几个人商量了几天,还是决定暂时留在这园子里。每日洒扫修整,依旧做着从前的事情。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公子盼回来。

没想到下午的时候,费连迟就带着人来了。几个女孩见了他又惊又喜,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也是费连迟来了,她们这才得知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知道宇文泰平安回来了,几个人赶紧将璞园内外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欢天喜地地等着公子晚上过来。

此时见到宇文泰,几个小侍女簇拥着将他迎进去,含泪带笑的,心里无比欢喜,面上丝毫也不敢怠慢。

可他一进门,眼中仿佛什么人都看不见一般,脚步匆匆地往湖心凉亭那边走去,将众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好像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

一个侍女望着他的背影,又望了望门外,轻声问贺楼齐:“阿冉怎么没一起回来?他们不是一起去的洛阳吗?”

贺楼齐摇了摇头,示意她小声:“阿冉在洛阳出事了。你们在公子面前可千万别提她。”

几个侍女都吓了一跳:“阿冉出了什么事?她人呢?”

在她们眼里,阿盈可是深深印在郎君掌心的一颗朱砂痣,郎君对她百般疼爱千般呵护,郎君怎么会让她出事呢?

“是被于谨害了吗?”有人追问。

“别多问了,阿冉的事说来话长。总之千万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到阿冉。”贺楼齐叮嘱道,又说:“他心情不好,你们快跟过去伺候吧。”

几个人立刻分头干活儿去了。

片刻,几个侍女捧着手巾、热茶、点心和香炉到了湖心亭,见宇文泰正望着黑沉沉的湖水发呆。她们不敢出声,将亭子四周的烛火拨亮,放下茶水点心,点燃了香炉。

都安置停当,侍女中领头的那个在宇文泰身后恭谨地小声说:“郎君一路奔波劳碌,吃点点心松松神吧。这些点心都是我们姊妹们下午刚做的,郎君平日最喜欢吃的几样。”

宇文泰轻轻点了点头,忽然回过头问:“我不在的时候,阿盈可回来过?”

众人一愣。领头那个年纪大一些,也伶俐一些,心想,刚才贺楼齐刚提醒她们不要提阿盈,这边郎君却主动问起,可见阿盈的确是不见了,连郎君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轻声说:“女郎没有回来过。”

宇文泰垂下眼眸,重新转过身去望着湖面,未发一言。

那侍女见他心情郁郁不乐,便留下两个侍女,驱着其他人走了。

几个侍女离开湖心亭,悄悄说:“郎君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阿冉到底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陡然一惊,猜道:“难道阿冉不在人世了?”

“不会。否则公子刚才不会问阿冉是否回来过。她一定是不见了。”

“可她那样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不见了呢?”

这时大侍女赶了上来,听到她们在小声议论阿冉的事情,低声斥道:“都闭嘴!想让郎君听到,让他更不开心么?!”

几个小侍女纷纷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大侍女说:“你们两个,去公子的卧室把安眠香熏上,让公子好好睡一觉。”

又对另两个说:“你们去长风楼,把那里再收拾一下,女郎从前爱用的那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万一郎君待会儿要去长风楼……免得他睹物伤人。”

几个小侍女点点头,分开干活去了。

过了不多久,出发洛阳之前他留在长安的那六个侍卫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和莫那娄他们见了,激动得拥抱在一起。

领头的仆兰吉通红着眼眶:“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莫那娄也十分激动,将他们往里面引:“先别说这么多,先去见一见柱国。他很担心你们!”

他领着六个人一路奔到凉亭:“柱国,你看谁回来了!”

宇文泰回过头,见到这些人,那阴郁的神色总算露出几分欢喜。他快步走上去:“你们平安无事就好!”

仆兰吉领着众人倒头便拜,口中说:“柱国去了洛阳不久,一日于谨忽然派人来说,柱国在洛阳被高肃所害,说青山等人也全部战死。我等当时十分悲痛,本都准备一同回武川去了,可是随后没两天我们就听说独孤刺史突然移镇河阳。当时我们就觉得不对。若柱国真在洛阳出了事,怎的独孤大人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后来朝中的人事调动频繁,长安各城门突然间都检查严密,我们便悄悄躲了起来,四处打探柱国的消息。”

莫那娄笑道:“你们倒是机灵。”

仆兰吉苦笑:“只是无论我们怎么打听,都没有柱国的丁点消息。又不能抛头露面,我们也是心急如焚,一天天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们行事非常谨慎,怎么会被你们探听到消息?”贺楼齐有些得意,“若是被你们探听到消息,就算我贺楼齐输!”

仆兰吉看看身边的几个人,见只有贺楼齐和莫那娄在,问:“你们都好吗?其他人呢?”

莫那娄垂目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六和阿树为了掩护我们逃走……”

众人沉默下来,似是在哀悼。

过了一会儿,贺楼齐打破了这悲伤的寂静:“不说这些难过的事情了,你们回来便好。明日我们就可以去潼关了。”

仆兰吉点点头,咬牙切齿:“我们在来的路上听说了。是高肃领的军?”

说到这里,突然发觉少了点什么,问:“阿冉呢?”

贺楼齐偷偷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

仆兰吉懵里懵懂,刚要开口骂贺楼齐,却看见宇文泰的脸色迅速一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小腿生疼,不敢再说下去。

宇文泰说:“阿盈在洛阳被高肃带走了。”

还没等仆兰吉等人震惊完,他又说:“和高肃对阵,你们一定要留意阿盈在不在他军中。”

高肃这样精明的人,不会将阿盈独自留在临济。他一定会将阿盈带到潼关去。

正在说话间,刘武来了璞园,还带来了一个裹着斗篷的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你敢带别的女人来璞园?

侍女们一见刘武来了,连忙迎了上去,开心地说:“阿武阿武,仆兰侍卫他们回来了!”

转目却见那斗篷下的竟是个陌生的女子,都觉得十分诧异,立刻退后两步,闭口不言。

郎君除了阿盈之外,并未带过其他女子来璞园。眼下阿盈出了事,刘武却带另一个女子来璞园?

众人都觉得不妥。

“阿吉他们回来了?”刘武一听,兴奋得两眼放光,四下里望着。几个侍女却都沉下脸不理他。

一个侍女开口问:“这位女郎是谁呀?”

刘武一脸难色:“这……这说来话长了。她说担心公子的情况,非要过来看看。”

那少女有些赧然:“抱歉,是我央求阿武侍卫将我带来的。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公子。”

那侍女并不理睬这少女,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凉亭里没动过的宇文泰,对刘武说:“郎君这会儿正在见仆兰侍卫他们,而且……马上五更他就要去军中了。你这时候带个外人来,恐怕不太方便。再说,璞园也不是郎君接见外人的地方。”

“这……”刘武也犯了难。

“我就想同他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少女急忙说。

“郎君恐怕连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最小的那个侍女最刻薄,给了少女一个白眼。

刘武一个大男人,闻着周围的火药味就变浓了,却又不好对几个姑娘说什么重话,便转向另一个侍女,好声好气地求她:“好阿姊,这人都来了,你将她带过去吧,公子会见她的——公子若是不见她,你们回头就打我一顿出气。”

那侍女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哎了一声,极有礼貌、也极疏离地对那少女说:“女郎请跟我来。”

眼见着她跟着过去了,另一个年长一些的侍女小声地斥责刘武:“阿武你如今真是没分寸,这女子是谁,什么身份?一看就是想要攀上郎君的,你就傻乎乎往璞园带?你不知道郎君不喜欢这样?日后阿冉若是知道你三更半夜带了这么个女人来见郎君,她会怎么想你?自己不掂量掂量!”

刘武一脸的委屈:“我是被她缠得真没办法了。她一个女子,我打不得骂不得,何况公子伤重那会儿她还曾经任劳任怨地照顾了公子那么久。如今提出要见公子一面,我也不好拒绝得太难看吧?”

最小的那个小侍女将腰一叉,恶巴巴地说:“她照顾郎君怎么了?阿冉都为郎君死过好几回了!你这话就是狡辩!你这就是背叛阿冉!这么多侍卫侍女,白瞎了她从前对你最好!”

“就是!”另一个小侍女也没好脸色给他,“敢带别的女人来璞园见公子,看阿冉以后回来了不扒了你的皮!!”

说完这句话,众人忽然一阵沉默。

阿冉还会回来吗?

那边侍女带着那少女到了湖心亭,轻声说:“郎君,刘武侍卫带了个女郎回来,说要见你。”

莫那娄回过头一看,有些诧异:“竹羽,你怎么来了这里?”

宇文泰一听,仿佛从梦中惊醒,猛的回过头,冷冽着一双凤目将竹羽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像是刚刚认出她一样,说:“是你啊。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我实在是不放心公子。听严冲说公子今天已经度过了难关,我便急着想来亲眼见一见,才觉得放心。”

竹羽微蹙着眉头,语气十分忐忑,悄悄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众人,一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又问:“我……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我没事。你放心回去吧。”宇文泰又将目光转回面前的侍卫身上。

“公子……我听严冲说,你们天亮就要去潼关。”

“军机要事,不便透露。”宇文泰语气平淡,连头都没有回。

“不管公子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吗?我可以为公子煮茶洗衣……”

周围的几个侍女听到这话,都互相看了看,面露嫌恶之色。

仆兰吉几个人看着竹羽,都有些不解。阿冉被高肃带走了,这里怎么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女子来?

宇文泰看了看面前的众人,说:“就这么安排,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众人虽好奇,但也不好强留在这里,便都退出了湖心亭。

宇文泰见他们都走了,这才和竹羽说:“不必了。行军打仗不便带着女子。你也没必要跟着去吃这份辛苦。我早就说过了,你不是我的侍女,不用做这些事情。”

“公子是嫌弃我出身低微吗?”竹羽半低着头,语气艰涩。

“我不是嫌弃你,但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瓜葛,你何必如此。”宇文泰念着重伤时承她的那些好,强压着性子。

竹羽听了这话,心里一酸。

她那样任劳任怨照顾他那么久,衣衫都为他换过……他竟然说他们没有瓜葛。

“可是……可是她也和公子一同行过军打过仗对吗?”她怯怯地反问。

宇文泰这才举目又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末了,他冷笑了一下,说:“我带着她,不是煮茶洗衣的。我带着她,是要她为我出谋划策,提剑杀人的。”

竹羽的脸色一白,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宇文泰依然念及她当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的情分,缓了缓口气,说:“竹羽,你不用事事都和她比。你的心事我已知晓,也已和你说得很清楚,我这辈子只会聘她为妇。”

“若她已经死了呢?或是在晋阳委身他人了呢?”竹羽气不过,开始咄咄逼人。

宇文泰听了,脸色一沉。

竹羽见他脸色变了,眼底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她低声哀婉求道:“竹羽就做个侍妾不行吗?或者,只做个端茶送水的侍女,只求留在公子身边,不行吗?”

旁边的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阿冉当初那句“宁与白衣为妻,不与天子为妾”已经成了这帮小侍女的人生至理,现在听到一个女子没脸没皮地求着给公子做妾,都在心中十分鄙夷。

真不要脸!

这女子和女子的差距啊,还真不止从妻到妾那么大。

宇文泰听了这话,忽然失声笑了出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璞园可是有女主人的

竹羽雪肤红唇,美丽的双眼水光潋滟,楚楚动人地望着宇文泰。

只是一个妾位,只求一个妾位就好。让她可以倚着参天大树,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活得不那么辛苦。

宇文泰却忽然失笑。

人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看着竹羽,轻启薄唇,微笑着缓缓道:“你要想清楚了——我的阿盈,她可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妒妇。你跟她在一个后院,活不过三天。”

而我,显然只会袖手旁观。

两个小侍女听到这话,相视一笑,对公子的这个回答显然十分称心满意。

竹羽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向后摔倒。她面色惨白地看着笑得残酷的宇文泰,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见她这样,宇文泰重新沉下脸,吩咐道:“将女郎送回去吧。”

竹羽连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跟着侍女,走得踉踉跄跄。

回到门口,刘武还等在那里,正和两个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也许是被教训了,面红耳赤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侍女气呼呼地说:“阿武,快把人送回去吧。早就说了不要带进去,郎君果然很不高兴。”

“公子不高兴了?”刘武没在当场,听侍女这样说,有些紧张,又觉得有些委屈。

竹羽来找他的时候他也觉得为难。他知道宇文泰心里担心着冉盈,根本没有心情去顾及其他的女人。可是这女子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刘武又是个实诚人,被她两滴眼泪就软了心肠,硬着头皮把她带来了。

那侍女不理他,又故意对另一个侍女说:“我还以为是真心实意来看望郎君的,没想到是来投怀送抱,求郎君给个妾位的。真是……连媒婆的喜钱都省了。”

话说得忒刻薄,一脸不屑,趾高气昂。

竹羽低着头,脸色发白,牙根悄悄咬得很紧。

另一个侍女笑着说:“郎君的妾位有什么好?阿冉都直言过不稀罕。当初郎君追在阿冉后面求她收下妾位,阿冉连看都不看一眼,理都不理他,郎君为这事儿不知道在阿冉那里讨了多少无趣、碰了多少鼻子灰呢。”

刘武见她俩说话刻薄,又见竹羽脸色惨白,困窘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又起了不忍之心,说:“你们也别这么刻薄,我这就送她回去。”

侍女说:“赶紧送回去吧。璞园可是有女主人的,别什么人都往这里领,将来你可真的不好同阿冉交代。”

刘武被几个女人吵得心烦意乱,只觉得自己吃力不讨好,可也也不敢再搭这些女孩的腔,赶紧带着竹羽走了。

璞园重新安静下来。夜逐渐深了。宇文泰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心里缓缓划过细密的疼痛。

回到这个和她有过很多回忆的璞园,思念如月下潮水般汹涌。这精致的园子里,到处都有她的影子。

可举目四望,却两眼空空。

他神思俱疲,步履蹒跚地慢慢在夜色笼罩的园子里走着。小径旁的烛火映照着忽明忽暗的路,如同他艰涩晦暗的心情。

两个小侍女经过,见到他还一个人在外面,诧异地问:“公子怎么还没有休息?卧室早就准备好了,要我们姊妹送公子回去休息吗?”

他摇了摇头:“你们自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四处走走。”

两个小侍女小心翼翼,互相看了看,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不知不觉的,他走到长风楼前。

他举步踏进长风楼,觉得这小楼里仿佛还若有若无地漂浮着阿盈身上的那股子香气。

他点燃灯火,四下里看着。

小楼上下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目光所及之处,皆空空荡荡。

空的书案,空的小几,空的蒲方。仿佛从来不曾有一个英丽的少女在这里生活过。仿佛这小楼从来都是这样空空荡荡,环堵萧然。

可是打开小橱,里面是阿盈的莲花砚台,上面放着一块用了一半的墨块。

打开另一扇小橱,里面有一叠阿盈写的字。字体秀中带骨,字如其人。

又在书架的下面一找,阿盈最喜欢的那本世说新语果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轻轻一笑。

这帮小婢子,怕他难过,将阿盈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可是却这么容易就被他找到了。

举着一只烛台抬脚上楼,他又笑了。

这几个小婢子,真是笨死了。他怎么买了这么一帮笨哭了的小婢子?收了楼下的东西,却忘记收楼上。

临窗的小案上明晃晃摆放着阿盈的妆奁,一尘不染。

他走过去打开妆奁,里面没有几件首饰。

他一一看过去,金簪,玉钗,还有几样她喜欢的不值钱的珠花,惟独没有那支海棠簪。

宇文泰想起她总是像宝贝一样地将那红珊瑚海棠簪插在发间。

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击中了他,眼泪猝不及防地崩落了。

她还会回来吗?

正在伤心间,忽然听到窗外楼下有人在唤他:“阿泰!阿泰!”

那声音那样明媚,那样熟悉。

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被一阵巨大的激动击中。他两步跑到窗口向外一看。

“阿盈!”

那可不是他的阿盈么?她回来了!

她一身天青色的短襦长裙,梳着单螺髻,臂间挂着一条花白色的丝缎帔子,修长婀娜,仰着那张明丽白净的脸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

阳光照在她额间的五出梅花上,婉丽动人。

她见到他从窗口探出头来,笑着朝他招招手:“阿泰!快下来!”

他立刻脚不点地地冲下楼,冲出去一把紧紧将她搂住,生怕她眨眼间就不见了,情绪在一瞬间几乎要崩溃:“阿盈!你回来了!”

冉盈咯咯笑着说:“阿泰,我想你了。你可想我了么?”

他掰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了半天,终于确定这就是他几个月来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又将她紧紧报住,颤着声音悲喜交加:“阿盈,我好担心你!”

冉盈推开他,撅起嘴一脸不快:“那你还跟那个竹羽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还当我不知道呢。”

他连忙辩解:“我没有!我刚才还把她打发走了。我同她说了,这辈子我只娶冉氏为妻。”

冉盈又咯咯笑起来:“瞧你紧张的!我逗你呢。”说着拉起他的手:“来,离开那么久了,陪我四处走走。”

第二百四十四章 阿泰,我对不起你

两人牵手在璞园的小径上慢慢走着。

庭院里的海棠都开着,在清风中摇摇飘落着粉红的花瓣。四下里都是西府海棠那股特殊的香味。

阳光真是耀眼啊,照得宇文泰几乎睁不开眼。

他转头去看冉盈,身边那张脸,又美丽,又不真切。

海棠花瓣轻轻地飞过她的腮边,美得像在梦里一般——

这不会是在梦里吧?他暗暗想,偷偷用手指用力掐了一下掌心。

生疼。

他暗暗舒了口气,安心了。

他转头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冉盈嘻嘻一笑:“我趁高肃不注意偷偷溜走的。我心里想着你,他关不住我的。”

一路上,四下忙碌着的侍女们见着他们俩说说笑笑,都互相使着眼色,掩嘴偷偷笑着。

他们来到湖心亭,早有侍女熏好了香候在那里。

正中一只小方几上一只琉璃盘,盘中放着几颗很大的石榴。

他笑吟吟地看向冉盈:“你瞧,这就是白马寺中的石榴树上结出的石榴,昨日才快马送到长安的。”

说着,他席地坐下来,取过一只小刀剖开一只石榴,将里面的果粒剥下来放在玉碗里。

冉盈坐在他对面,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边抓起玉碗里的石榴粒往嘴里放。

“真的很好吃呀!是吃过最好吃的石榴了!”她惊叹道。

他抬头看着她。阳光从亭子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双眼晶晶闪亮,鬓角的发丝染上了阳光的金色,连脸上那些青春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怪我了?”他问。

冉盈微微一笑,天真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安心又舒心,放下手中的石榴,说:“阿盈,我们立刻成婚吧。”

他以为阿盈会含羞带怯地点头。

可是听到这话,冉盈脸上的笑容一僵,脸色阴沉下来。

“你怎么了?”他问。他们成婚不让她欢喜吗?她不是一直都盼着吗?

只见冉盈忽然丢下手中的石榴,起身奔到亭子边掩面而泣。

他慌了,连忙追上去:“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他焦急得问了很久,冉盈才放下捂着脸的手。

已满脸泪痕,脸上精致的妆粉都花了。

宇文泰耐心地拉着她:“阿盈,发生了什么事?”

“阿泰……我……我……”冉盈抽噎了很久,说:“我不能和你成婚了。”

“为什么?”他急问。

“我就是不能!”冉盈不肯说原因,态度却很坚决。

“为什么?”宇文泰急了,“为什么不行了?是你还不肯原谅那件事?还是你变了?”

“不是……我……”冉盈眼中含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你说呀!”宇文泰抓住她的肩膀吼了一声。

“高肃他……他……”她后退了一步,抬手掩住衣矜,哽咽着,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忽然放声大哭:“我是被他强迫的!”

宇文泰瞬间明白了。他看着冉盈刚才还绯红的脸迅速失去血色,只觉得一把刀扎进了自己的心里,又狠狠地划开。

最伤害她的那件事还是发生了。

清风吹过湖面,吹皱了一池绿水。

一条红色的鲤鱼哗地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沉了下去。

太阳隐去了。天边黑云翻滚。

冉盈擦了擦脸上的泪,向后退了两步,说:“阿泰,我对不起你。”说着转身就要走。

他害怕她就此又消失不见,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紧锁住,连声说:“阿盈,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没关系……没关系呀,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愿意嫁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他痛苦得几乎要失去理智,只紧紧拉着她不肯放手。

冉盈的眼泪决了堤,她在一瞬间崩溃,痛哭流涕:“我在乎!阿泰,我在乎呀!”

“阿盈……”他痛苦地将她报紧,再抱紧。

耳边忽然想起了莫那娄的声音:“柱国,该出发了!”

“滚!”他吼道。

可那声音没有停下:“柱国,该出发了。时辰到了。柱国,时辰到了。”

他猛一睁眼。

怀中的冉盈没有了,眼前的湖心亭没有了。

他躺在长风楼的床上。

莫那娄站在床边说:“柱国,你醒了。该去点将台了。”

他猛地坐起身,觉得昏昏沉沉,抬手狠狠擦了擦脸,转头见外面黑沉沉的。

“已经五更了?”他问。

“是的。刚才属下们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你做噩梦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向外望去。

阿盈不在楼下,也还没有到海棠盛开的季节。

“我梦到阿盈了。”他心中怅然,想到刚才那个梦,心有余悸。

忽然很后悔。他是不是该像季玄成说的那样,第一时间就去临济,拼了性命把她救回来?

若是她受到伤害怎么办?他可以不在乎,但那样的伤害却会伴随她的一生,令她噩梦缠身。

“柱国,你怎么了?”莫那娄见他呆呆地发愣。

“走吧。”他抬脚往楼下走去。

在宇文泰站上点将台的时候,高肃终于自昏睡中醒了过来。

这一场昏睡之后,他觉得好多了。

郑氏见他精神还不错,便将他昏倒之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倚在床头默默听完,半晌没有说话。

郑氏道:“王上,这次多亏了阿冉在混乱中主持大局,还给王上留下了复仇的计策。”

“她走了多久了?”

“有几天了,只怕现在已经快到弘农一带了。”一个侍卫答道,又说:“她真是足智多谋,而且竟然有胆子带兵去打仗,真是不得了。”

高肃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蠢货,都被她算计了。”

“什么?”侍卫吃惊。

“本王好不容易把这只青鸟关进笼子,你们却把它放走了。”

“王上,你是说……”

“她不会回晋阳了。”高肃淡淡说。

“可是……眉生是她的副将,眉生会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眉生?眉生不了解她,只怕难免着了她的道。”高肃叹了口气。眉生能不能活着回来,得看那丫头的心情。

面前立刻跪倒一片。所有人的诚惶诚恐:“属下们愚蠢,坏了王上的事!请王上降罪!!”

高肃冷着脸想了想,低低地说:“算了,让她去吧。不用强求了。”

“那她留下的计策?”一个侍卫小心地抬起头问。

“计倒是好计。依计行事。”他叹了口气,“可惜了。”

“王上是说那一万兵马?”

高肃又冷哼了一声:“又不是本王的兵马,有什么可惜的。”他觉得有些累了,说:“你们都下去吧,本王想睡一会儿。”

待众人都出去了,他一个人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想,

可惜了,你临走时竟没来得及看你一眼。

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阿盈成了我们的敌人

一夜之间,宇文泰点齐了三万人马,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进长安城外的营地的时候,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是二月中旬,乍暖还寒,空气中却已经满是春天的气象。清晨的风温润甜美,带着丝丝缕缕的湿润凉意,裹挟着早开的桃花和梨花的甜香。

人间一年又一春。

一路上,前方的候骑不断传来最新的消息。

高肃的一万人马离潼关还有一日的距离。

宇文泰立刻命令加快行军速度,要在潼关被攻陷之前赶到救援。

可没过几个时辰,候骑又来报,高肃突然调转方向,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迅速攻下了盘豆。

宇文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盘豆位于潼关的南面,若是高肃的目标是潼关,根本不用去攻打盘豆。他多此一举反而拖延了行军的速度,加大了潼关的生存几率。

又过了不多久,候骑又赶了回来,说是高肃攻下盘豆之后并未停留,而是立刻调转方向,往弘农进发了。

“柱国,这是高肃留在盘豆城门上的字条。”候骑说着,恭恭敬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银光纸。

因为来回奔波跑得急,他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脸颊往下淌。

宇文泰接过纸打开一看,居然就写了三个字:攻错了。

“居然如此戏耍孤!”

他十分气恼,又有些疑惑。这个高肃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说是冲着潼关来的,可是似乎根本就没把潼关当回事啊。

独孤如愿驱马上前,接过纸一看,也傻了眼:“他这是什么意思?攻错了?攻打城池也能攻错?那城头上不是挂着盘豆二字吗?他打之前没看仔细?”

“苏绰,你怎么看?”宇文泰沉声问。

苏绰应声上前,接过银光纸打量了一番,说:“攻错是不可能的,就算他认错了,他的副将难道也认错了?这字条分明就是挑衅。高肃的这番行军太诡秘莫测了……难道他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潼关?”

“或者,东绕西绕,把我们绕晕了,跟着他疲于奔命,他再突袭潼关?”独孤如愿像是在问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他本就占着时间身上的先机,多此一举实在没有必要啊。”苏绰说。

高肃这人狡诈多变,从前就给长安制造了诸多麻烦,如今领兵打仗,真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去救弘农,还是按原定计划去潼关?”独孤如愿问。

宇文泰想了想,对独孤如愿说:“阿干,你带一万人去弘农。不管是不是高肃故布疑阵,弘农是粮仓,若是丢了,损失不小。我们必须要谨慎一些。”

“是!”独孤如愿立刻调转马头,正要离去,又回头问:“若是他中途又调转方向呢?”

“那就将他往潼关赶。孤在潼关等他。”

“是!”独孤如愿急急地去了。

“其他人按原定计划,往潼关进发。”宇文泰不动声色,似乎丝毫也没有被高肃的挑衅和戏弄所影响,他往前方大手一挥,队伍又往潼关方向进发了。

等大军到了潼关附近,候骑又来了,十四五的小兵,一声苍色的战袍,脸憋得通红:“柱国,高肃大军已到达潼关三十里外邙山,并在山脚下扎营,似乎是准备以邙山为阵!”

“邙山?”宇文泰思忖片刻,神色无惊:“那我们就到邙山去会一会这个乐安王。”

是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到了下半夜,如绵春雨渐渐转大,击打在帐篷上,哗啦作响。

宇文泰在帐中就着昏暗如豆的灯火看书,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接一声的轰隆雷鸣。他放下手中的书,望着昏暗的烛火发了一会儿呆,苏绰来了。

他行色匆匆,像是揣着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见到宇文泰就说:“柱国,我想到一件事情!”

宇文泰抬手制止了他,反而问他:“苏卿,于二的事,你也觉得孤死有余辜吗?”

“柱国……”苏绰乍一听他突然提起此事,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了半天,说:“柱国对阿盈的心,我等同窗都看在眼里。”

“若她因为这事,要与孤操戈相向,孤该怎么办?孤是该以宇文泰之身接受她的报复,还是该以柱国之身,将她斩于马下?”

苏绰顿时无言。良久,才闷声道:“柱国也猜到了。”

宇文泰点点头:“即使那字条不是她亲手所写,可这般诡诘得如同儿戏的行事作风,却是她无疑。她是故意让孤知道的。”

他说着,剑眉紧锁,眼中露出深重的哀痛。他在来之前设想了很多种情形,可是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的阿盈因为恨他,还是倒向了高肃。

原来那些注定不属于他的,到头来还是不会属于他。

他为她用尽了一生的气力,然而还是永失了他的挚爱。

“阿盈她……她真的成了我们的敌人……”苏绰愣愣的,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一下子撞在书案上,后腰上生疼。

印证了自己可怕的猜测,他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疼痛。

那个曾经和他们围炉而坐、眉目如画的美少年,怎么一个月不见,就成了他们的敌人?

帐外暴雨倾盆,雷声轰鸣。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雨水在地上汇聚成小溪,哗哗地流淌。

两人沉默了很久,仿佛是在倾听着暴雨的声音。

末了,苏绰问:“她帮了高肃,我们该怎么办?”

宇文泰走到门口掀起帘子。

一阵风过,外面的雨顿时洒了进来。

这凉润的雨,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裹挟着天地间寂寂一整个寒冬的沉闷,铺天盖地而来。

落到地上,浸润了土地,滋养了蛰伏一整个寒冬的地下的那些生灵。

“明天,会有一些新的草长出来吧。”他悄然说道。

“柱国,阿盈……我们该怎么办?”苏绰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两军对垒,敌我分明,你死我活。

可是,真的要让阿盈去死吗?

宇文泰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随着这漫天霏霏淫雨而冰冷下来。

他觉得自己指尖冰凉,心也凉透了。

两年前,他和她萍水相逢。

后来,他为了将她据为己有,罔顾他人的痛苦,任意妄为。

原来命运给与的那些意外,总有一天会来讨回代价。

第二百四十六章 阿冉她……真的背叛了公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前一天的大雨将天地洗刷得格外澄明。空气中带着春天清寒的香甜,和被雨水翻出的泥土的清香。

可是这样美好的春日,却被邙山脚下排开的阵列笼罩上了肃杀之气。

依山而列的那一方兵士都穿着墨蓝色的短衫和裤褶,外罩黑色裲裆铠。

对面的一方阵势更加浩大,俱着红衫黑裤,黑色裲裆。春风中旌旗翻飞,猎猎作响。

柔柔的风,裹着杀气汹汹而过。

宇文泰身着明光铠立在马上,遥遥看向对面,头上的烂银兜鍪在阳光下闪着光。

对面,在前排手执大盾跪立的那三排甲士的后面,是三排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再往后是具甲骑兵。

在那一排骑兵的中间,竖着一面帅旗,是黑底白色一个高字。

帅旗下面那人,宇文泰隐约见着,戴着一张面具。

他催马往前,走到队列前头,伸手召来信兵,交代了几句话。

那信兵手执一面红色小信旗,驱马飞奔到对面阵前,行了个礼,朗声道:“柱国大将军宇文泰,请贵方主将阵前叙话。”

说完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隔开最前方的六队士兵,帅旗下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

旁边的副将小声阻止他:“公子。”

那人不说话,亦未动。

两边的大军都静默地等待着。

宇文泰亦在阵前遥望着对面那个戴着面具的人。

等了很久,不见对面动静,宇文泰又召来信兵,要他前去重复刚才的要求。

如是三次,对方始终没有出列。

宇文泰的剑眉紧紧拧着,默默想,她不愿来面对他吗?如果她已恨他入骨,如果她已决定与他为敌,那么至少,来亲口对他说呀!

用那曾经对他说尽了情话的朱唇,来亲口告诉他,她冉盈从此与他宇文泰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他已殚精竭虑,冲破千难万险,来到这里,只想要她亲手来粉碎他所有的冀望。

他等啊等,只见对面令旗一挥,大军竟喊杀着冲了过来!

伴随着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伴随着具装骑兵的马蹄踏在地上的轰鸣,三排箭兵训练有素地交替向对方的阵地拉弓射箭。

一时间,箭簇如雨。

莫那娄立刻掩护着宇文泰向后退去。

随着令旗的指挥,这边的阵地迅速变阵,独孤如愿和达奚武率部向两边移动,也冲杀了出去。

宇文泰愣愣地看着对面,他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骑着马从阵中冲杀而来,只觉得心裂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

他强忍住心中泛滥的悲痛,把钢牙一咬,手中抓紧了长剑,脚下一催马,朝着那人冲了过去!

身边的士卒已经杀成了一片,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对面冲着他冲过来的那个面具人。那把青釭剑,他此刻只愿那把剑直插他的心脏,从此了结这所有的痛苦。

耳边有她的笑语:“阿泰。阿泰。”

近了,近了!

他看见对面那人举着青釭剑朝他砍过来!

他咬紧了牙,大吼一声,挥剑挡了回去!

锵地一声,两把剑狠狠撞击在一起,迸出几簇火星,随后紧紧相抵,互不相让。

力气太大,震得他虎口生疼。

对面那人的虎口裂开了,鲜血很快流满了整只手。

他们靠得那样近,从那面具上的两只孔里,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阿盈……”他嘴唇一颤,心神俱碎。

如果他费尽心思跋涉到此,只是为了和她拔剑相对,那所有存在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双眼睛透过面具也看着他,无波无澜,毫无情绪。

宇文泰感到对峙间,对方一直在用力把剑朝他这边压过来。

她是真的倒向高肃了……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早已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的莫那娄见了,立刻飞奔过来:“柱国!!”

面具人双手持剑,手中又一使力,虎口的伤裂得更厉害,血汩汩而下,沿着手腕往下滴。

宇文泰心疼,手中的剑锵然落地。

青釭剑的剑刃由于惯性,竟直直地朝他的脖子劈来!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巨大的慌乱,似是为了控制那剑,那人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

“阿盈!”宇文泰又唤了一声。

锵的一声,莫那娄一剑挥来,用足了全身的力气。

面具人手中的剑直直地飞了出去。因为受到的冲击力太大,她整个人都从马上向后摔了下去!

莫那娄见了,抓住机会冲了上去,挥剑就朝摔倒在地上的面具人狠狠刺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也看见了那双眼睛。

“青山!住手!!”宇文泰红了眼,大吼一声。

莫那娄一惊,回头去看他。

说时迟那时快,眉生已催马旋风般赶来,俯身轻舒长臂,将面具人拎起来放在马上,又旋风一般地离去了。

一番混战之后,高肃大军缓缓撤兵了。

达奚武从右翼赶来,纵马上前来到宇文泰的身边,大声问问:“高肃撤退了!柱国可要追击?”

宇文泰双目赤红,魂不守舍,只说:“撤。”

达奚武诧异:“他们背靠邙山,并无退路。柱国为何不乘此良机追击啊?”

“撤。”宇文泰又说了一句,未解释,调转马头就走。

达奚武看着他骑在马背上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万分不解。

明明是个大好机会,骑兵追击过去冲杀,立刻可以冲散他们的队形,引起混乱,没准就一战定乾坤了,他为何却生生放走了这样好的机会?

一回到营地,莫那娄急急地问:“公子,那是?!”

“是阿盈。”宇文泰语气平淡,双眼一直低垂着,不愿抬起。

“真的是她……阿冉她……她真的背叛了公子……”莫那娄觉得寒心。

他是一路看尽了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看尽了四郎自爱上她之后一天天一夜夜的辗转反侧,看尽了他在生死间挣扎,看尽了他的思念和痛苦。

可她还是背叛了他。两军对垒,她挥剑砍向了他。

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丝线断了。她亲手砍断了。

莫那娄轻声问:“柱国,这仗……还要打下去吗?”

“打。”宇文泰答道。

他猛地抬头,一双凤眼精光凌厉:“我不信她背叛了我!给我活捉她!我要她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她冉盈从此和我势不两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可能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冉盈被救回大营,回到自己的营帐。她卸下面具和铠甲,一个人坐着发呆。

心里有些许的恍惚,那个和她拔剑相向的,就是那个她日思夜想、爱恨不能的人。

她曾以为她穷尽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可是没想到,再见到他,却是两军对垒。

他认出她了,他唤着她的名字,对她手下留情。

哪怕他已经认定她倒向了高欢,他也没舍得杀了她。

在和他对峙的那短短片刻,她的脑海中已经重现他们认识以来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

想到这里,鼻子忽然发酸,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了。

他一直都任她胡搅蛮缠,予取予求。他一直都那样温柔!

不知何时眉生走了进来,见她在哭,揶揄道:“哟,你这是手上疼呢,还是心里疼?”

“要你管!”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顶了他一句。

“可惜你没能杀了他。否则,王上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冉盈不屑:“他那个病秧子,还有力气高兴?”

“你……”眉生语塞,没好气地在她对面坐下,“手伸出来!”

说着将一只托盘重重地往她面前的小几上一放。

那上面放着一壶清水,一瓶药膏,和几块白棉布。

眉生用清水给她清洗伤口,因为伤口裂得太大,疼得她龇牙咧嘴,骂道:“你是故意的吧?!”

“那你自己来!”眉生气急败坏,将手中的棉布一扔,心想王上怎么会如此信任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女人!

冉盈自己拿起白棉布涂好药。好容易涂好了,却没法用一只手给另一只手包扎,只得又可怜兮兮地看向眉生。

眉生一开始没理她,可在被她盯视了片刻之后终于受不了了,气呼呼地重新坐下,开始给她包扎。一边包一边嘟囔:“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怕王上说我怠慢了他的客人!”

包好了伤口,他将东西都收拾好:“行了,我看你今天也够呛,早点休息吧。”

冉盈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营帐。想着如今已经成功地让眉生以为她和宇文泰彻底反目,他大概对自己不会看得那么紧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知道高肃那边怎么样了。他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片刻,眉生又来了,在帐外轻声说:“公子,王上的使者来了。”

随即,一个脸上抹了灰,一身小兵装束的年轻人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见过公子。”

“他那边情形如何?”冉盈简短地问。

高肃那边的进展决定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王上在公子走后两天清醒过来。他看了公子临走前留下的书信,近日已经按照公子的计划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冉盈点点头:“甚好,我有数了。”

又问:“他身体如何?”

“这一场大病,毕竟是不如从前了。大夫嘱咐他不能过多思虑,可是目前的状况在这里,他也没法听大夫的话好好休养。只怕会落下病根。”

“他可有话带给我?”

“王上说,他近日就会动手,需要公子在前方配合他。”

“他要我和宇文泰交锋?”

“是。王上要公子用战事牢牢牵住晋阳的注意力,方便他动手。他说……若是公子悬而不战难免引起晋阳的怀疑,对蓁蓁女郎不利,也对他的布局不利。”

“知道了。”冉盈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让眉生送来人走了。

然后她在营帐里来回踱着,紧锁着眉,思忖着。

高肃,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要戏弄我。逼着我攻打宇文泰,好让他痛不欲生吗?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

那就别怪我比你更坏了。

说起来,你数次算计我,偶尔让你栽个跟头,我还真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眉生又折了回来,见冉盈又在发呆,问:“公子准备怎么办?”

冉盈斜了他一眼:“他老人家都搬出蓁蓁来威胁我了,我能不进兵吗?”

“王上他……他是担心蓁蓁女郎……”

眉生还想为高肃辩解什么,冉盈打断他:“行了,我找时机再出兵就是了。他不就是想躲在后面穷开心么?我就如了他的愿。”

“刚才各营都清点了人数,我们今天损失了大约两千人。往后公子准备如何出兵?”眉生又问。

兵不多,得省着点用。

“是啊。宇文泰带来三万人,正面对阵,我们没什么胜算。”冉盈顺着他的话说道。

她沉吟了一会儿,咧嘴笑了一下,说:“这样吧,先找五百精兵,今天晚上去劫宇文泰的营。”

“劫营?”眉生吃了一惊。这个想法很大胆,可是实施起来却不容易。

是劫中军帐,还是劫粮草?

冉盈走到大案前看了看地图,又垂首想了想,提笔圈了一个地方,胸有成竹。

“这里是宇文泰的金库,劫这里。先把他的钱财军饷都抢过来,让他没钱花。”

眉生:“……”

这小女郎打个仗跟玩儿的一样,今天攻错一个城池,明天再拈阄决定攻打哪一个——没错,攻打弘农是她拈阄拈出来的。

白天刚一场大战,自己都差点交代了,现在又正儿八经准备去劫营,还是冲着对方的金库去的。

这么随心所欲,看似完全没有布局,这不是打仗的套路啊。

就像是逗着宇文泰玩儿一样。

仿佛宇文泰在她的预计里只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猫。逗一逗,挠一挠,都无关痛痒。

罢了。眉生想,也许这就叫无招胜有招,乱拳打死老师傅。宇文泰这种战场上的老手,可能跟他玩什么套路都容易被他识破,反而是这样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这夜云重,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天空,天空里无星无月。

眉生带着五百人,按照冉盈教的方法,先引开守卫金库的士兵,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了金库,最后放了把火,旋风一样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个校尉欢天喜地地同眉生说:“没想到乐安王连宇文泰的金库在哪里都知道。乐安王真是神鬼莫测呀!”

眉生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冉盈这人这样了解宇文泰,也这样了解宇文泰营中的情况,若是她一直臣服于乐安王,为乐安王出谋划策,何愁北方不定?

又联想到在晋阳那危急万分的夜里,她冷静地思考对策,沉稳地落子布局,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做出了刺杀高澄母子、夺取大权的决定。

胆够大,心够狠,实在是王佐之才。

一定得留下她,让她彻底为乐安王所用。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这手法,佩服佩服!

半夜三更的,宇文泰正在营帐里躺着睡不着,忽然听见外面乱哄哄的,火光冲天,还有人大喊着什么金库被劫了。

他起身,贺楼齐慌慌张张跑进来:“柱国,金库被人劫了,半数的钱物都被劫走了!”

宇文泰听了,倒是也不急,也不恼,只忍不住苦笑一声:“她呀……”

连打起仗来,手法都这样顽劣。

白天刚受了惊吓,手都伤成那样了,居然还惦记着晚上来找他的麻烦。

完全不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被她活活气死。

贺楼齐担忧地问:“阿冉她到底是想干什么?白天对着柱国要砍要杀的,半夜又来劫军饷。”

宇文泰想起白天里见到的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说:“她心里有怨气,这是在撒气呢。”

他随手翻起案上的晋书,正好落在《嵇康传》那一页,心想,是嵇叔夜教你做这么恶劣的事情的吗?

“撒气?这……”贺楼齐张口结舌。

阿冉这也太任性了吧?这是战场啊,刀剑无眼,她怎么就能如此儿戏?

白天那情形他已经听莫那娄说了。若不是柱国吼了那一声,恐怕她现在已经命丧莫那娄剑下了。多危险啊!简直是胡闹!

宇文泰没有在意贺楼齐的反应,一个人听着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想着心事。

她是在撒气,可撒过气之后呢?

他默默想,阿盈,你有什么打算?

只要你肯回来,任你怎样撒气,我宇文泰绝不皱一下眉头。

冉盈一个人在营帐里置了酒,一边喝一边等着劫营的士兵回来。

曙色初现的时候,外面欢声笑语,乱哄哄的。

眉生进来了,面有喜色:“得手了!”

“收获如何?”她未抬眼,淡淡问。

眉生说:“搬空了他半个金库吧。实在拿不下了,就赶紧撤了出来。”

冉盈一笑:“抢回来的,都和弟兄们分了,让他们高兴高兴吧。”

眉生笑起来:“出手挺阔绰呀。”

冉盈笑而不语,拿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

眼神却不易察觉地一黯。

……反正,都是很快要成为死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冉盈又怪招频出,一直派出小股士兵去袭扰宇文泰的营地,总是神出鬼没,旋风一般来去无踪。

却一直离中军大帐很远。

宇文泰也开始试探地反击了。

他不断派出大将前去叫阵,可每次去叫阵,冉盈都让人挂上免战牌,毫不理会。

待叫阵的兵马退了,她又不知什么时候出其不意地伸出爪子挠他一下。

把宇文泰这边的一众将官惹得火冒三丈,天天跟宇文泰说要起大军碾压对方。

宇文泰每次都不紧不慢,说:“别人挂了免战牌,我们再出兵,没理啊。”

李虎气得一脸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高肃这小子分明就是在戏耍我们。我们去了,他挂免战,我们一撤,他倒突然来了!我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守规矩、背信弃义的!”

独孤如愿也烦躁,眉头紧锁:“高肃这做法也太奇怪了。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宇文泰只微微一笑,说:“诸公稍安勿躁。再看看情形也不迟。高肃他越是不按常理出牌,我们越是不能被他挑得心浮气躁,失了判断。”

他还没猜透冉盈到底想干什么,先看看再说。

这天又剿灭了一小队袭营的敌军之后,苏绰终于也受不了了,脚不点地来找宇文泰,进了帐子就说:“柱国,阿……她这是想干什么?”

宇文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到手边的一本书上,不紧不慢地说:“孤也想知道这个狗东西要干什么。”

送人头逗他开心?

这一万人都送完了,她准备怎么办?

……

等等,她为何要这样消耗自己?

苏绰皱眉:“我觉得她的想法没这么简单。”

他走到地图前,信手拿起笔在图上圈了几下,说:“柱国请看。”

宇文泰上前一看。

围着中军大帐的外围,被苏绰均匀地圈出了几片营地。

“这是她几次袭营的地点。柱国可有看出什么?”

宇文泰想了想,说:“她在试探哪里是最薄弱的地方。”

“没错!!”苏绰丢下笔,兴奋得如同破解了一个难题,“她近日会来偷袭!”

转念又一想,又沮丧起来。

那是阿盈啊。

宇文泰沉默地看着苏绰画出来的那一圈小圈。

没错,她真的是在试探哪里是他营地的薄弱所在。可是,她是真的打算来偷袭吗?

他越看越觉得,连日来她派人袭扰营地的行为,像是她圈了一个笼子,然后在往里面投喂食物。

他忽然想到冉盈曾经同他说过的一件事。

他俩有一次读笔记,读到前朝一个屠户遇到恶犬拦路,便用肉骨头投喂恶犬、使恶犬让开道路的故事。

当时她读着这个故事,咯咯直笑,同他说:“这个故事里有制衡之道。朝中那些反对你、整日弹劾你的大臣,你也该投喂点肉骨头呀。”

当时他还讥笑她:“读个笔记也能举一反三啊,阿盈越来越有出息了呀。”

现在想来,她这种送货上门的行为,可不就是屠夫投喂肉骨么?

等等,他宇文泰是恶犬?

想到这里,宇文泰又对着地图反反复复看着。

“柱国觉得哪里不对吗?”莫那娄在一旁问。

宇文泰的目光反反复复地在地图上下游走着,脑子里想着什么。

若是阿盈,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反复投喂肉骨,是想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在这里。那么,她想要去哪里?

她想告诉他什么?

……

“公子,你这样将自己的将士不断送入虎口,到底是要干什么?”眉生有些烦躁。

眼看着一批一批的士兵有去无回,冉盈却安逸得很,不动如山。

如今军中人心不安,已经有传言,说乐安王在和长兄的斗争中落败,准备投靠宇文泰了。

面对眉生的诘问,冉盈依旧很安逸。坐在案前翻着《晋书》,好整以暇。

眉生见她不开口,急了,锵地拔出剑指着冉盈:“你是不是真的准备拿着这一万人去投靠宇文泰?”

锋利的剑尖闪着寒光,直指冉盈的鼻尖。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你对他不过是逢场作戏

“投靠宇文泰?”冉盈闻声抬眼,表情懒散,目光中带着不屑。

她跟他,还犯得上“投靠”二字?

她放下手中的书,伸手将剑轻轻拨开,目视着眉生傲慢十足地说:“你大概是忘了我是怎么被高肃挟持到晋阳的。我就算想回去找宇文泰,甚至带着你的人头去找他,难道不该是你们意料之中的事吗?”

“你!”眉生愠怒,双眼陡的喷火。

这女人真是只喂不熟的狗!

乐安王待她如上宾,不仅一直让她住在昭温院,以礼相待,在晋阳那样危急的时刻,也想着要她先逃走。如今乐安王大事未成,蓁蓁还在高澄手里。他们翻身的一切希望都捏在她的手上,她却要临阵倒戈?

“我现在就杀了你,为王上绝了后患!”眉生剑眉倒竖,咬牙切齿,手中寒光一闪,又将剑指向了她。

冉盈哼地冷笑,大摇大摆往前走了一步,扬着下巴迎向冷光的剑锋:“我想高肃应该跟你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伤我性命吧?”

星目一抬,杀气顿显。

眉生一愣,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抬起的剑锋已然失去了凌厉。

高肃的确私下里同他们这些亲近的侍卫都交代过这样的话。

在他们刚刚将冉英的尸首带回晋阳安葬的时候,在冉氏旧宅里,日日看着冉盈失魂落魄,意气消沉,高肃同他们说:“冉盈的一生已被我尽毁,可她毕竟无辜。从此后,你们事她必要如事我,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伤她性命。”

他那样的人,阴晴不定,杀戮无数,何曾对人怜惜过?

眉生隐隐觉得,乐安王对冉盈有意。他那样阴晴不定、暴戾无常的人,惟独对着她的时候是安静无害的。即使她无视他,或者冲他发脾气,他也不急不恼。舍不得给任何人的耐心,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昭温院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乐安王的心情非常好。

好得仿佛……蓁蓁的娘亲还活着的时候。

想到这里,眉生手中的剑无力地垂了下来。

冉盈见他没了脾气,这才慢悠悠地说:

“点齐三千人,明夜丑时,去劫宇文泰的营。”

“又去抢金子?我不去!”眉生胸中又涌起,一腔恼火,无处发泄,将手中的剑狠狠扔在地上。

这算什么事?大好男儿,既上了战场,必是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而还。

总去抢钱算怎么回事?!又不是盗匪!

她不要脸,他还要维护乐安王的名声呢!

士可杀,不可辱!

冉盈不理会他熊熊燃烧的气节,板着脸走到书案前铺开地图,提笔圈了几下,笃定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前几次袭营时,这几处的防守最薄弱。就攻这几个地方。”

眉生气呼呼的,又疑惑地去看地图。

这一看,又是一惊。

这几天袭营的事情,她看似不放在心上,每天啜啜小酒,对死伤毫不在意,却暗下悄悄计算着来去的时间,死伤的人数,把这些地方摸得这样清楚了。

冉盈看着地图,又问:“除去三千人,我们还有多少?”

“还有三千。”

“点齐了,明夜丑时出发,去攻潼关!”

眉生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领会到冉盈这几日一直派小股人马去袭营的目的,不由得大喜。

她利用几次小股袭营,让对面的众将把注意力都放在防守营地上。等到他们迎战袭营的众人时,根本不会想到,潼关已经岌岌可危!

“原来公子是做这样的打算!是我错怪公子了!”

冉盈垂眸看着地图,冷着声音道:“恶犬当道,必以肉骨投喂之。”

顿了顿,又对眉生说:“这些日子将士们都辛苦了。今天都好好休息吧。”

这是他们最后的几个时辰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悄悄地有些伤感。

想当初沙苑之战时她还呕吐不止。现在,已经能冷心冷肺地送人下地狱了。

到底是时移世易,经历的事情愈多,她也大不似从前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士兵,家中都有殷殷盼归的人吧。

可惜了这些年轻人,大好青春,生生断送。

终成黄河底的累累白骨。

这夜梦里,冉盈梦见无数浑身血的士兵向她呼冤寻仇: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她迷迷糊糊,看不清人影。寻仇的士兵挥剑向她刺来,直入心房。自己的血喷涌,腥甜而温热,血流不止,浸透了身上的戎装。

她惨遭灭顶之灾。

“啊——!”

她自梦中惊醒,梦里那些晃动的人影还在眼前,血的腥味久历不散。

帐外有巡夜的士兵传来的脚步声。

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涔涔。

一抬眼,忽然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吓得张口就要叫。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叫,是我。”

冉盈在紧张中仔细辨认着那熟悉的声音:“阿齐?”

那人缓缓放开了手。

冉盈借着帐中昏暗的烛光一看,果然是穿着一身黑衣的贺楼齐。她有些恼火,低声斥道:“你来干什么?”

贺楼齐靠近她:“跟我去见柱国!”

“他让你来的?”

“我偷偷来的。”贺楼齐没好气,“我看不得他一夜夜的睡不着觉了!”

“我不去!”冉盈立刻往床榻的里面缩了缩,避开他来抓她的手。

“为什么不去?!”贺楼齐怒道,“你是真的从了高肃那个混蛋?”

冉盈别过脸去闹别扭:“不用你管。”

“冉盈。”贺楼齐说,“你这样和他在战场上兵戈相见,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冉盈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最终将嘴唇一抿,将脸移向了一边。

心里还在和他闹着别扭。

贺楼齐以为她心虚,质问他:“你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不当面说清楚?你怎么就不给他机会解释?他对你的那些好都不算了吗?”

“那子卿呢?谁给过他机会?”冉盈不忿。是谁打碎了子卿的生活?他善良无争,又碍着了谁?

贺楼齐一愣,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好!我明白了。你心里只有那个于子卿,你对柱国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就没有半点情意!”

第二百五十章 我以后娶妻一定要娶个笨一点的

听贺楼齐这样严重的指责,冉盈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悲哀的光。

“阿齐,那时候,你们都知道子卿的婚事是怎么回事,可你们看着我出入璞园,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你们是不是都在想,这个女孩真是笨,这么容易就踏进了柱国的陷阱。”

“没有!”贺楼齐急忙要辩解,冉盈缓缓打断了他:“对你们来说,在一开始,我不过是个猎物而已。宇文泰,他太狠了。”

她觉得那样的悲伤。如果这场情爱的最初只是一个捕猎的念头,那她这两年对他认真投入的一切感情和精力,就都是笑话。

贺楼齐看着她,摇了摇头:“不是的,阿冉,我们不是那样想的,柱国他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他有些颓丧,盘腿在地上坐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开口了。

“当我们发现柱国对你有意的时候,我们都很担心。一方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过这件事,所以我们都为他高兴,希望他能如愿以偿;可另一方面,我们都知道,他若娶你为妻,必然会经历很多波折,放弃很多利益。可是他为了走到那个位置,历经了多少痛苦辛酸,多少次命悬一线,阿冉,你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你以为我们是在游戏,可是他,从一开始就非常认真。”

他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你恨他是吗?你说他狠。没错,他对别人一向狠辣,可他对你狠过吗?只是喜欢一个女人,他有什么错?只是因为喜欢她,就想要千方百计把她留下来,他有什么错?他宁愿消耗自己的一切来满足她所有的心愿,这又有什么错?阿冉,你扪心自问,于子卿的死,真的是他的错吗?!那么当年达奚氏悔婚,他是不是也早就该死了?!”

冉盈静静地听着,眼泪悄悄溢出了眼眶。

她倔强地抬了抬眼睛,硬生生要把那摇摇欲坠的泪滴收回去。

“阿冉,你知道白马之变之后,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你,他十年来奋斗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你却跟着他的敌人走了!你知道他差点死了吗?你知道他是为了将你从晋阳找回来,才撑到今天吗?!阿冉,你对他才是真的狠!”

“你别说了。”冉盈哽咽。

“我偏要说!”贺楼齐的倔劲上来,非要一吐胸中块垒。

“你以为他当初真的没有手段强纳你为妾?你以为他那样地位的人,连强要一个女人的能力都没有?阿冉,是他不愿贬低你轻贱你。宁可放你离开长安,他也不愿将你强纳入府去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妾!他那样珍惜你、了解你,不愿你低人半分。你是怎么忍心拿剑朝他砍过去的?!”

一句句话戳在冉盈心上,令她哑口无言,无法招架。

她难过得用手紧紧捂住脸,哀哀求他:“你别说了……”

似乎是因为情绪激动,贺楼齐有些累了。他又低下头沉默了。

半晌,他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你是被他宠坏了。你觉得他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就一刀刀地往他心窝子里戳。可是他也是个人啊!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呀……”

他站直了身体,晃了两下:“算了,算我白来一趟。”

说罢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冉盈开口了。

贺楼齐回过头看着她,眼圈发红。

冉盈满脸泪痕,心里激荡着难以名状的苦涩和幸福。

他待她那样好,任她撒娇耍痴使性子,什么都给了她。

而她却那么任性,对他毫无顾忌,予取予求。

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说:“你告诉他,我明晚会去潼关。”

“潼关?”贺楼齐吃了一惊。最近连番被她袭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营地,谁也没有想到她准备要去潼关。

“你……”

冉盈叹了口气:“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你……你没跟着高肃?”贺楼齐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一通铺天盖地义正辞严的指责没了着落,只剩窘迫在空气里飘啊飘的。

冉盈摇摇头:“我一直在临济不能脱身,假扮成高肃出来,他的亲信也一直监视着我。好容易才让他放松了警惕,有了这个机会。”

“我……”贺楼齐愣了半晌,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特么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柱国最不想让她知道的那些小九九,现在她全知道了!

“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他忽然笑起来,抬步就要走。

“阿齐。”冉盈在身后轻声唤他。

他回过身:“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冉盈摇摇头:“想和他说的话,我会自己说给他听的。可是……谢谢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否则,就算我回去,恐怕心里也会一直有个结。”

贺楼齐一笑,对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呀,我以后娶妻一定要娶个笨一点的。聪明的女人就是想得太多。柱国他简直是自找麻烦。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说完转身一猫腰溜出了营帐。

……

在眉生领着三千人按照计划去劫营的时候,冉盈亲自率领着三千人趁夜行军,直扑潼关。

这夜黑沉沉的,浓雾弥散。弯月在云中穿行,时隐时现。

一路都静悄悄的,除了匆忙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回首张望,巍巍邙山沉寂在苍茫夜色中,影影绰绰仿佛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

曹植当年登邙山,留下了“步登北芒阪,遥望洛阳山”的千古名句。可是冉盈悄悄想,洛阳,她再也不愿踏足了。

那个梦想中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的洛阳,在她眼中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眉生领着三千人,分成几队,悄悄摸向冉盈画出的几个地方。

一声令下,一齐冲了进去。

然而一片喊杀声之后,料想中的打斗声并未响起。

月从云间探出头来,银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这时所有人才看清,整个营地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士兵们一时间面面相觑,面对这样的情形,都惊疑不定,不知所措。

宇文泰的大军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营地毫不凌乱,可见走的时候非常从容。

只留了一片营地在这里,诓骗着他们。

“不好!”眉生叫了一声。他想起带着三千人去了潼关的冉盈。

只怕宇文泰识破了她的计谋,此时已在潼关摆下阵列,等着她送上门去。

正想集合人马赶往潼关救援,他忽然想到,究竟是宇文泰识破了冉盈的计谋,还是这本就是他们俩的合谋?

第二百五十一章 长安的海棠花开了吗?

眉生不敢轻举妄动,惟恐潼关又是一个陷阱。一时间没了主意。

三千人在邙山脚下进退两难。

正犹疑间,一个小兵骑着马从潼关方向飞奔而来,见了眉生,翻身下马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乐安王吩咐交给将军的信。”

眉生见是冉盈送了信来,心急如焚连忙接过来打开。

目光匆匆一扫,信中说,要他立刻给高澄写战报,就说大军在潼关中了宇文泰的埋伏,派去的数千人全军覆没,请求朝廷增援。

同时,秘密通知高肃,可以动手了。

最后还写了一句话:

留你一命,告诉高肃,我不回晋阳了。

“混蛋!!”

眉生气得大骂,将信纸哗地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

这是冉盈的连环计。

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逃出了高肃的控制;

同时,她也利用高澄不了解前方的情况,给高肃制造了下手的机会。

高澄并不希望高肃打赢,他派病中的高肃来潼关,正是希望借宇文泰的手除掉高肃。

高肃败于潼关,他必大喜过望而放松警惕。

那便是动手的时机了。

只是眼下,冉盈顺利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走脱,带着三千人去投奔了宇文泰,若是日后乐安王知道了此间的情形,只怕不会轻易饶了他。

潼关南据山腰,北临黄河。此时晨曦微现,看上去肃穆巍峨,气势雄浑。

这座建于东汉的关卡是进入关中的门户,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此刻,这古朴雄浑的额潼关沐浴在朝阳的金光里,静默无言。

潼关下整齐摆着阵列。雄壮的士兵严阵以待。

晨风中旌旗猎猎。

宇文泰看到对面队伍的正中,那个戴着面具的人。

贺楼齐回来把冉盈的话同他说了,他激动得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看着曙光一点点明亮起来。

此时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他/她真的来了。

半晌未动,那面具人驱着马缓缓走出队列,慢慢地朝宇文泰的方向走过去。

宇文泰见了,也驱马迎了上去。

“这是……”后方的李虎和独孤如愿皆不解。

气氛怎么如此微妙。

苏绰知道那是冉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仿佛要把胸膛炸裂了一般。

两人终于驱马到了面前。

冉盈伸出手,正要去摘那面具——

“别动!”宇文泰出言制止,声音有些抖。

“让孤来。”

他伸出手,缓缓掀开了那面具。

朝阳太刺眼了,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

在这一闭眼间,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她原谅了他所有的错?

她原谅了于子卿的呕血,原谅了冉英的牺牲?

她原谅了自己的身世,也原谅了他的软弱?

她又一次跋山涉水地为他而来,她又一次重新接纳了他?

真的是她吗?

——等他睁开眼时,

对面那戎装的少女那么好看,那么动人。明媚得如同春天里飘落的第一枚海棠花瓣。

那双眼睛温润澄澈,

让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春天,摔倒在自己马前的那个少年,也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他,心无杂念。

“阿盈。”他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和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见到那面具下的脸,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日来和他们交战的,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的,竟然不是高肃,而是冉盈?!

攻下盘豆又贴个纸条仿佛儿戏的是她,据邙山为阵和他们厮杀的是她,不断前来袭营挑战所有人的也是她?!

“真的是阿盈!”苏绰忍不住叫出声来。

莫那娄伸手拍了拍贺楼齐的肩膀:“你小子,立大功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到底是回来了。

可毕竟是冉盈,连回来都是这么执锐披甲,浩浩荡荡。

严冲也笑了:“太好了,阿盈平安无事!”

玄成黑着脸叹了口气:“我就该自己去晋阳找她的!又让宇文泰那厮得了便宜!”

宇文泰忽然很害怕。他不敢动,不敢上前。

他不确定她的心,生怕她转身就走了。

他觉得自己猜不透她对他的想法。

他在她的心里,还是那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吗?

“长安的海棠开了吗?”冉盈望着他,轻声问。

“等你回去,该开满了。”

“我回去,你会罚我吗?”她又问。

他一笑:“走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当然要罚了。”

这样说着,眼底却一热,差点滚下泪来。

“我设计除掉了高澄,帮助高肃上位了。你会罚我吗?”

“妇人干政,国之大忌。也要罚。”

冉盈看着温暖的朝阳斜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俊美的脸上。他的皮肤一半成了温暖的金色,另一半陷入眉骨和鼻梁的阴影里。

他再也不是梦里飘忽不定的影子,也不是午夜梦回时无法剪断的思念。

她忍不住一笑,滚下两行清泪。

她恨过他,咬牙切齿地想过此生再不与他相见。

可是在那深切的恨之后,久久萦绕在心间无法抹去的,依然是刻骨的爱。

男女之间,最刻骨的恨,都敌不过最轻浅的爱。

一念爱生,便是死物复苏,春拂大地。

“臣下领罚。”

她伸手往自己发间一拨,头顶上男子的发髻散了。如瀑的乌发陡的飞扬。

她将自己的长发绾成女子的发髻,又从怀中摸出那支海棠金簪,递到宇文泰面前:

“郎君可愿为妾簪发?”

宇文泰一笑,驱马和她并行,接过发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间。

然后轻舒长臂,将她从那边马上抱过,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身前。

拨转马头,往回走去。

身后的晋阳军一片哗然。

三千人吗猛然发现一直率领他们的主将竟然不是乐安王,而是个女人,顿时阵脚大乱。

大敌当前,主将倒戈,何去何从?

独孤如愿见此情形,对李虎说:“该我们去了。”

说着手往后一挥,身后的大军排山倒海,呼啸向前。

苍鹭载着宇文泰和冉盈,大军从身边呼啸而过。万马齐喑,卷起尘土飞扬。

两人毫不在意,只觉得这茫茫天地清朗无比。

宇文泰小声说:“你呀,打仗的手法如此恶劣,是谁教会你的?”

“柱国呀。我不是柱国一手调教出来的吗?”冉盈很有点无耻。

“胡说。孤何时教过你这些乌七八糟的手段。还攻错了……你去翻翻兵书典籍,又谁用过这样无耻的手段?”他忍不住嗔道。

说着,他低头去看她,正见她回过头来对他自得地浅浅一笑。

如孤云出岫,朗月悬空。

她大言不惭:“从前没有,以后就有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他是个没人爱的小孩子

苍鹭脚力轻快,载着两人又来到那温泉边。

宇文泰拉着冉盈走到泉水边。热泉贲涌而出,热气蒸腾。

两人立在泉边,相对无言。

过去的五十个日日夜夜,他们煎熬着,想着一起走过的每一天,想着渺茫空荡的未来,噬心蚀骨,夜不能眠。

可是她终究是回到他身边了。

蓁蓁父母的辞世让冉盈明白,再好的故事,也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可是如果能留下点什么,才是他们活过和爱过的证据。

一切她曾以为自己放不下的,在她来到潼关之前还不确定的,那天在和他双剑相击的瞬间,都有了无比清晰的答案。

她原谅了他,也原谅了自己。

水汽氤氲中,宇文泰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轻声一笑,伸出手指抚弄着他衣衿上的绣纹,问:“听说柱国府中多了一朵解语花?”

宇文泰听了,也无奈地一笑,反问:“听说乐安王府的昭温院里住了位待嫁的王妃?”

冉盈咬唇一笑。

他将她的手轻合在掌心里,问:“还愿与我结发为夫妻吗?”

“就不先问清楚乐安王的昭温院里发生过什么?”她眼眸晶亮,故意歪着头无邪地看着他,坏笑。

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

“不问了。不重要。”他报,紧了她。

他将她的手轻轻浸到泉水中,说:“上回在这里,你不肯洗手。可是孤今天就要你把这双手洗净了,从此以后,一切都有我撑着,再不让你受一丁点的苦。”

冉盈顺从地将手浸在泉水里来回拨出哗啦的水声,心里有一种美梦成真的快乐。

直到夜阑更深,苍鹭才驮着两人回到潼关。

最先闻讯赶来的是独孤如愿。

因为妻儿的这一层关系,他对冉盈特别的关心,如今见到她安然归来,自然喜不自胜。

随后赶来的是李虎,见了冉盈,哈哈大笑:“郎长史果然是个女子!李某真是大开眼界!”

冉盈问:“李昺呢?他怎么没来潼关?”

“我们出发的前一天他刚和如罗氏新婚,便没有带他来了。要不是至尊出面主婚,他这婚礼差点都黄了。总不好再让如罗氏刚刚新婚就独守空房吧。”

众人皆笑。

冉盈也轻笑。这两个人,为了他们的事竟然舍得利用自己的婚礼。

冉盈是知道的,阿燕这些日子以来幻想得最多的就是成为新娘的那一天,却在婚礼上还受了惊吓。

回了长安还不知道要被她怎么埋汰。

“阿盈!我听说阿盈回来了!”

赶着声音闯进来的是严冲和玄成。

玄成见了冉盈,开心得拉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又一把将她狠狠保住:“太好了,你一根头发都没少!”

宇文泰眉头一皱,没待冉盈说话,不动声色地将她从玄成怀里拉开。

玄成不悦,趁机告状:“那时我要去晋阳救你,宇文泰那厮竟然将我关起来!”

想到这件事还觉得心里很不痛快。

若不是宇文泰,没准他自己也能找到阿盈,带她远走高飞。

他毕竟是和冉盈有过婚约的人!这婚约可比她和宇文泰的婚约早呢!严格说来,只要他不松口,宇文泰根本就别想娶到冉盈。

严冲苦笑:“玄成!这么多人在这儿,你别闹了。”

冉盈笑眯眯地看着他:“将你关起来就对了。谁让你胡闹来着。”

“你……”玄成语塞,脸一红,把脖子一梗,“好好好,你们两个是一对,本来也没我什么事!是我瞎操心!”

就这么轻易松了口。

严冲眼看他又要胡闹,说:“好了,阿盈既已平安回来了,我们将你送回长安便也该走了。”

“又要走啊?”冉盈不舍。才刚见面,怎么又要离别。

“我们本也是因为担心你,才跟来了潼关。你既平安无事,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儿做了。”

宇文泰问:“还是不愿为官?”

严冲摇摇头:“我们俩都是山野村夫,无才无能,当什么官啊。还是江湖好。天地广大,想去哪里都行。”

玄成将冉盈拉到一边,用宇文泰刚好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若是那厮以后对你不好,你就来找我们。我和严冲讨饭也能养你一辈子。”

冉盈听了,忍俊不禁:“好。”

宇文泰看了看众人,说:“既大事已定,我们明天就班师回长安吧。”

说到此,众人都一阵沉默。

冉盈的身份已被揭破。虽当初至尊没有说要追究,但那时是以为她生死不明。如今她回了长安,要以什么身份和宇文泰完婚呢?

如今主动权握在至尊手里,他会怎么做?

他们回了长安,还有硬仗要打。

冉盈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还不能走。”

“怎么了?”众人皆问。

“我要在这里等一个消息。”她说着,举目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高肃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第二天宇文泰起了个大早,去冉盈房里没见到她,听侍女说她一早就上了城楼,便也立刻跟了过去。

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少女站在城楼上,朝着东边眺望。

初升的朝阳沐浴着她,艳丽无双。

“阿盈。”他走到她身边,“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未看他,表情肃穆,轻声说:“阿泰,三年前你攻陷汾州,汾州刺史梅敬之不降,你便杀了他。半年之后,他的妻子因思成疾,病逝于临济。只留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叫蓁蓁。”

“梅敬之……”宇文泰回忆着。他显然还记得这个人。

“阵前不降,我只能杀了他。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是高肃的至交。后来高肃收养了他们的女儿,养在临济的乐安王府。梅敬之死后,高肃只在做两件事,一件,是抚养蓁蓁长大,另一件,是为梅敬之报仇。”

她转头看着他,这个将天下看作囊中之物、志在必得的男人,他明白高肃的痛苦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帮高肃。高澄绑架了蓁蓁。高肃不能再失去蓁蓁了。”

宇文泰负起双手,也迎向光辉的朝阳,沉声道:“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做出了牺牲。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并不能见到这天下一统,可是——”

他回首看着冉盈:“如果真有一个时代,人人不必牺牲什么也可以幸福地生活,我愿为之奠基。”

“阿泰,高肃曾将蓁蓁托付给我,若他有一天死了,要我抚养蓁蓁成年,送她出嫁。若是有那么一天……你——你能接受蓁蓁吗?”

宇文泰看着冉盈,轻轻点了点头。

“高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宇文泰很想了解这个令人敬畏的对手。

冉盈回想着高肃的脸,轻轻一笑:“他……他是个没有人爱的小孩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尘埃落定……了吗?

两天之后,潼关来了一个神秘的访客,声称要见冉盈。

来人正是眉生。

他孤身闯入宇文泰的地盘,不惊不慌,不亢不卑。

仿佛完全没看到宇文泰和周围一众带甲的士兵,一双眼睛只看着冉盈,说:“乐安王命我来告知女郎,新袭爵的渤海王高澄和陈王高洋去城外打猎时被盗匪所杀,王太后娄氏听闻消息伤心不已,于大丞相府服毒自尽了。”

冉盈有些欣喜,笑意浮上嘴角:“他得手了。”

又问:“蓁蓁呢?救出来了吗?”

眉生点点头,又说:“蓁蓁女郎受了些惊吓,不肯留在晋阳,已回了临济。只是……她回到临济之后没见到女郎,大哭大闹,王上为此头疼不已,已经赶回临济去陪她。”

“就这么赶回临济……晋阳的事情都妥当了?”冉盈有些担心。

眉生点点头:“都已在控制之中。王上准备过段时间,等蓁蓁女郎的情绪好一些,就带她搬到晋阳去。”

“他的身体可好些了?”冉盈又问。

“他已为郑氏夫人报了仇,多年的心结解开,身体好了很多。”

冉盈点了点头,面容凝重起来:“你回去吧。你告诉他,我既离开临济回了长安,下次见面,便又是敌人了。”

眉生不再说什么,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见眉生那样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离去了,宇文泰面露不悦,翁声瓮气问:“你和高肃到底有什么样的交情,要这样为他操心?”

冉盈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里偷偷一乐。

哟,吃醋了呢。

“他那人,我若不是看在蓁蓁的份上,也不会理他。可蓁蓁……高澄那时候绑架了蓁蓁来威胁他。”

想起那个娇艳可爱的小女孩,冉盈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却又有几分惆怅:“说起来,蓁蓁的父亲毕竟死于汾州城破。能为她做点什么,我心里好受些。”

宇文泰轻转凤目,看着她微微一笑。

当天眉生走后,宇文泰便下令拔营回长安。

回到长安时,正是海棠盛开的季节。大军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前行。

沿途的海棠如云如霞,在春风中飘飞如雨,如梦似幻。

一回到柱国府,李昺和如罗燕就来了。

如罗燕仍旧像一只轻灵灵的燕子一样飞了进来,一把将冉盈紧紧抱住,笑着说:“阿盈!真的是阿盈回来了!阿盈真的回来了!”

冉盈被她紧紧抱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见她伏在自己肩膀上轻声啜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李昺欺负你了?”冉盈扒着她的脸一通好问。

一旁的李昺立刻白了脸,连连摆手:“我可没有!哪有我欺负她的份!”

如罗燕重重打了一下冉盈,抽泣着:“你……你真是的!他们都说你死在洛阳了……你怎么都不带个消息回来!你说你,你哪里把我当朋友了?!”

说着说着,想到当初刚刚得知宇文泰和冉盈的死讯的那些伤心又惶恐的日子,她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连个祭奠你的地方都没有!!”

冉盈只得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她:“别哭呀,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没缺胳膊没少腿的。”

李昺也跟着在一旁哄了半天,如罗燕这才抽抽搭搭地停止了哭泣。

她拉着冉盈上看下看,看了半天,终于说:“你瘦了好多,气色也不太好。是高肃那个王八蛋不给你饭吃吗?”

“才没有!我一天五六顿吃得别提有多好了!”冉盈笑起来。

“那你还瘦了……我知道了,”她瞥了一眼外面,见无人前来,抿嘴偷偷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想我们柱国大人想瘦了。”

“阿燕!”李昺见她连宇文泰的玩笑都敢开了,连忙出言制止她。

这会儿宇文泰是不在,可要是突然来了听了去,那还了得。

冉盈耳尖一热,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你胡说!”

她笑眯眯地细细打量着如罗燕。她乌黑的长发梳成一个倾髻,鬓边簪着一朵赤红的木芙蓉,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还微微泛着红色,娇美动人,明光艳艳。

她是个妇人了呢。冉盈暗自想。

不知是不是成了妇人的关系,冉盈觉得如罗燕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举手投足之间,都多了那么几分妩媚的韵致。

结婚怎么会这么神奇呢?怎么结了婚,这女子就整个都不一样了?

如罗燕不知道她正在悄悄想这些,附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和他……婚期没变吗?”

冉盈又陡然觉得耳尖发热了。

她本来对结婚这回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今眼见着如罗燕婚后的神情仪态都同从前大不相同,不免对结婚这件事情又好奇,又期待,又有几分紧张。

正说着话,宇文泰来了,还穿着那件半旧的玄色绣金的窄袖上领袍,步下生风地从庭院那边过来,见着李昺和如罗燕,笑着说:“李卿来了。”

李昺连忙拉着如罗燕行礼:“见过柱国。”

如罗燕也对着宇文泰行了个礼,转头笑嘻嘻地对冉盈虽说:“阿盈,我以后可以不同你的郎君行礼吗?显得我俩都有了高下之分。”

“阿燕!”李昺头疼。这媳妇怎么老是给他挖坑啊。

还没等冉盈答话,宇文泰就爽快地一挥手:“这又是什么大事,准了。”

冉盈和如罗燕同时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宇文泰本来心情不错,可见着两个女人在一起叽叽喳喳就隐隐头疼,挥挥手对她们说:“你们去院子里玩儿吧。孤和李卿谈点事。”

眼见着两个欢快的身影像两只兔子一样蹿了出去,他忍不住嘴角翘了翘,回头对李昺说:“阿昺,来,陪孤下盘棋。”

两人看似悠闲地落着子,脑子却一点都不闲。

李昺眼睛盯着棋盘,嘴里说:“柱国这两天可进宫了?阿盈这番回来,怕是有人会重提她假扮郎英之事。宫里可有什么风声?”

“陛下未提此事,孤暗下问了相熟的黄门,也都没有什么消息。这事必然是有人会提的。只不知至尊是什么想法,皇后那边又能帮到几分。”宇文泰皱眉沉思,落下一颗黑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他宇文泰要是身子正,就别怕影子歪

“其实阿盈是不是郎英,在至尊看来根本无足轻重。这事正反都能说。你要说她欺君吧,她确实欺君了;可她在郎英那个位置上,又干了谁都干不了的事儿。更何况她还救过皇后和太子,往大了说,这可是于帝室血脉有恩啊。”

这就有些微妙了。

任谁都能把她拿来做文章。就看文章怎么做。

进退都在天子一念之间。

李昺抬起眼看向宇文泰,轻声道:“只怕一旦起火,这火还是会烧到柱国身上。柱国需要早做打算啊。”

宇文泰抬头看着庭院里欢天喜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的两个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天就进宫去见陛下,跟他谈一谈这件事。”

这天晚上,冉盈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宇文泰靠在床头给她读世说新语。

读着读着,见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他合上书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她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他读书哄她睡觉,她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躺在床上不停地打断他,掰着指头问这问那,问得他头昏脑涨,不胜其烦。

可她今天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太安静了。

是有什么心事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熟了。

正这样想着,手忽然被轻轻抓住。

她睁开眼看着他,漆黑的双眼温润潮湿,像极了一双小鹿的眼睛。

“阿泰,我怕……”她的表情柔柔怯怯的,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

“怕什么?”他温柔地轻声问。

冉盈看着他,一时失神。

她怕什么?

她怕无数个噩梦降临的黑夜,怕无数个要强撑着去面对的白天,怕环伺的阴谋,怕破碎的美梦。怕睁开眼睛一看,依然是一个需要勉力支撑的明天。

怕用尽全力,却还是两手空空。

“在临济的那些日子,夜晚总是特别的长。昭温院很舒适,可我总是不敢睡着,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那些没有月亮的晚上,就更长得令人发寒了……”

想像着她一个人在高肃身边经历的那些惊惶绝望没有明天的日子,他觉得一阵细密的、又噬心蚀骨的疼痛划过心头。

他将她的手握紧。

“有我在,不会再有那样的夜晚了……”

他的声音悄悄划过静谧的夜,像一片树叶轻轻落在安静的池水里。

冉盈在他的手心里靠了一会儿,忽然幽幽道:“阿燕变了好多。”

“什么?”宇文泰一时没接上,“怎么这么说?你们闹别扭了?”

“不是。”刚才那一会儿满满的忧伤一扫而空,冉盈一下坐起身,看着宇文泰认真地说:“我是说,她现在整个人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眉眼间都风情万种的。她从前一点都不像她阿姊,可现在倒是有七分像了,原来像与不像,就在那一点体态风韵……”

宇文泰笑:“这有什么奇怪?女孩子嫁了人,成了妇人,自然会不一样。”

可冉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十分费解:“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不一样了呢。是因为发式变了吗?从前我觉得同她亲密无间的,可今天,我总觉得和她隔着一层……她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她皱眉挠了挠头,万分费解。

宇文泰看着她这幅天真懵懂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

他一向怜惜她尊重她,从未有过逾礼之举。所以饶是她再聪明再勇敢,这样的事情,她那个小脑瓜子又怎么想得明白?

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别乱想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冉盈一听,不依不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宇文泰头大了,不由分说就把她往被子里塞:“别胡思乱想的,快睡觉!”

“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嘛!”冉盈不依不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宇文泰盯着她那张懵懂俏丽的小脸,陡然觉得自己的脸到脖子都烧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地起身就往外走,一边说:“你快睡吧,我困了,我也要去睡了!”

……

第二天天刚亮,辗转一夜难眠的宇文泰进宫去了。

见宇文泰出了门,冉盈也收拾了一番出门去了。

她出了门直奔馆驿,去找玄成和严冲。

这两人正准备要收拾东西离开长安,见了她来,万分欣喜:“阿盈,你怎么来看我们?”

冉盈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哼了一声:“也不来跟我告个别,就想偷偷走?咱们就这么点交情?要不是刘武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严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都回了长安了,事情也总算告一段落。你就安心等着做柱国夫人吧。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出入柱国府,没的辱没了你和你的郎君。”

“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冉盈白了他一眼,又有些犹豫地问:“你们……就不能留下来吗?”

玄成白了她一眼,不悦道:“我才不要。要是留在长安,整日里耳边都是你那位了不起的郎君的各种消息传闻,听多了我会折寿的。”

严冲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说:“别理他。阿盈,我们野惯了,寨子里还有兄弟们。没准日后,你们又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到时候尽管来找我们。”

冉盈见留不住他们,只得点了点头。然后她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玄成对阿盈最是心细,看出她似乎有说什么事。

冉盈有些嗫喏地问:“我在临济的时候就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竹羽的……”

“她啊,她已经走了。”玄成完全没有把竹羽放在心上,“那女孩是我救回来的,前阵子走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语气有几分不满。

严冲道:“阿盈,你别多想,也就是宇文泰伤重的时候竹羽照顾了他几天。”

“我知道,那丫头喜欢宇文泰。宇文泰刚回长安那晚,她还跑去璞园见他。”玄成的嘴巴没遮没拦,被严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示意他闭嘴。

玄成不满,仍然说:“我说的是实话。他宇文泰要是身子正,就别怕影子歪!那晚她去璞园,咱们都没跟着去,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在下奉旨前来……捉拿女郎

严冲见他越说越离谱,训斥他:“你又没见过他们怎样,在阿盈面前胡说什么?”

连忙又转向冉盈:“阿盈,你别理他。竹羽是对宇文泰有过想法,可是据我知道的,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说到这里,他沉下声音,认真地看着冉盈,又说:“宇文泰他身居高位又是那样无出其右的相貌,有女人喜欢他也很正常。日后即便你们成了婚,想给他做妾的女人肯定也有,你自己别胡思乱想。他若是有二心,就不会那么大张旗鼓地去潼关了。”

冉盈点了点头,横竖是那女子已经走了,心里便也放下了这件事。

告别了玄成和严冲,离开馆驿,冉盈一个人牵着马慢悠悠地在街市上走着。

她知道宇文泰一早就进宫去跟皇帝谈婚事。

柱国娶妻毕竟是长安城的大事,之前又有诏书赐婚。可如今一场变故,冯翊公主的身份被揭穿了,她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嫁给他?

冉盈思忖着,其实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完全看天子想要怎么处置。

可是大军凯旋回师已经有两三天了,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像是什么好兆头。

怕就怕有人要拿她的身份做文章,将矛头对向宇文泰。

边走边想着,没走出多远,迎面来了一队金吾子,后面赶着一辆黑布蒙着的马车。

金吾子吆喝着驱散了路上的行人,径直走到冉盈面前。

为首的是陈群。

陈群见了冉盈,恭敬地行了个礼,朗声说:“女郎安然无恙,真是可喜可贺。”

“你一切都好吧?”冉盈微微一笑。

他对她的称呼变了,态度也变了。疏离,冷漠,有礼。

她懂了,一场变故已然缓缓拉开了大幕。

“当初听闻女郎的死讯,属下十分震惊。没想到还有再见女郎的一天。”

陈群的笑很得体,也很有距离。像是同她完全没有过那一场主仆之义。

冉盈明白了:“宫里派你来的?”

“是。”

“至尊还是皇后?”

“是……至尊。”

冉盈垂眸,表情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陛下说什么?”

“陛下下诏,收回冯翊公主册印,命京兆府查办民女冉氏冒充男子、冒认官职之欺君大罪。在下是奉旨前来……捉拿女郎送去京兆府归案的。”

冉盈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温和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突然对着宇文泰露出了久藏的獠牙。

冉盈冒认官职这件事,若是交由大理寺去查办,那便是认了她当官这件事情,也即是认了她为官期间所做的一切事情;

可至尊将这个案子交给了京兆府查办,便是将她当官期间的一切作为一概抹杀了。

这个案子的基调就是民女欺君骗官!

“你是要亲自送我去京兆府的大堂吗?”冉盈轻声问。

陈群又恭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念在你我主仆一场,派我来给你个体面。”

说着指向身后黑色的马车。

皇后不让她被当街押送。

冉盈又问:“柱国知道么?”

“他?”陈群一笑,“他早上进宫,现在大概是在回柱国府的路上吧。女郎请吧。”

临近正午的街市熙熙攘攘。各家店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流淌。

在这繁华热闹中,一队金吾子沉默而整齐地护送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往京兆府走去。

冉盈忽然害怕起来。

没想到陛下居然走了最凶险的一步棋。

他连试探都不试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宇文泰逼到了死角。

决定下得迅速又果断,就像是思考了很久、早就下了决定一般。

他要用这个机会放手一搏,将权力重新归于元氏。

也许,他早就看透了宇文泰?

也许,他才是心机最深沉的那个?

……

也许,他早就看穿郎英是个女子,他一直都在等待她被揭穿的时机?

冉盈想起元宝炬那张温和得有些讳莫如深的脸,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玄成正从馆驿楼上的窗子探出头去看着冉盈离去的背影,就见她被一队人拦着说话。

他回头对严冲说:“阿盈在长安真是混得不错啊,走在大街上都有那么神气的官家子同她说话。”

可看着看着,他发觉不对了。

阿盈怎么被他们带上了马车?

那马车也很奇怪。

玄成虽然是个流民,但也见过各式各样的马车。可惟独这种被黑布蒙着的,他从来没见过。

他立刻说:“我觉得不对劲……这些人不像是好人啊。走的方向也不是柱国府的方向。”

严冲听闻,也凑到窗口来看。两人盯着那队人看了半天,严冲说:“我们赶紧去告诉宇文泰!”

两人脚不点地冲到柱国府,玄成进门就大喊:“宇文泰!宇文泰!阿盈被人抓走了!!”

严冲拉都拉不住。

贺楼齐迎面跑了出来,低声说:“别叫了!柱国已经知道了。”

宇文泰刚出宫城,就得到了暗卫的报告,冉盈在街上被金吾子截走,送到京兆府去了。

他赶紧赶了回来,召苏绰李昺来商量对策。

这时候苏绰和李昺都还没到。

皇帝的动作迅速果断,他始料未及。早上在宫里,皇帝只跟他喝茶,谈些国内不轻不重的事情,却唯独没有给他机会开口提冉盈的事。

却原来自己已有安排。

他非常的愤怒,觉得皇帝有背弃前约的嫌疑。

可是,在短暂的暴怒之后,他很快便看清了皇帝的意图。

在他明白皇帝的意图的时候,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已经输了。

再往前很久,当他爱上冉盈的那一刻,他此刻的败局就已经写定了。

而皇帝,不过是在赌他自己希望的那个结局。

苏绰和李昺前后脚赶到柱国府。

苏绰手里拿着几份奏折,因为急着赶过来,连头上戴的帽子都不知在哪里蹭歪了。

他赶急赶慌仪态全无,将那几份奏折放在宇文泰的书案上,喘了口气,擦了把额上的汗,说:“柱国,不好了,由中书省牵头,朝中将近一半的大臣同时上疏弹劾冉盈假扮郎英为官之事,要求陛下严惩。”

宇文泰面无表情地随手捡起一份奏折打开。

“盖冉氏女,假扮男子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冉氏女胆大妄为,藐视法纪。假扮男子入朝为官,牝鸡司晨,实乃罪大恶极的祸国之举。”

“冉氏藐视天子,藐视魏律,藐视纲常,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冉氏女假扮男子,不安于室,祸乱纲常。请陛下严惩,以正国内之风气。”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天子出招,又狠又准

看完了这些奏折,宇文泰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已完全明白了天子的意图。

这些奏折口气出奇的一致。俱是紧紧咬住冉盈,却只字不提是宇文泰将她带入朝堂。

要知道,郎英可是他宇文泰一手提拔;当初宇文泰对郎英的恩信也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奇闻异事;那日在李昺的婚礼上,他也清清楚楚地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他一直知道冉盈是女子,也当众承认了自己和冉盈的关系。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刚刚赶来的李昺也是一头一脸的汗:“柱国,京兆府尹杜子恒正在审讯阿盈,怎么办啊?”

“他不会对阿盈怎么样。”宇文泰皱眉,手指轻轻扣着桌案,发出咚咚的声响。

苏绰和李昺都焦急地看着他,不知他有何打算。

玄成见他这幅样子又急红了眼,骂着娘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跟他打架。

严冲眼疾手快,一把拦腰将他死死抱住。

玄成挣脱不得,只能破口大骂:“宇文泰你个王八,蛋!阿盈被高肃抓走了你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她被抓到京兆府去过堂了你还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你要是怕死就趁早把阿盈还给我!”

屋子里众人都感到隐隐头疼。

严冲知道他们一众人都在商量着对策,见玄成控制不住脾气,连忙把他往外拉:“走吧走吧,我们先回馆驿去等消息,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玄成大怒:“严冲,你看到这些当官的就软了!你也不是男人!!”

就这么一路大骂着,被严冲生拉硬拽给拉走了。

宇文泰心里恼火得很。阿盈怎么会认识这种不入流不着调的人?!

还是苏绰将他的情绪拉了回来:“柱国,还是想想阿盈的事吧。”

苏绰已明白了天子下令逮捕审讯冉盈背后的用意。他心里十分担心,不知道局势会如何发展。

“柱国,陛下是想……”

宇文泰抬手制止了苏绰继续往下说。

他突然间眉头一皱,凤目一沉,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孤现在就进宫去见陛下。”

走到门口,见一众侍卫都围着,面容严肃地看着他。

冉盈的生死安危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宇文泰看看贺楼齐,又看看刘武,说:“你们俩平日里同她最要好。你们去京兆府那里看着,如果杜子恒敢让她吃一点苦头,你们立刻取了他的狗头。责任孤扛着!”

毕竟还是千万个不放心,怕那个靠着元氏某个宗亲的裙带关系上位的京兆府尹不长眼。

“是!”贺楼齐和刘武眼睛一亮,立刻转身往京兆府奔去。

京兆府的大堂上,冉盈不急不缓地陈述着自己的罪行。

“我假扮郎英,故意引起柱国的注意,本意就是想入朝为官。”她平静地看着杜子恒,要说什么,说什么才能说到皇帝的心坎里,她心如明镜。

“荒唐!你一个女子,凭什么入朝为官?”杜子恒皱眉。

他虽是攀了裙带关系当的官,却也是个小机灵鬼。这桩千古奇案落到他的手上,他也是琢磨了很久。揣摩了皇帝又揣摩皇后,末了又将宇文泰揣摩一番。

眼下形势微妙,皇帝明显是想借这件事情弹压宇文泰。

冉盈的供状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有冉盈被审讯这么一个消息传到柱国府去就行了。

只不过眼前这个小女子,对宇文泰那个连弑君都做得出来的人有多大的影响力呢?

他不确定。

这么一桩案子旷古未有,显然会被记到史书里去。他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将来即使在史书里不能留下贤名,也绝不能留下一个蠢字。

“杜府尹,冉盈自问在长史任上,从来恪尽职守,无一日疏忽。大小事务我从无疏漏,也从无过失。守长安我尽过力,护太子我尽过力,救皇后我尽过力,守玉璧我也尽过力。我相信即使是一个男人,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会比我做得好。杜府尹你以为呢?”

她无比笃定,缓缓自辩,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杜子恒想,这些的确他都承认。可是天子的意思,很明显是根本就不想讨论她的功,只想揪着她的过。

他微微一笑,道:“可你假扮男子入朝就是大罪!这你总不能辩驳吧?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功都不算是功了。”

“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时代!”冉盈看着他,面露挑衅,“并非冉盈有什么样经天纬地的才能,而是这世间,有才能有志向的女子实在太多。女子不能为官,只不过是一个不合理的传统。我大魏朝立国至今,自孝文迁都,已成就多少前无古人的大事,难道这一件就不能改吗?”

“小小女子,好大的口气。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杜子恒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竟然觉得有点欣赏她了。

不过还是得按主题走。

他顿了一下,又问:“作为你的上官,宇文柱国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开始时他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但是他甘冒风险,也要给我机会,让我看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很感激他。”

冉盈低下头,忽然轻叹了口气,似乎无限惆怅:“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爱上自己的上官。否则,也许我可以走得更远。”

“……”杜子恒无语。这小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真不小。

将宇文泰完全撇清已是不可能,因此冉盈巧妙地将他撇出去一半。

她记得当初独孤如愿同她说过,若是他日事发,他们一班武将自然会想办法保住他。

现下天子想要利用她的事情打压宇文泰……她倒是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只不过这一关也不好过罢了。

天子到底是经历过多次宫廷之变的人,抓住的时机又准又狠。

难道为了一个女子弑君?甚至篡位?

可这次和毒杀孝武的情形完全不同。

那一次宇文泰先发制人,突然出手,及时控制了整个皇城,令孝武帝措手不及。事后也只对外说是皇帝突发恶疾驾崩。

虽很多人都多少听说了一些真相,但无凭无据无人敢说。

这次却不同了,先发制人的是天子。冉盈刚回到长安,他便下令逮捕冉盈交给京兆府审理,同时又有那么多弹劾冉盈的奏章出来——天子已切断了宇文泰反抗的可能。

对于他那么一个渴望做一番大事业、渴望青史留名的人来说,毒杀孝武时因两人早有矛盾,尚是枭雄所为;可为了一个女人起兵,却是乱臣。

天子十拿九稳。

剩下的,便是捏着冉盈,等他屈服。

第二百五十七章 输赢之间

到了半夜,冉盈正蜷在牢房冰冷的地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她警觉地睁开眼,见狱卒正在打开她的牢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

牢门打开之后,狱卒没等吩咐,立刻乖乖地退了出去。

那人走进来,走到冉盈身边蹲下,轻唤了一声:“郎卿。”

“太子殿下?”冉盈真的诧异了。她实在没想到太子会半夜三更来见她。

自从上次她将太子和元烈合谋刺杀宇文泰的消息告诉宇文泰之后,太子便再也没去郎宅找过她,想必心里是明白些什么的。

后来郎英在玉璧殉国,太子还去哭灵,还写了“国士无双”的奠文,令郎英身后无比风光,这件事让冉盈十分感动。

现在她落难下狱了,太子又偷偷来看她,她更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郎卿……”太子上下打量着她,想从那女子的装束中看出郎英的影子。

半晌,像是终于确认了一样,眼神一动,眼底竟亮晶晶地湿了。

“郎卿,你……你果然是个女子……”

“太子殿下,你别这样……阿盈有罪,欺骗了殿下。”看到太子忽然热泪盈眶,冉盈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跪倒在太子面前,深深地伏低了身子。

太子抬手将泪花抹去,赶紧去扶她,说:“不不,你别这样说。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

只要那个神采飞扬的郎英还活着,他是男是女又有什么重要?

哪怕她曾经出卖过他,可他还是倾慕着那个俊秀少年举世无双的风采,和豁达爽朗的气度。

他是真心把郎英当成了朋友。

冉盈吸了吸鼻子,说:“殿下不该来这里,又脏又臭……”

太子有些恼,恼她总是跟他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不够真诚。

他打断她:“别跟寡人说而写没用的。宫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郎英原来没有死,还摇身一变成了御册的公主、柱国的未婚妻,说什么的都有。我虽震惊,可竟希望是真的,便一定要连夜赶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又将冉盈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仿佛是确认了又确认,最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到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冉盈惭愧:“阿盈实在不值得殿下如此挂念。”

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把太子当个朋友看待。

太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正午刚过,宇文泰就又进了宫,在宣室同父皇秘谈了两三个时辰,听说连一个宫女黄门都没有在面前伺候。想必是为了你的事情。”

冉盈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心里既酸涩,又感动。

他明知道皇帝织了个网,还是扑过去了。

一个权倾天下的权臣,怎么能如此飞蛾扑火、不计后果?

太子的语气变得焦急:“郎卿,宇文泰靠得住吗?今天他回去之后,柱国府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实在不放心他……我特意来一趟,就是想同你说,你写一个请罪书,我帮你递送给父皇。你向他认个罪求个饶。我再去找母后一起去为你求情……父皇他一向慈爱仁恕,他会宽恕你的。你不知道,母亲为了你的事,已经哭了好几回了。”

“没用的。”冉盈轻声打断他。

“怎么没用?”太子更急了,“你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去父皇面前保你,至少,保住你一条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冉盈摇摇头:“至尊他可以随时杀我,也可以随时放了我,也可以就这样关我一辈子……他的目的不在我。”

太子愣了一会儿,明白了冉盈的意思:“你是说?”

“至尊的目的是宇文泰。”

太子懊恼地一拳捶在墙上:“早知这样,你还不如不回长安!”

冉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时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那样容易就带着高肃的兵马到了潼关。

都在高肃的算计之中。

他早就料定,只要她回了长安,宇文泰面对的就是死局。

那人仿佛随时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利用她。

真是可怕的对手。

她抬头看向身后那堵墙,仿佛能透过那堵墙,一直看到柱国府的葱翠庭院。

柱国府的庭院夜阑人静,月华如水。

宇文泰坐在庭院的小石桌边,对面是苏绰和独孤如愿。

因为冉盈突然间出了事,所有人都趁夜聚拢到了柱国府。

此时众人都知道他午后进宫的情况不妙,也都一筹莫展,苦无良策。

皇帝抓到了先手,拿到了主动权,迫宇文泰就范。

现在整个朝堂都知道了这桩风流公案,连长安城里都已经有“长史公主”的故事添油加醋地流传开了。

就算和宇文泰相近的一班武将都力保冉盈,也会给宇文泰落下个贪恋美色的恶名。

几人都沉默着。

刘武进来轻声又急促地说:“李昺将军和夫人来了。”

如罗燕一脸的焦虑,进来就问:“你们都坐在这里做什么?可有阿盈的消息?我听说那个杜子恒审犯人一向下手毒辣,为求证供从不手软,几乎就是个酷吏。阿盈在他手里……”

见宇文泰皱眉不言,刘武连忙说:“阿冉没事,过了一遍堂就下牢里了。杜子恒没动她一根指头。”

“那你们就都这么干坐着?难道至尊会大发慈悲放了阿盈?”如罗燕跺脚。

李昺拉了拉她,脸色为难:“说好了一起来不闹脾气不发急的。大家伙儿不都在想办法么?”

严冲也来了,急得头顶冒烟:“阿盈情形如何?”

贺楼齐望了望他,问:“那家伙呢?”

别又突然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破口大骂,搞得大家头疼。

严冲窘迫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我把他捆起来关房里了。”

众人:“……”

看来是这招用顺手了。对付那个脾气火爆不计后果的家伙确实有效。

独孤如愿说:“不如……找些脸生的人,去将阿盈劫出来,再秘密送她去蜀中待一段时间,洗个身份,再回长安来。”

苏绰听了,立刻反对:“这也不稳妥。长安城见过郎英和阿盈的人都不少,柱国娶妻必然又是牵动全城的大事。若是被人认了出来,到时候多个劫狱的罪名更不好收场。”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宇文泰开口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她不想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今天,至尊同我说了很多话。但只有一句要紧。他说,有冉盈这样目无法纪的人在长安横行,他实在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所有人都明白了。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

冉盈在长安横行是仗着宇文泰的撑腰。

至尊要把这撑腰的人除掉。

要么不让她横行,那就是关她一辈子,或是干脆杀了她。

要么不让她在长安。走得越远越好,从此远遁江湖,再不现身。

陛下终于摊牌了。

见众人都不说话,严冲上前一步,冷着声音说:“诸位都是有大官职在身的,有些话,还是由我这个草民来说。”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宇文泰面前,说:“当初我承阿盈手下留情,饶了我一命,又依赖她躲过了劫数,能够卷土重来。阿盈对我的大恩,我严冲惟有以死相报。”

宇文泰和他对视着,在这一刻,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一些义无反顾的信息。

严冲噗通一下,双膝跪在宇文泰面前,深深地伏下身子,郑重地说:“柱国,天下蒙难多年,你手握天下兵权,心怀万千苍生。请你为了天下苍生,起兵吧!”

所有人的表情都一震。

他竟然要宇文泰起兵造反!

宇文泰也浑身一震。

他看着伏倒在地不起的严冲,强压住心头掠过的一阵阵汹涌的怒涛,缓缓地、缓缓地在院子里来回躲着步子。

他恨皇帝老谋深算,薄情寡恩,也恨自己一时大意,令阿盈身陷囹圄。

可是在这种时候,爱恨不应该成为决策的理由。

半晌,他低沉着声音缓缓说:“严卿,在阿盈被抓到京兆府之后的这一天里,有那么几个时刻,孤的确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这天下纷纷攘攘两三百年了,谁又做不得皇帝?在长安这几年,孤又有哪一天做的不是皇帝该做的事?可是——”

他话锋一转:“孤却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严冲抬起头直视着他,皱眉瞠目,“因为柱国想要流芳百世?”

宇文泰缓缓摇了摇头:“孤两年前鸩杀孝武帝,和忠臣良将早已没有半分关系。孤不能起兵,和身后之名并无关系。”

“那是为什么?”严冲愤懑。恨他没有胆气。

宇文泰起身缓缓地踱了几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沉浸在夜色中的庭院,回过头坚定地说:“因为无法准确判断形势、急于求成的那些权臣最后无不身首异处,身败名裂!”

他很清楚,而冉盈被捕之后那雪片一样弹劾她要求皇帝严惩的奏折,就是皇帝向宇文泰展示的“形势”。

所有人都是一脸出乎意料、又若有所思的表情。

但凡权臣扶持傀儡皇帝,根本不是他有多么忠君爱国,而是因为自己没有强大到让所有人都闭嘴和臣服。皇室大势未去,需要安稳住反对势力。

他在朝中和军中都很有威望,可是那些文官自古难以取悦。

很显然,他还没有完全取悦他们。

太武帝的丰功,孝文帝的伟业,都是面前难以逾越的高山。

三四年的时候还是太短了。

他怎能愚蠢地重蹈尔朱荣的覆辙。

宇文泰回首看着身后不远处空荡荡的书房,只有一盏烛火半残。

他曾在这里殚精竭虑,做了多少扭转局势的决定。然而现在,他却无法扭转自己的颓局。

他又想到去年秋天的那晚,他们在璞园凉亭里说的那些话。

“所以——”他又开口,缓慢而决绝,

“孤的选择,只有一个。”

“可是,黑獭,你熬了这许多年,牺牲了那么多……”独孤如愿百感交集。

他遥望着天边那颗闪亮的星星,说:“她曾经对孤的示好百般闪躲,百般拒绝,不愿孤靠近一步。后来她又为了孤的事情殚精竭虑舍生忘死,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的声音压得很沉,仿佛坠着什么一般:

“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在孤的百般算计衡量之下,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宇文泰的心里忽然如拨云见日,一片澄明。

是啊,她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不被他放弃,他又怎么能令她失望?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李昺轻声问。

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无底的深井。

只有如罗燕轻声啜泣起来。

在晋阳的大丞相府,同样有一个人披着月光,遥望着天边最闪亮的那颗星子。

他修长挺拔,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夜风中衣袂飘飘,如谪仙下凡。

“王上还没休息啊?春夜寒凉,进去吧。”

不知何时,郑氏出现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披上一件披风。

他微微侧首,问:“蓁蓁睡了?”

“小女郎已经睡着了。一直念念叨叨地问阿盈什么时候回来。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女郎。”郑氏有些失笑。

“下回同她说,她会再见到阿盈的。”他也微微一笑。

“王上,你说,宇文泰会怎么选?”郑氏又问。

“不管他怎么选,他都输了。”那一抹浅笑从他的嘴角隐去了。

“算了,不提了。王上该多休息。自从高澄死后,王上一直忙于晋阳的稳定,又不知耗费了多少心神。大夫说你要安心静养啊。”

“小娘,我人在局中,已身不由己。阿盈她也真狠,一下就将我架在火上,明摆着是盼我早死。可这局面,我非得收拾不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问:“可有她的消息?她在京兆府可吃苦头了?”

他当初摆了她一道,现在她该已经回过神来了吧。

他当初可是只答应她放下敬之的事,终身不入长安。但是如今他是邺城之主,立场又不一样了呢。

“王上就多想想自己,少惦记她吧。”郑氏的语气微微不满,“她只是个筹码,谁又会把筹码打碎?”

高肃对着郑氏温厚地一笑,像个孩子面对母亲的训斥那样乖巧。

忽然觉得胸中一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连忙伸手捂住嘴,那阵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猛烈得令他整个腰都弯了下去。

终于,喉咙间那一阵阵强烈的气流带出了一阵又一阵潮湿的腥甜,他只觉得手心渐湿,眼前却渐渐模糊了。

“王上!”郑氏借着月光,惊恐地看见一滴一滴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下来。

接着,他如风中一片滑落的枯叶一般,轻飘飘地倒下了。

“来人!来人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又不是天子,你怎么能懂?

高肃无力地躺在榻上,面色死灰,目光一一扫过身边围着的人。

惟独没有她。

若是他死的时候,她能在身边就好了。

他有些遗憾地想。

又忍不住想,能不能把她绑来呢?

大夫收回给他搭脉的手,面容严肃地说:“王上劳累过度,神思已竭。从这一刻开始,必须要卧床休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

“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吗?”他轻笑一声,对大夫的话不屑。

大夫的威信受到挑衅,口气严厉起来:“行尸走肉都不行!只能躺着,不可以起身!”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什么事都不要去做了!”大夫厉声打断他,又哀声恳求:“王上啊,求你好好活着吧,任何事情都没有你能活下去重要啊……你若是再这样耗费心神,只怕……”

听大夫这样说,围在榻边的几个侍卫都跪了下来。

眉生也哀声求他:“王上,你已耗尽所有的精力,你就好好躺着,听长安传来宇文泰万劫不复的消息,不要再费神想什么了。——就当,就当是为了蓁蓁女郎。”

高肃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说:“你记住了?若是宇文泰放弃冉盈……”

“属下知道,属下会将她平安地带来晋阳。”

他又转向郑氏:“小娘,你说,若是我阿娘还活着,她会喜欢阿盈吗?”

两行泪顺着郑氏的脸颊淌了下来。她哽咽了一下,伸手擦了擦泪水,点了点头:“夫人会喜欢她的,夫人一定会很喜欢她。”

高肃听了,嘴角扯了扯笑:“你骗人。阿娘不会喜欢她。阿娘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她从前说,太聪明的女子,会让男人操很多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悲伤。这种悲伤突如其来,却又顷刻间排山倒海地将他吞没。

“可惜……可惜我寿数无几,没法为她操什么心……”

这样轻轻地说着,仿佛是呓语一般,他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还真是嫉妒宇文泰啊。他高肃想要的,他宇文泰都有。

“王上!”眉生见他闭了眼,一阵紧张。

大夫趋身上前看了看,轻声说:“王上睡着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

接连几天,杜子恒都没有再提审冉盈。冉盈独自被关在阴冷的牢里,心里渐渐有些焦灼,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

这场宇文泰直面天子的斗争,会以怎样的结果收场?

她希望宇文泰以大局为重,可是又暗暗地,希望自己成为被选择的那个。

只有他选择了她,她做的所有的这些对的或者错的事情,才有了意义。

一天晚间,京兆府的朱色大门外来了一个黄门和一队金吾子。

杜子恒听过侍从来报,连忙迎了出去,认得那黄门是皇帝身边的近侍,立刻躬身迎上前问道:“李中使怎会来此?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黄门是个和蔼的人,跟了元宝炬多年,见惯了各色人等在宦海沉浮,早已宠辱不惊。

只见他嘴角一抹若有如无的笑,用尖细的嗓音不高不低地说:“陛下有诏书到此。”

杜子恒一思忖,前一日堂审冉盈的的记录还未整理完毕,整个案子才刚刚开头,连卷宗都算不上有,怎么这时候陛下忽然来了圣旨。

看来自己的揣测是对的。这场较量果然是陛下和宇文泰之间的。

而且很可能已经有了结果。

还在沉思间,耳边响起了老黄门的声音:“杜府尹,接旨吧。”

杜子恒猛的回神,连忙将老黄门和一队金吾子迎到院中,自己转到下首的位置垂首跪好。

老黄门不急不慢地打开手中的帛书宣读起来。

圣旨很简单,就两句话。

民女冉氏因涉嫌欺君冒官被抓,经查实,原系误传。命京兆府立刻将冉氏无罪开释。

短短几句话,令杜子恒的背上冷汗涔涔。

幸好自己机灵,那天堂审的时候对那女子还是十分客气,否则,他只怕现在性命不保。

可天子突然下了这样一道诏书,到底是何意?

他和宇文泰,到底是谁赢了?

等不及他再往下多想,老黄门折好诏书双手递给杜子恒,说:“至尊说了,此案是个误会,从此后都不提了。冉氏只是民间一个普通女子,此番受惊并不小,命立刻释放冉氏,请将冉氏带出来吧。”

杜子恒一肚子的疑惑简直翻江倒海,却也不敢耽搁,连忙命人从牢里带了冉盈出来。

在黑暗潮湿的牢里呆了几天,冉盈此时发髻有些散乱,身体有些虚弱,脸色苍白,看上去疲惫不堪。

老黄门见了她十分客气,微微躬起身子道:“陛下已下诏释放女郎,这便有女郎的家人来接女郎回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两队便衣的侍卫。

领头的正是莫那娄和贺楼齐。

冉盈一见到他们,七上八下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

再一看,身着半旧玄色长袍的宇文泰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的身影,她的心里立刻涌起一阵难言的激动和委屈,赶紧朝他紧走了几步,却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身不由己地朝地上栽了下去。

宇文泰一见,连忙一步跨到她面前将她稳稳接下,顺势揽住,柔声唤了声:“阿盈。是我。”

冉盈缓了缓气,睁开眼睛看着他,像是仔细在辨认着什么,半晌,说:“你总算来了。”

宇文泰抱起她就往外走:“回去再说。”

一队人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杜子恒看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原来柱国和这女人的事还真不是外面添油加醋的杜撰……可是李中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一出,下官是真的不懂啊。”

一旁的老黄门听了,哼地冷笑一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阴恻恻地说了句:“你懂?你又不是天子,你怎么能懂?”

杜子恒连声称是。

老黄门又哼地冷笑了一声:

“谁能想到呢?宇文泰居然还是个情种。”

马车里,宇文泰紧紧揽着冉盈,心疼她这短短几天,就已经瘦脱得不成人形。

而冉盈,甫一离开京兆府的大牢,倦意立刻袭来。她就这样靠在宇文泰的身上,安静地睡了一路。

醒来时,只看见窗格间透进冷色的微光——

天要亮了。

第二百六十章 我要和你在一起庸俗平凡地苟活一生

冉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窗格间透进的微光,又见到那窗边的妆奁台,这才回过神来。

她记得宇文泰到京兆府去接她,然后她在马车上就睡着了。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发软。她转头环视四周,宇文泰和如罗燕都陪在她的床边。见她睁开眼睛,如罗燕欢喜地说:“阿盈醒了!”

宇文泰连忙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握紧:“阿盈。这里是璞园。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冉盈看着他,摇了摇头。

“大夫一直在楼下等着,这就让他来给你把个脉看看。”他担心在京兆府几天的牢狱之灾令她身体受损,迫不及要让大夫来看看。

大夫上来了,为她把了脉,又细细地诊视了一番,说:“女郎身体底子健朗,并没有大的亏损,只是思虑过甚有些伤神。这阵子开些温补的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等大夫走了,冉盈说:“我有些饿了。”

如罗燕和宇文泰一听,同时跳了起来。

“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厨房早就准备了你爱吃的银耳粥和枣泥糕!”

如罗燕对一脸关切的宇文泰说:“公子陪着阿盈吧,我去拿。”

说着,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宇文泰,又看了看冉盈,抿了抿嘴,最终说什么都没有说,一脸担忧地离开了。

冉盈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床头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宇文泰,心里有很多话想问。

微透的晨光映照着他挺拔的轮廓,可是那俊美的脸庞却沧桑了很多。仿佛一夜老去,昔日乌黑的鬓间竟隐现几丝白发。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若是一个好的结果,阿燕那个傻瓜早就嚷嚷出来了。

“阿泰……”只开口唤了一声,已忍不住哽咽了。

他必是很不甘心吧?十年生死才换来如今长安这一城绚烂的海棠盛开,却咬着牙放弃了。

“我不该从晋阳回来。我害了你。”她低着头轻声说,无限歉疚。

宇文泰看着她,温柔地一笑:“这是傻话。这样的结局我早有预料。从对你动了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注定会有今天了。”

冉盈听他这样说,心里更加难过,忍不住泪水涟涟。

“我若是不回来,不会这样的……是我做得不够好,我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再回来……”

是她急着想要趁高澄和高肃矛盾激化的时机赶紧脱身,才没有把回长安这件事前前后后的因果都想清楚,提前做好布局。

宇文泰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思绪万千。

这傻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能为他做点什么。可这个时候,明明是他该为她打算一切、奉献一切的时候了。

那日他进宫递上辞呈,请辞所有官位回武川乡下。天子不允。他接连三天请辞,天子这才点头。

像是早有准备一样,随即便下了诏书,赐了回乡的盘缠,并收回了柱国府。

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他不在乎了,他只想要回他的阿盈。

此刻见冉盈在自己面前越哭越厉害,直哭得梨花带雨,一双漂亮的鹿眼通红通红,鼻子下面还挂上了鼻涕,他真是又窝心,又心疼。

在华州的时候她说,女人一哭,男人就没了主意。眼下看来,还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笑着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一边打趣她:“瞧你,哭什么……从前我总是太忙,没有多少时间陪你,还累着你和跟我一起东奔西走。如今总算不用忙了,你可以每天每夜,时时刻刻都腻在我身上了。”

听了这话,冉盈又忍不住破涕为笑,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他。

想到他是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明明已经走到了时代的顶端,如今却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忍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轻声骂道:“讨厌!什么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不过是个傻瓜罢了!”

宇文泰温柔地一笑:“你聪明就行了。不过余生漫长,你可不能总是欺负傻瓜,要时时牢记,对傻瓜好一点。”

冉盈轻轻地偎着他,有些伤感地问:“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对我厌倦了,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不确定。”他看着她,“可是我确定的是,如果我做了相反的决定,将来有一天我若是对权力厌倦了,一定会后悔的。我不想后悔。”

“阿盈。”他看着她,轻轻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沉着声音说:“失去了我前十年奋斗的一切固然有些遗憾,但想到能和你在一起庸俗平凡地苟活一生,就觉得也值得了。我们可以游历山川大河,一直远到西域和南海。我们生几个孩子,照看他们长大,送他们去远方……那么多事情要和你一起,怎么会厌倦?”

冉盈低头轻轻一笑,泪水又滑落下来。她伸手细细地抚着他的鬓角,又心疼:“怎么都有白发了?才几天不见,都有白发了……”

这几天他的煎熬又有谁能懂?

他却不以为意地轻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还不是为你熬的?本来就失去地位了,现在又长了白发,连相貌都没了。你可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要放弃这些有多艰难?你可要一辈子记着我的好,好好地对我负责!”

冉盈听他又开始无赖,白了他一眼:“又来了……没官位没相貌才好呢,这下我才安心,不会有那些个莺莺燕燕的想要给你做妾当姬的。”

宇文泰听她这样说,想必是已经知道了竹羽的事。强烈的求生欲令他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表忠心:“我发誓,自从有了你,我就再也没有过纳妾的念头。任她多美若天仙,我都没正眼瞧过。……真的。”

坐在外边楼梯上一直没离开的如罗燕听着他们的悄悄话,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捂住嘴,死死压抑着不让哭声溢出来。

心中又悲又喜。

阿盈真是幸福呀,有这样好的一个郎君,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名望,权力,财富,这些他都不要了,他只要她。

阿盈真是好幸福啊……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当初在荆州,任是她眼中多优秀的少年,阿盈都毫不心动。

沐浴过日月之辉的人,谁还会为萤火之光而心动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要爱重他,怜惜他,成全他,而不是仰望他,敬畏他,顺从他

这几日璞园里上上下下的侍卫和侍女都忙着收拾回武川的行李。

之后宇文泰遣散了璞园里的那些侍女,只有两个家里人已经都不在的,坚决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武川,才留了下来。

几个女孩哭哭啼啼,万般不舍,可最终还是走了。毕竟都是未嫁的女孩,不可能守在璞园里一辈子。

璞园里有太多回忆,宇文泰没舍得卖这园子,准备将来锁闭了,不回长安便不再打开。

如罗燕来了几次,每次都忍不住哭哭啼啼,让冉盈哄了又哄。

连如罗氏都带着罗儿从洛阳赶来和他们告别,又是叙了又叙,哭了又哭。

这一别,不知多少年之后才能再见。

或是,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临行前,璞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开门的侍卫面面相觑,都不知该不该让她进去。

刘武为难地说:“竹羽,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可你也知道,现在阿盈回来了。公子他恐怕真的不方便见你。“

竹羽有些窘迫,低头抿了抿嘴唇,又抬起头来,似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听说公子要离开长安了,只是想来和他道个别……此后一生,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刘武知道冉盈的脾气。到了那家伙面前,竹羽必然讨不到好。他皱着眉,依旧一脸难色:“可是……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会悄悄找个机会告诉公子,你来过了。”

竹羽更不甘心了,皱着眉头挑衅:“怎么她回来了,公子就连见谁……都不能自己做主了吗?”

“这……话不能这样说……”刘武张口结舌,心说公子他自己也不想见你,却觉得怎么也解释不清,最后只能将身子往门口一拦,硬着口气说:“总之公子不能见你。你……你还是回去吧。”

竹羽将心一横,也站在门口不动,望着刘武,一副偏不走的样子。

她不愿再跟着回匪窝,所以不告而别离开了玄成和严冲。

可是独自在长安生活了几天之后,她愈发觉得必须要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大树。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根本就活不下去。

一旁的费连迟见两人僵持不下,也帮腔道:“竹羽,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你现在来找公子,确实是让他为难。阿盈才刚回来没多久,又受了牢狱之灾,到现在身子刚刚转好一些,公子一切都会以她为先,对你……恐怕留不了情面。你又何必自讨没趣?”

竹羽垂着眼眸抿着嘴角,倔强地说:“今天公子不见我,我是不会走的。”

忽然,门口传出个冷冽清泠的声音:“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原来是竹羽女郎。”

刘武和费连迟同时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冉盈款步走了出来。

养了几天,她的气色已经比刚从京兆府回来时好了很多。只见她眉眼冷峭,气定神闲地走到竹羽跟前,站定了,垂目看着她。

果然像侍女们偷偷议论时说到的那样是个美人,白得像一个羊脂玉雕成的人儿一样,穿着杏黄色的衫子,更显得鲜妍明媚。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嫉妒。这样好看的美人,在宇文泰落难伤重的时候,照顾陪伴了他那么久。

刘武在一旁赔笑:“阿冉,你怎么出来了?竹羽她是来告个别,正要走呢。”

冉盈理都不理他,下巴微抬地看着竹羽,口气温煦:“我猜,你真正想见的人是我。”

口气虽然和气,但因她的个头比竹羽高几分,站在她面前,自然在气势上就高出了几分。

听闻此言,竹羽有些吃惊。

目光对视之间,冉盈扬起嘴角一笑,说:“看来我猜对了。”

竹羽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光打量着她。

这就是冉盈。

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和她面对面的这一刻。

在她的想象中,那个让宇文泰牵肠挂肚的女子必定貌若天仙,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可到了眼前,却觉得她并未有多么美艳动人,眉间眼角甚至有些凌厉。

为什么宇文泰和玄成这两个身份差异如此之大的人都会钟情于她?

“你就是冉盈?”她问,口气很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质疑。

冉盈收起下巴,说:“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谢谢你——那时多亏了你照顾他。”

竹羽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时间无言以对。她若恶言相向,她倒可以驳上几句。可她竟然一开口就谢她?

她低眉道:“你不用谢我,我照顾他是有私心的。”

冉盈嘴角微微一扬。

这女孩很聪明。

男子纳妾,大凡讲点体面的,都要征得发妻点头。

她认为,冉盈既必为宇文泰的发妻,只要冉盈点了头,大概宇文泰也不会再有异议。

冉盈说:“我明白你的私心,可是——”她缓缓踱了两步,走到竹羽身后,抬头望着门外春风暖阳的天空。

她也有自己玩命打下来的江山。这小小的江山,她也是要全力守住的。

她冷声道:“我没准备成全你。”

竹羽的身子又是一震。

方才她谢她的时候,她还心存一丝侥幸,可这句干脆的拒绝从她嘴里出来,即刻便粉碎了她的幻想。

善妒为妇德之大忌,那些讲究体面的女子即使心里多么不情愿,也都会装作大度贤良。

怎么会有人这么明明白白地把小气两个字写在脸上?

竹羽见冉盈先发制人拒绝了她,噗通一下跪在冉盈身后,声音就哽咽了:“我知道我是不自量力想要高攀,可是我真的忘不了公子,只求能天天见到他。我愿意为你们煮茶做饭,打扫洗衣,求你让我留下吧!我已是孤身一人,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女郎就当是可怜我吧……”

冉盈没有回头,依旧凝望着天空。半晌,她沉声道:“竹羽,你若爱一个男人,就必要去争取一个和他平等的地位,和他合卺而饮,共牢而食。和他同生死,共进退。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两不相负。你要爱重他,怜惜他,成全他,而不是仰望他,敬畏他,顺从他。”

她回过头看着竹羽那张姣好的挂着泪水的面庞,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真是长得极好,我见犹怜。

“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孩,不要想着与人做妾。何况他如今也已是白衣,并不能给你泼天的富贵……”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宇文泰的后院,我冉盈一个人霸定了

话未说完,竹羽膝行两步到了冉盈面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哭道:“阿姊!阿姊!我不要泼天的富贵!我是真的仰慕公子,我不会惹事的,就当是多了个侍婢,求你收留我吧!”

阿姊?冉盈心里生出一丝厌恶。

真心诚意的金玉良言,这女子全当耳旁风。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在今天之前,同样的话,你必定已经和他说过了。我想,他的意思,你也也应该很明了。何必还要纠缠呢?”

竹羽依旧哭,越哭越伤心:“那我以后该去哪里?我家就我一个人了,我该去哪里?!”

哭得刘武和费连迟都生了一丝同情。这一片痴心的……毕竟是个美人,哭起来草木皆悲,让人想不同情也难。

冉盈却挠头了。这女孩油盐不进,就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宇文泰怀里钻,什么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了。

“该去哪里?两年来,我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垂目看着竹羽,“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

竹羽抬起头,绝望又怨恨地看着冉盈。

她该趁这讨厌的女人不在长安的时候不计一切代价用尽一切办法得到宇文泰。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冉盈不会回来了,她以为可以来日方长,可以细水长流。

谁知道冉盈还真的能回来呢?!

“冉盈!”竹羽眉眼一横,呼的站起身来,“连狗都懂知恩图报!当初若不是我,公子只怕性命不保,又哪有你的今日?!你这个妒妇,只顾自己独占着公子的后院,天底下哪有你这样自私的女人!”

冉盈长眉轻挑,“哪有我这样自私的女人?你抬举了。从前没有,以后也有了。”

既是竹羽和她撕破了脸,冉盈也不准备再给她脸了。撕破脸也好,一次料理了她,免得以后她再上门,还得假惺惺地招呼。

“这位女郎,你听好了。宇文泰的后院,我冉盈一个人霸定了,谁也别想进来!”

竹羽气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她骂:“你这个妒妇!”

冉盈见她眼神怨毒,冷冷一笑,直视着竹羽,嘴角带着一抹残酷的笑:“妒妇也好,毒妇也罢。总之我会将他的后院收拾得非常干净。任何想溜进来的阿猫阿狗,我冉盈都不会放过。”

冉盈是出入过朝堂也奔走过战场的人,真要发起狠来,自然就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

她那眼神配上嘴角的冷笑,令竹羽周身一寒,不自觉地两腿发软,想要硬气起来,腰却怎么也挺不起来了。

冉盈直挺着腰背,抬着下巴垂目睥睨着她,冷冷道:“女郎身体不舒服,送她回去。”

说着头也不回,转身就准备进去了。

一直站在一旁将这场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从头看到尾的刘武和费连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准备去找个侍女出来。

心里忍不住地偷笑,这个阿冉也太狠了。什么“宇文泰的后院我冉盈一个人霸定了”,活生生就把公子钉成了个惧内的,永远都翻不了身。

这么嚣张无忌的话,还真是只有她才有底气说得出口。只怕公子又要被她气得嗷嗷乱叫。

想起之前在华州遇到达奚玉楼的那件事,两人又想,不知道等会儿她又能找公子闹成什么样。

“冉盈!”

谁都没料到,愿望落空的竹羽忽然朝冉盈扑了过去,一把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冉盈一下被人从后面掐住脖子,措手不及,连叫都叫不出声。

刘武和费连迟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竹羽!竹羽你别乱来!”

竹羽双眼通红,掐着冉盈的脖子叫着:“为什么就容不下我?我救过公子的命,你为什么容不下我?!我只求一个容身之地,不行吗?!”

冉盈被掐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只有那张脸渐渐开始发紫。

“竹羽,住手!”宇文泰闻声赶出来,一见这场面,吓了一跳。

竹羽三番五次地来纠缠,他担心一直顾着情面见她,万一传出什么话去,说不清楚,于是今天便避而不见。没想到又出了这乱子。

竹羽见他出来了,手下松了松,眼泪就涌了出来。

宇文泰盯着她:“你要见我,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我说,放开阿盈。”

竹羽见了他,眼泪簌簌而下。

“还说什么?你是不会原谅我了……”

她见到宇文泰,刚才失去理智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

她几次在外面哭了半天,他都不为所动。可是冉盈一有麻烦,他就赶来了。

他心里只有她!

她心一灰,手松开了。

宇文泰连忙伸手将冉盈拉回自己身边,裹进怀中,细细地看了一番。

“我没事。”冉盈有些狼狈,但是没有受伤。

竹羽愣愣地看着他们,心里又酸涩,又嫉妒。被人爱着真好呀,在这个看不到明天的乱世,还可以相互支撑着往前走。

为什么他不愿意看她一眼?她并不比她差呀!

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宇文泰,你别以为就这么完了!我救过你的命,除非你把这条命还给我,否则——”

她伸手一指宇文泰和冉盈:“你们一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说罢转身欲走。

冷不防身后突然冲上来一个人,猝不及防地,将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她的身体!

“玄成!!”紧跟上来的严冲惊叫一声。

竹羽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这是把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人呀!

玄成感到竹羽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贴在她耳边,咬着牙说:“竹羽,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既不放过阿盈,就把命还给我!”

他伸手将她拉紧,手中又一用力——

“唔——”

刀子从她的身体后面透了出来。

黏稠的血自嘴角溢出,映着煞白的脸,分外刺眼。

竹羽的身体软了下去,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玄成松开手,竹羽倒在了地上。

众人都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刚才玄成走到竹羽身后的时候,冉盈还以为他只是要将竹羽带走。

她走到竹羽面前,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有些难过。

孤身活在乱世的女子,那种惶恐,她也经历过。

只不过是她运气好,她会遇到子卿,遇到宇文泰,遇到那许多珍惜她的人。

“将她好好葬了吧。”她低低地说。

第二百六十三章 女子出嫁,嫁衣不能由夫家准备

严冲走上来:“我们本来是来同你们告别的。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玄成站着不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一股情绪中没有出来。严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玄成,你没事吧?”

玄成陡然回神,看向冉盈,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说:“阿盈,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罪不至死。冉盈心想。可是她没有说出来,玄成从江湖来,做的是江湖事,不需要京兆府审案那般充分的证据理由,只要快意恩仇。

她摇了摇头,说:“我们明天就离开长安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你们……多保重。”

江湖中人,须知江湖险恶。

严冲和玄成都点了点头,玄成看了看冉盈,欲言又止,仿佛是这片刻之间,一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一般。

他看看冉盈,又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宇文泰,终究什么都没说。

……

送走了严冲和玄成,两人走回院子,各怀心事。

半晌,宇文泰说:“你去休息吧,明天就要赶路,路上会很辛苦。”

说着将她送回长风楼,转身就要走。

“阿泰。”冉盈叫住他。

他回头,见她扶着门框站着,有些弱风扶柳之态。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忽然有一些担心。

宇文泰见她还在不快,便又走回去,摸了摸她的头:“别胡思乱想。我早已同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她却这样偏执,这件事终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冉盈听了,歪着头望着他:“你是怎么说的?”

宇文泰缆过她的腰:“我说,我想娶为妻子的人,从过去到将来,都只有一个。”

冉盈低下头,忽然有些想哭。

也不知是为什么,自从晋阳回来,总是会突如其来地有一些悲伤。

他细细地看着她如栀子花一样洁白的小脸,软声道:“别胡思乱想了,去休息一会儿。你的宇文郎不会突然消失不见的。”

冉盈听了,眼圈一热,双臂一勾,就势攀上他,仰着脸问:“武川远不远?要走很久才能到吗?”

“也不远,快的话十来天也就到了。只是,武川荒凉,远不比长安这般繁华。只怕你在那里会觉得每天都很无聊。”

这样说着,心里有些感慨。

从十五岁从军,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家乡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冉盈终于笑了:“怕无聊,我就每天折腾你呗。”

不知为啥,宇文泰忽然开始期待回到武川之后的生活了。

人生里,获得总是从失去里长出来的。也许这样一身轻松地过完后半生,也是件好事。平凡的人,自有平凡的幸福和快乐。

两人正粘在一处细细私语,刘武进来说:“公子,有人要见阿冉。”

“谁啊?”如今这长安,除了如罗燕,还会有谁特意来找她?

而如罗燕那家伙,别说璞园,就是昔日柱国府,一向都是直接闯的。

刘武还未开口,身后已经跟上来一个身裹红锦斗篷的妇人。她仪态端庄,声音沉稳:“是我。”

“皇后殿下?”宇文泰和冉盈同时一愣。

“殿下。”冉盈连忙两步迎上去,倒头就要拜,被皇后一把拦住:“不必了。”

乙弗氏只看了她一眼,眼圈就红了:“阿盈瘦了许多。”

一定是这番波折吃了许多苦头。

想到这里,她重重地叹了一声:“你啊!”

那人是有多好,值得这样豁出命去。

冉盈低下头:“阿盈欺瞒了皇后殿下,请殿下责罚。”

皇后抬手擦了擦眼角,伤感地说:“你一个女孩家,偏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真是想好好的罚你一顿……可如今你都要离开长安了,还责罚什么?”

宇文泰在一旁恭敬地说:“请殿下进屋说话。”

两个人将乙弗氏接入客室坐下,乙弗氏已平静了心情,说:“我出一趟宫不容易,就不絮叨那些家长里短了。”

说着,她向一旁的黄门点了点头。那黄门立刻走出去,对着外面尖声唤道:“抬进来!”

一队金吾子鱼贯而入,每两个人抬着一只硕大的雕花樟木箱,总共十二只,整齐地摆放在客室的一侧。

乙弗氏说:“打开吧。”

金吾子将木箱的铜锁一一开启,打开沉实的盖子。

冉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宇文泰都吃了一惊——

木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的布料,织锦的被褥,华美的衣裳,金银器物,珠宝翡翠,黄金白银。最为珍贵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羊脂玉佛,整料雕成,姿容神态俱佳,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冉盈从没有一口气见过这么多宝贝堆在一起,一时晃了眼,揉了揉眼睛,问:“殿下这是何意?”

乙弗氏看看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又看向冉盈:“这些你收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

冉盈一听,立刻噗通一下双膝跪地,低着头说:“冉盈不敢收。”

乙弗氏说:“有些事情,即便是我这个妇人也看得明白。你历尽劫难刚回长安就被捕入狱又被释放,不过是他们男人之间玩的权力游戏。可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我认下的女儿。虽然从此后你无法再承欢我的膝下,但是我既然自认做是你的母亲,就总还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能为你准备点嫁妆,心里好受些。”

说着,她伸手将冉盈搀起来,嘴唇动了两下,还未说话,豆大的泪珠又落了下来。

她又伸手摘下自己颈间的金项圈,仔细地戴在冉盈的脖子上,哽咽着说:“孩子,你我毕竟有一段母女的缘分。也许我们今生都不会再见了,可是你要记着,在长安的宫墙内,总还有一个老妇人,在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挂念着。”

一番话说得冉盈也潸然泪下。

当初救乙弗氏,也不曾想过身居显位垂范天下的皇后会对她如此真心相待。

乙弗氏用丝帕擦了擦眼角,又强迫自己笑起来:“瞧瞧我,哭什么。你遇着个郎君,肯始终把你放在第一位,为了你放弃一切,我为你高兴都来不及。这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福气。”

就连至尊和她如此恩爱,当初也不得不为了局势将她遣出皇宫。

说着,她走到一只樟木箱旁,拿起上面的那身雪白的婚服,捧在手里,细细地用手抚着,伤感地说:“这是我这阵子亲手为你缝制的嫁衣。女子出嫁,嫁衣不能由夫家准备。”

冉盈双手接过来,见那白襦裙针脚细密整齐,仿佛就看见皇后在灯下为她缝制衣裳的情景,忍不住又泪如雨下。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太子不会喜欢上阿盈了吧?

皇后又看向宇文泰:“宇文泰,我不能亲自送阿盈出嫁,你们的婚礼,你多操持些,不要太委屈了她……”

说着眼圈就又红了。

宇文泰连忙说:“我不会委屈她的。”

“婚后,你也要好好待她……”

这是一份真正的母亲面对女儿即将出嫁的那份欢喜和不舍之情。想到自己早夭的长女若是还在,今天她还是会这样对着两个年轻人千叮咛万嘱咐,不由得更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冉盈陪着她流了半晌泪,她终于收了眼泪,又用帕子将冉盈脸上的泪痕抹去,说:“好了,我不能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就要回去了。”

她拉着冉盈的手,将她看了又看,依依不舍,泪水又涌出来。

“好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冷了暖了,别忘了增减衣物。要好好侍奉夫君,不可以再顽皮任性。”

冉盈又一次跪倒在地,哭着说:“阿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得殿下的恩德。请殿下也要好好珍重……愿陛下万岁,殿下千秋。”

乙弗氏将冉盈扶起来看了又看,柔声说:“去吧,跟他走吧。你们从此后远离朝堂,过点平凡人的日子也好……别忘了,将来有什么喜事,托人给我带个消息,也好让我高兴高兴。”

她含着泪,一步三回头,终于出了璞园,上了马车走了。

宇文泰这才拉着冉盈,帮她擦了擦眼泪,笑她:“最近老是哭啊哭啊,都要哭丑了。我倒不知道,阿盈和皇后的关系这样深。”

冉盈收起了眼泪,瓮声瓮气地埋汰他:“看来天子知道你没什么私房钱,怕我跟着你受穷,特意送来够我们花一辈子的财物。”

宇文泰一噎,觉得这话既好听,又难听,问:“谁说我没私房钱……你怎么知道这些是天子送来的?”

“你傻呀?皇后哪里准备得了这么多财物?还不是天子的意思?”

“哼。”宇文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隐隐有一种被老岳丈看扁的不快。

怎么,还怕我养不起你家女儿么?

……

很快便到了启程离开长安的日子。独孤如愿已移镇河阳,李虎也去了洛阳,只有留在长安城里的几个年轻人为他们送行。

李昺苏绰等人十里相送,依依不舍,一直沿着灞河将两人快要送至灞上。

正是阳春盛景,灞河沿岸杨柳依依,多的是男男女女沿着河岸踏春,享受美好的春景。

众人折柳相赠,难分难舍。

如罗燕哭了一路,一直哭得一双眼睛通红:“真是的,你们都不能在长安完了婚再走么?你不能出席我的婚礼便罢了,怎么我也看不到你出嫁呢?”

因宇文泰辞官的事正是长安城里的敏感话题,他不想再过于招摇,便和冉盈商量,回了武川再完婚。

李昺只得哄了又哄,劝了又劝。

终于道尽了离别之情,两人和一众侍卫正要上马启程,只听见身后有人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众人回头一看,远远便看到是太子带着几个金吾子快马飞奔而来。因为马蹄踏得急,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到了跟前,太子翻身下马跑到宇文泰和冉盈面前,因为跑得急,胸膛上下起伏着,却顾不上喘两口气,上来就骂:“郎卿,你真不够意思,要离开长安了也不给寡人带个话!你是当真不把寡人当朋友!!”

“哪有——我以为殿下早知道了。”冉盈打了个哈哈。

“你少哄我!”太子缓过了起来,一张雪白的脸透着红,“我知道,因为我是太子,也因为我当初和元烈一起策划过刺杀宇文泰,你们都不愿意跟我结交。”

两句话说得众人都白了脸,连声说不敢不敢。

宇文泰更是脸色不好。

这小子,看他现在没官职了,这主谋刺杀的事儿总算敢领回去了。

元钦见众人脸色都变了,知道自己表达错了意思,连忙改口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来就是想说……想说……”

他支吾了半天,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个笨人,自从元烈死了的这些日子他真的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是又怎么样?她摇身一变成了个女子,头也不回地要跟着她心爱的人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倒是快活了,天地广阔,自由自在。

留下他一个人,心里突然没着没落的,也不知是喜是忧。

因为他是太子,他们之间天然的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此时此刻该说什么呢?她终归是要和那个人走的。

元钦挥了挥手,说:“算了,能再见你一面就行了,你们动身吧。”

众人都一头雾水,冉盈更是不知所谓。

“那……太子殿下保重。”

冉盈不再说话,和宇文泰对视了一下,便又转身准备走了。

没走出几步,元钦忽然在身后喊:“郎卿!”

冉盈回过头。

元钦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很认真地说:“你好好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后……后会有期。”冉盈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会有期!”元钦又重重地说了一句。

冉盈心中一动。

……

众人目送宇文泰和冉盈一行人消失在了视野中,又告别了太子,都默不作声地慢慢往回走。

曾经那么举世瞩目的一个人物忽然间倒了台,众人都觉得世事无常,再加上离开的是他们亲密的朋友,大家一路心情都很低落。

李昺忽然说:“你们觉不觉得太子刚才有些奇怪?”

“简直是太奇怪了。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都不知所云。读书读傻了吧。——原来元烈的那件事,他真的参与了!”如罗燕嘀咕。

苏绰说:“太子给了阿盈一个承诺。”

“承诺?”李昺和如罗燕不解地看着他。

苏绰轻声说:“宇文泰辞官回乡是被天子所逼,太子纵使对冉盈再情意深重也阻止不了局面。可是他给了阿盈一个承诺,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昺夫妇二人喃喃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皆觉得刚才太子那口气确实不寻常。

李昺突然间恍然大悟,不由得大叫:“太子的意思是!!!”

“嘘……”苏绰立刻示意他小声。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微微一笑,说:“李兄啊,我们在长安好好开拓局面吧,将来……会有那一天的。”

一行人顿时一扫方才的委顿,心情都亮丽起来。

如罗燕忽然问:“哎呀,太子他……他那么舍不得阿盈,他不会喜欢上阿盈了吧?”

“不。”苏绰神秘地一笑,“太子喜欢的,是长史郎英。”

第二百六十五章 能不能别再打我了?

武川是广袤又荒凉的边镇。

本朝初设六镇,是为了防御柔然的入侵。六镇曾经是北魏在北方最重要的屏障,也曾经是非常热闹繁华之所在。

自从孝文帝迁都之后,六镇的地位逐渐衰落。后来乱世来了,六镇风暴也来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这里走出去,投身到无边的乱世。而武川的无垠大地则显得越发荒芜。

宇文泰父兄母亲皆已不在,家中只有一对老仆,十年来看守着旧宅,一步不曾离开。

当六十来岁的老仆打开陈旧的、乌漆剥落的大门,猛一看到宇文泰站在门口的时候,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使劲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仔细趋在宇文泰的面前左右看了半天。

看得后面的贺楼齐等人都吃吃地笑起来。

宇文泰说:“阿忠,是我呀,黑獭呀。”

“黑獭?”老仆半信半疑,又细细看他。

终于从那有些沧桑的眉眼中看到了十年前个光芒万丈的少年的影子。

“四郎啊!真的是四郎啊!”他陡然间欣喜若狂,激动得立刻拉住宇文泰,“四郎回来了呀!!”

贺楼齐往前跨了一步,笑着说:“阿忠,还有我们哪!”

“哎呀,阿齐啊,还有青山,还有阿武……”他激动万分,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重重地点着头:“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说着回过头梗着脖子对着里面大喊:“阿香!阿香!四郎回来啦,四郎回来啦!!他们都回来啦!!”

他激动得往里跑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去拉起宇文泰:“走,走,四郎,快进来,快进来……”

宇文泰赶紧拉上身后的冉盈,一起进了旧宅。

一路说说笑笑,就见迎面小径上快步走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嘴里激动地念念叨叨:“是四郎回来了吗?真的是四郎回来了?”

“阿香!”宇文泰迎了上去,满脸喜悦。

那妇人喜出望外地看着宇文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伸出有些苍老的手,细细地抚着宇文泰的脸,表情又悲又喜。

过了好半晌,双眼盈满了泪水,喃喃道:“变了……四郎变了样了……我都快不认得了……”

十年前他走的时候,还是个鲜衣怒马的飞扬少年;

十年后他回来,已经成为一个沉稳峻拔的伟岸丈夫。

他眉心唇角的那一点张狂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沧桑。

他和命运争斗,亦同命运和解。

阿香抬手狠狠一拳捶在宇文泰的胸口:“你这个小混账!没良心的,走了十年了,到现在才舍得回来看一眼?!”

那一拳捶得实实在在,疼得宇文泰龇牙咧嘴捂住胸口,还得脾气很好地哄她:“别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妇人红着眼圈继续骂:“现在才回来!你怎么不等我闭了眼睛再回来呢?!”

冉盈在一旁看了咋舌,大气都不敢出。

贺楼齐在冉盈耳边轻声说:“这是公子的乳母何氏。”

两个仆人将一行人迎到屋里,给他们端上茶水和点心。

何氏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小四郎身上,这是才仔细注意到他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坐在四郎的身边,自然是关系不一般。刚才仿佛是从一进门,这两人的手就一直牵着没分开过,如胶似漆的。

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想到当年四郎被达奚氏悔婚又毒打,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完成终身大事,她的心里又难过起来。

在毒打四郎、撕毁婚约之后,达奚氏第二天还送还了双倍的彩礼来羞辱他们,气得她把达奚氏送来的东西全都扔到了街上。这口气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消下去。

宇文泰见何氏打量冉盈,连忙说:“对了,这是阿盈,晋阳人氏。”说着,他笑吟吟地执起她的手:“我们要成婚了。”

又对冉盈介绍道:“这是阿忠,一直是我们府里的管家。阿香是我的乳母,从小抚养我长大。”

何氏欢天喜地的,拉着冉盈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越看越喜欢。

这女孩清秀大方,举止得体,一双鹿眼极灵动,没有一点娆媚之态,真是让人喜爱极了。

更何况,看得出来四郎极看重她。

不像那个达奚玉楼,十三四岁就眉眼轻佻媚态横生,她当年就不喜欢。果不其然,后来惹出绯事,自己也没落到好下场。

想起当年四郎在达奚氏身上受到的伤害,何氏觉得既高兴,又欣慰。

命运毕竟不曾薄待他。

阿忠问:“四郎为何要回武川成亲啊?他们都说你在长安官拜柱国大将军,为何不在长安成亲呢?你看看武川现在多冷清啊。”

宇文泰一笑:“官我已经辞了。我这次就是带着阿盈回乡常住的。”

“好好的为何官不做了啊?”何氏不解。

宇文泰想,若是说为了阿盈,何氏作为长辈难免不快,觉得阿盈碍了他的前程,便说:“我对朝中那些事倦了,便向至尊辞了官。想回乡住几年,读读书,把从前忙着打仗丢失的时间都补回来。”

何氏忍不住又抡起拳头,一拳捶在他的后心上,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是这么任性妄为。拿命换来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宇文泰疼得一脸苦状。

这阿香的脾性怎么一点没变啊。小时候这么打他,现在还这么打他……

关键是,她的力气好像比从前还要大了……

他委屈地看着何氏:“阿香……小娘……你能不能别再打我了?我都二十六了……”

转眼看看一旁憋着笑的冉盈,又觉得有些窘:“阿盈还在呢,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何氏见他那副样子,噗嗤一下也笑了,是啊,他都二十六了。可他一走十年,她总觉得他还是那个淘气顽劣的少年。

他一回来,这漫长的十年立刻被抽走了。

她小声叹了口气,欣慰地说:“回来好……回来也好,安安心心地娶妻生子,过点普通的日子,不用再出生入死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我还有力气,还可以帮你们照顾照顾孩子。”

心里毕竟是盼着他回来的。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呀,总希望能时时刻刻见到他。

江山天下,比不过家中一碗温粥热汤。

第二百六十六章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这天晚上,冉盈好奇地在宅子里转来转去。书房,花园,池塘,她一一走过,细细观赏。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呀。他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哭闹,玩耍,习武,读书……

然后他长大了,他从那个乌漆剥落的大门走出去,投身茫茫乱世。

然后又过了好多年,他才遇到了她。

她曾经为自己不曾参与过他的从前而遗憾。可是进了这个宅子,这种遗憾仿佛悄然地被弥补了。

这里到处都是他昔日的影子。

莫那娄进了院子,见到她,笑眯眯地问:“阿冉不睡觉,在这儿瞎转悠什么呢?”

“我……随便看看。”冉盈有些不好意思。

莫那娄也忍不住跟着她的眼神四下里看,感叹道:“跟十年前我们出发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变。阿忠和阿香一定是费了很多心思,才将时间都留在了这宅子里,分毫都没有溜走。”

他们一定每天每夜都盼着他们父子像出发时那样,意气风发地回来。

他又转头看着冉盈,戏谑道:“阿冉从此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会不会不甘心呀?”

冉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们这些志在千里的大丈夫都愿意蛰伏,我有什么呀?”

“蛰伏?”莫那娄来了兴趣,“阿冉难道没有准备在武川呆一辈子?你认为我们还会回长安?”

“谁知道呢?”冉盈的脑海里划过很多熟悉的面庞。

有一个郑重地跟她说过,后会有期。

司马懿那样的雄才也曾经称病避朝,朝堂里的事,因为利益互相关联互相掣肘,才这样诡秘莫测。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可知金鳞非是池中物,终究不知哪一天,就会困龙入海。

她淡淡地说:“易经中说,或跃在渊,无咎。我觉得是人生至理。龙要么腾跃在青天之上,要么退守于深渊之中。关键是要看准形势,把握时机,见机行事。须知,即使退守深渊,龙,依旧是龙。”

莫那娄看着月光下她线条清晰的侧脸,一时有些失神。

这哪里是待嫁的女孩冉盈,这神态,这气质,这口吻……这分明就是那个爽朗萧肃的郎英啊。

“阿冉……公子真有幸,能娶到你……”他喃喃道。

冉盈转头见他表情有些呆滞,一笑,又变成了那个娇憨的小女儿:“阿泰他人呢?有一会儿没见到他了,他干嘛去了?”

莫那娄赶紧说:“在……在书房。”

冉盈走到书房门口,见宇文泰正对着书案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冉盈走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宇文泰见她来了,拿起书案上的一把已经开裂的戒尺,说:“你看。”

这东西冉盈很熟悉。她小时候淘气,祖母总是拿这个打她的手心。那时候她委屈得直哭,总是阿英将她抱着又逗又哄。

她笑眯眯地接过来:“这是你阿父用来打你的吧?”

宇文泰一笑,眼睛里却含着悲伤:“是啊,我阿父从前对我们兄弟管教非常严厉。你瞧,都打裂了。你说打得有多狠。”

“你淘气欠打呗。”冉盈咯咯笑着。

“你以后若是犯错,我就拿这个罚你。”说着摊开她的手心比划了一下,恐吓道:“三十下起打。包管你服。”

“你才舍不得。”冉盈狡猾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反手夺过戒尺,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打了一下:“以后若是再有什么女子找上门来,我要你好看!——五十下起打。包管你服。”

宇文泰哼了一声。

他现在就想打了。

冉盈睡觉前,依旧是要宇文泰给她读几页书。

读的是《搜神记》。

冉盈每回听搜神记里的故事都是又想听又害怕,听啊听的就吓得拿被子盖住脸,读完了还死死拉着不让他走,说是害怕。

所以他每次都要等她睡着了才能脱身。

宇文泰爱看她这幅模样,所以也特别爱给她读这本书。

读了一会儿,两人正因为害怕而笑闹,何氏突然推门进来,说:“阿盈,睡了吗?我给你拿了点吃的来——”

说着,就转到了屏风后面。

两个人都一僵,傻愣愣地抬头看向何氏。

何氏一见这么晚了,宇文泰居然会坐在冉盈的床头,立刻上头了——

她放下手里的托盘,抡起拳头就朝着宇文泰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混小子,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女孩房里做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操守?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你当了个官就全忘了!”

宇文泰被她撵得抱着头满屋子乱窜,一边哀嚎一边叫屈:“我什么都没干啊!我给阿盈读书来着!阿香你听我解释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何氏仿佛完全没听到,手中也不停下,一边撵着他满屋子打,一边骂:“孔夫子说,发乎于情,止乎礼!你从小念的书都忘了!你这个小混蛋!!”

宇文泰抱着头求饶:“别打了!我没越礼啊!没有啊!!一点都没有啊!”

一下没留神,腰咣的一声狠狠撞在门边的一个小花几上,疼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那花几晃了两下,眼看着上面放着的白瓷花瓶摇摇欲坠。

宇文泰一见,忍着疼痛连忙伸手去扶那花瓶,又被何氏兜头捶了一下,嗷嗷乱叫。

急得冉盈也跑下床来去拉何氏:“夫人,夫人!别打了!他是在给我念书……”

可何氏怒火中烧,不依不饶,一路将他打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将腰一叉:“在你们成亲之前,不准再踏进阿盈的屋子半步!”

宇文泰被自己的乳母一通好打,狼狈地逃出屋子,正迎上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侍卫们。

他们一见宇文泰这副样子,怎么憋都憋不住了,再也顾不得主仆尊卑之分,一个个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贺楼齐笑得肚子疼,还忍不住调侃他:“止乎礼,止乎礼啊,公子!”

刘武也跟着起哄:“公子你对阿盈干了什么,阿香居然下手这么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都滚开!”宇文泰挺了挺腰背,板着脸拂袖而去。

被打得浑身疼,又被侍卫们一通群嘲,又气又委屈。

这帮王八蛋!

好想回长安去……

好怀念在长安时,人人都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果然是: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公子,你要憋住!

何氏赶走了宇文泰,转身见冉盈光着脚一脸焦急地站在她身后,连忙说:“哎呀,怎么光着脚呢?快回床上躺着去!”

冉盈不敢吱声,更不敢反抗,立刻乖乖爬回了床上。

何氏将冉盈塞回被子里,这才端起一旁木托盘上的一个小瓷盅:“我特意给你炖了些红枣羹,吃了再睡。”

冉盈不敢造次,乖乖地将红枣羹吃了个干净。

何氏很满意,说:“我看你身子有些单薄,气色也不大好,大概是跟着他很辛苦。以后我常给你炖这些补补身体。”

“谢谢夫人。”冉盈赶紧谢恩。

想了想,忍不住还是说:“夫人干嘛打他打得那么狠啊?我睡不着觉,他才给我念书哄我睡觉的。”

何氏嗤的捂嘴一笑:“心疼郎君啦?不用心疼,那小子,你不了解他。他坏着呢!”

“啊?”冉盈吃惊。我不了解他?

何氏见她一脸惊讶,露出了和蔼的笑,仰面陷入了沉思:“四郎啊,从小就是最调皮最会闯祸的一个,整天和其他孩子打架,多大的祸他都敢闯。烧马尾巴这种事儿他都做得出来。”

然后她又微笑着看向冉盈:“也是,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要成亲了,确实不能再这么打他了。可是我啊,总是会忘了,他已经离开十年了。就好像他是前几天跟着他父亲去了军营,今天又回来了一样……大概是我老了吧,把时间都给过忘了……”

第二天一早冉盈就去找宇文泰,听侍女说他还没起床,便去他的卧室找他。

这家伙躺在床上醒着,一脸颓丧,还没起来。

见她进来了,往衾被里缩了缩:“你来干什么?快出去,别被阿香看到,我又要挨打了。”

“瞧你。”冉盈忍俊不禁,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问:“昨天是不是被打得很疼啊?”

宇文泰盖着半张脸瓮声瓮气:“回来半天就被阿香打了三次,我现在浑身都疼。”

冉盈笑道:“她是把这十年的打都给你攒着呢。”说着掰过他的脸:“给我瞧瞧。”

细细一看,就见到左边颧骨上隐隐有一片青。

啧啧,下手还真重……

她忍不住想起了高肃的乳母郑氏,那么温柔娴静。

这乳母和乳母之间的差距也是很大呢。

她让侍女煮了个鸡蛋过来,趁热剥开,给他细细地在淤青处滚着。

宇文泰很受用,说:“阿香挺喜欢你的。”

“我有点怕她。”提到她冉盈心里直发怵。

“怕什么,有我呢。”

“大言不惭。”冉盈白了他一眼,手下一重,宇文泰疼得嘶了一声。

“其他事你说这话我都信,惟独何夫人,有你也不顶用。自己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娘亲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就是她养大的,跟亲娘也没什么差别。”

“她自己没有孩子吗?”冉盈奇怪。

“她原本有个和我同年的儿子,八岁那年病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留在了宇文家没有离开过。”

冉盈伸手轻点着他的鼻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她面前,特别像一个小孩子。”

……

自从宇文泰他们回来,阿忠便请人将宇文府翻修了一番,然后便定下了婚期。

从婚礼之前半个月开始,长安就陆续有贺礼送来。

那些相亲相厚的至交朋友,一手提拔的门生故吏,虽人不能到场,但都遣人送来了贺礼,祝贺宇文泰和冉盈新婚。

什么珊瑚珍珠玛瑙玉器,应有尽有。

因贺礼太多,他们不得不特意腾出一间空屋子来存放这些礼物。

惹得冉盈还揶揄宇文泰:“你这人是退出了朝堂,可这朝堂上似乎一直都没少了你啊。”

宇文泰有几分得意,又有些安慰,说:“我这十年也不是白过的。总有一些真心相交的人吧。”

依着武川当地的婚俗,婚礼前三天新人不能见面,婚后才能朝朝暮暮。

因此冉盈躲在自己那屋子里已经三天没出来了。

连窗户都没给宇文泰开一个。

两人有什么事要说,都是靠着刘武和侍女传话。

悄悄话自然无从说起。

原本自从被何氏暴捶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也没敢踏足冉盈的屋子。

现在连面都不能见了,宇文泰的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难受,坐立不安。惹得贺楼齐都看不下去了:“公子你要是实在想见阿冉就去呗。那个什么三天不见面的风俗,平常老百姓信一信也就算了,你跟阿冉都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了,还信这个。”

“信!当然要信!心诚则灵嘛!”宇文泰强撑。

他自己也奇怪,当初他总不在长安,跟阿盈也有过个把月不见面的时候,那时候顶多是想她,也没像这般浑身都不自在。

贺楼齐忽然嘿嘿笑起来:“公子这床榻守了好久,终于要让出一半了,激动的,这是激动的。”

“滚!”宇文泰抬脚踢在他屁股上。

真是人心凉薄,如今没有官职在身,这帮子侍卫是一天比一天嚣张了!

正吵吵着,侍女跑来了:“公子,女郎说你早上送去的金簪好看,她已经试过了,特别美。”

嗯,想看……

猫爪子在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她在做什么?”

“刚才试了皇后亲手缝的婚服,特别美,神仙下凡一样,女郎也特别喜欢,都舍不得脱下来。正穿在身上看嵇康的画呢。”侍女掩口笑。

这个混蛋,居然穿着婚服陪嵇康!

早知道就不帮她搜罗那些真迹了!!

猫爪子又在心里挠了一下。

众人看着宇文泰那难熬又不得不熬的表情,一个个都憋着笑。

宇文泰终于熬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身:“我宇文泰顶天立地的丈夫,怎么能被一个地方风俗所羁绊?我现在就去看看她!”

说着拔脚就往冉盈的小楼那儿大步走去。

出了房门迎面撞见何氏,见他憋着一脸的气往冉盈那里去,跟在后面着急地喊:“四郎!四郎!不能去!不吉利的呀!!”

众人在屋里都笑作一团。

贺楼齐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他这是光棍了这么多年,突然要娶妻,高兴得整个人都不正常了!绝对是不正常了!”

宇文泰气势汹汹地走到小楼下,抬头望了望楼上紧闭的窗子,正要抬脚进去,另一个侍女从那洞月门后的屏风后面转出来,笑嘻嘻地说:“公子,女郎说,你不能过去。”

第二百六十八章 真心地,愿你幸福

不能过去?

宇文泰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这个混账!明知道他猫抓心一样难受,又不肯见他,还这样逗弄他。

何氏追上来,举起拳头一个劲地捶他:“你这孩子!婚礼前你不能和阿盈见面的呀!瞎闹什么,还不给我回去!”

看得旁边那小侍女傻了眼,想,原来他们前几天偷偷聚在一起一边议论一边傻笑的事情是真的。

能对着公子胡乱捶拳头的不光是阿盈啊。

宇文泰这次身形灵活地制住她的手,好声好气地哄:“阿香,我就过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出来。”

“你疯了你!又不是没见过阿盈,怎么就等不了这几个时辰!!”何氏打不了他了,气得直跺脚。

宇文泰抬眼看了看那屏风,故意大声说:“她挑衅我呢。我若不制服了她,以后夫纲何在?”

说完撇下何氏不管不顾地往里走去,走到洞月门的珠帘外,忽然听到冉盈说话了,

“阿泰。”

宇文泰仰着脸,一脸傲慢:“你别求我了,再求我现在也要过去!”

“阿泰。”冉盈的声音特别温柔好听,“我给你唱首歌好么?”

宇文泰一愣。

认识那么久了,从来没有听她唱过歌。

她的歌喉轻灵柔软,唱的是折杨柳歌辞。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郞膝边。

如几缕清风在他的耳边撩着,一直舒坦到心里。

宇文泰笑了。这是灞河边流行的情歌,想必是她喜欢出入酒馆舞肆的那段日子偷偷学来的。

他有些傻地站在珠帘外面,犹豫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拨珠帘。

“阿泰。”

冉盈说:“这首歌,我很早就学会了,我一直想唱给你听的。可从来都没有机会。在晋阳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

宇文泰没有说话,忽然默默地笑了一下,掉头又出去了。

只差几个时辰了,只差几个时辰,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从此朝朝暮暮,鲽鲽鹣鹣。

当第二天黄昏的婚礼上,侍女们终于将盛装的冉盈扶进喜堂的时候,他觉得心突然蹦得很高,然后在那最高处,倏地停住了。

他只顾愣愣地盯着冉盈看,仿佛这是一场无法确认真伪的幻术。

那少女身穿着雪白的轻纱婚服,腰间系着金色的腰带。

缓步走动间,那裙摆随着脚步轻飞,仿佛仙子乘风而来。

她金扇遮面,如花的容颜掩在折扇后面,只有发间的那支珊瑚海棠簪从一旁露了出来。

侍女扶着新娘走到宇文泰面前。他忽然有些恍惚。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阿盈。

从三年前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匆匆一瞥的那一眼开始,他和她的命运就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他为她辗转反侧,费尽心机。那一根缘分的线细细潺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几番辗转,终于还是将她牵到他面前了。

“公子,却扇,却扇之礼。”

见他傻站着不动,一旁的莫那娄小声提醒他。

“阿盈……”他半抬起手,轻轻唤了一声。

新娘手中的扇子一晃,不小心露出了半个额头。

那额头上敷着雪白的铅粉,光滑皎洁得如同月亮从山头后面探出来。

他胸中一阵激荡,伸手一揭,冉盈那张盛妆的、雪白的脸就在眼前了。

悬得高高的心陡然落了下去。

这是他的朝思暮想的新娘。

冉盈唇边两点鲜红的面靥,笑吟吟地望着宇文泰。

这俊美无双的男子,束着整齐的发髻,穿着雪白的婚服,修长挺拔,正爱意盈盈地看着她。

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仆兰吉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只沉香木的匣子。

众人纷纷朝他看去。

“公子,夫人。”他说,“刚才有人送来这个,说是给公子和夫人的新婚贺礼。”

“谁送来的?”宇文泰问。

“不认识。是个衣饰华丽的少年,放下礼物就走了。”

宇文泰对冉盈说:“不知道是谁,特意送了礼物来也不进来观礼。”

冉盈也疑惑:“我们出去看看吧,或许还没走远。”

两人牵着手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可已然暮色四合的街道上,哪里还有什么人的影子。

宇文泰心下疑惑,回身打开仆兰吉手中的木匣子,里面竟然是一对晶莹透亮的水晶杯,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在夜色和烛火的映照下发着莹莹的光。

金杯玉杯玛瑙杯宇文泰都有,可惟独这水晶杯,别说是冉盈,就是宇文泰都没有见过。

水晶比玉石和玛瑙还要坚硬,非常难打磨。可是木匣子里的这对水晶杯光滑透亮,晶莹无暇,显然是最上乘的选料,最上乘的做工。

宇文泰更疑惑了:“到底是谁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却不愿意现身?”他看向冉盈,目光中全是探询。

冉盈伸手拿起一只杯子,对着门口的灯光细细看了一番,忽然想到在临济的时候,那个不断地拿着各种稀世珍宝来送给她的人。

最近大约是太快乐了,很多的前尘往事,她已经不大想起。

可是,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这样费心地搜罗各种奇珍异宝?

“是他……”她忍不住走下台阶,在无人的街道上盲目地四下里张望,想要找到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的那个孱弱的身影。

可是街道上黑沉沉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冉盈站在空旷昏暗的街头,心里忽然怅怅落落,若有所失。

街道的那一头,一辆隐在巷子里的马车里,一个清隽瘦弱的白衣青年靠在车壁上,轻掩着车窗,默默注视着街那边那个高挂灯笼的大门。

他面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

可是他透过那车窗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那个白色的身影。

那个雪白的身影在街上四下里乱找,是在找他吧?

她做新娘真是好看,和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了温柔的笑:“傻子,别找了,本王怎么会让你找到?”

真的希望,你和他在一起能白头到老。

真的希望,你所有的美梦都不再破碎。

真的希望,你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

盈盈,这一次,我是真心地,愿你幸福。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生死见惯的人,那双手却忽然抖起来

宇文泰和冉盈在朝堂之外度过了一生中最平静快乐的几年。

婚后第二年的初秋,略略凉意的风吹过武川的茫茫大地。

宇文府的后院小庭院里,宇文泰正焦灼地来回踱步。

他的额上沁着细细的汗珠,眉毛紧紧地拧着,一脸挣扎在崩溃边缘的焦急。秋风吹在他的脸上,却让他更加焦躁,恨不得伸手将那风从脸上撕下来。

面前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冉盈一阵接一阵的哀号惨叫。一声声呼号死死地揪着他的心,他却不能冲进去帮她一把,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侍女和阿嬷脚步匆匆地进进出出。

莫那娄那几个侍卫远远站着,也一脸焦急。

贺楼齐急得又是摇头又是跺脚,抬着手拼命挠头:“这……这都已经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啊!”

莫那娄比他稳一些,皱着眉:“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啊。我内子上个月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莫那娄在回武川不久就和家中订亲的女孩成了婚,上个月刚刚生了个女儿。

贺楼齐一脚踹了过去:“什么鬼门关!闭上你的臭嘴!!”

“这……这比打仗吓人多了!”刘武在原地不停地团团打转,“你们看公子那样子,要是再生不出来,恐怕公子都要支撑不住了。”

“他一向心疼阿冉,阿冉这样惨叫了一天一夜,他又帮不上什么忙,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煎熬了。”莫那娄摇了摇头。

这一天一夜对每个人来说都无比煎熬。只听见冉盈一阵一阵的哀号,却怎么都听不见一声婴儿的哭声,真是急死人了。

宇文泰终于忍不住了,见何氏出来,赶紧拉住:“阿香,到底怎么样了?还没生下来吗?!阿盈怎么样了?!”

何氏也是一头一脸的汗,忙得顾不上看他一眼,匆匆答道:“你耐心再等等,阿盈这是头胎,怀的又是双生子,难生一点是正常的。好在她身体底子好,能撑得住。”

宇文泰有些恼:“都一天一夜了还正常?!”

“你懂什么,有的女人生三天都生不下来!”何氏无暇他顾,撇开他急急忙忙又进去了。

莫那娄见宇文泰那副暴躁又不能发火的样子实在难受,便走过去说:“公子去歇一歇吧,夫人会母子平安的。”

“歇,歇个屁啊!!”宇文泰终于忍不住骂出来了,“你夫人生孩子的时候你去歇着了?!”

莫那娄一噎,赶紧退后几步,远离这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

正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婴孩响亮的哭声。

宇文泰先是一愣,整个身子都跟着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莫那娄:“生了?”

莫那娄毕竟有经验,一下就听出这是新生婴孩的哭声,激动得大叫起来:“夫人生了!!”

一个小侍女提着沾血的裙子跑出来,一脸疲惫的喜色:“夫人生了!恭喜公子,夫人生了一个小公子!!”

“夫人生了!!”刘武和贺楼齐激动得报在了一处。

一阵狂喜陡然间漫过宇文泰的心头。他重重地呼了几口气,忍不住大笑:“阿盈生了!我的长子出世了!”

又立刻问:“不是双生子吗?!还有一个呢?”

小侍女正要说话,另一个侍女也跑了出来:“还有一个也出来了,是个小女郎!!”

刚刚撒开手的贺楼齐和刘武开心得又抱成一团:“阿冉好本事啊!生了对龙凤胎!!”

宇文泰着急又问:“夫人怎么样?!”

“夫人没有大碍,就是非常累。何夫人在里面收拾一下,公子就可以进去了。”小侍女说完,赶紧忙活去了。

宇文泰想仰天大笑,可是却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仿佛虚脱了一般。

狂喜之后,一股难言的伤感袭来。

他立在原地半晌,直到莫那娄以为他乐傻了,在一旁唤他,他才猛然醒转,轻声说:“我又让阿盈受苦了。”

过了一会儿,何氏走了出来,一脸的疲惫,也一脸掩不住的欢喜。她走到宇文泰面前看着他,半晌,含泪带笑:“四郎,你做父亲了。”

宇文泰赶紧问:“阿盈她还好吗?”

何氏点点头:“进去看看她和孩子们吧——小声一点,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宇文泰放轻了脚步进去,便看到了他此生中看过最温柔的一幅画面。

他的阿盈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连呼吸的时声音都微不可闻。她的身子两边各放着一只襁褓。那里面裹着的就是他初生的儿女。

他走过去,阿盈的脸色还透着苍白,可是那襁褓中的一对孩子却有着一身粉色的皮肤。一个闭着眼睛在睡觉,另一个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直透他的内心。

在和那孩子对视的一瞬间,宇文泰的心彻底化了。

他弯腰将那孩子抱起来,心突然剧烈地颤抖,有些疼。

生死见惯的人,抱着孩子的那双手却忽然抖起来,仿佛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是小女郎。”何氏在一旁轻声道。

宇文泰直勾勾地看着手中的婴孩,只顾着咧嘴傻笑:“长得像她阿娘一样好看。”

转念又一想,这女娃娃以后长大了,也得遭她娘亲这罪,觉得很不是滋味,就在心里将她那个还不知在哪里的未来夫婿大卸了八块。

这时,还睡在冉盈身边的那个男婴不知是饿了还是嫉妒父亲只抱了妹妹,忽然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惹得宇文泰怀中的女婴也跟着哭起来。

宇文泰一吓,竟然手足无措,一边轻晃着臂弯里的孩子一边问何氏:“这……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哭起来了?”

“饿了,饿了!”何氏笑眯眯地将他手中的孩子接过去。

另一个阿嬷去抱床上的那个找乳母,说:“哟,夫人醒了。”

宇文泰一听,连忙一个箭步跨到床头:“阿盈!”

冉盈这时小睡了一会儿,苍白的脸色已经缓和了很多。她见了宇文泰,问:“孩子们都好吗?”

“都好。都饿了,抱去给乳母了。这不是把你给哭醒了。光知道吃,一点都不知道体谅娘亲。”他抓起冉盈的手轻轻贴在脸上,也跟着笑。

冉盈冲着他微微一笑,声音依然很虚弱:“让你担心了吧?”

“阿盈,你受苦了。”他见到冉盈这幅样子,心里忽然很难过。那么神采飞扬精力旺盛的一个小人儿,此刻却只能这样虚弱又无助地躺着。

他轻轻抚着她光洁的额头,深深地凝视着她,只觉得眼底微湿。

第二百七十章 女郎,终女于找到你了

新到来的生命让夫妇二人的生活手忙脚乱起来。而这随时都猝不及防的忙乱中,又充满了平凡而幸福的味道。

可是总在宇文泰幻觉自己能在这个乱世一隅独善其身的时候,就又不自觉地被拉回到那个遥远的长安。

这一年多以来时局十分的平稳。

南边的梁帝不思进取,守着长江以南一心佛事;东边的高肃自从杀了高澄母子夺了大权,不知是忙于稳定内政无暇西顾,还是顾及到冉盈当初,总之毫无动静。

在这段难得安稳的时间里,西边的内政和经济依靠着宇文泰当初颁布的六条诏书和苏绰赵度等新一代文官的辅佐,又有巴蜀丰饶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补充给养着关中,关中获得了稳定和发展。

宇文泰和冉盈有时候在一起聊着聊着,就觉得时间仿佛停住了,不知日夜流转,不知斗转星移。

武川太偏僻、太安静了。安静得听不到一丝人世间的声音。

只有从孩子们逐渐长大的模样上,他们才能感受到时间依然在缓缓地流逝。

在冉盈生下双生子两年之后,宇文泰带着全家和几个侍卫一路往南,过了长江,去了冉盈思慕已久的江南。

他们一路走过兰陵,建康,扬州,润州,又往南泛舟太湖,寻访西子和范蠡的踪迹。

随后,他们到了吴郡。

吴郡这个地方质朴灵秀,绿水围城,冉盈尤为喜爱,宇文泰便在城郊置了个小宅子住了下来。

之后又以吴郡为落脚点,去了更南边的会稽、赤城和永嘉等地,直达东海之滨。

两人站在沧海碣石上,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海。清风掀起白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是魏武帝曾经写过的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壮美。

冉盈开心地拉着宇文泰:“阿泰你看,这就是大海!大海真的是看不到边的!”

宇文泰将玉珑扛在肩上,玉珑兴奋地指着远方大声问:“阿父,海的那边是什么呀?”

站在一旁被冉盈牵在手里的宇文觉听了妹妹的发问,不屑地说:“你没见书上说吗?东海上有蓬莱仙岛。岛上住着长生不老的神仙和仙女。海的那边就是蓬莱仙岛,当年始皇帝派了很多人去寻找蓬莱岛,求访长生不老的仙药。”

玉珑听了,小小的脸上露出无比向往的表情:“真的吗?阿父,阿父你可以带我们去蓬莱仙岛吗?我要去看长生不老的仙人!仙人长什么样啊?”

宇文泰和冉盈相视一笑。

他们不是已经在蓬莱仙岛上了吗?

儿女双全,纵横四海,已经是极乐无极之境。

转眼孩子们已经四岁了。

这是宇文泰和冉盈离开长安的第六个年头了。

这是深秋一个平常的午后。冉盈照顾孩子们午睡起床,吃了点心之后,就有邻家的妇人带着孩子过来玩。

几个妇人围坐在客室里吃着茶点聊着天,看着房门外两个侍女带着几个孩子玩耍,笑声一直穿透了湛蓝的晴空。

宇文泰在书房里和刘武下棋,想起贺楼齐前阵子因为家里的事回了武川,似乎没来消息,问:“阿齐最近在忙什么?可来消息了?”

“他忙着娶妻呗。”刘武笑起来,“刘家总算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了,正在准备聘礼呢。”

“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说。”宇文泰不满,说:“他那个粗人懂得怎么选礼物?让阿盈亲自为他挑些好礼物送到武川去,保证他顺利地把刘氏女娶回家。”

刘武立刻讨好地笑道:“公子也给我准备点礼物吧,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想把隔壁王家的那个二女儿娶回来。”

宇文泰抬眼看看他,没说话。

刘武自讨了个没趣,嘟囔着:“早知道直接去求夫人了。她肯定舍不得我打一辈子光棍。”

宇文泰嗤地一笑,不屑:“瞧你这点出息。自己去同阿盈说吧。”

“哎!还是公子疼我!”谄媚的笑又挂上了脸。

宇文泰顿时觉得没眼看了。

这几年,他这几个侍卫个个都跟阿盈一个性子了。脸皮虽然比城墙厚,嘴巴倒是比蜜糖甜。

忽然隐隐听见书房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举目向外望去,见几个孩子绕着庭院追来跑去,冉盈和几个妇人坐在庭院的石桌边一边聊天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

嘴角不由得挂上了一丝浅笑。

几年过去,这个让他痴迷的小女子,已经褪尽了当初的顽皮和青涩,变得成熟而温和。那个曾经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面无惧色的小女孩,已经成了时常面带温婉笑容的小妇人。

宛如这世间众多的平凡而富足的妇人,关心的不是军国大事,战场胜负,而只是夫君和孩子的一饮一食,四季衣衫。

唯一没变的,她每天晚上都要他读几页世说新语才肯入睡。那薄薄的一本书,翻来覆去已经快要翻烂了。

正在神游间,几个小孩子纷纷从门口跑进院子:“阿娘,阿娘!外面停了一辆马车!”

冉盈将一双儿女搂进怀里,细声细语:“慢慢说,什么马车呀?觉儿你说。”

叫宇文觉的男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说:“门口来了一辆马车,很漂亮,角上、角上有金铃铛。”

一旁的妹妹跟着附和:“是有金铃铛!很漂亮的金铃铛,叮铃,叮铃的!”

宇文泰每次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女儿就觉得心化了。他走出书房,将妹妹抱过去揽在怀中说:“玉珑,是什么人呀?”

在这个除了邻居之外没人认识他们的吴郡,谁会来拜访他们呢?

这时门口的侍从进来,说:“公子,门口有客人要见夫人。”

客人?

宇文泰和冉盈对视了一眼,一人手上牵着一个孩子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果然有一辆漂亮的马车停着。门下一个身着短衫的年轻人正在和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眉生?”冉盈一愣,本能地将手中的孩子护到了身后。

高肃的人怎么来了这里?

宇文泰在白马寺和潼关时都见过这个年轻人,知道他是高肃身边的亲信,登时有一种从美梦中被惊醒的感觉。

眉生正在和门卫解释着自己的来意,听到冉盈的声音,转向她一看,疲倦不堪的脸上立刻挂上了喜色:“女郎,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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