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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庭娇》


第001章 归去来兮

大秦,永定十年。

腊月十五早上是香火旺日,晨光还未曾完全降临燕京大地。

伴随着寒鸦的聒嗓,相国寺后胡同里却隐隐传来恶毒的女声——

“你们虽然让我脱离了继母的欺凌,但却让亲眼看到你是如何高高在上地过日子!

“你除了家世好之外一无是处!你哪里配嫁给徐靖?你什么也不配!

“你不配生在张家,不配拥有那么丰厚的嫁妆!徐靖是我的,嫁妆也是我的!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应该是我的!只有吃过了那么多苦的我,才有资格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

“等你死了,我便会代你嫁给徐靖,我会拿着你的嫁妆,助他青云直上,成为大秦数一数二的权宦!我会住你的院子,用你的丫鬟,从你们张家的大门出阁,我会一辈子风风光光,踩在你的尸骨上安享无尽的荣华富贵!”

逆光下的人在狞笑,面目如修罗一般狰狞!

而她身上质地绝佳的白狐裘,以及鬓上赤金镶宝的展翅大凤钗,也都在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突然间,她拔下头上一枝四五寸长的金簪,对准倒在血泊里的少女便直刺过来!

少女当即口喷鲜血,完全已没有逃脱余地!

……

痛感像巨石碾过身躯,遍布每个角落。

又压迫得人如同溺水般无法呼吸!

张盈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蓦地从床上弹起!

冷汗被风一吹变得沁凉刺骨。

素底绣百合花的帐顶倏地映入眼帘,锍金的帐钩,黯淡的描漆,昏暗光线下,满屋子都充满着古旧粗陋的气息。

这不是相国寺,这是刑部侍郎府内宅的梨香院。

她也已经不是权臣张解的独女张盈,而是刑部侍郎府沈家的孙小姐沈羲。

沈羲握握拳,闭上眼,再睁开。

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窗外两树才修剪过不久的芭蕉,显然是才下过雨,不止屋檐下还有屋漏水,芭蕉叶也还是微微下垂的。

窗内站着个二十余岁的少妇,穿着石青色棉布夹袄,正把手从窗口缩回来,拍着两臂上的雨粉。

她脚下绣花鞋也只有五六分新,同样暗沉的颜色,鞋尖是湿的。

目光扫见沈羲醒了,她顺手从桌上斟了杯茶走过来。

裴姨娘。

沈羲心头闪过这个称呼。

从张盈变成沈羲,总共还只有两日。

作为名震京都的贵女,当朝阁老张解与夫人肖氏万般宠爱着的独女,皇后最疼爱的小表妹,曾经能在京师横着走的她,两日前却被她自幼所救、并且还以表姑娘身份带回张府养大的温婵,雇凶杀死在相国寺后的陋巷!

死后醒来她就成为了沈家的小姐,而裴姨娘则是原主父亲的侍妾。

丫鬟们的话语里透露,原主父母已经不在,她们回府的时间并不久,她就因为风寒而病倒在床,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气,病中还连摔了好几碗汤药。

这两日她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大部分意识还沉浸在前世临死前的一幕里,也没来得及了解更多情况。

但这并不妨碍她记住这两日来过她屋子里的人。

“姑娘又发噩了?”

裴姨娘将茶递过来,微哑的声音是带着迁就的。

同时她伸手往她头上探了探,然后松了口气:“好歹是退了热了。接连昏睡了几日,可把人吓坏了。”

沈羲望着她,没有说话。

昨日早上她也是这般从恶梦里醒来。

醒来后发现她居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便着实没能控制得住自己的震惊——

她不明白她既然还能重新活过来,那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到张家?

温婵还在张家,她只要回到张家,便能找到温婵索命!

但她却偏偏成了沈家小姐……

寒热与激动使她又晕了过去,而后便就一直睡到刚刚。

兴许是这场觉睡去了她的心火,眼下的她,思绪已经清明起来。

“喝口水吧,从前儿到现在,你还没吃东西。”裴姨娘将杯子又往前送了送。“我这就去厨下拿些吃的来,眼下虽然没到饭点,但你总归是府里嫡出的小姐,总还不至于连口吃食都苛薄你的。”

说着,她便拿起桌旁的食盒,提着出了门去。

沈羲望着手里的粗瓷茶杯,皱了皱眉,思绪被拉回现实。

刑部侍郎官级虽不算特别高,但掌着吏部实权,地位并不差。

不知他们家怎么会寒酸成这个样子?

不但小姐的茶具用的是仆人才用的粗瓷,姨娘穿得跟个婆子也似。

且更为荒谬的是,她这个二小姐的吃食,竟是由她这姨娘亲自去提的。堂堂三品大员的府上,居然用不起几个丫鬟?

但眼目下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更关心的是如何回到张家。

她得尽快修封书信送回府去,提醒父母亲防备温婵这白眼狼还有别的什么动作,同时寻找机会回家!

这么想着她便已躺不住,掀被下了地来。

刚把脚套进鞋里,这时候门外就突然传来声喝斥:“贱人你没长眼吗?!”

这声音高亢尖利,仿佛石头击中了铜铃,夹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戾气。

沈羲停了半刻,俯身继续穿鞋子,哪知道门板却地突地被踢开,一人挟着冷风迅速卷到了屋里来!

她站在屋中央,定睛望着帘栊下这人。

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上身穿着蔷薇色滚边夹衣,襟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西蕃莲纹,下裳是烟青色乌云纱百褶裙,面容清冷,眼里冒着寒光。

她才在屋里站定,身后便又跟进来两个丫鬟,丫鬟也承袭了她三分气势,到了沈羲跟前,连头也不曾低一低。

三个人如龙卷风似的卷进来,如不是这身打扮,说是来打家劫舍的也没人会怀疑!

“把你那只莲田图的瓷枕拿给我!”

少女看到屋里的她,称呼也没有,手指头便已经指到她鼻子上。

沈羲眉眼转冷,看着离鼻尖不足一寸的这只手,不动声色将它挥开。

她虽不晓得她们是什么来路,可这股张扬跋扈的气势却也不是她能看得惯的。

前世里她虽然不慎冤死,可她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从来不仗势欺人,哪怕是公主们都与她往来融洽,如果不是因为温婵身世可怜骗得她,哪里轮得到她先死?

“你敢碰我?!”少女尖叫起来,仿佛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咬牙瞪着她,嘴都咬变形了。

旁边两个丫鬟也是登时如看家狗般倏地冲到前头来了:“二姑娘是不是佛堂还没跪够,又想进去了?你竟敢动我们大姑娘,谁教你的规矩!”

第002章 不速之客

规矩?

沈羲冷笑着,拿起桌上的杯子看了看,然后忽然间对准她们膝盖猛砸过去!

其中一个着了道,两腿一软咚地就跪了下来!

“谁教我的规矩你们用不着知道,这却是我这个二姑娘替沈家教你们这些奴才的规矩,记住了吗?”

她慢慢吞吞的,脸上没有怒意,气势却让人心慌。

跪倒的丫鬟瞠目结舌愣在地下,一张脸变得比猪肝还红!

另一个则捂着嘴说不出话来,两眼瞪得如铜铃般望着沈羲。

她们身后的沈歆更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她们几曾料到过这般状况?!

门口传来呼啦啦脚步声,被来人阻在廊下的裴姨娘与沈羲身边几个丫鬟皆都冲了进来。

看到这幕她们也都惊呆了,刚才趾高气昂的不分明还是沈歆主仆吗?怎么眨眼的功夫倒成了她们这方吃瘪了?

“你想造反吗!”回神之后的沈歆拨开被打的丫鬟,冲到她面前怒喝,“谁许你的胆子打她们?!”

“既然是你的下人,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没教她们规矩了?”

沈羲直视着气极败坏的她,不慌不忙说道:“我这可不是打。不过是告诉她们什么才是做奴才的规矩。

“大姑娘心慈手软,舍不得调教奴才,以致于奴大欺主。

“我想她在我这个外人面前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平日里不知多么不把大姑娘放在眼里。我这里帮着您立立规矩,也好教她们知道该怎么对主子才是正理。

“您也不用谢我,回头我瞧着哪里不对,也很乐意再帮您管教管教。”

说完她走到东侧木榻上坐下,顺势将脚架上面前的小杌子。

到底是两日未进水米,站着说这么多话已是有些腿酸。

看她们不像是立马能打发走的样子,她总得让自己呆得舒服点才是。

裴姨娘与丫鬟们迅速立到她身旁,一个个望着她,却不敢出大气。

她们惹不起嚣张惯了的沈歆,但眼下的沈羲更让她们心里打鼓,她怎么能这么大胆呢?

她们得站近些,倘若一个不好,便也能立刻将她护住,以免让沈歆活活撕了她!

“你个贱婢!”

沈歆脸都气绿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她竟敢明目张胆地动她的人?!

她扬起手来便要扇沈羲。

沈羲看着她,又已经抬手一挡,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从来只听说过奴才替主人出头,倒没听说过主人替奴才出头的。

“您这个主子当的可真是跌份,奴才们不给自己省心倒罢了,到头来还得替她们做打手给她们出气。

“外人若见了,还真不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呢。”

沈歆愣在原地,闻言竟不知该是进是退!

她说的竟然也有几分道理,她沈羲打的是她的丫鬟,又不是打她,就算是打了她,她一个千金小姐难道还要扑上去跟她撕打不成?

主子姑娘为了挨了打的奴才上前拼命,这不管放在谁家里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倏地把手收回来,狠瞪着她。

连番被奚落,她一张脸也止不住火辣辣。

她咬牙指着她道:“我倒不知道你这把嘴竟是变得这么厉害,只可惜嘴皮子再厉害也保不了你的命!”

沈羲微哂:“这么说来,大姑娘是来要我的命的?”

“你这种贱命我才不稀罕!只不过你今日若不把那瓷枕给交出来,也有你够受的!”

还是瓷枕。

“我不知道什么瓷枕,你们找错人了。”

沈羲轻飘飘瞥她一眼,将左肘搁上桌面。

沈歆怒道:“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儿,就是昔年老太太还在时给的那只御赐瓷枕!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死鬼娘把它留了给你,你们也把它带回京师来了!早拿出来交给我,这次不也用不着受这番皮肉之苦了?”

沈羲恍然了悟。

原来她躺床这几日,居然跟这泼妇胚子也有关!

沈羲再扫她一眼,越发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厚颜无耻。

她活了十六年,还真没见过抢东西抢得这么不要脸的。

这会儿既知这瓷枕是昔年沈老太太给原主母亲的,那么不管它在哪儿,她都绝没有惯着她的道理了。

“我有些累,裴姨娘送客吧。”

裴姨娘脸色变了变,看了眼沈歆,却是不敢做声。

“你敢赶我走?”沈歆怪叫着指着她。

“大姑娘息怒!”

裴姨娘忍不住走过来,仓惶道:“大姑娘恕罪!我们姑娘不是那个意思!姑娘只是还在病中,她两天没进水米了,委实是——”

“闭嘴!”她话没说完,沈歆已经将巴掌扇在她脸上,紧接着手也指到她鼻尖前:“你是什么东西?我说话的时候也容你在这里插嘴?

“你这做惯了赫连人走狗的贱婢,不要以为你给沈家生了子嗣就登鼻子上脸,我告诉你,打从你们进了这府门,就别再痴心妄想!”

方才隐忍的怒气在这一刻间全数让她爆发出来了,因而这一巴掌真是用尽了全力。

裴姨娘侧翻在地下,捂脸望着她,惶惶然不敢再做声。

沈羲本打算是要去拦沈歆的,但听完这番话,身子却陡然停在半路——

做惯了赫连人走狗是什么意思?

她就是赫连族人!

整个大秦朝廷有七成以上的赫连人,包括帝后在内,赫连族人是大秦国内最有地位的种族人群,什么时候给赫连人做过事变成很丢脸了?

难道他们不是赫连人?

当朝刑部侍郎,如此重要的官职,居然不是赫连人在做?

她心里疑团顿生,但是地上裴姨娘的模样却又使她把这些疑团压在了心底。

她看着已被丫鬟们扶起来的裴姨娘,起身望着面前跋扈少女:“大姑娘手段好厉害。”

沈歆冷笑望着她:“有这份拍马屁的工夫,不如乖乖去把瓷枕拿出来。

“再过几日就是刘夫人的寿日,若是这次我父亲回调的事没办成,仔细我跟你新帐老帐一起算!”

第003章 你来抢吧!

沈羲冷笑。

她还以为这瓷枕有什么了不起的用处,原来竟是要拿着她的东西去做人情!

“看不出来你别的本事没有,这张脸皮倒是生的比城墙还厚。

“不知道令尊升迁之后,是能送我十万八万两银子呢,还是会把家当银两全部给我?”

她走过去,扬唇看向她:“白问人家拿东西那可是不行的,要知道可只有路边叫花子才会白问人家要东西!”

沈歆牙关紧咬:“你骂谁叫花子?!”

“你猜。”

沈歆气绿了的脸又气红了,她怒道:“我父亲是府里老太爷长子,他风光了就是沈家的风光,将来你们都得仰仗我们,我找你拿乃是看得起你!”

“既是如此,那我现如今我大门敞开着呢,有本事你就抢!抢到了归你!”

沈羲摊摊手冲屋里呶着嘴。

裴姨娘等人紧张得手都攥起来了!

沈歆气得头顶冒烟,往前冲了两步,但最终到底还是停在帘栊下。

沈羲环着胸,背抵圆桌,静观不语。

她是做好了两手准备的,倘若沈歆真敢闯进去搜,那她立刻就冲出院子闹得人尽皆知。

一个刑部侍郎府,上下怎么着也得有几百号人,她就不信这公理良心就个个全都让狗给吃了!

就是真让狗吃了,那也总有下人传出府外去,传到言官们耳里,自会有他们好受的。

可沈歆竟然没闯进去搜,那就能看出些问题了。

她对那瓷枕志在必得,而她这房里服侍的人加上裴姨娘总共也不超过一只手掌,要抢的话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她们却偏偏未曾下手,如果不是脑子蠢得厉害,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丫头虽然跋扈,但必然还是有所顾忌的。

联系起她刚才的话,她说她父亲还在外地赴任,又说将来家里都得靠他们长房,可见是有叔伯兄弟好几个。

俗话说“父在不分家”,既然没分家,那也就是说,眼下家里必然还有个老太爷,而这个老太爷,八成就是刑部侍郎了。

堂堂刑部侍郎,当然不会容许家里人闹得太离谱。

否则让言官一参,他搞不好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太爷所顾忌的,必然也是府里人所顾忌的。沈歆当然不敢擅越。

“你想坑我?”沈歆果然冷笑起来。

她目光剜着沈羲,反而在帘栊下的长凳上坐下来:“你不拿给我也成,那我就不走了。我就留下来坐在这里,直到她拿出来为止!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她这么着地耍起无赖,沈羲还真皱了下眉头。

别的她倒不怕,关键是眼下她还急着送信回张府,她昏睡的这两日,父亲母亲必然已经急坏了,她得赶紧与他们取得联系!

这瘟神若赖着不走,她又怎么好行动?

她倚着桌畔坐下来,手指头捻了绢子半响,便就缓声说道:“裴姨娘,你去把那瓷枕找出来吧。”

裴姨娘愣住:“姑娘!”

沈羲扫了她一眼,她咬唇半晌,这才又磨磨蹭蹭进了里屋。

沈歆以胜利者的姿态冷眼睥睨着沈羲,抚起自己涂满鲜艳蔻丹的手指来。

沈羲吃她的茶。

虽说两日水米未进,但这会子她竟不觉得饿了。随着醒来的时间延长,她的神思也越发清明。

但被梦里的情景折磨了两日,她的心肠仿佛也变得异常坚硬起来,毕竟,她可是死过一回的人,总不能再为这两个字而吃亏。

“来了!”

茶喝了半盏,身边丫鬟的一句低语,把沈羲的目光拉了过去。

裴姨娘抱着个大锦匣子出现在屏风处,微垂着头的她虽然看不到确切表情,但是那紧抿的双唇与紧抱着锦匣的双手却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她的不甘。

即便她是个连下人都不如的侍妾,也没有被人打了左脸,还欢欢喜喜把右脸也伸出去让人打的道理。

“给我!”

沈歆站起来,冲过去要夺。

哪知道手还没够着,沈羲却以比她更快的动作将瓷枕抱到了手里。

“快给我!”沈歆气极败坏冲过来。

沈羲浑然不予理会,务自将那锦匣打开,把瓷枕捧出来细细端详。

是件古物,乃是大秦太祖年间的官窑出品,瓷身上绘着当年名师所作的莲田图,论起价值,不比玉质的低。

这样的瓷器在沈羲看来也仍然称不上什么珍品,但是若说拿去做个人情,却算是体面的了。

“把它给我!”

沈歆将手伸过来。

沈羲扫了她两眼,突然抱起这瓷枕朝她砸过去!

“啊!”

屋里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沈歆吓退到了帘栊下,但是等了半天却没有砰啷落地的声音传来,瓷枕好好地呆在沈羲手里,并没有落在地上!

而那始作俑者却正在原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

沈歆察觉到自己被捉弄,气极败坏冲过来:“贱人给我!”

沈羲立刻抱着瓷枕站上桌子,高声道:“你只管过来!我自知护不了这宝贝,但也绝不会让它白白落在你这恶贼手上!

“但凡你只要逼我一下,那么今日我宁为玉碎也绝不为瓦全!咱们就看看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你父亲的前途重要!”

沈歆气得浑身颤抖,立在地下却也未曾敢上前半步。

她真怕这疯子发起疯来会把瓷枕给摔了,可她却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这要真是来硬的,她沈羲撒起泼来弄得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回头老太爷追究起来怎么办?

到底她沈羲也是府里正经嫡出的小姐,老太爷就是再不待见二房,也绝不可能容忍她仗着长房的势,弄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的!

“姑娘您仔细摔着……”

裴姨娘望着抱着瓷枕站在桌上气势慑人的沈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光是她,身边几个丫鬟也早就目瞪口呆,就连沈歆与那两个被打的丫鬟也都束手无策了!

这样的沈羲是她们从来没见过的!

裴姨娘和丫鬟们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也从未见过!

从前的沈羲心虽不坏,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先爆发了再说,耳朵根子又软,极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没少吃亏!

可眼下的她分明就把沈歆耍得团团转,而且好像对付起她们来一点都不费劲,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丫鬟们看着裴姨娘,裴姨娘也看着她们,她们显然都还来不及适应这番变化!

“我数到三你们不走,我就立刻把这物件儿砸个稀烂!”

沈羲站在桌面上,指着沈歆一伙掷地有声。

第004章 一个恶梦

她怕什么,不就是耗么?倒要看看谁又耗得过谁?

若把她逼急了,她自行写个状子递去都察司也不是做不到!

都察司里她熟人大把,虽然如今不见得卖她的面子,可那里头的套路她总还记得清楚,总有办法搅得沈家不得安宁!

沈歆盯着被她高高举夺手上的瓷枕脸色越发见青,眼下她可是不能夺也不能抢了!

她虽然知道这瓷枕对于她们二房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眼下沈羲这不要命的样子,令她也不由相信只要她冲上去,她便当真会将它丢下地来!

黄氏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刘阁老甚喜康运年间的这批瓷器的,万一真给摔了,沈颂调回京的事便就要拖到猴年马月了!

沈颂不回京,她便就又要跟着去赴外任,就是她不去只是黄氏去了,那谁来给她议婚?

她才不想嫁去京外!

她咬紧牙关,颤手指了她半晌,最后冲丫鬟们一喝:“走!”而后便冲出了门去。

沈羲一直透过窗户盯着她们冲出了院门才抱着瓷枕跳下地来。

“姑娘您没事吧!”

丫鬟们一窝蜂簇拥上来接过瓷枕,余骇未定地围着她连声惊呼。

沈羲拂拂袖子没加理会,只道:“给我备笔墨来!”

她虽然不怕事,但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沈歆走得越是干脆,就越是说明这瓷枕于她的重要性。

她口中的刘夫人寿日还有几日,她既是冲着这个而来,怎么可能会轻易被吓走?必然还会有下回的。

只不过眼下先不必理会这层。

丫鬟们立刻前去准备。

裴姨娘这里抬袖印了下眼眶,也满含激动地去提饭。

她虽然不知道沈羲为什么突然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可是这变化无疑是好的!

二房里如今只有她这个主心骨,只要她站起来了,日后她们难道还会继续再被人指着鼻子欺负么?

沈羲抬头略略打量了一圈四面,见到窗前书案笔墨已然备好,随即走过去铺了纸。

抬头酝酿的工夫,她望见拐角栏下的一蓬葱翠芭蕉,脑子里却又禁不住地嗡地一响——

芭蕉?

这时节怎么会有芭蕉?

她死的时候明明是隆冬,温婵和她身上都穿着最暖和的皮裘子,哪里会有什么葱翠芭蕉!

可眼下她们个个穿的都是春衫,按照这天色来看,至少已是二三月,这怎么可能!

她借尸还魂理应是立即就会寻到新的身体进驻,怎么会一夜之间从隆冬跨到阳春?

“我究竟昏睡了多久!”

她猛地转身,看向正在给她铺被的珍珠。

珍珠被她吓了一跳,屏息想了半日才出声道:“总共三日了,昨日姑娘曾醒过的。”

三日!三日间季节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眼下是什么年月?”沈羲觉得自己的嗓子都颤起来了。

“现如今是昭庆二年呀!”珍珠愈发奇怪了,“姑娘怎么了?”

昭庆二年,昭庆二年!她印象中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年号!

她可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不要说大秦没有这个年号,就是她所读的史书里也没有!这个年号是哪里冒出来的?

沈羲背脊有了冷汗,人也有些发软!

“那现在是什么国号?你们可知道大秦?!”她努力寻找回自己的意识。

珍珠略略顿了下,凝重地道:“大秦已经亡国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先帝起义推翻了大秦,将赫连族人赶出朝堂建立大周,让我们所有拓跋人摆脱被赫连族人压迫控制,这是街口茶馆里每日里必有的说书,老爷在世也常跟姑娘说历史的,这些,姑娘您都忘了?”

珍珠说到末尾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这样的沈羲让她觉得很不安,她隐约觉得她有些不妥。

沈羲脸色愈发变白,白到不能看。

大秦已经亡国了?

赫连族人被赶出朝廷了?现如今当政的乃是拓跋人?!她居然还魂到了拓跋人的身上?

大秦皇帝英明神沈勇,怎么可能会做亡国君?!

就是他同意,他朝上以张解等人为首的那帮臣子也绝不会同意!

她明明记得父亲说过大秦国运昌隆强盛万年的,怎么说亡国就亡国了?

“姑娘,”另一个叫做元贝的丫鬟走上前,充满担忧地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您去歇歇吧?”

沈羲闭了闭眼,将手抽出来,背朝向她们。

这消息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她很想说这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她们必定是胡乱编造了些消息来糊弄她!

可是眼前院子里的芭蕉,她们身上不符想象中季节的春衫,还有先前沈歆口里对赫连人的毫不遮掩的蔑视,这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的命运出了问题,她的灵魂不是简单地找到了另一个主人,而是错开了时间在延续!

大秦不在了,那张家呢?

温婵呢?

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一条命,现在她们却告诉她说大秦亡国了!她根本已不是生活在她死前的那个时代!

那现在她怎么去复仇?怎么去让温婵偿命?

而最关键的是,大秦不在了,她要上哪里去找她的家人!

“姑娘!您怎么了?”

丫鬟们的担忧愈发明显。

沈羲抬起头来,疲惫地撑着额角,喃喃道:“我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我梦见我死在永定十年。”

“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丫鬟们松了口气,皆都围过来安慰她,“大秦早就亡了,赫连人都被赶出中原了,现在是咱们拓跋人的天下,您不用怕。”

沈羲心里更是酸楚。

赫连人全被赶出中原了!这里头也有他们张家的后人么?那可都是她的家人和族人……

她稳了稳心绪,望着她们再道:“那么大秦永定十年,离如今有多久了?”

她死的时候,年号就是永定十年。

即便是被老天愚弄了,她也要弄清楚她死了之后张家又怎么样了?父亲母亲是否还有健在的可能?如是遭了不测,那他们的坟莹在哪里?

珍珠算了算,说道:“永定十年,距今恰恰五十年。”

五十年?

陷入绝望的沈羲倏地抬头,居然才五十年?!

五十年的时间,历史不会断层太远的!她的兄嫂侄儿年纪也还不大,应该还有存世的可能!

“那你们知不知道永定年间的张阁老家?他们怎么样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皆都摇起了头,“五十年前奴婢们都还没出生呢。”

二老爷一直在外赴任,她们都是跟着姑娘一起回府的,不在京师,很多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但是沈羲的目光太凌厉了,逼得她们几乎喘不过气!

几个人绞着手指头静默了会儿,才终于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鬟怯怯地道:“不如去找咱们院里的刘嬷嬷来吧?五十年前刘嬷嬷都十多岁了,而且一直呆在京师,她应该知道的。”

第005章 她还没死!

“刘嬷嬷?”沈羲道。

元贝忙说道:“就是从前在咱们抿香院当差的!虽然她没跟着南下,但是一直在抿香院看着家。”

“那还等什么?快去把她叫过来!”沈羲站起来。心下着急,她也顾不上语气了。

很快头发全白的刘嬷嬷被请了进来。

珍珠重复了沈羲刚才的问题。

刘嬷嬷茫然思索了下,便说道:“哪个张阁老?”

沈羲情急之下走过去:“张阁老讳名张解,祖籍通州,出身世族,隆安二十三年中的解元!

“历任广西知府大理寺少卿,同定三年入阁,兼任邢部尚书!夫人肖氏乃是太师冯元第的长女,永定皇后乃是张夫人长兄之女!

“这么有名的人家,你怎么会不知道?再仔细想想!”

虽然她心里首要目标就是杀了温婵偿命,可是大秦亡国的消息此刻令她已经顾不上去管其它了!

没有什么比父母手足对她来说更重要,大秦亡了,她需要知道张家人的消息和下落!

刘嬷嬷讷了讷,垂头再想了下,蓦地一拍额头道:“想起来了!原来姑娘说的是永定年间的皇亲张阁老。这个奴婢倒是还记得些的。

“张家当年声名显赫,只不过后来下场也惨。当年先帝攻破帝都之后,张家誓死守卫赫连皇帝,护着大秦皇帝逃到南方。

“但后来还是捉到了,一家老小十几口全部被斩首,还有数不清的家奴,听说那鲜血把整个刑场都给染红了。”

沈羲眼前发黑,心口似是有只利爪紧揪着一般松不开来。

死了……所有人!

她捂着胸膛,临死前那股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那是她的家人!全都死了!

“不过,”说到这里刘嬷嬷又迟疑道,“张家有个姑太太却还在世。”

“姑太太?”沈羲艰涩地吐出声音。

“没错。”刘嬷嬷点头,“就是张阁老的千金,不过听说不是亲生的,而是收养的。现如今她老人家乃是韩府的老封君。

“她的孙儿,那可不得了!乃是当朝首辅韩阁老,韩老夫人如今也是大周最为尊贵的命妇!”

沈羲浑身血液倏地沸腾了,她极力忍住浑身颤抖:“你说的韩老夫人,是张阁老张解收养的女儿?”

是温婵?

张家灭门了,她温婵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尊贵命妇?!

她不仅杀了她,她如今还站在消灭了大秦以及张家的拓跋人朝堂上,做着尊贵命妇?

“正是!”

刘嬷嬷翻起古来条条是道,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有什么太过异常:“奴婢就是因为韩阁老名望极高的缘故,这才记得清楚的。

“听说这韩老夫人原来只是张家的远亲,后来不知怎么张阁老就收了为养女,还把她许配给了韩家。

“虽然那会儿出身拓跋族的韩家还是低于张家一等,可在大秦也是有脸面的,张家委实对这位养女不错。

“老夫人一生富贵顺遂,后来赫连人被驱赶,却也因为韩阁老的缘故,使她太太平平。如今但凡提到韩家,便没有不敬着老夫人的。

“朝家这些年越发发达,与五十年前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语……”

沈羲跌坐在椅上,手脚不觉已冰凉……

刘嬷嬷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她已听不进去。

张家并没有别的远亲接进府里,也并没有别的人会收作养女,这个尽享富贵尊荣的韩老夫人,就是当初亲手杀死她、并且夺取了她一切的温婵,这点绝不会错!

张家亡了,死得干干净净,但落得了好归宿的温婵却越发风光,她当初因为嫉妒她的出身,以及怀宁侯徐靖对她的情有独钟而不惜买凶杀她,如今不但没遭报应,反倒还带契得夫家越发兴旺起来!

忠诚仁慈的张家落得全数覆灭的下场,而窍取了张家权和利的温婵却又成了世人眼里的尊贵无上的老封君,并且她的后人还做到了当年张解的位置,这多么讽刺!

她撑着额头,指尖冰凉如铁。

——若从死的那日所具的记忆开始算起,出事到如今也还不过三两日。

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她与母亲家人前去相国寺进香的日子。

肖氏生她的时候遇到点危险,张解在她们母女性命攸关的当口,情急之下跪在菩萨面前许下承诺,倘若母女平安,便让女儿将来每逢初一十五前去庙里进香还愿。

所以这事情是雷打不动的。

但那日早上母亲却忽然间大冒冷汗,张解请了太医来,倒无大碍,但这么一来便只能张盈自己去了。

而且那会儿她已经被指了婚,也是快要出阁持家的人了,怎还能事事依赖母亲。

温婵自告奋勇相陪,她也不是头一次陪着,没有人多想,倒只有高兴。

进香的时刻宜早不宜迟,天边还只有微微亮,她们便到了寺门外。

才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冲站在车下望着她深深而笑的温婵招呼,随之而来便冲出来两辆马车,十来个黑衣人如同从捅掉的马蜂窝里蹿出来,瞬即便将她带来的所有人全都点倒了!——当然,只除了她温婵。

那些都是手段超强的杀手,她至今想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找来的,又是哪里的胆子去找这些人的?

她带来的那些护卫,不下二十个,个个矫健英武,平日里随便徒手打倒三四个大汉不在话下,但那日,在突然而至的那帮黑衣人面前,竟然也挨不过十来招!

她被捅得只剩一口气,丢在墙角落里。

她记得满地的鲜血像是聚集了好几树的落梅,沾满了整段胡同。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泡在染缸里的布偶,是那幕红色在浸泡着她,而不是她包裹着那幕红。

她看见温婵在那幕红色里,丢给那伙黑衣人一扎银票。

那些银票,是那些年张解与肖氏,以及皇后年节里给她的赏赐。

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待她如亲妹妹的皇后表姐,一定想不到,他们给出的这些钱,将来会变成她的送命钱!

张解不是傻子,女儿横死街头,他不会善罢甘休,温婵就算平日里装得再温柔,在那个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任何疑点。

张家上下一定会设法将凶手追查到底,但是她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嫁到了刘嬷嬷眼里还不错的韩家!

沈羲不明白,张家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怀疑她的死跟同行去相国寺的温婵有关系?

过去那几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婵到底是怎么做到没露破绽的?

“吃饭了!”

裴姨娘的话音透过门廊传进来。

一屋人顿时从先前的沉默与沉闷里回神。

沈羲也握了握拳,放下抵额的手。

端起碗来的她已经神色平静,与方才悲愤莫名的样子判若两人。

吃的东西不算顶好,银丝面是稠的,入口粘乎发涩,盐渍鸭掌也是有些咸过头,春卷更是硬得硌牙。

但眼下又岂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如今她只是沈家不受宠的二小姐,别说吃食,在某些人眼里,只怕光是存在就是错误的。

温婵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前世里她生来高贵,人间龃龉虽见得多,却半点苦头没曾吃过。

想来老天爷也觉得不公平,故意将她魂魄放在这样一具身体里。

她不吃饱穿暖,如何过好这一生?

温婵还没死,她要杀她偿命。

她从张家得到的一切,她更是要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加倍讨回来!

哪怕她已经享受了大半生荣华富贵,她也要让她知道,掠夺而来的荣华,到头来被人讨回去,会更加使人生不如死!

第006章 高下落差

裴姨娘看着面前只剩下油光的碗盘,眼里泪花隐现,垂头收拾着,手脚愈发麻利起来。

回府这大半个月里,沈羲从来没有如此安安静静温温雅雅地吃过一顿饭。

从前沈祟信与胡氏在时,沈羲是众人捧着的二小姐,吃的用的即便胡氏不发话下去,底下又有哪个不是捧着巴结着?

如今出去三年回来,便如同天地掉了个个儿,府里除去二房还有长房三房,各人卯着劲地掉头献殷勤,谁还在乎一个失宠的二姑娘。

备好的吃食份量不减,货色自然是比不得别处。

她们心知肚明,沈羲却始终不服,每每饭时不是咒骂下人,便是赌气不吃,再要么摔碗砸盘。

沈若浦原本就对二房有成见,是以当初才将她以守孝的名义打发去杏儿沟住了三年,见她这般,怎么会欢喜得起来?

再加上被咒骂的下人暗地里再一使坏,话传到沈若浦耳里,自然也就是一环接一环,日渐不耐烦起来了。

今日她能把瓷枕保住,又能有这样好的精神,哪怕日后沈歆还要刁难,日子也绝坏不过从前去。

沈羲漱了口,又连吃了两碗茶。

茶水进口比想象中更为苦涩,但她眉头微微一皱,便咽了下去。

而后将杯子给还了丫鬟,再顺手抽出绢子,印着唇迹,半托腮想起心思来。

现实摆在眼前,也容不得她不重做计较了。

接下来自是要报仇。

但究竟如何报,这问题却又成了拦路虎。

毕竟她温婵已经身居高位,而她却落拓无依,如今连整个赫连族都已被驱逐,她真真是连一个可求助的人都没有!

但她前世的伤痕还在心口滴血,刘嬷嬷的话也犹在耳边,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得朝这条路上走的。

温婵自己也是赫连族的人,但她如今却成了拓跋人的尊贵老封君,就算整个赫连族的败退于她没有直接关系,她也是踏在族人的尸身上安享的这份尊荣!

她紧抓住绣着万字花的桌布,闭上眼睛控制着情绪。

如果不是因为这条命来之不易,她恐怕早已在这连番的现实下疯掉!

可如今她不是张盈,无论未来如何,她也得先把沈羲的人生过好才能筹谋其它。

沈府以外什么情况她都还没摸清楚,一味的急,有什么用呢?

她睁开眼,望着葱绿芭蕉,心情不由平静下来。

她这样出神,一旁的珍珠却也看得发起了呆。

原先的二姑娘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年幼时到底吃了些亏,即便沈祟信夫妇从未放弃悉心教养,也终归失了灵气。何曾又有过今日这般浑似胸有成竹的气质?

这气质,倒不像是侍郎府失怙的孤女,反像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作派。

不想她们家姑娘今日不光唬走了沈歆,更加连仪态也蓦然往上拨高了几丈,难道她这一病,竟把她幼时落下的遗憾给补回来了?

珍珠不敢问出来,盯着沈羲瞧了半晌,最后抑不住这份欣喜,给她递了纨扇,麻利地去了帘栊下做针线。

姑娘能振作起来,她们也越发有干劲了!

她们都是二房的人,自然都盼着能在沈家直起腰板来。

茶饭下肚,也使得沈羲浑身血脉变得活泛起来。

雨已停了,云层里正好洒下一缕金光,照在廊外空地上。

廊下多出不少乱糟糟的泥脚印,元贝在泼水洗地,裴姨娘则在外院门口扶先前沈歆进出时踢翻的花盆,爬在墙头的茑萝垂在她头顶,给一身惨淡的她平添了一丝俏丽。

这景象,是她全然陌生的,也是与张府浑然不同的。

她忽然扭头望着珍珠:“我昏迷这几日,府里又怎样?有没有别的人来过?”

珍珠微顿,随即把针线篮子挪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一面绣着花一面回道:“倒也还好,只要大姑娘不过来,别的人也是不会来寻咱们晦气的。

“大姑娘自打姑娘您从佛堂出来后,则直到今日才在咱们这儿露面。”

沈羲望着在布片上翻飞的她的双手,眸色里也似有流云轻舞。

这是个即使穿着粗布衣,也能把自己拾掇得跟脸上雪白皮肤一样干净的丫头,左眉里藏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使她看起来清秀之间又略带妩媚。

沈羲再细细打量她,发现她手下的百合花,绣得也如她的着装一样齐整美观。

但她最可爱之处,却还要数她对沈羲的毫不设防。

“大姑娘闯进来要瓷枕,难道大太太不知道吗?”

沈羲不动声色地套着她想知道的。

她想知道的,首先便是沈家各房的现况。

她如今已回不去了,日后沈家便是她的宗族,她得顶着沈家女的身份过完此生。

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关系顿时与她息息相关。

原主身前身后的恩怨情仇,幸福或者抱憾,忽然也变成了她的,她赖不掉也赖无可赖。

在沈歆卷土重来之前,她必须让自己与原主人生实现最大程度的融合。

她得带着二房在沈家翻身。只有她们翻了身,才有走出沈家大门,朝温婵血刃的机会。

沈歆的出现,注定就是她的第一仗了。

拂香院是长房位于东跨院的居处。也是作为宗子宗妇的他们,享受的全府格局最好的院子。

沈歆寒脸绕过正房,穿过翠竹夹径的甬道,从西南角上的宝瓶门回到暖玉斋。

沿途的丫鬟婆子屏声静气,直到房门口的湘妃帘传来哗啦啦声响,才敢把头抬起来。

从前府里人俱不敢得罪的是二姑娘,如今则是大姑娘。

而大姑娘兴许比二姑娘更难缠,因为二姑娘单纯,再有权势的人只要她心思浅,显然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大姑娘不同,她不但是府里大老爷的嫡长女,大小姐,而且还并不傻——至少不像二姑娘那么傻。

她是知道趋利避害的,她的凶和恶,只有她看不上的人才见得到,这样的人,才是真难惹。

沈歆畅通无阻地进了房。

并且轻车熟路地过了帘栊,到了里间东墙下置着的五蝠临门红木大妆台前坐定。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怒容,涂满了蔻丹的手掌一拂,她便把面前两柄犀角梳扫到了地上。

随后跟进来的秋蟾与冬萤立时停在帘栊下,如同多设出来的两架木桩子。

沈歆在镜子里瞪眼剜着她们,又拿起剪刀来将面前的纨扇剪成了碎片。

若沈羲是这扇子就好了!

她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是沈若浦寄予厚望的嫡长孙女,而沈羲是什么?

是从小只知道仗着父母亲的疼爱,而显得处处高人一等的窝囊废!

如今更是须得离她十步远就得躬身停步给她让路的二房的孤女!

她连个撑腰的都没有,但今日却把她给镇住了,她在她面前,竟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深知她没有城府,所以她连伪装也索性去除,直接闯去梨香院逼迫,结果却被她欺得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她从没有吃过这等亏,受过这等侮辱!

她沈大小姐,在外的口碑虽不说数一数二,却也称得上矜贵体面。

而方才被沈羲那么一逼,不知该有多少人暗地里将她笑话。

笑话她居然输在了她沈羲的手里,居然被她赶出了破落的梨香院!

第007章 上房有请

她紧紧地攥着拳心,粉白的脸上虽未显狰狞,但眼里的怒火却掩饰不住。

她咽不下这口气,若是让她沈羲给拿捏住了,往后她这大姑娘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对镜咬了咬牙,她将拳松了,站了起来。

秋蟾冬萤立时把背绷得更紧。

隔在她们之间的湘妃帘被打得惊跳起来,沈歆已走到她们面前:“去看看梨香院现在何如?”

秋蟾立时出了门去。

桃树下站着的总角丫鬟搭帘望天,也被这陡来的声音吓得立刻转了身,待秋蟾出来传话,她凝神略顿,便立刻小跑着出了门外。

妆台上下的碎屑才将收拾起,那小丫鬟即又小跑着回了来:“回姑娘的话,二姑娘那边大门闭着,说是正在养病。裴姨娘她们不见人影,想是在屋里呆着呢。”

秋蟾回头望着沈歆。

沈歆冷笑着,半寸来长的指尖掐进手心里,脸色又寒了寒。

刚才抱着瓷枕那副恨不能与她同归于尽的样子,可不像有病。眼下发了狠不算,倒还要来扮可怜装无辜么?

她抬腿走出帘栊,定了定说道:“去上房!”

上房便是沈若浦的住处万荣堂。

沈家是久居京师的拓跋族人,近三代也屡有在朝为官者,只不过到老太爷沈若浦这代才算爬到个相对风光的位置,六年前升上了刑部左侍郎。自夫人吴氏十年前过世,他便没再续弦,如今身边只有两位姨娘,一位周姨娘负责房里事务,一位孙姨娘则协助三太太纪氏管着中馈。

沈家虽不算官宦世家,但定居京师近百年,也算根基不浅。如今家务已交到三房手上,沈若浦仍是一家之主,他的起居仍在正院。

案上线香不知何时已焚尽成灰,沈羲该知道的,从珍珠断断续续的回应里都已知道个八九分。

而这时候,正在院子里做着清扫的元贝忽然也推门进来:“姑娘,老太爷那边来人传话,请您眼下就过上房去。”

元贝脸上浮现着因走得过快而呈现的红晕,气息也微喘着。

“可有说是什么事?”

珍珠看了眼沈羲,站起来问道。

元贝望着她:“我可不敢问,姐姐也知道她们那些个势利的,便是我问了她们也不会说,但是方才我在门外却听说大姑娘往上房去了,到如今还没出来——”她说话的时候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前倾,显露出几分心里的担忧。

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到底藏不住情绪。

沈羲抚着纨扇上的流苏,眼里即滑过丝了然。

只要扯上沈歆,便没有什么不能解释了。按理说她此刻正应该躺在床上养病,沈若浦就是再有急事寻她,也不会只着人硬梆梆地传唤,若不是沈歆去到万荣堂吹了耳边风,一个好不容易爬到侍郎位上的老官油子,怎么可能会连这点体面都不顾?

“知道了。”

她拂拂衣襟,站起来。

既到了这地步,管它龙潭虎穴,她都是要闯一闯的。

“姑娘且慢!”珍珠连忙拉住她,叮嘱道:“到底咱们不敢跟大姑娘比,瓷枕保住了也就罢了,不管老太爷说什么,您可千万别跟他顶嘴,老太太原先最疼大姑娘,大太太又是老太爷的外甥女,眼下咱们又这处境,您无论如何别与她硬碰硬!”

说了这半下晌的话,她嗓子已有些发哑。

但也还是要说,实因往日沈羲吃的亏太多了,哪怕今日的她令人耳目一新,使人徒生出无限的信心来,眼下这形势也不能掉以轻心,沈歆眼下条件强过她太多了,随便抬出一桩便能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不是沈祟信还在的时候了。

沈羲站定在门下,对着仍滴着水的芭蕉叶静默半晌,最后点点头,领了她的意。

沈家老太太吴氏共生下三子,长子沈崇义娶妻黄氏。

而黄氏是沈若浦姐姐的独女,自幼在沈家的日子多,与年岁相当的沈崇义青梅竹马,成年后便许了亲。十年前吴氏过世的时候沈歆已经七岁,一则是黄氏的关系,一则又是嫡长孙女,自然在祖父母面前受到的关注不会低于原主。

沈羲并未打算与她争,沈家撑死不过是个三品官户,就是争赢了,她能捞着多少好处?

她的目标又不在沈家。

当然,该她得的她也绝不会让,不管怎么样,她总得管住自己的活路不是?

对镜理了理鬓发,她提着裙摆出了门。

看到门下先前沈歆站立着打过裴姨娘的拐角,她心思又不免转到长房上。

沈崇义现任广西知府,去年中秋因为黄氏父亲病重,她便带着儿女回京,如今黄父发丧已有小半年,目前她们却还没听说有走的打算。

长房外任多年,如今正卯足劲想要调回京师,而黄氏他们之所以留京半年未走,必然也是跟这事有关。想来沈若浦可发挥的作用不大,所以沈歆才会不顾一切想来抢夺她的瓷枕去献给那位什么刘夫人,就是不知沈若浦对此事究竟知不知情。

至于长房这么急着调回京师的原因,沈羲尚未弄清确切答案。

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京官又风光又体面,又舒服又机会多多,谁又不想调回来?

珍珠满肚子不放心,也跟着走出来。

裴姨娘和元贝也都跟到院门口的茑萝藤下,每个人眼里都有无限担忧,这模样,与先前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已截然不同。这样忽喜忽忧的日子也不知她们熬了多久?

沈羲没吭声,跨了门槛,又上了庑廊。

这一出来,才知道沈家家底果然不算薄。

京师宅子她见的多,不管是雄踞东南的赫连人一惯的婉转娟秀,还是北方拓跋人祟尚的端正严谨,她心里都有谱。

沈府是典型的拓跋官宅,建筑讲究对称稳重,出了西跨院通往天井的月亮门,她便看出来这是个有些历史的四进大宅子,这样的宅子正院通常设在最中间第二进,她只需要看准方向顺着庑廊走过去即可,即使路线或有偏差,旁人也瞧不出古怪。

第008章 你病好了?

一路上墙角的古砖透露出来它的沧桑,但门窗描漆却还新净,墙头的爬藤也很规整地在生长,影壁下的小水池也能清楚见得着底下水草和锦鲤。

由此不免使人猜想,这管家的主母想必也是有些手段的。

而天井里随处可见的三人环抱的香樟树,各处门楣上出自名家的题匾,以及萦绕在空中的上好的沉水香,则都说明了沈家绝非暴发而起的京中新贵。

照大秦的货币价格,上好的沉水香须得数十两银子才得十盘,眼下虽已改朝换代,然物以稀为贵,想来也差不到哪里。

但是,这样富足的人家,却做得出让自家二房一脉,住在小破落院里被下人登鼻子上脸的事。

沈羲的父亲沈崇信是前朝的进士,大周开国皇帝李锭带着族人起兵那年,沈崇信刚刚考上庶吉士。

按说新君不用旧臣,但这场战争不似别的,用珍珠的话说,这是场“替整个拓跋族雪耻”的“正义之战”,所有的拓跋族人都是光荣的,也是有权利为自己的民族奉献所学的。

因此与其余同在大秦朝廷任官的拓跋官员一样,即便是曾为亡国君的门生,但定国之后,沈崇信也仍从庶吉士出来后便风光入了六部。

大周定国造福的是拓跋一族,不是天下人。

但不管怎么说,沈家却是因此而起来了。

不出五年沈崇信又任了吏部郎中,是沈家三子里唯一留任京师的。

他与夫人胡氏同年逝世之前,曾一直掌管着庶务和中馈,住着府里人气最旺的抿香院,是沈家客人寻访最多的,也常常被沈若浦在外自豪地称为“我们家唯君”,更是沈家家底最殷实的一房。

然而他们过世后,二房地位一落千丈,沈羲姐弟被沈若浦以奉孝之名,下令带着家仆等前去京外祖坟所在的杏儿沟住下,中馈大权则由三太太纪氏接掌,那些家当也只剩下包括瓷枕在内的几件薄产了。

至于传说中的“百亩良田,旺铺别邺”,竟都已不知所踪。

如今唯一能确知下落的,只有胡氏的嫁妆,至今仍锁在公中大库里。

而抿香院,则早已被锁起来了。

二房地位丧失已是事实,但沈羲心里仍有疑惑。

事实上当时她更想直接问,沈崇信和胡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二房落到这样地步,必然跟他们的死有着莫大关系。否则不可能在他们死的前后有着这么大的差距。

虎毒不食子,即使是隔着代,沈若浦但凡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在亲生儿子死了之后这般苛待自己的孙子孙女。

当然,本来一开始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每每当她话题触及到这里,珍珠都敏感地将之岔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怀疑。

只是她又不能逼着她开口,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先把这疑问压在心底。

沈羲把所见事物尽收眼底,很快到了万荣堂外。

这是沈家的正院,自然宽敞,门口进出的下人都没见有断流的。

站在院门内打量两眼,正准备去往上房,斜次里却走出个弯月眉的丫鬟,到了跟前说道:“姑娘怎地才来?老太爷正在外书房里等着呢,快些去吧!”

丫鬟个子比沈羲高出半头,且直着腰,说话时手里汗巾也跟着挥来挥去,这样不敬,她自己却不觉得。

沈羲也没说什么,盯着她看了两眼,便就转身出了门外。

珍珠见没了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也就是如今她们敢这么着,要换着从前试试?哪次来咱们抿香院,不是隔老远就‘姐姐姐姐’地套近乎的!”

沈羲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动声色。

从前二房当家,下人们当然唯二房之命是从,就是她们这些丫鬟也跟着高人一等。如今不但没了权,且连基本地位都没了,失去了巴结的价值,她们当然不会费那个精神再来追捧你。

良心于势利人来说,算得什么?

倘若她手上还有大把家底——

二房的穷她早就心里有数的。但是沈崇信为官多年,积攒下那么多私产,却在死后几乎不剩分文,且连下落都没有,这未免太不应该了。

她算得到来正院的路,却不知外书房在何处。

好在珍珠浑然未觉,她只需要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走就好。

但顺利到得宝墨二字匾额下时,书房里传来的喝问声,终于还是说明来晚了。

沈羲到达门前,角门下冲她射来几道毒光的丫鬟,正是先前让她踹过膝盖的沈歆的人。

“二姑娘来了。”

门内丫鬟撩起帘子,就有夹着笑音的通报传出来。

这丫鬟双手勾着帘子,脸在笑,眼里却清清凉凉,目光在沈羲脸上一瞥,就看向别处了。

沈羲看了眼她带了几分凌厉的唇角,抬脚进门,只这一扫,便把屋里情形看了个透。

屋里只有三个人。

靠西边的座椅上坐着沈歆,徨惑不安的样子,与先前那强取豪夺的强匪模样判若两人。

东南角上书案后则坐着五旬上下,穿着身青袍的沈若浦。

虽只是扫了一眼,沈羲也从他颊上两道深得如同刀刻下来的法令纹猜得,这位爷素日定然不大好相与,与张解那种年少得志,温和内敛的人鲜见是不同的,而他眼下脸色十分阴沉。

此外沈若浦身旁还立着个穿枚紫色长比甲的四旬妇人,梳着元宝髻,头上插着两三枝金钗,身段伶俐,眼珠儿尤其灵活,沈羲进来这一瞬的功夫,她已经从她身上望到了沈歆身上,又从沈歆身上望到了沈若浦身上。

沈羲透不透她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但不管是哪个,她进门也只须冲沈若浦行礼:“孙女拜见祖父。”

往日里她凡是到万荣堂便总是畏畏缩缩胆战心惊,看不出丁点大家闺秀模样,这也令得沈若浦对她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但眼下见她行事大方声音清朗,心下稍顺,将手畔一张纸往前挪了挪,沉声开了口:“我听说你病好了?”

“承蒙祖父关爱,孙女确已痊愈。”

人都到来了,再装病已不合适。

何况,她也并没打算借着这身病做什么文章。

第009章 认罚也行

“既是病好了,那可还记早些日子佛堂罚跪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性子,还是坐惯了刑部大堂,这位侍郎大人倒是不曾兜半点圈子,借着她这话便就往下施起压来。

沈羲暂且不知沈歆给她安的什么罪名,只知来者不善,思忖片刻,且顺着道:“孙女不敢忘。”

“既不敢忘,如何方才又将你大姐姐给打了?”

话说到这里,沈若浦心里的恼怒已按压不住。

沈羲幼时原也聪明可爱,然而三岁那年沈祟信夫妇带着她南下去胡家赴胡太夫人的寿宴,途中突然发起了高热,彼时荒山野岭,哪里寻得到大夫?连日赶到山下镇上求医问药,病是医好了,只是被这一耽误,仍是伤了些根本,这脑子与性情,较之于从前,竟是有几分不同了。

当然,没曾见过从前的她的人,是分辩不出来的。毕竟她也不是痴傻,只是没那么活泼伶俐。

在沈崇信与胡氏出事之前,他对她与对沈歆或沈嫣是没有多少高下之分的。

然而如今,他对她却只有不耐烦。

回府半个多月,她不是与府里丫鬟婆子起冲突,便是与沈歆打架,眼下距离上次挨罚不过三五天,沈歆又带着丫鬟来告她的状了,他闻言之后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周由拓族族人主政,民风相较于赫连人的古板迂腐虽松动了很多,可到底女子拥有端庄温婉的品质,乃是古往今来的好评标准,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子是温柔优雅的呢?

沈家也是堂堂三品官户了,她的举止,简直是在给沈家抹黑!

然而沈羲眼下却理会不了他什么态度。

她迅速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沈歆,心下嗤笑,原来她竟是来诬告她的!

沈歆见她看过来,也顺势在刘海底下回了她一记毒光,只不过那惶惶惑惑的坐姿却是没改,因而沈若浦也完全留意不到。

“回祖父的话,孙女已经病了多日,实在没有这个力气生事。大厨房的人兴许可以作证,我直到一个时辰之前,才吃了顿饱饭的。再不济,就唤个大人来替我诊诊脉,看看我究竟有无力气打得过无病无灾的大姑娘也成。”

沈羲有些看不上这样的伎俩,淡淡说了句。

她沈歆应该不只有这么点手段,而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仗着原先的沈羲无脑,可以任她们随意玩弄欺负罢了。

不过她这个反状虽然告得可笑,却使沈羲越发笃定先前猜想,如果沈若浦真与他们一丘之貉,沈歆必然就不会被她拿砸瓷枕吓走,也不会回过头跑来诬告她打人,而只会抬出沈若浦来逼迫她交出瓷枕。

既然沈歆确实顾忌着沈若浦,那无疑是好事一桩。

沈若浦听见沈羲这话,当即拉长了脸,上回挨罚她也是狡辩说没有打的。

只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下反倒不大确定起来。

这么有条有理,安然若素,可不像他印象中的二丫头。

“我早就说过了,二妹妹兴许不是故意的。”

沈歆就坐在武若浦对面,怎会看不出来他的迟疑?当下娇娇弱弱解释起来,又扭头望着门下的丫鬟:“都是夏蝉多事,前来告状,我是姐姐,自该是让着妹妹的,妹妹尚在病中,我就是让她碰两下泄泄愤又有何妨?到底她没了爹娘——”

沈若浦听到这句没了爹娘,搁在案上右手便紧了紧。

沈羲回府后,不知道因为沈崇信夫妇的死犯过多少次浑了!

回想起她前几次的犯事,他不知不觉将脸色冷下,望向沈羲:“你跟你姐姐动手也不是头一回了,叫我如何信你?反倒是歆姐儿这边,不少人瞧见她去梨香院瞧你,结果气得从你屋里冲出来,这你又怎么解释!”

沈羲扫眼望着沈歆。

沈歆放了绢子,叹了口气站起来:“祖父,不如算了——”

“你坐回去!”沈若浦驳回她,目光又瞪向沈羲。

沈歆像不得已,后退了两步,眉眼唇角却俱是得意。

她幼时在吴氏跟前教养,是吴氏的心头肉,吴氏死后沈崇义孝满起复,她与黄氏便随之去了外任,在外的日子虽然无拘束了点,但府里谁又知道呢?黄氏惯着她,沈祟信又凡事听黄氏的,自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反倒是她沈羲什么德性,府里谁不清楚?回来大半个月,就连连闯祸,沈若浦若是不信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她叫过来?她总归得叫她吃点苦头,才算晓得她的厉害。

只要沈若浦再次发话把她罚去佛堂,她到时随便想个办法,从裴姨娘手上把瓷枕逼出来便就是了。

要对付这傻子,还真用不着费什么精神!

沈羲望着地下,没有说话。

沈歆有备而来,光是争论也没有什么用,原主之前的狂躁,使她眼下做什么都缺少说服力。

何况沈若浦认定她打人,对她只有不耐烦,哪里会真的去寻什么证人替她证清白?

就是寻了,府里除了梨香院的人,又有谁会冒着得罪长房的风险来帮她?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无话可说?”

沈若浦指节敲着桌子,比之前更冷峻了,如果仔细听,还能察觉出些微的愠怒来。

沈羲略凝神,回道:“祖父明察秋毫,孙女不敢自作聪明愚弄祖父,是非真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如今既是大姐姐的婢女告到这里,那么总归是我不对的。不管什么惩罚,我照收便是,只不过我却有一事相求,还望祖父无论如何允准我。”

“什么事!”

沈若浦见她不承认,只当她那股子横劲又上来,语气不由越发凛冽起来。

“我只求祖父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容我先回去把我那莲田图瓷枕给砸了。”

沈羲抬头望着上方,神情自若。

她倒不是真心要砸瓷枕,只是她不提到这儿,沈若浦又怎会知道沈歆对她干过些什么?

瓷枕是二房的东西,沈歆凭什么上门去逼去抢?一个堂堂侍郎连孙女“打人”都容忍不了,还能忍得了长房公然跑到二房去夺遗物?

无论是沈若浦的追究,还是瓷枕的存亡,沈歆都担不起这后果!

她能不在乎沈羲当真抱着瓷枕跟她们闹个鱼死网破么?

第010章 打了没有?

果然,沈若浦愣着还没反应过来,书案这头,就瞬时传来瓷杯碰地的砰啷一声响!

沈歆跳起来,七手八脚拿绢子擦裙摆上的茶渍。

她脚尖前是只打碎了的茶盅,瓷碎撒了一地,茶水将她的脚尖与裙摆皆打湿了。

旁边的姨娘与夏蝉连忙抢上前去照应,口里安抚着,而沈歆没说话,忙乱中扭头往沈羲看过来,眼里的毒光一波接一波,如同针尖,誓死要把沈羲扎成马蜂窝似的。半途遇见沈若浦也皱眉看过来,连忙又把头垂下,竭力做出无大碍的样子,坐了回去。

坐下后看到地上的狼藉,又立刻跳起来,满怀不安道:“歆儿失态了,实在是听到祖父说到又要罚二妹妹,心下着急所以——”

话没说完,她绢子印着眼,哭了起来。

沈若浦原本不悦,这么一看,脸色则缓了。

沈羲依旧拢手站好,漫声道:“大姐姐不必着急。既是我犯了错,自然是该罚的。不然规矩何在?我久不受府里管束,难免要挨些教训。老太爷也是为我好,我心里都知道的。你们容我片刻,我这就回去把事办了,前来领罚。”

说着,她冲沈若浦弯腰福了一礼,转身便要往外走。

身子才转到半路,一阵香风突然扑过来,沈歆眼圈发红握住她双手:“妹妹别急着走!老太爷又没说要罚你。”

沈羲顿住,笑道:“那姐姐的意思,我并不该罚?”

沈歆憋得两颊通红,眼上那点子强揉出来的红色,倒不值一提了。

“什么瓷枕?!”

沈若浦凝眉望着她们,到这会儿才把话问出来。

“回老太爷的话,就是当初老太太传给我母亲的,那只出自前朝大师之手的莲田图瓷枕。”沈羲望着上方,温温软软说道,“祖父放心,我只需一刻钟就成,事后我保证乖乖回来。孙女这次知道错了,定会好生悔改。珍珠,我们先回去!”

珍珠顶着张煞白的脸蹭地走进来。

她虽然大略猜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但她这样大的胆子,还是让她紧张到心发颤!

在沈歆面前硬气也就罢了,她们姑娘,什么时候在沈若浦面前也这么泰然自若起来了?全府上下,能像她这么样放松又自如地跟沈若浦说话的,可并不多!从前沈祟信是一个,如今她是一个,再往开说,可就没有了!

“慢着!”

还没有等她站定,沈歆已抢先出声。随着窗外斜阳照进,她脸色似乎越发胀红了,就连执着绢子的双手也似乎在轻轻颤抖,但她吐出来的话却越发和气了,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一丝哀求:“多大点事,二妹妹别闹,仔细祖父生气。”

沈羲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我不去,珍珠去。珍珠——”

“你闭嘴!”

沈歆终于脱口喝斥起来,喝斥得太急,不光声音刺耳,就连面目也在这瞬间狰狞起来。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失态,沈若浦脸色已经倏地沉下,眼里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来!

她脸色一白,慌得退开半步,但显然已经迟了,沈若浦已经站起来,负手到了她身前,寒脸望起了她。

沈羲及二房不受沈若浦待见确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可是,二房终究是沈家的二房,沈羲终究是他沈若浦的嫡孙女,倘若他真对二房没有丝毫情份,便不会着人将沈羲等人自杏儿沟接回来。

他的孙女他教训责骂都可以,旁人却不能。这是体面。只要沈羲一日冠着沈姓,一日还在沈家族谱上,沈家便不能传出凌虐至亲骨肉的话去。沈家什么都有了,财富,人脉,唯独家世底蕴还不够,再加之二房之前——

不管怎么说,沈歆当着他的面怒斥并无明显过错的沈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沈家呈现给外人看的,应该是内和外睦才对。

“羲姐儿究竟有没有打你?”

他冷眼望着沈歆,逐字逐句说道。

沈歆又退了半步。

门外立着的丫鬟见状,悄没声儿地往外走了。

“依我看,她们也就是姐妹间说笑打闹,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老太爷不如大事化小算了。”一旁的妇人赔着笑上来打圆场。那双眼珠子,越发灵活得像掉落在地上的珠子,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滴溜溜乱转起来。

沈羲扭头打量她,琢磨她到底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

“太姨娘!”沈歆像是找到根救命稻草,哇地一声扑过去,埋首在妇人怀里。“您是最了解我的,我几时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二妹妹没了爹娘,我心疼还来不及,刚才乃是见她又犯执拗,生怕惹恼祖父,我才,才——太姨娘帮我!”

一个正经的嫡长孙女,居然抱着个妾侍耍起赖来。

沈羲满心里嫌恶。

不过她猜测这妇人是孙姨娘。

沈若浦身边两个姨娘,虽然看上去都很体面,但是很显然,相较于打理万荣堂的周姨娘,协助纪氏掌管中馈的孙姨娘才更为体面。而这份体面,则是来自于她给沈若浦生下了唯一女儿沈弥音,而周姨娘却至今无后,已届不惑的她,想必也是不会有后的了。

这样的场合,侍妾能站在这里已了不得,竟还能也出面求情,能够被沈歆这样拥抱,若不是有女为恃的孙姨娘,还能会是相当于个内闱管事丫头的周姨娘么?

“胡闹!”沈若浦拍起桌子。

沈歆停了哭声,从孙姨娘身边退开。

孙姨娘也颤了颤。

“羲姐儿到底打了你还是没打!”

沈若浦又责问起来。

沈羲都已经把事情挑到这份上,刑部掌管天下大案要案,他在衙门里呆了六年,经手的案子没有千件也有八百,再看不出来蹊跷,也就怪了!沈羲固然粗莽浮躁,可沈歆既为长姐,不曾指点规劝,反倒是诬告栽赃,这又如何使得!

沈歆咬着下唇,只觉齿间腥甜,已经咬出了血来。

沈若浦的问话她不能不答,不答就是默认!可她是能说打了还是能说没打?说打了,那这状就是她告的,而不是夏蝉,沈若浦就算罚了沈羲,心里也必然不快,会认为她这个做长姐的睚眦必报,不把沈家体面放心上。

而且搞不好沈羲还会继续拿瓷枕作文章!

可若说没打,那岂不是更直接地打了自己的脸?

而且沈若浦岂不更加恼她?

第011章 有母如此

沈羲竟会把她一步步逼到这个份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自认七窍心肝,却居然压根没提防她还会这一手!她居然又输在了她手里,被她逼得无路可走,而她自己却安然无恙!

她望着脚尖,咬紧牙关。

“打没打的,姐妹之间,有什么要紧呢?当时慌乱中,我也记不清了。”她呐呐地,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望着沈羲,“只要二妹妹尽快学好规矩,我就当这是玩笑了。再说梨香院还有个梁哥儿呢,二妹妹若是撑不起二房来,可让梁哥儿日后如何是好?”

说到“梁哥儿”,她瞟了一眼沈羲。

她提到沈梁不是没有原因的。

上次之所以沈羲会被关去佛堂,乃是因为沈梁上学的事。沈梁五岁了,下半年也该是时候启蒙入学,但是在她眼里他是个卑贱的庶子,庶子哪有什么资格跟嫡子一道平起平坐?

她不过当面说了两句,沈羲就气急,扑上来撕烂了她的裙子。

她知道沈梁终究还是会去读书,但是能进去学堂也得他能呆得下去!

沈羲若不知好歹,她也不是没法子治她。二房里可就只有沈梁这么个男丁了,要是他不念书,或是念不成书,日后二房还有什么盼头?她若是不蠢,就不该不知道。

沈羲听她说到这里,眼眸里的寒意也缓和了点儿。

她也已经知道她罚去佛堂的前因后果,原本她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她老实下来的,可她提到这茬,又还真不能不顾及。

沈若浦再无仁,对二房的成见再深,可只要二房还是二房,他也不可能放着家里的子弟不去读书。

但是二房没有势力,连打点下人行事的钱都没有,尤其沈梁才五岁,看裴姨娘那般的怕事,他又能强悍到哪里去?若是真把沈歆给教训狠了,到时候去了学堂,到了他们天下,那也等于羊入虎口,反为不利。

这些烂摊子也不是说话就能全部解决的事,到底只能一步步来。

她默了半刻,便就放开心思,打算先给彼此留点余地。

哪知道她这里还没开口,门外却突然有人挟着风走进,在门下停了刹那,转眼就冲站在桌前的她冲过来!

还没等沈羲看清楚她模样,便就已经被揪着胳膊往前推去:“你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仇!竟敢一再地跟歆姐儿过不去!”

声音是夹着极度愤怒的女声,一时闪避不及,被推着往前急冲了几步的沈羲全靠书案挡着才没有倒下地。

但即便如此,她身子也还是直直撞到了桌角上,肋骨传来锥心刺痛,令她忍不住连声倒吸了口冷气。

珍珠箭步冲上来扶她。

她趴在书案上猛地反头看向来人,只见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有着一张与沈歆如出一辙的瓜子脸,脸上布满怒恨,连身上平整新净的蔷薇色织锦夹衣,都因为她的动作而不停发出悉梭的声音,似在附和她的怒气。

“你做什么!”

沈若浦显然也是无法忍耐这样的无状,当即拍着桌子怒斥起来。

桌上的纸张诗文都被拍得弹开,有两张甚至还覆上了沈羲手背。

不用说,推她的必定是沈歆的母亲黄氏了!

“老太爷!”

黄氏转头望着沈若浦,福了福身说道:“我知羲姐儿是府里小姐不假,可她这也太不像话了!歆姐儿可是她的姐姐,她这么三番五次地跟她过不去,眼里可还有点规矩?若是她再这么肆意莽撞下去,不光是歆姐儿没脸,整个沈家都会被她抹黑!”

她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寒意也无遮无掩。

沈羲没料到她会这般不管不顾冲她出手。

沈歆显然也没有想到,胀红的脸色泛白,嘴唇一张一合,当着沈若浦的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行了,方才歆姐儿可都已经改口了!”沈若浦不耐地道。

妻子死得早,如今管家的又是三儿媳,这长房二房的事,三房管了头回就不想管第二回,什么事情便都推到他这里来,他哪有那么多心力?

若交给孙姨娘,她一个妾侍,自然也没胆子去管小姐们之间的争端。

原本他是该把事问个水落石出,可沈歆都已经转了态度,沈羲又有和解之意,他难道还要纠缠不休?

真要撕破了脸,他这个做祖父的也难堪。

至于沈羲说要砸瓷枕,她不说究竟,他也不想理会。小姑娘家家的,还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说什么了?”黄氏闻言凝眉,回头望着沈歆。

她也是听说沈歆在万荣堂被沈羲了才急急赶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她却尚且不十分清楚。

但是本来就瞧二房不顺眼,这回不管是为什么,沈羲又把沈歆给惹了都是事实,她又怎能轻饶得了她?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了她再说!

沈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压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氏越听脸色越沉,看向沈羲的目光也越发凌厉。

仍旧半伏在案上的沈羲收回目光顺势望着桌面,唇角冷冷瑟瑟。

她原本还道沈歆只是被娇惯了不懂事,所以才会在她房里大行强横之事,却原来有其女必有其母,就凭黄氏这股霸道,沈歆的粗莽骄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望着覆在手背上诗文里盖着的几个小红圈印章,瞳孔忽然收缩——

她扭头看一眼黄氏母女,目光再收回来落在这纸上。

纸上是很普通的一首古诗,但散落在字里行间的小印章却大有奥妙了。

旁人兴许看不懂,她这个常在张解书房出入的阁老女儿却再熟悉不过!

——她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沈歆抢她东西又告反状的事,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黄氏好歹是个长辈,居然也不分青红皂白冲她动了手!

当了权贵府上十六年娇小姐,她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废物,她的涵养不是表现给她们瞧的,她的大度也绝不会展现在这种时候!

她们不晓得怎么做长辈做长姐,那她就来教教她们怎么变安份好了。

第012章 你怨我么?

“原来是这样。”

黄氏寒脸半晌,在沈羲思忖的当口,竟已不知不觉换了脸色。她走到沈羲面前,手搭在她肩上叹气道:“是伯母太着急了。你可曾撞到了哪里?可怜的孩子,我竟未曾好好问一问才进来。司棋,去我房里把前儿个三公主赏的化淤膏送到二姑娘房里。”

说罢她又俯身来看沈羲:“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这样的温言软语,哪里还是先前咬牙切齿恨不能撞死她的辣手妇人?

沈羲扬唇扫着手背上的诗句,恍若未闻。

“你怎地不说话?你伯母也不是有意的,你还矫情什么?”

沈若浦提起架上的笔,拉长音望着沈羲。

他是不会待见她们为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的。在他看来,黄氏都已经赔了不是,沈羲就该立马回个礼息事宁人才是。

沈羲又何尝不清楚黄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明摆着就是沈歆把瓷枕的事跟她说了,她投鼠忌器才选择在她面前放下身段赔这个不是。只可惜她想当黄鼠狼,她却不是那待宰的鸡!她们母女合起伙来打她的主意,她若不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便枉在暗流汹涌的内宅与宫闱走动那么多年了。

她不动声色站起来,将手里诗文抚平,再放回沈若浦用来安放随手文章的小架子上。

然后转过身过,冲黄氏裣衽:“羲姐儿怎敢怪大伯母?大伯母也是护女心切,若换成家母在世,遇到这种事,定然也是如此。羲姐儿倒是好生羡慕姐姐,有双亲在身旁护佑,不像我,孤零零的,是再也享不着父母的福了。”

说到末尾她声音弱下去,浑似叹息一般。

黄氏正要与她缓和关系,怎么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遂顺势牵住她手道:“这丫头,怎生说出这般让人心酸的话来?你虽没有了父母,但沈家仍是你的家,你不是我生的,我却恨不能也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沈羲眼含悲切,唤了声“伯母”,余下的话似已说不出来。

黄氏便顺势将她揽在怀里,问长问短。

珍珠从旁看得目瞪口呆,黄氏往日对沈羲从没有过好脸色,见了面不是奚落就是讥讽,沈羲只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会应付,她又不是真傻,原先对长房母女是从没有过任何一句亲近话的,更别说还会在她面前坦露心事!

眼下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被她那一推,反倒还把自己给推过去了?

可这一屋子人,哪怕是扫地的丫鬟都比她有体面,她哪里敢做声,只得死命地绞着汗巾子。

“行了,没事就退吧!”

沈若浦看她们这般,也缓了神色,摆手说道。

黄氏牵着沈羲颌首,又牵着她走出门。

这般亲昵的模样,浑似沈羲才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沈歆倒成了那不相干的了。

廊下丫鬟们俱都莫名,但又何曾敢有半点表露?

内宅里的水太深,从来不是她们这些人敢随意趟的。

走到正房外夹壁后紫藤树下,黄氏逐渐停步。转身望着沈羲,和颜悦色说道:“让你大姐姐送你回房吧,家里姐妹不多,你们俩别成天的闹别扭。都是一家人,年岁也渐渐大了,还能在一起做多长时间的姐妹呢?”

说完她冲沈歆使了个眼色,而后又温婉地拍了拍沈羲手背,带着丫鬟往前走了。

沈歆与黄氏意气相通,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深意?这里不免也给出几分耐性,挽起她道:“走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来硬的不行,自然就该来软的。总之等她拿到瓷枕,再来收拾她并不迟!

沈羲没抗拒。

她想挽着就让她挽,人家想当丫鬟侍候她,她总没有不让的理儿?

这里进了院门,裴姨娘她们许是早就得了消息,这会儿都在院门口等着,见她们二人这般“亲亲热热”地回来,皆都把到了嘴角的话咽了回去。这种事搁在她们姑娘身上,真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原先她可是宁死也不会给沈歆半点机会亲近的,如今是怎么了?

沈羲自不会说那么多。

她又不愿沈歆找她们麻烦,便直接引着她进了前厅,在桌旁坐下来。

珍珠上了茶,沈歆揭盖一看碗里树皮也似的茶叶,哪里咽得下去?便复又合了碗放回桌上,说道:“说起我们也是同宗的姐妹,可叫做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今日上晌情急了些,如今我知道错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羲叹气捧着茶碗,瞥她一眼道:“本来是有些怪的。上次我扯你裙子的事也就罢了,可这次我明明没有打你没有碰你,你怎么偏生跑去老太爷那里诬告我呢?你是不知道,跪佛堂的有难受,要是我再被罚跪,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回来呢。”

说着,她言语里的抱怨愈发浓起来。

她若说不相干,沈歆倒要起疑了。

可她这么样一抱怨,沈歆便半点怀疑都已没有!

她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暗地里高兴着,嘴上越发谦卑:“让你受苦了。可那都是丫鬟们多嘴去告的,老太爷问起来,我也不能不过去。你放心,我回去就狠狠训她一顿,总不能让她坏了我们姐妹的情份。”

“这还差不多。”沈羲望着她,扬唇道。接着把面前的点心盘子也往前推了推。

她虽然穷,但各房里吃食用具都有份例,虽必定有克扣,总归面上还是得顾着的。

点心当然不是什么好点心,沈歆哪有心思尝?

这里趁热打铁,又接着往下说:“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挺惦记你的。这次你能回来,也是我母亲常在老太爷面前提及你可怜的缘故。到底是一家人,怎么舍得你在那山沟里受苦?”

沈羲嘴一张,手里碗盖也啪嗒掉回碗口:“当真?”

“那还有假?”沈歆见她上钩,愈发来劲,上身伏在桌面上,倾向她说道:“不信的话你回头便去问我母亲,问老太爷?老太爷初初还不允准,可我母亲逮着机会就劝,再加上我也从旁老念叨你,他也就同意了。”

第013章 有件小事

她仔细观察着沈羲面色,唇角隐隐噙着得意。

要骗这丫头真不难,她若晓得人心有多险恶,哪至于混到如今这地步?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姐姐和伯母为我做了那么多!”

果然,沈羲就着她的话把身子转过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她说道。

“这都是应该的!”沈歆拍拍她手背,继续灌迷汤,“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只不过我们如今——”

“如今怎么了?”沈羲道。

沈歆拿眼溜着她,浮上一脸忧戚:“如今我父亲这事却还没有个准。你也知道,咱们沈家虽说兴旺,可也只到咱们父亲这辈才人丁旺起来,老太爷没有兄弟,前几代剩下的旁族,如今也隔得远了。

“府里三位老爷,你父亲已经过世,我父亲身为长子,理当在老太爷身边尽孝,也顺便管教子侄,好让家中更加兴旺发达。可因为你父亲当年那事,这事本来没有问题,如今却变得艰难起来——当然,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只是心里忧急,连日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她揉揉眼眶,诉说着艰难,还不忘安抚一下沈羲。

门下帘栊下站着的珍珠都快要恶心吐了!

听到说沈崇信夫妇“当年那事”,沈羲心下便动了动,心道果然他们的死因有内幕。

不过暂不宜打草惊蛇。

“姐姐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好有道理。”沈羲望着她,说道,“这可怎么是好,你们那么帮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帮得到姐姐的?”

“有倒是有!”沈歆倏地来了精神,“就是恐怕你不会肯。”

“我肯!只要能替姐姐解忧,让我怎么做我都肯!”

沈羲像是完全被她那套鬼话感化了,瞬间表起了忠心。

珍珠咬咬牙,扭头看向门外。

沈歆有如司马昭之心,此来何意简直路人皆知,偏生沈羲又被她给糊弄过去了。

她们回府哪里是黄氏与她劝说成的?他们长房恨不得二房就此全死在外头,好少一个回来夺家产的,怎么可能会劝?就她们刚才那样轮番气势汹汹地欺侮她,她们有什么理由会惦记她?这些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偏生沈羲脑子热起来,已然拎不清。

她认命地数起了对面屋檐上啄食的麻雀。

“如果我要你那只瓷枕呢?”沈歆盯进她眼里,慢慢把狐狸尾巴抖出来。

沈羲愣了愣,张嘴没再说话。

沈歆见状,吐气收回目光:“算了,我也知道你不会肯的。毕竟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她站起来,幽幽地道:“我也想开了,万一调不成,就让我父亲继续呆在外头吧。我和我母亲只好也跟随而去。只是我们本来打算等这事成了,便把你接到长房照顾的,你毕竟是丧妇之女,将来亲事必然艰难,有我母亲管教你,这点却可无妨,如今也只好罢了——”

她站在三步外转身望回来,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遗憾。

这样的神情,沈羲似乎也顶不住了,嘴唇张了又张,张了又张,半日也没有拿出个主意。

“不过如果我父亲能调回来的话,那么不光你的亲事可以无忧,就连梁哥儿的前程也不成问题了!”

沈歆见状继续游说:“梁哥儿好歹是二房的根基,倘若他能够进家学读书,又能得我父亲亲自指点,来日必然能撑起二房门楣来!那个时候你们脸上可都光彩!”

她加紧几步走回沈羲身前,目光灼灼说道:“只要我父亲能调回来,那你们也就离风光不远了!”

“我——”沈羲胸脯起伏着,眼里也发起了光:“你说的对!长房好了,也就是我们好!”

“没错!”沈歆抓起她的手:“所以,快把瓷枕给我吧!让我去疏通关系,你只需要静静地等着过好日子就成!”

“珍珠!”沈羲不作迟疑地扭头唤起来:“把那瓷枕拿出来!”

沈歆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蹦出喉咙了!

而自己主子发的话,珍珠岂敢怠慢?

她默默进了里屋,又默默将那瓷枕抱了出来。

沈歆强行克制着上前抢夺的冲动,露出僵硬的笑,望向沈羲。

“妹妹真是太通情达理了!”

沈羲也笑了笑,将瓷枕接过来,打开包袱摩挲两下,眼里忽又浮现出一丝迟疑。

“妹妹还有什么疑虑?”沈歆把心又往上悬了悬。

沈羲想了想,说道:“就是有件小事,也不知道大姐姐能不能帮我?若是能帮我,这瓷枕你只管拿去。”

沈歆心里暗骂了句贱蹄子,行事这般优柔反复!面上却不能不强挤出笑容来:“什么事?你说便是。”

沈羲便将瓷枕还给珍珠拿着,自己端坐好了,再道:“方才我瞧见老太爷案头有首诗,不管是用词还是笔迹,都是极好的。姐姐也知道梁哥儿马上就要入学,得多接受些薰陶,那诗我瞧着写的是真正好,若是梁哥儿能拿着那笔迹练练,来日定有大出息!”

沈歆心下不知道骂她什么好。

沈若浦的才学虽然也还不错,但天下文章比他好的又何止百十?他一个管刑部的,做的诗再好能好到哪里?能妙到哪里?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还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办,原来只看中了沈若浦一首诗!难不成想让沈梁练好了,回头去拍马屁?

她还真看不上她这点子手段。便是拍马屁,也料定她会拍在马腿上。

因此并未深究其,说道:“这个不难。是什么诗,你且告诉我,也免得我弄错了。”

“你等着。”沈羲看她一眼,扬手唤珍珠把笔墨取来,就地在桌面上写下那首诗:“全文只有八句,不过姐姐记着,我要的那首诗上,中间这几个字上是盖了绿豆大小的红色印章的。你可千万别弄错了,若是弄错了,那我可就——”

“你放心!”沈歆从桌上收回目光,站起来道:“这点小事我若办不到,便就不是沈大姑娘了!只是你也得说话算数才是。”

“那是自然。东西都拿出来了,难道我还能糊弄姐姐不成?”

沈羲看看那瓷枕,顶着一脸真诚说道。

沈歆琢磨她不像有诈,便转了身,走出门去。

沈羲走到窗前探头,看她步履匆匆出了院门,便也扬扬唇,收步回来。

第014章 还有嫁妆

门外候着的裴姨娘等人一涌而入,立时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姑娘该不会是真要把瓷枕给她吧?”一路瞧着的珍珠忍不住出声,“那可是咱们手上最为值钱的东西了,您可千万别给她!她们逼过来,咱们可以去跟老太爷告状!老太爷再狠心也不至于帮着长房把咱们逼上绝路吧!”

告状?

沈羲溜眼望着她们这一群,扯了扯嘴角。

她当然知道沈若浦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可是跟他告状固然能把瓷枕保下来,可日后呢?她们二房照样没有地位也没有钱,长房照样该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既然不管怎么着都是要跟她们往下斗的,她总得给自己捞点斗的本钱吧?

但她暂时又不打算把事情解释得那么清楚,之前原主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要想狠治沈歆,便少不了二房这些人配合做戏。再者,眼下这群人对她虽是忠心,可是对她未必信服,不做出点事情让她们看看,日后也难以服众。

她只啜了口涩茶解渴,然后便抬头道:“话都说出去了,她回头要是来了,总不好不作数。”

众人个个噤声,满肚子要劝的话都不知怎么往外说了。

这屋里都是她作主,沈梁虽是二房子嗣,但终究是庶出,而且沈崇信已经没留下什么遗物了,多数是胡氏的。胡氏的也就是沈羲的,跟裴姨娘和沈梁能有什么相干?

既是全由她作主,旁人还有资格说什么?

满屋子人提着气,半晌无语。

沈羲现下全忙着瓷枕的事,也顾不上她们,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便就坐回椅上琢磨起来。

眼下天色已泛黑,料想沈歆也该动手了,她得先与她把这茬子事给理清了再说。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勾着头走出门。

只有裴姨娘在门槛下停了步,若有所思地回头再看了屋里捧茶静坐的她一眼。然后走回来,重新沏了杯热茶端给她:“倘若那瓷枕当真是保不住,也没有什么要紧,到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日后的婚嫁,还得府里做主,切莫把人得罪狠了。”

沈羲抬眼与她目光对上,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是垂头抿了半口。

裴姨娘比珍珠元贝到她身边的日子更久,必然比丫鬟们对原主的了解更深一层,旁人看不出来的变化,她若是也看不出来,那沈羲才要怀疑她对她的热切是不是有假了。

她这一整日里浑虽浑,但是却没有半点于二房及她自己不利,她不知道原先的沈羲在今日情况下是什么反应,但她却能肯定,这之中绝对是有区别的。

裴姨娘话里不是担忧不是劝说,而只是告诉她瓷枕是其次,人才是要紧的,可见她也意识到沈羲思想上起了某些变化,只是想的没那么深远而已。

而这个时候她还能替她来日婚事着想,仔细想来,也委实难得了。

但她要说的都是后话。

她温言道:“姨娘也下去吧。”

再说沈歆这里,得了沈羲的准话,她直接就去了万荣堂。

沈若浦还在书房里忙碌,见到她来自不免问上两句。沈歆借口发牢骚给他磨了会墨,看到先前被沈羲放下的那篇诗文还在原处插着,便趁着他转身寻物时将它塞进袖子里,再借着孙姨娘在外催请沈若浦晚饭的当口,告退出了来,又径直回了梨香院。

沈羲刚吃完晚饭,正盘腿在炕上翻看着原主留下的针线篮子。

“东西我拿回来了,你看看可曾有误?”

沈歆进门落坐,将纸直接推到沈羲面前。

沈羲拿过纸来看了看,委实正是她先前看到的那张,不止字迹相同,就连她留下的折痕都一样,便不动声色把它收入怀中,然后将放在身后的瓷枕拎出来,说道:“我可是早就准备好了,哪里想到姐姐这么慢,我还以为姐姐改主意了呢!”

“哪能呢?我倒是怕你会改主意!”

沈歆接过瓷枕,口里应着她,目光却再没觑过她一眼。

这里七手八脚将包袱解开,认出果真是黄氏交代过的那只,当下遂暗暗放了心。

这就对了,有她之前抛出的那些个蜜饵,这傻子,又岂能不上赶着把瓷枕献出来给她?

早知道她这么不禁骗,早上那出也全可省了。

“我怎么会改主意呢!二房里日后可就全仗着伯父伯母关照了,我这里盼着伯父早日回来还来不及呢!有伯父替我管教梁哥儿,梁哥儿来日前途必不用发愁了!”

沈羲紧追着她的话尾说道,生怕她反悔似的,又执扇道:“姐姐若是不信我,大可以与我立字据。”

沈歆听到字据二字,忽然就如醍醐灌顶,动了心思。

没错,还得立个字据!

先前她明明唤珍珠把瓷枕抱了来,立马就要交与她,突然又让她去沈若浦那里取什么诗,而这会儿她虽是答应把瓷枕给了她,可谁知道她回头会不会又出什么夭蛾子?

她就是抱了回去,万一她又反悔,去告诉沈若浦了呢?

照她这软耳根子,回头让裴姨娘她们劝劝,还真说不准。

毕竟,这沈梁也是二房的人,手头就有这么个宝贝,裴氏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儿子打算?

想到这里,她就冲沈羲扯了个笑容,“字据这东西,按说不该立,不过妹妹既然说到这里,那咱们亲姐妹明算帐,为免日后因此伤了和气,就且立个字据也好。只不过,倘若妹妹违约,可又拿什么作为赔偿呢?”

“就用我母亲的嫁妆好了。”沈羲倒是爽快。

沈歆微顿:“你母亲的嫁妆?”

“正是。”沈羲摇着扇子,“我手头虽没有钱,但我母亲却有,她的嫁妆可还全都锁在公中大库里。倘若我毁约,找你要瓷枕,你到时候拿出这字据来,我可拦不着你去搬嫁妆。你说是不是?”

提到胡氏嫁妆,沈歆便满心亮堂,胡氏娘家并不穷酸,乃是岭南的乡绅,家中如今也还有子弟在朝中任官,只不过路途遥远,官阶跟沈家比起来也很有些悬殊,再加上许是心气高,这些年已疏于往来,自打胡氏过世,更是没有人进过京了。

第015章 这个蠢货!

她听说胡氏当初嫁过来也是整九十六抬,算起来没有万两绝对也有八千,有沈羲这句话在,倒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抬手抚了抚鬓角,语气愈发悦耳起来:“那就依妹妹的。”

沈羲扬唇:“姐姐没意见,那我们就约定,谁违约,谁就赔对方三百两银子。”

沈歆心里冷笑,这傻子!还违约呢,难道她还会把这瓷枕送回来不成?

真是蠢到家了!

“好!”她痛快地道。

既是谁违约谁赔银子,她是绝对不会退还瓷枕的,而沈羲不反悔倒罢,若是反悔,自己还可白赚一笔银子!心里便就计较开来,三百两银子跟胡氏的嫁妆比起来简直才缺了个小角,既是这傻子白白要送出来,她又怎好意思不多要点儿?

遂又道:“三百两会不会少了点?不如咱们定五百两,赔得重些,这字据的效力也就大些,你说呢?”

沈羲手里扇子在半空顿了一顿,转瞬她便就望着她笑起来:“好,那就五百两!珍珠备纸墨。”

责义两清,字据不消半刻便书写妥当。

契约文案什么的前世沈羲在张府看的不要太多,她心里有数,拟定双方违约责任后便交由沈歆看过。

沈歆也觉得没问题,反正再过几日,这瓷枕便要送去刘府,还能有别的什么夭蛾子出来呢?只有沈羲这种蠢货才会答应跟她立字据!

等到沈羲重眷写了一份,将两份皆下朱红指印,再提笔签了名姓,她便也跟着照做,拿起其中一份折好入怀,然后便抱着瓷枕起了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里就谢过妹妹了。来日心愿达成,定少不了妹妹的好处。”

沈羲也笑了笑:“妹妹恭祝姐姐此去刘府旗开得胜,早日让伯父调回京师主持府内大局。”

沈歆撩撩唇角,没再说什么,昂首挺胸出了门去。

沈羲目送她们出了院门,这才冲门下默默望着她的珍珠元贝招了招手。

等她们走过来,她便道:“这事,暂且别对外宣扬。”

珍珠她们忍不住翻白眼,这都丢人丢大了,她们还上哪儿给自己找没脸去呀!

赔了夫人又折兵,有什么好宣扬的?

她们完全不知她搞什么名堂,从前的她就如一碗白水,说什么做什么但凡扫一眼便能看个通透,然而她们又觉得眼下的她又变回白天那个机灵智慧的她了,方才跟沈歆对话时的痴傻,竟浑然是另一个人!

太失望了!

她们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是她们有多看重那瓷枕,好东西她们也不是没见过,从前沈祟信在的时候,稀世珍宝她们见的不少。只不过如今二房委实窘迫,再让沈歆把这瓷枕坑去未免心有不甘,留着它,好歹将来也能换钱给沈羲嫁妆里添点彩呢!

“知道就好。”

沈羲望着她们,信步回到炕沿坐下,又在烛光里看过来:“你们现如今便去把万荣堂给我盯严实了,一旦有任何动静,都不要放过,也不要靠近,只须把看到的立刻回来告诉我即可。”

丫鬟们再次点头。

黄氏自万荣堂泄愤未果,回来未免也把前来报讯的丫鬟训斥了一顿。

训斥她们倒不是因为冤枉了沈羲,而是她们这般莽撞,差点弄得她下不来台,这好在是不曾出大事,也不是别的场合,这要是万一当时沈若浦也刚好被沈羲给说服了呢?她岂不是要落得尴尬窘迫的境地?

她从京外带回来的不过贴身几个,大半倒是原来的,虽说都是长房她自己的人不假,可她常年不在府,中馈大权在三房手上,谁知道她们还有没有心思在她们身上?这管家权不在自己手上掌着,就是难以称心。

她顺势歪进美人榻里靠着,眉头仍是锁着的。

心里的不悦还是难平。

话说回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沈羲有能说服沈若浦的可能,印象中她应该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愚弄得团团转,可是今日在外书房,在她推倒了沈羲之后,她竟然没有就地撒泼也没有歇斯底里不依不饶,而只是静静伏在那里出神,虽只是一刹那,却也还是给了她异样感觉。

那一刻的沈羲仿佛有那么一些不同。

仿佛比从前安静了,冷静了,那双眼睛也更清澈深黯了。

但再让她说点什么,却难以言说。

毕竟也就是那一刹那而已。

“太太,咱们姑娘去梨香院,二姑娘与她有说有笑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进来禀道。

有说有笑?听到这里,她神色缓了缓。

看来是她多虑了,那丫头的傻她是看在眼里十几年的,即算是被她推倒后没有发怒,也不见得就是突然转了性,谁知道不会是怵着沈若浦呢?

“再去盯着看看。”

她吩咐道,然后放心地闭上双眼,养起神来。

才刚有些睡意,忽然就被沈歆给推醒了:“母亲!瓷枕让我给拿回来了!”

她坐在榻沿上,高举着手里的包袱,面上灿若春花,声音也格外悦耳明快。

黄氏微顿半刻,倏地坐起来!

沈歆迅速将包袱皮解开,将冰润如玉的尺余长瓷枕递到她面前。

“真拿回来了?”

虽说日思夜想,但真拿到手的这刻,黄氏还是激动的。

这些日子因急着替沈祟义回调的事奔走,她连个稳觉都未曾睡过。

刘夫人是当朝阁老兼吏部尚书刘湘岚的夫人,因刘阁老掌着吏部,乃是沈祟义回调的关键人物,可是其素日眼高于顶,并不轻易给人后门走,沈若浦虽也是堂堂六部要员,可是在他面前,也还是不够份量,以至于她们进京都大半年了还没有什么进展。

前些日子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刘阁老甚爱前朝那位大师所制的瓷器,且又即将做寿,顿时欣喜若狂,因为知道二房恰恰好就有这么一件瓷枕,自己身为长辈不便去跟晚辈讨要东西,故而遣了沈歆去,可没想到沈羲这丫头不但不同意拿出来,居然还敢威胁沈歆!

好在终于还是夺过来了!

她不停摩挲着枕面,嘴角浮出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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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快给我审!

“我的歆姐儿,果然能干。”她回到榻上坐下,目光却还是停留在这枕上,只要刘阁老收下这枕头,沈祟义回调的事也就板上钉钉了。可刘夫人甚爱的就是这位名师所制的瓷器,于她和刘阁老来说,不过区区小事,她又怎么可能不收呢?

沈歆深知心愿有望,又得到夸奖,心里更是喜得如同开满了花,偎着她坐下来,把字据取出:“我不光把瓷枕拿了回来,还让她把字据都给我签了,这下就连反悔也没有机会了!”说罢,她又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

黄氏接过字据看毕,果然不假。

她沈羲写的清清楚楚,倘若反悔,便得赔付对方五百两白银。

世上竟有这样的傻子!

白白把手上的东西拱手送人,还要搭上这么个条约!难道不知道她们是绝无可能会把瓷枕还回去的吗?真是活该她倒霉!

不过说到沈羲让沈歆去拿的那首诗,她又还是多问了一句:“这里头不会有什么坑吧?”

“哪来的坑?”沈歆道,“我仔细看过的,那就是首前人写的咏梅诗,颇为常见不说,字迹也不是老太爷的,并没有放在什么重要的地方。除了上头胡乱印了几个印章,简直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为了安全起见,而且我也没有惊动老太爷,说不准连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么张纸。”

黄氏仍是觉得有丝不安,毕竟那是沈若浦书房里的东西,她沈羲怎么别的不提,偏提出这么个要求?

不过想到沈歆决不会看错,她说的是首前人的诗便是首前人的诗,内容众所周知,又不是自己做的,又能要紧到哪里去?

沈羲的心思,原本就转得不如她们快,就是不懂在这个时候替自己筹谋,也是再正常不过。

到底熬不过瓷枕到手的喜气,因此便就释然。

亲手将瓷枕放回里屋收好,又回到榻上,唤人端来瓜果点心,一面就着后日赴宴着装的事,拉着沈歆问长问短起来。

沈若浦这里用过晚饭,又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等到写完手头信件,再来翻看案头的卷宗时,他却忽然站起来,往成堆的公文里一阵乱扒。

门下长随福安见状,不知他寻什么,走进来躬身立在案前。

“我案头那首咏梅诗呢?!”

福安怔住:“小的不知。”

主子书房里的东西他们谁敢动?尤其是带字的东西,哪怕就是掉地上,他们也不敢乱捡。

但沈若浦却躁怒起来,往案头柜上又是一阵乱翻,架上狼毫与桌上砚台都被他不管不顾掀翻在地上。

门外侍候的人听见动静,纷纷皆进来。中间夹杂着一道问询的女声:“出什么事了?”

接着纷纷有人称唤“孙姨娘”。

沈若浦听到这声音,瞬即往门口喝去:“我放在这案上的东西呢!”

仍与日间一般打扮的孙姨娘快步走进,懵然停在屋中央:“不知老太爷说的是哪件东西?”

“那首盖有小朱砂印的咏梅诗!”

沈若浦将手里两本书狠摔在案面上,怒吼起来。“明明先前还在我手畔的,如何转眼就不见了!”

屋里人兴许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光火,俱都已噤了声。就连孙姨娘那双灵活的眼珠子,这会儿也停滞着未敢动了。但也只滞了片刻,它们便又立即活泛起来,孙姨娘转过身,倏地沉下脸:“方才谁来过老爷书房,都上板子给我审!”

门外很快架起长凳,行罚的家丁举起板子打起来。

哀呼声求饶声喊冤声不绝于耳,却半点没把沈若浦的怒意压下去。他坐在圈椅内瞪着外头,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气怒,眼珠子都已经有些发红。

孙姨娘递了杯茶给他,忙不迭地又跑去门外下令继续打。

沈若浦抬手撑额,少顷又腾地站起,来回在屋里转起圈来。

“禀老太爷!小的有话说!”

打了两轮过后,终于有人扬声长呼。

孙姨娘在门槛处回望沈若浦,沈若浦停步扬手,那人便带了进来。

十几板子下去,衣衫下都布满了血渍了,他趴在地下喘着粗气道:“禀老太爷,先前除了咱们几个,大姑娘也曾来过书房,老太爷若是要寻,不如也着人去问问大姑娘看?小的们一不识字二没那胆子,断不敢乱来呀!”

此人憋着一口气说完,竟已昏倒了下去。

沈若浦却眉头顿锁,沉声道:“把歆姐儿给我传过来!”

传话的人到达拂香院时,黄氏母女还并不知情,正在商量着给沈歆穿什么色儿的衣裳,什么质地的头面。

沈家三位姑娘,除了三姑娘沈嫣自幼已订下亲事之外,沈歆与沈羲都还未曾。沈歆今年都十六了,很该议亲的年纪,刘府这样的人家办寿宴,来赴宴的必然非富即贵,她们少在京师,不能不争取在这次宴会上获得更多关注。

当然,这次黄氏带着儿女留京这么久,除去替沈祟义奔走之外,也是打算把她婚事给定下来。

大晚上的沈若浦还要见沈歆,黄氏不免就感到奇怪:“老太爷可有说是什么事么?”

来人虽是上房的人,可长房在沈家是什么地位她又哪曾不知道?但是今儿这事非同小可,被打的都是沈若浦身边亲近之人,他看到他们打得血肉模糊,可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哪里敢走露风声?只说了句请大姑娘过去,便没再有二话。

黄氏料想不会有什么别的事,便就命人提了灯笼,护送沈歆去往万荣堂。

沈歆也轻快地出了门。及至到了书房所在的宝墨苑,看到满院子的抽气哀呼声,她才不由得在廊下怔了怔。

然而还没有等她多想,沈若浦房里的大丫鬟黄莺便已快步走来请她入内。

沈歆悬着心进了门槛,看到满地散落的纸张书本,以及满脸怒意坐在案后的沈若浦,她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

“老太爷——”

“你见过这首诗不曾?”刚等她起了头,沈若浦便倏地从桌上抽起张纸来,上头草草写着几行字。

第017章 出大事了

沈歆定睛看了看,心下便禁不住猛地一抽!那首咏梅诗?这纸上写的不正是先前沈羲让她来拿的咏梅诗么?

他怎么——

她连忙看了眼他神色,只见虽然未曾表露,但在这层平静下,他眼里的怒火却是显而易见的!

难道他发现了?

她咽了口唾沫,说道:“有些印象。”

“那现如今它在哪儿?”沈若浦将纸放回案面,吐出的话语已让人感觉到他的耐性已然不多。他是刑部二把手,审过的案子多如牛毛,虽不说真当得上明察秋毫四字,可她方才瞬间的表情里,确实说明了一些什么!

沈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她拿走的不过是张再普通不过的前人写的旧诗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怎么会怒成这样?

“我问你话,那首诗在哪儿!”沈若浦拍着桌子怒吼起来,声音震得似乎连墙壁都在动了,“那是皇上下给刑部的密令,弄丢了咱们沈家也别想在朝上混了!你拿去哪儿了,速去给我拿回来!若拿不回来,我便先打断你的手腿!”

桌上一只三寸见方的端砚被掼在她面前地上,沈歆连退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圣上下的密令?

这怎么可能?!

那分明就是首丢在台面上都不会有人当回事的旧诗而已,那怎么可能会是皇上下的密令!

她迅速回神去看沈若浦,只见素日一贯清冷严肃的他此刻脸上只有盛怒,这便再也假不了了!难怪他会如此兴师动众,他没有必要为着件不重要的物件逼迫她!可如今密令已经被沈羲拿去了,她上哪里去拿来还给他!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紧攥住颤抖的十指。

她万没想到得到瓷枕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立马就迎来这么一件祸事!

沈若浦若是丢了官,那么她还谈什么让沈崇义回京?谈什么替自己谋求好前程?

何况这事无论如何瞒不住,就是她不说沈羲不说,她也无论如何摘不清!沈若浦能把她寻过来质问,必定是知道她嫌疑最大,若找不到它,则必定会不断跟她施压,——沈羲让她拿的,怎么偏偏会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她双手紧绞在一起,如同在掐着沈羲的皮肉。

“到底在哪儿!”

沈若浦的咆哮声又在她耳边响起来。

她退到门边,背抵着门框,脸色煞白。

纸在沈羲手上,诚然她只要交代出来下落就没事了,可她能说吗?她若是说了,她逼着二房交出瓷枕的事便瞒不住,何况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诗文是她沈羲让她拿的?沈若浦会相信吗?沈羲分明是个半点城府都没有的草包,他怎么会相信!

就是硬逼她,眼下万荣堂这边动静八成也已经传开,沈羲若知道这东西那么重要,她还会承认?

就算她蠢,她身边的裴氏与丫鬟们可没这么蠢,她们绝对不会许她承认的!

“我没有拿,我不知道什么咏梅诗……”

她迅速稳住心神,竭力道。“我确实没拿,我虽然见过,但那诗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我都能背下来,又岂会拿它?”

沈若浦咬牙瞪着她,后槽牙已磨到发酸。

可是再气再恨,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在旁人眼里,那的确只是首再平常不过的古诗,若是随便谁都能看出它的奇特之处,又谈得上什么密令呢?沈歆不懂这些,他敢说别说是个闺阁女子,就是朝中世家子弟,懂的人也未必很多。

正因为这东西不起眼,所以保密性才不错。

这么说来,她确实不大可能拿走它。

可若她也没拿,究竟会是谁拿了呢?

整个下晌他几乎都在书房里呆着,手边的东西他也一向都摆放有序,翻了这么多遍也遍寻不见,如果不是有人蓄意拿走,难道还会是它自己飞走了吗?!

他看向这满屋子战战兢兢的人,心底的懊恼与焦灼加一起,又再次变成了盛怒!

“滚!”

他扬手将手畔几本书砸过来。

被砸中的与没砸中的俱都纷纷退散。

沈歆随在人群中退出,惶惶然遁着庑廊一路出了上房。

直到到得无人天井下,才似是找回了魂魄,——自打沈祟信因为那事死了之后,沈若浦便不曾再怒急成这个样子,可是刚才他眼里的忧急愤怒不是假的,那令她深信,只要她往书房再多呆上片刻,便绝对有被他责打的可能!

她在廊下凝神站了片刻,拔腿又往拂香院冲去。

上房里这样大的动静,跟去的丫鬟自然回来禀报了黄氏。

黄氏这次可听得清清楚楚,果不如她先前所料,的确是沈羲让沈歆去拿的那首诗出了问题,正满心里惊骇未定,这里沈歆便又已一阵风地冲了进来!

“母亲!出大事了!”

沈歆扑到她跟前,浑身还在抖瑟,那毕竟是皇帝的密令,她看到的毕竟也是完全不曾见过的不留半点情面的沈若浦!她私取沈若浦的诗文事小,耽误了朝廷要事却事大,沈若浦若被问责,她必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究竟怎么回事?”黄氏见到她这模样,心下越发无措,按说这事从头到尾水到渠成,就是沈羲眼红着沈若浦的诗文,而借机让沈歆去拿,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怎么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事情,偏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沈羲让我去老太爷房里拿的那首咏梅诗,是皇上下给他的密令!”

沈歆紧攥住她双手,一口气将方才事情全说了出来,脸色在灯下是惨白的:“您是没见到老太爷方才的模样,他身边几个得用的人都被打伤了,还说如果我交不出来便要打断我的手腿!”

能够进出沈若浦出房的,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连他们都被打了,还有谁逃得过?

黄氏屏息半晌,连忙顶着张白脸安慰她:“别怕,你不是已经回来了么?能让你回来,自然老太爷是信了你的!”

“哪有这么简单?!”

沈歆倏地坐起来,“那可是圣上下的密令!就算只是寻常的公务指示,一旦遗失了,那么老太爷则必然要背锅!他若背了锅,不管在圣上和太后面前受不受斥责,府里定然少不了一顿严审的!那时候万一审出我来了呢?”

第018章 反正她蠢

她说到这里,黄氏便也无语起来。

但凡扯上朝政,那么不管是不是皇帝下的密令,沈歆拿了都是错!沈若浦也绝不会轻饶。

到那时,事情可就变得越发复杂了。

她万没想到居然会半途捅出这么大个漏子,偏事情是因沈羲而起,她究竟是无心还是故意?

“要不,你现如今去问问羲姐儿看?”

她思忖半晌坐下来道。

“我就算找她,她又哪里会给!”沈歆掐着手心道,“她若会给倒好了,到时咱们还可以栽她一把!

“可东西是我拿回来的,也只有我与她知道,她若是知道那东西有多重要,知道我拿不回去老太爷便要治我的罪,她难道会傻到把它交出来让老太爷反过来去治她?”

黄氏深以为然,咬牙掐起手心。

她说的没错,沈羲傻是傻,却不至于会眼见着是祸事还往自己身上揽!何况就算她傻,她身边那几个也不见得就如她一般傻。若是这般大喇喇地冲去问她讨要,她不但不会给,说不定还会趁机把事情闹大,反倒坏了事!

她十分后悔,先前她怎么没跟着她一道往梨香院去?

去了说不定就不会如此了!

“要不,咱们索性就去告诉老太爷,就说那东西是二姑娘拿的?横竖她今日也去过万荣堂的!”

黄氏的乳母林嬷嬷从旁瞧了半日,这时忍不住出起了主意。

“那有什么用?”黄氏扭头道,“就是诬她拿的也得让她有这个动机。她蠢成那样,怎么可能知道那是密令?又拿着那诗回去做什么?这事可不是别的事,倘若把她逼急了,她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咱们反而大祸!”

林嬷嬷立时噤声。

沈歆看着黄氏,咬了咬牙,一屁股在绣墩儿上坐下来。

黄氏说的没错,沈若浦要的是那张纸,只要她能把它悄悄拿回去,或许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若是大张旗鼓地扯上沈羲,照她的性子,必定会豁出去的,那时候她把字据一拿出来,不但她满身是嘴说不清,瓷枕保不住,同时还免不了责罚!可就真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那丫头虽读过几年书,但这几年在杏儿沟住着,并没有再习读,这朝廷上的事你我皆不晓得,她自然就更不晓得了。不如这么着,你现如今趁着她还不知情,先设法把它哄回来,等物归了原主,老太爷自不会再追究了!”

黄氏掐着绢子,横了横心说道。

她早就觉得不妥,却没想到果然出了事,好巧不巧,竟偏偏是皇帝下给刑部的密令!

若不是眼下不便弄得满城风雨,也犯不着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在外,她真恨不能立刻代沈歆扑过去将那丫头扇上几个大耳刮子!

沈歆闻言怔了片刻,回想起先前沈羲的软耳根子,连瓷枕都让她给顺利骗了回来,如今只是去拿回张诗文,倒说不定真没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一时便又振作起来,立时起身道:“那我这就过去试试!”

梨香院正房里,沈羲正拿着那张咏梅诗对光细看。

这是首前秦诗人所作的七言绝句,诗句早已烂大街,但纸却是衙门里一贯通用的南边丝木纸。

大秦衙门也是通用这种纸,大周皇帝也是做过秦朝官员的,想来许多方面仍就沿袭了前朝。

从前在张府里,沈羲每每爱腻着父亲的时候,便会逮着一切机会粘在他身旁,就是在书房忙碌的时候,她也宁可抱着大迎枕在一角呆着,而不去随哥哥们放纸鸢。

张解书房里的这种丝木纸,便常常化做她手下的纸青蛙,纸芙蓉。

而他所经手的公文,也常常成为她排解无聊时光的读物。

这样的以寻常古诗为掩障的朝廷公文,她不知见过多少。

历代朝廷与官署常有信件往来,当中自然有些需要防备外人觑知的密件。

而这种藏字诗,便是其中一种。

它的要紧之处在于的上诗上那几个小印章,诗本身倒是其次。

比如说衙门之间或者同个衙署上下级有命令传达,双方便约定以一首常见古诗为遮障,而后制定数个关键的暗语作为指示,每个暗语都有个特定代号,传达命令的人在诗中某个字眼处盖上刻有代号的印章,接信的人私下将章与暗语拿来一比对,便能知晓其意。

当然,这样的信件也根据重要程度分三六九等。

等级怎么划分则不一定,有的根据纸张等级,或者别的用料分类。

沈若浦这张不过是衙门通用的丝木纸,况且他也只是就近放在书案上,可见不是什么特级指令。

但即便如此,拿来坑一坑长房也着实够了。

这种机密自然不可能人人能识破,她若前世不是投生在张家,如若不是被父亲宠爱到没边,不是还有个把她当亲妹妹看的皇后表姐,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像哥哥张沛一样读那么多的书,了解到那么多的朝政内幕,亲眼看到父亲怎么处理政事,以及皇后怎么治理后宫?

沈歆一心把她当傻子,哪里晓得这诗文背后还有那么多名堂,为了从她手上骗取瓷枕,自然屁颠屁颠地去偷它,可没了它,沈若浦又如何淡定得起来?

没有那几个盖在字上的小印章,沈若浦如何去辩知写信人的意图?

关键是,这种文件回头都还要归档的。

“姑娘,大姑娘自万荣堂出来了!”

才刚将手放下来,珍珠便喘着气跑来禀报,灯光下她白皙的脸上已泛出激动的红晕。

她虽仍然不知道沈羲究竟在做什么,可是看上去一切似乎在她的掌握之中,令她也莫名期待起来!

“知道了。”她把纸慢慢折起放回袖中,说道:“把我针线篮子拿过来。”

珍珠响亮地应了个“哎”,转身出了去。

沈歆到得梨香院,沈羲就正在灯下绣一只鞋面。

回想起自己因为她,先前在万荣堂被从未骂过她的沈若浦那般怒骂,甚至还险些挨了打,沈歆暗地里便已然恨得牙痒痒。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先前要瓷枕的时候她得忍,眼下为了了结沈若浦的怒意,她更得忍。

第019章 我真为难

“都晚上了,妹妹怎么还忙着呢?”

她走过去,忍着恨意挨着沈羲在炕沿坐下来。

“反正坐着也是坐着,倒不如忙乎忙乎。眼瞧着都三月了,天气一热,我这里还连夏鞋都没有做出来。再不上进,恐怕要叫人笑话了。”沈羲也笑着,一面放下针线,一面让元贝上茶。

各家公子小姐四季衣衫都是有定例的,沈家也不例外。

可是规矩到了二房这里,便就成了一纸空话。下晌空闲时沈羲曾打开所有柜子看过,除去值钱的物件儿没几样,竟连她的衣裳都还大多是从前的,料子质地都好,就是不合身了。就近的合身的,却全是些低等料子,前世里她身边几个大丫鬟都不爱穿的。

公中嚼用都是先且列了单子,各房里都有份,但如今长房是长房,三房是管家主母,二房就白白撇开去了。

现如今掌家的虽不是长房,可是苛扣起二房来,她们长房未必没伸手。

沈歆脸上笑容果然就涩了涩,不过她转而就道:“妹妹果然长大了,倘若母亲知道妹妹这样知上进,必定很欣慰。你道我为何此刻又来了?却是我母亲特地让我来的,说是妹妹这般通情达理,来日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此刻她热情得都恨不能直接贴在沈羲身上。

沈羲抚着杯子,却只淡淡笑道:“伯母客气。”

沈歆这里端了茶,扫了圈屋里,又说道:“怎么不见裴姨娘?”

“姨娘回房去了。梁哥儿下晌在外头跑出满身汗回来,听说着了些凉。怎么,姐姐有事寻她?”沈羲摇着扇子,不紧不慢说道。

“不不。”沈歆连忙摆手,“只是刚好想起来先前你说要拿那首咏梅诗给梁哥儿当课本,所以才顺口问一句。”说着觑了觑她脸色,绞绞绢子,又接着道:“先前那首诗,我后来回味了下,倒确是极妙的,尤其是那笔迹,越想越妙极。不知妹妹可否再给我看上两眼?”

“看不了了。”沈羲下巴微扬,望着横在窗外的那片芭蕉叶道:“早就让人拿去给梁哥儿了。”

沈歆怔住,忽地把背挺直起来:“你怎么手脚这么快!”

沈羲扭头望她半晌,索性把身子转过来:“有什么不对么?不过是首诗文而已,我本来就是给他的。”

沈歆急得脸色绯红,掐了半刻手心才勉强按捺住骂她的冲动。她倒没想到她竟然这般沉不住气,这拿到手都还没捂热呢,就那么急巴巴地去给沈梁献宝了!真是肚子里装不了三两油的东西,活该她一辈子上不了台面!

但她却无它法,舒了口气,勉强放平静道:“你现在去把它拿回来,我拿三本诗集跟你换!”

说着她从秋蟾手上接过三本装订齐整的蓝皮册子,顺势递给沈羲:“这三本诗集里也有那首咏梅诗,梁哥儿看到必然会更喜欢的。一首诗能学得着多少东西?得取百家之长才能有所获。”

沈羲随手翻了两页,又摇起扇子,“姐姐的意思,可是要拿回那首诗?”

“你把它给我,这几本诗集便是你的!”沈歆在诗集上拍了拍。

沈羲没吭声,歪靠在枕上摇起扇子来。

沈歆吃不透她这什么意思,便道:“你要是嫌少,我还可加上本字帖。”

沈羲仍是没说话,闷声之余倒是端起杯子啜了口粗茶。

沈歆催道:“你倒是说句话!”

沈羲对窗望了良久,才幽幽吐了口气,收回目光望着她:“姐姐这么大手笔,委实不少了。只不过,那首咏梅诗是我答应把瓷枕出让给姐姐的条件,没有这首诗,那瓷枕便不可能出让于你,眼下姐姐又要把这诗要回去,这可真令我十分难办。”

她说着便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把弄着,在光下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

即使看不清楚字迹,那上面殷红的几个指印,也能让人轻松辩认出正是下晌她们俩所立下的字据!

沈歆看到这个便心底打了个颤,难不成她还想以拿回瓷枕作要挟?

“那首诗于你又没有多少用处,你何必死死钳住不放?”她心下也着了急,语速也快起来。

“话可不是这么说。东西称心是为贵,我那瓷枕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难道长房还没有几件比它更贵重的东西?你不还是想拥有它。那首诗于我也是一样,我就是喜欢,这在我心里便价值千金了。姐姐要拿走它,那就就得把瓷枕还给我。”

沈羲不紧不慢,跟唠家常时没什么两样。

帘栊下的珍珠元贝看到这里却觉心惊肉跳!

到此刻她们才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原来她竟是挖了个老大的坑引着沈歆往里跳!

这坑挖得不显山不露水,她们这些人竟毫无所觉,还直以为她们姑娘又犯浑,把手上仅有的宝贝也拱手送人!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这一整日下来,她们姑娘究竟还要给她们多少惊喜!

沈歆这里也因着这句话而咬起牙来,果然她竟抱的是这个心思!那诗在她眼里不过就是张写了字的纸而已,能有什么大用处?竟也敢胡搅蛮缠来讨要瓷枕!她好不容易拿回去的枕头,又怎可能说还就还回来?

“妹妹要这么说,那我可就也得换个说法了。”她收起笑容,斜睨着沈羲道:“咱们这字据上可都说好了,谁反悔可就得赔付对方五百两银子。这诗咱们可没写在字据里,你却问我要瓷枕,这可就算是你违约了。”

“姐姐说的没错。不过,如果姐姐不问我要那首诗,我又怎么可能会问姐姐要瓷枕呢?”沈羲冷笑着睨她,接着道:“不如姐姐就别问我要那诗了,如此瓷枕还是姐姐的,诗还是我的,咱们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沈歆被噎到半日回不上气来!

她没料到这傻子居然也会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她先前不是还三言两语就让傻乎乎的她把瓷枕拱手让出来了么?怎么转眼间她就这么有主见了,还知道跟她讨价还价了?这话可逼得她还能怎么往下说!

第020章 慢走不送

眼下她竟被自己套进死胡同里,她不拿回瓷枕沈羲便不会把密令还给她,她不拿到密令那么就逃不过沈若浦的责罚,甚至还可能有更严重的后果!这密令她是非拿到手不可,可若不把瓷枕拿出来交换,她沈羲看模样是绝不会拿出来!

她不拿出来,难道她还能上这院子里四处去搜?

区区一张纸而已,她还能搜得到?

她忽然有了吐血的冲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成这样,她怎么会一再在她沈羲手里变得如此被动?

谁来告诉她这死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狠狠地瞪着她,但却无法拿定个主意来。

“姐姐若是没什么事了,不如早些回房罢?虽是三月的天了,可夜里却还清凉,可莫要着了凉才好。”沈羲慢吞吞摇着扇子,扬唇又瞥了她一眼,“我这里可还等着伯父早日归京带契咱们,莫要他人还没回来,你们倒先倒下了。”

沈歆听出她的讥讽,掐着手心倏地站起,两颊涨得通红!

待要指着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到底想起沈若浦那副模样来,又没了底气。

无论如何,这密令总是该拿回去的!至于瓷枕——她咬一咬牙,又狠瞪起沈羲——瓷枕固然也重要,可眼下却难以顾这么多了,沈若浦那边必定是找不到定不会罢休,倘若让他瞅出什么端倪,再引得沈羲将事情和盘托出,她将更加难堪!

也罢,先且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她咬牙深吸气,胸脯接连起伏几下,才缓下声音说道:“秋蟾去把瓷枕拿回来!”

“慢着!”沈羲停下扇子站起来,双唇扬得弯弯地望着她:“咱们有言在先,谁悔约谁就得赔银子,眼下我可没有跟你追回瓷枕,你若要自行把瓷枕还回来,那可就还得承担五百两银子的赔钱!秋蟾,你可别忘了把五百两银子一道拿过来!”

沈歆终于把脸气歪了!

但还未等她扑过去,沈羲这里已踹翻凳子挡住她脚步:“我这里可没有任人撒泼的规矩!字据是你要立的,五百两银子的赔钱也是你定的,眼下我可没逼着你把瓷枕还回来,你若是不服,我大可以陪着你去老太爷跟前理论!若是想动手,却是打错了算盘!”

凳子还没停下来,珍珠元贝已经一个箭步闪到她跟前,绷着身子将她护在身后。

她抬出沈若浦,沈歆便满肚子火无法往外发了!

千错万错就错在她一时不慎跟她立了这字据!若无字据她同样也可以拿瓷枕要挟回她,可眼下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沈羲只要往万荣堂一摆,她便能输个彻彻底底!而她若还在这当口生事,那么不但这密令的事要曝光,她日间诽谤沈羲的事也要坐实了!

她哪里冒得起这样的风险,付得出这样的代价!

“贱人,你给我记着!”

她咬牙指着她怒喝,一张脸气得狰狞。

沈羲拨开丫鬟们走出来,执扇冷笑道:“急什么,来日方长呢!”

沈歆咬牙逼回喉头的腥甜,生生咬着舌根克制住冲动,冲秋蟾大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秋蟾连忙低头出去。

沈羲望着她,复又退身在绣墩儿上坐下来。

秋蝉直奔还等着下文的黄氏所在的拂香院正房。

沈歆这里都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黄氏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眼下拿回密令防止沈若浦怒意继续发散才是最要紧的,沈羲就是拿准了她们非拿走那首诗不可,才逼得她们不得不主动将瓷枕还回去,还捎带上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可够得寻常三口之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她不知道该恨沈羲的奸滑还是沈歆的失策,原本她沈羲只定了三百两的赔付,是沈歆自己要求定到五百两!

“那死丫头定是故意的!定是故意的!不然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怒骂着,手脚都气得冰凉,地上杯盘碗盏碎了一片。

可是又有什么用?

人家还是半点力气不费,便拿回来了瓷枕,让她们欢喜成空,且还白赚了她们五百两银子!

更窝囊的是,这还是她们自己送上门去求着她收下的!

秋蟾拿着瓷枕与银子回到梨香院时,沈歆还是气得脸色发青,沈羲还是悠然自若地摇她的扇子。

她把东西递给沈歆,沈歆便冲沈羲咬牙瞪过去:“把诗还给我!”

沈羲笑着把瓷枕挪过来:“容我先看看有没有破损?”

看完之后又伸手问她要银票:“自然还得再验验真假。”

沈歆气得两眼发黑,两手颤抖着将银票扑面甩给她,又踹翻了身前绣墩儿。

沈羲不以为意,对光验着银票。五百两银子都到手了,她还会在乎个把凳子么?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接下来再讹她几张凳子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行了。”

银票是瑞丰行的真票,没有假。

瑞丰行是老钱庄,五十年前她跟他们幕后东家的大小姐也还挺熟的。

她从怀里把那密令抽出来,递过去:“我就不送了。”

沈歆夺回来看过,再死命瞪她一眼,而后一拧身便往外跑了个没影。

“姑娘!”

珍珠元贝带着哭音飞奔过来,均站在沈羲面前说不出话来了。

跟沈歆一样,她们的手脚都在颤抖,只不过沈歆是气得,而她们是激动得!

她们只想哭,她们的姑娘真的变了!真的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里傻气的二姑娘了!她不但从沈若浦房里顺利脱身,还转眼就把黄氏母女给狠狠坑了一把!

到现在她们仍然觉得这像是场梦,眼前的沈羲哪里还是沈羲,分明就是老天爷派来的活菩萨!

沈家娇横霸道的大姑娘,在她面前竟然半点法子都没有!不但乖乖地把瓷枕完好无损地送回来,还不能不乖乖地递上五百两银票,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只怕是打娘肚子里出来,这还是头一回!

她们吸着鼻子,越发抽抽了。

“这是好事,哭什么?”沈羲拿着那几张银票望着她们笑道,“擦擦眼泪,咱得接着把日子往下过!”

第021章 当家作主

月光洒在京师大地,把破落的梨香院也映得辉亮异常。

闹腾了整日的院子进入前所未有的安宁,珍珠她们行动带风,仿佛春风已深深吹进了心底。

裴姨娘在安置好沈梁入睡后也来到正房,听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说完经过,禁不住也红了眼眶。但她眼眶红着红着忽而又笑了,笑着笑着忽而又抹起泪来,心里的浪潮,似已转化成起起落落的画面,浮现在脸上。

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亲眼目睹过沈歆在沈羲手下败得落花流水之后,她们只觉在她面前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是怎么回事,她们都欢迎这样的变化,又还去深究它做什么呢?况且沈羲本就不傻,只不过是后来吃了误诊的亏,谁知道会不会是因为这次病着,受了刺激而突然好回来了呢?

世上的事情,本就有许多是解释不清的。

“这是原先太太放钱的铜匣子,姑娘现如今可以拿去用了。”

裴姨娘回房抱来只落满灰的,一尺见方的赤铜鹤纹镂花双层大铜箱,擦了灰后,那精细繁复的花纹露出来,让人多少能窥得几分二房主母往日的气派。

沈羲将四百两银票锁进去,然后拿出一百两揣在身上。

众人都等着她发话,指点今后该如何行事,她知道她们眼下正满腔热血,但却并未曾如她们所愿,只打发珍珠去打听万荣堂动静,而后便让裴姨娘与元贝回房歇着,交代有话明早再说。

拜她前世所受的教育所赐,她并不是个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今日虽是赢了长房,也缓解了二房手头短缺的寒酸窘迫,可却不代表日后便会一帆风顺,至少长房这边必会与她们针锋相对,而接下来最可能被她们拿来利用的便是沈梁读书这件事。

她须得好生谋划,才能将日后每一步都走稳走好。

梨香院这边自是安宁祥和,别处却未必了。

沈歆回房后,先是与黄氏指着梨香院方向好一番诅咒怒骂,而后才又立时商议起如何归还那密令。

恰巧万荣堂这里沈若浦已然焦头烂额,府里各房人除去梨香院外,全给惊动了,沈歆便就趁乱将密令搁到了书房不起眼处。这里黄氏再配合着唱了个双簧,发动众人一起再找了找,那密令果就在福安手下出现了。

沈若浦心头巨石落定,整个人累瘫下来,也顾不上去深究究竟如何失而复得?

只管将人遣散,连夜办起他的公务来。

沈羲直等到珍珠回来把事情禀完才熄灯歇息。

这是还魂之后第一个清醒的夜晚,她辗转反侧,到月色西斜时才终于睡着。

府里没老太太,不必晨昏定省,沈歆也由着性子直到子夜才熄灯。

但又如何睡得着?

心里的火仍然如喷了油一般噌噌往上冒,她竟然会输在沈羲手里,偏偏输在她的手里——

她一个转身又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环着膝,透过夜幕望着白惨惨的窗外,廊下翠竹在夜风里摇摇摆摆,使得她目光也在这斑驳夜里变得深沉起来。

密令这事自然闹得府里沸沸扬扬,虽说主要卷进来的只有拂香院与梨香院,可沈若浦的暴怒使得三房里纪氏与沈嫣沈渠,以及流云斋的沈杲都为之捏了把汗。

即便是当场密令失而复得,也不免让人虚惊一场。

早饭时,梨香院里大伙便都进来了。

说是说“大伙”,但实际上整个二房包括看门的刘嬷嬷在内也就只有她们五个人。

当然若按府里的成例,沈羲房里至少得有两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与三等丫鬟,再有四个粗使嬷嬷的。而裴姨娘因有子嗣,与她同例。沈梁身边也得有两个长随,四个小厮。

但沈若浦对二房的态度摆在那里,且对这些睁只眼闭只眼,谁又会真把这些规矩落实起来?

不过就眼下这情况,不送人来倒未必是坏事,至少身边这几个都是随着原主多年过来的,自己院内倒不必操什么心。至于人手不够这项,大可放在来日再作计较。

想来连刘嬷嬷都从丫鬟们嘴里听来了昨日的事,往日总不曾来的,今日垂头立着,大气也不敢出。

她是这所有人里唯一未曾跟去杏儿沟的,虽说是二房老人,可终究有了些分别。

尤其当沈羲竟有了这样的手段,她也有些惶惶然起来。

她这把年纪,倘若沈羲避忌她,那她余生可就堪忧了。

但沈羲从头至尾提都没有提到这些,安静地吃了饭,只问了几句家常,便就问道:“梁哥儿呢?”

打从她还魂至今,还没有见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昨儿傍晚疯了回来,夜里咳嗽,这会子且在屋里挨罚呢。”

正在收拾碗盘的裴姨娘闻言停手,抬头望着她说道。

沈羲想了想,拂拂裙摆站起来:“珍珠带路,我去瞧瞧他。”

珍珠闻言也顿了顿,等到沈羲目光投过来她才回了神,立马上前打了帘子,引着她往沈梁屋里去。

裴姨娘怔愣半刻,也立马跟了上来。

倒是元贝追到门下探头望着她们背影,呐呐自语道:“真是怪了,姑娘怎么会想起去瞧四爷?”

刘嬷嬷看了她一眼,掐着手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

沈梁与裴姨娘住在院子西角门后的罩房。

梨香院是个两进三间小院儿,地方不大,统共只有几间房。

一进原是正厅,但现如今堆满了破旧家俱,不知是未来得及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尚未曾清理。所以基本等于弃用。

二进便就是沈羲如今的住处,正房带耳房一共三间,因为不大,索性就拆了墙并作一间。东西厢尚各有两间,一间用作了堆放杂物,一间给珍珠元贝她们俩住了,其余的便空着。

另还有两间窄逼的小耳房,统共只比一张拔步大床大点儿,索性忽略不计了。

裴姨娘母子原本是该随沈羲住在前院的,但是当初原主死活不愿意,于是就搬去了后头的小罩房。

第022章 两只兔子

沈羲满以为即便是罩房,也该是正经住得人的。

却没想到跟着珍珠进了西角门,迎面却是堆摞放着的生了青苔的砖石。

脚下地砖有一块没一块,缺损的地方虽然被用心整理过,却仍然残留着草根苔藓的痕迹。

墙面斑斑驳驳,木头也朽烂了,门窗上更不用说,不知过去多少年糊上去的窗纱,零零碎碎地残留于窗洞内。

窗纸倒是新糊的,就是整个儿看起来与她昨日去万荣堂时一路上看到的景致如同两个世界。

这只有并排的两间屋,廊下放着只小木马,缺了地砖的泥地上还画着有两只长耳朵兔子。

一只大的长发挂肩,耳上挂着步摇,脖子上有花环,一只小的圆圆胖胖,像个大胖包子。

沈羲走到木马所在的窗户下,屋里就传来两声断续的咳嗽。

然后又有轻轻地趿着鞋走动的声音。

只听越走越近,等到停下,沈羲下意识扭头往窗内看去,就见一个有着淡淡粗长眉的圆胖小人儿,趴着窗户往外探出小半个身子来。

看到沈羲时他蓦地把眼睁大,嘴巴也张成大圆,但只在半空顿了片刻,他便就挨着墙壁又滑了下去。

“梁哥儿又不听话了!”

裴姨娘夺路先进门,轻斥道。

沈羲走进去,便见那小胖子垂着两手立在窗下,抿着双唇,怯怯地望过来。

他身上布衫十分干净,也合身,只是质地如她自己的衣裳一样,实在不敢恭维。

并且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里都透着惧怕沈羲的气息。

而裴姨娘忧急的神情,以及紧紧搭在他肩上的双手,又更加重了这种气氛。

沈羲不知自己几时有这么可怕,轻轻在他们母子面前停下来。

沈祟信死时沈梁还只有两岁,对这场变故必然没有什么感受。

只不过这三年里原主应该是朝夕与他们相处着,二房人不多了,姐弟俩应该比别人更为亲近才是,不知为何他却这么怕她。

而且原主一面又为着他入学的事去与沈歆厮打,一面却又将他们安置在这地方,实在让人想不通。

她在就近的杌子上坐下,顺势觑着桌上散布的小纸片。

纸片上印着些简单易识的大字,应是从书本上裁下来的。

字旁边又以稚嫩笔触画着许多小人及小动物,充满了童趣。

桌面上还有些墨渍,再看沈梁手上,指尖也还沾着墨。

这孩子虽然怕她,却未曾畏畏缩缩。

也因为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又是恰到好处的薄唇,五官占据了神采,所以即使是圆脸也使他看起来并不显笨拙,反而肉嘟嘟地清灵可爱。

但此时他右脸颊上却冒出两三颗小疙瘩,红扑扑地,瞧着应是上火了。

沈羲便就叠着双手望向他,找到了个开场白:“你这几日,是不是就尽吃零嘴儿了?”

沈梁心虚地将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来望着脚尖。

沈羲看着他,没再说什么,目光却不觉放柔。

她的哥哥张煜,比她大好几岁。

母亲肖氏因为是太师府的娇小姐,婚后也被丈夫百般宠着,成亲翌年便生下张煜,第三年又产下一子,不过尚在襁褓里便已夭折。

此后直等到张煜七岁时才艰难生下张盈,张盈死前,侄儿阿善也已经三岁了。

阿善也极可爱,打小时肖氏便常让人抱来正房玩耍。

那时的他常在玉簟上乱爬,爬到祖母面前,抱着她胳膊冲她咧嘴笑笑,又喜巴巴地爬到姑姑这边,往她脸上蹭蹭。

等他再大点儿,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便抱着大大小小的玩偶寻到她屋里,扯着她衣角央她跟他一起玩。

但是在阿善出生之前,她相处时间最多的除去父母亲却是温婵。

到底她没有别的姐妹,张解在妻子生完她之后,在儿女事上更不再强求。

把温婵从祖籍带回府里,一是看不过温婵继母对她的刻薄,二则却是为了给张盈找个玩伴。

八岁那年她随父母回徽州祭祖,在那个叫做乌山镇的小镇上看到了温婵。

乌山镇是张家的祖籍,整个镇子倒有六七成人姓张。

张家的祖宗带领家小在燕京安家之后,曾立下家规,交代日后不管荣辱兴衰,每代的宗子宗妇都须得葬回镇东方的梅山祖坟。

那时正是腊月天里,徽州城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漫山遍野除去白色还是白色。

温家小院儿前面不远的水渠旁,倒是有两株野生的红梅开得正盛。

张盈乘着暖轿路过,临时起兴前去折梅,就看到挽着裤脚站在冰水沟里给弟弟寻竹蜻蜓的她。

竹蜻蜓是温婵弟弟故意丢进水沟里的。

那孩子穿着紧实崭新的棉衣,一面笑着跳着,一面挥着鞭子指使温婵左右寻找,仿佛是最有趣的乐子。。

而她的继母,则站在窗内烤着火捧着茶,笑微微地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骄傲与得意。

温婵的祖父其实是张家人的赘婿,温婵祖母死的早,也没有留下后嗣,后来祖父再娶了个张家女,又生下温婵的父亲,渐渐就在乌山镇生了根。

温婵的父亲那会儿已经不在。

张盈看不得那熊孩子的恶劣,着人捉住他,当着她继母的面,狠打了他一顿屁股。

然后又直接把温婵带着回了住地。让她沐浴又更了衣,还让人端来热汤。

当夜温婵发起热,嘴里不住地胡言乱语,哭泣不止,张盈又披衣着人去请随行大夫。

病好后她跪在地下直磕头,说宁愿给她做奴婢,跟她回京师,也再不愿回那个家去。

可是那会儿的张盈心里正充满了正义感。

她只觉自己是野史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侠客,并不是图她回报才出手相救,又哪里肯答应让她为奴?

何况当奴隶有什么好,一辈子抬不起头不说,日后连子孙也入不得科举。

此外再有一重,温婵的祖母追根究底起来,竟还是她张盈的堂姑祖母。

张家这样体面发达的人家,既是阁老又是国戚,怎么能做出让自家族人亲戚为奴的事情?

第023章 姑娘变了

但在那闭塞的小镇上,她与温婵还是毫无阻碍的结成了好朋友。

温婵天生一副娇弱之态,又怯生生不大言语,与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里,性子洒脱飞扬,且眼里进不得半点沙子的张盈截然不同。

张盈便总以她的保护人自居,不管去哪儿,总把她带在身旁。

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她还让丫鬟们称她表姑娘。

她倒也知礼,处处皆顺着她。

临近回京的日子,张盈越发与她难舍难分。

温婵终日红着眼眶,看向她时目光凄凄怨怨,但凡提到让她回去,她便脸色煞白颤抖不止。

张盈不忍心,便去求肖氏。

肖氏不肯。理由是没有个好名目可以将她长期放在府里安置。何况,她觉得张盈的心肠也未免热过头了。

且温婵还有继母,又不是家里完全没了人,这样也名不正言不顺。

张盈又去求张解。

张解熬不过她苦缠,思前想后,便就说服肖氏,商量后做出了以族亲之名带温婵回京师,替她亡父教养她的决定。

说到底张府不缺她这口吃的,多养个把亲戚不在话下。

何况她又是个女儿家,来日总归要嫁出去,张家最多也就赔她一副嫁妆而已。只要女儿高兴,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呢?

温婵继母嚣张如斯,他们若不伸手,难道真等着看她被折磨死吗?

于是着人带了厚礼到温家。

温婵继母巴不得把她送走,好把她的嫁妆留给儿子,又得了张家的礼,哪有不同意的?

然而温婵的心思,其实从来没有简单过。

她所受的苦,是切身之苦,是不算计就得承受命运摧残。

所以她目标明确,把事情做得又狠又绝。

就算后来几年她张盈在宫闱与内宅看得阴谋再多,心里再透通,可终归因为缺少一股她那种死命逼出来的狠绝,而死在她手下。

屋外飞鸟扑腾着翅膀上了屋檐,穿堂风带来一丝微凉,扑在人眼里心上。

这让她对沈家的刻薄有了新的认知的小院落,有着异样的静谧。

“我保证不再吃零嘴儿了。”

稚嫩的软音忽然打破了这层静谧,沈梁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她面前,愁眉苦脸地作着保证。

沈羲摇动着扇子,扇子停下,她的目光也变得清明起来。

“也不是不让你吃,只是吃多了总是不成。”

她眼望他说道,并顺手将手畔摊着的茶试了试水温,递了给他。

她语音软软慢慢,像早到的仲春的暖风:“尤其是正咳嗽,再吃这些上火的,拖着拖着就严重了。得多喝些水。”

她竟然端着杯子,让沈梁就这样就着她的杯子喝水。

珍珠提着口气悬在喉间,眼睛都忘了眨上一眨。

裴姨娘则是两手碎动起来,无措到像是不知该做什么好。

只有沈梁略略迟疑了下,便就张开嘴儿,像只小猫儿一样乖顺地喝起来。

“从明儿开始,每日早饭后到我房里来,我先教你认字。”

沈羲把杯子放回桌上,端坐着交代下来:“不许偷懒。也不许耍小聪明。要是不听话,我可把你的小木马给收了。”

正月里他已满了五岁,这个年岁已可以启蒙了。

反正如今进家学去也少不了麻烦,倒不如她先自己教着,等到大点儿再正式入学也无妨。

她这个世族出身的小姐,教个把小孩子应还是不成问题的。

沈梁重重点头,那双大眼睛这么看来越发大而亮了。

沈羲摸了摸他脑袋站起来:“去玩儿吧,别拘着了。”

说完她站起来,往外走去。

裴姨娘追着到了角门下,忽然冲她深施一礼,没说什么,但看模样却像是要哭了。

沈羲不知道缘故,也不好说什么,虚扶了一把便就继续往前走了。

等进了穿堂到了内院,珍珠终于也忍不住说道:“姑娘今儿怎么对四爷改态度了?

“之前您不是说他是庶子,是妾生的,跟咱们不是一路的么?您还不让四爷来见您……”

她真是好奇极了,也顾不上什么逾矩不逾矩了。

沈羲停步转身望回来。

原主还说过这种话?

她打量着像是憋了满肚子话似的她,约摸有些了然。

难怪前几日都不见沈梁露面,合着是原主下的命不让他来。

之前还当原主只不过脑子笨些,如今看来,这态度也很有些问题。

不管沈梁是嫡出还是庶出,二房都只有他们姐弟俩了,这个时候不赶紧抱团对外,还去理论嫡庶什么的不可笑么?

她虽然看人也会先打探出身,但也得分什么处境。

原先他们张府地位殊然,为保自身利益,尊卑阶级不当回事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不同,院里这几个人,少谁都是不行的。

裴姨娘作为丈夫与主母都死了的一个妾,上头又只有个不顶用的嫡女,完全可以在当时离府之后,自行设法寻找出路,但她并没有。

她若有所图,则要么图身份地位,要么图实际利益。

沈祟信都死了,她地位也就这样了。

来日就算沈梁金榜题命,荣耀也还是得挂在死去的胡氏头上。

眼下二房只剩个空架子,还被自家人鄙视欺凌。而且二房确实没留下什么值钱物事,就算胡氏的嫁妆还在大库锁着,那也只是沈羲有份,沈梁分不到,她自然也无利可图。

她与原配所生的沈羲原本应有的冲突矛盾,也就因为这些现实而化为乌有。

她诚然不会因为当年对温婵那一救而再轻易相信一个人,却也不会因为被温婵那一害,而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别的话你们都不记,偏这些记得清楚。”

她似笑非笑说道,粉饰着她心中的疑问。

珍珠见多了以往她气怒的样子,眼下倒被她这神情弄得心下生怵起来,忙说道:“奴婢多嘴该罚。

“奴婢本也猜想姑娘定是一时气头上才如此的。到底原先在杏儿沟,姑娘待四爷是极好的,还常让姨娘多顾着四爷,少顾着您这边的。”

在杏儿沟还是好的,反倒回了府又起夭蛾子了?

沈羲对着光秃秃的院子凝起眉来。

原主耳根子软,又头脑简单,难不成是府里有人挑唆?

“姑娘,咱们还要去哪儿么?”

这是今儿第二次见她出神了,珍珠又提心吊胆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日她一见她沉默就不由心生敬畏,仿佛她身上自有一股能震慑人的威压,举手投足间就充斥了周身。

第024章 太欺负人

“不去了。”

沈羲回神,望了眼院子,她又说道:“去叫几个人来把屋子清清吧,所有闲置的地方都收拾干净。

“后头罩房先不动,东厢房两间屋子让他们母子搬进去住。院子里头再种些花,最好找个角上挖个鱼池,弄几块石头进去,看着顺眼点。”

到底是安身之处,虽是破旧了点儿,也得尽量弄得像个样子。

她眼下虽然身为拓跋人,但永远也改不去赫连人心底那份讲究。

十二年前大秦亡国,张家阖家被灭门,算起来那个时候张解夫妇或已仙去,府里应是由哥哥张煜与侄儿阿善撑起门楣。

出事的时候阿善应该正值盛年,张煜应该也取代张解成为了一家之主。那会儿张家也该是儿女满堂,只不知道他们尸骨如今都在哪儿?

经过一夜的休整,她思绪也格外清晰起来。

当时未能察觉的疑问,如今总不时跳到她脑海里。

首先最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大秦不似大周民风开放,温婵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她究竟从哪里雇的凶手杀她?

就算她有钱,她总得需要渠道来认识这些人。

就算她有渠道,对方也不可能那么莽撞,不弄清楚被杀的是谁,就贸然下手。

当时大秦天下,真的遍地都是为了点银子,就不惜被权倾天下的张家玩命追杀的人吗?

如果只是为了银子,那凶手把温婵要杀她的消息贩给张家,得到的绝对只会比温婵给的钱更多。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杀手蠢得离谱,温婵总归还得撇清自己的嫌疑。那么,事后她又是怎么脱险的?

张家不可能对张盈的死没有半点疑虑。

为了堵住张家人的眼耳,她绝对得费上十二分精神。

而就算仅凭她温婵个人的能力能做到以上这些,那么她嫁给徐靖也应该完全不成问题。

那她后来为什么又嫁到了韩家?

这个韩家,当年又是什么人家?

她这里扶着廊柱出神,珍珠听她交代完却不敢怠慢,立时前往三房所在的撷香院而去。

她们院里并没有人能够办得到沈羲所说的这些事,而中馈掌在三太太纪氏手上,要人行事,自然该去请示纪氏。

撷香院也在东跨院,只不过位于拂香院北面。

昨夜沈歆才从万荣堂被骂离开,纪氏就赶了过去。

起初她是不想去的,上房毕竟是上房,虽是老太太不在了,可也还是有两个太姨娘在。

屋里起什么纠纷,她这个做儿媳的说什么都不方便。

何况老爷子还特地安排了孙姨娘协同她一起打理中馈。

既然孙姨娘也有话事权,那她更乐得当聋子。

但后来下人来回禀说连沈歆都给骂了出来,她就不能再装听不见了。

这家业来日便就是长房继承,虽说三房也有份,可到底越不过黄氏去。

且此番黄氏带着儿女在京师住了这么久也没有去意,怀着什么心思她也不难猜出来。

倘若沈祟义真调回京师,那她手上的中馈大权必然得归还黄氏。

没有这中馈权,她损失的又岂是一星半点?

这眼皮底下沈歆都吃了亏,再装不知就难免被黄氏抓住把柄,赖她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过问。

整个书房里乱糟糟,只知道沈若浦丢了东西,又不知是什么东西,问了也没人明说,只有孙姨娘答了句,说是公务上极要紧之物。

纪氏想起孙姨娘那副模样就不由皱起眉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沈若浦非得派个孙姨娘协助她管家?难道是格外宠着孙姨娘吗?

可从前胡氏在世时他可没有这么做。

孙姨娘如今即便有分管之权,也没见沈若浦对她格外好上哪一点,可见不是因为独宠她。

独独权力到了她手里沈若浦便如此,想来是对她的能力没有信心。

在他这个公公眼里,她这个拓跋贵族出身的三媳,竟比不上死了的二媳!

她锁眉扶额,心意一点点浮躁。

余光忽然望见不远处炕上坐着,正偷偷撩着丫鬟发帘的沈渠,不由又针刺了似的直身喝斥起来:“贱人蹄子!没见爷们儿正习着字么,整这些勾当,可见是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

她抬手拿起只杯子甩过去,杯子落在地上,摔成几片。

丫鬟吓得连忙跪地磕头,沈渠也立刻垂头拎起笔,装模作样练起字来。

只是写了两笔又偷看一下地上丫鬟,心思竟没有一刻完全落在笔下。

门外大丫鬟紫薇闻言走进来:“怎么了?”

“把这贱蹄子拖出去,让余嬷嬷好好赏她几板子!”

纪氏余怒未消,怒斥道。

紫薇连忙跟着厉声骂了丫鬟几句,领着她走了。

绿萍进来沏了茶给纪氏消火,又顺势切了盘蜜瓜给沈渠。

端着盘子的白皙素手一伸过来,沈渠又不免多看了几眼。

纪氏满心眼里全是火:“你们沈家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绿萍没想也沾了身灰,暗地里瞪了眼沈渠后脑勺,默不作声出门来。

到了廊下,正遇见有小丫鬟远远地过来道:“绿萍姐姐,梨香院的珍珠在外头,说是她们院子要作清理,请太太拔几个人过去。”

绿萍一腔郁闷正不知该冲谁发泄,再一听是梨香院,便将她劈头盖脸骂起来:“没见太太正陪着二爷习字吗?哪有那么多功夫理那些破事!

“收拾个屋子都要太太派人,她们院里都是太太小姐么?出去几年回来倒长脸了,你也是没眼力见,怎么什么事都接茬!”

她这里骂得声音不小,一是心里着实恼着沈渠而借口发泄,二则是实在也鼓不起那勇气去回纪氏,借此让纪氏听听怎么回事便罢。

哪料得珍珠这会儿就站在院门下,院门距此不过十余丈,竟是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她只觉寒意裹身,浑身发颤,气得竟是连气息都吐不顺畅了!

她们院里统共就三个下人,这也叫做出去几年回来长了脸?!

倘若他们把人手给足了她们,他们又何曾会为这点事来烦她?眼下倒成了他们的不是了!

当下也不等那丫鬟来回话,转身便就回了梨香院。

第025章 登门造访

沈羲却还立在廊下与裴姨娘说话,见她红着眼眶飞奔回来也不由都愣住。

珍珠抹着眼泪道:“这未免太欺负人了,搁在从前,她们三房要做什么,咱们老爷太太可是从未说过二话。

“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就是上门投靠的亲戚,也没有这么落拓的,早知道,咱们倒还不如留在杏儿沟自在!”

裴姨娘轻斥她:“胡说什么?姑娘大了,不回府来,难道一辈子困在那山沟沟里不成?”

说完她凝眉看了眼沈羲,又忧虑地锁紧双眉。

眼下这模样,又怎能不让人叹气?

外人只道沈家二房虽然只剩下弱女幼子,但起码也是官户之后,走出去也是体体面面的。

可哪里知道如今也就剩下个空壳子,哪里想得到她们在自己家中竟动辄艰难,随便做点事情便得受闲气?

“不如咱们去寻寻孙姨娘?”珍珠稳住情绪,又说道。

沈羲想也未想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瞧不起孙姨娘,而是昨日在老太爷书房,看得出来沈歆与孙姨娘关系不错,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姨娘,统共也只生下个女儿,论身份哪能和黄氏沈歆相比?

眼下她巴结她们还来不及,在明知道二房不受宠的情况下,又岂会帮她们说话,而忍长房不快?

就是去寻她,也必然要碰钉子。

“那我还是去叫上元贝和刘嬷嬷,自己慢慢腾罢。”珍珠擦去残泪。

这也不成。

院子虽不大,可真要清理起来那也够她们受的。

况且她前世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的方面还行,唯独这起居上却少不了人服侍。加上她又是个假冒的,没了她们在,指不定什么时候便露馅了。

沈羲扫了眼她,思忖片刻,说道:“咱们手头不是还有十来两碎银么?你这就取点钱,托二门下哪个家丁出去买两盒好些的点心回来。”

珍珠没问她买点心做什么,反倒是疑惑:“如何要托家丁?奴婢自己去不就成了么?”

沈羲听闻微顿,而后才又忽然想起来。

大秦礼教甚严,女子无事要尽量不出门,是因为赫连族人本就奉儒教为国学,遵巡周礼。

而拓跋族人世居北方,一部人的祖先还原在北方草原上游牧过,他们祟尚武力,因此礼教规矩上却没有那么严格。

在大秦几百年统治下,在中原土地繁衍数代,虽是也融合了不少,但大多数拓跋官员府中,对女子的管束是相对放松的。

所以如今的大周,虽承袭了世代的等级制度,也提倡女子端庄婉约是为高贵,但在民风上却宽松许多。

这自然也是许多赫连贵族们不愿与拓跋人联姻的另一个原因,他们认为拓跋人粗鄙随意,不如他们血统高贵。

珍珠拿了钱出门去,裴姨娘也伴着沈羲回房来。

“倘若办不成,便也就算了,我与梁哥儿住在后头也不是不行,何必这般劳神劳力。”

沈羲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说道:“你住得下,不代表他们这做法就是对的。

“而且不是你们觉得那罩房里也不错,我这院子就不用拾掇。

“眼下我或许没有办法搬回抿香院,但不管住哪里,都得活出个精气神来,人家想埋汰咱们,咱们就真让他们给埋汰了么?”

裴姨娘无言以对,不过望着浑身上下透着自信与坚定的她,却隐约觉得精神渐起。

“姑娘这两日,当真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上前接过犀角梳,替她梳起头发来。

沈羲抚着眉眼五官,微叹一气,没有作声。

于她们来说,她这皮囊下的自己是陌生了,可于她自己来说,看到如今这副形容,却更为陌生。

那具她用了整整十六年的身躯已经化成灰,镜子里的面孔已不是原来的她。

这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珍珠就拎着三盒点心回来了。

沈羲赞赏地看了她两眼。

点心是在京师老字号“昌裕兴”买的,而且还是那里的招牌糕点,从前她就挺爱吃,没想到如今都改朝换代了,这店面和瑞丰行钱庄一样还在。

也不知道来日她出门上街之后,整个京师城还有多少是记忆中的景象?

而位于玉玑坊的张府,如今还剩下几分轮廓?

“姑娘上次就说过好久没吃这家的点心了,奴婢就在心里记着。”珍珠被夸了,双颊红起来。

沈羲把点心重新装好,笑了笑,却示意她和元贝拎着点心跟她出门。

沈府东西两跨院,原先是抿香院所在西跨院最为热闹,可自打二房出事,西跨院也冷清下来,相反是长房三房同在的东跨院这边热闹非凡了。

出到二门内天井的时候,沈羲特意往西南角上的抿香院望了望,透过穿堂与庑廊望过去,院子已经上了大锁,外表看着虽是新净,但终归透着股沧桑落寞的气息。

她至今不知道沈祟信夫妇究竟死因为何,究竟什么原因使得沈若浦会连血脉亲情都不顾,忍心看他们姐弟过着连下人都敢给脸色的生活?

退一万步说,二房就算再不肖,人都死了,也该了了。

何况若真有欺宗灭祖之举,他沈若浦何不将他们姐弟也赶出宗族?

可见,沈若浦对二房,应该是不完全只剩厌恶的。

到了撷香院,沈羲看看匾上几个字,跨步进了门。

这里早有丫鬟见到她们,迟疑着走过来了。

“我来给三婶请安,烦请去通报一声。”

她给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愣了下立刻会意,自荷包里取了块买点心剩下的碎银递过去。

从前的沈羲当然没有让她这么做过,若她还会这招,也可免去许多苦头了。

可从未知晓该如何做这种事的她,那模样神情,偏生就做得如行云流水,既不显拘促,还让人觉出一股坦荡爽利之气。

丫鬟也从没见过这位愣木头似的的二姑娘居然还会递钱行方便,顿时呆了呆。

“三婶可在?”

沈羲扬唇又补一句,她便就连忙将碎银给收了回来,道了句“姑娘稍候”,便就一溜烟进去了。

第026章 欲擒故纵

她堂堂二姑娘前来婶母屋里串门,却还得留在门下等通报,若放在从前,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

珍珠元贝们偷觑一眼她,见她面无不悦,忽也心定下来。

少顷,那进去的丫鬟便就转出来,为难地道:“我们太太正养神,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珍珠元贝皆有些丧气。

沈羲略顿,而后道:“也好,正好昨儿晚上大姐姐送诗集过来给我的时候,说她过两日便要去赴什么刘夫人的寿宴,反正我也只是路过,既如此,我便去她房里先坐坐。”

说完,她就当真转了身,往外走去。

这丫鬟却倏地皱了眉,沈歆什么时候跟她那么要好了,还大晚上地给她送诗集?

她是纪氏身边的二等丫鬟,纪氏什么心思她大致是有数的。

这里瞧着沈羲走了,她便立刻转身,朝院里奔去。

纪氏这里看着沈渠写了几行字,心里才渐渐好些,听青梅匆匆掀帘进来把门口事情一说,也不由把身子直了起来。

“刘夫人?哪个刘夫人?”

青梅道:“奴婢近来只听说刘阁老的夫人要做寿,这事京师只怕都知道。”

纪氏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长房要去刘府贺寿?”

朝中阁老府办寿宴,沈家自然是得有人情往来的,可这份情面却是由沈若浦出面去行。

若是论子弟们单独走人情,从前沈崇信在的时候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如今长房与三房却没有这份体面。

他们长房居然要去刘府贺寿,这背后目的怎么会简单?

刘湘岚是吏部尚书,她们此去,自然是想替沈祟义谋求回调之机会了。

沈祟义若调回来,影响最大的可是她纪氏……

“去把她追回来!”

她执着扇子站起来。

沈羲刚走出拐角,青梅便已经顶着副笑脸追上了她。

“姑娘走得好快,我方才刚回屋里,太太就醒了,听说姑娘来过,忙让奴婢请您回去坐坐呢。”

沈羲笑道:“这可怎么好?我是正打算去拂香院的。”

“进屋吃杯茶,也耽误不了姑娘多少工夫。”青梅极力劝说。

沈羲便就慢吞吞回头瞅了眼珍珠:“那你先拿着回去,元贝跟着我便成。”

珍珠微顿,倏然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立刻拎着花了一两多银子买来的点心颌首回了梨香院。

点心拎到撷香院,自是给纪氏买的,纪氏再怎么说也是当家主母,权力在手,这点子上争也没法争。

既是求她办事,带点伴手礼去,多少给彼此留点余地,总归比空着双手上门讨方便的要好。

可没想纪氏对送上门来的她竟然不见,等人走了,非得回头又巴巴地追上来求着人回去,这下沈羲被动化成了主动,自然这点心也可省下来不必再送了。

珍珠对自家姑娘的敬仰之情已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想起自己先前那点气竟都受不了,与原先的沈羲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凭着腔热血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哪里及得如今她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达成目的?

她这里一面惭愧难当地回屋,一面又愈发惊骇着沈羲的变化,一颗心浮浮沉沉,在胸膛里翻来覆去。

沈羲看她走了,这便也与青梅折回了来路。

到了纪氏房门下,才要掀帘,屋里却先走出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来。

只见他身量稍高,身段也有着身为官宦子弟的丰实,墨发下一张银盆脸,挺鼻丰唇,只可惜一双眼睛略微有些后吊,平白多了几分轻佻之气。

元贝见着忙后退半步行礼:“二爷。”

沈渠负手从沈羲脸上扫过又落到她脸上,两眼骨碌碌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才又慢腾腾离开。

原来这就是纪氏的长子沈渠!

沈羲睃了眼他背影,抬步进了屋。

这里一抬头,就见迎面一张湘绣富贵花开大屏风,屏风左右两厢他都设有桌几,但明显只是摆设。

左首一只半人高的青花大梅瓶,插着一大枝桃花,右首则是一对尺长的西洋珐琅狮虎,几上一只大座钟,也不是等闲货色,至少不会比她费尽力气要保住的瓷枕要便宜就是了。

随着青梅入到屏风后,便就剩下满眼的富丽堂皇。

沈羲见的世面也算多了,也没见过谁家里整的这么张扬。

除去被当成仓库摆放着数不清古董的博古架,贴着赤金贴片儿的各色家具,案上玉雕的白菜与兰花,整个儿看起来只剩富贵二字,却连半分她所熟悉的读书人家的清雅也无。

撩开东边帘栊下的珠帘,沈羲便望见炕上坐着的年轻妇人。

如这屋子一样,她浑身也收拾得极华丽,鹅蛋脸儿,丰嘴唇,与先前的沈渠颇有几分相似,只除了她脸上并没有那双微吊的眼尾。

沈羲心里有数,矮身一福:“三婶。”

纪氏只觉今日这副进退有度温文有礼的样子与她素日颇为不符,望了她半日,才扯开殷红双唇作了回应,指着炕下锦墩儿让她坐:“病都好了么?”

“多谢婶母惦记,都好了。”沈羲回应着。

纪氏身子未动,随眼又溜到她身上。

看她依旧稳稳当当从容自如,捏着扇子穗儿的手指头便逐渐动得缓慢起来。

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模样,那股浮躁劲儿看得她打心底里生厌,可如今这——

这眉眼开阔眼神清亮,又落落大方,看着比自己教出来的沈嫣还要更有教养与气质的样子,虽然也谈不上让人多么喜欢,可终归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加之她相貌本就生的极好,这气质一变,竟生生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紫薇来上茶,她接茶轻啜半口,对着窗外静默起来。

八成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不是装的,她总有办法让她现出原形。

她就这么沉默着,看她慌不慌!

可她静默到手里茶都凉了,丫鬟们都有些紧张了,坐在绣墩儿上的沈羲却还是泰然坐在那里!

仿佛在她印象里,她纪氏天生就是这么不爱说话,她早已司空见惯似的。

又或者,她根本就没当这里还有她这么个人!

纪氏皱眉看她片刻,将碗盖啪嗒盖上茶碗,惊破这一屋子静谧:“昨儿夜里老太爷屋里那么大动静,也不见你出来,还道你犹病着。没想到却是歆姐儿上你屋里去了,这么说来,你们姐妹倒是又和好了?”

第027章 太不甘心

“是大姐姐心宽,不计较我,反倒还来看我。我便是铁石心肠,也给捂暖了。”

沈羲对她的忽然出声也不觉意外,冲她笑了笑,也端起了茶。

茶具是吉星高照粉彩高盖碗,依旧延续着她富丽堂皇的风格。

不过茶却是今春的瓜片,虽然算不得什么顶级,却着实是她这几日吃到的最好的茶了。

纪氏斜眼着她,拿回扇子在手:“可我怎么听说昨儿下晌,歆姐儿还上老太爷屋里告你打她来着?”

“三婶明察秋毫,自知告我的是大姐姐的丫鬟,并不是大姐姐。后来还是大伯母亲自过来解围,还着大姐姐送我回房的。”

说到这里沈羲把笑容敛了敛,叹了口气道:“不过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因我而起,这点我还是很惭愧的。”

纪氏见她字字句句都向着黄氏母女,心里冷笑,一面鄙弃着,一面却又有些烦躁。

黄氏现如今连二房都开始收买起来了么?

她莫非是打定了主意不走了?不,沈祟义不在京师,她是留不住多久的。

可是万一沈祟义又真被她奔走成功弄回来了呢?

她拿到这中馈权才不过三年,这三年里还有个孙姨娘从旁瞅着跟着,这权力在手里还没捂热,难道就要交出去吗?

她掐着扇穗儿,险些就把皮肉也给掐破。

“你先前跟青梅说,歆姐儿过几日要上哪儿去赴宴来着?”

“刘夫人的寿宴。”沈羲道。

其实到如今为止她也没能确切弄清楚这刘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这不重要,既然黄氏母女这般锲而不舍,那么已然能证明她们想回京的心情迫在眉睫。

三房与长房虽然没听说闹出过什么风波,但他们矛盾摆在那里,只要沈祟义调回京师,中馈大权就得交还黄氏。

虽然世上把权力钱财视如粪土的也有大把,但就凭黄氏那副德性,倘若还当着家,他们三房也少不了在她手下受气。

何况掌着中馈,总有点油水可捞。

纪氏放着好好主母不做,怎么可能会盼着黄氏回来接管家务?

所以她提到沈歆去赴刘家寿宴是有用意的。

不抬出刘夫人这尊佛,她今日就是拉一车点心来,纪氏不想见她,她也还是进不了这道门。

而纪氏着青梅来追她回来,使她心下也就更加笃定。

纪氏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可听到她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黄氏母女算计沈羲的瓷枕时,自然是防着外人的。

拂香院的人不会往外说,梨香院的人往外说了也没人会信,也无处可说。

所以三房里就是听到了沈歆去沈羲房里闹腾的风声,也猜不到竟是沈歆屡次在算计二房瓷枕。

但黄氏留京用意却不难猜。

沈羲这么说,她便信了十成十。

“歆姐儿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在二房面前,是用不着拐弯抹角的,反正他们姐弟一个傻一个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沈羲却恰在这时哟地一声站起来,仿似压根没听到她问话似的,望着案上漏刻说道:“都这早晚了!

“回府这么久,也没来及拾掇拾掇院子,我该回去忙乎去了。三婶事忙,我改日再来给三婶请安。”

说着她便要往外走去。

纪氏哪肯就此打住?忙唤住她道:“你急什么,吃了茶再走也不迟。”

沈羲为难地:“三婶也知道,我屋里人少,不去看着她们做,实在怕不成。”

纪氏气闷。

先前珍珠来求她拨人的事她自然知道,眼下这节骨眼儿上她偏跟她闹一出,若不是对她以往的印象太深刻,真让人怀疑她是故意的!

她缓缓呼了口气,说道:“紫薇去传个话给史瑞家的,让她挑几个体壮勤快的婆子去梨香院。”

紫薇看了眼沈羲,应声离去。

沈羲笑着道:“三婶可帮了我大忙了。”

又道:“不知三婶还有什么吩咐?”

纪氏只觉她这笑容格外刺眼,却不能不忍耐住,重复道:“歆姐儿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说的可多了。”沈羲端茶又吃了口,说道:“说她送来的诗集是顶好的,还说让梁哥儿好生读书,又说等不日大伯回京,便请他专门指点梁哥儿的学习。

“此外还有许多,我倒是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纪氏只觉后槽牙被虫啮咬似的发痒。

她支着额头闭了闭眼,吐起气来。

沈歆都已经盘算得这么详细了?都计划到沈祟义回京之后的事了?

她固然对沈羲的话抱有疑虑,沈歆那丫头她虽然得见的日子不如沈羲这么长久,可是也看得出来那不是个好相与的。

外人都说大姑娘知书识礼温和谦让,可黄氏什么性子她不清楚吗?

有那样的母亲,沈歆又能谦逊到哪里去?

尤其沈歆又与沈羲才发生过矛盾不久。

她会与沈羲这么亲近,并且说这么多也就更不合情理了。

可仔细想起来,抛去沈歆何以会亲近沈羲这层不提,沈羲所说的这些却未必不是事实。

黄氏不就是在为沈祟义奔走吗?她们既是奔这个去的,那这些话又有什么不对?

如果把刘阁老这边攻下,沈祟义确是很容易就能调回京的不是么!

凭沈羲的脑子与二房如今的状况,她们是不可能会知道,或者说关心长房有什么打算的。

那么沈羲这番话说谎的可能性便不大,如果沈歆不主动与她说起,她是不会生出这些话来的。

何况印象中沈羲傻是傻,却被沈祟义夫妇严格教育,无中生有搬弄是非这样的事,还是不曾有过。

她拿指节骨顶着额骨,摩挲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沈羲笑了一笑:“你们和好了便好。我没事了,你去吧。”

“劳三婶惦记了。”

沈羲起身行礼,仍由青梅引着出了门去。

纪氏等她出了门口脸色便立时冷下:“去打听看看,昨儿夜里歆姐儿究竟有没有去过梨香院?”

沈羲回到梨香院,婆子们已经在珍珠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事实上纪氏理家还是有她的一套,发话下去后送来的婆子个个膀壮腰圆,不输寻常壮汉。

不过小会儿的工夫,门厅里原先堆着的杂物便眼见着空了。

第028章 相依为命

东西厢房里也同时开动。

自打回到府来,院里人还从没见梨香院有过这么热闹。

元贝捂口站在门下不敢置信,箭步跑到珍珠面前询问事由。

她虽然跟着沈羲去的撷香院,但沈羲跟纪氏说的什么她在门外完全不晓得。

沈羲招来珍珠交代了几句便就回房去。

拐角处看见小猫儿似的蹲在角门下打量外头的沈梁,也把他叫进房来,走到桌旁打开那撂着的三只点心盒子让他吃。

沈梁先是不敢,两手攀着桌沿睁大眼望着她。

“吃吧,不说你。”

她掰了块桃酥到他嘴边。

他犹豫了好久才伸手接了,小小地咬了点碎屑在齿间抿着,之后才敢咬一点大的,吃起来。

沈羲顺手拿了张小杌子让他坐下,摇着扇子望着他。

明明不久前才说过让他别再吃零嘴儿,可眼下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常买,不过是个孩子,哪忍心拘着。

“姐姐也吃。”

沈梁掰下一块,踮脚塞到她嘴里,胖成小包子的手上尚有润肤的乳脂香。

春日的阳光把门廊照暖了,姐弟俩相对着的样子在逆光下成了剪影,门外的喧闹与他们仿似无关。

“你最喜欢吃什么?桃酥?核桃糕?还是云卷儿?等咱们有了钱,以后常买。”

“我最喜吃姐姐带我去城隍庙买的糖葫芦,去年我们去逛庙会,我走累了,姐姐买了糖葫芦给我吃,我就不累了。”

小男孩仰起肉乎乎的圆脸蛋,眼神晶亮地望着她,嘴边还有满脸的糕饼屑。

沈羲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唇角不觉地弯起来。

婆子们得了纪氏的指示,落力干了一下晌,到太阳落山时里里外外所有房间便全腾了出来。

清出的杂物全被运走,只剩下各处需做清扫和摆设,这些却已不在话下。

珍珠元贝与刘嬷嬷接着忙乎了几日,便就四下妥贴。

院子小是小了点儿,但修修补补再好好打扫完,倒也略看得入眼了。

沈羲挑了个日子让裴姨娘母子住进东厢。

又让原本住在前院里大通铺上的刘嬷嬷搬来珍珠她们隔壁,交代她负责看院儿与院里清扫的差事。

刘嬷嬷原先只恐怕沈羲会把她当外人,如今这一来,一颗心竟已在胸膛里呆得定定当当,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不止对沈羲死心踏地,除去自己的差事,但凡有空,还抢着帮珍珠她们做这做那。

裴姨娘让沈梁住了靠近沈羲的房间,自己退去东边耳房住下,沈羲也没有说什么。

沈梁是二房的子嗣,来日可得把振兴二房的担子扛起来。

她占据了原主身体,自也该对她负责。

裴姨娘虽然实诚本份,但终归见识有限,除去衣食住行上能照顾好他,教育上还能有什么优势?

从前的事便不提了,如今她沈羲既来了,自然该好生将他教导。

裴姨娘必然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自此每日早间沈梁按时到正房认字习字,风雨无阻。

五岁大的孩子未必有多大的耐性,说道理也未必全能明白。

好在沈羲也不是那等急躁之人,知道他喜欢乱画,便寻了些简单易学的图画给他作引,顺道灌输些道理进去,倒是也逐渐认真上心起来。

当然这已是后话。

只说梨香院经她这一摆弄,虽统共也不过六个人,但却和乐融融,眼见着就热闹起来了。

看来看去还剩下庭院里未种花草,这里写了花木名称给珍珠,再给了银子,着她与元贝前去办理。

花木不挑名贵的,倒也花不了多少钱,沈羲前世死时已在待嫁,肖氏早将一手持家的本事悉数传了给她。

所以钱花在哪里,怎么花,花多少,她心里皆为有数。

沈羲自己无事,便就琢磨起温婵这事来。

究竟温婵如今是什么样,还只是从刘嬷嬷口里听来,她也只是个下人而已,知道并不详尽。

何况道听途说恐也有偏差,她总得寻个机会亲自去看看,如此方为有谱。

她这里日渐趋于安宁,拂香院这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歆却愈发郁结。

原本她还盼着能在刘府里当着众官眷面一展风采,可眼瞧着刘府寿宴的日子马上到了,她们却连到手的寿礼都弄飞了,这寿宴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之前可算是还有个指望,如今被沈羲这一弄,却已经彻底没戏。

这几日她困在屋里想来想来,也想明白了,当日那字据八成就是沈羲挖的坑设的套,她都能把路堵到这份上了,自然不可能还让她们钻着空子。

只是却不明白,沈羲何以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有心计?

不是长他人志气,换成她是沈羲,她可不一定能想得出这主意。

关键是她是怎么算出她一定会上门跟她讨那首诗的?难道她认得出那是衙门里的公文,甚至是密旨?

但这怎么可能?

连她沈歆都不认得,傻楞楞的她怎么会认得?

纵然书没少读,可衙门里的事情书本上可不会教。何况连黄氏都不知道!

她总觉得二房里有古怪,但却又拿捏不准。

到底她都有多年没见过沈羲了,二房出事的时候她也不在京中,沈羲被遣去杏儿沟她也没在府,这几年她们在杏儿沟过得怎样她更是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这次一败涂地,还是令她打不起半点精神。

早饭后去园子里转了半圈,听说梨香院又是收拾院子又是重新安置住房,心底愈发气盛。

沈羲之所以能这这么闹腾,还不都是拿的她长房的五百两银子?

前脚讹了她一把,后脚竟就耀武扬威起来!

她斥了那丫鬟几句,走到角门下却听说兵部郎中林粹的夫人来府了!且就在黄氏房里。

这里少不得又收拾心情,折返方向往正房去。

林夫人丁氏说起来也是黄氏的旧识。

原先丁家也住在黄家所在燕子胡同,黄父与丁父当时都在秦帝治下的顺天府任了个小官职,黄氏与丁氏两家姐妹时常聚在一处做针线,也算是闺中好友。

第029章 青梅竹马

后来先帝建文帝领兵起义,铁蹄踏破了京师,黄丁二人见机伺动,在军前跑前跑后,定国之后就都体面起来了。

丁家因为人多,嫌旧宅逼窄,便就搬离了燕子胡同。

但后来黄氏丁氏还是有着联系,只要是黄氏在京师,必然会相互串门。

沈歆不能不去见丁氏是因为,丁氏乃是黄氏拜托给她物色夫婿的媒人之一。

进了拂香院,到了桃花掩映的正房廊下,她便听见丁氏一贯缓慢的声音便自屋里传出来:“……先别说到贺的客人,光是采买的蜡烛据说就有七八车,再还有请的是洪英社的戏班子,这次刘府的排场,可见一斑了。你若是不去,恐怕要错过了个好机会。”

听到刘府二字,沈歆这颗心又似针扎般疼起来。

要知道,不说别的,就是黄氏这次弄到这入府贺寿的资格也是不易。

她乃是通过她的舅母、黄氏的娘家嫂子的娘家人,这重重的关系下认识了身为远亲的兵部侍郎夫人,这才拥有了同时入府的资格。

被沈羲这一害,她们所有的努力便全白费了!

“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这里正思忖着,耳边就传来道熟悉的嗓音,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两个着锦衣的少年。

左边着月明色袍子,浓眉大眼的是她的弟弟沈棣。

而右首这个比她还高出半头的十七八岁少年,面圆眉浓,唇红齿白,腰间一块美玉衬得宝蓝色袍子的他愈发斯文——这位可不多见。

“霈哥哥也来了!”

沈歆立时展开笑容。

林霈是丁氏的长子,比她大两岁,原先丁氏黄氏也有意结亲,但后来合了合婚,二人竟是天生的八字相冲,便也就罢了。

否则的话这倒是门现成的好婚事。

林家老爷子是跟着建文帝过来起家的,如今在大理寺任正卿,正经的新贵。

要不是林霈的父亲林观英原配过世,丁氏也没曾有机会嫁入林家。

当然,林老爷子追随建文帝的时候还未定国,林家还没有如今的兴旺,丁氏那会也不算高嫁。

但谁料到丁氏就有这样的好福气?

林霈虽是丁氏长子,但前面却还有个原配所生的哥哥的。

然而好巧不巧,林家大爷前几年去在大同领兵时突然又染病死了,身后只留下个两岁的幼女,所以如今丁氏反倒是起来了,林霈也成了命定的宗子。

大理寺正卿府的下一代宗妇,这身份也够可以的了。

沈歆虽然叹息无缘,但仍然未曾与林霈生份。

她行了个万福,然后道:“霈哥哥来多久了?”

“才来。这不还没来得及去给沈夫人请安么。”

林霈笑着,说完便就拿折扇挑开了门帘。

门下欲赶来打帘的丫鬟慢了一步,只够得着接住落下来的帘子。

沈歆见他竟自顾自地进门,也不曾管她,心下便略有不悦。

她自认与他青梅竹马,若不是合婚不成,早该成了夫妻的。

如今便是无缘婚事,他也该在心里惦记着与她两小无猜的情谊才是,竟也不曾招呼她一起,就这样走了。

她这里生着闷气,弟弟沈棣却已经紧随林霈步伐进了去。

丫鬟们还算有眼力见,这次挽着帘子等着她,还未曾放手。

进了屋里,只见满头珠翠的丁氏正笑微微地望着站在下方给黄氏见礼的林霈。

而黄氏唤起的时候也看到了沈歆,便顺势招手道:“怎么才来?你林伯母都来好久了。”

等她近前,便一面牵她的手,一面又笑吟吟地看向丁氏:“这丫头,还时常念叨你呢!”

丁氏也唤她到面前,拉着笑赞了几句,说到这里她忽地又转头看向黄氏:“说到歆姐儿,我又想起来,这次杨府女眷也会去刘府,到时候不妨见一见。”

沈歆虽不知这位杨府是指的哪个杨府,但听也知道议及的是自己的婚事。

如今大周虽未避忌那么多,但作为姑娘家,在这种事上总归是会不好意思的。

她便就立时红着脸站起来:“我想起还有副鞋面没绣完,夫人慢坐,我先失陪。”

丁氏笑着点头。

黄氏见状也道:“棣哥儿也引着你霈哥哥去转转吧。”

沈歆出门回了房,坐在炕上拿起针线,却是一针也扎不下去。

她回京两件事,一件是替沈祟义忙乎回调的事,一件是自己的婚事,但凡有一件顺心也罢了,偏生都大半年了还没有眉目。

丁氏方才说的杨府不知道又是哪家?比起林家来又如何?

那家的公子也不知道与林霈相比,是强是弱?

一时神思恍惚,竟是连屋里也呆不下去了。

走到廊外拨开花荫,看向丁氏所在的正房,一时间神思恍惚。

秋蟾冬萤皆走过来询问,她无以作答,便又转回到门槛下。

到得门下望见一屋子沉闷,又不由停了步,索性转身问起了她们:“可知林公子他们去哪儿了?”

珍珠元贝出去忙乎了一下晌,终于拉回来一大车沈羲单子上的花木。

吃过早饭,沈羲便就捋起袖子跟她们一块儿在园子里行动起来。

请人栽种又得花钱,眼下虽是手头不缺,可到底能省的就省。

她其实不会做这些,但又岂能抄着手从旁看着。

在杏儿沟那种地方,身边又只有两个侍女,原主少不了要自己动手。

所以看她也下了场,珍珠她们也不觉得特别惊奇。

当然手脚上还是远不及她们利落的,最后她也只沦落到打打下手的地步。

好在院子不大,再者早两日刘嬷嬷闲时也照她的指示,拿碎石块将花圃摞了出来,到午饭前,基本上该种的都已经种下。

沈羲让珍珠把紫藤种在院门口,买的是壮年藤,主干已有沈梁胳膊粗了,枝条也已经很长,种下去不下两年就能爬满门墙。

原先内院里的芭蕉和茑萝,还有原来一株粗壮的老梅树她都留着,让它们各长各的互不相扰。

“把长的枝条搭上墙头,再拿绳子扎一扎,长着长着就固定了。”

第030章 你长高了

她指挥着刘嬷嬷缠枝,一面弯腰在门下铜盆里泼水净手。

“讹着别人的钱,装点自己的门面,你倒是了不起!”

这里正擦着手,就听门外传来抑制不住的狠声。

回头一看,便只见沈歆带着秋蟾夏萤,寒脸站在那里。

沈羲扬扬唇,继续将手擦干了,这才转身过接裴姨娘递来的扇子,说道:“大姑娘说笑了。姑娘疼惜我,送钱给我持家,这是你贤慧,我可不敢居功。”

又摇扇瞄着她:“大姑娘若不嫌弃,要不要进来吃杯粗茶?”

沈歆一拳打在棉花堆里,只顾气瞪了眼,哪里还有气接话?

她原是打听到林霈与沈棣往西跨院这边来了,一路寻过来,只见梨香院这边有说有笑的,到底忍不住过来看看。

结果一来便见往日这破落门庭已然变了样,前院里种了苗木,内院里也似有不小动静。

而且破落的地方都已经简单修葺过,看着干干净净素素朗朗地,那心里的火气便忍不住蹿了上来!

这院子被她这么一拾掇,已然有模有样,日后便是待人接客,也不致窘迫寒酸。

合着她讹她银子的时候便早有预谋,她长房倒给她二房做嫁衣裳了!

但眼下又不敢发作,把柄都在她手里抓着,闹翻了吃亏的岂不还是她自己。

沈羲也没打算跟她起冲突,这里见她不答话,便就挪了步,打算回屋。

哪知道未及转身,身后就又传来道声音:“羲妹妹。”

门外天井里杏花树下,花枝撩开处走来一人。

他宝蓝的袍子下挂着滴翠的玉,肩上与墨发上皆落着白的杏花与粉的桃花。

花瓣下又是张如清风朗月的脸,那微丰的双唇里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撩起的花枝上,等到手落下,人已经抬步到了跟前。

一双拍打着两臂落花的手掌,也是大户子弟们特有的白皙丰润。

“霈哥哥!”

沈歆立马变换了神色,变得亲昵温柔。

林霈并没有看她,而是直视着门内站着的沈羲。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刹那,那眉眼里的清朗瞬时放暖:“好久不见。”

沈羲以往见过不少拓跋族的世家子弟,知道他们不大拘泥男女大防,往来相对自由。

她固然欣赏他们的洒脱率性,但接受过十六年赫连人的贵女教育,眼下却仍是不习惯被大喇喇跑到内院来的外姓男子这般招呼。

尤其看上去他还是长房的客人,本就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听到这句“羲妹妹”,越发不知所谓。

她淡淡颌了颌首,便就转身进屋去。

林霈也抬脚过了门槛,跟了进来:“早听说你回来了,这几年你们过得怎样?”

沈羲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往里走着。

“羲儿!”林霈抢先半步,挡在她身前。

沈羲看看左右,只有个珍珠跟了上来。

她沉吟着望向他的缂丝袍角,说道:“我挺好的。”

莫名其妙!

他是沈歆的“霈哥哥”,她与他毫不相干,老缠着她问东问西地做什么?

她这里出了声,林霈脸色就缓和了下去。

他和霭地道:“看你都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但是怎么瘦了?——你在收拾院子?咱们朝可少有人在院子里种花,你如今也这么有闲情雅致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软得像在迁就。

院门外的沈歆,此刻像是被他完全忘在了脑后。

沈歆气得两颊通红,先前撇下她她便罢了,如今当着沈羲竟还公然地无视她,她岂能忍得!

忍不住抬步冲进去,可望着已经停在廊下的两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霈打小便是府里的熟客。

那会儿还是吴氏掌家,沈祟义也还未有曾赴外任,随丁氏往来得多了,他自然与沈羲也熟。

如今到底不似幼时,说话行事可肆意而为,这会儿她非插进去阻止他们叙旧,又要以什么立场出现?

梯子上看呆了的元贝见状连忙下地,颇有默契地与裴姨娘同站在她不远处,以防她出什么手段。

她寒脸瞪了眼她们,咬一咬牙,提着裙子款款走过来:“霈哥哥好记性,羲姐儿这般灰头土脸的,你竟还认得出她。既是来了,不如就进屋讨羲姐儿一杯茶喝,好好坐坐。”

二房如今哪还及得上从前?

三年前的沈羲是沈祟信夫妇手心里的明珠,谁不护着捧着?如今却早跌成灰堆里的泥团。林霈不知情,恐怕仍当她还是从前众人追着捧着的沈二姑娘,让他进屋坐坐,看看她如今的寒碜,也好撕开她的面目给他看看!

“抱歉,我屋里如今只有茶叶沫子。”

沈羲也不是不知道沈歆的意思,只是恰巧她也没有这份招待的心思。

这少年的态度让人心里发紧,她可不想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林霈看向沈羲:“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两罐茶叶来。我那里正好有新到的瓜片,是你喜欢的。”

沈歆脸上寒霜骤起,不说话了。

沈羲也有些愣神。

“我能进去坐坐吗?”林霈扇子指了指屋里。

沈羲望了他半晌,缓缓扬起唇:“请。”

看他这模样也是轻易不会走的,既是执意要坐,那就坐吧。执意不许,反倒矫情了。

她率先上了庑廊,林霈与沈歆便随后跟进来。

一行人进了前厅,坐在屋中设好的座椅里,沈歆便打量起四面。

梨香院还是沈若浦庶出的叔父住过的地方,后来几代单薄,也不缺地方住,这院子便空下来了。

除了每年必要的翻修照看,根本没再做过什么动作。

如果不是当初建房用料都很考究,每年修葺也不曾溥衍,只怕门窗墙壁早就烂了。

当初沈若浦把二房从杏儿沟接回来,直接就让他们住进了这里。

她出于好奇,也进来瞧过,那会儿四处充满着霉烂的气息,家具陈旧破烂,地砖也有一块没一块。

后来虽然她们住进来后也简单做了番清扫,但也就是换了几件粗笨家具,地砖都没怎么修。

以至于府里连丫鬟下人都不愿往这边来,提到梨香院时的口气,就跟提到街口打杂为生的贫户也如。

第031章 泥人在哪?

此外,屋里竟连那霉烂之气也荡然无存了,相反隐隐萦绕在鼻前的,是沁人的檀香味。

满屋里没有一件是值钱物件,甚至连新整都说不上,可看在眼里,却说不出的合衬。

似乎这旧桌旧椅旧几案,再衬着那一两银子能买好几个回来的白瓷瓶,竟有种浑然天成的古拙风韵。

再抬眼往门外看去,院子四角并无规则地散种着几棵桃树梅树。

虽多半是新种,但枝干粗壮,可以想见,到得年终,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这门庭前的殷红,便该热闹起来了。

再到得明年这个时候,满树的桃红也会掩去这古旧院落的沧桑。

她看得心里发颤又发酸。

颤的是沈祟信自幼在兄弟中出类拔萃,那会儿的沈羲就算傻,却并不痴,也是众人眼里的开心果。

如今她去山沟里守坟三年回来,倒比从前更知情识趣。

这样的她,已经不能算是灰堆里的泥团了。

酸的是她居然没摸清楚底细,就把林霈给推了进来。满心以为她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个什么,不过是徒惹笑话,没想到沈羲不但没有露怯,反倒让人耳目一新!

“既然不介意,二位就请用茶吧。”

沈羲坐在主位上捧茶冲他们道。

明明是打小一处打滚的,如今却放着一边的小客厅不坐,非把他们安置在这里,难不成是为了显摆她这番作为?

沈歆冷笑着觑了眼她,并没有理会珍珠端过来的茶。

只说道:“你发了笔财,怎么也不舍得花钱买点好茶叶?还是你把好茶叶藏起来了,故意拿这些残次货色来糊弄我和霈哥哥?”

沈羲不为所动,扬唇道:“大姐姐几时听说我发了财?”

沈歆噎住,这话倒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她总不能当着林霈的面把她强夺二房瓷枕的事给说出来!

心里懊恼,不免狠瞪着她,闭了嘴。

林霈却似压根没看到她们斗嘴,想都没想地将茶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挺好喝。”他说道。

沈歆皱眉:“霈哥哥肠胃不好,悠着些喝。”

说完不等他回答,又望着安然坐在上首的沈羲:“梁哥儿马上就要入家学启蒙了,你不把钱花在刀刃上,整这些没用的,难不着昔年你母亲教你的那持家术,你竟是一句也没记着?”

却仍旧是口口声声地留不开个钱字。

“哦,梁哥儿今年就不去家学了。”沈羲把杯子放下来,淡淡道。

“不去?!”沈歆话尾高高挑起来,“你难道就不想让他读书入仕了?”

“你关心的太多了。”

沈羲望着门外,漫不经心地掠掠鬓发,摆明不想与她扯这些有的没的。

沈歆气恼地看向林霈。

林霈却依旧捧着杯子,望着杯底的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年我们在相国寺求回的小泥人,你还留着吗?”

突然间,他抬头望着门口幽幽说道。

沈羲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扇穗儿,闻言手一顿,定在那里。

相国寺?

哪个相国寺……

她的丧命之地吗?

她转脸看过去,三尺外的他目光恰恰已落在她脸上,眼波流转,似藏着千言万语。

阳光透过门洞斜照在他脸颊,使他背光的这一面愈发看上去有些深黯。

“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去过相国寺?”

沈歆的疑问打破了这幕尴尬。

沈羲回神。

林霈也蓦地收回目光,啜了口茶。

他垂眼掩住情绪,转眼又冲她扬了扬唇:“我也记不大清了,已很多年了。怎么,你也想去么?”

这笑容如阳光一样的耀眼,仿佛刚才的深黯只是旁人的错觉。

沈歆正想说什么,他却已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上的浅褶说道:“走吧,我母亲想是也准备告辞了。”

说完他看了眼沈羲,而后率先出了门槛。

沈歆气恼地瞪沈羲一眼,抬脚也跟着上了去。

沈羲虽是站了起来,却也未曾送一送。

相国寺三字像颗石头敲进她的心湖,在她心里已掀起波澜。

这么说来被赫连人尊为国寺的相国寺依然还在,并没有随着大秦的灭亡而损毁。

这京师里瑞丰行在,昌裕兴在,相国寺也在,到底这五十年前后有些什么变化?

她执着扇柄,重新又坐了回来。

目光扫见林霈吃过的残茶,她才见松开的眉头立时又紧皱起来。

这个人明显与原主交情匪浅,那对小泥人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公子倒是还记得姑娘。”

珍珠走到门下,攀着门框小声嘀咕。

回头看到直直看过来的沈羲,才又噤声垂头。

在沈家当了这么多年的下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自是知道的,只不过这几年在外规矩松散,一时也就由着性子来了。

沈羲至今虽未曾说过她什么,但自家姑娘愈来愈有气魄,她们也就不觉收敛起来。

“那小泥人,我放在哪儿了?”

沈羲重新摇起扇子,望着远处院子里已准备收工的元贝她们说道。

“早就没了。”珍珠走过来收拾茶碗,“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会儿大姑娘他们不在府里,林公子也常上咱们府里寻大爷玩儿来着,姑娘不是常被林公子邀着一块去?那小泥人,是有次过上元节的时候,林公子与您在相国寺请的。”

还有这回事!

沈羲把扇子停住,看着她道:“没了?”

“唉。”珍珠抬头叹了口气,“咱们府里出事后,林公子便未曾登过门,在路上碰见,姑娘唤他他都不肯停步打声招呼。后来去杏儿沟之前,姑娘不是把它们给砸了么?”

珍珠一面抹着桌子,一面把话尾沉下去。

沈羲望着她,疑惑起来。

刚才看那“林公子”的模样,可不像是还记得曾在路上避而不见过的样子……

丁氏母子用过午饭才走。

沈歆有些熬不住,送他们到二门外上了乘骑,扭头便就问起黄氏刘府宴会的打算。

听完丁氏的转述后,黄氏已经决定去赴宴。

丁氏说的那位杨公子,虽然不是顶有名的人家,但家里长辈擅谋划,好些个亲戚都是有来头的,当中甚至还与朝中某户簪缨之族有瓜葛的,也算是通达风光的人家。

第032章 姑娘出门

沈歆若能摊上这样的婚事,沈崇义未来的仕途也不必担忧。

沈歆满心欢喜,于她来说,婚事能够风光体面,婚后能够安逸舒坦便是好的。

到底她急着让沈祟信回京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早日觅得良缘么?

既然如此,能跳过这一步把婚事先定下来,也就更好。

沈羲自林霈他们走后又翻了两回京师县志。

院子里收拾好了,看着也舒心。她也就有心力办接下来的事了。

傍晚她拎着花壶给绣球浇水,便就与鹦鹉架下的元贝道:“明儿要上趟街,你去准备套衣裳带上。”

元贝从鸟架下探出头:“姑娘要在外过夜么?”

如今可不像在杏儿沟,到底府里有规矩,姑娘家出街不是不可以,在外过夜却是轻易不许的。

沈羲看着水洒在叶片上,缓缓道:“姑娘家出门,就算不过夜,又怎能没些准备?倘若万一遇到什么意外弄脏了,岂不是仪态全失?

“三从四德倒罢了,这是为的别人,容颜仪态两项,却是为的自己。”

这番话其实是她母亲教她的。

张解出身世族,原本迂腐刻板,可自从有了她们娘俩,他也不记得多久没提过三从四德这几个字了。

沈羲还记得肖氏跟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拿着书从窗外经过的张解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但让他说出一句半句责备夫人的话来,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

肖氏幼时随身为父亲的太师亲自教养,见识总与人略有不同。

及至后来,连张盈的皇后表姐也甚为敬重这位姑姑。

而她与张解之间的恩爱,也让她与哥哥备感温馨。

“原来是这样。”

元贝恍然大悟,随后又深以为然。

她们姑娘如今凡事竟考虑得这般周到,且她这样的讲究,府里姑娘可都没开过先例的,心里倒又生出几分钦佩。

她放下鸟食便往屋里走,到了门槛下却又忽然回头:“是了,姑娘若是要出街,须得先跟三太太报备一声。”

说着她看了眼天色,又退回来道:“这会子倒也不晚,不如奴婢这就往撷香院看看。”

沈羲答应着,继续浇她的花。

没片刻元贝就满脸欢喜地回了来:“三太太同意了呢。

“奴婢去到撷香院,只当又要如上回般费番功夫,不料回话的丫鬟进门不过须臾,三姑娘便就亲自出来应了奴婢,说是三太太准了。还嘱奴婢们好生看着姑娘,早些回府。”

二房如今在府里并无顾着面子情的价值可言,纪氏纵使答应,也不该由沈嫣出来回话才是。

元贝这番是真高兴了。

沈羲听完后却沉吟半晌,眉头皱起:“沈歆要去赴的刘夫人的寿宴,是在几时?”

元贝道:“就在明日。方才珍珠姐姐去厨院里提饭出来,还听拂香院的丫鬟在那里闲唠呢。姑娘有什么吩咐么?”

沈羲摇头。

这是长房的事,她能有什么吩咐?

只不过自上次她从撷香院出来,纪氏那边便半点动静也没有,按说这便有些不合常理。

纪氏明明知道沈祟义若回京,手上权力就得归还黄氏,明知道她们找了门路,又怎么可能半点反应都没有?

当然这些于她都是次要的。

既然纪氏那边放了行,那她就得为自己的出行作准备了。

元贝这里自去准备衣裳用物不提,她也自行回了房,拖了张纸,凭着记忆,提笔在纸上画起舆图来。

这片都城她虽不说烂熟于心,可但凡走过的大街小巷她都有印象。

明日她要做的,便是凭着这笔下的路线再走一遭,看看她还魂这短短几日间,究竟有了多少改变。而韩家如今又究竟成了如何样。

舆图画到夜深才画完,其间想想停停,时间就这样磨去了。

翌日早起从珍珠捧来的衣裳里挑了件颜色素净的穿上,又将头发梳成了个灵巧的元宝髻。

对镜看看,衣服是常见的三两银子一匹的点彩纱,配饰也是寻常之物,虽远不如她所熟悉的质地,到底看着也还舒服。

原主五官生得不错,眉眼也温柔。

从前常被肖氏嫌弃遗传了张解那双英武浓眉的她,眼下倒觉自己沾光了。

再看了看元贝拎过来的包袱,只见不光带了里外裳,就连脂粉梳篦也带上了。倒是个机灵的。

“不如让珍珠也跟着去吧?”裴姨娘替她捋着袖口,说道。

“不用,也得有人看家的。”

沈羲顺势摸了摸正仰头看她的沈梁的小脑袋:“自己在家练会儿字,练完了才能去玩儿。”

裴姨娘算是她们当中处境最差的了,沈歆那些人待她连待珍珠她们都不如,她不能不留人下来照应。

她们这里去往二门,沈歆与黄氏也出了拂香院。

为赴这场宴会,沈歆早就准备好了新衣首饰,杏黄色烟云纱的百褶裙,同色的喜鹊登枝绣花鞋,京师周云府出品,做工一等一。

两鬓又各有一枝金步摇,周边饰以珠花,今日妆容又比往日稍浓了点,远远走来倒是十分醒目。

到了垂花门下,看到立在穿堂内的两个人,她蓦然就止了步。

前方那长发薄衣的不是沈羲又是谁?

她这里停步,黄氏也见着了,脸色顿时凝住,立在门槛内未曾再走。

沈羲在门下等马车,原本望着门口出神,被元贝轻轻一扯,便就回过了头来。

看到黄氏母女这副神色,她倒是微微笑了,不紧不慢走过来福了一福:“伯母。”

黄氏今早本就心情不畅,本以为能够带着瓷枕欢欢喜喜前去赴宴,不想到头来反倒还白白送出来五百两银子!

即便事情过了多日,但凡想到这上头,她这心口也还是揪着发疼。

眼下见到她,一颗心顿时如被烧融了的银子灼烧着似的,怒火往头上冒,气也往丹田上钻,竟是半好脸也没有,直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进了穿堂坐下。

沈歆剜了眼沈羲,也走过去落座了。

沈羲不以为意,继续立着出神。

只是还没容她多想,后头门口却是又走进来几个人。

第033章 妯娌难缠

最前方的赫然竟是那日才见过的纪氏。

她今日穿一身藕合色蜀锦的春衫,底下是蔷薇色绣万字花的石榴裙。

头上大元宝髻插满珠翠,双耳垂着对滴翠耳环,与腕上一只翠绿镯子恰恰呼应。

风格也跟撷香院那般豪富的景象如出一辙。

看模样,竟是也要出门的样子。

再看她旁边的少女,十一二岁模样,五官仍显稚嫩,但那双略带两分笑意的眸子却十分幽深。

她也穿着浅粉色的蜀锦衣裙,银缎的绣花鞋,未曾配戴多少钗环,但颈间的赤金项圈,以及腕上的赤金镶红宝的手镯,却极迎合了纪氏那身华丽。

沈羲立时猜出这便是三姑娘沈嫣。

这对母女,看上去可比黄氏母女闪亮多了。

她也走上前,跟纪氏行了个礼。

起身时遇见沈嫣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冲她点了点头。

沈嫣望着她笑起来,起身还礼称了声二姐姐,眉眼弯弯,乖巧天真的样子。

“三婶和妹妹今儿莫非也要出门?”

沈歆从旁瞧了半晌,借势起身问道。

纪氏牵着沈嫣走过来与黄氏母女见过礼,便将手搭在沈嫣肩膀上,说道:“是啊,我母亲昨儿传话来,说是想看看嫣姐儿,可巧刘阁老府上的大少奶奶与我大嫂也挺熟的,这不,我便就趁着给刘夫人贺寿的当口,也去跟太太奶奶们叙叙旧。”

听到她说要去刘府,不止黄氏母女脸色变了,沈羲眉头也动了动。

说来说去,这刘府原来还是个内阁大学士,那就难怪黄氏削尖脑袋也要往送礼的队伍里钻了。

不过即便是她要去,她的目的也是摆在那里的,纪氏为什么也去凑这个热闹?

听她的意思,这也还是托她娘家的福才有的资格。若无必要,她当然不必去费这个精神。

看来这一趟去,多半就是冲着黄氏母女此番的目的来的了。

她看向黄氏。

果然黄氏还仍怔在那里,半日也未曾出声。

她走刘阁老的门路,是不曾与沈若浦商量的。

沈若浦近年对于把沈祟义与沈祟光调回来并无执念,自然对于她的心情也就未曾关注。

她们不说,那纪氏是怎么知道的?

纪氏就是知道,又是如何会作出也要去赴宴的决定的?

纪氏怎么想的她当然清楚,她若去了,那么她和沈歆在刘府怎么行动的岂不全瞒不过她了吗?

她脸上抽了抽,忽然有种被扯了遮羞布的感觉。

“想不到弟妹与刘府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也是托了我娘家的福。”纪氏笑一笑,“不知大嫂今儿又是上哪儿去呢?”

黄氏拉黑的脸上又涨得有些发红。

虽说按理这中馈权就是他们长房的,可她却还须随同沈崇义在外赴任。

若把想掌权心思明摆在面上,沈若浦这边也不会高兴。毕竟在他心里,职位是其次,还是为朝廷分忧为要紧,她这也太着形迹了。

可若不说,岂不白让她压了一头?

瞧她不在府的这几年,让她给得瑟的,都能抬出娘家来压人了!

“可巧了,我们也是去刘府赴宴。”她硬着头皮说道。

想想又并不甘心,望着她这身打扮,又笑说道:“三弟妹这些年生意想必打理得不错,记得那年咱们去吴家赴宴,弟妹浑身上下也才不过两只金镯子。头上一只金钗,还是从前的存货。”

黄氏揭起人家的短来也是毫不手软。

不但损人家穷,还损人家学商贾做买卖。

只见纪氏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脸,瞬间就有些发青。

她粉面含霜,冷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前的事情,大嫂不光是长了岁数,记性倒是也长了。”

她竟是暗讽了她一通人老珠黄,这才径自在另一方坐下来。

黄氏脸色一变还想说什么,被沈歆一扯袖子,看看不远处站着的沈羲,到底忍下来。

虽是纪氏太过嘴毒,倒也犯不着让这死丫头看了笑话!

沈羲扬了扬唇,收回目光,望着门外。

昨儿她还在想纪氏何以这般沉得住气,居然一连多日也不曾显山露水,却没想到原来她竟是早就筹划好了在这里等黄氏,也不能不说她还是动了脑子的。

至少在府里斗,沈若浦那边便讨不了好。可她们争着去刘府,谁又能说她们什么?

恰在这时马车到了门外。秋蟾探头看了眼,只见是辆小黄马拉着的小蓬车,便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黄氏纪氏当然不可能坐这么寒酸的车出门。

沈羲径直上了车,便与车夫道:“去鹿儿胡同。”

进了车厢才知道原来这里头还不如外头,不但连个软垫都没有,而且车壁油布都是破旧的。

有了梨香院的破落打底,车子破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是窗外景物随着马车驶动一点点映入眼帘,看着又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沈羲的心情也逐渐跟着在胸腔里翻动起来了。

一瞬间什么黄氏纪氏,什么沈歆沈嫣,全被她抛在脑后,车子一出坊门她就认了出来,沈府所在的地方原来竟是她幼时坐着雕花镶金大马车,抱着装满了各色零嘴儿的珐琅小盘子,窝在宽阔软和的锦垫上,与三表哥偷跑出来买酥油饼的鹿鸣坊!

鹿鸣坊出去就是顺天府学。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她死前的那个腊八节,三表哥还请她来府学门外桂花树下的四喜楼吃过腊八粥!

因为她打小体质好,不畏寒,三表哥还特地趁着长辈不在给她加了碗夏日才有的冰镇莲子羹……

像是突然撕扯到心底的伤痂,她蓦地把车帘又拉上,闭上眼睛。

车帘被扯动的声音在耳边划出一道利痕,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如今桂花树还在,四喜楼易名成了三福楼,犹在耳旁回响的故人们的声音却全都不在了。

这些当初她熟到不能再熟的地方,再次沿着马车行驶的方向从她眼前滑过,但却再也不是她张盈记忆中的那些地方。

她两手紧抠着车窗,屏息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第034章 沧海桑田

赫连人统一中原之前,华厦大地原本有大大小小许多民族。

后来经过多年的征战,弱的民族不是流亡至天山与远海以外,便是覆灭于强族之手。

最后逐渐就剩下黄河以北的拓跋族,安居东西富庶之地的赫连族,以及有着最大幅员的西南乌马族。

这三族之间相互不通婚,若有违例,两国便将人犯推至边境,一同斩首。

但如此一来,各族之间的避忌也就更深。

据说到后来,各族已到但凡看见异族人便会不约而同群起攻之的地步。

三百四十年前——不,现如今应该说是三百九十年前了。

三族经过几百年的磨擦交锋,早已经几败俱伤,民不聊生。

那年赫连王祈镇玉凭借江南富庶的优势,悉心筹备了十年,终于借着西南生事,在身边四位谋士的帮助下,领着数万大军挥鞭西去。

先是踏平了乌马族的土地,时隔数年后又所向披蘼打得拓跋大军如无头苍蝇般溃散。

之后就建立了大秦。

张家先祖就是当年协助祈镇玉一统华夏的四位谋臣之首。

随着大秦定都燕京,张家自然也在京师安了家。

张家家规里忠君爱国以礼传家乃是头一桩,因此,即便是跨时三百多年,张家也随着祈家皇朝一样在大秦屹立不倒,而且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天下最有名望的世族。

当然,也并非一贯如此。

在身为谋臣的先祖之后张家着实兴旺了几代,然而谁人又能做到代代辉煌?

三百多年里张家几起几落,可不管张家有没有人入仕,来自宫里的恩宠总是少不了的。

而到了张盈的祖父这代,子嗣上又忽然艰难起来,除了张解这个儿子,其余几个竟全是姑娘。

恰逢大秦挺立了三百余年,朝野上下也疲态顿显。

当朝官员都是远离战争与死亡多年的盛世里养起来的那一辈,经世治国只得纸上谈兵四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实际上真能扛起大梁来中兴的却没有几个。

而整个大秦国内,民族纷争仍然没有从根源上得到解决。

赫连士子一向清高,尤其在秦太祖统一南北之后,当中一些总以为自己才是高人一等的贵族的赫连人,因为阶级观念的固化,始终无法接受与乌马族和拓跋族人通婚。

于是三族矛盾在经历过百余年的安定之后,逐渐又变得尖锐起来。

朝廷这边,自仁宗皇帝往后,又逐渐溃烂腐化。

土豪劣绅横行乡里,五军都督府各级都督几乎全由赫连人把持。

从前一个百户长能徒手撩倒三四个大汉,并能闲时帮着老百姓押粮运粮,而变成腰圆肠肥的酒囊饭袋,逼良为娼,强取豪夺的一方地头蛇了。

当然,这些都是只是呈现在书面上,以及与外来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上。

那时候的燕京,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没有人把看不到的硝烟当成灾难。

少年们扬鞭策马,踏雪寻花,与深闺里月洞窗内,对镜试妆的少女们一样,仍然是大秦里一道披着盛世华衣,明媚而婉约的风景。

张家历代以护国忧民为己任。

局势如此,当时任职户部的老太爷便将所有的希望与精力,全都搁在了张解身上。

张解天资聪颖,又自幼在世家环境中接受薰陶,终不负所望,幼时便在国子监大放异彩。

后来未及二十,便就击败大江南北无数对手,拿下当年状元题名金榜。

之后与肖太师的长女结为连理,渐渐顶门立户,开枝散叶。借少小时熟览家中数位名臣为官心得,自考入庶吉士起,张解便一路青云直上,四十不至便入了内阁。

而天佑张家,当时的皇帝,又恰巧与张解是幼时好到几乎拜把子的发小。

皇帝临终前,曾将太子托付给张解,又在病榻下着礼部执笔,给太子与肖太师的孙女指了婚。

这其实是很险的一步棋。

若不是对张解乃至张家有着绝对信任,皇帝断不至将辅政大权交给他,还把太子妃之位许给肖家。

太子是年登基,翌年朝纲渐定时张解上表请辞,新皇竭力挽留,但张解在与之一番深谈之后,仍是执意交出了官印。

直至三年后皇帝已然通过自己的能力逐渐稳固了皇权,而山东山西民变频繁爆发,流寇增多,皇帝再次登门请他复出,他这才二话不说又回了朝堂。

这些乃是发生在张盈死前五六年的事,有些是她自己记忆里的,有些是听母亲和皇后表姐说的,还有些更久远的历史,便是她自行跑去府里藏书阁翻阅的结果了。

当年乱世的苗头,终于成为燎原的星火,把大秦收复的这片江山给覆没了。

而他们张家,终于也沦为大秦的陪葬。

“姑娘。”

元贝推了推她,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头,倏地投进她的思绪,让灵魂又在回忆与现实之间起了涟漪,随着这大周朝的风摇摆起来。

她垂首吐了口气,摇了摇扇子。“快到了吧?”

窗外的行人与街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像是披了件沧桑的外衣。

“快到了,前面就是!”

元贝指着窗外。

果然,马车拐了个弯,就拐上了北城大街。

鹿儿胡同位于北城最为富庶之地,而这里也是大名鼎鼎的韩府的坐落之处。

欠了她一条命,还有张家那么多年付出的温婵,就住在这里。

虽然知道此番不可能会见得到她,但是总归还是得来看看,世人眼里风光体面的韩老夫人,究竟是如何样的风光。

原本按理说来她应该先回张府看看才是,但辗转了两夜,她又终鼓不起这个勇气。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她近乡情怯。

越是珍视的事物越是不想轻易触碰,大抵是这种感觉。

前世里十六年间她都没乙:有体味过的苦楚,托温婵的福,可算是让她在这半个月里全都尝尽了!

她漫不经心看着四处,马车已经拐进了胡同,胡同口分明立了块玉碑,上书韩府二字。

第035章 显赫人家

进了去,便觉胡同远比一般的胡同要长要宽,走了不过几十丈远,右侧一堵长约五六十丈的围墙内,几株梧桐树已长出高墙丈许。

靠墙内一株老海棠树,正探出一截盘根虬结的枝桠来。

正中一座朱漆大门,门下灯笼写着苍劲的“韩”字,胡同两头的墙角上还各有一座角门。

虽说是角门,但因为按的是正一品官制建的府,实际上也比沈府的正门还要宽,尤其东南角门为府宅主仆日常出入之门,因此往来之人十分之多,门旁的一条小巷,小商小败人烟不绝,倒渐渐形成了商贩聚集之地。

沈羲始终无法想象出温婵现如今的样子。

那年从徽州带着她回到京师,自打进城门起她就看傻了眼。

到进了张府,她的下巴都已快掉下来,立在垂花门下,望着廊下自转的宫灯眼都不曾眨一眨,只以为那里头的转灯是妖怪作祟,而背抵着门框大气不敢出。

若不是张盈发现她转而牵着她,她连路都不会走了!

沈羲并不曾歧视她的出身,可是她一个根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最后能够有资格变成这座豪门里的老太君,可全是凭着张家!而并不是她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车停在街道一侧。

她倚着车窗扬唇,收回目光凝眉片刻,又指着不远处人群里一个卖花的老妪,交代元贝:“你先去前面买几枝糖葫芦,着他们拿油纸好生包着,带回去给梁哥儿吃。然后把那老婆婆请到车上来,我跟她挑几枝花。你在车下守着,没叫你就别上来。”

元贝答应着下了去。

沈羲凭窗打量着近处的路人百姓。

除去商贩,路上大多为年轻男女,俱都很爽朗地在春光下散着步,说笑着。

其间自然也有文绉绉的士子与娇滴滴的闺秀,男子倒不觉怎地,女子却在面上覆着纱帕,搁在满城的男女里,颇有几分刻意讲究的样子。

拓跋人的民风,比起大秦,确是开放得多。

“上车吧。”

说话间元贝已经抱了一捆包好的糖葫芦到了车下,回头与唤过来老妪道。

老妪透过车窗看了眼沈羲,立时躬腰上了车。

沈羲望着她微微弯唇,虽没有别的动作,而且左胳膊也还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但只这一股泰然雍容,已让老妪不觉拘促起来。

拓跋女子爽朗又不拘小节,虽说也有优雅温婉的,可像面前这位这般浑然天成的,又能有几个?

韩府里进出的漂亮小姐她见得多了,可到底拥有好的仪态,才更让人变得耐看。

“敢问小姐,要些什么花?”

她把花篮往前递了递,满篮子盛开的鲜花经她这一拨弄,顿时散发出更浓烈的香味来。

沈羲信手接过她递来的一枝玉兰:“婆婆在这带卖了多久的花了?”

“都十多年了!”老妪热情地道,“奴家就是这鹿儿胡同外围的人,原先年轻在人家家里帮工,老了就干起这营生来了。

“小姐放心,奴家这花儿都是顶新鲜的,奴家的老头儿就是大户人家的花匠,花苗都是好的!”

十多年了。

也就是说自韩家发家时起,她就在这里了。

沈羲又拿了枝芍药在指尖顿了顿,然后望着她:“我出两钱银子,花我全要了。”

老妪愣住,眼里就有了亮光!她是个有心眼儿的,一篮子花顶多不过卖个百来文钱,沈羲竟能出两钱银子买下,这不是明摆着的便宜么?!

喜出望外之余,她又不由惴惴试探:“小姐莫非还有什么吩咐?”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沈羲微笑:“吩咐倒是没有,只不过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她掏出颗碎银摆出来。

老妪忙道:“小姐请说。奴家定然知无不答。”

沈羲点头:“我是南边来办事的,听说这韩府势力十分了得,因此想打听打听情况。这韩家原先住哪儿?韩家祖上原先又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这个容易!”老妪听说只是打听韩家情况,顿时清着嗓子,拉开架势说道:“韩阁老大名韩顿,大周定国之前,韩家住在西城,韩家老太爷原是秦灵帝时期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指挥官,家世不算显赫,姑娘是南边人,没听过也正常。

“但约摸五十年前,秦灵帝身边的大臣张解,却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了韩家。

“张解就是当年名震朝野的燕京张家的后人,张家的女儿历代连宫里皇子也都不一定能娶得着,但当年张解夫妇却把自己亲手调教大的养女嫁给了一个小小的指挥官。

“后来韩家就渐渐起来了,尤其到了韩阁老出生之后,亲自教养他的老夫人又将他送到张家书塾里读书。

“韩阁老竟是天资聪颖,半点都不输世家出身的张家子弟,后来果不其然,大周定国后就入了六部,后来先帝驾崩,太后就任命了他为内阁首辅。

“如今可就了不得了。”

老妪通篇说下来,字里行间全是敬畏。

沈羲因着早有过刘嬷嬷的话垫底,此刻竟然已能保持十分冷静。

果然她猜的不错,温婵的确是从她的案子上平安脱险了,而且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还在利用着张家。

只是这个姓韩的小指挥官,她却着实没有什么印象。

“你说韩家并不显赫,那当年张阁老为何又会将养女嫁给他?”她凝眉道。

“这个妾身便不清楚了。”

是非八卦似乎是这老妪的本能,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当年张家嫁女也并没有在京师掀起多大波澜,毕竟不是亲生女。

“再者正因为韩家不显赫,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特别有印象。若不是因为韩家发家,人们对他们家这段历史突然感起了兴趣,恐怕也没有人记得了。”

沈羲心以为然。

张家就算不曾怀疑温婵,也绝不会把她的婚事当成自己的婚事一样操办。

她到底只是因为张盈才会进入张家,张盈不在了,张解与肖氏能把她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嫁了,再赔上份嫁妆也算是仁致义尽。

再说时间过了这么久,旁人没了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第036章 血腥王朝

沈羲沉吟片刻,又道:“韩阁老能年纪轻轻就当上阁老,莫非靠的老太爷兵变立下的军功?”

“那倒不是。”老妪又道,“先前妾身说过,韩阁老年少刻苦,惊才绝艳,乃是京师一等一的才子。这样的人才,刚好遇上朝廷急需用人,自然就被重用了。”

沈羲竟无法反驳。

她没有见过这韩顿,也猜想不出,由温婵那样恶毒狭隘的妇人养大的孙子,究竟会出色到哪里?

“那老夫人嫁入韩家之后,又给韩家带来哪些变化?”她顺手摘了枝玉兰花,插在发髻上。

“首先自然是韩老太爷升官了。”

老妪赞赏地望着插着花的她:“韩老太爷原只是个小指挥官,成亲不过半年,就升成了五城兵马司总指挥,到老夫人诞下次子时,他又入了中军都督府,成了中军营下属的参将。

“有些话本不该乱说,但小姐看上去也不是那多事的人,妾身多嘴,多说几句也无妨。

“韩家长官据说都是仰仗张家得来的,张家在宫里极有脸面,把他们提拔上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若不是因为当时手里掌着几千兵马,先帝攻入燕京时韩家也出了力,韩阁老是不可能这么快升到首辅之位的。”

老妪压低声音说。

沈羲手停在花上。

区区几年间,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指挥官,升到了中军营参将的高度,这委实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她不由奇怪,父亲和哥哥为什么当时会对与她同去相国寺,而活命回来的温婵没有一点疑心呢?

如果有疑心,他们是绝不会这么帮着温婵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问:“既然如此,那当年张家落难之时,韩老夫人为什么没有被牵累?”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老妪道。

沈羲闻言,顺手执起带来的小茶壶里倒了杯茶给她。

老妪道着谢接过喝了,才说道:“张家覆灭是显康五年,那会儿张家所有人已经追随秦灵帝南下了。

“韩老夫人身为大秦贵族之后却安然无恙,自然是因为朝中有韩阁老在。

“但还有个原因,乃是因为她不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当时太医验过,老夫人祖上曾有拓跋人血统的。”

老妪又喝了口茶润喉,说道。

“这还跟血统有关?”

沈羲等她把杯子放下来,凝眉再道。

“关系大了!”老妪道:“小姐难道不知道,大周建国之后便诏告天下,誓要诛尽所有的赫连贵族,以及昔年大秦朝廷所有忠臣么?”

沈羲还真不知道!

诛尽所有赫连贵族和所有大秦忠臣,也就是说,这是要斩草除根?

这拓跋皇帝居然这么狠?!

“一看小姐就是来京不久,对这段典故不了解。”

老妪道:“之所以要诛尽他们这些人,一是因着换了朝代的关系,不能留有余孽。

“二来,则是赫连贵族们因为相当一部分从未曾与别族通婚,他们的血统是最纯正的赫连血统,朝廷为了防止他们暗地里繁衍生息,率领整个民族卷土重来,于是下旨剿灭。

“倒是那些血统不怎么纯的,也就是祖上曾经有过与拓跋族人婚配的,那且还能留着不动。而那些祖上血统纯净的,但凡捉到,就全都得处死!”

老妪说到这里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哪怕是妇人女子,那可是不管她嫁的人有多高地位的,只要纯净赫连人血统,可全都杀了!

“如果家人有隐瞒,那就跟着一块杀!可不管你是哪族的人!

“有的是丈夫亲自杀,有的被儿女杀,刚强些的便自尽。——真是可怜哪,妇道人家,不过是生在赫连族而已,生的儿女不还是拓跋家的?

“怎生就如此命苦,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突然就举着刀冲你来了!

“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说话间就要了你的命!

“当时京师各处到处只听见妇人婴儿的哭声,即便街上看不到血,人心也糁得慌。

“就是那些血统不纯而留下没处死的,后来也不怎么地,要么是被休,要么就罚入佛堂,不再露面。

“男人们怕被连累,哪怕没有人逼着他们对付自己的妻子,他们也都觉得还是撇清些更保险。”

老妪抬袖印着眼眶,仿佛那场景还在眼前。

沈羲屏息了半日也才渐渐呼吸上来,一颗心好比被钝刀一下下割着,没个痛快!

大秦好歹还提倡了三百多年的民族共融,这拓拔皇帝倒好!一上来便要灭族!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倘若只是诛杀大秦遗臣,这也说得过去,但他们连赫连人的命都容不下,这就未免无理了!

赫连贵族里即使有许多人不愿与拓跋人通婚,也不代表就没把拓跋人当人看,如此一概而论,岂是为君者之心胸?

“这么说来,整个大秦竟是没有纯净血统的赫连人了?”

老妪道:“反正当年逃的逃,杀的杀,凌云阁这十几年就忙着抓捕余孽来着,那些血统纯正的赫连人,起码是不敢在大周露面了。”

“凌云阁?”

“没错。”老妪道,“就是专门设立的对付赫连族余党的衙门。”

沈羲望着她,半晌才续上呼吸,唤回心神。

这拓跋皇帝对赫连族赶尽杀绝,倒是吸取了大秦的教训。

只不过赫连族人千千万,就算他们杀得尽,又能杀得尽人心吗?

就算把血统纯正的赫连贵族杀尽了,那些有着赫连血统的人就当真会从此忘了自己家人的惨死吗?

“小姐,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老妪喝完了茶,目光溜着凳子上的碎银。

沈羲回神,将银子递了给她,又道:“还有些琐事。不知韩老夫人有几个子女?韩府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老妪忙不迭接过银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说道:“老夫人子女三个,长子便是韩阁老的父亲,五年前已经因病过世了……”

妇人的声音絮絮叨叨又接着在车厢里回响起来。

阳光在她们交谈的当口,已悄然变得热烈。

第037章 吃我豆腐

车厢外的熙攘繁华,在此刻的沈羲看来,都带着几分血腥味了。

“……韩家二老爷与大老爷年岁差得远,故而二房的小姐公子比起韩阁老来年纪也要小上许多。姑太太的子女也就更小了。

“如今府里几位爷和小姐,也都值婚配之龄,而小姐们里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他们的二小姐了。”

老妪说到这里,见她已有些心不在焉,便就将整个花篮递了过来:“奴家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小姐要是没别的吩咐,奴家就得回家给孙子煮饭了。

“这篮子是自己编的,不值钱,给小姐装着花儿回去罢!”

沈羲点头:“耽误您了。”

老妪连声道着客气,起身便要下车。

沈羲这里正待要再掏几个铜板给她,却突然间一阵颠簸,车身晃动得桌上的茶壶都差点滑下地来!

紧接着有粗大的嗓门在车下喝斥:“快让开快让开!赶紧的全都给我们让开!车里有没有人?有人的都出来!”

老妪没站稳,一个退身又跌回凳子上。

沈羲一面扶着她一面掀帘看去,只见车下几个护卫模样的人正提着剑驱赶着胡同里的人。

而车下则还站着两个横眉怒目地望着车夫。

远处的角门此时已经打开了,门下站着许多着一色湖青色服饰的侍女,而门内还有马匹车轿在聚集。

“这是老夫人跟前的人!这是老夫人要出门了!”

老妪带着些惶恐地指着门口说道:“小姐若是还不急着走,最好也下去罢!老夫人但凡出门,门前总是要清场的,车厢里也不许藏人。这是规矩!”

她说完则像是完全不由自主似的,已经忙不迭地先躬腰下了去。

车门大开,车里的沈羲顿时落在护卫们眼里。

车夫赶忙跳下车,沈羲只好起身走下去,顺手也将花篮给拎了出来。

她不惯与陌生人挨得太近,这里人多,没有个东西在身前隔着,她不舒服。

元贝追上来,惊慌地走到她身边站定。

“都好好地呆着,不许乱动!”护卫们呼喝完,又趾高气昂地去向了别处。

人群都挤到一处,有些骚乱。

而车夫则早就跑到一旁凉快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在意自己府里的二小姐还在人群里挤着!

沈羲望着不远处的门口,目光泛冷。

这时候门前瞬间被清空出一条大道,而门口除了侍女们,又多出七八名身手矫健的护卫。

然后门内出来一顶软轿,随后紧跟着几辆马车,马车在门下停了停,等侍女们依次登上之后,又有两名锦衣少年驾马出了来。

两名少年一见便身手不凡,且让人难以移目的是,他们竟然长着一双肖似温婵的丹凤眼!

这定是韩家的少爷们了……

她温婵倒是规矩大,出个门不单只是要发动护卫清场,还前呼后拥地这般兴师动众!

这想必是因为当年在杀她张盈的时候,就是处心积虑用的在马车里藏人的招数,导致心里有鬼消不掉,所以才这般谨慎的罢?

她心里冷笑,混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耳畔传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听说是去刘阁老府上赴宴,刘夫人一大早就派人过来接的!”

“刘夫人做寿,没想到能请动老夫人前去!”

……

沈羲挎着花篮站着,眼前的繁华刺得人眼疼。

从前的张府,门前街景比这还要热闹,但如今能动辙引起路人咂舌的,却是大周的韩家了。

“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在爷的眼皮底下抢东西!给我打!”

正在思绪纷飞之间,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声怒斥将她倏地拉回现实。

只见她出神的当口,周围的人群竟然又已经散开了,但是又重新在面前围成了一个圈。

人圈中央有一个身穿锦衣的男子正在指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怒骂,身旁两个随从听到他示下,立时抬脚往少年身上踹来。

“打人的是韩家的人!”

元贝紧紧拉着她手臂,传达着从身旁路人的议论里听到的讯息。

沈羲再看向他们,只见这颐指气使的男子作着管事打扮,眉眼里全是戾气。

而被打的少年衣衫褴褛,身上污脏不堪,挨打的时候并不吭声,口里叼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不放,但同时屈起身子,以盘着的四肢护着躯干。

沈羲皱了眉头,心有不忍。

但她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能做得起这种路见不平之事?

她拉着元贝的手转身,准备走出人群去寻车夫。

耳旁却突然传来路人的一句:“……也怪这小子投错了胎,偏生他娘是赫连人!”

赫连人……

他是赫连女子的后人?

沈羲蓦地回头,心底渐渐有热血流向四肢。

少年肮脏的表面下眉目清秀,个子不矮,但是骨架却较纤细,的确有些赫连族人的特征!

虽然说前几百年各族保持通婚,绝大多数人光凭血统和体型上已经区分不了什么了。

可是张家一家包括张盈全都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家中每个人都还保持着赫连人的独特血色与特有的纤细骨胳,眼下看到这少年,沈羲心里莫名勾起几分触动来。

“小畜牲!你吐不吐?不吐老子就打到你吐为止!”

韩家的管事仍然在打骂着少年。

周围路人有笑着叫好的,有啧啧惋惜的,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劝说。

少年倔强地不吭声也不挣扎,只将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当对上沈羲的目光,他停留了有半刻。

但转而,踹在他脸上的一只脚便又强行将他这目光挪了开。

沈羲略顿,握着篮子的双手忽然一紧。

她看看四下,然后挎着篮子又挤回人群。

在一片啧啧声里,她挤到起哄起得声音最大的那人旁边,借着篮子遮掩,咬咬牙,伸出手去,掐了把他身前妇人的屁股!

妇人身形硕大,满脸横肉,原本跟同伴磕着瓜子看热闹看得挺起劲,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瞪眼望了面前半晌,然后冲离她最近的那吆喝得起劲的男人迎面就是两巴掌:“老杂毛!竟敢吃老娘的豆腐!”

第038章 树下的人

男人被打懵,转而也扑了上去扇起她耳光。

拓跋人本就高大,肥婆又性子暴烈,现场立时纷乱起来。

人群逐步后退,转眼波及到正在圈子中央。

韩家管事对意外始料未及,当即只顾不被人踩,哪里还顾得上打人?

眼下人挤人,就是再打,拳头也落不到少年身上去。

沈羲将花篮一把塞给元贝:“你去车上等我!”

然后拨开人群挤到被打的少年身边,迅速抓起趴伏在地的他的胳膊:“快走!”

少年微愣,转而也爬起来,由她拖着顺着人潮踉踉跄跄地往街外跑去!

“跑了?——给我追!”

身后传来管家尖厉的吆喝声,沈羲拉着他,亡命地往前奔跑。

她从来没有这样毫无仪态地当街奔跑过!但此时她却全然忘了十六年里的谨守的闺训,只知道不能让这少年落在这群刁奴手里!

风呼呼地在耳边蹿,她终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管我了!”

少年被打得厉害,口里吐着血,已经跑不动了。

“我这里熟,只要逃出来,我就有办法脱身,你快跑!

“前面大柳树下往右转有条小胡同,他们不敢追进去!千万别让他们抓到你,韩家的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弯腰撑着膝盖,咬着牙,气喘嘘嘘地说着。

沈羲不知怎么决定,不忍丢下他,可是听他说得又像是胸有成竹。

韩家人是恶鬼,她比谁都清楚!

可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半途而废地丢下他不是吗?

“快跑!”

少年推了她一把,说完便抬腿往就近的小胡同里冲过去了。

到了胡同口他还停下转身看了眼她,然后才喘息着抹去腮边的血,拔腿踉跄着离开。

“捉住这死丫头!他们是一伙的!”

远处韩家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沈羲已无法再犹豫,提着裙子便朝前面大柳树跑去。

大柳树下往后果然有条胡同!

虽然砖石年代久远,但是整齐干净!

而且不管胡同外头有多少人经过,竟然真的没有人往这胡同里踏入一步!

身后追喊声已经临近,她已管不了那许多,一股脑儿拐进去便往里狂奔起来!

街头的喧嚣一点点被甩在后头,胡同里青石地砖上,渐渐只传来她零乱的脚步声。

但她却未曾松懈。

她绝不能落到韩家人手上,落到他们手上,于前世的张盈来说无疑又多了桩耻辱,而于今世的沈羲来说,回头也必须面临沈若浦的责罚!

沿途已只有她的喘息声。

因为一心只顾着沿路奔跑,连周围景物都未曾十分关注。

直到面前已没有了路,只剩一座宅子恍惚矗立在面前,她才停下脚,跪坐在地上喘起气来!

但四周却安静得使她的喘息声听起来那么扎耳。这分明应该是条人烟不绝的胡同……

她扶着身旁树干,匀着气抬头。

这一抬,首先竟然就看到一双覆在棉布袍子下的脚……

这两脚是交叠着的,套着同质地的,毫无绣纹的普通布鞋。

沈羲心下惊了惊,倏地抬头再往上看,就见面前三步外另一棵柳树下,分明悬着架秋千,秋千上坐着的正是这双脚的主人!

此刻他正睁着一双形状完美的瑞凤眼,微张着纤薄而棱角分明的双唇,没有丝毫掩饰内心的想法,就这么吃惊地望着她!

沈羲曾经见过不少出色的男子。

琼林宴上的探花郎。国子监里被男女学生追着跑的美司丞。扫北大将军麾下的少年将军。

眼前这一个,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双手环抱,额角顺势歪在一边的秋千索上,美目里除了吃惊,还有几分探究。

他应该是趁着今日天气晴好,于是随便套了件衣裳在树下惬意而慵懒地享受春光。

所以鞋子是趿着的,头发也没有来得及怎么梳,就这么任凭它们披散在青色衣袍上,像最上等的水貂的发色,又像倾泄而下的一幕黑泉。

可是由于她出现得突然,身下的秋千也随着主人的吃惊而止住不动了。

但他的身姿还保持着准备晃荡的姿态。于是他看上去就好像突然石化,变成座雕像。

沈羲连忙爬起来,握着拳头环顾四处。

这胡同里竟似只住着他这一户人,四周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这个男人也就显得十分特殊——没错,男人,哪怕质地寻常的棉布袍子无法掩饰他的倜傥俊美,无法遮住他一身风流,但他眉眼里已经没有了青涩,从他下颌上刮去胡茬之后的一片浅浅淡青色来看,他至少已经有二十岁。

二十岁已足可称之为男人了。

她无法断定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那少年让她逃进这小胡同,说韩家的人不敢进来?

韩家惧的是人,还是什么?

是人的话,是否是面前这个人?

她再看他的衣着,虽然是富贵人家根本看不上的棉质布袍与布鞋,但即使是棉布,也是质地极好的棉布,而且做工却十分精致。

缝合的线也是极为上等的。

这么随意的人,出现这春光下,让人光是看着,都不由生起想与他一道晒晒太阳的兴致来。

沈羲在脑海里思索着五十年前这一带的拓跋望族,看看这男子是否有是她熟人后代的可能。

但她站着出神的当口,这男子却忽然将额头从铁索上移开,目光直视在她手背上,眼底的惊讶倏地化为精光闪过:“你是赫连人?”

他的声音微哑,一点儿也不如少年清亮,但这却又透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刹那间便将注意力转回他身上。

——赫连人?

沈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张盈,但听到这句话暗地里也还是惊了一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抬起左手来,这一看,便如同挨了一记霹雳,震得她连退了四五步——

她左手背上不知几时竟多了道两寸来长的口子!

口子里淌着艳红的血,红得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如同铺满相国寺后胡同里的血水,在她全副心神猜度着有无可能从容抽身而退的当口,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灼痛了她的双眼!

第039章 不能留你!

她分明还魂在拓跋族人沈羲的身上,这点从沈家对她身份的认同来看毫无疑问,但她身体里却居然还流着赫连人的血!

——不,是赫连贵族的血!

她睁大眼望着仍然在淌血的手背,几近已窒息……

近四百年前华厦大地在经历过多年战争洗礼之后,之所以最后只留下赫连、拓拔与乌马三族,除去各有优势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三族人都各有其明显的身份特征!

其不同就表现在其血统,拓跋人的血液呈棕色,乌马人的血液呈乌红色,而赫连人的血液则为鲜红色!

三族人各视其血统为至尊,为此战争不休,也死活不肯与异族人通婚乱了血统。

直到大秦建立之后,明文开放三族通婚,才逐渐有各血统的人成婚。

三百多年下来,除去祖上从无与外族通族的纯血统之外,但凡异族通婚的后代,血液颜色已经几乎都体现为寻常的暗红色。

这也是老妪在说到温婵为何没有被张家牵连时,宫里的太监给她验血,最后一看她的血色便知,她祖上有人与异族通婚历史的原因所在。

温婵是异族通婚的后代,但张盈却不是!

张家祖上是从未曾与异族人通婚的!

但是现在,她不但还魂在沈羲身上,居然连血统也跟着过来了?!

这大半个月里,她逼着自己接受已是拓跋人的事实,从来没想过去验证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她忽而间发冷,因为这一切太像是梦。

但同时她又禁不住热血沸腾!

她仍然有着赫连血统,难道说她骨子里极可能还是张盈?!难道她还是张家的人?!

她在春风里,缓缓吸回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已经是拓跋人,也差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现在——

“你,不用上点药吗?”

略带着点疑虑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遐思。

她下意识看向手背,只见血已经顺着手指滴下来了。

但她只一顿,又立刻将头抬起,双目如电往他看过去——虽然血统的发现令她激动,但眼目下却有个致命的问题!

如今朝廷正在竭力搜索赫连族人,而面前这人却恰恰好看到了她的血——

她浑身毛孔骤然收紧,再次下意识地聆听四下。

没有人了。

她把目光再度回到这人脸上,而他目光仍落在她伤口上,仿佛除了这道伤口,他并不关心别的似的。

她是赫连人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心念顿转,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面前的人眼里平静无波,看不到底。

定立半刻,她略清了清嗓子,和霭地道:“你有药么?”

“有。”

说着,他起身跃下秋千,缓步走到柳树后一片草地上,然后顺手摘下一小把不知名的叶子。

他拿着叶子在手心里捻着,一边慢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招了招手:“把手伸过来。”

他竟比她高出一个头,以至于她须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如果他要捉她,眼下她逃也是逃不掉的。

何况她也不能逃。

她思忖着,指着秋千旁一块大石头:“你能坐下来吗?”

他便就坐了下来,大刀阔斧地,扭头望着她。

她走上前,将手缓缓伸过去,目光紧盯着他的脖子。

他伸手握住她指尖,将捻碎的草药吐在手心,娴熟地敷在她伤口上。

沈羲却选在这时突然间拔出头上簪子,飞快抵在他喉间!

“你虽然无辜,但我却不能留下你!”

她在他耳畔低语,声音冷到连她自己都陌生。

她知道她在冒险,但她不能不这么做,一旦她是赫连人的消息传出去,哪怕不传到沈家,她这一世也都完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白白死去?

老天爷送她回来,是让她复仇的。

她也不想杀人,可他若不死,她自己就完了!

人都是自私的,她也很抱歉。

因为她的突然袭击,他的手停下来。

沈羲手下用力,簪子已经将要刺破他皮肉。

她当真是没留余地的。

她必须活命!

四周忽然又变得如子夜一般幽静,没有鸟鸣,没有风吹,除去某处偶尔传来的一两下风铃声,什么声音都已没有,包括呼吸声。

沈羲屏着气,簪子在往下扎。

但忽然,她手下却又顿了顿!

——风铃声?

她脑海里警铃大作。

没有风,连眼前他一头飘散的发丝都丝毫没有动,风铃声是哪里来的?!

她蓦地又回想起先前赫连少年的话,只要进了这条小胡同,韩家的人便不会追进来。

韩家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可是连恶鬼都不会追进来,那这胡同里的人会是什么人?!

这男子虽然着装简朴,但分明衣物做工都极之考究。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身边连个仆从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坐在石头上的他,忽然把簪子收了回来。

如果他是连韩家的人都不敢随意招惹的人,那么凭她能杀得了他吗?

如果他有这么可怕,那他若要捉她,为什么还要给她治伤?

她呆呆地望着他,颈背处突然冒出片冷汗。

但他却没有抬头,等她将簪子收了,便依旧不紧不慢地帮她涂着草药,而后又翻开袍角,撕下一片里子布,将她手掌包上,打了个结。

他全程甚至连手都未曾抖上一抖,仿佛刚才那一顿,只不过是为了听她说一句话。

簪子扑通掉在地上。

沈羲退后半步,握握两拳,忽然无声地掉转头,提着裙子,往来路上拔腿狂奔而去。

等到她人影消失远去,这时秋千架旁紧闭的门内忽然走出一人。

他锦衣绣服,腰悬宝剑,却飞步到达布衣人的面前,躬了腰。

同时墙头上,远处的屋檐下,树上,呼啦啦一群紫衣人如同同时飞向秋千畔的驽箭,瞬时在空地上聚满乌压压一片。

“少主!”

锦衣男子关切地望着石头上坐着的人。

但他却并没有示下。

只是撑膝托腮,仍然闲得跟随便做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都行的样子,顺手捡起掉落在脚尖前的那枝梅纹银簪,扬着眉,在手指间把弄起来。

第040章 手怎么了?

沈羲如同进来时一般顺着胡同狂奔!

直到冲到胡同口,看得到外头大街上悠然路过的行人她才停下来。

街头已经恢复了平静,远处韩府前面的空地上也早就充满商贩们的吆喝。

她扶着墙壁再回头看了眼后头,胡同里依然静悄悄,没有追喊,也没有脚步声!

一颗心在胸膛里四处乱撞。

她抚着胸口,背抵墙壁闭上眼睛。

但是眼前浮现的仍然还是那双无所掩饰地展示着惊讶之色的瑞凤眼,那面对脖子上的银簪却呼吸丝毫不乱的面孔——

她猛力甩了甩头,睁开眼来!

“姑娘!”

耳畔突然传来元贝的呼唤,她坐在三步外的马车上,车夫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

“您可算出来了!”元贝急得两眼泛红,“奴婢追着您到了这里,又不敢进胡同,您没事吧?”

沈羲竭力压住心跳,接住跳下车来的她,掏了绢子给她抹眼泪:“我没事。这胡同里住的是什么人?”

“奴婢也不知道。就是刚才听人说这条胡同早被人买了下来,外人谁也不准进去。奴婢想着是私人地方,自然不便擅闯。又不确定姑娘是不是进去,就在这里等着来着。”

私人的地方而已?

韩家的奴才还会顾忌这里是不是私人的地盘?

沈羲扭头又看了眼胡同内,凝起双眉。

但她不想去探究了,好奇心太重一样会害死人。

何况她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

她看了眼车夫,牵着她上了车:“先回府去。”

她手上还有伤,万不能再在外头转悠了。

血统也保留了于她自己这是好事,但同时却也带来了致命危险!

往后她不止不能随意冒险,更是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到她流血——包括身边的裴姨娘和丫鬟们。

回府很快,车夫想必也是赶着回来吃午饭,一路专挑少人的胡同横冲直撞。

沈羲也懒得理会,进了二门,直接便往梨香院而去。

裴姨娘正在太阳底下给沈梁晒被褥,见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吃过了么?”

她摇摇头,到了房门口,又停步与匆匆迎来的珍珠道:“打盆热水进来。”

随后进来的元贝挎着花篮抱着糖葫芦,进门先唤来沈梁:“四爷快来,看姑娘给您买的糖葫芦!”

屋里沈梁听见声音,先爬到桌子上往窗外看了看,然后滑下地,屁颠屁颠地跑出来。

他两眼放光地接过去,先小心翼翼地往顶上露出来的山楂上舔了一口,然后才又巴巴地举着跑到裴姨娘面前献宝:“姐姐买哒!”

裴姨娘掏出绢子来擦他的花脸,一面嗔道:“姐姐可越发惯着你了。”一面拂拂衣襟,出门往厨院里去提饭。

家里倒是一切安好。

珍珠这里端了热水进屋,沈羲已经将手指上的血渍先行擦干净了。

看到她被包扎的伤口,珍珠还是惊呼着冲过来:“这是怎么搞的?!”

“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下,没有大碍的。你先出去吧。”沈羲轻描淡写地打发着她。

珍珠虽是担心,但在她的命令下,到底还是不敢拂逆。

沈羲等她出去,随即便把门栓上。

沾水先把露出来的皮肤上血渍全部清洗一遍,然后又解开布条,另拿了块自己的帕子包上。

她院里没有人穿棉布的衣裳,倘若让人看见这个而起疑心,终归不好。

等到全部弄完,抬头望见洗脸架上铜镜里的自己,她才卸了重担似的吐出口气来。

没有人知道先前在韩府门前那一刻,她是多么想拔下头上的簪子冲进门去,就如当年温婵杀她一样,寻到她之后毫不犹豫地插进她喉间!

将她捅出全身血窟窿,果断地了结这一切!

可是这又怎么能够?

先不说她没有办法冲过重重防卫近得了她的身,就算是能近身,她又岂能逃得过命抵命的下场?

姓温的不光欠她一条命,还欠着张家那么多恩情!

她借着张家的跳板拥有着如今这一切,张家灭亡了,而她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拓跋人给的荣华富贵!

就算拿回她的命,她岂不也还是亏了?

若是命抵命,那就更不值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若是这次还要因为复仇而送了命,那她就真是白活了!

可如今现实摆在眼前,她单枪匹马,定然掀翻不了她。

更何况她仍然还是赫连族血统,就更不能冒然行事!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生起几分后怕。

多亏得她先前没有打算轻举妄动,不然的话,这会儿必然又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坐回去,望见桌上拆下来的棉布条,她又不禁拿了起来。

胡同里那个人,既然没有追杀她,想必应该不会再揭发她了吧?

她是深闺小姐,与他再相逢的机会可以说几乎没有,只要他们不碰面,应该她就还算是安全的吧?

她抬手撑起额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手指触到发髻,她突然又坐直起来——是了!她拿来杀他的银簪她都忘了捡!

当时只顾着尽快逃命,居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个!

揪了手指半刻,很快她又放松下来。

慌什么?

不过是枝普通的银簪子,他就是捡到又能如何?上面既没有刻她的名姓,也没有任何标识,无论谁捡到,也是制约不了她的。

她重新将那布条拿起来,然后将它丢进铜盆里。

“姑娘,该用饭了。”

裴姨娘轻叩着房门,温柔的声音一如往常。

她稳了稳心神,再看看包扎好的手,走过去将门打开。

……

没有人察觉沈羲出去一趟回来有什么显著变化。

反正自她病好醒来,性子忽然变得沉静了是事实,所以就算她大白天的关着房门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倒是见多了她悉心教导沈梁读书的样子,而以为她是在潜心看书备课,因此愈发没有人前来相扰。

第041章 珠花好看

到了下晌,前去刘府赴宴的黄氏纪氏也前后脚回了府。

沈歆鲜少在京,因此参加这样场面的宴会的机会也不多。

刘府里人来人往,她憋着满肚子话没说,回来路上又忍了一路,到家后便连回房换衣也不曾,直接就随黄氏到了正院,缠着她问将起来。

“母亲今日可见到韩老夫人了么?我听说连刘夫人在她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来着,可是事实?”

要说今日刘家寿宴最大的亮点,便是没想到刘夫人居然把当朝韩阁老的祖母给请去了。

韩阁老权倾朝野,先帝驾崩之后,他就立马入阁当上阁老。

当朝最有权势的三人里他占据其一,他在大周,可谓是打个喷嚏全城都要抖三抖,他的祖母韩老夫人自然也是尊贵非常。

听说轻易也不曾出来赴宴的,但这次却给了刘府面子,也就难怪风头让她给抢了去。

在沈歆心里刘阁老身份已然了不得,没想到居然还要在这位韩老夫人面前宛如晚辈。

“唉,差一点就见到了。”

黄氏一面对镜卸着妆,一面在镜子里冲她道:“老夫人进门的时候我本与你丁伯母在一处的,谁知道我才去解了个手,那老夫人就被迎进内院去了,你丁伯母倒是见着了。——还有三房!”

说到这里黄氏便回头冲三房方向瞪了两眼。

今日许是与她相冲,不止是错过了给韩老夫人行礼,岂料纪氏也跟着去了凑热闹。

她几次寻到刘夫人想要说说沈祟义这事,纪氏都粘在一旁寸步不离,一副摆明就是来坏事的模样!

以至于弄得她白丢了二百两银子的寿仪,正事却连半句都未曾说!

沈歆也知道三房特意前去捣乱,听到这里也渐渐沉了脸下来。

府里人原本不多,公中给出的用度又宽裕,要想克扣点中饱私囊,简直不要太容易。自二房回来后,这里头油水又大了。

沈若浦可不会多管二房用度够不够。掌家的只需各处都抠摸点儿,积年累月,那可就是不少的家底。

纪氏自是掌权掌上了瘾,哪里肯让他们回来?

因此不由冷哼:“她狠倒是狠,将来可莫要栽在这个‘贪’字上才好!”

黄氏闻言看了眼她,没说话。

纪氏母女也在撷香院里边卸妆,边说话。

“母亲,今儿韩二小姐头上戴的珠花好看,听说是珍翠斋出的,我也想要一枝。”

沈嫣爱娇地揽着母亲的肩膀,头靠在她肩窝里撒娇。

“珍翠斋出的,那可不便宜。”纪氏摘下翠玉耳环,收进首饰盒里道。

“母亲可只有我一个女儿。您都舍不得给我花么?”

沈嫣把头抬起,定定看着镜子里的她:“上个月二舅母自广西回来,我听他说,父亲给那个小贱蹄子新打了个赤金镶八宝的璎珞,足有三四两重。才不过五六岁的人,脖子上倒挂了这么大个东西。”

她天生嗓子娇媚,在说到这席话时,缓慢的语气更显得意味深长。

纪氏停住动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便就一点点地泛起青来。

她抚着脸颊:“一眨眼,那小贱蹄子都有五六岁了。”

“确切地说,是五岁八个月。她只比懋哥儿小三个月,不是么?”

沈嫣望着她,说道:“我还记得懋哥儿才刚刚学会走路,姓乔的贱人就牵着那小贱蹄子回府来了。父亲带回来的酥饼糕果,先让那小贱人挑完了才让懋哥儿吃。

“还有——”

“够了!”

纪氏腾地站起来,扶着椅背,咬牙紧瞪着前方。

她的面目变得扭曲,满头珠翠之下,看不到华丽,只有怨毒。

“你买那枝珠花,要多少银子?”

沈嫣款款走上前,微笑道:“五十两银子,想是够了。”

纪氏闭一闭眼,等到气息平顺,然后走到帘栊那头,打开床头的小铜匣子,取出张银票来给她:“拿去。”又道:“记得顺道也给你弟弟买点什么。”

“知道了!”

沈嫣娇笑着扑上去搂住纪氏脖子,贴脸亲了亲,然后像只蝴蝶般,翩然远去。

纪氏望着欢快离去的女儿,颓然坐下来。

早上没顾着授课,下晌沈羲把沈梁唤到房里将课补了,又看过他的功课,才又许他玩耍。

他却是没急着走,跟在她身边磨蹭了半天,看她把琴台旁的花瓶换了水,又把花架上的兰花给浇了。

追着她东拉西扯了半日,最后才望着渐渐西斜的太阳,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道:“我可以去园子里玩玩儿么?”

“当然可以。”沈羲一面整理着原主留下的书籍,一面交代,“只不过不许去偏僻地方。一个时辰必须回来。还有不许与人起冲突。你没有人跟着,如果回来晚了恐怕有危险。”

沈府属拓跋族建筑,后园没有能淹死人的湖,只要避开是非之人,通常是不会有事的。

“知道了。”

他哧溜一声滑下凳子,迈着小腿爬出门槛。

爬到一半他顿了顿,又扭头过来望着她:“我可以带糖葫芦去吃吗?”

翻着书的沈羲闻言笑起,头也未抬说道:“那是你的东西,你可以自己作主。不过最好别吃多了,仔细虫子把牙齿全吃掉。”

“我就再吃一根好了!”

他保证道。然后这才高兴地翻过门槛,小跑着往自己屋里走去。

元贝一共买了六根糖葫芦,不同的口味。

裴姨娘拿瓷盘装了,放在他屋里高柜上,防止他顺手偷吃。

他自行搬了凳子,爬上去挑了一根,然后往桌上盘子里又拿了两块点心揣着,蹦蹦跳跳地往后园子里走去。

自打回府后,沈羲就交代他不许去府里玩,更不许去后园子里玩儿。

可是他悄悄地跑到后园子门口往里看过,那里面有庑廊,有假山,有许多花,还有凉亭长廊什么的。

最主要的是,假山下的引流池里养了许多大鱼,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好看得很。

进了园门,他直接往种了满片牡丹花中间的假山而去。

然后趴在水池边,拿揣在兜里的点心投食喂鱼。

一群痴肥的锦鲤闻讯而至,争相抢夺他洒下的食物。

因拥挤而拍打出的水花溅得四处都是,落到他脸上,引得他咯咯地笑起来,连糖葫芦也忘了吃。

第042章 不许说她!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时候池子对面响起另一道声音,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拿着个巴掌大的竹蜻蜓站在对面,皱着眉头招呼他。

沈梁站起来,指着池子里的鱼说道:“我在喂鱼。”

他知道这是他的三哥,三太太纪氏的次子沈懋。

沈懋满脸严肃,沉着脸走过来,到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瞥一眼那鱼,鄙夷地说道:“这鱼有什么好看的?真是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沈梁抿抿唇,没有说话。他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在他看来,能看到这些鱼已经使他很高兴了。

不过他不想跟他争论,姐姐说过,祸从口出,如今他们在府里这样不受待见,口舌是非,首先是最应该避免的。

沈懋见他没出声,便又皱着眉头去打量他,看到他身上穿着最差等的布料做成的衣衫,那眼里的鄙夷便又多了两分。

再从他衣衫上滑过,目光落到他手里的糖葫芦手上,他便不由道:“你哪里来的这样的糖葫芦?是杏子味的么?”

事实上糖葫芦是很普通的零嘴儿,但是纪氏觉得这种东西配不上他四少爷的身份,从没有买过。

可是在小孩子心里,但凡好吃的就是好零嘴儿,哪里顾得上去管它高低贵贱?

眼下看到这飘着酸甜味儿的吃食,他竟是忍不住换了口吻。

“嗯,是裹了蜜的杏子,是姐姐买给我的。”

沈梁偏着脑袋,骄傲地把糖葫芦举起来:“姐姐今儿出门,给我买了六根!有杏子味的,有山楂味的,还有杨梅味的和红枣味的,都很好吃!三哥要不要尝一口?”

他把它伸过来,大方地邀请他分享他的喜悦。

徐懋咽着口水,想接却又未接。

他低头看看手里沈嫣给他带回来的竹蜻蜓,郁闷得眉头打结。

沈嫣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什么好吃的,更别说什么各种口味都齐全的零嘴儿!

下晌她上街去买首饰,回来就在家门口给了带了个这玩意儿!

他何曾稀罕什么竹蜻蜓?

府里下人都会编的!

他床头都挂了好几个了,全都是她为了打发他而随手买回来的!

他心里生气,在前面院里闹了一通。

母亲虽然安慰他,可又总安慰不到点子上,所以跑到园子里来散心,没想到居然又遇见他!

他们不是都说沈羲是个没脑子的傻瓜么?她为什么对弟弟这么好?

而且他还是个妾生的!

他是沈嫣的嫡亲弟弟,居然混得连沈梁都不如!

这么想着,他越发生气,再看伸过来的糖葫芦,就觉得无比扎眼了。

“谁稀罕吃你的?我才不吃!”

他重重扬手把面前的糖葫芦拍开,撇着嘴道。

沈梁满心欢喜地想与他分享,哪里料到他竟会不领情?

手里没防备,整根糖葫芦便倏地被拍飞到水里,瞬间落入鱼儿们的争抢范围!

他都懵了!

这可是沈羲特意买给他吃的!

他小脸儿憋得通红,大声道:“你干嘛丢我的糖葫芦?你赔!”

“我才不赔!”

沈懋退后两步,做着鬼脸:“你姐姐是个傻冒儿!傻冒儿才买糖葫芦给你吃!你也是个傻冒儿!你们姐弟全都是傻冒!吃糖葫芦的全都是傻冒!”

沈梁气疯了!

他跺脚大喊道:“不许说我姐姐!”

“就是要说!就是要说!”

沈懋因为成功气着了他,便觉心里头那股嫉恨平衡许多,因此愈发变本加厉地讥讽:“你姐姐脑子就是有毛病!

“她连自己一亩三分地都保不住,蠢得像猪一样,活该被大姐姐耍得团团转,将来只怕连嫁都嫁不出去!”

“不许这么说我姐姐!”

沈梁气得大喊,眼泪也迸出来!

他不由分说冲过去,抓着沈懋的衣襟便与他扭打起来。

沈懋虽然比他大些,却没他壮实,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里不过在沈梁脖子上挠了条印子,他就已经在他脸上咬了个牙印,胸口上也连挨了他两拳!

还没回神来,沈梁又已经骑在他肚子上,拳点如雨般没头没脑砸过来。

……

突然之间又变回赫连人,令得沈羲又不能不重新审视起日常行止。

毫无疑问,这个发现虽然使人激动,但却也给她带来了切身麻烦。

但凡只要有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她如今莫名也成了被大周朝廷追杀的目标之一,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有沈家二小姐的身份作掩护,只要好生注意,便不会有麻烦。

但是谁又能保证她半点差错也不会出?

她奔跑几十步都能把手划伤,何况她还要复仇?

如果身边有个能保护她不出事的人就好了……

她握拳抵着额头,沉吟起来。

“四爷!您这是怎么了?”

正沉思着,窗外忽然传来元贝的惊呼,紧接着,便就有细碎的脚步声堪堪停在廊下。

沈羲略顿,起身走到门外,只见沈梁脸上带着好几道指甲印子站在东边廊下,头上两只总角散得还剩一只,身上衣裳满是泥泞!

仔细看来,肋下也还破了两道口子!

原本就因为元贝的嚷嚷正竖着小肥手指在唇间的他,看到沈羲出来,连忙背着手后退了两步。

她快步走过去,沉下声来:“你跟人打架了?”

“梁哥儿!”

闻到消息的裴姨娘也小跑着过了来,看到此状立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张嘴便要斥责,但见沈羲在前,便连忙又绞着手绢儿退到旁侧。

“说话!跟谁打架了?”沈羲又道。

沈梁抿着唇,把头低着,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不停地抠着掌心。

“你快说呀!”裴姨娘到底忍不住,急得走了出来。

沈梁抬头瞅了眼沈羲,吐了口气,无奈说道:“跟三哥。”

沈羲目光顿住。

裴姨娘也险些惊掉了下巴!

沈懋是纪氏的次子,两人年岁相近,能玩到一处原是正常。

可纪氏又是什么样的人?她又岂是好惹的?

比起心性,只怕比黄氏还要狠上几分,沈梁居然跟沈懋打起来了,纪氏知道,回头可还了得?

第043章 兴师问罪

她又惊又怒望着沈梁,掌心都险些被指甲掐破!

“到底什么缘故,从实给我说来!”沈羲直起了背。

沈梁不敢说谎,在背后绞着手指头道:“我去园子里喂鱼,三哥也来了,我请他吃我的糖葫芦,他不吃,还把我的糖葫芦打到鱼池里。

“还说姐姐是傻冒,姐姐才不是傻冒!我让他别说了,他不听,我就打了他。”

“三爷是哥哥,是嫡子!你怎么能打他呢!”

裴姨娘急得都快哭了。

他真是不要命了,谁不好打,居然打到了府里少爷的头上,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他倒是为沈羲打了抱不平,却不知道回头纪氏那里寻衅起来,沈羲更是少不了吃苦头!

更别说让人闹去沈若浦那里,姐弟俩恐怕都讨不着好!

沈梁抬头看着她们,小脸儿拧巴着,也快要掉眼泪了。

沈羲站在那里,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他在外瞎胡闹。

毕竟之前也没有人严加管教,这三年又是在外度过的,性子野了,一时之间回到府里,难免不知分寸,受了人欺负。

可她没想到,不但是他先动的手,而且居然还是为了维护她?这才多大的人儿……

裴姨娘见她不吭声,直以为她恼恨得紧,急得又来催沈梁:“还不跟姐姐认错领罚!”

沈梁抬头看着沈羲,怯怯地把手伸到她跟前。

沈羲望着他手上几道抓痕,说道:“你进园子就是为了去看鱼?”

“嗯。”他弱弱地道,“从前在杏儿沟,可玩的地方很多。

“可以跟佃户家的孩子上山摘野果子,下河捉鱼虾,可自从回府,姐姐便嘱我不许出院子玩耍,更不许进园子。

“我知道,我是庶子,不能出去丢人现眼。可是我又好想去……”

说到这里,两颗眼泪吧嗒掉下来地,他抬手抹着,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沈羲望着豆丁大的孩子,心里也有些酸楚。

她自觉原主本性不坏,却不知道为何处处苛责这对母子?

被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将来如何撑起二房来?

“好了。”她蹲下来,摩挲着他手上的抓痕,“谁说庶子就丢人现眼的?可耻的只有人的坏品行。

“嫡子里头就没有坏人了么?一样有的。所以说,人的品行端不端正才最重要。”

她摸他脑袋,又道:“先跟我说,你把他打伤了没?”

沈梁停住哭泣,抽抽答答道:“也没,就是挨了我几拳,然后脸上让我咬了两口。”

沈羲拿绢子把他眼泪擦了,站起来。

只要是没有大伤,那就还好。

这孩子心善,想来下手也不会重到哪里去。何况看他身上也落了不少伤痕,不见得全是沈懋吃亏。

只是纪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砰当!”

正在这时,前院里传来声巨响,紧接着刘嬷嬷撒腿往里面奔来:“姑娘!三太太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羲看向外头,只见纪氏果然带着沈懋气势汹汹冲了进来,身后还带着几个彪悍婆子!

裴姨娘连忙搂住沈梁。

“那小畜牲呢!把他拖出来,给我打!”

纪氏牵着哭泣不止的沈懋停在穿堂内的门廊下,寒着脸发令道。

身后四名婆子瞬间便冲向沈羲他们所站之处来。

沈梁虽然站着没有后退,但却不自觉地扯住了沈羲衣袖。

“谁敢放肆!”沈羲牵住他,沉喝道:“这是我二房的地盘,除了老太爷,谁有这胆子!”

虽然说已经料到纪氏会有番闹腾,但她这么样大张旗鼓地过来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沈若浦不容许沈歆诬告沈羲,不许他们明目张胆地欺负二房,纪氏不可能不知道。

作为正在与黄氏较劲的当家主母,她更应该在这方面做到不露痕迹,她这又是闹哪样?

难不成这会儿沈若浦不在家?

纪氏在廊下闻言冷笑,下了石阶,从天井里径直插过来。

“还抬出老太爷来压人?倒是越发能耐了!”

沈羲矮身跟她行了个礼,而后直身道:“不知道三婶这么兴师动众地究竟是为哪般?”

“你心知肚明,还问我做什么?”

纪氏寒脸瞪着她,而后将沈懋推到面前来,狠声道:“你看看懋儿被那小贱种打的!”

沈羲看向还在呜呜抹眼泪的沈懋,只见他两边脸上各落下个牙印,脖子上也有两块瘀青,确是比沈梁惨些。

但他这一面哭哭涕涕地,一面还有工夫瞪着眼睛去剜沈梁,却是让人同情不起来。

她说道:“孩子们打架的事我知道。

“听说是梁哥儿水池边看鱼看得好好的,还请懋哥儿吃糖葫芦来着,懋哥儿不领情,不但打落了他的糖葫芦,还骂了他,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梁哥儿自然是不该打哥哥的,回头我自会骂他。

“只是这小贱种三个字我却不明白了。梁哥儿是我父亲的骨肉,而家父又是老太爷的骨肉,梁哥儿与懋哥儿同根同脉,怎么他就成贱种了?

“如果他是贱种,那老太爷是什么?与家父同胞而生的三叔又是什么?”

她顶看不惯他们动辙拿“贱”字作文章,活似他们就平白高贵到哪里去了似的。尤其当纪氏还是堂堂侍郎府的当家太太,口口声声地骂人贱种,也不嫌失仪?

她这里把打架的事略过,只揪着她这句称呼较起真,旁人却是傻了眼。

纪氏沉脸怒道:“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把他交出来,你们没爹娘管教,我便来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到底是不曾再说“小贱种”了。

沈羲唇角勾起,说道:“我们无父无母,可不光是缺人管教,还缺人送衣送食呢。

“只是三婶事务繁忙,这些事也不敢劳您大驾。懋哥儿被打了,别忘了梁哥儿也满身都是血印子。

“小孩子打架本是常事,何况还是懋哥儿先行挑衅。

“懋哥儿是你三房的心尖肉,梁哥儿可也是我二房的命根子。

“大家都是沈家的子孙,凭什么他沈梁就得白受家里子弟欺负不还手?我们又不是生下来就该被人欺负的。

“依我看,三婶还是拿管教梁哥儿这点工夫,回去好好教教懋哥儿该怎么嘴上留德吧!

“毕竟,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张口闭口咒自己同宗的姐姐嫁不出去,可不是什么好教养!”

第044章 放马过来!

原本沈羲还想给彼此留几分余地,到底跟长房已经撕破脸,再跟三房闹翻,也没有什么好处。

倘若纪氏只是责问几句,她代沈梁赔个不是,再买点孩子们爱吃的零嘴儿补偿补偿也就算了。

可纪氏这副模样,却也让人着实忍不下去!

人家就是冲着打人出气来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总不能让沈梁在她眼皮底下被人打了不是?

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就算全部错都在沈梁,那也还得有她这个姐姐动手打骂不是吗?

几时轮到外人动手?

何况她字里句里全是一副他们二房就活该给他们伏低做小的样子,一个三品官户家的女眷,谁纵得她这副德行!

下晌她一直在房里,并没有听说沈若浦已回府,纪氏既敢带着人上门公然寻衅,必然是打听到沈若浦不在。

既然她不怕,那她又怕什么?

中馈虽然在她手上,可她二房也没见得得着什么便宜,就是跟她撕破脸,也不见得会更糟糕!

“谁教得你这么目无尊长!”纪氏二话不说,咬着牙,扬手便要来打人。

沈羲早就防着她动手,又怎么会让她得逞?

本就隔着三步远,趁她冲上来的当口早就退到栏边去了。

再一伸手,将栏外一根固定花苗的三尺长木棍拔在手上,便就笃地冷笑起来:“三婶好魄力!

“我也不敢跟三婶动手,只不过我话撂在这里,倘若今儿谁敢动梁哥儿一个手指头,那么懋哥儿也别想笑着回去!

“想来我不过说几句话,三婶就怪我是目无尊长要打我,懋哥儿咒我这做姐姐的嫁不出去,还说我是傻冒蠢货,必然也算是没大没小了!

“那么我学着三婶的规矩教训教训她,三婶应该对此也没有意见才是!”

纪氏被她抢白得脸红一阵紫一阵,两眼瞪着她,眼珠子都快要暴出来了!

她岂会料到她竟如此甩开膀子不要脸?这不是她认识的沈羲,这不是!

她站在廊柱旁,两颊憋得通红,就是渐深的暮色里,也遮掩不住了。

裴姨娘她们也不自主都聚在沈羲身后,紧张地望着她又望望对面纪氏。

如果说与沈歆那次乃是众望所归,能猜到的事,那这一次她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纪氏是当家主母,权力手段都不是黄氏母女一个级别。

沈羲……居然为了保护沈梁,连纪氏也不惜得罪?

众人说不上什么心情,只知道绝不能让沈羲受到半点伤害!

这里僵滞了半晌,纪氏进退维谷,不免恼火得很。

但她不寻台阶,却没有人给她台阶下,料到沈羲也只凭着一股蛮劲,并不敢真造次,因而缓了语气:“我原先不是跟你说过,做妾的庶生的都没一个好东西,让你别被他们祸害了么?怎么你倒是不听?

“我是当家主母,府里发生这样的事,是必须追究的,哪怕今日被打的不是懋哥儿也是如此。

“你又何必与他们搅和不清,被他们连累?

“何况,梁哥儿说什么你都信?

“快些把他交出来,我就事论事,绝不会连坐,你让他长长记性,日后也能免除许多祸事!”

沈羲纹丝没动,心下却恍然大悟。

她早就疑心原主回府前后态度转变这么大,定然是有人背后弄鬼,没想到果然就是她纪氏!

不由得心里冷笑,如果说黄氏是条咬人的恶狗,那这纪氏就是条要命的毒蛇了!

人家好好的姐弟情份,竟生生让她这嫡出庶出的给拆了个干净!

她说道:“三婶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不管嫡出庶出,梁哥儿都是我弟弟。关起门来我们得有个规矩,可打开门对外,那不管是嫡是庶,是男是女,可都是我二房的人了。

“梁哥儿的话我当然信!您不也是全听了懋哥儿的么?

“总而言之一句话,梁哥儿该怎么管教,我心里有数!

“懋哥儿该怎么管,那就是三婶您的事了!

“倘若今日梁哥儿承认是他先挑头引事,不必三婶开口,我也会押着他去撷香院领罪。

“但若他不认,那么今儿这院里的人,谁也动不得!”

纪氏怒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还是怎么着!”

“那三太太就不妨放马过来!我沈羲若是连几岁弟弟都护不住,还当什么姐姐!”

沈羲操起木棍又扑了下地面。

纪氏虽是不甘示弱,却也不由得身子顿住。

“你还敢在府里冲我耍威风?你忘了你爹娘怎么死的了吗!别指望老太爷会纵着你们!”

她咬牙切齿说道,耐性已磨到了极点:“你爹娘不学好,你也跟着不学好!我今日好心替你管教你不让,可别来日吃了亏,跑来求我!”

听到沈崇信夫妇如何死的这句,沈羲的确顿了一顿,她没忘了这个至今未曾得解的谜,听纪氏的意思,他们的死果然是有蹊跷的了?!

不过眼下顾不着这层!

她冷笑道:“三婶这话让我好害怕。

“论势力我当然不如您,这么说来往后梁哥儿可得万般当心才是了,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是首先得怀疑到三婶头上?

“既是这么着,这沈家我也不敢住了,等老太爷回来,我得跟他跪求早分家产离开单过才是!

“也免得来日我们姐弟突然间不明不白就死了,那可多冤?”

她这里索性把话挑明白,纪氏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倘若她真去求沈若浦,别的不说,总归是给沈若浦上了眼药。

他们姐弟不出事倒好,真出了事,日后她岂非说也说不清?

到这会儿她心才隐约有些发寒,这沈羲哪里还是从前谁都撺掇得了的傻丫头?

她分明把事情看得透透彻彻,言语往来之间,她竟连风险都给估算好了!

她脑子究竟转得是有多快!

还有什么是她想不到的?

“你不是沈羲!你不是!”

她指着她,颤声道。

她一定不是!沈羲一直在府里长到十二岁才离府的,等于是她看着长大,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她!

“三婶说笑了。你仔细看看,我哪儿不是?”

沈羲并不退缩,反倒是扬唇直视她,并将脸转向给她看:“是眼睛不是,还是眉毛不是?抑或是鼻子嘴巴不是?头发不是?身子不是?!”

第045章 我很贱吗?

没有一样不是!

确确实实这些都是她记忆中的沈羲的模样,包括她耳根后那一块红豆大小的朱砂胎记都半点不差!

她还是她!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这样刁钻?变得这么难缠?

她死命地盯住她看了半晌,咬牙道:“但愿你可不要后悔才好!”

敢在这个家里跟她叫板,她会让她知道什么叫悔青了肠子的!

“您放心,不会的。”

沈羲扬唇笑道。

纪氏狠剜了一眼她,倏地转了身,抬脚出了门。

院门外闻讯赶来的围观的下人们未料她突然出来,闪避不及,顿时一哄而散。

她望着四散而去的背影,目光不免又寒了寒。

她在梨香院吃瘪的事情,看来不必多久,就要在整个府里传开了!

她握了握拳头,大步往撷香院而去。

等院里人皆走尽,珍珠一个箭步上前将门给栓了,背抵着门板连匀了两口气,才又走回来。

元贝抱着沈羲胳膊跳起来:“姑娘您太厉害了!”

刘嬷嬷也抚着胸口道:“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裴姨娘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看到还在沈羲身侧站着的沈梁,连忙催促道:“梁哥儿还不赶紧给姑娘磕头?姑娘可全都是为了护着你!”

沈梁也知道如果不是沈羲,今儿这顿打无论如何也免不了,便就听话地要下跪磕头。

哪知道沈羲却将棍子往院子里一丢,伸手与他道:“跟我进来。”

姐弟俩这里携着手进了正房,裴姨娘她们也赶忙前去准备传饭。

沈羲先把手洗了,顺手拿了把木梳走到桌旁坐下,自行沏了杯茶吃,然后才望着乖乖站在跟前的沈梁:“你觉得今日有做错的地方么?”

沈梁犹豫一下,点点头。

“错哪儿了?”

“我不该跟人打架,连累姐姐替我收拾残局。”他把头垂到胸口前。

“不对。”沈羲定定望着他,“今儿这件事,打架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一味的忍让,并不见得就是有用的。

“如果一个人生来只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那么他一辈子都注定只能被人骑在头上。有人欺负,你还知道反抗,这是很好的。”

之前她还确实担心他会随了裴姨娘的性子,懦弱而怕事来着。

沈梁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她伸手将他拉过来,望进他眼底道:“所以你错的不是打架,而是不懂得善后。一个人只会惹事,而对惹出来的事束手无策,哪里还有办法保护别人?

“该打人的时候,当然得打,遇到欺负自己的人,且必须打!但是,你得想想打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

“如果是自己承担不起的后果,那就动动脑筋,换个别的办法,让对方既受到教训,自己又没有损失,这样不是更好吗?”

沈梁皱眉凝想起来。

沈羲将他头顶剩余的总角解开,拿木梳给他细细梳着。

他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道:“我知道了,是梁儿太冲动了。

“如果不是因为冲动,我就不会累及姐姐,让姐姐受苦。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垂头站在跟前,满头满脑地尽是不安。

沈羲抚抚他的脑袋,将他拉回来,继续帮他扎着小鬏鬏,一面道:“姐姐倒是其次。只是你要想想,倘若姐姐今日不在身边呢?

“被人找上门来,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咱们没了爹娘,就得早当家,姐姐不在的时候,不但不能闯祸,还要保护我们的家,知道吗?”

“嗯!”他重重点头,“知道了,我一定会做到的!”

沈羲扬唇笑起,给他鬏鬏上扎上发带。

灯光下的剪影,让方才喧嚣带来的不安在逐渐消失淡去。

“姐姐。”

“嗯?”

“为什么他们总说庶子和嫡子不同呢?”

忽然他低头望着地上的影子,又幽幽道。

“我悄悄地比较过,我和三哥他们一样,都有鼻子眼睛,胳膊腿儿也都是好的,他们身上有的,我都不缺,为什么我是庶子,就不同呢?”

沈羲停下手,望着微垂头的他,望了接话。

他转过身来,抿唇望着她:“我真的又低贱又下作,是人人眼里的小贱种吗?”

“胡说!”沈羲轻斥她。

她半蹲下来扶着他双臂,望着一脸受伤的他:“你很在意他们的看法吗?”

“嗯。”他点头,“我不想被人骂小贱种。”

沈羲屏息静默。

别开脸看了会儿别处,她才收回目光,正色道:“听着,除了你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母亲是正室,你的母亲是偏房。从地位上来讲,确实有高下之分。规矩上也有区分。

“可这个是我们自己也没有办法决定的事情。我们可以选择的,是做一个正直的人还是卑劣的人。

“你若能使自己变强大起来,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有能力使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受伤害,那么别人的看法也就不重要了。

“而一个人如果只是倚靠着出身便自觉高人一等,那这个人必然没有其它过人之处可炫耀!”

沈梁抬起头,眼神里的伤色渐渐退去。

沈羲缓缓神色,拉起他的手,接着柔声道:“我们不能选择出身,但是可以选择未来要走的路。那么你是想做个被出身掌控着命运的人,还是成为一个靠自己的能力使别人由衷敬仰你的人呢?”

“我想做个像姐姐这样强大的人!”他抬眼望着她,说道。

沈羲扬唇:“姐姐还不够强大。但是一定会变强大的。

“出身的事情,你记住我说的话就是,你确是庶子,但在我心里,你并不低贱。

“只有那些为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罔顾是非原则的人,他们才卑劣低贱!”

“我知道了。”

沈梁张臂扑到她身上,抱住她的脖子,软软地呢喃:“我会听姐姐的话,做个正直而有用的人,将来让谁也不敢再小看咱们!”

“好样的!”沈羲赞道。

他的绒发贴在她脸颊,身上有清香的皂角味和稚童独有的奶香味。

第046章 真好算盘

沈羲内心也变得安宁平和起来。

纪氏这里必然有着不少后患,可是,在维护家人安全面前,没有什么值得权衡。

她占据了原主的身体,替她守护好她的家人,也算是她的责任吧。

门外廊下,前来送饭的裴姨娘背抵着廊柱,早已禁不住放下食盒,捂着脸无声地垂起眼泪。

纪氏这里前脚寒着脸回房,后脚拂香院就得到消息了。

黄氏听林嬷嬷说毕,心里的震惊便就全写在了脸上:“你说纪氏不但没伤着梁哥儿半根汗毛,反倒还让羲姐儿给赶出来了?”

“这可不止我一个人瞧见,先前三太太领着人前去梨香院时,就有许多人瞧见的!

“大伙都想看好戏,便都候在梨香院外头,谁知道二姑娘竟挡在四爷跟前,压根就不让三太太近身!

“而且反倒还把三太太给训得面红耳赤,这不,拿她没办法,便就气冲冲又回房了。”

林嬷嬷眉飞色舞地说将起来。

黄氏自锦榻上下地,顺着屋里的蜀绣大屏风踱了两圈,然后停在东边帘栊下,回头道:“这死丫头莫非是不要命了?

“前番讹了我五百两银子,这次又跟三房叫板,她莫非以为这府里头真没人能治得了她了?”

“这事可难说。”林嬷嬷走上前,“据看过回来的人说,二姑娘话说得滴水不漏,就是告去老太爷面前,恐怕三太太也占不着多少便宜。

“依我看,她这是全仗着老太爷还念着当初二爷二奶奶的好呢。”

说到沈崇信夫妇,黄氏眼里的冷意不免又加深了些许。

“他们能有什么好!若不是因为他们,咱们老爷说不定也早就调回来了!都是因为他们!”

林嬷嬷不敢再做声。

过了半刻,黄氏又把目光转过来道:“不过她们俩闹起来倒也是好事!

“那死丫头讹我银子的事我可没忘呢!我且看她们斗着,最好是拼个你死我活,等我回头瞅着机会,我再报报之前的仇!”

林嬷嬷点头:“正是这么个说头!老话不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

黄氏扬唇冷笑起来,活似已经得手了似的。

纪氏这边自不消说了!

栽了这么大个跟头,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回房瞅见沈懋那副样子更觉窝囊,气得把跟着他的小厮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罢休!

无奈气归气,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怎么治沈羲,也只好且等着机会来临,再一把收拾她了!

梨香院这边点的是珍珠自己制的素绸罩灯。

沈羲饭后喝了半盏茶,望着案上的灯,却是了无睡意。

纪氏先前的话再次勾起了她对沈崇信夫妇死因的好奇,之前犹还不急,如今却是再也憋不下去。

二房如此没地位,必然有原因,而不弄清楚原因,她们只能永远站在被动面。

背地里的算计也就算了,搁哪里都有,可这明面上也能被人欺负,实在说不过去。

总觉得沈崇信夫妇干了什么对不起沈家的事似的……

当然,还有她指着她说她不是沈羲。

当时她虽答的镇定,却不代表心里不虚。

她托腮想了片刻,便就让珍珠把裴姨娘请了过来。

等裴姨娘落了座,沈羲沏了杯茶给她:“梁哥儿睡了?”

裴姨娘点头,又捧着杯子望着她道:“梁哥儿有姐姐关照,老爷太太也自可瞑目了。”

沈羲不置可否,唇角扬起,摇起扇来。

“你这话里意思,倒像是我从前不曾关照来着?”

“自然不是!”裴姨娘略慌,放下杯子站起来,“妾身不会说话,但妾身的意思是,姑娘待梁哥儿是打心底里的好,老爷太太在天有灵必是知道的!”

沈羲无意使她惊慌失措。但因为此行因有目的,也只能暂且委屈她,顺势将这恶人给做下去了。

她没让她坐也没有解释,只说道:“有件事说出来可能你不会相信。”

“不知姑娘所指何事?”裴姨娘拢手道。

沈羲望着她:“不瞒你说,自打上次病醒之后,我脑子就突然清醒了,转得也比从前快了。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大半,相隔越近的事情我反倒记得不多了。

“比如我能记得我幼时写过的诗句,父母亲给我买过什么,去过哪里,但是,他们的死因,我反而记不大清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裴姨娘目瞪口呆。

连沈崇信夫妇的死因她都不记得?

这怎么可能……

“你看。”在她发愣的当口,沈羲已经提笔写了好几首儿诗,“这首是我五岁背的,这首是我七岁时父亲教的,还有这些地方,也是父亲母亲带我去过的。这些我全都能记起来。”

想要了解原主从前的生活点滴并不难,毕竟这满屋子都是她的痕迹,带来的几箱书里也能找到许多零碎记录,这些综合起来,自然能为她的话作证。

裴姨娘拿起纸看过,脸上的惊色退去大半。

但转而,她又迅速抬头看向她:“那怎么——难道姑娘,是心性恢复到从前了?!”

沈羲幼时随沈崇信夫妇外出致病而落下后患,后来总有些丢三落四,而在那之前,她却是极聪敏的!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但身边人转述得还少吗?

“不好说。”沈羲严肃地道,“这几日我暗地里曾绞尽脑汁地想过,但是也没有回想起半点。反倒是小时候的事都还记得。”

珍珠七岁才到她身边,而元贝年纪比她小,裴姨娘是后来的,刘嬷嬷那会儿根本就没曾就近侍候过她,她们知道她过去的机率微乎其微。

先前纪氏临走时说她不是她,已提醒到她这确然是个待解决的问题。

虽然她还魂的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证据证明她不是原主,她就是表现得再异常,人们也不会想到换魂这样诡异的事情上去。

但她的变化摆在那里,她若不给出个恰当的解释,此后定然还会有人惊奇。

而她却不能让人对她身份起疑,因为她用的虽是拓跋人的身体,流的却是赫连人的血。

一旦让人因为这个而发现到她的秘密,那么再说什么复仇都是白搭了。

第047章 大义勇者

裴姨娘执着绢子半晌讷然未语。

沈羲居然把沈崇信夫妇的死因都给忘了,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她近来表现又着实与以往不同。

尤其是先前与沈梁说的那番话,放在从前是绝不可能从她嘴里出来的。

不是说她没有这份心,而是说她压根就没有这么清明的心思。

她连自己的主见都控制不了,又谈何帮年幼的沈梁竖立信心呢?

所以有时候,她也暗暗地想过沈羲是不是换了个人?

可是她仔细看过,她与从前的她毫发无差。

而且她眼下还能记得幼时的时候——换了个人,这又怎么可能呢?这怎么换?太不着边际了!

那么就只有她一病出现了奇迹解释得通,这一病,竟然让她恢复成从前的她了!

“这可太好了……”

她喃喃地道。

“是啊,”沈羲也道:“我记得之前曾听大夫说过,人若是受了大刺激,有时候是会有忘性的。

“想来我就是因为父母亲的死打击太大,这次便就借着病症给刺出来了。

“可是那毕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又怎能不知道他们的死因呢?”

裴姨娘吐了口气,走回原位坐下来。

她说的很对,哪里有别人都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反倒是她这个正经嫡女不知道的道理?

这里静默片刻,便就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得,只不过对于咱们来说,事情太意外,没有人想要再回想罢了。

“再者,又因为事关朝廷,所以有些忌讳,便没有人将之挂在口头。”

“朝廷?”沈羲戚起双眉。

裴姨娘点头:“老爷太太是因为救下了一个赫连人,然后被宫里赐死的。”

救了赫连人?!

沈羲着实吃了惊,半晌也没能说上话来。

沈崇信是因为救下赫连人而被赐死的……她猜想过无数个可能,却绝没有想到这点!

“姑娘也觉得不可思议罢?”

裴姨娘道:“其实当时我们也是万没有想到。

“自打大周定国,朝廷就在四处追捕赫连人和大秦遗臣,那天正值隆冬大雪,老爷太太被庄子里的庄头请去吃年酒,回来天近黑了,走没多远,就在雪地里发现个都快冻僵的人。

“姑娘也知道,老爷太太都是菩萨心肠,当时便就倒回庄子里将他救了回来。

“可救醒他之后发现他是赫连人,大伙也都吓了一跳。

“有人劝老爷将他交到官府,有人劝他将他送回原处,任他自生自灭,但老爷太太纠结半晚,最后还是将他安置在了一处隐秘之地。

“老爷太太回来完全没有透露,随行的人也个个缄口未提。

“但腊月底小年刚过,凌云阁就突然来人把老爷带走了,到了腊月十五,太后就赐下懿旨,并有一瓶毒酒,命狱卒当场行了刑。

“老爷至死也不肯承认,而太太也没有逃过这一劫难,同样被宫里赐了白绫。等到老爷尸骨送回府里,太太也就刚好殒命。

“太太临终前将你我唤至身前,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毕,然后便将你我推了出来。

“姑娘哭得几次昏过去,而老太爷怒火万丈,却还不让您替太太送终……”

裴姨娘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眼泪一串接一串地落下来。

沈羲望着她,心里也如同灌了铅,沉甸甸地。

怎么那么巧,他们也是死在腊月十五……

她虽然未曾经历那一幕,可是却完全能体会到她的心情。乍听到张家全灭的消息,她的心也是如同被万把刀子齐齐扎着的。

沈崇信不过是对一个落难之人伸了援手,结果便落得夫妻双亡的下场。

而他们明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毅然去做了,这就难怪沈若浦会对二房如此硌应,对自己喜爱有加的亲生儿子的遗孤,也表现得如此冷漠了。

因为站在他的立场来看,沈崇信为了个朝廷不容的人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这实则也是一种不孝。

他迁怒于孙子孙女,也不是全然没来由的了。

但是她虽然能够理解沈若浦,却绝没办法埋怨沈崇信夫妇。

从道义上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路见不平的人而应该做的事情。

而从赫连人的角度来说,他却是个真正有是非感,有大义的勇者。

作为一个拓跋人,他能够顶住压力相救一个外族人,这又多么难得。

她掏出绢子,递给裴姨娘。

裴姨娘接了帕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那么激动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想来是先前梁哥儿闯祸招的。

“如果没有太太,我早就死在多年前的护城河里了,哪里还能在这里,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

“更别说太太还许我为老爷留下梁哥儿了。我这条命就是太太给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

说到这里,她眼眶又红起来。

沈羲斟了杯茶给她,让她平息。

然而自己的思绪不免又浮动起来。

照沈崇信的遭遇来看,赫连人几乎成为了这个朝廷的罪恶之源,虽是未曾祸及父兄家人,到底丢了性命。

可为何日间的老妪又说只要不是纯正的赫连血统,即便是捉到也不至杀掉?

况且她救下的少年也未曾被人揪往官府送死,可见老妪说的无假。

那么为何沈崇信夫妇却会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呢?

莫非是那个赫连人身份特殊?

想到这里,她不由问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裴姨娘吸了吸鼻子,止住哭声,说道:“他是秦灵帝的侍卫。其实,他还是老爷太太的旧识。”

“旧识?”

“没错。”裴姨娘点点头,叹气捻着绢子,“原先我就曾听太太说过,老爷原先还在考大秦的科举时,曾受到过宫里贵人相助。

“那年老爷进宫殿试,被同行的考生所坑,去大殿的路上险些摔落阶下。天子面前失仪可是极不敬的事,何况还是那样的场合。

“但当时有个侍卫从旁瞧见,便就暗地里伸手捞了他一把,使他免除了祸端。一直到太太临终前,我才知道这个侍卫,就是他们所救之人。”

秦灵帝的侍卫!

沈羲紧握着扇柄,整个人如已石化!

第048章 他死了吗?

她没有想到沈崇信夫妇所救的居然是秦灵帝的贴身侍卫!

前朝的宫廷侍卫,那可全都是毕生忠于皇室的人,他们的骨子里全都刻着对主子的忠诚!

这样的人就算不至于对新朝廷产生什么影响,可到底杀了才算放心,这也就难怪大周朝廷知道后,会下赐死诏书了!

……怪不得当初沈歆会骂裴姨娘是赫连人的走狗,合着她这句话不是只针对裴姨娘,而'是把整个二房都骂了进去,把沈崇信夫妇也当成给大秦朝廷卖命的人了。

“秦灵帝不是早由张家人为首的臣子们护着南下了吗?为什么他的侍卫还会在京郊出现?”她不由问。

“据说是当初留下来断后的那批人。还没来得及退出河北就传来了灵帝死讯。后来也就在京师一带隐匿了。”

裴姨娘叹道。

沈羲凝着眉,喃喃道:“这些我委实都想不起来了。”

“太太从来没有告诉姑娘,姑娘自然不知道。”裴姨娘道,“姑娘天真纯朴,太太也是不想姑娘藏太多秘密,所以很多事情才没来得及讲。”

原主之前那性子,分明就藏不住话,就是她自己不说,别人想套她的话也是轻而易举。

胡氏不告诉她,哪里是嫌弃她,分明是护着她,到底一个人没有办法镇得住心里的秘密时,那么十有八九会被这秘密所害的。

所以会被蒙在鼓里,也就说得通了。

沈羲明白裴姨娘是在照顾她的面子,遂点头领了她的情。然后道:“那么想必,这位侍卫后来必然也是捉起来杀掉了。”

“并没有。”

她只当此人再也没有逃况的可能,哪料裴姨娘却双目炯炯望着她,说道:“他是感染了伤寒病倒的。

“老爷将他藏在隐密之处,当时是已经服了药又退去了寒热,除了盘缠,太太还让老爷带了一大壶熬好的汤药以及干粮给他。在那个时候病死是肯定不可能了。

“后来一直到老爷太太遇难前,刑部也一直没有此人的任何消息。

“姑娘知道,咱们老太爷可是刑部二把手,哪怕捉拿赫连人是凌云阁的专职,刑部也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

“何况,凌云阁没有衙门,只有个东狱,被捉人的花名册还是在三司手里管着的。”

沈羲微怔:“这么说来,他还活着?”

裴姨娘别开脸,没说话。

沈羲看出她在回避,遂又道:“他在哪儿?”

裴姨娘无奈,望着窗外怔怔地道:“老爷回城的那天夜里,是将他藏在南郊的。

“咱们那会儿在南郊青石镇还有座小庄子,老爷对外称去收帐,实则将他安置在那里。

“直到咱们去杏儿沟时他应还在的。但是后来咱们家产全部没了,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杏儿沟离青石镇不远,后来有一次我去镇上采买,看到那庄子早已经变成别人的,原先我们在镇上的宅子,门庭上也挂着别家灯笼了。

“但是他身怀武艺,想来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说完她望回沈羲。

沈羲却没她这般乐观。

毕竟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哪怕他不是纯正赫连人,也哪怕他已是个侍卫,可谁让他是秦灵帝宫里的人呢?

世上如沈崇信夫妇这般的人可不多,大部分还不是得而诛之。

不过,直到她们去杏儿沟时那人还在青石镇,哪怕不在沈家宅子,只在镇上住着,裴姨娘她们就不怕万一官府发现而再次惹祸?

裴姨娘似看出她的疑惑,遂接着说道:“当时大秦朝中有名的臣子,大伙都见过,认得出来的之外,别的不重要的人都没有画像,隔了十多年,也少有人能指认出来。

“谁又会记得一个侍卫长什么样子?更别说他们当时连这个侍卫的名字都没有,还是有人举报朝廷才知道。”

“谁举报的?”

“哪里知道?”裴姨娘拭着眼眶,“人做了坏事,他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沈羲也猜着她们是不知道的,否则早就该挂在嘴上了。

但她还是将歪着的身子直起来。

至少她先前那话倒不错,宫里侍卫多如牛毛,就算是秦灵帝身边的近侍,恐怕也没有资格被拓跋皇帝当成眼中钉。

想来就是因为只是个侍卫而已,沈崇信夫妇事情暴露后才未曾祸及父兄子女。

而大秦亡国都十二年了,十二年的风霜足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再者也不大会有人来牢记一个侍卫长什么样子,所以会被人盯着追杀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这么说来,此人活着的机率竟还有大半!

此时此刻,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侍卫,沈羲竟有些放不下了。

若她能寻到此人……

她身旁正需要有个会武的人,而这个人选却又极之难挑,并不是随便寻个护院就能满足条件的。

他不但需要很强的武功,还得拥有即使知道她是赫连人的真相,也不会背叛她的忠心……

这个大秦的侍卫,说起来可真合适。

她这里沉吟了半晌,问裴姨娘道:“他叫什么名字?”

“叫戚九。”裴姨娘道,并顺手拖过针线篮子,拿起里头一方素绢帕子绣起来。

戚九。还真像是个侍卫该有的名字。

沈羲暗忖。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裴姨娘目光从针线篮里移出来,说道:“老爷太太的死因大伙都是知道的。只不过这赫连人的身份与他们的瓜葛,却只有你我知道。”

沈羲点点头。

胡氏死前将这段说给裴姨娘,想来也是让她日后传给自己听的。

不过对于胡氏这般信任她,她又有些好奇:“你与我母亲之间,倒有些出人意料。”

裴姨娘手下微顿,抬头怔怔看了眼她。

沈羲也看过去,望见她头上竟连个像样的钗饰也没有,忽然又想到她先前说过的在青石镇上的庄子宅子来。

珍珠曾说过沈崇信夫妇在时二房的风光宽裕。

在没分家的情况下,想来就算没有万贯家产,至少以胡氏的嫁妆,还有沈崇信当时的官位来推断,至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方才裴姨娘又说他们在南郊都有座小庄子小宅子,那这些家产呢?

第049章 这笔钱呢?

总不可能因为救赫连人而死,连私产都让朝廷给抄走了吧?

她说道:“父母亲在世时,咱们二房的帐簿你那里可还曾有?”

从各方迹象来看,裴姨娘当时就算不是胡氏的左右手,也必然是她的心腹妥妥无疑。

所以帐本什么的,应该也在她手上。

听到她说要帐本,裴姨娘便把头抬起来,半张着嘴愣愣看了她半晌,然后道:“帐簿?”

“对。”沈羲清着嗓子,抿了口茶,“我也得学着母亲怎么管家理财的了,不是吗?”

裴姨娘哦了一声,连忙放下针线站起来,走出房门回了房去。

不到片刻,便就抱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回了来。

“这是原先太太在时留下的帐簿,虽说应该是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我识字不多,也不知道究竟要紧不要紧,倒是都带在了身边。

“还有两本就是姑娘原先记着的帐,我也一并收起来了,姑娘既要看,便拿去吧。”

包袱因为包得太久,四角都磨白了。

沈羲将之打开,随手翻了翻,果然都是当初胡氏留下来的私产簿子和部分流水帐。

其中两本记得稀里胡涂,字迹也不似前几本,想来便就是原主的笔迹了。

此外还有几张夹在胡氏流水帐里的誊抄的单子,竟然还是胡氏的嫁妆单子。

略略看下来,光是压箱的银子就有六千两。此外还不包括家俱古董,金银首饰,漆器绸缎什么的,算算倒是万两还远远往上了。

对于京师一般官户来说,这样的嫁妆已很拿得出手。

不过物产虽然丰厚,单子上可赚利润的田产却是没有。

想来因为胡家离京遥远,当时也顾不上置这些。

而他们去赴宴的庄子,以及青石镇上的庄子宅子,想必应是婚后二人赚下的家产。

这么一大笔家产不知了去向,可是件大事!

为免问多了引得裴姨娘起疑,她这里把她打发回房休息,才在灯下看起帐来。

这灯便亮到凌晨才灭。

纪氏此番吃败,心头郁闷自不必说。

但是她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她就不信区区一个沈羲,即便是这次占了赢面,日后就没有栽到她这个当家太太手里的时候!

眼下先把长房给弄出京师才为要紧。等手里掌家大权保住了,再收拾起二房来,岂不是眨眨眼的事。

但是黄氏显然并不可能如她所愿,在近期离开京师。

这日早饭刚过,丁氏就着人传信过来,说是要过府来串门。

黄氏闻讯立刻着林嬷嬷去准备茶点,盼望着丁氏能早些到。

虽然说那日在刘府,刘夫人面前压根没机会说上话,沈崇义调回京师的事是没什么指望了,那位尊贵的韩老夫人的面也没曾见着,但所幸是沈歆的婚事有了点眉目。

上回丁氏说过的杨家女眷,昨儿就在丁氏的引荐下与她和沈歆见了面。

杨家老太太因为正重病中,说不准什么时候辞世。

而杨公子早届适婚之龄,杨夫人为了赶在老太太临终前给儿子完婚,因此心情也是急切。

见到眉目娟秀的沈侍郎府上的大千金,杨夫人倒还是挺满意的。

丁氏当仁不让地就成了媒人。

那日黄氏从刘府先告辞,而丁氏就与杨夫人同道,拐去杨府里坐了坐才离开。

拓跋人婚配向来利索,倘若有意,双方便行议婚,前后往往不过三月,迟则不超半年。

当然,娃娃亲例外。

黄氏早前听说杨府情况已是满意,自与与杨夫人见过面之后,看到她那身气派果不输人,自然也就更满意了。就是不知道丁氏这几日谈的怎样?

但是早饭后天色却眼见着转阴了,到了午前,几道响雷过后,天空又飘起细细密密的毛毛雨来。

“今年雨水倒比往年多些。”

珍珠端着洗好的衣裳,站在廊下忧愁地望着湿漉漉的天空。

这忽然间变了天,可让她怎么晾衣才好。

屋里伏案的沈羲抬头,闻言扬了扬眉。

她也觉得今年雨水多,燕京大地地处北方,春天里的雨是没有南方那么多的。她记得那会儿肖氏还常叹息,说江南的春天像窖藏多年的醇酒,走进去能醉倒人。尤其是烟雨天,会让粗鲁的村妇也染上几分温柔。

她合起手下帐簿,起身走出来。

“姑娘上哪里去?”珍珠连忙将铜盆交给元贝。

沈羲边说边往外走:“去抿香院看看。”

出了门顺着廊子往前走,便就迈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北面月洞门进去,就是大门紧锁的抿香院。

这几日她先将胡氏记下的流水帐看完,再对照了一番帐簿,看完竟是让人无语。

除去胡氏的嫁妆锁在公中大库抛开不管,二房这些年,竟也积攒了不少家当。

光是存在钱庄的银票就有两万两,此外还有古董四十余件,玉器摆件二十余件,字画若干,以及胡氏的首饰头面,有一尺见方的铜匣三箱。

再还有京郊的一处五百亩地的庄子,以及南郊青石镇上一片两百亩的庄地,以及一座两进小院儿。

这七七八八算下来,难怪乎珍珠当初说二房殷实了。

可是如今他们手上的,除去部分首饰头面与古董字画是胡氏嫁妆,在他们身亡之后已经清出来锁进库房之外,便已经所剩无几。

尤其是存在钱庄的银子,和田产宅子,都不知所踪,原主记的帐目也是乱七八糟,根本就对不上。

但是能够肯定的是,至少在他们搬去杏儿沟的时候,这些东西还在他们手上的。

所有帐目上也从没有沈若浦没收他们家产的记录。

从种种迹象看,也不存在沈若浦抢夺他们财产的可能。

原主的帐目只记到他们去杏儿沟的第二年夏天便就没了。

从上面登记的名目来看,并不是她人懒不曾往下记,而是到后头已经没法往下记了。

因为所有的物件只出无进,而流出的原因,要么是日常开销,要么是田庄与宅子所须,有些则是压根没记。

这就使人纳闷了,这么大的家当,是足够让他们过的很舒服的。

为什么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全部流出不知其踪了?

第050章 不期而遇

原主身边当时只有裴姨娘与珍珠元贝,其余的逃的逃了,走的走了,看得出来,这几个人是一直跟随着她的。

既然是没曾离开过,原主必然也对其十分信任,那么,会不会是她们做了手脚,将钱卷走了?

沈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或不是。

但她会思考。

如果是裴姨娘,那么当所有家产会被她坑走了的话,而且面对的又是那么个毫无心计城府的嫡女,她为什么还带着沈梁留在她身边?

有了那么一大笔家当,她变卖成现钱,随便跑去哪里过活不好吗?还不必在她面前拘着身份。

所以裴姨娘是不可能的,她相信她也没有这个能力。

珍珠元贝就更不可能了,既然裴姨娘没嫌疑,且她又不比她们笨,知道她们有异心,要压住她们还是不难的。

而且这些虽是二房私产,短短几年便没了,沈若浦也不可能不过问。若是捉到,还能有她们的活路?

如此一来,家产的下落就成了不解之谜,那么多些东西,总不成凭空被风吹走了吧?

当然,不排除还有些物件是还留在抿香院的。

那毕竟是二房的地盘,当年她去杏儿沟守孝,也不见得把所有家当全带上。

所以她得来一探究竟。

西跨院因为住的人少,本来就冷清,眼下整个院子沐浴在春雨里,四面显得越发安静起来。

她看了看四下,而后冒雨绕到院子西面,凑近墙上的镂花窗往里头张望起来,就算雨粉纷纷扑进脖子里,她也无暇顾及。

院子内还算看得上眼,想来定期也还是有人收拾的。

只是借着春光,镂花窗内一株木槿猛长,已经将视线挡去了一半。

她扶窗踮脚,看到通往内院的雕花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廊下长出几蓬青翠的蒿草。

而开启的门内也露出两尺宽一道缝,使人能见到里头的门窗皆打开着,——这样的季节,为防发霉,各处大多都将门窗敞开透气。

但是这样一来,便也说明院子里还留有值钱物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至于锁进大库——那除非是沈若浦成心占有,否则在二房门面都撑不起来的情况下,并且原主又没主动提出让他代管,他不会这么做。

其实再想想,就算他们还有余钱,后来这一年多的窘迫,也不至于不会回府来取。

到了囊中羞涩的地步,回来拿二房的私产,沈若浦难道能拦着不让她拿?

就是如今锁在大库里的胡氏嫁妆,她要拿也是能拿的。只不过原主将好好的家当败落成那样,要想随意取回来,沈若浦必然已不会松口就是了。

雨水将她额发打湿,贴在额角痒痒地。

她顺手一掠,却发现手背上已碰不到雨了,再一抬头,便看到不知几时挡在她头顶的一把伞!

她屏息半瞬,倏地转身。

面前男子安静沉凝,一身白衣,如同春雨里一座玉雕。

他的胳膊一半已被打湿,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怎么连伞也不打?”林霈也仿佛才回神,扬唇笑着,抬手去帮她掠发,“回头可又着凉了。着了凉,可又要嚷嚷着不肯吃药了。”

他分明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是眼下这模样看上去,却像是极会照顾人的样子。

沈羲没有忘记那对小泥人,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于是避开他的手,略略垂着首。

上次他们走后,她自然也从丫鬟们嘴里旁敲侧击出他的来历。

京师新贵林家的大公子,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与沈歆青梅竹马,但因为八字不合,所以并没有成为一对。

只是不明白身为长房客人的他,为何总与她这不相干的人不期而遇。

“还是那样的臭脾气。”他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神情瞧着轻佻,但实际又并无轻浮之意,反倒像是含着丝宠溺。

他说完将伞递过来:“既不肯让我打,你便自己拿着。只别淋着了就好。”

沈羲望着又伸到头顶来的伞,眉头愈发皱得紧了。

前次她尚且还能有心思与他周旋,今日在这地方遇上,她却是没有那份心情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到得这里的,而且凭他与长房的关系,回头把这事跟他们透露的机率有多高?

虽然严格说来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她独自冒雨在这里偷窥旧宅,不是太诡异了吗?

她下意识透过他肩膀看向后头。

他竟然发现了,带着些没好气,笑说道:“不用看了,没有人。”

沈羲瞥了眼他,对着墙角杂草清了下嗓子。

然后垂着头,从他身边绕过,直接上了台阶。

林霈忽然转身冲着她背影道:“我给你带茶叶来了。放在你院里。”

她又不稀罕他的茶叶,巴巴地送来做什么?让沈歆知道,不过给她徒添麻烦而已。

她继续走她的路。

他无奈跟上来,与她并肩道:“过两日天晴了,我们去踏青吧!”

踏青?眼下她正一堆的事情,哪有心思踏青?

她还是没有理会,抬步出了月洞门。

他停在后头说道:“马上清明节了,听说杏儿沟里桃花杏花都开得不错,也许你有兴趣去看看!”

沈羲倏地停步。

杏儿沟?

是了!

眼下正将清明时节。

她父母双亡,按理清明节期是应该去扫墓的。

往年她就在杏儿沟自不用说,就算今年她回府了,可是不去扫墓,合适吗?

就是旁人不说,沈若浦不说,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沈崇信夫妇为了救赫连人而死,而她身为赫连人,借着他们女儿的身体,流着赫连族人的血,让他们夫妇所在意的人能够过得安康稳定,能够扬眉吐气,并且代替原主尽尽余下的孝道,不是极为应该的吗?

何况,她清楚记得那日裴姨娘曾说过杏儿沟距离青石镇不远——

青石镇……

沈崇信救下的那位侍卫曾经就在青石镇上他们的宅子里藏着。

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关键还有那座宅子——她如今疑惑的就是这些,那宅子里如今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二房那么大笔家产是怎么从原主手上败掉的?

她始终得实地查查,既然距离近,能顺便去看看,倒是也不错。

第051章 权衡之后

她转身望着他。

“林公子去过杏儿沟?”

“没有。”

他默了会儿,才从烟雨里走来,收了伞停在她跟前:“我只是觉得,与其在这里冒雨感怀,还不如索性去坟上上柱香,你说呢?”

原来他以为她冒雨前来抿香院,是在思念沈崇信夫妇。

她收回目光,安下心来。

他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了。

不过如果是去杏儿沟,她又何必与他同去?

她说道:“你说的对。不过,我已经有了安排。”

“可是刚才珍珠说,你最近并没有回杏儿沟的打算。”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揭穿了她的谎言。

“就是没有,那也不关公子的事。”沈羲回道。

“可如果路上有危险呢?”他又说道。

听到危险二字,沈羲倒是又抿紧了双唇。

她眼下最该防范的就是意外,如果就她们一帮妇孺前去,的确也难保发生什么事情。

这个林霈虽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最起码知根知底,而且他是会武功的,至少关键时刻能顶用。

再想想,倘若她要去青石镇,若是一个人去也多有不便。

摆脱了府里车夫,她要临时雇车十分麻烦,而若让车夫直接带过去,八成她的行踪又保不住。

非得是多几个人同去,方便私下行事的机会才会多起来。

“放心,我不会再问你小泥人下落的。”他忽而皱着鼻子笑起来,但眼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落寞。

沈羲瞥着他,没做声。

隔半晌,才说道:“既是公子盛情,那光是你我同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把歆姐儿他们也叫上。”

沈歆就是再招人厌,也必须得把她带上。

就她对林霈的那股粘乎劲儿,以及对她沈羲的那股怨气,她时刻巴着他不放还来不及,又怎会去管沈羲?

反正有她同去,既不会存在她与林霈单独同行让人误会的问题,她反倒还能寻到机会不动声色地行事。

林霈思索:“就是不知道歆姐儿爱不爱出门。”

“她若不去,那我与公子去又算什么?”

沈羲道:“大周虽不拘男女大防,可此去既是扫墓又要踏青,则必要过夜,若无他人相伴,那就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了。”

林霈略顿,沉吟了会儿,转瞬又望着她笑起来:“果然女大十八变,你如今越发像个高贵衿持的小姐,这也使我越发好奇起你住了三年的杏儿沟,究竟是个如何样的风水宝地来了。”

说完他仰头看看天色,又道:“就按你说的,等到清明,咱们就去!你等我消息。”

说完之后他便就放下手来,遁着庑廊弯处,提着伞消失在尽头。

沈羲原地站了站,回头又看了眼抿香院,然后才又离开。

林霈到达拂香院的时候,丁氏已经与黄氏聊得十分投契了。

“当日下晌我就把歆姐儿的八字给了杨家,昨儿他们拿了去合婚,说是极好的。

“沈家在京师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是不清楚。

“别的都好,就是你们二房原先那事,他们也有耳闻,昨儿拉着我问了半天,生怕还有什么牵扯。

“这种事我也不敢打包票,今儿便特地来问问你,若是无妨,那这亲事便就可以定下来了。若是还有瓜葛,那我也得照实与他们说。”

“哪里还能有什么牵扯呢?”

黄氏听到这里,连忙道:“若是有牵扯,这些年咱们还能过得如此安生?咱们老太爷还能在刑部呆得这么稳当?断断是没有的!你不信我,还能不信我们老太爷么?”

她嘴上打着包票,暗地里却咬牙切齿,

二房就是窝祸害!

“杨家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丁氏还未来得及答话,只见林霈已将伞交给小厮,掸着衣摆走进来。

“当年太后懿旨里可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沈二爷伉俪以命抵罪,不必伤及沈府旁人。

“这些年沈家有没有被牵连世人都看在眼里,杨家有这样的想法,莫非是疑心太后与皇上的决断?”

黄氏原本气怒焦急,这会儿听得他这么说,当即也站起来:“正是这个理儿!咱们倒还好说,杨家可断不兴这么编排宫里的。

“还是霈哥儿有见识,话一出口,这眼界明显就不同了!”

丁氏听到儿子受夸,自然也高兴。

这里笑睨了眼林霈,便就沉吟道:“既是有这个话,那么我回头便去杨家回个讯儿便是。”

一直坐在帘栊那头玩棋子的沈歆对这门婚事虽然也有兴趣,但是因之未曾得见杨公子其人,也未曾亲自去到过杨府观察,因此即便盼着早日做贵人家的少奶奶,此刻也热衷不到哪里去。

这会儿见林霈进来,便立时将棋子放了,走上来望着他身上被淋湿的地方说道:“霈哥哥怎么落后这么远?不是说只是就在丁伯母后头么?不是带了伞,怎么还淋了雨?”

林霈的微笑无懈可击:“我在前面遇到了羲妹妹,因为正好想找个地方踏青,听她说想去杏儿沟扫墓,又听说你们杏儿沟景色不错,所以便央她带着我同去。这不,就耽搁了会儿。”

先前分明是他提出的让沈羲去扫墓,如今倒成了沈羲早就计划好的了。

黄氏不知,闻言那嘴角也不由得撇了撇。那蠢丫头竟长进了,居然还懂得张罗扫墓的事了!

听说他与沈羲说话,丁氏却神色微顿,说道:“真是胡闹了。羲姑娘去扫墓,你跟着去做什么?”

林霈提着袍子坐下来,说道:“沈二叔原先对我也极好,羲妹妹是去扫墓,即便我跟着去拜拜他们又有何妨?何况,我还想邀上歆姐儿一块同去呢。”

说着他扬唇望向沈歆:“方才也没来得及问你,也不知道你有无时间与棣兄弟一道陪我去赏赏花?”

沈歆原是满脸不悦的,上回在梨香院他就够没把她放在眼里了,这次居然又要与沈羲去杏儿沟!

如今二房处处不受人待见这是摆在眼前的,他倒也真不忌讳!

这里正待帮着丁氏反对,哪知道他突然又提出邀约自己同往。

心里的怨气顿时就如清风袭过,无影无踪了!

第052章 梅纹簪子

她可多年未曾与他同行外出了呢!关键是她怎么可能甘心让他与沈羲独处?

因此忙说道:“有,有时间!我也正想出去走走的。我们杏儿沟的春色是很不错,很值得去看看。”

她都这么说了,丁氏还能说什么?

她在林府的脸面可没有林霈的脸面大,他是林家的宗子,而她不过是个填房。他要做什么,她还能死死掐住的么?

光是家里老太太一句话压下来,就够她扛半天的了。

平素在府里林霈在她身边的日子就不多,难得他与沈家投缘,每次她一过来他便也会跟着来走走。

能有这机会与他相处会儿,她自然更不会轻易拂逆他的心意。

惹他不痛快了,下回不陪她来了怎么办?

这里笑笑,就算是回应了。

黄氏这里更是管不着林霈与谁往来了。只是想到沈歆正与杨家议婚,她却老粘着林霈,总归有些不合适。

但当着丁氏在,也不便说什么。

再说林霈方才说还邀上沈棣,既是四人同去,也不怕落上什么话柄了。

这里也就没管他们,姐们俩自行又唠起别的来。

沈羲一路上想着去杏儿沟的事回了房。

进门便看到摆在桌上的两罐六安瓜片,罐子是冰裂青瓷,打开盖一闻,新茶的清香便扑鼻而来。

罐子盖上还别了枝桃花,她拿起来看了眼,又放了回去。

正好珍珠跟着进了来,沈羲便吩咐道:“过两日去杏儿沟扫墓,除去祭拜之物,你再准备几套换洗衣裳,还有睡具最好也带上。”

她如今尚且不知杏儿沟那边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只知道整个小村子都是沈家的地盘,除去千余亩田地,余下的山土便是祖坟所在。

此外还有鱼塘菜地,简单说来就是沈家祖辈传下来的庄子,只不过绝不许分割售卖就是了。

自然村子里也有宅子,前三年原主就是带着二房这些人在那宅子里度过的。

虽说才离开半个月,可为免露马脚,她最好还是将准备弄充分些为好。

珍珠这才知道林霈送完茶叶自这里出去,与她还有这么一段下文。

这里整理着妆奁,忽然就问她道:“姑娘那枝雕了两朵重瓣梅花的银簪子,怎么不见了?”

沈羲正换着衣裳,闻言便就停下来。

她说的银簪子,自然便是那日闯入小胡同后拿来胁迫过那奇怪的人的簪子。

当时落在地上没捡,哪还能找得回来?

“我收起来了。”她说道。

说完抚着左手背,又在绣墩儿上坐下来。

说起来,那人给的草药居然很有效。

不过这几日工夫,伤口早就已经结痂,并且两端脱痂的地方还露出了淡粉色的新肉。

一个把整条胡同都买下来做为自己私地的人,在家门口荡着秋千,身旁还随处都药效奇佳的草药,他会是什么人?

他既然认出来她是赫连人,为什么没有立刻将她拿下,而是帮她止血治伤?

难不成他自己也是赫连人?

“收起来就好,奴婢还以为失手了。”

珍珠走到她面前,捡起她换下的衣服来。

如今她们连只银簪子都算是值钱物儿,可经不得随便丢失。

沈羲挪开目光,继续换着衣服。

不管怎么说,她与他已经不相干。

她怎么说也是官户千金,与草莽之流的他日后是不会再有交集的。

——是的,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不羁,那种乍见到闯入进去的她时、完全不加掩饰的惊讶,还有那种无拘无束之感,让她下意识觉得他就是个行走江湖的草莽。

只有无所顾忌地生长起来的人,才可能会有那种随心而来的情绪罢?

长房这边,丁氏母子用了午饭才走。

沈歆因为林霈邀她去踏青,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欢快里。

她长年在京外,原本对于出门溜弯这样的事情不大热衷,但是既是林霈相邀,她如何不会欢喜?

这一日心情好得如同插上了翅膀,就连小丫鬟打碎了一只茶盅,她也罕见地没有责骂。

只不过她这里聒躁起来,府里上下便全都知道她要随着沈羲去杏儿沟的事了。

话传到沈若浦耳里,他倒是有些意外。

算起来他们回府不过半个月,他本是没打算让他们再跑去坟上的。

但是她竟然有这份孝心,他当然没有阻拦之理。

晚饭后把她叫到书房,便就问她道:“听说你要去扫墓?”

“什么都瞒不过祖父。”沈羲颌首。“眼下正将清明,按我朝规矩,是需要上山祭拜的。”

自打知道沈崇信夫妇的死因,她对沈若浦的看法便就有了些许改变。

虽然不至于让她完全站在他的立场着想,可根据他们眼下的处境来看,他却是他们唯一可护身的屏障。

不管怎么说,她也没有刻意惹他不悦的道理。

“那你打算怎么去?”沈若浦又问。

她说道:“已经与林公子说好了,他与大姐姐要去杏儿沟踏青,我便与梁哥儿乘马车与他们同行。

“只是踏青得耽搁些时候,再者如要随林公子他们一道回来的话,恐怕得在那里住上一两夜。

“因而我又着丫鬟们带了换洗衣裳,以及睡具。届时自然又与大姐姐他们一道回来。”

沈若浦看她应答自如,又安排得都在理上,便不由多瞧了她两眼。

只见她这打扮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但眉眼间那股浮躁执拗之气却是不见踪影了,如果说从前瞧着她便觉气恼,可眼睛瞧着却还算舒心。

便就道:“你父亲虽是对不住我沈家,却终归于你有养育之恩,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也算他们没白疼你。”

说完望着案前花架想了想,又凝紧了眉头望着她道:“此去花销可从公中出钱。去你三婶那里支二十两银子!”

沈羲倒没想到还能从公中支钱,倒可算意外之喜,但看他分明一开始情绪还很正常,可说到让她去支钱的时候又很没有好气,不由又有些纳闷。

不过这倒不算什么。

她道了谢出去。

沈若浦在房里凝眉略想,便又叫来福安:“既然是歆姐儿与棣哥儿去,那么你再传个话下去,让府里渠哥儿嫣姐儿他们也都去坟上拜拜。”

第053章 替她出气

有了沈若浦发话,沈羲前往三房支钱就快了。

纪氏等她走出门,一张粉脸便就刷地沉了下来。

“人是他们二房的,如今竟连上个坟都要往公中支钱了!”

沈嫣笑眯眯偎过来,半搭在她身上,说道:“母亲又何必为她置气?您不是都说了,总有让她服栽的时候么?

“她倒罢了,难成气候。倒是有件事我是刚才听说来的,母亲可知道为何林家的大公子也会跟着同去?”

纪氏望着她。

沈嫣坐起来,先拈了颗蜜饯吃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那是因为今日林夫人来长房串门的时候,林公子也跟着来府了。而母亲肯定不知道,林夫人前来,乃是为着大姐姐的婚事。”

“婚事?”纪氏眉头骤动。

沈嫣望着她:“大姐姐都满了十六了,早到了该议婚的时候。

“难道母亲不知道,他们这次回来,除去为大伯父调任的事奔走,还有就是为了大姐姐的婚事?

“林夫人给大姐姐说的这桩媒,男方便是宫中杨太妃娘家侄儿,杨府的公子。”

纪氏当然知道黄氏滞留京师所为何事,他们留京这么久,不就是打着议婚的名义么?

但是她却真不知道丁氏给沈歆说的乃是杨府的公子。

沈嫣抱着蜜饯罐子,扬唇望着她道:“杨家昔年保皇有功,府里的大姑太太又是宫里的太妃。

“如今先帝虽不在了,可太后当初也曾得杨太妃侍候过半年汤药,在如今太后垂帘听政的情况下,杨太妃这份体面可谓了不得。

“杨府与我们沈家也算门当户对。认真说起来,恐怕还要强上些许。虽不是簪缨之族,到底人脉宽广,这可是个不错的人家。”

她拈了颗蜜桃脯放进嘴里。

纪氏眉头皱起来,杨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当然知道。

她倒也不是眼红沈歆嫁得好,只是沈歆这婚事若是定下来,长房暂且必定还不会走。

而且到时出嫁,沈崇义必然也会回府。

以杨家的人脉,必然能在沈崇义回调的事上帮到些忙。

——既是成了亲家,又有谁会不希望亲家也能走起来呢?到底相扶相帮,才好同进同退。

就是如今帮不成,那也是早晚的事。

沈嫣这番话,果然令她把沈羲的事给撂一边了。

没有什么事情比她揽住府里的中馈权更重要,沈歆这门婚事,不能不让她上心。

“你怎么知道的?”她不禁问。

沈嫣轻笑:“歆姐儿因为能与林霈去踏青,把个暖玉斋弄得人仰马翻,我还能不知道?”

说完她又道:“一个破山沟沟,不知道有什么好去的。

“况且林霈为的是羲姐儿去,又不是为她,她倒是巴巴地上赶着当起龙套来。”

纪氏望着她:“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沈嫣笑着,不说话。

这当口绿萍掀帘子进来,说道:“老太爷那边着人来传话,二姑娘和四爷不日要去杏儿沟扫墓,因着大姑娘与大爷也去,因此让三姑娘,二爷三爷也都同去。”

沈嫣一颗蜜饯倏地卡在唇齿间,再也笑不出来了。

沈羲收到全府少爷姑娘全去杏儿沟的消息已是翌日早上。

很显然她并没有打算去这么多人,但沈若浦的示下,她没有办法违逆。何况沈歆都去了,也不差多两个。

雨下了两日,到清明前一日,乌云竟逐渐散开,太阳金光将屋顶琉璃瓦照得刺目耀眼。

院里新种的花木经过雨水滋润,纷纷精神到像是准备随时再迎风猛蹿一截。

桃花落了满地,枝头花苞又绽了新的出来,一切都表明,这再适合出行不过了。

午饭才过,林霈就派了人来,指名要见羲姑娘。

“我们公子说,明儿辰时,他会准时到达府上。与姑娘不见不散。”

沈羲对这句不见不散颇为硌应。

她这里定了出发时间,拂香院与撷香院便就动手收拾起来。

沈棣他们因是爷们儿,本就不大肯拘在府里,对于踏青什么的虽没有多大兴趣,但是能出府溜达总是值得高兴的。

沈歆自不必说。

唯一郁闷的只有沈嫣,不过她讪讪过了两日,也早已经接受现实。

到了这日早上,沈羲带着沈梁刚用过早饭,林霈就从院门外快步进来了。

只见他依旧一身白衣,披着轻薄的银灰色披风,发丝全结于头顶,拿羊脂白玉簪束着,踏着廊下被风吹落的一地落红,倒是好一个富贵公子哥儿。

“我给你带了昌裕兴的零嘴儿,你在路上闷了,可以拿来磨磨时间。”

他从小厮手里接了两摞包好的糕饼零食放在桌上,又自动将一旁两个包袱拎给了身后小厮。

沈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了半刻,扭头与珍珠道:“把零嘴儿钱付给林公子。”

早就呆愣着的珍珠连忙垂头翻起荷包来。

林霈满腔欢喜僵在脸上,脸色有些难看:“你就这样看不起我?”

沈羲拳头抵唇,轻咳了声。

不等沈羲说话,林霈便就睨了眼她,大步往外头走了。

沈羲回头招呼裴姨娘:“我们也走。”

他气走也好,也免得接下来再做出什么给她招麻烦的事来。最好他负气直到他们从杏儿沟回来——不不,最好是就此不理她,更好了。

珍珠不是说过,沈崇信出事之后,他可是曾经在街上碰见,连招呼也不想与她们打的?

她替原主出出这口气,也该的。

杏儿沟在离京二十里地的黑河镇。

沈家古早的时候也是在镇子上的,当初也只是乡绅,后来逐渐发达,又开铺做起了买卖。

再后来读书入仕,渐渐挤入仕途,虽然不温不火,总算出身上是一步步高贵起来了。

但秦周两朝都信奉落叶归根,沈家的祖坟地,自然就一直留在杏儿沟。

沈羲一路从珍珠她们的谈话里捕捉信息,填补着认知上的空白。

来之前她以为真如沈歆所说这只不过是座小山沟,哪知道车行半个多时辰后,马车从驿道拐上一道侧道,绕过几座田庄,渐渐地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

沿途都是田庄,路上人烟不绝,四面村庄房屋也不少。

第054章 斯人已逝

河岸上,田埂旁,柳丝迎风飘舞,粉的桃花与白的杏花遍布在小陌上,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温柔的草木新发的气息。

路旁挎着篮子默默让路的高瘦妇人目光总望着车厢,许是少见有外人进村来罢?

听到沈梁趴在车窗上,激动地呼喊着路过的狗儿们的名字,沈羲就知道快到了。

果然,过了村口小石桥,就顺着野花夹道的小路进了座后山有着漫山杏花的村庄,。

两山环抱之间的开阔地上,有座门前屋后都种着两人合抱粗的老杏花树的宅子,自然便是沈宅了。

而依附在中间主宅两侧的还有东西各一个跨院,都另有门出入。

马车从正门进去,下了车裴姨娘便牵着沈梁往东面月洞门过去的东偏院走了。

沈羲打量了两圈,只见这是个三进院子,几名长工已闻讯走出来卸马车,而另有对身穿葛衣的男女与沈歆他们打完招呼,然后匆匆迎了上来。

到了跟前冲着她躬身行礼:“方才旺儿去镇上回来,说看到姑娘回来了,我们还不信,如今见着了,可算他没瞎说!”

二人在她面前礼数周到,却不见拘促疏离,反倒是笑得脸上鱼尾纹都出了来,透着打心底里的欢喜。

原主好歹在此地住了三年,沈梁都能跟佃户家的孩子上山下河的玩耍,她自然与周围人们也熟。

她那性子或许不适合内宅生活,但在这样的地方,却又是极合适的。

沈羲猜出他们便是庄头齐顺与娘子齐二婶,便说道:“劳烦你们惦记。我们不要紧,只消把别的姑娘公子招呼好就成。”

齐二婶忙着要说什么,齐顺却止住她,说道:“姑娘吩咐的,小的心里都知道。但请姑娘放心便是。”

沈羲点头,这时候旁边几位村妇等到沈歆他们已全皆进屋,便也一窝蜂迎上来围着问长问短。

她都一一地答了,又让元贝拿出林霈买的那些零嘴儿,拿了些出来散发给长工和佃户家的孩子们。

寒暄完之后进到院里,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偏院里收拾得竟比原先的梨香院还要顺眼。

家俱材质什么的不去说它,乡下地方,也不可能置多贵的家伙什在此处。

只是即使粗朴,却四处干干净净,地板但凡有破损的地方都修补得平平整整。

门窗都是新糊的,窗外一蓬迎春花,正开得耀眼夺目。

一只大花猫趴在花丛旁石墩上,在太阳光下眯着双眼,冲着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一切都说明,庄子里的人热情都不是敷衍,她们离开了镇上,屋子也还是有人经管的。

院里只有四间房,裴姨娘已经照从前惯例住了东边耳房,珍珠元贝则去了西边耳房,沈梁住在东厢,而正房自然是留给她的了。

随同他们来的还是管事娘子史瑞家的。

这里稍事休整,史瑞家的便就着人前来传话,准备前往坟园祭拜。

大周既然都不拘男女大防,自然女子也可上山扫墓。

坟园在两里外的东山上,整个两百亩的山头全都是沈家地盘。

史瑞家的张罗下,所有人都到齐了,当然除去林霈。虽说他与沈崇信夫妇也熟,但到底别家的人,又岂有真上山去的理儿?

沈歆因为林霈不在,所以诸事看不顺眼。

沈嫣虽没有说什么,但注意力全在她的漂亮衣裙上——即使扫墓对衣着有讲究,她也旁若无人地穿上了彩色衣裳,脸上虽然没施胭脂,但头发却是精心打理过的。

而沈渠自不必说,一路上盯着村里少女们,就没挪开过眼。

沈棣作为长孙,到底沉稳些,还知道看着些沈梁沈懋。而这对小的许是前不久才结过梁子的缘故,倒是相对安静。

沈崇信夫妇合葬在山腰,坟前种着两株银杏树,已抽出了满树嫩叶。

沈羲私心里觉得应该对他们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或许有人会觉得他们俩傻,那样的情况下很应该先保自己的命才是,而很多时候,就连沈羲在遇到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也会先顾着自己,可是他们的“傻”,在沈家一府人的自私冷漠面前,又多么难能可贵。

最后她伏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

下山回到宅子里,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

沈羲换回日常衣裳,便就唤了元贝道:“去请齐叔过来。”

齐顺就在隔壁,闻讯自己便走了进来:“姑娘有吩咐?”

沈羲看看左右,走下石阶道:“我想弄辆车去青石镇,但是又不想让别的人知道。”

说着她目光往正院方向瞟了瞟。

齐顺微顿,转而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说道:“姑娘要是不嫌弃,小的家里恰好有辆车,正好可以让旺儿送您去,就是那车不如府里的车舒适——”

作为杏儿沟的庄头,家里自然也薄不到哪里去。马车宅子什么的自然是有的。

“旧些没关系,只要能走就成。”沈羲道。

齐顺应声,立马就掉头去办了。

沈羲这里便又交代元贝前去准备,然后找到裴姨娘又叮嘱了几句。

这时却有个二十出头,四方脸穿短打的青年走了进来,见了沈羲便躬身行礼称姑娘,原来正是齐顺的侄儿旺儿已经驾着马车到来。

元贝先出去看看外头有无人,然后才选了僻静的偏门让沈羲上车,然后自己也登上来,一路往青石镇方向而去。

沈羲对青石镇有印象。

南郊这片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邺田庄,而青石镇则是南郊最大的镇市。

镇子不但比得上京外一些小县城,而且繁华不输城内,肖家当初就有别邺在镇上,当年她也曾经随表哥们来过,只不过她反而嫌太过繁华而来得极少。

昨日来之前她已经看了舆图,黑河镇距离青石镇不过七八里路。

旺儿赶车竟赶得极平稳。

而马车也不如齐顺说的那么破旧。

外表虽然普通,但里头却特意铺上了崭新的软垫,还有洗好的瓜果与装了盘的糕点。

看得出来,原主虽然在沈府处处碰壁,可在这杏儿沟,却是极得人心的。

第055章 怎么是他?

沿着河堤往东走了三四里,然后又北拐上一条宽阔驿道,逐渐景物就熟悉起来。

路上往来的人马也多了,许多锦衣绣服的官家子弟,也有打制得极为华丽的官眷马车。

这是条贯穿整个镇子的主路,镇子东西约有四五里路长,大街两旁还有许多胡同,都是人烟不绝的。

街上满是挽着手漫步的妇人女子,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悠然随和的表情,即便是驾马行走的权贵子弟也不少,但是当街纵马的却鲜少见到。

不得不说,在残暴的大周天下还能看到百姓们拥有这样的面貌,着实不易。

沈崇信夫妇安置戚九的宅子位于西街。

戚九的下落委实可遇不可求,她只能先以打听宅子为主。

到了街口她打量了一番四处,最后让旺儿在一座门下挂着大红灯笼的宅子前停下来。

元贝惊呼起来:“这不是从前咱们二房的宅子么?”

沈羲看了眼她,然后才又将目光望回去。

这宅子东西不过十来丈长,内外两进,不算大。

但是能在青石镇上拥有座这么样的宅子,也是不太容易的事。

据珍珠说当初二房人脉甚广,几乎日日皆有客到访,想来当初选择在这里置业,乃是沈崇信动用过一些门路的。

“没错。你和我先到对面茶馆里地方坐下,旺儿,烦你帮我去周围打听下如今住在这宅子里的人是谁,这宅子售买来的各路信息,越详细越好。”

为了避免裴姨娘她们过多怀疑,她能从身边人口里所知的讯息有限,只能从宅子的售卖来源上下手。

这么大座宅子少说也得三四千两银子,可原主卖了它却仍然穷成那样,这不能不使她更加怀疑起这背后的内幕来。

旺儿闻言便将马车赶到了宅子对面的茶馆。

茶馆还算干净,沈羲点了壶茶,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元贝坐下后又狐疑地看了看后方。回头见沈羲望过来,便说道:“奴婢怎么觉得有人盯着咱们似的?”

沈羲顿住,也凝神看了看四下。

店堂里男女都有,且都做日常打扮,均是三两一伙,谈笑风生,并没有谁像在注意她们的样子。

外面街上的人们也都十分放松悠闲。

她看了眼元贝:“注意下就是了。光天化日地,不会有人轻易生事的。”

元贝点头。

这里等上了茶,沈羲又顺势往窗外看去。

窗户是打开的,所以对面一举一动全在眼里。

宅门左首是家银楼,右首是家小赌坊。门前一排卖针头线脑以及捏糖人等等的小贩。

街上行人不管农夫村妇还是达官贵人,皆一副盛世安宁的样子。

她不禁又想起裴姨娘口中的戚九来。

所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如此繁华之地,显然更容易藏身。当年沈崇信将他藏在这里,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身为秦灵帝宫里的侍卫,没有跟随他南下殉国,而是在京师城外病倒在路旁,谁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能想见的是,他的存在并没有引起谁的怀疑——至少在他露出伤口前是如此。

秦宫侍卫们身上都有独特刺青,想来他的身份之所以暴露,乃是因为大夫医伤时看到了刺青的缘故。

她端了茶,并不喝,只透过那茶汽凝视着街景,一边猜想着他应该会是个怎样的人,现如今又正做着怎样的营生。

“开!”

这时候,对面赌坊里传来一声高呼,紧接着又有潮水般的吆喝声传来。

她顺势看去,只见占地不过两个门脸儿大的小赌坊里,人声鼎沸。

赌客们站的站着,坐的坐着,将里头挤得严严实实。

而靠窗的一张桌子,更是围观者甚多。

一个随意束着长发的男子面向着大街,斜倚在方桌畔,扬着薄唇,支肘托腮,左腿屈起支在条凳上,望着左右两方坐着的人。

他显然是庄家,因为面前已经堆了大大小小许多碎银。

——小赌坊里重在怡情,来客都是本地乡绅子弟,或者偶尔来消遣的客人,极少有用到大张银票的。

从前跟哥哥们混得多,虽然没入过这种地方,她也多少听得了些。

沈羲原本只是顺眼扫过,但目光滑过那男子面容时,她又倏地定睛看了过去!

这一看,她立时屏了呼吸,背脊僵直……

这男子眉目英挺,浑身一股慵懒散漫的气息,竟赫然是那日小胡同里看破她血统的人!

他依旧穿着身做工讲究但面料舒服的布衣,长发也披散着,只不过随意在脑后束了一束。

这副随兴的样子,与那日在大柳树下无事荡秋千的样子如出一辙!

而他旁若无人处在那群赌客里,竟莫名有种群龙之首的气势……

沈羲心神骤凝。

她以为并不大可能再遇见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也在这里。

这毕竟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她没有理由不在意。

她看看左右,茶客们自有消遣,高谈阔论,并无人注意她。

她啜一口冷茶,放松下来。

事实上,如果没有亲眼验过,谁会知道她是赫连人呢?

都是她自己想太多。

她再往对面看去,赌坊里又生起阵欢呼,想来他又赢了一把,正在扬唇收着银子。

这个人,果然是个草莽么?

可是一个草莽,怎么会住在北城那样的地方?为什么会买得下那么一条小胡同?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赌钱赢的吗?

沈羲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他哪来的钱,与她有什么相干?

她的目的是来查宅子的,她不该管太多。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又还是忍不住绕到他身上去。

毕竟他的反应太让人奇怪。

之前因为觉得不会再遇见,倒也罢了,可如今真又见着,心里的疑团便就噗地全冒出来。

身为大周子民,他居然对送上门有着纯正赫连血统的她视若未见,他与赫连族有什么瓜葛?

而且关键是她都对他起了杀机,他后来也没想杀她!

在如今普天之下都在剿杀赫连人的情况下,她可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她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好奇便有些抑制不住。

第056章 先生您好

他若与赫连族有交情,那他出现在这里——他该不会就是戚九吧?!

可是再一想,她又皱了眉头。

大秦宫里的侍卫,须得经过至少十年的超强训练,同时还得年满十八才能正式起用。

就算当年覆国的时候他才正式当差,到如今也至少有三十岁了。

何况沈崇信考进士的时候他就在宫里,可见年纪还要更大。

对面那男子看着虽不青涩,却远远不够这个岁数,又怎么会是他呢?

她信手拿了颗盘子里的杏仁吃着,再看向对面,眉头又皱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身份还是可疑的。

她能够确定的,应该是他至少对赫连人没有明显的敌意,也不需要靠杀赫连人来保护自己利益。

他本身无拘无束,看模样又于这京师四处十分熟稔,戚九是个武夫,想来与草莽打打交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万一他们之间相互认识,又或者,他还认识别的赫连人,倘若问到了,那她岂不是也不亏吗?

那她要去问吗?

杏仁停在嘴边,她把眉头紧锁起来。

这想法有点冒险。

毕竟她上次还妄图想杀他来着。

她捏着这杏仁,思索起来。

赌坊这里萧淮捻着两颗金豆子,也有些心不在焉。

苏言忽然走到他身后,躬腰在他耳边道:“人已经进街口了,请少主示下。”

萧淮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只见街口果然出现几个驾马的人,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子,满身结实的肌肉以及他腰间挎着的长剑,都说明他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四个人也是目露精光,武功看不出深浅,但绝对训练有素。

他们一踏进街中,目光便在人群里穿梭,行走极慢,让人看不出来是出来消遣还是办事。

他给了他个手势,然后伸手开了盅。

“又是大!”

周围一片哀呼声。

苏言在潮水般的声音里离去,萧淮这里则又笑微微地收起银子来。

窗外街上那五骑依旧在人群里慢行,等到他们消失在视线里,他这里又开了第二盅。

“唉!”

周围传来的声音越发痛心疾首,萧淮却不紧不慢地收起银子,起了身,退到了人群后。

被挤开缝隙迅速合拢,又有新的庄家坐了上去。

他才刚在后门处站定,取过酒壶喝了杯酒,后门进来的紫衣人就悄无声到了他跟前:“禀少主!陈贼已经约好在柳儿胡同,小的们是现下就开始行动还是?”

听到柳儿胡同,萧淮一杯酒停在唇边,目光变得有些古怪。

他略顿了下,然后摆摆手,放了酒杯往前门走去。

沈羲坐在店堂里,还没拿定主意要怎么做,就见他已经慢吞吞地自店堂里走出来,然后顺着二房老宅子门前方向往西边走去。

她也不知怎么地,立时也起身就出了门!

元贝在身后大喊:“姑娘!”

她丢下句:“你在这儿等着!”然后便冲出人群,尾随在他身后,迤逦而去。

萧淮走了半里远,脚步就缓下来,余光略略向后,继续去往前方。

沈羲几乎没有什么跟踪经验,但是幼时与哥哥们躲避家里人寻找也有些心得,此刻她跟得不十分紧,且行动又磊落,即使有人看来她也并不躲闪,仿佛就是名正言顺。

她也并不是想打探他去做什么,不过是想寻找机会问他两句话,因此这心里倒没有理由不坦荡。

眼看着他往左拐进个胡同,她连忙加快脚步进去。

却哪里还有人?一条胡同光秃秃的,居然连户人家都没有,不过是道两座宅子之间的巷弄而已。

一旁宅子内的萧淮透过门缝环胸望着她,等到她转脸过来,原本他还微微眯着的双眼,忽然就因为皱起的眉头而微瞪起来——

想来世上人脾气再好,也不会有人对意图取自己命的人抱有什么好感。

他两眼又眯起,隔半瞬,跃身上了屋檐,如履平地般自她反向落了地。

“哈哈哈……美酒佳人都已备好,今儿陈爷可得不醉不归了!”

然而他才刚落脚,一旁的另一条胡同里就传来道刺耳的笑声,而且咚咚的楼梯响声也跟着传出来。

萧淮看看身后大门,脚步一错,忽而又回到先前那胡同处,啪地拍了下沈羲肩膀。

沈羲真是魂都差点没吓出来!

身子僵了半日然后转身,恰就见到始作俑者如同沙场上擒到了敌军首领的将军般站在面前。

“找我有事?”他问。

沈羲不知道是该先问候他还是该先骂他。

一口气吊在喉咙口好半日,才勉强咽下去,强按着吐了口气,说道:“你好。”

萧淮慢吞吞看一眼隔壁墙内探出来的槐树枝,扬着唇道:“啊,你也好。只不过你这两个字吐得可真艰难。”

沈羲在袖子里握了握拳。

算了,一切都看在他帮她上了药而且还帮她保守了秘密,同时还没有反过来掐死她的份上,不计较好了。

她没忘记自己还有目的,礼貌地颌了首,说道:“上次的事情多亏先生相助,先生的恩情我这里已经记下了。

“今日的事您也说对了,我确实有点事想麻烦您。敢问您认识一个叫戚九的人吗?”

萧淮注意力已全挪到身后,嘴里无意识地道:“戚九?”

他身后的胡同口正好走过去一行人,为首的一个正是先前骑在马上的络腮胡。

络腮胡两眼十分不安份,一面走着,一面将苍蝇般的目光粘在沈羲脸上,肆无忌惮地将她打量。

沈羲沉了脸,将脸别开。

萧淮握拳咳嗽,摊开一手支在墙壁上,恰恰好将她上半身挡得严严实实。

身后说笑声远去,萧淮手还撑在墙壁上,且眉头紧凝,思绪似已远走。

而转瞬,他又忽然收回身,一言不发地便转身便往外头走去!

“你等等!”

沈羲赶紧提裙追上,眼看着他越走越远,不由喊道:“还没告诉我认不认识他!——戚九!”

因为急切,这声音或许有些大,他停住了,周围一小圈的人也都闻声看了过来。

一个坐在不远处小马扎上,守着一堆各式小木偶售卖的单眼皮妇人,甚至还扭转身子,上上下下地盯着她瞧起来。

第057章 谁是幌子

沈羲眼望着前方,余光却也落在妇人身上。

她瘦削的脸颊像被刀削出来的,而气质里的清淡,让人联想到路边的野菊。

她看了会儿沈羲,便将目光收回去,拿起两只木偶,慢吞吞地朝面前路过妇孺兜售起来。

木偶十文钱一个,十五文钱一双,比起别的地方卖得便宜得多。

沈羲也将目光收回来,走向萧淮,扬唇道:“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我方才看了看,先生今儿赌运不错,算起来,应该赢了不少银子。”

她姿态淡定,早已不是先前追着他问真相的样子。

她已经不用再跟他证实他认不认识戚九。

刚才在胡同里她的那一问,他的表现已经让她心里有了答案。

如果他真的认识他,那么他不会在她吐出戚九这个名字之后,只是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她的话。

就算他只是一时的没在意,可是,那这一时之后呢?

自那络腮胡在胡同口外出现,他便再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过。

就连她脸上透露出对络腮胡的嫌恶时,他伸臂替她挡了脸,他也未放松对络腮胡的注意。

而不管络腮胡在身后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始终没有回头。

他在她面前的出现,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在借她为幌子,避开那络腮胡罢了。

这也就能证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目的也是在络腮胡!而并不是为了戚九而回避她。

他根本没有觉得戚九二字与他有什么相干。

但凡有点交情的人,被旁人打听到头上,怎么可能半点反应都没有?

戚九这名字实在也太普通了。

铁营的侍卫都没有真实名字,如果她猜的没错,戚九实则应该是根据编号排的“七九”才对。

这样的名字,就是当街叫十遍,也极少有人把它与十二年前的秦宫侍卫编号联系在一起。

萧淮摸了摸鼻子,两眼略带茫然,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毕竟,他并没有想到他赢了多少钱,居然还被个小姑娘从旁窥了去。

沈羲本来就没有打算与他攀谈。

他把她当成了避人耳目的幌子,可反过来,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幌子?

卖木偶的妇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早晨刚进杏儿沟,她就在马车里看到了她。

虽然只是一瞥,但她幼时要读那么多书,记那么多音律,识那么多锦缎绣线,她的记忆力怎么可能好不起来。

早上还在杏儿沟呆着的妇人,忽然又在青石镇上出现,先前元贝在茶馆里说到感觉有人盯梢时,她恰恰又透过窗户看到了街对面混在小摊贩里的她。

如果说这还叫做凑巧,那当她追着这男子到得半里路之遥的这里呢?

为什么她也跟着过来了?

她卖的木偶,每一个都浑圆而规整,但又还落有偶见的刀痕,这明显是凭手削出来的。

凭手削出来的还卖这么便宜,难道削个木偶出来就跟玩儿似的吗?

除去能把刀使得极厉害的高手,还有谁能把削木偶当成玩儿似的?

如果说一开始沈羲的目的还在萧淮身上,那么从在最后一次看到这妇人开始,她其实已经转向她了。

她如今的身份只是沈侍郎府上不受宠的小姐,不会有人肯花不菲的价钱来聘个刀工出神入化的杀手来杀她。

世上没有那么多温婵,沈府后宅里那些女人更没有这样的胆量心计。何况温婵当初如何找到杀手的,也很可疑不是吗?

她也没有钱,值得人去劫。

那这个在杏儿沟出现的妇人,她的身份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当她把戚九两字当街叫出来,反应最为特殊的就是她……

旁人虽然也投来了目光,却大多都只是顺眼看看,很快就陆续收回目光继续吆喝。

她却看了她好一会儿。

可见,真正对这个名字有反应的人不是面前的男子,而是这妇人。

“打扰了。”

她冲萧淮微微颌首,而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他,往人流里走去。

她没有再看那妇人。

不管她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她不来寻她,她便不能去点破她。

纵然沈崇信于戚九有恩,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交情。

作为原主,她必然不会想再去沾惹这些是非。

而作为她,在她已经透露出了她在寻找她的信息之后,也只能等她自己寻上门来。

她若直直地上前相问,岂非成了挟恩图报?

何况,这恩也不是她自己施的。

“放肆!——你敢抓我!”

才刚走到街边,突然人群里就传来声暴喝!

紧接着路人乱成一堆,街中央刀光剑影,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围着那络腮胡厮杀起来!

她赶紧后退,突然有人抓住她急速掠往后方,这速度快到惊人,转瞬就进了后方一座店堂!

她血往上涌,猛地回头去看,竟然对上张略带点不屑的脸——

不是她!

店堂里的人都已经逃出门口,如今空空如也,她迅速奔到窗下往人群里看去,只见满大街的人争相奔走,哪里还有那妇人的踪影?!

她略有些失望。

难道,她的猜测是错误的?

那妇人跟着她,不是因为她来的?

“打完了打完了!可以出来了!”

门外的嚷嚷声又打断她的思绪。

她定定神,回身冲萧淮行了个礼,然后快步出了门,往先前的茶馆而去。

萧淮透过窗户望着她背影,眉头紧凝起来。

“少主!人已经拿下!”

这时候,店堂里突然已多了好些人,先前大街上围捕的那帮黑衣人已经扭着那络腮胡进来了。

络腮胡骂骂咧咧,一直到进来看到他,那双眼才蓦地瞪大,一双腿也就此软了下去:“下,下官拜见——”

“陈将军,你好啊。”

萧淮从窗口收回目光,扬了唇,拎了袍子,在椅上坐下来。

沈羲穿过人流,回到大街对面的茶馆。

旺儿已经回了来,正坐在原先她坐过的位置。

见到她时两人都立时站了起来:“姑娘去哪儿了?”

沈羲坐下,不答他们,兀自先斟了杯茶喝了,然后又望着对面出起了神。

街上人比起先前已经少多了,举目望去,再无那妇人影子。

即使她不是戚九,她的频繁出现也一定不寻常。

她一向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但这次,她判断错了吗?

第058章 什么来历?

可是她如果错了,那妇人为什么会在杏儿沟路边望着她。

如果是普通村妇,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明知道是沈府的女眷还盯着里面直瞧?

没有人规定侍卫就不能是女的。

铁营里除了向秦宫输送侍卫,还有影卫。

而贴身相护的这种影卫,有时候为了避人耳目,往往会征用女子。

这妇人年纪合适,如果那木偶是她刻的,那她也会武功,也就更加吻合了。

而既然她才进杏儿沟她就知道了,那她这些年难道一直都知道原主在杏儿沟吗?她的近况她知道?

“姑娘您怎么了?”

她的神情令元贝有些担心。

元贝不知道她刚才那么急着走出去,然后过了这么久又心事重重地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羲垂头吐了口气,觉得自己有可能想多了。

除非真的是这些年戚九都在杏儿沟四下走动,否则不会那么巧,她一出现她也跟着出现的。

她把茶喝下肚,说道:“打听出来了么?”

“嗯!”旺儿重重点头,说道:“这宅子如今是户姓柳的人家在住。

“柳家是本地的乡绅,家里后辈出息,就给老太爷老太太在这里置了这座宅子。但却不是三年前自姑娘手里转手的买家,而是自一户姓魏的人手上转来的——”

“慢着!”

听到这里沈羲蓦地将他话头打住。

三年前自她手上转手?这宅子难不成是原主自行卖出去的?

沈祟信夫妇才死了几年,她就着手卖房子了?

如果说是近来才转手她还能理解,可是三年前二房还极为殷实,伸手就卖房子,未免说不通!

她望着他们:“是三年前卖的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三年前我们才搬到杏儿沟不久,就有人前来打听姑娘要不要卖青石镇上的宅子。

“姑娘最初不肯卖。后来没隔多久,就又有人找上门来说咱们宅子那片官府要征用,让我们赶紧出手,否则的话迟了可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后来姑娘就急慌慌地以千两银子贱卖给了个姓吴的人。

“但后来不但这块地并没有征用,刚才旺儿查到的,反而那姓吴的又转手卖给了个姓魏的,去年那姓魏的又以四千两银子卖给了如今的柳家!”

说到这里,元贝语气里略带埋怨,但又不敢表现得很明显。

沈羲总算听明白了。

原主那傻妞竟是被人给坑了!

千两银子便将座位置这么好的宅子卖出去,这姓吴的定是看准她身边没人,极好骗的了!

只不过她再傻,背后也有沈府为仗,谁有这么大胆子,敢直接上来打她的主意?

她想了下,说道:“那姓吴的买了宅子多久倒给的姓魏的?倒手价是多少?”

旺儿看了下元贝,说道:“没出一个月!没听说多少银子。

“但是,这姓吴的却听说是姓魏的的人,因为去年宅子交接立契的时候,姓魏的是露了面的,据说那姓吴的鞍前马后,殷勤得紧,还称那人为老爷。他们是一伙的!”

没出一个月便倒了出去,而且姓魏的是姓吴的的主子,那这宅子八成是姓魏的瞄中,这姓吴的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但是既然是正当交易,为何又还需要把姓吴的推出来?

沈羲心里疑念顿起。

她道:“能查到这姓魏的什么来历么?”

元贝摇头:“据说是京外的,人早就脱手走人了。这一倒便净赚了几千两,自然逍遥快活去了。”

沈羲沉吟。

敢在刑部左侍郎眼皮底子篡夺他家人的私产,这胆子着实也不小了。

只不知道这姓魏的胆子是自己长的,还是旁人给他的?

“让让!让让!上菜了上菜了!”

这时旁边已传来菜肴香气,小二传菜声音已经一阵高过一阵,原来这茶馆里竟也兼做饭食。

沈羲回神看看天色,竟已是过午多时,便连忙着旺儿叫人来上菜,先张罗起吃的来。

青石镇上的宅子失得蹊跷,别处房产银钱什么的想来也是差不多了。

倘若偌大家产乃是让原主这般败光的,那就别怪裴姨娘和元贝她们对她那么无语了。

原主手上丢掉的虽是二房私产,二房有姐弟俩在,沈若浦不大可能伸手管理。

但是毕竟数额不小,在得知被原主败尽之后,沈若浦必然也着人查过,但至今也没听见有个说法出来,可见是没抓到对方什么把柄。

这姓魏的如是主谋,那他必然来头不小,而且也不是随意行事。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能让沈若浦也查不到头上?

这里用完饭,沈羲上了马车,又着元贝去附近买了些小巧玩意儿带给沈梁,便就打道回府。

旺儿知道沈歆那帮人与沈羲不对付,有心带着她逛逛,因此回去走得慢,半个时辰有多才进了杏儿沟。

这个时间自然该出门的都出门了,因此宅子外头除去路过的佃户们,并没有人。

沈羲沿原路从偏门进到小跨院前院,先招呼了沈梁过来拿吃的,然后才进房换衣裳。

裴姨娘她们自她回来才算安了心,一面张罗茶水一面又问长问矩。

沈羲无心多说,回房关了门换了衣裳,又把裴姨娘给叫进来,掩了门道:“那个戚九,是男是女?”

裴姨娘怔住,侧首想了片刻才道:“我也没问,想来是男的吧?”

她只是个内宅妇人,对朝堂不熟,自然不大了解侍卫还分哪几种。

沈羲坐下来,凝眉想了想,又说道:“不知道附近村里,有没有个卖木偶的妇人,单眼皮,瘦高个儿,三十出头的模样?”

“卖木偶?”裴姨娘茫然略顿,说道:“并没有。不过姑娘说的单眼皮瘦高个儿的妇人倒是满地都是了。就是那双眼皮儿长的丰满漂亮的却不多。”

沈羲听完将手捂了脸。

铁营里的影卫,当然是越长得不起眼越好,怎么还能丰满漂亮!

“姑娘见到戚九了?”裴姨娘走过来,疑惑地道。

沈羲摇摇头,把手放下来:“没有。她身份特殊,哪能说见到就见到。”

第059章 别粘着我

“没见到也好。”裴姨娘叹道,“想来他也不容易。

“若是他还安康,总算也全了老爷太太的心愿。

“到底若没有当年他在秦宫里那一救,老爷考不中进士,做不成官,也没有后来咱们二房的好。没见到,大家都落个心安。”

沈羲闻言静默下来。

她说的竟也有她的道理。

沈崇信是在任上死的,也不是什么大不敬之罪,何况凌云阁也没有他十足证据,因此死的时候没夺官,还是照的原来的官品。

如此她沈羲沈梁也都还是官户子弟,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仍然享有不少恩遇的。

可若当年在秦宫里失仪而落了第,他就必须得延后几年再考。

大周至他死时总共才建国九年,他就也入了官途,那么短时间又哪里蹿得到当时的官阶呢?

朝代兴亡普罗大众也预料不到,总而言之,还是有戚九的恩在先,才有沈祟信他们报恩在后的。

她如果再行打扰,看起来的确像是在为难人了。

——算了,她还是另外再行想办法吧。

就算身上这秘密要命,眼下也只能尽量避着了。

“知道了。”她嘟嘴看了眼她,说道。

裴姨娘少见她这副娇嗔的模样,原先就不说了,后来她病醒了,也是成日里严肃得不行,眼下看她这副小女儿态,也不由心里泛暖,说道:“你饿了没有?姨娘给你做吃的。”

“我想吃青团儿。”

清明时节,不吃青团儿又吃什么呢?

裴姨娘麻利地领着珍珠出去摘野菜了。

宅子的事情算是有了点眉目,只是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沈羲还得细细筹划。

那么大笔家当,光是收集信息都得花上不少时间,而目前她身边的人手也太少了。

除去两座宅子一座庄子,还有那么些古董字画,得去牙行里寻下落。

还有钱庄里那几万两银子,究竟被谁转走了?

这些都得细细地查,而她是不可能全部亲历亲为的。

珍珠元贝她们是得用,然而这件事还不能让她们知道得太多,毕竟她还得掩饰还魂的身份。

所以这么说来,她就得增添几个人手。

将来要用人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就是目前找不到护卫,她也该为自己找几个得用的人先储备起来。

只是如今这些事全由纪氏与孙姨娘把持着,她又该怎么做才好?

“林公子。”

正歪在床头寻思着,这时候窗外传来珍珠的声音。

沈羲凝眉,爬起下地,从窗缝里往外看去,只见廊下已站了个人,白衣皂靴,不是早上在梨香院被她气走的林霈又是谁?

她顿了下,赶紧又绕过屏风身回床上,扯了被子盖上。

珍珠推门进来看了看,果然就出去回话了。

林霈站在庑廊里,听完珍珠的话也无可奈何。

掉转头走到前院桃花树下,又不禁停步抬了头。

这院里的桃花也娇美,与林府里他门前的桃花一样,赏花哪里不是赏?舍近其远跑过来,不过是为着某个人罢了。

一墙之隔的正院里,沈歆刚刚午睡起来,透过窗户看了眼前院,便问进门来的冬萤:“林公子呢?”

林霈约她出来踏青,结果上晌他们上坟的时候,他则自己跑了出去。

中午吃饭时问起什么时候带她出来,他说正午天太热,须得下晌。

这不已经下晌了,也该动身了。

“林公子在二姑娘屋里。”正在叠被褥的秋蟾说道。

沈歆正在束衣,闻言把头抬起来,脸色刷地就沉下去了。

他们俩如今倒是焦不离孟了,没有他们长房,她沈羲上哪里认识林霈去?竟然敢背着她呆在一处!

她七手八脚地把衣裳束好,拿起团扇便跨门去往东偏院。

才刚进门,就林霈痴痴立在桃花下,也不知立了多久,花瓣都已经落了他满身。

“霈哥哥!”

她忍着心里不悦走上前,亲昵地在身后唤着他。

“哎!”神游中的林霈倏地转身。

眼里的热情与火花完全没有掩饰,但在看清楚她面容的刹那,又迅速敛了回去。

“怎么是你?”他下意识皱了眉头。

沈歆又不瞎,怎么可能没看清他的变化?暗地里咬了咬牙,说道:“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林霈寮落地回头看了眼身后,没说什么,一言未发地抬脚走了出去。

“霈哥哥!”

沈歆追着他出门,绕到他前面将他挡住:“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看到我就走?”

林霈望了望远处,收回目光望着她,说道:“我哪里有看到你就走?我仍然把你当妹妹。

“只不过你不觉得,作为如今正在议婚的你,总这样跟我粘在一起,有些不合适吗?”

沈歆怔住。

林霈望着她,再说道:“往后还是保持些距离吧。不要对我有什么特别。”

说完他没再做停留,移步便就走向了远方。

沈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半天没出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粘着他有什么不对?他们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怎么突然之间就要有分别?

之前还好好的,还答应跟她去赏花,怎么才从沈羲院里出来就这样了?

难道是她在背后说了什么?!

她怒从心中起,不由分说跨步进门,冲到内院便喊起来:“沈羲!你给我出来!”

院子又不大,沈羲早就知道她来了,不过她之所以会跟着来,也是因为她,所以也犯不着去堵她。

门下站着的珍珠连忙迎上去:“大姑娘,我们姑娘正在歇息,您有什么话可以交代奴婢,奴婢回头自然会转告我们姑娘。”

沈歆寒着脸瞪她:“你也敢拦我?!快把门打开!”

珍珠虽然怕她,但却没理由看着她欺负沈羲的,面上卑颜屈膝,脚下却未动分毫。

沈羲见状,不出去是不行了。

便把门打开,伸手拨了珍珠到一边,说道:“大姐姐寻我有事?”

“你在背后跟霈哥哥说了什么!”沈歆冲到她面前,咬牙道。

沈羲不知道林霈跟她怎么回事,但是料想也跟她平素缠着他脱不了干系。

第060章 因为脚疼

她便道:“林公子与大姑娘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哪里是旁人比得上的。

而我与他也不过是顺带相识,若不是大姑娘您,我根本都不认识她,您觉得我会跟他说什么呢?

“就是我说了,难道他还会不信情分深厚的您,而来相信我?”

沈歆被她这话驳得怔住!

可不是这么回事,若没有她长房,她沈羲上哪里结识大理寺正卿府的大少爷去?

倒也还算识相!

她瞪她道:“那他刚才走出去的时候怎么怪怪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羲道,“我可是还没有见着他的面。要不,我这就帮您去问问?”

“不用了!”

沈歆没好气。想想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瞪了眼她,便就掉头走了。

珍珠等她远去,不由叹起气来:“得亏是八字不合,这要是八字合,订了亲,还不得把您给撕碎了?”

沈羲轻拍了下她后脑勺,进去了。

下晌便没再有其余活动。

事实上沈羲已有些归心似箭,毕竟多在外呆留一日就多一日的风险。

于是去问了史瑞家的几时回城?

史瑞家的皮笑肉不笑:“大爷他们还得多耽一日,只好委屈姑娘再等等了。”

她是纪氏的人,沈羲也懒得与她多纠缠。

沈嫣其实也想走了,毕竟她只是倒霉被抓来凑数的。

但沈懋跟着沈棣他们几个玩得欢,除去上山逮野鸡,便是沿着河堤去溜马,再要么便去镇上消遣。

总之爷们儿的乐子多,他们出来便是不想那么快回去的。

沈梁也想跟他们去,但沈羲并不认为他跟着去是个好主意。

倒不是让他与他们划清界线,而是万一出了什么漏子,她怕自己也无法收拾。

好在他自己也有他的小伙伴,而且他是在这里长大的,玩玩泥巴捉捉鱼什么的也很开心。

晚饭大伙全聚在正院花厅里吃。

原本午饭也是,只是沈羲出了门,自然也就不算她的份,导致沈梁也是在自己屋里吃的。

赫连人男女不同席那套,到了这朝代,已然无影无踪。

好在沈羲左面是沈歆,右首是沈嫣,不必与男子们直接接触。

而林霈却坐在正对面,她这里才刚坐下,他目光就跟着过来了,想说什么又没说,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倒像是在她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沈羲因为想到这次出来多多少少也借用了点他的好处,所以并不打算再把之前的拒人千里延续下去。他看过来时她便也冲他颌了颌首。

但是碍着沈歆在,她又点到为止,转头就让珍珠给她盛起汤来。

沈歆连甩了她许多道眼刀,她也浑然无事,不声不响吃完一碗饭,又喝完一碗汤。

她是不会因为遭人恨就让自己饿肚子的,沈歆越是不高兴,她越是得让自己过好点儿。何况,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她莫非还要连饭都不吃了?

反正她气她的,伤的又不是她的身。

沈嫣全都收在眼里。

饭后回了房,她便就忍不住在炕上抱着蜜饯罐子说道:“什么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看歆姐儿便知道了。

“她与林霈本无可能,还非得巴上去,也不知道来日她那位杨公子知道了会怎么想?也就难怪林霈会当着羲姐儿的面扫她的脸了。”

丫鬟金桂说道:“想来杨家知道了也不能如何罢?毕竟也未曾闹出什么事来。”

沈嫣打鼻子里哼出来:“反正明儿他们去赏花,我可不去!就说我头疼便是。”

说着她便把被褥拖开,搭在腰上躺下了。

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是夜沈羲也有些难以入眠。

翌日早上又很早就在雀鸟们的啼叫声里醒来,竟是再也睡不着了,沿着村间小路散了回步,回到宅子里正值早饭。

沈棣他们已经在讨论前去哪片山沟赏花。

昨日沈歆被林霈那一说,赏花之事自然是没了下文。

但又不能不去,好歹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沈歆应该也是没睡好的,眼睛下乌青一片,几次想要上前跟林霈说话,结果都偃旗息鼓了。

结合昨日的事情看,沈羲约摸也猜出来他跟沈歆说了什么,因此愈发与林霈保持距离,以免引火烧身。

“南山那边杏花多,西山那边桃花多,倒是都可看的。”齐二婶一面从旁布着菜,一面说道。

“去西山看桃花好了,南山人少,且离此地也近,我站山脚下都看过无数回了。”沈歆说道。

想来是昨儿的气还未消,她边说边睨着林霈,眼神里满是幽怨。

这位大小姐,排行为长,但年幼在外,管教不如京师严格,心性还幼稚到如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但林霈不过十七八岁,却显得比她稳重得多。沈歆看过来的时候他吃着只乳鸽,连头也没抬。

林霈问沈羲:“羲妹妹想去哪里?”

沈羲拿勺子舀着碗里的鸡丝粥,垂下眼帘挡住来自侧首的沈歆的恶毒瞪视,不紧不慢说道:“我不去,你们去吧。”

“不去就算了!反正你在这里呆了几年,也该看够了。”

沈歆几乎是踩着她话尾说起来。而且还迫不及待到连口里食物没吞下去就开了口。

沈嫣撑着额头,自掌下滴溜溜转着眼珠儿看她们。

“为什么不去?”林霈凝眉,“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脚疼。”沈羲直到把口里的鸡丝嚼落如肚,才慢吞吞说道。

沈歆说的也没错,原主在这里住了三年,什么都看够了,怎么可能明知道沈歆对他林霈抱着什么心思,还跟着去凑热闹。

林霈沉默下来。吃饭的速度也慢了。

从昨日到如今,他大多数时候倒真像是在沉默中的。

“好端端地,怎么会脚疼呢?”他到底还是开了口,目光里的失望,让人不忍多看。

“世上的事,哪里说的清楚?忽然之间就痛起来,想来是昨日吹着了风。”

沈羲抬头望着门口,昧着良心撒谎。

这么敷衍,简直不像话……

林霈脸色一点点变黯,最后终于黑成了锅底。

他端起碗一口气将粥喝尽,然后站起来,先离席了。

第061章 心怀鬼胎

饭后他们便驾着马乘着车,大路人马整装往西山桃花沟去。

沈嫣却也因为“头疼”留在家里。

不过她在正院,沈羲她们在偏院,互不相干,倒也清静。

沈梁带了伙差不多大的孩子进院子来玩,沈羲惦记着心里的事,着人去传齐顺过来说话。

然后就泡了壶茶,又搬了张椅子坐在树下,看着他们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孩子们的天性就是追逐,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村里的小孩子们虽然都比沈梁大不了多少,但却颇懂得照顾他。看他跌倒了会上前扶他起来,会替他拍衣襟上的泥土。

事实上他们之间还没有太多的尊卑,不过是因为打小的情谊,使他们更多地出于自发而上前照顾。

齐顺正好进来,看到满屋子吵嚷嚷地,便就说道:“快出去玩去!吵得姑娘不得安宁!”

一看沈梁也在里头,不由又躬了身,说道:“原来四爷也在,小的唐突了。”

沈羲招呼孩子们出去,让珍珠搬了椅子来让他坐下。

便就说道:“倘若我想寻两个得力的人跟随我回府去,不知道齐叔可有能推荐的人?”

她既然有了要添人的想法,自然就该行动起来。

而显然杏儿沟的人比起府里的人来又相对安全,趁着这机会,她当然要问问。

齐顺忙道:“就不知姑娘要的是丫鬟还是长随?”

沈羲想了想:“长随要一两个,丫鬟两个也差不多了。”

梨香院不像别处,就是能进,也不能一股脑儿进太多人。人多了,麻烦和意外自然也就多了。

何况她院子里事务本就不多,添两个进来帮帮手就成。

齐顺想了想,说道:“长随的话,不知道姑娘觉得旺儿如何?”

沈羲回想起旺儿昨日办事的利落,点头道:“若是旺儿能去,那自然可以。”

“怎么不能?”齐顺道,“他老子娘都不在了,又是府里的家生子,当年庄子里要人他们才被遣了过来的,老太爷怕是也想不起他来了。

“如今小的也愁他出路来着,倘若姑娘能把他带回府去正经当个差,小的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沈羲望着他眼里的激动,不由笑道:“您先别急。我暂且先跟您定下了。

“我如今什么情况您也知道,这事可不是说成就能成的。等我回府打点好了,再让人来传话。”

“那是自然!”齐顺道:“姑娘啥时候传人来都成。

“正好丫鬟的人选小的这里还得且给姑娘把把关,到底是贴身要用的,不能含糊。总之到时候寻到了便告诉姑娘。”

沈羲点头,这里正与他说着细节,门外就说林公子他们回来了。

齐顺连忙告辞去迎。

沈羲借势往外探了探头,只见林霈意兴阑珊地下了马,马鞭丢给身后随从,便就回了正院去。

后头的沈歆也是满脸阴云,瞪着林霈背影回了屋。

虽是早已知道林霈不喜沈歆,但他会对她如此冷落还是有些出乎沈羲意料。

不过他们这摊子烂事她管不着,既然赏完了花,那么总算可以回府了。

回去虽然不见得好,但毕竟那里才是她如今的阵地。

果然没多久沈棣他们回来,史瑞家的就来通知回府。

登车的时候沈歆还是一脸阴云,沈羲不去她面前上眼药,麻溜地从一旁上了车。

不出两刻钟,回城的车马全已经预备好了。

路上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府。

下车之后各自回房无话。

只林霈在二门下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到底没再继续,而是驾着马回府去了。

沈羲对他的印象其实并没有那么差,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一个高官子弟竟然还能毫无顾忌地接近她,而不是立刻划清界线,也算是难得的。

不过终归还是有些硌应吧,在他对于三年前对原主避而不相认的事情,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之前。

如果他给不出个解释,那或许她就要怀疑他这般接近她,是不是还存有别的什么目的了。

下晌沈若浦回来,沈羲前去万荣堂回话。

孙姨娘在屋里侍候着,笑微微地让人给她上了茶,又端了两碟子点心到她面前。

沈羲当然不会动,把详情跟沈若浦禀了,便就退了出来。

廊下又遇到周姨娘,对方虽然没打招呼,却停下来立在了一边,沈羲便也回了她半礼。

晚饭后才吃了口茶,何贵家的忽然来了。

何贵家的是孙姨娘的陪房,按理说姨娘当然没有陪房,可是孙姨娘是出钱买来的。

而这个何贵家的又是从进门便在她身边呆着,日长月久地得了孙姨娘的心,如今同纪氏身边的史瑞家的一样,成了主子跟前的得力心腹了。

沈羲那会儿正在给沈梁剪指甲,听到说她来了便请了她直接进屋。

何贵家的进门便递了几匹绸缎过来:“太姨娘说,姑娘入府没赶上制新衣服的时候,便让奴婢拿了几匹缎子过来给姑娘,也不知道中不中姑娘的意?”

跟她们主子一样,许是笑惯了,她说起话来自带三分笑,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鱼尾纹深得如同刀刻出来的。

沈羲望着那几匹缎子,扬唇道:“无功不受禄,还请嬷嬷收回去。”

“姑娘可别跟太姨娘客气,这也是太姨娘的礼面!”何贵家的边说边往那缎子上轻触了触。

沈羲端起茶来:“那成,明儿我禀过三婶,就收下!”

何贵家的脸上一僵,强笑道:“这又何须禀三太太?”

“都知我年幼失怙,人情世故都不懂,三婶当着家,我不问过她怎么成?”

何贵家的愣了半晌,遂讪讪地将缎子收了回去,也不再说什么,瞥了她一眼便就出了门。

珍珠走上来道:“这孙姨娘想干嘛呢?”

沈羲望着门外夜色,冷冷勾了唇道:“还能干什么,拉帮结派,想着坐收渔利呗!”

孙姨娘虽只是个妾,可她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也还有个女儿,沈若浦还有两个正值盛年的嫡子,他若万一有个不好,这家里还能有她多少地位?

中馈有油水可捞,她怎么可能会不想要揽着大权,给自己多牟点利?

第062章 怎么得手?

凭她个姨娘当然没办法办里与纪氏争权。何况还有个黄氏在后。

上次沈羲把纪氏气了个半死,黄氏又是她与纪氏的共同敌人,也只有个她不会对她孙氏造成威胁了。

这次沈若浦在她去给沈崇信夫妇扫墓的事上态度缓和了很多,这说明,这位老太爷对于自己不争气的爱子还是很在乎的。

这么些年对他们姐弟的冷落,说将起来,未必不是另一种在乎的表现。

旁人看不出来,也轻易改变不了,孙姨娘作为他的枕边人,却是看得极清楚的。

方才那些缎子,不过就是探路石。

但她却未必会真把她沈羲当伙伴,也不过是把她当个棋子罢了!

她因为出身偏房,争啊抢的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而她这个嫡出小姐若能替她挡在前后,替她去争抢那些她实际需要的,便没有人敢说她什么!

“四爷该回房歇了。”

珍珠走进来,牵着一旁玩泥人的沈梁走出去。

沈羲收回目光,看到这泥人,忽又想起青石镇上疑似戚九的妇人——说是放下了,但实则又没法做到干净彻底。

只因这个人太合适她,如果有了她,她起码可以免去身份上的后顾之忧,然而种种羁绊,又使她无法更向前迈去。

但即便如此,她该前行的脚步也还是不能停下。

眼下她也该着手给身边添人了,如此才能腾出人手来办事!

二房这笔财产于她来说太重要了,复仇需要钱,振兴和发展二房也得要钱,何况那钱失得蹊跷,她本来就应该查清楚的!

只是要添人容易,要添到她想要添的人却难。

她只要把这事跟沈若浦禀过,他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可即便大多数时候他能禀公处理家务纷争,她如今在他面前却没得宠到可以随意提要求的地步,还不是推去给孙姨娘或纪氏?

祖父又不同祖母,连撒娇卖乖都不好使。

中馈掌在纪氏和孙姨娘手里,纪氏上次在二房吃的亏还没曾讨回去,她只要有这个要添人的意思,纪氏能让她如愿?

要人当然容易,想要按自己的心意要到称心如意的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了。

孙姨娘那里摆明了狼子野心,她当然就更不能送上门去让她拿捏着当棋子使!

那又该如何解呢?

她这里对着夜色发起呆,撷香院里,纪氏听完沈嫣把杏儿沟的事情说完,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不是说她没变?没变她怎么会懂得趋利避害?

“你看她此去,身边明明有个歆姐儿随时撩拨,她都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这心机,哪里还是从前的她?”

沈嫣盘腿坐在榻上,被埋怨得也有些无精打采。

可怨她有什么用?

她这里不也正纳着闷?

之前谁都看准了沈羲注定就是个没前途的,没想到近来她稳打稳扎,竟是半点纰漏也未曾出。

府里也就算了,在外头都是如此,她本来还等着看她与沈歆为着林霈闹出场好戏来呢!可倒好,啥事儿没有就回来了!

她拿着两颗桂圆在手里滚里滚去,嘟囔道:“您怨我也没有用,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您还不许我出错了么?

“再说了,您老盯着她沈羲做什么?我觉得拂香院与抚碧院才是您该留心的。

“我可听说,方才孙姨娘让何贵家的往梨香院去了,还带着好几匹衣料子呢。”

抚碧院便是孙姨娘的院子。

纪氏竟也让她回得没有话说。

她岂有不知道手里中馈才是要紧的?

她沈羲充其量不过是个招人厌的丫头,可接连看到她回府这么多日的表现,她不知怎么,对她就是放心不起来……

“如今林夫人正在替杨家公子与歆姐和议婚,一旦这婚事议成,我想距离大伯调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至少,离大伯母长驻京师的日子不会远了。母亲还得早拿主意才是。”

纪氏这里正出着神,沈嫣偏头望着她,又说道。

她再一怔,额间竟飘过丝凉意!

可不是么?!

沈歆从订到嫁,前后便有三个月,而她出嫁后,即便帮不了沈崇义,也定然能帮得了沈棣!

女儿已经出嫁,而沈棣又留在京师,那么黄氏怎么可能还会随沈崇义在外?她肯定会长留京师的!

“歆姐儿之所以会成这模样,可全都是为的林霈。对那位杨公子,她好像并没有太上心。不过,倘若真订下来,她也不会拒绝。”

沈嫣伏在炕桌上,又冲她弯弯勾起了唇。

辗转了半晚上,沈羲像往常一样踩着雀鸣声起来,已然是神清气爽。

走到前院见珍珠正拿着小炉子生火烧水,于是招手把她叫了过来。

“回头揽月厅里议事的时候,你去寻孙姨娘说句话,就说昨儿个她的心意我领下了,多谢她的关爱。

“但是说的时候你可以让三太太和三房的人看见,却万不能让她们听见。如果孙姨娘万一没空,就她身边的心腹说也是一样。”

说完又附在她耳边细细叮嘱了几句。

珍珠领会了意思,答应了下去。

旁边裴姨娘这里瞧着奇怪,不由走过来:“什么事呢?都遣到揽月厅去了。”

沈羲冲她扬唇一笑:“先保密!”

然后翩然回了房。

裴姨娘含笑摇头,顺手拿起廊下花壶浇花。

揽月厅是正院门前厅外一处抱厦,府里主母们议事的地方。

每日里辰时正,纪氏与孙姨娘都会在此处理家务,发放对牌。

珍珠掐准时间来到揽月厅,大伙都在了,史瑞家的何贵家的等几个管事娘子正在回话,门外还站着一群仆人仆妇,想来也是等着回话的。

她这里着人进内通报了,便就站在门外葡萄藤下等待起来。

孙姨娘在沈家能够揽上协理家务的权利,当然不全靠着生了个姑太太。

她也是甚会瞧眼色的。

通常情况下,纪氏说话的时候她绝不插嘴,施令的时候她绝不反对,此外每当纪氏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她还处处帮着纪氏说话。

因此,纪氏反倒不能不给她几分面子。

当哪件事上她插个一句半句什么话进来,纪氏也不能不尊重些她。

第063章 疑心顿起

她这里坐在右首,静听着底下人回报,正端着茶在手打算喝,忽然身边的丫鬟如意就走到身边来,说道:“梨香院的珍珠有事求见太姨娘。”

听到梨香院,孙姨娘便蓦地冲纪氏看了眼。

昨儿夜里她才让何贵家的背着纪氏带着衣料去过梨香院,她心里有鬼!

纪氏也听到了,也瞅了眼如意。

孙姨娘合上盖碗,说道:“这里正忙着,有什么事情,传话进来便是。”

如意为难了下,说道:“珍珠说,需得当面跟太姨娘说。”

孙姨娘顿住,再往纪氏看去,纪氏这次没转头,但凝神未动的样子,却很容易让人看出来她在聆听。

“什么了不得的事!”她佯怒着沉下脸来,将茶碗放回桌上,“雪梨出去看看!”

帘栊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丫鬟颌首,往外走去。

纪氏目光往旁边略睃,远处站着的绿萍也跟着出去了。

出门到了庑廊下,就见前方翠竹下珍珠果然跟雪梨悄声说着什么,神态放松自如,仿佛很熟络的样子,边说还边笑着,哪里像是平日在她们三房模样?

绿萍皱着眉头回到厅里。

这边厢珍珠余光瞧见她离去,便就冲雪梨笑道:“就劳烦姐姐了。院里少不得我,我先走了。”

雪梨虽然不明白不过平平常常一句话,有什么可值得巴巴地把她拉到这里来说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孙姨娘平素也是一惯地以笑示人,她便也就扯了扯嘴角,目送她走了才回来。

纪氏心不在焉发完对牌,回到撷香院,第一时间便寻绿萍上前:“梨香院的珍珠是怎么回事?”

绿萍皱眉道:“不知道与抚碧院有什么瓜葛,奴婢瞧着珍珠那蹄子与雪梨似是很熟的样子,且说话还挑着没人的去处,也不知有什么勾当。”

纪氏先前在揽月厅里已经有了疑心,这会儿听她这么说,便就也锁紧了眉头思忖起来。

“或许是求孙姨娘办什么事也说不定。”绿萍又道。

纪氏略顿片刻,停下的扇子便又扬了起来。

说的也是,沈羲就算三头六臂,不还是府里的姑娘么?

既住在这府里,又哪里有不求着她的地方!她把她纪氏给得罪了,便转头去寻寻孙氏,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这里且把这疑心撂下。

到了翌日,沈羲用过午饭,又把珍珠给叫过来:“找个三房的人在场的时候,去趟抚碧院。”说完仍是与她耳语了几句。

于是下晌珍珠眼见着纪氏去了后园子散步,估摸着她往回走的时候,特意在她前面不远打横路过,飞快地去了万荣堂方向。

纪氏倏地停步,凝眉道:“那是谁?!”

紫微探头看了眼,说道:“是梨香院里的珍珠。好像往抚碧院方向去了。”

纪氏心下立时一动,——又是珍珠?又是往孙姨娘屋里去?!

她定立片刻,忽然就抬步折向左前方夹道,往抚碧院而去。

才刚到院门下,就碰上珍珠从院里出来,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嘴角还有笑没隐去。

陡然看到纪氏,她立时站定,变了脸色!

“我是鬼吗?!看到我吓成这样!”

纪氏心里本就有疑,看到珍珠这副模样,直以为她跟孙姨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斥她道。

珍珠连忙躬身,退后两步:“三太太息怒。奴婢因为走得急,没料到会遇见太太,所以吃了惊。太太大人大量,还请恕罪。”

到底是沈羲跟前的大丫鬟,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纪氏总也不好因为这个而打她。

回头引得沈羲过来撒泼,又是头疼。

对于上回在梨香院的事,她说不忌惮也是假的。

这里看了她两眼,便就问她道:“你上孙姨娘屋里有事?”

“回太太的话,无事。”珍珠道,停了下,又接着道:“不过是问问太姨娘,老太爷这几日可曾对姑娘有别的示下。”

纪氏信她才叫有鬼!

若这事放在原先她也就信了,可自打沈羲醒后分明她已然精似鬼,平日里沈若浦有话下来,她躲都来不及,近来他安安静静,怎么可能还会主动去问?

她瞪眼落在珍珠身上,却没有再问下去。

这蹄子她犯不着去打,以让沈若浦觉得她这个当三婶的欺负人。

看她把话说的顺顺溜溜,这心不慌气不喘的样子,若是问她,也必定问不出什么来。

这么想着,便就道:“走吧。”

珍珠得了示下,称谢之后立时走了。

纪氏回头看了她一眼,也顺着竹林往前,从偏道往撷香院去了。

回房这一路疑心却在心里头疯长!

这孙姨娘与梨香院到底有什么勾当?

孙氏有协管中馈的权力,而二房里如今是沈羲当家,虽然说他们梨香院顶不得什么事,可是到底也是正经的沈家后裔!

她们俩勾搭在一起……

她实在不想这么多心,一个孤女,一个侍妾,未免也太难成气候!

可深究起来,真是这么回事吗?

孙氏从个侍妾混到如今扔有一半掌事权,并且到如今为止这府里上下谁也不曾得罪,真是凑巧?

再有梨香院。

原先或许还没什么,可这次沈羲去扫墓,沈若浦居然发话让全部少爷小姐都跟着去了,可见沈若浦心里也还是有二房的。

眼下二房被孤立,她孙姨娘若是能给她们点甜头,沈羲能不跟她搅和在一起?

别说什么孙氏是个侍妾而且只生了个女儿!

她才四十出头,沈若浦也不很老,就是当不成填房,生不出儿子,她拿到中馈大权刮的这些油水,也足够攒下笔家当,甚至添补她女儿!

就凭沈羲近来的作为,她可再也没法小看她。

她们若是搭上了,回头这好处谁得了还不一定呢!

珍珠这一出现,竟闹得纪氏一晚上百爪挠心,也没睡好觉。

翌日起来身上懒懒地打不起精神,便着了紫薇代去揽月厅传话。

哪知道这里才吃了半碗粥,沈嫣便就带着满脸疑惑,自行撩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奇了怪了,方才抚碧院的穗儿居然提了一篮子枇杷往梨香院去了呢。”

第064章 信得过你

纪氏听到梨香院三字顿时便如针刺着一般自榻上弹了起来:“你瞧真切了!”

沈嫣愕然,说道:“自然是瞧真切了,难道我还认不出枇杷么?”

纪氏腾地下了地,咬牙在屋里连打了几个回转,最后才猛地在榻前止步道:“倒让你说中了!抚碧院那老贱人如今竟拉上了梨香院!这对贱人怕是要合起伙来打我手上的掌事权的主意了!”

沈嫣未免打听起因由。

等纪氏说毕,她纳然半晌,便就说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里盯着长房,抚碧院却已在盯着你。做妾的能有什么好人?

“那老婆子一生在咱们家伏低做小,从前还总让姑母夹着尾巴做人,如今都揽上管事权了,不当回当家主母,她心里头哪能服气?”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纪氏心坎里。

她绞着绢子,咬了咬牙,把帘栊下站着的丫鬟唤过来:“去梨香院打听看看,她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丫鬟勾首出了去,梨香院这边沈羲也已经让穗儿进了内院。

她这会儿正在缝衣裳,看到提着枇杷的穗儿便就说道:“放着吧。有劳你了。”

说着又让珍珠取了几个铜板赏了给她。

穗儿道着谢接过,又说道:“太姨娘有吩咐,说日后姑娘若要买什么,只管着下人去便是。若是下人们没空,也可以让婆子们去办。”

“我知道。”沈羲放下针线,扬唇道,“这不是看到你们正好上街,就托你们办了。

“再者,别人办事我可不放心,到底太姨娘的人办事才让人信得过——”

说到这里她又及时打止了,摆手道:“好了,回去替我谢过太姨娘。”

穗儿答应着,出了门去。

沈羲看着她出了院门,这才拎过篮子看起里头的枇杷来。

倒是颗颗大而饱满。

孙姨娘即便有利用她的心思,又哪里会主动送东西给她?

不过是她故意使的计,好引纪氏上钩罢了。

“把这个拿去洗了,拿些送去梁哥儿屋里,小孩子火气大,易咳嗽,让他润润肺。”

她把篮子交给珍珠,又说道:“倘若发现有人在外走动,不要打草惊蛇,若确定是三房的人,那就照我说的去做。”

珍珠答应着,轻快地出去了。

纪氏上晌没出去,晌午补了个眠,到下晌还没见派出去的人回来,正要着人去问,那丫鬟便回了来。

“回太太的话,奴婢与人在梨香院外头守了大半日,也没偷听到半点风声。

“她们院里人嘴可严了,就是提到抚碧院的时候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

“奴婢后来假装去跟刘嬷嬷套近乎,想套出点什么来,没想到刘嬷嬷提到这上头也是闭口不言。”

纪氏听完,手里一只福星高照粉彩茶碗立时被她啪地摔碎在地上!

穗儿这里回到抚碧院,将话回了,孙姨娘也捧着茶琢磨起来。

当日从揽月厅回房,雪梨把珍珠来寻她的事说过之后,她也纳了闷,不知沈羲单单寻她说那两句话做什么。

最后还是何贵家的提醒了她,头天夜里她着她拿着衣料去二房示好,沈羲却傻到不给脸面,珍珠来寻她,必定是她隔夜起来想通了厉害,又后悔了!

如今沈家权力最大的人谁?是沈若浦!

而她孙氏虽然没有正室的权力,却是沈若浦的枕边人。在吴氏过世之后的如今,谁还能有她在沈若浦面前说的话有用?

沈羲拒绝她,可真叫不识抬举!

不过到底这丫头于她来说是有价值的,她既然已经知错,翌日又着珍珠到了抚碧院没话找话地见了她,她自然也就顺势下台了。

所以当她的人正好要去京郊的时候,沈羲再次着人来托她带点枇杷,她也没有二话地答应了。

但这个时候她也还在观察,因为这几次珍珠找上门来,说的事情都无关痛痒。谁知道她是不是没事找事?

她虽是认定沈羲有投靠之意,却本着谨慎至上的原则,没有轻易确定。

到底她若意会错了,回头丢脸不说,纪氏若知道了,她也等于露了马脚。

可是眼下穗儿把沈羲的原话一转达,她这心里的题便就活动开了!

别的人信不过,只有她的人办事才信得过,这话可叫做意味深长。

枇杷是吃的东西,又在京郊才能买到新鲜的,如今二房与纪氏因为小孩子打架的事早就撕破脸,看来这丫头是担心纪氏在吃食里做什么手脚啊!

就是纪氏没这个胆子害她的命,至少也绝不会答应给她跑这个腿。

纪氏不给她跑,就只有她孙姨娘能有这个本事帮她跑了!

所以说,她沈羲不投靠又能投靠谁呢?

只要这傻丫头归顺了,到时候把她推到前方,她要什么,自然也容易得多了。

直到这时候孙姨娘方才放下心来。

端茶轻啜了一口,她说道:“再给姑娘送点樱桃去。”

樱桃到了梨香院,沈羲拈起两颗来把玩着,然后放下来,起身道:“太姨娘有心了,我得亲自登门谢谢她去。”

说完跟珍珠使了眼色,珍珠便点了头,提着灯笼与她往抚碧院来。

撷香院在东跨院后方,靠近正院的位置,从梨香院过去须得路过她们前面的抄手游廊。

眼下又还不晚,院门还没上锁,她这里与珍珠说说笑笑一路过,撷香院的人想听不到都难了!

纪氏正板着脸看帐本,绿萍便就进来了,立在门下看了她两眼,最终鼓起勇气到了她跟前。

“二姑娘往抚碧院去了。守门的嬷嬷听她们主仆边走边议论,说什么‘等院里人多了,大伙便不必那么辛苦了’,‘添两个小点儿的,以后伴着梁哥儿一处玩’。”

添人?

她沈羲巴着孙姨娘乃是想给院里添人?!

纪氏啪地把帐本放了,站起来。

一旁打着络子的沈嫣也站起来:“这就对了,二房里到如今总共都只有三个下人呢!这可不合规矩。

“也就是老太爷不提,若是提,哪还能让她们自己伸手到如今?”

第065章 您这么好

说到这里她望着纪氏:“母亲也是,这种事又是免不了的,如何不早些添几个人进去看着点儿,不也让她们嚣张不到如今?这回您可因小失大了吧?”

“你倒是会马后炮!”

纪氏没好气地斥着她。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当初她也是看着沈若浦的眼色落井下石,只以为她沈羲是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傻丫头。

照她那脾气,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撵回杏儿沟去!谁还耐烦给她屋里添什么人?

可万没想到她竟失策了!

她不但没被撵走,而且看模样还在府里生起根来,居然都知道去投靠孙氏了!

她咬紧牙关,狠绞着手里绢子。

若是早早塞了自己的人进去,也不至于弄得如今梨香院全是她沈羲的自己人,她沈羲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就连她这个当家主母就连想打听点消息都打听不着!

眼下弄得如此被动,倒还真跟自己轻敌脱不开关系。

她深吸了两口气,忽然道:“来人!去抚碧院!”

若让孙氏的人进了梨香院那还了得?!

她绝不能让她们得逞!

听说沈羲亲自过来抚碧院,孙姨娘也精神一振。

看来这丫头到底还没那么蠢,还是能领会她的意思的!

人家是嫡出的姑娘,再者还得哄着她入伙呢,怎么说面子情还得做足了。

她这里便立刻走出门外,见到已进了院门的沈羲,当即迈着随着碎步迎上去:“这大晚上的,难为你还跑这么远过来。回头跌着碰着,那可是我的不是了。”

沈羲微笑立在庑廊下:“我年纪轻,无妨的,就是不知打扰到太姨娘歇息不曾?

“太姨娘对我这般好,我这里跟欠着了什么似的,不过来当面道个谢,只怕整晚上都睡不着。只好请太姨娘担待了。”

“这是哪里话?”孙姨娘笑着拉起她的手,牵着往屋里去:“你们都是老太爷的孙女,尤其姑娘你——我多用些心,也是该的。”

这里边说边进了屋,孙姨娘又拉着沈羲在榻沿坐下,笑眯眯地寒暄了一回,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你们姐弟单门独院的过活也是不易,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沈羲听闻,便就扬了唇,说道:“太姨娘疼惜,我就不卖关子了。

“我院里至如今下人还差得紧,堂堂一个侍郎府小姐和少爷,没几个侍候的人也着实不像话。

“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笑话,连累了老太爷。”

孙姨娘手里拿着半块枣泥糕,笑容渐缓下来。

“姑娘要添人?”

“正是。”沈羲也拿了颗红枣在手,没有回避。

孙姨娘收起笑容,将枣泥糕放回盘子。

她料的没错,果然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接连几次拿些有的没的来套近乎,只是为了有事求她!

二房里缺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于情于理都该添。

虽然眼下他们回府未久,还可以推说得过去,可再拖下去,也不像话了。

沈羲若是直接给沈若浦说,沈若浦也不会拒绝。

但她偏偏求到了她这里……

她这是真傻,还是真想为了跟她套近乎?

求到她这里,日后她梨香院可就全都是她孙氏的人了。

她想做点什么,她可是头一个会知道!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寻到她这里,而她偏偏弃沈若浦选择了她……

她目光微动,望着沈羲又微笑起来:“这主意是谁给姑娘出的?姑娘怎么不去求三太太呢?”

沈羲不慌不忙,说道:“太姨娘难道不知道三婶眼下正恼着我么?我可不敢求她。

“再说了,三婶可从来没着人给我送过衣料和鲜果。

“我回府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上到下除去老太爷,可也就只有太姨娘您还记着我了。”

她双眼定定望过去,目光清澈,不躲不闪。

孙姨娘被说服。

谁说不是?这沈府里除去沈若浦还念着点骨肉之情,谁不把她们姐弟当累赘?

就连她这个太姨娘,若不是因为想拉着她当枪使,怎么可能费那个劲去关心她?

她满意了。

梨香院里添的人若是她安排的,她便可以日夜监视着她,将她牢牢掌控在手中。

只要她在她的监视下,哪怕她是府里嫡出的小姐,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她忽地就笑了:“你说的正在理——”

“禀太姨娘,三太太来了!”

孙姨娘笑容僵在脸上,连准备伸过去拍她手背的手也停在半空!

纪氏不等通报的丫鬟回话,直接就进了内院孙姨娘房间!

一进门她便望见沈羲与孙姨娘竟肩并肩自榻沿上起来,那目光顿时一寒,便就笑道:“好巧,原来羲姐儿也在!”

沈羲看了眼孙姨娘,然后走下脚榻冲纪氏行了个礼:“三婶。”

“你有什么事情,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太姨娘?”纪氏冲她笑着,然后径自在屋里椅子上坐下来,“也说给我听听,我帮你拿拿主意!”

沈羲立时往孙姨娘看去。

纪氏道:“怎么?你们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当然不是!”孙姨娘当然赔着笑走过来,“只不过是点小事。”

“小事到底是什么事?”纪氏目光扫在她脸上,完了又瞪向沈羲。

沈羲清了下嗓子,便就开口道:“是这样的。

“因为我回府半个多月,梨香院还一直没有添足下人,我想三婶琐事繁忙,定然无暇处理这些小事,所以就来寻寻太姨娘。”

纪氏冷笑:“你这是在怪我失职?”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沈羲道,“莫说三婶处事处处周到,从无纰漏,就是真把我那事给忘了,也不打紧。”

纪氏寒眼往门口一扫,咬咬牙道:“绿萍去传话给史瑞家的,让她明儿一早,把人带足,送去梨香院当差!”

“三婶且慢!”沈羲走上前,“我这里已经拜托孙姨娘了,就不麻烦三婶了。”

孙姨娘哪里想得罪纪氏?

她进来的当口她就知道这事麻烦了!眼下见沈羲把祸水引到了她这里,便少不得道:“既是三太太来了——”

第066章 是谁干的?

“太姨娘,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沈羲阻断她,伸手拽着她袖子:“您不是都答应我了么?您该不会变卦吧?”

纪氏见到她这副样子,越发坚信起孙氏与她有勾结了!

当即站起来,冷笑走到她们面前:“我给的人不要,难道是太姨娘的人比我的人更忠心还是怎么着?”

“三婶言重了,自然没这回事。

“只不过事情也讲个先来后到,我这里才跟太姨娘说了,您却就要插进来非要给我添人,咱们总得顾及点太姨娘的面子,毕竟,太姨娘也是老太爷亲自指定的呢!”

沈羲边说边看了眼孙姨娘。

孙姨娘本也是在犹豫,纪氏她当然是不想得罪的,可沈羲的话却又猛地提醒了她!

纪氏这个样子,分明已经把她跟沈羲算作一堆,她就是辩解恐怕也是无用了。

关键是,沈羲说的没错!

再怎么着她也是沈若浦亲点的持家人之一,她纪氏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如此逼到她房里来,未免也过份了点罢!

她到底还比她长一辈呢!

有沈若浦在后撑着,她倒也不怕。

心里怄着气,便就笑着道:“按理说不该与三太太争,可二姑娘方才确是已经托付我,我也已经交代了下去,也不好让二姑娘失望。”

纪氏望着沈羲,冷笑道:“我给你添人你非不要,怎么,你是觉得太姨娘更适合当这个家?”

她这么大顶帽子压下来,孙姨娘也有些顶不住!

好在沈羲开了口:“三婶是当家主母,这谁也越不过您去。

“可我这回府都半个多月了,也没见您往梨香院添人进来,我这里刚跟太姨娘说了这事,您就立马要送人过去。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太姨娘逾矩,而是三婶您有些欺负人了。”

她说的有根有据,纪氏也挑不出她什么理儿来!

但她若是让她给降住了,她这个当家太太还有什么脸面?

这里沉着脸,便望向了孙姨娘:“二丫头说我欺负你,你说呢?”

孙姨娘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得纠缠下去,可听沈羲把话说完,她这心里却也定了。

暗忖了下,便就说道:“妾身可不敢说三太太欺负人,不过三太太若执意要揽下这事,妾身也不敢阻拦。只是恐怕以后妾身发话,府里却没有人会拿我当回事了。”

这话丢得不轻不重,纪氏却被架得下不来台

孙姨娘的意思说的很清楚,这事若是让她纪氏做强了,她孙氏就没了脸面,日后也不敢管事。

这沈若浦亲自指派去的帮手居然让她个低了一辈的太太压住了,这岂不是等于扫了沈若浦的面子?

纪氏一时无语,瞪着她们,却也未曾让步。

沈羲看到这里,便就叹着气道:“这件事我也断不了了!

“您们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太姨娘,我谁都得罪不起。要不我就去请老太爷来裁断;要不,就您们一人抽几个人往我院里来,我也好两边都不得罪!您们看如何?”

情势僵到这里,她这话却又如一把钥匙,令得孙姨娘与纪氏同时往她看来!

如今谁都不肯让步,一人抽几个人进去也不失为个办法。

孙姨娘想,虽然这样没办法完全控制到二房,可终究她的人进去了,不至于让纪氏全部揽住。

而纪氏想,既然错失了先机,让孙氏占了便宜,可能进几个也是好的,等到进去之后,还怕孙氏的人挤不走吗?

若是不答应,这事也定会扯个没完,搞不好还给沈若浦上了眼药,回头骂起她冷落了梨香院来!

因此倒是同时缓了神色。孙姨娘先道:“如此也好。就是不知三太太意下如何?”

纪氏也吐了口气,借机下了台:“我也是太急了,这孩子,既然知道我忙,难免会疏忽些事情。要添人,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呢?倒来打扰太姨娘歇息。

“就这么着吧。我算算得添多少人,回头分一半人送过去。”

“如此最好了!”沈羲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太姨娘和三婶。”

这里如此说定,便再无二话。

各自回房行事,翌日早饭后两边果然就各自先送了四五个人过来。

梨香院缺的人多,一时半会儿进不了那么齐,先进几个顶着。

沈羲各分了几个到裴姨娘和沈梁房里,又各分了一个到自己房里。

她房里这两个一个叫蕊儿,是纪氏的人,一个叫四喜,是孙姨娘的人。

年纪都差不多大,只是蕊儿生得俊俏些,而四喜则生得白嫩些。

沈羲让蕊儿负责管衣裳的差事,而四喜则负责管屋里清扫。

第一天相安无事,除去两人暗地里总相互提防着对方外,没有风波。

第二天也还好,就是晌午四喜扫地的时候不慎挥到了芯儿裙摆,蕊儿缩脚瞪了她一下。

到第三日下晌,蕊儿在前院里晾衣裳的时候,不知哪里突然间飞过来一团稀泥,正砸在她身上摔出个碗大的泥印子来!

“谁干的?!”

她怒而大呼。看看稀泥丢来的方向,竟像是院墙那头,便连忙绕过去。一看,便见四喜正在墙下扫落花!而她脚下,正是一小片还有泥水的泥坑!

“是不是你干的?!”

她气得冲过去,到得四喜跟前便质问起来。

四喜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上下打量她两眼,翻了个白眼道:“有病!”

蕊儿越发气了!拽住她胳膊便嚷嚷道:“你骂谁呢?!你要不要脸啊你?!打了人还敢骂人!”

旁边元贝路过,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息怒息怒!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一面与蕊儿道:“你身上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脏?”

蕊儿被她问得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四喜道:“就她站在这泥坑里,不是她丢的泥还有谁?!”

元贝张大嘴望着四喜:“我只是让你过来帮着扫花,你为什么要拿泥巴打人家?

“她娘可是三太太的陪嫁,你居然也敢打她?你惹得起吗你?!”

“我没有打!我什么时候打了?!”四喜怒吼起来,然后指着蕊儿:“你娘是三房陪嫁又怎么样?

“我娘原先还是老太爷跟前的人呢!你再有脸面不也一样是个奴才?你娘又不曾爬上三爷床头当姨娘!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少拿身份来压我!”

第067章 救救姑娘

蕊儿被骂得脸都臊成了猪肝色!

“你个贱人!你背地里暗算我你还不承认?!”

“千万别这么骂!她母亲从前是老太爷身边的侍女,很有脸面的!不好惹的!”元贝连忙又“规劝”起来!

“她哪来的什么脸面!”

蕊儿被劝得勃然大怒,甩开元贝,怒视着四喜道:“不过就是个贱人蹄子的祖宗!她也有脸面?她也配!

“跟在个侍妾身边讨饭吃也叫做有脸面?娘也是不要脸的,闺女也不要脸,她们这一窝全都不要脸!”

四喜听到这话可是再也忍耐不住了,二话不说扑上来就是一巴掌!

“谁不要脸?你跟我说!谁不要脸!”

蕊儿本就满腔怒火,哪里还经得她一打?

当下扑过去揪着她的头发,就地边骂边厮打起来!

“不得了了!打架了!快来人哪!”

元贝拍着大腿喊,顿时院里人全都冲了出来。

珍珠最先与元贝挤到一处,口里叫着别打了,却混在人堆里往这个身上踢一脚,那个身上又掐一把!

顿时蕊儿四喜便打红了眼,便是谁来都扯不开了!

跟出来的另几个丫鬟都各为其主,见状也怕闹出事来,再加上珍珠元贝不断在拉扯着,她们便也上前去拉架。

可这里刚伸手出去,脚下又被人踩了,刚把脚缩回来,那里肋骨又让人给顶了!

渐渐的便也各自都来了火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对方的脸便就撕打起来!

前院里顿时乱作一团,五六个人你捶我打不要太热闹!

珍珠元贝瞅着空子退出来,沈羲也就到了门下!

这里使了个眼色,珍珠便就会意点头,悄没声儿地出了大门,去往了万荣堂。

梨香院这边因为事出在院子里,而刘嬷嬷又早已得令把守了大门,所以外间知道的还并没有那么快。

珍珠急步到了上房,便与丫鬟道:“我要求见老太爷!我们梨香院出大事了!”

梨香院的人在别处都不大受待见,在万荣堂也就更是如此了。

可珍珠跑得满头大汗,看模样也不像小事,丫鬟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地带着她去了书房。

珍珠进门便冲书案后的沈若浦哭着跪下道:“老太爷!求求您救救我们姑娘吧!

“我们姑娘再不是,那也是二老爷的亲骨肉!求您看在二老爷的份上,放她一条活路吧!”

沈若浦饶是见过风浪,猛地被她这一跪一哭,也是吓得搁了笔:“怎么回事!”

珍珠便哭着道:“太姨娘的人和三太太的人在我们院里打起来了!

“两帮人打得不可开交,整个院子里被她们糟踏得不成样子不说,把我们姑娘也吓得不轻!

“我们就算是府里投奔来的亲戚,也不至于被人欺成这样!老太爷,求求您去看看吧!”

珍珠这眼泪落得倒有七八分真,想想她们这些年过的这日子,在杏儿沟也就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可回府之后谁正经把她们当人看过?

更别说沈羲还是正经的小姐!

“谁给她们的胆子敢在府里打架?!”沈若浦火冒三丈站起来:“走!”

梨香院这里,没有人上前喝止,一时半会儿地谁又会甘心停下来?

珍珠这一去一回前后也不过一刻钟之久。

等沈若浦三步并两到得院门下,果然听见院里咒骂撕打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等到推门一看,五六个婆子丫鬟打成一堆,个个披头散发,衣裳凌乱,有些更是连鞋袜都被踩脱了!

而沈羲则立在庑廊下,帕子捂脸哭得眼圈都肿成了核桃!

“都给我住手!”

他抓起一旁门栓便往她们丢去,几个人猛地听到他声音,这才就地滚开站起来!

沈若浦气得脸色都青成地砖了!

“老太爷!这府里的人我都不敢用了!求求您作主让她们都回去吧!”

沈羲快步走到她跟前,顶着双红眼圈跪下来。

沈若浦咬牙望着面前跪着的那六人,握紧了双拳来!

纪氏和孙姨娘收到消息的时候各自都噗出口茶来!

“打架让老太爷给撞见了?!”

纪氏瞪眼愣了半刻,随即连手帕都不记得拿,拔腿就出了院门!

孙姨娘这里也是分秒也不敢耽误就到了梨香院!

“你们做的好事!”

才进院门就迎来沈若浦一声暴吼!

他指着地上六人咬牙与她们道:“这就是你们管的家!这就是你们管出来的下人!我看这家,迟早得让你们给弄垮!”

纪氏孙氏看到哭着跪在地下的沈羲,连忙也跟着垂首立在旁侧。

虽说事情发生在梨香院,跟她们没有关系了,可人是她们送过来的,关键这才三天!这晦气不寻到她们头上又寻到谁身上?!

“儿媳早就说过,梨香院的下人我来添就成,太姨娘她——”纪氏睨了眼孙姨娘,掐了话尾。

孙姨娘咬咬牙,也垂首道:“妾身原也没想插手,是二姑娘求到了妾身头上,妾身这才——”

“胡闹!”

沈若浦负手怒喝:“添几个下人都要推来推去,你们到底都安的什么心!”

纪氏与孙姨娘再不敢吭声了。

而沈羲则又垂头啜泣起来。

“我原本的确是求孙姨娘添人来着,没想到正说着三婶就过了来,硬说这事她要来办。

“而我因又求过了孙姨娘,唯恐得罪人,便就提出请她们共同送人往院里来。

“哪知道她们进来便相互看不顺眼,先前为点小事打起来,竟是珍珠元贝两个人去拉都拉不住——

“老太爷!三婶和孙姨娘的好意我如今都不敢领了!我惹不起躲得起,求您别让她们再留在我这儿了!”

纪氏与孙姨娘闻言俱都咬牙望起了脚尖。

沈若浦静默半晌,目光扫到那跪着的六人身上,咬牙道:“你们也是府里堂堂的小姐少爷!房里没人又成什么样子!”

沈羲抬起头来,吸吸鼻子道:“就算要添,也请老太爷让我自己选人来添。别的人我可是一个都要不起了!我也是绝不肯让她们进来的了!”

到这会儿才知道她屋里没人不像样子了,早干什么去了!非得让她逼出一肚子火气伤了肝才算完。

第068章 心机不浅

沈若浦凝眉望着她:“你自己选人?”

沈羲看了眼那六人,说道:“都这样了,谁还敢用?”

沈若浦顺着她目光看去,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闹成这副德性,也难怪她不肯要了。

他略顿,看向福安:“回头叫两个人牙子到梨香院来!”

沈羲又道:“要不我自杏儿沟挑几个人也是使得的。反而更知根知底。”

“随便你!”沈若浦没好气。

语罢又与福安道:“把这几个全给我拖走!各领二十板子!”

福安颌首,这里即刻便唤人来拖着这跪着的那六个出去了。

沈若浦回头再看了眼这院子,目光在沈羲脸上定了半刻,也负手出了去。

纪氏目光也凉嗖嗖在她脸上扫过,与孙姨娘前后脚跨出了门。

沈羲站起来,拍拍两手走到院门下,踮脚看他们俱都出了庑廊,遂轻快地一转身,扬着唇回到穿堂下。

“这次都办得不错!珍珠元贝,拿钱去街口四珍楼买几道招牌菜来,今晚上咱们庆庆功!”

丫鬟们拍着手跳起来,欢蹦着进屋去拿钱。

正拿着花锄准备与刘嬷嬷收拾花圃的裴姨娘,也微笑望着庑廊下欢快明艳的沈羲,愁苦了数年的面容,不知几时也开始焕发出幸福的光泽来。

失去的虽然已不再来,但日子却开始变得有盼头。

信心就像枝头的嫩芽,随着春风雨露,逐渐地在心头伸展开来。

是夜六个人齐聚在房里开席,沈羲免除了规矩,就连刘嬷嬷也放开了不少。

沈梁自发背诵了整篇《三字经》与《弟子规》给大伙助兴,总共才正式学了半个多月,他竟能一字不错地背下来,引得珍珠元贝忙不迭地把自己碗里的大鸡腿夹了给他。

这次虽然把孙姨娘和纪氏统统撸了,府里各房便没有不把梨香院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是到底不再连阿猫阿狗都敢给二房的人甩脸子了。

世上没有那么多傻子,这次事件虽未曾摆在明面上,可是最终得益的却是梨香院。

沈若浦就算再对沈羲姐弟没有好脸色,可只要他心里还惦记着沈崇信,还把他当儿子,就不可能真的对他们置之不理。

或许内宅事上他一筹莫展,但却不代表他拎不清。

于是总会有那么些背地里机灵的,把这个中厉害说了出来。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二姑娘到底还是府里正经姑娘的说辞,渐渐就在下人圈里流传开来。

不但沈羲走出门去,沿途的丫鬟会躬身唤二姑娘,就是珍珠她们出门,收获的笑脸也逐渐多起来。

当然,跟真正应有的待遇还差得老远,但是,有进展就是好的,不是吗?

翌日早饭后,人牙子就带了十来个人进梨香院。

院里若要把人添足,沈羲与裴姨娘身边便各得六个大小丫鬟,沈梁得两个长随两个小厮,以及也得丫鬟两个。

再加上粗使婆子,不说多了,四个总要。加起来总共就得二十二个人。

减去如今的珍珠元贝两个,还有刘嬷嬷,也还要添十九个。

沈羲因为并没有打算添这么多,便只挑了四个十来岁小丫鬟,剩下的就遣了回去。

然后到了下晌,又与珍珠去了趟杏儿沟。

珍珠在庄子里呆了三年,谁合适谁不合适,心里都有数。而她总算也在仆从如云的张府呆过那么些年,想要找个什么样的,总还是知道。再加上齐顺夫妇的为人,沈羲也全都看在眼里。于是最后挑出来两个十三岁的丫鬟,再加上旺儿,也就齐了。

旺儿果然很兴奋,听说她们要来,早早地就收拾好了东西。

如此,总共也不过添了七个人,人牙子那里的小丫鬟各分了两个给裴姨娘与沈梁,而杏儿沟这边两个则归了沈羲。

沈羲也问过裴姨娘对此安排有无意见,裴姨娘道:“我平日没什么事,哪里需要那么多人?

“梁哥儿也不用,他是哥儿,再大些就该换小厮了,有两个跟着足够了。倒是你,家里家外的哪处不操心?

“我倒还觉得添两个委实有些少。”

“慢慢来。”沈羲道,“咱们院儿小,挤不了那么多人,你们不觉得委屈就好。”

“看你说的!

”裴姨娘轻睨她,看到她身上的旧衣裳,叹了口气,又道:“等下个月发了月银,到时候也去买段好些的布料,如今我可有时间了,给你缝件新衣裳。”

府里小姐还得靠着月例银子买布料缝衣裳,说出去真是笑掉人大牙!

可沈若浦若不提,却没有人会理会她。

上门去求,求得了一回,求得了十回?

何况,她可不认为沈羲会为了一两匹衣料子低声下气。

“你如今回来了,又得扛起这二房担子来,总该有几身体面行头。”裴姨娘一面纳着鞋底,一面说道,“总不能到时候见客,你还穿着从前的旧衣服。”

沈羲觉得她想得太细了。停笔抬头看她一眼,扬了扬眉,又含笑垂了头。

总共添了七个人的梨香院——不,确切的说是六个,因为作为长随的旺儿是住在外院的,没有特殊的事情基本不会进来,所以仍然低调安静。

但是种种消息传出来,还是刺激到了某些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纪氏。

本以为自己掰回了一局结果输得惨到连自己老娘都不认得,在闻讯赶过去的那当口她都还没想到自己错在哪儿。

她到底还是把人插进了梨香院,还不算迟,不是吗?怎么偏偏连地儿都没弄熟就给轰出来了?

可等到沈羲提出要自己选人,她就明白了。

原来这也是个坑!

谁会想到她竟是要添自己的人呢?

她沈羲先利用孙姨娘把她给骗进局里来,然后把她们俩抡圆了一块儿打!她不光啪啪打了她的脸,挑得她与孙姨娘生了矛盾,并且从此往后,她可再也别想往她沈羲身边安眼线了!

她私下里竟然已具有这般心机?

第069章 她很单纯

是夜撷香院又扫出来一堆瓷碎。

但这又如何?

她气闷的当口,梨香院里依旧安宁祥和,上下融洽,不管是新来的还是原来的,一切按步就班,唯沈羲马首是瞻。

当然,孙姨娘也不太好受。

她机关算尽,以为稳操胜拳,只当沈羲就是手段再高明,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不来投靠自己她便已走投无路。

却没料想自己反倒还被她给算计了一把——她会相信蕊儿与四喜的打架,沈羲没有伸过半根指头么?

她绝不相信!

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刚进去三天就打得这么不可开交,且还恰恰好赶在沈若浦在府的时候!

听四喜说完之后她只觉心肝肺突然之间就搅在了一起,揪得胸腔腹腔哪哪儿都疼!

她在沈家二十余年,从最低等的买回来侍妾做起,处心积虑做到如今能揽下半份管家大权。

没想到到头来竟栽到了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手里,而且这才刚刚交手一个回合……

她恨得眼里淌血。

但同样无可奈何。

因为你拿不着她半点把柄,这就是闷头打来的一巴掌,让人疼了还说不得!

长房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黄氏当即也不由冷笑了几声。

她纪氏也有今日!

但反过来想想,她们这一府老少,居然连连栽在她沈羲的手里,这些天里,她沈羲人照得罪祸照闯,但却未曾损失过一丝毫发!

那小破院被她拾掇得像模像样,如今又让她把人也添上了,这未免也太窝囊了!

心里这么想着,早前在她面前吃亏而上的火便就又冒了头。

她沈羲凭什么这么嚣张?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当初沈若浦案前那张密令,也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看破的,可若不是她刚好识得,她怎么可能会从她们手上讹得到五百两银子?

黄氏生气,但是同样也没有办法。

她们好像都拿沈羲没有办法。

而她认真想起来竟有些莫名其妙,她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从前的她可是随随便便让人捏在手里耍呀,如今呢?

倒是她把纪氏与孙氏两只老狐狸给耍得团团转,被耍了还说不得,这手段,能不叫厉害么?

她暗自心凛着,接连几日,倒是也没再有别的什么想法。

而如此过了数日,她忽然又觉着太清静了,这一清静就不由想起丁氏来!

可不是,算起来她都有好些日没登门了!沈歆的婚事可还挂在她那里呢,也不知道近来到底怎样了?

便就备了几样点心,派了林嬷嬷送去给丁氏。

丁氏恰正好也要去寻黄氏,见黄氏派了人来,便将杨家想派媒人上沈家见见沈歆的意思说了。

又说了个日子让林嬷嬷带回去给黄氏斟酌,林嬷嬷这才匆匆忙忙告退回府。

沈府来人林霈也晓得。

打从杏儿沟回来他便没再往沈家去。

他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就觉得心里堵堵的,原本他设想的只是邀上沈羲出去走走,哪晓得到最后,倒变成他与沈歆日常在一处了。

自她说让沈歆也去的时候他就想到事情恐怕不会如想象得那么美好,但还是抱了希望的。

如今希望落空,除去失望,仿佛又还滋生了点什么,她的冷淡,她的回避,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总归带来的感觉与三年前不大一样了。

是这三年给她带来的变化太大了吗?

他听说丁氏又要去沈家,便就溜达到了正房,旁敲侧击地问起沈家这几日情况来。

丁氏听他说完,端着茶碗想了想,然后便就道:“娘知道你的心意。

“不过,你是林家的长孙,老太太和老爷对你抱着什么期望你也知道,如果对象是羲姐儿的话,我劝你不必浪费心力了。”

仰躺在躺椅上的他停住手里把玩的折扇,看她一眼,说道:“就因为她的父母亲是救过大秦侍卫而死的?”

“自然不是。”丁氏道。

沈崇信夫妇这事不连座家人这点已无疑问,三年过去了,沈家各方都没有受到影响不说,他们的庶子沈梁也仍然可以参加科举,已经说明一切。

她凝眉道:“主要是她那副德性——”

她也算是看着沈羲从小到大的,那孩子按说出身配林家也还配得上,可关键是举止行为太不让人省心了。

她虽然有些日子没曾去沈家了,可是每每去了,黄氏跟她说的还少吗?

打架,撒泼,这样的女孩儿,怎么能当林家的下代宗妇?

再说了,这要是林霈与她真成了,黄氏与她估计也就要生份了。

她在林家是个继室,到底有个侍郎府长媳身份的金兰姐妹,在府里也有脸面些。

“她德性不好么?”

林霈闻言坐起来,脸色已经不悦了。

“我打小与她到大,她的性子我还有不清楚!她心无城府也不会算计,但却知道知恩图报,也不会学人先敬罗衣后敬人!

“她心思单纯可爱,怎么就不能入我家门为少奶奶?!”

丁氏被他顶到无语。

她都不知道他哪双眼睛看出来她单纯可爱的,她沈羲那德性能叫做单纯可爱?

“我用不着找个心机深城的给我自己添堵,你们天天明争暗斗地,也不嫌累么?”

林霈站起来,沉脸走到门口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丁氏斥他,“有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么!”

说完看到他那一脸犟劲,又不由缓了语气道:“即便是你答应,老太太也答应,大家都答应,可人家答应吗?别忘了你三年前——”

林霈蓦地顿住。

是呵……三年前!

堂下春风吹凉了他的热血,他垂了头,到底一点一点颓下来了。

“我听说老太太已经在给你物色婚事,对方还是不错的人家。你别闹了,之前拿八字合婚的伎俩也不许再使。好生依着老太太行事去才是!”

丁氏到底还是疼儿子的,见他眨眼便没了精神,于是又劝起来。

林霈瞅了眼她,没再说什么,抿唇出了门。

林嬷嬷这里出得林府,回到府里把杨家也派了媒人要登门,前来商议纳吉的事告诉了黄氏,黄氏这里悬着的一颗心便倏地又跳了起来!

第070章 领月钱了

“这么说杨家那边还挺顺利的?!”

“自然是顺利的的!”林嬷嬷笑道。

黄氏叹气抚了抚胸口,一面着她下去领赏,一面便忙着筹备起迎接杨家媒人前来之事不提。

梨香院这边,经过几日的轮值,新进的人都差不多都已胜任。

她房里这两个改了名,叫做凭霜凭雪,凭霜大三个月,原先在家里帮着干过农活,因此办起事来虽然扎实,但又风风火火。

而凭雪心思则细密些,话也不如凭霜多,总是不声不响把事情做好了,然而终归又不够果断。

沈羲为了让她们改改性子,日常也教她们认字,再顺便讲些典故给她们听。

许是因为当真是真心诚意想要好好当差的,竟然十分用心,这几日明显有了变化。

当然,要想把习惯刻进骨子里,还得长期巩固。

好在裴姨娘对于管教丫鬟似乎很有一套,别的不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便懂得极多。从前想来无用武之地,如今便好生发挥起来。

沈羲除了教她们,这几日又拿起了起原主留下的帐本。

从她目前得来的信息看,二房家产不是被偷也不是被抢,乃的确确是被原主给败了的。

那会儿她们远在杏儿沟,她所持的又是私产,府里人管不着。自然她们也不会想到偌大笔财产在原主手上,不到三年竟就被败了个精光!

沈若浦之所以会在她孝满之后将她接回府来,除去责任之外,搞不好也是担心倘若再让她在那儿住下去,回头会连糊口都成问题。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让她前去纪氏那里支钱扫墓时,会是那番不耐又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了!

而沈歆当初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跑来梨香院夺瓷枕,必然也是看准了原主手松人傻,那么大笔家产都已让她败光,也不差个瓷枕的。

这些都已能得到解释,然而,那么大笔家产,原主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能败完?

从青石镇上宅子乃是被人诓走的来看,这背后必然是有人算计的。

但这算计的人,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许多个?

她叫来凭霜凭雪。

“交代你们去办件事,帮我去打听打听这座宅子,这三四年里经过几道手?所有经手的人都是谁?

“你们与旺儿同去,办仔细了来回我。但不许对任何人说。知道吗?”

她把地址给了她们。

这是沈羲第一次吩咐她们姐妹俩办事,二人有些激动,凭霜到底性子急些,说道:“姨娘早就告诫过奴婢,做好份内事的头一桩,就是主子交代的事情绝不向外透露。

“姑娘放心,奴婢们不管能不能办好,都绝不会往外说的。”

沈羲也只是为锻炼她们,哪里指望她们办的有多完美?

能做到守口如瓶,已是不易。

这里点头默许,便就让她们出了去。

这种事情还真不能让珍珠元贝去办,她们办事她虽然放心,但这本是原主经手的,按理说她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如今却让她们去查,未免也太奇怪。

就算早前已在裴姨娘那里提过失忆的事,也不代表她可以恣意而为。

“姐姐,今儿立夏,我们去园里放风筝吧?”

这里刚把事情处理完,沈梁忽然就举着只小风筝进来了。

风筝是自制的,应该出自珍珠之手。

只不过上面画的抱萝卜的兔子应该是沈梁自己画的,因为兔子还配着剑。

沈羲听到立夏,不觉抬头看向窗外。

进了四月,雨水明显少了,院子里的桃花虽然落尽,但院里四处的花苗却长得繁盛起来,举目望去生机盎然,就连天空也越发见蓝,一年里最美丽的季节快要到来了。

“这么快立夏了。”她合上帐本,走出门来。

往年这个时候,也是她最快活的时候。张府有座极大的后园,还有个占地两亩的内湖。

到了春夏,肖氏对她的管束也放松了。

她喜欢自行划着小木船在湖面徜徉,享受在天地之间操纵方向的感觉,也喜欢在小树林里奔跑,像个小疯子一样。

“姐姐!”

沈梁摇着她的袖子。

“走吧!”她摸摸他脑袋站起来。

“姑娘也等等奴婢!”

珍珠从身后赶上来:“恰好奴婢也要去撷香院领月银,可以与您们同一段儿!”

听到月银二字,沈羲手里扇子便停了停。

沈家规矩,每月初一是发放月银之日。

他们仨儿每个月月例银子该各有十两,沈梁是庶子,比每月十二两的沈懋低一等。

而裴姨娘因有子嗣,又与沈羲平等。丫鬟们自然也各有各的。

算起来度日也够了,不过上个月初一还是原主在的时候,正值她们回府不久,纪氏便说挪到这个月一起发。

丫鬟们的倒罢了,这姑娘爷们儿家的银子她也敢拖着不发?

不过她纪氏既有这个胆子,连原主并没有得罪过她都被扣了银子,换成已经把纪氏撩拨得恨不能手撕了她的张盈来了,纪氏只怕也不会轻易松口把银子给她。

她牵起沈梁下了石阶,与珍珠道:“你去瞧瞧也成。不过别跟她们硬碰硬便是。”

珍珠心里有数,答应着出了门。

这个多月来跟着她,风浪可谓也见得不少了,行事作风她多少也有了底。

因为钦佩,也慢慢学着她的思维在看事情。

纪氏如今正恨不得她们扑上去求她,眼下这样好机会,怎么会错过?

但问却总是要去问问的,到底也是她们的钱。

撷香院这里沈嫣端着盘荔枝,盘腿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看纪氏补妆。

“梨香院的月钱您给么?”

“给什么给!”纪氏戴着赤金镶翡翠的耳环,面目在镜子里变得恶狠,“那小贱人一再算计于我,难道还要乖乖把钱给她奉上去吗?她休想!”

沈嫣笑了下,剥了颗荔枝送进嘴里,然后道:“可是如果她告去老太爷那里,回头您不给也不成。如此反倒还徒惹老太爷对您不满。

“这事可吃力不讨好。您别忘了,这次孙姨娘的狐狸尾巴可让梨香院给揪出来了。她还是有些斤两的。”

第071章 吸点教训

纪氏回过头来瞪她:“你怎么总帮着别人说话?!”

“我可不是帮她。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又不管我的吃喝与嫁妆,我帮她做什么?”

沈嫣放了盘子,迎了上去,挤在她椅上偎着她,“我当然是帮着您的,我是您的女儿,这点您还不清楚么?”

纪氏听她说完,已消了气。

但思绪回到月银上,又还是沉了脸:“照你的意思,我难不成还要把钱给了她?”

“自然得给。”沈嫣道,“咱们可犯不着给自己招麻烦。母亲掌着管家大权,哪处不好拿捏她,非得在这明面上做给老太爷看?

“说不定她眼下正等着拿母亲的把柄呢。

“之前您败得也太冤了,梁哥儿与懋哥儿打架那回,您那么样找上门去,当然治她们不着。

“有时候,苦肉计也是得用用的。倘若您自己先低了头,当着老太爷在的时候登门去梨香院道歉,老太爷知道了,您说他会信谁?会帮谁?”

纪氏仔细想想,竟矛塞顿开。

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当时怒火攻心,只想打了那小孽种出气,根本没料到沈羲还会那么强硬。结果不但没奈何得了她,而且还败得灰头土脸。

倘若她当着沈若浦在府的时候拉着沈懋去梨香院道歉,以退为进,传到沈若浦耳里那又大不同了!

她一个当家太太都拉着儿子登门给侄女侄儿道歉,这侄儿侄女平时得有多刁多难缠?

那会子主动权自然便在自己手上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悔,又不由瞪着沈嫣:“你既然知道,怎么又不早说?”

“我也是这几日才想通。”沈嫣道:“您说的没错,这羲姐儿是变了。

“从前是只有股子躁劲儿,如今说她句有胆识也不为过。

“咱们先不管她是怎么变的,只说既然她是个有脑子的,那咱们就也得把锋芒藏一藏。

“否则的话即便是您扣了她的月钱,回头让老太爷知道,不但得给钱,还得挨顿罚,岂不是也不值当?咱们也得吸取教训不是。”

纪氏心服口服。

默了半晌,又睨她道:“看来当初把你送去纪家住那三年,并没白去!”

听她吐出纪家二字,沈嫣勾着唇,垂了眸,挪开支了肘在妆台上,倒是没再言语了。

纪氏这里凝神想了想,又说道:“那依你说,我又该怎么治她?”

沈嫣正要开口,忽然只听前院里传来有妇人们的言笑声,当中似乎还有黄氏的声音。

心下疑惑着,门下帘子就被撩了开来,紫薇走进来道:“长房里来客人了,来的是杨府的媒人,由林夫人作陪,来议婚的。”

杨府的媒人?

沈嫣听完目光顿闪,回头冲纪氏一笑:“得,您还是先把长房这事办好再说吧。”

今日正是丁氏与黄氏约好了带杨府媒人来议亲的日子。

因为乃是头回登门,两方也才换庚帖,对方也没有明说是来纳采什么的,因此并没有惊动府里。

到底这种事没有确定下来之前,都不会弄得满城风雨,以免事情有变,到时候都被架得下不来台,只当是来了女客罢了。

自丁氏上回说合过婚之后,黄氏也把这事跟沈若浦说了的,沈若浦听说是杨家,当然没有意见。

但他因是祖父,孙儿女的婚事自有其父母操办,他知道了便就罢了。

沈崇义那边黄氏也早已曾去过信,他那里也是极看好的。

如今便只等着把三媒六聘地走完了。

黄氏早早地就收拾妥当,等着丁氏她们到来,沈歆也换上了最新最美的衣着,坐在闺房里做针线。

到了辰末,门外小厮说丁氏她们已进了鹿鸣坊,黄氏便就赶紧对镜整了鬓发,带着人迎到了二门。

杨家请的媒人是杨夫人的堂姐,参将刘枚的夫人。

黄氏从前也见过这位刘夫人,只是未曾打过交道,今日自然奉出全部的热情前来接待。

刘夫人也是常在官眷圈子里走动的,沈家女眷纵是没打过交道也见过。

只是为人却精明,从二门走到拂香院,口里说着话,一路上眼睛却把沿途人和物扫望了个遍,等到进了屋坐下,黄氏把沈歆唤出来上茶,那目光便就在信留在沈歆脸上了。

沈歆平素虽然没规矩,但这种场合还是知道收敛的。

应答见礼无懈可击,刘夫人也忍不住暗暗点头。

但女方是杨夫人已经亲见过的,即便是容貌举止不够好,到了这步也容不得她置喙。

这里双方就着儿女们的事寒暄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丁氏便就笑着起身:“我们歆姑娘的暖玉斋里还种了好些牡丹花,海棠花,刘夫人头次过来,不如也去散散步?”

媒人登门,除去商议婚事,还得看看女方家里规矩,以及女红手艺,这是拓跋人的规矩。

刘夫人笑望着黄氏。黄氏忙说道:“歆姐儿还不去备茶?”

这里一行人便就出了房门,沿着庑廊向东,穿过紫藤下的月洞门便进了暖玉斋。

在大秦统治下三百多年,拓跋人一面仇视着赫连人,一面也随着赫连人学了不少门道。

为显主人娇贵,府里姑娘们的院子都只有一道门出入。

暖玉斋处于拂香院东面正北,哪怕院子西墙外就是西跨院,通往西边的角门也终年锁得严严实实,如若过去,也只得从拂香院正门绕出去。

刘夫人看到这些还是满意的。

再看看院子也收拾得不错,虽然只种着棵眼下未开花的梅树,但墙下架子上却还摆着七八盆盆景,廊下丫鬟们立得规规矩矩,即便看不出来这姑娘在管家上有多出色,起码也没有什么错处。

“前儿个歆姐儿不是还绣了幅牡丹图么?不知绣完了不曾?”

丁氏立在盆景旁,见着刘夫人这番神色,便就给沈歆使起了眼色。

她也是很热衷于替黄氏说成这门婚事的,毕竟也是打小的情份,她们俩娘家都没有同胞亲姐妹,这种事上可不能乱来。

黄氏笑着点头,正伸手要请刘夫人进屋,这时候围墙外头突然就传出几道声音来。

第072章 真是绝配

“听说今儿拂香院来的贵客是给大姑娘说亲的呢!”

“是么?难怪我看到林夫人又过来了,想必是请了媒人过来给大姑娘与林公子议婚的。说起来林公子与大姑娘也真是绝配呢!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听说上次在杏儿沟踏青呆了两天,林公子还是特地邀上的大姑娘,弄得二姑娘都老不自在……”

黄氏脸色倏地变白!脱口大喝:“谁在那边胡说八道!”

刘夫人也在原地停步,凝眉往围墙这边看来!

丁氏也气得手指发颤,见刘夫人转头又凝眉望向了她,连忙道:“想来是新来的不识规矩,夫人屋里吃茶!”

说完赶紧给黄氏递了个眼色。

刘夫人垂头略忖,提裙进了门,那脚步到底是不如先前来劲了。

分明是杨家的媒人,沈家的下人偏生当成是林家来的媒人,还大肆渲染沈歆与林霈的少年情份,这让人脸上怎么挂得住?又让人心里能怎么想!

何况她还是杨夫人的堂姐!

黄氏岂能不知利害?

她血往脑顶上冲,直恨不得立时翻墙过去撕了她们的嘴!

但当着刘夫人面,却又只能死命忍着,赔笑等她们进了内,才怒冲到林嬷嬷跟前:“还不带人过去把那嚼舌根的给我拿住!”

围墙那头已到了西跨院地界。

林嬷嬷慌不迭地带着人从院门出去,又从拂香院那头出门绕往西跨院。

黄氏回想起刘夫人方才那神态,立在树下禁不住心惊肉跳,连忙地进了房门,果然见刘夫人立在屋内,坐也没坐,嘴角带着些看不透的意味,望着拢手垂头立在绣架面前的沈歆!

人家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会当面问出来!

可她不问,她们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丁氏从旁立着,也是已六神无主。

“刘夫人快请坐!”黄氏连忙道,“请用茶!”

刘夫人将目光从沈歆身上收回来,看看她又看看丁氏,扬唇道:“忽然想起府里还有点事,就先告辞。”

说罢她便甩了袖子出门。

黄氏丁氏连忙飞奔追上去!

但人家可是武将府里的夫人,脚步矫健,等追到二门外,早已经登上轿子扬长而去了!

“你到底怎么办事的!”

丁氏急得在门下冲黄氏发飚:“霈儿与歆姐儿清清白白,却让你家里下人编排得有板有眼!家里几个奴才都管不好,你还能顶什么用!”

眼看着着到手的鸭子飞了,那刘夫人又是杨夫人的堂姐,这一去哪里还有会替沈家遮瞒的道理?

黄氏也知道这婚事多半黄了!她心里岂不比她更气?

于是也忍不住怒道:“那下人又不是我屋里的,我岂会知道她们在外乱嚼舌根?!你到这会儿却来怪我了!

“当初霈哥儿说要带歆姐儿去踏青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倒如今却反倒全成了我的错了!你有什么脸怪我!”

两个有头有脸的官夫人堵在门下吵起架来,且还是平日时里极要好的金兰姐妹,四面的人便已全都探出了脑袋来。

丁氏又窘又气,狠瞪了眼黄氏,指了她半天鼻子,怒道:“我看你就活该出不了头!”

说完再也不说二话,拂袖也上了轿子,迅速出了府门。

黄氏立在门下咬牙切齿,心里又是气怒又是窝囊!

沈歆与林霈去杏儿沟又不是单独去的,同行那么多人,搁在平时就是当着杨夫人面说起也没什么!

偏就在那关键当口当着杨夫人的堂姐,被刻意描绘成了暧昧邀约!

这事要黄了,那她这大半年可就白呆了!

她又是委屈又是气愤,想起先前在围墙外头嚷嚷的那俩下人,当即也不再迟疑,拔腿便往拂香院去!

林嬷嬷恰已回来,在门下迎着她:“去的太迟,人已跑了!”

黄氏迎面便赏了她两巴掌:“没用的东西!”

这里话音刚落,屋里又哇地传出沈歆的大哭声来:“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接着踢凳子踹椅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黄氏血往四肢狂涌,忙不迭地又冲进去,只见她已搭了床单在梁上,人站上桌子,哭喊着打着结要往脖子上套!

“快给我下来!”

她急得直拍大腿,丫鬟们涌上去将沈歆抱下来,黄氏也再顶不住了,指着外头破口道:“去给我查!方才所有到过围墙后的婆子丫鬟,全都给我揪到拂香院来!”

“还查什么查!肯定是梨香院的人干的!”

沈歆从臂弯里抬起头脸来,声嘶力竭地道:“墙那头便是西跨院,再往西就是梨香院,先前她们话里话外全护着那小贱人,若不是她院里的人,还会有谁?!”

墙外的话沈歆并没有亲耳听着,那会儿她已经进屋拿绣品了,是以刘夫人进屋之后盯着她看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突然告辞,丁氏黄氏又连忙追出去,她才从下人嘴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黄氏听她说完,也如当头被打了一棒!

可不是这么回事?

不但是梨香院就在那个方向,墙头那边传来的话令人起疑,就是隔着院墙,她们的声音居然也能清清楚楚传到院里来也很可疑!

当时她与刘夫人是在说话的,既然外头的声音能传进来,院里的声音必然也能传出去!

她们既然知道院里有人,而且还能听到她们说话,那么她们为什么还要说?

可见她们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来捣乱的!

“沈羲!”

黄氏咬牙切齿,颤抖着站起来。

不过道理都解释得通,可她究竟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沈歆婚事黄了,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没有这胆子吧?”她又不确定地道。

这可不是小事,搞不好她可要被逐出去的!

“怎么没有?!”沈歆跳起来,红肿的眼眶内闪现着扎人的光,“方才您不是都听到了吗?

“那丫鬟嘴里句句说的是我与林霈暧昧!她沈羲看上了林霈,就是嫉恨着我与霈哥哥的情份!

“明知道我与他成不了夫妻还故意来抹黑我!这个恶毒的贱人,她就是要害死我!”

说罢,她高举起身边一只半人高的大梅瓶,砰啷砸了地板上!

第073章 一口大锅

黄氏被她闹得心惊,连忙着人进来安抚劝说。

自己到了旁侧,却是也横了心。

沈歆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如今二房这个模样,她沈羲将来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只好巴着林霈不放了!

除去她想勾引着林霈之外,只怕还存着嫉恨沈歆的好姻缘之心,因此不惜用这手段将它给搅黄了!

黄氏母女对那被算计走的五百两银子耿耿于怀,自然也就把她当成了眼中钉!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去上房!”

她怒不可遏,拖起沈歆便要往万荣堂去。

沈歆也是豁出去了!

这么好的婚事都给沈羲弄没了,她哪里还忍得下去?!当下也不顾披头散发什么的,抬脚出了门,提着裙子便就往上房里奔去!

沿途连连有丫鬟被她撞到,忙不迭地唤着大姑娘。

到了门口正好遇上孙姨娘,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大跳,口里道着怎么了?走上去询问,却被她扬手一甩,连往后打了几个踉跄!

“我要跟老太爷告状!”

沈歆进了正堂,提着裙子便在门槛内跪下来。

孙姨娘连忙进来:“这会儿老太爷还在衙门里,姑娘有事起来说!”

后脚进来的黄氏接了话头道:“无妨!老太爷不在,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再说!”

先前黄氏与丁氏在廊下吵得那么大动静,府里上下哪里有不知道的?

孙姨娘心知此事善了不得,也不是她能理会的,连忙便着人去请纪氏。

纪氏却早就已经出了府。孙姨娘无奈,又只好着人去衙门里告诉沈若浦。

衙门里恰好碰上后军都督府参将陈修在京犯事,兵部与刑部共同会审,又还有燕王派来的承运殿掌宫亲自陪审,来不得半点含糊,所以整个上晌沈若浦便关在刑部大堂没出来。

等到时近正午,掌宫示意下晌再接着审,他们这里才出得门来。

沈若浦到了门下,猛地听说黄氏母女在万荣堂闹腾心里便来了火气!

再听说原来是与杨家的婚事弄黄了,便是气,也不得不交代了部从,打马归家来。

沈羲陪着沈梁在后园子里放了会儿风筝,不知不觉已经近午。

回到房里,哪知道正好遇见急急出来的珍珠。

“长房里出事了!大姑娘的婚事只怕是黄了!林夫人与大太太刚才在垂花门下吵了起来,据说是有人当着杨家媒人在场,把大姑娘跟林公子给扯到一块了!

“现如今大太太和大姑娘都在万荣堂等着老太爷,看模样竟是准备大闹一场!就是不知道冲的谁来!”

沈羲扇子倏地停住。

沈歆与杨府在议亲她略有耳闻,说实在的她也盼着她这婚事能成,沈歆能早些嫁出去,她耳边也能落个清静。

怎么突然地就闹出这种夭蛾子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

珍珠这里便就把来龙去脉说将起来。

沈羲听完也有半日说话不得!

府里大姑娘在议婚,居然还有下人敢当着媒人这般朝主子身上泼污水?

是她们不要命了还是跟拂香院有生死大仇!

“别的倒罢,关键是,现如今还根本没有证据,谁也不知道那两个嚼舌根的丫鬟是谁!连治也不知拿谁治!”

珍珠知道事态不轻,语气也急促起来。

眼下虽还没有把事情牵连到她们头上,可她怎么总觉得沈歆闯到万荣堂去有些不对劲呢?

沈歆这婚事黄了,沈崇信短期内回调就更不可能!

沈崇信调不回来,他无妾侍相随,黄氏作为妻子,又怎能不随赴任上?

黄氏出了京,这中馈权便就还掌在纪氏手里,这事谁干的还用说么?

除了孙姨娘就是纪氏!可孙姨娘有这个胆儿么?

但若是三房干的,黄氏母女为什么不直接扑过去?

这不还趁机能把纪氏给敲打一番么?说不定当场卸了她的中馈之职都不成问题!

她们偏偏是去寻沈若浦告状——这沈家除了长房三房,还有哪房?!

“姑娘!上房那边来了人,请姑娘这就过去呢!”

沈羲这里正沉默着,裴姨娘身边的丫鬟茯苓便就前来传话了!

小丫头还不过十岁,没见过阵仗,颇有些慌神。

沈羲听到这里,吐了口气。

没错,黄氏母女这是冲的谁来?这是冲的她来呀!

她冷笑了声起身,抬脚道:“看看去!”

万荣堂里已只听得见沈歆的哭声。

哪怕眼下正立夏,堂内四处也隐隐一股肃杀之气,丫鬟们立在门下如同被定了形,架下鹦鹉也耷拉了脑袋,不曾吭半声。

沈羲大步跨进门槛,只见沈若浦披着身官服坐在上首,脸色沉得如同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黄氏母女脸色更是狠绝得似要与谁定生死之局。

就连孙姨娘今日也难得地没有笑,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旁侧,仿佛处处皆是火药。

但三房里竟是一个人都没来!

看这阵式,是要把她给活吞了?

沈羲瞄了眼沈若浦手畔的卷宗,便就不紧不慢跟他行礼:“给老太爷请安。

“老太爷辛苦。兵部刑部有要案待办,您百忙之中还专门抽空回来传见孙女,不知有何吩咐?”

沈若浦自己衙门里还一大堆的事,眼下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陈修这案子是燕王府交代严审的,连兵部都连熬了几个夜了,他还能应付了事?

可偏偏这当口府里还要闹出这种事情来!

这里正待等她见完礼便要开口斥骂,哪料到她还看破了他还有要案待办!

到底耐不住这份疑惑,待出口的话便就咽回肚里,凝眉道:“你怎么知道兵部有要案?”

沈羲笑道:“您看,你那卷宗可不印着呢么,带刀斧的是兵部,带玉笏的是刑部,这兵部刑部的徽同时在册,这就说明是两府同审。

“那这案子还能小得了?

“若不重要,老太爷也就不会连回来一转都要将它带在身边了。

“孙女大胆估摸着,搞不好还是五军都督府的案子。这回老太爷可真辛苦了。”

她这里唠闲磕似的一番话说出来,不止是黄氏母女与孙姨娘怔住了,就连沈若浦也倏地皱了眉,双目如矩往她瞪过来!

第074章 碰死好了!

她说的竟半点不假,这案子可算是这几年五军都督府出的最大案了!

尤其是燕王府还派了那位有名的掌宫大人出来督办——总之,他可是为此多日都未曾睡过安稳觉了!

他是刑部管审案的,平日里观察细微可算常事。

可她沈羲一个女孩子家,竟然仅凭这点线索就能猜出来他办的是五军都督府的重案,谁教的她这本事?!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目光沉下去。

他自己的孙女有多少斤两他还不晓得?别说是离府三年的她,就是打小跟着沈崇义在任上都不见得能看出来!

“这也简单。”沈羲从容说将起来:“兵部刑部的徽记这不是秘密,街头公文都不少见。

“而大周最大的军事衙门就是五军都督府,这次连兵部都要与刑部同审,自然应该是五军都督府内,甚至是涉案罪人级别甚高的案件。

“大周立国未久,这就涉及到了高级别的军官,这案子自然是棘手的。

“倘若不给出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结果,刑部恐怕也要落埋怨。因此,老太爷自然需要多花些心思在这案子上。”

她这里避重就轻地答了他,黄氏母女竟是已经听得痴了!

当今太后乃是伴随先帝李锭一道打江山下来的,以她在后宫与朝中的地位,如今是允许女子在及笄之前跟随家中男儿一道上学的。

因此博古通今的女子不是培养不出来。

可是他们政权才刚刚建立,大多数人属于新上位!

总算扬眉吐气的她们除了攀比显摆,争权夺益,再就是谋个好归宿!

哪里会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到底书读好了也不能当饭吃,更不能考科举谋取功名!不赶紧奔着富贵二字去还等什么?

眼下听得沈羲落落大方地分析完,她们忽然就觉得立在堂中的她光芒强得有些刺眼起来!

她们还以为她仍然只是当年那个草包沈羲,怎么如今除去刁钻奸滑,还懂得了这么多!

黄氏猛地往沈若浦看去,只见沈若浦此时脸色竟然大为改变,先前强忍着的愠怒化成惊讶,眼下目光落在沈羲脸上,竟隐隐还能从中寻到丝认同来!

“老太爷!”她忍不住站起来:“您留府时间不多,还是请先给歆姐儿个公道吧!

“这么大的事情,攸关歆姐儿与我们沈家的颜面,她怎么做得出来!”

沈若浦在她尖利的嗓音下,眉头复又皱起。

想了下,到底还是沉脸问起沈羲:“今儿早上,着人在暖玉斋墙后嚼舌根的事可是你干的?!”

“老太爷说的这话孙女不太清楚。”沈羲道:“我父亲母亲不嚼舌根,我也从来不嚼舌根,又怎么可能着人去暖玉斋嚼舌根?”

“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沈歆冲到她面前,咬牙切齿,扯开嗓子指着她鼻子怒骂:“那蹄子口口声声诬我与霈哥哥暖味不清,让杨家请来的媒人听到了!

“不是你会这么对我,还有谁会这么做?!在杏儿沟你不是还挑唆霈哥哥冷落我?!”

沈羲扬扇拍开她手指,冷笑道:“先不说别的,只说大姐姐这一口一个霈哥哥,还真是别怪旁人误会你!

“我且问你,你明知道自己正在议婚,还不停缠着别的男子,就算是今儿没人算计你,只说你在外让人瞧了,不也得把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事传到杨家去?

“大姐姐其行不正,大伯母身为母亲也不劝阻管教,如今被人害了也不知自省,却反倒哭着喊着来栽赃我,我脑门上就刻着好欺负三个字么?

“你若当真那么冤枉,怎么不去碰死在林家门口?”

“羲姐儿!”

沈若浦不由拍起了桌子。

虽然沈羲这话自有她的道理,但是这嘴未免也太毒了!怎么能让自己的姐姐去碰死呢?

“老太爷!你瞧瞧,这就是老二夫妇教出的好闺女!”

黄氏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这死丫头不止是把沈歆给骂了,居然把她这当伯母的也给骂了,这还了得!

“您看看把她给狂的,这就是当年老二夫妇给纵野了!您还不好好治治她,只怕整个沈家的脸都要让她给丢尽了!”

沈羲冷笑,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沈家内宅连唆使下人破坏主子小姐的婚事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在?

既然大家都没规矩,她守这个规矩有个鬼用!

要撒泼,那就大家一起来撒泼好了!

“如今眼目下被人误会举止不检点的可不是我,倘若我说几句实话也算是丢了沈家的脸,那大姐姐岂不是得去浸猪笼?

“家父家母虽然不见得是圣人,但起码教出来的我不会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栽赃自己的姐妹!”

黄氏气得快吐血了!

怎么会有这么刁钻的丫头?

居然还是当着沈若浦的面!

“不管歆姐儿怎样,这都是她一辈子的大事!也事关沈府的脸面!先前那丫头就是从你梨香院逃走的,你又怎么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沈羲越发觉得好笑了。

这个时候知道沈歆的事攸关沈家颜面了,早干嘛去了?!

但是这么跟她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盘算着,说道:“如果仅凭这个就能把罪名栽到我头上的话,那么我倒要问问大伯母了,倘若今儿我认了这罪,便该当何罪处理?”

“自然是驱逐出府!”

黄氏怒吼道:“同为沈家小姐,当着老太爷还在你居然就敢如此算计自己的堂姐,女儿家的婚事何其重要?

“你却如此下得了毒手!这样的人,留在府里必是祸害,难道还要给你机会继续遗祸不成!”

“今儿她若不搬出这府去,那我也不活了!”

沈歆腾地站起来,睁着双红肿大眼,浑身颤抖地瞪着沈羲:“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竟要这么害我!”

她质问的声音充斥在屋梁之间,屋里的声音却越发安静下来。

沈羲道:“既然我明知道罪无可赦,而且还这么容易就让你们怀疑到我头上,你觉得这事儿合理吗?”

第075章 来栽赃啊

“有什么不合理!”沈歆瞪着她,眼泪又顺着脸庞流下来,看得出来这次是真气坏了,“你就是因为林霈才嫉妒得想要害我!”

沈羲哂道:“就照你说的,我是嫉妒你跟林霈要好,那你越早嫁出去,于我岂不是越有利?你总不能成了亲还粘着林霈不放吧?”

沈歆两腮肌肉都被咬得鼓起来!

她发现她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过她……

沈羲这里又道:“老太爷还得赶着去衙门,我也不多说,只有几句话,是不是我干的,你们自己想。

“首先,你歆姐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摊不着什么好处。第二,你婚事毁了,于我没有半点影响。第三,我若真要害你,是绝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的!

“倘若我真想这么做,只需着人往杨家下人面前传几句话就成了!

“这可不像别的事情,杨家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的。我想破坏你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更别说还需要大费周章地留个把柄让你来寻我!

“你们与其凭着猜测而抓着我不放,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这门婚事黄了,直接受益的人是谁?”

要不怎么说她们这长房当得比三房还没地位呢?

就这点脑子,就是放着整个府让他们管着,将来也迟早完蛋!

她们婚事黄了谁得的好处更多,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倒是还相信是她下的手!

黄氏母女恨归恨,却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听她说完,倒是也当真惊出身冷汗!

这么说来,直接受益的人是谁,的确不是她!

杨家不要她,也不可能会看上她沈羲!林霈也同样落不到她头上!

再者她说的竟然也有道理,她若真要破坏,就是不跑去杨家散播谣言,只需在她先前未到之时,赶到刘夫人附近散播几句什么,那不也得逞了吗?

何必还特地落个把柄给她?

母女俩对视一眼,这里便就倏地往孙姨娘望来!

她们婚事只与府里中馈相关,中馈在纪氏与孙姨娘手上,如今纪氏不在,便只能盯孙姨娘!

早在沈羲发威的时候孙姨娘已经站起来了,她从未见过,也未曾想过那个印象中的二姑娘居然会强势成这个样子!

就算是当初也曾听说纪氏在梨香院吃了瘪,也以为只是沈羲如从前般耍了横而已,可眼下的她,哪里是只会耍横的模样?

她被盯得呆不住,走了出来。

目光在沈羲身上扫了两遍,笑道:“既然二姑娘认为证据太明显也是开脱嫌疑的理由,那么,倘若这是你成心给自己留下的反驳证据呢?

“如果你早就打算好了以此为自己开脱,故意留下这个破绽呢?光凭几句说辞,也不好证明您是清白的吧?”

孙姨娘人精似鬼,哪里看不出来纪氏这时候偏偏不在府又是什么意思,可是这沈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上次把她耍得那么惨,这次落到她手里,她不借着这把火把她给治治,怎么对得起她自己?

黄氏母女果然又往沈羲看过来。

就连沈若浦也凝眉看了她几眼。

他这一看,孙姨娘又更来劲了:“姑娘既说大太太是推测,可姑娘说的难道不是推测?既然都是推测,又怎么能说姑娘的就是对的呢?”

孙姨娘这番话驳得有理有据,令得门外丫鬟都不由得看过来。

黄氏母女的怒意又再次被挑起,并且瞪向沈羲。

珍珠紧拧了一把汗,立在门外望着脚尖,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揣在了手心。

沈羲哈哈大笑!说道:“好聪明的太姨娘!没错,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但我现在却怀疑是你故意栽赃我!

“那么,现在也请姨娘找出证据给自己开脱吧!太姨娘若是拿不出来,那你可是也同样嫌疑很大哦!”

孙姨娘一脸的得意蓦地僵住!

她拿证据,她上哪里拿证据?

这本来就是场没有半点证据的疑案!

“太姨娘拿不出来么?”

沈羲逼近她,脸上笑意森森地:“那看来你就是那个指使的人!”

“怎么会是我!”孙姨娘倏地沉了脸。

“你说不是你,我也说不是我,既然谁都没有证据,那就谁都不能定罪!”

沈羲踩着她话音说道:“若是你们能有确凿证据证明是我院里的人干的,而且我还没法儿不认帐,那你们就尽管治我!倘若没有,那就别跟我提什么莫须有之罪!

“我这名字前面的沈字,是沈家老祖宗赐的,不是你们赐的!动不动就扣我的帽子,你得先问问我这个姓氏答不答应!”

她一扇子拍在身边茶几上,使得孙姨娘在这啪的一声之下连退了两步!

她本道自己行事说话滴水不露,只要拿住证据二字做文章,那么今儿这坑她沈羲怎么也绕不出来!

没想到她竟然轻轻松松把她目的看穿,并且还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在沈家旁观了二十多年的她忽然明白,眼前的二姑娘,已经不是她能够随意招惹的了!

黄氏母女也被这一幕镇得说不出话来,敢当着沈若浦的面这么逼迫着孙姨娘的人,这府里恐怕也就只出了个她沈羲吧?!

她居然,她居然——是了!她这么无礼,居然连沈若浦都没有阻止与斥骂她,这真是太奇怪了!

她这样不算目无尊长吗?不算张扬跋扈吗?

可她们此刻却指责不出来。

不但指责不了,就连先前那股誓死要赶她出府的底气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你们怎么不说话?”偏这时候,沈若浦忽然还扭头望过来。

孙姨娘脸色煞白,黄氏也牵着沈歆把头垂了下去。

沈若浦缓缓站起来:“既然没有话说了,那就把今儿上晌,所有有人指证去过西跨院的丫鬟婆子全部拖出来审!直到审出她们背后的主子为止!”

他面无怒色,但每个字都如同烧红的巨石,不知压得人喘不过气,而且还烫得出不了声。

孙姨娘慌忙跪下来。

沈若浦睨着她,咬牙再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倘若往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你们这手上的管家权,都全都给我交出来!

“府里没有人能管,我便去外头请人回来管!”

第076章 如何善后

随着末尾这句,他顺脚踢翻了面前椅子,抓起手畔卷宗,大步往门外而去!

孙姨娘伏在地下一声都不敢吭,黄氏母女也是一口气吊在那里,看看她又看看沈羲,不知道该把这气往哪儿撒!

沈羲看了眼她们,垂头想了一想,却忽然提着裙子追了出去!

“老太爷请留步!”

沈若浦在庑廊下停下来,两眼望着前方,两腮紧绷得如同块石头。

沈羲不由将声音尽量放缓,说道:“老太爷公务甚重,后宅里总是以这样的事情惊动您,实在是太不应该。”

沈若浦收回目光,忘着脚前。

她又接着说道:“只是我觉得如今眼目下,整治内宅固然要紧,最紧迫的,倒是该把这层影响消除。不知道老太爷对接下来的事有什么想法?”

沈若浦沉哼不语。

他能有什么想法?衙门里一堆事也处理不及!

沈羲忍不住叹息。

沈若浦又皱眉看着她。

沈羲颌首,说道:“孙女以为,咱们沈家虽非书香世家,但以如今的兴旺,规矩却不能从头乱起。

“大姐姐虽于林公子有少年之谊,但我相信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

“既是没有那回事,而且杨家也是值得结两姓之好的人家,那么杨家这门婚事也是值得继续的。

“所以我觉得,眼下应该先善后,把坏的影响降到最低。”

沈若浦听她说到这里,才倏地将身子转过来:“这泼污水的都在自己家里了,还要怎么去跟杨家说?!难道把人押到杨家去赔罪?!

“那我沈若浦,可就当真不用再京师呆了!”

他一拂袖,先前压制的怒气到此时方才彻底抒发出来。

这事虽然谁都没有拿到证据,可真当他这个刑部侍郎吃白饭的么?

莫说他本就对这事存有疑惑,在她列举完那些利害关系之后,若还想不到是谁干的他宁可将这位子拱手让人!

但他处理政事在行,对于内宅家事却当真束手无策。

这内宅里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叫他对哪个下手为好呢?

他长吐了一口气,摇摇头,忽然觉得打心底里的累。

虽是交给了纪氏与孙姨娘管家,但她们个个都只会甩锅,动不动就抬出他来裁决。

记得当时沈崇信和胡氏在时,那会儿他也没怎么操过后宅的心……

“这件事孙女虽然无辜,但对于维护沈家声誉,总归也是当仁不让的。”

沈羲脸上已完全褪去了先前的跋扈,而变得谦逊内敛:“孙女也为原先的不懂事而对老太爷感到愧疚。”

沈若浦身为祖父,又为一家之主,平日里严肃冷漠,对孙子们只问读书学习,对孙女们虽然稍微好些,可也委实称不上多么亲近慈爱。

眼下沈羲这几句话着实来的柔软熨贴,他这怒火燎原的心情忽然也就清爽了不少。

想到先前她的细致入微,她的有理有据,气势夺人,他又不由往她看过去。

这丫头今日表现倒是也让人意外,先前被孙姨娘反唇相讥时也能保持头脑清晰,分明没有丝毫都没有被她牵着鼻子走,有这份清明的心思,也十分难得了。

再加上黄氏一上来就指责她,到了这会儿,还能替沈家及沈歆婚事考虑,便更为难得。

沈羲见她望过来,便就笑道:“老太爷若信得过我,便听我说几句如何?”

他默不作声,望着栏外一株青松,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羲道:“刘夫人此刻必然已经到了杨家,杨夫人多半也会信以为真。再者还有府里丫鬟的表现也显得有失家教。

“如此,我们不光得让杨家相信大姐姐的闺誉,还得让人相信咱们家教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只出在下人身上。”

沈若浦听到这里,眉头舒开了些。

她说的对,京师就这么大,不把这烂摊子给收拾了,便是再寻下家,日后也还是会有影响。

不过他还是道:“把罪责推到下人身上,岂非也治标不治本?”

“那老太爷觉得,应该把始作俑者推到杨家去赔礼么?”沈羲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反问。

沈若浦没吭声。

当然不能把纪氏推出去,那沈家还不成了大笑话!

沈羲见状便接着道:“对外,我们当然要做的体面。主子不能出来,就抓下人。再说了,肯替主子做这种事的下人,必然同样心术不正!

“这两个人抓出来不但得严审,而且得狠治!否则这群刁奴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规矩!

“至于老太爷说的‘治本’——”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

沈若浦遂道:“你有什么主意?”

沈羲笑起来:“老太爷只要真下狠心管治内宅,便不怕抓不到这两个人。只要抓住她们,再来记敲山震虎,您还怕这虎出不来吗?”

沈若浦眼中一亮,敲山震虎,对!

他心里忽然也跟着亮敞,原先堵在他心中的麻团,在她三言两语之下,竟然变得顺溜起来了!

信步踱了两圈,他说道:“那杨家那边究竟要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沈羲望着他,“抢在杨家来人退庚贴之前,咱们先到杨家提出罢约。”

“提出罢约?”沈若浦又听不懂了。

既是说要保住这婚事,主动提出罢约自然是没有道理!

“这就是第二计,以退为进。”沈羲笑道,“老太爷人在朝堂,志在四方,这内宅里的弯弯绕您自然不屑。

“咱们提出罢约,对今日之事甚感抱憾,但抱定原则,拒不承认他二人暧昧不清,只承认今日下人所为令沈家颜面尽失,已愧对杨家盛情。

“杨家就算是再不想接受这门婚事,接到信之后,看在您面上,应也绝不会因下人几句话,武断下决策。

“他们宁可延后些时日再行退还庚贴。只要他们不当场接受罢约,接下来,拜托林夫人去办就成了。”

“林夫人?”沈若浦略带疑惑。

“正是!”沈羲点头,“老太爷别忘了,林公子此番也是受害人之一。

“林夫人是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被这种谣言缠上的。您说,她会不会努力去促成此事呢?”

第077章 不识好歹

沈若浦沉吟着,不禁点起头来。

论家世,林家也不比杨家低,丁氏做这个媒人确是很合适的。

林霈与沈歆不管有没有那份心思,他们八字不合,总归是成不了亲。

这虽然不见得是最好的办法,但起码也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

他想了想,又问道:“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把责任大都推了给林家?况且,对杨家似乎也——”

也不太公平。

毕竟被提出罢约或退婚,总归会引起人乱猜测的。

说起来,这都是他沈若浦治家不严,这才出了如此闹剧。推给旁人,委实良心难安。

沈羲叹道:“这次拖累了林公子,确实是沈家的不是。但光自责是没有用的,如何避免再有下次,才是正道!

“眼下摆脱谣言的最好办法,便是让这婚事继续,至少不能让杨家满腹怨言地把这事往外传。

“林夫人不像大伯母,她是个明白人,她会乐意去做的。必要的时候,她会想办法让杨家相信林公子与歆姐儿的清白。

“当然,这样一来,沈家欠下林夫人与林公子一份人情是逃不掉了。歆姐儿也必须端正言行!

“至于杨家,我肯定只要礼数尽到,杨家绝不会当场接受。

“我们坦坦荡荡,并不欺瞒,也不存在算计的说法。提出罢约,不过是为争取时间。

“如果最后婚事成了,便皆大欢喜,于沈林杨三家都有利。

“万一成不了,杨家事后也必然会向我们提出罢约,所以他们不会吃亏。

“而有咱们的致歉在先,他们自然会另寻个理由,到时沈家再顺势而为就成了。所以也吃不到亏。

“但若听之任之……”

剩下的她已不必说了。

倘若听之任之,难道就任凭纪氏因为她这点私欲,而拖累着沈家把林家杨家全给得罪了吗?

那沈家不败才怪!

沈若浦凝眉半日,忽然盯着她看起来。

沈羲虽有略愕,但也未曾退缩。

看了她良久,他忽然收回目光,折回往宝墨斋方向:“跟我来!”

珍珠远远在后头瞧着沈羲与沈若浦说了半日,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一开始担着心,直到后来见着他还垂着头认真听她讲话,这口气才算是松下来。

等到见着他们说着说着又去了书房,这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跟进院子,却见黄氏母女也跟了过来,俩人狠狠瞪完她,又立在门下去瞪书房里正替沈若浦磨着墨的沈羲。

从前能给沈若浦磨墨的,可只有沈歆和沈嫣,如今她沈羲竟然也有这资格了?!

沈歆这里满是嫉恨,等到沈若浦搁笔站起来,沈羲才刚跟着他走出门槛她就冲了上去:“你又在老太爷面前出什么鬼主意!”

“住嘴!”沈羲还没有说话,沈若浦已迎面对着她怒斥起来:“羲姐儿这个时候还在想办法替你善后!

“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祸害你!你当自己是什么,当羲姐儿又是什么?!”

沈歆劈头被骂,两脸臊红,满眼里不可置信!

紧跟上来的黄氏也看呆了,沈羲在想办法给她们善后?她有这么好心?

“老太爷,这——”

“你也好好管管你自己!”

沈若浦负手深望着她,沉脸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包庇纵容,才会有被人算计中伤的机会!

“与其成日里想着怎么往上爬,还不如做你的份内事,把女儿教出个样子!

“就她这德性,哪怕就是有王公贵族求着上门,好好的日子也能让她给过败了!”

黄氏被骂得面红耳赤,把头垂到了心坎前。

“来人!”沈若浦又叫来不远处立着的福安:“带着老夫这封信,备几色好礼,亲自送到杨家去!

“当着他们夫人的面把咱们治下不严的罪给认了,就说是沈家对不住杨家!

“但若问起大姑娘与林公子的事情,就答绝无此事!

“等从杨家回来,再把这封信送去林夫人,只说一切拜托她了!”

福安听得他细细安排完,立刻折身出去了。

黄氏母女这里听完,却早已经呆了!

杨家那边她们大约能听懂,今儿出了这事,事后去修复修复关系也是正常。

可为什么还要拜托丁氏?

她们睁大了眼睛望着沈若浦。

沈若浦也恰正凝视过来:“都听到了?你们都在想着怎么把羲姐儿赶出府,人家却在想着怎么帮你们把杨家这婚事保住,把咱们沈家的脸面保住!

“都几十岁的人了,脑子竟还不如个十几岁的孩子好使!”

说完他拂袖出了门。

沈羲扫了她们两眼,也与珍珠出了门去!

黄氏呆立当场,简直连气都回不上来!

沈羲刚才追上沈若浦,在那里叽叽呱呱地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想办法替她们保住婚事?

这——

她们俩面面相觑,这就是再不相信,听完沈若浦的话她们也不能不信了!

这么说来墙外的丫鬟果然不是她指使的?

她真的是冤枉的?

那不是她的话又是谁干的?!

“一定是纪氏!”黄氏突然咬起牙,“一定是她!”

沈羲与珍珠回到梨香院,裴姨娘正带着丫鬟们在廊下做针线。见到她们回来立刻赶上来了:“怎么样?”

珍珠连忙在后把详情说了,众人听完皆一怔一怔。

元贝说道:“姑娘何必又去帮拂香院善后?大太太和歆姑娘那么坏,换成她们是您,可暗地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还以为沈羲自又会把长房狠敲一顿。

裴姨娘道:“姑娘的行事才是对的!好好的人家,若真让她们这么折腾下去,迟早弄没了!姑娘哪里为的长房,不过是为的沈家。

“沈家被她三房弄败了,于咱们有什么好处?”

元贝恍然大悟。

珍珠也说道:“要不怎么咱们就是比不上姑娘呢?眼下虽然是从长房得不着好处,她们不会感激也不会从此就把姑娘当亲人。

“可是姑娘今儿解了老太爷的围,老太爷可是当着姑娘的面把大太太和歆姑娘给骂惨了!

“在这府里,只要老太爷相信姑娘,别的人还在乎她做什么!”

元贝总算明白过来!还以为姑娘又犯糊涂,没想到却比她们眼界开阔多了!

第078章 祸事来了

不过她还是撇嘴道:“姑娘帮了她们这么大个忙,也不知道她们日后可曾还有脸来为难咱们?”

沈羲扬唇:“她们自然是不会再有空为难咱们,这会儿,她们忙着怎么报复撷香院还来不及呢!”

她追上沈若浦固然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大局着想,她还得借着沈二姑娘的名份积累实力与温婵争锋,又怎么可能会置沈家名声不顾?

再者沈若浦本性并不坏,沈梁来日也得依靠沈家。她犯不着缩手不理。

同时这么样一来,她也彻底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她没了嫌疑,那么黄氏母女会找谁去?

她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她们的矛头,自然只会朝着纪氏去!

纪氏挑出这么大件事,结果自己拍拍屁股走人,想来个坐山观虎斗!

她岂能那么便宜她!

但她也着实高兴不起来,沈家乱成这个样子,她即便过好了自己的日子,也总会有麻烦寻上门来。

内宅不安定,势必会为她来日计划拖后腿。

“对!”元贝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拂香院必然会去寻撷香院算帐!

“撷香院这计策使得奸,可她也万万想不到不但这婚事还有可能保住,而且大太太还绕过了姑娘冲她来!

“竟敢出这样的馊主意,她也该尝尝鸡飞蛋打的滋味!”

“姑娘!孙姨娘亲自与何贵家的带着人逐个查今儿去过暖玉斋附近的人了!”

这时候凭霜飞快跑进来说道。

虽然在裴姨娘的瞪视下立刻摆好了站姿,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

“知道了!”沈羲道,“倘若查问到咱们这儿,你们只管照实交代!”

谅她孙氏也不再在她梨香院头上动土了!

凭霜称了是,立刻迈着小碎步下去吩咐了。

众人这里便也接着议论起来。有的猜测杨家情形,有的猜测纪氏去了哪里。

听她们说到纪氏,珍珠忽然又想件事来:“是了,姑娘说奇怪不奇怪,先前我去撷香院领月钱,史瑞家的不但没说二话,而且还没曾克扣半点儿,全数将咱们的月银结清了!”

她边说边从里屋拿了包银子出来给沈羲。

沈羲看到这满包银子也有些意外。

纪氏被她屡次打脸,并且她既能嚣张到闯上门来打沈梁的地步,自然是没什么顾忌的。

就算她扣了二房银子也得不着什么便宜,可到底回头她还得费番工夫去把她讨回来。

她竟然没在银子上为难她,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纪氏自丁氏与刘夫人去了拂香院,便就带着沈嫣出了府。

在外头闲逛到下晌,估摸着事情也该差不多闹开了,便就着紫薇先回府打听,而后自己带着沈嫣随后慢悠悠地回府来。

哪知道才进了鹿鸣坊,紫薇便就又忙不迭地折出府来了!

到了跟前还没站稳,便就气喘嘘嘘地道:“不好了!孙姨娘抓了好多丫鬟跪在万荣堂!当中就有如意吉祥两个人!是老太爷下的令!”

纪氏大惊失色,等她把打听来的事情一股脑儿说出来,便整个人都懵了!

她们算得万无一失,怎么搞到最后不但沈羲安然无恙,反而祸水还往她这边倒来?

暖玉斋外说话的丫头自然是三房的丫头,除去她们撷香院的人,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纪氏初初还是不大想这么做的,因为毕竟若是穿帮,追究起责任来可以直接让她把这中馈大权给交出来!那岂不得不偿失?

但是沈嫣却说不用怕,沈歆眼里如今只有沈羲这颗砂子,她们都指的这么明显,照她那点心计,只会怀疑到沈歆头上。

再说了,只要没当场捉到,拂香院又凭什么说是她们三房干的?没证据,那不是诬蔑人么!

回头让老太爷断起来,还是于她们三房有利!

纪氏经过她这么分析,不禁深以为然,而后就听了她的!可结果——

“你说怎么办?!”

纪氏当场就在马车里骂起沈嫣来!

沈嫣也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况,她哪里能想到沈羲会在黄氏母女的威逼下,当着沈若浦的面那么不要脸地撒泼呢?

撒泼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有理有据,把黄氏母女还有孙姨娘驳得无言以对!沈若浦是最讲道理的,她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沈若浦当然会听进去!

最可恨的是那死丫头居然还跑去献什么策,沈歆嫁不嫁关她屁事!让她忙着跑出来出风头!

她这里被纪氏骂得越狠,心里就越恼沈羲,进府这一路都没有吭声。

纪氏也是满脑子麻团,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为好。

这里二门下下了车,穿过垂花门进了撷香院,迎门一人便就朝她冲过来,带着呼啸之声,双手已经抓住她发髻,嘶吼怒骂道:“纪如珺你这个贱人!你竟敢这般害我歆姐儿!”

纪氏万没想到黄氏会撕上门来,一时之间措手未及,竟被她一把扯散了发髻,连头皮都险些都揪落下来!

沈嫣与丫鬟们赶紧前来劝阻,但黄氏来势汹汹,哪里是她们能拦得住的?

这里才刚拉住,那里她脚一踹,便就直中纪氏膝盖,踹得住忍耐不住蹲下了地!

纪氏虽然心虚,可是她时刻记着自己是府里的当家主母,让黄氏这蠢婆子给当众打了,她哪里还有脸面在?

于是也扑过去抓住黄氏头发,将她也连甩了两巴掌!

黄氏如同失控的母狮,推开丫鬟便拖着纪氏拳打脚踢起来!

她毕竟武官之家,比起从小只会读书做针线的纪氏强壮了几分,再者到了她这年纪身子骨也壮实起来,纪氏哪里是她对手?

虽然打了她两巴掌,但这里却又不知挨了她多少回!

丫鬟们束手无策,这又不是下人婆子还能拦拦,府里两位主母打了起来,沈若浦又在衙门,谁还有这本事来拦?

就是两位太姨娘也没这喝止的资格!

“去唤少爷们来!”有人灵机道。

“那哪儿成!少爷们来了就更不可收拾了!谁还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母亲吃亏?”

何况府里几位爷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079章 内宅堪忧

沈羲这会儿早就得了消息立在穿堂外庑廊下,摇着扇子透过镂花窗往内看得眉头早凝得死紧。

如果沈家是这样的家风,那么沈歆就是嫁去杨家,也未必会讨得婆家欢喜了!

“怪不得你们家老三宁愿要那个姓乔的小贱人也不要你!

“就你这么副连自家亲侄女都不放过的歹毒心肠,哪个男人受得了你!你除了一肚子坏水还有什么?!

“老三就该在外头找十个八个妾,再生上十个八个庶子庶女来活活气死你!”

黄氏扯着嗓子指着纪氏鼻子大骂,使的劲太甚,连五官都扭曲了!

纪氏浑身颤抖,指着她说道:“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再跟我说一遍!”

“我说你活该被丈夫抛弃!活该一个人留在京师守活寡!”

黄氏这嗓子可不是吹的,这一出来,不止是东跨院,就连西跨院的人都听到了!

“我要杀了你!……”

纪氏哭喊着扑了过去!

沈羲在墙下收回目光,虽说沈家上下的事她已经知道得差不离,但三房里这段关系她却还真不知道!

难怪纪氏?没跟着沈崇光出去,原来是沈崇光竟然身有侍妾相随?

这就难怪她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却成日里板着副脸,活似谁欠了几万两似的了!

她再瞄了眼窗户那头,折回了梨香院。

撷香院这边,沈嫣到底还是着人把哭着喊着的纪氏拖了回房,沈棣闻讯赶来,也把黄氏架走了。

纪氏回房伏在床上一阵痛哭,一边哭一边骂黄氏,又骂沈崇光和乔氏,嘴里没个消停,沈嫣耐着性子从旁伴着,也没劝说她什么。

黄氏总归是占了赢面,虽是也挂了彩,可是想到纪氏那哭天抹泪的样子她心里就说不出的舒爽!

沈歆见着她凯旋自然也是服气的,但又有些担心沈若浦回来她们又该如何解释?

这里正刚担心,前面就说老太爷与福安一道回来了!

顿时母子三人全被福安此去情形引去了心思。

福安是办完事回来后恰巧在门外遇见沈若浦的。

进了宝墨斋,福安便说道:“杨家那边接到老太爷的信时刘夫人也还在,杨夫人应是才听完消息,面上怒容都未曾来及得退去。

“但看完信后杨夫人却又没再说什么了,只问了小的几句姑娘的事,小的都照老爷吩咐说了。

“之后杨夫人便就什么也没说,把小的给打发了回来。

“林府这边,林夫人还在怪责大太太,不过在看到老太爷去的信之后也还是转了口风,说这事交给她去办。

“她说杨家只要没有退还庚贴,就还有机会。她还让小的回来代向老太爷问安。”

沈若浦听完才算是松了口气。

杨家并没有当着福安的面说什么,也没曾退还庚贴,那就说明这封信去的还是有用。

至少安抚了杨家,他们也不至于对外传播沈家的不是了。

他想了想,又让福安也来告诉沈羲。

福安到了梨香院把话回了,沈羲便也点了点头。

其实无论沈家还是杨家,还有林家,三方都有利益在,尤其杨家又赶着给杨公子定亲,是不可能当真不顾一切地退婚的。

但是沈若浦不谙家务,自然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如何善后与挽回,当时若真就不了了之,不止是称了纪氏的心,同样也白白放走个联姻的好机会。

她是不在乎沈歆嫁得好的,反正与她不相干,嫁得好了,沈家才会好。

沈家好了,她这个二姑娘在外头的地位也才能水涨船高……

“姑娘?”福安唤醒了她,颌首道,“老太爷还说,姑娘若有急需的东西,也可以禀过去。只要不过份,老太爷会答应您的。”

急需的东西?

她回神想了想,看到已没了光泽的衣袖,便说道:“我这里倒不曾紧缺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若是方便的话,能许我进库房选几匹料子裁衣,那我便心满意足。”

黄氏她们这里眼见得福安自上房出来又进了梨香院,又从梨香院出来直接回了上房,也终是不敢前去上房打听消息。

去梨香院的话又确实没那个脸去,到底不管怎样沈羲这次的确是被冤枉了的,全都是纪氏害人不浅!

可是若不打听便什么也不知道。又怎么禁得住这般煎熬?

最后权衡再三,黄氏还是把身边丫鬟玲珑叫了过来,让她拿了些点心送去梨香院,顺便打听打听。

沈羲倒也没有绕弯子,把福安的话跟她说了,然后点心仍让她带回去。

黄氏听玲珑把话说完,内心又有些百感交集。

虽谈不上多么悔恨,到底比起沈羲的胸襟,她们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事换成任何一个人,可都不会再出声搭理,但沈羲却这么做了,即使她也有讨好沈若浦的嫌疑,那不是也是她长房得了好处吗?

算了,那五百两银子的事日后就不提了,就这么一笔勾销罢!

闹腾了一整日的沈府,终于随着暮色渐临而清静下来。

晚饭前传来那两个说嘴丫鬟被审出来的消息,且是当着沈若浦的面招出来的,随后纪氏便跪去了万荣堂。

沈若浦执意要解了她的职,沈嫣跪下来哭求,说及到沈崇光,沈若浦最后还是饶恕了她。

沈羲都没耐心听完详情,长长叹了口气,便已落笔写起字来。

看来沈家这内宅,交给谁管都不如让她亲自来管来的安心。

写完字,趁着饭后闲暇打听了一番沈崇光纳妾的事,凭霜凭雪就正在这时候赶回了府里。

“幸好没有辜负姑娘所托,能打听到的都打听到了。”

凭霜脸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将手里的纸又递回给沈羲。

“鲤鱼胡同的宅子,三年前是个姓蒋的人从牙行花一千五百两买走的,到手后不过半年,又卖给个姓魏的茶商。

“但是交接银两也只有一千五百两。而去年卖给如今的人家,经手银两是四千八百两。而卖主在契书上落款名字,叫做魏询!”

“魏询?!”

沈羲倏地就想起青石镇的宅子来。

合着那个姓魏的全名就叫做魏询,而原主手上几笔房产,果然就是这个魏询的人谋夺走的?!

第080章 贵族格调

“没错。”凭雪道:“此外庄子情况也差不多。打听不到这么具体,但是也都是倒卖过的,如今的地主都不是三年前的人。”

沈羲凝眉吐气。

这就没错了!

二房总共两座私宅,一座小田庄,偏生宅子庄子全被倒卖过,而且这姓魏的已经摆明出现过两次。

不会那么巧,会有两个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又同姓的人同时盯上了原主,这必然是同一个人在背后筹谋不会假的!

而他还只是个跑单帮的茶叶商……

不过,此人既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刑部侍郎府上二老爷的遗产,自然手脚会放干净,尽量不留痕迹。

沈若浦事后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并加以惩治,也直接证明了这一点。

可既然他明知道会很麻烦,又是怎么从这堆麻烦里把事做得滴水不漏的?

别的不说,他必定得对沈家十分了解。

甚至是,对她们二房以及原主本人也很了解。

但原主半点记忆没给她留下,她又要上哪里去寻找端倪?

再者,田产宅子是被算计走的,那存在钱庄里的两万两银子,八成下场也是如此了。

堂堂侍郎府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换成他们张家——不,她也并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她不是也同样让温婵给算计到了吗?不但让她算计到了张家为她置嫁妆,同时还连命都让她给算计走了!

她于原主,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她把那纸收起来,说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姐姐!吃立夏蛋了!”

丫鬟们才刚跨出门,沈梁就举着两颗香喷喷的茶叶蛋走进来,他脖子上还用小布套套着一颗挂着。

“谁送来的?”她接过来闻了闻,竟是放了五香八角还有许多香料煮成的。

“姨娘做的。拿小炉子煮了一整天,好香的了!我们每个人都有。”

沈梁边说边剥开手里那颗,掰下来一块送进她嘴里。

煮了整日的立夏蛋,果然很好吃。

原先在张府,肖氏每年立夏也会给大家煮立夏蛋。

鸡蛋并不是稀罕之物,但是吃多了精美佳肴,偶尔吃吃这些粗食也是极好的。何况张家原先发迹之前也是耕读人家,自然不会太拘泥于食物原材高不高贵。

肖氏不太会烹饪,但是做这些时节小吃却做得很好。

那年徐靖从沙场回京,正赶上这个时节,第一件事也是来到张府蹭吃肖氏煮的立夏蛋。

沈羲放下手头事情,牵着沈梁走到庑廊坐下,在夜风里看他慢吞吞的剥蛋壳,然后小口小口地品尝。

她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她记得徐靖到府来的那天下晌,温婵就在牡丹林旁的八角亭里抚琴。

她素喜欢划船散步,但温婵却喜欢焚着香,放着帘幔,在水榭里抚琴独奏。

温婵刚进府时,不止看到廊下的宫灯害怕,就连香也不认得。

她的到来让张盈多出许多事做,教她辨香,识音律,鉴赏,采花制胭脂,还有梳各种美丽的发髻。

温婵也学得很很快,不出一两年,就能弹出流畅的《高山流水》来了。

她喜欢沉水香,龙涎香,牡丹和芍药,喜欢赤金与翡翠,喜欢琴棋书画,一眼就能看出质地不错的绸缎,还有高雅的曲目,就连走路,也让女师教她贵族少女们流行的一字步。

她爱的一切事物都是有“格调”的。

所以入府之后她一年比一年像个地道的赫连贵族少女。

但是徐靖当时在牡丹花林外听过她弹的曲子后却皱眉说,这调子也太急进了。

徐靖是安国公世子,大她三岁,是她打小结着伴儿去五军都督府大槐树上掏鸟窝,在顺天府学里趴在后窗看美貌先生的同盟。

徐家有军功,掌着中军都督府已有两代,安国公有着一把漂亮的长髯,张盈小时候看到他,总是忍不住凑上前摸上一把。

他们掏鸟窝的时候被靖国公当场捉到了,挨板子的那个总是徐靖。

安国公夫妇跟张解夫妇很要好,都是很疼她的。

后来徐靖不知是因为替她把中军衙门里鸟窝里掏得太多,还是因为替她打听国子监美貌老师的授课时间被抓包,结果被安国公踹去苏北服役,一去便是五年。

那年回来时正是立夏,张盈已经及笄了。

她已经出落成了个盘着元宝髻,插着数量恰到好处的钗环,穿着自己绣上的缠枝西番莲的月华裙,安安静静坐着软轿到徐家来,冲他行着完美礼节的大姑娘了。

而徐靖也变成了高大挺拔,被边关少女追捧为“银狼”,并且叱咤大秦的少年将军。

看到了儿时的好伙伴,张盈的衿持维持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又聊到了一处。

徐靖如此点评完时,温婵恰恰看了过来。

张盈自幼习音律,哪里不知道徐靖这句急进代表着什么意思?

温婵区区几年便将自己生生变成个高贵小姐,她渴望进入贵族圈子的心情别人不知,张盈却看得清清楚楚。

但彼时她却以为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因为毕竟她本来的身份与张家格格不入,她若不刻苦将自己好生雕琢,岂非也辜负了张家一片苦心?

何况这些才艺全是她自己努力学来的,张盈觉得靠自己本事获得,这并不可耻。

所以徐靖的话她没有感到意外。

她意外的是另一桩。

她那时并不太懂儿女之情,哪怕也曾常听人把她与徐靖安做一对,她也只觉得那只是他们少时情谊罢了。

她并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心时会有些什么表现,温婵当时也只是盯着徐靖看了半刻,然后便垂着头,抱着琴往亭子那头走了。

徐靖去服役之前他们也不是不认识,从前也曾在一处闲聊吃茶。

可爱情来的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事隔五年,温婵动了春心,那日她害羞得很。

张盈在徐靖面前有多随兴张扬,她温婵就有多衿持柔媚。

如今想来,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温婵对徐靖的情意,居然就像这被逐渐煮透的立夏蛋一样,不知不觉也渗入内心了。

第081章 没好男人

撷香院里的立夏蛋除了徐懋之外,没谁有心思吃。

纪氏被打得狠,不止是皮青眼肿,就连头发也被捋下一大把来。再加上哭得久了嗓子也哑了,整副形容,简直不是一个惨字了得。

沈嫣陪在屋里,也不敢多说话,反正挨骂就听着,这个时候,再笨也知道该装孙子的。

终于等到勉强用了些饭,纪氏才心情恢复了些,拿热鸡蛋滚着眼角淤青,咬牙骂道:“都是沈崇光那个浑蛋!那个挨千刀的!我这辈子就是被他害惨了!”

沈嫣瞧她说着说着眼泪又要出来,连忙递了帕子过去道:“别气别气,气多伤身!您只要日子过得滋润,还要男人做什么?

“天底下哪有什么好男人?个个都该遭天打雷劈!”

纪氏气顺了点。擦了眼泪,又望着她道:“你一个闺女家,怎么说话这么毒?你将来不嫁人了?天底下男人若都该遭雷劈,那你不成了寡妇?”

沈嫣双手顿住,垂下的眼里滑过丝冷光,抬头又笑道:“寡妇就寡妇,只要自己过的好,当寡妇又有什么!”

纪氏被她的话弄怔住!

她可还不到十四岁!对男人哪来那么大敌意?

“往后可不许说这种话了!”她沉声道。

“不说就不说!”沈嫣笑着剥鸡蛋,无所谓的样子。

纪氏望着她,又不禁沉默下来。

分明当初把她送去纪家之前还是只会争零嘴儿吃的小丫头,在那里住了两年回来,便就变了个人似的。

不但心性成熟,而且还让人根本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母亲放心,就是歆姐儿这婚事又挽回了,我也会替您出这口气的!”

沈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像只猫儿一样娇昵地道:“都是沈羲,我定会想办法治她,让您继续安安稳稳地当您的官太太!”

纪氏被她一说,眉头又舒开了。

沈羲揣着凭霜打听回来的消息又辗转了半夜才睡。

消息打听到这个叫做魏询的人面前便戛然而止。直觉告诉她,如果找到这姓魏的,则必然会有答案。

但人海茫茫,她没有人脉,没有势力,又要自何处去寻找?

除非求助沈若浦,但是求助他的代价太大了,首先如果这笔钱若找了回来,沈若浦即便是担着侵占亡子亡妇遗产的骂名,也肯定不会交给她打理。

可如果钱不交给她,她岂不还是捉襟见肘?

她需要钱,而且还是大量的钱!

所以这件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惊动沈若浦。

何况,沈若浦未必不知道这个姓魏的,如果能查到,他必然也早就查了下去。

而说不定,这个魏询也只是个化名而已——

沈羲感觉自己遇到了瓶颈。

早上醒来漫不经心地吃着粥,元贝抱着捧绣球花进来插瓶,顺道告诉说丁氏刚才派人来府传话。

说是昨日已经递了帖子去杨府,杨夫人答应今日她上府面谈。

听起来事情还算是比较乐观,就是不知道丁氏这谈判能力究竟如何。

杨夫人曾经亲见过沈歆,究竟心里应是有数。

既是当时瞧着还喜欢,那总归还有几分情面在。

沈歆当着陌生人的面,还是知道收敛的,针线方面也还过得去。

挑儿媳妇不也就是看上几面,没有什么污点便就成了么?

又不能先接回家住上几个月观察之后再决议,这种事,除去眼光,终归还是靠点运气的。

一早上就思绪乱飞,人懒得动,话也说得少。

直到何贵家的来传话,说老太爷有吩咐下来,着二姑娘早饭后直接去库房挑衣料,她这才打起精神,领着裴姨娘往库房去。

沈家欠她们梨香院的多了去了,除去待遇,还有本属于他们的抿香院呢!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先一步步把脚跟站稳再说吧。

到了库房,婆子们早已经开了门在等候了。

沈羲浏览了一圈四面的绸缎架子,先给沈梁选了几匹质地轻薄柔软的锦缎,再让裴姨娘自己挑了几身合意的。

自己又从中选了六匹夏衣料子,四匹秋衣料子,再又给丫鬟们还有旺儿的全都挑齐了。

此外镶边绣线什么的有合意的,也拿了些。

何贵家的原道她们定要趁机搬回去许多,因此还着了婆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看她们只挑了当季够用的,反倒是有些意外。

回到房里,先把丫鬟们及旺儿的都发下去,这里娘俩才坐下察看起来。

裴姨娘看了两回,便就说道:“你如今是当家的,总要有几身撑门面的衣裳。

“我看不如就拿几匹去街上绣坊里做,她们有些是宫里尚衣局出来的,到底手工更讲究,说出来的款式也更时兴。

“其余家常的便由我慢慢来做好了。”

沈羲道:“既是我要做,那你和梁哥儿也去做两身。工钱也花不了多少。”

裴姨娘先是不肯,后来经不住劝,想起这次月钱是发足了的,过日子倒还够用,也就答应了。

便让珍珠与旺儿去那绣庄里排了号,约定了日子上门量尺寸。

雨水少了,天气就日渐的暖和,初夏的风将梨香院庑廊贯得处处花香。

沈羲趁空便整理了两日衣橱。

把衣服被子薰了薰,又教丫鬟们如何把控制香薰火候,又摘了许多花自己制香调香。

没想裴姨娘从旁看见,竟讷讷望了她半晌:“姑娘怎么识得这些?”

“看书学会的。”沈羲答。裴姨娘识字,但并没有看书的习惯,所以不怕她会怀疑。

但是裴姨娘盯着她手下娴熟的动作,眼里的疑惑却并未散去,并且若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丝惊讶。

沈羲便道:“只要掌握了配方火候,其实很容易的。”

裴姨娘点点头,望着她,走到一旁去叠衣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

沈羲也觉得有些奇怪,若说她是怀疑她制香的举动让人疑心她换了人,可是以往比这更出格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做过。

何况近来她的确多出许多时间翻书,就算是她忽然学会了,这也没有什么好特别值得惊讶的。

不过除去这回,后来她也没再有问到什么别的,想来是说过就忘了。

第082章 贺兰大人

夜里沐浴完,发现居然来了癸水!

立时也紧张起来!万幸量不多,想来应是初潮,那么珍珠她们应还不会留意。便连忙自己收拾好了,装作无事发生。

但这样一来便不能马上出门,便又跟裴姨娘多推了两日。

到了这日身上清爽了,才又打点着上街事宜。

大清早就听门外马蹄响,问了问,说是沈若浦回来了,又走了,今日刑部有大事,十分之忙。

刑部衙门自是繁忙的。沈羲了然。一面与裴姨娘带着丫鬟上了街。

如今有旺儿赶车,比起原先又自在得多。

没多久马车便进了南城菜市口。

旺儿道:“今儿人倒是多!”

沈羲往外看去,只见大街宽宽阔阔,果然挤满了人。街对面就是座两层小楼的绣庄,门口也停满了马车。

“不如在这里下吧,这挤过去还不知道得多长时间。旺儿找个地方等着。”她道。

裴姨娘正有此意,遂招呼着着丫鬟们下车。

大秦亡国之时,秦宫里的宫人就是没有被杀尽,恐怕剩下的也不大可能还能在人烟繁华的京师开上这么一大间绣庄了。

这一片也着实繁华,路上多是妇人女子——经过那场战争,拓跋男子在兵慌中骤减,如今天下正值休养生息之时。

“真热闹!”珍珠笑道。

说话间,娘儿几个已经到了街中央。

才说说笑笑地往对面去,忽然街头人流就变得躁动起来!

周边的人开始拥挤,妇人们也开始激动地高声议论起来!“是燕王府的人!是贺兰大人!”

裴姨娘赶紧护着沈羲在怀里。

沈羲也绷紧了身子,尽量不让自己有受伤的可能。

但是人群越来越挤,身边人也议论得越发来劲!

紧接着又有锣声开道,长长地传入耳腔,车轱辘声与如潮水般的脚步声,和着退散到四面的人语声呼喊声,如同奔流的潮水无可阻挡着冲击着人的耳膜!

“怎么回事?”她站直身子。

但才刚站直,身后的人便推搡着她们往前去!为了保持平衡,她也不得不跟随行之。

裴姨娘踮脚看了眼已经进入眼帘的队伍说道:“是燕王府的人!”

“燕王府?”沈羲诧异地皱了眉,也看着这队人马。

这果然是套有着王府标志的仪仗队伍,前方是两队宫人,随后是执剑的卫士,再之后是抱着拂尘的侍者。

终于到了正主,则是架远远地迤逦而来的,足有三倍寻常马车那么大的硕大马车。

马车四角各挂着只巴掌大的银虎,虎下挂着银丝穗子,车壁侧身有比寻常规格大不少的侧窗,此刻车帘已挂起,可隐约看到里头人的半袭青衣。

而窗上则有个团花状的徽记,想来应该便是王府的徽记。

车身后头又还有同样人数的侍者卫士。

“对,燕王府!”

正疑惑着,裴姨娘便斩钉截铁地点了头。

她神色凝重,双眼紧盯着窗外人马说道:“大周有三个人旁人碰不得。‘武有燕萧文有韩,还有太傅壁上观’,当中的武有燕萧便是指燕王萧放。

“燕王执掌天下兵马,现为五军大都督。据说一身武艺十分了得。

“而燕王府也有三个人常人碰不得,便是人称‘王府三骄’的青龙白虎并雄狐。

“车身上挂的是虎,那么这人便是承运殿掌宫贺兰谆!”

沈羲从未见裴姨娘如此善言。

更没有想到一个王府掌宫居然还有这样大的排场!

古往今来所有朝代,开国之初重武轻文这是勿庸置疑的。

民心尚未稳定,士子尚未移志,王法尚未贯彻,没有武将护国护法,简直寸步难行。

尤其是在大周皇帝还妄想除尽所有赫连血统的当下,这个时候哪个当君王会选择冷落他们?

这么分析下来,燕王府的排场倒也勉强能够理解。

“听说是去监刑,菜市口布了刑场,今儿要斩的是后军营参将陈修。主刑的还是燕王世子!”

身边女子传来带着小激动的议论声。说到燕王世子的时候,声音还激昂地颤动起来!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已经到达窗外的车轱辘声淹没。

沈羲往菜市口那头看去,果然早已经布好了刑场!

这就难怪沈若浦早上那么匆忙了!

而这边厢,大马车已经到了距离她不足两丈外。

车角的银雕白虎随着车身颤动,下方坠着的穗子在风里欢跃地舞蹈。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清风也吹起了窗内束起的帘幔。

一只修长素手伸出来,勾住那幔子,里面一张脸也顺势朝这边露出来。

沈羲望着这张脸,全身血液刹时僵凝!

“徐靖!”

“嗯?!”

裴姨娘倏地回头。

沈羲脸色发白望着车里,魂魄像是已经抽离!

车里坐着的男子长眉入鬓,朗目如星,这眉眼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整腔血冰冷了又沸腾了!

他的清亮大眼,他的时刻微勾着的双唇,他的坚毅利落的下巴,这张凑成了她记忆里那整张面孔的人,刹时与她脑海里那张面孔重合!

——徐靖!

她提起裙子,突然往人流里挤去!

眼泪随着她的推挤迸出来,她管不着!

裴姨娘在身后喊她,她也听不见!

她以为在这陌生王朝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故人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阿盈阿盈,我跟我爹学武功了,等我学会了带你去打猎……”

“阿盈阿盈,你想要什么鸟,燕子还是斑鸠?我去给你捉……”

“阿盈阿盈,我要去沙场了,这是我存下的私房钱,你帮我收着……”

数不清的阿盈在耳边回响着,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思绪。

她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仿佛只要一直不断地往前走,就能扯着徐靖的手,朝着赫连王朝飞奔而去!

这个大周不过是她的一个恶梦,她只要回去便还能看到那盛世繁华,还能堂堂正正以赫连人的身份活着!

“什么人!”

身子突然被刀剑架住,她被迫停下来。

泪眼外居然已经是刑场下!

“咱们去看看贺兰公子!”

身后的女孩们忍不住雀跃,怀着颗怀春的心情又你推我挤地朝监刑台那头而去!

她们的激动和热切,令人莫名联想起鱼池里趋之若鹜的鱼群,令得侍卫也无可奈何。

第083章 眼有杀机

沈羲在鱼群里身不由己,着力想靠到街边,却还是随波逐流在往前挪。

他是徐靖还是贺兰谆?

她脑海里不住地翻滚着这个问题。

如果他真是徐靖——有了徐靖,她还用怕什么!

禁卫森严的刑场!

她已经到了人群密布的刑场外围。

那架代表着殊然身份的大马车已经在两丈外停下。

马车门打开,一截青色衣袂露出来,于朱漆车辕上碧浪翻飞,等到这浪止,青玉样的男子便已经立于车前。

他腰缠翡翠,头束玉冠,甫一露面,四面便皆已清静,等到那目光略略往人群一扫,数不清的倒吸气声音便紧随而来。

他迈着步,稳步往北面高台上三张座椅走去。

在四面充满着艳羡惊叹的议论声里,每行一步皆如足下生莲,顾盼之间,已然风华绝代。

沈羲望着这张脸,深深吐了口气。

……他不是徐靖。

徐靖是烈日下的赤金,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光芒四射,是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而眼前的男子是月光下的湖泊,他清灵温和,内敛含蓄。

他不是他。

她退进人群,手扶着身边的槐树,凝眉望着这熙攘的世界。

她早该想到,如今是大周,不是大秦了,徐靖到如今也已经有六七十岁,他不可能是他。

就算是徐靖的后人——徐家也是纯赫连血统,他们家后人即使留到如今,也不大可能会成为拓跋藩王的心腹近臣。

如今再看去,他与徐靖果然也只有个壳子相像。

但是这具壳子,已经足够使她乍见时激动忘形了。

毕竟他是她的伙伴。

毕竟她眼下孤家寡人。

“让开让开!囚车来了!”

这时候远处将士的喝斥声又传了过来。

她凝神看去,才发现这刑场里里外外全是人。

她小时候偷偷与徐靖到过刑场附近,那时是斩祸国的后戚。

那后戚闹得人人喊杀,那围观的场景却也不如眼下壮观。

而且此时围观的多是妇人女子,谈论的也是今日监刑的诸官。

“姑娘!”

沈羲正待要走,裴姨娘突然到了她身边,焦急地扯住了她:“你怎么走这么快?!”

沈羲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我们走吧。”她搀起她道。

眼下这会儿想要原路出去是不可能了,只能先等行刑完之后才能走人。

她拉着裴姨娘往外围寻了个没什么人的大柳树下站定,柳树下正好有块地界碑,可以坐坐。

大周这几年杀的人多,想必百姓们对于行刑这种事也早已淡定。

乱世便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杀个人跟宰个鸡羊差不多。

囚车一辆辆从面前经过,扣住的皆为男子,一共七个。

犯人被押上铡刀跟前,整个儿一排,恰好在沈羲正前方。

眼下监刑台上人还没到全,看来时辰还没到。

她忽然想到沈若浦身为刑部侍郎,按理今日这场合也该在场的。

再想想一般犯人就是要行刑也得拖到秋后,既是立时行刑,那说明这案子不小。

再想起前些日子沈若浦带回府来的那份印着兵部与刑部两方徽记的卷宗,不由暗忖,难不成他当时办的便是这案子?

还是先前那句话,大周开国未久理应抚恤武将,这个时候却一举杀了七个男子——这若不是灭了满门男丁,便是连同主犯从犯一起灭了!

什么案子来得这么严重?

她这里正疑惑着,刑台上七名囚犯却已在这时就位。

正中央蓄着满脸络腮胡的那个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脸上,停下来,但转瞬,他却突然间环眼暴睁!

沈羲看到他时也倏地凝了眉!

居然是青石镇上那男人避开过的络腮胡!

看到这张脸,她丝毫没有迟疑,扭身翻过石碑迅速躲下来!

——络腮胡眼里有杀机!

果然!在她扭身瞬间,那络腮胡突然间张开嘴,噗地朝她吐出一物来!

那物也不过星子大小,但却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它来势那般迅急,使人光看一眼便也觉得喉头发紧!

“啊!”

人群里激起无数惊呼!

没有人想到这死囚嘴里居然还藏有暗器!

沈羲分明来不及多想,借着石碑遮挡迅速又退到了更为安全的大树后!

恰在同时,她亲眼又望见斜次里突然飞来颗小石头,朝那暗器击去!

石碑前方的空中传来啪地一道声响!击起的火花在半空溅向四面,随同那击落的铁珠同时落向地面!

刑台上的侍卫立时飞扑过来按住那凶手。

沈羲迅速抬头看往台上,只见那被压得贴住了铡刀的络腮胡仍然在咬牙往她看过来!

“吓着了吗?”面前忽然有温润而温柔的声音传来。

她定睛,那袭青袍坠落在面前草地上,肖似徐靖的贺兰谆半蹲在面前,双眉微蹙,关切地望着她。

她摇摇头,到底还是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搭着裴姨娘的手起身,冲他行了个礼,然后依旧凝望着台上的凶手。

凶手已动弹不得。

她绝不认识这个人,她也能肯定这个人绝不认识她!否则的话当日在青石镇上小胡同里,他便不会以那般无意而轻佻的目光看他。

可既然都不认识,他又为什么要杀她?

她沉默无语,脑海里全是突然冒出来的各种疑问。

贺兰谆注视了她一会儿,与身后侍卫道:“让她们过来坐坐,压压惊。”

沈羲这时候哪里走得?

她与络腮胡唯一能谈得上牵扯的便是那布衣男子,他难道是把她当成了与他一伙的,所以才临时报复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布衣男子又是什么身份?!

正惊疑着,人群那头这时却又已骚动起来,只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呼啸而至,远远地马蹄飞踏,尘土飞扬,如江流奔腾,湖海翻波。

一路红尘里,身着玄色蟒袍的男子头束龙冠,身跨赤电,于万千众生里挟着令人难以逼视的气势飞驰而来!

他有如云海里翩舞的蛟龙,浑身俱是无法遮挡的光芒。

而他身后列成两队跟随骑来的紫衣侍卫,更衬出他的气势所向披蘼!

四面先前还欣喜地议论着的人群不知几时已变得安静,万千目光均只顾着望向直奔着刑台而来的他!

第084章 特权太盛

赤电马离刑台还将六尺。

马上的他仍在往台上飞纵疾驰!眨眼他冷冷往台上一扫,紧接着猿臂一挥,拔出的配剑便如同一道霓虹,直直飞入了那络腮胡胸膛……

高台上血花四溅!

络腮胡壮硕的身躯砰地翻倒在地下,指着这剑的主人:“萧,萧淮,你诬我……”

一语未完,他身子后仰,已然动弹不得。

萧淮勒马停在高台,占领着制高点,在马嘶声里睥睨着陈修尸体。

“恭迎世子!”

贺兰谆躬身呼道。

四面将士与侍卫皆呼啦啦单膝跪地,百姓们随之伏倒下来。

方才还挤得人山人海的菜市场,忽然就因为众人的伏拜而变得视野开阔起来。

萧淮自马上下地,接过侍卫递来已擦干净的剑入鞘,抬步往监刑台去。

转身途中他顺势往贺兰谆站处一扫,目光落到他身旁立着的沈羲身上,那脚步稍缓,眼神也忽而变得幽黯。

但他却未停步,而是扫过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前方,继续朝着他要的方向前进。

沈羲直到此刻一口气才浮上来。

从她看清楚这位燕王世子的面容时起她的心就已经在不住往下沉。

那先后在鹿儿胡同与青石镇上出现的布衣人,曾经被她误以为是赫连人的他,居然是大周威震天下的燕王府世子!

这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当初在小胡同里他没有动手杀她了。

他们萧家手持天下兵马,处处是他的耳目,她区区一个弱女子,何曾会被他放在眼里?

就是当时逃了,又何曾逃得过他的手掌心?只怕他现如今连她姓甚名谁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

在之前他还是布衣的时候她能对他产生莫名的信任。

但眼下已不能了,她已重新升起对他的警惕与戒备。

贺兰谆收回身势来望着面前的沈羲,温声道:“陈贼是朝廷要犯,口藏暗器,偏偏将凶器对准了姑娘。为了在下好交差,还得委屈姑娘移步,等行刑之后,随在下回衙门录个供。”

沈羲略顿。望着他道:“大人明察,我与这囚犯可绝无瓜葛。”

贺兰谆微微扬唇,望着她没说话。

监审台上萧淮已在正中央椅上落座。

望了眼刑台下说话的那两人,他又将目光移向了前方。

仿佛沈羲为什么在那里,贺兰谆为什么与她在一起,他并不关心。

前方七口铡刀已经空了当中一个,陈修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台下四面的百姓又再次热议起来。

行刑也是要讲时辰的,不但证明这是王法规矩,而且就像是死刑犯赴刑场前吃的那饱饭一样,一定程度上对双方都是个安慰。

但是燕王世子的到来却强势打破了这规矩,没有人说他有什么不对。

也没有人敢说他不对。

因为整个大周除去皇宫不在他们燕王府的势力范围之外,整个天下,就没有燕王不能踏足的地方!

而燕王却只有这一个儿子。

王法在燕王父子眼里,你说形同虚设也好,说是他们特权太盛也好,总之,你也只有仰望。

萧淮支着下巴望着前方,任凭各种各样的言论传进耳里。

“贺兰大人。”

身边有侍官躬身让出了路。

贺兰谆到了左首的椅子坐下,侍官便上了茶。

紧接着便就有衙役过来禀道:“时辰将至,刑部兵部也到了菜市口。请世子爷示下。”

萧淮端了自己的茶在手,头也未抬,翘了翘食指,苏言便发话:“人到齐了,便预备行刑!”

萧淮顺眼往刑台下望去,只见沈羲与裴姨娘正由侍卫引着走向监审台后方。

燕王府的世子以及重臣在此,沈羲自知是不能不应付周旋了。

她与裴姨娘跟随侍卫上前,到得监刑台后方的墙角坐下。

远处很快传来传令官宣读刑令的声音,看不到如何样。

沈羲对贺兰谆的安排略存了一丝感激。

她不惯看这些场面,看不得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血溅当场。当年与徐靖偷来刑场,也并没有看到那一幕。

如果是伤害到她的人她能逮着机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你都不知道他罪在哪里,突然间怎么忍看?

但她又是烦恼的,因为回头还要随着他们去中军衙门。

萧淮……那络腮胡叫的,是他的名字吗?

裴姨娘说燕王叫萧放,那这萧淮定然唤的是他的儿子没错了。

她之前见到的这位能令到百姓都得跪地山呼的燕王世子,与她所看到的他实在太不一样!

之前的他是随意的,随兴的,完全不在乎世俗的。

而眼下监审台上高高在上的他,冷凝,高不可攀,威慑四方。

况且这与他露面之前她对燕王世子的设想也不同。

她以为一个藩王府,再怎么势大也大不过她所认识的那些,但她明显想错了,大周的这个燕王府,看起来竟像是他们真正的执政王!

她忽然想起曾经从珍珠她们平日闲言碎语里听到的信息。

大周先皇李锭原是大同府的副都督,十六七年前突然联合起西南,东南,各地拓跋军官在原地起兵。

如今的太后郑氏当年乃是李锭身边的侍妾,因为某些原因一直随军在侧,所以地位殊然。

定国后李锭的原配陈氏被册立为皇后,当时宫里后妃说多不多,高高低低也有十数人。

但最为受宠的仍然是被册封贵妃的这位郑氏。

而郑贵妃因为智勇双全,在攻打进京的路氏帮助李锭定下过许多决策,加上又甚会收服人心,因此,即便是定国后她也时常在勤政殿替李锭分忧。

但显然后宫里不会有人乐意见到郑氏专宠。

尤其陈皇后的地位也愈显尴尬。

于是经历过一番不为外人所知的宫斗后,陈皇后于建康五年薨了,留下的太子也在次年被废。

随后几年后宫皇子但凡比郑太后所生皇子年长的多数无故死去,直到建康八年,郑氏的儿子李煦被立为太子,郑贵妃也被加封为皇贵妃,这场宫争才算落幕。

如今李锭存世的皇子只存下三个,当中一个便是如今龙位上的昭庆帝。

还有两个倒是皆封了亲王,只是一个去了云南,一个去了广西。

太妃们有子的从子,无子的皆退去西宫养老。

说起来,留在京师的反倒只有燕王这个异姓藩王。

在如今宫里只有郑太后孤儿寡母的局势下,燕王府的存在于大周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085章 抢我女人?

“贺兰大人有吩咐,请姑娘随我们往中军衙门去录供。”

这时候忽然有抱着拂尘的侍官走过来。

沈羲站起身,只见面前已经多了辆马车,还有衙门里差役在侧。

而监刑台那边已经没有了动静,人流也在往四面八方散去,看来应该是完事了。

马车距中军衙门倒不远,上了大街不过拐了两道弯便已经到了地儿。

因为直接驶进衙门内,所以一下地,迎面便见到开阔的院内那株大槐树,当年徐靖与她掏过鸟窝的地方,这院子还在,这树却比五十多年前大出两倍了。

侍官将他们引进中门,往左是道月洞门。

沈羲在这门前止步。

她记得这门后便是昔年徐靖父亲的公事房,他们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侍官在门下回头,说道:“贺兰大人在里面等着姑娘。”

沈羲这才又抬步,缓缓往那门内走去。

因为是军衙,所以即便也是建承天门内的四合院,但却收拾得比普通宅院更为干净爽利。

院里甚至没有什么树,只有墙角两丛新种的翠竹。

从前安国公时期的龙柏与各类菊花皆不见了,大周许是要将大秦的痕迹全数挖除,当真未曾留情。

侍官引着她们走向东侧一排三间小屋,正厅门下已站了两名执着拂尘的太监。

这里是原先徐靖跟着安国公熟悉军事的地方,安国公常常一丢便是一堆兵书给他,规定他不看完多少便不准出来。

沈羲过来寻他时,便常常会踩着窗下的尖石,踮脚往屋里投吃的。

进屋时她看了眼窗下的石头,虽然早已被青苔覆盖,但它到底还在。

于是抬头看到看到屋里书案后坐着的贺兰谆时,她眼前就有些恍惚。

仿佛当真还是五十年前,徐靖坐在这屋里,一面抱着脑袋抱怨公务何其繁重,一面数落底下人多么不配合不听话,逮着她就好像逮着了同盟,可劲地发牢骚。

“姑娘好像对我这张脸很感兴趣。”

贺兰谆在案后微笑。

沈羲定神,没有答话,在他指着的椅上坐下来。

对他的脸感兴趣也是正常,毕竟街上那么多女孩子都不是白跟着他的。

面前摆着份表格,无非是姓名籍贯住址等等。

这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她是该填虚的,还是该填实的?

如果填虚的,萧淮会不会顺着寻到沈家去——不不,他若要知道,也必然已早知道她的身份。

那么他又会不会戳破她?

显然这可能性又不会很大,毕竟他先前也没有戳破。

再有那陈修死前说他诬了他,是指萧淮给他定了莫须有之罪?如果真是这样,显然他就更不会戳破她了。

如果他不想戳破,那她就不能据实写,总归他拿着她的把柄,她只能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她在姓氏那栏填了个肖字。

接着又随便填了个住址。

京城她熟,地名张口就来。

然后事由一项,她便填了“无辜”二字。

她不认识陈修,被他报复本就无辜。

写完她把表递过去。

“世子。”

门外传来侍官的敬称。

沈羲回头看去,只见萧淮恰已大步跨了进来!

随后几名紫衣侍卫立在门外,另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锦衣男子相随在侧,而先前在刑场,这男子也是与萧淮形影不离的,想来应是他的贴身属从。

萧淮到了屋里,屋里气氛便瞬间凝滞下来。

贺兰谆虽然立在他身侧,也不见半点拘束卑微之态,但却也无法再如方才般与人言笑晏晏。

这气势如虹的男子目光清清冷冷往沈羲脸上扫来,而后拿起她写的这表看了两眼,便随手塞了给身后的苏言:“带回去。”

显然他指的是带沈羲回去。

贺兰谆道:“这恐怕不妥,若不问清楚,王爷那边我可无法交差。”

在当今燕王唯一的儿子面前,他不但以我自称,还能说出个“不”字!

沈羲不禁冲他看去,只见他面上全无惧意,俊朗的五官里,仍然只有一派湖水般温润的气质。

这湖水般的温润里却又透出玉一样的坚定,他说不相让,似乎就真不打算相让。

萧淮扶着剑,踱到公案这边,忽然将双手撑在案面上,身躯巍峨如山,压向对面的贺兰谆,眼里的冷光令沈羲看了也不由心头发紧。

“莫非你想跟我争女人?”

声音微哑缓慢,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以王府府臣的身份,跟王世子争女人,这话来的一点都不轻。

沈羲忍不住从他背后瞪了眼这胡言乱语的狂徒!

虽然猜测他带她走不一定是要害她,但却不意味着他能这样称呼她!

贺兰谆看来无法再坚持。

他扬唇看过来,冲她摊了摊手:“那贺兰就只好恭送姑娘了。”

沈羲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何来的恩怨,只得略略与他颌了颌首,当是之前在刑场下他伸手过问的感谢。

萧淮半眼都未曾再落在他们身上,转身如同来时一样,又大步出了门。

沈羲跟着出了院子,在门外迎住了冲过来的裴姨娘,摇摇头示意她别多问,随后又静默着出到前院。

萧淮直接跨过前院去往了东侧的一道月洞门。

沈羲身后还跟着侍卫,他没有发话放人,便也只好跟着进去。

门内别有洞天,东西北面各有门,顺着北门进去,侍卫又多起来。直接到了最中间一排房间前,苏言道:“沈姑娘请进。”

这声沈姑娘便足够说明她之前的猜测是真的了!

他果然早已经摸清楚她的底细。

沈羲落下裴姨娘,进了门。

这屋子有她梨香院一半大,看模样是扩大过的。

到了西侧偏厅里,萧淮立在帘栊下,随手便将手里一物抛过来!

沈羲连忙避开,那物件儿哐啷啷掉落在地上,亮闪闪的一枝,一头雕着两朵梅,居然是她遗失在小胡同里的那只银簪!

“倒是挺机警。”

他笑着在身后大罗汉床上坐下来,随手沏了杯茶在手。

沈羲捡起那簪子,不知道该不该道谢。

最终到底还是行了个礼。

面前这人,她可不想得罪!

正想问他能否走了,他忽然又清清冷冷地开起口来:“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沈羲满忽然想笑。

好的,她可正中下怀呀。

不过想来他是好意。她微微颌首,说道:“是。”

第086章 父子心机

萧淮不料她答的这么爽快,又凉凉扫过来望了她半晌,转着手里杯子:“让你填的表,为什么作假。”

没有疑问的意思,就是陈述。

沈羲可不认为他不知道为什么。略顿,便躬身道:“因为不知道世子会来救场。”

如今她之于他,大约就如一只不经意捕到手的兔子,没有杀的必要,但放走之前还可以留着磨磨爪子。

萧淮望着她,抿了口茶,却没有再说话。

沈羲也微凝神,看来这是个不怎么容易被激起反应的人。

好在她也并不希望他有更多反应。

无论如何他也是屡次救了她。

他又是这样的身份,便是狂傲几分,肆意几分,也都是完全可以容忍的。

她遂将簪子收回袖中,说道:“谢世子替民女解围,若无它事,民女这便告退。”

刚说完这句话,门下苏言却忽然进来:“王爷来了!”

沈羲在门下回头,下意识往萧淮望去。

萧淮神色已变,眉头也倏地皱紧。

沈羲没犯法,自是不怕见燕王。

但是先前贺兰谆的话却又还在她脑海里回响,陈修死前为什么要冲她下手,贺兰谆还需要向燕王交代!

毕竟陈修是判了极刑的重犯,燕王府既然全程有人参与,那么他不弄清楚也是说不过去的。

但是她却不知道燕王会来得这么快!

这么说来,定是贺兰谆在他们走后便将消息告知给了燕王。

贺兰谆这是在成心害她吗?

这当然不可能。

他并不知道她是赫连人,始终也只是想弄清楚她与陈修之间的联系。就算弄清楚了,也不可能特意为难她。

可她偏偏解释不清——她说没关系,他们会信吗?

要使他们相信,她就只能把与萧淮之前相识这段说出来,甚至到胡同里那段,可那就复杂了!

所以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就此撤走,不让燕王见到。

她被陈修报复,至少说明她不是陈修同伙,既不是同伙,燕王抓着这事不放作甚?

可是门外脚步声都已经传进屋里来了,她还能怎么撤?

“跟我来!”

正出着神,萧淮突然如同一道魅影挪到她跟前,接着拖起她的手,又如魅影一般绕过后头帘栊,将她塞入屏风与帘栊之间夹缝!

夹缝只有一尺宽,沈羲虽然瘦,骨架也不粗,但却仍然逼窄到无法动弹!

她本来打算万一避不开,那就直接面对好了,到时再见招拆招,也不定会输。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采用这种方式!

“父王。”萧淮清冷到没有生气的声音传过来了。

接着是一声拖长音的“唔”。

但这声音,却又意外地清朗。

萧淮已有二十出头,那燕王算起来至少也应该年届不惑,他竟然有这样的嗓音。

她小心地透过半指宽一道缝隙望出去。

只见那道如同萧淮一般高低的身影背对她而立,身上玄色蟒袍剪裁极为合身,将他比例极好的身材修饰得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无异。

在他这样的年纪,处在他这样已可以高枕无忧的位置,没曾大腹便便,并且腰背都不曾穹上一点,算是极之难得了。何况还保养得这样好。

“我听说,先前在刑场被陈修暗器行刺的女子你带回来了,人呢?”

燕王脸偏向萧淮,这个角度,已能够看到他三成的侧脸,这侧脸与萧淮有几分神似,而且因为没有蓄须,所以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远远年轻得多。

但沈羲此刻却无暇再关注大周这位藩王的风仪。

因为他果然一来就问起了她!

她把心定住,听着看萧淮会怎么回答。

“走了。”萧淮道。

燕王把脸又转过来一点,目光停在他脸上,不再移动。“走了?”

萧淮目光落在他足下,定定道:“我在青石镇抓捕陈修的时候,她无意闯了过来,陈修应该把她当成了我的人,所以在刑场上见到她便就下了手。

“我看她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问了两句话便腿肚子直颤,懒得纠缠,便就放她走了。”

萧淮操着他微哑的嗓音,完全不着痕迹地撒着谎。

沈羲有些郁闷。

她并没有吓得颤腿肚子……

不过这番话虚虚实实,令她都也不由暗加赞赏。

燕王既能这么快赶到,足见那位被誉为白虎的承庆殿掌宫贺兰淳不是吃干饭的。

既然能有这样强干的属下,燕王本身定然也有卓绝之处。

萧淮要救她,只能撒谎,可若不把实情交代几句,恐怕也交代不过去。

只不过她不明白,自己的亲爹面前,萧淮为什么却要做到如此滴水不漏?

即便是他说她就在这里,也只是解释起来麻烦了些,燕王应绝不至于深究,更不至于怀疑到她的血统去。

可他先前脸上的随意,不屑,甚至是别的,如今在燕王面前,全都没了。

“这是你的决定?”

燕王已直接转过来,面对着他了。

这话说得慢慢腾腾,听不出火气,但却有隐隐的不悦。

萧淮静默半刻,缓缓道:“此女是受害者,大同营里眼下正乱,我以为无须再纠缠细节。”

燕王盯了他半晌,忽然往旁走了两步,随手翻起他案上公文来。

萧淮立在旁侧不语不动,仿佛一座磐石。

屋里顿时只有纸张翻动时传来的沙沙声响。

沈羲极小心地呼气吸气,这时,便又听燕王慢吞吞说道:“自以为是,最不可取了。”

公案旁的他把公文放下来,目光又回到萧淮身上。

如此盯着他凝视了片刻,他才又抬步,负着手往门外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消失,而萧淮却还立在那里,两眼盯着地下,仿佛变成了石桩。

门外已静了很久,沈羲微微吐了口气。

但她还没怎么动,他却忽然伸手掷来一物,恰击向她头顶的帘钩!

帘钩叮啷一响,沈羲又屏息凝神定在原处。

“是了。”

门口突然又响起燕王的声音!

她屏息望去,只见燕王居然又折了回来,将桌上他翻过的几本公文重又拿起:“这些我带回去看看。”

说完之后他看了他两眼,才又重新往门外走去。

萧淮立在原处,背对这边站在那里。

沈羲垂首呼吸。

她本来以为极寻常,可被他弄得,生生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了。

第087章 真识时务

她从来没有这见过这样的父子!

很明显燕王对他的话并不相信,否则他绝不会借口拿公文而故意倒转回来。

也很明显,在他面前的萧淮与她所知的萧淮全然不同!

他清楚知道燕王的习惯,所以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等他。而从他这份淡然来看,这样的事情,必然也已经经历过许多回。

是什么样的原因,致使外人眼里掌管了皇权以外大部分权力的燕王父子竟然拥有这样微妙的关系?

而这样微妙的关系,竟然让她这个外人给亲眼目睹了……

“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不知什么时候萧淮已到了她跟前,右肘支在帘栊架上,整个上身笼罩在她上方,目光寒冷如冰。

在这身蟒袍衬托下,他的气势更加锐不可挡,如盘旋在她头顶的巨龙,将她完全困在掌握。

沈羲倏地回神,看了下他双眼,咽了口唾液沉下心,望着地下:“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所谓树大招风,作为权势倾天的藩王,除去趋之若鹜的拥趸,自然也还有无数暗地里盯着他们的人。

倘若他们父子并不如人们想象的亲切紧密的消息传出去,想来也会给人可趁之机。

朝局上的利害沈羲再清楚不过,她若识相的,便只能将这一切烂在肚子里。

倘若能走出这个门,也再不要与他有任何牵扯。

“民女卑微,虽耳闻燕王殿下威名已久,却至今无缘叩见。”

她说道。

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必须否认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见过燕王。

顶上气压松了些。

萧淮垂眼望着她,忽而又冷冷望向她身后屏风:“是么。”

沈羲没说话,神情却是坚定的。

他目光又移回她脸上,从她半垂的浓密的眼睫看到她挺俏而坚毅的鼻尖,又从她鼻尖往上看到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五官倒罢了。

要紧的是她这岿然不动的气质。

忽然间他扬了唇,拢嘴轻吹了口气,那刘海刹时被吹开,露出那底下一小片光洁白润的额头来。

沈羲下意识抬眼,便恰好接住他投过来的两道目光。

这目光里的戏谑,真是让人着恼。

“想不到沈若浦,竟然还有这样识时务的孙女。”

萧淮很满意从她眼里看到的那丝凛光。

他收回身子,退开两步,目光虽恢复清冷,但却已望去了别处。

沈羲深呼吸,望着退到安全距离的他。

眼前一丝不苟地束着龙冠,穿着蟒袍玉带的他,与当日披散着长发坐在阳光下秋千架上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无疑这样的他看起来更直接,更强势,而以往的他则更具有迷惑性。

“从这门出去,右转,苏言在那里等你,你的人已经上了马车,出去后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他扬起下巴指了指帘栊那头一道门。

沈羲紧抿双唇,福身一拜,便再不停顿,提起裙摆便往那门走去。

萧淮直望到那道门紧闭上之后,才收回目光坐下来。

桌上的茶已冷了。

他端在手里半日,终于还是轻啜了一口。

沈羲按他说的出门右拐,果然先前的锦衣男子已经候在那里。

并没有什么言语,见她来了颌了颌首,便就引她穿过条甬道,来到架不起眼的马车前。

“你可算来了!”

裴姨娘双手拉住她,话虽是低缓的,但每个字都在颤抖。

沈羲反手握住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多问,便就随着马车出了中军衙门。

衙门外阳光正烈,而衙门内,清风簌簌。

萧淮喝完那杯冷茶,苏言也回来了。

他上前道:“有件事不太寻常。”

萧淮没说话,只望着杯底那撮舒展开的茶叶。

苏言接着说:“今日在刑场里,陈修射出暗器指向沈姑娘时,击开暗器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是贺兰谆的人。”

萧淮倏然凝眉,半刻后扭头看着他。

他略直起腰,从怀里摸出张纸来,指着上头画着的简单舆图上前道:“少主请看。

“北面是刑台,沈姑娘所处的位置是相隔有三丈远的南面柳树下,而监审台的位置在刑台后方。

“贺兰谆当时与侍卫都在监审台上坐着,而那颗石子则是从沈姑娘的东面袭过来,从位置上看,可以看出手的不可能是贺兰谆的人。而周边的衙役也不可能具有这样的功力。”

萧淮拿起图来。

“击开这暗器的,显然另有其人。”苏言又说道。

萧淮看向前方,方才懒散下来的目光已变得锋芒尽显。

“这件事,王爷知不知道?”

“目前应该还不知道。”苏言道,“少主当时收到陈修身藏暗器的事之后即迅速赶到杀了他,估计贺兰谆也在以为是少主下的手。

“因此他才会把沈姑娘带回衙门,想探听出姑娘与少主之间的联系。不然的话,属下猜想王爷不可能那么快到来。”

萧淮站起来,走到帘栊处停下,说道:“不能低估了贺兰谆,即便是眼下王爷还不知道,也不表示稍后贺兰谆不会察觉出端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从怀里将先前沈羲填的那张表拿出来看了看,说道:“西城明月坊桂花胡同丙字十三号,去打点打点。”

未等苏言颌首,他便将那表随意放在案头,出了门去。

等到苏言也随后出了来,屋里便空空如也再也没了人。

马车一直把沈羲与裴姨娘送到绣庄。

街头早就恢复了平静。

沈羲经过一路的梳理,也已经平复了心情。

先进绣庄量制衣尺寸,店铺里的人还有些在议论先前刑场那一幕幕。

沈羲与裴姨娘皆不动声色,量完便又雇车回了府。

坊门口刚好遇到因为没等到她们,又回府来寻她们的旺儿,他回府又不见她们,于是又折出来。

这里恰好遇到,便少不得又是一番询问。

沈羲却无心与他说这些,把裴姨娘留下来,便自行进了梨香院。

“姑娘回来了。”

凭霜凭雪在门下将礼行得一丝不苟,她点点头进了门,示意她们都出去。

第088章 究竟是谁?

屋里飘来浅浅的檀香味。

她吐气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潋滟,先前那一幕又在脑海里回放起来。

看来她之前在沈府这个多月的经历,简直可以说是很太平了。

肖似徐靖的贺兰谆,突袭她的陈修,刑台下如骄龙跃至的萧淮,在中军衙门里重游故地时的心酸,还有萧淮房里见到的燕王。

这些与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忽然就都在她眼前走了一遍。

她倒宁愿今天遇见的是韩家人……

回想起萧淮在帘栊下盯着她时的那清冷目光,她又忍不住叹气。

这家伙纵然没有害她之心,但终归危险,即便是他没说不让她再相见,她也不能再见了。

她把茶灌下肚,怔怔出起神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看到贺兰谆的面容时引起的,她没想到,完全无干的两个人竟会长得这样相似……

徐靖在她十六年的生命里占据了许多位置,纵然她觉得自己对徐靖的情份更倾向于少小相伴的朋友之情,她也没有办法对这张脸无动于衷。

因为他,她才又见到了萧淮。

小胡同里慵懒得连头发也不曾束,就那么靠在秋千索上享受春光的男子,在经历过赌坊里赢着小钱游走街头之后,突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四方跪地山呼朝拜的藩王世子——

这世界,还真是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看不到的!

她闭上眼,摇摇头。吐了口气,把脸埋在手心。

“别愣着了,快来喝汤。”

这时候裴姨娘正端了碗汤进来:“先垫垫肚子,饭时早就过了,厨下没留饭,珍珠去让人现做了。”

沈羲清了下嗓子回神,接了汤拿银匙搅了搅,手下忽然又停了。

她望着旁边坐着扎起鞋垫来的裴姨娘,她的手是稳而快速的。

“怎么了?”裴姨娘察觉了。

沈羲道:“方才的事,你不后怕么?”

裴姨娘身形定住,过半晌,她眼里光亮黯下,低头放了针,盯着门槛幽幽道:“我活了二十七年,学识远不如姑娘,但看过的血腥,却已经数不清了。

“后怕,怕得多了,最后也就麻木了。何况再后怕,世事不也都是料不到的么。”

沈羲听完,目光回到汤碗里。

她的话她无法不信,但又总觉得,比起她曾经见过的那些姨娘来,裴姨娘总还要特别些。

“那个贺兰谆是什么来历?”她喝了口汤,又问道。

“听说是从小就跟着燕王的,是燕王最信任的人之一。世人要不尊称他贺兰大人,便称他贺兰公子。”

裴姨娘咬断手下线头,说道:“听说文采好,脾气也好,与朝中许多文官都交好,倒是没听说过他什么坏消息。”

从小就跟着燕王。这么说来是徐家后人的机率就更接近于无了。

沈羲默默喝汤,不再吭声。

端着针线篮子走到后头斗柜处的裴姨娘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凝着眉头走回来:“姑娘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沈羲又把头抬起来。

裴姨娘走到原位坐下,看了眼外头,压声说道:“今日在刑场下,救下姑娘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救她的究竟是谁?

沈羲凝了眉。

难道不是贺兰淳的人么?——哦,不对!

贺兰淳当时在刑台后方,也就是说与她之间还隔着一排犯人。

而那石子却是从她右方横击过来的,他们不可能做到在那么短的时间抢到她右边击开那石子!

除非他们的人是神仙,否则任谁也做不到。

而且她也清楚记得,在那钢珠被击开之后贺兰淳才侍卫们赶到,这就足能证明不是他!

不是他,那难道是萧淮?

那也不可能。萧淮离得更远,且在事出之后隔了有片刻才到来,虽然他到来之后直接杀了陈修,却也只能说明他半途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是他的侍卫吗?

也不可能。

侍卫一切行动听命于主上,就算萧淮不想杀她,他也未提前知道她在那里,怎么会告诉侍卫出手保她的命?

他们都不是,那就只有别的人了。

而这别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凝神半刻,脑海里忽然闪过个人来!她倏地睁眼望着裴姨娘:“莫非是她?!”

戚九!

除了戚九还会有谁?!

她虽然从青石镇回来这么久戚九也没有出现,可她却能肯定,她对她绝不会有恶意。

她刚在杏儿沟出现就遇见了在路边的她,去到青石镇又见到了她,在追上萧淮的时候也见到了她!

这说明至少自她在杏儿沟出现时起,她就是一直在她周围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回到京师的时候她也跟着她来了?!

“我也觉得有可能。”裴姨娘绞着双手,凝眉道,“如果不是贺兰大人出的手,那就只能是戚九了!”

沈羲扶桌站起来。

连裴姨娘都这么说,那她的猜测就更有道理了!

难道这些日子,戚九一直都跟随在她身侧吗?

她到底还是因为她那番投石问路,被影响到了?

如果是她,那这些日子她在哪儿?

她有没有危险?!

她紧握着手里扇柄,四肢血已有些发热了。

“看来他到底还是记得老爷太太的恩情的。”裴姨娘眼眶微湿,“我就说嘛,都替他丢了两条命的,怎么可能对他们的遗孤不闻不问。”

沈羲望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这件事切不能声张,绝不能声张!”

“我知道。”裴姨娘吸气点头,“我知道的。”

沈羲坐下来,只觉十指都已经发麻了。但她紧绷已久的心,忽而间又轻快地跃动起来!

戚九,是戚九呐!

入夜的京城,不知何时起了些清风,上弦月在浮云映衬下如同只裹在锦缎里的银钩。

而天幕下的燕王府,则在月色里如同一座巨大而瑰丽的玉雕,点点华灯折射出它的殊然尊贵。

贺兰谆傲立如仙,站在玉阑宫庭前的玉兰树下,看着手里那张表,扬起眉来:“没看到?”

“正是。”面前侍官嗓音尖而恭谨,“表是趁世子爷不在时悄悄从他公案上拿出来的,奴才确认无假。

“照着上面的地址去往这明月坊桂花胡同丙字十三号时,发现肖家只是户殷实商人,而他们家女儿已经出城去湖州外祖家了。”

第089章 太顽皮了

贺兰谆在树下听完,微微地嗯了一声。

这么快就去外祖家了。

“算了,都是假的。”他扬眉道。

萧淮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将纸落在案上?不过是引人上钩罢了。

他掸了掸手里那张表,就着头顶的明月与宫灯看起来。

表上字迹娟秀,看得出来写得甚随意,但是这股随意里又透着难以掩饰的一股劲,这样一笔字,不狠加练上十年八载,可绝对练不出来。

而且其字落笔又从容自如,看得出来,她不止是当着他的面填了假信息,而且内心还十分之坦然!

他忽然记起事发后他与侍卫们迅速赶到现场的时候,她虽是侧倒在地上,眼里也确是有着震惊,但注意力却更多地落在陈修身上。

简单说,她遇到的凶险而产生的惊恐,还不及她对凶手的好奇。

而她起身之后身姿稳当,甚至连神色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正常,没有慌成受惊小白兔,也没有哭成泪人,反倒举止之间落落大方,竟让人从始至终未曾联想到失仪两个字头上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不但临危不乱,仪态万方,居然还当着他这个王府掌宫的面大喇喇地造起了假——

他扬起眉,又想起她进了他公事房时直盯着他的脸看的样子。

虽然也常被人注视这副皮囊,但王府里的人都不丑,燕王父子各领风骚,他也不是一等一。

她对萧淮除去那刹那间的震惊,随后却还随意。

而对他——很明显,她对他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少女怀春。

但像她这么坦坦率率地走进天下最高军事府衙,并且还盯着男人观看的女孩子,世上却并不太多。

“大人,王爷有传。”

这时,廊下侍官迈着小碎步过来禀道。

他回头看了眼,将手上纸塞入怀中,转身踏上石阶,出了门廊。

承运殿是为王府正殿,有如紫禁城里的乾清宫,前宫是燕王处理政务召见属臣以及接待外客之地,而后殿则是寝宫,以及日常生活,及内书房之地。

担任着承运殿掌宫一职,也就等于掌管了燕王手下大部分的事务。

贺兰谆到了承运殿,直接进入内书房的所在的中殿。

燕王身着常服,立在廊下喂天井里的鱼。

两丈见方的天井已被挖成鱼池,岸上灯如白昼,大大小小的荷叶已如碧玉盘,铺开在水面上。

而底下不断游蹿着的锦鲤,则不住撞得莲竿将水面扬起波纹。

“我听说,你着人去寻了那女孩子?”

燕王丢了把鱼食入池,鱼群便倏地又将池水溅起无数水花来。

“是。”贺兰谆颌首,“不过可惜,这丫头居然填的是假姓氏,地址也是假的。我的人去到后扑了个空。”

“哦?”燕王扭头看他一眼,闻言笑起来,“居然还有人能骗得过你,倒也有趣。”

他也扬唇笑起:“那孩子顽皮。”

再丢了把鱼食下去,燕王渐渐敛了笑容,漫声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贺兰谆垂首望着争相竞食的鱼,说道:“看风范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字也写得好,但穿着又极朴素。

“属下猜测,大抵是外地来投奔亲戚的落魄小姐。之所以骗我,想来也是不知道厉害,于京城又不熟,纯属不想惹麻烦罢了。”

燕王微微点头,将食盆搁在一旁侍官手上,接了帕子擦手,一面道:“找不到也罢了。只要不是陈贼同谋便好。

“大同今日又来了信,说是陈修手下那帮人正闹得慌。你回头去翻翻,拨些银两去安抚安抚,再若不听,便杀几个镇一镇。”

说完他把帕子丢回给侍官,凭栏望着游向对面的鱼群,又说道:“皇上马上要十岁了,宫里要办寿宴,好歹赶在宫宴之前,先把大同安抚下来,省得到时给言官们钻了空子。”

贺兰谆颌首,伴着燕王进了殿来。

入夜的梨香院同样也安静下来。

白天的紧张与激动都随着暮色深沉而平复。

沈羲将戚九救她的可能反来复去推想了无数遍,愈发觉得可能。因此心里竟隐隐踏实,至少这意味着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了。

但还需要亲见了她面才能得到证实,然她目前却不能再出门,因为她从萧淮手下出来,万一让王府的人看见,则少不了麻烦。

京城就那么大,王府爪牙遍地都是,这几日暂且还是在府里安生呆着好了。

不过说到王府她又想到肖似徐靖的贺兰谆。

因为贺兰谆,她又抑制不住地想起张家,徐家,肖家,这些当年都赫赫有名的贵族。

当时的京师世家遍地,毕竟近四百年的朝代,已经足够积累起一个家族的底蕴。

然而那么多世家,那么能兴邦能定国的士子骁将,也依然未能挡住拓跋人的屠刀。

如今的大周,朝中不但有垂帘听政的太后,未曾成年的帝王,三十出头的内阁首辅,还有个手持天下兵马,把王府建在京师,并且能得百姓山呼的藩王父子——

这世道!原来这就是拓跋人杀尽赫连人后,所创立的新朝么!

正好帐目的事没有突破口,她也因此着实安静了两日,刑场的事也逐渐在脑海里淡去。

府里各房也俱都清静。

因等着杨家那边消息,黄氏最近老实得都未曾出垂花门半步,生怕错过了一手信息。

而沈歆这回许是也让三房给整怕了,也消停了许多,到底她图的就是婚事,这次险些黄了,她也不能不夹起尾巴做人。

但是梨香院那五百两银子的事她去再没提了。

提及沈羲的时候也好歹已经是“羲姐儿”,而不再是“那贱人”。

不过,她就算再提,也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吧?

有时候丫鬟们会把这些传给珍珠元贝,然后珍珠元贝再传给沈羲。

沈羲也就笑笑。

她从未把沈家除沈若浦以外的这些人放在眼里,她关注的,始终是二房这些人以及温婵及韩家。

不过显然三房还是不甘心的,毕竟纪氏野心勃勃。

加上这次被黄氏扑头盖脸地一打,可算是在府里丢足了颜面,不把这脸面拾起来,她也不甘心。

第090章 你蹭吃吗?

而说来说去,她这回又是栽到了沈羲手里,跟梨香院这笔帐,也就越来越扯不清了。

不过她反倒也不急了,就算要冲她动手,也得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才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沈羲还未说亲,照目前这架势,想顺势嫁出去也没那么容易,少说还得在府里留上一两年,有这一两年时间,她怎么拿捏她不够?

这日吃了早饭,忽然间嫂子梁氏派了人来传话,说是纪母娘家亲戚那边有长辈做寿,问起她去不去。

纪氏一脸淤青才刚退去,哪里有心思顾忌这些远房亲戚?

便回了话说不去。

虽未说为什么,但来人见着了她这脸,暗地里自然跟陪房打听了一番,回去又禀告了梁氏。

嫁进侍郎府的纪氏在娘家的地位可不同一般姑太太,何况纪家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的。

梁氏得知她与黄氏撕打受伤,不能不关心关心。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这个当嫂子的刻意来看,恐怕还会招她羞恼。

左思右想,便着唤了长纪颉与女儿纪锦之前来。

纪颉因恰好要出门办点事,便就先出门了,纪锦之自行乘马车去往沈家。

也是趁着风和日丽,沈羲带着凭霜凭雪在廊下做绣活儿。

裴姨娘穿戴整齐地出来道:“该去拿衣裳了,姑娘准备准备吧。”

沈羲抬头顿了下,想起绣庄里答应的正是今儿去拿衣裳,便就说道:“我不去,你让旺儿送你去。”

“怎么能不去呢?”裴姨娘道,“去了当场试过,不合适的地方也好改改。”

沈羲摇摇头,推说不想动。

裴姨娘见她坚持不去,便也就罢了。唤了茯苓与秋葵,出了门。

沈梁趴在窗上见她们走了,便屁颠屁颠地到了沈羲跟前:“姐姐,我想吃煎饼。府门口有卖煎饼的,可好吃了。”

沈羲看了眼睁着大眼睛眼巴巴望过来的他,伸手掐了把他的脸:“都胖成这样了还吃!”

沈梁也抱着她膝盖任她随便掐。

沈羲道:“把早上教给你的功课做完了,就带你去。”

“已经做完了。”他边说边转了身,飞快折回房里,抱着书本与簿子走回来。

沈羲拿过来看了看,让他抄的几篇字倒是都写完了,且并没有错字与漏字。

便又让他背了几首这几日教过的诗,他倒也都背了出来。

看来为了挣这口吃的,还是没少下功夫。

于是放了针线篮子,让元贝拿了钱,牵起他来出了梨香院。

但凡沈梁要出府门,她都是轻易不让下人们带的。

这里才走到垂花门下,忽然门外就进来辆马车,瞧着不是府里的,因不知是不是沈若浦的客人,沈羲便就拉着沈梁在门内避了避。

从前在张府,女眷都是有专门的门口出入的。

到了大周,不能那么讲究,只能自己把握了。

刚退到门内站住,就听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又有环珮叮当之声。

再接着,一股浓郁香风飘至跟前。

沈梁打了个喷嚏的工夫,门外就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少女,原本约是要往东跨院去,见到她与沈梁,那脚步便就在庑廊下停了下来。

“羲姐儿?”纪锦之嗤笑了下,“你们鬼鬼祟祟地立在这里做什么?”

沈羲倏地挑起了眉头。

她不知道这是哪房的客人,居然一来便对作为主人的她这么无礼?

不管是谁的客人都没差。

她扬唇笑道:“这全府上下,都是我沈家的地盘。不知姑娘这句鬼祟,出自哪里?”

纪锦之面上僵住,本打算讥她两句便往三房去的,倒被她给反讥了!

便就往往他们俩看来,只见今日这精气神倒与从前不同,但身上衣着却还是同样的寒酸。

遂又道:“上哪儿去呀?”

上哪儿去关你屁事!

这种人摆明就是来找不自在的,可是沈羲近日没什么斗嘴的兴致,无谓给她脸面浪费口水。

正要牵着沈梁走,沈梁却忽然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望着纪锦之:“纪家姐姐,我们是去买好吃的哦,你拦住我们,是想跟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又不好意思说么?”

纪锦之的脸却刷地一下就绿了!

“谁想跟你蹭吃的?!”

她不过就是顺口问一句,没想到倒被这臭小子挤兑自己蹭吃蹭喝!

这小子一段时间不见,怎么这般刁钻了?!

沈羲也没料到沈梁突然间会来这么一出,沉静了几日的心情忽而就畅快起来!

再听得来人还是纪家的小姐,她便就笑眯眯揉着沈梁脑袋说道:“梁哥儿,怎么能这么跟表姑娘说话呢?人家就算是想蹭吃的,咱们也不能戳破是不是?

“你看弄得人家多下不来台呀!”

纪锦之只道她是要苛责沈梁的,毕竟她可是纪氏的侄女呀!他们怎么能这么不给面子?

等到听完之后她愣在那里,一张绿了的脸刹时变得如同才刷过绿漆!

这对姐弟,居然合着伙来奚落她!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沈羲又已经开口说道:“表姑娘既不是要蹭吃的,那不知道是要出还是要进?您这么样杵在门口,倒是不鬼祟,只是却有些霸道了!”

纪锦之虽是十分瞧他们不起,可到底自己是外人,她这么怼过来却也是毫无办法。

这里不得已往旁让了两步,看到他们身上的旧衣裳,终于又忍不住咬牙道:“都穷得连件新衣都穿不起,还有钱出街去买吃的呢!”

沈羲到此时,这才正经打量起她来。

只见她这脸模子与纪氏倒有三四分相像,谈不上多丑,却也不算十分漂亮。身上打扮却是一色的新整,袖子上若仔细看,还看得见清晰的褶痕,显见是挑着穿上,活似生怕被人瞧低了似的。

便就说道:“表姑娘这话说的,合着我沈羲有钱没钱,你还比我清楚似的。

“又或者纪姑娘的意思是,我们侍郎府还不如你们一个郎中府来得气派?我们便是有钱,也犯不着像姑娘似的天天套着新衣裳四处招摇不是?”

第091章 发了笔财

纪家在大秦时期根本在京师名不见经传,往上三代以前据说是务农的。

后来纪家曾祖考中科举成了乡绅,到纪氏父亲这代,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

可巧赶上朝代更迭,朝中提拔大量拓跋士子,纪家也就因此一跃而起。

纪父凭举子身份进了礼部,然后十二年过去,如今也才混个郎中!

纪锦之可没想到沈羲居然回话回得这么狠,脸色倏变,待要发作,但看到她那眼里的清明坚毅,又不由偃旗息鼓。

到底论身份,纪家的确不如沈家。若不是仗着沈羲是个傻丫头,她也没这个胆子。

鼻子里冷哼了声,便就扭转了身离去。

这一转身,她腰间一块翠玉便就随之在空中划出道闪亮的弧!

沈羲目光瞬间被吸引!

虽只是一眼,她也认出来那玉乃是上等的玻璃种帝玉绿翡翠!

这么好的玉光是个戒指就得一二百两银子,她这铜钱大的一块雕花玉珮,少说也得三四百两!

他们纪家不是才是个郎中么?怎么会这么有钱?又或者这玉只是她意外得来的?

“慢着!”

她立时出声将纪锦之唤住。

然后走到她前方站定,凝眉在她身上再次打量着。

她身上穿着蜀锦质地的上衣,银丝烟罗纱的裙裳,颈上套着个赤金项圈,左腕一对翠玉镯子,质地比不上腰间那块,顶多二三十两银子。

除去那块玻璃种翡翠,她这浑身上下竟然也还不算突兀。

“你挡着我干什么?!”

纪锦之被她瞧得心里不耐,没好气地斥起她来。

沈羲深深望向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表姑娘这块玉不错。哪里买的?”

“你也知道这是好玉?”纪锦之笑道,“可惜告诉你你也买不起啊!”

沈羲伸手拿起那玉,勾起唇角反复看了看,说道:“玉是老坑的玻璃种,雕的是花开富贵,中间的牡丹有簪玉楼的徽记,所以应该出自簪玉楼不会有错。只不过姑娘是不是从簪玉楼买来的就不好说了。”

她从前没少从簪玉楼买东西,但是五十年了,这玉庄却不一定还在。

纪锦之听了这话脸色便变了变,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沈羲任她打量,心里也没有闲着。

纪家原先就算是有些家底,也不见得能随便戴上这样的好玉出街,她这玉哪里来的?

原主的家产只有熟知沈家情况的人才能算计得了!沈家所有亲戚都在嫌疑人之列,自然纪家也不能例外。

纪锦之若是周身都是值钱物件倒也罢了,她或许刚才还不会留意,偏就是这块玉,挂着不引人注目吗?

“关你什么事!”纪锦之没好气,“你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的千金闺秀,跟我装什么行家!”

说完绕过她,领着下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沈羲盯着她背影,双眼却是微眯了起来。

纪氏这里听说纪锦之到了,早把沈嫣叫出来了。

沈嫣先打听来的有谁?听说只有纪锦之,这才迎到院门口来。

一看她竟然两颊紫涨满脸怒容,少不得问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纪锦之在门下把受了沈羲姐弟的气说了,而后强忍着心里的火气说道:“她这个人,我不过个多月没见,竟变得这样狂了!也不看看我也是你们家的客人。”

沈嫣心里有苦说不得。

如今的沈羲哪里还是从前的沈羲?

莫说她纪锦之了,就是纪氏,这已经是第三次栽在她手上,而且一次比一次惨,还往外说不得。

反倒是她沈羲,如今不但一点点站稳了脚跟,越发像府里的小姐。

就连在沈若浦心里的位置,也明显不同了。

她这里便就劝道:“进去再说吧。”

姐弟俩这里买了煎饼,回到梨香院,沈羲就直接把珍珠元贝唤到房里来。

“这纪家家底到底何如?”她问道。

纪锦之的玉重新勾起她对原主家产下落的警惕,纪家家史她虽然不十分清楚,但是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而她印象中的纪家,从来没有富有到可以随便挂着好几百两银子的玉佩上街的地步过!

如果不是纪家发了笔横财,怎么会这样?

“也就寻常。”

珍珠因知刚才的事,因此并不意外她问起。

“纪家老太爷也只有个独子,由于至今没考中,便赋闲在家,除去祖上传下来几间铺子,并没有别的营生。

“不过纪家不如沈家人多,日子应还是过得容易的。

“而这两年纪家舅老爷在南边又发了笔财,家里也愈见殷实起来了。”

“发财?!”沈羲目光倏地凌厉起来。

“也不清楚做什么营生。”珍珠道,“反正那会儿咱们还没出事,就听说他往南边去了,直到去年才又回来。

“——算了,姑娘别去理她。三太太那个样子,可见纪家也都没有什么有讲规矩的,犯不着与他们去较真。”

她以为沈羲乃是与纪锦之置气。

沈羲听到这里,眼里的疑心却又转为了疑惑。

沈崇信夫妇还没出事,纪锦之的父亲就去了南边,人也是去年才回来的,而原主手上的财产却是两年前开始被人算计,这么看来,硬说纪家有嫌疑又有些牵强。

撷香院里,纪氏拉着纪锦之问了几句家常,纪锦之看到纪氏残余的印痕也小心地问了几句,然后便就把话题扯开,聊起了别的。

沈嫣一眼看到腰间的翡翠,拿起来道:“你倒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就佩出来了。”

纪锦之说道:“这几日家里不是准备腾新宅子么,我怕东西让丫鬟们弄丢,就索性戴身上了。”

说到这里她又撇起嘴来,不屑地道:“想不到羲姐儿也认得这玉呢,说了一大串来历,还拿着它问我打哪里买的。”

她轻嗤起来。

“羲姐儿问你的玉?”纪氏本在榻上吃茶,听到这话蓦地扭过头来。

纪锦之点头:“还看了好一阵。八成是在嫉妒我了。”她轻笑道。

纪氏却没有说话,看了她片刻又看向沈嫣,那眼里可没有借势附和的意思。

第092章 是表少爷

沈嫣也没有说话,只似漫不经心地敲着颗核桃。

纪锦之察觉,不由问:“怎么了?这玉难道有什么不妥?”

纪氏将茶放下来,扬唇道:“没有不妥,只是觉得招摇了些。也难怪羲姐儿说你,回头还是把它摘下来吧。来日作为压箱底,岂不好?”

她既这样说了,纪锦之又怎能说不好?

到底如今这位姑母在纪家,也是很有几分权力的。

这里正说着,门外绿萍又忽然进来道:“表少爷到府了。”

纪氏还没答话,沈嫣手下却忽然一抖,手里两颗核桃顿时滚到了地上!

纪氏皱着眉头瞥了眼她,说道:“请表少爷进来说话。”

沈嫣下地捡核桃,恰与低了头过来的丫头撞上了,素日总不会出错的她,眼下倒似是有些手足无措。

“我下去洗个手。”她说道。然后便勾着头,撩起帘子出去了。

“姑母好些了么?”

才刚拐进去往她疏月馆的月洞门,身后就传来道轻而亮的声音。

她往左行了两步,折回墙下,透过墙头如意窗往外看去,只见穿堂那头走进来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边走边往月洞门这边瞥来。

与纪氏有三两分相似的鼻眼,令她即便看不全正脸也能认出来这正就是她舅舅纪鹏的长子纪颉。

她下意识避开这目光,背抵着墙壁。

不知是头顶的芭蕉遮去了阳光,还是她垂下的睫毛太浓太长,平日总含着娇嗲的目光,此时却变得深沉阴晦起来。

午前裴姨娘回了府,衣裳工钱总共八两银子。

每件都拿做工精良的木匣子装着,盒子外头还雕着花,看着就贵气。

裴姨娘自她月银里出的钱,沈羲非让从公中出她偏不让,说道:“姑娘如今里外都打点得极好,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连差下人办事都不必掏钱,留着不也是闲在那里?

“你不把姨娘当外人,又分什么你我。”

沈羲便也就没再说了,把衣裳试了试,倒是不宽一分也不紧一分,如同套着模子做出来的,果然御绣庄的名气名不虚传。

再看看针脚线头,以及镶嵌方式,绣工纹路,果然也都是尚衣局宫人惯用的手法。

这里穿上后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发现屋里众人竟没了声音。

转身看着她们,珍珠当先惊叹起来:“原先还不觉得,换上这身衣裳,姑娘可真真是——仪态万方!”

她点头额角想到这个词!

“是啊!”众人眼里都布满着惊艳走上来,元贝话也说不太利索了:“奴婢就说人还要衣装!

“姑娘美是美,我是说面容——可换上这样的华衣,这气度,比起那韩阁老府上的韩二小姐都还要更像个雍容华贵的千金闺秀呢!”

“就是!”凭霜凭雪她们更是望着沈羲有些挪不开眼。

沈羲闻言笑起,这样的华衣,她穿的多了,这样的赞叹她也听得太多,心里早漾不出水花来了。

张盈不如原主秀美,但却胜过她几分妩媚,左右不分伯仲吧。

她关注的却是元贝口中这位“韩二小姐”!

“韩家这位二小姐,很有名么?”沈羲一面换衣,一面道。

“很有名!”裴姨娘上前帮忙,“她是韩阁老的堂妹,韩家二老爷的次女,是他们老太太最喜欢也得意的孙女。

“听说得尽老太太真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擅调香制茶,是拓跋人里数一数二的真正名门淑女。”

听到这里沈羲唇角勾起来。温老婆子那手功夫也敢称作样样精通?连她都不敢说精通呢!

不过在张府住过几年而已,如今赫连贵族都快灭绝了,就轮到她来装贵族了?

她端起桌上的莲子羹吃了一口。

但心思绕来绕去,到底还是绕回到纪锦之那块玉上。

方才看纪锦之的着装,虽然也体面,除去那块玉身上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物件儿,可见纪家不是家底厚到真能随便一抓就抓出把金银财宝来。

既然如此,那块玉的来历不就更可疑了吗?

虽然总盯着人家私物不放显得有些可笑,可是原主财产被人算计得太没理由。

身为沈家亲戚的纪家既对沈家情况相当了解,而且也对原主的情况十分了解,再加上纪氏这两年忽然殷实起来,这难道不是招人疑心的理由吗?

纪鹏早年南下经商,到去年才回,虽然与原主失财的时间并不极之吻合,但他也具有这个作案时间。

那么纪锦之那块玉,还有纪家这两年的殷实,足以证明他们嫌疑不小!

会是他们吗?

裴姨娘她们又喊来沈梁试起新衣服,而她则倚着窗户思索起来。

——是了!

她蓦然想到,如果那玉真是沈崇信夫妇的遗物,那么胡氏留下的帐目上或许会有记载!

于是回头看了眼说笑热闹的裴姨娘她们,起身进到里屋,把那摞帐重新翻了出来。

从中找到当年的私产明细单子,逐行逐行往下看,果然就有一栏专为玉嚣建档的!

数数共有二十几项,但想来胡氏在建这档的时候没想过会给别人看,因此名称写的相当简略,无非是和田籽玉,羊脂玉手镯一类。

玻璃种也写了四五项,却没写是雕刻玉还是原玉,帝王绿或是祖母绿。

纪锦之那个便是玻璃种,但她的玻璃种会不会是胡氏这单子里其中之一,却无法求证。

她再次感到迷惑。

看来这帐本里也找不出确凿证据来。

抱着簿子再次静默半晌,忽然她走出门口,到帘栊下唤来凭霜:“把旺儿叫过来。”

旺儿在片刻后到达梨香院。

沈羲避开院里人,在前院里与他道:“去打听打听纪家,黄家,吴家,柳家,冯家,郑家这几家的情况,还有与沈府结交深的友邻家。

“看看这些人家近三年里有没有忽然变得更宽裕。

“尤其是纪家,他们家关于钱这方面的情况多打听些来。

“此外柳家也要着重打听清楚。我不拘你时间,但一切隐蔽点儿,别惊动了人家。”

旺儿点头,拔腿出去了。

第093章 谁的嫌疑

黄家自然是黄氏娘家,吴家则是老太太的娘家,而柳家则是姑太太沈弥音的夫家,冯家郑家则分别是黄氏与吴氏的姻亲。

这些便是与沈府关系最贴近的姻亲,此外还有几户与沈家是世交,来往也很密切。

那姓魏的如果不是本身就是沈家的亲友,那必然也是从沈家亲友处得来的消息。

告诉他消息的人若没有好处可得,人家会干吗?自然也会要分赃。

这就是说,幕后黑手必定就处在以沈家为中心的这个圈子。

而这两年里,周围谁家的经济突然有了变化,都逃不脱嫌疑。

直到午饭后,纪家兄妹走了好一会儿,沈嫣才回到正房里来。

才刚进门,纪氏便就指着桌上几大包零嘴儿道:“你表哥特地给你带的,你倒好,也不出来见见。”

屋里还飘着股子甜香味,沈嫣并没有看向那堆纸包,只走到窗边先把窗门全开了,才笑着回头:“近来不冷不热,正好睡,方才回房吹了会儿南风,竟趴在榻上睡着了。”

说完又挪到她身边坐下,望着她脸上道:“母亲脸上怎样了?我再给您上点药。”

时间过了三四日了,黄氏虽然下手不轻,但也没落下什么明伤。

经过这几日的药敷,实际上淤肿早已散去,除去还有几处隐隐泛疼之外,也已经不打紧。

只不过消肿的地方仍有些黯淡腊黄,平白地使人看起来老了几岁。

纪氏正对着镜子涂粉,摆摆手避开她道:“你去吧,我这里也正犯困,我歇会儿。”

镜子里的她不断地着着眼圈周围的细纹,但是再压,那纹路也还是有些显眼。

沈嫣盯着她看了片刻,口里称着是,退身往外走。

“把东西带回去。”纪氏又唤住她,指着桌上那堆纸包。

她回转身笑道:“我近来肠胃不好,还是母亲留着给懋哥儿吃吧。”

“留着做什么?懋哥儿也有的!”

纪氏从镜前转过身来,精心描过的蛾眉拧成了一个结。

她扯扯嘴角,便就拎起了那摞纸包来。

出了房门,廊下花木随风摇曳,墙头的藤萝像不安的灵魂。

她迎风站了站,回头看了眼身后,忽然又抬步从西廊拐去了后花园。

一路走到当日沈梁看鱼的引流池边,她毫不犹豫,竟抬手将手里几个纸包全投了进去!

池水很快浸湿了纸包,食物的香味引来了所有池鱼。纸包被鱼嘴戳碎,包着的各种零嘴也泄散出来,有的浮在面上,有的直接进了鱼腹,有的沉入水底。

斑斓的鱼在水里抢食打架,溅起的水花绽上了裙摆。

沈嫣凝望着水面,目光随着粼粼的波光变得阴沉狠戾起来。

沈羲预了旺儿半个月时间,既然交了给他,自然也就安心等他回来。

这日下晌正在院里教沈梁作诗,沈若浦那边便来人传她去宝墨斋。

她便就顺手带着手里诗册,前往万荣堂来。

沈若浦还未曾除官服,正立在窗户下凝想什么。听到她进来,便扫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在她手里的诗册上,说道:“那是什么?”

“几首小诗。”沈羲道。

接而将诗册递了给他。

“梁哥儿悟性不错,不但学过的东西记得住,也开始懂得举一反三。我便尝试着让他作些短句。”

沈若浦接过来打开,只见诗册里写的都是些琅琅上口的五言小诗,不算深奥,但却适合沈梁那么大的初学者。

又见这些诗虽不错,但都未曾见过,且看着还是自行写上去的,心下微动,不由就道:“这都是你作的?”

沈羲颌首:“拙作难登大雅之堂,还请老太爷不吝赐教。”

沈若浦眼里就透出几分惊异,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半晌,才又缓缓转到诗册上。

总共约摸二十来首小诗,首首用辞活泼,比喻灵动,清灵童真得来,又不见女儿家娇憨之态!

他擅八股文,却不擅长诗辞曲赋,但作为大周同级别的官户小姐,能有这样的才情与功底,他也知已算十分了不得了。

再细看这些字迹,虽是女儿家常用的楷书,但又并不刻板,笔触里锋芒隐显,却又并不张扬。

“我记得你从前学业般般。”他凝眉望着她,“去杏儿沟三年,就精进如斯?”

沈羲料到他迟早会问起,便就颌了首,说道:“不敢瞒老太爷,自打双亲过世,孙女也被逼得通晓了世事。不止是脑子开了窍,也明白往后的路就靠孙女自己了。

“虽然女子不图功名,但昔年双亲教过我的,我却万不敢忘。在庄子里日日勤加练习,便如同双亲仍然在侧勉励,不知不觉,也就有了这点成绩。”

就算再勤练,那可也只有三年!

沈若浦双目似粘在她脸上。

但她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又哪曾像是说谎的样子?

而倘若不是如此,又会是什么原因?

养育之恩……他目光缓下来,也许,是有可能吧。

毕竟当年沈崇信和胡氏在她身上也没少下功夫。

而她终究竟是沈崇信的女儿,他的次子那么出色,他的女儿必然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他把诗册还了给她,说道:“难得你有这番孝心,我沈家也不至于浑成一窝了。”

沈羲接过来,打量着他说道:“老太爷何出此言?”

他吐了口气,走到书案旁,拿起上头一封信来:“杨家回信了。还是答应与歆姐儿议婚。

“不过却说,歆姐儿与林霈再不能私下见面,否则的话,哪怕是成了亲,这婚也还是得毁的。”

沈羲展信看了看,果然是杨家老爷来的信,措辞软中带硬,是不如应有的委婉。

不过这也怨不得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无端端闹出这一茬,谁会乐意?杨家答应议婚,这必然也是综合各方面后的诀议。

但他们即便信了,也还是防着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情,这语气不放硬挺点儿,又怎么成?

“到底还是利大于弊,只要歆姐儿过门后好生为人,这事情也坏不了的。”她合了信说道。

第094章 真小狐狸

“我如今忧虑的,就是歆姐儿!”

沈若浦倏地沉了语气,“我原先竟不知她是这样的性子。简直是不明事理!

“一旦订下来,三个月就得过门,她这副模样,让我怎么放心她?怎么相信她不会惹事?!”

沈羲想起长房母女的德行,也不由叹气,沈歆的婚事事关两姓之好,也确实该下手管管了。

行事随意有随意的好,可无规矩却不成方圆。沈若浦身为六部重臣,倘若闹出事来可直接影响的是他的仕途前程。

无论是站在沈若浦的角度,还是站在二房的角度,她也不希望沈家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哪怕沈家所有人都不值得在意,至少沈梁也还是沈家的子嗣不是吗?

再说沈崇信都已经因为救下赫连人而未曾尽到当儿子的孝心,她总不能再带着沈梁脱离沈家,让他们这份不孝再加重一层。

不过她没说话,这些话轮不到她说。

沈若浦望着窗外凝眉良久,才微吐一气回过头来:“若依你之见,我该怎么管教她呢呢?”

“这个孙女可说不好。”沈羲摆手。

“我让你说!”他拉下脸道。

沈羲见他不像是别有意味的样子,这才开起口来:“女子勤修德言容功,人前总不会差。

“歆姐儿女红不成问题,姿容也是上等,这些都不足为虑。只有这德言二字,须得严加提升。

“首先是德,如何让她学会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强制人,再者要懂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再有这言字,常言道祸从口出,她若不好生管住这张嘴,就是不去杨家,去李家陈家,也只有惹祸的份。

“这两点在娘家把好关了,便出不了大事。此外若是再能练练仪态,那就更给沈家长脸面了。”

沈若浦听完,缓缓转过身,盯着她看起来。

面前的她谈吐文雅,姿态从容。

身上衣裳虽是日常的旧衣,但是也熨烫得平平整整,甚至乎隐隐还有股清甜的蔷薇香。

再看她妆容,长发挽着改良过的轻巧的元宝髻,只在左鬓插了两朵珠花,并两朵紫色小绢花。

脸上脂粉薄施,清清淡淡,但是肤色却极好,充满了蓬勃之气,而且面容之间透出股泰然聪慧的气质,远非动辙张牙舞爪的沈歆可比。

细想起来,自打她上次跪过佛堂回来,整个人便就再也没有那般暴躁过,无论是与谁起纠纷,她都未曾再激动失态,而是轻轻松松便让对方慌了手脚。

再联想起沈歆与黄氏纪氏近来的行径,想来之前的受罚,他的确是冤枉她了。

分明作为沈崇信女儿的她才具备身为官户小姐该有的仪态!而他竟糊涂到拎不清好歹……

他吸了口气,负手踱到花架下。

停了片刻忽然又回头:“既然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么我便把歆姐儿交给你,在她出阁之前,你把她给带出来!”

“那怎么行!”沈羲拒绝道:“哪里有妹妹去管教姐姐的道理?太没规矩了!”

“就别跟我提什么规矩了!”

他拉长音望着房梁,说道:“你看看咱们家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左右不过如此,就是再乱,也乱不过如今去!”

沈羲为难地道:“可老太爷也知道歆姐儿和大伯母都——她们哪里肯听我的。”

“你不用管她们!你奉我的命令去,她们若敢在这件事上违抗你,你只管来报我便是!”

沈若浦肃颜叩着桌子。

沈羲还是没吭声。

沈若浦便又咬咬牙,深深望过来:“最多我答应你,只要你在她出阁之前把这件事办好了,你们便搬回抿香院!”

沈羲听到这里,才忍不住咧嘴笑道:“只要我把歆姐儿教出来,老太爷便当真让我们搬回抿香院?”

沈若浦看到她笑成只小狐狸似的,便就没好气:“我又几时骗过你?!”

这丫头,这是等着他把这话给抛出来呢!

“那孙女就试试!”沈羲拢手笑道。

沈若浦点头,又缓缓望着她:“羲姐儿,杨家这事是好是坏,可就看你的了。”

让她做妹妹的教姐姐德言容功,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虽然已看出来沈羲强过姐妹们许多,甚至比他两个儿媳还要强,可他到底没有把握,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究竟能不能改变沈歆,这事其实悬得很。

可是还有别的办法么?

沈歆目前的状况实在令人担忧。

若是去外头请人,沈歆也未必会服。请来的人也必定就是教几分表面功夫,糊弄他到出阁罢了。

沈歆若是不从骨子里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表面功夫做的再好,也是无用。

沈羲至少克得住她,兴许,万一又真能有些变化呢?

“总之我一定尽我所能,让歆姐儿体会到老太爷您的苦心。”

沈羲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算是正式应了。

沈若浦点点头。

接下来也没再多留她,说了几句话便与她同步出来。

而后回了正房去更衣,且让福安去打点马匹,显然他也还要出去。

福安打点完沈若浦出门之后便就到了拂香院,先把杨家来信的事说了。

黄氏母女听到准信,早已兴奋到不行!当着福安的面便就欢呼起来。

福安等她们安静下来才说道:“老太爷还有话,这次事情能拥有如此结果,全是二姑娘的功劳。

“倘若大太太和大姑娘当真在乎自己的地位前程,就该从此时起好生自省,洁身自爱,凡事三思而后行,勿要再与无辜的人过不去。”

黄氏母女刹时面红耳赤。

其实她们也不是不知道这次亏的是沈羲,但让她们去说什么致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毕竟那丫头当初确实可恶!五百两银子哪,说讹走就讹走了!

况且之前几次为这事针对她,这时候让她们登门求和,她们哪里拉得下这个脸。

福安这里便又接着说起来:“还有件事,二姑娘奉老太爷命令,将于明日起教习大姑娘德行礼仪,请太太与大姑娘务必配合。

“大姑娘的婚事未来攸关沈杨两家和睦,老太爷指派了二姑娘,大姑娘就须当全权听从二姑娘。”

第095章 岂有此理

“什么?!”沈歆果然跳了起来:“让她来教我!?”

她没有听错吧?沈若浦居然让沈羲教她,她除了牙尖嘴俐还有什么本事!

黄氏也听懵了:“这真是老太爷的命令?”

福安道:“千真万确。太太如若不信,可以自行去跟老太爷证实。”

说完他也不再多留,行了个礼便告辞。

等他走后沈歆一屁股坐在榻上,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知道沈羲近来是厉害,可也没有想到居然厉害到连沈若浦都这般看重起她来!

她一个当姐姐的,让自己的妹妹来管教,这叫什么事儿?!

“母亲!”她摇着黄氏胳膊。

黄氏虽然也觉得难以接受,到底没再说什么。

毕竟当娘的想的又不一样,倘若沈歆能有沈羲这样的心计手段,她去到杨家压根就不必操心!可如今这个样子,委实也让人放心不下。

杨家与沈家又不同,他们家族大,并且人脉还涉及到宫里,这可不像在自己家,随便怎么来都出不了大事。

若是沈羲能诚心实意地把她带得机灵些,那倒也不是坏事。

“既是老太爷发的话,我也没辙。”她叹道,“看看再说吧。”

现在沈若浦见着长房三房就跟见着汪臭水沟似的,还是老实点好。

沈羲这里回到梨香院,裴姨娘她们都听到了消息,个个对此都表示了惊奇。

“老太爷居然请姑娘去调教大姑娘?这也太偏心您了吧!”元贝忍不住惊呼。

其余人也跟着啧啧声。

沈羲直接说穿:“这哪里是偏心?老太爷这也是逼不得已。但凡家里有个脑子清醒点的都不会找我。

“可这**外外大大小小都是如此,恰好这回杨家的事让我给挽回来了,他便就顺道丢给我了。既是当作差事,也是当作抬举。”

众人这才恍然。

不过这件事确实超乎了众人意料,惊叹之余,又不免担心起沈歆那边会不会出什么夭蛾子来。

沈羲却看得开,沈歆就是再不老实,她这差事也当定了。

于公,她需要帮着沈家重肃家风。

于私,她当然也想早日搬回抿香院去。

她一日不搬回去,便一日还是众人眼里不受待见的二小姐,只有搬回去,才叫做真正正了名。

所以这差事她并没打算敷衍,不但没打算敷衍,且还连夜认真写了计划。

调教个把人出来她不在话下,可是三个月的时候委实不长,要赶在沈歆出阁之前让她脱胎换骨,这却不那么容易。

好在她已经对她多有了解,这却省去了不少功夫。

翌日早饭后,先教了沈梁的课业,便就着凭霜去暖玉斋请沈歆。

沈歆昨日没得到黄氏支援,心里已沤着口气,一整夜没怎么睡好,这里懒洋洋地吃了早饭,准备等她过来,哪知道却等来凭霜请她过梨香院!

即便被黄氏叮嘱得再多,也还是没按捺住,沉了脸道:“她不过来,倒要我去?岂有我这个姐姐送去让她管教的道理!”

凭霜早得了沈羲叮嘱,因此不慌不忙说道:“姑娘若不过去,便只好请姑娘今日抄二十遍《女训》交给咱们姑娘。

“我们姑娘说了,如果大姑娘哪日不去梨香院,那么就得以二姑娘定下的方式来交换。”

沈歆鼻子都气歪了!

这丫头还真敢正儿八经地治她?!

但看凭霜立在跟前,想起前几日的事,又不由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瞪了眼凭霜,闷不吭声地出了门,往梨香院去。

黄氏在正房里见她老实去了,才又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可再也不希望在这当口惹沈若浦不满了。

沈歆赌气出了门,一路上却牢骚满腹,打定主意等会儿定要在梨香院挑出几把刺来压压沈羲的威风,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来管教她!

里进了梨香院,迎面就见两个小丫鬟正蹲在地下洗衣裳。

看到她来了,丫头们连忙擦手起身,迎上来把身子一矮,道着“大姑娘安”,然后又齐刷刷拢手立在旁侧。

两个丫鬟不过十来岁,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是前不久人牙子带来的。

这可是进府之前从没有在别处当过差的小丫头,可眼下站着笔笔正正,神情端端凝凝,就连垂首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看着就觉得是有好生管教的,竟是比府里同岁数的丫头礼数规矩要严谨得多!

原本打算挑刺的,可从上看到下竟没有一处能挑,她这里便耐着性子再往里头走。

到了穿堂,正碰上拎着扫把出来的刘嬷嬷。

刘嬷嬷她认识!

二房搬去杏儿沟后,她因为年纪大就在府里呆下来。那会儿不止畏畏缩缩,还常被人使唤来使唤去。

可如今她是什么样?原先佝偻的背直了不少,踹跚的脚步也利索起来,双目炯炯有神。

看到门下的她,并不见慌张之态,而是就地将身子躬下,将路让了出来,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一分!

沈歆暗暗纳罕,如何她才一个多月未进这院子,这里气氛便已有了大不同?

莫不是故意装的?

她故意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倒回来,只见丫鬟们又继续在淡定地洗衣裳,而刘嬷嬷依然神态自若地走下院子,准备清扫地上花叶。

这倒不像是装的,装也装不出来这股镇定!

她攥着绢子再往里走,又遇上元贝带着沈梁在桃树下做游戏,一段时间没注意,就连沈梁也活泼了不少!

边跳着皮筋边哈哈大笑,那股自信与神气,她可是连弟弟沈棣小时候都没见过!

他一个庶子,怎么就这么自信了?!

再看庑廊下坐着做针线的裴姨娘,脸上恬淡温柔,一面望着栏外的沈梁,眼里全是满足!

这——

这整个院子都透着股安定祥和的气息,就连看不到的角落里收拾杂物的丫鬟都认认真真不曾有半点马虎。

这氛围与她的暖玉斋——不,与整个沈家的氛围都太不同了!

她暖玉斋的人,倒是都惧她的,但也只是惧而已,当着面恭恭敬敬,背地里有几个是尽着心的?

第096章 一针见血

倒是她这里,却让人不由觉得下人们都是服着的。——的确是“服”,而不是“惧”!

来之前的那股恼劲儿,到这里忽然又去掉了两分,难道这丫头治家还真有两把刷子?

“大姑娘来了,我们姑娘请您上屋里坐。”

这时候珍珠又已经到了跟前,和和气气地与她道。

沈歆瞄了眼她,抬步往正房去。

珍珠这丫头也变了,原先一天到晚看不到个笑脸,成日里苦大仇深的模样,如今却落落大方,温声细语,颇有几分主子跟前大丫鬟的气质了。

沈歆越想越窝囊,直接进了房,左右环顾着,看到沈羲在东面凉簟上翻着书,便沉着脸走过去,说道:“你如今靠着几分小聪明,讨了老太爷欢心,可算是得意了!”

话虽来得重,到底因为还承着她的情,因而未曾嚷嚷,而是抱怨似的嘟哝。

沈羲放了书,先看向她。

只见她今日上身穿着浅绿色襟边起银玉兰花的薄纱衣,下裳是哑白色底绣暗石榴花的月华绫裙。

腰间一条梅花络,络子上系着块和田玉噤步,头上簪了四五朵大大小小的绢花,耳上又挂着对南珠耳环。

整个人看上去倒是还看得入眼,就是略显花哨。

她说道:“下次倘若上身衣料起了遍地花纹的,下身就不要配这种满地花的裙子了。”

说着她又看向她站姿:“还有,一个真正有教养的小姐,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站着的时候脚后跟都得是并扰的。”

沈歆愣住,正要垂头看看,忽然间下巴又低不下去了!因为沈羲恰在这时伸出团扇抵住了她下巴。

“不管什么情况下,不要别人指到你哪里你便看到哪里,脚跟分没分开你自己不用低头也知道,自行站好就行了。

“还低头去看,生生就显出了小家子气。”

沈歆面红耳赤,待要反驳,沈羲却是又接着说起来。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沉不住气。

“我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就又红脸又要驳我,你是有多输不起?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真是错了,一味地与人争辩,除了逞逞口舌之勇,你还能得到什么?”

沈歆完全已无言以对!

沈羲这里又把桌上两本书拿起来,说道:“沈家是从老太爷手上一把站起来的。

“杨家不同,他们树大根深,虽然不算显赫,但是人脉关系比沈家复杂得多,利益纠葛也多得多。

“你为了满足你一己之私便来夺我的瓷枕,当你处在杨家,遇到类似的事情怎么办?也去抢吗?”

沈歆紧绷着下巴,没好气地道:“去到杨家,我自然不会乱来!”

“错了。”沈羲扬唇冷笑,“你在家里不思悔改,去到那里,就是不去招别人,别人也会来招你。

“而你若仍然只会躁得像头狮子似的去寻你的假想敌出气,那你就等着吃亏好了!

“家族越大,水越深,一旦有纷争,便是你死我活。

“你自己沉不住气不要紧,若对方算计的是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呢?

“没有丈夫和孩子,你在婆家将会无立足之地!”

沈歆内心不由得震了震。

沈羲摇着扇子,又接着道:“这还是较好的状况,而坏的状况,则是你一旦落入对方圈套,将会连沈家都会被你拖累。

“你可能觉得沈家被拖累也不要紧。

“但你想过没有,照你这样的脑子,若没有娘家在背后撑着你,你又能在婆家撑多久?”

沈歆被她这么一针见血地扎得气吊在喉咙里,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了!

沈羲将手里两本书丢了给她:“这是两本关于衣着打扮还有仪态的书籍,你先拿回去看。我做了记号的地方,一定要记下来并且做好。”

沈歆赌气没搭理。

沈羲叹了口气,说道:“我若是你,便宁愿在娘家姐妹跟前丢点脸,也绝不要在外头丢脸。”

沈歆凝眉瞪着她,默半晌,到底接过来,转身出去了。

裴姨娘等她走出穿堂,便进了正房道:“倒比我想象中好,虽然不客气,至少还算是接受了。”

沈羲笑了下,没有说话。

其实她也没做过人家儿媳妇,不过是将肖氏从前与她耳提面命的全放在心里。

只不过肖氏教她防范婆家人,她却忘了防范温婵。

当然沈歆确实也出乎她的意料,照她原先那性子,不当场把她给讥讽得体无完肤才怪。

今日没折腾,要么是憋着什么坏水,要么就是当真也听了几句话进去。

沈歆自这日起,每日早饭后都会被请到梨香院被沈羲调教一番。

她心里自然是不服的,每每回到房里便数落起沈羲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她这个姐姐面前耀武扬威。

然后又抱怨黄氏不帮她,任沈羲天天扫她的脸面让她下不来台。

但是沈羲交代的事情她又不能不做,毕竟这鸡毛令箭是沈若浦给的,她岂敢不当回事。

而被逼着看了几日书下来,别的不说,倒是着装上她也悟着了几分门道。

衣服仍是那几件衣服,但搭配不同,给人的感觉便大为不同。

再有仪态,每每她失态沈羲便会以扎心的话语来刺她,甚至一次比一次重,她那张嘴有多厉害都是知道的,因此这也逼得她不能不注意自己。

于是除去衣着之外,行动上也硬生生有了些改变。

不过这些变化除去她自己还有沈羲之外,旁人还是瞧不出来的。

沈歆有时也疑惑她为何懂这么多?却也不敢问。

沈羲又开始偶尔跟她讲讲驭下之道。

当然她依旧听不进去。

沈羲也不着急,先把道理灌输给她,而后自己日常处事的时候便让她在旁边瞧着。

想来就是头牛,只要有心,也能看出点门道来的。

黄氏也日夜关注着她们,沈若浦不让她反对,她就不反对。

初初也担心会出事,但看了几日下来,沈歆怨气归怨气,但是又老老实实地往梨香院去了。

再又听得她话里话外羲丫头羲丫头的叫着,倒是再也没听她叫过“小贱人”,也略略松了口气。

第097章 出了事了

就算沈羲真没什么可教她的,可至少不再惹毛她,这也算是好事吧?

三房这边听说沈若浦让沈歆跟着沈羲学规矩,纪氏便已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老太爷是吃了羲姐儿的迷魂汤么!?不正经去请个女师,倒要个小丫头片子当起教引嬷嬷来!”

她呲牙冷笑着,但凡是提到长房二房她便已是满肚子怨气!

沈嫣望着她,却是叹了口气:“我却笑不出来。长房二房这是连成一块儿了,歆姐儿婚事成了本就已经是件事麻烦事,这里再加上羲姐儿从旁出谋划策——我看,母亲手里这权力,要不了多久便要交出来了。”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几分瞧不起沈羲的话,到如今,她可是连半点看不起她的意思都没有了。

沈羲能不能教沈歆,有没有能力教沈歆,别的不说,只说待人接物,应对处事上,整个府里也难有人与她匹敌。

至少她们这群人就已连连败在她手底。

纪氏被她这一说,倒是也沉默下来。

既然沈歆这边没有出什么问题,黄氏也就着力操办起她的嫁妆来。

家具什么的都已经打好,只剩喜服与四季新衣鞋袜,以及嫁妆单子。再就是接下来的纳采。

等纳采过后,也就可以去信给沈祟义,让他告假回来嫁女了。

沈羲这里如常。

每日给沈梁授完课之后便把沈歆叫来,时刻端正她的仪态姿容,而后便就一起做针线,处理院里事务。

旺儿打听完消息回来之前,她都是有大把空闲的。

“学这么多有什么用?我就是学得再规矩也比不上人家韩二姑娘!”

这日让沈歆练习行各种礼,沈歆不耐烦,便就跺脚抱怨起来。

沈羲沉下脸:“你要是这样没有志气,便连我这个沈二姑娘都比不上!你身为沈家嫡长孙女,总该不能让我这个失怙的二姑娘都瞧不起吧!”

她丢了扇子,走出门来。

那日元贝所提到韩二姑娘韩凝,便仿佛把她心底的事撕了道口子,也才发现,原来有关韩家的点滴竟是随处可见。

要么是关于韩顿在朝上的呼风唤雨,再要么,便是宫里太后与皇帝对韩家的恩宠。

她们每提一次,便使她心里的紧迫加深一层,但她眼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攻破温婵外围,直接击向她的口子!

“行了行了,我说错了行了吧!”

正这里思忖着,沈歆忽然到了跟前,说出这句话,连头发丝里都透着不情愿。

她从扶栏上收回身子,看了她两眼。

她没听错吧,这大小姐跟她赔不是了?

她笑了下,站起来:“走吧。”

沈歆却嘟囔道:“都练了半天了,我累了!我要上街买绣线制喜服去!”

沈羲看看天色,确实也至正午,自己也没心思训了,便没说什么,回了房。

出了梨香院,沈歆飞奔回拂香院,问黄氏取了钱,便就出门上了大街。

她今儿要好好逛上一个下午才回来,接连被沈羲操练了十来天,她已经烦透了!

虽然她说的那些是有道理,可她也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笨,又不是三岁孩子,用得着一天到晚地盯着练这些么?

“先去彩云庄买绣线,然后去西湖楼用午饭,吃完饭再去琼花台看看头面首饰!”

她靠在软垫上,愉快地吩咐着。

都十来天没上过街了,她要好好放松个够!

黄氏这里忙着造嫁妆单子,只知道沈歆出门了,也没有顾上交代她早些回来。这里等到把单子写完,又斟酌了两遍,等想找沈歆来看看时,只见都过午好些时候了,却还不见人回来,便就着人去梨香院打听。

梨香院这边沈羲又哪里知道她去了哪儿?只听说去买绣线。

黄氏便也只好再等等。

这里才准备让人把她压箱底的几箱物件儿拿出来看看,这时候廊下丫鬟就忽然撩了帘子进来:“太太,冬萤回来了!”

话刚落音,只见冬萤就急急忙忙走了进来,见着她便说道:“太太!大姑娘把人家价值不菲的玉给摔坏了,被人拦着不让回来,非得让赔两千两银子才让走!”

“什么?!”黄氏腾地起身,眼前晕了晕:“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银子可都去了她嫁妆一角了,她才出门去就闯了这么大个祸?!

“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在哪里!”她忍不住急得拍起了大腿。

“在琼花台!姑娘方才在西湖楼用过午饭,然后就去琼花台看头面首饰,谁知道遇到个贵眷,也正拿着自己一块翡翠在那里估价。

“姑娘还以为是店里的,就伸手拿起来看,谁知道姑娘没拿稳,掉到地上便掉出个豁口来!”

冬萤急得身子都往前倾了,毕竟两千两银子,放在谁家里也不是个小数!

黄氏都快晕过去了!

沈若浦还果然没有说错!这丫头还真就是个祸根孽胎!这才出去上趟街,她手贱去碰人家的玉做什么?!那琼花台的东西,能是随便碰的吗?!

她急得团团转,一面数落着沈歆,一面赶紧地着人拿钱拿银票!

两千两银子!当她是开钱庄的么!

她这里抱怨着沈歆,说到被讹银子,她倒是又突然想到了沈羲!

是啊!她怎么忘了她?那丫头主意可比她多多了!

一块玉讹她两千两银子,对方必定是狮子大开口,她为什么不把沈羲叫上一块儿同去,凡事也好有个商量?

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

“太太!车备好了!”

丫鬟进来催道。

她咬咬牙,到底是脸面重要还是两千两银子重要?她豁出去了,拿着绢子出门,直接扑到了梨香院。

“羲姐儿!”

沈歆正在改沈梁的功课,庑廊下只有珍珠在。

看到她这么风风火火闯过来,珍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又要寻她们姑娘晦气,便连忙摊开手挡在房门下:“太太寻我们姑娘有事么?”

“我有要紧的事找她!她呢?!”

黄氏急哄哄说道。

房里沈羲已经听见,凝神听了听,便搁了书走出来。“怎么回事?”

第098章 狮子开口

“羲姐儿!”黄氏看到她便绕过珍珠到了她跟前,说道:“歆姐儿在外闯祸了,被人讹了两千两银子,如今连人都回不来,烦你跟我去瞧瞧吧!”

说着便把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一面忧急地望向她。

她活到这岁数,恐怕是头一回跟自己的晚辈低声下气地说话。

沈羲暗骂了沈歆两句欠扁!

这里凝眉想了想,便也立刻转身前去更衣梳妆。

若是往常那倒罢了,她长房就是被人讹上两万两都不关她的事!

可如今她既然揽下她这差事来,总得理会理会,到底沈歆那性子她知道,也是经不得事的,万一当场撒起泼来,可就把脸丢大了!

更衣梳妆她亲自来,不消两刻钟,全部收拾妥当出了门。

黄氏虽然心急如焚,可是看到换上新衣又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她,心里也不能不惊叹。

“走吧!”

沈羲在廊下接了扇子,便就率先出了门去。

黄氏虽然走在身后,倒也丝毫不觉得憋屈。

琼花台在离鹿鸣坊三条街外的南城,名字沈羲从前没有听说过。

路上听黄氏说起,乃是近年新开的一家有名的金器玉饰铺子,规模不比从前的簪玉楼要小,而据说所售的头面首饰却极之华丽昂贵。

一般官户人家的小姐,也只有在及笄或者成亲之前来买上几件做为行头。

马车行得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就到了琼花台门前。

这地方果然气派,整个楼下店堂有着许多人,站的站着,坐着坐着。多是女眷,凭衣着也看得出来非富即贵,多数说话轻声细语。

当然也有豪爽不拘的,但终归都也还不算太夸张。

可见从四百年赫连族统治下走过来,拓跋贵族们变得讲究的也还是有的,只不过沈家是个异类罢了。

沈羲到了店堂,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沈歆。这时冬萤打听了一番回来道:“在后堂里!”

黄氏便忍不住,抢先随着她从店堂后门掀了帘,到了他们后堂。

早有伙计看出来是沈家的人,连忙也上前来引路。

才过了这门,沈羲便听见沈歆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后堂也是个院子,只是天井那头是一排三间敞开的厅堂,现如今人分三方坐着,上首是个掌柜模样的人,想来便是这琼花台的掌柜。

而右首便是由丫鬟们伴着的沈歆,眼下两眼已经红肿,勾着头在那里抹泪,说不出来的窝囊无用。

左首则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身上披金戴银,妆也上的极精细,高耸的云髻上一枝金凤展翅大步摇尤为显眼。

即便是坐在这里枯等,她也神态自若,看不出来仗势欺人,也没有什么奚落或是愤怒,浑身只有一股轻慢。

只不过她的眉眼里,终究还是显出几分惯常低眉顺眼的姿态。

在他们中间的几案上,摆着只翡翠镯子。

“太太和二姑娘来了。”冬萤上前说了句。

沈歆立马便站了起来,被沈羲一瞪,她又立刻坐了回去,换成缓慢悠然的姿态站起来,又冲黄氏矮身一福,这才唤了声“母亲”。

黄氏乍看到她这副姿态不由讶然,但转眼她便就已准备冲上去。

沈羲伸手将她衣裳一拉,咳嗽了下,她这才又看了眼对面,然后问沈歆:“究竟怎么搞的?”

“想来这位定然是沈夫人了。”

这时候上首坐着的掌柜站了起来:“鄙姓刘,乃是本店的二掌柜。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翡翠镯子是齐夫人放在鄙店抛光的,令嫒误以为是鄙店的货物,拿来看的时候一时不慎,就打出个豁口来。

“现如今齐夫人正与沈姑娘商议赔偿。眼下您来了,也就好说话了。”

刘掌柜打着拱,说完话退到了旁侧,显然是不想参与这场纠纷。

黄氏看模样与这位齐夫人也不太熟,不过到底理亏,还是先颌首致了致意。

然后拿起那镯子来看了看,果然外沿被磕出个米粒大小的豁口,使得这镯子变得难看起来。

但是一个这么小的豁口便要价两千两银子,这未免也太黑了!

黄氏心里憋着气,看向沈羲。

那齐夫人也把目光溜过来,睃着她们。

沈羲接过镯子,走到光线亮的地方反复细看,只见这镯子清透飘绿,清透处呈冰状,而飘绿处则绿得十分饱满,倒的确是只吃价的镯子。

但磕个豁口就要价两千两,也着实黑了点。

她放下镯子打量这齐夫人,身上没有什么纹饰可以看出身份,而连黄氏都不认识,想必家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

但是既然明知道沈歆是侍郎府的小姐,而且还是主管刑部的侍郎,想来背后实力也不会太弱。

想了想,她便就先跟齐夫人施了礼,然后道:“不知夫人觉得我们应该赔多少合适?”

齐夫人也打量眼她,笑道:“不知姑娘是?”

“我也是沈家的小姐,这位是我的大姐。夫人跟我说,与跟她说都是一样的。”沈羲颌首。

“原来也是沈家的小姐。”齐夫人站起来,说道:“那我就直说了。

“我这只镯子,买来的时候花了三千两,而且是我家老爷特地买给我的寿礼,所以这镯子价值可称价值不菲。这个豁口,少说也得赔我两千两银子!”

“哪需要那么多钱——”

沈歆脱口嚷道,等接到沈羲的目光,立时又清着嗓子打住了。

她现在已早就没哭了。不知为什么,看到沈羲也跟着来了之后,她的心也定了下来。

沈羲先望着刘掌柜:“敢问掌柜的,一只这样的镯子,贵铺售价多少?”

刘掌柜没料到会祸水东引,看了眼齐夫人,咳嗽道:“上好的老坑冰种,也是有值几千两银子的。”

“那您看,这镯子算不算几千两的上好货?”沈羲又问他。

刘掌柜长吸一口气,摸起了鼻子。

显然这位齐夫人他得罪不起,但沈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这种问题,令他夹在中间真是为难。

但既然问了,他总也不能不吭声。微顿了下,他于是就抬眼道:“以姑娘之见,这镯子质地又如何?”

第099章 灯不省油

沈羲知道他在踢皮球,但是也不在意。

她微微笑道:“这玉镯的确是少见的老坑冰种飘绿翡翠,很衬齐夫人的气派,也确实值不少钱。

“不过细看之下,这冰种底色却仍然不够纯净,而且这飘绿的浓度也太过高了些,人常道过犹不及,绿过了头,便也就折了价。

“这样的镯子,我想正价也就是千两上下,夫人说是三千两买来,怕是被人坑了。”

她将镯子放回桌上,态度不卑不亢。

刘掌柜听她说完,目光立时便投了过来。

齐夫人听闻,也盯着她再打量了两眼,说道:“这分明是几千两的东西,你的意思,我在骗你?”

“夫人当然没有必要骗人。”沈羲笑道,“只不过东西摆在这里,京师识货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说的对不对,不光二位有数,就是拿出去请行家鉴定,也是有结果的。

“如果这镯子花了超过一千二百两银子的价钱买来,夫人真真是亏了。

“所以让我们花两千两银子来赔一个磕了这么小豁口的镯子,而且这镯子修复之后并不折损原价,这价钱我们也委实不能接受。”

豁口小,打磨打磨,或者雕琢一下,都可以算是复原。但无论做哪桩,都值不了两千两银子的工钱。

齐夫人脸色有些变了。

她站起来,盯着沈羲端详了几眼,说道:“姑娘可知道我是谁?”

沈羲微微一笑:“只要您不是宫里的娘娘娘娘,这两千两银子我们都不会出。”

齐夫人冷笑:“你们不出,那谁出?我这东西是你们摔坏的,我可没求着你们来拿,现在摔坏了,还想赖帐不成?!”

“我也没有说要赖帐,该赔的我们赔,但超出的一文钱我们也不会出。”沈羲淡笑从容,寸步不让。

实际上她看出来,这齐夫人并不是什么显赫家族的女眷,倘若是的话,难道她的脸面还不值区区两千两银子?

更不用说抬出身份来压人了!

谁家有脸面的也做不出讹钱的事啊!

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她有什么好让步的呢?他们沈家乃三品官户,也不算弱!

齐夫人完全沉了脸,不想这丫头竟会有这样的底气和勇气!

而黄氏与沈歆更是早就已不敢做声,她们当然不想出这笔冤枉钱,两千两银子呐!

倘若沈羲能帮她们省下来,那她们不是算做捡了大便宜?!

“呐呐呐,我看不如这样,沈姑娘您看看,您能出多少钱?”

刘掌柜眼看着气氛僵下来,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两位有话好好说,京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伤了和气。”

沈羲笑着跟他比出两个指头:“我么,最多出二百两。”

“二百两?!”齐夫人惊叫起来。

“没错。”沈羲敛了笑容,“这样的镯子,这么大小的豁口,打磨工钱顶多五十两,倘若雕图案,最多也就一百两。我出两百两,多出的一百两算我们给夫人赔不是!”

从前由她经手的首饰玉器何止一两件?大周物价与五十年前大秦不相上下,她岂有估不准的道理!

开口两千两,当她们全跟她一样没见过宝贝呢!

“不成!至少得赔我一千五百两!”

齐夫人也看出来遇到了行家,立马跟她扯起皮来。

刘掌柜一时也有些为难了。正在这时,有伙计悄悄冲他打眼色。

他悄步退出来,到了庑廊侧边的楼梯口下,苏言负手立在倒数两步楼梯上,垂眸道:“少主在处理公务,你不知道么?”

刘掌柜岂敢相瞒?随即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

苏言听完走下楼梯,往内堂那头一望,果然见着沈羲与齐夫人正在纠缠不下。

他立定想了想,挥手让刘掌柜离去,而后又折回了楼上。

楼上硕大书案后执笔坐着的萧淮,听到楼梯轻响已经抬起眼来。

苏言不料他有注意,随即走过来:“韩家那位上京来的亲戚女眷,被沈家大姑娘摔坏了一只镯子,要讹沈家两千两银子,如今沈家二姑娘正在替长房出头。”

萧淮听到沈家,眉头微微一凝。

这里垂眸再写几个字,又顿住,到底提笔站起,漫步走到窗前往下方内堂看去。

果然见着几个女眷立在那堂间,西面站着的是个透着精明的少妇,而她对面站着的,正是被他连放过两次的沈羲。

那妇人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而沈羲立在她对面却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跟几次在他面前呈现出的戒备与提防都不同,更不同于小胡同里拿簪子意图想灭他口时的狠厉果决,这么看来,也不怎么省油。

他垂眼打量起她们。

“倘若齐夫人定要这个价钱,那么不如我自行出钱去买个同质地大小的镯子赔给你,你再把你手头这个换回给我好了。”

沈羲见对方不让步,便又给出另一个选择。

买一个回来也才千把两银子,不比赔她一千五百两要好得多?

拿回这只破损的,出个百把两银子修复好,然后再转手卖出去,指不定还一文不亏。

齐夫人当然不肯:“我就要我这只!”

“那就没办法了!”沈羲摊手,“我就只能出这么多,夫人若是不服,自可去顺天府递状子。”

刘掌柜见状,连忙给个台阶给齐夫人:“不如这样,夫人这玉小店帮忙修复了,工钱分文不收,沈姑娘这二百两银子,就权当给你赔的不是。您看成不成?”

他们店日进斗金,若是把时间全耗在这里,还不知影响多少生意。

虽说这琼花台的东家谁知道了也惹不起,可偏生没人知道。

明面上,这两边他都不能得罪,也就只能息事宁人了。

齐夫人面上恨恨,但心里知道也差不离儿该收场了。

跟来的人里也还有韩家的人,这要是把她为着几百两银子跟人不依不饶的事传到韩家人耳里,她脸上也没光。

便就沉了脸冲刘掌柜道:“看在你的面上,我就认了栽!”

说罢夺过黄氏递来的两百两银票,拿着玉便往前台去了。

沈羲等他们走后,这才端起桌上早凉了的茶一口灌下了肚。

第100章 想要考我?

“羲姐儿!”

黄氏攥着绢子望着她,激动得几次翕开双唇都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她没有想到沈羲竟然会这么仗义,如果不是她,那么今儿这两千两银子她们是非出不可了!

她们是绝没有这么样的本事说出那块玉的底细的,就是认得出来,也不见得有勇气说得出来!

她这谈笑风生地,就给省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她怎么会不激动?!

“歆姐儿还不谢过你妹妹!都是你闯的祸!”看到旁边杵着的沈歆,她赶紧把她拖过来。

沈歆心里五味杂陈,从害怕彷徨到尘埃落定,她的心一直在起起伏伏。

她也不知道如今对沈羲是什么心情。

但能肯定的是,如果今天没有沈羲过来,又或者她来了却并不伸手,而只是袖手旁观,今天她绝不可能有这么好过!

她这里顶着张大红脸要行礼,却被沈羲拦住:“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说完她眼角溜了旁边的伙计一圈,沈歆顿时也明白了,这是给她留面子呢。

又不由想起她往日提点过的她的仪态来,于是赶紧挺胸收腹地微垂首地站好。

沈羲招呼道:“走吧。”

萧淮见得她款款走入了店堂,这才收回目光。

原来她不止是对他这样的无辜人士下得了毒手,这张嘴也是厉害得很。

到了店堂内,那齐夫人已经走了,沈羲便就要跟刘掌柜打招呼离去,哪知道刘掌柜却在柜台里匆匆跟她招手:“姑娘留步。”

沈羲停下来,刘掌柜笑呵呵到了跟前,跟她拱了拱手,说道:“方才看姑娘竟是个行家,鄙店这里正好刚到了批货,不如也请姑娘慧眼鉴定鉴定?”

沈羲扬唇笑了笑。

这掌柜的果然是个会做生意的,他这哪里是想请她鉴定?分明就是要拉她们两单生意。

不过想想方才也得亏他从中解了这个围,才得以爽快收工,人家还白赔了百把两银子的修复工钱,没道理这点面子都不给。

便问黄氏:“伯母要看看吗?”

黄氏如今一切听她主张,何况沈歆出阁在即,也确实需要几件新整首饰压箱底。

眼下见她没有拒绝,自然看出来她想维护这层情面。

当下遂道:“看看也好。只不过我们若看中了,掌柜的可别要价太高了。”

“这层好说。”

刘掌柜笑着作了个请势,引着她们进了柜台东面的隔间。

这隔间应是作为贵客登门时,或者是有贵重货品出示时的地方。

长短只有八步见方,对面墙顶上连接阁楼,仰头看得到露出的一小段栏杆。

屋不大,但是墙上挂着的两副秦代名士的字画却是真迹。

屏风下的小条案与成套的太师椅桌几,皆是花梨木制就,且桌上铺的锦袱,也是上等的挑花云锦。

就连屋角花架上的兰花盆,也是五百年前的官窑古董。

看来这琼花楼的东家,家底确实阔绰。

刘掌柜招呼她们几位坐下,等伙计们上了茶,便就招手唤来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那伙计便就捧了长长短短十来个盒子进来,每个盒子都嵌以镂花,上描着漆绘,看着便觉精致。

“在下眼拙,还请姑娘帮着验验货。”刘掌柜人胖,笑起来慈眉善目地,活似庙里的弥勒佛。

他将就近的几只大小盒子全打开,就见盒子里的镯子,钗子,环佩等等,在红绫布的映衬下,各自焕发出光彩来。

沈歆看得有些眼发直,但却谨记着沈羲的话,尽量不动声色,不露怯。

黄氏也看着沈羲。

沈羲先扫了一眼,只见这几件货里真假掺半,立时也知道这刘掌柜的是真存了考她的心思。

若不拿出两分本事来镇他一镇,恐怕回头真要拿些次品抬高价钱,好把那百两银子的工钱给赚回去了。

便就勾起唇角,先拿起一只羊脂白玉的钗来,说道:“这枝籽玉钗有明显皮子,为水产白玉。质地虽然极好,只可惜雕工稍差。

“倘若原玉份量足够,制成茶杯大小的摆座花卉,少说也得二三千两银子,做成钗子,也就只好卖个八百两上下了。”

刘掌柜听完定眼望着她,眼里发亮地点了点头,又挪过来一只玉珮。

这是枚雕着大小两朵缠枝牡丹的平安扣。

沈羲拿起来:“这是冰种化底翡翠,中间带紫罗兰的价钱一向卖得高,尤其这图案纹样设计得也很不错,少说也值两千两了。”

刘掌柜两眼愈发透亮,接而又挑出一只通亮飘绿的玉镯来给她:“请姑娘估价!”

沈羲看了眼便笑道:“这个,您三十两银子卖给我都不要。”

黄氏与沈歆怔住,刘掌柜也深深望起她来:“还请姑娘详解。”

沈羲拿起来,说道:“这质地虽也是糯种,但这飘绿颜色不正,仔细看的话里头混有明显青色,整个看起来也呈江水绿。

“再有这纹理走向,本来若雕成团形物件倒也还好,偏生开成镯子,这翠也坏了,自然就不值钱了。

“不过刘掌柜这么会做生意,拿它唬个一二百两银子回来也是不成问题的。”

她这话摆明是揶揄,但刘掌柜也不见尴尬,而是也微微笑,若有所思地地点着头。

黄氏母女是早就听懵了!

原先只当她不过是嘴上厉害,没想到竟还有几分真功夫!

萧淮在楼顶上望见,不由再次揣起了袖子来。

据他所知,沈若浦这个排行第二的孙女身世并不咋地,难道那会儿他打听的消息有误?

他忽然摘下指上的玉斑指,反手递给苏言。

“看来,姑娘果然是位难得的行家!”

十几件玉器品鉴完,刘掌柜已忍不住深深点头。

这里刚要让沈羲再鉴鉴其余几个别的,这时候伙计便轻声跟他说了句什么。

他点点头站起身,冲沈羲笑着致了致意,便就出了门去。

黄氏见着屋里没了人,便指着先前那糯种镯子问沈羲:“这镯子当真不值什么钱?”

她瞧着挺贵的呀!

沈羲还没答话,刘掌柜复又走了进来,落了座之后望着沈羲:“在下这里还有一物,请姑娘看看!”

说着他拈起只斑指,轻轻放在她面前盒子上。

第101章 污臭之物

萧淮揣着袖子垂眼望着下方。

沈羲拿起这只斑指,只见半寸长一截圆筒,质地乃为和田青玉,中间镂刻着青龙入海图案。

她拿着它在指间转动着,看到中间浪花上有着许多古旧刻痕,另有几个细小篆字,她不由拿到光亮处细看。

是“之涣”两个字,旁边还有个细小的图章!

她倏地收回手来,望着刘掌柜:“此玉质地上等,雕工也相当精细,关键是它来历——从图案上龙纹印章看来,这应是大秦开国帝君祈镇玉之旧物!”

“姑娘好眼力!”刘掌柜忍不住击掌。“不想姑娘连古器也识得!”

楼上萧淮也眯了眼。

沈羲面容淡淡,古玩玉器是一家,没什么稀奇。

刘掌柜道:“那么还请姑娘估个价。”

“估价?”沈羲听到这里,神情便怠慢起来。

“怎么?”碰到了行家中的高手的刘掌柜,已抑制不住迫切心情。

沈羲瞄了他一眼,把斑指递了回去:“这斑指上余温尚存,也不知道是从谁手上现取下来的。

“男人身上的污臭物,掌柜的竟也拿来让我一个官户小姐估价,要我估,怕是一文都不值了!”

这斑指不但干干净净,隐约飘着沉水香,刚才他出去一转便就拿着这东西进来,若不是现摘下来的,她能把名字倒写!

作为店家掌柜,他明知道她是侍郎府的小姐,居然还拿陌生男子的随身之物品鉴让她品鉴,真是太失礼了。

刘掌柜立时怔在那里。

楼顶上栏杆内的萧淮始终纹丝不动,但他身后的苏言却已皱紧了眉头。

毕竟污臭物这几个字,谁都受得,唯独不好用在这位爷身上。

但萧淮也只是瞥了沈羲两眼,便就神色如常地漫步回了房。

恃才者他见得多了,即便被骂了句,又何曾值得他动气?

也不过就是会点品鉴的能耐而已!

“姑娘——实在是让在下汗颜。”

刘掌柜被打了脸,也不生气,只是微笑将那斑指收回来,而后道:“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不过当今天下,像姑娘这样的鉴赏行家着实不多,在下邀请姑娘,实则是有个请求。”

沈羲自看到他拿着假货混迹真货之间,便就料到他定不止跟她兜揽生意这么简单。于是道:“掌柜的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想请姑娘帮忙鉴定本店贵价玉器,同时兼职估价,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他看看沈羲脸色,又马上道:“倘若姑娘同意,那么在下答应,不但每月聘金八十两,您几位今日在鄙店购买的一应货品,也全数只收一成的利润!”

黄氏母女听到末尾这句,立时挺直了脊背!

一成的利润!

谁不知道黄金有价玉无价?倘若只收一成的利润,那也足够她们省下一大笔银子的了!

然而沈羲却扬唇冷笑道:“掌柜的这是把我当什么人呢?家祖再不济,那也是正三品左侍郎。

“作为他老人家的孙女我却要出来替人做工挣钱,这要是传出去,我沈家成什么了?”

刘掌柜万没想到她竟会拒绝,毕竟八十两银子每月的聘金,已经比得上寻常鉴玉师的两倍薪酬了!

“姑娘若实在不愿意,在下也不敢强求。只不过姑娘这一看一准的本事,浪费了却着实可惜……”

他抱憾地道:“其实不瞒姑娘说,正是由于眼光精准的鉴玉师难找,所以上个月连亏了两单大生意。

“我们东家责怪下来,我也只好亡羊补牢,赶紧四处寻人,没想就遇上了姑娘……

“不瞒您说,今儿令姐若非是姑娘来,这两千两银子也是非出了不可的。”

说着他望向沈歆。

沈羲听他说到这里,便问道:“那位齐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刘掌柜道:“齐夫人是韩家的亲戚,都察院监察御史韩缙大人的妻子秋二奶奶的亲姐姐。前些日子才进京来探秋二奶奶的。”

听到是韩家的人,沈羲忽地将身子坐起:“那这韩缙大人与韩阁老又是——”

“亲兄弟啊!”刘掌柜诧异地望着她,“姑娘不知道吗?”

原来韩家不光是韩顿出息了,就连温婵的次孙都在朝为重臣!

当日在韩府外卖花老妪说了挺多,她也没记全,——原来那齐夫人竟还是韩顿弟媳妇的姐姐!

她笑了下,说道:“我一个闺阁女子,哪里知道外间这么多事。”

说完她品了品茶,沉吟了下,又思忖起来。

这玉器店生意不小,竟连韩家什么时候来的女眷都知道,想必消息来路十分宽广。

她便就接着说道:“掌柜的既是诚心要人,我也不是不能应。我也不要你聘金,只不过却有个小事,还得麻烦你帮帮我。”

刘掌柜听得她转了口风,立时道:“姑娘请讲!”

沈羲回头看了看黄氏她们。

沈歆展现出少见的机灵,立时搀着黄氏站起来:“我和母亲去外堂看看有没有合衬的首饰。”

等她们出了门,沈羲便与刘掌柜道:“掌柜的也是个爱玉之人,我听说我们三太太娘家侄女,纪小姐就藏有一块上等的老坑玻璃种翡翠。

“就是不知道那玉是从哪处得来的,掌柜的若是能帮我打听出来,我便无偿帮你鉴三个月的玉。”

刘掌柜听她说完,神色目光已俱都凝重:“姑娘此言当真?”

“当真。”沈羲回望他,“不过,我可不答应坐堂。顶多只能答应,一个月里挑那么几天集中帮您鉴。”

“没问题!”刘掌柜拍板,“平常的货色我自还有人,只有上档次的才敢惊动您。姑娘给我三日时间,至多五日,我帮您打听出来!”

沈羲款款站起来:“那我就静候掌柜的佳音。”

刘掌柜恭送她到店堂,黄氏母女已经相中了几样首饰。

他当即发话让她们随便挑,然后又嘱咐柜上的人按一成利润计价。

黄氏母女听得这话,当即又拖着沈羲作起参谋来。

而刘掌柜则拿着那枚斑指,撩着袍子来到了店堂最顶的阁楼。

萧淮坐在躺椅上看军报,披散的发丝如水貂皮一样搭在宽松的衣袍上。

刘凌轻手轻脚到了跟前,躬腰伸手,呈上那只斑指:“少主。”

萧淮看也没看地拿回来套在指上,然后又看起了书。

一时见他还没走,便道:“还有事?”

第102章 心意难平

刘凌还以为他先前着人拿着斑指下来是有什么示意,哪知道直到他把人送出门他都没挪窝。

于是以为等他拿着这斑指上来他总会问点什么,谁知道他嘴里出来却是这么一句。

不由微愣,说道:“小的无事,这就告退。”

只是走到门口,他想想又还是停步说道:“小的方才聘了沈姑娘替店里鉴玉。”

萧淮没作声,隔了半晌才把目光移过来。

刘凌连忙走回来:“若不是小的亲自求证,还真不知道沈家还有位如此出色的姑娘。

“沈姑娘不但熟知各种玉价,而且对玉的质地与工艺的了解也十分精道。不过她只答应替店里鉴三个月的玉。”

萧淮望着他,那目光似是胶着了。

刘凌抵不过这视线,于是又惴惴地接着往下道:“沈姑娘先还不肯,后来让小的替她打听件事,才肯答应小的受聘,而且她还不收聘金。”

萧淮把目光收回来,又缓缓落到军报上。

刘凌本就是个懂玉的行家,从前是大秦郡王府上做过帐房的,也是对他的眼力有信心,他才会放心把这琼花台交给他打理。

往日铺子里那么多鉴玉师被他吹毛求疵挑剔到不行,而他如今却对个小女孩子的眼力赞不绝口,真是不多见。

“什么事?”他翻着折子。

“姑娘让小的打听吏部郎中纪仕辉孙女手上的一块老坑玻璃种玉的来历。”

刘凌不敢相瞒,老老实实说出来。

萧淮目光有些微的迷惑,定住在折子上。

苏言见状,走上前当了行走的档案簿子:“纪仕辉的女儿,就是沈若浦的三媳。”

萧淮目光里闪过丝了然。

不过这了然很快又转回了迷惑,就算纪仕辉的女儿是沈若浦的三媳,是她沈羲的婶母,就算纪家小姐的玉是老坑玻璃种,这跟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苏言又看出来了,说道:“小的听说,这沈家三房相互之间关系都不怎么好。”

萧淮垂了眼。

既是关系不睦,这么说来是在相互挖掘把柄。

他面色不动,继续看折子。

刘凌见他无话,便就安心离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主仆两人。

萧淮看着看着折子,忽然又啪地一下把它合起来,望着前方的目光也跟着变凉。

到底还是意难平啊。

他究竟哪里臭?

“告诉刘凌,打听的事他不用去了。你去。”

黄氏母女共挑了五件首饰,都是沈羲挑中的上等好货,加起来还不到正价两件的价钱。

回来路上别提多高兴了,可等这高兴劲一缓,黄氏望着从旁坐着想心思的沈羲,又不由感慨万千。

想来她们当初真是蠢得狠,只想着她没爹没娘地好欺负,可到头来,她帮她们保住了这婚事不说,今儿又保住了她一大笔银子。

而她之前还惦记着被她坑走的五百两,就连今日这几件首饰省下来的钱都是托她的福!

她心里又愧又羞,又暗暗打定了主意。

等到回了拂香院,从买来的首饰里挑出一只羊脂玉镯子来交给沈歆:“你把这个送给羲姐儿当作谢礼。”

沈歆很意外,这镯子是二百两银子买来的,照他们店里正价,可得五百两呢!

“你也真是不开窍。”黄氏叹道,“羲姐儿的能耐摆在那里,别人不知,如今你我还不知么?有她帮着你,来日你就算遇到类似事情,总吃不到亏的。

“你没见方才那刘掌柜开价给她八十两一月的工钱她都不在乎?区区一个镯子,就能让你往后多个出谋划策的人,这还划不来?”

沈歆恍然大悟!

黄氏说的对,今日若换成黄氏去求助纪氏,人家理不理先不说,就是真去了,她还能把两千两砍到两百两?

想想也真值,就拿着去到了梨香院。

沈羲是没指望黄氏母女还会对她心存感激,本来她帮她们也不是因为路见不平,不过是看在沈若浦曾答应她办好事就能搬回抿香院去的份上罢了,要冲她们俩,她才不会理呢!

拿人手短,当然这镯子她也不稀罕收。

若没有今日,她也拜托不了刘凌替她打听纪锦之的玉,等到二房的财产收回来,她花自己的钱,谁都支配她不了!

就是如今她琢磨着两件事。

一是刘凌那边究竟查出的结果会怎样?二就是这个齐夫人,今日栽在她手里,不知道韩家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世人都知韩家乃是改朝换代时彻底发的迹,韩顿的夫人徐氏是后军营佥事徐幽之妹,建文三年成的亲。

而韩顿唯一的弟弟韩缙则比他小七岁,建文八年才成亲,娶的是湖北知府秋少骐之三女。

齐夫人是秋氏的大姐,也嫁在湖北,只不过齐家只是个书香门第,远没有韩家这么显赫。

这次进京乃是为着给女儿进京谋亲,韩家宅子大,院子多,秋氏又颇得韩老太太欢心,便就应了秋氏之邀,住了下来。

她这里自琼花台出来,便就一路闷闷地回了韩家。

为免让韩家人看低,倒是没曾表露出来,直到进了她们母女暂住的琉冰院,这才坐在床头苦闷起来。

女儿齐蔚在廊下见着,随即也走了进来:“母亲这是怎么了?”

齐夫人叹气,便把在琼花台的事情跟她说了:“你也知道咱们进京本就只带了一千两银子。

“如今住在韩家虽然日常花销不用理会,可毕竟寄人篱下,他们又是这样的人家,人说宰相门房五品官,这府里的人是好相与的么?

“当初各房里轮流给咱们接风,咱们又得轮流回她们的礼。

“再加上给哥儿姐儿买的称手礼儿,这十来日下来,七七八八地倒已经花去了两三百。

“而你这婚事总也高不成低不就,还不知道得呆多久。我不就想着去拿那镯子去琼花楼估个价,回头当个几百两银子出来周转周转,哪知道竟碰上这糟心事——”

她气苦地侧转了身,叹起气来。

齐蔚安慰她道:“母亲何必为这点事生气?照您说的,对方不过是个三品官户家的女眷,她再狂,总也狂不过韩家去。

“您不如跟姨母说说,姨母自然有办法整治那沈家小姐。”

第103章 家教不好?

齐夫人一想也是,她人就住在韩家,现放着这么大尊菩萨不去求,倒在这里生闷气,真是笑话了。

再想想又说道:“为这点事去惊动你姨母,这样好么?”

她妹妹秋氏虽然是姐妹里头最小的,可却是命最好的。

她与老二因为嫁得早,那会儿大周还未建国,乱世之中哪里挑得到什么好人家?有出息的都随了军。

也就这三妹命好,赶上了趟,成年后秋家也被提任,便就把她嫁给了举世三权臣之一的韩家。

韩缙也十分不弱,不过廿五岁,就已经进入都察院当上监察御史了。

当然他大哥韩顿肯定也助了他一把力,可关键是,他自己也能独挡一面,不愧年轻有为四字。

因此说是亲姐姐,可在秋氏面前,她却也得认清自己身份的。

“咱们自然别正儿八经地说,只说这沈家姑娘多么嚣张跋扈便好了。只要姨母出面,这京城里,几个人敢不给韩家人面子?”

齐夫人越想越有理,再想想自己到底也还是没亏,不过是受了那丫头一口窝囊气,确实不必正经告状。

但她是韩家的客人,秋氏是怎么也不会让她在京师受了气回去的,不然的话韩家哪还有脸面在?

这么想着,便就与齐蔚出了院子,拐过两重院落,去了东跨院这边的翰然堂。

才进了前院,便听屋里有说话声传来,想是来了女客,齐夫人母氏只得先坐在穿堂下等待。

庑廊下丫鬟见着,便就掀了帘子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那帘子开了,走出来两三位笑意盈盈的女眷来,看模样都在三四旬的样子。

到了帘下还回头与屋里的人颌首致意,这才相携着从通往垂花门的角门上出了去。

齐夫人起身进了院子,便见双十出头的秋氏如盛开的牡丹般立在帘下,笑微微等她们进来。

“方才几位都是官眷罢?”齐夫人进门道。

“是顺天府尹家的几位女眷。”

秋氏边说边在绣着百鸟的美人榻上坐下来,涂满红蔻丹的手拿着素白绢子搭在榻背上。

她笑着道:“他们家快娶儿媳妇了,这不来请我去做全福夫人么,我年纪轻轻的哪里会做这个?也不知她们怎么想到我来!”

秋氏今年才二十二,她边说边抬起绢子掩唇笑起来。

齐夫人也笑道:“自然是看中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秋氏笑着,拿起桌上两颗新鲜荔枝来剥着,又看着她们道:“姐姐不是出街了么?买了什么?”

齐夫人氏正想提这个,见她出了声,当下把在琼花台看首饰,结果被沈歆打破了玉,然后又被随后赶来的沈羲好一阵砍价的事说了。

当然她并没有说自己要价两千两,只说要赔偿,对方不肯赔,还是琼花台的掌柜打圆场,她才赔了两百两。

秋氏直到两颗荔枝剥完吃完,这才说道:“你说的是刑郎左侍郎沈若浦家?”

“好像是这么一户人家。”齐夫人道。

秋氏拿绢子擦拭着手指甲,隔了半晌,才缓缓道:“那这沈家家教可不太好。”

齐夫人看她面上没了笑容,顿时也没再做声。

夜里韩缙回来,秋氏替他更衣,笑着道:“你说有趣不有趣,今儿个姐姐在琼花台,倒让那刑部侍郎沈若浦的孙女给欺负了!”

韩缙不免道:“沈家小姐?”

“可不是?”秋氏又笑着端了茶给他,“那沈家小姐摔坏了姐姐的玉,姐姐让她赔,对方不肯赔,还说她的玉不值钱,是讹她的。

“后来还是琼花台的掌柜出面斡旋,对方才勉强赔了二百两银子。”

韩缙微眯起那双丹凤眼来,啜了口茶,说道:“沈家女眷,怕是不认识姐姐罢?”

“怎么不认识?”秋氏道,“你韩二爷的亲戚,京城里还有不认识的?不认识,那就该打她板子不是!”

她坐在扶手上,吃吃笑起来。

韩缙扬唇一笑,合了茶碗:“知道了。”

翌日散了早朝,韩缙便就负着手在宫廊下等到了与同僚边说边往刑部走的沈若浦。

“沈大人。”他唤道。

沈若浦在朝堂兢兢业业,虽然这些年也练出来几分察言辩色的本事,也结下了不少人脉,但与朝中几位权臣却着实没有什么交情。

这时候猛地见韩首辅的亲弟弟在唤自己,立时顿了顿,而后就快步迎了上去:“韩大人在唤下官?”

韩缙点点头,拢手冲他笑道:“听说沈大人前些日子将陈修的案子判的不错。”

“大人抬举。”沈若浦谦逊地俯身,“这都是王爷英明。”

韩缙笑着,又道:“现如今大案忙完了,大人也该有时间管管家宅内务了吧?”

沈若浦听出一头雾水。

韩缙便又道:“我听说贵府二姑娘个性挺强,在外不太给人面子,而且还有些不大讲理。大人有空,还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啊!”

说着他拍拍沈若浦肩膀,扬唇离去了。

沈若浦立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的,额上竟有些汗意冒出来。

昨日的事情终于令沈歆开始反思,夜里辗转到深夜,脑海里全是沈羲面对齐夫人时的镇定从容和不卑不亢,以及面对刘掌柜考验时的信手拈来和沉稳自信。

哪怕她再不想承认,那一刻在她面前,她也的的确确有了些自卑感。

那时候的沈羲是耀眼的,闪烁着光芒的,而她身为沈家大小姐,却被她衬得完全没了光采。

虽然她很想找出是沈羲成心想出风头给她的证据,可惜她的心骗不过她。

这些天她教她的,训她的,其实也都是在让她学会如何自信沉稳地为人处世。哪怕是学不到她那么多本事,只光学到她那番行事作派,昨日在齐夫人面前,也不至于窝囊成那样了。

如此翻来覆去便直到鸡鸣才沉沉睡去。

而这一日不管沈羲跟她说什么,她竟是都开始配合起来了。

沈羲对她的变化也不是感觉不到,之前虽然犯下不少蠢,但既然懂得知醒便尚且不晚。

只要她肯学,肯上进,肯改正,她又岂是锱铢必较的人。

第104章 做的好事!

“今儿就练到这儿吧。

其实光跟着我练也没用,主要还是你自己得时时刻刻记着,等这些话都刻在你心里了,成了习惯,根本就不必刻意去记。”

沈羲合起书本来跟她说道。

“那我回去到处写些纸条粘在壁上,抬头低头都看得见,这样成吧?”

沈歆自行斟了杯茶喝着,一面拿绢子轻拭着唇角。

天天呆在这儿,她屋里这粗茶她也顾不得了,解渴要紧。

沈羲瞧她这举止略有几分模样了,便笑道:“那就随你。反正若是杨家来催妆你还没达到我的要求,那你直到出阁之前就都不要睡了!

“我宁愿你累到昏倒上不了轿,也不会让你出去丢人现眼的。”

杨家那边已经请了期,就定在八月初九。算起来还有七八十天的样子。

说真的,三个月时间要把一个人完全扭转过来,简直不可能。

她如今也就只能对症下药,使她莫要再犯些最基本的蠢。至于更深层的,一半靠她自己去悟,一半就看她运气了。

沈歆皱眉瞪她:“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毒?”

沈羲笑着看她:“两句话你都受不了,还想在杨家内宅里过得游刃有余?”

沈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个淑女,怎么能翻白眼?回去抄十遍《女训》。明儿早上过来时记得带给我。”沈羲道。

沈歆气到发指:“我迟早要被你给折磨死!”

说完再也不想多呆,拔腿就出了门。

但到底还是不敢造次,走的时候还是挺胸直腰,步履平稳。

“羲姐儿!”

沈羲这里才准备歇会儿,突然间门外就传来沈若浦的怒吼声。

她赶紧迎出去,只见他官服未除,直接已往这边走来。看到沈羲立在门下,不由咬牙指着她道:“你干的好事!”

沈羲怔忡着颌了颌首:“老太爷请说明白,我干什么了?”

“你昨儿怎么把韩家的亲戚给得罪了?!”

沈若浦站在庑廊下,直接冲她骂开了。他听完韩缙那席话后就觉不对,赶紧托了相熟的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儿在琼花台,沈羲居然把韩缙夫人的姐姐给弄得下不来台。

那韩家是她能惹的吗?

她谁都不好惹,偏去惹韩家的人!

沈羲听到这里就明白了,果然她猜得没错,温婵那老婆子教出来的子孙,怎么可能学得会低调做人?

多大点事儿,黄氏还赔了那齐夫人两百两银子呢,刘凌都答应白送给她修复了,她居然还撺掇韩缙闹到了沈若浦那里?

便就笑微微说道:“祖父先说说,那韩大人是怎么跟您说这事的?”

沈若浦被她这嘻皮笑脸地竟弄得没了脾气,当下便把韩缙怎么跟他说的和盘托出。

末了道:“你也真是太不像话了!现在可好,还得我回头登门去致歉!”

沈羲听完,立时也听出名堂来了,这齐夫人跟韩缙两口子说的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分明狮子大开口说要两千两银子,结果跟韩缙他们却说的是索赔四百两,这中间差别可就太大了。

想到这里她就跟沈若浦道:“这种事,本是他们不对,祖父去道的哪门子歉?”

这里便也把齐夫人如何讹她们的事说了出来。

沈若浦听完也愣住了,韩家的亲戚,竟然还会干出这种事?

不不,就算是干出这种事,那他也不能跑去韩家把这事揭穿了不是!

不然的话韩家下不来台,不是更恼上他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要是得罪了韩家,回头说不好他这乌纱帽都要保不住。

他埋怨道:“你去之前怎么也不打听清楚她是谁?!”

沈羲暗笑,她要是知道对方是韩家的亲戚,只怕一分银子都不会赔呢!

当然这是玩笑话。摔破人的东西总是理亏。

她说道:“您说咱们家这样的人家,都做不出来讹人家银子的事,我哪里会想得到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居然会是韩家的亲戚呢?”

沈若浦倒也无法反驳。确实这种事,但凡有些脸面的都干不出来!

但韩缙既然把话说在那儿了,他不总得去韩家赔这个不是?

他气得拂袖撇过了头。

沈羲想了想,便就说道:“就是要道歉,那也是孙女去道,哪有让老太爷去的理儿?”

沈若浦听到这里才总算觉得顺耳了点。但是想到她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让她去韩家赔不是,心里又有些不忍。

便道:“算了!我让福安去包一千八百两银子,就当做是那齐夫人的赔礼!”

“老太爷!”沈羲连忙拉住他,“就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她正愁没机会打入敌军内部探探底,这么好的机会,就算是要低眉顺眼地赔礼她也去了!

沈若浦望着她,只见她眸子闪耀,说不出的聪慧可爱,再想到那齐夫人确实可恨,她个小丫头能在她手下保住不受欺负,已是了不得了。

心下一软,便就点了点头。

但是马上他又说道:“那明儿若是去了,可得给我好生冲秋二奶奶赔不是,要是再淘气,就等着回来挨罚吧!”

“我保证不会!”沈羲重重点头。

沈若浦舒了口气,这才回去让人拿银票。

沈羲望见他出了院门,收回目光垂头思索片刻,然后便就招来珍珠:“前些日子我制的那些胭脂和薰香呢?挑几盒玉兰香的和百合香的给我备着,拿好些的盒子妥妥地包起来,不许有误!”

珍珠哪敢有误,简直比给自己包嫁妆还要认真。

翌日沈若浦照常上衙,须等到下晌再回府带她去韩家,因为也还得先与韩缙通个气儿。

而黄氏母女因为福安找库房包银子也知道了韩家给齐夫人出头的事,早饭后母女俩也匆匆赶到了梨香院。

沈羲见沈歆确是有几分真自责,也就没怎么说,只说去看看再说,依旧边吩咐着丫鬟们怎么行事,然后便来告诉沈歆应该怎么驭下。

至于怎么去赔这个礼,她略略地也已经有数,对方家大势大就是这点好处,随便一个人如何行事都很招人眼,这位秋二奶奶的性情,她已探到几分了。

第105章 你敢揭底?

秋氏嫁到韩家不过四五年,家世也不见得十分好,但是因为性子活泼,这些年在韩家却如鱼得水,颇得长辈欢心。

中午小睡了会养足精神,到太阳西斜时沈若浦就回了府,差福安来传沈羲去韩家。

沈羲梳洗完又换了衣衫,便就带着珍珠元贝往前院去。

沈若浦已经跨马,在马上打量她两眼,没说什么,等她上了马车后,爷孙俩便就出了门。

很快到了鹿儿胡同,韩府外头依旧繁华。

到了那日温婵车轿出门的角门处,福安递了帖子,接着门房便卸了门槛,车马入门,到了下马处。

沈羲下了地,只见院里种着棵极大的梅树,梅树前方则有道大照壁,有前来引路的长随到了跟前,拱手作了礼之后便引着从照壁后进了前院。

前院长约三十丈,宽也有十几二十丈,两边朱漆游廊俱都带顶,顶上飞檐斗拱,梁檐上俱绘着各色图案。

廊下东西两侧各又有两道屏门,屏门与墙上的菱花窗也皆雕着牡丹仙鹤等图样,但廊下却悬着一色平平无奇的灯笼,果然是温婵的风格!

长随引着到了东边靠北的那道屏门下,门楣上挂着翰然堂三个大字。这笔字倒是苍劲有力,奔放得来又不显张狂。

沈羲猜是出自韩顿的手笔。

这翰然堂既是韩缙的住处,那么中门进去的正院必然就是韩顿所居了。

身为堂堂大周首辅,这府里的正院不给他住又给谁住呢?

沈羲透过中门往深不见底的内院望了眼,不动声色地进了门。

不出意外,正院后头就该是温婵住处,只不过首辅家的老夫人外人岂能那么容易得见?

今日应是碰不着面了。

沈羲倒也不急。

屏门内是座阔绰的三进院子。

进了前院后,长随便在这如意门下停了步,与门内站着的两名丫鬟道:“沈姑娘是来拜见二奶奶的。”

丫鬟便齐步走出来,冲沈羲略施了一礼。

沈若浦清嗓子盯着沈羲忧心地看了会儿,然后才随着长随进了东厢的客厅。

而丫鬟们也引着沈羲进了内院。

沈羲跨门进来,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十来丈,到了西边一间花厅才停下。

“姑娘稍候。”丫鬟们上了茶,退出去。

正房里秋氏听得丫鬟们禀完,摆手挥了她们下去,对镜理起了发鬓。

齐夫人上前道:“这就去么?要不要先晾晾她?”

秋氏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姐姐当还是在秋家呢。”

说完拿起绢子,便就从从容容出了门。

齐夫人随后跟上,内心却禁不住赧然。

从前在秋家,若有得罪过她们的人,她们的确是常常先晾着,先给下马威,再跟她们明算帐的。

到了韩家,这套却居然行不通了。

打从秋氏告诉她今儿沈侍郎会带着那沈羲前来登门赔罪,她便暗地里便有些激动。

本以为不过是让那沈若浦在家里给那沈羲几分气受也倒罢了,没想到韩缙一句话,那沈若浦就带着银子和沈羲登门来赔罪了!

看来韩家的权势果然不是吹的。

原本她还有些心虚,毕竟她昨日并没有跟秋氏说实话,生怕漏了底惹韩缙夫妻生厌。

但看沈家祖孙这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又踏实下来。

韩家既有这等能耐,想来那沈羲即便是知道真相,当着秋氏的面也不敢说出来!

只要他们不说,这件事也就没人知道了。

沈羲安静坐在花厅里等待,不过略定了会神的工夫,门下丫鬟便就进门道:“二奶奶来了。”

话音落下,果然只听有轻而稳的脚步声传来,隐隐地又有股沁人香气飘进。

她这里站起身,就有几位女眷进了门。

当先这位年轻俏丽,瓜子脸,杏儿眼,粉面桃腮,满口微笑。

再看身上装扮,头上插着枝金凤展翅大步摇,两鬓又各有两只金钗,腕上两只祖母绿翡翠镯,两边无名指上又各套着只赤金镶翡翠的大金戒子。

一身珠光宝气下,身上是质地上佳的秋香色起暗团花的云锦对襟褂子,下覆素色石榴裙,真是好一位活泼娇媚的年轻贵妇。

这里说的虽多,但其实也不过打量了两眼的工夫。沈羲上前冲秋氏矮身敛衽:“沈羲拜见二奶奶。”

完了又冲她身侧的齐夫人行礼:“见过齐夫人。”

齐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应了。

秋氏这里却笑着道:“是沈姑娘?”

边说着,也边往她身上打量来。

她原道那般厉害的沈家小姐,必然也有十七八了,不想却是个看着才及笄未久的小女孩子。

长得倒是挺出色的,脸模小,鼻子挺俏,嘴也娇俏,尤其是这双眼睛,跟琥珀似的,不但明亮,而且还透着少见的雍容沉静。

也不过是穿着件豆青色烟罗纱儒衫,下覆着荼白色打底的月华裙,腕上套两只镯子。

腰间再束了只与上身呼应的青玉噤步,底下又是同色系的青缎面绣鞋。

这配色干干净净,虽然质地不见得多么贵气,但比起她常见的那些花团锦簇的小姐来,却又要肃然得多。

韩家从老太太起,都是讲品味的,连带着她这个孙媳妇,也不能不在这方面多加注意。

眼下这名不见经传的侍郎府小姐能做出这样一番打扮,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笑微微看了她两眼,便就在上首位上坐下来。

沈羲坦然立在下方,先将银票奉上,然后深深施礼道:“昨日在琼花台,沈羲出言无状,顶撞了齐夫人,回去后甚感后悔。

“加之家祖一番责骂,令我深觉只有亲来向齐夫人致歉,向二奶奶至歉方为心安。”

秋氏神色未变,依然轻摇着扇子,和颜悦色地望着她:“原来竟然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羲知道这秋氏不是个轻易好对付的。

她说道:“不怪二奶奶不知道。

“昨日原本我在府里呆着,忽然就听我大伯母说家姐把人家一块玉砸出个米粒大小的豁口来,被人索要两千两银子的赔银,她慌得六神无主,便拉我同去,我也才知道。”

她这两千两银子的话才刚出口,一旁坐着正等着收钱的齐夫人的脸色就变了!

秋氏闻言也顿了扇子,略回头看了看她。

齐夫人忙道:“姑娘想是听错了?怎会是两千两银子?我提出的是赔偿四百两!”

她就是防着她这招!

居然还敢当着秋氏的面揭她的底,难道不知道秋氏这堂堂韩家二少奶奶也要脸面的吗?!

她够胆的话,那接下来就狡辩去吧!

第106章 还想混吗?

秋氏也朝沈羲看过来。

哪知沈羲听到当场“打脸”,却并未有狡辩的意思,她看看齐夫人,又看看秋氏,然后低眉顺眼再施一礼:“是,齐夫人说是四百两,那就是四百两。

“是我听错了,以为该补上那一千八百两银子,这么说来,那我只要再补两百两就成了。”

她边说边看向那银票,脸上泰然自若地,一伸手,真的就抽回了一千六百两来。

秋氏笑容不见了。

齐夫人也倏地变了脸色!

她这话没毛病啊!她说赔四百两,那天已经赔了二百两,她可不就再赔二百两就成了!

但理是这么个理,又哪里有这么不要脸的,既然拿着银子上门来,赔都赔了居然还要算那么清楚把它拿回去!

到底有没有诚意?!

到底还想不想混了?!

那可是整整一千六百两!

齐夫人她肉疼啊!

这一千六百两可够她们花销很久了!

她有些坐不大住,而且后槽牙发痒,望着沈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氏这见惯了风浪的也有些失语了,她不知道这沈羲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这不明摆着在给她们俩难堪吗?

她就不怕她回头有的是法子治她?!

“沈姑娘算得一手好帐。”她笑道。

“奶奶过奖。”沈羲颌首,“若是会算帐,沈羲就不会错把齐夫人索赔四百两听成两千两了。

“千两的银子索赔两千两,差点让奶奶在外担着纵容亲眷讹人钱财的名声,是沈羲的不是,请奶奶恕罪。”

她深深曲膝,一脸的痛悔之色。

秋氏听到这里,已彻底没了笑意!

她岂又听不出来沈羲话里暗指齐夫人言语不实?

齐夫人借她名头在外干出些这样的事,回来还骗了她这当然不能容忍!但她即便有数,也不能当着沈羲的面把它认下来。

她这正儿八经一赔礼,再点破齐夫人坏了她名声的事,这不当着她的面给个结果也不成了!

她眼眸忽然就变得深黯起来。

齐夫人原本也慌了手脚,秋氏是什么人?能在韩家混得风生水起,心肝也不知比她多出来几个窍!

沈羲若是狡辩倒罢了,秋氏定会不由分说开口就罚!

可没想到她居然不分辩,还把秋氏名氏扯了进来,秋氏还能大事化小吗?但看秋氏这模样,也知道这丫头是聪明过头,把她给惹毛了!

便就坐在那里再不出声,冷笑看起来!

秋氏静默了会儿,笑着摇了扇子:“姑娘坐吧,过门都是客,站着怪累的。”

沈羲道了声多谢,便就依言在她下首椅子上,略挨了点边坐了。

人家如今是韩府的二少奶奶,她的话她岂敢不听?若是不听,秋氏便就更有由头接着往下拿捏了。

不过这一坐的刹那,她也望见,原先立在帘栊下的四个丫鬟,如今已只剩了三个,还有个瓜条脸的不知去了哪里。

沈羲心里有数,并不吭声。

秋氏冷眼看她虽只是挨了边坐着,但是身姿端端正正,不由笑道:“听说令尊令堂已经过世,姑娘这几年住在庄子里,倒是难得你练出这身仪态来。”

沈羲也是打惯了机锋的。

她这前言后语看似搭不着太大干系,但她既提到沈崇信夫妇过世,又提到她在庄子里住过,无非是说她一个失怙少女,如今眼目下在她这里愣装着大家闺秀罢了。

她也不急着搭话。

只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任凭衣袖随着动作上缩,将束着香囊的手腕露出来,才谦恭地道:“奶奶这话沈羲不敢当,沈羲乡野出来,纵勉强习得几分仪态,也不过竭力为之罢了。”

秋氏心内暗哂,冷眼睨她,目光从她腕上扫过,忽而就移不开眼了。

她这手腕白皙细嫩,如玉般滑腻无比,而要紧的是,这皓腕上竟然还结着飘着馥郁芳香的几颗香囊。

这香囊每颗也不过桂圆核大小,但却不知塞的什么香,芳香持久不去,而香囊外头还绣着小而密的缠枝牡丹。

她曾经听家里老太太说过,从前那些赫连贵族家娇养的女孩子,腰身上是不配香囊的,嫌累赘。

却把香囊做成小小的,挂在手腕上或脚脖上,这样举手抬足之间香氛自然随风而至,且比挂在腰上的香囊还更为娇俏韵味。

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懂这些!

而这香味,闻起来还隐约有些熟悉,倒像是老太太多年来惯用的香……

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凝眸看了两眼便就收回目光了。

但转瞬,她到底还是问道:“这香囊,是你做的?”

沈羲顺手将香囊解下来:“手工拙劣,还请奶奶不吝赐教。”

秋氏接过来,只见四五颗小珠儿攒在一块儿,以深青色缎布制成。

上面绣的缠枝牡丹呈银白色,又与她下裳裙子作呼应。

牡丹花儿也不过黄豆大小,但片片花瓣清晰可见,且每个香囊上的花朵都呈不同姿态,这手女红,简直可媲美尚宫局的手艺。

再轻轻闻了闻这香囊里的香,隐约有蔷薇的清甜,百合的馥郁,又还有一丝玉兰花的清香。

这香味,竟果然是她们老太太用了多年也不曾改的香!

而手上这个香味更加持久纯正,看起来竟像是比她们老太太亲制的还要地道……

她啜了口茶,见派出去的丫鬟还没回来,便道:“这香也是你制的?”

沈羲颌首,说着,又起身从珍珠手上将包好的两盒香与胭脂呈上去:“兴许奶奶会看不上眼。

“但这薰香与胭脂都是我亲手所制,早就听说奶奶是个品位行家,因此特地借这个机会献献丑。”

秋氏哪里是什么行家?秋家行武出身,她也不过是过门后从老太太那学了点皮毛。

但既是递过来了,她便就拆开看起来。

只见两盒胭脂颜色各有深浅,那粉末沾在指间,随便一抹便与肌肤融为一体,简直不留一点痕迹。

虽然不是她所见过最好的胭脂,但是已经算是上上等!

再打开那薰香,只见一盒团子香,一盒饼香,虽然香这种东西得燃过之后才能辩高低,但是香气十分纯正,从香末粗细来看,工艺上也至少是到了位的。

要紧的是,这香也是她们老太太最喜欢的百合香!

第107章 这是价值

秋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扬唇递还给她,伸手指着茶盅道:“吃茶。”

沈羲笑着称谢,将茶端起来。

秋氏余光瞅了眼她,又笑道:“这茶是什么茶?”

这次沈羲中规中矩,收敛了锋芒。

她略想了下,故意道:“莫非是雨前龙井?”

“是明前银针。”

秋氏笑容放开,暗地里心也松了松。

一个人再优秀,也极难做到样样出色,除非是打小就在条件充足的环境里成长。

而沈家绝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他们家的小姐,能够保持这样无懈可击的仪态,且把女红及制香的本领学得如此精湛,还能鉴识玉器,已算是十分了不得。

若是连吃杯茶都比别人精通些,那可就太不正常了,关键是处处过人的人都会很难驾驭!

原本她确实要给这丫头点颜色看看的,即便是齐夫人讹她们银子,她也不该连她的脸面都不顾,当面将它挑了出来!

这样张狂,她这二奶奶面上总归无光,原本怎么着也得刹刹她的锐气才是!

但是眼下看到她这些东西,她那治人的劲头却是忽然又压了压——

韩家那么大,孙媳妇不止她一个,也有家世容貌都强过她的,旁人看着她风光,哪里知道这内宅里也是不易。

韩顿兄弟都是老太太一手栽培出来的,他们出息了,老太太自然也就成了家里的太上皇。

她要想在这富贵窝里屹立不倒,怎么获取老太太的欢心便是极要紧的一桩!

而老太太又最是讲究,一应之物皆要上等。

这丫头若真有这手富贵人家的真本事,那于她来说,可就真没有为着齐夫人而往下治她的必要了!

“奶奶,蘅芷回来了。”丫鬟恰在这时候禀来。

秋氏抬起头,先前出去的丫鬟便就到了跟前,轻声在她耳旁细语起来。

她听完摆了摆手。

在秋氏与沈羲不动声色斗机锋的当口,对面坐着的齐夫人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候见着丫鬟进来,便有些心虚。

“无功不受禄,姑娘这礼可太重了。”秋氏笑微微又与沈羲道。

沈羲颌首:“实在是不值钱,奶奶不嫌弃就好。”

秋氏微微点头,略想着,就把那两百两银票又拿起来,说道:“姑娘这么有诚意,那这香和胭脂我就收下了,这银票——”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姑娘是个明白了,我承了姑娘的情,这银票,就当我买下被丢掉的脸面了。”

齐夫人愣住。

沈羲听到这里,便知道目的达成了!

当下也不说别的,接过银票冲她深施了一礼。

韩家爬到如今的高度,脸面比人命都重要,齐夫人身为韩家亲戚,却堂而皇之地在外讹官眷的银子,这要是传开了,韩家脸面往哪搁?

而她秋氏单枪匹马在韩家混到如今的名望,能容忍齐夫人在外给她丢脸惹事?

沈羲当然没打算出这银子!

但如果仅只是为打脸齐夫人,那接下来沈若浦在朝上也不会好过。

自己姐姐在外打着韩家亲戚的名号丢了脸,秋氏回头怎么跟韩家交代?

所以定会迁怒到她身上,转而又会让韩缙刁难沈若浦。

但是有了她亲手所制的温婵所钟爱的胭脂与薰香时,秋氏就不能不权衡了!

温婵一心想做人上人,但她始终不是肖氏亲女儿,内外修炼上得不到她倾囊相授,所以在贵女养成的各方造诣上总的来说比不上张盈。

这也一直是她心中之恨。

秋氏拿着这个去讨好温婵,不但能获取温婵欢心,而且即便是齐夫人讹银子的事让韩家人知道了,只要温婵不怪罪,她秋氏自然也能太平无事!

既然如此,秋氏还来刁难她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眼下沈家与韩家实力悬殊,她硬拼可没有什么好处。

倒不如徐徐图之,等秋氏看到了她的价值,还怕没机会打入韩家?

仇要报,但也得保住沈家这棵大树不倒不是!

“那,沈羲就不多耽了,倘若奶奶觉得这东西还看得顺眼,只要吱个声儿,沈羲随时可给您送过来。”

沈羲爽快地冲秋氏行着礼。

都是明白人,有些话自可点到为止。温婵用着趁心,秋氏自然需要她。

她主动留个话,就是给彼此留后路了。

秋氏笑道:“那我就不远送了。”

沈羲颌首,退了出来。

齐夫人愣站在那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秋氏就这么放她走了?!

还一两银子都没收就放她走了?!

“这——”

“姐姐来京也有些日子了吧?出来这么久,是不是也该回去关心关心姐夫了?”

这里话还没说完,秋氏却已经木着脸,拿起面前香盒,慢吞吞站了起来。

“妹妹我在韩家的体面也不是白白捡来的,姐姐若想在齐家过得自在,也该替我想想才是!”

秋氏说完便拿着香和胭脂出了门去。

齐夫人呆立在原地,额上蓦然已汗如雨下了!

沈羲出了内院,沈若浦这里也得了消息,毕恭毕敬地辞了韩缙,匆匆到得前院来。

等看到沈羲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不但没有痛苦委屈之色,而且笑靥如花,便不由愣了:“二奶奶没罚你?”

“没呢!”沈羲一面与他往外走,一面扬了扬手里银票:“不但没罚我,还把银票全都退给我了!”

沈若浦简直难以置信!他接过银票,下意识回头看看,才又压低了声音:“你真没有受罚?”

“我骗你做什么呀!”沈羲道,“您若不信,等明儿上朝看看韩大人会不会找你就知道了。”

沈若浦仍然将信将疑,但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他总归是放了心。

“回家吧。”他道。

爷孙俩又乘着车马回了府。

到了翌日,沈若浦果然心惴惴地上了朝,一双眼老是不住地往韩缙处瞄。

韩缙初时未曾注意,后来见着了,便笑着走过来:“沈大人,听二奶奶说,贵府二姑娘甚是心灵手巧啊!昨儿的薰香,老太太全收下了,还一直问是哪里得来的?”

沈若浦一头雾水。

沈羲心儿灵活他知道,但这手巧在什么地方,他却委实不知。

但他既这么说了,他心头大石也就彻底落下了,顺口与他谦辞了几句,也就别了过去。

第108章 家贼难防

沈羲安然无恙从韩家回来,黄氏和沈歆也莫名松了口气,到底这事是她们引起的,沈羲若真被罚了,她们也怕她回来拿她们出气。

但是梨香院这顿骂沈歆到底还是没逃过去。

“平日里我让你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还不服,现如今知道了?

“你有本事惹祸,怎么没本事掏出两千两银子直接甩对方脸上?要不然索性跟我干架似的,扑上去跟她拼命也行啊!

“居然还有脸在那儿哭!在外怂成那样,在家里横成这样,我要是你,我索性对着墙头碰死算了!”

沈羲坐着榻上望着她骂。

沈歆脑袋都快缩进了脖子里,哪里还敢吭声?

就是还有点底气,也早在昨儿夜里让黄氏给骂没了。

其实她也不是专门在外怂,主要是,那齐夫人瞧着也没有家里人这么好欺负啊!

那韩家,十个她都惹不起……

而她居然从韩家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已经足够她五体投地了。

沈羲着实训了她一顿,但是好现象是,自打这件事之后,沈歆明显对她的调教上心了。

而某个总是忍不住开小差的熊孩子在目睹过她发威之后,也不声不响地老实起来。

原先鸡飞狗跳的沈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变得安静起来。

初夏的风开始吹得人犯懒。

饭后歪在榻上看着看着书,神思就恍惚了。

做了些什么梦并不记得,只觉得眼前人影晃来晃去,等到终于静止下来,便有人停在面前,拿了什么覆在她身上。

她咕哝了两句睁开眼,便见裴姨娘拿着薄毯站在面前,眼里还有蔓延的温柔。

外面太阳已经西斜,金色光芒斜照在西厢庑廊下,耀眼的样子,颇有几分金壁辉煌的错觉。

“姑娘,您醒了?旺儿已经回来了,说要见您。”

恰在这时凭雪进来道。

裴姨娘皱眉望着她衣襟上的褶痕:“这衣裳怎么回事?”

凭雪连忙抚抚衣袖站好。

沈羲起身到妆台前坐下,透过镜子里看她们。

约摸七八年前,胡氏托娘家人给沈崇信找个侍妾,胡家挑中了裴姨娘送到京师,胡氏带在身边两年后便给沈崇信收了房,后来就生下沈梁。

珍珠说裴姨娘在进入沈家之前只是个孤女,按说一个孤女是不会如此自律,并且懂得这么多规矩的。

但她偏生懂得甚多。

而稀罕的是,胡氏还那么信任她。

“旺儿来了。”

受过调教的凭雪双手交拢立在帘栊下颌首,音量恰到好处,语速也控制得相当平稳。

再看裴姨娘,已经出去了。

沈羲走出房门,在梅树下迎了旺儿。

丫鬟们收到她眼色,俱都退开到三丈以外。

旺儿道:“小的连走了十几日,全都打听到了。

“别的几家都挺正常,只有吴家与纪家这两年情况好些。

“吴家是因为他们二爷早些年高中进士,又考中庶吉士,前年被派去外省当了知州,前途很是光明,连带着家里的绸缎铺子生意也上来了,竟有人登门求着送生意。

“再加上他们大姑奶奶前年嫁的夫家也相当殷实,因此这两年却是日渐地红火起来。

“只有纪家比较特殊。

“纪家老太爷在礼部任职,纪老爷也只考了个举子,运气却没有老太爷那么好,一直没有入仕。

“近些年倒是打理起家里生意来。

“四五年前他去苏杭做茶叶买卖,去年才回来,据说赚了好大一笔银子,一回来便就在城南换了座三进大宅子,目前正预备搬家。”

“茶叶买卖?!”

沈羲立时凝眉!

这么巧,这纪鹏也是跑的茶叶买卖?!

“没错!”旺儿道,“因为姑娘交代要打听得细,小的便守着纪家周围打听了好多人,最后才在一家茶馆里听食客提到这么一嘴儿。”

沈羲盯着前方树干,全副心神已集中在这几个字上头!

吴家虽然也赶在这时候起来了,可毕竟他们子弟仕途摆在那里,姑奶奶又嫁得殷实,如此就算比从前红火也都在情理之中!

可这纪家——

纪鹏在南边也是做的茶叶买卖,那个姓魏的也是跑单帮的茶叶商!纪鹏去了南边几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富翁,回京就置了新宅子!

这买卖这么好做,他怎么就这么收手了?

既然这钱好赚,他不是应该多赚几年再回来么?

她猜得没错,这纪家果然有鬼!

她咬咬牙,又想起纪锦之那块玉来。

既买了宅子,还给闺女块那么贵重的玉招摇过市,这若没鬼除非是她活见鬼了!

“别的几家全都没有问题么?”出于谨慎,她又问了句。

“都是老样子,没见多好也没见多坏。”旺儿道。

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黄家去年因他们老太爷过世,情况似乎还不大如从前了,听说近来灯油米粮什么的采办的都不如从前多了。”

沈羲沉下心气,静默起来。

其实不光是纪家有问题,照她看,这纪氏也极有问题!

记得那次在穿堂里遇见黄氏纪氏去刘家赴宴,黄氏当时就透露过这么一句,说是三房之前几年穷得很,到这几年才红火起来。

那这钱哪来的?

虽然说三房对外的口径都是说铺子里的生意随着改朝换代的缘故,也慢慢旺起来了。

若没有二房财产被吞这事她应该还会信。

关键是现在二房家产明显被坑,而且纪家又有最大嫌疑,那么纪氏的突然阔绰会没有可疑之处?

再者,纪氏掌着沈家中馈,她熟知沈府一切情形,她随时都可以帮着纪家掩护!

而沈若浦一旦对什么事有了疑心,她也可以最为便利地引开他注意力!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原来纪氏可恶的地方不光在于对中馈权力的贪恋,她竟然还胆大包天到伙同纪家来谋夺二房的财产!

现在已经确定了目标,就该是寻求证据的时候了。

她凝神想了下,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等等我,送我去趟琼花台。”

说完她即转了身,回房梳妆换衣,片刻时间带着珍珠转出来,让旺儿赶了马车便往琼花台去。

刘凌那里答应她去查纪锦之那块玉的确切来历,她相信对于终日与这些女眷以及首饰打交道的人来说,这些不是问题。

而他答应她的最多五天就能消息也只差一天了,理应也该有眉目了。

第109章 龙潭虎穴

琼花台日日生意兴隆,但这两日刘凌却有些犯愁。

萧淮把追查纪家那玉的差事揽了去,他跟沈羲的约定自然就不成立了。好不容易找到个鉴玉的高手,却被自家东家截了胡,能不郁闷么?

关键是,回头人家找上门来,他还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开这个口!

下晌正坐着吃茶,伙计就进来道:“掌柜的,沈姑娘来了。”

他咬了下后槽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门帘下先挤出张笑脸,硬着头皮到了门外,深深拱了手道:“沈姑娘!多日不见,您还好哇?”

沈羲盯着他脸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说道:“刘掌柜,您没事儿吧?”

这当口跟她打马虎眼儿?

刘凌笑得尴尬,知道面前这不是个善茬,这关怕是逃不过去了,便就苦着脸叹了口气,引着她进了那日的雅室。

说道:“姑娘的来意在下不是不知,只不过——唉,是我刘凌对不住您,姑娘怎么骂我都成!”

反正他豁出去了。

沈羲纳了闷:“就是对不住我,总也得说个理由不是?”

刘凌便就道:“是这么样的,本来我是差了人去纪家,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连人带消息让人给截走了!

“那人还撂下了话,说是这件事我不能再插手,如果姑娘要找,如今只能去找他了。”

沈羲咬牙:“此人是谁?”

刘凌小声道:“燕王世子。”

“谁?!”她猛地抬了头。

刘凌前倾了身子,一字一顿地压低了声音:“燕,王,世,子,萧淮!”

沈羲如被一棒子打懵!

她还以为是她走漏了消息,让纪氏知道了,提前做了手脚,竟然是萧淮?

萧淮截纪家的消息做什么?

“你确定?”她问道。

“再也假不了。”刘凌道,“换成是别人,在下或还可理论一番,可是这位,恕我实在无能为力。”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萧淮为何横插一杠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家发了话,他是连个屁都不敢放的。

沈羲也知道能开上这么大间玉器楼的定然是个有身份的人,若是萧淮,凭他打马往刑台上那一纵,这天下间还有几个人敢惹他?

刘凌这话她责怪不起来。

但是她要的消息却落在萧淮手上,这又如何是好?

难道她要去找他吗?

可是这个人握着她的把柄,再在他面前出没,那岂不好比垂着条鱼在猫儿跟前走动?

谁知道他哪个时候心情不好就把她捉起来杀了,更别说她曾经还差点杀他灭口——那人看起来,可不太像是个光风霁月的人。

“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她抬头望着刘凌。

万一他是哄他的呢?

也许根本就不是萧淮截的,又或者他被纪家收买了,所以故意引她去招惹他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

刘凌很无语,他堂堂王府世子的下属,骗她能当官?

但这是苏言吩咐下来的,他不能不听。

想了想,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递给她:“世子留下话了,如果有人要寻他要纪家这玉的消息,便凭这个去鹿儿胡同寻他。”

他说到鹿儿胡同,沈羲已信了几分。

再看看他递来的这物件,竟是几片叶子,闻了闻,很熟悉,再想想,竟辩出来是当日他给她上在手上的药的味道!

这就没假了。

但是,这么看来,萧淮岂非是知道查纪家那块玉的人是她?

这么说,岂非也有可能他是故意截了刘凌的胡?

他想干什么?上次才明明交代过她不要再去见他的。

——是了!既是说过她不能去见他,那她眼下究竟是能去见还是不能去见?

她睨了眼刘凌。

现在这时候,就算再让刘凌去跑一趟,也是不可能了,他是不会冒着得罪萧淮的风险去帮他办事的。

如今查纪家查到了节骨眼上,不把打听出的消息拿到手,她又凭什么拿住纪家?

这么说来,她就必须得去。

可去到那里,谁知道又有什么在等着她呢?

她反来复去地琢磨,直到看到手背上残留着的浅痕,才咬咬牙打定了主意:“去鹿儿胡同。”

事情到了跟前,也容不得她前瞻后顾了,为了拿到纪家证据,她就是龙潭虎穴也得闯闯不是?

萧淮虽然不见得宽宏大量,但是起码他也曾帮过她,至少叫她去不会只是为了杀她吧?

这里辞别了刘凌,重新上了马车,一路便沿着那小胡同方向而去。

到了那日的胡同口,她与珍珠道:“你们俩在这里等我。”

珍珠不放心,但沈羲又岂能依她?

当日她就是在这里头发现自己血统的,珍珠跟去,万一听出端倪来怎么办?

沈羲嘱了他们安心等待,便就拿着那几片药草进了胡同。

如同当时一样,这胡同安静得如同与外头是两个世界。

只不过眼下已值初夏,草木都已很繁盛,斜阳照到了尽头的院墙下,秋千上也没有坐人,而只是空荡荡一处门庭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她深呼了口气,抬手叩了门。

沈羲前脚跨下马车的时候,一身戎装的萧淮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正大步跨进宅子。

“大同早上发到的密报,苏培芳等人不服银两安抚,想要赶在端午之前秘密进京。去准备准备,戌时三刻在北城门外与贺兰淳会合,出发去大同!”

他丢了佩剑在榻上,伸手来松盔甲:“来不及用晚膳了,去把大同这个月所有报上的折子全部取过来给我看看。”

苏言吩咐下去,然后上前帮忙。

恰在这里有缁衣侍官碎步走上前来:“禀世子,门外沈姑娘求见。”

萧淮松扣的手顿下,迷惑地看向苏言。

苏言咳嗽了下,说道:“那日在琼花台,少主截下了刘凌答应沈姑娘的事。”

萧淮眼略沉,终于想了起来。

那日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才闲得临时起了意。

他说道:“给她,打发她回去。”

不过当看到窗外斜阳,他眉头微凝,忽然又说道:“开门。”

时间还早。

一个明知道他要刁难她,也明知道他不想再见到她,却还够胆来到这里的赫连丫头,他也不妨再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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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找我干嘛?

沈羲才进门廊,便闻到股涮羊肉的味道。

眼下天色不早不晚,这当口弄吃的不免有些奇怪。

随着前来应门的紫衣侍卫进了二道门,才发现原来这竟是个占地一点不小的宽阔庭院,里里外外重重叠叠,也不知道有多深。

而若只从外看过来,只能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院落而已。

侍卫跨过东面月洞门,她拨开探进廊来的花枝,跟了上去。

迈过假山石之间的甬道,眼前忽然又开阔起来,面前是座小花园,小花园的甬道一直通往连接着主院的抱厦。

上石阶进庑廊,到了抱厦门口,便见大开的长窗里,帘幔轻舞处,头戴着紫金龙冠,身穿着银鳞明光盔甲的人席地坐在上首。

面前长案上一头摆着只烧炭的鼎炉,鼎内红油汤水正咕嘟嘟地冒泡,一头则摆着一堆繁杂的公文。

即便是面前热汤氤氲,香气四溢,这位世子殿下也如同尝不出美味,而是一面慢吞吞的涮着肉,一面凝着双眉,埋首在公文里。

穿着战甲吃着涮肉,同时还杀气腾腾看着公文。

沈羲不由暗忖,这诬了参将陈修,视七条人命如草芥的燕王世子,眼下莫非在涮人肉?

不怪她背地里损他,实在是以他燕王世子的身份来拿捏她这么个小喽罗,有些小人行径。

她没料到是这种情况,带她进来的侍卫送她到了帘栊下便退出去了,眼下屋里只有他和她。

而且在他全神贯注看着公文的情况下,气氛十分肃穆,这当口她不便打扰,便就且立在帘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着。

纵然有香气飘入鼻腔,但只要想象着他吃的是人肉或耗子肉,便一点都不会失仪。

这也是肖氏教她的。

有时候她也觉得肖氏其实并不算世人所标榜的名门淑女,因为除去面上的端庄淑婉之外,私底下她也时有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在有些事上也很让人哭笑不得。

张解那会儿就总半嗔半恼地说她让母亲给带坏了。

但是眼下她心里虽然克制着不失仪,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萧淮翻看着大同屯营里包括参将苏培芳在内的几名军将的履历,眉头已深深皱成了结。

从头至尾他看了两遍,啪地将之丢到一边,然后又翻开另一本军报。

军报上列的是苏培芳等人近日在营中各种狂言,除去在营里说他萧淮公报私仇,还大肆宣扬他们与陈修对燕王府忠心耿耿,结果却落得恩将仇报的下场。

他冷笑了声,低头吃了口肉,这一挪眼的工夫,他余光就瞄见了帘栊下立得如座雕像似的人。

是了,他倒忘了。

他抬起头来,一面咀嚼着食物一面再看过去。

这会儿倒是稳重了,看不出半点张狂来。

不是说他斑指又污又臭吗?

他通宵都没合眼,衣服也没换,这里还正煮着膻味四溢的涮羊肉,怎么不捂着鼻子说他臭?

他瞥她一眼,拿了杯茶漱口,又埋头往下看。

沈羲在他冷笑的当口,已经把前世里各种记忆深刻的往事回忆了一遍。须得这样,她才能忍住不分神,不打扰到上首案后大块朵颐的那位。

从小生长在规矩森严的高门世家,她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

不见得每个世家出来的小姐都必须是个行动的女训模子,她面上有多端庄,私底下就有多张扬。

但是眼下,她张扬不起来。

窗外夕阳逐渐下沉,她也不能一直等下去。

她扭头看了眼上首,只见他似乎已经吃完了,正支肘全神贯注地看起手上军报。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眼窝略有些发青,且下颌上那小块浅青色又冒了出来,衬着这身银鳞甲,倒是很有几分傲立黄沙的威武大将之风,然而这么看来却有几分疲倦之色。

她不明白,他既是正忙着公务,为什么不在王府不在衙门,却会在这里?

萧淮换折子的工夫已察觉到有视线看过来,顺势抬头看了眼,又垂眼望着折子。

沈羲见状,还是横了横心,稳步走到长案前,颌了首道:“世子。”

萧淮没抬头:“寻我做什么?”

这声音微哑里又带着清冷,是那日在五军都督府衙门里肃杀的他。

沈羲虽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但却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无奈也只得放下身段装了孙子:“民女是从琼花台刘掌柜那里得到的讯息,说是民女要找的人现如今在世子这儿,所以斗胆前来,还望世子行个方便。”

萧淮纹丝没动,没有表示。

沈羲也不好再接着往下说,顺势往他折子上一打量,只见上头按着好几个印章,看着像是挺紧急的军报。

而且落款有后军都督府的徽记,显然是大同那边传来的。

她记得前不久被他杀了的陈修也是大同的,大同怎么这么不太平?

面前传来啪地轻响,他把折子一合,又丢在了案上。

看他再伸手去拿另一本时,拇指上扣着的一只青玉龙纹大斑指便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沈羲目光忽地顿住……

这斑指,不正是那天刘凌临时取进来的那只?!

她蓦地往他脸上看去,他仍低着眉眼,对她的存在无动于衷。

她忽然明白了,原来那斑指竟是他的,原来当天她在琼花台的时候,他竟然也在!

——不是,那天她看了这斑指后说什么了来着?她怎么记得她好像说过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脸色忽然就僵了。

她怎么会知道那斑指竟是他的?

再想想先前刘凌的神情,这么说来,难道那琼花台的幕后东家就是他?!

她忽然觉得今天能不能走出这院子都有点难说了。

很显然上次在五军衙门他放走她之后,之前的事他就没打算追究,她也以为自此两不相干,谁知道却居然又遇上这茬儿!

她怎么办?

她不动声色觑着他,这张脸紧绷如铁板,完全找不到半点可趁之机。

或者她来错了。

她调整了下气息,以尽量缓和的语气跟他深施礼:“民女贸然打扰,多有得罪,这就告退。”

第111章 能屈能伸

她后退着往帘栊处去。

萧淮没抬头,拎起一旁的笔在折子上某处划了个圈,慢吞吞道:“这院子有三重禁卫,每一重都有包括弓驽手在内的二十名以上侍卫把守。没有我的命令,谁都走不出百步以外。”

沈羲蓦地顿住。

他这是打算为了那句话跟她死磕?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办法。

强权之下,一切反抗都是没有用的。这会儿若是跟他抖机灵,那无异于找死。

想来无非也就是想拿捏她而来,她认栽就是了。

但他又没有挑明说是因为她口头上得罪了他所以才逼着她来,倘若她直接赔罪,恐怕他还要怪罪她误会他小心眼儿。

斟酌再三,她决定先伏低做小。

不管是撤走也好还是要拿回纪家玉的信息也好,不捋顺了毛,怎么达到目的?

她走回到长案旁侧,跪坐了下来,执起壶,给他空了的茶杯里添水。

端茶倒水这种事,她只跟父母亲面前做过,不过铁骨铮铮不是用在这里的,她可以从权。

萧淮睃了眼她,还是没搭理。

她也安然自在,反正也走不了,索性豁出去了。

但是萧淮耗不起,还有两个时辰不到他就要赶去北城门下与贺兰谆会合。

所以他丢了折子在一旁,端起了那茶,先润了润喉。

折子刚好就丢在沈羲跟前,当然是合着的,纹着花的表皮上印有后军营的独有徽记。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皮上有不少刻痕,看着像是路上经历过不少波折,并不如她从前在张解书房里见到的折子那样平整新净。

萧淮咳嗽了下。

她连忙收回目光,颌首道:“世子。”又赞道:“世子这斑指,真是特别。”

萧淮蓦地停下手,斜眼睃过来。

脸皮这么厚,不是前几天才说他这臭男人的东西一文不值?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也不知道疼不疼。

他端起茶又喝了口:“你这话来得好奇怪。我怎么听不懂。”

沈羲望着桌案:“我是说,这只赫连王的斑指只有衬在世子手上,才叫做相得益彰。”

这话说出来,居然有如行云流水自然得很。

萧淮目光如刀,在她身上一下下地戳着。

早已知道她识时务,却没想到这么能屈能伸。有出息啊!

他望着帘栊顿了下,说道:“本来想过几天找令祖聊几句,陈修的案子他办得不错,吏部档案上可以给他记一功。

“不过我既然是个臭男人,看来或许要换个方向跟他聊聊,问问他知不知道他有个赫连贵族出身的孙女。”

沈羲咬了咬后槽牙。

她低眉顺眼道:“说这话的人,早就在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世子大人大量,不必与这种没见识的人一般见识。”

萧淮瞥着她,又拿起本军报来。

沈羲见此路行不通,有些懊丧。马屁不是这么拍的么?

她头疼着,目光落到摊开在一旁的舆图上,忽然间心头一凛,看了眼他。

看他这模样,今儿要想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不拼一拼怕是不可能了。

她凝眉沉吟片刻,忽而主动问起道:“世子莫非要去大同?”

萧淮挪眼到她脸上。

她指着舆图上的标识:“您这里标着的。”

萧淮凝眉:“你看得懂军用舆图?”

“平时看的杂书多,略懂些皮毛而已。”她说道。

军事她是真不懂。

她一个娇娇小姐,学学格调就成了,谁会对那些感兴趣?

但她就是再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会儿为了帮徐靖抄功课应付安国公,也硬塞进去了一些。

当时的中军都督府掌在安国公手上,徐靖的位置与如今萧淮相似,只不过安国公并没有燕王这么大的权势掌尽着天下兵马,而只是管着中军都督府。

但徐靖作为核心军营领袖之子,是从小就接触着军务的。

徐靖在军营里足足呆了五六年,先是在南边,后又去了西北。

大同是后军营主阵地之,作战方略她不懂,但这种舆图,她真真是看过好多张。

她眼下若想脱困,便只能从这里下手冒个险了。

萧淮目光果然已倏地冷下来。

沈羲分明看得见他眼里的警惕与冷意,不紧张是假的。

但她仍镇定且放松地说道:“我只是想说,西去大同夏季雨水多,世子要走的这条路虽然近,但是多为山路,要谨防滑坡误伤人员马匹,或者阻拦路途。”

萧淮盯住她未动。

她也是在搏,从他这副盔甲不除眼窝凹陷的模样,以及案上这大堆的军报看来,大同定是出了事。

而从军报上的刻痕来分析,则必定是送报的人路途匆忙摩擦得太厉害,又或者是被翻阅得太多而留下的甲痕。

可无论是哪种,都说明军情棘手。

他既是急赶着过去,自然不希望路上意外耽搁了时间。

一把刀忽然被倒提着竖在案上。

他声音缓缓溢出喉,涩哑如同割肉的钝刀:“你是什么人?”

先是在胡同里被他识破身后有着即时灭口的勇气,却又在不动声色之间识破了危机而撤走。

在刑场上看到他时迅速恢复镇定,在五军衙门里泰然给了他想要的答案,在琼花台又展示出了惊人的品鉴技能。

而此刻,她一个闺中女子,居然还看得懂军用舆图?

她的血统加上她的见识,令他无法不心生提防。

沈羲略为静默,随即缓缓抬起头,直视他双眼:“我不过只是个运气较好的赫连人。”

在他面前一切的掩饰都是枉然,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今眼目下,除去祭出她的坦诚已别无他法。

萧淮盯着她的眸子。

相隔着三尺,沈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承认她见过许多威震四方的将领,权倾朝野可翻云可覆雨的能臣,甚至是谈笑间可定人生死的帝王。

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心悬。

她如今已不是有各路后台撑着的贵女,而面前这个却依然是决定她生死的判官。

她在赌,以她前十六年从小便浸淫在朝堂政事及宫闱与高门生活的经历为勇气。

而这样的质疑,迟早都会有的,他虽然救过她,却未必不曾提防她,否则也不会把她来历摸得一清二楚了。

她迟早都得打消他的疑虑,择日倒不如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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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有条件的

窗外夕阳早已沉下,暮色逐渐变得深沉。

萧淮望着她,不知已有几时。

她的双眼似是被这夜色所薰染,幽深如墨。

而又若被烛台上的灯光点亮,墨黑之中又闪烁着光煜。

但却没有半丝狡黠之气。

身为大周的军营重臣与护国将领,他只能以国家的安危稳定为前提。

只要她对他的质问显露出丝毫的闪避,案上这把刀,说不定会毫不迟疑掷入她胸膛里。

然而她没有,他从她眼里,看不出野心。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下巴上,又上移至她的瞳孔:“你还会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沈羲悬着的心倏地松了松。

她颌首道:“除去看得懂些舆图,便只会些女儿家的玩意了。制香制胭脂,鉴赏等等这些。”

萧淮深深望着她,拖过她面前的舆图,垂眸看了眼,说道:“那依你之见,我又该走哪条路?”

沈羲心头又松了松,看了眼他道:“我要是说了,世子不会把我当细作?”

萧淮纹丝未动望着她:“大同我也不是没去过,你就是指得出来,未必我就会照你说的走。”

沈羲点头,便就揽袖拿过一旁的笔,标出另一道弯线来:“走这里,路虽弯些,但是平坦顺畅,没有那么多山路。大同干燥多风,世子选的那条道,只适合秋冬季走。”

萧淮望了眼那标记,又瞥了眼她:“宣化?”

沈羲点头:“虽是远了点,但宣化地势相对平坦。世子不管多么急,我觉得走这里也比较保险。”

她说的时候上身半伏在案上,脸上神情一派认真,就像是作为朋友真心地给他提出建议一样。

萧淮移开眼,凝眉望着窗外夜色。

隔半晌,他拿起桌上那把刀,拨了拨炉中已经渐灭的火灰。

“除去那块冰种翡翠来历不明,纪家似乎还有许多古董字画也来历不明。我若没记错的话,好像应该正是从你手上这两年私当出去的家产。”

说着他扔了刀,从案下拿出一卷写了满满字的纸来,接着道:“这些是关乎于纪家三年里所得到的全部值钱物事,都列了单子。

“不过据我所知,纪家之所以得手,乃是因为你们府里出了家贼。”

沈羲伸手来取,却忽然被他大掌一压按住。

“我还有条件。”

沈羲退身回来:“世子请讲。”

萧淮眯眼望着堂下:“你与刘凌的约定。”

沈羲听到这里,也知道他是打算摊牌了。

于是反倒安下心来。

“倘若世子肯把消息给我,我与刘掌柜的约定自然还是算数的。”

萧淮瞥了眼他:“刘凌的身价跟我的身价能等同么?”

沈羲略顿,试着道:“敢问世子的意思?”

他定定望着前方:“十年。”

“什么?!”她没听太懂。

萧淮睨过来:“把你答应刘凌的时间延长到十年。”

十年?!

这是要被他抓壮丁?

沈羲愕然着,随即明白他并没有完全放心她。

她与刘凌定的协议是免费鉴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已能替他们店创下不少收入,可以算是抵去这笔费用了。

但他说的十年,又岂是免费帮他鉴十年玉这么简单?

固然这十年里他会赚得更多,可他实际的用意,只不过是想把她圈在视线范围内监视着罢了。

毕竟她是赫连血统,也毕竟她懂得东西还不算太少。

作为大周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若不引起谨惕,实在不合常理。

不过除去时间长点之外,沈羲对他的用意倒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如果非得答应才能拿到这些消息,她不是不能妥协。

毕竟她目前为止还真没什么篡朝的打算,也没有那个能力设下这么大的野心,他的戒备,影响不了她。

但是十年时间委实太长,轻易应了他,她也不值。

她略想了下,说道:“我能答应世子,但是,也请世子答应我一个请求。”

萧淮冷眼瞥着她,举杯的那只手食指轻弹了弹。

沈羲意会到是让她说,便开口道:“在这十年里,世子也请替我严格保守身世秘密。”

萧淮没拒绝。

只要她不嫌五军都督府没事做,不干招惹军营出兵的事,她有着什么血统,他其实并不关心。

他把那摞纸推过去:“走吧。”

沈羲打开纸来略看了几眼,然后立马站起来,飞快地深施了个礼,快步退出去了。

萧淮望着她离去背影,轻嗅着半空残余的一丝馨香,执笔在舆图上标出第三条路,交给已到了身后的苏言:“走我最后标出来的那条路,这些全都装起来,准备出发。”

即便她说的再诚恳,在涉及安危的事上,他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还并没有深入了解的赫连人。

但她既看到了他原先的路线,他自然也不会再选择它。

天上有月影,胡同里虽黑,沈羲却走得极快极稳当!

这胡同她走了两回,已知道路上平坦无物。又因为知道这里除去萧淮的人不会有别人,所以也不怕有陌生人突然冒出。

珍珠与旺儿等了快两个时辰,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

若不是知道沈羲不是个莽撞的人,交代他们在这里等待便定有主意,他们早就冲进去寻找了!

这里远远地见到一道浅色人影小跑着越来越近,两人立时下了车,等到看清楚面容,便迅速飞奔迎了上去:“姑娘!”

“快回府!”沈羲眼里闪烁着亮光,因为走动而闪现着活力。

府里这边裴姨娘他们也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又不敢惊动府里,连派了几批人出去打探都没有消息。

就连沈梁都放着晚饭没动,抱着沈羲送她的小布偶坐着门口眼巴巴地盼着。

她们这里到了府,整个院子的人便全部都涌了出来。

“你们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晚?!”

“是啊!奴婢都急死了!”

沈羲无心说那么多,且快步回了房,坐下喝了杯茶润喉,这才坐下来。

在萧淮那儿她呆了近两个时辰,他愣是没给她杯茶喝,而且还差点结果了她,她真是渴死了。

“就是出去找了点东西,没什么事。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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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思春了吗?

众人见她果真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也就不提了,连忙重新去张罗饭食茶水。

沈羲则借这点时间先传水沐浴。

虽然她已经确定萧淮给她的确实是纪家手上现有的珍存单子,而且萧淮也答应她十年之内不捅破她身世,这令她短期内便就去了桩心病,确实也很激动。

可是正因为激动,她才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以清醒敏锐的状态好好处理接下来的事。

如果说黄氏蛮横无礼,那纪氏简直就是条咬人的狼了!

原主父母双亡,又被祖父所不喜,本已极为凄惨,而她居然还敢把她的私产给谋夺得一干二净,这种行为,跟害了她命的温婵有什么区别?

用过晚饭,她把人全都遣了出来,自己掩门在灯下拿着这批单子与胡氏帐簿上记录的对照起来。

玉器首饰名目胡氏未曾记得清晰,但这字画与古董,还有摆件什么的,却没办法不写出名目。

于是不看不知道,这么查下来,胡氏所录的藏品竟十件有八九件出现在纪家这藏品单子上!

她虽不知道萧淮的人究竟怎么帮她查到的,但是她能肯定,燕王世子的人查点这样的消息准确度还是勿庸置疑的。

只是现如今纪家这边有了这份单子,可以拿着突然袭击赶过去做为证据,但作为主谋的纪氏呢?

纪氏既有胆子在沈若浦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必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她自不会将惹眼物事留在家中。

从藏品十之八九都落在纪家手上来看,她多半贪的是属于二房的那几万两银票,以及房产田契售出之后所得的分成。

作为主谋,她怎么可能不占大头?

但是这样一来,她却难取证了。

她怎么才能证明那些银子是二房的?

若有办法,难道沈若浦还不会替他心爱的儿子出头?

掩了卷,她又开始陷入思索。

倘若把这些证据交给沈若浦,追回这笔钱不成问题。

但是当初钱也是从原主手上被坑走的,倘若经了他的手,要想再自己掌管恐怕有难度。

毕竟他还得防着她再把家产给败掉。

而同时她也不怎么放心他,纪氏罪大恶极,依沈若浦那优柔寡断的性子,不让他亲眼看看纪氏与纪家的狼子野防,最后说不定并不会对她下重手。

而纪氏恶毒至斯,又怎么可以不受重罚?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暂且不要惊动沈若浦。

但她又该怎么取纪氏谋财的证据呢?

山西到大同直去七百余里。

汗血马日行两日便可到达,但因为随行侍卫驾的只是蒙古马,加上天雨,速度便被耽搁了下来。

疾行了一夜,上晌到达离京三百多里,雨势忽然加急,苏言加速赶上浑身被打得透湿的萧淮,说道:“少主都两夜没歇了,先寻个去处歇会儿吧!这么走,马匹也受不了。”

萧淮勒马回头看向随后紧跟着的侍卫,暴雨里他们个个神色坚毅,但却如同水里钻出来似的,而马儿们则在雨里直跳脚。

贺兰谆也到了他跟前:“前面是什么地方?”

苏言道:“是个叫五道沟的村镇。”

贺兰谆望着萧淮:“歇歇吧。”

萧淮扬手,于是一路人马又往前方雨幕里疾驰而去。

沈歆一早到达梨香院,就觉沈羲今日格外沉默些。

但是她又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说话,一开始就装着没看见,后来问她话的时候几次没搭理,这才轻拍起了她面前书本:“你思春了吗?”

沈羲斜斜睨过来,她立刻老实了:“我那个,就是看你好像心事重重。”

“让你交给房里丫鬟办的事,都办好了吗?”沈羲拿起书,斜倚在身旁矮几上。

她这么坐没坐相的,沈歆却丝毫不服的样子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这时候只要有外人进来,她眨眼的功夫就能做到无懈可击,在有本事的人面前,你想不服都不行。

她清了嗓子,说道:“都办好了。

“秋蟾是照着我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母亲的,冬萤是挑重点说的,春燕是挑母亲小憩的时候说的,夏蝉是在我母亲不忙的时候说的。”

“那你觉得这几个人,应该怎么用?”

沈羲一面问着她,一面拿起张作了标记的舆图来。

沈歆道:“秋蟾办事呆板,但是行事难有疏漏,我觉得可以用作看家掌事,冬萤办事机灵,可以跑腿。

“春燕虽然莽撞了点,但是很把我的吩咐放在心上,她忠心,可以掌钱财。夏蝉圆滑,不容易得罪人,可以用来与长辈接触。”

沈羲嗯了声,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不过,秋蟾和冬萤一个掌事一个管钱财,这个责任不轻,而且因为常在房里,品行上还得再敲打考验,不能仅凭一件事便定下来。

“训她们规矩的事就你来了,一个月后我去检查检查。”

沈歆得到她肯定,竟然有丝高兴。

这里郑重点了头,看到她手上舆图,不由道:“这不是三房那绸缎铺子所在的莲子胡同么?”

沈羲扭头看她:“你知道?”

这的确标记了纪氏铺子所在莲子胡同一带的舆图。

她毫无头绪,早上便问到地址,然后对着舆图出起了神。

“知道,怎么不知道?”沈歆冷笑起来,“我听我母亲说,原先纪氏嫁过来时,首饰金器家俱什么的全部加起来总共才几千两银子,更别提什么房产地契!

“要不是当时老太爷瞧中他们家书香门第,怎么可能娶进门?

“这铺子还是那年他们老太爷升了官,纪氏回娘家哭求了来的。

“说她嫁妆少了婆家看不起,当时纪家老太爷拿不出那么钱,不同意,她便把嫣姐儿丢去了娘家

“直到后来纪家二老总算凑出这笔钱给她置了间铺子,她这才把嫣姐儿接回来。”

沈羲倒不曾听过这回事。她问:“多少年了?”

“都三四年了呢。”

沈歆暗忖,那会儿你傻啦吧叽的,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你。

沈羲似看出来她腹诽,凉嗖嗖睃了她一眼:“这么说,你对三房家底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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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妖艳jian货

沈歆嗤鼻道:“纪氏那点家底,有什么不清楚的?她手上就算有了铺子,也没钱拿出来经营,便就赁给人家。

“直到三年前才收了回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让她搞起来了,看她房里那些家伙什,应该是赚了不少钱。

“至少嫣姐儿嫁去梅家的嫁妆是够了。”

她自小在外头的日子多,纪氏究竟怎么发的财,她却不知道了。

但是纪氏竟敢坏她的婚事,这个仇,她这辈子都记得!

沈羲啜着茶,不动声色道:“嫣姐儿的婚事,我记得是三年前就订下来了的吧?”

她其实根本不晓得沈嫣几时订的亲,只知三姐妹里只有她的婚事最早订下来。眼下借着这机会,不从沈歆嘴里多套点消息出来岂不可惜?

“是小时候定的。”

沈歆道:“梅老爷是三叔的同窗,那会儿梅家还在京师,见着四五岁的嫣姐儿可爱就订下来了。

“后来就去了岭南,这么些年没再进过京,加之三叔自有了那乔姨娘之后,这些年也少回来,只是书信怕是有的。”

沈羲听到乔姨娘,又不由想起三房确是还有位姨娘。

便立即清了下嗓子:“是啊,这乔姨娘我也是多年没见了。”

“见她做什么?就是个妖艳贱货!”沈歆呲牙骂道。

沈羲抬眼望着她,她连忙又把神色收敛了,说道:“你别瞪我,我也没说错。

“那乔姨娘原就是个狐狸精,纪氏性子不好,老觉得沈家人瞧不起他们纪家,背后不是哭诉就是数落。

“三叔初初还能忍耐,后期也忍不住了,就赴了外任。

“不知怎么就被这乔姨娘给盯上了,硬是缠着爬了床,后来带着身孕回的沈家。

“纪氏起先还没瞧出来他们合了房,只当是收的丫鬟。后来撞破了,才知道早就怀了孩子。

“那番哭天喊地地,指着三叔还有沈家上下一顿臭骂,老太爷原本还想留子去母的,被她这一闹,索性让三叔把那乔氏给收了。

“这件事上虽然说纪氏也有错处,但到底那乔氏心机太重,算计了爷们儿还生了女儿。

“现如今带着赴外任,又见不着正室面,跟正室的待遇有什么两样?

“上次带着四丫头回府,面上对纪氏恭敬得很,可话里话外处处显摆三叔对她们母女多看重,她就不是个好货!”

沈歆骂得起劲,手掌也轻拍起了桌子。

沈羲听完这层,才想起怪不得上次在纪氏黄氏打架的时候黄氏会扯到沈崇光纳妾的事上去了。

再想想,沈渠与沈嫣年岁相近,但沈懋却比沈嫣小好几岁,这么看来,他们这关系确实是有影儿的。

做为女人,纪氏无疑是可悲的。

但做为人,那就未免太缺德了!

她扬了扬手里书卷,说道:“没想到你说是非的本事竟然这么了得!今儿不学了,回去抄五遍女训!”

沈歆倏地愣住,有没搞错,这不都是她挑头问起的么?

怎么又怪到她头上了?!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个时辰。

苏言领着全部人马在五道沟镇上小客栈安顿下来。萧淮与贺兰谆则各自回房歇了歇。

到了傍晚,雨势渐小,遂又整队出发,不出三里路,云开月出,正好赶路。

但即便放弃了最初选定的山路,眼下这条也不是平坦大道,沿途水路较多,到处沆沆洼洼。

加之暴雨过后积水淹住了路面,方向也难辩认,同样地速度也跑不起来。

到了两山之间河滩畔,因河水漫涨,更是行走困难。

萧淮在河边勒马:“先去两个人探路。”

苏言便立时挑了两名侍卫前去。

萧淮纵马跃上河面巨石,只见远去的两人马速渐行渐慢,到了两里外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马匹嘶鸣声响起,片刻,两人便已飞快纵马回来,说道:“禀世子,前方水流又深又宽,我们根本过不去!”

贺兰谆道:“附近可还有别的路?”

苏言掏出舆图看了看:“必须得淌过这条河才能有岔路。”

“淌不过!”侍卫道,“我们的马前腿下去险些就整个儿落下去了,并不知有多深多宽!”

贺兰谆望着萧淮。

萧淮望着远方眉头紧锁。隔半晌,他说道:“改道!”

马头一勒,又折回来路。

改道只能改最初他选定的那条道。

两个时辰之后,队伍从夹道上了山,盘山路在月光下像银丝带,弯弯绕绕,时出时没。

这段是山路。到底有沈羲的提醒在,这次速度放慢,尤其有山壁的路段均加倍小心。

但是行走了十余里,前路探路的又打马回了来:“世子!贺兰大人!前方多处峭壁塌方,且还挨着悬崖,须得等明日铲除阻碍才能过去!”

萧淮脸色阴沉。难道还真让那丫头给说中了吗?

他不信!

他挥鞭打马,鲜亮的银色汗血宝马如月下流星,箭一般冲上山路!

贺兰谆立刻也打起他的枣红汗血狂奔赶上他:“你疯了吗?!没看到这边是悬崖!”

萧淮被他挡住去路,脸色阴寒到令人发指:“滚!”

“你回去!”贺兰谆怒喝。

萧淮道:“你哪来的资格喝令我?!”

“你是赌气还是办事?”贺兰谆横马立在路中央,清朗嗓音之下却面沉如水。

萧淮眼里渐有凛意。

“世子,不是小的们贪生怕死,而是前方真的多处坍塌,就是世子爷能过去,小的们也过不去。”

探路的侍卫是贺兰谆的人,见状壮着胆子来打圆场。

山路上静默下来,气氛如凛冬忽至。

萧淮目光往贺兰谆脸上一扫,蓦地勒马掉头,望向苏言:“有别的办法吗?”

苏言垂首:“去往大同的路不止三条,但是差不多都倚山傍水,想来情况都差不多。”

萧淮抬头看看天空,只见乌云又已聚拢,看起来过不多久又将有大雨了。

难道真如她所说,只能绕道走宣化吗?

可那有着赫连贵族血统的丫头,真让他有些吃不准。

他该冒险试试那条路吗?

“轰隆!”头顶天空忽然响起一道雷,迸出的闪电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如纸白。

等到大雨来,只怕连退回去都困难了!

第115章 有多恨她?

“走宣化!苏言多带几个人在前探路!”

他果断扬鞭打马,朝着沈羲所标的那条大道纵马而去!

贺兰谆也回首道:“跟上!”

翌日大清早,沈羲踩着雀鸣声在庑廊下托腮发呆的时候,萧淮与贺兰谆一路冒着细雨,已经踏着一路平坦大道到了距离大同不过百里之遥的槐阳镇!

这一路因为降雨虽然也遇到有险情,但是与之前的水路与山路相比完全不在话下。

不光是萧淮踏着汗血马能轻松越过,就连侍卫们的蒙古马也完全不成问题。

并且原先他提防着的埋伏行刺以及跟踪压根不见踪影,不但路上无人挡道,简直连个山贼都没有!

坐在槐阳镇客栈里歇脚吃早饭的时候萧淮不免就想,难不成他错怪那丫头了?

沈羲在庑廊下打了个喷嚏。

裴姨娘连忙就拿了件薄衣过来:“这才四月底的天呢,又没有到盛夏,怎么不披件衣裳?”

她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冷,可能是昨夜里纠结如何拿纪氏证据的事睡得晚,着了些凉。

眼下就差拿到纪氏证据了她就能下刀了,总得上哪里打开这个缺口才好。

如果纪氏得的全是银两,要取证之难真是难如登天。

但她既然瞒天过海这么久,是绝不可能留存有明显证物的可能的。

那除了物证之外,只能从人证上下功夫了。

但这种事情,多半是他们兄妹合伙为之,从纪锦之堂而皇之地戴着那块玉出门来看,恐怕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知情,也就别提旁人了。

但是物证压根取不到,那又只能从人证上想办法。

可人证只有纪氏与纪家这些人,难道去套麻袋抓一个回来审吗?

虽然套麻袋也是个办法,但是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个旺儿,那也不顶用。

纪家虽然小门小户,但纪鹏身边一两个长随还是有的,何况他们不是还夺了二房家产发了财吗?

若是去外头请人,她也出不起这个钱,再说了,危险。

那些江湖杀手,认钱不认人,见她一个弱女子,万一夺了她的钱财还不办事,她上哪儿哭去?

搞不好还把她给轻侮了。

所以说,她真是好奇温婵当年是怎么找到那批杀手的。她当时就不怕么?

扯远了。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得锁定个人证目标。

早饭后给沈梁上完课,她坐在桌旁边等着沈歆,边拿着纸笔写写画画,肩膀忽地被人一拍,沈歆声音响起来:“看我的喜服!”

沈羲抬起头,只见眼前满目红艳艳,沈歆举着件绣满各种吉祥图案的喜服摊开在身前。

她被拍的惊了一跳,原本是要训的,但看在喜服的份上也就罢了。

搁了笔拿过来一看,只见针脚细密平整熨贴,绣纹图案布局还算不错,绣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便就道:“你这么快?”按说最快也得两三个月的。

“布料是请了绣娘裁的,绣花样子也是绣娘画好的,我只是绣个花钉个珠,自然快。”

沈歆把喜服放下来,自行拿起杯子倒了杯茶喝。

抬手的当口露出截皓腕,衬着她扬起的纤指与微仰首的动作,倒是颇有几分淑女的意思了。

沈羲望着她:“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就这么敷衍?”

“又能怎么样?”沈歆道,“我连那杨公子见都没见过,还不知道他是圆是扁,又能生出几分期待?若他是林霈,那却又不同了。”

说到这里她又没好气地瞪了眼沈羲。看模样还在吃她的醋。

只不过她这醋还真是白吃了。

沈羲掠着鬓碎发。她不但跟林霈毫无可能,跟任何一个男子都无可能。

她连来个癸水都要遮掩得密不透风,新婚夜总归要落红吧?

就算这个还有可能想法子遮掩,那她总归得生孩子吧?生孩子要出血吧?那总归瞒不过去吧?

一旦走露风声,她这条命就不是她的了。

所以说,她这辈子大约是只能顶着沈二姑娘的名声老死在沈家的。

沈羲瞄了眼沈歆,也并没有就此回怼。

沈歆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呈现出少有的沉静,显然已是思虑已久。

况且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还要求她满怀期待,实在残忍了些。

她摇了摇扇子,说道:“你要是想见,也不是很难。去杨家附近蹲一蹲,也就知道了。”

林霈她是不要想了,人家对她根本没那个意思,强扭的瓜也不甜。

不过想来那杨公子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毕竟丁氏行事还算是比较靠谱的,她与黄氏少小情谊,总不能把沈歆给害了,回头落个仇下来。

沈歆听到这里来了精神:“那你跟我去?”

沈羲瞥了眼她:“我闲的?”

沈歆怏怏坐回去,不敢再吱声。这法子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没她一起去她没胆儿啊!

沈羲垂头望着纸上乱七八糟写出来的字,只只都围在心口那个纪字上头绕。

但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把纸倒扣了,看向了沈歆。

沈歆不由自主端正了坐姿:“你看我做什么?”

她托腮道:“你有多恨三房?”

沈歆咬牙握拳:“恨不能撕碎纪氏去喂狗!”

很好。沈羲半伏上桌子:“那你想好怎么报仇没有?”

沈歆发窘,脸上臊红。

她哪有那个本事想好怎么复仇?

她又不许她打架撒泼,阴谋诡计她也不知道要怎么使,再说真把纪氏撕碎了她还得被砍头啊!

但是这笔帐不算她着实难安,她说道:“就算还没有想好,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就好。沈羲直了直腰:“不如这个仇我来替你报怎么样?”

沈歆还以为听错:“你说笑呢?”她帮她报仇?这怎么可能!她可不像是那种会白给人打工的人!

“我是那种喜欢说笑的人么?”沈羲歪撑在矮桌上,斜睨她。

沈歆这就吃不准了,她略想,试着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杀人还是放火?”

好歹也跟了她快一个月了好吧?这点窍也总归还是得开的。

在她面前,别想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

她不过才抢了她个瓷枕,她就讹了她五百两银子,这要是真帮她帮仇,还能不奉上她全部身家?

第116章 真是狠辣

“不要你杀人也不要你放火,你跟着我帮我打下手就成了。”

沈羲淡淡瞥着她道:“你现如今仪态差不多了,行事也稳多了,但就是这心计城府让我不放心。

“为了把老太爷交代的事情办妥当,我只能亲身示范给你看。”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忽悠着。

沈歆高兴起来:“那我要怎么做?”

“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纪氏究竟有多少私产?”沈羲问。

沈歆想了下,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不是自己开铺子做买卖了么?应该有不少吧?”

“一间绸缎铺,不过开了两三年,能赚多少钱?何况她铺面也不大。”

沈羲提笔算帐给她看:“我就按市面同等大小铺面给她算,每月纯利二百两,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两。三年也才七千二百两。

“你再看她房里摆的那对官窑大梅瓶,用的那套吉祥如意五彩粉盏的茶具,露过面的首饰珠宝,七七八八加起来就有两三千两银子了吧?”

沈歆看完,迷朦地道:“那又怎样?”

沈羲继续道:“按你的说法,在这几年之前,纪氏是很穷的,那就说是她的私产应该绝大部分就是这几年挣下的。

“那如果算起来她总共只挣了八千两左右的银子,那她拿出一半家当来添置这些摆设等等东西,合情理么?”

不合。沈歆摇摇头。

三房都三个儿女,就算婚嫁什么的费用府里会承担,可她当娘的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出。

按这算法,这八千两银子还不够三个儿女分的,怎么可能会花那么多钱添置家当?

她终于嗅出点味儿:“你是说纪氏私产来路不正?”

“你说呢?”沈羲慢吞吞拿眼溜着她。

沈歆倒吸了口气,照这么说来,纪氏这几年的暴富确实让疑心啊!

不过她又道:“她掌着中馈,不是也可能捞点油水么?”

“所以说,我们就得看看她究竟有多少财产!”

沈羲循循善诱:“现如今我们已经能看到她手头是有不少家当的,接下来我们再去查查她钱庄里还存有多少银票。

“如果数量庞大,那她要么就是从公中贪得太狠了,要么就是依靠别的什么来路来的钱。

“不管哪种,都不算正路不是么?”

沈歆简直折服!

这沈家家产乃是三房共有的,倘若纪氏担着这中馈贪了巨款,那就是长房能饶她沈若浦都饶不了她!

而倘若她在外干些什么别的勾当营利,也可以做为把柄让她无所遁形!

如果让她来报复,她最多就是想想怎么给她们添堵,或者以牙还牙也坏了沈嫣的婚事。

可沈羲却直接从纪氏私产上下手进行报复打击,这可不比她设想的狠辣多了么?!

要知道她若是真坏了沈嫣婚事,回头她可也逃不了重罚!

她望着沈羲,立时觉得连头发丝儿都要表示臣服了!

“我听你的!”她激动地道,“你说,我怎么做!”

沈羲道:“你先去查纪氏如今手头究竟有多少家当?

“拂香院丫鬟多,也多是府里家生子,与三房丫鬟必然私下有些来往。先想办法打听出来大致数量,然后再打听纪氏把银票都存在哪家钱庄。”

沈歆暗暗记着,点点头。

沈羲又说道:“这可是我交给你办的第一件事,切记不能走漏消息。”

沈歆深吸一口气:“包在我身上!”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去。

沈羲拿起扣着的那张纸,挑了挑眉。

在没有极之有效的办法之前,就先摸摸底吧!

沈歆出了梨香院,便就径直往拂香院去,庑廊下一面走着一面轻声吩咐着秋蟾冬萤如何行事。

这边厢恰在正院庑廊下踱步的沈若浦远远瞧见个姑娘如行云流水般走来,便就停步道:“那可是羲姐儿?”

福安抬头看了看:“是歆姑娘。”

沈若浦微顿,沈歆?她能有这般仪态?这么想着便就信步到了拐角处,恰迎上漫步而来的沈歆。

“老太爷?”沈歆蓦然见到他也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就福身下拜,拢手立在旁侧。

沈若浦见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她立在那里,如同枝紫玉兰似的温婉端庄,便不由心下暗惊。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那股轻狂气哪儿去了?

“你打哪儿来?”他问道。

“我从梨香院来。”沈歆抬头应着,声音不轻不重,落落大方。

沈若浦听到梨香院,才猛地想起这段时间她跟着沈羲学规矩的事来,不由再次将她细细打量。

只见她站了这么久居然半点小动作都没曾有,眼神也沉稳多了,并不如从前那样左顾右盼扭扭捏捏。

再看衣着打扮,确也讲究了许多。

不禁暗自点头,虽然说跟沈羲本人比起来还差着不少距离,但能够改到这地步,也算是下了工夫了。

他摆摆手。看着她去了,略想了下,又抬步往梨香院来。

沈羲反正无事,便又在庑廊下捣香料。

秋氏那边尚无动静,但她相信总会有消息来的,在那之前她必须先做好与温婵碰面的准备。

沈若浦刚进门就闻到股异香,信步进了门,一直到达内院廊下,便见沈羲正坐在廊椅上捣香料。

她居然还会制香?他讶异不已。

沈羲察觉到有人在身后,连忙站起来:“老太爷。”

沈若浦点点头,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厅堂。

他虽然好奇她制香的手艺,但却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心里烦闷信步来看看罢了。

沈羲洗手给他沏了茶。

他望见廊前捡石子玩的沈梁,不由唤过来:“你成日只知玩耍,也不曾读书么?”

沈梁双手背在身后,朗声道:“回老太爷的话,孙儿刚刚才写完五遍大字。”

才多大的人,就写了五遍大字?他不信。沈若浦拉长音:“拿来我瞧瞧。”

沈梁便跨出门槛,蹦蹦跳跳地往房里去了。

转眼拿来几张纸,递了给沈若浦。

沈若浦一看,果然五遍大字一个不少,虽然都是结构简单的字,但是却也端端正正有板有眼。

心下不由纳罕,他记得他可是才启蒙不过两个月而已。就算之前也曾写写画画,两个月时间这进度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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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为什么死?

“除了写字,能背书么?”他说道。

“能。”沈梁点头,张口背了弟子规,又把三字经也给背了。

沈若浦进而考他:“‘首孝悌,次见闻。’是何意?”

“就是说,为人者孝悌为首要事,而后才是增长见闻。”小胖子操着童音,张口就来。

沈若浦缓吸了口气,深深望着他。

他岂会不知道这些都是沈羲教出来的?

沈家子孙斤两他原本都有数,却没料到竟忽然出了个这么能耐的孙女!

他望着眼神慧黠沈梁,沉默起来。

沈羲端详半日,试着道:“老太爷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沈若浦撩眼看了下她:“看出来了?”

沈羲笑着点头。

他便就唔了声。端起杯子酝酿着,一看杯子里老得跟他差不多的茶叶,不由道:“就没好点的茶?”

“府里领的就是这些。好的我也买不起。”沈羲仍然笑微微。接着便跟丫鬟们使眼色,带着沈梁退下。

沈若浦皱着眉头抿了半口,然后捧道:“今儿上晌,韩阁老忽然把我传到了公事房。”

听到韩顿,沈羲也顿了顿。“他寻你做什么?”

“他问我,在审陈修的案子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处。”

沈羲微愕,问道:“那您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他道,“但实际上却并不是。

“陈修罪名虽然不算全冤,但有一部分证据确实有些蹊跷。

“也就是说,如果照实来断的话,陈修罪不致死。”

罪不致死?沈羲忽然想起刑场上陈修临死前那句话来,这么说,难道陈修真是被萧淮所诬了?

难怪他那么急着赶去大同,想来定是陈修部众在闹事了。

“那这事燕王知道吗?”她问道,“韩阁老打听这件事又做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燕王。因为我感觉,目前燕王也还不知道陈修的罪证有虚的。”

沈若浦忧心地道:“陈修是世子抓的,证据也都是他提供的,我原本以为这是燕王府的决定,但是前阵子我却听说大同又有军报传到兵部,说是大同有陈修的同党在闹事。

“如果燕王知道陈修被诬,或者说是燕王想杀陈修,那么西北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起反抗。

“所以我猜想,杀陈修是燕王世子个人的主意。韩阁老之所以问我,无非也是看到兵部的折子。

“这件事我若据实与燕王交代,那就得罪了世子,若是不说,回头燕王追究起来,我怎么办?”

这父子俩他谁都不能得罪,他们不但各有权力,关键还是血亲父子!

得罪谁都等于得罪了一双。

沈羲凝眉回想,那日在小胡同里,萧淮说回头打算寻沈若浦说话,还要替他记上一功,看来大约就是看在沈若浦装了糊涂,没曾在贺兰谆面前透露出来什么的份上了。

“你主意多,你来说说?”沈若浦望着她。

按说这些事不该跟她讲,但她见识已超出他的预料,且还稳重,左右也没有人放心商议,他便就且试试。

沈羲也不能张口就答。

倘若萧淮此去大同能捂得住这件事,那沈若浦便大可闭嘴。

倘若没这能力,就还是得跟燕王说。

不过从那日他边涮着羊肉边看着公文来看,他应该降服几个将领的能力还是有的吧?

要不然那当口,他涮的哪门子羊肉?

对了,他还有功夫刁难她来着,倘若没把握,他还会有这闲心?

这么想着,她便就说道:“我觉得不能说。”

沈若浦挑眉。

沈羲道:“您要是说了,害世子挨了骂,他那个人若记仇,回头整起您来,燕王还能替您出头不成?”

沈若浦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人家毕竟是父子,不说的话虽是有可能被燕王问责,可毕竟帮的也是他儿子,他也不可能为着个死了的参将真拿萧淮伏法。

何况陈修就罪不致死,也必定要在牢里度完此生,替他儿子办事,燕王也不可能真把他怎么着。

他心下稍安,站起来环视了这屋里两圈,再没有说什么,便就负手跨出了门去。

西北大营气候多风干燥。但每到夏季便雨水骤多。

萧淮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拿帕子抹剑,屋角一柱沉水香缭缭绕绕,将军营里的肃穆消去了些许。

但屋里气氛仍是僵凝的。

屏风下捆了好几个黑衣武士,苏培芳跪在地下,顶着一头细密的汗,抬眼暗觑着上方,强壮的身躯已在微微颤抖。

“听说你打算明日进京?”

萧淮细擦着剑上花纹,微哑的语音慢条斯理。

“不!属下,属下并不想进京!”苏培芳急口否认,“属下要在大同坚守岗位!”

“哦?”萧淮扭过头,眯眼瞄了一瞄,“可我看到军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难道我眼花了?

“可这几个人昨夜偷袭我,我看准了是七个,结果捉下来,好像也正不多不少。”

苏培芳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他们早就收到萧淮与贺兰谆要来大同的消息,昨日里见到他与从前一样,依然是那副寡言又没有什么做为的样子,他与其余两名参昨夜便谋划了这次突袭,打算替陈修报仇!

但没有想到,他们还根本来不及靠近他的床,七个人便全落入了他的埋伏里!

漆黑如墨的雨夜里他手上长剑如虹,隔着十来丈远正中同来的其中一名参将当胸!

如今他擦拭的,不过是那参将留在剑上的血罢了。

有了他们暗袭燕王世子这条罪,不管陈修他们有多大的冤屈他们也没法申了,他开始知道这寡言世子的厉害,厉害到让所有他们能想到的阴谋在他面前都成了笑话!

“世子,饶命!”他颤抖着伏在地板上。

萧淮垂眼睨着他,目光里的寒意深不见底。

“当年卫家包括妇孺在内的二十三口,在你们和陈修面前,也是这么伏地求饶的吧?”

苏培芳身形俱震,猛地抬起头来!

卫家?!

萧淮以剑支地,缓步半蹲在他面前,寒如冰窟的目光直击到他眼底:“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死了吗?”

苏培芳圆睁着双眼,已然脸如金纸!

噗地一声!

长剑已然没入胸膛,剑刃从他后背透出来,而血则顺着剑柄滴落成线,如同窗外的雨。

尸体轰然倒下。

萧淮拿帕子擦擦手背上的血渍,在侍官捧来的铜盆里净手:“拖出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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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6点月票加更

第118章 准备好了!

沈羲自沈若浦离去后,这几日便再没有听他提及这件事,想来是已经有了主意。

沈歆这里她也没催。

事情虽是交给她去办,但哪里能全部放心?到底还是派了元贝暗地里跟随的。

撷香院如今把梨香院防得跟铁桶似的,她派人去,必定得不到任何消息。

但拂香院却不同了,他们到底是长房,就算中馈不在手上,自上回在暖玉斋外嚼舌根的两个丫鬟被重惩之后,下人们也不敢再乱来。

纪氏这般作死,黄氏母女又已完全投靠了沈羲,说不准这中馈什么时候就回到黄氏手上。

所以到底是得给她们几分面子的。

秋蟾冬萤都是府里家生子,就算不直接寻纪氏的人下手,也还是有各种弯弯绕的关系可利用。

何况沈歆为了报得此仇,也还舍得出银子,不过三两日,果然就探得了一些消息过来。

“纪氏如今手头现银至少有一千两!因为有人见到她小库房里几个沉甸甸的铜箱上都贴了记号!

“银票的话都存在瑞丰行,数量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听说大大小小的银票足有小半寸厚!”

沈歆在傍晚到得梨香院,气喘吁吁说起来!

沈羲一听也来了劲儿!

这数量跟她猜想的差不离儿,只不过没有这么准确罢了。

“瑞丰行现如今还是邢家的吗?”她问。

早前曾说过,她当年与瑞丰行的东家大小姐还是手帕交。

只不过邢大小姐当初比她大好几岁,如今十有八九已作古了,就算留着,大约也管不着娘家的生意。

“不是邢家是谁家?”沈歆道,“邢家钱庄都开遍大江南北了,谁也接不了这个担子不是?!”

沈羲沉吟起来。

如果钱都藏在瑞丰行,那她还是有法子拿到纪氏存钱的存根的。

有了存根,起码可以知道她存钱的确切数量与存入时间,如果万一找不到人证,拿了这个与她铺子的这些年的帐本作对照,也还是作为证据的!

但没有人证,总还是差点火候。

纪氏这条狼,要么不打,要打就得一棒子打死!

她凝眉沉吟半晌,又徘徊了两圈,最后停下来道:“你现在再让人去问问三房的人同样的问题,弄点动静出来,但千万别太大!问完了就来回话。”

沈歆不明其意,不过还是立马照做,当着她的面吩咐了下去。

沈羲这里琢磨着,不再说话。

过了约了一两刻钟的样子,冬萤回了来:“已经办到了!”

沈羲点头,又与沈歆道:“如果我需要几个可靠的家丁,你现如今能弄到几个?”

沈歆想了下:“随我们回来的就有七八个,别的不说,这几个总是靠得住的。”

沈羲笑了笑:“那夜里你再到我这儿来。”

两人这里散了,院子里一切如常。

撷香院这边,绿萍却匆匆进了房间,禀道:“方才冬萤来寻管库房的孙嬷嬷,旁敲侧击地打听太太手头有多少私产呢!”

纪氏沈嫣正在吃饭,听到这话立时抬了头。

“她怎么会问起这个?”纪氏望着沈嫣,像是问绿萍又像是问她。

自打上回在万荣堂受了罚回来,她们再也没有做过什么动作,也不可能再有动作,但是为什么沈歆竟会盯上她?

她莫非想打什么鬼主意报复她?

沈嫣也凝了眉:“恐怕这还不是歆姐儿的主意,是羲姐儿。”

“是她?”纪氏倏地变了色,“她又想干什么!”

之前的帐她还没跟她算呢!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以为她拿她没办法么?!

沈嫣放下碗筷想了想,说道:“您还记得上回表姐来时,羲姐儿拿着她的玉追问来着么?”

纪氏凝眉:“记得。那又怎样?那玉是她当初自己转手出来的。就是认得也不能把我们怎么着!”

“就算是她转手出来的,这绕了个弯又到了纪家人手上,不可疑么?”

沈嫣望着她,眸子已十分深沉了:“我怀疑她已经疑心上咱们了。但我觉得,你当初说的话也没有错,或许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纪氏脸色又变了变。“这是什么意思?”

沈嫣望着桌面:“意思是,有可能在杏儿沟这三年,她的脑子因为什么缘故被治好了。

“又或者,上次她那一病,又得了什么奇遇。

“总而言之,她如今已经不那么好对付了。以她近来的表现看,她会疑心上咱们,一点都不奇怪!”

纪氏双唇微翕,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沈嫣神情凝重:“如果这件事真是羲姐儿在谋划,那她绝不可能会让冬萤露出马脚!所以我猜测,眼下这只是她在试探我们。”

纪氏下了地,纠着绢子徘徊起来。

走了两圈她又停在沈嫣面前:“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装作无事就好了。”沈嫣道,“但要把库房里的银子全部挪走,银票也全都藏起来!

“我们手里的都是银子,只要看不到实物,她就是怀疑也没有证据。”

说到这里她想了下,又说道:“你去个信给舅舅,让他连夜到角门外把那几箱银子挪走!”

纪氏点头,连忙唤来史瑞家的。

梨香院这里,沈歆吃过晚饭便依言过了来。

沈羲看到她便抬头道:“都准备好了么?”

沈歆点头:“全都赶在晚饭前就打点好了!只要纪家的人露面,他们立刻会来通知我!”

“那就好。”沈羲道,“现如今我们来下棋。”

沈歆顿住,她这里却已经扬唇拿了棋盘出来。

撷香院这里,纪氏紧张到已经围着屋子转了有半个时辰。

沈嫣望着门下的大座钟,则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忽然间钟摆铛地一响,两人俱都抬起头来!

沈嫣起身下了地,门外紫薇也恰好进了来:“舅老爷已经带了两个人驾车到了西角门下!”

“抬出去!”纪氏道。

“慢着。”沈嫣拦住她,“等我先去瞧瞧。”

说罢她顺手拿了罐茶叶,然后拿起扇子走出门,绕过庑廊走出三房,而后往北走到长房门口停了停,然后又往西跨院走去。

第119章 哪来的贼!

走到那日丫鬟们嚼舌根所立的墙下,透过镂花窗往里望,只见灯影黯淡,屋里也不知有人没有。

她想了想,又走到梨花院外头,让人敲了门。

应门的是刘嬷嬷,见到她时连忙躬了躬腰。

“母亲让我送罐茶叶给二姐姐,她可睡下了?”她说道。

“没呢。”刘嬷嬷忙让开路,“姑娘与大姑娘在下棋。”

沈嫣信步走进去,到了二门下,果然见到正房里两道人影面对面坐着。秋蟾冬萤和珍珠凭霜正在庑廊下说笑八卦。

看到这里她放了心,把茶叶给了刘嬷嬷:“既然大姐姐也在,那我就不进去了。”

刘嬷嬷似是也知道凭长房三房的恩怨,这个时候她们不便碰头,便就赔笑点头,把她又送了出来。

沈嫣一路快步急速回到撷香院,边跨门边说道:“快些抬出去!歆姐儿羲姐儿都在屋里呆着的!”

纪氏闻言连忙招呼人去开库房,然后自己与沈嫣匆匆往西角门来。

西角门只用于丧事出殡用,终年是锁着的,这一片也无院落。

婆子们抬了两只箱子到门前,纪氏正要下令开门,沈嫣忽而又拦住了她:“等等!”

纪氏急道:“又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说着她又与婆子道:“你先带两个人,抬两口空箱子从东角门出去!看到什么情况都来回我。”

婆子望着纪氏。

纪氏凝眉:“这么麻烦,还不如让你舅舅大大方方地抬走!”

沈阳冷笑:“母亲还真是天真,你一个出嫁女,大半夜让娘家哥哥走大门进来抬东西,你是有多少私房急着贴补娘家?”

纪氏顿住,咬咬牙,摆手让婆子去了。

眼下弦月下鹿鸣坊各处朦朦胧胧,沈府西角门外的小胡同幽黯到只能勉强辩得清路面。

街角矮墙下马车里,沈羲端坐不动,望着远处西角门下那辆马车。沈歆则手绞着绢子,紧张得不吭一声。

忽然车外有了脚步声,沈歆蓦地往外看去,只见珍珠匆匆走了过来:“姑娘,东角门那边有婆子抬着两只大箱子出来了!”

沈歆心血上涌!

沈羲望着珍珠:“都出来些什么人?”

“四个婆子每两个抬着一只大箱子,还有几个长随,出来往东边街头那边去了!”珍珠急急地道。

沈歆激动的道:“一定就是了,一定就是他们!”

沈羲却皱了眉头。她望了眼不远处的马车说道:“不可能!这么重要的东西,纪家人不在,他们怎么会放心把箱子抬出去?必是假的!”

说完她看着珍珠:“找两个人跟着便是,其余的人留在原处不要动!”

珍珠立即照做!

小胡同矮墙后又恢复了平静。

沈羲闭目静坐,像入定的老僧。

一墙之隔的西角门内,纪氏看到匆匆回来的婆子,连忙道:“怎么样?!”

“一切正常,什么事都没有!”婆子激动的说。

纪氏望着沈嫣,沈嫣道:“开门!”

墙外小胡同内,街边的柳树等来了两阵风,忽然那院门里就有光亮传来,门外青蓬马车里这时也走出来一个青衫男人,左顾右盼地轻敲了敲那扇门。

“没错!这就是纪鹏!”看到这男人的面容,沈歆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

沈羲也立即透过车窗望了过去。

这时候听得门锁一响,门打开两尺来宽一条缝,门开处,纪氏与沈嫣果然带着人站在那里,而门内则摆着两只硕大的铜箱子!

“摆上车!”

纪鹏低声呼喝,而后问纪氏:“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急?”

“别问那么多了!”纪氏道:“过了这阵子风头再给我送回来便是。”

纪鹏也不敢烦这位姑奶奶,这里上了车,便就勒马掉了头。

他这里一走,沈嫣便连忙锁了门,与纪氏二话不说又回了房去。

而纪鹏这里刚一到胡同口,马车却忽然停住,突然之间从前方冒出三四个粗壮大汉,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

马车颠簸里纪鹏从门内探出头,哪知道脑袋才刚钻出来,还没有等看清楚状况,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身子往下一滚,整个人便被拖下了车!

这里刚要怒斥呼喝,就听耳旁传来道娇叱:“什么人胆敢在侍郎府偷东西?!给我打!”

话音落地,旁边手持棍棒几个家丁便就扑头盖脸朝他们打来!

车头坐着的两名家丁也未能幸免,

“别打了!别打!我们不是贼!”

纪鹏抬手护着脑袋大喊!百忙之中抬头看去,七八名家丁外围正站着两名少女,一个粉面寒霜,一个紧抿双唇而不语,竟然是沈家的两位小姐!

“车上赃物都有了,还敢说不是!给我堵了嘴,绑起来,带回去!”

沈羲沉喝着,旺儿立时便一棒子将他打晕!然后拿出几个麻袋将他们悉数套进去,连同马车上两箱银子一起,从沈歆早就已经留好的东南角门上进了府!

有黄氏打点,前往梨香院这一路畅通无阻!

黄氏早就候在二门下,看到他们无声抬进来三个麻袋并两箱银子,已是看呆了眼!

刘嬷嬷这里立马将门栓好,元贝与春燕便已经从正房里迎出来:“方才三姑娘来过,又走了!”

“知道了!”沈羲快步进了门,往当初裴姨娘母子住过的后罩房走去。

裴姨娘与珍珠冬萤迎出来,小院里已经亮了灯火。

沈羲直接进了房,扭身在当中椅子上坐下,说道:“放出来!”

屋里瞬间挤满了人,被打晕的纪鹏三人被放出来,旺儿提来桶井水,往他们身上一浇,几个人同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看到这满屋子人,纪鹏都懵了,再往上首看去,只见沈羲面沉如水,眼若寒星地盯着她!他从来没从她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目光,不由再次打了个激灵!

“羲姐儿你好大胆——”

“偷了我府里银子还敢口出狂言,堵了嘴,给我打!”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沈羲这里便已拍案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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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今天两更…

第120章 怎么得的?

珍珠拿了条擦地的抹布往他嘴里一塞,旺儿这里便就举着一头拿布缠成了大锤子的棒子,往他身上咚咚地扑打起来!

木棍因为一头缠了厚布,所以打在身上不如木棍直接扑打来得痕迹重,也不会那么快打出伤来。

但是力度却又全落在身上,不过四五下,五脏六脏便都开始震动了!

再挨了几下,那骨头都似是敲散了架!纪鹏好歹是个读书人,哪里受过这等苦?当下嗷嗷直叫,却哪曾有人搭理!

丫鬟们不必说,早就攥着手掌心了。

梨香院这边珍珠她们行动之前,早就听沈羲透过口风,眼下恨不能直接把他给掐死!

沈歆这边虽然没有听知真相,但是也因为之前纪氏毁婚的事情而攒足了一口气!

黄氏看到这阵仗,心里的抽抽不由又猛烈了几分,从前只知沈羲脑子厉害嘴巴厉害,如今不想下起狠手来竟然也这么厉害!

这哪里是什么深闺小姐?分明就是个活阎王!

沈歆之前虽然听她说过抓住纪氏是为她报仇,可她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这纪鹏可是沈家的亲戚,而且还是举人,怎么说也是有功名的,这要是传到沈若浦耳里,她们这几个都别想活了!

沈羲则只慢吞吞瞄着,一面不时地睃着旺儿下手的火候。

等到纪鹏呼声没那么来劲了,她才挥了挥手让旺儿退下,然后让珍珠将他口里的布抽出来。

“哟,原来是舅老爷。”沈羲像是才刚刚认出他一般,勾着唇冷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羲姐儿你,你——”

“舅老爷不是发了财么?怎么,财还没发够,又跑到我们沈家来当贼了?”沈羲支肘抚着鬓,凉嗖嗖地说道。

纪鹏呼着气,气愤难当地道:“我是堂堂正正从我们姑太太手上取的银子,你敢这么对我,仔细我回头告到沈大人跟前去!”

“你们姑太太给的银子?”沈羲冷笑,“你们姑太太可掌着我们沈家的中馈呢!这么上千两银子的出入,难道不用报备吗?

“三太太这几年把沈家打理得妥妥帖帖,她怎么会是那种拿府里的银子倒贴娘家的人?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银子就是你偷的!”

“真不是我偷的!”纪鹏急道,“这么大笔的银子,我怎么可能从沈家偷得出来呢!真是她给我的!”

到了这会儿,纪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偷窃的罪名,他可是万万担待不起!

沈羲冷笑着:“三太太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银子?你们纪家当初给她陪嫁才多少家当?”

纪鹏顿了下,也知道这话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道:“自然是她开铺子挣的钱!”

“挣的?”沈羲冷笑,“动手就是千把两的银子,那挣得挺多的呀!我看挣了不止一千两,等有四五万两吧?”

纪鹏闻言怔住!

沈羲从怀里取出萧淮给她的那叠单子,啪地拍在他脸上:“我前几日查到,纪家这几年发的财,倒有十之八九是出自我二房。

“我正好想找个机会跟老太爷说说,让他带着我去你们家库房认认,看看这单子列的东西是不是都在!”

她这话一出来,不只是纪鹏倏地白了脸色,就连黄氏沈歆也蓦地吓了一跳!

纪家手上有二房十之八九的藏品,这是什么意思?纪家吞了二房的私产?那这意思是说,她捉这纪鹏乃是为了这笔家产而来?!

她们忽然觉得脑子又有些不大够用,纪家怎么会吞二房私产?沈羲又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她们心头有一万个疑问,可是看到上首神情从未如此冷凝过的沈羲,她们又远没这个胆量开口!

纪鹏看着被她摔过来的藏品单子,额上也开始有了汗意!

这些东西明明除了妻子儿子,他谁都没告诉过!

甚至连他的父母亲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上头写的如此之细,这不可能!她莫不是在诳他?!

他咽了口唾液,说道:“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那就给我打!”

沈羲托着杯子勾了唇:“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我再把你连同这单子送去给我们老太爷。

“想来大周的刑部左侍郎,带着人马去到纪家打开库房验验赃物的权力还是有的。我们就现场去看看,究竟有没有?”

旺儿立时举起棒槌又往纪鹏身上扑去。

上首笑着的沈羲眼里寒意森森,纪鹏连痛带惊趴在地下,张开的嘴又被咬着牙的珍珠堵上了抹布!

十几下过去他鼻孔里已喷出血来,但沈羲望着他,目光却连一丝闪动都没有。

黄氏母女早把一颗心揣在喉咙里!

看她这模样,半点都不是恐吓,而是实打实地要置纪鹏于死地!

原来她们之前所领教到的她的手段都不过是皮毛而已,她若要人命,是真的能要了人的命!

一旁丫鬟有提前知道内情的,也有刚刚才知道原由的,这会儿全都咬牙瞪着地下,没有害怕也没有不忍!

二房姐弟没了父母已是凄惨,而作为亲戚家人的纪氏居然还伙同娘家人谋夺他们全部家财,简直丧尽天良!

这样的人不惩,又该惩什么人?!

“嗷!嗷!”

十几二十棒过去,纪鹏终于抬起手来,极力地望向沈羲。

沈羲让旺儿退下,珍珠上前拔了抹布,他便倏地趴伏地下吐出口老血来。

“我说,我说……”

沈羲道:“裴姨娘拿笔墨。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

裴姨娘连忙拿着纸笔到了一旁坐下。

纪鹏看着上方,匀了口气说道:“这些藏品,委实在我手上。我也是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并不知道是姑娘的私产。”

谋夺沈家财产的后果他知道,可是即便这些东西在他手上,她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骗来的,他就是矢口不认,她又能拿他怎么样?

沈羲看了眼他,笑起来:“买来的?看来是还没打够。打到他说为止,倘若打死了,便扔到护城河!”

第121章 谁指使你?

说完她又睐着他:“打量我没了你便治不了你们这帮恶狼?

“就是你死了,我也还可以拿同样法子去套你老婆孩子!我便是收不回这笔钱,也让你们一个个都花不到!”

纪鹏心口一阵紧缩,连忙抬头看看扛着大棒槌的旺儿以及周边站着七八个家丁,寒意立时从心底升起来!

这阵仗,他想咬牙挺出去怕是真的难了!

有这两箱银子在这儿,他就是真被打死也是白死,沈若浦难道连摆平几条人命的本事都没有吗?

到这会儿他才真有了些惧意,握头觑了沈羲半晌,这才咬着牙,支吾着说出来:“那些藏品,的确是从姑娘手上得来,姑娘饶命!”

“怎么得来的?”沈羲道。

“是,是我在南边贩茶时,雇的两个人,以低价套取的方式,从姑娘手上得来。”

他觑着上方,咽了口唾液,接着道:“我雇的人都是哄骗的好手,姑娘毫无心机,听到四爷有麻烦,或是事关二老爷二太太生前之事,便往外大把甩银子。

“掌握了弱点,不到一年时间,二房手里两三万两银票以及诸般值钱藏品便全都被我套了出来。”

“你这个畜牲!”

珍珠忍无可忍,扔了抹布冲上去,提裙便往他当胸踹了一脚!

纪鹏栽倒在地,怒而爬起:“我是个举人!你个贱婢,也敢踢我!”

黄氏母女想起当初自己的恶行,不由心虚后退了半步。

沈羲冷眼道:“你既然在南边,又怎么知道二房藏有这么多东西?谁指使你的?”

纪鹏心头猛跳,狂咽唾沫保持镇定。他不能说出纪氏来,他若把她说出来,那不但纪氏要完,整个纪家都要完!

“旺儿——”

“我说!我说!”纪鹏听到她开口便整个身子弹起来,脸色也在这刹那间变得惨白。他顾不上纪氏了,也顾不上别人了,他要是不说他便会死在她手上!她也不过是图的那笔钱财而已,说出来了她总不能灭他满门吧?!

“是,是舍妹!这不是我的主意,都是舍妹的主意!”

他急切地说出来:“三年前我还在南边跑单帮卖茶叶,忽然接到舍妹的信,说有笔大买卖问我做不做!

“我在南边三年,因为不谙商机,赚的也不过微薄银子,听说有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照她的吩咐偷偷地回了京。

“回来才知道她瞄中的竟然是你们二房!

“她说姑娘愚笨无用,极好骗弄,而手头又有好几万两银子的私产。我动了心,但还是惧怕沈大人,不肯动手。

“她说沈大人对二房正在气头上,短期内根本就不会搭理送去杏儿沟的姑娘和四爷,沈家这边有她应付,出不了问题!

“我也就应了。

“为保险起见在南边另雇了两个人出面行事,先是把青石镇的宅子弄到手,然后又是京城里的宅子以及镇上田产!

“这些其实并不太容易,因为当时姑娘身边有裴姨娘等人规劝,后来舍妹使了些离间计,姑娘渐渐背着裴姨娘她们行事,才方便起来!

“我全都说了,纪家手上现有的藏品我也全都可以归还姑娘,但求姑娘饶命,放了我纪家!”

放了纪家?哪那么容易!

沈羲未动声色:“纪家库房里的藏品才不过十之八九,二房所有家产加起来少说都有四五万两。

“我听说你最近还搬了新家,怎么,以为拿着库房那堆藏品就想打发我?”

纪鹏讷然无言,进而道:“那宅子花八千两买来,姑娘手里几万两家当,我也只得了些实物,银子银票全都在舍妹处!

“为免让沈大人察觉,那些藏品我一直未曾出手,直到前不久才卖出去一部分得了几千两银子!

“姑娘若要,我这便把那宅子退给姑娘!”

“你当然得退给我!”

沈羲道:“两个时辰内,这单子上的那些藏品你得原封不动给我拿回来,那宅子的地契也得给我!什么时候东西到位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起来。”

她拿起碗盖划拔着茶水,漫声道。

纪鹏汗如雨下,这半个时辰的当口,连惊带怕,早已口干舌燥。

他舔了舔口唇,说道:“那我要怎么做?”

沈羲拿起裴姨娘所写的供词看了看,然后睨他:“按手印。”

他咬牙依言按了。

沈羲又将纸笔丢到他面前:“写封信回去,就说纪氏这边出了点变故,需要把所有东西转移地方,旺儿凭霜带几个人,跟着舅老爷带来的人回去拖东西。

“去到的时候记得留个人在外头望风,一旦纪家使什么诈,旺儿凭霜他们半个时辰之内没出来,就赶紧回来报我,我好杀人。”

纪鹏身子又是一震,看她把个杀字说得轻描淡写,哪里还有半点犹豫,当下便老老实实照他所说的写起来!

凭霜这里再接过信来呈给沈羲,等她看过,便就与旺儿等人带着那家丁出去了。

沈羲也站起来:“把他捆起来,丢进麻袋里,抬到前院去!”

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呼求,拿起盖好手印的供词,便跨步出了门槛。

黄氏母女看到这里已是完全没有别的想法了,相视一眼,便也就匆匆跟上了沈羲,到了正房。

沈羲在庑廊下等到家丁们将纪鹏抬到院里,珍珠又招呼人将他团团围住了,这才跨进门里来。

“羲姐儿,这纪氏与纪家当真这么大胆?”

黄氏到底掩不住心头震撼,斗着胆子问将起来。

“你说呢?”沈羲露出白牙寒森森地笑问。

黄氏脸上发窘,垂了头。

也是,当初自己与沈歆坑她瓷枕的那副嘴脸也不怎么好看。

只不过二房家产不薄,出去三年就落到这么穷困的境地,她是万没想到原来竟是被纪氏这恶狼联同纪家给狼吞虎咽吞了个干干净净!

而她竟有这样的胆子,想当初她们母女都生怕被沈若浦捉到,她居然事后还能继续这么嚣张!

再想想她之前破坏沈歆婚事,这心头又不由发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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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更…但是因为来乡下扫墓,所以更新会稍微晚点∩_∩

第122章 是个智囊?

照纪氏这样的凶残,倘若沈歆姐弟没了她,岂不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也太恶毒了。”她喃喃道,内心已羞愧难容。

沈羲浑没在意她的窘迫,只说道:“千两银子不算少,纪氏既然不动声色喊来纪鹏转移财产,必定回头还是会去纪家打听看纪鹏有无意外。

“所以赶在天亮之前,必须想办法把各处门口着人把住。然后赶在老太爷上衙之前拿着证据赶去万荣堂!”

沈歆深知她这话意思,连忙走到黄氏身边道:“把守各路门口的事怕只有母亲有权力去做,您还是快些去吧!

“回头让纪氏钻了空子,咱们可就白费工夫了!”

黄氏听闻,看了眼沈羲,再不停顿,带着丫鬟便出了门去。

沈歆这里觑了半晌静默中的沈羲,清着嗓子上前道:“羲姐儿,纪氏怎么变得这么狡猾了?

“居然天吞了这么多东西,还瞒过了老太爷,刚才还知道不动声色转移银两,按说她没这本事啊!”

沈羲凝了眉头。

事实上这也正是她所疑惑的,纪氏那脑子是比黄氏强点儿,但也没强到这种地步。

或许在她手握中馈大权,并且还有府里三太太的身份为掩护下,能够瞒得沈若浦一时半会儿,但绝不可能瞒得令沈若浦死了这追究下去的心。

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把纪鹏带进来。”她说道。

元贝出了去,不到片刻纪鹏又被拖了进来。

闷在麻袋里他已经快晕过去,此时又被拔了抹布,便大口大口透起气来。

沈羲等他喘匀了,便问道:“你们这主意,全程都是纪氏策划的?”

纪鹏趴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是,小的,小的根本不敢,若不是她提,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沈羲勾了唇角:“你怎么能肯定是她一个人的主意?”

纪鹏愣住:“可这么大的事情,若不是她自己出主意,旁人也没有这个胆子啊!”

沈羲沉吟。

倒也有几分道理。

从他唆使下手的那两人都是南边雇佣的来看,的确他们不大像是还敢拉人入伙。而且二房总共也才三四万银子的家当,也不够多少人分。

但纪氏本人并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难道会是她身边人?

身边人?

纪氏身边除去她的儿女就是丫鬟婆子。

虽说史瑞家的几个对她十分忠心,办事也还算妥当,但绝没那个胆子敢唆使纪氏把主意打到家里主子头上!

那会是她那几个儿女?

说到儿女,她眼前忽地闪过沈嫣的影子!她那个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四的堂妹,难道会是她?

她下意识地说着不可能,但心里却蓦地想起,自打她还魂至今,沈嫣从来没有过任何冒失举动。

她既不像沈歆般仗势欺人,也不如纪锦之那般势利刻薄,她就那么淡淡地,不招眼不打眼地存在着。

就算是纪氏跟她撕破脸了,她也没曾对她横眉冷对,在杏儿沟那日,沈歆吵着要跟林霈去赏花,她甚至还说“头疼”,跟她一样也没有去!

包括自她让纪氏与孙姨娘双双吃瘪之后,纪氏居然连月钱都不曾扣她们的……

难道沈嫣才是纪氏身边的智囊?

她手里扇子不由停下,两眼定定地看向沈歆。

沈歆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由自主退了两步:“我可没有撺掇她!大半年前我才回京呢!”

她才不要被这个活阎王给盯上!太可怕了!

沈羲笑了笑,收回目光道:“把舅老爷带下去。”

家丁们依言又把纪鹏带了下去。

沈羲敛了笑意:“嫣姐儿和小时候有没有什么变化?”

沈歆听到她提起这个,才松了口气。

她想了下说道:“没怎么变,小时候也不怎么说话。

“纪氏总觉得自己应该多生几个儿子才能在沈家站住脚跟,所以生下渠哥儿接着立马就怀了她。

“生下来见是个闺女,加上那阵子三叔与她关系开始僵起来,她便把气都撒在嫣姐儿身上。

“反正小时候她就不怎么喜欢跟咱们玩儿。每天也没什么话说,后来跟梅家订了亲,纪氏便更不让她出来。

“所以就是林霈和柳家儿女到家里来,她也不出来。

“纪氏说她是订了亲的人了,不能随便再跟男孩子玩,别将来让人家骂她狐狸精,回头丢她的脸。”

沈羲听得眉头皱起。

纪氏这很显然是受了沈崇光纳妾的刺激,所以将怨气都撒在沈嫣身上。

但是她也没看出来纪氏怎么苛待沈嫣,而且,如果沈嫣被这样教育出来,是不可能有本事当纪氏的智囊吧?

成日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成长,她是怎么做到被纪氏所看重的?

而且,三年前沈嫣才十一岁,十一岁就有这样的胆量和心机,究竟是像她一样遭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突然成长,还是像她一样,其实是被人换了瓤子?

“姑娘!旺儿他们回来了!”

珍珠忽然快步进来,喜不自胜地说道。

沈羲立时站起来:“各处门口全都把好了么?”

“都把好了!”冬萤进来道:“三房早已熄了灯,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沈羲拿起那供词,出门到得前院,恰好就遇见旺儿带着家丁抬着几只沉甸甸大箱子进来,最后一人还怀抱着两只尺来高的双耳浮雕牡丹大玉瓶!

“回姑娘的话,东西全部都照着单子拿齐了,这是单子和纪家新宅子的地契!”旺儿看到沈羲,连额上的汗都顾不上擦,便把从怀里把纸递过来。

沈羲回头看看满地箱子,说道:“先抬到我房里,回头再清点。歆姐儿带上两个家丁,抬着先前那两箱银子,再带着纪鹏随我来!”

说完她接过珍珠手上灯笼,自顾自提着便出了院门。

眼下下弦月正升至当空,已是黎明时分了。

府里各处万籁俱静,再过一个时辰,沈若浦便该出门上朝了。

沈羲带着这一路人马,径直往万荣堂去。

纪鹏看出路线是去寻沈若浦,不由急得呼喊起来:“你不是答应会放我的吗?怎么又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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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第123章 有仇必报

沈羲扭头瞥了眼他,冷笑了声。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她只是个有仇必报的女人!

居然敢与纪氏合谋把二房家产谋了个干干净净,休想她放过任何一个人!

很快到正房门下,值夜的丫鬟听见动静,连忙迎出来,看清楚是沈羲,连忙屈膝下拜:“姑娘这么晚了有事么?”

“去禀报老太爷,府里出了家贼,刚刚让我抓了个正着,请他出来查办!”

丫鬟看看她身后跟来的不止有丫鬟家丁还有沈歆,以及看不清面容的三个汉子,以及还有两只大铜箱,再看看沈羲面上寒意如冰,又几曾见过她这阵仗?

哪里还敢怠慢,飞快就颌首进内通报了。

沈若浦近年已多为独睡,两位太姨娘不过侍候生活起居。

他这里正睡得深沉,忽然便被一阵急促轻唤声惊醒:“老太爷!二姑娘在外头,说是方才捉住了个贼人,如今人赃并获,求您出来主事!”

贼人?他倏地被这两个字吓醒,迅速披衣起来:“羲姐儿怎样?有没伤着?!”

丫鬟见他张口便关心着沈羲,不由微愣了愣,连忙道:“二姑娘身上齐齐整整,应是无碍!”

沈若浦这才放了些心,匆匆忙忙穿了外袍,便就趿着鞋子到了前厅。

前厅里已然灯火通明,沈羲沈歆一前一后站在那里,而屋里地上捆着三个人跪在地下,旁边还摆着两只常见的大铜箱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匆匆跨到堂上,惊得倒吸气看着她们。

沈羲上前两步:“老太爷,方才旺儿带着人在西角门胡同里逮到个贼,还有这两箱银子,孙女就抓回去审了审,然后没想到扒出个大坑来!

“这里是供词,还请老太爷过目。”

她把那叠供词呈上,沈若浦赶紧抓过来,这一看,脸色刹时变白了!

“纪鹏!”

他猛地抬头看向地下的人:“你抬起头来!”

纪鹏战战兢兢把头抬起,沈若浦牙关便就紧咬起来了!等他再接着把那供看完,脸色便已全然泛青!

“这供词是你亲口所述?这上面的指印也是你的?”

纪家本就不如沈家势大,纪鹏又只是个举子,并没有入朝任过官,一晚上被沈羲又打又吓,到了这里一颗心早已经崩溃了。

沈若浦再一问,哪里还有抵抗的力气?当即趴在地下便哭着道:“大人饶命!”

沈若浦咬牙拍案:“你好大的狗胆!”

“大人饶命!”

纪鹏哭喊着伏在地下,除了求饶,已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去给我把纪氏拖过来!”沈若浦一脚踹在纪鹏身上,咆哮出了声。

这个“拖”字一出口,底下人立时打了个哆嗦,就连平日里给纪氏当眼线的那些个,顿时把脖子缩进了衣领,再也不敢冒头了。

撷香院这里早已一片静谧,纪氏自把纪鹏送走之后便放下了心头大石。

但沈嫣却仍没有睡着。

倘若这事没有沈羲参与,她半点也不会担心,可是既然她之前对纪锦之的玉起过疑心,她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如今沈羲遇强则强,厉害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手段深在哪里,所以你也根本猜不透她究竟会怎么做。

就比如,她以为先前她让人故意露了破绽给三房,接下来必定会对她们有所防范,但她先前去梨香院打探虚实的时候,她却与沈歆在下棋!

这种时候,她怎么还会有心思下棋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那真的只是个试探?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就怕万一不是——是了!

她倏地翻身坐起来,她怎么能确定先前在梨香院房里下棋的就是沈羲沈歆?!就凭她们的丫鬟都在庑廊下说笑吗?!就凭刘嬷嬷的话先入为主了吗?

她后背发凉,蓦地惊出身冷汗!

“姑娘!出事了!”

她这里正怔忡着,丫鬟四喜忽然推门进来,简直是小跑着到了她床前:“原来舅老爷方才根本就没有回到纪府去!

“不知怎么连人带银子全让二姑娘逮着了,现如今正跪在万荣堂,老太爷正着人把太太即刻请了过去!”

沈嫣心陡地一沉!

果然!她还是估错了沈羲,梨香院里下棋的根本就不是她!

“去多久了?!”她问道。

“前脚走奴婢后脚就来了!是太太临走前让人来传话的!”

都过了几道口,那这么会儿都应该到了万荣堂了。

她凝眉坐下来,平日凝在脸上的爱娇之态尽都转为肃然。

忽然间她眼里又透出股冷漠阴狠之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倏地站起来,披了件衣裳便就快步出了门去!

到了正院里,丫鬟们早已慌作一团,看见她来也像是有了主心骨,纷纷地围上来求主意!

她径直进了纪氏房间,问紫薇道:“母亲平日藏钱和首饰的箱子在哪里?快给我拿出来!”

紫薇只觉她眼下神情有些异样,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立刻去到万荣堂帮纪氏才对吗?怎么会反而来到这里……

“还等什么?!等着老太爷还搜证据吗?!全部都交给我!”

沈嫣厉声一喝,紫薇也不敢再怠慢,立时转进屋里抱出来两只大铜匣子。

“太太几乎所有的首饰头面都在这里,还有七八百两银票,十来条黄金!准备过几日发放的几百两月钱,也全在这里了!”

沈嫣接过来打开,竟是满满当当的两箱首饰,夹层里放着金条与银票,再七手八脚一翻,她又道:“那绸缎铺子的地契呢?!”

紫薇有些迟疑,便也禁不住她这一瞪,便立即进屋又把它取了出来。

沈嫣拿来看过,随即交待四喜七巧:“抱回去!”

说完急匆匆出了门槛,又转回了自己院里。

紫薇总觉得心里有些慌慌的,不知道给了她这些妥不妥当,但想想她与纪氏是亲生的母女,又强忍了下来。

沈嫣回了房,当即吩咐丫鬟们:“都出去!”

四喜七巧连忙出了门。

她这里将门一栓,然后咬牙推开床头几案,再挪开铺在地面的波斯毛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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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

第124章 银票在哪?

顿时那地毡下就露出个两尺见方也不知有几深的洞来,这洞四壁均拿木板顶好了,然后又缠上了厚厚绸布,坑底离地面三尺远已经放有一只木箱子。

她抱着这两只匣子到坑前,迅速地撂放进去,然后重新铺好地毡,又把几案摆回了原位。

一切做得都已看不出来痕迹,她才冷冷扬唇笑了下,拂拂衣袖,重新开门出到廊下:“去万荣堂!”

纪氏从睡梦中被唤醒传到万荣堂,一路上就已经慌到六神无主了!

等到达现场看到这阵仗,脑袋里嗡地一响,只差没晕过去!

“老太爷——”

“二房几万两银子的私产,可是你们兄妹合谋骗走的?”

沈若浦从突然获知的消息里缓过神来,反倒是平静下来了,不但没有暴怒之色,而且话语里也听不出情绪。

纪氏看看纪鹏又看看他,吞着唾液道:“这件事儿媳并不知情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钱来得正正当当,怎么可能会是二房的?这太可笑了!”

她望着一旁静立微笑的沈羲,竟不住心下猛跳,胸脯也跟着起伏起来!

“羲姐儿你可不要乱说!我可是你婶母!我知道你厉害,可你怎么能这么含血喷人!”

等她说完她才发现满屋子人居然谁也没搭理她,包括沈若浦和孙姨娘等人在内,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个上跳下蹿的戏子,看她如何把这场无聊的戏继续唱下去!

她脸色逐渐发白,后退了半步道:“你们都怎么了?我,我真是冤枉的呀!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沈若浦收回目光,搁在膝上的右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因为沈崇光的胡闹任性,导致了纪氏在府里的尴尬,所以他在胡氏死后便将中馈顺手交由了她掌管。

他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也不愿意做太过严厉的长辈,所以甚至可能还有点优柔寡断。

对子媳后辈,他从来都不忍把事情做绝。

谁都盼着子孙后代过得好,过得安逸太平,不是么?

但他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得过且过,因为他在家务上惯常的息事宁人,竟弄出了这么大的丑闻!

自家小儿媳妇伙同娘家人把自己次子的遗产骗了个精光,这传出去,啪啪打的是他沈若浦的脸!是沈家的脸!

他还担着刑部左侍郎,还担着审判百官罪行之职,自己家里出了这等事他竟无所察觉,他有什么脸面自称明察秋毫?!

他仰首长吁了一气,将手头纪鹏的供词给了纪氏:“你自己看看。”

纪氏颤手接过,看完头一页,她便已身子猛晃,脸上血色褪尽!

“纪鹏!”她一声尖叫,猛地蹿到了纪鹏跟前!

纪鹏抬头看她,淌着眼泪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是被你害的呀!”

四旬的汉子,就这么当着众人面号啕大哭起来!

“舅舅你也太没有良心了!”

这当口又忽然有娇弱的女声响起来,沈嫣哭着到了他跟前:“你好歹是当哥哥的,这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母亲头上好么?

“我母亲是个女流之辈,怎么可能会起心害二房?分明是你在南边做买卖没赚到钱,便撺掇着我母亲冲二房下手!”

沈羲看到这里,目光倏地一凝!

打从纪氏出现时起她就下意识地在等沈嫣,没想到她竟拖到这个时候才来!

“嫣姐儿!你怎么乱说话!那会儿我在南边,怎么可能知道你们府里什么情况?”

纪鹏慌了手脚,忙不迭地分辩起来。

这要是成了他的主谋,那他们纪家还能在沈若浦手下逃脱?!

“是你母亲写了信给我的!滢丫头你说是不是!”

他慌措之下立刻又转向纪氏。

纪氏被沈嫣这一哭忽然又回过神来!

是啊!她怎么能认这个主谋!她决不能认!一旦认了那还有她的活路吗?她无论如何不能认!

“就是你!就是你撺掇的我!怎么不是你,你怎么能赖帐!”

纪氏尖叫着,如同咬住了人的毒蛇,再也不肯松口了!

沈羲由着他们狗咬狗,并不理会,目光只落在沈嫣身上。

正好沈嫣也察觉到她的目光而看过来,沈羲笑了下,而沈嫣则如受惊的小鸟,忽地把脸别开了。

“够了!”沈若浦拍着桌子站起来,“二房还有几万两子银子在谁手里,我数到三,说出来!”

他沉脸伸手,比出个“一”字。

纪家兄妹立时噤声。纪鹏指着纪氏:“在她手上!两万两银票,全在她手上!”

纪氏翕着双唇,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话说的样子。

“交出来!”沈若浦咬牙望着她。

她满头大汗淋漓,双手颤抖,在腿上连擦了几下,嘴张了几次才把声音成功吐出来:“在,在我卧房床头,床头的夹壁暗柜里!”

“福安!”

沈若浦这里发话,福安立即应声!

沈羲抬起脚,也带着珍珠元贝跟着上了去。

那两万两银票全都是二房的,她怎么可能再放心让人经手?!

撷香院这里早已慌成一团,沈渠沈懋全出来了,慌慌地立在门下束手无措。陡然看到沈羲与福安到来,二人顿时又往后缩了一点。

沈羲瞪了眼鬼头鬼脑左顾右盼的沈渠一眼,大步进了房。

紫薇她们早已经听到讯儿了,这会儿又是福安亲自带着沈羲过来,哪里敢有二话,当下进开启暗柜,取了厚厚一大扎银票便出了来。

沈羲一把接在手里,一张张数过,又对着烛光看过,这才一言不发地又出了门槛,回到万荣堂。

纪鹏纪氏这会儿都已完全安静了,个个头发被汗水浸湿,如同丧家之犬跪在地下。

“先把纪鹏带下去,回头等我上完朝,跟顺天府打了招呼,福安再把纪鹏连同我写好的状子扭送到衙门去!”

沈若浦眼望着浑身抖瑟的纪鹏,再接着道:“当初以为你们纪家书香门第品行端正,现如今看来我是瞎了眼!我看令尊这官也不必做了,回头我也自会有折子呈上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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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月票啊…

第125章 我是救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知错了!我把家财全都还给二姑娘了!饶命啊大人!”

纪鹏扑上去抱住沈若浦大腿,却被福安叫上来的人一把拖开。

纪氏身子直晃,几次都险些栽倒在地!

“至于你——”沈若浦咬牙望着她,“你简直罪该万死!”

“老太爷!”纪氏尖嚎着跪爬上前,眼泪狂甩出来!

“老太爷饶了我母亲一命吧!”沈嫣也跪倒在地上,哭着求道。

连磕了几个响头后,她忽然又爬到沈羲跟前:“求求你了二姐姐!求求你饶了我母亲吧!不要让她死,她死了,我们几个怎么办?

“哪怕你让父亲休了她也好啊!”

沈羲听到这里,眼里便倏地有精光闪过!

休了她?

她这真的是在替纪氏求情?

纪家照这样子必定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有沈若浦这句话,纪老太爷这官也是十有八九当不太舒坦了,一个正三品大员,想弄倒个没有什么人脉根基的四品郎中不要太容易!

纪氏害得娘家这么惨,被休回去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身上又没钱,得来的钱全退还给她了,顶多就是个有个铺子并余钱傍身,她一个被官户家休出来的弃妇,还能有人敢接盘?

娘家回不了,又找不到好人家再嫁,一个人在外还能怎么过活?

她眼望着沈嫣这张惨兮兮的脸,忽然缓缓笑起来:“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原本她也没说非得让纪氏去死不可的。

但是突然又插出来个沈嫣,先是挑起纪氏与纪鹏的矛盾,让他们狗咬狗,使得纪氏没了退路,而后又装作求情的样子引着沈家把纪氏往纪家送,这场戏忽然就变得有趣起来!

既然她这个当女儿的有这么个意思,她又岂有不受之理?

她可没忘了,这场骗局里,她沈嫣始作俑者的嫌疑最大呢!

“老太爷,我觉得嫣姐儿的提议不错,值得仔细斟酌。反正纪家这门亲戚,就是留着日后也不会再往来了。”

她眼望着纪氏,慢吞吞说道。

也别怪她心狠,当初可没有人逼着她朝二房下手!

而她纪氏嚣张成什么样子?

骗得二房一干二净,且还因为孩子们打架的事杀气腾腾地闯到梨香院来要公道!当这天下都是她姓纪的了么?谁惯的她!

“嫣姐儿!”纪氏扯着嗓子哀呼,混着泪水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沈嫣眼泪汪汪回头看她,唤了声母亲,又哭着伏下地去了。

“拖回撷香院去收拾东西,即刻送到杏儿沟家庙里去住着!天亮后着人送信给老三,着他年底述职的时候回来发落!”

沈若浦沉声发令,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已没有半丝商量的余地。

沈家就是因为他的纵容,才会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光是敢谋夺二房的私产,还敢在他眼皮底下毁沈歆的婚事,这样的妇人岂还能留做沈家的儿媳妇?再留下去她还不知得害多少人!

想想沈羲姐弟被欺负成那个样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包庇敷衍?!

“老太爷!”

纪氏扑倒在地号啕大哭,沈若浦眼角也未曾扫她,当即转身便回了房。

几个婆子涌上来,拖起纪氏便往撷香院去了。

孙姨娘赔着笑到了沈羲跟前,殷勤地道:“姑娘来的久了,吃杯茶歇歇再回去吧?”

沈羲似笑非笑盯着她看了会儿,什么也没说,扭转身便就往外走了。

这个老滑头,莫非以为纪氏倒了,甜头就轮到她独吞了?倒是想得美!

孙姨娘被她这么笑微微看得,也确实有些毛骨悚然了!

万荣堂这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了鱼肚白。

纪氏被婆子们押回撷香院,失魂落魄坐在妆台前。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婆子们守在门外,等着她天亮前收拾细软赶赴杏儿沟家庙。

镜子里的她披头散发,眼眶红肿,因为哭喊得多,连嘴唇也肿了起来!

这哪里还有半点沈家少夫人的威风?

她居然就这么垮了?

前后也不过一夜的工夫,她就败到这地步了?

当初辛辛苦苦谋取来的两万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她不敢相信,至今也不敢相信,她应该只是做了场噩梦而已吧?

一定是,一定是的!

她抬起手,猛地送到嘴边蓦地咬了一口!

“疼吧?”

身后突然传来慢吞吞的声音,沈嫣出现在她身后,唇角微勾,与平日模样一般无二。

“嫣姐儿!”纪氏倏地转过身,瞪眼望着她:“你为什么要提出让沈崇光休了我!为什么!”

“因为我在救你啊。”

沈嫣眨巴着眼睛望着她:“老太爷和沈羲都想弄死你呢,我是你女儿,怎么忍心让你死。你辛辛苦苦把我养到这么大,我一定不能让你死对不对?

“只有把罪责推到舅舅身上,并且先提出让父亲休了你,你才能活呀!”

纪氏无言以对,仔细想来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娘家她是没办法回去了,日后她又该寻何处容身?

在沈家过惯了好日子,她一个人在外也过不下去啊!

她怔怔的望着沈嫣,在突然而来的变故之后,沈嫣仍然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再痛哭流涕,也没有再慌张失措。

甚至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得见一丝冷意和嘲弄。

她总觉得今夜的她有些不同,但却又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这样的她,让她心慌。

她别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也无法不承认她说的很对,她知道沈羲的手段,如果沈嫣不提出休她,她和沈若浦恐怕都会置她于死地!

至少也绝不会比现在要好。

沈若浦连纪家都打算痛下杀手了,难道还会放过她这个才对长房下手未久的儿媳妇吗?

他是刑部侍郎啊!给她杯毒酒,掩饰个罪名发丧出去很容易!而且事后纪家也绝不可能替他出头!

那就还是休了好。

她才三十多岁,还有大把年华,她还藏有不少首饰银钱,还有铺子,怎么着都饿不死吧?

休了至少还有条活路!

这么想着她又安心下来,然后忽然大叫着:“紫薇!”

紫薇红着眼跑进来。

“把我首饰匣子全部拿出来!快,所有的!”想到还有余钱傍身,纪氏又有了希望。

第126章 是为你好!(宙小眉和氏璧+)

她的私房虽没有几万那么多,一二千两的东西总还是有的!

两千两银子,够她置个小院儿,然后再靠着铺子盈利安身立命的了!

再说,她不是还有些嫁妆么?

虽然早些年下来早就耗得并不多了,几百两银子总还是有的吧?

“首饰——首饰——”

紫薇望望沈嫣又望望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首饰怎么了?!”她扑上去捉住她双臂,忽然间胆寒。

“首饰都被三姑娘拿走了!”紫薇抿唇望着她。

纪氏忽地转身往沈嫣看去。

沈嫣偎过来,抬起亮晶晶的眼望着她:“我是您的女儿,难道我帮你保管着你还不放心么?”

纪氏忽然间心生恐惧,拂开她的手退开两步:“快给我!”

沈嫣仍然笑着,却并不动。

她看了眼紫薇,紫薇连忙出去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纪氏歇斯底里,“你拿我的钱到底想做什么!”

“母亲眼里永远都只有钱么?”

沈嫣笑着坐下来:“你的钱给我有什么不对?

“可是那些年我被你打,被你拎着耳朵骂,被你挖苦被你讽刺,被你送到纪家去受折磨,也该得到点补偿的。”

“你在说什么?”纪氏大睁着眼睛,喃喃道。

“难道不是吗?”沈嫣将上身倾向她,“我打小就被你嫌弃不是男孩儿,被你挖苦我长相妖媚像狐狸精,被你数落我不会帮着你讨好父亲。

“说我一无是处,为了跟纪家要贴添嫁妆,被你当废物似的丢到纪家三年。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脸说出把我送到纪家三年,是没送错来的?你是不是以为你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都是英明的?”

她依旧笑微微的望着纪氏,但是那眼里的冷意却渗人极了。

纪氏无端的打了个寒颤,咬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嫣笑起来:“你如今都要走了,我还能说什么?”

“你看看你自己,”她扬眉盯着她的脸,“自私凉薄,生就一副刻薄的嘴脸,儿女只是你用来稳固地位的工具!

“如果不是你,我会在纪家被纪颉给盯上吗?我九岁就差点让那畜牲给碰了,即便如此我还找不到人替我出头!

“你说,你算什么母亲?”

沈嫣望着她,眼里全是嘲弄,声音是轻的,但每个字却利如刀斧!

“你被玷污了?!”纪氏双手挡在胸前,不知道是在阻挡沈嫣,还是阻挡这个消息。

“很意外对不对?”沈嫣咧嘴笑着,“倘若我说是,你是不是接下来又想说我不要脸了?

“你一定想说,肯定是我不对,是我生性放荡招蜂引蝶,在你看来,所有的错,所有的罪过都是我引起的,对不对?”

沈嫣还在笑,但纪氏的脸却白了!

她在纪家被玷污了?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起初我不明白,我是你生的,又不是乔氏生的,为什么活泼一些在你眼里就是放荡?

“后来我明白了,你无能,你蠢,你斗不过乔氏,所以你就迁怒到我身上。

“可是我有什么错?我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小姐,是你亲生的,我承受了你所有的怨愤,难道是我自己想要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沈嫣不紧不慢的说着,微颤的双肩却透露出她内心强行抑制着的愤慨。

“为什么我一直没听你说过!”纪氏觉得喉咙干涸,魂魄也不像是自己的了!

“就是说了,又怎么样?”沈嫣满眼里全是冷笑,“就是说了,你难道会替我出头?会安慰我?会去找那个畜生算账?

“你只会不停的咒骂我,责打我。

“倘若我真的失贞了,你为了能给父亲有个交代,甚至也还是会让我嫁去梅家。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以这样的身份嫁去梅家,就算是没人逼我死,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走投无路自己寻死!

“你甚至连替我跟梅家退婚,转而让我嫁给纪颉这个畜生,至少全了我清白的想法都没有!

“所以你不该怪我为什么没告诉你,你以为你怎么对我都是我应该受的,我永远都不应该恨你,哪怕是我被你害死,我也不应该报复你!

“但我吃了一世的亏已经够了,如果重来一世我还要吃同样的亏,那我就真白活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纪氏接连遭受两次打击,完全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她急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

沈嫣望着她:“你怎么会听得懂?你关心的永远只是能不能跟乔氏抢风头!

“你知道被夫家所有人和亲生母亲逼上绝路的滋味有多痛苦吗?你知道你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滋味有多难受吗!

“在纪家的时候倘若不是我憋着这口气要逃离,想尽办法劝说着外祖给了你那间铺子,我恐怕到现在也还在纪家受那畜生的猥亵吧!

“而正是拜你打小的教育所赐,也使得我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连一丝向老太爷,向父亲告状的勇气都没有!

“那畜牲之所以敢这么对我,不就是因为看准了我不敢跟你说么?不就是看准了你压根就不在乎我么?!

“你觉得我太狠心,把你的钱拿走,还把你推入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地么?

“不!这是你咎由自取!你就是拿十倍那么多钱也换不回你们纪家上下所有人害掉我的那条命!

“如果我不这么做,在我出嫁之前那畜生一定还会找到机会把我给玷污了!我不报复你们,难道就该傻傻的等着你们一个接一个的来害我吗!”

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在击打着纪氏耳膜!

她完全已无法思考了!

她的确不知道沈嫣在纪家过得怎么样,那些年她根本就没有过问过!但她也绝没有想到——

她的意思是说,在纪家那三年,纪颉一直在暗中猥亵她,而且还打算在她出嫁之前直接把她给***了吗?!

而她之后为了不让沈崇光责怪,还把她直接嫁去了梅家?

她凭什么这么臆猜?!

可是她就算这样做了,那也没错啊!

她是他们的母亲,难道她不应该在沈崇光面前稳固自己的正室地位么?!

难道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应该配合她么!梅家身份比纪家身份高多了,让她嫁去梅家,难道不是为她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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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活该被冤?

“那铺子,是你让你外祖父给了我的?”她颤抖着,“那你回来后性情有变——”

“我怎么可能不变?”沈嫣含泪冷笑,“九岁,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是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吗?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不是我时刻防备,那他早就已经得逞了!

“你们纪家简直全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一定觉得我卑鄙无耻,但在我心里,你们纪家的人,品行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纪氏冷汗如雨,咽了口唾液:“那你一回来就劝我和你舅舅谋取二房财产——”

“当然是为了报复你们!”沈嫣呲牙笑起来,哭着的她看起来带着一丝阴鸷,“倘若成功了,老太爷没有发觉,那我就可以慢慢将这笔钱从你手上夺过来!

“倘若像现在这样,老太爷发觉了,那我就可以眼看着你们倒霉!看着你们一个个咎由自取!”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她:“你们也别怪我,我已经被你毁过一世了,如果你们不贪,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

“你的钱我拿了,我的仇报了,接下来,我也该拿着它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在晨风里冷笑,纤瘦身子摇摇晃晃,像风里摇摆的秋草。

窗外一片静默,沈羲纹丝未动,远处院子里垂首立着紫薇她们也不敢有丝毫声音。

眼下的沈府,谁才是强者显而易见,她们都是在府里呆久了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她不让说话,她们便不敢吭声。

但是这样的静,也还是太压人了些。

沈羲看看已然逐渐亮起的天色,回头再看了眼虚掩的窗户,才舒开不久的眉头又凝了起来。

她已然猜到纪氏联合纪家谋取二房财产,沈嫣有极大的嫌疑在内,也以为先前在万荣堂她挑拨纪氏与纪鹏,乃是为了替自己脱罪,所以才会自万荣堂出来之后直接到了撷香院。

但却没有想到背后真相竟是这样!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她的遭遇也委实算是可怜,都是女孩子,她认同她的说法,纪家里外就是一帮混蛋!

但是一宗归一宗,沈嫣唆使纪氏连同纪鹏谋夺二房财产,虽说是为了报复他们,而报复的方式有千百种,她凭什么单单挑中无辜的二房下手?

就因为原主人傻,所以就活该当冤大头?

从这点上说,她饶不了她!

她缓步下了廊。

丫鬟婆子们等她经过身边,齐刷刷地又将身子绷得更直了些。

她扫她们一眼,开口道:“我来过这儿么?”

一群人微顿,立马有人摇头回答:“没有!方才绝未曾有人进来过!”

沈羲扫视到她们每一个人都表了态,这才瞄准了紫薇:“把你们姑娘拿了纪氏私房钱的事情,悄悄儿的传出去。”

紫薇只微微一怔,与她对视半晌,最后驯服地低下头来:“是。”

纪氏一走,三房便没了主母,他们这些人去留都成问题,而面前的沈羲,是可以主宰她们未来的。她的命令,她们不敢不遵。

沈羲迈步出了院门,直接走回梨香院。

如今要治沈嫣实在太容易。

三房如同一盘散沙,沈嫣已经没有跟她斗的本钱,而她既然已经盯上她,自然也不会再给她作乱的机会。

纪氏除了她还有两个儿子,只要紫薇把她私藏了纪氏钱财的事情透露出去,接下来根本不必她动手,沈嫣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拿捏拿捏她的话,还是太便宜了她,按理说她应该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的。

但是如今的沈嫣却与她一样,是死后还魂回来的,而关键是,她还是来自未来!

她对五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如指掌,对未来却一无所知。一个从未来回来的人,哪怕她就是从两三年以后回来,她也还是具有存在价值的不是吗?

就冲这一点,也值得她暂且留点余地。

……折腾了整夜,沈府终于在晨曦里迎来一片安静。

从纪家得回的财产沈羲一件件全都对过,且验明了真假,这才让人锁进了腾出来的小库房。

然后又拿了钱出来,昨夜里每个出了力的下人都能得到二两五两不等银子的发赏,下人们高兴得直磕头,欢天喜地地出了去。

天大亮后纪氏便就出了府。

福安安排了人看守着,等到沈崇光年底回京写了休书,她才能从沈家除名。

沈嫣安安静静呆在她的融月斋,一整日都没有动静传来。

沈渠掉了几颗眼泪,随即问起紫薇她们将来去向?紫薇她们皆不曾理会。

她们都是纪氏的亲信,如今纪氏只带了陪嫁过来的两个嬷嬷走了,她们又哪里知道自己去向?

若是年纪大些还可跪请出府,可这不上不下的,走也走不得,留也无人会收留,才叫真正尴尬。

倒是沈懋追着纪氏马车哭出了坊门,最后被奶娘用强的抱了回来。

沈羲醒来的时候听到丫鬟们转述,并没有回应什么。

沈懋虽然可怜,可这都是他母亲造下的孽,倘若她真为子女考虑,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来?

不去想沈嫣的话,她心情其实还不错!

傍晚躺在桃树下躺椅上,眯眼在夕阳里满足地掸了掸手里那一大沓银票。

银票她本来还以为沈若浦会提出帮她保管,没想到他始终没吱声,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翌日就传来纪鹏被控获罪,徒刑十年的消息。

当然状子是沈若浦重新写过的,纪氏那段肯定没加进去。

接而沈若浦又在朝上弹骇了纪士辉。

没过几日,便又传来纪士辉连降两级放了外任的消息。

纪家那边怎么闹的沈羲也不怎么关心。反正珍珠旺儿她们自会关注,一旦有事,自会主动告诉她。

但纪氏突然倒了,府里中馈便须从长计议。

这日沈若浦休沐,便就把人都传到揽月厅来训话。

先是说了一通府里规矩要从严整治等等,便就说到了这中馈要交到谁手上的事。

孙姨娘到底是个妾,府里又不是没人,怎么会有让她全权掌着的道理?沈若浦在这点上还是清白的。

第128章 倒霉壮丁

于是他话音一落,大伙便就将目光全都投在了沈羲身上!

很显然,如今府里最能耐的就是她了,这权力不让给她能给谁?

沈羲却笑望着黄氏:“现成的主母不在这里么?还用得着议什么?”

黄氏慌忙摆手:“我不行!我哪儿行?!”

她哪有这个胆子敢越过她去?

孙姨娘也道:“我看大太太合适,二姑娘也合适!”

沈羲理都没理她,却与沈若浦道:“不必议了,大伯母目前在府里,就让她管很合适。”

沈家壮大了,对她只有绝对的好处。

而沈家将来就是沈梁的后盾,让它壮大起来,口碑名望拔高起来,也是为沈梁日后前程铺路。

所以这中馈权她是肯定要掌的,不但要掌,还要将它掌牢。

但是就算她眼下收服了长房,又铲除了纪氏,却并不能使所有人心服。

就算是沈若浦相信她能管教好沈歆,也不可能完全放心她来当起这中馈之主的重担。

下人们不敢轻视她,不过是因为她手段强势,可接管一整座府邸,那可不光是手段强势就行的。

黄氏原本还要推辞,看她说得果断也不好再作声。

沈若浦拈须点点头,也说道:“既然老大家的还在府里,就且管着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等出了万荣堂,黄氏就在庑廊下把沈羲拉住了:“怎么会这样呢?我自忖没有这本事。”

沈羲笑道:“大姐姐马上要出嫁了,伯母难道不想在她婚事上拿出点当家主母的排场来么?”

黄氏顿住,她当然想啊,她当了主母,毕竟走出去也觉得体面两分。

可关键是,她如今行什么事都不由自主地会考虑沈羲会怎么想,生怕行差踏错,这又怎么能管得好下人?

再说了,沈羲也的的确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先这么着吧。”沈羲沉吟道,“等歆姐儿出阁后再说这个不迟。”

眼下她还要顾顾韩家这边。

黄氏这才算有了底,闭口不再提了。

家财这事搞掂,纪氏这祸患也除了,梨香院的日子又趋于宁静。

如今除去手头有钱,该给的各项嚼用也一样不缺。

黄氏掌家之后,从前的粗茶叶沫子如今看不到踪迹,送来的都是跟拂香院平等的新茶名茶。

衣裳首饰这些,例行如何就如何。

虽然如今住的仍然是不上眼的梨香院,但府里上下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个院子。

而沈羲日常除去调教沈梁沈歆,便就着旺儿珍珠上街去打听哪里有铺面可售,找那地段好的不算太大的买两间来放租,如此不需操心经营,但同样也能攒点积蓄。

沈嫣深居简出,话也不多,碰面的机会也不多。不过沈羲并没有忘了她,还是派了凭霜去仔细盯着。

沈若浦则开始忙碌起来,据说是宫里小皇帝快满十岁了,宫中准备大宴,所以各衙,哪怕是看起来不相干的刑部,也要跟着配合起来。

再一算日子,离她从韩家回来也有二十来天了,秋氏那边也该有消息传来了。

韩缙既然也和沈若浦说温婵都已经收下了,还问东西的来处,可见那两盒熏香还是砸出了水花来的。

她再看了看黄历,温婵是六月廿九的生日,还有二十多日,她不是整寿,想来也就家里子孙们聚聚。

按理说这种时候秋氏是肯定需要表示的,金银珠宝温婵又不缺,缺的只是称心的东西。

倘若不出意外,她想,离她面见温婵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如此心里有了底,便就暗暗琢磨起来。

这日早饭后正看着珍珠自牙行拿回来的铺子信息,元贝忽然进来道:“姑娘,琼花台刘掌柜请您过去一趟。”

说到琼花台,沈羲脑门上吹过一阵风,这才又想起半个月前被萧淮威胁,得帮他鉴十年的玉。

想到这个略有些无可奈何,毕竟谁也不想被契约绑着。

但叹了口气,也还是起身整妆,然后让旺儿赶车到了琼花台。

刘凌笑眯眯地老远就迎了出来,引着她到了二楼西边一间内外两室的小房间。

这房间位于店堂楼上,约摸两间那雅室大小,里头桌椅锦榻俱全,外间则摆着张镶着赤金贴片儿的鸡翅木书案。

案上又搁着文房四宝并一只尺来见方的三层方盒零食盘子,荔枝桂圆杏仁松子什么的都有。

琼花台日进斗金,反正也不差这点排场。

“姑娘瞧着可还够用?”刘凌笑微微问道。

那日萧淮派人来说沈羲会给他打工十年,他嘴都差点没笑歪!

要知道他的收入也是与铺子收入相关的,倘若赚的多,她这个掌柜的分红也多,这么说来沈羲就是她的财神爷,他怎么可能不把她侍候好?

“差不多了。”沈羲坐到书案后,支着扶手看着四处,“门窗都打开,光线暗了不好使。”

刘凌连忙照做。回转身又笑道:“没想到姑娘还是被世子请回来了,在下也很荣幸啊!”

沈羲睨着他:“倒霉呗。被抓了十年壮丁。”

“姑娘怎么这么说?”刘凌笑得嘴角都扯到耳后根去了,“姑娘这样的人才,世子肯定不会亏待您的!”

沈曦呵呵冷笑了两声,没说话。

再不亏待,那总归也是吃了亏。将来总得找个什么机会,把这便宜给捞回来才好。

这里恰巧伙计已挽着两只大竹篮子走了进来,里头装的满满当当地都是才到的玉器。

“盒子上都编了有号,姑娘在这簿子上都写明产地质地还有特征与售价范围即可。”

刘凌接了篮子放在案上,然后又递了个蓝皮大簿子过来,便就笑着哈了腰,出去了。

燕王府这里,彻夜回到京师的萧淮一觉醒来,晨曦依然如常才刚刚投到骄阳宫琉璃瓦上。

侍官抬了早膳进来,一面侍候着他用膳,一面将一张杏色纸笺小心翼翼摆在他手畔。

他瞄了眼。

侍官忙说道:“是礼部送来的请婚折子,王爷让奴才拿给世子瞧瞧。”

他目光在侍官面上停留不动,侍官渐渐地将脑袋垂下,到最后竟像是脖子上坠了重石,再也抬不起来。

第129章 给我沏茶(宙小眉和氏璧+)

正进门的苏言见状,连忙走过来:“兵部侍郎来了,来请示苏培芳等一干将领如何备案?

“此外王爷那边似乎也在怀疑苏培芳和陈修等人死因有异,听说前些日子韩顿还曾经传刑部侍郎沈若浦去问过话。”

萧淮听完,拿起手畔的杏黄纸笺来擦了手,丢入面前残羹里道:“怎么死的,难道偷袭我还不够么?”

苏言颌首。

萧淮啜了口茶含在口里半晌,漱漱口吐出来,又说道:“沈若浦怎么说?”

“韩顿那边后来不了了之,沈若浦应是没曾说什么。王爷这里也并没有传他,应是了了。”苏言道。

萧淮双手搁在案上,眼望窗外,没再出声。

隔半晌他给自己又斟了茶,说道:“去吏部递个折子,就说陈修渎职一案,沈若浦办得不错。”

苏言颌首退下去。

侍官这里又斗着胆走上来:“禀少主,王爷有话,再过不久便是皇上龙诞,请少主着人挑几样质地好的玉器送到承运殿,备选为进献给皇上的寿仪。”

萧淮看着空旷的殿宇,像是根本没听见。

苏言闻言,立刻折转身来:“这点小事,你们自行去琼花台找刘凌不就好了吗?难道这也要少主亲自动手?”

侍官连忙称是。

待要退下去,萧淮却忽然间拂袖一扬,站了起来。

“备马。”

刘凌让人送来的玉饰足有二十几样,当然也不全都是极名贵的。

这家伙做惯了买卖,算盘简直打得哗啦啦响,原本说好只鉴鉴高价玉,现在连中等价位的都弄过来了。

不过看在不算多的份上就不说他了,反正她打听消息的时候多了去呢,日后也不怕他还不上这人情。

这里看珍珠站着干等也无趣,便让她去里屋先歇着,回头她走的时候再叫她。

才拿了尊玉白菜在手里打量,忽听一墙之隔的楼梯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正疑惑着会是谁,就见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一身玄衣并束着金冠的男子大步从门前经过,眼角漠然往她这屋里一瞥,便就去往了对面的阁楼。

怎么是他!

沈羲皱了下眉头。

不过这是人家的地盘,他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很正常。

她继续做她的事。

这里正提了笔,忽然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刘凌到了跟前道:“沈姑娘,手头这几件玉借我用用。”说着便伸手来搬。

沈羲望着他:“世子要看玉?”

刘凌道:“是王爷要。不多说了,烦请帮我把那个放进来。”

他边说边抱着桌上一尊半尺高的玻璃种翡翠兰花,以及她手畔这颗玉白菜放进竹篮,然后又示意她帮着递身后的两尊玉雕。

燕王要买玉?沈羲挑眉。

这么说燕王是知道这玉器楼是他儿子的了?

“姑娘也去去吧?”刘凌走到门口又回头与她道。

去就去吧。省得他回头又跑过来。再说她也好奇那小阁楼里还装着什么宝贝玩意儿。

这里放了笔,便就抱了尊羊脂玉的并蒂莲,跟着他到了对面。

苏言上前将门开了。

就见这长跨十来丈的屋子一览无余,靠北的地方只竖了道八屏大屏风为遮挡,南面大部分空间都是空着的,只在西墙下摆了张大书案。

这会儿,那人正席地坐在书案后锦垫上,盯着她瞧。

沈羲颌首跪坐在案旁,将玉雕摆在他面前。

萧淮垂眸望着她,只见十余日不见,她身上打扮竟然变得阔气多了。

不止从原先七八分新的寻常料子的衣裳换成了织锦裙裳与烟罗纱衣,身上飘着的香也换了一种。

仔细看下来,就连手腕上也多了个低调的羊脂玉镯子。

只不过手背上那道疤还隐约可见,她倒也不在意,举手投足,也不曾刻意避避。

看样子,倒像是悄没声儿的发了笔财!

看了几眼他收回目光,挪过这尊并蒂莲在手看起来。

沈羲顺势也去看他的脸,比起上次来像是略略地瘦了一圈,默默算了算日子,离上次在小胡同里见到他时才过去了半个月,难道他才从大同刚回来?

不过即便是略显倦色,看上去情绪却比那日在小胡同里要松缓得多。猜想是大同的事情处理的还不错。

“哪个最值钱?”

正胡乱开着小差,他忽然问起来。微哑嗓音缓慢又平稳,一如往常。

她清了下嗓子将竹篮里的翡翠兰花给了他,说道:“这座虽然不大,但是质地好,是最抬得起价的。”

萧淮接来看了看,拿了给刘凌道:“包起来。送到承运殿。”

沈羲便也跟着刘凌起了身。

哪知道他扇子一指,却是又说道:“给我沏杯茶。”

沏茶?有没搞错,她又不是他的侍女。

她站着没动。

萧淮收回目光,左肘支在案面上,右手抚弄着指上的斑指,漫声道:“给沈若浦记功的折子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吏部了,要不然,我去把它调回来?”

记了这功,日后升职可就有大用处了。难道他连赚她一杯茶喝都赚不到?

沈羲听完顿住。既是记功,那你又不早说!

她立马笑了下,行了个礼:“世子稍等!”

而后快步出门下了楼。

萧淮瞥着她背影,抖开扇子,一下下扬了起来。

没片刻她端着托盘上了来,毕恭毕敬献到他面前。那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眼里藏着的笑意却跟春风似的,遮也遮不住。

谁不想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何况她还是从前朝的富贵窝里出来。

沈若浦也才五十出头,身子骨也硬朗得很,在朝上少说也还有十几年的做为。

以他如今三品的位阶来看,再往上升,也就是从二品往上的六部尚书,或者是兼领品阶低,但是掌领实权的六科或内阁了。

拓跋人尚武,于文治上有着天生的欠缺,朝中武将遍布,但能臣凤毛鳞角。

而定国之后却需文臣治国,朝中急缺人材。

于是纪士辉之流不过举人功名,也能混到个正四品的礼部郎中。

韩顿这种在张家受过优质教育的人材也就更能发挥所长了。

沈若浦才情般般,八股文却读得好,倒是个名符其实的进士,于这层看,他履历是足够的。

第130章 胆儿真肥

再者这些年将吏部也打理得极好,行事不见得格外圆滑,终归中规中矩,没曾出什么差错,于是资历也还过得去。

这么说来,他官位再往上提提,还是很能胜任的。

沈若浦位高权重了,才能带契沈家水涨船高,沈家好了,她岂不又重新风光荣耀起来了吗?

只要沈若浦能够爬到高位,等到十几年后,沈梁也能入仕了,沈家后继有人,还怕底蕴修不上来?

所以这杯茶,她倒是沏的心甘情愿。

萧淮看她两眼亮晶晶地,仿佛整个人都发起光来,唇角便略带着一丝没好气,微微扬起来。

还真是无利不起早呢,听说刘凌要聘她鉴玉她就顺势提出让他帮着打探消息,听说他给吏部递了折子,就立马跑去沏了茶。

再看她这身打扮,意思是这笔家财拿回来了?

算了算,他去大同也不过十余日,她就这么利索?

想到这里,他睨着她道:“纪家怎么样了?”

沈羲可完全不晓得他脑袋里想些什么,突然听他问到这里,就愣了愣。

萧淮又睨她:“你难道没带耳朵出门吗?”

沈羲才想起他隐约说的是纪家。

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张口就道:“纪士辉贬职了,纪鹏入狱了,纪氏搬去了家庙,等着我三叔回来就休她。

“钱啊什么的我都拿回来了。感谢世子,我会铭记您的恩德的。”

反正她就算不说他也会能打听到的,倒不如卖个乖,全部说出来。

萧淮看她轻飘飘三言两语道尽,倒像是拿回这笔家财,就跟吃了棵大白菜差不多。

十来天工夫把纪家上下一网打尽,还把所有东西都收了回来,这手段不错啊!

一个都不放过,也真够坏的。

他收回目光端起茶,茶杯上残余的一缕百合香飘入鼻腔,他略停了下,才慢慢抿了一小口。

沈羲见他今日居然还会跟她聊天,可见心情不错,也就放松了下来。

看到案面上楠木盒里有散香,便就点了一块投进案角香炉里。

萧淮望着她,她忙说道:“我看这香是醒神的香,世子面有倦色,想来往来奔波,十分辛苦,晚上点会影响睡眠,白天点反倒能使人神清气爽。”

萧淮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放了杯子,顺手收拾起一旁散落的公文来。

沈羲奇怪他居然会这种地方处理公务,而且小胡同宅子里似乎也是他常呆之处,反倒是衙门里他的公事房干干净净。

难道说他建这个玉器楼实际上是为了多个地方当公事房?

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癖好。

“你上次指的路,还不错。”

嗯?沈羲蓦地抬头。

他却依然慢吞吞的收拾着公文,看也没看她。

她指的路,是说上次去大同走宣化那条路?

她想了下,只得又问候道:“那世子一路上可还好吧?”

反正他权大势大,如今又成了她的东家,她多讨好讨好总是没错。

萧淮看着恨不能把拍马屁三个字直接写在脸上的她,凉嗖嗖收回目光,说道:“难得你没有跟刺客合谋埋伏在那里突袭我,这个情我也只好领了。”

沈羲一本正经道:“瞧您说的,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去突袭您呢?

“何况未来十年我都得生活在您的眼皮底下,我也不过是求得这辈子有饭吃有衣穿,不至于担心受惊而已,日后还得请世子多多关照,怎么可能自取灭亡?”

她这里说的云淡风清,萧淮目光却定了下来。

如今京师纯血统的赫连人已然绝迹,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成为沈家小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背负着这身血统要想在京师毫无负担地过日子,几乎不可能。

在小胡同里她的慌张无措,她的狠戾果绝,都说明她心里所承受的并不如她面上这般轻松。

而在刑场下,在中军衙门,她面对他时几乎全身毛孔都紧绷了起来,而他分明对她并没有起杀机,那时的她却如同惊弓之鸟,远不如眼前这么顽皮活泼。

再把那时的她与方才她这番话对应,就让人有了些感触。

如果当日她遇见的不是他,她十有八九已经丧命刀下。

一个小女孩子,能活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他清了下嗓子,说道:“我不动你,没人动得了你。”

沈羲没听清,微倾了身子“嗯?”了一声。

萧淮扔了折子,左手支在膝盖上,望着探到眼前来的这颗有着漆黑发丝的脑袋,拉长音道:“你不是跟刘凌说,被我抓了壮丁?

“你心眼儿这么坏,恐怕想找你拼命的人会有很多。被我抓了壮丁,至少没人敢杀你,所以这可是你的福气。”

既然是他萧淮的壮丁,除了他能动,谁还敢动?就连他廊下养的鹦鹉也绝没有哪只猫儿而敢多瞄上一眼,何况是个人?

沈羲屏息望了他眼眸半晌,确实过了有那么片刻才听懂他的意思。

他这么说倒是也有道理,那这就是说她有了靠山喽?

可说来说去,不还是说她的命在他手里捏着?

普天之下就他一个人知道她什么身份,要她命的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凭别的事,谁还要得了她的命?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还福气?!

对了,居然还说她心眼儿坏,他哪只眼睛看出她心眼儿坏?

她扯了扯嘴角,把前倾的身子收回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我与世子,也就是彼此彼此。”

至少她没做过诬告部下并且还杀人灭口的事吧?

一个其心至毒的人,居然也好意思说她心眼儿坏!

萧淮望着她一脸正经下的那抹不以为然,淡定收回了目光。

比起在小胡同里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他灭口时的凶残,说他污臭时的刁钻,她骨子里这份不羁与叛逆显然可恨多了。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藩王世子,能在他手下溜走的狐狸并不多。面前这一只,看起来道行还不浅。

彼此彼此?

胆儿还真够肥的。

沈羲嗅出一丝老谋深算的气息,忽然不想跟他耗下去了。

她是来当差的,可不是来陪他老人家唠磕的。

“世子要是无事,那我就告退了。”

她爬起来。

第131章 你得负责

“少主,贺兰大人来了。”

沈羲爬到半路,苏言恰在这时候进来,她身子便刹时顿在那里!

贺兰大人,贺兰谆?

他怎么来了!

她迅速往萧淮看去。

打从上回自中军衙门骗了贺兰谆出来,她还再没有见过他!如今算算也才不过过了个多月,在别处遇见还好,她还可以赖,可在萧淮这里见着,贺兰谆一定会认出她来的!人家可是燕王府的掌宫大人,出个行都那么大排场,骗了他还被他抓到,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瞪眼望着萧淮,萧淮也半支着手肘,凉凉地望着她。

真是没出息,有刚才那拐着弯儿骂他跟她心眼儿一般坏的本事,怎么转眼就怂起来了?

沈羲眼巴巴望着他,脑子却转得飞快。

贺兰谆应该不是他早就请好过来的。

可这会儿他要是袖手不理,她绝对会被贺兰谆撞见。而她根本不知道贺兰谆已经到了哪儿,如果是就在门外,她这会儿若是自行开门出去,便等于自投罗网。而萧淮若想拿捏她,只要让贺兰谆进来,他便可以逸待劳。

不行,他必须得掩护她!

“世子刚才说的话还是算数的吧?”她利索地又跪坐了回去,脸上看不出半点失措来,“我如今是您的壮丁,除了您,没有人敢动我的,这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刚才还说了会对她负责,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萧淮撇开脸,抖开扇子道:“其实你跟我也就是彼此彼此。”

“对的!”沈羲啪地击起掌来,“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唯独就是嫉恶如仇,心地善良,杀伐决断,除恶务尽,禀持正义为原则,虽然说有点往我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我觉得与世子在这点上堪堪就是彼此彼此。”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坦率极了。

萧淮扇子停下来,斜睨过去的眼神就像一把刀,一刀刀地在她的厚脸皮上刮着。

出尔反尔,文过饰非,简直厚颜无耻!城墙都快要比不上她了。

他盯了她半晌,重又面向前方:“他来干什么?”

苏言静看了他们半日斗法,这时见终于扯上自己,便颌首道:“王爷看过刘凌送过去的玉雕,问世子怎么不亲自去?接而问及世子对礼部那折子的态度,咱们宫里的人答不上,王爷便遣了贺兰大人过来。”

沈羲清了下嗓子。

萧淮瞪了眼她,隔半刻哔地收了扇子:“先让他在楼下等等。”

苏言颌首。

沈羲麻溜地起身,匆匆跟他施了个礼便就开门出去了。

这里刚回到小房间将门关上,楼梯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贺兰谆走过门口,恰巧听到这关门声,双眼略略往门上一扫,才又朝东边阁楼走去。

他这里进了门,迎面便闻到屋里传来阵似有若无的香气,这香气且还似有些熟悉,仿佛曾在哪里闻到过似的。又见萧淮正坐在案后慢吞吞收着散落的折子,而案前还焚着香,便缓步到了跟前,抬手扇了扇那香雾。

萧淮望着他。

他侧首道:“你有女客?”

萧淮清冷如常:“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有几个女客不是很正常?”

贺兰谆没急着说话,在沈羲原先跪坐的位置盘腿坐下来,然后才扬唇道:“那可少见。我记得你寝殿里连个宫女都不曾有。王府里的歌姬舞姬似乎至今也未曾得进你昭阳宫半步。年初广平侯送了两个美妾给你,你好像连看都没看,就直接转送去了杨驸马府上。”

萧淮扬着扇子,“那只能说明他们办事都不行,怎么送都不如我自己在外头挑的合眼。贺兰大人要是羡慕,不如改日我送几个给你?”

贺兰谆扬唇:“可惜我玉阑殿没有余地,不然就生受了。”

萧淮笑道:“一个靠出卖朋友谋求富贵的无耻之徒,还怕在王府里求不到地方放姬妾?”

这话像把刀子掷过来,但他说完泰然扬扇,仿佛刚才那不过是日常寒暄。

贺兰谆微默半刻,也笑着端了茶杯:“这话,贺兰生受。”转而,他又道:“王爷差我来问话,世子对请婚之事考虑得怎样了?我这个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对手上这份富贵可看重得紧。世子还得给个明确态度我才好回去交差。”

萧淮拖来只大迎枕搁在左肘下,斜歪在上头,修长身躯似要伸展满整间屋子。

贺兰谆挑眉望着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次折子里的名单上,可有韩家的表小姐,韩家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王爷目前可没打算与韩家交恶。你直接这么扫韩家的脸面,王爷那里不太好交代。”

萧淮没说话。

贺兰谆吐了口气,又道:“你这次几乎把大同二十名参将灭了将近三分之一,也太猖狂了。就是王爷不追究,文官们也会借机生事。王爷的意思,是让你从文官里头找门亲事订下来,只要联了姻,王府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而如果选的是韩家,那就更好了。

“韩家是慈宁宫的近臣,他们这明摆着是打算安插个眼线进来,监视王府举动。不然的话,就凭你世子爷的条件,入选的绝不会是表小姐,而该是他们本家的小姐才是。可即便如此,为了大局着想,这却是相对较好的做法。”

萧淮直到他停住后再没做声,他才道:“说完了?”

贺兰谆凝眉顿住。

他坐起来,双目似胶着在他脸上:“贺兰大人见谁逼迫我逼成功过么?”

贺兰谆在他注视下,垂下眸来。

他有多倔犟,显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无论谁想胁迫我,我都不介意玉石俱焚。”

萧淮将右掌覆在他喝过的茶碗上,说完他收回手,掌下的茶碗已然化成渣。

贺兰谆盯着这堆渣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抿唇站起来,缓步出去了。

屋里恢复清静。

苏言轻步走上来,跪在跟前收拾案上瓷渣。

萧淮如同雕像,眼神在缭绕的香雾里深不见底。天光自窗外照在他侧脸上,利落的五官恍惚间半明半黯。等苏言将要走到门口,他垂眸启唇,啜了口茶说道:“韩家那表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第132章 再入虎穴

沈羲闭门等到对面阁楼里传来动静,又趴在门缝里看到贺兰谆带着人下了楼,这才回到案后坐下来。

贺兰谆是燕王身边的重臣,也知道这里是萧淮的地盘,而她又被十年契约绑着,即使今日避过了,日后也还是会有不少机会见面。

她不可能每次都这么避着,还是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彻底打消掉他对她的留意才好。

只有除去了他的疑心,她才能找机会挖掘他的身世。

不过他顶着这副脸在大周行走,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跟她一样怀疑过他的身世?

朝中应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与徐靖同年岁的,以燕王的年纪,而且也曾是大秦的战将,按理说他是见过徐靖的。

倘若见过,那有着跟徐靖一样长相的贺兰谆又是怎么成为他心腹的?

这人还真是一个谜。

这里正琢磨着,忽然间房门被叩响。

接而被推开,大片天光随之泄进来,而有着一副颀长又结实的身材的人则巍峨如山,逆光立在门下道:“明儿上晌,再到这里来一趟。”

沈羲不明所以,但看他脸色清冷,一看就是不能拒绝,也只好嗯了声,点点头。

来就来吧,反正她也要寻他问问贺兰谆那边到底怎么搞,他跟人家比较熟,兴许会有主意。

萧淮交代完便就下楼走了。

沈羲将剩下几件玉捣饬完,交了给刘凌之后,也打道回了府。

院门口是裴姨娘来迎的门,她边走边问道:“老太爷回来了吗?”

她还惦记着萧淮给他请功的事。

裴姨娘道:“还未曾。”

她点点头便就先回了梨香院。

按理说沈若浦会很快收到消息,眼下虽然不见得立马就有可擢升的缺儿,但这功绩落到了实处,总归有好处的。

到了下晌,她这里正听沈梁背诗的时候,沈若浦就派了人传她到万荣堂。

“今儿皇上嘉奖我了。”

一进门,便听他目光灼灼地道:“就是陈修那案子。我打听了下,原来是燕王世子往吏部递的折子,给我请的功。

“看来你说的对,幸亏未曾前去告诉燕王陈修之死有冤的事,否则不止得不到这嘉奖,还要得罪人。”

沈羲也松了口气,笑道:“祖父办事尽心尽力,这嘉奖是该当的。”

沈若浦捋须笑着。

想了下,又转身从案上拿了一撂小纸盒过来:“宫里太后赏的点心,小姑娘们都喜欢,你拿去吃。”

沈羲接过来打开,是几样精致的面点。

宫里不但给了嘉奖,而且还有赏赐,这脸面可就大了。

只不过这脸面多半还是因为萧淮,否则的话凭沈家这阵势岂能得?

由此也看来,燕王府的地位当真是殊尊了。

如今沈羲那边也沉得住气,多日过去也未曾有什么动静传来,以致于她也还没能找到机会从她口中挖出未来景况。

也不知道没有她在的情形下,沈家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禀老太爷,栗子胡同的陈大人求见。”

这时候福安进来禀道。

沈若浦连忙跨步出了门。

这道嘉奖令果然给沈若浦带来了许多荣耀。

从下晌开始,登门拜访的客人明显多了起来。

沈羲虽然呆在梨香院也不曾出去,但外头的消息却未逃过她的耳朵。

翌日早上大理寺少卿府的女眷又登门来拜访黄氏,顺便前来给沈歆添妆。

沈羲让沈歆回院里答礼,不用过来。

早饭后收拾妥当,看着天蓝风清,便就带着丫鬟们拿着小铜钩在槐树下采槐花。

忽然间凭霜就带着一脸的惊诧走了过来:“姑娘,韩家的秋二奶奶着人来请您过府吃茶。”

秋氏?!

沈羲闻言心头一顿,禁不住扭头往院门看去,果见个打扮甚为得体的嬷嬷立在门廊下,那装扮与她上回在秋氏身边见到的仆妇如出一辙!

她麻溜地下了小木梯,好家伙,她盼星星盼月亮,到底把她给盼来了!

“奶奶还好么?”她走过去笑问道。

婆子颌首:“回姑娘的话,奶奶近日挺想念姑娘的。”

行礼归行礼,婆子眼里的恭敬却不见半点。

沈羲也不在意,原先连沈家下人都狗眼看人低呢,何况韩家?

她略想了下,便就让婆子等着,然后回房另换了身衣裳。

珍珠道:“姑娘这是即刻就要往韩家去么?世子那边怎么办?”

琼花台的幕后东家是谁她当然已经知道了,燕王世子明显来头比秋氏要大,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看重秋氏的邀约。

沈羲蓦地想起这茬儿,插簪的手顿了下,然后才说道:“现在还早,先去完韩家再去见他也来得及。”

萧淮寻她个女流之辈想来没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沈家只剩下沈羲那里待了结,接下来她就该把精力放到韩家这边。

温婵那边她已经拿了薰香投石问路,这一次,她就得设法与她见上一面了。

不过她若迟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但是转念一想,又管他呢!

在夺命之仇跟前,就算是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你让旺儿去琼花台告诉声刘凌,就说我有事耽搁,得迟些再去。”

梳完妆她对着镜子静默半刻,到底还是吩咐了一声。

而后将早就准备好的几盒薰香与几样小绣品包上,领着珍珠出了门。

这都快一个月了,秋氏能按兵不动到现在,委实算了得了。

按理说她等不上这么久,是她成心晾着,还是韩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但韩家都得瑟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令得她这二奶奶都抽不开身设法讨好温婵呢?

这里一路琢磨着,不多久便就到了韩府。

这次来便就轻车熟路了。

遁着那日原路进了翰然堂,远远地就听秋氏清脆的笑声传出来。

细听之下是她说道:“这是好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等到跨进二门,果然就见内院里站着几个年轻女眷。

秋氏今日穿着身绛色长比甲,下覆水红色石榴裙,比起上回的贵气,又另具几分妩媚。

站在她身边的另两个是做官家小姐打扮的少女,个头都差不多高。

着藕合色对襟纱衫的那个鹅蛋脸,柳叶眉,大眼含情脉脉,口角吟笑,白皙丰润,温和可亲,很是抢眼。

第133章 高门闺秀

而另一个则穿着杏黄色刺绣衣裙,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段轻灵,神态安静,瓜子脸,丹凤眼,顾盼生辉,明**人。

相对于着藕合色衣衫的姑娘,她的姿容更绚丽,更直接,也更……熟悉。

三人听到动静俱都看了过来,秋氏当先笑道:“我们的贵客来了!”

说着迎上来:“我跟姑娘们说,我前不久结识了个妙人儿,她们不信,非要等着见见。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

“这便是我跟你们说起的沈姑娘。这位便是我们西府里的凝姑娘——”她指着穿藕合色衣衫的那位。

秋氏今日的态度比起当日热情得多,不过这却在沈羲意料之中。

她于秋氏有着利用价值,怎么可能不给三分脸面?

这里听说面前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韩二姑娘韩凝,她便就定睛打量起来。

韩凝微笑颌首,落落大方,目光也稳重,倒果然是名不虚传,不愧为大家闺秀。

“凝姑娘。”她略略颌首致了致意。

大家都是官户小姐,即便他韩家权大势大,她也不必如旁人一般将腰身低下去。

韩凝含笑将她打量了两回,这里秋氏又将沈羲引向一旁的黄衣少女。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也略添了几分凝重:“这位便是我们家的表小姐,我们老太太和姑太太的掌上明珠,闺名一个姣字。”

沈羲知道温婵的小女儿嫁给了姓宋的人家。便就冲宋姣道:“姣姑娘。”

这声姣姑娘她唤得略有些意味深长。

宋姣与温婵长得竟有七八分像,方才乍看那一眼,她竟有些时光并未溜走数十年之久的错觉。

除去相似的面容,许是同样客居的缘故,就连她神态举止里那股克己自制,也像极了温婵当年在张家时的姿态。

所以她对这宋姣,竟是感到十分熟悉。

宋姣也一丝不苟地回礼,之于韩凝的落落大方,她更多的时候都在静静关注周围的一切。

沈羲目光滑过她双手,顺势顿了顿,发现这双手竟不如一般千金小姐的细嫩,白是白,就是略粗,像是常年习武,而不曾握针线。

她见过许多拓跋人家的女子都习武,何况宋家也是武将转投科举,他们家小姐会得几手防身功夫不奇怪。

“你就是沈姑娘?二嫂给我们老太太的薰香,就是你制的?”

这时候,那头紫藤架下又走出来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女。

她与韩凝一样也是张鹅蛋脸,眉间一颗米粒大的朱砂痣,衬上她娇嫩且带着丝嗲音的嗓音,平白就显露出几分娇蛮之气来。

韩凝笑着道:“这是舍妹,让我们宠坏了,沈姑娘莫见怪。”又道:“敏姐儿,可不能没规矩。”

韩敏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但不服气的目光仍落在沈羲脸上。

不过沈羲并不在乎。她笑道:“敏姑娘多指教。”

韩敏见她不恼不窘,大方得来又从容自若,瞧着倒是比韩凝还要更自如,眉头便就又皱了皱。

“我们屋里坐。”秋氏招呼道。

韩凝却拉起韩敏,与宋姣道:“二嫂和沈姑娘有话说,咱们先去老太太那儿罢。”

她声音软软糯糯地,十分好听。

宋姣点点头。

沈羲对这两位姑娘略为有了底,再听得她们竟是要去温婵那里,心下略动。

便就又冲韩凝颌了颌首道:“上次前来贵府,却未能亲向老太太请安,今日沈羲也带了有两盒新制的薰香,烦请凝姑娘此去代为问个好。”

说着她便接过珍珠手上香盒。

她也该见见温婵了,怎么去见她没有底,但面前韩家这几位姑娘却或许可为桥梁。

韩凝见她之前态度有礼得来却不卑不亢,已是暗中点头,眼下听她又还有主动提到让她代为问好,更是纳罕。

要知一般像她这么样级别的官户小姐,可几乎没有能这么底气十足跟她这样打交道的。

她笑着接过来,点了点头。

沈羲目送她们离去,而后在秋氏引领下进了那日见面的花厅。

沈羲出府的时候萧淮已经到了琼花台。

看到时辰还早他便没说什么。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秋氏那边已经给沈羲上了茶,琼花台阁楼这边的他便不由得看起了外头天色。

苏言走进来:“少主,沈姑娘派人来传话给刘凌,说是沈姑娘有事耽搁,交代要晚些才到。”

萧淮定望了前方片刻,垂了眸,没说什么。

秋氏等丫鬟们将茶果全上齐了,便也坐下来,满口噙笑道:“原本早就想请姑娘过来坐坐的,哪知道近日礼部正有人上门想给姣姑娘议婚,老太太又交了给我,这就耽搁了。”

说到这里她又略略冲沈羲倾了身子,笑着道:“上回你带来的薰香和胭脂,我试了试,竟然十分不错。

“于是又给我们老太太试用了,不想老太太得了竟然爱不释手。能得我们老太太青眼的人着实不多,姑娘真真是福气。”

如今是赫连人倒霉了,温婵才有机会在大周天下装模作样地扮世家出身的高门贵妇。

她这个正经名门闺秀做个香给她用了,倒还说是别人的福气。

沈羲笑得满面春风:“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本只是顺手带来让奶奶指教的,不想奶奶抬爱,竟还呈去给了老太太,这我可真叫献丑。”

秋氏笑着请了她茶,这里不动声色又将她打量一回,才又拿了颗桂圆在手里剥着。

这慢悠悠不着急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沈羲却笃定,她今日特地把她请过来,而不是差人直接到沈家问她要香,必定还有什么别的事。

因此也不动声色地啜茶。

果然,剥了两颗桂圆之后,秋氏便就又笑着看过来,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擦了手。

然后扬起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指了指她腕上的香囊,说道:“我看你这个做的很是别致,绣工尤其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请帮忙做两串儿装着龙涎香,沉水香这些香料的香囊?”

这香囊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老太太所用之物,也不知道她要怎么用?

心下微顿,沈羲就道:“这龙涎香乃是男子用的多,不知奶奶是要用在何处?”

第134章 仇人相见

“这层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保证不是男子所用。”

秋氏扬唇,然后从丫鬟手上接过两块香料:“这里一块是龙涎香,一块是沉水香。

“你帮我做成你这样的香囊串儿,切记做工一定要精细精致。而且,五日之内便需要给我,成吗?”

沈羲捧着她的鸳鸯戏水粉彩茶盅想了想,笑道:“奶奶的吩咐,我自然不能不遵。”

只要不是给男人做的就行。

不过分明是个女子用的香囊,她却非要塞贵族男子常用的香料进去,这中间必有蹊跷。

内宅里的战争无非也是争权夺益,这热闹她当然有兴趣看看的。

秋氏闻言,立马又笑起来:“我知道你也是个官户小姐,不是绣娘,这种事本不该求到你头上。

“可谁让你心灵手巧,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呢?这事也是赶巧。

“你虽然比我小上好几岁,我却很喜欢你,我们老太太也喜欢这种心灵手巧的人儿,以后你有兴致,也可常来我们韩家串门。”

韩家高门大户,岂是谁人都能来的?

就是寻常三四品的命妇,也不见得想来串门就串门呢!

她秋氏需要靠她在韩家争宠,而三品官户出身的她则肯定需要巴结她攀权附贵,她做出这样的邀请,当然就等于是回报了!

沈羲不动声色地称了谢。

“奶奶,老太太那边因听凝姑娘说沈姑娘到访,遣人来传话,请沈姑娘移步安荣堂见见。”

这里正心照不宣的喝着茶,忽然门外就进来个丫鬟禀道。

秋氏蓦地顿住,接而往沈羲看来,不知怎地,先前还浮着春风的脸上刹时就滞了滞。

沈羲也顿住未动。

温婵不一定知道秋氏今日约了她进府,之所以她会有此一话,必然是韩凝已将她的话带到。

她目的达到,便就回望着秋氏:“这可真叫受宠若惊。我要怎么办才好?”

秋氏望着来人:“当真老太太是这么说的?”

丫鬟垂首:“正是,安荣堂的琉璃就在外头。”

秋氏凝眉站定半晌,忽地就展颜笑起来,执起沈羲手道:“妹妹真是好福气!

“我们老太太素日可不轻易见客的,可见这是真对姑娘青眼有加了!——来,快跟我去!”

她这声妹妹唤的,瞬间就把她这高门二少奶奶的身份与沈羲给拉近了。

沈羲便就跨出门,与她从容上了庑廊。

二人这里过了屏门,从西边的月洞门下穿过几道游廊,往上房方向而去。

不与温婵直面相见,便永远也摸不到她的底,所以哪怕实力悬殊,这一见也是极之必要的。

沈羲沿途略略地打量这宅子,倒不是特别规整的四进四合院,两侧都还有游廊延伸出去,估摸着应是后期又买下了邻里的地盘加扩的。

三进与四进之间还有座小花园,小花园东北角上的两进宽敞院落,才是安荣堂。

门下就已站着好些个丫鬟,而院子里头笑语频传,看模样应是有着不少人在。

秋氏停步道:“想必是姑娘们在。”又指着她腕上道:“把这香囊取下来吧。”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沈羲也没有多问。香囊解下来交给珍珠,然后才又随着她往院里去。

传来说笑声的正堂里就坐着夺她命的温婵。

按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做了亏心事的人是温婵,可不是她沈羲,所以她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进院这一路也没有什么好说,这种排场她见得太多,温婵就是整出个宫殿来,她也不会多看两眼。

倒是秋氏自打进了这安荣堂的门,整个人就逐渐凝重起来,本来多活泼的一个人儿,生生循规蹈矩,成了个掐着脖子的木偶人。

看来这位二奶奶离温婵心腹的位置还差着不少距离,也就难怪会那么急于争宠了。

不过细想起来,韩顿在朝堂地位那么高,但秋氏拼命巴结着,并且断不敢行差踏错的人,不是韩顿的夫人,她的亲大嫂,而是一个已经放权的老太太,倒是挺耐人寻味的。

再想想她来韩家两次,并没有哪次听她们言语里提及韩顿的夫人穆氏,或者是他的母亲唐氏。

也就是说,韩顿生母,秋氏的亲婆婆,以及他的名媒正娶的妻子,她们在府里的权力和影响力,实际上还根本比不上温婵?

沈羲心底里琢磨着,面上却不耽误半分。

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门帘被撩开,再绕过西面彩凤双飞大屏风,跨门第一眼,她看到围坐在一处的好几个姑娘们。

第二眼,目光便就直接落在了坐在上首锦榻上的老妇人身上。

即便沈羲早做了准备,但这一眼还真就仿佛直接跨越了五十年!

座上的温婵正半倚在大迎枕上,手里捧着只琉璃盏,面向左首坐着的韩凝的脸上,还有着一抹慈爱微笑。

当年那把青丝里已偶见花白,一身半新的绛紫色织锦绣银团花单衣下,覆着褚红色马面裙。

她头上插的身上戴的,与当年的她一样讲究到有些过分。

但昔年精致的五官到如今,已成了变形的轮廊。

纵然肌肤还显平整光滑,终究已如烂熟的桃子,那皮肉已垂了下来,在嘴角与下颌处成了褶子。

倒是那双在相国寺后小巷里泛着恶毒冷光的眼睛相对还算亮,使她六十六岁年纪看上去,无形就年轻了好几岁。

沈羲细想想,离开这个人其实也就不过三个月而已,猛地见她苍老如斯,还真有些移不开眼。

“姑娘进来吧。”秋氏招呼道。

沈羲微抿唇,垂眼入了内。

温婵在她抬眼这刹那,目光也倏地落在了她身上。

“刑部左侍郎府沈羲,拜见老夫人。”

沈羲给她施礼。

温婵望着颌首静立在面前的她,半日才扬唇招手:“过来我看看。”

她这一伸手,袖子上滑,便就露出手腕上一只镯子来。

只见这镯子大片玻璃底,里头的飘绿如青山绵延,而万山丛中又飘着一抹触目的红!

这红耀眼得像血,又热烈得像火,如同当日在小胡同里乍见到自己手背上那抹血,她双眼倏地就刺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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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外面浪,明天加更…(???)

第135章 你真讲究

沈羲目光粘在这血玉镯上。

这血玉镯是肖氏的!

肖氏三十五岁生日,她跑遍了全城,才找到这么一只合心意的镯子给她当寿仪。

这镯子,整个大秦也只找得出来三只!

但是她送给肖氏的寿仪,眼下却出现在她温婵手上!

原本从容自若,只当是寻常串门的她,看到这镯子,浑身血液却瞬间凝固。

是肖氏随同张煜他们南下死后,温婵着人从她尸体上撸下来的,还是在覆国之前肖氏就已经寿终正寝,而在那之前姓温的私下里将它掠夺来的?!

但不管是哪种,都争不过这镯子是她母亲遗物的事实!

而这镯子既然在她手上,那么想必张家南下之后,余下的家产也应该都落在她手上了。

温婵本等着她上前,却见她盯着自己手腕未动,不由也凝眉往她看过来。

沈羲扬唇,走到她跟前道:“我因见着老夫人袖子上的缠枝牡丹绣工出神入化,不知不觉就看出了神。”

温婵闻言未语,直视她这双眼。

但只见她眼神清澈,如同不含一丝杂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先前与她对视那刹那,她还几疑遇到了熟人,如今看起来,这分明就只是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淡定从容的女孩子而已。

她微笑道:“半旧的衫子了,花绣的再好也要弃了的。”

沈羲道:“衣衫旧,做工却旧不了,老夫人是真讲究之人,讲究的哪里是这衣料子?分明是这做工。”

温婵听到这话,竟觉顺耳起来。

她笑道:“真是个标致的孩子。”

韩凝笑着走来:“这下好了,老太太见了可爱的,便觉我们讨嫌了。”

宋姣也往沈羲处看过来,她的寡言总显得过于深沉,但同时又使她的明艳显得不那么张扬。

而韩敏则坐在旁侧,手里捏着盘子里的果脯,带着丝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地冲着沈羲上下不住地打量。

温婵笑望着沈羲:“你坐罢,站着怪累的。”一面旁边就有丫鬟搬了绣墩儿上来。

沈羲挨着边沿坐下了,将珍珠手上的盒子接过来递上去:“今次冒昧前来,因为不知道老太太传见,因此也未曾提前备什么趁手的礼。

“只有随手带来的几件小物儿,也不知道老太太看不看得上眼。”

温婵目光落在她手上。

等到接在手里,那香盒还未曾打开,熟悉的玉兰香便就随风飘入鼻腔,她心里微动,启开盒子,果然与上次一样,又是以纯鲜花香料制成的团子香。

“很好。”她点点头,抬眼望着她,又说道,“你这手艺也不知师从何处?”

沈羲早料到她会有一问。

“不敢相瞒老夫人,这手艺乃是家母传下来的。”

“令堂?”温婵凝眉。

“正是。”沈羲直视她,“家母幼时与人学的,至于跟谁学的,我却不知了。”

她真正的母亲是肖氏,也是她腕上这只血玉镯的主人。不算说谎罢?

温婵点点头,又问道:“不知道令外祖家是?”

她笑道:“是晋中的乡绅。”

胡氏早已化为尘土,她就是去查,也是查不到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温婵微笑。

这样好的香,她确是在张家见的最多。更确切地说,是张盈手上见的最多。

张盈什么都比她强,香制的比她好,女红也做的比她好,书读的比她多,音律鉴赏样样都强。

她什么都比她强,因为她打小就生活在条件优越的张家!

她随随便便甩出一样本事就能把她压下去,她温婵唯一比她强上些许的,或许只有姿容。

但姿容却也不是绝对的强过她,至少在围着张盈转的那些人眼里,她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的。

张家并没有什么亲眷在晋中,昔年他们阖府南下时,也是绕道东海辗转而下,女眷更没有到过西南西北。

胡氏这手艺得自张家女眷显然不可能。

再者她既是少时习就的手艺,那么就更不可能得自张家了。

想到张家,她不禁摇了摇头。

弹指一挥又已是十二年,打从张盈死去,张家在那之后的三十八年里就逐渐死绝了。

按胡氏的年纪来算,她少时那会儿还是赫连人的天下。

天下各处皆是赫连贵族的足迹,她习自别的贵人家也极有可能。

那会儿的赫连贵族家的小姐,虽然不见得个个都比得上张家小姐娇贵,但制薰香胭脂,品鉴功课,都是贵女们的必修课。

因为一盒香而使她立马联想到张盈,她委实是想多了。

张盈再强,不是也早就化成灰了吗?

一想到这点,她心里就宽慰起来。

再看向沈羲,面上也就越发放松。

注意力放到她衣着装饰上,只见她手里帕子上绣着的一对并蒂牡丹,便不由道:“这牡丹也是你自己绣的?”

她平生最爱牡丹,因为牡丹乃花中之王。

她也爱最高等的玉,最纯足的黄金,最高的荣耀生活,只因为它们都是最好的。

她要,当然就要最好的。

所以她穿的用的,到处可见赤金美玉和牡丹,沈羲这帕子上的牡丹构图十分别致,绣工也极为精致,瞬间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正是。”沈羲道,“只是我手工拙劣,恐要让姑娘们笑话了。”

说着她接过珍珠手上两把纨扇,也递了给她:“我自己绣的,老太太莫要嫌弃才好。”

温婵一看这扇子,上面也是牡丹,而其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到痕迹,颜色过渡也极之自然,不由凝神细看起来。

拓跋族的女子,可极少见这样细致的绣工。

不不,就算是把它放在赫连贵族堆里,也叫做十分不错的了!

面前这丫头,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她这里探摸着沈羲底细,沈羲却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

谁能想到,时间不过转眼,昔年以容貌著称的张家“表小姐”,如今已成了个年老色衰的老妇人。

五十年过去,她的派头越发足了,也越发像个真正的贵妇人,但她愈是将自己裱装的这样无懈可击,则愈是显出她内心的匮乏。

第136章 放马来吧

她为了跟她争徐靖争前途而杀了她,如今风光是有了,只不过她却嫁给了另一个之前压根没出现过的韩若矩,徐靖仍然没娶她。

这五十年里跟姓韩的同床共枕的时候,她又有没有觉得遗憾?

沈羲觉得此时的自己有点下流无耻,竟然当着一个老太太这样腹诽。

但好在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圣人。

初初醒来那会儿她的确只想活活弄死她,但时过境迁,她却不这么着急了。

沈若浦有前途,她家底也还丰厚,身边人也还忠心,沈梁也是个可造之材,只要努力经营,她完全可以让自己重新再做回养尊处优的贵女。

相比较起一刀结束她性命,她更乐意将她一刀刀无形地凌迟。

让她死在韩老夫人的尊位上,然后享受一品诰命的风光大葬,又如何对得住张盈?

她们这里各怀心思,旁人却丝毫瞧不出来。

始终未曾出声,只冷眼打量着沈羲举止的韩敏见得温婵看得这般仔细,眉头也不由微微轻蹙。

这些日子她听秋氏赞这个沈羲手巧已不止一两回,是以先前听说她传了她到府,便就拉着韩凝往翰然堂去。

但见到她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模样生得好些罢了,比寻常官户女子大方些,但看她身上也不见得穿得出色到哪里。

还有她这制香的手艺和女红,居然令得秋氏与温婵先后称奇,有那么玄乎吗?

她不禁起了身,走到温婵身边,也低头看起来。

这一看便不由心下微酸,难怪连温婵都会称赞了,这绣工莫说她自己是绣不出来,哪怕就是被全大周誉为第一贵女的韩凝,也不见得绝对能比得上去!

她看了眼温婵,笑着道:“沈姑娘这手果然是巧,我正好缺双绣花鞋,不如请你代劳?”

大伙立时都往她看过来。

沈羲是个官户小姐,论级别也不至让韩家压到尘埃里,她一个韩家的孙小姐,居然使唤起她做鞋?

就连温婵和秋氏都不敢直接开口说这种话,她这意思是,她把她沈羲当下人?

屋里原本好好的气氛,她这一句话,立时就微妙起来。

秋氏下意识要来解围,却被温婵瞅了眼制止住,也只好闭嘴不再做声。

沈羲一早看出来这韩敏话里带刺。

这话按理说足可以令她当场撂脸子走人,可是她图谋更多,不会这么冲动。

但她若不回掰过去,那么她丢的脸就会让她在韩家人面前再也抬不起来!

她是来讨债的,又怎么能债没讨着,反倒还又失了城池?

温婵阻止秋氏出面她也看在眼里,知道她是在考量她,更不能手软了。

她笑望着韩敏:“常人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即便是给敏姑娘做了一双鞋,也做不了十双百双,姣姑娘若有空,我倒是很想与姑娘一处切磋切磋女红。”

她话音落下,韩敏怔住,韩凝却脸色微变,立时上来拖住她:“敏姐儿还不退下!”

韩敏被她这一斥却也蓦地明白过来!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被“授渔”?不会的技艺差的才须请师“授渔”!这岂不就是说她韩敏连双鞋都不会做,还需要求助别人?

而她说的好听,切磋女红,却是在实打实地奚落她技不如人!

她可是韩家的小姐,她竟然敢奚落她?!

可恨的是她明知道她是在奚落她,却又从这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她既不能说她无礼,她也未曾被损掉半分脸面,你连回嘴都不知道怎么回!

旁边冷眼看着的温婵与秋氏等人也都哑然无言。

要知道韩家地位摆在这里,且沈羲又是孤身一人在此,换成绝大多数人,碰到宋姣这样的刁难,就是不被迫地答应下来,只怕也要窘到无地自容了!

她倒好,不但神色自若,反而无懈可击地把宋姣给反怼了回去!

温婵深深望她半晌,转而朝韩敏瞪了一眼。

秋氏可是个极擅察言观色地,见状立即把脸颊紫涨的韩敏拉过来,笑着道:“小姑娘想穿新衣新鞋多正常!这是跟老太太撒娇,埋怨老太太没赏鞋子呢!行了,回头二嫂挑几匹好料子,做好了鞋子给你送过去!”

韩敏心下似火烧,但知道秋氏这是在岔开话题给她解围,也只好强扯了下嘴角,坐回了原处。

韩凝这里冷眼看完,也走出来,轻轻挽住了沈羲胳膊:“我们表姑娘性子活泼,你别介意。”

她笑微微地,眼睛又大又温暖,与韩敏竟是十分不同。

沈羲与温婵有仇,与她可没仇,这当口的好意她总是要领的。她笑道:“哪里,敏姑娘不把我当外人,我已经深感荣幸。”

温婵把名誉地位看得那么重,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在明面上拿捏她,她要报复也总是在暗地里的。

但暗地里出手,岂不正中她下怀?

明面上她们地位悬殊,她比不过,玩阴司可就没那么多规矩约束了不是?

韩凝眼里滑过丝赞赏,然后牵着她回到温婵和秋氏身旁,笑着道:“二嫂果然没说错。

“沈姑娘不止心灵手巧,才情过人,而且还通情达理,老太太,我竟是很想有个这样的小姐妹呢。”

温婵看看挽手站在一处的她们俩人,心中倒也暗暗纳罕。

这寻常官户出身的沈羲,与锦绣之家出身的韩凝站在一起,不但不露半点怯色,反而隐隐威压对方,更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从容——还有胆识!

让人觉得哪怕今日所站之地即便是权贵如林的朝堂与皇宫,她也绝对能游刃有余似的。

她活到六十六岁,这样的女子,似乎只有昔年的张盈可以与之匹敌……

不!张盈早被她亲手杀死在相国寺后头了,她也早已经多年没有想到过她,为什么她今儿竟会几次三番地把她们俩联想到一起?

她拧起双眉,心头涌起一丝烦躁。

这丫头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一丝让她纳罕的东西来,令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去深究去挖掘。

但她又害怕挖掘!

相国寺后小胡同里,张盈死前那一段话,令她至今想起来都心颤!

“我很荣幸。”沈羲弯唇回应韩凝。

第137章 他生气了

在与她和韩凝说话的当口,也丝毫没落下温婵的反应。

毕竟朝夕相处过那么多年,即便五十年过去,温婵对昔年的张盈必然还存有几分记忆。

——慢慢想吧!

萧淮在阁楼里看完十来本军报,又喝完两轮茶,眼看着近一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沈羲到来的动静。

脸色未免就有些不大好。

他盯着前方地面看了半晌,终于道:“她干嘛去了?”

苏言微顿,走上来道:“隐约听说是被韩家二奶奶请过去了。”

韩家?他锁了眉头。

他可不记得她与韩家会有什么瓜葛。

“去干什么?”

“听说上次因为打破了齐夫人的玉,沈若浦带着沈姑娘登门赔罪,沈姑娘反倒与韩缙的夫人有了交情。”

萧淮脸色有点阴。

她倒是长袖善舞,去赔个罪都能跟事主搭上交情!

能耐得她!

“还要多久?”他问。

苏言答不上来。

他迟疑片刻,说道:“属下着人去探探。”

萧淮扔了本子,靠在枕上闭目假寐。

小半个时辰后苏言再回来,以为他已经睡着,哪知道才准备离开他便就坐了起来。

苏言只好停步:“沈姑娘还在韩老夫人屋里与姑娘们吃茶。”

萧淮静坐未动。

脸上却阴沉得仿佛随时能滴下水来!

如此看来,她岂止是能耐而已,简直都快蹦达上天了!

不过才进了韩家两趟,都能被韩家老太太请去跟韩家小姐们吃茶了?

隔半晌他收腿起身,说道:“回府。”

沈羲在温婵屋里呆了两盏茶之久,见着韩敏仍在旁边抿唇暗瞪着她,不愿意再生瓜葛。

再者这次火候也差不多,便就起身与温婵施礼道:“也叨扰不少时辰了,不敢阻着老夫人清静,沈羲先且告辞。”

温婵也就道:“凝丫头便就帮我送送。”

韩凝这里便伴着沈羲往门外走来。

秋氏等到她们出了门廊,回到温婵跟前,仔细觑着她脸色笑道:“老太太瞧着这丫头的东西可还成?”

温婵信手拿起那扇子来,反复看了两回,说道:“岂止是成?简直是太好了。”

好到有些过头,有些让人不安。

秋氏看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神色却是又滞在那里。

温婵没理会她,却是又调头望起尤坐在旁侧,百无聊赖拨弄着盘子里零食的韩敏:“素日让你跟姐姐们学着稳重些,你不听,如今知道厉害了?倘若换成我是那丫头,今日定要叫你把脸丢到底不可!

“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传出仗着权势拿捏头次上门的客人这种事出去,日后谁还会敬着你?真是自己不把自己放尊重!”

相对于有韩凝宋姣面前的亲厚,对这位娇俏的小孙女,温婵反倒不带半点温和。

韩敏面红耳赤,再不敢吭声。

秋氏瞧着也不敢说什么。

温婵望着门外,又敛色接着道:“沈家这丫头也是张狂了点。不过看在她才情难得的份上,日后兴许于咱们还会有用处,先不要动她。”

秋氏这才松了口气,垂头称是。

温婵又招手唤过来宋姣,缓下声说道:“燕王父子都不好惹。

“我会着你大表哥去礼部打招呼,折子上的人选最终只会有你。

“过几日燕王府定了日子,王府便会有侍官迎你进宫让世子亲见,你仔细着点,好好表现。

“燕王父子武功谋略都十分了得,如今宋家虽不从武了,但大周会骑射,又有好家世的小姐不多,世子会因为你的骑射而答应这门婚事的可能性便高了。

“只要世子看中你,你可就成了下一任坐拥大周半壁江山的藩王的正妃。”

宋姣面色微赧,垂首扬了扬唇角。

朝廷为显对三公六部各府的恩宠,每年都会着礼部上门给适龄公子小姐们请婚。

而这次温婵又将她安排在了给燕王世子的请婚的同批人折子中,可谓就是冲着让她当世子妃去的。

“我会用心的。”她说道。

沈羲由韩凝伴着一路到达垂花门。

“改日有机会,我得好好跟你讨教讨教这制香的手艺。”韩凝微笑拉着她的手说道。

这句讨教,便立时将先前韩敏露的怯大大方方抹平了。

沈羲欣赏她的大气,笑道:“沈羲又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这里道了别,沈羲便就登了马车。

车窗里瞧见她折返进门,才又收回目光。

她虽未想与旁人结怨,但韩敏显然已经把她给惦记上,但愿日后她可不要再来无事生非才好。

顺势看看天色,见着太阳已近当空,当即她便猛地拍起车门来:“去琼花台!”

这一来竟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萧淮可曾掏刀子?

旺儿知道她急,专挑了人少街道走,没片刻便就到了琼花台门下!

刘凌才在后院里送完萧淮回来,见着她匆匆往楼上去,便也赶紧跟上来:“姑娘来晚了!世子走了!”

沈羲走到楼上,只见四面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果然不像是他还在的样子!

再推开东边小阁楼的门,也是影子都不见一个,这才知道她当真没赶上趟!

“几时走的?”她转身问刘凌。

“才走。”刘凌道:“等了姑娘很久的。”

“那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刘凌道:“没说什么。也没发火,但我觉得世子好像有点生气。”

生气?沈羲顿住:“有什么后果?”

刘凌摊手:“天知道!反正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有人敢主动惹他的。”

沈羲有些失语。

想想他在小胡同里摆到台面的匕首,她头皮便就有些发麻。

这秋氏!怎么偏赶在这当口来请她呢?

“那你知道他找我什么事吗?”她又问。

刘凌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沈羲无可奈何。

竟然是有事找她,那她都打过招呼了,怎么就不能多等等了?总共也就去了一个时辰而已。

他可不要回头跟韩缙似的迁怒到沈若浦头上才好。

不过想想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倒也不至于跟韩家人似的那么没德没品,才又逐渐安了心。

唉,只要他不拿沈若浦出气,别的事儿他爱咋地就咋地吧!

第138章 他会喜欢

萧淮回到燕王府,昭阳宫的侍官便就揣着心肝走上来:“世子,王爷那边来人传话,说是倘若世子不答应议婚,便要请霍究大人进宫来。”

苏言听到霍究这名字,立时往萧淮望去。

萧淮静立在门下未动。

半晌他转过身,端着张阴寒的脸朝向侍官。

侍官下意识退了半步,脸也白了。紧接着双腿一软跪到地上,连连磕起头来:“世子饶命!承运殿的传话,奴才不敢不遵!”

萧淮盯着他头顶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本子呢?”

侍官微顿,而后立刻将持在手上的杏黄折子递了给他。

萧淮翻开看了看,而后道:“宋小姐是么?明日让她来!”

裴姨娘她们几个十分关心起沈羲去韩家的情况,虽然说不像上次去赔礼那么紧张,但是韩家地位摆在那儿,但凡有点行差踏错,那可让人生受不起。

她又是独自一个人去,难免让人担心她会慌了手脚。

不过看到她泰然自若地回了府,大伙又觉得皆在情理之中。

毕竟,若是连她都未能在韩家全身而退的话,那沈家可就根本找不出人来与高官贵眷打交道了。

沈羲暗地里却仍记挂着沈若浦这边,直到他回来也没听说他遇上什么事才彻底安心。

果然她还是没有看错,萧淮坏虽坏,但原则还是有的。

哪知道傍晚时秋氏便就派了人来取香囊。

“不是说了五日么?如何这么急?”她不免疑惑。

来的婆子说道:“事情有了变化,自然也就提前了。也知道姑娘赶不过来,就是来问问手头有无现成的?若有的话那也罢了。”

沈羲愈发起疑。但还是找了两串留着自用的重新装了香料,给了她。

等婆子走出梨香院,沈羲便在庑廊下凝眉,也不知道秋氏拿这香囊到底要做什么?

但从秋氏在温婵面前的毕恭毕敬来看,必然是要去讨好温婵的了。

她叫来珍珠:“你赶紧让旺儿去打听看看,韩家明日是不是有什么事?”

婆子回到韩府,将香囊交给秋氏,秋氏看过之后果然就拿着到了安荣堂。

“老太太您瞧着这物儿给姣姐儿带着去王府可还使得?”她把香囊递了给她。

温婵是没见过沈羲腕上香囊的,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便就禁不住点头:“甚好。东西精致,且装的还是沉水香,世子应会喜欢的。”

说着便招来宋姣,让她戴上:“难得你二嫂子有心,你自小习骑射,女红做得不好,这点很吃亏,戴了这个,多少能让人高看两眼。

“左右嫁进王府也不必自己动手,先蒙混过关要紧。”

秋氏满面欢喜,说道:“我也是打听到世子好用龙涎沉水二色香料,这才着人制下的!”

她本是想借沈羲的手做好了讨好温婵,没想到温婵却会亲见沈羲。

当时那会儿还真慌了下手脚,生怕这差事就让温婵自己分派给了沈羲,让她平白又少了个露面的机会。

好在好在,韩敏插进来的那句话,使得温婵在沈羲女红事上转开了注意力。

“明儿,就你领头伴着姣丫头去王府罢。”

正欢喜着,忽又听到温婵如此吩咐下来。

秋氏按下心中狂喜,福身称了个是。

晚饭后沈羲开始琢磨韩家。

两次拜访韩家,接近温婵的这条路算是打通了。

但随着深入,同时也多了些疑惑。

比如说韩顿的母亲与妻子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还是个谜,温婵与韩顿如何相处的她也还不知道。

韩顿权盛如斯,那她对温婵下手就不能不顾忌到他的态度。

如果堂而皇之冒犯他祖母,想必不用一个时辰她就能死在他手下。

所以在复仇之前,先弄清楚温婵在韩顿心目中的究竟有多少份量,这是必须的。

目前看来这份量不轻,但究竟重到什么程度,她还得再摸摸底。

毕竟她身世隐秘,不能宣之于众,一旦过程里有任何闪失,她不但自己要死,还得拖累沈若浦和裴姨娘沈梁等等这些人。

他们可都是无辜的,怎么能给她陪葬。

不过想到温婵戴着肖氏的镯子,她这心里头就跟有火烧似的!

肖氏是真正的名门淑女,虽然深谙权谋之道,却从来不害人,就是要治人也是摆在明面上,关键那是她的母亲!

她温婵不过是个卑鄙下作的杀人犯,谋财害命的强盗,她杀的还是那血玉镯主人的亲生女儿,她也配戴那镯子?

她简直给肖氏提鞋都不配!

庑廊下一块纳凉的沈歆看到她坐着坐着,脸色忽然就铁青起来,连忙道:“谁又惹你了?”

沈歆婚期定在八月初,还有一个半月的样子,如今她正在猛习察言观色之道。

沈羲望着她,忽而道:“嫣姐儿近来怎样?”

眼下府里的障碍基本上斩除,只剩下个沈嫣该怎么处置悬而未决。

她日常行事的时候,沈歆就从旁瞧着,也会把府里各房发生了什么事都带给她。

如今她留在梨香院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多时候沈羲根本没打算让她立规矩,她也自觉地呆在她左右。

比起从前来,话也少了,只要沈羲不主动问起她,她通常都是眼看的多,嘴动的少。

沈羲见她如此,也不曾藏私,她有兴趣便多说上两句。

包括制香这些,天赋上沈歆虽然是不怎么好,但是对于根基底蕴都只算马马虎虎的拓跋贵族来说,即便不会做,她略懂些皮毛,也不至于在杨家那些贵眷面前显得无知浅簿了。

“听说这几日撷香院里有人在传,纪氏留了大笔私房钱在嫣姐儿那。”

沈歆放低了声音说。

沈羲扇子停下,是了,这消息她早就让紫薇放出去了,这时候才有动静?

直到沈羲熄灯,旺儿这边还没有消息回来。

撷香院这边最近的确动静不大。

打从纪氏出府,沈嫣便鲜少在院外露面,更别说往外走动。

小姐少爷都各有住处各有下人,沈渠已快满十五,早就不需要人操心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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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他在议婚?

沈懋年纪小些,也有奶娘丫鬟,何况沈若浦已经交待过,让周姨娘兼顾着他的生活。

沈渠沈懋虽是沈嫣的亲兄弟,但她对他们的情分也寡寡淡淡。

纪氏对儿子闺女待遇完全不同,作为被亏待的一方,她不可能对从小就优越的他们存有多少好感。

纪氏走后,她与他们兄弟基本没有什么往来,但是最近那传言也传到了她耳里。

她也在防着有什么变故发生,因此一步都没有出过屋。

吃过早饭,珍珠就说旺儿来了,沈羲连喝了几口鸡丝粥,便让他进了来。

“小的打听来了。原来韩家表小姐,眼下正在与燕王世子议婚!”

沈羲蓦地怔住了。

宋姣和萧淮议婚?

旺儿道:“每年礼部都会在二品以上的官户里,挑选一部分适龄的未婚男女斟选婚配。

“燕王府作为比亲王权势地位还要高的藩王,每年都会收到礼部递上的请婚折子,而今年韩家则把这位表小姐送到了请婚备选名单上。

“小的在韩府外头打听到,今日正好是燕王世子派人去韩家接宋小姐到王府面见的日子。”

沈羲对这件事竟然一无所知!

当日在韩家就曾听秋氏说宋姣在议婚,原来议的竟是萧淮?

刘凌居然也没有露出过一丝口风来?

她捉着绢子琢磨起来。

宋姣虽然不是韩家小姐,但有韩家这门亲戚,且又是温婵独女的亲闺女,也勉强能算是门当户对。

但别的不要紧,这韩家要是跟燕王府拉上姻亲了,那她日后想要对温婵下手岂不是难上加难?

“这婚事有多少胜算?”她问道。

旺儿拿捏不好怎么回答,想了下才道:“应是胜算极大罢?毕竟宋小姐在韩家地位也挺高的。”

沈羲凝了眉头。

就冲萧淮那德行,没成倒罢了,倘若他成了韩家外孙女婿,岂还能容得了她在温婵头上动土?随随便便捏死她也就是了。

可他和宋姣门当户对,这事一拍即合的可能性的确是极高!

他不是都派人去接宋姣进王府相看了么?

他要是对宋姣没意思,怎么会派人去接她?

旺儿望了她半晌,忍不住道:“此事很要紧么?”

她点头。

沈府里头的事情她还能一手掌控,这府外的事,何况还牵涉到朝堂,她却是有些吃力了。

倘若沈若浦跻身于一二品之流她或还能有些作为,可这——

不过再想想,韩家为什么会突然与燕王府联姻?

作为当朝两大权臣,若这种情况下联姻,那宫里那对母子岂不任凭他们鱼肉宰割?

郑太后既是随李锭一路打天下过来的,又经历过长年宫斗才赢到最后,她不可能会纵容这种明显于自己不利的事情发生。

而且,燕王府这世子妃份量可不轻,韩家若是要联姻,为何不选韩凝或韩敏?

就算韩凝可能有了婚约,韩敏总不会也小小年纪就把亲订下了吧?

为什么非要选个表小姐去做这个世子妃?

宋姣毕竟是宋家的人,有些荣誉注定只有宋家的人能得到。

照燕王府在大周的地位……这宋姣莫不是个傀儡?!

想到这里她眼前倏地一亮。

是了!执掌天下数十万兵马的燕王府委实堪称平分了大周半壁江山,相较于作为文官的韩家,很有理由为皇室所忌惮。

就算郑太后母子没有能力与燕王府抗衡,她必然也会设法牵制。

而她倘若授意韩家,或是利用韩家来牵制燕王府,这倒是极有可能。

这么想来,萧淮这婚事,味道就变了……

宋姣嫁到燕王府,下场若好,韩家有的是益处!若下场不好,于韩家却无损失。

宋小姐这也是被利用了呢!

萧淮那么缜密的一个人,连对她的疑心都直到确定她提供的路线无误之后才消去,怎么可能会看不透这点?

更不可能明知道是个坑还往下跳了。

如此她心情则缓了一缓。

而这时候旺儿又说道:“倘若此事于姑娘来说极重要,那么小的还有个消息。”

“什么事?”沈羲斟了茶。

“街头巷尾都在传,燕王世子不但前些日子杀了大同参将陈修等七人,而且前不久去往大同,又连杀了好几名参将。

“如今茶楼酒肆都在热议燕王府权势登顶,功高震主,想来王府近来已收到不少弹骇折子。”

燕王府权势登顶,这点沈羲一点也不奇怪。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刑场上代表的是王法,哪个循规蹈矩的臣子会像萧淮一样驾着马就把时辰未到的罪犯给一剑毙了?

可这藩王府是李锭当初下旨赦建在京师的,这会儿拿什么权势登顶之类的说事也是可笑。

哪朝哪代到了定国之后便皆如此,后进的文官们大多满肚子花花肠子,一面攀附着一面眼红着,又一面暗戳戳地针对着。

总想着凭枝笔杆子将功臣良将拉下马,然后给自己在史册上添上一笔,从而名垂青史。

燕王府这些年对这些折子也早就当笑话看了吧?

只不过萧淮此去大同又大开杀戒——

不管怎么说,燕王父子终究是臣。

暗地里怎么做宫里或许管不着,也管不了,但这明面上,你给我面子,我也才好给你面子。

所以礼部赶在这当口递上请婚折子,恐怕也是逼着萧淮给个交代。

于是这么一来,他会怎么选择就真不好说了!

他能看明白的事情燕王必然也看得明白,而燕王明知道这折子是宫里与文官们联手挖的坑,但还是让他议婚,可见他是暂不想他们撕破脸的。

父命难违,萧淮又该如何是好?

毕竟他总得成亲,娶谁不是娶?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沈羲才舒开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宋姣习武,那双粗手就是会做女红,也好不到哪里去。秋氏问她要香囊,想必就是拿给她装点门面的了。

不行,她得去趟王府!

倘若萧淮真看上宋姣了,那便罢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回头再想办法冲温婵下手便是。

可若是萧淮的确没有结这门亲的意思,他是事出无奈,那她便就要从长计议了!

她怎么着也不能让那老婆子的如意算盘给打响了不是?

第140章 胳膊外拐

昭阳宫这里,韩家人已经到来了。

拓跋贵族们还沿袭着早年北地席地而坐的传统,平日用来待客的宽阔东偏殿里,萧淮已经坐在上首漆案后。

相隔三丈远的对窗下,则坐着宋姣以及秋氏等女眷。

东面则是作为王府陪客的贺兰谆,而西面则是礼部侍郎文远诤与夫人。

萧淮指间拈着把小银叉,望着对面:“听说宋姑娘习武?”

宋姣眼望案面回道:“只是略懂些皮毛。”

来之前温婵再三嘱咐过她,习武虽然有助于拉近与萧淮之间距离,但燕王府要的是世子妃,不是侍卫,她表现的重点,应该还要放在她的闺秀气质上。

燕王府的排场比起韩家来到底还是明显不同。

原先温婵说时她还不觉得。

眼下置身于这宽敞大殿里,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接受着男方的相看,她虽然是高高在上的韩家表小姐,这会儿心里还是情不自禁变得肃穆。

萧淮支肘在膝上,叉了一块盐水渍过的雪白荔枝肉:“那真是可惜了,我对会武功的女孩子还是挺欣赏的。”

宋姣略怔。

贺兰谆代表着承运殿在此,他有缓和气氛的职责。

他含笑道:“宋小姐想是谦虚了,我听说令尊令祖骑射都很不错。小姐说的皮毛,定然不含骑射两样。”

宋姣心下稍缓:“确实会些骑射之艺,但当着世子的面,自然不敢称精通。”

她的确是自小练习骑射,原先还在宋家时,出门就是骑马,而极少乘车的。

只不过到了韩家,温婵要求她收敛形态,照着大家闺秀的标准来罢了。

萧淮把玩着银叉,说道:“我觉得婚姻并不是相互比能力高低。

“宋小姐骑射强则是强,弱则是弱,并不需要因为面对的人是我,所以就谦称不敢提。这样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你说呢?”

宋姣两颊倏地发起烫来!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应对不得体,他这句妄自菲薄,便将她生生形容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咬了会儿牙根,她说道:“那不知世子觉得我应该怎么说合适?”

她不惯被人踩压,燕王府虽比韩家势大,可燕王明知道宫里要牵制王府,也还是让他议婚,可见是不想得罪韩家的。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要被他挤兑?!

“怎么说话这种问题,我觉得宋小姐应该去问问韩阁老。”萧淮支肘望着她,“韩阁老学富五车,韩家也满门才子,定然能给小姐指点迷津。”

宋姣脸上再也挂不住。

贺兰谆掩唇咳嗽了一声。

这边厢文元诤也深觉难堪。

韩顿掌着礼部尚书一职,他恰就是他的直系下属,这件事办不好,他也要挨骂。

原以为萧淮答应相看乃是想通了,可谁能料到他居然跟他们来这么一出?!

照他说来,这宋姣简直是横也是毛病竖也是毛病了!

温夫人连忙打圆场:“姣姑娘能文能武,听说字写的极好。”

秋氏也忙使了个眼色给宋姣,让她将案上的字幅呈上去。

没有办法,凭燕王府的权势,这就跟皇子选妃没有什么两样。

萧淮素日为人大家依稀也是知道的,这次虽然他有妥协之意,破天荒答应了相看,但是倘若萧淮将宋姣气出一大堆毛病来当了把柄,那么谁还能把人硬塞给他?

毕竟硬逼着他挑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担任世子妃之职,说出去也不像话不是?

宋姣看了眼萧淮,咬牙执卷走过去。

“这是我临摹的柳碑,请世子赐教。”

递卷轴的时候,她有意将手腕往前伸了伸。

萧淮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味扑面而来。定睛望去,她腕上一串香囊倒是有些眼熟。

再一想,他那目光就泛冷了……

他见过的女人不少,带着这种香囊的女子却不多,印象中统共也就那么一个!

合着她沈羲去韩家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为着帮宋姣出谋划策怎么嫁给他?

她这胳膊肘儿倒是往外拐的快!

他猛地将银叉拍在案面上,脸上全是寒霜。

众人皆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里,不知道方才又逆了他哪根毛。

“宋小姐既会写柳碑,想来读过不少书。”这时候他又朝宋姣看过来。

宋姣也有些紧张,但这次她学乖了:“四书五经,都均有涉猎。”

“既然还读过四书五经,那总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我尚未订亲,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宋姣受了他这半日气,心里颇为窝火。

他们正在议婚,她为什么送他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她抿唇半晌,说道:“倘若世子觉得我还成,那这婚岂不就议成了么?议成了婚,自然也就称不上授受不亲了。

“还是说,世子压根就没有议婚的诚意?”

眼看着大殿里火花四溅,满堂人都把心给吊了起来!

“诚意?”萧淮望着她,“宋小姐的意思是,我若不收这礼,就是没有议婚的诚意?”

宋姣哑口无言,脸上火辣得似能烧开水了!

话到他这里怎么全都反了?

他这岂不是在说她逼着他收礼物!

她可是个大家闺秀!

贺兰谆眉头轻蹙,顿了会儿,起身从东边帘栊下轻步退了出去。

燕王正在承运殿廊下拭剑。

贺兰走过去:“事情不太妙。看世子的意思,不但没有妥协,反倒是在跟韩家较劲。

“大同那些人他说杀便杀了,这些年弹骇他的折子也不只一两道,皇上都不敢直视他,他自然也不会把韩家放在眼里。”

之前不答应相看还好,至少不会得罪人,如今答应了,反倒坏事了。

燕王侧首望着他,半日后才漫声道:“看来是被我宠坏了。”

贺兰谆未吭声。

燕王擦了两遍剑身,又道:“霍究什么时候有空?”

昭阳宫前殿里,苏言立在帘下,神色未有丝毫松动。

萧淮说一不二,又哪里真会老老实实听从摆布?但如此一来,形势便更严峻了。

他负手攥着拳头,眉头微微拧起。

这时候有侍官走进来:“王府外头来了位姓沈的姑娘,说是来给世子赔罪。”

苏言摆摆手,无心理会。

但下一秒他却又忽地回头:“沈姑娘?!”

第141章 我很随便(小兔妈和氏璧+)

殿里依旧沉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苏言凑到萧淮耳边:“沈姑娘来了。”

萧淮手里的银叉定了定。

苏言屈下身子,又说道:“说是来求见世子。”

见他?

萧淮目光有点发寒。

她还有胆子来见他?

他缓缓深吸口气,眯了双眼。望见已经走回对面的宋姣,他忽而一笑,说道:“我看宋小姐手上的香囊不错,不如你把它送给我。”

众人闻言,眼睛又皆都亮了!

秋氏连忙催促宋姣,宋姣火气全消,两颊微红着,伸手将香囊解下给了侍官。

萧淮接了香囊,后槽牙一咬,起身便走了出去!

沈羲在王府外等着半晌,终于有人带她从端礼门进来。

从广场进去上了五十九级玉阶,再从东路游廊到了座挂着昭阳宫牌匾的宫门前,侍官引她从西侧月洞门进入,来到了一座有曲廊相接的敞轩。

坐了没多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

沈羲当即起身迎到门口,冲着大步走进来的那人把腰深掬了下去:“世子。”

萧淮目不斜视,走到屋里坐下来。

沈羲跟着走上去,拢手道:“昨日刚好我急着去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想到迟到了。所以今日特地来跟世子请罪。”

萧淮冷眼瞧着她,捏了颗杏仁在手,两指将它化成粉末,在指尖研磨着。

沈羲觉出股不妙。觑了眼他神色,她试着道:“世子,在相亲?”

萧淮仍然未动。

她清了下嗓子,又说道:“关于这桩婚事,我有些话想跟世子说,不知道您——”

萧淮目光顿寒,倏地冷了脸:“来人,拖出去砍了!”

还敢跟他提婚事?

活腻了她!

门下侍卫面面相觑,最后走进两个来。

但还没到跟前,他忽然又眯眼转过身子,手里香囊啪地掷在她面前地上:“这谁的!”

沈羲看到这香囊,头皮又发起麻来。

她果然没猜错!香囊是给宋姣求的。

“我的。”

萧淮望着她,目光阴寒阴寒。

明明之前他并没有觉得怎么,就算她失约他也没打算拿她怎么着,可眼下就是觉得她那么可恨!

仿佛她一来,他压制着的情绪也跟着上来了。

静默半刻,他强忍着道:“怎么回事?”

沈羲清着嗓子:“秋二奶奶昨日问我要香囊,却没说是怎么回事,直到刚刚我才知道您和宋小姐在议婚。然后就赶紧来了。”

萧淮坐着未动,心下却觉顺了点。

倘若不知道,那死罪还是可以免了的。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

沈羲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来跟世子解释解释。”

他斜眼睨着她,感觉心里又顺了点。

还知道巴巴跑过来解释,那活罪也可以考虑免了。

他摇起扇子,清风一阵阵送过来,温柔驯服。

“怎么明知道我在议婚还跑过来?不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要是弄得我婚事黄了,小心要遭报应的。”

他斟了杯茶。

“那世子想跟宋小姐成亲吗?”沈羲走过来,跪坐在他旁侧。

萧淮睨她:“跟你有什么相干?”

沈羲笑眯眯:“世子要是不肯结,我就给你出个主意。要是肯结,那就当我没问。”

萧淮拉下脸来。

沈羲双眼亮晶晶望着他:“世子若是那种会随便成亲的人,怎会拖到现在?更别说甘心受缚了。”

那可不一定。萧淮微哂。

他不成亲不代表他不随便。

他还是很随便的。

比如说他不是就随便放过她好多次了吗?好像放上瘾了都。

沈羲对他的口是心非有些不以为然。

她略倾了身子:“世子不说,那我可就当您不想结了。”

萧淮望着她的瓜子脸儿,收了扇子:“你好像很不希望我婚事顺利。”

沈羲笑道:“毕竟我是来救你的。”

萧淮沉脸:“你又憋着什么坏水?”

“何来坏水?我不过是在帮世子。”沈羲道,“我是世子的属下,为您分忧解劳是本分。”

萧淮上下瞄着她。

鬼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跑来给他分忧解劳。

不过,这么说来她真是来坏他婚事的?

“说说看。”他道。

沈羲略凝神:“我要是说到什么不该说的,您可别骂我。”

他凉嗖嗖抬眼看过来。

沈羲随即道:“我先是想了下韩家联姻的目的,猜测世子不管对宋小姐印象如何,应该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承诺联姻。

“但如果说世子不答应,接下来恐怕来自王爷那边的压力会有些大。这件事于世子来说便属两难。

“若是答应,便手脚受缚。若是不答应,王爷则会责难。

“我想朝廷之所以如此,多半是为了世子早前杀陈修的事情而来,王府权势过盛,朝臣恐慌,因此才出此下策欲以牵制。

“说到这里,症结就出来了,朝廷不是非得要逼着世子成亲,而是只要王府乃至世子表个态度。

“倘若世子能想个办法让文官们打消这念头,那么不但婚事可免,就连王爷那边也可以免去责难。”

萧淮斜眼睨她:“怎么打消?”

若是有办法让他们打消主意,他还不必来这一出了。

燕王也不至于拿这请婚折子来逼他。

但韩家要联姻哪里是文官们的意思,直接是宫里的意思。

宋姣今日若负气离去,婚事自然会成不了,但宫里必定接下来还会有旨意,郑太后若打着关心他的旗号,接二连三锲而不舍地往他宫里塞人。

他也不能发火,且也拿她没办法,到最后若不是迫于现实接受他们塞过来的世子妃,便就只能快刀斩乱麻地从现在就开始了结。

他难解的,也确实是该如何彻底地了结。

不过她能说到这地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她该不会除了鉴玉和看军事舆图,连朝政局势都看得懂吧?

“直接往宫里使劲。”

正当他凝眉端详她时,她忽然就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天光下她一双眼魅如琥珀,随着窗外光影闪耀,使他恍惚之间看到了星辰。

“什么意思?”他盯着她。

沈羲道:“我听说皇上快行十岁龙诞了,似乎目前也还没有说亲?”

皇帝?

萧淮挑了挑眉。

第142章 把嘴擦擦

沈羲接着道:“当今皇上并无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就是有两个异母皇兄在封地,却也幼时就已分离,实在谈不上什么助力。

“这样情况下,世子与王爷替皇上操心操心婚事,争取早日将皇后人选定下来,并且早日迎娶入宫衍生子嗣,这不是很应该的么?

“只要世子上了这折子,太后与众臣都没理由反对。

“而世子不妨再想想,倘若太后真要给皇上选皇后,她究竟是会选文官之女,还是武将之女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上身微倾在案上,左手托着腮,微弯的双眼里全是光熠。

时近正午,天光渐亮。

萧淮眸色却悄然黯下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婚事来反将郑太后的军,燕王府倒确实有这个资格。

皇帝的兄弟们早年已经让郑太后在宫斗过程里屠剩两个。

在宫里如今就剩他们孤儿寡母的情况下,让皇帝早日开枝散叶的确是无人有底气反对的事情。

不管皇帝能不能行房,总归没有理由反对成亲。

而既是要议亲,那满朝文武里,郑太后到时究竟是要从以韩家为首的后进文官里选择,还是从被尽掌在燕王府手上的武将里选择呢?

倘若选文官,那么李家皇室仍然打不进武将圈子里去,也就是说还是摸不到兵权。

若是选武官,那么这皇后娘家还得听燕王府指挥,于李周江山又有什么益处?

当然李锭当年也还是有批亲信的。

比如说近年专职屠杀赫连人的凌云阁,也比如说护卫皇宫的亲军十二卫。可是这些人加起来还比不过五军营里一个营的兵力。

不管是从文官里选,还是从亲兵里选,只要不是五军都督府的出身,那就是打不入五军都督府与燕王府!

这个山芋,确实比如今眼目下他手上这个烫手得多。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道:“你这心眼儿也太坏了。”

他只需要锲而不舍地上折子给皇帝选后,郑太后与韩顿他们便不能不设法防守。

那个时候他们自顾无暇,自不会再有心力管他成不成亲,更别提什么拿陈修的事再来大作文章了!

若他们不从,郑太后与韩顿便要为她这奸计给死掉不少脑筋,还能不叫坏?

坏得流油了都。

“您可误会我了。”沈羲忙说道,“我这也全凭着对世子的一片忠心。我从中也落不着什么好处不是?”

这都送上门给他出谋划策了,居然还说她坏?真是世风日下。

萧淮冷眼瞧着她胡说八道。

她就是吹出朵花来,他也不相信。

虽然猜不透因由,但却能肯定,这件事于她绝对是有好处的。

不过算了,反正都饶过她那么多回了。

他慢吞吞将那杯茶抿了,看了眼帘栊下站着的苏言。

苏言颌首,随即走了出去。

沈羲没察觉,还在等他示下。

萧淮扭头见她静默不语,便把面前玻璃罐子揭了盖,推了这满罐子蜜饯到她面前。

是西洋方子制成的甜梅脯。

应该没毒。

沈羲承了他的情,拿了两颗吃起来。

窗下纱幔飞舞,满堂清风不止。

萧淮心内安宁,扇子也摇得轻缓闲适。

“对了。”沈羲就着侍官捧来的水净手,“世子昨日约我究竟是为何事?”

萧淮目光从她琼鼻上滑过,又在她还沾着一小点花蜜的粉嫩柔唇上停留了会儿,缓缓移开清冷的脸:“没什么事。”

过都过了,还提什么。

说完他又扭头看她:“把嘴擦擦。”

沈羲微愣,微启的唇因着动作,在天光下又泛起亮来。

萧淮收回目光,脸色有点发阴。

“禀少主,已传话中军衙门,着各司一个时辰内共启五道折子送达慈宁宫,请奏皇上议婚。”

这时候苏言忽然回来禀道。

沈羲心下大安!她竟不知道萧淮不动声色就吩咐了下去。

一个时辰内折子送到宫里,倘若她是郑太后,拿到折子便会要立时着韩顿收手。

萧淮危机解除,婚事当然不会再继续,她自可高枕无忧了!

“世子威武!”她托腮拍马屁。又道:“我这主意出的好,十年契约是不是该减个两三年?”

萧淮静坐了半晌,哔地一声收了扇子,漫声道:“能减。不过放我鸽子加三年,给韩家送香囊也加三年。”

说到这里他看过来,掏出帕子丢了给她:“毁我婚事,再加三年!”

沈羲顿住。

萧淮凉凉睃她一眼,忽地捡起那香囊,起身出了去。

沈羲拿起那帕子,飘着沉水香呢……

萧淮回到前殿。

殿里人早已等得不耐,而贺兰谆则已回到位置上,正不慌不忙地与韩家的人寒暄。

看到他回话,每个人便都自觉把注意力移过来了。

“宋小姐想必也拘得慌了,不如今日先别过。我收了小姐的香囊,回头侍官也自会有些回赠。不过婚事就免了,不合适。”

他这里示下,侍官就分两路进了来。

宋姣今日频频受挫,早激出了傲气。

先前他离席时问她要香囊,她又觉有了希望。

谁知道他去了这么久回来便就说婚事不议了!心头血往上涌,便立时生出再也没有过的羞愤来!

“世子倘若没有议婚之意,又为何要将我接来走这一遭?倘若只是为了羞辱我,不知世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秋氏与文远诤闻言皆都吓了一跳!同时站了起来。

长袖善舞的贺兰谆这时也凝了眉。

萧淮为什么去接她过来,原因明摆着,这婚事是被逼的。

而燕王却并非惧着宫里与韩家的权势才会答应这么做,不过是顺势给他们一个面子,以图息事宁人。

宋姣作为韩家选中的备婚人选,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何况相亲又不是订亲,岂有不容人拒绝的道理?

萧淮既然透露出不愿与她结亲的意思,她心照不宣地顺势为之就好。

毕竟就算这样,她也没有什么实际损失。

萧淮是燕王世子,而她不过是韩家的表小姐,连正经的韩家小姐都不是,她是没有资格在昭阳宫要求特别优待的。

而她几次气忿顶撞,这便真等于是在逼着萧淮给交代了。

这份迫嫁之心,无形中也显得突兀起来。

众人都在望着萧淮。

萧淮静坐未动,最后居然只摆了摆手:“送客吧。”

第143章 竹篮打水

秋氏和文远铮夫妇错愕于他的宽佑,转眼便就相互打着眼色往外撤。

怎么了结这事是韩顿的事,他们可万不会傻到替宋姣出头,跟燕王府过不去!

眨眼殿里便人去楼空。

贺兰谆走到他跟前:“你怎么老爱跟自己过不去?”

萧淮吃着鲜果,没搭理。

“王爷已经着人传了霍究,他正在从定狱赶来的途中了。”

萧淮捏了罐子里两颗茶叶,好歹出声了:“那恭喜你,又能看到我倒霉了。”

贺兰谆正准备说话,门外便有侍官匆匆进来:“慈宁宫刚才来人在王府门口截住了温大人,斥责他办事不力,着礼部不得再在世子婚事上强行为之。

“方才韩家也来了人,催促秋二奶奶与宋小姐从速回府。”

贺兰谆凝眉。

侍官又说道:“王爷还有令,请贺兰大人着人去半路迎霍大人,着他不必来了。”

贺兰谆的眉头,立时皱成了萧淮手里的茶叶团子。

沈羲拿着萧淮的帕子想了想,然后又起身走到帘栊下鱼缸里弯腰照了照,看到嘴上蜜渍,方觉先前失了仪。

连忙掏绢子出来细细擦了,然后才又将他的帕子叠好放在案上,出了门去。

苏言送她出王府大门。

正要致意上车,端礼门外却恰好又迎来一路飞骑,扬起的轻尘都漫到沈羲这边来了。

竟是七八匹架着骏马的好手。

为首的更是一匹汗血马,马绺上镶着只杯口大的赤金狐狸头,而马背上的人二十岁出头,清矍俊朗,高挺鼻梁微勾,显出几分阴鸷。

这人到了跟前勒马,目光自沈羲脸上滑过,然后与苏言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苏言冲他微微颌首:“小的不清楚。”

这人倒也没多问,便就打马直接入了王府。

沈羲好奇道:“这是谁?”

苏言略顿,凝眉道:“燕王府定狱的司监大人,人称王府三骄之一的雄狐霍究,姑娘不认识?”

沈羲顿住。

霍究进了承运殿,门下解剑交了给侍官,然后进门冲燕王见礼。

“属下收到消息便已赶来。将到门口如何又收到王爷吩咐撤回的指令?”

燕王点了块龙涎香,丢进香炉里。

“你白跑一趟了。世子没等你到来上刑,便已经往宫里递了给皇上请婚的折子。如今慌了手脚的是慈宁宫。”

说着他端着香盘转过来,扬眉道:“他如今不但不必受罚,且还自行了了残局。这回击的手段,怎么样?”

霍究微顿,垂眼道:“在属下心里,唯有王爷堪称真豪杰。”

燕王笑了笑,缓步走出珠帘。

到了王座下,他笑容却忽而敛了。

“只可惜,他还是不够像我。”

当日裴姨娘就说过,燕王府有“青龙白虎并雄狐”之说。

青龙是萧淮,白虎是贺兰谆,而这雄狐,就是执掌五军都督府刑狱“定狱”的霍究。

霍究是燕王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名字也是燕王起的。他一生只唯燕王之命是从,连皇帝他都不曾放在眼里。

他不像萧淮这么生杀随兴,也不像贺兰谆那么温润谦和,但他的凶残却无人能及。

他也不轻易与人有接触,但落在他手里的囚犯,燕王交代过只留一只气,那就绝不会有第二口气出来。

只是他常年呆在京郊屯营定狱,因此沈羲还真对他关注不多。

她这边回到府里,便着了旺儿上街留意燕王府与韩府消息。

而韩家这边,宋姣回到府里便直接被迎到了安荣堂。

温婵早已从下人嘴里得知了经过,见到宋姣时面色沉凝,虽没说什么,但很显然对这结果有些愠怒。

倘若宋姣能成为燕王府世子妃,不光是她女儿女婿的地位能跟着水涨船高,她这个外祖母也将锦上添花,没想到她费了那么多功夫在礼部打点,却还是没谈成!

萧淮分明还拿了宋姣的香囊,可见是对那东西起了心的,只是究竟为什么又一口拒绝了?

而且为何在他出去一转回来之后,竟然立马就在那当口作出发动部下往慈宁宫递折子的举动?

她感觉他中途定是去见了什么人。

而这个主意,八成就是这人出的。

否则的话他根本多此一举把宋姣送过去,而可直接往宫里递折子!

她想不明白。

这个人会是谁呢?竟然想得出这样以攻为守的主意?

皇帝才十岁,至今谁都还没想到给他议婚这事,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会想到利用皇室宗亲单薄无靠这件事,直接反将宫里一军的?

郑太后当然吃不消他上折子给自己设套,这逼婚的事,便就让他反手一招,眨眼间解决了!

等宋姣告退出去后她说道:“去打听看看,萧世子近来又新收了谁做幕僚?”

她这里算盘落空,宋姣心里又何尝不恨?

回到房里呆坐了半晌,心里头那股火还是旺旺的。

她素日话不多,也不爱抛头露面,可这不代表她是个甘心受气的人。

萧淮她是不敢惹,人家挑不中她她也没办法怪罪,可他对她的浑然看不上眼,却让人觉得憋屈!

她姿色强人一等,才情自认也还不弱,他萧淮就算各方面条件一等一,她也不见得半点配他不上。

被他视若无物地拒绝,这于她难道不是侵犯吗?

他如果对她无意,那他要她的香囊做什么?如果对她有意,又为什么直言拒绝?

她这样的条件,难道连让他稍稍假以辞色都不值吗?

但她也知道,就是再气忿,她拿他也是没办法的。

谁让他位高权重,高到足以藐视所有人呢?

可倘若不是他拥有着这样的身份,她又必对这世子妃位耿耿于怀?

一大早起来,沈羲便着珍珠去琼花台跟刘凌打听王府消息。

这回刘凌倒是没跟她打马虎眼儿,直接告诉她萧淮的婚事黄了,礼部也没再拉着给他议婚的事不放。

下晌她去万荣堂给沈若浦磨墨,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朝上对萧淮杀大同诸将的事还持何态度?

沈若浦也说早朝上再没有人提及这件事。

看来她还是猜对了,宫里那位一路厮杀过来的太后的确是个雷厉风行之人。

第144章 我很害羞

皇帝未亲政,羽翼也未丰,再者主要是兵权都掌在燕王府手里。

眼下这个时候,能是提醒百官皇帝该选皇后了的时候么?

虽然短期内大周没有皇位之忧,燕王看起来也没有想坐这个江山的意思。

可是真把燕王府逼急了,掀翻你这才坐了十二年的江山不是轻而易举么?

燕王府要功绩有功绩,要实力有实力,只要他们想要,便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不过沈羲也奇怪,就算这江山是李锭与燕王联手打下的,燕王有资格与他平分江山。可李锭当时究竟是怎么甘心放手让燕王掌着这天下兵马的?

又或者说,燕王是怎么从李锭手上争取到这份殊荣的?

那可是天下兵马!

将掌着天下兵马的藩王留在京师,面上瞧着是护佑李周江山,也可说是皇恩浩荡,可打仗亲兄弟,仗打完了,还能有那么亲热到不分彼此?

就算燕王当得起这份殊荣,李锭又岂会不设法替自己想想?

沈羲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些弯弯绕。

不过从太后作出反应的速度来看,她虽然有这份撩拨撩拨燕王府的意思,却还是未敢真正招惹。

所以燕王府也才会给她这个脸面,明知他们把宋姣送到王府是起着监视的作用,也还是二话不说照做了吧?

只不过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萧淮这里既着人将更烫手的山芋丢了入宫,他当然乐得看她跳脚了。

韩家这边她已开始密切关注。

宝贝外孙女没套着萧淮这头肥狼,温婵想必十分窝火。

她窝火就好,她一窝火,就会有动静,她一有动静,属于她的机会才会到来。

过了小暑,天儿就变得像蒸笼,除去早晨清凉,白天屋里简直都已经热烘烘。

这几日厨院里日熬汤水解暑,空气里都飘着股淡淡的糖水味儿。

沈羲怕热,又喜洁净,一出点汗便要沐浴,天天摊在竹簟上,恨不能时时龟息。

裴姨娘便又上库房里挑了几匹浅色烟云纱给她制了几件薄裳。

试穿的时候,裴姨娘望着她身上的月华裙,忽然就道:“姑娘一直没觉得身上不舒服么?”

沈羲顿住,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裴姨娘微沉气,看了看左右门外,然后道:“姑娘家大了,每个月便会来癸水。姑娘一直没有见红?”

她都十五岁半了。按理说很该初潮了。

沈羲闻言头皮有些发麻,一直还以为她们不会关注她这些事情,没想到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

她垂头理着裙幅说道:“早已经来了的。我也有这么大了,这些事也不便跟姨娘说,我都自己收拾好了。”

裴姨娘听到她说来了,神情微微变了一变:“来了?”

沈羲眨巴眼:“是啊!来了。”

裴姨娘屏息片刻,上前了半步:“我怎么没有听珍珠她们说起?”

“我也没有告诉她们。”沈羲定神,“我还是个小姑娘,我也很害羞的。”

裴姨娘没再说什么,但是从她微翕的双唇里还是能够看出来她想说点什么,只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

只在沉吟半晌过后,嘱咐道:“那几日,可得注意点。下次什么时候来,告诉我一声儿,我给你弄点吃的调理调理。”

沈羲自然爽快答应。

不过她却不明白,裴姨娘听说她初潮早来了之后,神色如何会变得凝重?

这两日沈歆没来梨香院,还有几日杨家那边便得前来过聘,沈羲也乐得清闲。

但是下晌正睡着午觉她就被沈歆给拽起来往拂香院去了。

过聘的时候杨家长辈以及媒人是会过来的,这也是自上回三房捣乱之后沈歆再一次接受检验,而有了上回的事情,这次她在人前的表现也就显得至为重要了。

“你看我穿这身可好?这些钗环可还行?”

沈歆指着铺在床上的衣服首饰道。

沈羲看了两眼之后便坐下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越是隆重越是心虚。”

沈歆绷起的神经蓦地松了下来,她说道:“我不也是急着想树立起好形象嘛。”

说完见她一路走来两颊热得红扑扑,便让秋蟾去捧冰镇的莲子羹来,一面又让冬萤执扇给她扬风。

沈羲满足地吃了口羹汤,想到杨家,她不免道:“这杨家那位太妃,在宫里很有地位?”

“还行。”沈歆在她这里学了经验,不打无把握的仗,这些日子也没少搜集杨家各路消息。

“如今是太后垂帘听政嘛。比起别的那些个太妃来,杨太妃处境倒还算是不错的。

“因为昔年太后跟端康皇后相斗时,杨太妃暗地里帮过太后一忙。

“而且杨太妃的女儿宝铮公主又甚会讨太后欢心,先帝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们几乎全让太后给下旨殉了葬,杨太妃却留了下来。”

无子的嫔妃全部殉葬?这郑太后果然是个狠角色。

杀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生出儿子来的?

沈歆忙着杨家将来下聘的事,在梨香院呆的时间少了。

府里也在忙着这个,而沈若浦近来却忙着衙门公务,皇帝又快龙诞了,着家的时间实在不多。

小皇帝生日在乞巧节,算起来只有二十来日了。

近来宫里各司,内阁以及礼部,鸿胪寺,到处都启动起龙诞大典盛事的步骤来。

皇帝八岁未到已登基,可谓是摇摇晃晃上的这个宝座。

如今好容易熬过了两年,十岁也算是半大孩子了。

大伙都觉得可以行个大典来彰显下龙威,同时展示下登基两年以来于大周各项作为,得以让普罗百姓增长增长对周室朝廷的信心。

于是这次宫宴,说是给小皇帝贺寿,还不如说是给大周扬威。

“……午时将分别在乾清宫与慈宁宫设宴。

“申时御花园内将设校场行文武比试,各府男女子弟皆可入场。介时胜出者将能得到太后与皇上恩赏。

“诸位看看可还有什么意见?今日集议有了结果,各部也好实施。”

乾清宫内,百官们散了朝后,各部要员又被留了下来。

礼部侍郎文远铮背完流程,便冲四面诸官,以及上首龙案后端座着的皇帝拱了手。

萧淮端着杯子坐在东侧太师椅内,仿佛跟这满朝文武没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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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这大奸臣

一旁中军都督府的佥事胡威歪身凑过来:“依世子之见,咱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萧淮抬眼看了看人群,垂眸吃茶。

胡威知道他这是不打算掺和,便也与文远铮遥遥摆了摆手。

“……入夜后敦颐园也将会有灯会,还有梨园戏班子,一直到子时止。”

文远铮接着往下说起来。

萧淮听到这里,不由凝眉看起殿外来。

这样的集议,他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参加,如果不是燕王去了前军营巡视的话。

灯会和梨园戏班子,都是女人们喜爱的玩意儿,依他之见,实在不必拘着他在这里。

不过,女人们喜欢的?

他眼前忽然滑过那张笑起来有着亮晶晶双眼的小脸儿。

嗯,搞不好她喜欢。

顿了下,他抬眼道:“那园子容得下那么多人?”

他这里一开口,满堂的目光便几乎全都投了过来。

文远铮忙施礼:“灯会和梨园班子设座都不多,只皇亲勋贵及正二品以上官户官眷可有资格进入。”

正二品以上。

他支肘在膝上,轻晃了晃杯子。

文远铮见他没下文,也不知道哪个字说错了,便又揣着胆子试探:“世子若有示下,下官洗耳恭听。”

案后小皇帝也眼睁睁地看过来。

他放了杯子,扬袖起身。负手在殿前微顿,忽然扭头又往座中沈若浦看来。

众人也皆随着他目光看过来。

沈若浦不知道何以被他这般盯着,屏息着未动。

还未等想好下一步动作,那人却已经说话了:“若依我之见,这样的盛会,还是可以预留出一两个名额,给予那些办事得力,且又忠于职守的官员作为奖赏的。

“也不知韩阁老意下如何?”

小皇帝立时往就近的韩顿看去。

沈若浦自认在这满堂衣冠之中上不上下不下,不知道何来殊荣,令得这位世子如此这般惦记自己,却知道早前宋姣与萧淮议婚一事——

这位世子谁都不问,偏点了韩顿出来做答,这当众压他威风的心,不是明摆着吗?

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萧淮点的韩顿,却不等于也是把他给架起来烤了么!

同样也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韩顿微顿之后扬了扬眉,揣袖点头道:“臣附议世子



“圣上登基两年,大周天下安定昌盛,朝野上下俱都功不可没。沈大人掌管刑部多年,一直兢兢业业,踏实缜密,确实很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众人虽觉这话略怂,但若让他们出来说说话,却没一个人敢。

萧淮又看向龙案后。

小皇帝忙道:“朕允准!赐沈爱卿大典之夜入园赏戏!”

沈若浦连忙跪谢龙恩,又转头谢过韩顿厚爱。

萧淮望着韩顿笑了下,出了门去。

他这样连句恩都不曾谢,告退也不曾说,众人不敢有什么屁放,但到底还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韩顿。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也太……嚣张了!

韩顿却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早前他们怎么合着伙儿算计他的事,还真真儿地印在人眼前没曾消去。

他这是撒火儿呢。再拘着他,是想闹得连大典都办不成么?

沈羲才发现,裴姨娘竟然有手极好的厨艺。

原先她留在梨香院的时候多,往外去的少,如今院里人来了,她往府里走动的也多了。

下晌竟然弯去厨院里做了四五样私房菜,把鸭丝撕成绣花针那么粗细,拿香油芝麻一伴,再加些切得纸薄的脆腌笋下去,沈羲光就是这盘菜就吃完了一碗饭!

撑着后腰在庑廊下散步的时候,沈若浦就遣人来把她传到了宝墨斋。

一看他面色凝重,沈羲便忍不住道:“老太爷莫非又有了什么烦心事?”

沈若浦叹道:“我怕是要陷在陈修这案子里出不来了。”

沈羲讶异。

他这里便把日间集议的事给说了。

“我也不知造的什么孽,萧世子跟太后和韩阁老撒火,却挑中我当了炮灰。”

他靠进椅背里,仰头望着房梁,手指无奈地轻叩着扶手。

沈羲听完微顿。

这萧淮也太嚣张了!要是搁在张解手里,那就是十足的大奸臣,不拿千百折子淹死他是不解恨的!

不过这大奸臣好歹没帮着李周灭了她,她得领了这个情,不能骂太狠了。

再者他之所以当着众臣来堵韩顿,自然是以牙还牙,报他当**婚之仇。

只是为何偏挑中了沈若浦,让他有幸得了这入皇家园林听戏的资格,她却也不是很明白。

可能是因为他们这恩怨,刚好是起源于沈若浦经办的陈修的案子?

但是不管是什么缘故,总之沈家从中落不着什么不是。

她笑道:“这不是好事吗?有燕王世子这一抬举,老太爷快成红人了。”

“红什么红?”沈若浦睨她,“如今外人只当我得了燕王世子的心,却不知道我压根连私下见都没见过他。

“我觉得我就是颗棋子而已!如今有用了,便被人抬在手里,来日他们俩斗完气了,又携手并进了,谁还记得我是谁?白担个虚名!”

沈羲听他抱怨,忍不住好笑。

“燕王世子和韩顿,还远成不了党派之争,老太爷多虑了。”

沈若浦气闷着没说话。

半晌,又直身坐起:“你说,你祖母现如今又不在了,那看戏逛园子赏灯会什么的,不都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么?

“偏点了我这么个孤老头子,难不成我到时候一个人坐在一旁,陪着那群官眷看戏?”

别的事也倒罢了,这事儿,他怎么去?

姨娘是不得出门应酬的,也总不能带儿媳妇去,这萧世子不是纯粹给他找事儿嘛!

沈羲听到这里,不免狐疑地盯着他瞧起来:“那老太爷唤我来的意思是?”

“既是皇上恩赏的,我总不能不去。”沈若浦道,“叫你来当然是让你随我入宫,帮我圆了这场面。”

沈羲只觉刚吃下去的那碗饭瞬间化成热血涌到了心口:“让我去?”

她怎么能去?

宫里那对母子誓死屠尽赫连人,她若是去了,那岂不等于自投罗网了吗?!

她才不去!

“我怕,我没见过那么大世面,我不去。”她说道。

第146章 手足凉薄

“不去也得去!”沈若浦瞪过来,“你连去韩家赔罪都不怕,回头还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就去串门了,你还去见了他们老太太!当我不知道呢,也见你说怕?你少跟我来这套。这可是圣旨,没得推的。还有半个多月,赶紧去准备着!”

说完他站起来,负手出门去了。

沈羲追出去还想再抗议抗议,他却已经进了周姨娘的院子!

未免气闷。

她能去韩家那是要找温婵复仇,这跟她去不去赴宫宴有什么关系?

“谁在那里?”

正郁闷着,珍珠忽然轻斥起来。

定睛看去,却见一人正鬼鬼祟祟从花枝后探出头来,瞧着竟是沈渠!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羲对这贼头贼脑专盯着丫鬟看的沈渠没好感。

沈渠如今心里恨着她,但是也怵着她,并不敢造次,说道:“没什么,我往嫣姐儿屋里去,路过这里而已。”

沈羲凝眉扫了他几眼,没再理会,回梨香院去了。

三房里如今都有人盯着,真若敢闹事,让她拿着了把柄,也正好让沈若浦从严里管束。

只不过沈若浦也精力有限,沈崇义兄弟但凡有一个能在家里分担些职责,帮着沈若浦严管着子弟,也不至于放荡如斯。

否则的话往长远想,多出几个沈渠这样的子弟,沈家要起来还真不容易。

沈渠眼瞧着她出了院门,才又一溜烟从角门出来,往撷香院去。

府里哥儿们十岁往上便都分院另住。

因此沈渠到沈嫣房里竟还要经过万荣堂。

沈嫣在房里做针线。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她也知道沈羲一直还等着跟她算帐,但她一直没有动静,她这颗心便也一直悬在那里。

有时候她想,不如把她放逐到杏儿沟去,倒也好了。

她前世里十六岁嫁去南边梅家,出嫁前两个月,被借口登门来添妆的纪颉骗到花园里奸污,当时她哭着跑到纪氏面前告了那畜牲,但纪氏却反而将她毒打了一顿,买了副避子汤熬了给她吃,然后两个月后依旧将她嫁去梅家。

新婚当夜她将梅公子灌醉,却没想到他虽然醉了,意识还是清醒的,亲眼看到她将藏在枕下的纪氏给的鸡血洒在床褥上,当场便就将她的谎言给戳穿。

于是从此开始她就被梅公子所嫌弃。

但他仍然隐瞒着没跟家里说,直到两个月后被梅夫人瞧出来端倪,他这才把实情托出。

梅老爷当日便即写信给沈崇光,沈崇光三日后到达,因为恨着纪氏,连因由也不曾问过,便扇了她几个巴掌,又将她抽得撞到墙上昏死过去。

但是也多亏得这顿打,梅家到底还是没忍心写休书,只是将她冷落在偏院。

没两年,她就自己寻死了。

而直到她死时,她娘家也再没有人登门看过她一眼,你要她对沈家能生出什么样的感情来?

但是眼下她对自己的将来,也是充满迷茫的。

她虽然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要避开前世的命运,是为了要复仇,可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也并没有想到沈羲会变得这样让人难以捉摸。

她措手不及,都还根本没有来得及备好退路,纪氏和纪家就被沈羲给整垮了!

她的人生再次被全部打乱。

这辈子的清白是保住了,按理说,可以挺直腰杆嫁入梅家。

梅家并不是那么苛薄的人家,前世里若不是她破了身后被纪氏硬塞给他们,他们对她一定会很亲厚。

但即便知道他们家还算不错,她却也还是不想再嫁进去。

即便是她这辈子能够堂堂正正成为梅家少奶奶,前世在丈夫眼里看到的讥讽与嫌恶也还是在她心头抹不去。何况她到底还是不洁了,她恶心她自己,被纪颉那双脏手所碰过。

但如果不嫁,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沈家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两世也没有机会变得格外强大,也没有本钱一直呆在沈家直到老死。

可如果离府谋生——倘若没有沈羲,她或许还能把这一世按步就班好好经营,虽然不奢望风光富贵,过那让人仰望的生活,但总归不会让自己再吃一点亏。

可偏生是她来了!偏生她还这么厉害!

她一个正经大家闺秀,连独自生活的能力都不具备,她怎么过活?

于是似乎就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另择人家相嫁。

然而,与梅家的婚约又怎么办?

“二爷!”

正对着窗外出神,正要唤丫鬟关窗,忽然门外四喜传来惊呼,紧接着啪嗒一响,院门也被踹开了!

她心下微震,还没等放下针线站起来,一道人影便倏地冲了进来!

“母亲的私房钱你藏在哪儿!”

沈渠一进门便冲过来指着她鼻子。

“什么私房钱?我不知道。”她背过身,又重新坐回绣棚前。

“你还敢说不知道?!”沈渠绕到她对面,“三房到处有人说母亲是空着手走的,她的私房和嫁妆都被你拿走了!我是长子,母亲的财产该由我继承才是,你凭什么独吞?!快把它交出来!”

长子?可不正是因为不想让你们这些当儿子的拿走这些钱,她才会在第一时间把它们弄到手的么!

沈嫣冷笑着,并不搭理她。

沈渠只比她大一岁,纪氏为了捆住沈崇光的心,也为了巩固自己在沈家的地位,那些年一门心思想为三房多添几个儿子,于是压根就没带歇口气儿的。

但她只管生不管教,不但一味纵着沈渠沈懋,她这个女儿更是不曾放在心上。

她从来就没有看起过这个哥哥,除了专盯着好看的丫头,他还会些什么?

他是个十足的草包!但他在沈氏眼里,却如同命根子。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一面继续绣她的花。

沈渠见状冲过来,双手将绣绷一掀:“钱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三尺长的绣绷猛地被掀飞到空中,又砰啷砸落在地上,带倒了一壁的几案杯盘,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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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四面楚歌

沈嫣望着面目狰狞的他,也腾地站了起来:“哥哥怎么专听下人挑唆?我哪里藏有什么母亲的私房钱?不信的话你搜便是!

“倘若下人赖我藏着金山银山,我是不是还得上哪里去劫几个富商来?一点脑子都没有,也好意思说自己是长子!”

沈渠寒眼瞪着她,手指到她鼻子尖上:“少跟我废话!你只需说有还是没有!”

“没有!”沈嫣咬唇道。

沈渠便二话不说,走进里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搜起来。

下人们会有这样的传言流入沈渠耳里,沈嫣也早有提防。

那夜她跟紫薇要钱匣子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在的,但当时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也没有办法能封住她们的口。

纪氏走后她也曾寻了紫薇她们嘱告过的,但她没想到,这风声还是传开了!

好在她藏的地方只有她自己知道,也不怕他会发现。

“若让我找到了我跟你没完!”

沈渠直接开了她的柜子,一面翻看一面咒骂!

也不知道他是有多急于找到这笔钱,双手在柜子里一阵乱扒,扒完没找到,转而又瞄准一旁斗柜。

乒里乓啷声音不断,四喜等人闻讯进来,只见衣服器皿撒了满地,柜子桌子什么的也都全部被打开。

这哪里是什么找东西?分明就跟强盗来了也似!

“二爷这是做什么呢?”四喜边问边蹲腰捡起东西来。

沈渠一无所获,也气得撂了挑子,抬脚踹翻只绣墩儿,冲回沈嫣跟前道:“你别以为我找不到就会罢休!

“母亲的钱得留给我成家立业的!你一个丫头片子,难道还想霸占娘家家产吗?!”

沈嫣望着他,只顾着冷笑。

这就是她的亲哥哥!因为纪氏的重男轻女,就连沈渠也把她当成了累赘!

她撇头走开,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沈渠也没意思,恨恨瞪了她两眼后便就又大步冲了出去。

四喜走过来:“姑娘你没事吧?”

沈嫣摇摇头。

丫鬟们便默默进来收拾着残局。

沈嫣望着这满地狼籍,手里针线停下,忽然又站起来。

沈渠既然怀疑上她了,那他肯定不会轻易罢休,纪氏的儿女包括她在内,都这副德性!

自私冷漠,对钱要看得极要紧。她拿过来的银子少说都有两三千两,沈渠绝对还会再想别的办法来搜的!

她得赶紧把这些挪走,先把它们全都兑换成现银,再存入钱庄才是!

再还有之前她从纪氏手上零零碎碎要来的银钱,攒下来也有了两箱,她也得一起把它们弄出去,不然的话,沈渠一定也会把它们当成是纪氏的!

可是她又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弄出府才好?

夜里悄声出去肯定不行。

上回纪鹏那事留下的阴影还在,而若是白天从府里走,则必定也会惹人注意,就算是瞒得过沈渠,也瞒不过沈羲。

她这么久没对她下手,谁知道是不是等着她先动?

倘若这几箱首饰银两让她发觉,她若认为也是她二房的,她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她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么说来,唯一的办法便只能分批带出去了。

她看了眼地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说道:“你们先出去。”

梨香院这边珍珠很快便将沈羲要去赴宫宴的事情给大伙说了。

大伙可不知道沈羲不想去的原因,个个都高兴得不行!

敦颐园是赦建于皇宫北面的皇家园林,一面毗邻皇宫,至今有资格进去的人可还不多!

没听说么?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官户才能携眷进入!要不是燕王世子亲点的他,他们老太爷都还不够资格!

就别说还有大典有宫宴还有文武比试以及灯会戏班子什么的了!

这些已足够使人激动不已,就是什么都没有,光凭这仅有的荣誉,那已经是足够大的脸面!

一会儿沈歆听到讯儿也来了,叽叽喳喳地简直要把屋顶给掀翻的样子。

沈羲看她们欢天喜地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仔细想来沈家这会儿也确实找不到个合适的人去赴宴,黄氏是儿媳妇,没有跟着公公露面的道理。

沈歆正待出阁,虽说三个月下来也大有改变,但让她与又终究冒险。

沈嫣就不用提了,就是她同意让她去,沈若浦也不会同意,何况她还未及笄。

而若让黄氏母女同去,恐怕沈若浦心里还要不悦。

到底他独独点中她去,这还是不小的脸面,若赶在从前,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她执意推辞,他生气不说,恐怕还要起疑。

那就只能去了。

大不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尽量呆在沈若浦周围就好。

至于夜里的灯会什么的,她去应个卯就出来,想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如此想定,倒是心安了。

这时候凭雪就忽然进了来:“姑娘,三姑娘出府了。”

沈羲打起精神:“去做什么?”

“不知道。奴婢见她前脚出垂花门,后腿就来禀报了。

“不过,先前二爷去三姑娘屋里闹过,大吵大嚷地,捉着三姑娘追问纪氏的私房。听说房里东西都让他给掀翻了。”

这个沈渠,果然是个废物!

沈羲眼光放冷,扇子也摇得缓了起来。沈渠前脚出门,沈嫣这里后脚就出府,除了把手头钱财转出去还能是什么事?

她想了下,说道:“让旺儿去跟跟吧。”

纪氏这笔钱她倒是无意让沈渠得去,反正也不是二房的,照沈嫣说的,她在纪氏手里吃过的那些苦,得她这些钱倒也不算为过。

而沈渠沈懋往日没少吃没少穿,从纪氏那里得到的关爱也是一等一的,将来还有沈崇光的家产可继承,拿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凭雪退了下去。

沈歆不由道:“她如今还能上哪儿去?”

沈羲虽然从来没提过沈嫣跟纪氏谋财的事情有绝对关系,但她从头至尾有参与,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这些日子撷香院平静得很,偏沈羲自当日早上从撷香院回来也再不提起怎么处置沈嫣,她对她们俩的想法便都有些摸不透。

“也许是随便走走散散心呢?”沈羲慢吞吞说着,说完又低头描起花样子来。

第148章 恶鬼难缠

沈嫣合紧袖子,在垂花门下上了马车便即往府外走去。

车厢里她把藏在袖内的一二十件首饰哗啦啦倒在帕子上,然后扎紧挎在腕上。

倘若这次成功,那她只消再这么出来十来次便可全部搬完了。

等到将它们全化成银票,沈渠就休想再搜到它们了!

她松了口气撩开车窗透风。

而恰在她撩开车窗这当口,旁边茶棚里坐着的一人看到她的脸,随即也起了身,驾了马远远跟在她身后……

沈嫣要去的是离鹿鸣坊有四条街之遥的典当行。

其实典当行也能存当,倘若她不想低价套现,只要付出一定的酬劳,也是可以原封不动地取回来的。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花钱,所以还是换成现成的银票在手上保险。

沈府附近当然也有典当行和钱庄,但是,她又怎么能不防着沈渠呢?

沈羲会夺她钱财的可能性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也难防万一。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停在她所交代的典当行跟前。

拿着小包袱下了车,她唤四喜在车上等着,然后立在门下左右看看,随即进了门去。

这里不会有人认识她,她在外头露面的少,也没有什么朋友,不怕会被撞见。

等到办完事出来,店堂内忽然有伙计走过来道:“沈姑娘,有位刘小姐在后门想见您。”

姓刘的小姐?她何曾认识过这样的人?

她立时警惕,盯着伙计看了半晌,说了句“知道了”,而后飞快出门上了马车。

“快回府!”

车夫迅速打马。

四喜问:“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

她不认识什么刘小姐,假称刘小姐骗她在后门见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她隐约有感觉,她这是被人盯上了。

她必须抓紧时间回府,回府就安全了。

马车回程时比来时快得多。但没走多远速度却慢下来。

她掀了帘子,车夫道:“前面是集市,人多走不快,要么就慢行,要么就走中间小胡同穿过去!”

沈嫣往外望去,只见前方果然人头涌动,眼下正值下晌,正是老百姓们出门买菜归家的时候。

她心里有些焦灼,又再看了看车夫指的小胡同,只见又弯又长,且还没有什么人走,当即便道:“不改道!就走这里。”

但她话刚说完,便就立刻屏息了!

前方人群里,她居然看到个这辈子都再不想见到的人!

“走小胡同!”她心里狂跳,立时下令。

车夫不明其意,但仍是立即掉转马头朝胡同里驶了进去。

纪颉在马上阴狠地瞪了眼急速掉转了头的马车,当即也扬鞭抢了上去!

沈嫣一颗心都快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纪颉为什么会在这里?先前谎称什么刘小姐的人难道是他?他居然在跟踪她?!

前世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她紧扶着车辕大口地喘息着,脸色也越见得发白!

四喜也被她吓得手足无措:“姑娘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恰在这时胡同外响起来一阵迅急马蹄声,三匹马从车后方疾闪过来,在马车前方两丈远倏地停住!

匕首顿住,执刀的人影也忽地收了势。

“表少爷!”车头的四喜惊呼。

沈嫣听到这声音立时心血上涌!

还没等她来得及作出反应,接着就有脚步声快步过来!

然后四喜尖叫着下了车,车夫口里惊惶地唤着什么,马车门就在这时被推了开来!

车外纪颉面目狰狞,咬牙瞪着她,不等她说话,一把便揪住她衣襟将她拖出来!

“婊,子!”

纪颉怒骂着,一手抓住她头发,另一手则扬起来,铺头盖脸往她身上扇去!

四喜与车夫俱都在旁惊叫,但是却没法上前阻拦

因为同来的两个长随俱都将他们拦住了,根本没办法靠上前半步!

沈嫣纤弱身躯,而纪颉已有二十岁,哪里是他的对手?没一会儿两颊便被扇得红肿,吃疼倒在地下,头发也被捋下一大把来!

“怕了吗?!”纪颉将她拖到角落里,将她抵在壁上,左手捏住她下巴,咬牙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纪家害到这步田地!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忘了当初在纪家的时候我怎么说的了?!

“你以为你躲着不出来就行了?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老子今日就让你看看,不听话的下场!”

他扬手朝她脸上扇过去,那声音啪啪直响,简直连一点折扣都没打!

沈嫣抬手抹着嘴角的血,咬唇狠瞪着他,忽然头往前倾,一口咬在他脸上!

纪颉只觉脸上那块肉就要被她撕下来!随即也伸手掐住她脖子!

沈嫣到底抵不过住这股力气,咳嗽着将口松了下来。

但他右脸那块肉却已经被咬脱一半了!如挂了个饺子似的突出在脸颊,说不出的丑陋突兀!

纪颉两眼发红,倏地一下抽出腰间马鞭,对准她身上便抽去!

沈嫣应声翻倒在地上,努力躲避着,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血从她衣下与嘴角透出来,很快便浸染了衣衫。

“姑娘!”四喜哭喊着,挣扎冲过去,被纪家长随又拖了回去。她大哭道:“姓纪的你疯了吗?!让我们老太爷知道,你仔细皮都给扒下来!”

“老太爷?!”纪颉狞笑起来,“老子今日既下了手,就没打算让你们活着回去!我爹都已经让你们给算计进牢狱了,老太爷也被贬了官,我还怕什么?!”

说着他回头往沈嫣身上又抽了两鞭:“叫啊!跟我求饶啊!想死不是?以为我会怜香惜玉?呸!你就是个下贱胚子!连你母亲都说你是个狐狸精!在我面前又装什么清高?

“我真后悔当初在纪家没把你给做了,你这个贱货!

“纪家落到如今地步,都是你害的!今日我若不把你给折磨出油来,我便不姓纪!”

眼下这小胡同虽然不是主路,但却也偶尔会有路人经过,而这畜生竟这么大胆!

四喜再也忍不住,反口往纪家长随臂上一咬,趁机从车头拿起马鞭,对准纪颉便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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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不要废物

这一鞭力道十足,让人看了也不由心惊。

但她跟沈嫣一样,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就是再大的力气,又怎么敌得过强壮的并且常年驾马行走的纪颉?

她这里鞭子刚落,纪颉反手便接住了它!再顺势一拖,四喜便也扑倒在地上!

“看来一个个地都活得不耐烦了!”

纪颉怒吼,猛踹了四喜一脚,接而又拽起沈嫣的胳膊,拖着便往胡同墙上撞去!

刚刚赶到胡同来的旺儿看到这一幕,立时看懵!

沈嫣鼻子嘴角全是血,只觉仍然眼前晕晕的,但她却仍然没吭一声。

她知道就算是叫喊也不会有人过来,而就算有人来了,谁又会来管这种闲事?

“姓纪的你这个畜生!”

正在她灰心无望的时候,这时突然又响起声暴喝!

只见胡同那头突然有人抽出条车辕往纪颉当头扑来,这人面目十分眼熟,竟然是沈羲才招进府的长随旺儿!

纪颉未防这一击,当即扑倒在地上,转而爬起来大骂着,又举起马鞭往旺儿扑来!

“你们还不快回去?!快回去告诉二姑娘!”

旺儿举起车辕往纪颉身上狠命再扑了几下,然后丢了车辕给车夫:“快走!”

车夫回神,立马去拉沈嫣上车,沈嫣却在这一刻之间爆发出来,如同疯了一般夺过车辕又朝纪颉打去!

纪颉一面被旺儿拿马鞭抽打,一面被沈嫣毫无章法地乱扑,顿时也慌了手脚!

四喜见状,当即便提裙往胡同外跑去!

梨香院沈羲正准备吃晚饭,忽然就听有人在外头大声呼喊:“二姑娘!二姑娘救命!”

珍珠元贝听见声音全跑出去。

沈羲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赶紧起身到了门口。

便见一个丫头披头散发地闯了过来,到了她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痛哭着诉说起来:“二姑娘救救我们姑娘吧!

“我们姑娘快被纪颉那畜生给打死了!求求您了二姑娘!”

她边说边咚咚地磕头,没一会儿庑廊下便只听见她头撞地的声音。

“四喜?!”珍珠认出来,“三姑娘怎么了?!”

“我们姑娘,刚才遇到了纪颉那畜生……”

四喜这里抽抽答答,把来龙去脉大脉说了,然后哭着道:“他们纪家贪财,偏他们还把所有过错安在我们姑娘头上!

“那姓纪的简直不是人,姑娘是他的亲表妹,他怎么下得去手!”

她并不知道沈嫣在纪家曾被轻薄一事,因此满腔皆是不可思议。

沈羲却对这层知道得一清二楚!

“来人!备车!”

虽然说她从没打算轻饶沈嫣,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如果没有纪颉前世所造的孽,也不会有她这一世惹出来的这么多事!

且不管怎么样都好,这畜生怎么能对一个弱女子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且她再不济也是沈家的小姐,她不听话不规矩自有她沈家的人来管教!

她都还没曾动手,纪家那畜生也配来碰她?!

“多带上几个人!拿着棍棒,跟我走!”

胡同里,沈嫣浑然不顾一切地扑打着纪颉,同来的两个长随见到她这副样子也早缩到了一旁。

纪颉在她与旺儿双面夹攻下,到底还是中了不少招,没一会儿口鼻流血,手臂也抬不起来。

“臭娘们!今日这笔帐你且记着,改日爷再同你好好算!”

他边挡边后退,打算掉头逃走。

哪知道才走几步他便走不动了,面前不知几时已经多了个素衣少女,身后还带着七八个手执长棍的家丁!

“纪公子想往哪里走?”沈羲立在他五步外,浑身寒意森森,“既然那么多帐要算,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算了也罢!正好,我跟你们纪家也有笔恩怨的。”

“你——羲姐儿?!”纪颉认出她来,却未把她放在眼里,“你想干什么!”

沈羲走上前,围着他转了半圈,凝眉将他打量了两回,说道:“身高不足六尺,一身肥肉晃荡,两眼歪斜无神,满嘴污秽逼人!自己长成个黄鼠狼样,还骂人家狐狸精?”

纪颉被她瞧得无地自容,再被她这一奚落,不免恼羞成怒!

扬了鞭子要甩过来,鞭子才在半空,他整个人却已经抛开到了三步外!

七八木棍扑到他身上,他立时便昏死过去。

沈羲走到他跟前,一脚踩在他脖子上,脚尖在他喉节上一用力,他又醒过来。

“我听说,你今儿来了就没有打算放我们沈家的人回去?太好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狠绝性子!所以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嫣姐儿过来!”

沈嫣自她出现时起便已安静下来,但整个人仍然是被愤怒包围着的。

听到呼唤她抬起头,看到沈羲的凌利目光,不由又紧咽了口唾液!

她吃不准她想干什么,是想连同她一起结果了,还是要像纪颉一样地折磨她?

她下意识地后退,她害怕,她害怕!

她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仿佛只有尖叫才能驱赶走她心里此刻的恐惧和彷徨!

忽然一双手掰下她的手来,而后一巴掌又落到她脸上!

“我要的可不是废物!”

面前一张不留一丝情面的冷艳面孔,写满了对她的鄙视和嫌弃。

她流着泪,双手撑地,无声号啕起来。

她不是废物,不是废物!

紧接着,她抬起头,瞪视着不远处的纪颉,再次像只愤怒的小母狮般,疾冲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把剪刀落在正颤抖着的纪颉的腰身上,那冰冷的声音又落下来:“拿着它,做你想做的。”

做她想做的,她想做的就是杀了他!再将他千刀万剐!

可是不!她不能杀他!

那太便宜他了!

她怎么能让他死的这么痛快?她不能!

她绝不能饶了他,让他再有机会祸害她!

她一把抓起剪刀,张开悬在了他裤裆上方。

纪颉起了阵剧烈颤抖,脸上血色也瞬间褪尽!

“嫣姐儿!你不能!你不能——啊!”

一柱血光自剪开的衣衫下迸出来,瞬间在地上洒开一朵花。

第150章 所图谋的

纪颉瘫倒在地上,沈羲走过来,说道:“把人捆起来,带回府里去,让她们纪家过来接人!”

又扫视着满群家丁道:“谁要是敢往外嚷一个字,也仔细你们的家伙什儿!”

在场的都是沈家的人,有她这话,家丁们哪敢有什么屁话?当即便架着纪颉出去了。

胡同里只剩下沈羲他们几个,沈嫣仍然跪坐在地上,望着地上那滩血,眼泪像永远止不住。

沈羲任她哭了会儿,才说道:“回去吧。”

四喜连忙架着沈嫣上车,间隙里还不忘抹两把眼泪。

等到沈羲上了车,便见形容不堪的沈嫣呆坐在车内,里头衣衫四处透着血迹,说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她自包袱里取了件披风给她罩上,而后冷眼将她瞧着,再不说二话,一路往沈府去。

到达府门下时天色已半黑,趁着暮色进了垂花门,沈羲引着沈嫣她们往撷香院去。

四喜在车上已经重新给沈嫣梳了妆,身上也包了披风,看不出来。

珍珠与裴姨娘她们事先得了消息,早已经备好了热水在揽月斋。

四喜直接扶沈嫣去了清洗,沈羲招呼好了之后,便回了梨香院继续用饭。

里屋里四喜侍候着沈嫣沐浴,说是沐浴,但身上伤痕累累,又何曾下得了水?

不过是拿帕子沾水细细地擦拭着罢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能听到沈嫣紧咬的牙关下不时传来的倒吸气声。

四喜边哭边擦,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扔了帕子跪在她跟前道:“姑娘就跟二姑娘认个错吧!您别么跟自己过不去了!

“奴婢也瞧出来了,二姑娘并不是那等容不了人的人,先前若不是她派着旺儿在后跟着,今儿哪里还能有咱们的活路?

“就更别提让那姓纪的受到严惩了!

“说起来,大姑娘还不是凭着二姑娘才有如今?姑娘只要去跟二姑娘说个好话,认个错,二姑娘兴许也会把她当亲姐妹看的。

“如今老太爷可最疼梨香院,姑娘跟二姑娘把错认了,总归没有坏处的!至少,也不会像这样家里府外都没个安生吧?”

沈嫣垂着眼,没说话。

这道理她岂有不明白的?

她早就明白的!

可她也知道沈羲明摆着是在等着她送上门,她岂又能甘心乖乖受伏?

她虽然处境困难,却不想被她所摆布。她想过,她只要不出府,纪颉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虽然有个沈渠,但她也不是没办法治他。

真把她逼急了,她也直接告到沈若浦跟前去!沈渠无凭无据,能拿她怎么着?

至于她的婚事,府里总会帮她打理的。

要不要嫁梅家——这不离他们登门议婚还早么?

她都活过两世的人,难道还得靠她沈羲才能过活?

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也问过自己,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她知道她应该转身投靠沈羲,但她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筹码可以换取她的友好相对。

倘若她知道她图谋的是什么,那不就好办了么?

“姑娘!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四喜摇着她的胳膊哭起来,“不管怎么说,眼下太太不在了,老爷也不会管您,您总该替自己寻条活路不是吗?!

“眼下二姑娘就在外头,何况当初也确是咱们算计了二房,您去认个错,能吃什么亏呢!”

她摇她胳膊的时候,臂上被马鞭抽到的伤痕也暴露在眼前。

沈嫣这才想起,先前她也是挨过纪颉的打的。

所以眼下这番劝说,她也是发自真心的吧?

她真是白活了两世!不但连自己的人生没过好,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这么想着她眼泪又掉下来,吧嗒吧嗒,沉重得像石头。

纪家那边听到消息就已经过来人了,万荣堂那边,沈若浦暴跳如雷,沈羲没有过去。

她相信这件事情他一定有办法处理好的,她不担心。

吃完饭,她极有耐心地在屋里吃着茶,一时见明月升起,又点燃一块香投进香炉。

玉兰花的香味逐渐弥漫了整个间屋子,小胡同里那暴戾的一幕已然远去,但裴姨娘她们仍然在叹息。

一会儿珍珠又匆匆进来:“三姑娘来了。”

沈羲顿了顿,抬眼便见四喜已搀着沈嫣到了门下。

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还未足,经过那番狂风骤雨,越发像朵暴雨击打后的梨花。

沈嫣走进来,到了她跟前,二话不说跪下地,先自磕起了头。

三个头磕完,她默跪在地上,仍然没有吭声。

沈羲端详她片刻,先将丫鬟们挥了出去,而后道:“论年纪,你比我大吧?”

这话像击破湖面的石头,将沈嫣的心也猛地一击!

“很意外是吗?”

沈羲扬唇,顺手自小瓷瓶里勾了些滋润的香脂在手上抹匀,然后忽然肃颜:“毕竟如今跟你前世所知道的不同了。不知道你前世里的沈家,后来是什么样子?”

沈嫣本无血色的脸色开始变得更白!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会知道前世后世?于外人而言,她只是个深居简出的深闺小姐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急急地摇头。

可她慌乱的样子,却彰显着一切。

沈羲垂眼看着贝壳一般的手指甲,说道:“我也不是很有耐性。而且我也不喜欢废话。

“就算没有你,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但你如果肯配合,我敢保证,你得到的远比你想到的会要更多。”

至少,在沈家她就可以放宽心过日子。

她那些污糟的过去,也会就此终止。

她话里无一丝威逼之意,可沈嫣却在这番话下发起抖来!

她知道她重生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莫非——”

说到这里她也已经说不下去!她总共只提过这么一次,就是纪氏走的那天早上!

这么说来,那番话已经被她听去了?!

原来她这些日子之所以不动她,竟是因为早把她的底牌看穿!

她真的是在等着她前来投降。

可她竟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她怔怔望向桌畔的她,心底开始有了凛意。

第151章 通了心窍

座上的沈羲唇角微勾望着她,端凝雍容,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她双肩开始垮下去,垮到连身子也瘫坐在地上。她两世为人,也终究还是扛不住一个她。

“沈家,沈家也没有——”

“坐下说。”

沈羲略扭头指了指桌畔绣墩儿。

沈嫣抬头看了眼她,爬起来坐下去。

接着沈羲顺手倒了杯水过来:“我问你,你回答。先说,老太爷最后官至哪里?”

这点是要紧的,她还有大半辈子要活,不能不在意。

沈嫣手扶着杯子,说道:“也还是刑部侍郎。”见她神色微凝,她立马又道:“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是如此。

“我是未满十九岁时死的。老太爷原本明年有次升迁的机会,好像是燕王世子跟吏部提的,但是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升成。”

朝廷每年底才会有政绩考评,沈若浦今年得获嘉奖,又是萧淮提的,能够提上升迁议案不算奇怪。

但是,没有升上似乎也不怎么奇怪。毕竟沈家之前乱成什么样子?!

有这么一群拖后腿的家人,沈若浦能在刑部侍郎任上稳居十来年不动也叫做难得。

沈羲又问道:“沈家那几年又怎么样了?”

沈嫣静默着想了想,说道:“大姐姐嫁到杨家翌年,大伯父调回京师,走的自然是杨家的关系。

“但是,大伯父回京之后,大姐姐在杨家就时有坏消息传来。

“原先她初初过去时还能忍着,后来大伯回了京,她也松懈了。

“总是嫌弃杨公子不好,后来听说与林霈在外碰面,让杨家人抓个正着,虽然事实证明只是意外相遇,但她在杨家处境终究还是一落千丈。

“加上性子又不懂得讨巧,据说进宫也没个规矩,于是弄得杨家与沈家关系也越来越僵。”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眼她。

想到前世又不由想到如今的沈歆。她又岂还是原先的样子?

那会儿她整个人如被林霈牵去了魂,就是出阁前一个月还跟在林霈身后霈哥哥长霈哥哥短的。

再看看现在,她不止举止端庄,行事大方,更是连林霈提都没再提过半个字。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她前世对林霈的纠缠,她之前又怎会提议污她的名声毁她的婚?

沈羲听完,对沈歆这段倒罢,这也是她早就算到了的,否则也不会下狠心整治她。

不过听她提到林霈,倒是又问了一嘴:“林霈后来又如何?”

问到这里,沈嫣面色却古怪起来,一双杏眼儿在她脸上不住打转。

还没等想到什么,她却又已经说道:“明年春天,林家会来求亲,求娶二姐姐为他们大少奶奶。”

林霈求娶她?!

沈羲禁不住呛了呛。

沈嫣甚少看到她这副吃惊的模样,紧绷的心情莫名松了松。

她倒是也知道她对林霈没那份意思的,说起来也就没有了压力:“老太爷还同意了。明年九月,二姐姐成了林家少奶奶。”

沈羲呛完,还是不可思议。林霈居然会跟沈若浦求娶原主?

纵然她知道原主心性不差,林霈对她或许也有几分真意。

可是他是林家嫡长子,林家正三品大理寺正卿,那林霈日后必然也会要有一番前途的。

林家怎么会答应他选个心性脾气都不是那么好的沈羲当少奶奶?

再说了,倘若他对原主那么真心,当年二房出事,他为何又避而不见?

后来在杏儿沟三年,他不是也没露过面么?

听到这个坏消息,她不把算把二房消息继续打听下去了。

她又道:“你父母亲后来又怎样?”

沈嫣脸色倏地垮下,她掐着手心,目光蓦然也有些无措起来。

纪氏与纪家给她的伤害一经撕开,她便变得无所适从,她一个人暗自舔舐可以,但暴露出来,她终究不堪。

“他们,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的。

“我在梅家出事之后,听说我父亲回到京师闹着要休了我母亲,当然是没有休成,但是她也神神叨叨地了。

“我父亲不知怎样,总之有我母亲占着正室位置,他也没办法另娶,就那样吧。”

她脸上满是冷漠无奈。沈羲静默了会儿,也说道:“你也快十四了,父亲兄弟靠不住便不靠,总归还有个老太爷会管着你。

“纪家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些污糟事儿,只要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沈嫣点点头。

这里等她平息了会儿,沈羲终于问起要紧的那桩:“那韩家呢?”

“什么?”她愣了愣。

“我说韩家。”沈羲不容她回避,“当朝首辅韩顿,他整个家族在未来几年是什么模样?”

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有着这么大的跨度,沈羲愣了愣,然后道:“朝上的事我不太清楚。”

说完见沈羲仍在盯着她瞧,她忽而也察觉这层避不过去。

韩家跟沈家一直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居然会问及他们——难道说,她的目的根本就不在沈家,而是在她难以想象的地方?

她七窍忽然之间似又通了一窍!

难怪她会因为她重生的身份放过她了,她之于她的价值,竟就在于她知道未来事!

那她之于她岂不只是个工具而已?但是想通了这点,她却反而安心起来!

被人当工具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毫无利用价值,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利用你做什么,不是么?

原本她还有些忐忑,甚至可以说对她还有些提防。

到眼下,她却忽然间没有了。

因为她确定她所图谋的她正好就有,清楚了自己在她面前的份量,她也才能明白自己的份量。

“朝上事我所知不多,不过,几件大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她定了定神,声音也平稳响亮起来:“韩阁老如今位居首辅,而过不久,这份荣耀还将要扩张。在年末,皇上将会加封他为太师,位列三公,成为真正的举世望族。”

韩顿不过三十余岁,位列内阁首辅已是了不得,皇帝居然还加封他为三公?

这岂不是与功绩在身的太傅毕耘都已平起平坐?

“怎么会突然加封他?”沈羲凝眉。

加封这些至高品阶要么是有多年的政绩,要么是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韩顿属于哪种?

第152章 竟有这事!

“也不算是突然。”

沈嫣道:“今年这次龙诞宫宴上,韩阁老护驾有功。再者后来又接连帮着解除了几项危机,正碰上太师谢钰重疾离世。

“几桩事情接连而来,太后便就与内阁商议,加封了他为太师。”

沈羲耐着性子听到最后,等到她话音落下便立即道:“你方才说宫宴护驾?”

“是啊。”沈嫣点头,“那次的宫宴,我与母亲去了的,虽然没得到敦赜园赏戏赏灯会的资格,入宫赴宴的资格却还是有。

“有人趁着宫里大宴,在乾清宫行刺,韩阁老因为就在近处,所以第一个救下了皇上。”

沈羲愣了有半会儿,而后才道:“什么人会这么大胆?”

“是赫连人。”沈嫣道。

沈羲心下猛地一沉!

她才开口说到有人在宫宴上行刺她就在想千万别是赫连人,没想到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她问道。

沈嫣回想了下,娓娓道来:“我记得正是在乾清宫,那会儿宫宴还未曾散席。

“但慈宁宫这边女眷们却散得早,我与母亲退席出来,准备就近走走消消食,就接着去看接下来的文武校场。

“哪知道才走到乾清宫外侧就听正殿那边一片纷乱,紧接着就有大批侍卫把住了各处甬道!

“我们也被圈在原地不能走动,同时被就地圈起来的还有比我们级别更高的官眷。

“那会儿我就猜想出大事了,果不其然,之后就有亲军卫的人大批地开始搜查,后来又有凌云阁的人到来。如此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禁令才撤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有赫连人混入了宫中,意图行刺皇上。”

沈羲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做到呢?燕王府的人不在么?”

“京师这么大的场面,燕王提前出京去了巡查五军各地,而京师则由燕王世子与亲军十二卫的人负责安全。

“但事发当时本应该就近护驾的燕王世子,却不知为何中途离了席,而刺客就是趁着那当口下的手。”

趁萧淮不在的时候离的席?

沈羲屏息半刻,疑心道:“难不成这刺客跟燕王世子——”

“自然不是。”沈嫣知道她想什么,“燕王府的人身负整个大周安稳之责,且这江山也是燕王与太祖共同打下来的,他怎么可能会放赫连人来刺杀皇帝呢?”

说的也是。

沈羲不由想起在小胡同里萧淮疑心她是细作时,毫不犹豫摆出那把刀时的样子。

就算是燕王父子真有那取而代之自己当皇帝的心思,他也完全不必想出这么蹩脚的主意。

连她都能瞬间怀疑到他身上,旁人又怎么会怀疑不到?

他要做,也绝不会做得这么傻的。

那这赫连刺客究竟又是怎么进去的?他又怎么这么傻呢?

宫宴上发生这种事,他是根本逃不脱的。

而且他就算是杀死了小皇帝又有什么用?以郑太后为首的大周朝廷才是祸根孽胎。

这么样毫无胜算地赴死,值得吗?

她绝不赞成没有意义的赴死。

她虽然没有什么复国的野心,也绝没有什么扛起整个民族兴亡的能力,可是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所剩不多的同胞去送命。

“那这件事看起来还不小。”她说道。

“倒也还好。”沈嫣道,“当时那赫连人拿住之后就让凌云阁的人给抓回去杀了。

“而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消息的。

“因为太后下旨,不能扰乱龙诞宫宴顺利进行,所以消息并没有扩散,而我也是回府之后才听老太爷说的。”

沈羲听到郑太后下旨,又凝起眉来。

之所以防止消息扩散恐怕不只是为了宫宴顺利,连赫连人都敢进宫刺杀的消息倘若四散传开来,于大周朝廷稳定也是很不利的。

毕竟建国不过十余年,而小皇帝如今身边又群狼环伺,这个时候民心稳定尤为重要。

看来这趟宫宴,她倒是非去看看不可了……

抛去刺客飞蛾扑火的行为以外,只说韩顿经此一事又立下护驾之功,日后势头恐怕锐不可挡。

燕王府虽然强势专权,但是一个朝廷不可能文武只兴一方,宫里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夺回燕王府手上的兵权之外,绝不可能会对燕王府进行打压。

况且,这天下兵马不总也得人来执掌吗?

而燕王府除非有拎开皇帝自己当家作主的打算之外,他们也不可能会因为朝政而针对韩家。

如此一来,便将会形成韩顿愈发位高权重,并且在朝上还没有什么政敌的局面。

关键是,他爬得愈高,温婵就愈稳当!

她风光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张盈回来了,又怎么能容得她继续风光下去?

就算是将会干扰到韩家的仕途,可是也别忘了,韩顿当初是在张家读的书,是张家栽培了他多年,他才能拥有如此辉煌前途!

他要出人头地她或许管不着,可师门都灭亡了,作为新朝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可也曾替赫连人阻挡过一次半次屠刀?

要知道,大周这群拓跋人,灭的不是大秦皇室,而是整个赫连族!

从这点来说,让韩顿受点损失,她可是一点不亏心呢!

想到这里她望着沈嫣:“既是如此,这次宫宴你随我去。”

沈嫣微怔,她可不认为这种情况下她还有这份体面去。

沈羲倒是把话说得明白:“倘若能发挥作用,没什么不能去的。”

沈嫣不同沈歆,沈歆那二傻子没吃过什么苦,有点弯弯绕就能治她。

沈嫣却受够了人世冷暖,对谁都皆有着提防,手段花样那些虽然也有用,可也有吃力不讨好的风险,倒不如把利害跟她摊得明明白白,让她衡量好之后再把心交出来。

打发她回去后珍珠就带来消息,纪颉被纪夫人以及纪家旁族的一对夫妇给带回去了。

由于得顾着沈嫣的名节,本着不把事情闹大的原则,沈若浦没要纪颉的命,只把他腿打折了。

而后命他们三天之必须撤回毫州祖籍,再也不在京师出现。

沈羲估摸着差不多是这般结果,不然的话当初她就自己直接了结了他,然后再丢给沈若浦善后了。

抱歉啊…今天晚了点…

第153章 内闱失和

沈嫣给她的前路拓开了新的天地,她着意将纪家这事抛去脑后。

然而隔日早上,珍珠却又带了消息给她:“听说纪家昨儿才出城门,纪颉那畜生就让人半路割了舌头和双手!

“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老太爷似乎竟是不知道这件事呢!”

沈羲闻言也陡然在廊下停步。“谁干的?”

“就是不知道!”珍珠道,“纪家还以为是咱们干的,又折回来扑到刑部寻老太爷来着。

“老太爷发了怒,让他们不行就去顺天府告状,让顺天府去查看是谁干的!

“他们不晓得是掂量着告也告不过,还是相信了老太爷的话,到底还是走了。”

沈羲心里疑云顿生,这就怪了,不是沈若浦,也不是她干的,沈嫣若是有这本事也不至于被纪颉欺成那样。

沈渠那德性是根本不必指望。

那除此之外还会有谁?纪家在别处还有仇家?

割了双手和舌头……这分明是不想让他往外再说话,这难道是为了沈嫣的事封他的口?

可是能在纪家人眼皮底下把他的舌头和双手割了,还让人抓不到证据,若无一定本事,可绝做不到!

有这身本事,并且还帮着她们的,她印象中就只有——戚九?!

难道是戚九?

想到这里她脑里忽地又一凛。

纪家谋了二房大笔家产,且这次纪颉又胆大到想谋取沈嫣的命,难保下次不会把心思动到她头上。

戚九既然一心要保护她,自然不会容许他安心活在世上,她怎么让沈嫣阉了他的,戚九为此封了他的口也有可能。

而且关键是除去她之外,真没有会这么做了!

可她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出现呢?

她脑海里闪过沈嫣说过的行刺的赫连人的影子,眉头一皱几日也没有散开来。

说话间到了七月。

沈羲趁着沈歆聘礼过后的空档,跟沈若浦禀过想带着沈嫣一道进宫去看看之后,两边厢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燕王府近来也没有几个是轻松的。

萧淮刚进昭阳宫,苏言便迎上来与他禀报:“宫里送了仪程来,大典上世子与韩阁老分别为文武百官之首,韩阁老宣旨,世子执仪,全程主持。

“冠冕礼服,王辇车驾,属下都已经备好。承运殿那边也已经将各部将名单呈上来,请少主过目。”

京师大典,在野各处乃是重中之重。

燕王已于半个月前出京,巡视各军营。

赫连人是大周皇室的心腹大患,乌马人虽然危害不大,但这些年也被压迫得紧。

倘若赶在这时候二族余党闹事,那与大周朝廷面上可无光。

因此京师这边的安危则交了给萧淮,他将率领中军衙门部下负责皇宫以外以及京城以内的禁卫。

侍官上来卸甲,萧淮除了衣衫跨进浴桶,对着案角香炉默了片刻,说道:“沈家哪些人去?”

苏言微顿,退了出去。

隔片刻再进来,禀道:“是沈若浦大人和沈家二姑娘三姑娘。”

萧淮泼了捧水净面,没再说话。

裴姨娘为着沈羲进宫又新制了好几件衣裳,又新打了几件头面。

去琼花台挑款式的时候刘凌按本钱给了她,他笑道:“沈姑娘可是咱们铺子的财神,岂能赚她的钱?”

裴姨娘乐得挑多了两件。

沈羲这几日则打听了下韩家女眷的行程。

秋氏那边听说沈家这次得获殊荣,也是派人来打过招呼的。

以她的身份当然不需要来巴结他们这样的人家,可锦上添花这种事,做做也不会吃亏。

何况温婵也说过,凭她的才情日后于韩家还会有用处,她自然乐得多给几分脸面。

此番除去设法阻止赫连刺客飞蛾扑火之外,沈羲还有件事情想弄清楚,温婵或者说韩家,手上究竟拥有多少张家的旧物?

但凭她这个外人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她就得在韩家内部下手,且还得找准一个能摸得清这数目的人。

韩顿与韩二老爷韩建彰毫无疑问肯定知道,但这两块骨头她目前啃不动。

韩凝姐妹,宋姣,秋氏,都有可能,但没有说给她听的道理。

此外便就只有她身边掌库房的下人清楚了。

温婵自己能有什么下人?她嫁去韩家,陪嫁的必然都是张家过去的人。

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总还能留得下几个。而她就算硌应张家,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一个贴身的丫鬟也不曾留下来吧?

她死后醒来到如今,不过三四个月,当年她房里那些人,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初六夜里她便就拿纸写下来几个名字,分别拿了给珍珠元贝:“介时到了宫里,你们俩就想办法找机会跟韩家下人套套近乎,打听打听这几个人还在不在韩家。

“倘若在,那他们的下落,处境,这些都设法问一问。”

珍珠元贝郑重点头。

沈嫣拿了服饰头面过来让沈羲把关,因此也在场。

听她几次打听韩家,心知她有事待办,也不敢打听究竟。

但想了想她又还是走过来:“韩阁老与夫人,似乎关系不是很好。”

沈羲扭头望着她。

她说道:“因为我记得,韩阁老位列三公没多久,他的夫人就搬离正院,去往南郊如意镇上的别院住去了。

“反正一直到最后我死时,也还没有搬回来。”

沈羲猜测过韩大奶奶徐氏在韩家地位微妙,但却没想过跟韩顿关系不好。

按理说,有个如此出色的夫婿,徐氏应该悉心辅佐才是。

而韩顿倘若内闱不和,又怎么在朝堂上毫无顾虑地走到风生水起?况且,他们年纪还没到两看生厌的时候。

“他可是有妾?”她问道。

“没有。”沈嫣笃定地摇头,“韩阁老之所以德高望重,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理政才能极高,同时他私下里也十分检点。

“极少参加朝官邀约应酬,就是去了,听说也是清水局。家里没有妾侍,连通房也不曾有。”

那就奇怪了。

清水局就是不请任何官妓歌姬的饭局,韩顿既是如此检点,那跟夫人徐氏为何内闱失和?

再想想秋氏在温婵面前那般胆小谨慎,家里女眷必然也难做人,这失和的原因,该不会跟那老婆子也有关系?

第154章 伺机而动

沈嫣当然给不了她这些答案。

这里把翌日该穿的衣裳选定,便就各自回房好生歇息。

翌日凌晨刚过,大街上就满是马蹄与车轱辘声了。

沈若浦早早的穿戴完毕,乘着轿子从正门上了大街。

官眷们并不必去那么早,文武百官在辰时大典后才会从端门进入宫中,她们只要在辰正前入宫即可。

沈羲把珍珠元贝,凭霜凭雪都带上,马车往皇宫一靠近,她心思便就全扑到了这上头。

大周的皇宫也是大秦的皇宫,那也可算是她的故地,在宫里怎么走动她完全不担心。

虽然说此程也有风险,可只要保证谨守规矩不惹事,出意外的事情还是极少极少的。

上一次进皇宫还是死前一个月的时候。

正值冬月,肖皇后又怀上了,派了软轿来接她入宫说话。

她记得那天的雪也是极大,她那不过三十岁,却已经早生了华发的表姐夫捧着折子坐在坤宁宫薰笼前,一面理政一面陪着表姐。

但说是陪着,其实他又往往入神到皇后连连在殿里唤他他也听不见。

那样勤勉的皇帝,不知道为何终是没能将三族矛盾给快刀斩乱麻地解决。

以至于大秦守了近四百年的皇宫,突然就易了主。

今日城内几条主要大街全部设了禁,路上车水马龙,别提多热闹。

宫门下更是车马如梭,端门内换了轿,直入宫廷内。

到了百级玉阶之下,下轿步行。

今日女眷主宴场在慈宁宫,但是不拘行走,只要没有羽林军把守的地方,皆可通行。

其实能走的地方也不外乎乾清宫、慈宁宫以及御花园,正殿与后宫寻常人自然是不能去的。

沈羲引着沈嫣到了乾清宫与沈若浦碰头。

沈若浦道:“你若拘得慌,宫宴过后便可出宫回府。等到夜里再来,也可寻寻熟悉的女眷走走逛逛。”

沈羲不置可否。

倘若没有沈嫣说的这件事,那么她兴许真会应个卯就走。

可是既然知道有人要涉险,她总归得想办法守住这一刻到来才是。

诚然她没有办法进到乾清宫抢在韩顿之前防备对方行动,也没有办法帮助刺客逃脱,可是,谁又肯定她没有办法阻止韩顿贪得这个功绩呢?

这几桩里但凡做到了一样,她也算是没白来这趟!

这里回应了两句,便就问沈若浦道:“今儿随侍在皇上身边的人都有谁呢?”

沈若浦道:“自然是燕王世子与韩阁老等人,旁人也没几个有这体面。”

萧淮也随在皇帝身边?那这就不应该了。

以他的本事,不可能会让刺客得手的。

再抬看看四周围,除去随处可见的侍卫,还有亲军十二卫的将士,方才进宫时也还看到有中军衙门的将士层层把守。

这么密不透风的,真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来送死?

她这里疑惑着,沈若浦回头看了眼殿内,已摆手挥了挥他们,进了殿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沈嫣问。

沈羲想了想,说道:“元贝去打听韩家女眷在哪儿,珍珠去打听燕王世子何在。”又道:“可记得事出在具体什么时刻?”

沈嫣略想,说道:“应是在宫宴后半段。女眷们不吃酒,席散得早,那会儿文武校场也快开始了的。”

沈羲看看天色,还不到午时,那显然还早。便说道:“我们先去西路走走。”

宫里如今人不多,西路应是空着的,沈羲记得那里有处小花园,倒是还精致僻静。

今日宫廷禁卫她看在眼里,确是岗哨密布。

思来想去,她倒是宁愿沈嫣这世的轨迹在这里也发生了变化。

因为只要平安无事,那么韩顿再往上爬的机会便少之又少,而赫连人也不必多一个出来送掉性命——关键是,她极担心这个人会是戚九!

戚九这些年一直呆在京师,而且她还是大秦皇宫的侍卫,万一她真愚忠到为了一个早就死去了的旧主豁出性命的地步呢?

但是一路过来,却与她前世所见毫无二致,只除了陪她来的由纪氏换成了她。

所以如今她最为期待的,便是这个人不要是戚九。

其次便是萧淮一直呆在乾清宫不要动。

她们刚踏入西路甬道,珍珠就回来了:“燕王世子如今在东路紫曜殿,今日中军衙门调来了两千人马加援,紫曜殿便是萧世子的临时理政处。

“但最多半个时辰他就要回乾清宫了,因为燕王出京去了各军营巡视,世子今日有护驾之责。”

半个时辰后约摸也就是宫宴开席的时候,他只要在开席之前回去,便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也不知道前世里他究竟是为何原因中途离席的?

她原地停步想了想:“还是先去坤宁宫转转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就这半个时候里刺客出现了呢?

乾清宫她进不去,但坤宁宫离乾清宫近,也是今日女眷们可活动的,离乾清宫最近的去处。

倘若戚九来了,那她便有机会在事出之前截住她。

倘若不是戚九——这宫里她熟,一旦事出,她说不定也可以视情况设法营救营救……

于是一行人便就径直往坤宁宫来。

沈嫣见她目不斜视一路向前,不带半点犹豫,仿若行走在自家庭院一般轻车熟路地,按理说她应该是没曾来过,倒比她这来过一次的还要熟悉,心下便不免暗暗称奇。

却也不敢多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十分乖觉。

不过片刻便到了坤宁宫门外,沈羲停步看了看门楣上的匾额,心头微叹,而后扫视着四处。

宫外游廊下甬道上,四面都是珠光宝气的官眷,这盛世与昔日大秦一样,只不过这皇宫已然易主。

肖皇后晚于永定皇帝三年而薨,谥号文康,死了也有二十四年了。

在她之后又有大秦末代皇后曾经进驻,之后又是李锭的皇后,属于肖皇后的痕迹再也难以找到了。

“二姐姐,你这么关注乾清宫做什么?”

即便是知道有些事她再不该问,沈嫣也还是把话问了出来。

乾清宫今日要出的不是小事,她们不过是闺阁女子,明知有事发生便应该避开的,怎能够还往上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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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因为正在写大的情节,我需要反复捋顺,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加更,该加的月底都会补上的~

第155章 撞见鬼了

沈羲没打算全瞒着她,但也没想好眼下就透露给她。

听到这里,便说道:“要不你们先去方才我说的那小花园等我,我在这里站站,回头再来寻你们。”

沈嫣看了她两眼,点点头。

等到目送她们没入了人群,她这里略为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打算四处走走,但忽然就走不动了!

她面前不知几时竟然多了堵人墙……

“肖姑娘别来无恙?”

贺兰谆负手立在她身前,颀长身躯如苍松翠竹,一张脸放在少年将军身上便英气勃勃,放在儒士身躯上则顾盼之间万千风流,但此刻,这双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清凉。

沈羲此番倒是真忘了有可能会遇见他……

这可真是撞了鬼了!

是装不认识还是立刻掉头走人?

贺兰谆见她不说话,也没有催促,一双眼倒是紧紧将她盯住,倒看她又要耍出什么花样来。

沈羲屏息半晌,末了先乖顺地施了个礼:“贺兰大人。”

如果想日后被他盯着不放的话,那走人确是个好主意,他堂堂王府掌宫大人也不可能拽着她不放。

可关键是这次走了,下次再见面怎么办?她还想挖掘他身上秘密,总不能把关系再搞僵。

再者,她跟他玩手段,到头来不还是她吃亏?碰到燕王府这些人,她最好识相些。

贺兰谆脸上看不出半点素日的温润谦和:“我如果没有认错,刚才那位小姐应该是刑部侍郎沈若浦排行第三的小姐。

“而我要是没听错,沈三小姐刚才称呼肖姑娘为二姐姐,对此,姑娘不想解释几句么?”

他若不是刚刚好巧遇到,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被眼皮底下的朝臣家女眷给骗了!

而她既是官宦女眷,就应该知道他不好骗,想想当初她假冒名姓填表时的泰然自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这份勇气?

沈羲也知道,贺兰谆身为承运殿掌宫,有生杀之权,他对外的权力比起萧淮来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这里沉吟了会儿,便就沉着说道:“贺兰大人没有听错,我便是沈府的二小姐沈羲。”

贺兰谆扬首眯眼。

沈羲看了眼他,接着又道:“当日我贪玩,去了刑场看热闹,不想遇到那样的事。

“后来在中军衙门,我又因为不想牵连到府里,引起家祖斥责,所以才斗胆欺瞒了大人。这是我的罪过,还请大人恕我无知莽撞。”

贺兰谆目色沉黯,看不出来是喜是怒。

本来这件事过去了几个月,他已经淡忘了,但眼下她堂而皇之站在面前,倒是又将当日落在他脑海里的印象也给勾了出来。

沈若浦的孙女……还真是让人意外!

“这么说,你是沈崇信的女儿。”他环了胸,想起沈若浦三年前被赐死的次子来。

沈羲颌首道:“是。”

贺兰谆眉头皱得更紧了。

倘若是沈崇信的女儿那还情有可原。

但即便是沈崇信再优秀,他们家底蕴也摆在那里,怎么会教出来这么个落落大方的小姐?

他看她半晌,说道:“看来我得去寻令祖说说这件事。”

说完他转过身,往阶下走了。

沈羲顿住,连忙追上:“大人救命!”

告诉沈若浦还了得?那她跟萧淮也认识的事儿八成也要被他挖出来了!

就算是沈若浦挖不出她血统的事来,可到底萧淮身份摆在那里,她可不想因为萧淮而节外生枝,进而成为众矢之的!

她快步绕到他前面,紧抿双唇片刻,说道:“家祖严厉得很,若知道我淘气,定然会把我关佛堂,上回我跪了几个时辰回来,差点连命都丢了,我才十五岁呢,还不想死。

“大人饶命,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说完她深施了个礼,低眉顺眼望着脚下。

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装可怜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贺兰谆冷眼扫过她。

他虽不吝拿这身份压人,但到底他平日还得驭下。

倘若让人知道连个小姑娘家都能随随便便地骗他,他又如何服众?

他若无法服众,直接影响的就是燕王能否上令下行。

瞥了她两眼,他便就道:“胆儿这么肥,瞧着可不像是个听话孩子。”

沈羲望着脚尖,反正只要他不纠缠了,便随他怎么说。

贺兰谆沉一沉气,便打算罢休。

但抬脚时他鼻翼微动,忽而又望着她手腕道:“你身上带的,是百合香?”

沈羲对薰香喜好极为宽容,只要是品质好的,喜欢的花香,她不拘用哪种。

今日用的正是百合香。但她却不知道贺兰谆为什么会对他的香料感兴趣?

贺兰谆见她不说话,眉头却复又凝了起来。

沈若浦因为陈修的案子,屡受萧淮关照,而他的孙女恰恰好又出现在斩杀陈修的刑场上。

陈修藏在嘴里的暗器应该是准备使向萧淮的,但看到她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使向了她。

而后来在中军衙门,萧淮又及时赶到带她走了,难道说,沈羲在这案子里也起到过什么作用?

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实在不想再提。

但是那日在萧淮小阁楼上,他闻到的余香就是她身上这种香!

他这里暗忖半晌,再看向沈羲,目光里就带着几分探究了。

“沈小姐与我们世子,看来交情不错。”

沈羲微顿,说道:“贺兰大人或许还不知道,我被琼花台的刘掌柜聘作了鉴玉师,因此与世子偶有接触。”

贺兰谆听到这里就顿住了:“琼花台的鉴玉师?”

“正是。”沈羲颌首。

他在刺探什么她岂会有不清楚?

毕竟当初在中军衙门被萧淮带走,跟他世子爷的关系,她也还得有个解释。

给萧淮做苦力的事她不想公布于众,但是在贺兰谆面前,没有什么好瞒的。

从满大街没有丝毫关于王府内部的消息来看,王府内部关系不管紧张成什么样,都是不可能将破绽对外的。

所以,贺兰谆就是知道了,至少也不可能会在外宣扬。

那十年契约在这里,倒终于派上了点用场!

贺兰谆看她半晌,凝眉去望栏下一株玉兰树。

隔了半晌,他才又把目光转回来。

第156章 非奸即盗

很显然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他猜想过许多种可能,比如萧淮授意沈若浦,让她在陈修的案子上动过什么手脚,她去琼花台便是为了复命。

又比如沈若浦为了前途,拿了她与萧淮作什么交易。

虽然后一种可能他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端倪,却不能否认,在朝上私下里,也还是常有这样的龌龊事发生。

而她竟然只是在琼花台鉴玉……

他心里莫名就松了松。这种事她不会撒谎的。对她没好处。

她既然能写出笔那么好的字,而且还能有那般处变不惊的冷静,就是会些别的本事,也并不奇怪。

他睨着她,扬唇道:“今儿在宫里,可不能再淘气。”

“知道了。”沈羲冲他笑了笑,施礼道:“多谢贺兰大人。”

天光下她明眸皓齿,光芒耀眼。

贺兰谆也笑了下,便就走了。

沈羲等他走远,这才暗吐了口气。

看他模样,应该是不会再记得中军衙门那事了。

只是可惜,竟然没有机会套个近乎,顺便帮他鉴个玉什么的,也好想办法为以后打听他身世做个铺垫。

不过他顶着这张脸在大周走来走去,但不管老少见到他都不曾有半丝关乎于他长相肖似谁的议论,也是奇怪。

难道当年见过徐靖的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吗?还是他们全都忘记他了?

他那长相,就是人到中年也不可能会变化到哪里去,怎么会不记得了?

“好看吗?”

正对着他离去方向出着神,耳畔就传来道凉嗖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她一颗心猛地提起,然后迅速转过身来!

今天这些人似乎都很喜欢在她面前神出鬼没,面前萧淮金冠蟒服,做着整齐的藩王世子装扮,挎着长剑眯眼站在她面前。

也不知道谁惹了他,这盛夏太阳底下,脸上薄薄一层寒霜竟然也化不去。

“没有世子好看。”她立马敛色。

萧淮冷哼着,眼刀一下下在她脸上剜。

马屁倒是拍上瘾了。

“看来跟我们掌宫大人聊得还挺快活?”他又斜眼睨过去。

“并没有。”沈羲道,“贺兰大人想为难我来着,但是后来我解释了下,大人宽宏大量,又放过我了。”

萧淮表情未动。

那好得很!

先前在紫曜殿,苏言跑来说贺兰谆在为难她,这不就跑过来解围,哪料到她好本事,这都让她给忽悠过去了。

早知道她这么能耐,他就不来了!

如此想着,他便就又转身往来路去。

沈羲跟上去道:“世子是要去乾清宫么?”

萧淮目不斜视:“关你什么事?”

沈羲道:“没有,我就是问候一下。”

萧淮察觉她没跟上来,便顺势也停步回了头。

问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今日倒是收拾得分外齐整,脸上妆容也比平日重些,再加上髻上的华丽大凤钗,愈发显得明艳逼人,顾盼生辉。

即便身份上不算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可这副模样与作派,丢到人堆里也是极显眼的那个。

她倒好,就这么大喇喇地就站在这里招摇。

如果不是这么招眼,贺兰谆能一眼看到她?

罢了,这宫里她也是头回来,想必是拘得慌了。

“想去哪儿?”他理理袖子,木无表情地看着远处。

那日原本也没想太多。

只觉一般官户小姐能来参加这样盛典的机会也不多,等到她将来嫁了人,机会恐怕就更少了。

也是看在她帮忙毁了他婚事的份上,不介意给她个机会进宫逛逛,因而也就在乾清宫点了沈若浦,好让她夜里也去敦颐园看看灯会什么的。

但是既然这么不让人省心,他少不得也要多操份心了。

“四处逛逛,也没有哪里必须得去的。”沈羲随口敷衍。

萧淮想了下,又瞧着她:“今日我得护驾,乾清宫我可不能带着你。”

回头有空去去别的地方,逛逛园子听听戏什么的还差不多。

沈羲哪敢劳他世子大驾?她敛色道:“不敢。世子既是要去乾清宫,那我这就告退。”

萧淮分明见到她眼里有亮色闪过,不知道她又打着什么鬼主意。

但是眼下他也没空理会。顿了下便说道:“想去哪儿,可以去找苏言领着。”

说完他便就返身走了。

沈羲一面颌着首,一面望着他离去背影,眉头又皱起来。

相比较起别的人尤其是韩顿来,她更愿意信任萧淮。

倘若她把今日可能有刺客要对小皇帝下手的事情告诉给他,她能保证刺客下不了手,韩顿也得不着这护驾之功。

但是这样做却太冒险了,他屡次没有杀她,且容她活到现在,不过是确定她没有野心,对大周江山没有企图。

行刺皇帝的刺客则性质完全不同,她敢肯定,如果这个人出现,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将他除去!

可之于她来说,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戚九,只要是赫连人,她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赫连人被大肆屠杀,她不能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已是惭愧,怎还能将同胞往死路上推?

如果非得要选择死一个的话,她倒是宁愿死的那个是小皇帝或郑太后……

所以即使知道萧淮可以扭转局面,她又如何能开这个口?

算了,她能做多少做多少罢,毕竟只有先保住她自己才能图谋别的。

她这里再站了半晌,便也就扭头出了坤宁宫。

四面并没有发现任何戚九的踪影,那刺客即便是她,想来也不见得就会露在明处。

所以倒不如先去西路小花园去会会沈嫣,看看她们那边是不是有新的情况出现。

一路走来除去宫墙与门庭添加了不少沧桑,其余也并没有别的什么不同。

而让人意外的是,这重重宫宇里竟大半还保持着昔年原貌,至少是保留着当年赫连人的一些传统。

宫与宫之间有花木扶疏的小径,也偶尔能够发现一两处赫连族人寓意吉祥的图案。

拓跋皇室将赫连人恨之入骨,按理说这些痕迹应该全部去除才是。

但是他们却并没有,不但宫廷维持原样,细看之下,包括宫女太监们的服饰都与大秦大同小异。

第157章 大家闺秀

这样的皇宫固然能增加沈羲心头的亲切感,但是也太不合常理了不是么?

西路小花园当然也还在,沈嫣坐在凉亭里。四面都是贵眷,那些年被纪氏拘的,她到底还是有些拘谨。

而元贝也已经回来了,正与四喜在那里边说话边探头往这边望。

见到沈羲回来,几个人都同时站了起来。

元贝先说道:“名单上七八个人里,只有两个人如今尚在韩家。

“一个是弥香,早年做过韩二老爷的乳母,如今还在安荣堂当着差。还有一个是柳絮,却被发到韩家庄子里去了。

“除此之外这些人,她们要么没听说过,要么就没了。”

沈羲坐下来接了四喜递来的茶。

写给她们的名单上的人,都是昔年温婵房里的人,弥香和柳絮当初都只是她院里不起眼的小丫鬟。

没想到她们如今一个成了温婵身边要紧的人,另一个虽然去了庄子,却也都还安活到现在。

而当时跟随她的那些贴身丫鬟倒是一个没存着了。

这也约摸猜测得出来,这两人,尤其是弥香,必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若不是能跟着温婵干那些勾当,又如何会得她重用到如今?

只不过对于温婵杀张盈的事她应该并不知情,这么要紧的事情,她当年一定陆续把知情的给灭口了。

但这也无妨,她只要知道温婵大约家底就成。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问及沈嫣:“韩家老太太,后来怎样?”

沈嫣已经习惯了她这般随地打问,略想,就说道:“他们家老太太倒是一直安好。就是中间出现过一次心疾。

“那次听说挺严重,韩阁老四处寻访名医,后来听说休养了有大半年才好。不过他们家权势大又来路广,那次倒是医治好了。”

温婵六十余岁,自然少不了三病两痛,但她可不想让她那么快死。既然暂且还死不了,那就成了!

不过听说她的病让人治好了,她又问道:“可知是哪里的大夫治好的?”

沈嫣道:“这个倒不是特别清楚。只依稀听说是云游四方的名医。昔年在大秦是极有名的。”

大秦有名的?

沈羲皱了眉头。

这里正说着,珍珠却忽然站起来:“凝姑娘!”

抬头看去,果然只见面前站了位温厚可亲的丽人,这丰肌玉骨的,不是韩凝又是谁?

她笑微微走近她们,说道:“方才在坤宁宫,老远瞧着像是你,正要唤你来着,谁知你又往这里来了。我左右无事,便也寻了你来。

沈羲听说她在坤宁宫便见着她了,便心下略动。

这么说来方才与萧淮在那里说话,她也是有可能瞧见了?

她着意打量了下她,只见她正目光深深往她身上瞧来,心下即有了底。笑道:“凝姑娘如何落了单?”

韩凝目光从她身上移回她脸上,笑微微说道:“慈宁宫里人多,我可不就出来了。”

今日沈羲穿的是身秋香色镶缠枝西蕃莲花边的襦衣,底下是暗纹银团花的月华裙。

颈上套着只赤金镶八宝的璎珞,头上仍梳着元宝髻,远比上回见的隆重,但钗环也并不多。

这打扮,较之于前次在韩家时的清丽,着实是不由让人惊艳。

她自小被温婵悉心朝着赫连贵女的标准教养,凡事照着昔年燕京张家栽培小姐的规矩来,如今也早就成为燕京城里首屈一指的贵女。

可是在这位三品官户府的小姐面前,她却总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因为她处处皆强人一等,但又并未咄咄逼人。

又因为她似乎永远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拿捏什么样的分寸。

分寸拿捏好了,实际上就已经掌握了一半的赢面。

先前在坤宁宫门口,她远远地瞧见她与萧淮说话,萧淮一向让人无可奈何,但她在他面前却也一点不见拘促,更不见被动。

她便也不由暗地里纳罕,不知道这位沈姑娘,究竟只有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露出一丝半点的破绽?

“外面怪晒的,二姐姐不如请凝姑娘进来坐吧。”

沈嫣见着韩凝盯着沈羲凝眉未语,见状便就出声招呼。

韩凝随即回过神,微笑冲她致了意,随着沈羲在凉亭里坐下来。

沈羲知道她身份了得,虽看出她情,却不愿在这上头纠缠,便就笑道:“怎么不见姣姑娘和敏姑娘?”

韩凝摇着扇子:“姣姐儿与我们老太太在太后处。敏姐儿定是去寻别府的姐妹玩了。她们嫌我没趣,都不肯与我呆在一处儿。”

说着又道:“快开宴了,回头人多,挤着可怪扫兴的,不如咱们一路说话,一路往宴厅去罢?”

沈羲没有意见,便与她同起了身。

到了宴厅,正好宋姣她们也都来了,相互聚着说了会话,渐渐地人多起来,也就各自寻地方坐下。

韩家的人自然另外有上席招待,沈羲姐妹位置也不算低,周围都是二三品府上的女眷。

有些是原主原先认识的,也上来打招呼,沈羲不认识,但也颌首致意。

她心思仍留在乾清宫,虽说按沈嫣的记忆事情发生在她们散宴之后,但这个却仍难以把握得准。

倘若事情真发生了,而她又无法阻止,该怎么办?

沈嫣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看了下周围,然后说道:“如今前面还没有消息来,可见没出什么别的意外。咱们赶紧用膳,用完再出去,想来也赶得及。”

她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过问这桩事了,她想来想去,都到了这步也只能横了心跟着她干。

想来她总不会自寻烦恼揽些危险上身。只要没有性命危险,她也就豁出去了。

沈羲凝眉想了片刻,却并未觉得自己能够就此高枕无忧。

时间越来越接近,她可不能干等着。

乾清宫她不能进,韩顿那边她也没办法掌控,戚九也没发现,目前她也只好设法让萧淮留在乾清宫勿动了。

她起身拉了珍珠元贝到旁侧:“你们去乾清宫那边候着,一旦世子离开宴厅,就立刻回来告诉我。”

第158章 奉旨而来

沈嫣的前世里,事情发生在萧淮不在场的时候,那么这世她便要防备这个时刻的到来。

珍珠见她说的凝重,连忙与元贝颌首,飞快离去了。

沈羲回到席位上,正巧就上了菜。

韩家女眷在离郑太后与太妃们最近的上席。

燕王府与毕太傅府上都没有女眷,因而韩家地位越显殊然。

菜过数轮之后便上了点心,郑太后见着,问道:“乾清宫可有?”

太监回话:“皇上有谕,今日乃生母受难之日,故此着御膳房特制了这‘慈恩糕’,乾清宫那边以及别处都是没有的。”

杨太妃闻言,立时道:“皇上仁孝,是太后之福,亦是天下之福!”

郑太后微笑颌首,尝了尝,说道:“给皇上也送一份去,就说哀家领了他的心意。”

说完瞧见旁席上已用完膳,正吃茶的宋姣,忽而一顿,又招手道:“姣姐儿过来。”

宋姣微顿,立时起身到了跟前。

“你用完膳了,便代哀家去传旨罢。”郑太后笑微微说道。

宋姣略顿,便就乖顺地福身称是,奉着懿旨往乾清宫去。

她心知肚明,满殿这么多闺秀,她虽是韩家表小姐,放在官眷堆里身份却也不算顶拔尖的那个。

太后不挑韩凝韩敏,也不挑别人,独独挑中她,自然是有含意在内的。

上次让她与萧淮议婚,虽然有韩家的私心在,可也是经她的授意。

结果闹成那样收场,燕王府没撕出半点口子,不但两边都没讨着什么好,且还弄得韩顿还在乾清宫被萧淮挤兑。

这要是不做点什么安抚安抚,又怎么能使韩家人心服?

所以这体面既是给她的,也是给韩家的。

至此她心里方才安顺了点,毕竟连宫里都不能把她这韩家表小姐撇开不理,他萧淮又算什么?

乾清宫这边觥筹交错,正欢腾得紧。

小皇帝由韩顿及萧淮左右伴着,一顿生日饭也吃得肃穆端凝。

萧淮饮了杯酒,屈着一腿靠在在大迎枕上,则全程在旁若无人地扫视着珠帘外的百官。

他这副模样,仿佛把全天下都不曾放在眼里,也如同这乾清宫就是他的昭阳殿。

场下自然也有人瞧不顺眼,比如都察院里那些言官。

但是看看韩顿盘腿坐在萧淮对面,神情缓和地品味着珍馐佳肴,一点想要斥责他的意思也没有,便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出声。

毕竟他们敢有意见也是因为站在韩顿的角度行事罢了。

而那些真正维持朝纲的言官,则只要萧淮没有扰乱朝纲目无法纪的实质性证据,他们是不会理会的。

宋姣在宫女撩开的珠帘那头走进来,一眼就见到了伸出了大长腿坐没有坐相的他。

而他一回头,执了杯子在手,这刹那的随意落在宋姣眼里,不知怎地,令她心下怨忿莫名又多了一点……

在王府得见他时,他的清冷与拒人千里令她恼羞成怒,也还只是因为觉得被冒犯而已。

而如今在这文武百官齐集的乾清宫里,在真命天子与当朝首辅身旁,他竟然这般地不羁而放浪,透着让人难以征服的强势狷狂,忽然就令得她也无法逼视起来……

“你怎么来了?”韩顿见到她,端着杯子扭头问道。

她脸上微热,连忙清了下嗓子低头说明了来意。

韩顿年华正当时,除去才华卓绝,相貌身量也是一等一,美仪容之名也是传遍朝野的。

但他与眼下的萧淮相比,他的儒雅风流又未免显得太过含蓄了些。

她端着点心,心思像游云般胡乱飞舞,眼下没看准,一碟豌豆黄险些压在了黄金糕上。

韩顿看了眼她,萧淮却连眼角都未曾睃过来。

宋姣心里懊恼,又起了些羞怒。

看来她在他眼里,的确是不够份量引起任何注意力的。

接了皇帝给的赏赐,她紧抿双唇匆匆退出来。

到了殿外站定吐了口气,心里却越想越是难以服气。他萧淮也太目中无人了!

“宋姑娘!”

恰在这里生着闷气,前方忽来了个小内侍一边小跑着一边唤着她,“能烦请姑娘帮奴才个忙么?”

内侍满头大汗,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好几本折子躬身立在她跟前。

她凝眉看过去。

“奴才这里有些军报是要呈去给世子爷的,但世子爷此刻正赴宴,苏大人又让奴才转去紫曜殿。

“然而奴才这会儿又赶着去前边给刘阁老传话,因此——”

宋姣听说是要送军报去紫曜殿,神色便透着不悦。

那内侍连忙又道:“只因奴才交给别人也实在不放心,姑娘总算是世子信得过的人,还请姑娘帮忙!”

宋姣心下稍顺。

再看他委实也是忙不过来,便就挑挑下巴示意了丫鬟拿着。

那内侍连忙交过来:“烦请姑娘务必带到紫曜殿!”

说完千恩万谢地走了。

乾清宫这里,宋姣走后小皇帝莫名也松了口气。

韩顿泰然自若,不时回应着前来敬酒的官员。

萧淮顶着张生人勿近的脸在那头,却是无人问津。

座上众武官都知他脾性,自不会前来相扰。文官们虽有奉承之心,则又哪里有这个胆子?

沈若浦本有前来致意之心,但见众人皆未曾上前,举起的杯子便也就放了下来。

同席的大理寺卿林钧韬见状,说道:“沈兄前次受到圣上嘉奖,也是世子的人情。这杯酒倒是敬得。”

沈若浦叹道:“小弟我又如何不是这样想?但这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实在不愿担个攀龙附凤的名声。”

林钧韬笑道:“沈兄多虑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又怕什么?来来来,最多小弟陪你去!”

沈若浦经他这一打气,便端了杯子。

哪知道刚站起,苏言却匆匆自外头走来,到了萧淮跟前道:“紫曜殿出了点事!”

萧淮抬起头。

苏言看了眼韩顿,而后道:“宋小姐捧着一叠折子到了紫曜殿,说是有太监托她送过来呈给世子的,但据我们所知根本没有这回事。

“宋姑娘硬闯进殿里发威,但被我们的人发现那折子是空白的,现在被我们的侍卫拿住了。”

萧淮立时转头往韩顿看去,韩顿闻言也紧锁了眉头……

第159章 男女之分

“姣姐儿怎么会跑去紫曜殿?”韩顿放了杯子。

萧淮冷眼将他从上扫到下,一言不发又扭回头去。

片刻后发令:“那就先拿住,等回头宫宴完了再说。”

苏言看了看凝着眉的韩顿,又俯身道:“宋小姐扬言说,倘若少主不去,便要闯到乾清宫来告御状。”

区区一个宋姣当然算不了什么,也不存在威胁到他的可能。

可是今日日子不同,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倘若真逼得宋姣过来大闹,那萧淮不但是不识大体,而且也显得太无能了些,回头燕王那边也不好交代。

韩顿这边闻言也倏地寒了脸。他向后微侧头,与贴身长随道:“随世子去紫曜殿,把表姑娘请走。”

萧淮扭头再扫他们一眼,便就站起来,扶剑出了门去。

韩顿等他们消失在珠帘外,才又缓下神色给小皇帝布起了菜。

紫曜殿这边,宋姣被七八个紫衣侍卫团团圈住立在院子中央,一张粉脸早已因羞怒而成了紫红。

她万没有想到那太监居然是来坑她的,先前还以为是苏言他们故意刁难,可看到折子里一片空白,她也不由慌神了!

擅闯军机要塞这事可大可小,尤其萧淮那人脾气更是让人难以拿捏。

可不管她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且还围着她没有半点要放人的意思!她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原地站了片刻,便觉这脸皮已经丢尽了,但却又无可奈何,天下间还没有几个人对萧淮那人有半点办法的。

萧淮挎剑进了宫门,便就凝眉立在他们五步外,睥睨着这一幕。

侍卫们纷纷上前叩首。

宋姣见他阔步而立,威风凛凛,如同神祗一般,鼻尖蓦地一酸,忽地竟涌出股委屈来。

举凡当今世间少年男子,谁不将她捧着敬着?就连贺兰谆那样的人物,素日见了面也会敬称她一声宋小姐,给她无限礼遇。

唯独只有他萧淮,将她当成了路边蒲柳!

“谁给你的折子?”萧淮直视过来。

她负气不吭声。

萧淮便就仰头望着屋檐,给了苏言个手势。

苏言道:“上刑具。”

话音落下,侍卫们随即便就立刻从屋里取出副指夹来,另有两人按着宋姣往下跪。

宋姣见他们不像来假的,立时怒骂:“你们敢!”

旁边跟随来的韩家长随见状也慌了,连忙道:“世子还请看在咱们阁老份上手下留情!这可是我们表姑娘。”

萧淮在看墙头的草。

苏言负手道:“表姑娘又如何?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莫非不清楚?龙诞大宴,是皇上寿诞!

“宋小姐行踪鬼祟,口说是太监给的折子,却死不肯招出那人来。一旦出点差错,你负得起责?你们韩家负得起责?

“还是说,表姑娘闯到紫曜殿来,其实是韩家授意?”

长随目瞪口呆。

再一看地上宋姣已经气得血脉贲胀,又连忙绕到萧淮前方去拱手作揖:“世子在上,我们表姑娘娇生惯养,乃是个姑娘家,可受不了这样的刑罚!”

一面又赶忙去劝宋姣:“姑娘还是招了吧!老爷方才发话让您去慈宁宫呢!”

有苏言这番话在,萧淮倘若真要用刑,韩家还真拿他没办法!

宋姣怒上心头哪里肯依?他萧淮居然敢对她用刑?!她咬着牙一声不吭,连脖子都不曾动一动。

“姑娘家?”萧淮见状垂下头来,目光往长随脸上一睃,唇角勾出丝冷嘲:“在我眼里,只有心术正和不正之分,没有什么男女之分!”

说完他即寒着脸,大步跨进殿里。

长随追上去:“那也请世子勿要上刑!这样的刑罚姑娘实在吃不消……”

“那就在原地站着!一步也不许动,什么时候肯招了,就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眼下乃是盛夏,又恰是正午,原地站上片刻都得出油,如此虽然不必上刑,但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长随无语。

宋姣更是气得牙齿发酸!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为着前次的事情在报复她!

他是世子了不起,可她也是韩家的表姑娘!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除了他们老太太!

她就偏不说,不信他就真敢将她一直困住!倘若她被困出个三长两短,看他回头怎么跟韩家还在宫里去交代!

她气得眼圈发红,但却咬紧牙关昂首挺胸,丝毫妥协的意思也没有。

这边厢沈羲胡乱用罢膳宴,与沈嫣相携着出了慈宁宫。

哪知道才刚走到庑廊花荫下就被元贝给截住了:“世子出了乾清宫,他往紫曜殿方向去了!”

沈羲闻言顿住,他还真就跑出来了?这么要紧的当口他怎么能跑出来!

“我去瞧瞧!”她立马道。

提裙下阶走了十几步,她突然定住,而后又匆匆掉头走回沈嫣面前:“你也别闲着!

“现在就找个由头去寻老太爷,就说我说的,请他务必想办法留在皇上身侧!一旦有任何意外发生,请他无论如何抢在任何人前面护住皇上安危!”

即便事情正在按着沈嫣那世的轨迹在走,她也不能直接前往乾清宫直接阻止,刺客的命要紧,她的命也要紧!

那刀光剑影里,没有她冒险扑过去力挽狂澜的理由!

但她仍然不能让韩顿白捡了这个便宜,倘若她这边来不及把萧淮请回去,倘若那惨剧一定要发生,那她为什么不让沈若浦来担着这功劳?

为什么要让赫连人的性命来造就他韩顿的仕途?!

所以无论如何她也得做好两手准备,至少不能让韩顿占了这便宜!

沈嫣心思飞转,当即点头,带着四喜她们便往乾清宫而去。沈羲也立时抄了最近的道前去寻萧淮。

身后元贝她们根本跟不上,她也顾不得了。

不过片刻便到了紫曜殿。

门是开着的,里头极安静,显然并不曾有什么大批将领等着他发号施令。

她迅速调整呼吸吐了口气,再探头往内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人。便就跨了门进去:“世子在么?!”

这一进门院里院外的人便皆都愣住了!

沈羲望着立在她先前所未能见到的这边庭院太阳底下,且被侍卫团团围住的宋姣,瞬间未能明白什么情况!

而宋姣望着陡然出现在门口的沈羲,脸上也是一脸懵然……

第160章 男女有别

殿门口苏言愣了愣,扭头看了眼萧淮。恰巧萧淮从案后看过来,他略顿,便就颌首道:“沈姑娘来了。”

萧淮指尖把弄着的笔倏地停住,起身走到窗前。

果然见沈羲俏生生站在庭院那头宫门下,额上几缕发丝已被染湿,紧贴着皮肤,两颊因为暑热也红粉红粉地,看起来像朵素桃花。

他回身坐下,执壶又多沏了杯茶。

苏言会意,走到庭院那头道:“沈姑娘请殿里坐。”

沈羲不料宋姣居然会在这里,确实怔了一怔,难不成萧淮回到紫曜殿来是因为她?

但是她无暇深究,迅速回了神,于宋姣施了半礼致意,便快步随同苏言往殿里去了。

宋姣从头至尾望着苏言对她如何样的态度,那牙关却是又紧咬起来。

沈羲进了殿,一眼望见盘腿坐在案后吃茶的萧淮,随即走过去跪坐在他侧首:“世子。”

萧淮不说话,只顺手在另一杯茶跟前轻敲着案面。

这茶色看来已经很适宜入口了,沈羲心领了他的好意,可她并不是来喝茶的。

端了杯子在手,她说道:“世子不是要在乾清宫护驾么?您怎么又提前回来了?”

她尽量把语气放得自然些,此人精似鬼,最好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萧淮听到这话,却眯着眼往她脸上瞟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难不成她一直在留意他?

沈羲总不能说她一直派了珍珠她们在那守着,也只好厚着脸皮道:“我刚才闲着无聊,想去乾清宫寻世子指引着四处逛逛来着。

“没想到他们说世子回这里来了,于是就跟着寻了过来。世子,您还要不要回乾清宫呢?”

居然还知道来寻他?

萧淮手抚着下巴,两眼眯得更细了点。

怎么那么巧,偏赶上宋姣绞尽脑汁地接近他的时候,她也来了。

随后他慢腾腾啜着茶,说道:“当然要。”

沈羲忍着心下焦灼,说道:“那,如果您眼下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现在要不要过去?”

说完见他又睃过来,她连忙又咧嘴笑了下,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您如果能早些当完差,我也好早些劳烦您带着我去逛逛。”

萧淮盯着她瞧了半晌,忽然一本正经把身子坐端正:“你我男女有别,我亲自带着你去可不太像话。”

沈羲有些想吐血。

先前在坤宁宫外他可不像是不肯带她的样子!

可是时间拖不得,她忍了忍,只得把语气再放缓:“世子人中龙凤,我等蒲柳之姿,怎堪相提并论?旁人就是见到,也不可能将你我想岔到别处去的。”

不堪相提并论?

萧淮心里又不那么爽了。

他单肘支在迎枕上,面无表情道:“不去。”

沈羲顿住。

她还真是摸不准他这根脉!可她不想再拖了,谁知道乾清宫那边是什么情况?她可不想白白丧失同胞一条性命!

她指甲掐着手心,忽然看到他面前那杯茶,便就横了横心。他不就是喜欢看人服软嘛!

她端起茶来,正面朝向他:“世子请吃茶。”

茶杯停在萧淮胸前。

他垂眸看了看,这素手白皙滑腻,隐隐有香气传来。

他心起涟漪,漫声道:“放这么远,我怎么喝。”

要哄人也不会好好哄,一点觉悟都没有。

沈羲咬牙。自然是接过去端着喝!难不成还要她喂他喝?!

但看他这样子,恐怕还真是这么想的……

顿了半晌,她忍了又忍,到底将杯子送到他嘴边。

萧淮趋身俯下脸,鼻腔里她的香气更浓。就着她的手轻啜了一口,他略了顿下然后起身:“走吧。”

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春风十里。

沈羲一颗心落地,赶紧也站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萧淮路过庭院,停步与侍卫道:“带宋小姐去乾清宫,折子的事,我们去问韩阁老。”

宋姣不招,他有的是办法磨她。

她存着什么心思他心知肚明,只不过眼下赶紧当完差去逛园子要紧,他不愿再浪费时间。

被押着跟上来的宋姣瞪视着他身侧的沈羲,眼里除去怨忿,还有怨毒。

她虽然不知道沈羲跟萧淮究竟什么关系,但萧淮对沈羲态度明显比对她好这是事实!

而她一个堂堂首辅府上娇生惯养的表姑娘,竟然还来不及一个三品官户小姐在他面前来得尊重,这无疑比萧淮要罚她更为来得屈辱!

沈羲回头看了眼脸色愈发冷下来的宋姣,也暗地里皱了眉头。

宋姣此时为什么会敌视她,她不清楚,但大家心里都是通透的,她能出现在这里,想来多半与萧淮有关。

她可无意因为萧淮而惹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祸事,因此自觉退在她与侍卫身后,与萧淮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

走在最前头的萧淮并未察觉身后暗涌,正大步走向乾清宫。

沈羲亦步亦趋跟在队伍最后,虽然有些吃力,但也勉力能跟得住。

到了庑廊下见得太监宫女们神色淡然举止安定,心下已放了一半。再听得殿内谈笑之声不绝于耳,另一半心便也随之放了下来。

但刚等她到达宫门,还未曾迎上已走过来的沈嫣,恰在这时候殿内却陡然传来声尖叫!

“救命!”

“有刺客!快护驾!”

这声音尖利急促,直接划破了这一廊安适!

一时间殿里惊叫呼喊声此起彼伏,方才还一派欢乐祥和的大殿眨眼就变得纷乱起来!

萧淮猛地将沈羲伸臂一卷交给苏言,随即便飞纵进了殿中!

迅速被紫衣侍卫团团围护住的沈羲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仿佛随时都能从喉咙时迸出来!

这一刻到底还是来了!她居然还是迟了?!

眼前宫人们边叫边往外蹿,而殿里则传来孩子的哭喊声!

有声音在急促而焦灼地呼喊:“皇上不怕!——快保护皇上!”

紧接着又有好多道安抚的声音,这当中甚至还有沈羲近期所熟悉起来的那几道!

“是老太爷在里面!”

沈嫣挤到她身边,小脸儿白得像纸。

沈羲紧抓住她的手拖到身边,一看旁边宋姣,却早已经被皇宫侍卫接去宫门去了。

第161章 同党是谁?

“老太爷怎么样?!”她反身抓住沈嫣胳膊!

如今她进不去乾清宫,也不可能冒险进去,她关心的只有结果了!

“你去到紫曜殿的时候,我便已经照你吩咐告诉老太爷了,眼下殿里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只不过事出突然,恐怕回去之后你会少不了被盘问!”沈嫣忍着胳膊上的疼痛说道。

沈若浦也不是吃素的,这么要紧的事情,而且到最后居然还真出事了,她怎么可能回头不会被审?

那也顾不得了!

沈羲紧抿双唇望着殿门,要紧的是今儿救驾的究竟是谁?而刺客如如今是被捉了还是跑了?!

她一颗心仍悬在喉咙口,伸手又拉住凭霜:“你们去殿里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凭霜点头,这里沈羲又叮嘱她注意安全,然后才放她进去。

大殿里已经基本被控制住!

在场武将本就不少,再者亲军营以及侍卫营的人团团围护,自然出不了大事。

小皇帝脸色苍白,由韩顿搂住仍处在惊恐之中。

沈若浦则位于他们左侧,一侧手臂上已经被利器划破,官服破开半尺长一道口子,而他面色凝重,眼里除去脉劫后余生,还有一丝让人看不出意味的深沉。

萧淮寒脸立在小皇帝身前,听贺兰谆禀报:“事发于世子离席后一刻钟时,此人化装成宫人,匕首竟然是有机关的,做成两寸长可收纳入袖的小物件。

“当时亏得沈侍郎与众臣恰巧前来敬酒,而沈侍郎正好就挡在皇上身前,当机立断护了驾。

“所幸咱们的人到得快,没出什么大事。”

萧淮听到说沈若浦,不由扭头看了眼他。

垂眸略想他又回转头来:“这么说宋姣说的那个太监确有其事?”

“显然是。”贺兰谆点头,“现如今霍究已在侧殿盘问宋小姐以及刺客,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

萧淮眉头紧拧起来。

先前听说宋姣去紫曜殿闹事,他是真没想到她是被人利用,所以才会只当她是穷其无聊而治她。

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利用他来行调虎离山之计。这么说来,那刺客在宫里岂会还有同党?

那他这同党会是——

想到这里他心下猛地一沉,眼前滑过道影子,蓦地将他眼帘也刺疼起来!

他回头望着殿门,如山般的身躯也略微有些轻晃……

沈羲立在殿门下,脑子飞速转动着,也没有哪一刻曾停止。

宴厅在主殿东侧,此时宫里内外都已乱成一团。

武官们早已经协同侍卫们在加强禁卫,但从他们行动还算秩序齐整来看,总体大局应该是掌控了的。

只有刺客抓到手了才可能稳定局面,这么说来,那刺客就算是还没死,也肯定落在他们手上了!

而落到他们手上,又岂还有生还的可能?

那可是她同族同胞的一条人命!

她心口发紧,转身背对着宫门,立在太监宫女堆里猛咽着唾液。

她早就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他不会成功的,没想到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她刚才应该看到萧淮之后直接将他横拖硬拽地拖过来!

把他拖回来就好了,只要他回来,刺客便一定不会动手,至少不会轻易动手!否则的话他为什么两世都选在萧淮不在这一刻下手呢?

这是她的同胞,赫连人已经杀一个死一个了。

她心里绷得跟有绳子缠住似的,说不上什么感受。

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捉被杀,跟道听途说的完全不同的。

这是切肤之痛,跟传说般的听闻无法相比。

而她现如今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她应该如何救他?

在沈家她可以轻而易举执掌江山,可是在这天地之间,她却渺小到连踏足出去的能力也没有!

“你是在缅怀什么吗?”

熟悉的声音忽地又响起在耳边,只不过却带着丝彻骨的寒意。

她身子微僵,接而转过身来,面前两步远处,萧淮目光莫测站在那里,浑身阴冷如同地底来的无常。

“世子。”她心下莫名沉了沉。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中军衙门里被她听到他们父子对话时的他,在小胡同里摆出匕首杀机毕露的他,都没有眼前的他来得可怕。

但她仍然察觉一丝端倪来,垂首望着脚尖,不曾说话也不曾慌张。

打从决定那么做时起,她就预到了这结果的。

沈嫣她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危险,不觉皆站在她身边。

萧淮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一言不发往西侧庑廊下走去。

苏言走上来:“请沈姑娘上紫曜殿。”

沈羲看看逐渐远去的清冷背影,沉了口气与沈嫣她们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珍珠要跟着去,被她眼神制止,退了回来。

到了紫曜殿,萧淮直接抬脚踹门。

沉重的宫门在他脚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磨擦声,然后弹了一弹,又回拍在门槛上。

沈羲直到门板静止下来,才跟着走进去。

视线陡然从明处到暗处,使人有些眩晕。

她没曾料到他突然在殿中转身,一时收步不住,猛地栽到他胸口,涌入鼻腔的除去沉水香的味道,也还有因为碰撞而产生的闷疼。

但是他坚硬而不带丝毫温度的气息,却又使她立刻稳住了身子站直。

“我真是小看你了。”

他睥睨她,声音似从冰窟里飘出来,未等她开口,右手又猛然间捏住了她下巴:“不得不说,你还真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擅伪装的一个。

“怎么样,把我骗过去的滋味是不是很不错?利用我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世子——”沈羲被迫抬头,目光也被逼与他直视,下巴上传来的疼痛令她想挣扎。

的确先前她骗了他回乾清宫,但她仍是强忍着道:“对此我可以解释。”

“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解释!”

他俯身在她上方,相隔不足半尺的目光凌厉到似要将她片片凌迟:“宋姣被人塞了一大堆空白折子送到紫曜殿,那太监是有问题的。

“他是故意谎称奉了我的指令,让宋姣抱着折子到紫曜殿,然后施行调虎离山计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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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要杀我吗?

调虎离山?

沈羲蓦地抬头,她根本不知道宋姣为什么在紫曜殿,又怎么会知道是不是调虎离山?

她还以为他生气是因为她骗他回乾清宫,没想到这当中还夹着宋姣这宗!

“我不知道。”她断然摇头。

“你要是不知道,又怎么会跑到紫曜殿来催我回乾清宫?”

萧淮居然临下望着她:“难道你想说,你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有人要行刺,所以才来唤我过去?”

沈羲无言以对!

这是两回事好不好!

她知道乾清宫会有刺客,然后骗他回到乾清宫救驾,不代表她知道宋姣是被人设计了的!

而且她就算骗他回到乾清宫,那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

她目的也是不希望刺客的行为得逞,他凭什么认为她一定跟刺客有关?!

……不!不对!

如果宋姣是因为被利用到了这里的话,那岂不是说刺客还有同伙?

她抬头望着他,脑子忽然转的飞快!

沈嫣说原本刺客被逮住之后整个宫中禁令解除,但是既然宋姣这里也被人设计,那萧淮又岂有不查个水落石出,转而斩草除根的道理?

为什么她的前世里,刺客捉到之后宫闱内外立时就恢复如常了?

当真只是因为宫里为了安定民心?

可沈嫣根本没说过刺客还有同伙,那同伙呢?

如果同伙当场就被捉到了,那么沈若浦不可能不知道。

而沈嫣既然听他说过抓到了一个,有什么理由同时漏掉另一个?

关键是,皇帝太后在遭受过这样的意外之后,为什么还会有心思继续接下来的文武比试,以及敦颐园赏灯会?

再还有,这些赫连刺客他们为什么要来送死?

他们能够逃亡十二年未死,可见是有些本事的,脑子也应该不会很笨才是,为什么会想不通这点?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以图自保,才是正确的吗?

刺杀,能给赫连族人带来什么好处?!

就连戚九这个皇帝身边的影卫都未曾热血到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白点,他们图个啥?

“想到什么了?”萧淮眯了眼,呲牙悬在她上方。

他竟恨不能拿刀剖开她的心肠看看,看看那里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拼了命地护着不让她被人发现,而她却居然还骗他!

沈羲吞了吞唾液,说道:“世子要杀我吗?”

萧淮未动。

这么不老实的家伙,不杀留着过年吗?!

沈羲紧抿双唇望着他,整个脑子被先前那些问题所充斥。

倘若他真钻了牛角尖要疑心她,她也不是没办法把他从牛角里拖出来的!相比较起杀她这个倒霉虫,难道不是查出真相来更为重要吗?

可是如今再来看他,她却忽然觉得没有这必要了!

她都能想到的问题,萧淮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他今日可担着护驾之责,而且还代表燕王府在宫里处理军务!

如果他是这么容易头脑发热的家伙,当初她在小胡同里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要知道她当时可是真想杀他灭口!

不管宫里出现什么样的异动,他都绝不可能容许皇帝与郑太后出现在任何可能再落入危险的境地,又怎么会同意继续开展文武比试还有赏灯会?

沈嫣前世所见到的迅速恢复平静,其原因只有两个!

要么是刺客把同伙悉数全招了,要么便是他认定不会再有危险……

而前者显然不可能,既然这么不怕死的刺客,又怎么会在抓住之后立马招供?

那就只有后者了!

他认定太后与皇帝不会再有危险,所以才放行。

可是,他究竟又是怎么认定他们没危险的?

她两眼胶着在他脸上,从来未对着某个人看上这么久。

萧淮看到她眼里时而闪烁的星芒,冷着脸将手放下来。

能在他这么样逼迫下还能保持冷静,果然不愧是他萧淮才有的壮丁。

沈羲下意识地抚着下巴再一想,试探道:“世子把我叫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萧淮面无缓色,挎剑望着前方:“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为什么你祖父会刚好救驾?你为什么会那么着急把我劝回乾清宫?

“还有你上晌在乾清宫外老是打听我,是不是都说明你早就收到消息了?要是还想糊弄我,我就把你丢给霍究去!”

沈羲心下大安,心知自己猜对了!

他根本不是真的怀疑她与刺客有什么瓜葛!

她的血统在他面前已不是秘密,而且小命还在他手悬着,就她往日在他面前那个怕死劲儿,有危险避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还揽这些事上身?

再者,她要是真跟刺客有关系,又怎么可能会把他请去乾清宫?

她要是装聋作哑,他岂不是半点疑心也落不到她头上?

因此她说道:“世子如果能饶我不死,我当然是要说出来的。”

萧淮瞪她一眼。

她赶紧又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事先确实收到点消息,说今儿宫宴上可能会有人要下手。

“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计划,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做。

“只知道世子若在那里,他们肯定不敢动手,所以才会冒险来紫曜殿寻您。”

萧淮又瞪着她:“那事先怎么不告诉我?”

说到这里,沈羲就沉吟了片刻,而后才道:“其实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您,主要是,我担心世子提前知道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引刺客上钩,然后杀了他们。”

萧淮顿住,凝望她道:“就算布下天罗地网,我杀他们也没有杀错。”

“之于世子来说当然是没有错,可是于我却不同了。”

沈羲道:“如今赫连人所剩无几,至少京师已几乎绝迹。

“我就算在世子庇护下苟且偷生,就算对朝堂没有什么企图,可我终究流着赫连人的血。

“您让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做不到的。

“而我无力为他们做些什么,但至少不能害他们送命。

“我只想凭我作出一点点事情来避免这件事情发生,因为一旦发生,刺客必然逃不出那么严密的禁卫。

“我并不希望他行刺,更不希望他死,所以只能把您请回去震慑对方。”

第163章 口碑完美

对族人冷血的事情她都做不出来。

倘若别的赫连人都在她眼皮底下死了,她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对这件事最初的想法,就是即算救不了,也不能加以伤害。

萧淮垂眸看她半晌,目光忽而变得深黯。

“你就那么肯定,这刺客一定是你们赫连人?”

沈羲抬头,凝眉说道:“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说说。”萧淮睨过来。

沈羲沉吟,末了又垮了肩膀:“我说不出来。”

从种种迹象来看,刺客是赫连人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但是要肯定地说不是,她却又没有证据。

萧淮也未接话,走到案后坐下,说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

沈羲不知道怎么跟他说,琢磨片刻,她跟上前去坐在他旁侧:“倘若我说世上有人活过两遍,她的前世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你而想杀我?”

萧淮眯眼睨着她,说道:“放心,你现在就是编出朵花来,我也不会相信的。”

沈羲深吸气,不说话了。

萧淮也没有再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之间皆是清冷。

这时候苏言走进来:“贺兰大人来了。”

萧淮微点头,略顿之后瞅着她道:“你先出去吧,我还有要紧事。”

沈羲连忙站起来。

才走出两步,萧淮忽而又道:“侍卫们会押着你去乾清宫。

“宋姣因为之前议婚的事对我有怨气,见到你来寻我难保不会胡思乱想。看到你被我收拾过,她心里多少会平衡些的。”

宋姣什么为人他老早就打听过,如果不出刺杀这事,他倒也完全可以放心,毕竟她沈羲也不是什么软脚虾。

但既然此事重大,宋姣又得设法撇清自己,那么便就难保不会在霍究面前胡言乱语。

虽然霍究也不是什么糊涂人,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沈羲被他恶惩的消息传到她耳里,她会消停许多的。

沈羲极少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一时倒是愣了。

怎么听着像是在跟她解释似的……

“也不用担心。”正愣着,萧淮又站起来,望着她微显红肿的下巴道:“你如今也算是我昭阳宫的人,她若招你,你便跟在贺兰面前一样,抬出你在琼花台的身份来。”

沈羲并不在意宋姣,但也点了头。

然后又抬头:“世子不是一直没把琼花台的事对外透露吗?”

她要是把这身份往外抖了,他岂不是就瞒不住了?

萧淮没吭声。

是没有透露,这不是说过要保她十年不死嘛!

他英雄盖世,口碑完美,才不想因为区区一个她而落下个言而无信的话柄。

沈羲望见他眼里的没好气,笑笑地把头垂下来。

当她不知道是在拿她当幌子对付宋姣呢!不过没事,反正那宋姣也不像是会把她当朋友的样子,她就装个糊涂吧。

“那我先告退。”

她行了个礼出去。

这里出得门来,恰与贺兰谆在门下打了照面。

贺兰谆停步看了眼她,没说什么然后径直入了殿中。

萧淮在帘栊下等他。

他边说边展开手里画卷到了他跟前。

“宋姣已经画出来那太监的画像。而那刺客则已经服毒死了。

“此外,他身上除去那把匕首以及藏在牙缝里的毒药之外再无任何武器,而且他的血色呈深红色,并没有明显的赫连人特征。

“所以或许你的猜测是对的,我们这些人,只是陪着唱了场戏。”

萧淮脸上毫无意外。

他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垂眸看向那画卷,脸色在潋滟的酒光里一点点变冷。

贺兰谆等到他收了目光回去才把画卷起来。

“宋姣应该与刺客没有关系。否则的话她不会那么嚣张。但从她被人利用得这么顺手来看,这个人显然也很了解她。”

萧淮端着杯子走到窗前,说道:“疑点太多了,何止这一点?

“宋姣是太后遣来的,而太后事先知道我也在乾清宫。

“她与我议婚之事才过不久,而且韩顿还明显被我挤兑过,这种情况下,她为什么非得派宋姣过来制造尴尬?

“而韩顿对太后的安排居然也毫不为忤,宋姣在我面前的失态他处之泰然。

“再有,苏言前来禀报说她闯进紫曜殿闹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也不曾亲自去看一看?

“他不是没去,而是根本连一丝想去的意思都没有。”

贺兰谆闻言点头:“此外在咱们重重把关之下,刺客居然能混进乾清宫也很可疑。”

萧淮抿了口酒,说道:“落在沈若浦臂上的那一刀,可不像是个刺客下的手的样子。”

沈若浦只是个文官,就是他避得再快,若刺客乃是抱着刺杀的目的而来,怎么可能只留下那么一道无大碍的伤口?

看到他臂上伤口时他当时就已经起了疑心。

当然有那么一刹那他也觉得沈羲行为可疑的,但若说她跟刺客有关,他却委实不能相信。

把她带过来,虽然真有几分生气,但是远不足以令他对她发狠的。

“但沈侍郎今日这一出现,却是让他们算盘给打空了。”

贺兰谆在他对面坐下,也斟了杯酒,“倘若今日救驾的是韩顿,那么指定过不了多久他便又要往上爬。

“等到他位列三公,逐渐能够掌控朝堂,恐怕离瓦解燕王府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殿里静下来,渐渐只听见得酒液落入杯底的声音。

沈羲被紫衣侍卫“押”着回到乾清宫,这边竟然已经恢复了秩序,虽然防卫一点也没有松懈的迹象,但是已经不再纷乱。

沈嫣她们都掐着绢子立在庑廊下,看到她时双眼皆是一亮,可等看到她身后的侍卫,随即又都愣在那里。

“姑娘!”珍珠脸色有些白。

沈羲先扭头看了眼殿里,里头什么情况看不清楚,但是十分安静。想来局势彻底被控制,乱不了了。

“老太爷呢?”她问道。

珍珠见侍卫们退了下去,随即道:“在殿里伴着皇上呢!韩阁老和太后也在。”

第164章 恭喜大人

乾清宫内,太后揽着小皇帝坐在锦榻上,一面腾出手来轻拍着他的背。但她不发一语,长长柳叶眉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顿站在御案旁,沈若浦则正在接受太医疗伤。口子虽然无大碍,但是却也拉出来半尺长。

屋里都很沉静,直到太医包扎好然后过来:“沈大人伤已医毕,但是因伤在右臂,这半个月里恐难以伏案了。”

韩顿点头。

太后深吸了口气:“今日若不是沈爱卿,皇上还不知要遭受多大劫难。传旨,授沈大人为从二品中奉大夫。”

沈若浦连忙跪下:“此为臣子份内事,微臣不敢居功。”

韩顿走到他面前,和声道:“沈大人就别推辞了。天子安危重于泰山,接受嘉奖,也是等于尽忠皇上与太后。”

沈若浦凝眉望着地下,隔了许久才将身子伏下:“微臣,谢主隆恩。谢太后隆恩。”

小皇帝忙说道:“爱卿身上还有伤,就别跪着了。”又与宫人道:“你们怎么还不看座?”

韩顿道:“沈大人也该下去歇歇了。皇上也该体恤体恤功臣才是。”

小皇帝立时抿唇,看了眼太后,又道:“那,那就请爱卿先移步东路去歇着,回头陪朕用过晚宴再回去。”

他睁着大眼望着沈若浦,脸上写满了期盼。

沈若浦垂眸,半日道:“遵旨。”

宫人上来引了他下去,郑太后也唤了人上来带小皇帝下去午歇。

殿里只余下郑太后与韩顿。

郑太后叹气:“皇上对沈若浦,已经很不同了。”

十岁的孩子,城府还深不到哪里,尤其是在经历过这样的意外之后,心里想什么,很容易写在脸上。

“很明显,皇上有些依赖他了。”太后步下玉阶,幽幽吐气:“可是这个人,能可靠吗?”

韩顿定立在原地,说道:“臣也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令臣也有些怀疑起自己来。”

郑太后回头,说道:“这话倒言重了,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韩顿听到“意外”二字,凝眉深吸了一口气。

“禀太后,韩阁老,世子发令,文武校场与晚上的灯宴照常举行。请太后和皇上安心,燕王府一定会将利用宋小姐的刺客抓获起来移去定狱严审。”

郑太后与韩顿目光双双落在他身上,忽然就定住下来。

许久后郑太后才看向韩顿:“看来他们是猜到了。”

韩顿毫无意外地拢手踱步:“臣早就说过燕王世子不好惹。

“倘若今日没有沈若浦,咱们虽是也不见得瞒得过他,到底‘护驾’的目的达到了。如今是输得一败涂地。”

郑太后望着宫门长长吐气:“他明知道皇上吓得不轻,却还是传话来继续文武校场和赏灯会。这是在借吓唬皇帝来震慑我呢。”

韩顿道:“但眼下却只能顺他的气。否则燕王回来问起,你我将更加没辙。而要想顺他的气,只能息事宁人了。”

郑太后看着他。

他说道:“把人交出去吧。这件事便就此为止。”

沈羲在廊下站了站,只见沈若浦随着太监走出来,便连忙迎上去。

“老太爷!”

“给沈大人和姑娘道喜!”沈若浦未曾开口,旁边已有掌印太监笑着走了过来哈腰:“皇上已经着人拟旨,即日赐授沈大人为从二品中奉大夫!”

沈若浦闻言即解了腰间玉佩递过去,而后停在三步外,看向她们姐妹的目光透着让人摸不到底的深沉。

沈羲无法在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但听皇帝已经封了他中奉大夫,却不由又来了精神。

中奉大夫是从二品的虚衔,实权还掌在刑部左侍郎手上。宫里行动如此迅速,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咚隆咚——”

这时候端门处忽然传来锣鼓敲击声。

正眺望的当口又有太监到了跟前来:“皇上有旨,文武校场开始了,传沈大人御前侍候。”

沈若浦听完没什么,沈羲倒是迅速往沈嫣看去。萧淮他们这么快就已经整顿好了?

沈若浦扭头:“你们俩回头也到校场来!”

说完便就折回乾清宫去了。

这么要紧的场合,他又糊里糊涂升了个官儿,当然不会再容许沈羲再单独行动。叫她们去校场,自然是要亲自盯着她们了!

“走吧!”她无奈道。

萧淮在屋里坐了半晌,直到苏言捧着茶进来,他才垂眼拂了拂衣袖,说道:“贺兰谆怎么还没回来?”

“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贺兰谆的声音。

“皇上已经由中军营几位将军,以及沈若浦护着去校场了。

“王府侍卫联同凌云阁的人伪装成宫人团团守住了宫城各个出口,文武校场也已经有人插入进去盯岗。

“最后——”

说到这里他已经停步站在他面前:“咱们的人已经在丹桂殿后的枯井里发现了画像上的太监,也是服毒而死。”

萧淮顿了下,扭头道:“灭口动作倒是快!”

贺兰谆点头,又道:“但起码说明他们看出败势,不想做无谓挣扎了。”

萧淮没再说话,脸色只阴寒阴寒。

沈羲等到郑太后与皇帝轿辇出去,才领着沈嫣她们往校场里走来。

这会儿场中已然人山人海。而人群内又爆出阵阵喝彩声来,看模样下场的人还不少。

而此番场地竟还不小,四面黄绫布圈起的凉棚里,坐席共设有五级,东面为文武官员,而西面则为官眷。

北面为上座,坐着宫里贵人以及皇亲国戚,南面则为抽了号正待下场参选的官户子弟们。

每级坐席显然都按地位高低区分,地位最高的坐在最上首。

沈羲进来头一眼便见到小皇帝右首的席位空着,而左首则坐着个三十出头风华绝代的朱衣男子。

朱色为大周正二品以上服饰颜色,照他所坐的位置不难猜出来,此人便就是韩顿。

沈羲着意看了他几眼,只见其岿然不动神态自若,半点不见计划失败后的躁怒不甘,倒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再顺着他方向再看过去,他下首便是与几位正二品官服同坐的沈若浦,想来那几位皆是六部尚书。

第165章 你没胆吗?

再过去靠西面的位置,最高位上坐着韩家女眷,温婵端坐上首,韩凝姐妹分坐两侧,子孙数人俨然成为满场身份最高的官眷。

沈羲目光略扫,便又看到了北面最上首的贵妇人处。

这贵妇三十余岁,相貌竟是极为出色,一双美目尤其吸引人,从她头戴着宫里最高品制的大凤冠上。

在慈宁宫沈羲便见过的,知道这便就是大周太后郑绣。

到达太监指定的席位上坐下,沈羲这才往台上看来。

满场重要人物之中唯独萧淮与贺兰谆不在,很显然,他们还在忙着给刺客事件收尾。

不过从郑太后母子以及韩顿神色来看,在旁人压根察觉不到的时候,他们与萧淮那边应是皆已经达成默契了——

她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刺客不是赫连人,而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局,但是只要想想除去郑太后和韩顿能够设得下这样的局之外,还能有谁呢?

而且倘若她这一次没有插手,那么得到利益的也还是韩顿,究竟怎么回事,心里自然也就有数了。

她让里刚坐定,那边厢宋姣也已经在宫人引领下走进来了。

沈羲抬头的时候恰巧便与她目光对上,宋姣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又移开。

连宋姣都出来了,那看来行刺那事儿确实已完了。

沈羲端了茶。

宋姣跟温婵行了礼,温婵没说什么。

倒是隔壁投过来两三道目光,但是宋姣当没看见,端凝地坐在韩凝身边,只是略顿之后,却仍往沈羲看来。

要不是有韩家作保,她今日恐怕已经被萧淮当成刺客一道给办了!

但更让她觉得郁愤的是,她被萧淮那么对待,那个三品官户家的小姐沈羲为什么却能被苏言带进殿见萧淮?

虽然说事后丫鬟们亲眼看到萧淮对沈羲也动了真怒,令得她心里也平顺了些。可是,到底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心里还是舒服不起来。

当着她这么个三品官户小姐的面,她被萧淮的侍卫在紫曜殿拿住,这让她脸往哪儿搁?

“姣姐儿?”

韩凝低声打断她思绪。

猛地回神,她气息有些不稳,执扇的手竟险些把手畔的茶杯给碰落地来。

温婵凝眉:“想什么呢?”

宋姣气泄,垂眼没吭声。

看了眼场下正比着字画的两位尚书府的千金,温婵又说道:“你们俩谁也下场去试试?”

韩凝瞅向宋姣,笑道:“姣姐儿今儿委屈了。让她去吧。”

温婵沉吟点头。

先前的事确是逆到宋姣的毛了,倘若不让她找个由头出口气,把这脸面给赚回来,这张脸不定能拉到什么时候。

左右他们韩家的小姐个个都数一等一的,就让她下去撒撒火也好。

遂与丫鬟道:“去给表姑娘领个签儿。”

宋姣闻言没说什么。

下场就下场,整个大周的小姐,除了韩凝她谁也不服。她今儿丢掉的脸,总也得捡回来才是!

一会儿丫鬟把签抽了回来,说道:“发签的公公听说是表姑娘下场,特地给姑娘排在了下一位。”

宋姣把签接过,打起精神往下看起来。

很快太监开始喊号,她执扇起身,往中央高台上走了去。

沈羲这边神游千里,琢磨着回头该怎么跟沈若浦解释今儿的事,对眼前的情形并未放在心上。

吃了两轮茶下肚,便就数着盘子里的蜜饯看起天色。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撤?

下晌倒是起了些风,吹散了不少闷热,而天光也渐斜,宫墙影子已经在地上拉出一大片。

看风向云色,夜里指不定会有场雨。

忽然四面传来一阵喝彩,原来是台上有人连赢了好几轮,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宋姣。

“宋小姐可真厉害!”珍珠她们也由衷地赞叹起来,“她这笔字,恐怕满朝闺秀里也少人能及得上了吧?”

沈羲顺势便望高台上竖起的字幅上看去,只见一幅标着“宋”字的草书《满江红》龙飞凤舞,刚劲苍遒,果然不错。

而另一幅行书则显得笔力稍浅,气势却是远不如前者磅礴。

四面赞扬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小皇帝连连点头,韩顿依旧神色高深。

万众瞩目下的宋姣也显得意气风发,忽而间目光收回来,半路滑到西面某处,她目光倒是又定住了。

盯着沈羲看了半刻,她忽然走过来:“听说沈家二小姐才情过人,今日我倒想见识见识!就是不知道沈姑娘赏不赏面?”

众人见她这风光当时忽然又提到要与人比试,当下又不由安静起来,并顺着她目光往沈羲看去。

沈羲分明在做个局外人,正托着腮将盘子里的蜜饯翻来覆去数到了第三遍,这时见忽然被点名,也不由坐直身往中间看起来。

再看到在场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沈若浦更是目光炯炯看过来,也是不由清了下嗓子,把嘴闭紧了。

“沈姑娘该不会胆小到不敢出场吧?”

她这里打算装熊的时候,宋姣又出声了,并且还走到了靠近她的这头,居高临下往她看过来。

沈羲静坐未动,珍珠她们却明显紧张起来。宋姣明显来者不善,却不知道沈羲何时得罪了她?

对方可是韩家的表姑娘,关键她还这般文武双全,沈羲被点名,能在她手下走过几招?

沈嫣也被这情形给弄懵了,按说沈羲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她不可能会去得罪宋姣,而且她还与韩家女眷关系不错不是吗?

“沈姑娘,宋小姐在等您回话呢!”

旁边太监见状便替宋姣催促起来。跟她相比,他自然是帮着宋姣的。

坐席上沈若浦眉头紧锁,眼里满是焦灼愠怒,但也不失忧心。

温婵凝眉问韩凝:“姣姐儿是怎么回事?”

韩凝又何曾清楚?

她略想,说道:“羲姑娘也是个有本事的,让她下场,我们开开眼界也好。”

她又何尝不想探探沈羲的底,瞧瞧她究竟是有真本事还是个装模作样的绣花枕头?

有宋姣为引,她自然没有劝阻的道理。

第166章 哪有胜算?

沈羲望着台上宋姣,大约也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在紫曜殿里她的眼神就不怎么友善。

当然,宋姣给人的第一印象本来就没有多少友善的感觉,但她去到之后,她的戒备与敌意可以说是赤裸裸的了。

她有那么好缠,萧淮就不会防着她了。她站起来:“姑娘文武全才,沈羲甘拜下风。”

她才不想跟她论什么长短,从前在张家,肖氏也是不许她拿这些本事在外卖弄的。

肖氏说,姑娘家习得这些是为修炼自己,可不是为给自己脸上贴金。

再者文无第一,就算她能胜她,强中也还是另有强中手,实在不堪作为虚荣之本。

宋姣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不应战,睥睨她两眼,便就扬起唇来:“想不到堂堂刑部侍郎府的小姐居然连份上台的底气也没有。

“我记得沈大人可是大秦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都说大秦重文轻武,那朝的文人都有真本事,怎么,书香门第的沈姑娘反而不敢登台?”

她声音清亮,因为幼时习武,中气又足,这么一来,四面八方可都把她的话给听进去了。

台上沈若浦略有些尴尬,他是极自豪这大秦进士的身份的,毕竟宋姣话没错,能在才子如云的赫连王朝里考上进士,的确是证明了一些东西。

眼下被个小姑娘当庭拈酸,他面上着实有些抹不开。

可当着个小姑娘的面,他总也不能与她一般见识,何况还是他韩家的姑娘。

却有些担心沈羲,他都不能拿宋姣如何,她一个小姑娘家又能怎样?

这里拧紧眉头,暗地里企盼着她能认个怂算了。

哪知道沈羲听她挤兑自己尚可,听她连沈若浦都扯进去了,便觉有些好笑。

她是个极护短的,沈若浦可是她的祖父,也是他们沈家的家主,没有他撑着,沈家这些人,包括她在内,哪里还能坐在这宫廷里看什么比试?

她又怎么能容许他人来侮辱他?

当下笑完,就顺着一旁的台阶走上来,立定在她跟前道:“宋姑娘想比什么?”

她这一上台,四面目光便就齐聚在她身上了。

虽然早已预料到沈家这位小姐逃不了惨败在宋姣手下的命运,可是见她居然还能上台,还能稳住不曾言语无措,却也还是给出了几分赞许。

毕竟,这个时能够无知莽撞地闯上台,也不失为一种魄力。

包括东面看座上的林霈,神情也立时变得凝重。

他已经几个月未曾见到她了,却没想到再见她却是在这种场合!

她单纯又无心机,才情也平常,怎么赢得了韩家教养多年的宋姣?!

人群里站着的昭阳宫侍卫见状,则默不作声地出了校场。

台上宋姣深深看了眼沈羲,便就指着竖在台侧的牌子说道:“就按今儿的规矩来,先比琴书画三试。”

今儿的规矩本是琴书画女红四项,男子则是由女红改为武艺。因为天热,不设棋艺。

她不会女红,自然不会给自己挖坑,因此把最后一项给抹去了。

她十岁前在宋家,从父族习骑射,从母族习诗书,十岁之后到了韩府,更是有赫连贵族出身的温婵亲自指点。

整个大周她只服韩凝一人,只凭这几宗,她也得把沈羲给打趴!

沈羲懒得看牌子,说道:“这头一宗是什么规矩?”

宋姣凝眉:“每宗分三项,琴道上第一桩便是听音识律。

“你我相互弹出五首曲目,若能答上来,便算赢了。

“这第二桩,便是双方以宫商角徵羽现编一段音律,若对方能一音不落全都照弹出来,便也算赢。这第三桩——”

说到这里她环视了下周围,最后目光落在北面郑太后身上,颌首行了个礼说道:“太后娘娘甚通音律,便就请太后娘娘代为出题,你我决胜负。”

她这话说完,场下皆微微倒吸了口凉气。

要知道她说的前两项虽然是今日公定的规矩,可是在场小姐少爷们都不过十来二十岁,又有几个真能听琴辩律到这种地步?

自然规矩上是有放松的,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小皇帝助助兴。

可是她这么一道道摆出来,可就让人深觉不会那么简单了。

第一桩里听琴识律这倒不说它,且说第二桩里要现场以五音为曲。

先别说宫商角徵羽并不是人人皆能掌握的,那过耳不忘的本事也不见得人人皆有。

更别说第三桩还要太后作曲——今儿沈若浦虽有护驾之功,可是在他与韩顿之间,太后会选择向着谁?

这不明摆着沈家姑娘会败得落花流水么?

四面场下逐渐安静下来。

都替沈若浦今儿负伤护驾有些不值。宋姣为什么针对沈家,难道不是因为沈家今儿大出了风头?

这里再见得沈羲立在那儿定定地未动,心下更觉没眼看了,只怕吓傻了吧都?

说话间宫人已经抱了两架古琴上来。

沈羲就近挑了张坐下,手指在琴弦一拂,说道:“宋姑娘先请。”

这拂琴动作倒装得像个老手。

宋姣冷眼坐下,看了眼她,而后先拨了根弦,然后十指全上,弹出段音符来。

她既是着意要为难她,自然是要挑些难度来的。

众人有不少是常狎官妓的,却觉这曲子少见。

正凝想着,这边厢沈羲却已经慨然叹道:“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此曲为西晋左太冲之《招隐》。”

宋姣琴声溘然一断,抬头看过来。

当世闻名的曲目多为《渔舟》《春江》之流,她特意挑了偏门的,而她居然不假思索就辩了出来?

四面看众沉寂片刻之后也有人点头了,曲子他们听得多,像沈姑娘这种居然还能说出典故来的却是不多!

宋姣看看四面,垂下眸来。

沈羲扬唇:“姑娘请继续。”

第二支便又弹了起来。沈羲依旧张口就来。

到第三首,更是连她才起了几个音,便就把来历说出来了。

今儿这可是宋姣头次撞到铁板,到这会儿,大伙才觉得有了些看头。

第167章 甘愿违旨

看坐上温婵望着台上的沈羲,眉头却不自觉地在收紧。

这边厢沈若浦也已来了些精神,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孙女。

宋姣这轮没为难到沈羲,却也不曾慌张。给了个眼神过来,示意沈羲开始,自己便凝神听起来。

沈羲手抚着琴弦,两具琴都是焦尾,价值不菲。

她先抚了几只音符,然后抬眼看看坐中的温婵,然后才接下来往下弹起来。

宋姣原本还镇定的神色,到这会儿却逐渐懵了!

她弹的曲子,她竟然没听过!她以为没用心,再仔细听,却还是没听过!她确定没听过!

等到三曲都弹完,她竟说不上半个字来!

看座上目光全聚在她身上,她脸颊渐热,凝着双眉有些下不来台。

沈羲看了眼座席上已经脸色微白的温婵,笑道:“姑娘可是辩不出来?辩不出来,那可就是输了。”

宋姣寒脸:“你这是哪里胡乱找来的谱子?今日规则可写着,名不见经传的,或者自己私谱的曲子可不算数!”

“怎么会是胡乱找来的?”沈羲道,“这三支都是晋末参军何承天的十二平均律中的音律。

“它将高低八度之间总的差值分配于最早的十二平均律各律之间,世人又称新律。

“这可都是学音律的都应该懂得的,不信你问问老夫人?”

温婵有几斤几两她会不清楚?

虽然她昔年音律的确是到了精湛的地步,可是论起书本知识,所涉猎的范围,又岂有肖氏和张解亲自教出来的张盈这么广?

她琴艺不如她,可她懂得多,真不是吹,实打实地比琴艺她或许没把握,可比这些,就是温婵本人来了她也能打她个落花流水!

韩家小姐们都是温婵教出来的,看她挑的那几只曲子,她宋姣有多深墨水她还看不出来?

她这里把话转向温婵,宋姣果然就回头往温婵看去。

温婵端坐在席位上,心里却是已然如翻江倒海了!

这丫头怎么会知道这么深的音律知识?她不过是个拓跋族出身的寻常官眷而已……

关键是她那临危不乱泰然自若的神态,怎么那么令她感觉熟悉?

还有她怎么会知道她深谙音律,特地让宋姣来问她?她这真是出于敬意而抬举?

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一阵慌。

为什么这丫头每一次露面都会扰乱她的心绪?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太太?”韩凝在旁边轻声提醒她。

她垂眸略舒了口气,再看下去,说道:“姣姐儿这轮该认输了。沈姑娘学识渊博,让人钦佩。”

她能怎么样?她确实是没曾教过她们这些太深奥的东西。

因为她自己本身也不是太懂,要说这些,到底还是张盈厉害!

她读的书多啊!她琴艺不如她,可是她哪里弹的不好,哪里应该纠正,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就好像对金玉古董的赏鉴,对各朝代文字的通晓,还有甚至是在天文地理上——

自从徐靖去了军营,她就对天文地理也开始有了兴趣,以致于后来钦天监司正也拗不过她纠缠,认她当过一阵子挂名徒弟!

她就是太能了,懂的太多了,所以才让她那么怕啊!

“这位沈姑娘,真是每次都让人刮目相看。”

身边韩凝深深望着下方,幽幽说道。

温婵看了眼她,继续往下看起来。

借着她这句话,这第一轮的胜负便就定下来了。

其余各方反应倒还算好,除去林霈眼里多出不少震惊。

北面这里沈若浦神色也松了不少,到底轮下来一轮,总算是也保了些脸面,就算是后面几轮全都输了,那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韩顿神色没有多大变化,落在沈羲身上目光却也多了些。

最上方的郑太后,目光却似是粘在沈羲身上了。

直到在她身上看了半晌,她才又凝眉往韩家女眷那边看去,不过全程她却也是半个字都没说。

台上又开始第二轮。

这里比得热闹,萧淮与贺兰谆却正在叙话。

远处传来阵阵锣鼓欢呼声,几次扰到他们无法安心继续。

他凝眉道:“那校场比试还没完么?”

苏言走上来:“本来快完了,不过,拔得头筹的宋小姐又点了沈姑娘上台,这会儿刚比过琴试。”

听到宋姣寻到了沈羲,贺兰谆蓦地凝了双眉。那韩家可不是好惹的,不知沈羲怎么会惹上她?

萧淮却定立未动,紧接着也起身往外走来。

沈羲和宋姣这里刚刚比过琴试第二轮。

第二轮没有什么胜负,听写都是基本功,沈羲强不到哪里,宋姣也弱不到哪里。

这一轮下来,宋姣倒是又已经恢复镇定。

最后一轮由郑太后出题。所有人目光又仰望到了北面。

郑太后略想,目光从沈羲脸上划过。

再想了想,又看向沈若浦,然后提笔写了个龙字,举起来道:“谁先弹出一首带龙字的曲目,谁便是胜者。”

如此简单的题目,倒是令大家都愣了一愣。

随即又有人暗自点头,这种情况下,太后肯定不会扫宋娇的面子,这么做,看来是想放水让她赢了。

但温婵往太后看过去,眉头却不觉皱了起来。

还未等她有所表示,宋姣手下一曲《龙翔操》随即便已经奏响!

再看沈羲这边,她双手交握着,却始终没有要动的意思,直到宋姣一曲奏毕,她也还是端坐在那里。

众人又看不懂了,她这是认输了?

郑太后眉眼深深,说道:“沈羲如何不动?”

沈羲随即起身,冲座上皇帝深施了个礼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回皇上的话,自幼家父即教导臣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因而君上为真龙天子,臣女为君之子民,岂能以龙为曲乐戏之?

“这一轮,沈羲甘愿冒违旨之罪而拜下风。”

郑太后是一国之太后,且还是垂帘听政的执政太后。

她不是眼界只有内宅四方天地的寻常妇人,更不是眼里只有争宠斗权的寻常宫妃,她既以龙出题,又怎么能当真以字面意思去领会?

再者,沈若甫抢了韩顿的功,让他们白忙活一场,难道他们心里对沈若浦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拜宋姣所赐,今日还有的是她出风头的机会,她怎可能明知是个坑还往下跳?

第168章 下点彩头

她这里话毕,郑太后目色就深沉起来

而小皇帝则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了眼她,随后又转头去看右首的韩顿——朝上的风云诡谲,于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委实有些难度了。

韩顿没说话,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沈若浦。

沈若浦整个人是懵的,他知道沈羲这么做是何道理,他也算是个老官油子,这些厉害他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沈羲又怎么会洞察得这么透彻?

而她所借口说是沈崇信教导她的,这同时又替沈家表明了一片忠君之心——她哪来这么一手官场周旋的手段?

不是他说,满朝文武里,能像她这么敏锐机警的官员也并不太多!

她今日,真是都快让他不敢相认了……

满场无数道倒吸冷气声响起。

宋姣脸色发白,刚刚才浮到脸上的那层得意已然不见!

她从来没想过郑太后这题目考的不是琴技,而是纲常礼仪!

而让她出题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便等于是跳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她看向韩顿,韩顿冷眼睃过来。

不过他也只是看了眼她,便就转向了沈羲。那神色莫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半瞬,他与皇帝说了几句什么。

小皇帝神情一松,便道:“沈爱卿治家有方,今日不但挺身救朕,府里的小姐也明理如斯,传旨,赏沈羲珍珠一斛,绫罗十匹!”

太监们立时诏告四方。

沈羲从容谢恩,这边厢宋姣窘在那里,已有些无地自容。

韩顿为显胸襟,这个时候当然没有为难沈羲之理,而只能提议皇帝行赏,可却把她这个亲表妹给晾在了那里。

她心里发酸,当着众人,却还只尽量稳住不能失态。

贺兰谆立在角落负手望着这幕,对表现得无懈可击的沈羲又起了些探究。

大周闺秀底蕴远不及大秦许多,宋姣这样的能与韩家本家小姐齐名的闺秀,几乎已经可以胜过天下八九分女子。

而他以为沈羲能拥有那份临危不乱的胆识已然不错,加上还会被刘凌请去鉴玉已是了不得,她居然在学识上都有过人之处!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沈羲两眼装不下那么多人,谢完恩起身,便就又转向了宋姣。

看清她的斤两后她倒是不急着下去了。既然被激到了台上,那若不捞回点本来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扬唇道:“宋小姐,时候不早了,不知我们还要不要再比下去?”

宋姣生来傲气重,原本叫她上来就是为的让她丢脸的,没想到自己竟初战就已告败,心里本已窝火。

再听到她这话,脸上更是挂不住。

她这意思岂不是在揶揄她是个输家?

咬牙想了下,便说道:“为什么不比?我还想请教请教沈姑娘的精湛书法呢!”

说罢便就已经走到左首书案后,挑了枝狼毫,往沈羲看过来。

她虽侥幸赢了琴试,也不过是因为她轻敌而已,书法是她强项,她岂可能再输她?

沈羲点点头。

音律上她强在功底知识,技艺上略差苦练此项的温婵一筹,这琴试已经胜出,便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书画二字,岂不是到了她本家?

但她却未曾立时行动,只扬唇笑道:“若是要再比,咱们就得下点彩头了,否则也没有意思。不知姑娘依也不依?”

宋姣身后可是堂堂韩家,眼下既是韩顿没说她什么,她又岂会在这当口短了气势?

凭她要的是什么,难道她还给不起不成?再说了,输的还不定是谁呢!

她沉脸道:“那就请诸位作证好了!”

沈羲点点头,不动声色走到高台右首的书案后,信手拿起一枝烟墨,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众人听说这局下了彩头,更是来了劲!

门下贺兰谆凝眉环起胸,只望着沈羲。

她的字他是见过的,当日那样情况下,她随手写出的一笔字已然让人拍案叫绝,不过在试场上,她能否让人惊艳?

他负手走到北面,在小皇帝右首找了处空座坐下来。

一道巍峨身影从他跟前经过,竟是萧淮已带着侍卫们到了小皇帝右首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贺兰谆玩味地看了他两眼,不紧不慢抖开扇子。

台下这里宋姣已经吃过败仗,这次学小心了,沈羲在磨墨她便铺纸,沈羲挑笔她便沾墨,沈羲落笔她也跟着沾墨落笔。

一会儿等她默完一首《蜀客吟》,扭头一看沈羲还在不紧不慢地写着,便瞟她一眼,示意宫人挂上牌子。

书法上她先前已经连赢过好多轮了,这次她又选的是最拿手的行草。

沈家底蕴她不是不知道的,沈若浦及子弟都没有谁的书画特别出色。

她沈羲自幼养在深闺,且还听说在庄子里磨耗过三年,赢她一局琴试便已不错,这书画二局上她休想占得到她半点便宜!

四面的喝彩声立时如潮水般响了起来!

“宋姑娘果然是高手!这字豪气干云,刚劲有力,看来是稳居胜座了!”

有人完全不加掩饰地表达着赞赏。

宋姣只觉七窍舒畅,憋着的火气瞬间消散出来!

她分明也看到韩顿眼里有着一丝赞许之色,再看小皇帝右首空位上竟然也已经坐了有人!心里微动,转身望着沈羲,愈发盼着她早些拿出结果,当着萧淮的面辩出个真章来!

沈羲管他们怎么闹腾,直到把全幅都写完了才停笔站开。

宫人也是在宫里混过许久的,上来取字的时候目光落在纸上,便不由怔了怔。

回头看了眼沈羲,这才放慢手速,小心翼翼拈着两角挂上左面竖牌。

这字一挂上来,全场就逐渐安静了。

所有人目光落在这字幅上,定定地似已无法移开!

他们虽然谈不上什么诗书行家,可终究大部分也都是读书人。

成天握着笔杆子,字好字不好还是能看出来的!

沈羲写的也是幅行草,可是通篇看下来布局完美,笔触流畅,行云流水,飘逸灵动,远处的人或许看不清楚,但就近的人看在眼里,却觉神魂都随着这笔触而自由游舞起来!

相较于宋姣那幅,她这一幅无论是格局还是气韵又或是功底皆为高出一筹还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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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谁能想到?

宋姣自己也算个行家,看到这幅字时她心下就咯登一沉!

这笔字又岂只能以个好字足以概括?

常言道见字如见人,这幅字高洁清灵,似山涧瀑布不染尘埃,又似天上浮云舒展自由,且还不说笔力,光是这股神韵便已足够将她的锋芒给比了下去!

她倏地往北面上席看去,只见包括韩顿在内,小皇帝以及众臣全都已经掩饰不住惊色!

其余包括贺兰谆以及就近的高官们,再还有温婵这一席上的人,全都似已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连轻易喜怒不形于色的萧淮,此刻眼眸也格外深沉,视线指向从容立在左首的沈羲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羲除去看了两眼郑太后,便只有意无意往座席上温婵看过去。

温婵端坐着,双手交握着,指甲却险些将手心掐破!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慌神的感觉了,可是沈羲的字却让她心惊肉跳!

让她惊跳的不是字迹本身,而是她整个人!

她浑身上下举手投足间都让她觉得有些眼熟,眼熟到让她一旦分心就让她误以为张盈就站在眼前的错觉!

她六十多年里,所见过的不惧任何场合的同龄女子便只有张盈!

哪怕是五十年过去,张盈的字她已经记不得了,但她远远地立在那里,却与昔年立在万千人当中众星捧月的她毫无二样!

难道她会是鬼吗?

她甚至有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她闭一闭眼,再睁开,她又强行吐了口气。

如果她是鬼,她又怎么可能站在太阳底下面不改色?

她不是鬼!

那她是谁?!

“把沈姑娘,请过来我看看。”她极力地稳住情绪,吩咐着韩凝道。

五十年的修炼,已经足够使她掩饰住心里的惊涛骇浪,但掩饰得住,不代表能平息得住。

韩凝心里也是对沈羲惊讶到不行,但她正要起身,却见到那边厢韩顿却已经抬脚下去了。

韩顿到达台上,四面议论声再次静下。

一手支在膝上不发一言的萧淮紧盯着下方,目光忽然眯起来。

苏言频频地扭头望他,神情也半点不轻松。

宋姣今日丢了大脸,有这满场无数双眼睛瞧着,就算是太后与小皇帝有心维护韩家脸面,判宋姣赢,那也堵不住攸攸之口。

而且沈若浦也是堂堂正三品,在座的多是比他职级低的官员,哪怕面上不得不逢迎韩顿,可心里也自有一杆称。

倘若今日判了宋姣赢,那日后他们这些低阶官员除去依附韩家还有什么活路?

关键是,谁又能保证自己在巴结的道路上不出半点差错?

比试事小,但朝局事大,谁不首先替自己着想?

所以沈羲等于是稳操胜券,而且是逼得宋姣在场上再无翻身之机。

但谁又能说她什么?这可完全是宋姣逼她上台来,总没有把人逼上台,还不许人家比自己强的道理?

所以韩顿,包括韩家人此刻心里的郁闷,大家都不难猜出来。

而韩顿自然也不可能在这当口斥责宋姣,那么他走上台去的目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萧淮单身撑膝,前倾着上身的姿势,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让人觉得只要台上有点什么异动,他便能瞬间飞纵过去。

而这边贺兰谆也哔地收了扇子,紧盯起台上来。

东面席间的林霈完全看不到这一切,他一双布满了震惊与钦慕的眼睛里,只有沈羲。

沈羲面对着停在面前的韩顿,弯腰施了个礼。

韩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走到那幅字前,双手拈起细看起来。

坐在上首的他们其实先前是未曾看真切的,但远远瞧着已是比宋姣的出色很多,就近再细看,果然是不假,远看神韵,近看劲道,哪一样她都不输。

“不知道沈姑娘师从于谁?”他目光仍停在字面上,侧对着她问起来。

沈羲道:“自幼得家父指点,还请韩阁老不吝赐教。”

她的字集肖太师与张解二者之长,且她又精于变化,韩顿是瞧不出来历的。就算是温婵,也不能断定。

虽然说是沈祟信教的难以服众,但那又怎样?反正他已经过世了。

再说了,难道还不许人家生前藏拙么?

果然韩顿扭头看了一眼她,眉头凝了起来。

很显然这话不够说服力。

不过他也不打算深究。

再顿了片刻,便就扬唇道:“沈姑娘才华横溢,让人钦佩。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如何使舍妹兑现承诺?”

虽然说事情是宋姣挑起来的,遇上这么个硬茬也只能算她倒霉,但是这也毕竟关系到韩家脸面。

倘若沈羲要狮子大开口为难宋姣或者踩压韩家,那他显然也不会同意。

眼下他倒要看看她打算如何维护到韩家面子?

沈羲倒似胸有成竹,看了眼宋姣,忽然抬步,走到她那幅字前说道:“宋小姐的字别具一格,令沈羲十分仰慕。还请宋小姐赏脸,将此墨宝惠赐于我。”

她这话一出来,不光是韩顿宋姣愣了,就连满座看客也皆都讶然起来!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是期愿她借机给韩家个下马威的,也深以为先前她提出要设彩头就是为让宋姣加倍丢脸,因为反正到时候吃亏的也不是他们这些人。

而还有一部分则在等着看她怎么得理不饶人之后,韩顿反手再给她一记重击!

谁能料到她居然跟宋姣求起了字?

这胜败场上,以胜者之姿跟对手求字,这无形中等于是给对方设了台阶维护她脸面!

这是胸襟这是气度!

韩顿虽然见多了风浪,但听完这话之后神情也还是倏地松了。

绝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罔顾她的好意,她如果不这么做,谁也不能说她不是。而她哪怕是趁机奚落宋姣两句什么,跟她讨点彩头,只要不过份,他也决不会怪她。

只不过她彩头讨到了,宋姣的台阶她也递上了,关键是还做的这么大方,谁能想到呢?

再看看紧咬下唇立在那里的宋姣,在这一比之下立时又见高低了!

郑太后微眯眼看了半晌,忽而扭头端了茶,慢吞吞轻抿起来。

整个书法比试她像个局外人,表情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第170章 最后一轮

这里韩顿负手顿了片刻,把目光收回来望着宋姣:“姣姐儿还不把字取下来?”

他冲她微笑着,眼神却是冷的。

台上四处忽地传来吐气声。

萧淮紧握的拳头松了松,端起面前早已凉了的茶,再往沈羲看一眼,灌了下去。

真是害他白担心一场。

贺兰谆也收势坐回来,松下的情绪里略带着好笑,扇子也扬起来。

林霈则紧抿着双唇,目光依然紧落在沈羲身上。

沈羲这么做当然是故意的。

打宋姣的脸当然要狠,但是韩顿她目前也还不能得罪,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把事情做绝,只有既打了她的脸,又不落韩顿惦记那才叫做真赢。

再说她最终目标又不是拿住个宋姣,而是那看台上紧盯过来的温婵,她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于情于理,这个时候先顾及着韩顿才是必要的。

宋姣到了这会儿,哪里不知道自己又多败了一回?

一口牙咬得死紧,不想这沈羲竟这般可恶,不单只在比试上压她一筹,居然当着韩顿的面,还有太后皇帝以及文武百官的面让她无地自容!

以踩压别人来借此衬出她自己的宽容大度,她跟那些面上贞洁暗地里一肚子阴暗龌龊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回头往台上看去。温婵正深深凝望着这边,但她心思全都在沈羲身上,并没有顾及到她宋姣。

而宋娇见她没有示下,还以为她也是赞成她反击的。

因此瞬间底气骤增,反手将字取下来,紧盯着沈羲,双目如寒星道:“沈姑娘的胸襟让人佩服。不过你我尚未比完,沈姑娘今日会不会赢到最后也未可知!”

温婵没说话,旁边坐着的韩凝却是拧起了眉头。

沈羲接连两局都赢得这么漂亮,她还能有什么胜算?

再者就算她赢下画试这局,除去打脸被打得好看一点,还能怎样?

而且关键是,沈羲底子深厚,俗话说书画一家,她字写的这么出色,画功又能差到哪里?

她已经是极之不看好的了。

不过照宋娇的性子,她也是不会不战而降的。

果然台上宋姣已转身面向沈羲:“沈姑娘样样精通,这最后一轮,不知道敢不敢跟我比比射箭?”

她自己不敢与人比女红,却挑人跟她比射箭?

在场众人有些都替她尴尬起来。

但是韩顿听到这里,却也沉吟着未语。

琴棋书画上宋姣是不要想了,就是换上韩凝过来都未必斗得过沈羲,但是这骑射二艺,沈家总不可能教她罢?

今日校场上风采可谓让她沈羲给全包了!

连韩凝都没把握得胜,举朝还有哪家闺秀能比得过?

沈家突然出了这么个丫头,他不可能不好奇。

倘若她连武艺都会……那可就太值得深究深究了!

因此,他不但没有阻止,哪怕就是知道众人在腹诽宋姣,他也宁愿冒着让宋姣再丢一次脸的风险,也要试探试探。

宋姣瞥见到韩顿未说话,胆子便又再足了些,扬声道:“只要沈姑娘答应应战,并且赢了我,不但我宋姣从此之后甘拜下风,以弟子身份自居,更可以任凭姑娘提要求,我宋姣绝无怨言!”

沈羲怎么可能答应?

“沈家早从曾祖辈起便未曾行武,沈羲不会武,遗憾不能领教姑娘技艺。要比,咱们就比绘画女红。”

说着便要退下。

宋姣却伸手拦住她:“你是不会还是不敢?若是不敢,那令祖今日这护驾之功恐怕就要白担了!”

她岂会看不出韩顿容许她逼迫她出手的意思?只要韩顿容许,她就是当场把她打趴下她都敢!

今日她接连丢了大脸,他们沈家倒是出尽了风头!她想随随便便把这荣誉赢走,没那么简单!

哪怕他沈若浦是升了官,她也会回去求温婵,让他这官当不安稳的!

沈羲可以认输,却最恨人威胁。

她这话一出来,她的目光却也冷了冷。

她要真不想比,谁还能强押着她?

可她宋姣也未免欺人太甚太不要脸!她倒也真敢说,也不怕她当庭将她这些话给抖落出来!

究竟谁给她这胆子?!

沈羲深望了她半晌,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上云层已比先前厚了些,凉风正丝丝拂过脸畔。

她静默半晌,又看向西面高台上的温婵,盯着她凝望了一会儿,看回宋姣道:“不知宋小姐想怎么比?”

“简单!”宋姣指着五六丈外宫人已搬上台的两个箭靶,一面接过弓箭来,说道:“你我轮流射箭,谁射的箭离靶心更近,便算谁赢!”

沈羲唇角微勾,再道:“限不限时间?”

“皆以一柱香为令!”

沈羲再点点头,略想,便就道:“那宋小姐确定,倘若我赢了,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你都能做到?”

宋姣冷笑:“你就是要我的胳膊腿儿,我也剁下来给你!”

四面皆传来丝凉气倒吸的声音,把话说到这里,看得出来她是发了狠了。那沈羲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胜算吗?

但他们还尚可,坐上的沈若浦与沈嫣她们却皆自把心给提到喉咙口了!

有了在沈家一连串让人惊艳的手段,琴棋书画诗酒花这几项她也如此过人,他们尚还能接受。

可说到武功——那就是沈羲提着十八般兵器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这宋姣一味紧逼,又还有韩顿从旁掠战,她可又要如何是好?

沈若浦看看左右,发现左右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这里咽了口唾液,便也只好攥紧拳头往下看起来。

宋姣声音小,连韩顿都未必听到了这话,可沈羲猛地定住的身形却透露出来她已身不由已。

座席上萧淮捏着杯子,扭头看了眼苏言。

苏言连忙走过来:“请少主示下。”

萧淮没示下!手里杯子猛地被他拍在案上,将看愣了的小皇帝吓得又是一愣!

“皇上可知道沈姑娘是谁么?”萧淮看着台下说道。

小皇帝更愣了,沈姑娘不就是沈家的姑娘吗?还能是谁?

但还没有等他回过神,萧淮却已经站起来,抬步往下走去。

贺兰谆皱眉望着他背影,略顿之后也扭头跟侍官道:“去查查,宋姣与沈姑娘有何过节?”

第171章 剑走偏锋

“那倘若我输了又该如何?”

台下这里沈羲又问起来。

宋姣扬唇:“沈姑娘若输了,只需要跪在地上朝我磕三个头就成!”

跪下磕三个头?她倒是会给自己长脸面!

沈羲心里冷笑着,嘴上并不答话。

到底不是文试。她再次凝神看了下天色,才说道:“姑娘的话我虽不敢不信,但却还得请韩阁老背书我才能应允。”

她直直往韩顿看来:“今日沈羲骑虎难下,只能献丑。却还望韩阁老许个承诺,也好使我添几分信心。”

韩顿扬唇:“韩某愿为舍妹背书。只要姑娘胜了,舍妹的条件必定作数。沈姑娘也请不必紧张,输赢场上尽力即可。”

沈羲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

这弓箭竟一点也不轻,才刚接到手里,她手臂便就往下沉了沉。若不是她从前也学过几回抓弓的姿势,恐怕这一来就要丢脸。

如果说先前两场众人当中还有那么一两个对沈羲抱有点希望的话,那么到了这局,可就包括珍珠等几个丫鬟也都全部灰心了。

全场没有一个人看好沈羲,温婵面容放缓,韩凝喝起了茶,只有懵懂的小皇帝一个人以崇拜的目光望着沈羲,并津津有味地等着出胜负。

沈羲抓弓的时候萧淮刚刚走到台下,见状也只好先停下来。

宫人已经燃起一柱两寸长的香。

只消射三枝箭而已,宋姣熟练地抬弓拉弓,反复试弓力。

而沈羲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那香燃过三分之一,耳畔滑过一丝风时,她这才起身展臂,将箭架上弓弦,然后二话不说便射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斗大的箭靶外沿,跟靶心相差十万八千里!

四面响起一片倒喝采声,沈羲不慌不忙,又射出第二箭。

这一箭虽然比之前略好,但也不过才近了一根手指头那么多。

倒喝彩声开始像潮水。

旁边韩顿扬起唇。

停在台下的萧淮更是面沉如水,双目似要直接将宋姣焚成一把火。

沈羲射出第三箭,恰恰落在第一箭隔壁相距半寸的位置!

“完了完了!”

凭雪的哀呼声紧接着箭入箭靶的声音清晰传来!

周围反倒是安静了,因为这结果本就是意料中的!

现在大家伙儿就等着看宋姣的神技了!

沈羲对周围动静充耳不闻,从容走到旁侧,然后微笑与宋姣道:“该姑娘了。”

宫人换上新的一柱香。

宋姣两眼满是讥讽地看了眼她,而后大步走到指定位置,将弓上弦,再将弓拉满。

只见那箭心瞬间对准靶点,且她两臂还稳如磐石,让人一看便心生出不少信心!

然而弓拉了片刻,也还是不见她松弦,再等了半刻,她忽然又把弓放了下来。

四面议论声开始起来,韩顿也皱了皱眉头。

宋姣凝眉道:“有风。”

他这才把眉头松了。

行武之人虽然不必精通天文地理,但基本的气候判断还是要的。

宋姣刚把弓拉满就觉风力渐强,拉了半日不但没见弱下,反倒是将她头发衣袂全都吹了起来,于是只好等这风头过去再说。

然而她这一等却等走了半柱香!

这段时间里不但风力加强,就连天光也暗了些许,瞧着像是很快就要有风雨到来的样子!

但半柱香在风里却燃得更快了,而且看模样马上又将有股风到来,如果再不动手,她将会不战而败。

而即便是她冒险动手,这么大的风,这种用作游戏的长羽箭,她又要怎么控制它稳稳落在箭靶上?

沈羲三枝箭好歹还挨着了箭靶的边儿,而倘若她连箭靶都射不中,岂不是连余下的脸都要丢没了?!又还谈什么再赢她?!

宋姣脸色渐白,额间也开始有了汗意。

她倏地扭头往沈羲看去,沈羲扬首回看过来,目光不躲不闪,明亮又闪耀。

“怎么回事?”

座中开始有人嚷道。

但那些已经看破了蹊跷的人却再也未曾开口,如果一件有利于沈羲可算是赶巧,可件件桩桩都利于她,那还能算是赶巧吗?!

她额上汗意更浓了,甚至连后颈处都感觉到一股毛躁之意!

她忽然明白沈羲为什么要跟她比了!

她为什么会那么轻松看起来毫无压力了!她根本是早就算到马上会起风,她根本就是连风向都会看!所以才会二话不说抢在她前面先把三枝箭给射了!

她居然这么厉害……居然这么神!

她碰到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对手?她怎么会连风象都会看!

韩顿也凝眉往沈羲看过来。

她摆明了不会箭术,至少是不会武功!但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威力却不亚于武功高强者一丝一毫!

一个人凭刀剑或能叱咤天下,但若凭足够强的学识和脑子,却往往能够灭人于无形!

宋姣哪里是她的对手?简直十个她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深深吸了口气。没想到一向默默无闻的沈若浦竟然还有个如此出众的孙女……

宋姣简直被她碾压得寸草不生!

他凝望半晌,忽而缓缓击起掌来。

掌声慢慢传向四方,四面看出名堂的人这时也立时起身,纷纷啪啪地击掌称赞起来!

珍珠她们的雀跃在潮水般的喝彩声里格外耀眼,她们万没有想到她们姑娘居然神通到这样的地步!

如此看起来,不会武功算什么?不会武功还能赢过会武功的人,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沈嫣心潮澎湃,完全已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这条路终于走对了!

如果说之前她对投靠沈羲还有些咬牙硬搏的想法,到如今为止她却是恨不能时光倒回去,让她重新再五体投地表一番岿依之心!

萧淮看看左右两侧,目光挪到淡然站着的沈羲身上,心内也似有花开放。

同时也略有些没好气。

明明有他在她不等他上台,这下好了,全天下都知道她了!

赶巧贺兰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跟前,扬唇道:“真是出人意料。”

萧淮扭头看了眼他,脸色便更寒了点。

等到四面掌声止下,韩顿扬唇问沈羲:“恭喜沈姑娘获得魁首。不知道姑娘这次想要舍妹做什么?”

沈羲微笑垂眸,而后再抬眼,便就往西面最上首的温婵看来。

第172章 偏偏是它

温婵一颗心紧绷了这半日,早已经神思恍惚,再对上她这目光,她便就心下一沉,涌起一阵不祥之感!

“我想请宋姑娘帮我讨要老夫人手上的血玉镯。”

还没等她回神,沈羲就开了口。

她倏地愣住!

沈羲又将目光移到宋姣身上,这微微笑的样子,却无端让人觉得寒意森森!

“我素祟拜韩老夫人已久,立志拥有像老夫人那样高贵的风仪风范,因此自小严于律己。

“因为敬仰,所以斗胆求取老夫人这只血玉镯,还望韩阁老,宋小姐能够帮忙成全。”

她冲韩顿深施了一个礼,满场立时又传来哗地一声!

没想到沈家姑娘居然这般风光霁月,屡次被宋姣挤兑逼迫,到最后居然压根没想到把她以及韩家往死里打脸,而是转而跟他们老太太求取只镯子作为战利品!

一个镯子算什么?于韩家来说不过是件陪衬物儿,就是于数代宽裕的沈家来说也不算什么要紧物事!

沈姑娘这哪里是在要战利品?分明就是见好就收,给韩家以及宋姣留了脸面!

而她同时却以此向韩家老夫人示了好——

一个如此出色的晚辈,跟身为长辈的韩老夫人求个镯子当体面,这难道会让韩家脸上无光?难道韩顿会因此不悦?

在座里也有许多家中正还有未曾议婚的子弟的官员官眷,看到这里暗中便各自皆有了计较。

但这话落在温婵耳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血玉镯?!她为什么会单单点名要她的血玉镯?

她要镯子她不是给不起,跟这个一样的十个八个她都能给,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只!

她紧绷的心到这会儿才似终于被捅出个洞,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但又让人自嘲荒唐!

可她又能怪责她什么?

“老太太?”韩凝见台下等了半日也不见她有反应,便不由又轻声唤起她。

她们老太太,今日似乎格外容易出神。

,温婵回神看了眼她,而后又往向三四丈开外的沈羲他们,片刻道:“这镯子旧了,换个别的吧。”

丫鬟把话传下去,韩顿闻言便皱了皱眉。

沈羲闻言,随即也叹了口气。

这口气落在韩顿耳里,便显得格外刺耳!

今日这场合不是在韩家,是宫里,是当着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的面!

宋姣一再激将人家,而沈羲则一再退让给他们留脸面,他们韩家纵然权大势大,外人心里到底也还是有数。

倘若宋姣今日丢了这么大个脸,韩家连个镯子都输不起,日后街头巷尾将把他传成了什么?!

何况这丫头这么厉害,既有亲近韩家之心,他又岂有把她往外推的道理?

事情发生到此刻,他脸色才当真有些难看起来。

“沈姑娘要既是血玉镯,那便只拿血玉镯。”他低声下令,不容半丝抗拒。

听命的丫鬟心头一凛,随即将原话告诉给了温婵。

温婵闻言,目光在沈羲脸上停留半晌,便就缓缓将镯子取了下来。

孙子虽是她的孙子,却也是一朝之首辅,她的风光荣耀都是凭他得来的。

倘若在这时候拂了他的脸面,莫说是她,便是整个韩家都将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倒是这个沈羲——她攥着拳头,心潮再一次翻滚起来。

这镯子可是当年张盈精心挑给肖氏的寿礼!……

镯子拿回到台上,沈羲接过来,端端正正朝温婵施了一礼,然后又与韩顿行礼道:“沈羲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韩阁老勿要见怪。

“普天之下人沈羲最为祟拜的两位女子,一位乃是当今太后,另一位便就是老夫人。今日得见太后圣颜,又得老夫人惠赐,可谓荣幸之至。”

十五岁的小姑娘认真起来无人敢轻视,但展示起她的柔弱来,也少有人会无故责怪。

韩顿听她说到这里,却是忍不住哈哈笑起:“不知沈侍郎何在?!”

“下官在!”沈若浦不知何时已到了台下,闻言连忙走上台来。先冲韩顿施礼,然后才道:“羲姐儿淘气,多有得罪,还望阁老见谅。”

“沈大人何必谦虚?”韩顿笑道,“不过是孩子们好玩儿,哪里就那么严重了?韩某在诸位心目中,该不会就只有这么点气量吧?”

沈若浦忙道:“阁老明月入怀,海纳百川,我等皆望尘莫及。”

这里吹捧了一番,贺兰谆也上了台来,笑道:“今日龙诞大宴,不想却有沈姑娘这样的才女冒出水面,这可是喜事一桩!可见天佑我大周,来日定然才俊频出,盛世万年!”

这马屁拍的,引得大伙又是一阵猛赞。

而在这满场阿谀声里,宋姣已不知退去何处,同时却又冷不丁地插入另一道清冷嗓音:“时候不早了,晚上还有灯会,没事就散了吧。”

萧淮挎剑站在面前,脸色跟雷公似的。

这盆冷水泼下来,大伙便又都冷静了。于是太后皇帝这边也开始传旨,着人给沈羲行赏,又赐了“秀魁”之名。

沈羲领完旨便在一片喝彩声离去,一路上竟多了许多慕名而来招呼的官眷小姐。

校场这里一散,风雨便也将来的样子。

沈羲实在已没有心思在宫里呆下去,便着人唤上沈嫣她们回府。

沈若浦因为她出了这么大个风头,早就被官员们拉着应酬去了。

而萧淮他们则又得接着忙碌起夜里敦颐园的防守布置,校场里的这番风云,便就暂且散去。

但是之于相关的那些人来说,这风云却再也没有就这么过去的意思。

沈羲这里边回到府里,早有旺儿他们先自往府里把沈羲打了个漂亮仗的事情给说了。

黄氏沈歆并裴姨娘她们俱都几疑在听戏,直到珍珠她们又反复述说了几遍大伙才开始欢呼喝采起来!

居然能够把韩家表姑娘打脸打得如此不留余地,而且还未曾把韩顿给得罪,这简直太不容易了!

在这相比之下,沈若浦的护驾之功反倒于她们来说还不曾那么激动。

毕竟沈若浦护驾只因事出偶然,而沈羲能够在宋姣手下打个漂亮仗回来,可全都凭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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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今天加更…

第173章 患得患失

夜里还有敦颐园需得前去应卯,否则的话沈若浦回头在小皇帝和萧淮面前也不好交代,毕竟这份体面还是萧淮在小皇帝面前讨来的。

沈羲在府里用晚饭,沈嫣沈歆都留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说到郑太后,沈羲又想到日间宫宴上见到的杨太妃,印象不深,但好歹记住了个囫囵模样,只觉确实与郑太后极和睦的样子。

只是想到郑太后以那个龙字来考她,除去是因为沈若浦干扰了他们计划,而成心挖坑之外,应还有点别的意思。

但至于是什么意思,她却不十分清楚了。

吃完饭天色还早,沈歆沈嫣各自回屋,沈羲则着人将血玉镯以井水仔细濯洗过,而后套在腕上。

事隔五十年,这镯子总算又回到她手上,肖氏昔年落在这上头的痕迹虽然已无法寻回,但是,该是她们张家的东西,她温婵一件也别想拿走!

如今她定是已对她起了疑心的,但疑心归疑心,她却也拿她没辙。

这江山到底还是李家人在坐,郑太后再给韩家面子,可只要是对李家皇室好的,她不会不顾及。

沈若浦倘若能够在朝上撑起一片天空,那么即便是沈家比不上韩家地位,她温婵也休想随便动她一根汗毛!

谋害官眷,那可也是不小的罪名,除非她故伎重施。

而她又怎还会给她留住故伎重施的机会?

倘若温婵真敢这么做,那她便直接将她往死里摁!

不过温婵也不会这么蠢的,手里拥有的东西越多的人,行事越是会瞻前顾后权衡再三。

而韩顿从大局着想,也不会与日益上升的官宦过不去,——这个时候,宫里怎么可能会容许他们文官之间还玩官斗?

那岂不是更给了燕王府称霸的机会?

毕太傅虽然低调,但他作为比韩顿还要尊贵的一朝重臣,也不可能放纵韩顿在朝上随意胡来。

从先前校场上韩顿的表现来看,韩顿显然是个明白人,如今建国才十二年而已,韩家虽然势大,但是根基还远不深。

倘若真闹翻了天,太后联合毕太傅或是燕王府把韩家连根拔掉,重新再培养几个心腹重臣出来也不是很难。

虽然说这样做代价还是大了点,并且也不大可能,但韩顿也不得不爱惜着自己的羽毛。

说到这里,报起仇来似乎就简单了。

只要不断激起韩家人动怒,然后便就有大把捉他把柄、并且将他们往死里治的机会。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韩顿并不好对付,且一味地这样与他们杠上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今儿这样的事也只能见机为之。

下回再直接下手,虽不致让温婵再度害死,可她和沈家都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不过说到温婵起疑心的事,她又不由想起戚九来——今日这刺杀是假的真是太好了,至少说明戚九还是安全的!

但她既已经与温婵对上,若是戚九能快快出现,留在她身边的话,那她跟温婵交起手来可就无后顾之忧了!

捧着镯子寻思了会儿,眼瞅着天色黯下,她便将镯子褪下锁入铜匣,准备起出门事宜来。

这边厢,韩家女眷们除去韩顿的夫人徐氏留下来陪伴郑太后听戏之外,其余人便随同温婵回了韩府。

自然她们原本也是要去敦颐园赏戏的,可下晌宋姣当着文武百官以及眷属的面出了那么大个丑,且她还把血玉镯给奉送给了那古古怪怪的沈羲,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听戏?

在宫里用过晚膳,便就推说疲倦而上了轿。

回去路上谁也没敢吭半句,往日傲气冲天的宋姣,整个傍晚下来就没说超过三句话。

她虽然深受温婵宠爱,可她到底还是不能与韩凝相比的。

韩凝是韩家嫡出的小姐,她不过是个表小姐,否则的话,也就不会在之前议婚的事上,挑上她推出去了。

她知道自己于韩家来说并不纯粹只是一个表小姐的身份,韩家不会无缘无故将她当嫡出小姐一样地栽培。

换言之,韩家正处在深挖根基的时候,倘若她不能替韩家带来什么好处,他们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至少是不会在身上下这么多的功夫。

虽然没有人跟她明说,但她一直都懂得的,而她也并不曾怪责她们。

燕王世子妃的位置极为风光,她出身上比不上韩凝,但如果能占住这个位置,那么除非韩凝来日当皇后,否则是不可能嫁得比她好的了!

而韩凝比小皇帝大了六岁,压根就拉不上边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后?

这于她来说是有现实利益的事情,她才不会矫情得觉得自己吃了亏!

但她没想到,今日竟会因为萧淮而遇见沈羲,而又在沈羲手下输得那样惨烈!

她以为她顶多不过是比寻常闺秀强上些许而已,可无论是心计还是眼界,还是修养底蕴,她居然都远远不如她!

而她最引以为傲的武艺,居然最后也败在她的天文上!

她就是想翻身,都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再翻身!

她十六年的傲气,在这一下晌间,就被她摧残得尸骨无存了。

而她更惶惑的是,今日的事情对她今后究竟有无影响?

她不敢去万荣堂。

当然,温婵也没有心思来理会她。

戴了十几年的镯子陡然摘去,总像是少了个什么似的,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晃动,也没个消停。

她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了,自从张解和肖氏答应带她回京师,自从在张家站稳脚跟,她就学着张盈的从容,逐渐把心放下来。

越往后走,她越踏实。而直到张盈死了之后,她更是觉得两脚有力起来。

可今日她两脚又有些发飘,她总觉得有只手在往她身上拽着什么,比如她一不留神,就把那血玉镯给弄丢了……

关键是弄丢了她还没办法说什么!

“禀老太太,大爷来了。”

正坐着榻上抚着手腕出神,青鸾进来禀道。

她回神轻吐了口气,摆了摆手。

扇子才执到手里,门口灯影微黯,有着颀长身躯与出色面容的韩顿便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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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式错误的事已经跟编编说了,技术哥哥已经修正了~大家回头再看看~晚上还有一更,不过要晚点哈~

第174章 收为己用

门开时的清风捎过来一丝醺意。

温婵扭头与青鸾道:“去厨房端碗醒酒汤。”

青鸾称是离去。

韩顿到了跟前躬身:“听说老太太不舒服,孙儿特来问安,不知需不需要请太医?”

温婵摇着扇子,只道:“宫里散了?”

“并没有。”韩顿见她岔开了话题,便也顺势在榻下锦墩儿上坐下来,“不过皇上已经有各部大臣以及沈若浦伴着,孙儿便可以撤了。”

听到沈若浦,温婵的手便顿了一顿:“今日沈家祖孙二人可大出了风头。”

韩顿没说话,接过青鸾递来的醒酒汤喝了,才道:“能有这样忠心护主的臣子涌现,是朝廷之福。”

“我不是说救驾的这件事。”温婵拧紧了眉头。

察觉到有些失态,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将起来:“沈家几十年来倒也没有什么污点,沈若浦也不是那种不规矩的人。只不过,你不觉得沈家这位小姐,太过奇怪了么?”

韩顿端碗扬眉,回想起校场上游刃有余的沈羲,半日将口里的汤咽下,说道:“是出人意料了些,但却未见得奇怪。”

说到这里他把碗也放下,接着道:“姣姐儿自己学艺不精,丢了脸也怪不得旁人。

“何况也不是人家故意要出风头,别忘了,是姣姐儿一再相逼人家才出的手。

“如果她不自讨苦吃,那么我们不定什么时候才知道京师还有位如此出色的小姐。”

温婵凝望他半晌,说道:“看来你对沈家小姐评价不错。”

“老太太难道不喜欢这样的女子?”韩顿反问过来。

他这话略有尖锐。

温婵陷入沉默。

她一生追求格调品味,当然也喜欢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孩子。

可是她身上似乎总有张盈的气息在萦绕,她便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不但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恶!

而这厌恶深究起来,又源自于内心的恐惧。

她也不是天生的刽子手,杀人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不害怕?

何况这样子杀人,与深宅内院里无奈以手段逼死人又是不同的。

但她知道,韩顿的反问是有目的的。

她放了扇子,缓下神色说道:“我倒也不是舍不得那镯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却也说不上来,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为自己今日在座席上的失神而搪塞。

但韩顿很显然也是看了出来她的异常,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多智近妖。”最后她这么样说道,“我觉得,沈家太古怪,并不堪重用。”

难道那丫头不像妖吗?

“老太太多虑了。”韩顿笑起来,“正好相反,沈家不但可堪重用,这位沈小姐,可用之处还更大。老太太可知沈若浦如今有多受欢迎?”

温婵未语。

他敛色道:“沈若浦今日因救驾有功而擢升中奉大夫,而紧接着沈羲又在校场上大放异彩,沈家可算是出名了。

“而巧的是沈羲正值适婚之龄,却还未曾订下婚事。这样博学多才的女子若是娶回家中,难道只能相夫教子而已?”

温婵面色凝住:“你待怎样?”

韩顿收臂撑膝,说道:“现如今怀着联姻心思的官户不知几何?我敢说,今夜跟沈若浦打过招呼的十个人里就有九个是打听沈羲婚事的。

“咱们府里襄哥儿不是还没有订亲么?

“我的意思是,沈羲既有亲近我们韩家之心,倒不如把她娶回来。

“一则今日姣姐儿闯的祸由此可变成段佳话,咱们韩家到时不但脸面没丢,还能落个胸襟宽广的名声在外。

“二则进了韩家,她便为韩家所用,就算无法在朝事上发挥作用,至少也益不到旁人。”

“娶回来?”温婵蓦地扬高了尾音,“这怎么行!”

光是远远见着那丫头,她已经神思恍惚了,她怎么能容许她进门做她孙媳妇呢!

“沈家虽然不如韩家,但是如今也是从二品了,何况皇上对他已十分信任,恐怕太后在这事上也会让步。

“这也并不算门第悬殊。

“何况满天下几个千金小姐及得上沈羲?”

韩顿蹙眉正色,语气也不似先前的松缓。

温婵也直视着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对沈家这丫头委实还不放心。

“韩家深挖根基固然重要,沈家父子三人也皆在朝中为官,看模样是扶得起来的,可是咱们的荣华也得来不易,倘若这丫头真有哪里不妥,进了门岂非成了祸害?”

韩顿凝眉未语。

温婵缓了口气再道:“祖母见过的人总比你要多,越是急进,越是容易出错。咱们还是稳中求胜的好,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韩顿依旧没吭声。

温婵也不想再说下去。

韩顿的提议令她感到心烦意躁,她都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那丫头的不时撩拨,他这里却打起了把她放到府里来的主意,这便愈发使她烦心起来。

她讨厌这种被扰乱阵脚的感觉,而一切的源头又来自于沈羲,她便愈发觉得她可恨。

“老太太既不舒服,就早些歇吧。”

韩顿静默片刻站起来,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跟她颌首行了礼,便拿起扇子走了出去。

温婵也没说什么。

这虽然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子,但他的脾性她也有数。

沈羲的才情摆在眼前,摊开来说确实让人难以忽略。

所以就算他不会逆她的心意行事,可要想他无缘无故站在她这边一道提防她,却不是那么容易。

她凝神半晌收回目光:“关门吧。”

沈羲说是去应个卯,就真的只去应了个卯,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接连被好几位官眷笑眯眯拉着说起了话。

应酬了两三刻钟,她便趁沈若浦还在酒局上而回了府。

到明日沈若浦定然还得寻她问话,她得早些回房做准备。

萧淮一晚上马不停蹄,等到终于缓下来时已过戌时,前来戏台处寻她,宫人却告知她早就已离宫了。

他倒也没说什么,掉头便又去当差。

庑廊下恰与一人迎面碰上,对方垂首道了声“世子”,而后便就侧身别路,去了岔道。

苏言见他凝眉,遂道:“是大理寺卿林钧韬的长孙林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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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明珠去尘

林霈上了岔道,直到身后唱腔咿呀声渐小才在太湖石旁停下脚。

他本是没有资格入园子来的,祖父林钧韬也只有三品,但他与陈阁老的公子很熟,于是相伴进了来。

然而进来也没有他的坐处,各处座席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的存在便就显得有些突兀。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控制不住想进来看看,他知道沈羲是来了园子的,这一整个下晌她的影子便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分隔三年,她完全不同于原先的那个她了,她浑然变了个人,令他惊艳但是又十分陌生。

丁氏答应过沈家,在沈歆出阁之前绝不让他登门,他便接连几个月都未见着她。

他来便是想问问她究竟是如何学得这身本事的?他与她也算打小相识,如何他从前并不知道这些?

但可惜的是他根本没有机会近身与她攀谈。

她就像是颗掉落尘埃的明珠,如今被风吹走了尘沙,便忽而间闪耀起来了。

他远远地看着竟有些自惭形秽,而明明之前他还是极有自信的。

可等到她身边人终于散去,她也移步出了园。身边宫人侍卫如林,他竟无法近得她身!

这样的怅惘,也不知有无人能够体会。

“公子,陈公子正在寻您,咱们是这就过去么?”

小厮到了跟前禀道。

他眼望着前方未曾作声。

他是为她来的,她既不在此处,他还留着做什么?

“回陈公子说府里有事,我先失陪。”

他丢下话,大步往园门口走去。

回到府里,正院里竟还传来热闹的说话声,驻足听了听,是丁氏与他的几位婶母。

林家几位太太都是人精,素日并不见得与身为填房的丁氏关系多么亲近,但这么会儿了居然还在这里。

他停步站了会儿,不免改道来了正房。

帘子一掀,屋里说话声便就悄然淡下去。

丁氏先招手:“霈哥儿回来了?”

他点点头,笑着与一屋子贵妇拱手致礼:“婶娘们都在。老远便听到您们说话,也不知正议些什么?”

林家太太们皆笑着道:“说的是今儿沈姑娘大战宋小姐的事呢。

“沈姑娘大放异彩,咱们家与沈家又还有几分交情,这不,方才我们大伙儿都被人拉着打听沈姑娘婚事来着。”

她的婚事?

林霈脸色逐渐黯下,脚步也有些虚浮。

当中有人也知道林霈常在沈家走动的,见状随即起身:“时候不早了,大爷都回了来,想来老爷们也快回来了,咱们也别闲话了,且告辞罢?”

众人遂起身,鱼贯出了门槛。

丁氏眼望着她们消失在门外,这才将目光投回到林霈身上:“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霈上前两步,径直道:“羲妹妹的婚事自有沈家操心,母亲跟她们议这些做什么?”

丁氏避开他目光,垂首拂起了衣袖,说道:“哪里有议?不过是说起今日校场上的事罢了。”

“那也不成!”林霈心浮气躁,口气不免也重了,“人家姑娘娇生惯养,又不是让人背后嚼舌根的!”

“怎么说话呢?”丁氏闻言抬起头,脸色也沉了,但转瞬她又把脸别开,气势也弱下来。

林霈这目光让她受不了。

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想什么她怎么会不清楚?

沈家这丫头确实出人意料,原先只当她莽撞易怒,不成体统,所以咬定家里头老太太不会答应。

自己这填房身份又终究失了些底气,因此也十分消极,只想着拖着拖着他心也就淡了。

可哪知道,真正的沈羲非但不浮躁,并且还一举惊艳了整个京师!

林家其实并非那势利人家,林钧韬与沈若浦甚至还是好友,当年若不是林霈不肯娶沈歆,故意弄出那八字不和的借口来,如今两家也早就结成了亲家。

可是林霈终究是嫡长孙,林家在朝上潜力也还是足的,原先沈羲那副模样,也难怪老太太不肯答应。

如今人家倒是凭本事撂倒一大片了,连当朝好几位阁老尚书府上的当家夫人都在打听她,而林家若这个时候上赶着去议婚,岂不成了势利小人?

如此以后,林钧韬在沈若浦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因此,即便是沈羲脱胎换骨,老太太也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的。

这种情况下,又让她怎么去面对他?

“我早就跟母亲说过,我只肯娶羲妹妹!”林霈似是跟她较上了劲,半点妥协的意思也没有。

“不管是今日之前还是今日之后,我只肯与她议婚!”

丁氏扶起额角。

片刻她又抬起头来:“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儿?!”

“因为我欠她的。”他目光幽幽,说道。

沈若浦回府时沈羲并不知道。

打从她在府里翻了身,梨香院外头再也没有人敢吵闹,别房下人就算是路过也都会格外注意言行,因此轿子什么时候回来,万荣堂那边什么情况她一概不知。

等到沉睡至早上起来,他又已出门去了早朝,如今升了官衔,这位侍郎大人便更加严于律己了。

珍珠给她梳妆的时候,冲镜子里笑微微地道:“府里府外如今都在议论昨日校场上的事呢。

“大太太那边一大早便接了好几道官眷递来的帖子,说是要登门造访。

“秋蟾早上已经来过了,奉大姑娘的令来问问姑娘,介时要怎么回话?姑娘没起来,奴婢便让她们回头再来。”

校场这事一下来,她们几个也越发长脸了,在府里且不说,就是昨儿夜里在宫里,宫人们也对她们礼遇有加。

这可都是托她们姑娘的福,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里,她们的境遇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沈羲却是好奇:“都有哪些人?”

她虽然不能成亲,但是也想看看想跟联姻的都有哪些人家?

她既在大周生了根,沈若浦也将会逐步上升,她了解下整个官宦圈子的构成总归是有益的。

珍珠便就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余尚书的夫人,周佥事的夫人,陈少卿的夫人……”

“姑娘,”这里还没说完,元贝便已匆匆走了进来:“琼花台刘掌柜遣人来接您过去。”

第176章 是我的人

沈羲在镜子里看了眼窗外。

她才刚起床,天色也才刚大亮,那玉器铺子没那么早开吧?

“用完早饭就去。”

她往左鬓上插了枝钗。

拿回了血玉镯心里高兴,便又往右鬓上插了朵绢花,又配了同色的一对耳环和镯子。

“好像挺急的。”元贝看了眼门外迟疑地道,“说是刚到了批好货赶着上柜,请姑娘这便过去来着。”

沈羲略有些无语。她虽然签了十年卖身契,但总不能连饭都不让她吃罢?

暗恼了句刘凌,倒是也起了身。

刘凌倒是好打发,只是他们家主子挺难缠的,现如今她下巴上还隐隐作着疼,没事都能把她随便欺负,她总不能白送个把柄过去让他拿捏。

收拾好了这便就出门。

铺子大门果然还紧闭着,马车从后院入,下了马车到楼上,抬眼便见着东边小阁楼的门开着。

门前立着五六个紫衣侍卫,她这里到了楼上,门内就走出无论何时都一丝不苟的苏言来。

到了距离三步处他躬了躬身:“世子有令,请姑娘阁楼见。”

沈羲这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刘凌要验货,分明就是他燕王世子在召见她!

这里停步略想,便就随着他走向对面那门。

猜想萧淮寻她多半也是为了校场的事,他跟韩顿因宋姣的事有些过节,而她昨日屡次提到仰慕温婵,搞不好他会以为她当真有亲近韩家之意。

他这人对亲疏分得极清,更是不容许人在他面前两面三刀,这么早把她叫过来,不应该有别的事。

这里拿定了主意,便就跨进了门。

萧淮仍坐在楠木大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勺,面上看不出喜怒。

沈羲走上前行了个礼:“世子。”

萧淮撩眼瞅了瞅她,只见她素衣于身端立于前,看得清她的头发丝儿,也闻得见她身上飘来的暗香,心里方才踏实起来。

昨天那么累,回去应该睡得十分安稳,但他并没有,总觉得掩藏着的至宝忽然被人搬到了人前,对这个世间也满心里已是提防。

因此一大早到了这里,总想摸摸她的底。

“坐吧。”他声色不动。

沈羲称是,顺势在案侧跪坐下来,半垂螓首望着桌上玉薰炉。

在没有摸清楚他眼下处于什么心境之前,反正谨守规矩是最保险的。

萧淮得以细看她。

他还记得在小胡同里被突然闯入的她扰破了平静时她脸上的苍惶,那个时候的她之于他,如同一只蚂蚁,他连杀她的兴趣都没有。

但谁能想到,她居然还会有拿着簪子来杀他灭口的勇气?

还能有在衙门里亲眼目睹过他与燕王暗流汹涌的交锋后的镇定?

就更别提她在小胡同里以跟他献策来换取纪家证据时的机智了。

但是现在,她居然让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出色……也弄得他乱了阵脚。

“世子?”沈羲等了半日不见他说话,抬头见他凝着双眉盯着自己出神,便不由出声唤起他来。

他收回目光,略顿,又扭头望着她道:“用过膳了吗?”

沈羲可没料到他会忽然关心起这种问题。

她觉得自己经常跟不上这位世子殿下的思维。

这也就难怪他还没成亲了,毕竟能够跟他聊上家常的姑娘想来也不会太多。

她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鬓上步摇便顺势乱颤,珠子打在她白皙额头上,无端地风姿绰约。

萧淮又把眉头皱起来:“未婚姑娘家,不用打扮得太精致。”

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再天天儿地这么打扮,是等着人来抢么?

沈羲蓦地憋了口气。

她也不过多插了两根头饰,这就叫太精致?

再说了,未婚姑娘家不好生打扮,难道还等成了亲生了孩子再打扮?

身为一个手握重兵,一心扑在朝堂上,并以维护国家安全为己任的藩王世子,会否管得太宽?

“少主,传膳了。”

这里正郁闷着,苏言便就带了两名抬着食盒的侍官到了跟前。

侍官们在案面上支了张两寸来高的弧脚小桌子,很快各色膳食便摆了满桌。

萧淮端起一碗粳米粥,见她还坐着,便扬首示意她,她这才也致了谢,举了牙箸吃起来。

天光从大开的窗户泄入,清风扬起她耳畔发丝,撩起她一缕长发到她脸前,她腾出手指勾回耳后,那白腻的纤指便在漆黑发丝间划过一抹光影。

他又开始出神。

“我吃完了。”少顷,沈羲放了碗筷,“谢世子赐膳。”

他下意识扬唇:“好吃吗?”

沈羲也被他忽然的一笑引去了注意力,转瞬她才重重一点头道:“好吃。”

见他心情不如想象中坏,她也放松了些,接而指着盘子里的三丝卷说道:“这个又嫩又鲜甜,里面还有好大的鲜虾仁,世子也不妨尝尝。”

萧淮就真的夹了一个。

但是夹到半路他停了下,却又伸手放到她面前碗里。

见沈羲面有愕色,他便敛色道:“拓跋人不喜欢瘦巴巴的女人,吃胖点你才能嫁得出去。”

沈羲释然,而后她得意笑道:“这个世子就不必多虑了。

“不瞒世子说,光是今儿早上我们府里就接到了好些个想登门造访的官眷。她们说都是来给我议婚的。”

她这么抢手,要嫁怎么会嫁不出去?

再说她又不以姿色侍人,为什么要迎合他们拓跋人的审美?

她可不惯着他这优越感。

萧淮听到这里,笑容就消失无踪了。

他寒眼扫在她脸上:“那很好。”

有人上门议婚就高兴成这样,要是等到成亲,她不得蹦上天?

他把粥放下来,筷子也放下来,刚才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沈羲见他面色不善,只觉是因为刚才拂了他面子,惹得他世子爷恼羞成怒了。便连忙道:“不过世子教训得是,我是应该多吃点,长胖点身体好嘛。”

她举起筷子低头又吃起来。

反正也不是让她吃毒药,这膳食一看就是燕王府送过来的,精细得很,她为什么不吃?

人家脾气不好,她惯着点儿也就是了。

萧淮见她老实,火气果然消了点。

但还不够。他垂眼望着她,又说道:“你别忘了,你还有二十年契约在我手里。没履行完约定之前,你便是我的人!不管嫁给谁,都须得先问过我。”

第177章 欺人太甚(秦小宸灵兽蛋+1)

这是什么道理?

沈羲抬头:“分明只有十年!”

就算是上回在王府让他又压榨了六年,那也只有十六年,怎么又多出四年来了?

萧淮凉嗖嗖睃着她:“难道你骗我去乾清宫的事,不用受点惩罚吗?”

四年已经很便宜她了。要不是为了凑个整数,那得算五年,就是二十一年!

沈羲简直无语。照这么算下去,她这辈子可就得卖给他了!

——不!是白送给他!

卖的话好歹还能得几个钱呢!她这完全就是白送!

“世子。”她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契约这个事,您单方面延长时间是不合理的。如果要再加的话,我就得问世子您要报酬了。”

谁会答应给他白干几十年的活儿?那不缺心眼儿么?之前是无奈为之,如今却不同了。

萧淮直接把眼刀甩过来:“没有。”

做着他的壮丁私底下却想着嫁人,还敢要报酬?美的她!

他摇起扇子。

沈羲碰上这么流氓的也是别无它法。到底命攥在他老人家手里,还是先顺着他的心意要紧。

不过她还是道:“不知道世子为何对我嫁人的事这么反感?”

“难道我不该反感?”萧淮眼刀一把接一把地丢过去:“你若是嫁了人,谁来给我鉴玉?”

果然还是为着他的玉铺器子。沈羲扬唇。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说的也有他的道理。

倘若她嫁了人,婆家是肯定不会让她出来再给他帮工的,而她出不来,到时候他又能怎样?

总不能跑去她婆家抢人?

那这契约就等于无效了。

可他世子殿下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随便失效?这可关系他的威信和体面。

她想了下,便就说道:“倘若我不议婚,不成亲,世子能不能减去几年?”

萧淮听到这里倒是顿了下,扭头看过来。

沈羲清着嗓子,说道:“我是赫连人,世子不妨仔细想想,我这种情况,怎么能成亲呢?”

大家也都年纪不小了,有些事不用明说也就能明白的。

萧淮屏息半刻,双眸微闪,立时也就意会了。

可不是?她是赫连人,成亲时总得落红,生孩子时还得出血,但凡哪一宗她都瞒不住。更别说日常起居还有料不到的危险。

而就算婆家人知道后不立刻上报朝廷,也绝对不会再留着她放在房里,这对她来说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她那么怕死,自然是不会冒这种险的。

虽然想到某些场面让人略有尴尬,可他却因此心头大石落了地,积压的阴云也立时散开。

原来他是白担心了。他捏着下巴想。

“挑对了人的话,还是可以嫁的。”

想完他睨她道。

只要不跟别人成亲就好。

世上男人又不全都是些保护不了她的废物。也还是有本事的人存在的。

“怎么才能算是对呢?”沈羲可想不到他在想什么,她凝着双眉感慨起来:“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何况这也不是等闲小事,我可不会轻易把自己身家性命交给别人。

“就算是对方承诺不会把我交出去,可是一辈子这么长,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诱惑大了,什么人都会变的。就算其人本身不受诱惑,可他身边人未必不会起心。

“总之,与其冒险嫁个人,那我还不如呆在沈家养老。至少我还有把握保住不会泄露这秘密出去。”

温婵不就是这样么?她敢肯定当初在乡下见到她时,她是肯定没想过要杀她的。

就是在徐靖出现之前,她也肯定还没有想过杀她。

可是随着诱惑一点点增多,她的欲望也在逐渐变多。

倘若她日后嫁的人也因为诱惑变多而觉得她是个障碍了呢?

她输不起的。一输就是一条命了。

萧淮眉头紧拧,没有说话。

他倒是从来没瞧出过她对人还有这样的提防心,她不应该是对一切都胸有成竹的吗?

他还以为她说不成亲仅只是因为血统而已。

难怪她在他面前一直都这么谨小慎微的了,而她在别人面前,哪怕是在韩顿面前,都不曾害怕过。

她是有多怕他会杀她?

他心里有点发堵,原本一早想要吐露出来的话语,在这一刻又吞了回去。

沈羲看他沉默不语,便觉自己说的有些过多,连忙道:“所以我是肯定不会成亲的,那么世子是不是能够宽限个几年?”

萧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吞吞端起粥来喝了半碗,才说道:“那就减两年。”

多了他也不能给。就算不信任他,可没有他护着,她离了他能怎么办?

她担心的不无道理。

就算他能护着她,可一旦她进了燕王府,哪里还能与外头相提并论?那里处处都是耳目。

不说别人,只说倘若燕王起心要杀她,他也难以保得她万无一失。

他说完,便又斜眼觑着她,说道:“好好表现,日后还是有机会‘减刑’的。”

沈羲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在他脑海里滚过一轮,她泄气地撩起眼:“那敢问我该怎么表现?”

萧淮顿了会儿,说道:“打今儿起,每逢二六到这儿来值一个时辰的岗。要是哪天缺勤,仔细年数又会往上增。”

沈羲脸色有些发黑。

——他也不要欺人太甚!

她吃瘪的时候可不多见。

萧淮扬唇浅笑,忍住想揉她脸的冲动,略想之后起身,走到窗前将窗门关上,而后又把窗纱掩上。

再回到屋里,将房里也关起来。

很快屋子便变得幽暗私密。

但还没等沈羲表示疑问,他已经回到原处,伸手打开身旁抽屉,取出只巴掌大小的盒子。

“打开。”他指指道。

沈羲板着脸未搭理。

他便收了扇子,一面拉起她左手,一面不由分说将盒子塞在她手掌上。

沈羲满心里冒火,又挣不过他,只能把盒盖揭开。

这一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便就带着亮幽幽的光华呈现在眼前,不到半刻那光华便又将幽暗的屋子照得满室晕亮。

她虽然见识过许多宝贝,但面前这么大小的夜明珠却也还是不由得心生欢喜。

第178章 春潮无垠

“月晕白的荧光珠!”她把它拿出来托在掌心上,双眼亮如星辰。

“这是昔年被大秦皇帝嵌在寝宫玉如意上的珠子呢!这么大颗的,应该不少于八千两银子!”

珠光映着她的五官,使她看起来愈发灵动明艳。

“是要放柜上卖么?”她问道。

萧淮隔着一尺远距离望她,目光在这紧闭的空间里温柔如水。

“不卖。”他垂眼遮住那抹柔情,淡淡道:“你不是要报酬吗?这就是报酬。”

赫连人都好迂腐,他要是说送给她,她必然不会收吧?

果然,沈羲将它放回桌上:“太贵。”

萧淮停了扇子,脸色也沉了沉:“你昨儿在校场表现不错,给我长了脸。而且看在你给铺子白做了几个月工的份上,还有未来几十年的工钱,七七八八加起来,这个就当是赏给你的了!”

没见过赏东西还赏不出去的!

沈羲听他说完,这才没再拒绝。

这么说起来,那还差不多。她身价也不只值颗珠子的。

好几千两的东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能救个急呢。

想了下,便把珠子再拿起来:“那就多谢世子赏赐!”

萧淮没说什么。稍倾,放了扇子,略婆妈地帮着她把珠子塞到荷包:“随身带着,就当火折子用。”

他凑身在她跟前,额头压在她头上方,微哑嗓音听着温厚亲切,男人气息顺势飘在鼻腔,沈羲心跳略有加速,动作也笨拙起来。

“我自己可以的。”她说道。

萧淮也未强求,看她垂脸束口子,心下五味杂陈。

从前是别人绞尽脑汁地给他送东西,如今反过来,变成他送个东西表达心意都要找各种借口掩饰。

可是又能怎么办?

沈羲心头异样还未消去。

他凶起来的时候能让人吓死半个胆,可是好起来的时候,又完全没有半丝威慑力。

如今他距她也不过一尺,可她就是没有害怕的感觉,所以有时候,她甚至都分不清他究竟于自己是不是还有着威胁了。

“世子……”她抬头,目光恰正投进他瞳孔。

萧淮扬眉。心下春潮翻涌,面上静海无波。

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许是因为叫顺了口罢?

她望着他衣襟上的蛟龙纹样,往上再看到他襟口,恍觉这也太近了些,随即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

萧淮收回目光,将案上小桌子往一旁推了推,然后起身将门窗都打开,最后边走回来边说道:“你为什么会想要韩家老夫人的镯子?”

说回正事,沈羲就自在多了。

因为早就防着他会问及韩家,因此道:“宋姣这么过份,跟韩老夫人的骄纵是有关系的。因此我就斗胆跟她讨要镯子了。”

苏言带着人进来收桌子。

萧淮接了茶漱口,没急着答话,而是接了新茶又啜了半口,才又漫声道:“你最近跟韩家接触得可有点多。”

她在玩什么火吗?

沈羲忙正色:“并没有。如果不是宋姣撩我,也不会有昨儿这事的。”

就知道他会怀疑她有不轨之心,还是赶紧撇清自己要紧。

萧淮没说什么。

即便是他放过她那么多次,到如今他也没有能走进她的心,要想她把他当自己人,哪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说道:“我要去衙门。你去哪儿?”

沈羲略怔。回过头来:“我回府。”

没事干当然回府。

萧淮伸手抚过她头顶:“乖。”

说完下了楼去。

乖???

沈羲愣在那里,已如石化。

沈若浦昨儿夜里近三更才回到府。

宿醉之后虽然整个人有些发懵,但也还不至于懵到连轻重都分不清。早上以比往常更早两刻钟的时辰起来,收拾妥当匆匆去往宫里,宫门前还只有小官两三只。

其实皇帝已经准了他的假,他可以在府里连休几日的。

可这当口他却不能不格外谨慎,因为连他自己对这官升得都有些莫名。

他在乾清宫与林钧韬吃酒吃得好好的,沈嫣忽然着人把他请到宫门口,让他务必就近挨着皇帝站着,让他务必护着皇帝。

他还将信将疑,觉得她们是在胡扯,有那么多重兵护着,皇帝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但因为是沈羲交代的,他也就听了。可没想到他回到殿里没多久,居然就真出事了!

刺客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向了皇帝,出于一个臣子的本份将小皇帝牢牢护在怀里!

事发突急,他甚至连就近的韩顿都给撞开了!

而直到他胳膊上传来疼痛他才有一丝真实感,而他居然就这样得了个救驾之功!

他忐忐忑忑,再加上下晌沈羲又将宋姣虐了个渣都没剩,这一夜哪曾歇踏实?

宫门口刚站了会儿,便就有不少人前来跟他打招呼。到了散朝,上来攀谈的人也就更多了。

他当了几十年官,头一次被人如此追捧,这一上晌的心情便愈发惴惴。

好容易熬到出了午门,各自散去,没走几步却是又在端门下遇见一路人马。

等看清来人,又连忙垂首侧立挨壁站着。

萧淮原是要去见小皇帝的,看了眼沈若浦之后忽然又掉头回来,到了他跟前站定。

沈若浦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示下,连忙又施了一礼。

萧淮道:“听说今日往沈府里递帖子的人很多。”

沈若浦微愣。

萧淮眺望着远处天空:“这种时候别有用心的人实在太多,不知道你怎么想?”

沈若浦更愣,别有用心的人?

他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被荣誉冲昏了头脑?不要一时冲动卷入朝堂矛盾?

一定是……

要不然他怎么会忽然关心起他们府里的私事?

到底沈羲之所以会去参加宫宴乃是因为他发话让他带家眷入敦颐园的。

如果不是为了去敦颐园应卯,他是肯定不会带家眷去赴宫宴!

他脑子转得飞快,略想,立马敛色道:“多谢世子提点,下官定不会冲动行事。”

萧淮这才往前继续走了。

沈羲虽然跟他保证过不会嫁人,可他也得防着一不留神沈若浦把她给嫁了。

只有铲除一切隐患,她的眼里才只会剩下他!

“去查查,都有谁往沈家递过帖子?”

查出来,他也好让小皇帝给他们一个个赐婚。

第179章 林府的人

沈羲回到府里未久,沈若浦便回来了。

彼时她还深陷在萧淮那声“乖”里未能自拔,这未免也太可怕,一个动辙扬言要杀了她的人,居然会像拍自己的宠物一样拍她的脑袋说她乖?

他究竟是在什么心态下说出这个字眼儿的?她完全捉摸不出来,又或许,她本来就没有捉摸透过他?

她凝着双眉反复思虑的时候,珍珠就说万荣堂来人请她过去了。

她连忙拿了扇子,到了沈若浦书房。

“老太爷今儿可回来得早。”

她最为自豪的一点就是够乖觉,见他面有倦色两眼无神,便连忙亲手接了丫鬟手上的茶送到他跟前。

沈若浦坐入圈椅,拉长音说道:“托你的福升了官,皇上方才又下了旨,着我休养半个月才复朝。”

他抿了口茶,又往她看过来,说道:“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儿!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事先又是怎么知情的?!”

原本昨儿他就该问她的,只可惜一直未曾找到机会。

现在她休想糊弄过去!

“这件事情,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无意得知的。”

沈羲面不改色道:“我当时在宫里闲逛,偶遇到几个燕王府侍卫,无意间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刺杀,大约就是可能皇上将要有危险的意思。

“于是我就让嫣姐儿去传话给您。”

“燕王府的侍卫?!”沈若浦掩饰不住震惊,两眼也跟着瞪过来:“你的意思是燕王世子他——”

萧淮昨日身为燕王府总帅,王府侍卫知道的事他肯定也知道!他既然知道有人刺杀怎么可能会不坚守在皇帝身边?

而他恰巧那个时候走了,那么难道这刺杀会是——

“老太爷想岔了。”

沈羲正色道,她回头看了眼门外,而后起身先将门关了,再走回来道:“这事的确是早就设好的局,为的就是让人夺取这护救之功。

“只不过此人并不是燕王府的人,而是别的人。”

听到这里沈若浦满身倦意全被吓走,他倏地直身坐起,以他在刑部多年的敏锐细想起来!

如果不是萧淮,那谁还能在皇帝身边布下这么个局?

毕太傅早就不在乎什么功名了,且他也无子女,不可能会打这主意!

而除去萧淮知他之外,便只剩下个韩顿,而事发当时韩顿也恰巧就在小皇帝身边呆着——

如果他不是得了沈羲传话,那么这功劳必然就让韩顿得着了,这么看来,这设局的人便是他?!

“这不可能,他虽为首辅,却没那么大胆子!”他断然道。

那毕竟是宫里,宫外他随便怎样都行,可宫里是皇帝的地盘,他哪来那么大能耐组上这么个局?

除非——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倏而连双眼也亮了起来!

韩顿是在郑太后手里提上首辅的,他是太后母子的亲信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那么如果有太后暗中操作呢?

他心头发凛,再看向沈羲,愈发觉得这官衔在头上晃荡。

“老太爷想是明白了?”沈羲观察他神色说道。

明白是明白了,可他又岂能接得上话来?

这救驾之功本是韩顿的,却被他抢先截走,太后与韩顿还不得把他恨死?!

他抬手抹了把汗,撩眼看向她:“给我磨墨!我要写折子请奏去掉这中奉大夫的衔儿!”

“老太爷且慢。”沈羲伸手按住他胳膊,“这事可不能乱来。

“这分明是太后赐下的荣誉,您要是自请揭去,那岂不是等于告诉太后,这里头猫腻你全看透了?

“这阴私竟让您窥破了,太后还能奖赏你不成?”

沈若浦闻言忙又顿住。

说的也是!这事若真是郑太后与韩顿合伙干的,那她必然不会想要别人知道。

就连萧淮都未曾往外透露半分,他若是递了折子,郑太后日后见了他岂不会觉得没脸?那可就更加事大了!

他沉了口气,凝眉靠在椅背上。

沈羲道:“所以眼下咱们只能装糊涂。

“非但不能去折子上奏,更连诚惶诚恐都没必要。

“您救驾负伤,升个虚衔本就在情理之中,若连这都不敢受,太后若知道,拿你个大不敬之罪,也是可以的。”

沈若浦叹气,抚着额头又撑上桌面。

沈羲顿了下,又说道:“眼下太后忌惮的是燕王府,不会真拿您怎样的。

“再说您这次护得了皇上周全,至少说明咱们沈家对朝廷的忠心。太后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拿忠臣下手?”

听到这里沈若浦才又来了点精神,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宫里那孤儿寡母,现如今拉拢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先挑个忠臣来泄愤?

倘若她耿耿于怀,昨日在校场上韩顿便不会放过沈羲,而只会借题发挥让她下不来台了。

如此他心下渐安,合手略想了下,便就摆手道:“行了,回去吧。”

沈羲站起身,响亮地称了声是,退到门外。

沈若浦恰又把她喊回来,清起嗓子道:“歆姐儿出了嫁,便该到你了。

“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强求你。你大伯母那儿来求亲的人选,倘若有看中的,便就告诉你大伯母或者我。”

他虽然领了萧淮的情,也答应他不会在这当口冲动行事,但沈羲终归得嫁人,她若自己看中的,总不能算是他冲动行事罢?

沈羲顿了下,便就点头道:“成。倘若我有看中的,定会告诉老太爷。”

她也不与他争辩嫁不嫁,反正她永远都看不中,他也拿她没辙。

这里刚说完,福安却恰巧匆匆走来了,先看了眼她,施了个礼,然后跨进门道:“禀老太爷,林家来人了。”

“哪个林家?”沈若浦蹙眉。

“就是大理寺正卿林钧韬大人府上。”

林府?

听到这里沈羲也收了脚步。

也难怪沈若浦会莫名,林府与沈府往来不断,丁氏还是沈歆的媒人,这林府来人不是极正常么?是不值得这般特地禀道的。

便听福安接着说起来:“林家来人是来递帖子议婚的。他们替霈公子求娶咱们二姑娘。”

提亲?!

沈羲脑袋里嗡地一响!

沈嫣不是说林霈得明年才会来求亲吗?怎么跟她说的不一样?!

第180章 有人相约

沈若浦也呆若木鸡。

两家多年交好,虽然关系算不上多么紧密,但素日行事也都还是有共识的。

林家不是势利人家,可原先那么长时间也不曾见他们来提亲,如今沈羲这才刚出了名,他们转眼就过来打她的主意,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向不是个“严父”,沈家之前乱七八糟地,正是因为他对子孙的宽容所致。

而府里得沈羲才有了如今气象,在他心里份量又更不同了,他又怎么能容许林家这般小看人?

因此便就沉脸道:“就说我正歇着呢。”

福安忙退下。

沈羲这里瞧回沈若浦,沈若浦已站起身来,面沉如水往内院里去。

门下站了片刻,沈羲便也就回了房。

沈歆恰在房里与沈梁玩字谜,沈梁面前已赢了一大堆兰花豆。

见到她回来,沈歆麻溜地撇下沈梁站起来:“你可算回来了!”

沈羲瞧见沈梁不慌不忙拿盘子装了所有战利品,摸摸他头,等他出去后便道:“你是不是寻我有事?”

她至今也没有跟人说过沈嫣重生这事,沈歆自然也不知情。

但是林家来替林霈提亲,却不知道她对此有何看法?

“我听说林家来人提亲了!”

她这里刚说完,沈歆就脱口说出来,“听说来的人还是他们上房里的管家,这就说明是林大人和他们老夫人点了头的,你如今可能耐了!”

林霈就是沈歆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虽是放下了,可对她来说别的人也还是轻易比不上。

所以哪怕是一大早就有各尚书府少卿府的夫人来递帖子,她也还是觉得林家居然能替林霈求娶沈羲,这可是沈羲的无上光荣!

沈羲看出她一脸的醋意,倒是笑了。

沈歆纠结了会儿,又还是道:“他这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对我差点儿。”

虽然说她若嫁了林霈,就成了她妹夫,日后见面不定多么尴尬,可是好歹也比嫁给那不熟的人家强。

沈羲不答她,却是静坐着凝望起门外花坛来。

她几个月未曾得见林霈,说实话都快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却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跑来凑热闹。

沈若浦的心情她不难猜出,她却知道林家是冤枉的,毕竟前世里没有校场这茬儿,林霈也还是娶了原主为妻。

这就说明,林霈求娶的心意倒是切实的,但同时也说明,他看中的只是原来的沈羲,而不是如今的她。

所以沈歆的纠结完全多余,哪怕她就是没有身份上的麻烦,就冲这点她也绝不会选择林霈来嫁。

但是,她毕竟又占据着这具身体,那么关于林霈的作为,她又不能不加以正视。

倘若他从始至终都对原主不离不弃那倒也罢了。

关键是在二房落魄的时候他还曾对她们不理不睬,三年之后她们回来,他才又重新开始接近,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原主需要支持的时候他去哪儿了?在杏儿沟那三年,他又在做什么?

别的倒都罢了。可他事后却居然还敢来求亲?

是觉得原主能找到他这样的人做丈夫对她来说已经是种幸运了么?

正静默着,沈嫣也来了,原来姑太太沈弥音与姑老爷柳泽江听说沈若浦受伤,也连忙自通州动身回府来。

沈嫣恰巧自门下遇见前来打前站的人,便顺道往这边来传话。

沈弥音便是孙姨娘的女儿,也是沈若浦的独女,因此嫁的柳家也是官身。

姐妹几个顺着这事寒暄起来,便也就把这事先撂了开去。

婚事于沈羲目前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大影响,她在府里努力到如今地位,沈若浦不可能一意孤行把她怎么样。

外头对她如何热衷,那也不过是他们一厢火热罢了。

她只盯着韩家那边,以及还有等沈歆出阁,便就得预备搬回抿香院。

韩家今日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当然温婵就是有动作也不会这么快。除非是被她逼急眼了。

而她好歹也活了六十多年,怎么可能因为一只镯子就被逼急眼?

下晌午觉起来,她便把旺儿和元贝叫到了前院。

“你们俩去韩家打听两个人。”她拿了两张纸笺在手,说道:“两个都是韩家老夫人跟前的,现如今一个在安荣堂当差,一个去了韩家庄子。

“但是昨儿在宫里你们只打听出来概况,实际还不清楚。我要她们最近五十年的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

旺儿虽不知情,元贝却是知道的,当下把纸笺接了,走了出去。

沈羲打发了她们,估摸姑太太已经到了,便又去了拂香院。

要想彻底击垮温婵,她便只能先一步步瓦解她身边的人。

弥香与柳絮这两个当年都是张家奴才,受过张家不少恩沐。

结果张家不在了,她们却伴着温婵混得风生水起,共享着拓跋人的好处,可见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把这两人底细摸清,她再且来筹谋下一步。

却说林家这边前来投帖的人退回府里,林霈当场便有些发懵。

林老夫人挥退下人,捧茶埋怨道:“我说的没错罢?沈侍郎可不是什么糊涂人。这事便不要再提了。”

林霈一言不发走出上房,庑廊下站定望着头顶紫藤,片刻后忽然大步下了台阶,与身后小厮道:“去传个话给羲姑娘!我有话跟她说。”

沈弥音作为沈府唯一的姑太太,相比较别府上的庶女来还是大气许多的。见了沈羲也有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只不过碍着她那个满肚子算计的生母,她对她实在也清静不起来。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就回梨香院了。

这里刚跨进门,凭霜就说道:“林公子派人来传话,约姑娘明儿辰末在东大街的兰记茶馆吃茶。”

沈羲皱了下眉头。

她倒是不惯林霈这么积极。

这才刚被沈若浦给了软钉子碰,他这转眼就过来寻她了?

究竟是为什么非得冒着落个趋炎附势的名声也要娶她不可?

在门下略站了站,她回头应道:“知道了。”

要知道他是什么目的,便只有亲自去瞧瞧才能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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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跟我有关

萧淮这边既是有了主意,自然另有计较。

早起梳洗完毕走到外殿,苏言已经捧着本簿子立在跟前。

“投过帖子的已经共有九个。据查还有七八位正准备今日或明日亲自登门,借探望沈侍郎之机试探其意。

“这些人里有三成是正二品及以上的官员与皇亲国戚,其次品阶相当的有三位,将军府五位。

“名册已抄送了一份到乾清宫。皇上也很赞成从前日校场里选出几位名媛来联姻。”

苏言说完跟着他走到长窗下,又接着道:“此外还有个人昨日已经正式跟沈侍郎提过亲。

“此人便是大理寺正卿林钧韬,替他的长孙林霈向沈家正式递了提亲帖子。而林霈因为与沈家子弟颇熟,因此据说本人也十分积极。”

萧淮听见林霈二字,倏地就想起那天夜里在敦颐园里遇见的人来。

他在窗前转身:“怎么个积极法?”

“咱们的侍卫探到,林霈约了沈姑娘今儿上晌在兰记茶馆里见面。”苏言说完看了眼他。

见面?

萧淮陡然丢了一眼过来,手里拿着的一块香,咚地投在桌案上。

沈羲准时到了兰记茶馆。

茶馆离沈府不远,不过两条街,到达的时候林霈竟然已经来了。原本也颇体面俊朗的少年公子,居然眼眶周围一圈青,平白地减了几分意气。

沈羲将寒暄什么的全略过,等伙计上了茶点,便扬唇道:“林公子寻我有要事?”

林霈咬咬牙关,似有些难以启齿。隔片刻才望着她道:“昨儿我府里有人去求见令祖,不知你知不知道?”

“知道。”沈羲点头。

她这么痛快直接,林霈反倒是愣了愣。转而才又顶着发热的脸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沈羲笑道:“我沈羲无父无母,林公子却是林府的嫡长孙,来日前途无量,不知道你又是怎么想的?”

林霈握了握拳头,说道:“你虽然无父无母,但我却会一心一意待你。咱们打小的情份,我是觉得极合适的。”

又道:“你放心,我们老太太那里我都已经说好了,我已经放过话,除去你之外我谁也不要,我只要娶你!”

沈羲端起茶来凝望了他一会儿,说道:“公子如此看得起沈羲,沈羲深感荣幸。

“不过恕我直言,我却觉得公子这份情意来得有些莫名。

“我与公子虽有幼时情谊,却也未曾议及过儿女情长,再者前三年里公子又曾视我如路人,如今忽而间这么热情,委实令人费解。”

林霈脸色微变了变。

沈羲是没打算跟他绕弯子的,他今日解释得解释,不解释也得解释。她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种事上,她来这里就是为的答案。

“你果然在怪我。”他喃喃垂了头,如此看来便显出几分沮丧。

沈羲没说话。

她对他是没有情意的,但从沈嫣的话来判断,原主既然后来还是选择嫁了给他,可见还是有几分情意在。

既然有情意,那必然就会有不甘有忿恨,于情于理,如今的她都不可能对他存有姑且之心。

而他既这么说,那也就等于承认了。

“你好像很不同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带着深深疑惑望起了她。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从前的沈羲是绝不会以这么强硬的口吻跟他说话的——不,她强硬也是会的,就是不会这么头脑清晰。

如今的她好像一眼就能看到问题核心。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么?”她道。

他抬手抹了把脸,有些支吾:“我那会儿,也只是害怕。”

害怕?沈羲扬唇。她可不会相信这种鬼话。沈崇信夫妇又不是谋反,沈府上下都没事,他怕什么?

她拂拂裙摆站起来:“你若不肯说,那我就告辞了。”

“慢着!”他猛地站起来抓住她衣袖,咬咬牙道:“我不是不能说,只是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

林霈气恨垂头,忽而一屁股坐回椅上,呆默了良久,才横了心说道:“令尊令堂的死,或许跟我有点关系。”

沈祟信夫妇的死?!

沈羲散漫的心思骤然聚拢起来!

“什么意思?!”

林霈两眼无神望着她,吞了口唾液道:“说来话就长了。你先说,令尊令堂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沈羲屏息半晌,说道:“出事的大概时间和简略过程。”

林霈点点头,攥拳抵住了眉心,犹疑再三,然后开了口:“三年前大雪夜,我与京师几位富家公子在南城门外驿道旁的醉仙楼小聚。

“当时喝得有点多,也懒得去催城门,我们便在酒楼里暂且安顿下来。

“我凌晨醒来找茶喝,又嫌屋里炭火烧得闷热,便出来透气。

“哪知道我走出门外没多远,便被雪堆里的石头绊倒在地。而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不远处小树林里传来低语声。

“我以为是盗匪,又因为体力不支不愿另生枝节,便索性趴在雪堆里没动。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盗匪,而是有人在匆匆往南郊赶。

“忙乱中我听到有人说到‘赫连人’,当下也清醒了几分,再接着——”

说到这里他紧拧双眉戛然而止。

“再接着怎样?”沈羲回到原位坐下,脸上已然覆了寒霜。

“再接着,我就认出来那是你父亲。”

他声音幽幽,如飘在半空一般飘乎。

沈羲屏息片刻,脱口道:“然后你就去告密了?”

“我怎么可能?!”他猛地抬头,站了起来:“我林霈虽然不敢称品性高洁,但也绝非那等背后插刀的卑鄙小人!

“再说他们遭难于我有什么好处?我怎么可能跑去告密?!”

“那又是为什么?!”沈羲也跟着站了起来。

林霈咬了咬牙,盯着墙脚说道:“要怪就怪我当日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我当时脑子一片昏沉,听到是你父亲便立刻自雪地里爬了起来,没等我出声相唤,他们便就已经往南郊方向去了。

“而我因为宿醉未醒也就未曾再理会。

“我也并没有想到他们当时出现在那里有什么不妥。

“回到酒楼之后同去的友人问起我去了哪里,我当时便就随口说了一嘴——我说在雪地里遇到了你父亲,说去寻什么赫连人,完了我也还未曾察觉不妥。

“但是没过几日,就有人旁敲侧击跟我打听,但我什么都没有再说。再后来,就传来你父亲被凌云阁提去的消息——”

第182章 哪来的脸?

沈羲眼瞪着他,目光已利如刀斧!

林霈握紧拳头,接着说道:“我也是直到那会儿才知道原来竟闯下了这么大的祸。

“当时在场的除去同行的几位官家子弟,还有酒楼的二掌柜和伙计等人,其实我只是含糊的带了一句,可到底还是落入了有心人耳里。

“他们只消去查当夜赶早出城的人里有谁,便也不难锁定目标。

“再者凌云阁的人心狠手辣,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因此把当时出城的人全部抓起来审问也很容易查得结果。”

“那你还有脸来跟我求亲?!”

沈羲操起桌上茶壶便冲他摔过去,接而怒冲过去揪住他衣襟:“要不是你,我父母怎么会死!我怎么会成孤女!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杀人犯!”

林霈一面要忙着躲避飞来的茶壶,一面还要稳住被她死命推着撞着,狼狈得无以复加。

而他还不能不加以解释:“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怎么打我都不要紧,但我就想把你娶回去,代替令尊令堂将你好好照顾。

“我是在赎罪,你相信我!”

“你给我闭嘴!”沈羲啐到他脸上,抱起一旁花盆又砸向他:“我凭什么要给你赎罪的机会?!

“是不是以为把我娶回去了你良心就好过多了?我父母亲的死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你倒想得美!

“以为把我娶进林府就看得起我是不是?!便以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是不是?!

“——你们都过来把他带回沈家,让老太爷收拾他去!”

她一脚踹翻了凳子,眼里喷火瞪起他来。

难怪珍珠说他三年前对她们不加理睬的,他做了亏心事,哪里还有脸来跟她们搭话?

就说沈崇信夫妇当初那么保密,连身边人都未曾告诉,凌云阁究竟又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竟是他在旁给那帮刽子手搭了手!

珍珠元贝都已进来,同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林霈倒也未曾反抗,他咬牙定了定神,说道:“反正不管你信不信,这三年多里我也从未心安,我也承认我是个懦夫,明明知道你们这几年并不好过,也从未敢去看过你们。

“可是我赎罪的心却是不带半丝含糊的。

“只要你给我机会赎罪,这一辈子,我可以任凭你作践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拼命去获取,但凡你能从令尊令堂处能得到的,我都会设法给你。

“还有梁哥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接他住在林府,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总之,请让我来照顾你们姐弟。”

“你闭嘴!”

沈羲怒斥,“谁稀罕你的东西?!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无心之祸,那我问你,你方才说是事发后两日凌云阁才捉拿我父亲,那这两日里你在做什么?

“你可曾去沈家寻我父亲了解过真相?可曾提醒过我父亲要防患未然?

“你轻飘飘一句无心之失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可曾想过倘若我父亲是冤枉的,又或者是你喝多了听错了,结果一句话出来便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

“而你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假装自己在忏悔愧疚,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你这种人才是最恶心最阴毒的人!是标准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她虽未曾得见沈崇信夫妇,可他们俩是为营救赫连人而死的。

是因为他们,她才并没有把所有拓跋人全都给恨上!是因为他们她才以冷静端正的心态来看待她所处的环境!

所以哪怕他们于她没有建立过切实的感情,可是站在道义的角度,她也早把他们当成了她的第二双父母!

林霈虽然一脸坦诚,可是带给她的愤怒绝不亚于他亲手谋害他们,而他的虚伪与道貌岸然更让她打心底里不齿!

他若当真愧疚,那三年里为何从未向原主姐弟伸过援手?他第一次出现乃是她们这帮妇孺回府半个月之后!

那个时候才来说愧疚,才来说赎罪,是真以为她蠢得离谱吗?

“你若是不来跟我提什么婚事我还能敬你三分!而你如今却只让我从里到外地感到反胃!”

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道。

如果不提婚事,那他也只不过是做了大多数拓跋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人之本性就是自私,这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可他又自私又还想借着她全他自己的名声,那他这如意算盘还真是打错了!

林霈脸色铁青,把脸别了开去,明显不耐听这话。

但那又如何?不是每个人都像原主那么好骗!

萧淮扶剑立在门外听了这半日,忽然扭头看向苏言手里的黄帛。

苏言连忙走过来。

萧淮接过那皇帛塞在怀里:“回去让皇上改改,就说赵家姑娘容貌不全,嫁给林公子也太委屈他了。

“我听说守南城门的百户长胡幽有个姐姐,林公子这么喜欢把人当傻子,那我觉得配上胡姑娘倒是极为合适。”

向来淡定的苏言听到这里,也是禁不住抬头看了眼他才颌首。

改圣旨倒是问题不大,反正也还没传下去的。

可容貌不全的赵家姑娘不但脸上有大片胎而且左脚还落了些残疾,先前让小皇帝赐婚时已差点惊掉他的天子下巴。

胡幽的姐姐虽然眼不瞎腿不瘸,却少年失智,人蠢蠢笨笨不说,据说还终日傻笑流涎。

再者,人家少说已有三十出头,比林霈足足大了十来岁,这回小皇帝的下巴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崩落在地上!

“等等!”

他这里才走到楼梯口,萧淮忽然又把他唤住:“请皇上务必还在圣旨里添上,要善待胡姑娘。

“不可以纳妾,不可以通房,不可以狎妓,不可以养外室,更不可以有庶子女!

“毕竟是赐婚,做臣子的应该谨慎相待才是。

“林家若有什么意见,可以让他们来寻我。”

苏言尽量保持面色不动,折身离去。

什么都不准,意思就是让他林霈这辈子守活寡咯!

他这里下了楼,萧淮再凝眉听了半刻,便也两眼阴寒地下了来。

提亲也就算了,原来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去凌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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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章。明天加更。

第183章 奇怪的事

沈羲怒骂完一轮之后,稍显平静。

他姓林的是林府的大少爷,林钧韬与沈若浦之前官位平级,如今也只是稍低一层,她还真不能把他当纪家人那么办。

林霈说他不是故意告密她还是信的,毕竟他实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而朝廷悬赏捉拿赫连旧党,沈崇信死后他也没有得着朝廷什么好处,勉强可作为证据。

再者这件事倘若他不说,她也不可能知道,如果真是他告的密,自不会往外吐露半点口风,也可以作为旁证。

在这种情况下,将怒气全指向他是不太公平。

可是,父母双亡的人是她,不是他!他有什么资格在事后一厢情愿地来请她赎罪?

“这件事情,我会转告给家祖的。”她站起来,冷冷扫向他,“林公子的美意,恕我消受不起!也请日后在外不要提及我们沈家,我与公子的情份就到此为止!”

说完她大步绕过屏风,往外走去。

“我还有话,你要听吗?!”

林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但沈羲并不想与他再多作纠缠,头也不回地开门出了去。

林霈追到门口:“你不听会后悔的!”

后悔你个大头鬼!

沈羲越发加快脚步下了楼。

林霈扶着门框喃喃道:“是跟你有关的……”

但他却没再追上去,而是颓丧地在身后圆凳上坐下来。

但是下一秒,他又立刻站了起来!

——面前本已只余他的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黑衣人……

沈羲说一不二,回到府里便去了万荣堂寻沈若浦。

等把事情说完,沈若浦也陡然变了脸色!

但他怔愣着,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事情都过去了,且这种事难道还适合再拿到台面上来掰扯么?那岂不是等于给宫里上眼药?

且林霈行为虽然不上道,却也还未到值得大动干戈的地步。

沈羲倒也不是希望他把林家怎么样,只不过让他明白林霈究竟什么用心。

毕竟昨日他也未曾直接回绝这门婚事,也就是说倘若林家再表现出来几分诚意,他也还是有可能会松口的。

但如此一来,林霈便休想得逞了。

沈若浦对沈崇信的感情还是摆在那里的,即便是不会有什么动作,可对于伤害到他骨肉至亲的人,他是绝不会再亲近。

回到梨香院,裴姨娘正在房里给她拆洗被褥。

见到她回来便放下东西迎上来:“跟林公子说什么了?”

沈羲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及这些勾起她伤感,便就摇了摇头坐下来。

裴姨娘倒是生出几分紧张:“你不会,真答应林家提亲?”

沈羲狐疑地望向她。

许是察觉这话问的不妥,裴姨娘缓了神色,又道:“我是说,林家也不错,不过,姑娘这么出色,而且年岁还小,倒也还不急。

“咱们回京不久,对各府情况也不熟,不如先慢慢了解过后再决定。”

沈羲还是盯着她没动。听她这意思,倒像是劝着她不着急议婚?

这可不合情理。

她那么无微不致地照顾着她,简直比对亲生的沈梁还要尽心,正常难道不是应该紧张兴奋地帮着张罗这种事?

“姨娘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终于问。

“怎么会呢?”裴姨娘脸上平静无波:“我日日呆在这内宅,能有什么事瞒你?就是想瞒你,旁边也还有这么多双眼帮你盯着不是?”

沈羲凝眉,没再往下问。

难得有个这么贴心的人,她不想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疑神疑鬼地吓冷了人心。

“发生了件奇怪的事。”这里正安静着,忽然间端着果盘的凭霜走进来,“皇上给林公子赐了婚,对方居然是个三十出头的傻姑娘!

“而且还下旨命令他不许纳妾不许养外室,更不许有庶子女!一旦发现,就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沈羲哑口无言,她才刚见过他回来,他还口口声声地要跟她求亲赎罪了,怎么这么快就被指婚了?

“你听谁说的?”她问道。

凭霜指着外头:“林夫人不是大姑娘和杨姑爷的媒人么,喜期快到了,这几日几府往来也频繁起来。

“方才奉命去往林府传话的婆子恰好赶上乾清宫的宫人在那传旨。如今林家上下都急了,林大人都即刻往宫里去了呢。”

沈羲蓦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知道林霈除了她之外还得罪谁了?

这么样林家当然不会依,他们可还指着林霈传宗接代呢!

小皇帝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姑娘!”这会儿奉命与旺儿前去打听韩家消息的元贝也回来了,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进来道:“真奇怪,今儿上晌,城里有八户官家都接到了皇上赐婚。

“奴婢数了数被赐婚的,竟还都是有意跟咱们府上联姻的人家!”

沈羲扇子停住,又赐了八门婚?!

“女方都是谁呢?”

该不会全是智障女子罢?那小皇帝岂不是不想混了?

“都是前两日在校场比试的部份闺秀,皇上说,大周朝人才辈出,很应该借这样的机会给门当户对的闺秀与才俊赐婚。

“方才奴婢和旺儿一路回来,就听了一路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呢!但是这下可惨了,来议婚的全都被赐了婚,姑娘您可怎么办哪!”

元贝哀呼起来。

沈羲瞥了眼她,心下也暗觉惊奇。

当然能下校场比试的都是各方条件都不错的女子,而据她所知前来沈府投帖的人家也很不错,如此看来倒也大快人心。只不过也太巧了罢?一天连赐了八门婚——加上林霈这桩就是九门,小皇帝近来莫非很缺糖吃?

“什么叫姑娘怎么办?”裴姨娘走过来道,“这世上又不是再无男子。我看这样挺好。”

沈羲眉头又皱了皱。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一件,如此她既无婚事之扰,且沈家还不必因为拒婚而得罪人,真是一举两得。

就是林霈那里……

“咱们姑娘也下了校场,还得了魁首,不知道会不会被赐婚?”珍珠忽然抖出这么一句。

沈羲听到这里也不由把心往上提了提。别的都好说,上门的推掉便是,可唯独这宫里赐婚,她却是推都没法儿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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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只要努努力,这个月也可以勉强进到新书月票前十,但看起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下个月起月票榜就更难争了,所以,五月起月票就不加更了。

但是我知道大家还是尽了全力的,尤其是那些大笔打赏的亲们,所以四月欠的更一定会更完。

感谢大家。

第184章 何处下手?

屋里皆都静了一静。

除去沈羲私心里所担忧的,赐婚这种事儿体面虽体面,但也得看安在什么人身上。

若是一向受宠的人家,那么赐婚的对象定然坏不到哪里去。便可算是锦上添花。

可若并不是在皇帝心里占据着重要位置,那么赐婚好不好,就得看运气了。

沈家虽然略有起色,却还远称不上得宠,做为维护着沈羲的珍珠她们,自然是宁愿她自己选个如意郎君嫁了,而不是任由皇帝乱点鸳鸯谱的。

“应该不会的。”凭霜惴惴地道,“姑娘是魁首呢,倘若要赐婚,难道不应该从姑娘先赐起么?”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又没有规定该谁先谁后。

但是没有人反驳,毕竟闹得人心惶惶地也不是什么好事。

“行了,去传话吧,都近午了。”裴姨娘招呼起来。丫鬟们便立时散开了。

元贝见得人全走了,便停在沈羲面前道:“已经打听出来了。”

沈羲随即示意她跟着进内房,在南边榻上坐下,这才让她往下说起来。

元贝道:“弥香和柳絮都是韩老夫人的陪嫁,昔年她们从张家一道过韩家的据说共有男女老少十八个。

“张家遇难那年,一批老的仆人偷偷地追随南下了几个,而后腿脚不便的留了下来,后来下落不明,想来也都已作古。

“弥香与柳絮原是韩老夫人跟前最小的丫鬟,后来随着老的那些亡的亡,走的走,她们俩也凭着机灵成为了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

“听说前些年还是柳絮更得用,丈夫儿女都在韩家谋了好差事的。

“只是后来因为惹怒了老夫人,除去留在韩阁老院里当着差的大儿子外,柳絮与小儿子儿媳都搬到了庄子上。

“如今韩家的安荣堂,便是弥香为最老资格。在韩家里她有间两进三间的院子,丈夫虽然不在了,但是女儿也在大厨房里当着二管事,两个孙女都是韩家两位姑娘跟前的大丫鬟。

“据说老夫人还曾经起过放他们奴籍的心思,虽然没有发话下来,但是这份恩宠估摸着也是不远了。”

沈羲印象里的弥香柳絮还是昔年垂髫小丫鬟的模样,更深的记忆却没有。

不过听说随去韩家的那批奴仆里还有几个偷偷出来跟着南下的,心下又不觉安慰。

张家能有这样的忠仆,也不枉张家历代的仁厚之名罢?

“你刚才说柳絮是得罪了韩老夫人被罚去的庄子里?”她问道。

“正是。”元贝点头,“奴婢打听到,事情发生在约摸七八年前,正值韩老太爷还在病榻上时。

“具体也打听不出来,只听说那天夜里是柳絮伴着老夫人在老太爷房里侍奉汤药,结果不知怎么的,半夜就让老夫人给打了出来,翌日就赶去庄子了。

“如果不是那会儿韩阁老已经在朝中任了要职,而柳絮的长子刘沁又在韩阁老面前十分得用,经韩阁老出面作了保,不然恐怕一家子都全被赶出府去了。”

“韩家老太爷?”

听到这里,沈羲忽然挺起了腰背。

韩家老太爷韩若矩,在温婵这五十年人生里可扮演着不轻的角色。

但是因为已故的缘故,沈羲也一直未曾关注过他生前。

柳絮竟然是在他病榻前得罪的温婵,那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是与韩若矩有关?

柳絮能够在温婵身边呆上这么久,而且还如此得用,可见不会是个莽撞的。那她为何会在老了还惹怒上温婵?

又或者,她惹怒的是韩若矩,温婵只是代为发落?

可是不管得罪的谁,柳絮都没有冲动行事的道理。

除非是入了谁的坑。

而这个挖坑给她的人,弥香倒是占了大半的嫌疑。

毕竟柳絮在的话弥香未能独揽大权,而柳絮走了之后,她如今便平白少了个对手。

这么说来,倒是可以初步推断弥香与柳絮之间是有嫌隙的。

哪怕不是弥香挖的坑,柳絮如今与她地位悬殊,相形之下没仇也能变成有仇。

“能接近到柳絮么?”她问道。

元贝凝眉摇头:“这恐怕有些难。

“韩家庄子里全是韩家的人。柳絮带着家小在那里务农,轻易也不出来。咱们便是能进去,多半也不能使她卸下提防。”

这倒是实情。

即便柳絮被罚在庄子里,可她毕竟还在受着韩家恩沐过活。

何况还有个长子呆在韩顿身边。所以即便是失势日子也苦不到哪里去。

她又是在温婵身边呆了几十年的人,温婵什么手段,她多少得顾忌着,既有这诸般牵绊,要想使她吐露出些什么便不太容易。

但是,她却预感这条线于她来说又是极为有用的。

毕竟这俩人可都是伴随温婵五十年过来的,说不定有些阴私连韩顿他们都未必知道,但她们俩却知道。

就比如她当年杀死张盈这件事,她温婵肯定不可能从头至尾是自己一个人办下来的,总得有些事情需要人去办罢?

就算当年什么把柄也没落下,知情的人说不定也早就被她给除了,可是这么些年里,弥香她们真的什么痕迹都察觉不出来?

她问她讨血玉镯的时候她都还失过神呢。

“这两个人,你和旺儿都想办法帮我盯着。要用钱的地方便跟珍珠吱声。”她交代道。

元贝应下来,但略想之后她还是问:“奴婢斗胆问一句,姑娘与韩家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沈羲侧首看过来。

她连忙解释:“奴婢不是想打听什么,只是觉得心里若有个底,遇到什么事情也好判断。“

沈羲略想,说道:“你就当是吧。”

元贝立时称是,飞快转了出去。

小皇帝一日赐下九门婚,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京师。

当然绝大部分人还是接受的,毕竟女方都是在校场上展示过才情的淑女,而男方也都是自认能与新晋从二品中奉大夫兼刑部侍郎府联姻的权贵子弟。

除去性情什么的皆还有待了解之外,实则真真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第185章 退求其次(秦小宸灵兽蛋+2)

当然本来他们都是冲着沈家二姑娘而来。

人道娶妻不贤遗祸子孙,沈姑娘在校场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完全展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素质与涵养。

这样的姑娘本身价值便已经大过她的家世本身了,何况她家世也不弱。

但是既然是皇帝赐婚,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除去暗叹不知会被谁捡走这便宜,也就强打着精神进宫去谢起了恩。

剩下一部分动作慢的,虽然尚未察觉这赐婚跟他们向沈家投帖有关系,但是也开始暗自高兴起来,打掉了一批对手,自然去沈家议婚胜算也就大了。

唯一开心不起来的当然是林家!

林霈没回府之前林家已经炸了锅,并不知道小皇帝为何给他安排上这么一门婚事。

而林霈被沈羲那一怒斥也知道这事彻底掰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府,再听说这么个消息,直接便愣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温婵到了午觉起来,便也听说了这消息。

龙诞宴上设文武校场,本就是为展示大周年轻一辈的风华的,因此事后会有赐婚什么的完全不奇怪。

不过一股脑儿赐下这么多门婚,而且当中还不乏有出身极好的贵公子,因此她听完便不免有些惆怅。

宋姣原本有机会嫁入燕王府为世子妃,为她再添上一层荣誉,可是谁能想到她不但婚事黄了,并且接而又在校场上丢了这么大个脸?

这下可好,小皇帝赐婚都直接绕过她这边了。

韩家的表小姐居然落在这地步,这让她这当外祖母的脸往哪儿搁?

说不恼宋姣是假的,但若全怪在她身上也狠不下这心。

毕竟当时她下场乃是她催促的,韩凝提议的,可是谁能想到她居然是冲着沈羲而去?

而且居然还踢到这么硬一块铁板?

她恼的是她不知见好就收,倘若是韩凝,遇到这种事就绝不会如此了。

到底还是不姓韩。

她叹了口气。

韩凝与韩顿兄弟一样,都是打小就让她栽培过来的,只不同的是韩顿去张家呆过几年。

但去张家呆过几年的韩顿仍旧与她同声同气,而在宋家长到十来岁的宋姣却总也承袭不了她这份沉静。

一个人太有傲气,锋芒太盛,总归是会吃亏的。

那些年她在张家若是不懂是藏起爪子,哪里还会有如今的风光?

然而可惜宋姣的傲气是在宋家就被她母亲娇惯出来的,到她手里,便已经改不了了。

青鸾端了莲子羹来。

她接来尝了半口,说道:“给姑娘们也送一份去。”

青鸾颌首,又道:“表姑娘有两日没出来了。”

温婵皱了眉头。

青鸾便看向窗下侍弄着兰花的弥香。

弥香走过来,躬了腰说道:“姑娘只是心里头过不去,过几日自然也就好了。”

说完见温婵未吭声,她便又扭头吩咐青鸾:“姑娘就是不出来,老太太的心意总是要传到的。还不快照送过去?”

青鸾连忙称是去了。

温婵这里把莲子羹吃完,指了指身旁绣墩儿又问道:“这赐婚的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奇怪。”

弥香在绣墩儿上坐下来:“据说今儿被赐的九门婚,男方全是准备跟沈府议婚的人家。”

“沈家?”温婵抬眼,“那个叫沈羲的丫头?”

“正是。”弥香点头,“自打那沈家丫头在校场上大出了风头,这几日城中的官户们便前赴后继地往沈家投帖子。

“这才不过两三日而已,据说就已经有十来户人有过这意思了。而在这之前,沈家这丫头还是无人问津的。”

温婵闻言脸色便有些难看。

那丫头将宋姣狠踩成这样,自己风头抖尽,居然连满城官户都追着她跑了!

她掐了掐手里扇子,再想到弥香说的,便就道:“怎么会这么巧?”

“据说是燕王世子请奏给校场文武试的千金淑女赐婚。后来一经盘底,城中待婚的公子还有这么多位,也就挑了这么些出来。”

“是么?”温婵凝眉,总觉得太巧合。

弥香看出来,遂又道:“本来我也以为这燕王世子是故意的来着。但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没理由。

“被赐婚的这些公子都是家世不错的,家中口碑也还过得去,沈家小姐从中择个嫁了,对沈家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如今虽然看起来沈若浦与燕王世子关系尚可,但若说萧世子是为了帮沈家解决两难,他沈若浦显然还缺了点斤两。”

温婵心以为然,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萧淮可不是会随便给人面子的,不然的话他岂敢当着皇帝与大臣们的面在乾清宫挤兑韩顿?

他帮着沈若浦——这怎么都说不上去。说不准沈若浦还得怪他坏了他沈家的好事呢!

可是,他这么做又真的是巧合吗?

“奴婢觉着,会不会是因为前次咱们把姣姐儿送去给她议婚的事,让他有了提防?”

弥香又试着说道。

温婵听到这里,心里倒是敞亮起来。

萧淮是惯不肯吃亏的,前次让他们给算计了,这次又怎能不防着?

他防着太后与韩家借着这文武校场的机会,又变着法儿地算计他,这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臆猜的成分太大,但除此之外,她却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不过这样也好,上门求亲的人家一个个被赐了婚,让沈家白欢喜一场,这也等于是替她出了口气。

她心下稍顺,再想了想,就说道:“去打听看看还有哪些人家公子合适的?姣姐儿也该定下来了。”

燕王世子妃已经是没希望了,但朝中有实力有潜力的权臣缵缨也还有很多,退而求其次吧。

弥香当即领命出去。

她这里才起身往园子里绕了半个圈,弥香便又找上来了:“打听来了,竟还有广成侯世子,平南伯世子,齐尚书的长孙,以及武尚书的嫡长孙,都还未婚配。”

广成侯与平南伯都是有战功的功臣,虽是燕王府下级,但在百官之中权势也是很了不得了。

“回头把他们子弟名帖拿来,让陈大娘子去走动走动看看。”她吩咐道。

第186章 沈家女好

广成侯梁修如今担任着前军营都督之职。

前后左右中,这五军营的长官都由勋贵担任,而且为了显示皇恩浩荡,一般情况下,只要不犯事,这位置是允许世袭的。

当然历代真正做到军权世袭的勋贵并不多,至少在建国初期,这权势地位都是杠杠的。

广成侯又是昔年李锭麾下的战将,虽然如今被划为燕王麾下,可到底有几分嫡系的意思,在宫里与燕王府都吃得开,那这样的人家当然算是不错。

韩家对宋姣虽然还是利益成份居多,但到底这利益也是相辅相成的,她嫁得好,大家面上都光彩。

陈大娘子冯氏乃是韩家旁支的媳妇,依着韩家,如今在京师也混得十分风光。

冯氏到得广成侯府,见到了广成侯夫人。

“听说世子将行弱冠礼了?”赞完了侯府的茶,她便笑微微说道。

广成侯夫人与冯氏当然熟络,也笑起来:“可不是?眨眼就老大不小了。这不近日正打算让他成家。”

“那可是好事!”冯氏道,“这几日皇上正在给龙诞宴上下过校场比试的千金闺秀许配郎君,世子说不定也在皇上心目里了。”

作为女方,自然没有上门就拉扯亲事的道理,她今日来,就是好好来摸侯府的底的。

“若是的话,那倒是荣幸了。”广成侯夫人淡淡微笑,“那些千金小姐可个个都是好的。”

侯府作为功臣勋贵,当然不会因为区区一个赐婚激动不已。

不过这话不咸不淡,听着像是有些敷衍。

果然很快她就有些捺不住心情的样子,冲冯氏又笑起来:“若是皇上能赐个如沈家二姑娘那般的人物,那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听到沈羲,冯氏脸上笑容就略滞了一滞。

还没有等她回话广成侯夫又已经面带春风往下说起来:“我竟想不到沈侍郎居然还养出这么个好孙女来!

“真难为他,夫人过世了,次子与儿媳妇也已早亡,他究竟是如何把个小姐教得这般聪慧出众起来?

“别说是公子哥儿们了,就是我等女眷,瞧着也是欢喜得很!

“这姑娘不但模样生得美,美得来又不轻浮,举手投足间浑身大家风范,更让人哪曾想到她居然还灵慧如斯——

“我真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这么赏心悦目的姑娘了。”

她边说边赞叹摇头,把个冯氏噎得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是来给宋姣摸底的,人家却把沈羲从头赞到了尾,宋姣当日可在沈羲手下丢了那么大个脸,这还让怎么把这话往下说?

“我们府里也有几位姑娘呢,看来改日得让我们老爷去跟沈侍郎取取经才是!”

广成侯夫人末了笑起来,犹还沉浸在对沈羲的印象里。

冯氏从尴尬里强挤出一丝笑:“那果然是不错。”又道:“既如此,夫人怎地未曾登门求亲?”

“怎么没有?”广成侯夫人道,“这不是听说沈家大姑娘出阁在即,我这两日正让人去打了头面准备登门去添妆么!

“我听说沈家如今是大太太当家,这事自然先跟他们大太太说才是正经。且也不能太急,不然反倒失了体面。”

冯氏像吞了只苍蝇,已说不上什么滋味来了。

回到韩府她直奔安荣堂,寻到温婵把事情经过一说,温婵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也蓦地覆起了寒霜。

打从大周立国时起——不!是打从她进入张家起到如今,她竟还没有被这样被人无视过……

合着全天下的人如今都只知道她沈羲了?

韩顿提出要把她娶进门来的时候她还没太把她当回事,却没想到她居然被人追捧到了这样的程度。

照广成侯夫人的语气,即便是他们家最后没跟沈家议成婚,就是想到了宋姣,心里也定是觉得未曾如意的了?

这扫的又岂是宋姣的脸面,分明是扫的韩家的脸面!

当然她知道广成侯夫人不是成心的,但沈羲却是成心的!

她将扇子往桌案上一放,漫声道:“其余几家又怎样?”

冯氏便连忙又折身去跑另几家。

但拐弯抹角一番打听下来,人家不是也把话题引到了沈家头上,便是对这个话题只字不语。

更有不乏机灵的人猜测到她的来意,还反过头来拐弯抹角地推说暂无议婚打算。

温婵看中的这些全都是京师里有底气的,人家或许不见得比韩家势大,可却也不见得要逆来顺受。冯氏又能拿他们有什么法子?

再回来把话跟温婵一说,温婵倒是有好半天没曾说出话。

人家为什么看到韩氏过去便就拒而不谈?那是因为猜到是给宋姣议婚!

韩敏还小,而韩凝也还不到十六,何况她是韩家的嫡出小姐,当然不会赶在皇帝大肆赐婚的当口来议婚,要嫁的便只有在校场丢了大脸的宋姣!

可是宋姣分明是沈羲的手下败将,从前只当韩家能出两位这么出众的小姐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

如今陡然冒出个才情远远甩她宋姣一大截的沈羲,而且性情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人家自然会趋之若鹜。

而倘若别的人家风风光光把沈羲娶走了,自家却娶了丢了脸的宋姣,那他们家以后岂不是都得在沈羲婆家人面前气虚三分?

谁又愿意服这个气?

温婵不难猜出他们这些人的心思,但却没想到她竟是低估了这场比试的影响力。

在沈羲的衬托下,从前如众星捧月的宋姣,如今竟已无人问津!

即便是她用不着非赶在这当口给宋姣议婚,这口气却也着实难以咽下去。

她说道:“那沈家如今可曾挑中什么人了?”

“应是还没有。”弥香走上来,“沈家对这位二姑娘也是挺看重的,想来不会因为求亲的人陡然增多,便匆忙择婚。”

温婵拧紧眉头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说道:“那也是该好好挑挑。”

众人都没再说话。

只等她吃完一盏茶,冯氏才准备起身告辞。

温婵却又与弥香道:“去备轿,我们去慈宁宫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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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快乐 ~

第188章 始作俑者

当朝太后垂帘听政,小皇帝举凡大小事务皆得问过母上,赐婚这样的事情,郑太后当然知道。

不过萧淮的提议她仔细思虑过,觉得于朝廷以及宫里并没有什么害处,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温婵到了宫里,郑太后迎她进了西偏殿。

小皇帝也在,连赐了这么多门婚,按例指婚的同时还得伴些赏赐,男方这边小皇帝已经下旨了,女方这边便由郑太后来拿捏。

温婵进来拜见过后,便与郑太后道:“听说今日朝中大喜,皇上连赐了九门婚,老身真是替大周感到高兴。”

郑太后笑道:“魁首只有一个,余下的闺秀里挑几个出来赐婚,也算是奖赏。”

温婵点点头,未曾言语。

郑太后便说道:“老太君不顾暑热进宫,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奏?”

温婵微微沉了口气,说道:“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就是沈家那丫头资质着实不错,这次又拿了魁首,我因瞧着皇上赐婚的名单里竟然没有她,也不知道太后和皇上是不是另有什么打算?”

她话说到这里,郑太后目光就顿了顿。她也算是与韩家打惯了交道的,宋姣被沈羲虐得那样惨,她作为宋姣的外祖母,自然不可能对沈羲半点想法也无。

因此又岂会听不出来眼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略凝了会儿神,说道:“不知道老太君有什么好建议?”

温婵端起手畔的茶,垂首啜起来。

郑太后贵为太后,被这样怠慢,倒也不曾着急。

“我倒觉得,在野臣子也不乏忠心之人,此番龙诞宴上外官又鲜少有入京者,皇上若是能体恤体恤这些默默尽忠的臣子,也挑几个闺秀指婚给这些人家,倒是好事。

“一来彰显皇恩浩荡,二来也可以让京师闺秀将这份体面与修养带去四方,于我拓跋族来日发展人才也是极有益的。”

帘栊那头正提笔朱批的小皇帝听到这里,不由扭头看过来。

郑太后也不由得张了张嘴。

原来说来说去,是要把沈羲指婚给外官?

指给外官倒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也还是有不少能力出众的大臣家子弟也不弱的。

但如果温婵仅只是这个意思,又怎么会巴巴跑进宫来说上这么一番话?

她的本意,自然是要将虐惨了宋姣的沈羲发配到外地,一辈子难以再回京才好的。

沈羲留在京师一日,人们便一日会拿宋姣与她比较。

只有把她发配得远远的,才会有宋姣的出头之日。

她略想了下,也端起茶来。

“沈羲乃是沈崇信之女。沈祟信夫妇已故,哀家恐怕沈爱卿不会答应。”过了良久她说道。

温婵身份虽然摆在那里,可沈若浦如今还在负伤休养之中,这救驾的事才过了几日,她这里便把他失了双亲的宝贝孙女嫁出京师,这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大周立国也才十二年而已,眼下正值招贤纳士之期,她怎能冒然答应?

小皇帝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写字。

温婵叹道:“既然如此,那大约只能把姣姐儿嫁出去了。”

郑太后听到宋姣,眸色又略深了点。

“不怕太后笑话,如今姣姐儿连议婚都无人肯议了。”

温婵道:“广成侯府,平南伯府,这些人家都冲着沈家姑娘去了。

“广成侯夫人甚至直言只打算跟沈家提亲。而其余几家听说是我韩家的亲戚上门,直接便拒提此事。

“有她沈羲光芒照着,世人都已经瞧不上我们韩家的姑娘了。”

说到这里她长吐了口气。

她倒并不是在卖惨,上回宋姣与萧淮议婚的事,实则是郑太后与韩顿设计,结果以失败告终,这件事算得上郑太后理亏的。

再加上这次“刺杀”,宋姣又被他们所利用,她郑太后只顾沈羲是沈若浦的孙女,就不顾宋姣是她温婵的外孙女了么?

又岂有一再被她利用,而事后却不管不顾的道理?

所以宋姣的婚事,她这始作俑者又怎可以袖手旁观?

郑太后凝了眉。

小皇帝提着笔又看过来。

“广成侯世子确实倒也不错。”默了片刻之后,郑太后放了茶,说道:“皇上再着人拟道赐婚诏书吧。”

前两宗事情确实是她欠着宋姣,但倘若只是因为婚事,那也不是没有两全之策。

倘若韩家看中了广成侯世子,她给她赐婚也就是了。韩家她到底得安抚好。

但沈羲这边,将她赐婚出京也难以服众。

小皇帝这里连忙唤了掌印太监来。

“臣妾谢过太后恩典。”

温婵起身行礼,又道:“不过广成侯府既然只钟意于沈姑娘,我恐怕强行赐婚,也是害了姣姐儿。

“老身只有她母亲这么一个女儿,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外孙女,倘若日后婚姻不顺,落得个凄怨度日的下场,老身将死难瞑目。”

郑太后略有无语。转而笑道:“怎么会呢?哀家定会下旨着广成侯世子善待姣姐儿。”

“强扭的瓜不甜,强行压制,恐怕更加适得其反。”温婵道。

郑太后抬手抚了抚额。

小皇帝扭头看了眼她们,哧溜下了床榻,拿着旨意到了跟前:“母后,儿臣已经拟好旨了。”

郑太后吐气接过来,看了看放在一旁道:“先回宫去吧。”

小皇帝称是,再看了眼温婵,然后退出宫来。

到了宫门外他又再回头看了看,这才心不在焉地往乾清宫去。

宫门外长阶上恰巧碰上太监李秋来寻:“皇上,刑部郎中吴大人在殿外恭侯圣驾多时。”

小皇帝听到刑部二字便停了停,然后两条还不是很浓密的眉毛蹙了起来:“那沈大人怎么不来?”

李秋微顿,放柔了声音道:“皇上忘了?沈大人眼下这会儿正在府里养伤呢。”

小皇帝这才想起这事来。

抬脚往上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住,大声道:“那你们怎么也不着人代朕去看看?”

李秋闻言愕然,这出宫看大臣的事岂是他们能随便做的?

但能在乾清宫掌事的太监都不是含糊的。他躬身道:“奴才这就去。”

小皇帝闻言倒是又把语气放下来,拧眉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道:“代朕问候沈侍郎,然后问问他,沈姑娘订亲没呢?若是没订,要是嫁去京外,可曾有中意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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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好浪 ~

惨了,章节序号错了

第188章 贼心不死

李秋抬头看了眼他。

他恼道:“看什么呢?”

李秋连忙顿首,领旨下了去。

小皇帝看着他进了西南边,这才提着袍子继续上台阶。

沈若浦伤在臂上,也没曾伤到骨头,因此并不妨碍行走。

他只觉这官升得并不光明正大,小皇帝给的他半个月假,他恰好乐得在后宅里看看书下下棋,又抓一抓府里子弟们的功课。

沈渠沈棣年纪差不多大,也可以考廪生了,但显然沈棣更内敛些。

沈渠到底被纪氏给养坏了,如今虽然因为沈羲的缘故,他不敢再去寻沈嫣的晦气,但成天鬼头鬼脑地看着挺招人厌。

沈若浦也是伤脑筋,若真下狠心管治,又怕失手把他给弄残了。若是不管,还不定浪荡成什么样。

沈崇光虽也是浪,但好歹在差事上还是用心的,除去私下里没个正形,大的方向上总归还不曾离谱。

沈渠却连他爹一半都还比不上。

眼看着沈懋也逐年大了,沈若浦防着他也野了性子,因此这两日下令让将万荣堂东侧一处小院子收拾出来,决定亲自管束。

教沈懋功课的当口就说宫里来人了。

乾清宫大太监李秋带着两名小内侍笑吟吟立在院门下。

看到沈若浦提着袍子飞快迎过来,便拱手道:“大人如何还在劳神?皇上可惦记着大人,盼着大人早些养好伤,替皇上分忧解劳呢。”

说着把带来的参丹呈上,又道:“皇上差奴才来探望大人。”

沈若浦连忙谢恩,一面迎了他入正厅。

接而也问起皇帝,李秋道:“皇上甚安。不过托我捎了句话。

“皇上差我问,沈姑娘可曾订了亲?若未曾订下的话,倘若嫁出京师,可曾有钟意的人家?”

沈若浦听到这句嫁出京师便即吓了一大跳!惊怔了有半刻才问道:“不知皇上此言是——”

李秋摇手制止:“这是皇上原话,别的我不清楚,也不敢问。

“大人若是有了答案,还望尽快回个话到宫里。乾清宫里缺不得人,我就不多坐了。大人留步。”

说完他便就抬脚出了门去。

沈若浦送到门下,半晌还是懵的!

小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姑娘指的又是哪个姑娘?

沈家三姐妹里沈歆已将出阁,沈嫣名不见经传,落不入小皇帝眼中,便只剩下在校场夺魁的沈羲了!

小皇帝难道要把沈羲给嫁出京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二姑娘请过来!快!”他转身发话。

沈羲午睡起来也没多久,福安来传话,立时把她残余睡意也给驱走了。

到了宝墨斋,沈若浦正在房里转圈,见到她来,立时便把方才李秋的话给说了:“听皇上的意思竟是有意把你赐婚给外官,这可没理由!

“赐给外官的怎么着都轮不到你头上!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羲又何尝知道怎么回事?

那日还说得防着皇帝赐婚,果然这就来了!

她要是出了京,还谈什么扶助沈家?谈什么向温婵报仇?更别说她压根就不能成亲!

这婚当然是不能赐的!

她垂头凝想了会儿,半刻后忽然又疑惑起来:“这看起来倒不像是皇上的意思。倘若是皇上有意如此,那他为何又还特地着人出来送讯?”

沈若浦也愣住,他着急忙活的,倒忘了这茬儿!这可不就是在送讯么?要不然的话他岂不是直接下旨就成了?

就算是有心爱护,他也只会按照自己所想从中挑个好的来许配,这便是极大的恩宠了,又怎么可能会还提前着人来问?

这便只能是提前跟他们透露消息的意思了!

这么说来皇帝岂非还是向着他们的?

如此他心下倒是定了定。

可是再一想,如果不是他的主意,又会是谁的主意?太后吗?

沈羲凝眉道:“能强迫皇上这么做的人便只有太后了。可是太后也没有理由这么针对咱们。

“她不会在这当口做些让臣子寒心的事情的。朝堂安定对她们母子眼下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猜是韩家,对,定是他们!”

她笃定地道。

沈若浦倏然惊道:“你如何能肯定?”

“因为眼下会想把我赶出京师的便只有最恨我的人,旁人也没有理由做这些事。

“就算是因为咱们最近风头正盛,免不了招人嫉恨,可也得他们挑拨得动太后才是。

“除去韩家或是宋姣,还有谁会这么恨我且有这把握劝说太后?”

沈羲目光灼灼。

而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八成还是温婵的主意!

宋姣是温婵的外孙女,温婵不替她出头谁替她出头?而韩顿会这么做吗?

他若会这么做,那么在校场就不会那么样放过她了。

一个当朝首辅,倘若只有这点度量,那也真是件可悲的事情。

而除去宋姣这边且不说,她讨去了血玉镯,又勾起了她心病,她怎么可能会不想除去她?

即便是不能动不动就杀她,至少把她赶出京师也是解恨的!

所以就算是韩顿也有小肚鸡肠的可能,那温婵的动机无论如何也都排在他之前!

沈若浦眉头深锁,不置可否。

他虽然觉得她分析得极有道理,可越是有道理,他却越是焦虑。

倘若真是韩家干的,那就说明韩家已把他们沈家给惦记上了。那么这是不是说明,韩顿也在惦记着他们呢?

他不大相信会如此,却极为担心是如此。

“是或不是,眼下遣人去韩家打听韩家老夫人是不是进宫了便知。”

沈羲不惯他这么优柔寡断,当下给出主意。

沈若浦倒也没在意她何竟说的是韩家老夫人,这里给了眼色,福安便就下了去。

郑太后虽然被温婵压到左右两难,便也仍然未曾着急下决定,这里便就顺着赐婚的事,说起别的来。

福安派去的人往韩家门外转了一圈,又顺道往宫门口转了一圈,便即刻回了府里。

“回老太爷的话,韩老夫人确是进了宫。”

沈若浦刹时无语。

沈羲毫不意外,但眉头却是有些拧不开了。

眼下该请谁来破这个局呢?

第189章 怎么是你!

沈若浦在外人脉她虽不十分清楚,可这几个月里压根也没听他提到过什么要紧的人物,再说了,再要紧,又还能要紧得过燕王府?

宫里圣旨说来就来,她必须立刻行动才是,而想来想去,恐怕只有去寻萧淮这一条路了。

“我出去一下。”她横了横心说道。

然后也不等沈若浦发问,便已经抬步走出门来。

等出了万荣堂,她随即在庑廊下吩咐珍珠:“你这就去琼花台,请刘凌即刻约一下世子,回头我有要紧的事情求助他!”

珍珠元贝都是随她往琼花台去得多的,自然知道轻重,立时就提裙出去了。

沈羲也不停顿,赶紧回房去梳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宫里一旦下了旨她就只能等着出嫁。

而韩家只有燕王府才压得住,她虽然对萧淮会否答应帮她完全没底,也知道他身为大周重臣,会因为区区一个她而去坏温婵的事有些离谱。

但谁也不知道这圣旨什么时候能下来,她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这里不消半刻钟便就收拾停当,旺儿和元贝都去办事了,便让府里的车夫赶了车,带了凭霜出门。

眼下天色已不很早,太阳已开始西斜。

她让车夫抄了近道,务必尽早赶在宫里下旨之前见到萧淮。

而燕王府这里,萧淮刚进大门,苏言就迎上来:“韩家老夫人这两日被皇上大肆赐婚的事刺激,也忙着给宋姣议婚。但接连碰壁,方才又匆匆去了慈宁宫。”

萧淮在帘栊下停住。

给宋姣议婚与去慈宁宫有什么关系?

苏言遂又说道:“据说,韩老夫人是有些恼沈姑娘的。”

恼她?

萧淮倏地回头。

“去宫里看看她想干什么!”

“少主!”这里话音刚落,紫衣侍卫又进了来:“兵部尚书接到王爷军报,请少主即刻过衙门议事!”

萧淮皱了眉头:“打听回来直接到衙门寻我!”

说完便扶剑出了门。

萧淮这里驶入承天门,沈羲也正好到了琼花台。

刘凌在店堂里迎住她:“世子没来,王爷有军报回来,世子恰去了衙门!”

沈羲立时定在了楼梯下!

她运气居然差成这样……

但事情总得解决,王府里她是去不了,便只能让沈若浦去衙门见萧淮了!

但他会不会卖沈家这个面子?

原先想着萧淮就不大可能答应,如今事情受阻,她心下更没底了。

“先回府!”她转身道。

不管怎么样,先让沈若浦去试试吧。

这里复又上了马车,心情也郁闷起来。

然而还没等凭霜上车,她所在的马车便就突然飞快地往前驶去!

沈羲大惊!连忙打开车门,只见车头坐着的已并不是沈家的车夫!而凭霜则在身后呼喊着追跑过来!

“你是谁?!”她厉声惊问。

车夫却未答话。

她这是被劫持了吗?!

沈羲心下骤沉!咬咬牙便打算自车门处飞扑出去!

而恰在这时却有一人拦腰将她揽住,而后一道清冷女声也在耳畔低声响起来:“别乱动!是我!”

听到这声音,她忽然又蓦地惊了一惊,倏地回头看去,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瘦高的清冷女子!

她布衣于身,手挽竹篮,竹篮里还装着半篮子木偶!

——戚九?!

沈羲浑身血液骤凝,一双眼睛似粘在她身上……她不是一直隐匿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韩家老太去宫里给你赐婚了你知道吗?”

马车仍在放前驶着,这妇人却省去了一切前言,已经直接说开了。

沈羲瞬间回神:“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因为你在校场出了名,皇帝连赐了九门婚下来。而这件事刺激到了韩家老太,所以她也张罗起给宋姣议婚。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全城权宦都不大愿意娶宋姣,于是韩老太就怪到了你头上。

“我恰巧这两日在韩家外头瞎转,正好就知道了。”

她仍旧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羲闻言恍然,原来温婵进宫害她竟还有这么个缘故在内!

这么看来她是要把她往死里整了?怪不得连小皇帝都看不过眼着人来告密了!

她面如寒铁。再看向这妇人,却是又缓和下来:“你真是碰巧知道的?”

倘若一直在她身边保护着她的人确实是她,那么她有什么理由恰好就去了韩府外头?

宋姣吃了这么大个亏,温婵与她肯定恼她,面前妇人既是着她的,她怎么可能不防着他们?

果然,妇人别开目光,未曾吭声。

但转而,她又接着说起来:“先前韩家老太出了门之后,我还偷潜入府打听了下,似乎她有意把你嫁去给西北守边的百户长一类的低阶武官。”

沈羲脸色再次凝滞!

守边的低级武官多是世袭军户,如果没有朝廷下发的旨意大面积迁徒,基本上世世代代都得耗在那里!

也就是说,一旦温婵策动成功,那么她能不能活过新婚夜且不好说,就算是能活下来,那么她一辈子也就这样完了!

五十年后的温婵,果然心肠还是一如既往地毒!

她心潮澎湃,扭头看看外头天色,再收回目光道:“我就是为此事而出来的,多亏得你给了我这些消息!

“可是眼下我时间不多,预料中的事情又有变,暂且无法与你叙旧。你是大秦侍卫,那你必然有双隼牌,先给我看看!”

妇人顿住:“你怎么知道双隼牌?”

沈羲斩钉截铁:“你拿出来便是!”

她这样的说一不二,妇人在她面前竟也败下阵来。

她凝眉半晌,接而自袖子里掏出只杯口大小的铜牌,放到她手上。

双隼牌是大秦宫里侍卫的腰牌,每个牌子上都铸着主人名字。

与每个人身上必有的铁营刺青一样,成为他们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

此牌与主人至死不分离,牌在人在,牌丢人亡。戚九宁可逃亡也不肯归顺,自然不会弃掉这牌子。

而牌上有机关,每个侍卫死之前,都会启动机关将之销毁,因而外人也是无法拿着牌子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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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烦请带路

但隼牌又分两种,因为侍卫也分明暗两种。

侍卫队里跟随皇帝与后妃皇子们出入的是为明卫,而暗地里如影随形护卫的称为影卫,也是暗卫。

两种侍卫的牌子合起来,便统称为双隼牌。

妇人递到沈羲手上的隼牌是翼形的,腹部中间刻着“七九”二字。

七九,果然就是她在影卫队里的代号!

“看来我猜的没错!”沈羲抬头望着她,眼内波潮涌动,“你身上应还有枚刺青,不妨也给我瞧瞧!”

尽管有这双隼牌便已经能够确定身份,可是铁营里每个人身上还有枚独一无二的刺青。

这刺青里不但包含铁营的徽识,且还藏着他们的代号在内,倘若她身上有这刺青,那便绝对不会再错的了!

妇人见她对大秦侍卫营里的事情竟了如指掌,已藏不住惊奇。

但她微顿之后,却又更加服从地将腰带松开,拨开衣襟露出左肩的皮肤。

那莹白皮肤上果然有个铜钱大小的刺青,一枝桃花里共有着铁营的徽记与隐藏的七九二字!

“果然是你!”

沈羲有些激动。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寻了她那么久,等了她那么久,她总算是出来了!

“你是特地为这件事情来寻我的么?”她问道。

戚九不置可否。转而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解决赐婚这件事情要紧!”

“这是一定的!我不能嫁人,眼下则必须把温老婆子的阴谋给弄黄!”

她一面把牌子还给她一面道,然后看了看窗外:“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没去哪儿。”

戚九将牌子复又收好,而后深凝眉:“不过是为防人偷听谈话所以雇了人在不停走。

“赶车的是个聋子,他不会偷听到。但是眼下你打算怎么做?衙门里有燕王的军报,燕王世子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出不来的。”

她居然连她去往琼花台是为了什么事都能猜到,可见这些日子跟她跟得有多紧?

她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得去寻他!眼下只有他能帮到我了。我们先回琼花台找刘凌!”

原先她本还打算让沈若浦去燕王府,但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如果同样是要求他,那她还不如自己上,卯足劲地把温婵脸皮给撕破!

戚九显露出她顺服与服从。

这里重开了车门,在车夫背上轻点了几下,车夫立时掉转方向往回去了。

好在车夫只是绕着琼花台在转圈,不消片刻回到原处。

凭霜与沈家车夫正急得团团转,而刘凌则也以为她被劫,正吩咐了人四处寻找。

沈羲未及多说,跳下车来便找上刘凌:“我马上就要见到世子!有什么办法?”

刘凌望着突然出现的她,立时目瞪口呆未能动弹。

萧淮在衙门里听完奏报,再出门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回到公事房叫来苏言,正要听听他派人去进宫打听的事情,这时候门下士官就匆匆进来道:“少主,刘凌带着沈姑娘王府求见!”

怎么她也来了?还寻到王府来了?

萧淮心下微动。抬脚道:“回府!”

中军衙门距离燕王府不过片刻路程。

萧淮驰马进了门内,远远的便见树下停着辆马车。

许是马蹄声惊动了车里的人,这时候刘凌将车门一开,沈羲便已飞快从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她飞奔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

萧淮一颗心倏地化成水,回头看了下身后,冷声道:“随我来。”

一路进了昭阳宫,萧淮停在帘栊下挥挥手,苏言等人退下,沈羲便已经紧跟着到了跟前。

“出什么事了?”萧淮凝眉望着她颊上红晕。

沈羲匀了口气息,说道:“韩家老夫人如今正在慈宁宫,跟太后讨旨要把我赐婚给西北的军户!”

“赐婚?!”

萧淮倏地眯了眼。原来那韩家老婆子进宫竟是为了这个!

“没错!”沈羲道:“近日皇上连赐了九门婚下来,刺激了韩家老夫人,她想给宋小姐议婚,但似乎受了不少冷眼。

“她随即便怪上了我,这不就进宫寻太后下旨去了。

“世子也知道,我是不能嫁人的,何况还要被她算计到西北,这于我实在不公平!

“所以我特地——”

“你怎么知道她去求太后赐婚?”萧淮没等她说完便无耐性。

沈羲微顿,说道:“是皇上着了乾清宫的李公公到我们府里来看家祖。”

小皇帝好歹是番好心,她可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但话到这份上,便已经够明白了。

萧淮静立未动。

居然是来自小皇帝……

沈羲以为他权衡得失,咬了咬牙,随即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不然并不想来麻烦世子的。

“倘若世子能帮我这一回,日后若有用得着沈羲的地方,沈羲定万死不辞!”

她已经豁出去了,反正先过了这关再说吧!

用得着的地方便万死不辞?

他斜眼望着她,再默片刻,说道:“那你得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说完他便扶剑出了门。

这里直奔乾清宫。

郑太后这里不给准信,温婵当然是不肯走的。

但郑太后又岂是含糊的人。

虽是被温婵逼着在宋姣与沈羲之间做选择,却也不能任凭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里只管留着她在宫里纳凉。

又引着往东路养性殿去看那里的牡丹园,准备来个缓兵之计,等到实在拖不过的时候再说。

小皇帝正等着沈家和慈宁宫两边消息。

原本要去偏殿吃点心的,这里听说太后与温婵溜达到了养性殿,便连点心也不去吃了,就坐在御案后神不守舍地玩着笔杆子。

这里猛地听说燕王世子来了,手里一个没拿稳,狼毫笔便就掉在了地上。

萧淮望着滚到脚尖前来的毛笔,再瞥了眼猫在御案下准备来捡笔的他,双眼眯起来。

小皇帝猫着不敢动,片刻后才在他迫视下回到原位,正襟危座目不斜视。

萧淮捡了笔,一屁股坐在御案侧首。

小皇帝双唇微抿,眼观鼻鼻观心地望着案面。

“听说皇上要赐婚沈若浦的孙女?”萧淮溜了眼案上的折子,说道。

小皇帝不知道他怎么也会得了消息,倒是略为愣了一愣。

萧淮又将身子歪过来一点:“臣有事求见太后,烦请皇上带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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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求赐婚吧

郑太后与温婵在养性殿露台上赏花,传讯的宫人上来道:“皇上和世子来了。”

满朝虽有不少世子,但所有的世子在燕王世子面前都是浮云。

二人这里还没来得及反应,小皇帝已经迈腿跨了进来,而他身后可不就正跟着燕王世子萧淮?

小皇帝行了个礼便就站在旁侧。

养性殿因是外殿,因此并没设珠帘,萧淮立在帘栊这边,便就算是守制了。

他跟郑太后见了礼,然后望着温婵笑起来:“老太君也在。”

温婵对萧淮还是得抱着几分礼面的,但他今日笑得这么灿烂,却令她有丝莫名。

郑太后给他们赐了座:“寄寒进宫可是有事?”

萧淮撩袍坐下来,接过来太监奉来的茶说道:“前几日皇上赐婚了一批子弟闺秀,臣听说举朝欢欣鼓舞,被钦点赐婚的人家都在高呼皇恩浩荡。

“正巧当日下过校场的不是还有部分闺秀子弟未曾轮到么?因此,臣觉得这事儿还可以再往下继续继续。

“于是方才,臣就寻皇上聊了聊。聊到兴处,便就又忍不住来了寻太后。”

小皇帝抿着双唇看了眼他。

郑太后听到这里来了兴致,当即看了下温婵。

温婵也觉意外,眼下她这里正愁着没人从旁帮手推推,萧淮居然也是为赐婚之事而来?

想了想,便就道:“世子所言甚是。当日下场的闺秀子弟绝大部分都还未曾婚配,老身也是觉得可以再将这份福泽绵延下去。”

萧淮笑道:“也不能光恩宠着京官,私以为,驻守边关的军户武将,以及在外任职多年的低层官吏,这些人也算得是替大周鞠躬尽瘁的。

“尤其是我们五军都督府下的百夫长,千夫长们。

“他们因为世袭军户,恐怕世世代代都无法有光宗耀祖的机会,私以为,他们也该享受同样的福泽。”

温婵听到这里,神色倒是滞了一滞!

虽说是萧淮跟她想到了一处,可这未免也太巧了……

怎么听着就好像谁恰恰在他耳边替她提过这事似的?

可她不过只是在府里说过那么一嘴,而且还说的不是那么清晰,他燕王府的爪牙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她安荣堂去,再者他盯着她个老太太做什么?

除去府里,她就只有方才跟郑太后提过这事了,可慈宁宫这边显然更不可能。

郑太后防燕王府防得睡不上几个安稳觉,又怎么可能还容许身边有跑去燕王府通风报信的人存在?

再说了,在宫里安插耳目,只要捉到,那这大不敬的罪名可就逃不掉了。

“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个?”

她这里正将信将疑,郑太后已经问起来。

“身为五军副帅,臣以为替部下武将们谋些福利也是情理中事。”

萧淮张口即道:“倘若满大周这么多出色的闺秀全指给了文官京官,底下人也会觉得不公平的。

“文臣武将都是大周的臣子,私以为皇上应该雨露均沾才是。”

一番话有理有据,竟使得郑太后也点起了头。

温婵也随之消去了几分疑惑。

萧淮作为掌管天下兵马的燕王府世子,会替他部下军将考虑是理由充分的。

尤其他前不久还杀了那么多参将,眼下若能替他们求得几位闺秀回去婚配,必然能够拉回几分好感。

但她仍然还是不那么放心,略想之后又问道:“那么不知世子觉得谁家闺秀合适?”

沈羲那么扎眼,萧淮要给军户赐婚,不应该想不到她。

再者小皇帝连赐了九门婚,门门都绕过了沈羲,难道不能看作是特意留下来给边境军户的?

萧淮这里道:“自然是越优秀越能体现朝廷诚意。老太君您说呢?”

他白牙森森地笑,看起来真是个英俊又迷人的男人。

温婵无法反驳,不但无法反驳,更且只能顺着他的话意点头。

当日校场上谁更优秀这还用说么?当然是作为魁首的沈羲!

有他这句话便就好办了!

她扭头与郑太后道:“太后您看,就连世子也是这么说的。

“魁首沈羲秀外慧中,聪明睿智,作为朝廷赐婚嘉奖给守边将士的人选再合适不过!

“还请太后当机立断,早些请皇上赐下圣旨!”

“哎——”

她这里话刚说完,郑太后还没有来得及回话,萧淮这边厢却又摆手说起来:“要说优秀,沈羲又哪里比得上贵府的宋小姐?

“边境那地儿可不是校场上的花拳绣腿,除去扰境的胡人,那可还有不时游蹿的盗匪。

“宋小姐文武双全,乃是大周一等一的女中豪杰,这件事,谁也压不过她去!”

郑太后微愣了下。

温婵心下巨抖!

抬眼看向萧淮,脱口道:“怎么会是姣姐儿?!当时魁首分明是——”

“谁说魁首就一定最优秀?难道老太君觉得宋小姐还不够优秀吗?”

萧淮自茶杯后强势瞥过来一眼:“老太君是大秦最后一位贵女,又是当世位分最高的贵妇,输掉区区一场比试算什么?

“老太君光风霁月,总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难道您老人家想说亲自教出来的小姐,还不如一个三品官户家的失怙少女吗?沈羲也不过就是侥幸胜了而已嘛。”

温婵一口气提在喉咙口,全身血液倏地涌上头脑四肢!

她当然不能承认宋姣比沈羲差,她们韩家的小姐可就是因为受她这个贵女的调教而出名的!

可她难道还能承认宋姣比沈羲强吗?这种话别人奉承尚可,她自己往自己脸上添金,岂好意思?

而且不管她怎么不认输,那事实都摆在天下人眼里了,她就是往宋姣脸上写下天下第一四个大字,谁又会真觉得她了不起?

萧淮这里分明已经给他挖了个大坑!

她倘若说宋姣的确强过沈羲,又或是默认,岂不就正让萧淮拿住了话柄,好让郑太后把宋姣赐婚给军户?!

她居然让个小辈以话给拿住了!

她咬了半晌后槽牙,说道:“照世子的说法,这赐婚既代表着皇上的嘉赏,又是世子特地替军户争取的福利,那么不挑魁首来赐婚,又如何证明朝廷的诚意?!”

————

别丢鸡蛋…疼…

第192章 我有圣旨

郑太后扬眉不语。

“老太君此言差矣。”

萧淮道:“名声都是虚的,宋小姐在我看来就是最好的,是独一无二的。

“我这么好的品味,五军营下部众也都随我。

“只要太后肯赐宋小姐与我五军营下军户婚配,那么别的人我都可以不要,毕竟天底下谁还能及得上韩家出来的小姐?”

他这里说的满口顺溜,温婵却只觉眼前布满了金星!

他这摆明就是在讽刺她,要知道宋姣平日就是自诩韩家出来的小姐和表小姐天下无敌的!

她略为愠怒:“世子这话听着却有些无理了!”

萧淮手肘支着膝盖直直看过去:“我难道说错了?

“你们当初把宋小姐拉来与我婚配,不就是因为她优秀出色,足以堪当世子妃之位吗?

“难道老太君想说礼部拉扯这门婚事,乃是太后和韩阁老在把我当傻子,随意敷衍我?”

他看完温婵,又直勾勾往郑太后看去。

郑太后猛地听他提及这事,头皮略显发麻,清了清嗓子便说道:“岂有这等事?

“寄寒是我大周举足轻重的藩王世子,又是我大周的护国猛将,哀家物色给你的姑娘当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说完她略略凝眉看了眼温婵。

“既然如此,韩老太君始终这般地推诿,就让我十分不解了!”

萧淮站起来:“既然宋小姐有这么优秀,老太君自己也说需要挑中最出色的赐婚方显诚意。

“那她的意思究竟是说不需要这么给我燕王府手下的人诚意,还是瞧不起我大周的军户?”

温婵到了这会儿,也已有几分骑虎难下的味道!

她是万没有想到萧淮竟然会拉着宋姣死不放!

早就知道这是个刺头,却一直没怎么打过交道,如今看来,她先前倒是大意了!

她竟然没有想到他竟是针对韩家而来!

“边境的军户不知内里,恐怕只会认魁首。而且沈姑娘的确也是美名在外——”

“美名在外算什么?

“她若是能比得上贵府的表姑娘,那当初礼部给我请婚的时候,为什么不曾将她列入请婚册子?”

萧淮居高临下地睥睨。

他身材本就高大,再加上这身气势,竟令本来就对武将素有情怀的温婵有些难以招架。

“不挑那最出色的闺秀给我请婚,反倒是挑连自己外祖母都不承认的的名媛给我,敢问太后,可是我燕王府近年来有哪里做得不周到?

“以至于您都舍不得让臣挑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既如此,那您怎么不干脆下旨不许我成亲呢?”

郑太后内里憋血。

赐婚这事全是温婵闹出来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今倒弄得这刺头挑理挑到她头上来了!

“太后!”她这里没气完,温婵又扭头冲她站起来:“姣姐儿是臣妾唯一的外孙女,还忘太后能体恤臣妾年岁已高,舍不得小辈远离的心情!”

“老太君舍不得小辈远离,那举朝上下,谁又舍得?”

萧淮踩着她话尾表态,半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韩家萧家身为当朝重臣,都该为天下人作表率。

“再说了,宋小姐不嫁我五军营的军户,日后还有谁敢接这茬儿呢?”

这话面瞧着客气,内里意思却是说她们若不依,宋姣这辈子都别再想嫁人!

温婵这里气得掐起了手心!

太后僵着脸色,也被迫权衡起来。

旁人这话或许是放肆,可是从萧淮嘴里吐出来,却谁也是不敢小觑的了!

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他讨不到宋姣的赐婚,那么宋姣来日哪怕就是想进宫侍驾,那恐怕也得从燕王府房梁上踏过去……

若是他平白无故地针对韩家倒也罢了,可关键是除去他们曾经合伙算计他,宫宴“刺杀”的把柄在他手上,并且这事还是因温婵自己挑起来的——

到这会儿,谁还看不出来他是有备而来?

虽不知他何以与沈若浦走得近了,可是也不难猜到定是沈若浦得了消息并且求到了他头上!

而他恰恰就借这个机会,再痛扇了韩家一个大耳光!

结果还连累得她如今被他怼得一愣一愣地,这还不都是温婵给害的?!

她心里略火,淡淡看向温婵:“世子这话,哀家也觉有理。不如老太君就全了朝廷这份体面罢!守边的军官于朝廷也是有大贡献的。”

韩家她虽然捧着,但让温婵如今杠上的是燕王府?

他萧淮字字句句都是照着你温婵的意思来,简直想反治他个什么罪都不能成立,她难道还非得把他给惹毛了不成?

就是要以君臣之道压人,那也得压在点上!

她早就说过这心思不妥,她竟不死心!

这下舒服了?

温婵牙关紧咬,已被逼进死胡同。

萧淮目光炯炯站在那里,一副她若再想推拖便就即刻去押着宋姣去做姑子的模样,她还能怎么抗议?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但是一想到宋姣——

她心一横,又说道:“韩家的表姑娘去了嫁军户,那身为魁首的沈姑娘不知又将花落谁家?!

“倘若姣姐儿嫁百户,难道沈姑娘还能嫁千户?!”

“沈姑娘怎么能嫁军户?”萧淮笑着望过来,“我五军营下的将士,不喜欢那种豆芽菜!

“而且她也太大胆了,居然在文武校场上凭借心机赢了宋小姐,当着皇上太后的面,还有文武百官的面,这样也行?

“韩阁老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能忍得,我却替宋小姐感到憋屈!

“所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向小皇帝。

小皇帝坐在那里抠起了龙袍。真讨厌,要说的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郑太后眼里慧光微闪。

但温婵听到这里却是再次屏息往萧淮望来!

“所以,为了避免这丫头再去遗祸他人,也为了给韩家及宋小姐出口恶气,索性就交给我好了!”

众人皆目光灼灼望着萧淮的时候,他忽然又石破天惊地往下说起来!

然后从怀里掏出张黄绫,慢条斯理递了给温婵:“我刚才来之前已经请皇上立下赐婚诏书,这丫头日后就落在我手里了。

“老太君放心,宋小姐所受的委屈,我都会替她讨回来的!”

他恰到好处地冲温婵扬了扬唇。

第193章 逼上梁山

温婵看完黄绫上的字以及后头的宝玺,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里蛮横无礼地把宋姣弄去嫁西北军户,结果沈羲倒成了他未婚妻!

她曾经替宋姣肖想了那么久的燕王世子妃位,现在反倒落在了那丫头手里!

而沈羲此番踩着宋姣大出了风头过后,不但没有丝毫损失,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妃,这就意味着接下来她要再向她下手都得掂量再掂量!

难道她还会相信萧淮这番鬼话吗?

他怎么可能会替韩家着想?

他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儿地护着沈羲!

原来他请奏赐下那么多门婚,男方全都是跟沈家求过婚的人家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是想留着沈羲自己娶!

她真是失算了!

“太后!”

她腾地站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地转向郑太后,但满肚子话却不知该先择哪句说!

郑太后听到这里,也无语地地望着萧淮沉了沉气。

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把潜在敌人一股脑儿拔了,再把甜头一股脑儿全搂到自己怀里。

这下不只把宋姣给送走了,韩家脸也打了,她这里也让他给怼了,最后还早有准备地把赐婚诏书弄到了手里!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会占便宜的人么?

虽说皇帝尚未亲政,凡事不能擅自作主,但是赐婚这种事她也不好擅专,再说了,他要个人而已,小皇帝能拗得过他吗?

他就是不去求小皇帝,求到她这儿来,她也寻不出理由不赐不是?

她叹了口气。

想了想,她说道:“沈姑娘秀外慧中,沈侍郎忠君敬上,这婚事哀家乐见其成。

“至于宋姣,韩家到底不是普通人家,宋家也不是寻常官吏,百夫长与军户自是太低了些。

“至少得是从五品副千户同级往上的军官,你回头寻几个人选呈进宫来。”

他这里把便宜占尽,那她也不能厚此薄彼。真把宋姣嫁给低阶军户,韩顿这边她怎么安抚?

沈羲嫁去燕王府倒也不算顶坏,好歹也是文官之后嘛!

萧淮看到面如死灰的温婵,正六品的百户与从五品的副千户,又或者是正五品的正千户,其实都没所谓了!反正都归燕王府管。

“遵旨。”

他收回黄绫下了拜,再冲小皇帝拜了拜,便就心满意足退出殿来。

小皇帝目送他出门,回头恰好对上郑太后的目光,连忙又端凝地坐直。

……

沈羲在昭阳宫里呆着,侍官们上了满桌子茶点,她虽有心想吃,却又食难知味。

因为心知温婵难缠,太后暗地里又与韩家同声共气,萧淮虽然答应去了,但是万一那俩合伙又给他出什么难题,他会不会权衡之下索性收手了?

反过来想想又觉他并不是那种会随便妥协的人。

然而再想想那又毕竟是太后,万一圣旨已经写下了呢?

这里内心里翻来覆去没个消停,眼看着一柱香时间已过,又过了一柱香,还未见他回来。

而天色则已近暮,算起来宫里也该关门了,他却还不见踪影。

便没忍住,起身走到廊下去打望。

哪知道才刚到帘栊下就被一只手摁着肩膀强势推了回来:“去哪儿呢?”

接而沈羲就被一具巍峨身躯圈住在帘栊下。

听到这声音她即时一喜:“你回来了?怎么样了?”

萧淮在半明半寐的暮色里望着她欢颜,轻捏了她脸颊一把:“当然是办妥了。

“消息已经传回沈家了,这下你可以把心放肚里,暂且是没有别的人敢打你主意的了。”

“那真是太好了!”

沈羲长吐一口气,只要解除了眼前危机,不用面对嫁人的事,那接下来她又大可以慢慢筹划了,她如今不是还有个戚九吗?

看到他站在面前摇扇子,她连忙回到案旁给他沏茶,又端着走回到他身边道:“世子辛苦了。”

萧淮接了茶,再暗觑她两眼,面上便浮出丝苦色来。

沈羲心细如发,见状便敛色道:“怎么了?”

萧淮走到案旁坐下,放了茶杯,心事重重道:“事情办是办妥了,但是有件事,事先没办法跟你商量,怕是有点对不住你。”

沈羲顿住:“什么事?”

萧淮凝神,过了半日才艰难开口:“我没有想到韩家老夫人竟然那般难缠,一再地拉扯太后替她说话。

“一开始我还能震住她,可是当太后也站在她那边——你也知道,君为臣纲,太后执意帮她,我也没有办法。”

沈羲望着他,脸色渐渐凝住。“然后呢?”难道事情有变?

萧淮小心觑她:“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求到我头上,我就得替你把事情办好。

“所以我想一定不能让她们把你赐婚给军户。

“然后我权衡再三,就抢在韩老夫人祸害你之前,让皇帝先下了赐婚诏书,把你许了给我。”

说着他把那黄绫摊开摆在案面上,又简略地说了下在温婵面前替他们收拾她的那番说辞。

沈羲只觉喉咙里冷气倒蹿!

她蓦地抓起这诏书,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直到确定从黄绫质地,内容编排,以及宝玺式样都绝无作假的可能,这才又倏地将目光瞪到他身上——

“这真是无奈之举!”

萧淮挺直背:“我一想到你若真被算计去了西北,那你我那二十年的契约可就形同虚设,而且我也得少赚许多钱。

“又想到你先前说过要报答我一辈子……想来不介意我从权,所以想来想去,就想到这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又深锁了眉头说道:“都是韩家老夫人挑起的这事!你看我本来也没有打算成亲的,现在这却是被逼上梁山了……她太讨厌了!”

他拍起桌子。

沈羲咬牙瞪着他,啪地把诏书拍在案面上!

“那世子的意思,难道是要照这圣旨的意思娶我?”

萧淮顿了下,说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既然是赐婚……”当然就不能抗旨啊!

但到这里他已经说不下去,因为沈羲的目光已经寒到他都有些发颤。

“当然!就算是赐婚,也不是非得马上就成亲。”

他略顿之后立马咳嗽:“你我暂且都没有成亲的打算,那这事就先搁着,搁着,等日后你想嫁的时候再说!宫里那边我来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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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压力好大

沈羲抿唇收回目光。

再拿起这诏书看看,真是字字戳心!

原先还只有二十年契约,现在托他帮了个忙,这就把一辈子都搭进来了!

真是越想越窝囊。

萧淮凑近她,温声道:“左右已经是这么回事了,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夫君去收拾他!

她咬着牙齿瞪他。

他郑重道:“虽然是权宜之计,但对外也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否则的话你我可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沈羲恨不能拿目光戳死他!

先前原本还想好好感谢他的,如今她还怎么感谢的起来?!

萧淮见她不说话,随即道:“传膳!”又道:“天色不早,用过膳我送你回去。”

沈羲二话不说站起来。

萧淮一把拉住她的手:“要是让人知道你从身为未婚夫的我这里空着肚子回去,一定会起疑的。”

沈羲停脚冷笑,倏地弯腰取了只大桃子,吧唧一下塞到他嘴里:“您不是说过要替韩家和宋小姐好好治我的么?吃饱了再回去岂非更让人起疑!”

说完再将他一瞪,噔噔地走了。

萧淮盯着她背影望了半晌,才略显幽怨地把桃子取下来。

“军将名单送进宫了么?”他问。

苏言走过来:“去的人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旨意想是已经传到了韩家。”

沈羲怀着满腔郁闷回到府里,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而府里内外却已经炸锅了!

先前她出门之后,沈若浦也是急得在家里猛想着可以求人进宫解围。

猛地听到宫里来了太监传旨,那心下就咯噔响了起来!只道是一切都晚了!

而当传旨太监见面便笑嘻嘻地讨赏时,他一颗心又急速跌到了谷底,几乎是哭着迎进的他们!

而等到太监把圣旨一读完,他立时就跟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了!

不光是他动不得,身后跟着跪下的一众子弟,还有旁边的家仆下人,也俱都变成木桩子了!

他们没听错?

小皇帝把沈羲赐婚给燕王世子?

他们沈家要出一位世子妃?

他们全都傻了!

太监见他们迟迟不吭声,只好又重读了一遍。

沈若浦这才算是回了神,连忙拉着太监打听起缘由来。

太监自是会审时度势的,沈若浦因救驾而提了官,如今沈羲又被萧淮讨去当了未婚妻,这沈家简直风头不要太盛!

这里自是把知道的全给他说了出来。

至此时沈家老小才敢从这消息里回神!

一面奔走相告,一面四处去寻二姑娘,一面又赶紧着人开库房拿钱打赏!

沈若浦再听得沈羲此刻正在燕王府,心下又有些空落。

他对于沈羲居然能请动萧淮这号人物帮忙破局也是深感惊异,她在府里混成这样也就罢了,怎么在外头也这么风生水起了?

也就更没有想到那位只差在脸上写着生人勿近的燕王世子,居然还会主动提出要皇帝将沈羲赐婚与他!

……当然,他家羲姐儿配他并不逊色!她就是进宫当皇后都是当得的!

只不过,只不过,突然而来这样的荣宠,又还是让他有些忙乱起来……

沈羲才跨进门就被人给围住了,随后赶来的裴姨娘带着凭雪发了圈赏钱才算是重获自由。

而这里还没有顾得上说话,又被沈若浦叫到了书房一阵盘问。

她也不忍心瞒得他太死,但也不便和盘托出,便就把她在琼花台鉴玉那段给说了。

听了这段前因,沈若浦才算恍然大悟,倒也未曾再表示疑惑。

事已至此——且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有个这么牛掰的孙女婿,还有个手掌天下兵马的藩王当低一辈的亲家,真的好有压力啊……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沈羲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从长远来讲,赐婚对她来说虽然意味着有可能需要面临被捅破身份的局面。

但就眼下来说,既然萧淮也答应暂且不考虑成亲,那么有这未来世子妃的身份作遮罩,她倒是不用再怕温婵对沈家下手了。

即便暗箭难防,那总归还是有个身份规矩在,至少她在这京师里稳稳呆到弄死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至于利用萧淮许下的这身份为虎作伥妥不妥……他自己都不介意,她又有什么好介意?

反正日后对外是有婚约,私下里彼此不越雷池就好了。

如此翻来覆去,才算是勉强接受这结果。

及至回到房里,被沈歆沈嫣以及丫鬟们围着七嘴八舌地问了一通,再听到宋姣被赐婚给军户的消息,她就又瞬间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除了半路截了温婵的胡,他居然还把宋姣嫁去了西北?!

他那半下晌的功夫在宫里到底干了多少事儿!

自然,与沈家的欢天喜地不同的是,这边厢韩家已然哭声震天。

宋姣自打校场出来便闷在自己院里没出来。

刚听说温婵进宫去给沈羲讨旨嫁去西北,她才觉心里舒畅了点,起了点精神到安荣堂等消息。

哪知屁股还没坐热,慈宁宫这里就派来了太监传旨赐婚,让她嫁给大周屯营的从五品副千户!

她当即尖叫了一声便就发了疯似的砸起东西来!

被沈羲打败已经很惨了,没想到萧淮居然做的更绝,要把她送去西北赐婚给军户!

赐婚给西北军户的不应该是沈羲吗?为什么突然成了她!

从五品若是世家出身的六部京官那也勉强尚可,到底是京官而且家世不错,可这常驻西北的军户大多是喋血出身,且还是从五品武将!

这又能顶什么用?!

就算诰命补给一样不缺,可她这样细皮嫩肉地,能跑去那里成天吃黄沙吗?!她可是从小就在锦绣堆里娇生惯养的!

就算嫁不进燕王府,不是也应该嫁给一二品的勋贵和大臣子弟吗?

为什么温婵进宫一趟,反倒把她弄去当了军户的妻子!

整个韩府都没有人能阻挡她的怒火。

等到某个不识相的小丫头再一不小心把小皇帝还将沈羲赐婚给萧淮的事情说漏嘴,她这里已经差不多爆炸……

温婵赶回来时整个安荣堂已经被砸成了一片狼籍。

那些可都是她积年攒下的宝贝!

可她怒归怒,又哪里还能骂得出来?

毕竟这件事是经她办成这样的,若是差人去办还能甩锅,现如今她能甩给谁呢?

第195章 皆有因果

这里刚叫人把宋姣给劝下来,韩顿又闻讯赶回来了。

事情他早已在半路就已知道。

这会儿看到差不多被拆了的安荣堂,还有狼狈到快让人认不出来的宋姣,也不由怒道:“还有没有规矩!”

这里铁青着脸着人将人带下去,便也忍不住埋怨起温婵:“老太太也太意气用事了!

“朝堂并不似后宅,哪里能这般随意胡来?那沈若浦眼下正在风头上,您去算计他的孙女,这本就理亏!

“您就是要去,如何也不先问过我?!

“如今可好了,牺牲个姣姐儿闹了笑话不要紧,要紧的是倒让他沈家反过来捡了个大便宜!”

温婵今日丢脸丢到不行,心里早已经恨不能赶紧找个地方闭门自省,加上被宋姣这么样一番闹腾,也是有些魂不守舍,也就是为着这老夫人的尊严而强自撑在那里。

这会儿再被他这般数落,便也忍不住了,当即沉了脸道:“自校场下来到如今,便只处处见你护着沈家!

“你既怪我办事不妥,如何也不见你主动替我分忧解劳?!”

韩顿忍气疲乏:“孙儿就是护着,那也没有什么不对!

“于咱们要紧的终究是宫里,如今皇上对沈家甚为体恤,太后也不能不顾着朝堂大局。

“孙儿若是赶在这当口去捣乱,那岂不成了拆太后母子的台?这于韩家有什么好处?!”

温婵深吸气,闭眼撑起了额:“你出去吧,我静一静。”

韩顿还想说什么,弥香这里却已经送起客来。

他无奈退到庑廊下,到底一拂袖,大步离去了。

屋里温婵望着烛光,也颓丧地出起神来。

今日的事情完全脱离她掌控了!

对于赐婚沈羲这件事,原本她是十拿九稳的。

她不干涉朝政,只不过是请慈宁宫赐个婚,就算是太后那边会遇到点阻力,那也在她意料之中。

郑太后她也不只认识一天两天,她对她不说绝对了解,至少也有七八分。

这种事情到最终,她不可能完全驳她面子的!

可是她到底还是算错了。

她一没有想到萧淮会得知这消息,二没有想到他会以这么强硬的态度来对付宋姣——或者是她。

她不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是她之前错估了萧淮对沈家的重视,还是错估了萧淮这人的心胸?

又或者是错估了燕王府延伸在大周各处的爪牙党羽?

总而言之,这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但结果就是出现了这样的意外!

而且这意外居然使她白白将自己唯一的外孙女给弄丢了!

这一去西北,可就等于人没了没有两样!

萧淮挑中的男方是个从五品的千夫长,他们是归五军营管的,原本军户就不能随意走动,这又搁在燕王府治下,萧淮只需吱个声下去,那么她这辈子都别想再出西北!

而这样的人选,她原本是给沈羲准备的!

她安畅了许多年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就变得绞痛起来!

但最最让她扎心的却是,宋姣落得这样下场,而沈羲却捡了那么个大便宜成了燕王世子的未婚妻!

日后她顶着这身份,即便是婚前,那也等于是半个燕王府的人了,连宫里都得顾忌她三份,又何况是她?!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被压碾着。

她都六十六了!

完全应该安享荣华的年纪!

可眼下却居然还要受这样的羞辱,以及还要被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所埋怨?

这些年她过得有多风光,这一刻她简直就有多羞臊!

她抚着心口道:“拿碗安神汤来。”

沈羲对萧淮把宋姣嫁去西北产生的讶异,持续了半盏茶之久就消去了。

看上去宋姣在这件事里无辜,可她又何其无辜?

如果一定要怪,她也只能怪温婵。

如果不是温婵跑出来作死,萧淮又怎么会恰好拉她出来算起了老帐?而倘若温婵得逞,那今日欲哭无泪的可就是她沈羲了。

这世间就是这样现实。但一切都有因果的。

梨香院热闹了半日,到晚饭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沈羲躺到夜深人静,却是忽然又翻身下了床,拿起本书在灯下看起来。

翻了也不过两三页,后窗下就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剥啄声。

她连忙起身到了窗下,回叩了几声,紧接着便就将窗门打开,一道黑影如魅影般嗖地进了屋里来!

戚九立在灯下,仍作着日间打扮,只是竹篮没再提过来而已。

先前沈羲自在马车里打定主意后,便与她商议好分头行事。戚九盯着韩家这边,而她则直去王府。

她好不容易与她相认,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说,怎么可能轻易再放她走?

因此约好夜半在沈家相见。

“怎么会变成赐婚给燕王世子?”

戚九惯于开门见山,又已直接问起她来。

沈羲点头,先坐下来先斟了杯茶给她。

“事出意外,我也莫名其妙。不过目前还不会成亲,先走着瞧吧。”

她都已经知道了这消息,那么想必这傍晚的工夫,京师都已经传遍了。

戚九凝眉。倒是也没有说什么。

沈羲扶着杯子静默片刻,才望着她道:“你跟家父的渊源,是怎样的?”

赐婚这里暂且可按下不提,她须得先把他们这段弄清楚。

说到沈崇信,戚九略顿,回忆道:“当年殿试,我正匿在宫里房梁上轮值,把害你父亲的人动作看了个清楚,便就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看到了我面容,因为在宫里,我也就无所谓。但没想到后来竟还会有这种因果。”

戚九语音低沉,清瘦的脸上有丝怅然。

沈羲望着前方出神,说道:“所以我能等到你,想必也是因为因果了。”

戚九垂首静坐,隔了半晌才道:“我六岁进入铁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出色侍卫,从来没有奢望过在我命在旦夕的时候,也会有人出手救我。

“你父母于我有再生之恩,他们因我而遇难,护佑你是我应尽的责任。

“我曾经想过把你带走,或者潜入沈府护着你,又或者将所有欺负你们的人全都杀了,可不管哪种,我都没有办法保得你最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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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你的身世

“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危险。留在你身边,一旦让人知道我的身份,你只有死。

“替你杀人的话,你还小,人生路还长,对手又岂能全杀得尽?何况很多事,并不是一个杀字就能解决。

“所以我只能留在南郊,偶尔去探你一回。可是当你回了京,我却是没有办法了。

“沈府高门大院,虽然防不住我,却容易打草惊蛇。我只能留在暗处,但凡你出门的时候便随在你左右。

“我想,我欠令尊令堂的恩情,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偿还了。”

沈羲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但是她想留住她的心,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她说道:“其实我比你更危险,因为我也是赫连人。”

戚九扭头看她,但她眼里竟没有多少惊异之色。

“你怎么知道的?”她说道。

沈羲凝了凝心神,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这还魂的事,只道:“我自然是有办法知道。”

她不想岔开话题:“如今你我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留下来吧,这样你我都好。”

戚九听完良久未曾说话,一双清亮的眼像是要透过她瞳孔看到她内心。

沈羲并未回避,她也过过这种惊弓之鸟的日子,明白她需要仔细权衡的感受。

“好。”出乎沈羲意料,她居然并没有怎么思索就点了头。

沈羲倒是有些不敢置信,隔了有片刻才回过神来:“你真的答应?”

“我留在京师,原本就是为护你的。更何况你说你还是赫连人。”戚九道。

“你都不怀疑我?”她讷然。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假称赫连人又不是什么好事。”戚九仍然面不改色。

但过了半刻,她到底还是扭了头过来,深深望向她:“不过,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得去寻寻林霈。”

“林霈?”她微愣了下。

“你对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怀疑过吗?”戚九眼里也有着疑惑。

“你分明是打小生活在拓跋人家族的小姐,为什么体内却会流着赫连人的纯血统?”

沈羲当然怀疑过,她时刻都在怀疑!

“可这件事跟林霈有什么关系?”她说道:“你莫非也知道我身世?”

要不然她怎么会知道她的赫连人血统?这件事除了萧淮之外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戚九摇头:“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是那日我在尾随你去赴林霈的时候,却听到他说了句话。”

“什么话?!”她道。

戚九仔细回想着当日她撇下林霈离开后的情形:“我因为听到他说还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关于你的,便就蒙了面出来问他。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而只肯告诉你。

“因为他有武功,而我并不想在那里打斗引起人注意,所以就退了出来。

“之后几日我都在跟踪他,但是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异常。

“而前两日又恰好有人找到我,让我贴身护着你,我这才知道你原来是赫连人。

“所以我猜,林霈要说的,有可能跟你的身世有关。”

“有人让你护着我?”信息太多,沈羲只能信手抓住其中一条:“是谁?”

戚九凝眉:“这个小的暂且没有办法告诉姑娘。

“总之因为前几日宫里大肆赐婚,知道你血统秘密的这个人担心你有万一,所以才找到我。

“既是这么着,我当然不能再掉以轻心。”

沈羲愣到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来,除去萧淮之外,这京师居然还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这个人会是——

她心下微顿,看她两眼,倒是又不再往下问了。

怪不得她会突然之间出现在她马车里,倘若不是因为萧淮怂恿皇帝而惊动了那人,那么她必然是还不会露面的了!

林霈……

他居然会知道关乎于她身世的信息?

若论到他昔年的作为,她着实不想再见这个人了。可事既如此,她却又不能不见见。

这里略想,她便就道:“你什么时候能进府?”

“随时。”戚九道。

沈羲点头。沉吟道:“歆姐儿不日便要出阁,她出阁后我便会搬回抿香院。

“到时候必然院里还要添人,我便把你以嬷嬷的身份安排进来。如此神不觉鬼不觉,也免得人起疑。”

“小的但凭姑娘吩咐。”

戚九闻言,竟单膝跪地,行起属从之礼来。

沈羲双手扶她:“你不必行如此大礼。”

戚九却未动:“有着纯正赫连血统的赫连人,不是皇亲便是一等一的权贵世家后代。

“而属下此生都是赫连人的侍卫。

“无论您是皇族之后还是贵族之后,在当今赫连血统几乎已被屠尽的情况下,都已然可堪当我族头领。

“属下曾经有护佑大秦之责,如今更有护佑赫连血统之责。

“戚九愿意终生为姑娘效劳,誓死护佑姑娘周全!”

沈羲倒是愣住了。

直到片刻后才又点了点头。

赫连族头领她不敢当。

但她护佑的是赫连血统,而她自己也是在为此而努力,如果不确定从属关系,日后也难行事。

且铁营里的侍卫人生第一课学的便是忠心,二便是服从。

为了训练出最强悍的服从精神,他们或许有超强的武功和排除危险的能力,可是运帱帏幄及制订计划的能力却是十分薄弱。

简单说他们只适合被支配,而不适合做旗鼓相当的伙伴。

沈羲受了她这一礼,而后重新与她往下说起来。

“这几日我自是没有空的了。等你进了府,你我再去寻林霈。

“而你你这几日在外,倒不如帮我去盯盯韩家老夫人温婵身边两个下人,一个是弥香,一个是柳絮,都是昔年自张家跟过来的。

“大致情况我已经查到,但是柳絮究竟怎么惹恼温婵的我还并不清楚。

“我直觉与韩家老太爷或许会有些关系。

“如今我已让旺儿去盯着,但估计他们所知有限,你应该能查到更多讯息。”

戚九点头。随后道:“如果顺利的话,三日内小的送消息回来,倘若有难度,就等有眉目再回来。

“总之大姑娘出阁当夜小的回来见见姑娘。”

沈羲极喜欢她这里的简短有条理,点点头又掏了两张银票给她:“这几日在外的花销。”

戚九略顿,倒也痛快地收了起来。

她既然已归了主,接主子的钱自然天经地义。若是不接,那倒是没道理了。

第197章 水涨船高

沈羲送走戚九,珠光下再默坐了一阵,才又返回床上。

却说小皇帝又赐了门双黄蛋婚的消息传遍京师,当然不可能漏下燕王府。

玉澜殿正用晚膳的贺兰谆,猛地听说沈羲被赐婚,从未曾失过仪的人,却是也对着半空定起了神。

“那很好。”半晌后他望着飞落的花叶回神,凝眉道:“去传个消息给王爷。”

沈府喜事连连,近日不光是沈若浦与黄氏走路带风,就连下人们也都卯足劲当起差来!

沈歆婚期还有五日。

一大早沈羲被院里传来的沙沙声扰醒。

起床一看人原来是起孙姨娘在指挥着下人里里外外的清扫,黄氏也着人抬水泼地,而西跨院那边更是人来人往穿流如梭。

院里下人见到她随即扔了扫把过来行礼,就连孙姨娘也跟着屈膝行起礼来。

沈羲莫名其妙,从前她们虽然也不敢在她面前乱来,但是也没到这种地步。

珍珠从旁瞧见,便说道:“老太爷昨儿半夜发的话,让人即刻收拾抿香院,不等大姑娘出阁再让您搬回去了。

“说是如今您是燕王府未来世子妃,不能再住这小院子。”

原来竟还不是为了沈歆出阁做准备?

沈羲凝眉略想,说道:“该干嘛干嘛去,我暂且不搬。”

婚姻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

沈歆出阁在即,她赶在这当口被赐婚已有些抢风头的意思,怎还能大张旗鼓地搬院子?

自然是不许的了。

下人们不曾动,珍珠懂她的心意,这里轻斥两句,大伙便也就散了。

这里才回房准备梳洗,哪知道黄氏又领着好些丫鬟带着许多绫罗绸缎来。

原来也是沈若浦发话让她拿过来给沈羲添置新衣裳的。

也不知她多早就去了库房行事,发髻上竟然已结了薄薄一层雾水。

而她这里刚把话说完,沈嫣又迈着小碎步匆匆进来说道:“真是巧了,一大早的好些陌生官眷也到府里来给大姐姐添妆了!

“如今都在二门下,还特地带着伴手礼,要来见见二姐姐。”

这话说完沈羲和黄氏都愣了。

沈羲道:“来的都是什么官眷?”

沈嫣道:“听口气像是武将府上的。”

武将?!

“这就是了!”黄氏拍着大腿,“八成也是听说了赐婚的事情过来套近乎的。

“寻常人被赐婚到这么好的人家已是了不得,哪里还禁得着这婚事居然还是燕王世子自己提出来?!

“——布料你先收着,我先出去迎迎!”

沈羲一把拉住她:“大伯母不必诚惶诚恐。眼下别的事都是其次,歆姐儿出嫁的事办好了才是大事!”

黄氏屏息站住,只见她神情凝重目光不躲不闪,心下也不由泛暖。

她点点头,笑道:“我知道的!院子你不搬便且不搬,我去迎客,你们若有空,便多去歆姐儿屋里坐坐。

“这丫头丢三落四的,我真怕她哪里又出差错。”

沈羲扬唇,放了手。

沈羲发过这番话后,梨香院总算是清静些了。

但这件事终究是喜事,旁人看不见管不着,但院里丫鬟们却仍然掩饰不住心头喜意。

尤其是珍珠以及被调回来的旺儿和元贝,她们素知沈羲与萧淮已经很熟,这次萧淮又主动请求赐婚,那么他对沈羲多少还是有点意思的吧?

沈羲听得她们胡乱瞎猜却觉心烦意乱。

萧淮哪里是这个意思呢?他分明就是不顾后果而随意选择的办法。

他考虑的应该只是她能不能继续被他圈在他眼皮底下。

他们私下协议多得很,凭一个赐婚能说明什么?

她们又不知道她赫连人的身份,当然会把事情想得简单。

还有个看不太出来高兴模样的便是裴姨娘。

丫头们幻想着各种美好桥段的时候,她只是默不吭声地给沈羲添着汤。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旁边沈梁仰起圆盘脸,举碗让她帮盛,结果她却帮他舀到了衣襟上……

“姨娘!”沈梁委屈地望着满兜的汤水。

裴姨娘连忙放了勺子,信手抽了绢子来给他擦拭。

沈羲只瞄了两眼便说道:“让人带下去洗洗吧,怪脏的。”

说完淡定地起了身,倒是也没把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放在心上的样子。

府里客人居然络绎不绝,上晌与沈嫣在沈歆院里坐了会儿,就遇上三拨请求拜见的官眷。

沈羲当然一个都没见。

她跟萧淮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又不是真能帮她们谋便利的高高在上的世子妃,为何要见?

且她们打着给沈歆添妆的名义寻上门来,结果却又一来就求见她,抱着什么心思,这还看不出来?

“你们日后也都不许揽这样的事上身。”

她当场与沈歆沈嫣道:“回头我也会跟老太爷说,总之但凡牵涉到燕王府的人和事你们都不要沾惹。

“往后就是有人搭讪攀交,也都得给我把心眼儿提起来!

“树大招风,何况咱们沈家还没那个本事顺着燕王府往上攀沿。

“再者,燕王父子的行事作风摆在那里,稍有不慎,到时他们可不会管三七二十一。”

好在沈歆沈嫣都知轻重。

沈歆虽然不敢对她这两日抢了风头有任何意见,到底心里还是失落的。

可是没想到早上她居然会驱散了打扫抿香院的那帮婆子丫鬟,她能够这么做,能够体谅到她,她自然会将她的好处记在心里。

再想想当初多亏得是归顺了她,听了她的话,如今不但得以以从二品中奉大夫府长孙女的身份风光出嫁,另外还多了层未来的燕王世妃堂姐的身份。

这可是她凭自己无论如何都求不来的光荣。

她来日去到杨家,岂非也无端多了几分尊重?

因此对她的话又岂敢不牢记着。

而沈嫣这边则更是不曾有二心的了。

她如今除去自力更生,便只有凭借沈羲走出另一条路来。

沈羲能嫁去燕王府,她惊喜却不意外。

当然要说一点都不羡慕也是不可能的,毕竟都是沈家的小姐。

可是再想想,她有什么好酸的呢?

她就是再酸,这样好的婚事也不会成为她的。

————

唔,今天木有加更…

第198章 你要随礼?

沈羲所拥有的都是她自己得来的,她忘尘莫及。与其一味地发酸,倒不如一心跟随着她。

她好了,沈家自然会好,沈家好了,她沈嫣日后的路也能走得更平顺些。

沈羲就在府里这般呆了两日。

这日早起一算日子,居然八月初六了。

沈歆八月初九出阁,但是按照她与萧淮之前的约定——他强行给她的约定,每逢二六她就得去琼花台供他奴役。那如今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

去的话,她都被他捆住下半生了,还巴巴地跑过去是不是有些太掉面子?

可是不去的话,她和他分明说好暂且不成亲,那就只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那她要是不去履约这约定,岂不是态度就有些暧昧?

她可不能再把事情弄复杂了。

这里坐着琢磨了片刻,她便就唤来珍珠道:“你先去一趟琼花台,跟刘凌说我呆会儿想见见世子。”

珍珠出了去,不到半个时辰回来:“刘掌柜说请姑娘先过去,世子下完早朝会来的。”

沈羲便不再耽搁,乘车前往琼花台来。

这边厢萧淮下了早朝,便就径直往宫外赶来。

即便是沈羲不约他,他也会让刘凌去找她的。

赐婚那日,原本他也有事情要与她说,但事情来的突然,他竟然忘了。

走出宫这一路,敢上来搭讪的人,仍然没有几个。

赐婚当天消息就已经传遍京师,满朝文武自然是都知道了的。

上回宫宴上大伙不敢敬酒是摸不透他的脾气。而这一次虽是喜事,料定他不会生气,但是权衡之后他们又还是偃旗息鼓了。

因为他这边若是道了喜,那么韩顿那边也得道喜,可韩家那事儿值得贺喜吗?谁会那么没眼力劲儿上前找晦气?

所以索性两边都不招惹。

而就算五军营下的武将们不需要仰韩顿鼻息过活,可是萧淮面上压根就看不出来什么喜色,他们又有些摸不准了。

于是索性也装作不知道,并不吭声。

萧淮当然不会露出什么喜色。

上次在昭阳宫试探过沈羲的反应后,他心里便有了底。

这事暂且还急不来。

她对身边风险十分敏锐,以他们彼此身份,过去这段时间她能与他亲近如斯已是不容易。

倘若他不收敛些,一旦用力过猛逆了她的心意让她生了反感,这事儿八成还得黄。

所以这两日莫说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色,就连心下漾动都被他生生压下来了。

“去琼花台。”他跨马道。

萧淮说逢二六便在铺子里值岗一个时辰,如果不考虑这条约太不公平的话,其实倒并不为难。

沈羲干了会儿活,便就坐着吃起茶来。

刘凌准备的茶点极为丰盛,当中好几样还是她只在燕王府吃过的点心。

打从她成了未来的世子妃,她这待遇也明显往上飙了一层。

不过看到这些吃的,她又略有些心不在焉。

说真的,要说她对赐婚这事没有半点想法是不可能的。

这也不是别的事,是关系到男欢女爱婚嫁终生的。

就算萧淮的确从来没有表露过想成亲的意思,可是就为着帮她对付温婵,然后不惜自己顶上,这也略显随便了罢?

他燕王世子真有这么随便?

她不相信。

有时她也看不透这个人。

当初在小胡同里被他识破身份时的惊恐,在中军衙门里被他从贺兰谆手里救下,接着又因为偷听到他与燕王谈话后被威胁时的紧张,还有在被他疑心为细作时的无奈,其实近来都逐渐远去了。

最近的他,虽然瞧着还是不苟言笑,不过给人的感觉已经亲近多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变化,她也鼓不起勇气去寻他帮忙。

不过再陌生的人多打几次交道也会变熟的,这并不能说明这就是他能欣然同意跟她结亲的理由……

“姑娘,世子来了。”

这里正发着愣,下楼添茶回来的珍珠便就小声道。

她连忙定神,紧接着就听隔墙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来。

那脚步声到了楼上,果然那高大身躯就出现在视野里,不过他如之前一样,只是顺势看了眼她便就继续往东边阁楼去了。

沈羲心下稍定。

看看时间,倒还有半个时辰之久,想来除去干完剩下的活,她说上几句话的时间也还是够了。

她便就慢吞吞站起来,拂了拂衣袖,准备往东边阁楼去。

萧淮进了门,下意识扭头朝对面小屋方向看了眼,苏言就立刻会意地往门外走去。

很快,那熟悉身影便带着那股同样熟悉的香味儿进了门。

萧淮在看着张什么单子。沈羲走过来,一如既往恭谨地道:“世子。”

萧淮点点头,把那单子反扣在案面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听说你们府里近日有喜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杨太妃娘家侄子娶了沈家的大姑娘,就算是原先不知道,如今也该传开了。

沈羲看了眼那单子,说道:“世子该不会是想去沈家随礼?”

“是王府的长史这么说的。”

萧淮道:“他们说赐婚之后男方需要上女方家串个门,如今我们王爷不在京中,长史就备了份礼单让我过目。

“然后又听说贵府又逢喜庆,于是觉得着人代送礼上门不尊重,然后就建议我亲自去一趟。”

沈羲冷眼瞥着他:“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世子这么讲究人情世故?”

萧淮摇起扇子:“不要说得好像你认识了我很久似的。再说从前是从前,这婚是我求来的,我也不能过河拆桥,过后就撂开不管了。

“虽然说只是名义上的婚事,可是该履行的义务也还是得履行。”

沈羲略为无语。拿起那单子看了两眼,又撩眼看了他两眼,说道:“东西可不少。”

“少了也衬不起本世子的身份。”萧淮道。

她略想,将单子又放回来,说道:“不知道世子所谓的履历义务究竟包括哪些方面?”

亲兄弟都要明算帐,他们这婚赐的不清不楚的,若是这当口再不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日后可有她够烦的。

不先跟她把界线划清楚了,她可不会收他的礼。

第199章 喜欢主动

男婚女嫁的,还能有什么义务?

不过萧淮明白她的意思。要是真这么说了,搞不好她又会拔簪子插他的喉咙。

他漫声道:“礼尚往来而已。”

我对你怎么样,你将来也对我怎么样就成了。

沈羲听着字面意思,没有再往下说。

但是过了片刻,她又还是道:“我有几句话想说,就是不知道世子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得寸进尺。”

萧淮眯眼望着她。

她遂往下说起来:“首先我得感谢世子,因为蒙受损失的是世子,我平白占了许多好处。

“那天虽然您说过暂且不成亲之类的话,但是我还是想重复一句,如果世子与我可以保持之前的状态,那我将十分感激。”

不是说有了圣旨,有了个他这么好条件的男子垂青,她就非得喜滋滋地巴上去不可。

她重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嫁人。嫁人也不能因为他条件好就放弃原则。

再说了,这世子妃的身份虽然于她极为有用,可她也不能指望燕王府替她复仇。

燕王府与韩家虽然时有摩擦,但燕王以及郑太后又岂会容许因她的私事而令整个王府与韩家对立?

燕王宁愿让萧淮娶宋姣也不愿跟郑太后与韩顿撕破脸,可见他还是有他顾及的一些东西的。

那么,如果知道她要对付温婵,即便韩家不能拿她如何,那燕王会怎么对她?

萧淮并不是燕王府真正的掌权人,他的行动还受着燕王管束。

如果她把他牵扯进这件事里,那么到时候她自己危险不说,也必然会令他的处境变得为难。

萧淮默默掐了会儿手指头,阴声道:“知道了。”

都赐婚了还说感谢他,难道她以为她嫁的是孔夫子?

不过既然她说了,那他又不能不依。

“除去在外人面前装一装,私下里我们跟从前还一样。”他说道。

沈羲闻言整个人松下来,笑道:“多谢世子!”

单枪匹马地在大周京师里闯,也确实会累的。如果他不表示理解,她真真是没有办法。

萧淮看了眼她,目光凉凉地。

居然还敢这么高兴!

沈羲心里大石落下,也不吝好心情了,伸手替他收拾起散落在案头的纸笔来。

萧淮看着那双未曾涂蔻丹的白皙素手如粉蝶般翻飞,忽又说道:“早两天我帮你去凌云阁问了问,没查到是谁把林霈的话传给他们的。

“想来要么是此人做得隐秘,要么是顺嘴一句话,令得那些人起了疑心,所以这笔帐看来是没法算。”

沈羲身子停下。倒没想到他居然还为她去了凌云阁……

再想想林霈那门婚事,她蓦地就悟了过来!该不会那日她与林霈在茶楼里见面,他也去了?

她脸上多了丝狐疑。

他则不动声色:“我只是恰巧路过,当然不可能是为了你去的。”

真的吗?

沈羲睨了眼他,继续收拾起来。

她跟林霈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且沈崇信这段他也不是不知道,去了就去了吧。

且他还替她去过凌云阁——说起来,她还确实起过心思想去查查的,不过都在等戚九到来之后的时机。

如今连萧淮都查不到,那显然这里就不用想了。

想到这里她到底忍不住,迟疑地道:“世子近来似乎挺关心我的。”

就算去茶楼只是巧合,那他去凌云阁呢?总不能也是巧合?

“有吗?”萧淮收回手肘,一脸正色端起茶:“你不必多心,我对属下向来如此。”

反正你也不想嫁给我。

沈羲眼里疑光闪烁,不过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这个人老让人捉摸不定,但总的来说还是让她觉得安心的。

她绕到他那边去挂毛笔。

萧淮扭头望着相距不过一尺的她:“你不要借故靠近我。”

等下又怀疑他别有用心。

沈羲无语瞥他,本着不与他起冲突的原则,往后退了点。

萧淮接而又将手里茶杯放到她面前:“我渴,帮我添茶。”

这么一来他身子整个儿便都挪了过来,倒是比先前距离还要近了。且脸就压在她上方,看上去不像是递杯子,倒像是要把她整个儿搂在怀里。

沈羲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手畔自己那碗没曾动过的茶推到他面前。

“一个时辰的值岗时辰已经到了,世子慢用,我先告退。”

萧淮一把扶住她肩膀:“那这礼单怎么办?”

沈羲收势不住,倒在他臂弯里!脸上也恰接住他呼出来一股气息……他鼻尖距她不过三寸,龙冠上累丝金珠都已经能瞧得清清楚楚……

萧淮长臂将她整个人卷裹着,落在她樱唇上的目光倏然间深不见底。

“少主!”

匆匆走进门来的苏言恰见此状,匆忙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沈羲全身血往脸上涌,连忙推开他想站起来,却反被他紧紧扣住在怀里。

“什么事?”他一面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一面波澜不惊地问。

苏言面向屏风,极力稳住语气:“回少主的话,王爷有消息来了。”

萧淮目光里闪过丝清冷。

身躯定了半晌,他才垂首将她耳畔发丝慢慢捋顺,说道:“知道了。”

苏言如箭一般退了出去。

趴在他胸前的沈羲脸已红成猪肝。

“意外而已,脸红什么。”他放开她,斜眼道,“我对投怀送抱的女人没兴趣。”

沈羲满脸羞色尽数退去!

投怀送抱?

她白他一眼,站起来:“那真是谢天谢地!我对看中意的男人,恰恰最喜欢主动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原地坐着的萧淮,脸色逐渐便就有些发黑……

当天傍晚苏言便带着几名侍官到沈家送了礼单。

因为轻车简随的,而且又挑的是人人急着归府的黄昏时,因此外头并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件事。

萧淮自己到底是没去,因为燕王派人送了消息回来,说是不日便将还朝。

沈羲回到府里倒是很快把那层“意外”给撂开去了,因为府里上下已经紧锣密鼓地预备起了沈歆的喜期,且这种糗事谁愿意回想谁回想去,她反正宁愿失忆。

————

我卡文……

第200章 些许收获

这里日赶日地便就热闹起来。

初八杨家来催了妆,合府上下便再也没有人能闲着的了。

沈羲翌日鸡未鸣便爬了起来,与沈嫣同到了长房。

上晌客人不多,但过午之后逐渐热闹,到了下晌,便已经四面都是宾客了。

虽说喜宴是在婆家办,但娘家这边也得置上席面招待前来送亲的亲友的。

日落西山时杨家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前来,沈羲抽空到前院看了看大姑爷杨逊。

只见其个头伟岸,应答得体,虽然长相算不得一等一,比起林霈也略逊一筹,但胜在浑身上下都透出股沉稳气质,倒是个看起来颇显靠谱的男子。

她回到房里与正紧张得静默不语的沈歆笑道:“大姑爷今儿倒是极惹眼。”

沈歆听到这话又不由眼里放起亮来:“是么?”

“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她招手道。

新姑爷到来还得跟女方宾客敬过酒之后才能带走新娘子,少说还得有半个时辰,偷看的时间还是有的。

沈羲知她心里紧张着什么,索性让她看过之后安安心心地上花轿。

这里便就让沈嫣打前站,姐妹仨儿悄摸地到了正院后方的窗户下。

杨逊正在接受敬酒,喜袍下身躯健壮,面上春风得意,应对起这满堂客来不但未显拘促,反倒是游刃有余。

沈歆看了两眼,脸便红了。再看两眼,心便踏实了。

此人虽不同林霈,但却有另样魅力,如今她心里早已经撇去了林霈,便不知不觉便让这身影进驻了。

“走吧。”她红脸扯着她们衣角。

回房后的她安安静静,直至上轿时也都无一处行差踏错。

黄氏望着花轿远去,抹起了泪。

沈嫣私下里叹气。前世里她未曾享受过这样的温情,这世里想来是更不会再有的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沈羲拍拍她肩膀,笑道:“明儿来帮我收拾院子!”

沈嫣顿住。

沈歆出了阁,梨香院终于也要搬回抿香院了。

沈羲已等不得,她必须让戚九早日过来,而沈若浦也在坚持让她快搬,那么自然是翌日就该动手。

夜里沈羲睡到半夜,又蓦地醒了过来,睁眼之间透过薄薄窗纱看到暗沉天光,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正抱膝冥想,后窗处又传轻轻剥啄声。

她心下微顿,走过去再将暗号一对,接着便就推开窗门放了戚九进来。

“怎么样?”她问道。

“有些许收获。”戚九自怀里掏出两样物事,“果然如姑娘所猜,柳絮被逐的原因确实有些蹊跷。”

沈羲连忙往这物事看去,只见一件是只痕迹累累的银斑指,还有一件是块丝帕。

“你该不是想说,韩若矩和柳絮……”虽说这种事太常见,但她直觉地不太相信。

“不是。”戚九摇头,“这件事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韩若矩与柳絮没有暧昧,但是柳絮似乎知道他一点私事。”

私事?沈羲不得其解。

“具体什么事情她并没有提到。不过,姑娘应该听说过燕京张家?”戚九这里凝着双眉,忽然间这么说起来。

沈羲浑身毛孔倏地收缩:“你是说护着大秦皇帝南下,最终殉国的张家?”

戚九未置可否,只说道:“韩家这老太太只是张家远亲,燕京张家那会儿有位小姐,去祭祖的时候韩家老太太带回了京师为姐妹。

“但是没几年那位张小姐便就遭遇横祸而死,只余下这位温姓养女,过后这养女就成了韩家的少奶奶。”

沈羲涌起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她从来没有试过从外人嘴里听到这段经历,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张小姐吗?!

“然后呢?”她道。

“韩家当时并不显赫,能娶到张家的养女让所有人都觉惊奇。”

谁不惊奇?沈羲也惊奇!

就算是她知道张解夫妇如此对待温婵并无失当之处,可她却知道,温婵心里喜欢的却是徐靖,她怎么会乖乖就范嫁给姓韩的呢?

为了抢徐靖,她都不惜把她给杀了,难道她会甘心放手吗?她必然会制造机会也要嫁给他的!

“但小的昨日却从柳絮处听到,这门婚事当初居然是韩老夫人自己提出来的。”

戚九眉头锁得如这夜一样深,每说出来的一句话背后仿佛都藏着个疑问。

“自己提出的?”沈羲蓦然无言,温婵怎么可能自己提出嫁给了韩若矩?这没有道理!

“韩若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道。

难不成他会比徐靖更出色?

令得一心谋求荣华富贵的温婵不惜为了他连安国公世子夫人的名份也不要了,连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徐靖也不要了?

“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戚九眼里也有疑惑,十二年前她恰在大秦皇宫,而韩若矩那时也还是大秦朝军营里的参将,所以她自然对他还有印象。

“他们都说韩顿少时在张家读书,但是小的却只记得韩若矩并不怎么常往张家去。

“张家对他与韩家老太态度也不如想象中亲密。只是因为爱才的缘故,对韩顿倒是颇为不错。

“韩顿也应该是自十七八岁中了举人之后便没有再住张家了。

“总之就我个人的印象里,张家这位养女婿只能算是平常。”

韩家与张家没有想象中亲近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不过,韩若矩既然并不格外出色,温婵又是怎么会主动提出嫁给他的?

“你还打听出些什么来?”沈羲道。

“小的在韩家庄子里潜伏了两日,为免打草惊蛇,这些信息是从柳絮母女对话里探听到的。

“这两样东西,也是小的通过柳絮从她箱笼里拿到的。

“这斑指瞧着不像是寻常人的物件,这帕子瞧着也有些年头了,小的带回来,是想让姑娘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沈羲掏出萧淮给的那颗夜明珠,再次拿起这斑指对光看起来。

斑指明显是男人用的,虽是银质,但是上头的花纹瞧着却不普通,至少是有品阶的官员所持之物。

再看这帕子,也是上等的天丝织成,帕子角上绣着半朵牡丹,虽然不能肯定是不是温婵的东西,但凭质地,肯定不是柳絮所能有的。

第201章 意外的事

“这斑指不是韩若矩的?”

沈羲略有些糊涂:“你怎么知道她有这东西的?”

戚九道:“她将它们藏在箱笼的夹壁里,夜里柳絮与其女儿说了几句关乎温婵的家常,便就独自在房里坐着发呆。

“再然后她就鬼鬼祟祟地开了箱笼取这些东西。我等她看完之后便趁机将它们取了出来。”

沈羲看着这斑指,倒有些无语起来。

柳絮与韩若矩年纪都不轻了,而且就温婵那副德性,怎么可能容许他们之间有染?

更不可能还放着柳絮活到如今了。

而柳絮既然是和自己女儿谈论这些,也可以说明她与韩若矩之间无暖昧。

既无暧昧,她自不可能还存着男主人的私物,何况还有这块疑似是温婵才有的帕子……

这两件东西究竟藏着什么猫腻?

如果这斑指不是韩若矩的,那会是谁的?

她凝眉略想,心下蓦地一动,就着珠光又往这斑指内侧看起来!

但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光亮得看不出任何痕迹,所有的痕迹都在戒面上。

“你知不知道大秦的安国公府?”她忽地抬起头来。

“徐家?”戚九忽然顿了顿,接而道:“当然知道。

“为了对抗周军,徐家满门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出征,七年里只有两个因为重伤而活着回来,最后也在周军攻破京师时从承天门上跳下来死了。

“徐家妇孺提前被送走,但是据说也在半路被当成头号犯人被杀。”

徐家人也全死了……

虽然早就猜想过这个可能,真正听到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心头痛了一下。

徐家也亡了,自然肖家也好不了了。

她的这些亲戚全都是大秦声名显赫的人家,同样也是拓跋人率先操刀的对象。

可是徐家怎么会几乎全都战死了呢?

至少徐靖并不弱,他按理是可以留到最后的。而且十二年前他还不老,算起来才五十多岁,于武将来说正是威风八面的时候!

“那安国公也是死在沙场上?”她说道。

“安国公?”戚九凝眉。

“对!”沈羲点头:“安国公徐靖,他怎么样了?!”

戚九愈加疑惑起来:“可安国公虽然姓徐,却并不是叫徐靖。”

“什么?!”

沈羲瞬间懵了,徐靖父亲到这会儿早已作古,那么下任安国公不是当时身为世子的徐靖又会是谁?!

戚九凝重地望向她:“大秦最后一任安国公,是上任安国公徐渭的次子徐哲。

“姑娘说的徐靖小的并不认识。

“不过,小的倒是曾经听说过,徐哲上头原本还有个哥哥,早在他年少时就已经亡故。不知姑娘说的徐靖,可是这位?”

沈羲望着她,屏息半日也未曾缓过气来!

年少时便已经亡故了?

徐靖压根就没有当上安国公?而是他的弟弟哲哥儿接任了?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徐靖怎么会死呢?

不,他怎么会那么年轻就死了呢?

难道是哲哥儿为了争夺爵位把他害了?

可印象中徐家并没有这些弯弯绕,而且徐哲与徐靖属一母同胞亲兄弟,徐哲那会儿虽然不是世子,但却也十分上进。

他就是不担这爵位,来日前途也不会差,他有什么理由去为个爵位害死自己的亲哥哥?

“这就还得说回到张家那位早亡的小姐了。”

戚九道:“昔年张家小姐与徐家这位世子是有婚约的,徐世子对张小姐用情极深,哪知道张小姐突遭横祸,在婚前先他而去。

“徐世子猛受打击去了云南,据说没隔几年就也已追随张小姐而去。”

沈羲听到这里,一张嘴是再也合不拢了!

徐靖对她好她知道,但要说到他为了她而落下重疾追随而去……这也太扯了吧!

他虽然不及萧淮这么凶残能打,但是却也是没几个人能斗得倒他的。

昔年在西北大小伤他也算受过不少,可是从来也没有哪次撂倒了他!

他哪里会弱到为了她变成个病秧子?

除非他自杀!

这就更不可能了!

徐靖才不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身上还有保家卫国的担子,不会这么感情用事的!

“他得的什么病?”寻不出别的解释,她竟然只能被迫相信了。

“据说是在云南染上的瘟疫。具体就不清楚了。”戚九道。

毕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要不是徐家也是京师了不得的权贵,她也不会从同僚嘴里听来这些八卦。

“不过姑娘想知道的话,小的可以再去查查。”她的天职就是服从。

沈羲不置可否。

查查也行。不过她眼下却还未能完全消化这些消息。

原来徐靖在她死后不久也死了,这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温婵会成为别人家媳妇了。

但是即便是嫁不成徐靖,她也还是可以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她最终却选了韩若矩?而且还是自愿选中的?

如果徐靖那么早就死了,贺兰谆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贺兰谆,贺兰谆……他和徐靖太像了。

徐靖是跟在她之后死的,算起来也是五十年了。隔了五十年的面孔,难怪贺兰谆在京师晃来晃去,也没有半个人感到惊讶。

几十年了,纵然还有些老人见过徐靖曾经的模样,又怎么会一下把他们俩联系到一起呢?

何况徐家所有男丁都已经战死了,而算起来贺兰谆被燕王救下时那会儿周军还没有取得最后胜利。

那会儿徐家还在,也不可能有人会把燕王在死人堆里救下的孤儿,与敌军将领家死去多年的儿子联系在一起。

这么看起来,真的只能是巧合了。

她对着珠光怔了半晌,说道:“柳絮这里有大问题,你最好先弄清楚这两件东西是谁的,然后再查查她究竟知道韩若矩的什么事。

“只有解开这个谜,后面的事情我才有数。”

戚九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拱手称是。

沈羲又道:“我明日便搬院子,后日我就会安排添人,这两日你不要走远,我会把你添进来的。”

戚九点头。略想,又道:“听说燕王今儿要回来了。”

第202章 权力最重

燕王?

沈羲心下微微一动,若有所思坐了下来。

基于之前在衙门里亲见过萧淮与燕王之间的关系,她对燕王始终存着几分防备。

她就是无端的相信,这世上也许连皇帝太后都不能奈何萧淮,但燕王却一定能有办法压制他。

这次这婚赐得这么突然,也不知道燕王回来后会是什么态度?

她竟隐隐地有些担心萧淮,千万不要因为她,而使他落下什么不是才好。

“你先别管这些了,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再说。明儿我再叫旺儿去琼花台附近打听看看。”

她又起了身。

天亮后便就召集人手搬院子。

忙碌了整天,到得日暮时终于停当。

而这边厢城门刚闭,一路飞骑便就又已经敲开城门,驶入了刚归于平静的燕京城。

铁蹄声如同骤雨,沿着宽阔的街道往皇宫西面的燕王府而去,沿途惊起了群群鸦雀……

“恭迎王爷!”

端礼门内萧淮与贺兰谆率领王府属官与侍卫同声高呼。

燕王下了马,鞭子丢给身后侍官,径直往承运殿走去。

“朝中还好吗?”

萧淮随在他身后道:“前阵子咱们衙门里换了批都事;南郊大仓因天火烧了千余石粮食;五城官马司撤了两名副指挥使。

“太仆寺新进了几十匹蒙古马用以改善西北马匹素质。除去龙诞出了点事之事,其余倒都还好。”

燕王踏入殿中时萧淮恰已禀述完毕。

他在王位前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将配剑摘下递了给贺兰谆,然后道:“我听说,你婚事定了?”

萧淮眼观鼻鼻观心:“是。”

“沈若浦的孙女?”

“是。”

燕王负手立在他面前三尺处,再说道:“为了赐婚,你把韩家的表姑娘给弄去了西北?”

萧淮不假思索:“正好相反。我把韩家表姑娘弄去西北的目的,是为了燕王府。”

“是么?”燕王道。

萧淮波澜不惊,接着道:“韩顿与太后联手炮制假刺杀案,无非是替日后抬高韩顿身份而铺路。

“韩顿的目标是控制朝堂,包括燕王府,宋姣作为帮凶,我弄她去西北不过是为杀鸡儆猴。

“我以为燕王府虽无不轨之心,却也不是谁都能伸手的。”

燕王目光逐渐冷下。

盯着他看了半晌,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侍官奉了茶上来,他顺手接过,喝了两口,才又说道:“沈若浦这个孙女,幼时伶俐。

“三岁时跟随父母出远门,半路遇疾性情改变,十来年里虽受沈崇信夫妇悉心教导,但仍然难登大雅之堂。

“而沈崇信夫妇死后不过几年,她却在宫宴上大放异彩。还能成为你玉器铺子里的鉴玉师。

“短短几年她便修成这身本事,想干什么?”

殿里气氛有些肃然。

萧淮却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姑娘家好学上进,不是什么坏事。她若不是凭着这身本事把宋姣给打败了,我也还瞧不上她。”

燕王眯了双眼,说道:“我本以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人能让你轻易瞧中。”

“我瞧中她的地方,也不过是因为宋姣把她当成了敌人。

“宋姣原本是他们送来给我议婚的,我虽然不要她,但又岂能让别人从眼皮底下娶了她回去?

“我不要的,别人也休想要。至于我自己,娶姓沈的还是别的姓,我认为都没有区别。”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凉意,目光流转之间的强横,展露无遗。

燕王凝望他,挑眉道:“若是不喜欢的女子,娶回来恐怕也是个麻烦。”

“我不觉得有哪个女人够资格成为我的麻烦。”萧淮昂首望着前方藻井。

说到这里,那股强横的意味似已经写在脸上了:“我只会谨记王爷的训戒,唯有权力才是最值得我珍视的。”

燕王看了他半晌,缓声道:“你若真这么想倒好了。”

“王爷若不信,剖开我的心看看也可。”他扬唇看他,那架势仿佛下一秒便要掏刀子。

燕王眼里便渐渐浮出丝愠色,转瞬他凝眉道:“下去吧!”

萧淮再不停顿,退出殿门来。

燕王含着那丝愠色等着他沉入暮色里,才扭头与贺兰谆道:“他说这赐婚是因为不服气,你信吗?”

贺兰谆不置可否,片刻道:“属下可以去查查。”

燕王没再说话,抬头望着前方的玻璃屏风。

而玻璃反射出来的与萧淮酷似的那张脸上目光幽幽,他思绪已不知飘去了何方。

贺兰谆回到玉澜殿,一把长剑便如闪电般朝他刺来!

他倏地后退,踏着廊柱上了屋檐,这边厢执剑的萧淮却又如影随形地紧跟上来了。贺兰谆只好接过底下侍卫丢下来的剑,与他交起手。

新月下铺着琉璃瓦的玉澜殿屋顶上,顿时只听见兵刃交撞的声音。

但是很快,萧剑手里的龙泉剑便直直抵住了贺兰谆的胸口!

“手脚倒快。”萧淮声音像冰块。

贺兰谆虽已落败,却定立在屋脊上不现半点颓色。

他漫声道:“赐婚的消息是我让人传过去的,但你以为沈姑娘的消息也是我传的么?

“若是我传的,王爷又岂会不知道你时常与她在琼花台碰面那一宗?”

萧淮眯着的眼里仍有寒意。

但转瞬,那剑却是收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下了地,如同没事人一样大步踏出殿门。

贺兰谆等他走了,于屋顶上沉思片刻,才又下了地来。“去查查韩家。”

萧淮回了昭阳宫,直接道:“去查查,是韩顿做的手脚还是韩家别的人。”

苏言称了是,又沉吟道:“沈姑娘那边,需不需要做什么安排?”

毕竟燕王不见得对他先前的说辞百分百相信。

萧淮低头将佩剑丢在榻上,嗓音更显喑哑:“让刘凌传个话,让她这几日少露面。”

毕竟燕王也不是针对她,不过是冲他来的罢了。

无论如何这是宫里赐的婚,除非有了不得的理由,这婚事谁都取消不了。

只要婚事不成问题,其余人想查什么,便让他去查。

苏言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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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他好不好?

抿香院因为空置不过三年,加上年年都有维护,裴姨娘她们又都是这里的老人,因此搬进来也并不觉得冷清。

白天把家具什么的全擦洗过,衣物摆设等等全都放好,到夜里就很妥当了。

正院里仍给沈羲住。裴姨娘住西面的知夏斋,沈梁则住了东面的闻秋院,昔年原主住过的抱厦则空了,沈羲收拾出来做了私下待客之处。

住的地方宽敞了许多,黄氏也极知趣的张罗起了添人的事。

翌日早饭后她便着人送了府里下人的花名册来,沈羲有挑中的便调过来,若没挑中,便就找人牙子。

这里正看着,刘凌就来了。

听他说完萧淮交代的话,她略沉默了片刻,便就应下了。

燕王作为萧淮的父亲,赐婚的事自然需要时间适应,而萧淮如此,自然是为了掩护她,她断无不从之理。

“少主说,也不是绝不能出门,只是尽量避着王爷些就好了。”

刘凌笑面佛似的又道:“姑娘也不用太担心,王爷毕竟是少主的父亲,只要过了这段,自然不会再关注姑娘了。”

沈羲听他说到这里,却不免道:“不知王爷注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世子请求赐婚这件事本身?”

作为“公公”,燕王自然没有过于关注她这个人本身的道理。

说得难听点,就算皇帝赐的是个丑八怪,他燕王府也只能暂且应了。

而倘若是关注的萧淮请求赐婚这件事,那这就显然有点耐人寻味了。

父子关系再不好,自己二十出头的儿子婚事好歹定了,他除了高兴,对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值得深究的呢?

即便是有疑问,不是把沈若浦传过去问几句也就得了么?倒还像是要求证什么的意思?

她抛出来的问题,成功堵得在生意场上磨出来一张油嘴的刘凌哑口无言。

沈羲倒也没有催问。

燕王府这潭水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瞧得透的。末了她问了一句:“世子还好罢?”

刘凌略想,笑道:“这层小的也不知,待小的回去问问,再来回姑娘。”

沈羲无语。

刘凌这里出了门,当真去了燕王府。等把沈羲问候萧淮的这话一说,萧淮便斜眼睃了他好几眼。

“你觉得我好不好?”

刘凌略滞,立马道:“世子连日操劳,茶饭不思。”

萧淮摆摆手,让他去了。

到沈家再把话一传,沈羲脸上便没什么好气了。

还茶饭不思呢!既是茶饭不思,还有心思把堂堂铺子掌柜来来去去的当跑腿?

不过想想当初去大同之前,他确是忙得一边吃饭一边看公文,眼窝都陷了下去,也吃不准他眼下是不是真忙。于是道:“请世子保重。”

萧淮也是奇怪。不过短短几个字的回复,听了竟是令他心底微动,对着书案又独自出神了好久。

沈羲仍将心思收回到眼前事上。

府里下人她只挑了两个原先跟过沈崇信的长随,其余一概不用。然后往杏儿沟又挑了几个,再找人牙子买了几个,人就差不多齐活了。

戚九是混在人牙子堆里进府来的。牙婆得了钱,没有什么方便行不得。

沈羲将她收到身边做了贴身嬷嬷。

自然满院子里都感到好奇,不明白这个浑身上下透着股冷气的年轻嬷嬷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体面,一来就被二姑娘收到了身边。

但是猜测归猜测,谁又敢说什么,又能猜到些什么。

何况裴姨娘听到她们议论时,还呵斥她们得意忘形,搬了大院子便忘了规矩,谁还会再把心思放在一个嬷嬷身上。

沈羲给她改了个名叫戚慧,对外的名字。

下晌沈嫣过来串门,看到戚九时脸色却倏地变了一变……

沈羲看到她这反应时也是心下略沉。等到无人时她便装作闲聊:“方才见你好像对戚嬷嬷很留意?”

沈嫣立时望向她:“前世里你嫁去林家,这位戚嬷嬷也跟着你去了。”

“前世?”沈羲听到这里略感愕然,她只以为沈嫣看出来戚九什么来历,却没有想到她竟是在前世里见过她。

不过,前世里戚九也在她身边?还跟着原主去了林家?

她想了下,又问道:“我前世嫁去林家之后,过得怎样?”

“不怎样。”沈嫣轻睨着她,拈了颗盘子里的蜜饯,“你原先的性子连沈家里的人都拿捏不住,又怎么吃得消林家的那些人?你过门几年都没有子嗣。”

居然连子嗣都没有……

是了!那不知他们可曾圆房?

当然这种话却不能在面上问,就是问了沈嫣也未必知道。

沈嫣接着又往下说起来:“你们没子嗣,林霈没两年又纳了房妾,倒是很快就生下庶长子了。”

这个渣滓!

沈羲暗骂。

不过原主喜欢林霈,绝没有名媒正娶嫁了给他,却不答应跟他生孩子的道理。难道这么巧,是她生不出来?

如果是没有子嗣,那么纳妾也还算是有个理由。

可是原主如果跟她一样是赫连血统,没有子嗣可能就有另一种可能了——

一旦圆了房就有生子的风险,沈羲也不知道戚九她们究竟是怎么操作的,或许是假圆房,或许是压根没有圆房,总之,可以肯定她们是做了取舍的。

“不过,林霈虽然和你没有子嗣,但是却十分尊重你,就连纳的妾,生的庶子女,也一律不准在你面前不敬。

“就连林家上下的人,也被交代不能欺负你的,也有那些不死心的人,存心挑拨过,都被他处置了。

“也就是因为他这些方面还算地道,咱们老太爷也常惦记着他的好。”

毕竟那会儿的她能够嫁进林家,已算是难得了。沈羲自己还生不出孩子来!所以对他纳妾的事情,沈家又能怎样?

沈羲听完默想了片刻,终是觉得对林霈这事难以释怀。

到了夜里,她就与戚九道:“这两日寻个机会,见见林霈。

“但是我暂且又不便出去,你先去探探他近来什么情况,而后我再让人去递个帖子。”

左右如今沈歆也出了阁,他自己也已被赐婚,杨家那边自是不必再提防什么的了。

第204章 是你干的?

戚九答应下去,便就张罗起来。

午饭后戚九带回消息:“林霈自被赐婚,连日消沉,连国子监里也未怎么去。”

消沉当然会的,谁摊上这么一门婚事不会消沉?

若那胡姑娘心智健全倒也罢了,偏还是个疯疯傻傻的,这就是想培养些情分都没办法。

沈羲摇着扇子沉吟了会儿便就提笔写了封短笺,唤了旺儿进来道:“去林府交给林公子,务必面见。”

旺儿有些纳闷,但也还是立刻去了。

林家这里已经颓丧了多日,皇帝那圣旨一下,林家没意见是不可能的。

林钧韬与夫人当日就寻到宫里分别见了皇帝和郑太后,但是小皇帝最后逼急了,横竖只一句让他们去寻萧淮,他们又犹豫起来。

他们惹不起萧淮是其一,其二是萧淮既留下此话,分明属于刻意针对,也不知道林霈得罪了他哪里。

急急忙忙回来一问,林霈也是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去见了沈羲一趟结果回来就得了这么一道圣旨。

直到萧淮与沈羲的赐婚圣旨也下了来,他才总算悟到点什么!

更说不上什么样的心情,惆怅也不是,忧虑也不是,悔恨也不是,索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林家上下便就急得不行了,毕竟他是嫡长孙,眼见着这辈子传宗接代怕是没指望了,要是连他也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雪上加霜?

丁氏这几日眼角就没干过。要不是还担着沈歆的媒人,否则连门都不会出。

林老夫人更是连声地后悔那会儿没顺着他的心许下沈羲。

林钧韬与儿子就不用说了,这事儿能怪谁呢?尤其当丁氏与丈夫还知道点林霈当年做过的事。

这个亏大伙便默认吞下去算了,可到底这亏也不小,又哪里吞得那么顺当?

总而言之,林家一片愁云惨雾,无可描述。

旺儿到了林家,丁氏听他说是来求见林霈的,当下挺着腰愣了半晌,紧接着便手忙脚乱地将他引到了林霈院里——

不管林霈摊上这么门婚事跟沈羲有无直接关系,他这心病也都有一半是她引起的,无论如何她也指着旺儿这趟把他给拉拔上来了!

林霈躺在床上,听说是沈羲派来的人,脑袋便就动了动。

再盯着帐顶看了会儿,忽然就一骨碌下地开了门。

沈羲这边正琢磨旺儿此去究竟能否成事,她又需不需要再行计划,这里小丫鬟就来报说林公子来了。

这里便带着戚九到了前厅。

几日不见,林霈人又瘦了一圈,往日身为京师公子哥儿的意气风发全不见了。见了沈羲迎头便是一句:“你真的要嫁给萧寄寒?”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抱着怨气,他竟然直呼起萧淮的表字来。

沈羲定着他半晌未动。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扫了众人一圈之后垂了肩膀。再瞪眼看看沈羲,便就与她同进了前厅。

沈羲着所有人远远地守着,然后省去一切寒暄说道:“那日在茶楼里,我临走时听你说还有话跟我说,不知道是什么话。”

林霈冷冷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沈羲没出声。

“我那道赐婚圣旨,可是你让燕王世子求下来的?”他又道,“我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报复我,所以不惜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吗?!

“你以为这样报复我,你以为有了萧寄寒,日后便就风光太平了么?!”

沈羲瞬时捕捉到焦点:“这么说来我嫁得还不够风光?”

他怒而道:“如果你根本不是沈家小姐,而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有底气踏入燕王府?!”

沈羲望着他未动。

他禁不住她的注视,忽而烦躁地抬手抚起了后脑勺。

走到帘栊下站定,接而又倏地回过头来:“你怎么会想起来问我这个?!”

“闲得无聊,就想了想。”相比较起他的躁怒,沈羲表现得极为沉静。

林霈再瞪她,立定出了会神,便就回到原处坐下,说道:“不管你怀疑我捏造也好,危言耸听也好,既然你不肯嫁我,又已经跟燕王世子定了亲,那我也不得不告诉你。

“你根本不是沈家的女儿,你是抱养过来的!”

沈羲心下顿漏一拍,抬眼看向立在门下的戚九,戚九也正好回头看向她。

“这话从何说起?”她说道。

林霈仍望着门外桂花树,咬起牙关来:“这件事我谁也没说过,我母亲也不知道。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其实并不尽详实。”

看到定定屏息的她,他神色稍缓了缓,接着道:“当年我趴在雪地里的时候,其实听进耳里的并不止一两句。

“当时你父亲也不是在赶路,与他同行的还有个人。

“当时他们的马车因为积雪而陷入了路边沟渠里,在等人来帮忙拉车的时候,他们俩便就在车下聊起来。

“除去略提到两句你父亲救下个赫连人的事情之外,还有几句话便就是关于你的身世。

“我隐约听你父亲说,‘羲姐儿近来又识得了许多诗文’。接着那人便道:‘我们姐儿自然是好的。’”

“我当时听到这里大感纳罕,也是听到这句‘羲姐儿’才猛地听出来说话的就是你父亲。

“正想着听下去,他们声音却是又低下去了,哪怕是我身负武功,也听不出来。

“到最后我就听得那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不是亲生的。’

“之后你父亲便说道:‘说什么亲生疏生?拙荆素有无子之憾,我们能得到羲姐儿,便是莫大幸运。是不是我们的骨肉,我倒是不拘那么多的。’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沈家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仍带着几分怨气,但是更多的却是惶惑了。

这样的话兜头说出来,于她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虽然觉得自己残忍,但此刻却不吐不快!

“沈家与燕王府本就门第悬殊,你不过是个养女而已,若是让萧家知道,你还怎么风光!”

沈羲虽则静默,却仅有些纳然。

她还以为林霈知道的是她的确切身世,至少是知道她是出自哪户权贵家族的,没想到他仅仅只是听到她是抱养这个事实而已……

第205章 真相在哪

她不是沈家的孩子,这并不让她惊奇。

从她醒过来那刻开始,她就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取代了原来的沈羲。

只是沈家上下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不是沈崇信的女儿,她下意识也就弱化了这份怀疑。

但眼下林霈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这就是说,她的的确确是沈崇信夫妇抱养回来的?从原主开始,这具身体实实在在就是个赫连贵族?

那这么些年里她是怎么做到不露破绽的?

这么说来,实际上沈崇信夫妇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养女是个赫连人?

如果他们知道,那裴姨娘……

她脑子里忽然涌进来一片光,将她未曾明了的一些暗角照得清楚起来!

原来知道她身世的不是林霈,林霈不过是知道她是个养女,并且一厢情愿地把她娶回去,只想以这样的方式弥补心中对沈崇信夫妇的愧疚而已。

真正知道她身世的,应该是裴姨娘才对!

所以她才会对她有无来初潮的事那么紧张,才会对她婚嫁的事表现得漠不关心。

因为只有她知道,她嫁人会有多么大的风险!

“你没有骗我?”她深深道。

“我若再有半个字谎言,便令我来日横死于你刀下!”林霈掷地有声。

沈羲也不相信他会骗她。

沈崇信能把这个秘密保留那么久,怎么可能会是随意把这种事挂在嘴边的人?

即便他能吐露出她是抱养的,也绝不会把她是赫连人的事吐露出来。

再者,他林霈连听到沈崇信因为救赫连人而死便能三年将原主视为路人,又怎么可能还会在知道原主是个赫连人的情况下,不知死活地把她娶回去?

如今想起来,前世之所以没圆房,恐怕也是裴姨娘这边安排的了。

……这些都可以过后再梳理,倒是眼下她还有疑问!

既然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说她的确还有一双父母,那么她的生身父母呢?

“你还听到些什么?有没有听到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生父母在哪里?与家父交谈的男子又是谁?”此人竟像是知道她身世的样子!

“他们很小声,别的我再也听不到了。”

林霈握拳,“接下来就只寒暄了些家常。从脚下大雪说到南北风貌等等。

“听那男子的声音应该年纪已经不算很轻,但是身材魁梧,衣着也讲究,我虽然看不到面容。

“但是他穿着举止,以及言谈什么的。猜想家境定然不错。而你父亲能够在闲谈之下与他聊到救了个赫连人,想来与他关系是十分亲近的。”

沈羲有些迷朦。

她并没有听说过沈崇信还有个如此推心置腹的朋友,裴姨娘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且他们出事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他过来看看他们?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她的生父了。

否则的话他是绝不会叹喟说她不是沈崇信亲生的一类的话的。

她能具备纯粹的赫连贵族血统,那就说明她的父母必定也是纯正的赫连血统。

这就能推断她定然出生于显赫的大秦贵族家庭。

究竟是哪一个,她却只能留在待事后去问裴姨娘……

她这里闷头想了会儿,又说道:“我既不是沈家的小姐,那你又为什么非得把我娶回去?就不嫌委屈么?”

沈嫣的前世里她虽是嫁了给他,但她始终吃不准他究竟最后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们不圆房是什么意思?是纯粹把她娶回去就是为了了结自己的歉疚之心,而给她个名份?

还是因为怕她露馅,为防她被嫁去别处而将她收回府里护着?

如今看来像应是前者了。

他纵然不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也绝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我倒没什么,不过我觉得燕王府那样的人家,恐怕就没那么好相与了。”他略沉声地道。

萧淮虽不须凭姻亲关系来抬高自己,可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养女与嫡出的本家小姐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受青睐呢?

她无父无母,不过有个祖父罩着。

他本来就不看好这层,若再让人家看出来她是冒牌货,能高兴得起来?不说别人,就是他们林家老太太若知道她不是沈家女儿,都不能答应的。

沈羲闻言淡淡而笑,没有搭言。

要知道事情真相比他想象得严重多了。她不但是个冒牌货,而且还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赫连人。

可是萧淮数次救她于水火,而他却觉得替她遮瞒个养女的身份已算是了不得。

倘若萧淮靠不住,那他林霈就更靠不住了!

好在与她被圣旨绑在一起的是萧淮而不是他……

不过他居然知道她这么多消息,如何处置他倒是令她有些头疼了。

杀了的话又不至于,可留在身边又终究是个隐患。

“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

她这里沉默不语,林霈觑了他半日,不由又说道,“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告诉你凡事都要留个余地。”

沈羲冲他笑了笑,端了杯子。

沈家人从来没对她的面相有过怀疑,可见她是极小的时候进入沈家的,那至少该是一岁之前。

可是按时间推算,她一岁之前大周还未建国,那会儿还没到拓跋人大肆捕杀赫连贵族的时候,他们的主力还在夺取政权上。

那么,为什么她的生身父母会在那个时候就把她送出来?

难道是他们提前感觉到了致命危险?

可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天翻地覆之前就能预料到自己家族会全军覆没,需要提前把女儿送出来?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我不是故意要刺伤你,实在是你们行事太过分!”林霈懊恼地站起来,“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比不上燕王世子,也知道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不过还是奉劝你低调些,否则去到燕王府你会吃不消!那样的人家,不是寻常人能攀得起的。”

他脸上还有残余冷色,而且理直气壮。

沈羲回想起来,从见他第一面开始,他他似乎就是这样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自以为事隔三年还可以保持从前的亲近,唤她羲妹妹,自以为提出去郊游是猜中了她的心思。

这个人纵然不坏,但这样的自以为是却往往会害人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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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加更,那首更时间不变,二更在15:00,三更在18:00。

第206章 从何说起

她沉吟道:“我没有什么事了。还是要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说完她便双手托起杯子,下了逐客令。

林霈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愤然瞪了他两眼,大步出了门去。

林霈走了之后戚九便随沈羲进了房。

“看来他也是不知内情。”她说道。

沈羲却是静默之后,直接在帘栊下问起她来:“让你进府来护着我的那个人,是不是裴姨娘?”

戚九愣住,接而便不再吭声。

沈羲心里有底,顺势在榻上坐下,略叹了口气。

从她自裴姨娘嘴里得到沈崇信夫妇死因时开时,她就开始对沈崇信这位姨娘抱着隐隐的疑惑。

直到她又问起她初潮的事,还有在嫁人的事上的态度,又令她疑惑加深。

所以当戚九说是有人去请她进府护着她时,她立时便想到了裴姨娘。

而自戚九进府之后,她始终表现平静,这也佐证了这一点。

到了眼下时分,她是再也不能容姨娘装下去了……

“去看看姨娘在做什么?”

她揉了揉额角道。

知夏斋原先就是裴姨娘的住处。

沈梁早前是随着胡氏住在正房里的,胡氏没有儿女,便把抚来的沈羲视如命根子,也把庶子沈梁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教养。

三年没住人的院子无论燃上多久的薰香,还是显得有些冷寂。

又或许始终不如原先记忆里的宅子来的亲切。

裴姨娘凭窗坐着,望着栏外的秋菊已不知有多久。直到一只飞镖落在了花心上,紧接着沈梁又蹦蹦跳跳闯入视野,强行打破这一幕宁静,她才蓦然回神。

“今儿的功课可做完了?”她轻斥道。

得到他回答,她这才又举起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蹭了两下,继续低头忙活起来。

手下是一袭制了大半的秋衫,沈羲近来钟爱的素色。

进了八月天气便已转凉,日间仍然很晒,但夜间却露重了。

如今他们的起居已全然无忧,衣裳膳食都按着规矩不错分毫,沈羲外出的衣裳拿去绣庄做,家常衫子便由她包了。

她绣工比不上她的,但也并不逊色。

做出来东西,总能博得到称赞的。

她熟练地挑了两根不同色的绣色,另拿绣花针穿了,在布料上以“三色锦”的织法绣起花来。

“姨娘女红这么好,从前该不会是做绣娘的吧?”

屋里忽然响起来熟悉的嗓音,紧接着眼前光影一晃,沈羲已经到了跟前。

裴姨娘手下略颤,抬头笑望她娟美的脸:“你几时来的?怎么我也没听到脚步声?”

“故意放轻了的,姨娘怎么会知道?”沈羲目光落在衣料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漫不经心的样子。

裴姨娘目光扫过她脸上,神情略松,微笑起身端来糕果盘子,说道:“林公子走了?”

“说了个惊天大秘密给我,还不走,难道等着我拿扫帚追么?”沈羲拿了颗酥角吃起来。

裴姨娘微怔:“什么秘密?”

沈羲垂眸望着盘子,手指头一下下拨弄着里头的酥角。

裴姨娘略显不安,抽出袖口的绢子,拭起鬓角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说我是个抱养来的孩子,不是沈家的女儿。”沈羲道。

裴姨娘娘定在那里。

“姨娘,”不知什么时候沈羲又看到她脸上,目光幽幽的,像静夜里的月光,“我到底是怎么来到沈家的?

“我本来应该姓什么?我的生父生母怎样了?姨娘的身份是什么?梁哥儿又是谁的孩子?好多谜团,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裴姨娘脸色逐渐凝固,也像是月光下一池潭水了。

直到她屏息得够久,她才垂下肩膀,喃喃道:“这个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可是戚九却是你请到府里来的。”沈羲不容她回避,“而且你也知道我身上留着赫连人的血。

“母亲临终之前也只把你叫到房里说话。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未曾能听到。

“我母亲甚至把她所有帐本都交了给你。而你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如果不是确定你一定会对我好,她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裴姨娘脸色有些泛白。

“林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稍后自会告诉你。但是姨娘能先回答我先前的疑问吗?”

裴姨娘抬起双手支在桌面上,无意识的在空中划了一把,像是要从岁月里捞回些什么,然后她站起来,定定的立在屋中央。

“你让我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打算将这些诉之于口的。”

她喃喃地说着,既像是说给沈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如就从老爷太太说起吧。”沈羲给了她个提示。“说说你我是怎么到的沈家?”

“梁哥儿是我与老爷的孩子。”

紧接着,裴姨娘的声音就像从古老的石磨里洒出来:“太太不能生育,但老爷坚称有了姑娘,不要再生什么孩子了。

“太太便托胡家把我送到府里,而后软硬兼施让老爷收了我。

“她说,老爷为她担待的够多,倘若她不为老爷留个骨血在世,便对不住她。

“太太的思想很老旧。她一心只为丈夫儿女。

“我不知道旁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但是在我的心里,老爷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他不愿辜负太太,心里也更敬重她。他极少会到我房里来,但是在生活起居上也从未亏待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公不公平,也没有想过,老爷这样对我算不算正确。我更没有去记恨过太太。

“因为即便是在沈家当牛做马,即便是做不成姨娘,生不下梁哥儿,我也一定要到沈家来!

“到沈家来就是我的使命,我本身就是个下人,更何况他们还让我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把脸抬起来,脸上神思恍惚。

沈羲听到沈梁是沈崇信的骨肉时神色稍缓,而她尚未开口,裴姨娘却已经看过来。

“姑娘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个下人对不对?”她微微扬唇,嘴角却噙着一丝哀伤,“因为,奴婢只是您生母留给您的一个丫鬟。”

第207章 恍然如梦

沈羲手里酥角啪嗒落在盘子里!

面前的裴姨娘身躯急剧抖簌,仿佛背负了十几年的重压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倾泄出来!

精致的知夏斋里只听得见她压抑且不间断的低泣声,而沈羲怔望着她,竭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

“大秦自亡国之前那一二十年,天下就已经逐渐乱起来了。西北,西南,东南各地战乱频起,愈演愈烈。

“有些拓跋人居然还擅自割地为王,流民一股接一股涌进京师,但那个时候皇上仍然不相信拓跋人能成大事。

“直到安国公府老少将领陆续战死,他才开始调集兵马清剿。

“然而大势已去。朝中好些官员暗中已在权衡去留。

“惠庆十七年,也就是你出生那年,这一年于大秦来说,发生了好些事。

“首先是太子薨了,而后是长江以南失守。

“燕王萧放率领十五万大军集结江南,预备与率领着西北十几万大军的周王李锭在沧州会合。

“到了腊月,不堪承受丧子之痛的皇后也薨了。举国大丧。

“而就在这一日,你来到了这个世上。

“一年之中连失太后与皇后,民间开始风传大秦气数已尽,民心更加摇摆不定。

“皇上忧急之下下旨不许任何人嬉笑,包括婴孩。

“但婴孩的嬉笑如何能禁止?

“而你的出生又让人多么惊喜。张家自老爷的妹妹、盈姑小姐过世之后,便再也没添过小姐。

“府里又已经整年没有过展露欢颜的时刻,奶奶和太太整日地抱着你,又哭又笑,笑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她们给你取了小名叫缓缓,取自‘陌上花开,宜缓缓归矣’。

“又接连三月不曾迎客,只因为不想去想外头的局势。老爷和大爷也是沉默的日子多。

“终于那一日,周军攻破大同,往燕京逼来了。”

仿佛再次见到亡国之前的兵荒马乱,她抿紧双唇,脸色也倏然变得雪白。

“后来呢?”沈羲轻轻问,也仿佛怕惊动了她。

“后来太太和奶奶就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无论如何,张家人都要活一个!”

她语音陡然急促,如同身后有人追赶,双手紧抓着布料,连绣花针直直扎进手指她也未曾察觉!

“张家世代忠君,从无利己的想法!

“这一代也是如此,上至老爷,下至家生奴才,早已经做好了大秦在张家在,大秦亡张家灭的抉择!

“但是在那一刻,太太和奶奶还是心软了,她们把才刚刚出生的你送了出去!”

“张家!”

沈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是她的家吗?是她前世的那个张家吗?!

“没错,张家。”

裴姨娘也随之站了起来,眼泪扑簌簌滚下:“名闻天下,至今还被举世士子暗里称颂着的燕京张家!

“你是张家的小姐,你是最最清贵的赫连贵女!你的祖上名臣辈出,你的曾祖父张解,是大秦的首辅,你的祖父张煜,是堂堂的太师!

“你的父亲,也是堂堂的翰林苑学士!

“大秦最后一位太后,是你的表姑母!宫里不受宠的金枝玉叶,也未必比得上你的尊贵荣耀!”

沈羲只觉头有些晕……

她背抵在花架上,仿佛透过时空在看裴姨娘。

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她是张煜的孙女,于是她便成了张盈的侄孙女……

这么说来,她是阿善的女儿,她昔年牵着逗着的侄儿,倒成了她的父亲?

她的嫂子,与她的侄儿媳妇,倒成了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决定,那么她哪里来的身体还魂?

世事竟还有这样的轮回……

但她更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的是,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名符其实的张家小姐!

“你刚才说,是祖母和我母亲把我送出来的?她们怎么会认识沈家?”她努力寻回一丝清明,喃喃道。

裴姨娘走过来,空洞的两眼到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些内容:“你的母亲,与沈家二太太祖籍都是晋中人。

“从前不认识,但在京师碰见过几回,于是也知道她子嗣不畅。

“经过多方打听,便利用了你养父新进科举,在外任职的当口将你送上了门。

“如此因为不在京师,沈家人当然也就不知道太太何时怀孕,更不会怀疑你不是太太亲生。

“而老爷太太又正因子嗣发愁,有了你也自可向沈家交代。因此这件事可谓各取所需,设计得天衣无缝。”

一方求,一方舍,自然双方乐见其成。

把孙女放在京师,如此既可以就近看得到,来日情况好,还可以彼此相认关照着。

而情况若不好,凭沈家这世居京师的拓跋人身份,她也有个依靠。

张煜的夫人,她曾经的嫂子,果然还是考虑得极周到的!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篡了政权的李锭会如此心狠手辣,对赫连大兴屠杀,自然也就不存在张家存心害沈崇信的说法了。

“那么姨娘又是怎么到沈家来的?”她道,“我养父母,可曾知道你我身份?”

“原本是不知道的。”裴姨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你三岁那年在外遭了疾的事情?”

她点点头。

裴姨娘便就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发烧,而是遇险了。老爷太太带着你乘马车,途中遇雨,马车打滑滚下了沟渠,你受了点伤。

“——不管怎么说,老爷太太对你真是疼到心坎里,那是你第一次受伤,他们看到你的血,便知道了。

“只不过真正知道你的身份,还是在我寻到胡家以后。”

沈羲简直已没有插话的机会。

“姑娘因为意外受了惊吓,接而便变了些性情,老爷太太生怕姑娘血统的事对外泄密,因此自此再不肯让任何人轻易接近你。

“十二年前周军攻打到沧州,皇上要自刎以谢天下。被老爷阻下,而后张家与肖家等另几家护君南下,妇孺们另走一条道。

“一路下来凶险万分,到了晋北附近,一天夜里太太和奶奶忽然把我传了过去,让我去到晋中胡家,辗转去往沈家照顾小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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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不是好人

“我知道太太她们俱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当下便哭别她们到了晋中,隐姓埋名进胡家当了下人。

“后来在你养母省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奴婢对姑娘发自内心的爱护自然也讨得了太太欢心。

“久而久之,我便也透露了想要追随她的想法。而我没有想到,太太竟有她的打算,她让我进府服侍老爷。

“我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了。

“因为我想到如此不但可以长留姑娘身边,而且也算是明正言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不会想到,沈崇信夫妇居然会因为救戚九而死。

也不会有人想到,张家死去了五十年的姑小姐,又转世还魂在她们的后辈身上。

“母亲临终之前,将姨娘唤进屋里,应该把这些都说过了吧?”

沈羲抚着身旁帘栊,指甲似是要抠进木头里:“他们能够把我瞒得这样严实,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的不同。”

“是。”裴姨娘低沉地道,“奴婢答应过,一定也会替她好好护着姑娘的。”

沈羲望着窗外落叶,与这天地一样静默起来。

难怪乎裴姨娘对礼数规矩了如指掌,张家主母身边的丫鬟,能够被委以这等重任的丫鬟,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我可曾有兄弟姐妹?”

她所知的张家的往事只到阿善三岁时为止。好在如今有裴姨娘,可以将她死后这五十年里对张家认知上的空白填补回来。

“有。”裴姨娘道:“你有两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你是最小的,老爷三十多岁才得你,算是中年得女。

“老爷太太共生了两子,咱们大爷是长子,此外二爷也生了两位少爷。只是你都未来得及认识。”

原来在她身后,张家有了这么多子弟后辈。

然而现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像裴姨娘说的,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他们。

“那么,我祖母与母亲可曾有过让我重振张家之类的说法?”

“不,”裴姨娘扶着她的肩膀摇头,“没有,太太和奶奶还有我,所有人都只盼着你平安长大!

“你孤零零地活着已是不易,她们怎忍心还让你背负这些?”

沈羲眼眶发酸,垂下头来。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哭。

即便是他们早已经故去,但从裴姨娘的话里,她仍然能触摸到温情。

她忽而伸手地抱了抱她,然后出了门去。

门外艳阳正烈,阳光透过门前的老桂树洒在庑廊下,满目一片金色。

这庭院是精巧而雅致的,与屋里仍然萦绕着的沧桑哀郁判若两样。

时光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她的骨血和灵魂仍然属于张家。

她仰头望着树顶,泪水使视线变得模糊。她忽而又收回目光,提裙奔回屋里:“不知张家老宅现如今怎样了?”

裴姨娘愕住。

早前在说到韩府的时候说过,北城是京师富贵之地,举朝六成以上的权宦与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

按位置论,从东向西,以玉玑坊,钟台坊,金乌坊为最佳,紫云坊,玉带坊,五羊坊为其次,余者再次之。

韩府都能在钟台坊的鹿儿胡同拥有那么大一片地建府,当年以赫连王身边第一谋士在京开府的张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御赐的选址就在一等一的玉玑坊,距皇城不过三里,左首是亲王府,右首是国公府。

整个玉玑坊就只这三府,门前的大道可容凯旋的将士齐头通过。

戚九将马车停在张府大门对面的小胡同口,沈羲由裴姨娘伴着坐在车内没有掀帘,除去外头传来的车轱辘声,车厢里静得像无人存在。

但是即便不掀帘,她也能准确地说出来周边的景物。

十六年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磨除?

她甚至还说得出她离开之前大门口的红梅花开得如何?

记得搁在垂花门下的木屐该换了,因为已经不大跟脚。

她房里的水仙正打着满盆的花苞,她让丫鬟将它们搁在暖阁里,曾经估摸着,等她上香回来之后它们必然已经盛开了。

但是眼下,街对面的大宅子在这下晌的残阳里静得像座巨大的孤坟。

高大,宏伟,但是四处写满了沧桑与颓废,从前门庭若市的张府大门,朱漆早已在风雨里剥落。

门檐下两只大灯笼,如今只剩下颜色褪尽,并且残破得只剩骨架的残骸。

门下红梅树早已经比起昔年她在时粗壮了一大圈,但是在无人修剪的情况下肆意生长,已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而远远望去才能见到的东西两侧的宅子,那时候同样显赫的秦室亲王府与国公府,如今门下依旧人流如梭,已然有了新主人。

“韩若矩在周军攻打燕京时出过力,又因为温婵是张家的养女,因此张家宅子自打定国后便就赐给了他们家。

“但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住人。”

裴姨娘透过薄纱望着对面宅子说道。

她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是从她对温婵的称呼看得出来,她对张家这位姑太太也是极为不齿。

沈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温婵是张家的养女,韩家又成了大周的走狗,这宅子赐给他们显然顺理成章。

至于一直没住人,自然是因为温婵心里有鬼。

她凝眉道:“温婵后来见过你么?”

“没见过。”她摇头道,“奴婢六岁进入张家,呆了九年,那九年里,温婵回张家来的次数极少。

“倒不是她不想来,是老爷太太都不大想见她。

“老爷面上的说法是睹人思人,因为她与昔年的盈姑小姐极为亲近,老爷说看到她便会想起早逝的妹妹。

“但后来奴婢又听奶奶偶尔提起,说是太太说过这温婵不是什么好人。

“果不其然,张家全家覆灭,韩若矩不但帮着拓跋人打赫连人,她温婵自己也享着大周诰命!

“在张家读过多年书的韩顿还在大周朝廷里耀武扬威,对拓跋人大肆掠杀赫连人的事置若罔闻!”

第209章 都是路过

她务自说了会儿,回头看到定定望着她的沈羲,才又想起她先前的问话来:“奴婢自进了沈家便极少外出,她自是没见过奴婢的。

“就算是见到,昔年因为少回张家,也不会认的出来。

“而韩顿虽然在张家日子不少,但张家规矩可严了,他一个外男也进不到内院,因此也不认得我。”

何况这些年忧苦缠身,她面容也有改变,谁还会记得亡国之臣府里的一个丫鬟呢?

沈羲点点头,仍说道:“虽是如此,却切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还是尽量呆在沈家别出门。”

裴姨娘这里应下。

沈羲略沉吟,到底将车帘掀开,弯腰下了地来。

眼前的陈旧沧桑无可阻挡地涌入眼帘。

隔街的梅树上,早年她戏耍时划下的刀痕已经长得比她门楣还高了,并且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瘤子。

哥哥张煜不想见温婵,阿善的妻子也说过温婵不是好人,韩家与张家关系不如想象中亲密,这与戚九所说的倒是一致的。

这则说明张家对温婵有了提防。

那么这提防来自于哪里?

温婵没有那么大本事,在杀了她之后还能有余力对张家下手,且她也没有这个必要。

再者张煜又提到“睹人思人”,那不妨可以猜测,张家对她的提防很可能是源自于她当年的死因……

难道说,张煜果然曾怀疑过她的死与温婵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立刻采取措施?

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她,就没有放过她的任何道理。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下手?他是有什么顾忌,有更多的考量,还是纯粹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是她?

“有人来了,走吧。”

戚九悄声道。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深看一眼这败落清寂的门庭,便转身准备上车。

然而脚还未抬起她忽地又顿住,扭头往对面梅树下看去。

树下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骑,枣红色毛色如丝缎的汗血马上,端坐着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身着青衫的他面朝大门而立,如同方才一眨眼静立在树下的一座玉雕。

沈羲心下微动,贺兰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屏息半刻随即走过去:“贺兰先生?”

贺兰谆身子微顿,接而回头,那双蕴含着山水的双眼里还留有一丝残余的深凝。

但很快,他脸上浮出春风:“沈姑娘。”

沈羲颌首。

他下了马,立在马旁,后方这宅第衬着他,恍惚间是昔年徐靖牵着马儿站在这里等她。

时光没有远去,斯人也未曾消逝。

中军衙门里坐着的是他,张家宅子外头凭马静立的人也是他。

仿佛她只要开口唤一唤,对面的人便会立刻带着埋怨地走过来:“你怎么才来?”

“姑娘?”

他在唤她。她垂眸,定定心神,抬头时目光仍落在他脸上:“不知先生如何会在这里?”

贺兰谆显然一直在看她,闻言也只是将神色放得更柔和:“我去韩家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爱花,便想顺道去前面街市买些花卉。

“正巧路过韩家这废宅,蓦然想起这还是前朝太傅张子介的府邸,就顿足看了看。”

他面色坦荡,流利自如,端底称得上风光霁月四个字。

沈羲目光移开他的脸,看向他身后的大梅树。

那树上的瘤子,是当初她和徐靖比身高的时候刻下的痕迹。

张煜那会儿总说她矮,徐靖就安慰她说一点都不矮,然后给她量身高的时候故意往上多刻一截。

她现在的身高与张盈差不多,比面前的贺兰谆低了大半个头,站在萧淮面前,头顶就只及他下巴了。

贺兰谆见她未语,面上也起了些许探究:“不知姑娘又如何会在这里?”

“我也是路过。”沈羲道。她抬头道:“先生与韩家老夫人,莫非很熟?”

贺兰谆望着她,扬唇道:“奉王爷的命,贺兰在老夫人面前执晚辈礼。”

沈羲微愣。

燕王要他去温婵面前执晚辈礼,那就是说没考虑让萧淮去的了?不过傲气如他,也是不可能答应做这种事的。

只不过昔日苦恋着徐靖的温婵,被跟徐靖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贺兰谆尊成长辈,她笑得出来吗?

她定在秋风里,扯了扯嘴角。

贺兰谆目光并未离开过她,只是片刻过去,那双眼神也染上了秋色,变得幽深而悠远起来。

“不知先生急不急着去韩府?”

她忽然抬起头,明亮双眼如掀去罩纱的明灯,也如点缀在夜幕的晨星。

他扬眉。

“难得在这里巧遇,倘若先生不急的话,我知道街头有家老字号茶楼,我请先生吃杯茶!”

她扬唇笑起来,乍见时笼罩在她周身的那丝孤清,在这一笑之下溘然消去,她变得明艳又活泼。

他微笑,翻身上了马:“走吧。”

街头不只有老字号茶楼,还有老字号银楼,绸缎庄,胭脂铺子。

裴姨娘呆在车里始终不露面,她与戚九呆在楼下,沈羲则与贺兰谆上了二楼雅室。

房间是贺兰谆挑的,他竟然也是这茶楼的熟客。

窗外一棵水桶粗的桂花树,亭亭如盖铺满了大半个四合院,香气如潮水涌进窗户,省去了一切薰香。

贺兰谆点了龙井,给她斟了茶。

进入茶室的他较起平时,看起来沉静了些,恍惚之间似有心事,但是对于周遭一切动静又尽收于眼耳。

如此机敏而稳重,使他身为王府掌宫大人的气势便于无形里显露出来几分。

他不如萧淮强势逼人,但自有一股慑人的力量。

“贺兰先生不像是北地人,不知道祖籍哪里?”

傍晚的空气略显清冷,此时季节,已能看得见茶水腾起的白雾。

沈羲在茶汤氤氲里进入主题。

贺兰谆执杯扬唇,一双眼于不经意间明慧撩人:“沈姑娘何以关心这个?”

“我是觉得先生风采过人,倒不像是行武之人,而颇像是江南一带的世家子弟。”

江南是赫连人的发源地。徐家虽然数代行武,但是身躯骨骼仍然不如北地人粗壮。

贺兰谆的身材既具备行武者的精瘦颀长,又具备文人的优雅流畅,是可以作为说辞的。

第210章 也是刺探(宙小眉仙葩+1)

“外间关于我的来历应该传说很多。”贺兰谆轻晃着杯子,目光瞥着窗口淡淡道。

“在下是北地人,战火未绝的死人堆里,王爷捡回来我一条命。”

说着他又扬唇望向她:“我记得在刑场那次,姑娘曾盯着在下看了好久,姑娘莫非认识我?”

“不……”沈羲摇头。

她认识的是徐靖,不是他。

但他这么一说,她倒不能确定起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如果确是燕王在征途中救回来的,那算起来那个时候他也还只有几岁。

几岁大小,按理说自己姓什么,父母亲是谁都是清楚的。

但燕王是从南往北打,那么即便他是徐靖后人,可几岁的他何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燕王视野,也耐人寻味。

关键是徐靖还已经死了……

“那就是,姑娘有故人与我长得相像?”

做为名声并不逊于萧淮多少的王府掌宫,细心机敏也是必备技能之一罢?贺兰谆接而又扬唇问起。

他点了两碗汤圆。正用小银勺挑了些桂花末洒在汤碗里,把其中一碗推过来。

沈羲接着碗,思索着道:“贺兰是先生的家族姓氏吗?先生可还记得您的家人?”

“我遇见王爷的时候是六岁。还记得一些。”

他慢吞吞搅着汤里的桂花,笑望着她道:“贺兰是在下的姓氏。

“在下的老家在徽南一个叫做陈田的小镇子,关于这层,王爷昔年已经着人带我回去证实过的。

“但是可惜,在下仅存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房里也已经倒塌。

“我无处可去,于是又返回王爷身边,从此追随于他。”

他语速平稳而且目光坚定,神情从容自如,仿佛这段记忆的确已经遥远并深深尘封起来。

沈羲沉吟未语。

燕王那样的人,自然不会随便将人留在身边收作心腹,该查的自是会调查清楚的。

只不过她却吃不准他与徐靖相像真是巧合,还是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跟徐家有什么关系。

伙计又上来两盘佐茶点心。

贺兰谆望着她并未曾动过的汤圆,将盘子又轻推到她面前,忽而岔开了话题:“王爷回了朝,姑娘与世子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关于媒聘,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

有了赐婚圣旨,提亲不过是个过场。

介时这操办婚礼的事,自然也是由他一手主持。

但是这当口跟她提及这档子事,他是为尊重她的意见,还是为刺探她的心意,他自己竟也不得而知。

沈羲听到这里蓦然抬了头。

他盘腿在几案这边,一面支肘拨弄着银勺,一面看着她写上了错愕的这张精致的脸。

“我恐怕世子不会想那么快成亲。”她说道。

他纹丝未动望着她。

沈羲斟酌着:“先生也知道世子求这桩婚约是在什么情况下,坦白说,我当时听说韩老夫人要把我赐婚到西北,情急之下便寻上世子求助。

“世子当时出于冲动,所以求下这桩婚事,但实际上,这并非我与世子的本意。所以,世子目前也并没有成亲的打算。”

按理说,燕王父子关系若是正常,回朝之后则一是谢恩,二是寻沈若浦登门先聊个几句。

但燕王回来这几日,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是萧淮着刘凌来让她避着燕王。

虽不好说燕王是不是反对这门婚事,但起码,他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欢欣,便可见萧淮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高调行事。

而她又何尝希望高调?

外人面前她还可以笑而不语装一装,但是在王府的人面前,她自然要与他生出些默契。

作为燕王的掌宫大人,问及她这些,自然也不过为刺探虚实罢了。

贺兰谆望着她久久未语。

直到沈羲在对面咳嗽起来,他才垂眸抿了口茶:“你是说你和世子之间,并非因为——”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有些话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挑明来说,到底不敬。

“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沈羲索性不遮不蔽:“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世子私下里也不是很熟,怎么可能会有私情。

“自皇上赐下婚约,我也才敢勉强以被赐婚之身份自居。如今诚惶诚恐,相信世子也并未十分重视这婚事。”

不重视御赐的婚事,这可是要获罪的。

但是,贺兰谆是燕王的人,因言语而获罪的事倒可放心。

屋里变得有些静寞。

一阵风将些许落花送进来,风景悄然变得怡人。

萧淮在小胡同别院,倾身坐着不知已有多久。

他这样坐着有多久,侍卫在面前躬身立着便就有多久。

而他脸色恍如秋色。

侍卫习武十六七年,这当口,却忽然连说句囫囵话的底气也没有。

这样的气氛太过压迫人,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报讯正不正确。

萧淮如入了定一般静坐半晌,忽然收了收势。目光清冷到谁也不看,只拂了衣袖:“备车。”

“时候不早。先生还有事要办,我就不耽搁您了。”

沈羲招来伙计付帐。

她其实还有许多疑问待解,比如燕王与萧淮的矛盾,比如他与温婵相熟到什么程度。

但他明显不是任她予取予求的人,不到合适的时机,他若不想说,她应该什么都问不到。

“但愿日后还有机会与先生倾谈。”

贺兰谆跟伙计打了个手势,瞅她两眼,扬唇回应:“你有空就好。”又道:“帐我付了,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

沈羲闻言微顿,最后也释然。

这里下了楼,戚九已驱车上来。

贺兰谆看着她登了车,随即上马出街。到了街口微顿,才又驾马而去。

戚九将车赶出来,到了门外忽然又走不动了。她略停了停,然后回头掀开了帘子:“姑娘!”

车帘开处,苏言正出现在视野里。

车厢里刚刚才准备放任神思的沈羲蓦然看到他,也是愕了愕。

再下意识看向他身后,便见不远处街对面停了架硕大马车,这架势一看,根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少主请姑娘移步相见。”苏言道。

第211章 不许负我

沈羲不知道萧淮怎么会跑这里来?他来这里干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有多久。

她迟疑片刻,然后下了车。

走到对面,车厢里放了窗纱,在暮色下更显发暗,但却能看到坐在内侧的他,一身清冷,一动不动,像只蜇伏的兽,也像尊沉默的神祇。

气氛莫名凝重,沈羲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你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暗光里响起清冷的声音,那嗓音微哑,如经年未启的古老的门。

沈羲蓦然顿住。

未等她说话,一只铁臂忽然伸过来,一把将她拖到里侧坐着。

独属于男人的气息包围了她周身。

她左肩紧挨着他臂膀,而他脸停在她上方,沉缓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与颈窝上,额角距离他薄唇也不过一寸距离。

她胸口紧绷,强行控制着心里的狂跳:“世子无礼了。”

萧淮冷笑,右手粗重地往她嘴角抹了一记:“那我们贺兰大人是不是很有风度!”

沈羲被他手指撩得满脸通红,着力退开些,与他拉开距离。

“我与贺兰先生,不过就是喝了两杯茶。”

至于这样生气?

“那怎么从来不见你请我喝茶?”他嗓音也阴冷,目光也凉飕飕的投过来。

她抿唇将脸撇开,尽量从容地道:“只是刚巧碰到了。而且我不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我有行动自由的。”

“你的自由可不包括接受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男人!”

沉缓但不容拒绝的声音进而充斥在车厢。他眼里可容她一点狡辩的意思都没有:“这句话,你得像记住我的名字一样记在心里。”

气息毫无遗漏压过来,他的脸也近到她有些失焦。

眼下的他全身上下都布满危险气息。

沈羲微恼。

她缓缓深呼吸,竭力稳住心神:“说什么接受他,你在侮辱我!

“大周律法可不禁止有了婚约的男女在外保持正常交往。

“何况我与他光明正大,就是被言官瞧见也没有失仪之处,你没有权力不许我见客。”

“律法不禁止,我禁止!”

萧淮手下用力,冷眼望她:“你可以负尽天下,包括江山社稷,礼法规矩,一切都准,就是不能负我。”

“萧寄寒!”沈羲后槽牙险些咬断!

“叫五郎!”他不由分说,“从现在起记住,你未婚夫乳名叫五郎。”

沈羲怒从心中起:“我要解除婚约!”

见过不讲理的蛮子,没见过蛮到这样地步的蛮子!

“你自己去宫里说。”

“那你杀了我!”

“从我放你开始就没想杀你。”

沈羲彻底无语!

——简直不可理喻!

她挣扎起来,萧淮眯眼望她半晌,倏地把手松开。

她便也倏地倒跌在地下,好在地上铺着长毛绒毡,倒还不曾多么疼。

她爬起来瞪他,抚着被抓疼的肩膀,一颗心似有火烧。

“回去!”

他发话,马车便就往前驶动起来。

沈羲立时瞪他:“去哪儿?”

“回家。”

沈羲心下忽的漏了一拍!

回……家???

街对面目不转睛凝视着这边的戚九见状,也立刻赶车跟了上来。

裴姨娘惊问:“萧淮想干什么?”

戚九顺势往街口看了眼,沉吟道:“应该不会有事,先跟着瞧瞧。”

两辆马车前后有序驶出大街。

街口牌坊下,贺兰谆静坐于马上,望着快速驶远的大马车,若有所思凝起了双眉。

马车穿过玉玑府,又通过两条小胡同,竟然从鹿儿胡同出来,而后从大柳树下的小胡同拐了进去。

戚九他们却被苏言挡了下来:“二位请先回府,姑娘有我们世子在,在下担保不会有事。”

戚九与裴姨娘互视,没说什么,只将马车改道,驶到了稍远处停下来。

进了胡同尽头的别院,萧淮一路拽着沈羲走向后院。

到了座挂着漱雪斋匾额的院前停下,他又踹开房门将她拽了进屋,直到过了帘栊才撒手:“哪做错了,给我好好反省!”

沈羲又滚落在软垫上翻了半个跟斗,然后还没等说话,门就啪地一声关了,人也出去了。

“萧寄寒!”

她爬起来扑过去,门外站着两个侍官,脸上跟抹了油似的猛一下就飚出一脸笑来,但脚步却是也极默契地横在了门口,——这是堵着她不让出去了?

萧淮阴着脸出了庑廊,直走到一院之隔的书房才停下来。

苏言堪堪从门外赶到:“消息回来了。

“林霈是姑娘主动着人请过去的。因为见面是在沈家,也怕问多了到时惹姑娘不快,所以具体什么事打听不着。

“不过,从姑娘见过他之后不久又去往玉玑坊来看,应该是寻林霈有要紧的事。但是姑娘对林霈,似乎并没有存什么好感。”

萧淮扭头看他,脸色稍缓。

苏言便又说道:“林霈出沈家时面色不佳,姑娘出府时也只带着位嬷嬷与姨娘。连丫鬟也未曾带。

“林霈所说的事情应该是姑娘急于打听的事,不过属下方才派人去问过,他只字未吐。只是言语之间似乎把赐婚的事怪到了姑娘头上。”

萧淮将将才好转的脸色又阴沉起来。

苏言略略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说道:“倒是没听说他打算如何。只不过姑娘跟他打听事情,而他心存怨念,属下担心或许会给姑娘招来隐患。”

他们若真想从林霈口里挖出消息来,可谓不难,但是沈羲从未跟萧淮提过这一桩,他们也不便用强。

毕竟如今失措的那个是他们主子,不是人家姑娘。

别看他刚才耍尽了威风,可倘若沈羲真问起责来,他多半也扛不住——他们晓得的。

而到时候较起真来,他不又还是会故伎重施,甩锅给他们?

板着脸的萧淮跟他想到了一块。

别看沈羲在他面前各种捧着顺着,但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什么该舍,什么不该舍,她全都清清楚楚。

她不曾告诉他事情多了去了,主动接近韩家的事情,她会那么多本事的事情,还有宫宴上窥得刺客先机的事情,哪一桩明明白白跟他交过底?

可他虽然有疑,却也不想深究。

他怕她好不容易在他面前伸出来的这截爪子,会因为他的挖掘又敏感地收回去。

他又何尝在乎她私下里做些什么?只要她不玩火就成了。

第212章 心荡不安

林霈这里,他同样不能不顾后果。

他脸阴了会儿,问道:“林家几个孙子?”

“共五个。不过长房只有他一个嫡孙,另有两个庶孙。”

他摆手道:“杀了。”

苏言略想,又道:“不过林钧韬的长子林涓已经死过个嫡长子了,此子殒命于沙场,而他与夫人丁氏人品倒也算端正。”

萧淮倏地转身:“那就也送去大营,划在王府直属将帐下!”

划在王府直属将领帐下,也就等于被他的人终生监视。

他依旧是大周的臣子,依旧可以为国尽忠,依旧立功赚升迁,也依旧是林家的嫡长孙。

但是没有他燕王世子的命令,他休想再有机会回京师搅浑水。

苏言称是。

萧淮眉眼深深,又道:“贺兰谆呢?”

贺兰谆已经回到燕王府。

玉阑殿里已经掌了灯,侍官要传膳,被他摇手制止了。

下晌在茶楼里虽然并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但此刻却也不觉得饥饿。

他停在圆桌前,翻开杯子倒了杯冷茶啜着。

秋风穿过窗户扬起了帘幔,他望着静寂的屋里,神思有些恍惚。

“大人,王爷那边来人相传。”

侍官撩开帘幔走进来。

他瞳孔倏地收缩,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燕王正在抱剑台上练功。

直到他练完整套十八般兵器,贺兰谆才走上前:“王爷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勉,武艺愈发精进了。”

燕王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说道:“你若能像本王这般勤勉,又何至于被淮儿逼到丢了剑?”

前两天夜里,萧淮出了承运殿便在他玉澜殿里跟他出了手。

贺兰谆微顿,赧笑着垂了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燕王慢吞吞喝着茶,说道:“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贺兰谆颌首,说道:“有些眉目了。

“属下今儿碰巧在街头遇上了沈姑娘。

“沈姑娘亲口所述,她与世子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韩家老夫人的逼迫而无奈求助到了世子头上。

“碰巧世子也恼着韩家,因此便就有了这赐婚圣旨。”

燕王擦了脸,目光投向他。

他又颌首道:“不管怎么说,韩家的确因为这件事情正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是么?”燕王正挑了把长戟在手,漫声道:“这倒是难得。”

贺兰谆不置可否。

燕王把那长戟仔仔细细看过两遍,插回兵器架上往外走去:“过两日约约沈若浦,请他有空到府里吃茶。”

小胡同别院这边,被困住的沈羲席地坐在东边锦垫上,背抵矮几,沉凝着出神。

既是出不去,她也懒得反抗了。

她脑子纷纷乱乱,还不能迅速地腾出地方来顾及眼前事。

徐靖与贺兰谆的瓜葛,温婵嫁给韩若矩究竟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张煜既然已经提防着温婵,那么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没有直接采取行动?

以及还有,温婵在杀死她之后,对张家又是怎样一番说辞?

又及,林霈所说的,与沈崇信在雪地里交谈的密友又是谁?

但是这所有的疑问都不是凭她动动脑子就能得到答案的。

她眼前还浮现着张家宅子所呈现的颓废。

半生过去,人是物非,她还是当年的张盈,家却不是昔年她的那个家了。

即便她还是张家的小姐,要想再以张家小姐的身份回去,去推开那扇门,却是难乎其难。

这座宅子于她来说承载着双重意义,张盈的灵魂与缓缓的身躯,共同构成了如今的她。

她仰头望着雕龙画凤的藻井吐气,后脑勺抵着几案,安静的气氛令她全身放松,倦意袭上四肢,闭上眼,而体内又渐渐涌起一股劲。

也不知道戚九和裴姨娘她们如今在哪里?

她不应该在这里呆下去,她应该去寻萧淮让他放了她……

他这个人只管吃醋,哪里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办!

只是起身到一半她忽然又停下来。

她被吃醋两个字给震住。

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在吃醋?

她重又坐下来,双手捂住脸。

掌心还残留着他衣衫上的香气,恍惚间如同他仍在眼前。

“你可以负尽天下,就是不能负我……”

“你未婚夫的乳名叫五郎……”

她略有些烦躁。源于内心控制不住的一些情愫。

有些东西已经遮挡不住。

近来她常想起他。

被人提及赐婚的时候,在林霈在她面前展露出让人倒胃的一面的时候。

她已经会不知不觉拿人与他比较。而他明明霸道蛮横又凶狠自大。

她很烦躁。

房门吱呀响起,侍官走进来:“少主请姑娘倚兰院相见。”

她一骨碌爬起,在晚风里定了定心神。

原来倚兰院是他的书房。

她跨进上回他涮羊肉所在的抱厦,侍官们便全退了下去。

屋里四角大烛台上点起数十枝长烛,屋里亮如白昼。

穿着玄色蟒袍的他盘腿坐在长案后,惯性地蹙着眉头,垂头在成堆的军报上写着批复。

布满着认真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却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是当时他坐在秋千架上,她那一眼之下赫然望到的惊艳。

“想好了吗?”他拿开批完的一本折子,搁笔的当口瞅了眼她。

她走过来凝眉望着他:“我认为我没有做错的地方。分明是你不讲道理。我有自由见客的权利!”

萧淮剜了眼她,收回目光又翻开本折子。

“林霈三日后会启程前往左军营。没有我的命令,也除非我死,否则他这辈子也别想回京师来。”

说到这里他又从折子后瞪她:“你若是还有什么体己话想跟他说,可得抓紧。”

沈羲无语,抿唇道:“我与他没有什么体己话。”

非要这样说他才高兴么。

但是再想想,她又不由往他看过来。

林霈若去了左军营,那倒是去掉她一块心病了……

此人杀了稍嫌过份,放在跟前又难免惹事,放去大营里,倒是可免去心头隐忧。

她心里略为宽松。

不过再一想,林霈被发落成这样,那贺兰谆呢?

“贺兰谆又怎么样了?”她上前问。

他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她并不希望他会因为她被针对。

第213章 我不在乎

萧淮心头略恼,抬头道:“你倒是挺关心他!”

沈羲抿抿双唇,走到他侧首跪坐下来:“世子会把他怎么样?”

萧淮看到了她眼里的关切,脸色也跟着发寒:“杀了!”

沈羲蓦然无语,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她虽然知道贺兰谆是燕王心腹,他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可是他眼里的阴狠却不能不让她相信他对他起了敌意。

贺兰谆只是王府属官,而他是燕王独子,他若真处心积虑要杀贺兰谆,贺兰谆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她好不容易跟贺兰谆搭讪上,怎能因为这个而前功尽弃?

眼下跟他讲道理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误会都必须得解释清楚。

她匀了口气,尽量放缓声音道:“我真的跟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刚好遇到他,就约在附近喝了杯茶。

“跟他打听了几句他的来历,他也跟我打听了几句赐婚的事,但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奉了王爷命来刺探我的。

“除去这些,别的我们什么都没说。”

萧淮望着她竭力表现着顺服的样子,心里一寸寸发凉。

“你担心他被杀,所以不惜在我面前委屈求全吗?”他伸手托起她下巴,声音慵懒但清凉,“你这么主动护着他,可见是很中意他了?”

沈羲蓦地被他目光刺疼:“我不喜欢他。”

如果他指的是那种情份的话。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凑近她,烛光下双眼深不见底。

沈羲望着他,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怎么证明。

这种事情,她没有办法给他证明。

“那就滚!”

萧淮屏息半晌,倏地收了手。

沈羲望着他不余丝毫温度的脸,定了半刻,也站起来。

气氛陷入僵滞,两个人都如同成了石雕。

案上烛芯啪地炸开朵花,沈羲回神,她抓了抓裙摆,深施一礼,出了门去。

萧淮再没有看她,扭转身拿起折子,继续往下看起来。

门外更深露重。

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飞舞。

沈羲畅通无阻到了院门外,没有遇到传说中三重关卡的侍卫与弓驽手。

她仰头吐了口气,在门下抱紧双臂望着天幕寒星。

将近中秋,月光亮起来,但天气渐凉,四面早就没有了人语声。

月光下树木在随风摇曳,带着清寂的落叶。

墙下秋千上也铺上了叶子,一错眼,仿佛仍能见到初初见他时他的样子,他头抵绳索,披散着长发,趿着布鞋坐在上头。

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惊愕却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转眼出现在赌坊,在刑场上,在衙门里,在玉器铺子中,每一面都精明强悍。

初初的每一次见面都是片段,直到后来——她也记不清什么时候,才开始连成一个段落。

她在他曾替她上药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捡起一片叶子,拢嘴吹着。

四面安静,很适合独处。

昔年徐靖登门求亲,肖氏问她喜不喜欢她,她说喜欢。

徐靖爽朗又热情,时时惦记她。

她想要小鸟他便上树给她捉小鸟,她不想学琴,想偷跑出去玩,他便赶着马车在后墙下等着她。

跟他在一起反正她绝不用担心会闯祸挨罚,她怎么会不喜欢?

她很安心地和徐靖在一起。

但是如果徐靖让她滚,她也许不会难过,而是会反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倒追着他滚。

她不知道萧淮与他在她心里竟有着这样的区别……

她抬起双手,又把脸捂起来。

又摇摇头,似要将这些都甩去。

裴姨娘和戚九眼下一定还在等她,理智告诉她应该就这样离去,赶紧跟她们回去继续走之后的路。

但她两脚又迈不动,她的心还在这里。

她无法确知他怒意背后的含义,是真的舍弃,还是因为患得患失。

她放了手,眺望四处,又舒了口气。

她不能走。

倘若就这么走了,她更不知道回头该怎么来圆回与他的关系。

而这婚约无论如何受惠的也是她——是的,就当作是看在婚约的份上好了。

她站起来,拂拂裙摆,转身又推门走了进去。

她走了多久,萧淮盯着手里的折子就已经有多久。

苏言望着他,眉头也凝了已有多久。

屋里空气如同结了冰,也没人敢破开。

忽而间侍卫走到跟前来,小心地觑了眼屋里,而后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他顿首半刻,便就挥挥手让他退下。

接而再默半刻,他到底走到书案跟前来:“王爷召贺兰谆问了话,贺兰直言说在街头遇见的姑娘,并且姑娘亲口所述,与世子的赐婚纯属意外。

“现如今王爷已经交代给他,让他去安排请沈侍郎不日进王府喝茶,想来是商谈媒聘之事宜。”

折子微晃。

苏言看了眼他,接着道:“可见,贺兰谆见姑娘,确实是奉王爷之命去探底细。”

结了冰的屋里开始有气流波动。

案前那身影微垮,脸也抬起来。

苏言有些不敢看,毕竟他眼里的情绪连他也极为少见。

“苏大人……”

门口侍卫又小声地唤起来。

他没料到萧淮与苏言同看过来,连忙又道:“沈姑娘回来了。”

萧淮整个人又凝住在那里,目光绕过一切障碍往门口看去,门下沈羲单薄得如同片落叶,门开时秋风卷起她裙裳与长发,像是忽从天降。

苏言等人迅速退出。

手里的折子忽然拧成了团。萧淮垂了眸,慢慢地拿袖子盖住手。

沈羲打定了主意,进门沉了口气,便镇定地走进去,低眉顺眼跪坐在他跟前:“世子,我错了。”

无论怎样都好,如果是认个错就能解决的事情,她没有道理将它弄得复杂。

萧淮屈腿斜坐在地上,目光似粘在她身上。

面前的她端正而冷凝,没有素日的狡黠,更没有了先前与他顶嘴时的气怒,甚至是跪坐的位置,也比往常远了两尺。

他看着前方,心里如有刀划过。

端起面前冷茶,含了一口在嘴里,来不及体温捂热,已咽了下去。

“用不着特地回来认错。反正我也不在乎。”他说道。

第214章 是我错了

沈羲讷然无语。

她咬牙略想,又说道:“那我把咱们的契约再延长十年。”

萧淮身形未动,唇角有了冷笑。延长十年,也就是说还是没把这婚约当真了?

谁稀罕她的什么契约!

他拍了杯子在桌上,瞬间桌上多出一堆瓷渣。

沈羲心头微凛。

“沈羲,你是不是没有心。”他冷眼望着前方,薄唇抿得铁紧。

他支肘斜坐的样子冷漠像石雕,而隐隐环绕在他周身的怒意又使他看起来像只压抑的兽。

沈羲没有动。

望着他侧影,她忽然想起了表姐肖皇后。

她记得肖皇后说过,她觉得皇上最吸引她的时候,是他埋首于政务中的样子。

她的男人心里装着天下,而她的心里则装着他。

她说这话时的骄傲,恍若就在眼前。

后来她常常回想起面前这人的时候,反而也并不是他的凶狠和暴戾,也不是他宝马长啸疾驰入天下人视野的威武霸气。

而是他身披银甲,带着倦色,边拿折子边举箸,忙到只能抽空垫垫肚子时的随意到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不会知道他那么狼狈的样子,却出其不意地印在她心里。

她又怎么会没有心?

他的骄傲他的口是心非,他这一身的臭毛病,她不知不觉都肯惯着他。

她也不觉得憋屈,肖氏说过,真正的贵族,是有傲骨而无傲气。

“既然我没有心,那我走了。”

去他的婚约吧!

既然不在乎,那她再也不回来了!

她爬起来。

一只手蓦地将她的手攥住!

她扭头,这人仍然没看她,绷脸坐着望向前方,透着十分隐忍。

肖氏教得出贵族,却教不出四平八稳的淑女。

沈羲幼时也借着舅舅在国子监任职的便利,去偷看过美男子。

也曾看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但她这样的面对一个男子,是头一回。

她在他面前有许多头一回,屈服,顺从,亲近与被亲近。

有东西在试图撩开她着力掩盖的情愫,她竭力按住,而它狡猾得很,逼着她不能不正视。

萧淮手未动,身子也未动。

内心却如烈油烹淋。

他何尝是真气她,不过是想逼出点她的心意来罢了。

他恼恨这种抓不住她的感觉。

她的慧黠果决,她的冷静胆气,都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优势于她来说都可有可无。让他觉得如果没有他,她一样能活得很好。

旁人求之不得的世子妃身份,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要紧,他知道,她是真的不怎么看重这身份。

所以偶尔他会暗地里庆幸她有着这身不能暴露的血统,如此才能使得他有了被她依赖的机会。

他知道他的醋意和霸道,都不过是在展露出他的患得患失。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世上也只有这样一个她。

她不知道她的一个转身,就已抵得上千言万语,他哪里还曾生什么气?她哪里还需要认什么错?

“一阵冰一阵火的,你是想磨死我么?”

他抬眼看向她,一张脸俊如雕塑,手下越攥越紧,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手揉碎,声音却哑到快要出不来。

沈羲忍痛不理他。

他将手松了松,才发现触手一片冰凉。

再摸摸她手臂,也凉得像被水泼过。

他不由分说将蟒袍脱下裹在她身上,领口收得密不透风:“宁愿赌气吹风,也要跟我施苦肉计呢?”

“谁叫你乱生气。”沈羲莫名委屈,眼眶酸酸的。

他凝眉望着她,拿掌心将她眼泪抹了。

一腔恼意全化成水,吐出来的话哪里还有什么横行气势:“是我错了。”

她只要回来,那么所有的不是他都心甘情愿揽下了。

沈羲撩眼:“什么?没听清呢。”

“我说我错了!”他腾出一手揉她的脑袋:“再淘气试试。”

沈羲扬眉吐气地吸了吸鼻子。

他眉眼渐深,将她扣到怀里暖着。

苏言走到门下,见状下意识后退。但终究是退不得。

他道:“少主,姑娘府上的马车,已经在胡同口催请了。裴姨娘说,如果再不放姑娘出去,她们就要闯进来了。”

沈羲直起身。

萧淮看了眼她,将她肩上袍子拢好。

戚九听到胡同口传来动静,立时跳下车。

裴姨娘几乎是蹿出了车门,看到伟岸如山的萧淮身旁,立着的沈羲安然无恙才总算松了口气。

目光落在她身上披着的绣着耀眼金色蟒龙的衣袍上,她又忍不住惊了一惊。

萧淮直接将沈羲抱上马车。

“明儿到铺子里来。”他低声道。

沈羲没答应。明日她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又怎来得了。

“那就后日。”他箍紧她肩膀,不容她再推。

她好歹点了点头。然后把袍子取下来:“衣裳。”

这蟒袍是朝服,按规制,乱穿的话要被言官弹骇的。

“穿着。”萧淮将衣裳重又裹回到她身上:“夜里冷。”

嗓音还是嘶哑的,但是透着不容拒绝。

沈羲从了。

马车声嗒嗒地远去。

他这里翻身上了苏言牵来的马,远远在跟在她们车后,直到望见他们入了沈府地界,才打马离去。

月凉如水。

路上裴姨娘频频盯着沈羲身上的衣袍,眼里忧虑去不尽。

沈羲虽然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等到进了抿香院,她才停在庑廊下说道:“没有姨娘想的那么严重。”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裴姨娘深深凝眉:“燕王府的人终究是我们招惹不起的,你真确定要嫁过去?”

她略静默:“成亲的事还早呢。”

裴姨娘拉起她手来,叹道:“姨娘什么也不图,就图你这辈子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沈羲点点头,回握她的手:“我们都会的。”

沈羲或许并没有想裴姨娘那么远。

她想不到一辈子那么长,不过心底有些东西已经有变化了。

要说她对未来日子有多少信心么,并没有,毕竟她如今还是靠着沈家和萧淮的余荫在苟活。

她不像沈嫣,她能看到后头的事,可以按步就班地活着或者做着改变。

她看不到,只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摸着石头过河。

可这有什么关系,她不需要用看得见的未来给自己壮胆。

萧淮的衣裳她拿来洗好,不敢放出去晾,只能搁在薰笼上烘着。

也给他薰了香。

拣香的时候,顺便给他另拿出搁香炉的,放身上的,薰衣服的各种用途的来。

等到都弄好,她便将衣服连香一起拿包袱包起来。

————

听说上一章有点虐???

第215章 本事通天(秦小宸灵兽蛋+3)

这一夜自然是没怎么睡。

天明前略阖眼,再起来后眼圈下便就落下淡淡乌青,转头就见戚九抱胸立在窗外不停地觑她。

她微赧,但也顺其自然。

反正脸皮已经够厚了。

早饭后,戚九还在偷觑她,被她叫进来,为自己辩护:“你就是把我脸看破,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而且,就算他是燕王的儿子,是大秦的敌人,我也不会生出负罪感。”

十二年前他还不知道有没有十岁,他又没有参与这场战争。

而且大秦亡国也有它自己本身的问题,就是没有拓跋人篡朝,也会有别的人夺下这皇位。

她只是个想要太太平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顺便把私仇给报了的弱女子,江山的事她扛不起。

如果硬说赫连人是亡在拓跋人手上,可是沈崇信夫妇也是拓跋人,他们不但没有沾上赫连人的血腥,更甚至为赫连人送了命。

再者沈若浦本性也善,大多数人也没有什么大恶。

所以人性的罪恶,又岂与种族有着什么必然关系?

当然,郑太后与李锭屠杀赫连人这件事得另说。

戚九清嗓子坐下,说道:“属下又没有说什么。只是好奇萧——世子是什么时候发现姑娘血统的?你们该不会——”

她比了个暧昧的手势。

大秦都已经亡了,反周复秦这种事不是喝鸡蛋汤,没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与她一个侍卫不相干。

她的立场就是服从身为余数不多的赫连贵族的她,就是忠于她。

既然择了主,那主子就是要进山当土匪,她也会二话不说跟着去招兵的。

沈羲脸上通红,绷着脸走开去:“你好奇的太多了!”

走到帘栊下她又停住脚步,手搭着珠帘道:“既然这么闲,不如去查查温婵?”

当年的谋杀案残留疑问太多。她决定先以韩若矩这边做为突破口,再次撬开温婵的壁垒。

韩若矩身上定然也有猫腻,于是眼下拿回温婵霸占的张家财物倒是其次,先还是要顺着这条线先把温婵和韩家的底给摸清楚。

戚九去了。

沈羲略想,这里又把裴姨娘请来。

“姨娘可记得祖母和母亲说过盈姑祖母过世之后,是怎么定的案没有?”

裴姨娘沉吟道:“我进张家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府里提及这件事的人很少。

“只记得奶奶说过那么两三回,说是姑小姐早起出外进香,在相国寺外后巷里遇上了行刺大臣的刺客。”

沈羲微愣:“张家直接对外说是行刺?”

大秦重礼教,一般姑娘家被劫被行刺这种事都不会直言公布的。

“是的。”裴姨娘点头,“到底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的宝贝娇娇女,老爷太太也爱护这个妹妹。

“据说他们那会儿伤心欲绝,直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凶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不名声?

“当时宫里也下了旨,先帝与肖太后那会儿同时下旨捉拿。

“与姑小姐有婚约的安国公世子即日便领着人满城内外地搜索,这件事情,当时还是闹得挺大的。

“直到大半年后与张家相邻的成亲王幼子也被刺杀,凶手当场捉到,这案子才算是水落石出。

“原来刺客是因为成亲王害死了其手足兄弟,才集结了一批杀手行刺。

“而他们当日误以为姑小姐是亲王府的人,所以杀错了人!”

沈羲目瞪口呆!

成亲王府便是与张家并立于玉玑坊的三户高宅之一。

张家居其中,成亲王府居其东。

在那样天色未明的夜里稍有疏忽的话,的确是有可能会被人认错!

若不是她就是被害死的张盈,不是因为她确实是活生生被温婵拔下发簪给刺死的,她还真就信了……

可是分明她有着最清晰不过的记忆,她分明就是温婵给杀死的,怎么会变成刺客是冲着成亲王府而来?

“难道他们一点都没有怀疑过温婵?”她惊问。

裴姨娘深凝地望着她:“怎么会无故怀疑到温婵?

“当初姑小姐的确是和温婵同去上的香,但是所有同去的二十来个人里无一不受伤。

“盈小姐与温婵同坐的马车最为显目,刺客会冲她们的马车下手十分正常。

“而且重要的是,除死去的姑小姐与护卫下人之外,温婵是受伤最重的一个!”

沈羲脑袋里嗡地响起来:“温婵受伤最重?她怎么会受伤?!”

她分明记得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披着狐皮裘子,头上插的步摇都未曾乱上半分!

她怎么会受伤?!

“这却是肯定的。”裴姨娘道,“温婵后来一些年,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据说伤口还会作疼。

“那时候张家总有宫里赐的御药,韩顿还常来替温婵讨药。老爷和太太也证实,都说是那个时候落下的伤。

“也是看在这份上,当初老爷才答应收下韩顿在张家读书。毕竟张家是不轻易收外来学生的。”

沈羲有些摸不懂了……

这么说来温婵是以苦肉计的方式避开张家对她的怀疑,从而洗清自己的?

“具体是怎样的?她是怎么伤的?”

她深觉这里头猫腻大了。

成亲王幼子必定也是他们欲盖弥彰的牺牲物,但温婵还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去买凶故意刺杀亲王家眷?

裴姨娘眉头已皱得很深:“具体的我并不清楚。

“只是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温婵伏在姑小姐身上昏迷了过去,背上肩上都有伤痕。

“有一刀甚至刺在了肩胛骨上,离心肺距离并不远了,这都是老爷到场亲自看见了的。”

沈羲像是整个人凝固在空中,张煜亲眼看到她受伤,那这伤就假不了了!

亲眼看到她趴伏在张盈身上,而且是背部身负重伤,且同去的仅存的下人那会儿全都已昏迷,又或者不在跟前,这样难道还不能洗脱她的罪名?

这样不但能洗清她自己,甚至还能替她在张家人面前博取不少感激,哪怕是落下些伤,这倒是也值得!

而且不管怎么说,有了刺伤成王幼子的凶手的招供,这案子也算是结案了。

只不过温婵是怎么做到的?

她死前亲眼见到她付了银票给刺客,已经打发他们走了,而她自己不可能从背后给自己几刀!

那就是她除去那批刺客之外还另有安排?

第216章 怎么才来

可是,那毕竟是几刀子,如果这伤能令到张家消除疑心,至少是那些年里没有存疑,必然是不轻的!

她温婵狠得下心这么对待自己?

她又怎么会放心让刺客下手?

她就不怕万一人家索性把她杀了,然后一走了之?

再者,就算是不死,万一伤的重了落下残疾,她还怎么跟徐靖成亲?

虽然最后没嫁成,但她至少是抱着这个心思来的。

“姑娘似乎也对昔年这段知道得挺清楚?”裴姨娘终于把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她呐然未语,一时组织不了语言出来。

不管怎么说,温婵一个人断然完成不了这么大一件事,她定然还有帮手。

而有这个帮手就是扎伤她的人,那么她何以会如此信任这个人,让他在自己身下落下这样的伤,便就耐人寻味了!

这个人难道会是韩若矩?

可是韩若矩……

她下意识甩了甩头。

她直觉韩若矩有猫腻,可她却又抓不到点上……

韩若矩时任五城兵马司下的指挥使,管着京师治安,诚然他有条件帮他,那她是怎么认识他的?……

不不,就算围在张家养女身边的拥趸也很多好了,可为什么是他?

就算韩若矩有能力有条件好了,她这么大胆的念头,韩若矩又怎么会下定决心?

还有,温婵是为了嫁给徐靖以及掠夺她的所有才会杀她的,固然她得到了属于她的一部分东西,可她渴求的徐靖却没有得到。

哪怕就是徐靖断然回绝了她好了,她也没有理由嫁给韩若矩……

再者,就算有韩若矩帮忙,他们又真的具备了这样的能力吗?

她脑子有点乱。

头绪多到忽然间又没了头绪。

如今只能祈盼戚九能快些查出些眉目来供佐证了。

府里在忙着后日沈歆归宁的事,黄氏等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好在沈羲当初未曾扛下这中馈,否则的话她又岂还有时间去见萧淮?

燕王在得到贺兰谆回话之后撤销了对萧淮与沈羲这桩婚事的关注,果然已经遣人到了沈家,要请沈若浦择日上王府吃茶。

但是因为沈歆归宁,少不得暂且往后拖一拖。

赐婚虽然是不可违逆,可是倘若燕王不同意,那么这婚约要落实也是难如登天的事。

只有开始起三媒六聘,那才等于是他点头答应了。

而至于婚期究竟什么时候履行,只要理由得当,燕王不会关心的。

萧淮按部就班地度过了两日后,这日也早早地到了琼花台。

他在倾听苏言对调查韩家的回复。

“消息不是韩顿发去的,而是韩家二老爷韩建彰。

“但韩建彰个人并没有实力针对少主,而韩家老夫人因为宋姣被赐婚,据说日前还被其女来信埋怨,据说不日就将进京。

“所以,属下猜测,指使韩建彰给王爷送信去的这人应该是韩家老夫人。”

萧淮久久没有说话。

苏言略顿,又道:“韩建彰自幼资质平平,上头不但有哥哥韩建渠压着,下面也还有韩顿与韩缙兄弟顶着。

“原先在五城兵马司当了几年副指挥使,后来韩顿入了内阁,他嫌再呆在五城营没面子,索性就回府打理起了家务。

“因其嘴甜心又滑,倒是挺得他们老太太欢心的。”

萧淮睨他:“有什么破绽?”

苏言凝眉,摇头道:“此人嫖赌不沾,而且也不喜应酬。除去熟人饭局,他几乎不参加。

“至今没听说过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在外,倘若来软的,着实难以下手。”

而燕王在朝,他们也不能不顾后果地去撩当朝首辅的叔父。

在接连与韩家交过几回手之后,明显他们眼下应该收敛收敛了。

萧淮啜了口茶含了半晌,说道:“一个人总有欲望,何况他还是个有权有势的正常人,先盯着看看。”

苏言会意。

正要下去,侍卫就把挎着包袱的沈羲引进来了。

萧淮目光落在她身上,再也不能移开。

满屋子人知趣地退尽,包括跟着过来的珍珠。

萧淮随手拿起面前舆图,清着嗓子,慢吞吞说道:“怎么才来?”

沈羲坐下:“世子来很久了?”

她望着他身上打扮,他今日没穿蟒袍,一身青色锦衣,也没束龙冠,只拿了只简单的金冠束着。

看着亲近了不少,不过那股气势还在,举手投足间隐隐生威,寻常望见,真是难以逼视。

而面前一杯茶,早已经见底了。

“我也才来。”萧淮咳嗽。说完轻睨她,真是明知故问。

沈羲抿唇轻笑,将案上的东西挪挪开,然后将包袱打开:“衣裳我带过来了,还带了几盒香。”

萧淮闻到熟悉而纯净的沉水香味,垂眼看去,便见衣服已整整齐齐叠在里头。而旁边还躺着几只盒子。

拿起来打开,那香淡匀而怡人,与昔日宋姣手上挂着的香味道竟是丝毫不差的。

想起她当初巴巴跑到王府来坏他的婚事,他心里泛蜜,嘴角也不由扬起来。

“笑什么?”沈羲问。

“没什么。”他拿出两颗香放进腰上荷包,面无表情说道。

沈羲虽然猜不透他心里小九九,但也从他眼里看出来一丝得意,随即也睨了眼他。

萧淮细看她的眉眼。“为什么眼圈是青的?”

她虽然施了层脂粉,颊上粉嫩如脂,但也经不住他这用了心的细看,眼圈下一片淡青色,往日朝气蓬勃的她,此刻看起来有些憔悴。

“你这两日有心事。”

那天他就看出来了,她回来跟他认错的时候简直有些忍辱负重。

沈羲下意识捂了捂脸颊。

她确实有满腹心事,不过不值一提。

她说道:“一些琐事而已,能解决。”

萧淮望着她,没说话。转眼看着包袱,又拿起那衣裳来:“你还洗了?”

沈羲抱着胳膊侧伏在案上,皱着鼻子笑道:“不洗怎么办?搁着也好臭的。”

“说谁臭呢?”

他忍不住去捏她的鼻子。

手指刚触到她脸上,他便已有些移不开。

再看她,脸上也正渐渐飞出红霞,半垂的眼帘在睑下拉出两排长长阴影。

他一颗心柔成了春水,手背在她脸侧轻拍了拍,然后淡淡把手收回来。

第217章 去求子吗?

“我今日休沐。”他拿起手畔的舆图装作来看。

她抬了头。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接着问。

说完略觉直接了些,又画蛇添足地解释:“看在你这段时间很守时地前来值岗的份上,不介意拨冗带你去散散心。”

沈羲望着他身上的家常袍子,顿即了然,——原来是早就安排好的。

不过想去的地方,她一时倒没想起来。

她只是应他那夜的话前来赴约,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结果竟是约她出来玩儿。

但是他还在盯着她。

她便把伏着的胳膊放下来:“咱们堂而皇之地露面,这样好?”

她下意识觉得他是不愿将他们私下的情份公之于众的,而这个不愿的原因,自然是燕王。

“谁说不好?”

他神色懒懒,放了舆图,手里一把扇子倒支在地上,神态之间似睥睨万物。

“王府已经在安排你祖父不日上承运殿喝茶的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谁能阻止我带你出去?”

他言语里呈现出一丝少见的粗犷。

沈羲单手托腮,望着他笑起。

听到提起沈若浦要去燕王府,她又沉吟起来。

既然有了婚约,一切又水到渠成,她顺心为之。

只不过眼下显然还并未到履行婚约的时候。

她如果进了燕王府,很多事情做起来便没有眼下这么方便,她可没有把握瞒得住燕王的爪牙。

一旦她被燕王府的人盯上,很多事情可能就捂不住了。最好还是等她跟温婵这事了结之后再说。

“眼下就要准备成亲吗?”她问。

“不。”他摇头。

燕王府不是他一个人的,虽然他有信心护住她万无一失,但显然留多点时间准备充分会更好。

毕竟她的威胁除去燕王,还有宫里。真进了王府,身份就扎眼了。

“放心,我会跟你祖父通气,让他打消短期内把你嫁出门的念头。具体什么时候成亲,咱俩定。”

只要沈若浦不松口,燕王不会有什么意见,时间自然就拖下来了。

沈羲挑眉,托腮的手在脸上轻弹了两下。

有个能干的人在身边真好。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跟燕王处处玩心机,也不知道何以燕王对他这个独子的婚事并不热衷。

但是从燕王自己本身并未曾传出什么妻妾成群的消息来看,他对传宗接代什么的,应该是不怎么在乎的。

萧淮既这么说了,他自然是有把握的。

“给你半盏茶时间考虑去哪儿,过时不侯。”这话题完毕,他垂眼抖了抖舆图,又催起来。

沈羲望他:“那过时你又要到哪里去?”

萧淮似笑非笑:“查岗么?”

她瞪他。

他接住她的手站起:“不说我就带你回王府。”

沈羲可不敢去。

她在半路停下,想了想说道:“那就去相国寺逛逛好了。”

萧淮也停下来,隔半日扭头看她:“去求子吗?”

沈羲跳起来打他。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

他大笑着将她抱住,抱着走向门口。

后院里早备好了一架硕大马车。

不是上回那辆,这架从外看来没什么装饰,但是用料都很考究,而且马也是脚力极稳的蒙古马。

等上了车,车内却是富丽堂皇,不见得多么耀眼,但一应布料皆是云锦,地上铺着波斯产的长毛毡,桌几茶壶等物一应俱全。

就连玻璃茶壶里用来滤茶的筛网,都以颗颗饱满浑圆的黄豆大珍珠来代替。

沈羲倒出两颗珠子把玩着,说道:“世子大人真有钱。”

萧淮背靠车壁坐在车内特制的锦榻上,懒洋洋将两条笔直长腿撑得老直:“我可没看出来你觉得我很有钱。”

说着他又扭过头:“也许我应该再多搜刮点民脂民膏,这样你才会倾慕地仰望我。”

沈羲笑着不理他。

她从来不知道他私下里会这么吊儿郎当。

哦不,初次见他的时候,还有在赌坊里见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正经。

只是蟒袍于身的他太过威严,浑身上下似乎都写满了权力,才让她忽略了这些。

萧淮接下来的时间相对正经。

他总体来说不算是个多话的人。

而他的年纪似乎也决定了他即便是陷入一段恋情,也并不至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时时幼稚轻狂。

他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内凝而沉静的。

路上沈羲在看街景,他就枕着手臂翻翻折子。间或扭头与她说两句话,总不曾冷落她。

沈羲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公务也挺繁忙。

小胡同别院里那成堆的军报显然并不是摆在那里做样子,因为他偶尔看着看着也会敲敲车壁,与侍官吩咐几句话下去。

连休沐都有军报呈上,可见他虽然与燕王有矛盾,但对这五军都督府副帅的职责却很认真。

大约也正是这样,他昔日才会在听说她还会看军用舆图后,不由分说掏出刀子把她防成了细作罢?

“傻笑什么?”耳畔有他的嗓音。

她收回伏在车窗上的手臂,才发觉马车已停了。

窗外是色调斑斓的古刹,梵音与香火的味道相互交织,昭阳宫的人竟然把马车直接驶进了山门来。

她直接忽略掉他的问话,先行下了车。

抬头看看遮去半边天空的龙柏,再看看重重叠叠的禅院,到底老旧了。

相国寺前身也是座寺庙,大秦建国之后大兴土木,扩建成了国寺。

之后每朝每代的宗室贵眷以及权贵家眷都在此祈愿拜佛。如今又顺利归到了大周。

“走吧。”他负手走在前面。

珍珠从后面马车里下来,跟着沈羲脚步追随他而去。

本来听起来应该是两个人的行走,变成了三个人。

他频频地回头看珍珠,仿佛她长了两颗脑袋的样子。珍珠初时还能镇定,到后来越来越慌,到了观音殿,已经迈不动步了。

“奴婢去马车里等姑娘吧。”

她溜了。

沈羲抿着嘴静静地望他,他咧嘴笑起,像个诡计得逞的少年,长臂一揽,护着她躲过了门下的帘幡。

菩萨倒还是那尊菩萨,沈羲跪下上了香,发现他站着,不由眼神示意他也跪下。

他略顿,双手揣进袖子里:“我杀孽太重,菩萨也定饶不了我,就算了吧。”

第218章 冤家路窄

她这才明白为何先前他听说她要来佛寺时,竟扭头看她来。

原来他心里有这个忌讳。

她本意也不是来上香。便站起来,扯扯他衣角道:“寺后有条街,专卖许多吃的,我们去吧。”

心思分在他身上,便开始觉出他许多不经意的小习惯。

比如他不入佛寺,走路不喜回头,还有居然除了涮羊肉,对酱肘子之类的民间食物竟然也甘之如饴。

他不入佛堂,那接下来她便索性绕过佛殿,引他走了僻静的小道。

她走得胸有成竹。

他说道:“你常来?”

她这才缓下脚步,停在寺后台阶上:“来过几次。”

这里她岂止是常来?毕竟那十六年里,除去她不在京师和生病,每逢初一十五她都会来。

十几年累积下来,又岂只是熟而已?

但是沈家姑娘显然不会常来,她们就是要上香,也通常是在别的寺庙。

萧淮没在意。反正他也来的少。

他们接着往寺后去。

三三两两的香客路过,也有许多都认出他,有些会远远站住施个揖。但大多数望而生畏,远远地站着恭立,等他目光移开便就赶紧走了。

但他太出色,许多年轻小姑娘,手里攥着小手帕,眼冒粉红小星星地望过来。

沈羲忍不住冲他挤眼:“世子好受青睐。”

萧淮面色冷峻,揽着她昂首往下走:“没你那么受青睐。”要不是他出手快,媒人都快踏破了门。

沈羲笑而不语,乖乖被他牵着下着石阶。

但认出他的来人越来越多,而本来远远尾随的便衣侍卫们加快速度跟上,到阶下,他也不能不停下脚步与相熟的人停**谈。

沈羲立在旁边稍等,便先下了石阶,往寺后的小胡同走来。

石阶往下,直走不远是人潮涌动的集市,因而女眷们比较喜欢走这边入寺,而往右拐,这边则是当年她殒命的小胡同。

到了这地步,她脚步便像是被绳索套住在牵着往前走。

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殷红血污,眼前的天光也赫然变成了昔日拂晓的天光。

她捂着胸口半躺在墙角下,前胸与腹部都中了刀,四肢正在抽搐,体内的血正潺潺地在往外流。

而十步之外站着披着上好的银狐裘的温婵,翻倒的马车上悬挂的灯笼将她眼里的她照得雪亮!

“张大小姐?”她在讥讽地唤她。

“我家世不如你,身世也不如你,从小就被继母欺负,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要不是我父亲坚持家里儿女都要读书,我恐怕连四书五经是什么也不晓得。

“而你什么也不用做,父母双全,众星捧月,生下来就有大把的好日子等着。

“如果我不为自己打算,那我这辈子都会被你比下去。

“我怎么能够被个像草包一样的你给比下去?你除了命好还有什么能强得过我的?

“你的存在就是多余,更是我的障碍!我不杀你,难道还留着你恶心我自己吗?”

“我那么卑微地活着已是不容易,而你父亲为了沽名钓誉,显示他的假仁假义,还要把我接进府里来亲眼看着你是如何高高在上地过日子!

“我比你聪明比你好学也比你孝顺,他口里赞着我暗地里却还是偏向你!

“你也配嫁给徐靖吗?!你什么也不配!

“哪怕是嫁给寒门也不配拥有那么丰厚的嫁妆!我不杀你,难道还要继续留着你看你如何风光一世吗?!

“徐靖是我的,你的那些嫁妆也是我的!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应该是我的!

“你放心,等你死了他们会把我当成你来教养的,我会让他们替我嫁个好人家,再把当初给你的嫁妆给我!

“从此以后我就是张阁老的另一个女儿!

“住你的院子,用你的丫鬟,从你们张家的大门出阁,我会一辈子风风光光,踩在你的尸骨上安享无尽的荣华富贵!……”

耳畔声音嗡嗡地,一句接一句。

眼前草木微枯,但昔年轮廓全都还在。

她竟然已经走到这旧地来了。

她抬手抚上墙壁,五十年后的墙脚更显斑驳,周围已略有改变,但对面房屋围墙却没有变化。

她收敛心神,沉气打量四处。

或许即便从这里经过无数回,她也未必能记得住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大致上她还是有印象的。

而且她也有这大致的印象便足够了!

张盈死在胡同墙下,墙后是相国寺。

而她左首是往寺里台阶去,右首则是通往去张府方向的胡同。

而与这条胡同相夹的右前方,还有条路通向寺下,也就是她与萧淮将要去往的街市。

当日拿了温婵银票的刺客就是从那个方向撤走的。

而胡同这边没有人——没有活人或是清醒着的人,就近三十丈以内也没有民居。

唯一能够藏人的只有她身后高墙内——

从之前推测的来看,温婵除去那些刺客之外,还有帮手这是肯定的。

而这个帮手至张盈死时都没有露面,要么是心虚,要么是他们还有阴谋。

心虚的原因自然是担心被她瞧出来!一个在将死的人面前还担心露马脚的人,他一定是惧怕着张家权势的。

韩若矩……

她眼眸渐渐变得深黯。

所有疑点仿佛都绕不过这个人,会是他吗?

但是韩若矩就算是五城兵马司下面的指挥使,拥有一定权力,可这权力又怎么可能大到他能藏身到国寺的院墙内呢?

相国寺里也是有禁卫的。

再还有,那天清晨那样的动静,寺里居然从头到尾也没有被惊动,这也显得可疑……

“沈羲?你怎么在这里?”

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道充满敌意的女音。

她眉头微凝,蓦然转身,时光交错,眼前的人影也在交叠。

头插着金钗带着敌意望着她的不是温婵,而是她的孙女韩敏!

曾经在韩家当着她们家人面,妄想给她挖坑的韩家三小姐。

“你不是都赐婚给萧世子了么?怎么,当了未来的世子妃还这么寒酸?连个跟着的下人都没有?”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已然唇舌如刀。

第219章 回去问她

韩敏本是打算去进香的,将要上阶的时候恰见到有人独自立在这里,便多看了两眼。

等到看清楚是她,便再也忍不住,径直走了过来。

韩家这几日因为宋姣赐婚这事闹的鸡飞狗跳,且他们姑太太也气得进京来了!

因为这件事,韩家也让人看足了笑话,就连她出门去,也得应付小姐妹拐弯抹角的打听!

她虽然与宋姣情分平常,可她至少是韩家的亲戚!

如果不是因为她沈羲,她们家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她倒好,害得韩家这样,居然还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的世子妃!

“你还真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

涌入耳里的刻薄与昔年的温婵如出一辙。

只不过是温婵是自卑的嫉恨,而面前的她则是自大的张狂!

沈羲目光如冰,静静盯着她,仿若要盯穿她的皮肉看到她的肺腑心肝!

韩敏被她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

但她觉得又没有什么好怕,她身有成群奴仆,而她眼下不过单兵独马!

“看什么看?以为有了这婚约你就攀上高枝了吗?简直痴心妄想!

“你就是再会些唬弄人的玩意儿,家世能比得上我们韩家吗?!”

她不留丝情面地痛骂着。

她不怕!她这么做的时候身后仆人自会支开外人,不会有人知道韩家的小姐会这般对侍别家的官眷!

“他只不过是把你当棋子,以向我们韩家撒火罢了!为了出风头竟然在校场上使用奸计,你也太不要脸了!”

少女尖酸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刚赶到的萧淮耳里,韩家的下人已在旁瑟瑟发抖。

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韩敏脸上赫然落下了五道指印!

沈羲冷笑望着正捂着脸并且一脸不可思议的她:“我今天就是不打你,只回骂你几句,你也肯定不会放过我对不对?

“可我又不想忍气吞声,想来想去,就只好委屈你干脆受我一巴掌了。”

她在笑。

她知道她是世家出身的贵女,她不应该以暴制暴,不应该流于粗鄙,但是在挑衅与侵犯面前,一切语言与手段跟施暴比起来都是虚妄!

“你这个贱人!”

韩敏哇地一声哭起来。

但萧淮不动,韩家下人便不敢动!

他们也不能动,难道身旁那成群的侍卫是假的吗?

“急什么?日后还有你哭的时候!”

一个错眼间,沈羲又已经锁住韩敏喉咙,将她推抵在墙壁上!

“你不提到世子妃,我或许还不会拿你如何,你既提到了,我又怎么能辱没这三个字?”

韩敏哭声戛然而止,睁大的眼里开始有了恐惧!

不远处的萧淮目色也迅速转为深凝!

她眼里竟有这样绝决与恨意?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眼里有过这样带着毁灭的恨意,仿佛这一切假手于人,都会令她感到极不甘心似的……

韩敏喘不过气,脸色憋得通红,而双眼往外急突!

沈羲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远处,她不知道韩家下人们为什么还不上前来撕碎这贱人!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在这贱人的暴力下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出言羞辱我,打算怎么了结?”沈羲蓦地松开手。

此处虽然偏僻,可到底人来人往,让人见到了不好。

韩敏咽了口唾沫瞪她:“没有人作证,你又能拿我怎样?!”

沈羲睥睨她:“我既然敢打你,又怎么会找不到几个作证的人?

“就算没有人作证,下回我也有办法让你遭殃。就算下回拿不到你,还有下下回。

“哪怕你自此闭门不出,你也总要出嫁。你嫁出韩府的那一日,就是我弄死你的那一日!”

话到末尾字字如刀。

从来没有害怕过韩家以外的人的韩敏,听到这里已禁不住抖瑟起来!

“……你想怎么样!”

沈羲深深望着她,忽然笑起。

韩敏又哆嗦了一下,膝盖也忽然有些发软。

沈羲走到她跟前,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记住这席话:‘我以这身血伤,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来日我必会化作厉鬼索你的命,喝你的血,食你的肉!讨回你所夺去的所有一切!’

“把这些,原封不动带回去给你们老太太,做到了,便放过你。”

这段话是她临死之前赌的咒誓,正是在听完这段话之后温婵才怒而杀死的她!

杀死张盈的事温婵绝不会对外吐露,但她心里却不可能忘记。

在这丧命之地,韩敏的应景出现,都令她瞬间放弃了步步为营的打算!

她要直捣温婵的心肝,让她眼睁睁看着鬼魂来复仇。

韩敏脸色倏地又转了白:“这,这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什么意思,不妨去问你们老太太。”沈羲呲牙笑起来。

这一笑之下的她褪去了先前的阴冷,但那白牙在阳光下却泛出森森冷意,仍令人无端地觉得她自地狱而来。

韩敏屏息半晌,突然怪叫着跳起来打她:“你敢装神弄鬼吓唬我们老太太!”

一只手倏地扣住她手腕,顺势再将她往前一甩!

“再让我看到有下次,死或者去西北嫁军户,你任选一样!”耳旁响起冰冷的怒斥声,萧淮巍峨身影立时护在沈羲跟前。

被撂倒在地的韩敏脸色惨白!

萧淮看着愕然中的沈羲,大步牵起她往胡同外走去。

……寺外的街市聚居着以经营为生的人们。

相国寺的存在令得这一片都变成了繁华地。

也有不少巨商富贾在此安家,一面是为近水楼台先得月,便于接近前来上香的王公贵族,一面是为沾些佛门香火之气,以佑家宅平安。

沈羲被萧淮牵着走在石板路上,从上面下来后他只字未问她关于韩敏的事,她虽然不知道他何时到来的,但能确定他从旁看了很久。

“那个,我跟韩家确实有点恩怨。”她停下步,决定直言相告,“刚才的事,可能让你夹在中间有点为难了。”

方才的触景伤情,连日来往事在心头不断的翻滚沉浮,使她刹那间决定豁出去了。

而他身为与韩顿同在朝廷共事的大周臣子,注定会有不同于她的立场,一旦因她插手,他可能会变得被动。

她当初不接受这道赐婚,兴许也有这原因,因为私仇而贸然将旁人卷进来,显然并不应该。

而他们之间的情份,显然也还没有到可以令他摒去立场,而奋不顾身同仇敌忾的那一步。

————

忘记发布了……

第220章 别辱没它

萧淮停了有半刻才转身。

“如果我说我确实为难,你会怎样?”

沈羲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才刚刚互表了心意,还未来得及建立坚固情份。

她不能确定自己于他的份量,能不能敌得过这突然其来的考验。

萧淮看到她眼里的犹疑,别开脸道

:“先说说怎么回事。”

沈羲沉了口气,说道:“确切地说是我跟韩家老太太之间,我与她有桩陈年的积怨。你知道我的身世——”

她抬头看看左右,只见左右行人都有侍卫们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才又接着道:“这段恩怨,跟我身世有些关系。”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

她尝试着想把她与她的生死之仇吐出来,可是她是五十年前的张盈还魂,这件事多么惊悚。

无论是谁,哪怕是裴姨娘,她都没有把握她听过之后会接受,不会把她当成胡言乱语。

她与他再有情,那也不过只有半年不到的情分,她完全没有信心说出来之后他会不会拔腿就走……

这种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相信呢?

她只能选择挑出关键的部分来说。

“我的父亲,是大秦的重臣——”

看她说得结结巴巴,萧淮便已替她打住:“我知道你是大秦重臣之女就行了。说说是什么恩怨?”

他对她的身世纵然有过好奇,却并没有旁人想象中感兴趣。

从前是不在乎,后来是不愿意。

燕王手上也沾着不少赫连人的血。

他并不知道她会不会恰好就是燕王曾经杀过的赫连人之一的后代。

倘若她是的话,作为燕王的独子,那么纠缠她的身世很可能会给他和她带来困扰。

不被这些牵制的最好办法,便是不去追究她的父母家人究竟是谁。

能拥有她这身血统的,总归在大秦身份低不到哪里去,究竟是哪家的后人于他又有什么区别?

总之,她愿意说,他就听着。不愿意说,那他只要知道她大概身份,并且知道她的仇人不是他也足够了。

沈羲万分感激。接下来重新组织语言。

“她曾经差点杀死我。”她选择了这样的说法,“我历尽艰难从她手下死里逃生,留下这条命辗转到了沈家。

“前不久我刚好知道了真相,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想把这笔帐跟她算了。”

跟他说这些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你果然在玩火。”他拧紧双眉,深深望起她来。

“世子!”

恰在这时,不远处又走了两位身着常服的男子,面色和善的走过来冲他打着招呼。

沈羲迅速收敛心神,转身退到了一旁。

来的人是翰林院的儒士,萧淮不能不点头应酬。

面前是一溜卖珠花荷包的小摊贩,沈羲拿起两只荷包在手里把弄,回想到他说的那句玩火,心思已乱成了手下的货摊。

“去吃杯茶。”

片刻,一只手将她牵住,将她带入旁边茶舍。

茶舍颇为简陋,但是还算干净,墙壁上挂着拓跋人的一些传统图腾。

茶水上来,沈羲慢吞吞喝着,而萧淮一直没有说话。

一席茶吃的都很静默。

直到走出茶舍,重新回到街上,沈羲终于已忍不住:“也出来老半天了,要不回去吧?”

她不喜欢这样。

是死是活,给个痛快,这么憋着算是怎么回事?

萧淮在逆光下定定看她。

她不动。

盯着她看了会儿,他移开眼道:“还早得很,急什么?”

她说道:“姨娘可能等我回去吃饭。”

“我这里也有饭吃!”他忽然有了愠色,“难道我养不起你吗?我萧淮,连让自己的女人舒舒服服扬唇吐气地活着的本事都没有吗?!”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掷地有声。

沈羲心里猛地一震,下意识去看周围。他一把将她拉到跟前:“看我!”

沈羲只好看他。

“我说过你可以随便怎么对待其他人,除了我,谁都行!你忘了吗?”

他目光并不怎么良善。

她心口微提,说道:“我没忘……”

就算没忘,这种事又不是别的小事情,她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的想法?

“那我现在又告诉你,不管你跟谁有仇,只要仇人不是我,她是韩家还是谁家,都没有关系!你记住了吗?”

沈羲点点头。

“正如你说的,你既已是集了天下兵马霸权的燕王府的世子妃,又如何能辱没这三个字?

“你应该让它变得名正言顺!

“我萧淮目空一切,在大周横行霸道,你怎么能输给我?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还回去便是!

“找上韩家,你的确是在玩火,但有我在你身后扑火,你怕什么?闯了祸,回头自有我给你收拾!

“难道你觉得我会退避三舍吗?”

沈羲眼眶又不争气的酸了:“我就是怕你被我拖累了……”虽然听起来有些肉麻,但她真的这样想怎么办?

“你早就拖累我了!从我第一次放你走开始。”

他压在她脸上方,背光下的他面色发黯,但沈羲心里却仍然被他照耀得暖融融。

她痴痴抬起他袖子,给自己擦了眼泪:“那你是要帮我报仇吗?”

“不。”他无奈望着沾满她泪痕的衣袖,索性替她擦了一把,“你自己的仇,你自己报。

“人家怎么伤害你的,你全都给我加倍地还给她!一丝力气也不许剩。

“我的女人,不应该被人欺负了还不懂还手!而应该肆意张扬,让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罩着你呢!”

除了世子妃的权力,别的虽然他也能给,但她恐怕也不会稀罕。

跟韩家的事他早就察觉了出来,如果她需要他出手,他完全可以,可是她要的显然不是这样。

先前她分明只要冲他看一眼,他就能迅速过来帮她收拾掉韩敏。但她并没有。

她的狠戾与沉默皆都透露出她的决心。

先前扇在韩敏脸上那一巴掌,如果是他打的,她远不会笑得那么灿烂。

摒弃身边就有的帮手而宁愿自己伸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事只有她自己亲手做起来才解恨!才够爽!

既然这是她要的,他有什么理由不给?

她缺的只是身份权力,又不是没本事。

第221章 谁打的你?

沈羲忍不住,扑到他怀里。

她还能说什么?他竟把她看透了。

他不知道有他这番话,她什么犹疑都没有了!

萧淮搂着她扬唇:“大街上呢!”

口里这么说,一双手却也未曾松开。

她能这样扑过来,多么难得。

他就拥着她,在人海里。

过了片刻,他才又问:“韩家老夫人知不知道你血统的事?”

“不知道。”她抬起头,松开他,“她如今也不知道我的身世,但未来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知道的。”

萧淮点点头,拍拍她脑袋:“我们去吃饭。”

沈羲定了定神,吸鼻子道:“我陪你吃涮羊肉和酱肘子!”

如果刚才他誓要追问,又或者执意要替她报仇,她也不能不答应,但告诉他之后的后果她完全不敢设想——

要赌她在他心里的份量足够令他相信她是五十年前死去的灵魂,这风险太大了,她对自己没有把握。

而他要替她报仇,她除了感激也只有感激,内心却总归会落下些遗憾,毕竟她说过,她会手刃温婵,会亲手把失去的讨回来!

在他给予了她充足权力行事的情况下还交由他去办,仍然还是会有些遗憾吧?

但他的回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觉得这个人,总是在给她惊喜,令她觉得所有的陪伴都值得。

“我吃涮羊肉和酱肘子,那你吃什么?”萧淮又揉了揉她后脑勺,缓步往前走。

“我也吃涮羊肉!”沈羲道。

萧淮负手笑:“那你回头可不许怪我把你衣服薰臭了……”

就是这样的。

有些事情他也无奈,他不能让时间倒流,赶到他认识她之前的岁月去阻止她所受到的那些伤害。

他也无法抹平她过去的伤痛,无法平息改变她的血统,但只要她以后能在他这里平安快乐,没有伤害就好。

沈羲已然觉得人生轻快。

吃完涮羊肉,他们又顶着一身的膻味儿去戏社里看戏,薰皱了一路人的鼻子。看完戏又吃酱肘子,完了又逛。

他们像两个万事无牵挂的普通男女。

回来路上她伏在案上睡着了。

睡着的她安静得像个孩子,已看不到任何被心事沉压着的痕迹。

为免过于高调,马车还是先去了琼花台,然后再各自乘马车回府。

萧淮还是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进了府才又回王府去。

进了昭阳宫,他把苏言唤进来:“去趟韩家,找到韩阁老,就说韩家三姑娘的规矩也该教教了。”

苏言应声即去。

韩家这边,沈羲被萧淮牵走之后,韩敏又立在当场傻了半日!

她不知道沈羲身边怎么会有萧淮?这么说他们俩是一起来相国寺的?

可是她从来没听说过燕王府的人还会去佛寺上香,他们一府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腥,一个满身杀孽的人去佛寺上香多么可笑!

可他的的确确出现在那里,那他是陪沈羲来的?!

他堂堂燕王世子,居然会为了个还未过门的家世普通的未婚妻来上香?!

即便她再不敢置信,也得被迫相信了!

可这样一来,便就佐证了沈羲先前落下的狠话,倘若她真恨上了她,那么要收拾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她本来是没打算把她那番话传去给温婵的,那话谁听都得生气,她能有那么傻?

可是萧淮对她的态度摆在那里,她哪里还敢不听从沈羲的话?

从相国寺怔怔回了府,在房里枯坐半日,她也没有个主意。

去告诉温婵的话,必然少不了要被斥责,可若不告诉,沈羲回头针对她又怎么办?

“姑娘,二姑娘她们都在安荣堂,请姑娘也去呢。”

丫鬟走进来禀她。

听到安荣堂她心里一跳,蓦地扶桌站起,

这可逃不脱了,她脸上被打得还有红痕呢,就是不说也得被人问起。

可她又要怎么说?

罢了!她就直接说好了!

反正那番话也不是她说的,是沈羲说的!

而且她还是因为替宋姣抱不平而去挑衅的她,沈羲还伸手打了她!

她可是韩家嫡出的小姐,居然让人给打了,这口气难道还能让她咽下去不成?

她惹不起她,难道老太太还惹不起她?!

左右她这一巴掌是要讨回来的,她何不把话捅给老太太,让她去寻她沈羲的晦气?!

她立在庑廊下左思右想,最终打定了主意,抬脚往安荣堂去!

温婵近来因为赐婚这事气得不轻,加上屋里东西被砸,纷纷乱乱地也直到昨日才算弄消停。

但也不见得轻松,因为这边厢宋姣还没安抚好,女儿韩述华已然准备进京来了。

她纵然多年来身子康健,这两日也头疼起来,而短了几分精神气。

韩凝和秋氏她们倒还算贴心,没事便到了跟前给她凑个趣儿,就怕她闷出病来。

这里正说到他八月中秋赏灯会的事儿,韩敏带着哭腔的声音便就传了进来:“老太太!”

一屋子人往门口看过去,只见她两眼红肿,左颊也红肿,凄凄切切地走了进来,往温婵面前就是一扑!“外头有人欺负我,求老太太给孙女作主!”

“怎么回事?”温婵惊了惊。

所有孙女外孙女里她最疼韩凝与宋姣,但并不表示她就不重视别的孙女。

韩家人都是她的后人,家里关起门来可以有厚有薄,可外头人却休想对他们家的人动一个指头!

这里听到韩敏这句外头被人欺负,她即便是没精神也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来!

秋氏这里也呀地一声迎上去,扶住韩敏:“是谁动的你?快跟老太太好好说说!”

韩敏边哭边坐下,“我奉母亲的命去相国寺给老太太上香祈福,谁知在山下遇到了沈羲。

“我也是好心就上前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了她两句,谁知她就朝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仗着世子在侧,连我带去的下人都拦着不让过来!”

萧淮她惹不起,也不敢说他不是,只好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沈羲头上。

反正她虽然是准世子妃,可还不是真的世子妃,她能嚣张到哪里去?

第222章 鬼魂来了!

沈羲两个字早已成为温婵心里的刺!

闻言她一只杯子被她倏地摔落在地,紧接着一双眼也精光暴射:“她有这样的胆子?!”

旁边立着的韩凝和秋氏也不由吓了一跳!

韩凝太了解自己的妹妹,她走到韩敏身边:“你说的是真的?她打你之前你有没有对她出言不逊?”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小胡同里,别的又没说什么!”韩敏分辩起来,但到底声势弱了。

“小胡同?”温婵被这三个字刺到了敏感点。“什么小胡同?”

韩敏道:“就是寺后将要上石阶的那条小胡同,我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鬼鬼祟祟地,于是就看在她也曾上过咱们家的份上去打了个招呼,谁知道她劈头就打了我,她还说——”

“还说什么!”温婵声音忽地有些凌厉。

韩敏被吼得心惊肉跳,她咽了口唾沫道:“她,她还让我带句话回来给老太太,说什么‘以这身血伤,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来日必会化成厉鬼索你的命,喝你的血,食你的肉……讨回你所夺去的所有一切!’什么的

“她让我原原本本告诉您——哎,老太太!老太太!”

她话没说完温婵已然气血翻腾,眼冒金星,歪倒在了迎枕上!

面前韩凝她们全都围过来,她呆呆的直视着她们,却都已看不真切!

……是张盈,是她!是她!

她眼前浮现出浑身血污的她来,她瞪着双眼,指着她跟她发咒誓!

这席话她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似刻在她脑海里!

她花了五十年的时间想将它忘却,可是她稍稍一提,它们每个字便又全都跑了出来!

它们一个个摊开在她面前,变成钩子在钩她的魂!

她使劲咽了口唾液,将目光对准她的这些儿孙后辈们!

“老太太!您没事吧?”韩凝脸上满是忧急,躬着身子正替她抚着胸背。

一面拿嗅香给她醒神,一面又扭头怒斥着韩敏:“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也学回来污老太太的耳!还不快滚回去!”

满屋子人都吓得不轻,俱都责备地往韩敏看过来。

韩敏心里虚得慌,站起来就要走。

温婵却又扶着榻沿坐起来,把她唤住:“你慢着!你们都下去!”

她冲韩凝她们摆起手来。

韩凝略为迟疑,但见她又抬眼看过来,才又招呼其他人退下。

屋里没了人,温婵招韩敏招到跟前:“她还说什么了?!”

韩敏语无伦次,扑通跪在地下,结结巴巴说道:“她还说……也没说别的什么了。我问她这话什么意思,她就让我回来问老太太……”

温婵胸脯急剧起伏,她环视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张盈的鬼魂也跟着她回到韩家来了似的!

这还用问吗?

这件事都过去五十年了,知道的人都死了,当年张解父子都没能拿住她把柄,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再有人知道!

那么沈羲又怎么会说出这番稀奇古怪的话?为什么能把她死前的咒誓说的这么清楚!

她若不是昔年目击过这件事,那就一定是鬼!是张盈!是她真的跑回来找她寻仇来了!

……可她若是鬼,她又怎么还敢站在太阳底下,怎么还敢去相国寺?!

她都不敢去!

她抬起头来撑着额角,努力地想保持着贵女的气质与风范,可是手搁在额角硌人,放下来又觉得沉重,拿点什么东西在手又觉烫手!

她整个人惶惶不安,怎么做都觉得不对,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来人!”

守在门外的韩凝她们立时闪身走进来!

等看到满脸惊怒的她又俱都不敢多言。

然而把人喊了进来温婵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恐惧?

温婵立在帘栊下,绷着脸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可怕。

弥香赶紧端了杯茶过去。她一伸手接过来,终于找出句话。

“那沈若浦的孙女居然敢仗势欺人,这还了得?!把敏姐儿的事告诉给大爷,让他去沈家讨个说法!”

无论她沈羲是不是鬼,她也不能自己先乱了方寸!

除了她,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张盈是她杀死的,韩家更是没有人知道!

她是所有人眼里的贵女,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这份尊贵这道身份是掠夺了张盈的!

她是名符其实拥有这些的张家养女,她得让人深信张家是心甘情愿地认她!

而她所得的所有张家的东西,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不是她篡夺来的!

她双手握着杯子,手颤抖了一下。把杯子凑到嘴边,杯子也颤了一下。

她须得让韩顿去收拾她,这样才看起来正常!才体面!

但是,她还是不能心安。

张盈,张盈……不!

昔年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死在她手下,难道她变成鬼,就拿她没办法了吗?!

哪怕她是鬼,她也同样要除了她!

“老太太,大爷来了。”

吩咐去传话的人才刚出门,又立刻倒转了进来禀道。

温婵抬头,只见韩顿已然大步进了门槛,脸上沉凝严肃,正将目光对准了她地下跪着的韩敏。

“你今儿对沈姑娘做什么了?”他迎门一句话,丢得大伙都发起愣来。

韩敏心下更加发虚。

韩顿如今就是韩家的神,他一向是不管内宅事物的,她不知道怎么连他也给激动啊!

她惶惑地看看温婵又看看韩顿:“没,没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那这是什么?!”韩顿走过来,将手里几张纸啪地摔到她面前几案上!

她颤着手拿起来看,居然是跟随她前去相国寺的那帮下人的供词!

“燕王世子着人来府告状,说你在相国寺当着他的面羞辱沈姑娘!这里是府里下人们的供词,说的与世子所说一般无二!

“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唆使老太太派人去沈家问责!”

满屋子人倒吸冷气!

韩凝随即皱眉往韩敏看来。

“我没有当着世子的面羞辱她!”韩敏慌了神:“我根本不知道世子跟她在一起!”

“那就是承认你有做过这回事了?!”

韩顿面如寒霜:“就算你不是成心当着自己的面羞辱她,招惹回来这样的祸事那也是你蠢!

“哪怕世子不在,她准世子妃的身份就不存在了吗!”

第223章 实力谁强

韩敏哑口无言!

“他王世子的身份也不过如此!您与燕王平起平坐,我不过说了她几句,又没有说世子,您何至于这样对我?!”

她哭起来。

“王世子的身份不过如此?”

韩顿冷笑:“燕王是和先帝一起打江山下来的,约定江山共治,真正能跟燕王平起平坐的只有皇帝!

“江山初定,百废待兴!文官虽然被大量提拔重用,实力却远未能与功臣相比!

“连太后皇上都不能不忌惮燕王,乾清宫早朝上,有专设给他的一把王椅!皇上看到他萧寄寒私下里还得叫声哥哥,你居然跟我说不过如此!”

韩敏被训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韩凝略凝神,上前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敏姐儿的错,不怪世子动怒。让大哥操心,凝儿代替妹妹跟大哥赔不是。”

韩顿神色稍缓,他环视起屋里人,最后目光落在温婵身上,躬身行起礼道:“姑娘们的事,还请老太太多费费心。

“您是真正的贵女,咱们家的小姐虽不至于个个如凝姐儿,但也再莫要如敏姐儿这般胡来了。

“那沈羲如今是准世子妃,倘若真过了火,别说世子,燕王那边也不会答应的。”

温婵心思还游离在韩敏带来的那番话上,猛然间便被这声真正的贵女刺疼!

她惯性地往腕上的血玉镯摸来,然而触感的异样使她忽然察觉,血玉镯也早已经被沈羲讨了回去!

她心内陡颤,对他的话竟是没顾上回应。

韩凝见状,又站出来解围:“大哥的话我们记着了。敏姐儿这边我也会注意的。老太太应是累了,不如我们先退下罢?”

韩顿看看她,点点头,随即出了去。

到了门下叮嘱了她们几句,彼此才又分路。

韩凝与秋氏她们也在院门外分了道,走到廊檐下顿了会儿足,忽而也折身往韩敏屋里走来。

韩敏着实也被温婵先前的模样吓到,也吃不准究竟是自己口无遮拦而闯了祸还是因为沈羲让转达的那番话引起,这里刚惴惴地进房坐下,韩凝就进来了。

“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她不假辞色。

当着亲姐姐的面,韩敏已无法回避。这里支支吾吾把话照吐出来,竟是半个字也未曾再隐瞒。

韩凝听完之后也未能说出话来。

沈羲话里的意思似乎很明显,就是在借韩敏的口告诉韩家以及提醒温婵,她昔年曾经杀过人,而那人如今又回来寻仇来了!

而如果沈羲不是故弄玄虚,那她的意思更可能是说她就是那个曾经被温婵所杀的人……

作为一个活了六十多年的内宅主母,手里沾上一两条人命倒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可是倘若沈羲的命有那么贱,可以随随便便杀去忽略不计,温婵何至于惊成那样?

而且沈羲那一身的气度风范是哪里来的?

如果她真是那只来索命的“鬼”,那也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鬼”!

而她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鬼呢?

关键是,这“鬼”究竟是谁?

“二姐,我是不是闯大祸了?”韩敏忐忑地站起来。

韩凝捏捏她的手,说道:“怎么又在外针对人家呢?你有几斤几两你自己不清楚么?你日后若再不改改,大哥回头骂起你来,我可不会再管你了。”

韩敏低头抿唇。又惴惴道:“那燕王府真有这么厉害吗?连我们韩家都比不上?”

韩凝沉了口气,起身道:“论起实力,燕王府当然是我们比不上的。

“但是先帝既然能放心让燕王在京师建府,并且甘心授予他那么大的权力,必然暗里有所牵制。

“不然的话不光是太后皇上不安心,毕太傅也不会放心的。

“所以只要我们一心忠君为国,替太后和皇上着想,没有什么好怕他们的。”

韩敏点点头。

说到这里韩凝顿一顿,又似自言自语地道:“燕王当初既有与先帝共谋大事的志向,又怎么会对乾清宫那把龙椅不感兴趣?

“他安于燕王的身份,当然有可能是谨守君臣本分。但也有可能,是想得而得不到。”

说完她垂首抿唇,又将下文戛然止住。

韩敏似懂非懂,并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

“这件事再也不要往外说了。世上哪里有什么鬼呢?沈羲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你就当没有这回事,知道吗?”

韩凝话锋一转,又叮嘱起她来。

韩敏重重点头。

韩凝这里却是直到走出门,双眉还未松开。

大半日的游走也使人乏。

裴姨娘着人抬来热水,让沈羲泡澡。

内心的愉悦又或者是热气的熏腾,使她脸上红霞久久未退。

她靠在桶壁上出神。

他话说得坚定,已然没给自己留退路。

婚约她解除不了,仇她也要报。

在吃茶的那刻她已经打算好,如果他直言这件事不妥,那她便就继续徐徐图之,伺机再动,总之尽量不给他招来麻烦便是。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

她掬了把水拍在脸上。

从前她满心满脑子全是复仇,看不到别的,如今却已被他强势挤进来占去一半。

如果她不是赫连人倒罢了,偏巧她是,于是与温婵的交手便不能等闲视之。

但他在沉默之后还是那么果断地告诉她,足见是打定了主意。

她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运气,能在当初那么危险的时候遇到他……

“姑娘,戚嬷嬷回来了。”元贝在帘栊下道。

“知道了。”

她泼了捧水在肩上,立时起身穿衣服。

再出来时,戚九已经在房里等她。

一看到她,戚九便说道:“姑娘把韩敏给打了?”

她点头:“还让她带了话回去来着。”

“难怪了。”戚九接着说道:“温婵气得翻起了白眼,而且还准备发话给韩顿,让他寻沈家替韩敏出头。

“不过世子居然先下手为强,抢在韩家动手之前,把韩敏在韩顿面前给告了一状。

“韩顿刚才把跟着韩敏出去的下人全都审了一遍,下人们吐了实话,说是她先辱骂的姑娘,于是刚刚在温婵屋里把韩敏给训了。”

沈羲心里泛暖,微顿又道:“那韩家如今怎样?”

“只温婵称不舒服,别的人没有什么动作了。”

第224章 再添把火

沈羲交叠着手沉吟。

倘若不是张盈在乡野里的那一伸手,温婵不是病死就得继续被继母与弟弟欺凌。

之后即便能够闯出一条路来,那也绝不是如今这般,而即便是混好了,也更不知要多走多少弯路。

是遇见了她张盈,她才有了后头的锦绣人生,因此说张盈于她有大恩也不为过。

她温婵胆敢把自己的恩人杀了,是活该遭天打雷劈的,她会不害怕?

韩敏那话带到,她必然就坐不住了,让韩顿来寻她的晦气不过是面上的。

她既然已吓得翻了白眼,又岂还会容她在眼前晃悠?

她勾唇浅笑,又望着她道:“你不是会刻木偶吗?你刻几个女娃儿出来给我,再添把火。”

戚九虽不知其意,但照做不提。

沈羲这里略想想,又唤来珍珠:“去盯盯万荣堂那边,看看老太爷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韩顿到底是朝堂上混的,格局不可能只有温婵那么小,他对沈若浦下手的可能性不大。

对于这个人,沈羲还没有看透,也没有机会看透,但她得防着他也遗传到了温婵的狭隘。

不过,他也不会太过张狂,顶多也就是在某个事上拿捏拿捏他罢了。

只要不成心针对,那她倒不在意,沈若浦为人忠厚,也得遇些事情,学着油滑些才是。

翌早珍珠带回的消息是一切如常,沈若浦出去应酬,直到子夜才回来。

不过早上还是着孙姨娘来问了问沈羲与韩敏那档子事,想来韩顿虽然没曾动什么阴司,但凭借如今沈家的人脉,消息还是会漏到他耳里。

“那韩家姑娘也太张扬了些。”孙姨娘叹道。

沈羲却不觉得她一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姨娘有何资格去评价人家首辅府里的小姐,不过是为逢迎她罢了。

她没做声,孙姨娘坐了坐便也就去了。

事情看似过去,却远未曾平静。

沈府自不受影响,韩家面上看起来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大作文章。

但韩敏到底还是被韩凝严加管束了起来,除去搬去偏院里礼佛的大太太唐氏以外,韩建彰的夫人安氏,韩顿的夫人穆氏,以及秋氏等等都跟着训起屋里人的规矩。

温婵耳畔清静,这一整夜心里却再未曾安宁。

不管张盈是人是鬼,她都怕!若不是怕,当年便不会杀她!

但她又想不明白,她若是真成了鬼,那为什么五十年后她才出现?为什么不在死后立刻来寻她?

好歹活了六十多年,她还是能够在慌乱中寻回些理智。

这一切应该都只是她沈羲弄出来的假象!

她必然是从哪里得到点什么消息,所以利用韩敏装神弄鬼罢了!

她是堂堂首辅府里的老太君,她见过世面比她几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她个黄毛丫头几句话就弄乱了方寸?

即便她就是张盈,当年不也还是死在她手下吗?难道她成了鬼,就能比她强些了?!

她辗转了整夜,一睁眼已是天明。

为了不使人起疑,她强打起精神,早饭后又端端正正坐在安荣堂里会起女客。

来串门的是平南伯府的太夫人。

当初着人去替宋姣打听婚事时,平南伯府也是口口声声想求娶沈羲的。

但场面上的人情总得顾着,哪怕伯府太夫人一个劲地夸着韩凝有多出色,她也不动声色。

她什么意思她岂会不知道?

如今沈羲成了燕王府的准儿媳,各家心头打算落了空,自然又该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寻找合适的人家婚配。

韩凝去年底满了十五,又还未曾订亲,他们不盯着她又盯着谁?

倘若求到了,这情面也挽回去了。就是求不回去,那也等于是给了台阶。

但韩凝的身份又岂是宋姣比得的?

平南伯世子虽然也不弱,但想配韩凝还是离她的预期差了些。

扯到韩凝头上,她只管转头又夸起别家的小姐。

彼此正聊得投契,忽然就听院子外头有人轻嚷着什么。

她没动声色,等到平南伯太夫人吃完茶,又登轿走了,这才把青霞叫进:“方才谁在那里嚷嚷?”

“园子里翻土栽花的家丁挖出来个木偶,那木偶唯妙唯肖,身上刷着红漆,还穿着衣裳。”

“刷着红漆?”温婵想像了下,凝了眉头:“那东西呢?”

青霞回头指着外面:“弥妈妈方才说瞧着古古怪怪地,便将它烧了。”

温婵默语。

她也莫名觉得古怪,地底下怎么忽然会冒出刷着红漆穿着衣裳的木偶呢?

正怔愣着,丫鬟红袖又进来道:“奇了怪了,园子里又挖出只木偶来!竟与方才那只一模一样!”

温婵心下猛抽:“在哪里?!”

红袖连忙下去将那木偶给取了来。

一看到盘子里托着的木偶她便觉浑身血往头上涌!

这木偶尺来长,呈半躺的姿态,头上梳着堕马髻,身上穿着藕合色夹袄襦裙,外间还披着银貂皮裘!

关键是这衣裳还是真的,领口与脚下等露出来的“皮肤”上皆都涂上了猩红的朱漆!瞧着便如漆上了满身的血……

这木偶,竟然与张盈死时的衣着模样一模一样!

她仿佛捧了具尸体在手,立时跳起来将它扔下地!

“哪里来的脏东西!”那声音又急又厉,如同魂魄都在急先恐后往喉咙外挤!

“老太太!”

丫鬟们慌忙上前将她搀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直接蹦了起来,她们也吓得不轻!

几乎整夜失眠使得温婵在突然而来的冲击下有些崩溃!

哪怕是五十年过去,可经过昨夜韩敏那番话的提醒,她又不得不将与张盈那几年的始末回顾了一遍!

她没有办法忘记这件事,因为她眼前拥有的一切都是在她杀死她的基础上进而得来的!

她虽然活得风光荣耀,可她的风光荣耀又处处都在提醒她,张盈两个字已经刻在她骨子里去不掉!

在韩敏带回那番话之前,她可以像这五十年一样安慰自己,她死了!她尸骨全都化成灰了!她的风光就算再带着她的影子,那她也终归是个影子!

她根本不用再把她当回事!她就是个失败者,是被她踩在脚底下的可怜虫!

可是韩敏的话与眼下这木偶将她这几十年的自信都给推翻了!

她居然不再是个影子,而是活生生闯进她生活里来寻仇的人!

第225章 寻上门来

当日那样的情形下,四周围怎么可能会藏着外人?

除了张盈自己,还有谁会把她死时的模样记得这么清楚!

沈羲是张盈,这木偶定然也是她着人放下的!

“二太太她们是怎么管家的?!”她冲着她们疾斥,声音急促但是布满威严。壹看书 ·1kanshu·

“府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们难道还不知道吗?!让她给我去查!查出来直接打死!”

毁灭终于使她内心获得安稳!

她怕什么?即便她真是张盈,她也不见得会吃了她!

下人们纷纷离去。

她这里目露寒光,定立半晌,也忽然道:“备轿,去沈家!”

沈羲在教沈梁画画。

戚九快步走进来:“韩老夫人来了!要来会姑娘!”

旁边丫鬟们均都讶得抬起头来。

沈羲停了笔,微顿道:“到哪儿了?”

“已经出了鹿儿胡同!”

沈梁乖觉地拿着画儿出了去,丫鬟们也出了门。

沈羲凝眉片刻站起来。

“这么说事情成了?”她道。

戚九点头:“据说生了蛮大气。”说完她又问道:“那木偶可有什么典故么?”

沈羲略凝神,看了眼她:“回头你就知道了。”

温婵轿子不消两刻到了鹿鸣坊,并且仍然径直往沈府走去!

但怒火发完之后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韩敏带来的话确实令她乱了方寸,方才的木偶也在她的惶恐上浇了把油,但这样一来反倒逼着她寻回了理智!

她中了她的奸计。 壹看 书 ·1ka nshu·

先前的失态实在太不应该,她面对的既不是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对手,她的儿孙们便没有办法理解她的恐惧和愤怒。

她的失态只会使她在子孙辈面前变得奇怪而难以理解。

如果这木偶真的是沈羲着人埋下去的,那么她的目的必然就是在利用埋藏在她心里的秘密一步步击垮她!

她如今身上的光环有一半是缘自于出身燕京张家的贵女的称呼上,还有一半则是来自于子孙以及外人们对她的崇敬。

沈溪眼下做的,就是妄图先把她从韩家一步步孤立出来!

她岂能让她得逞?

恐惧又能怎样?害怕又能怎样?

当年她都能起心杀她,难道这会儿连直捣黄龙揭开她面目看看的胆子都没有吗?!

沈羲这里得到丫鬟通报,随即拂拂袖子又做起了针线。

珍珠惴惴地:“姑娘不用出去迎吗?”

她漫不经心道:“她有说是来找我的吗?”

珍珠讶然,但转眼也明白了。

温婵来寻沈羲是戚九说的,按照正常规矩,女客往来都是府里的主母接待,有黄氏去当然足够了。

沈羲继续做着针线。

她好歹与温婵朝夕相处过八年,她什么性子她清楚。

当初温婵头次踏入张家大门,便以为廊下的走马灯里有鬼怪。

以至如今韩家廊下的灯也全都是普通的大灯笼,可见她胆子到如今也没比别人大到哪里去!

再者她杀死张盈就是为的占有她的风光荣耀,张盈死后她还受张家压着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到大秦亡国她才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终于可以得意地对着张盈的鬼魂说她做到了,她又怎么能忘得了她?

拿张盈的死刺激她,一定会有效果。

她真正扬眉吐气也才不过十二年,她一定以为自己能够风光到老,寿终正寝。

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除去她杀死了五十年的人又回了来,还能有什么?

昨日韩敏那次出了重拳,这木偶又火上加了油,她不信她能够坐得住。虽然没想到她会直接冲过来,但是也必然会有动作的。

而这会儿她就算过来,也绝对不会是怒气冲冲前来寻衅。

否则的话一个贵妇老太太跑到下级官员府中欺负一个小姑娘这种话传出去,她还当什么贵女?

她若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当初又如何杀得了她。

“昨日我们家三丫头冲撞了羲姑娘,这件事想必大太太知道。”

正堂里上过茶点之后,温婵慈眉善目地望着黄氏。

这件事已经证明是韩敏的错,黄氏未料她如此坦率,但有些不好接话。

温婵笑微微说道:“我很喜欢羲姑娘,也曾经请她到我的安荣堂吃过茶。我对她的才情十分欣赏。”

黄氏心口略松:“都是老夫人抬爱。”

“昨日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不知道羲姑娘住哪个院子,我可否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温婵眼神和蔼地望着她。

纵然知道是韩敏的错,黄氏也不敢认为温婵是来赔不是的。

只不过沈羲挂了个世子妃的身份,作为朝廷表率的韩家,对此有点表示显然也在情在理。

只不过要惊动她老夫人亲自来……

不管怎么说,她都没有推拒的理由。

这里亲自引了她到抿香院,等到沈羲出来接待,她也就找了个由子告退了。

“老夫人好。”沈羲笑微微望着她。

温婵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缓缓一沉,抬步跨进门槛。

打量了这屋子一圈,她目光又回到沈羲身上:“听说昨儿沈姑娘在相国寺遇见了我们敏姐儿?”

“回老太太的话,确是如此。”沈羲道,“相国寺后的小胡同里,我独自站在那儿等人,然后韩小姐就出现了。

“一段时间没见,便就与她攀谈了几句,没想到惊动老太太大驾光临,沈羲也不知是该惶恐还是荣幸。”

她依旧笑微微的直视过去,一双眼仿佛直接要勾走她的魂。

而她一口一声的老太太落在温婵耳里,却充满了讽刺。

韩敏被打还被逼着带话恐吓她,她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不过她今日不是为这个来的。

她缓缓坐下来,与随行来的婆子丫鬟挥手道:“先在门外候着。”

沈羲不能不识趣,随即也跟珍珠使了个眼色。

整个一排三间屋子便只剩下她们俩。

温婵先前还和蔼的目光,忽然间就变得凌厉起来。

她望着前方,缓声道:“你让敏姐儿带给我的话我收到了。

“这么说来,沈姑娘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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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是人是鬼?

“老太太怎么会这样想?”沈羲不动声色转过脸来,笑道:“不知老太太从敏小姐那里听说什么了?”

温婵目光转冷。

话是韩敏带给她的,就连跟去的下人们都没有听到,沈羲矢口否认,便再也没有人能证明她说过这些话。

既然没有人证明她说过那些话,那么一个身份高贵的首辅府太君,为了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就跑过来质问,这行为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温婵已多年不曾与人斗心机,因为她用不着再斗,但这霎那间,昔年时刻都不曾放下的谨慎与提防,顿时又涌了出来!

“看来沈姑娘考虑的很周到。”她凛声道,“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不过聪明能干的人,也不见得会笑到最后。

“不知道姑娘还记不记得大秦张家?”

她话锋陡地一转,语气也阴冷起来。

“知道。”沈羲眯眼直视门外,也慢吞吞道,“张阁老夫妇,于老太太有养育之恩。”

“不止他们于我有养育之恩,他们的女儿张盈于我更有救命之恩!”

温婵冷笑,面目有些狰狞:“可那又怎样?他们通通都还是死了。姑娘的才情智慧与张盈不相上下,锋芒太过,仔细也落得与她同样下场!”

她要跟她斗心机,那么她也不妨丢几句硬话给她!

整个张家都完了,即便她有心机有城府又有手段,她又能奈她何!

沈羲定望着她看了会儿,倒笑起来:“老太太既这么自信,为什么还巴巴的跑过来见我?”

温婵顿住。

“因为我的才情智慧,使你想起了张盈。”

她两眼平视他,目光直击她心底:“我的存在,刺激到你回想起了你幼年时那段不堪的岁月。

“你努力想要忘记自己是个被继母和幼弟欺辱得无出头之日的村女,忘记曾经跪在张莹面前求她把自己带回京师当婢女时的落魄。

“还有你初入张府时的瑟索怯懦,面对无所不通的张盈时的自卑,以及通过张府逐渐扩大眼界后,膨胀的欲望之下,越来越难以抚平的嫉妒心。

“可是对欲望的渴求和嫉妒心,会使人永远也变成不了一个真正的贵族。

“老太太即便是活到如今,稍有风吹草动,还是会下意识想要利用手上的权势来消除和镇压。

“但是真正的贵族却不会,他们内心永远不会对虚荣有过多的渴求。很遗憾,五十年过去,老太太还是没有修炼成功。

“即便是你确定张盈已经死去,你也还是会不由自主被她的鬼魂所影响。

“因为只要张盈在,在她面前你就完全被打回了原形。

“只有她见过你所有的狼狈和低贱,甚至是卑鄙和阴狠。

“与其说她的死消除了你前进的障碍,倒还不如说她的死成就了你一手虚构出来的尊严。

“于是我的出现让你没有了安全感,你害怕这一切还是抓不住,还是会失去,因为你骨子里仍然低贱,你自己也知道头上这顶贵女的帽子有多沉。”

她单肘支在几案上,身子略为歪斜,不是寻常意义上真正大家闺秀应有的端正样子。

但是她这样的随意,却又使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睥睨万物的雍容,她的无拘无束,使邻座正襟危坐的温婵无形中显出了几分小家子气。

温婵面色渐渐发白,内心里有什么轰地一下被击垮!

她下意识的想要学着她放松一些,但绷紧的双肩垮下来,却越发抽去了她的底气。

她蓦然觉得在她面前不着寸缕,所有的遮羞布全被她毫不留情的撕开!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感到无比的羞耻!

她咬紧牙关,死命将两肩直起:“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你打听过我很多事?信不信等到你们沈家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沈羲也转过身来正面向她,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扬起唇:“沈家一无所有,跟老夫人心里踏不踏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就是把沈家弄的跟张家一样,可只要我不死,老夫人也一日不会安心,不是么?”

温婵额上有了汗意!

“老夫人恨的只是我,你就是把沈家连根拔了,只要我躲起来,你又能奈我何?

“张盈早就住进你心里,你骨子里,你的血肉里,你直到死之前你都不会忘记她。

“你会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而我又会无时无刻不在你的眼前出现,你会觉得接下来的光阴于你完全是种折磨,就像现在——”

她忽而伸手握住她手腕:“我只不过把你的心剖开说了几句话,你就已经在颤抖。

“你这身鸡皮鹤发之下,包裹的只是具名不符实的躯体。你是有多害怕我就是张盈?”

温婵面肌一抖,倏地将手抽回来!

“你敢对我不敬!”她低吼出来。

沈羲笑着歪回去,食指顶着鬓角:“反正也没有人看到。”

温婵极力稳住身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说呢?”沈羲将五指再次优雅地覆在她手背上。

温婵望着她这只手,整个人快虚脱!

她的手覆在她的手腕上,这手掌不但白皙细腻,透着健康肤色,而且柔软温暖!

“你是……人……”她失措出声,额间已然汗如雨下。

“你说我是人我就是人。”沈羲微笑着,“你说我是鬼,我就是鬼。不管我是人是鬼,你都会同样的怕我。”

温婵浑身颤抖,两手紧扒着扶手坐在那里!

她是人,便不会是张莹的鬼魂!

她既不是鬼魂,那她为什么又会知道这么多!她的神态坐姿他的语气眼神,全都是张盈的样子!

她心脏狂跳得似要蹦出来!她快疯了……

而沈羲却还安然坐在原处,似笑非笑朝她望来!

她这副模样,令她无端觉得自己的余生全部被她攥在了手里!

她魂飞魄散,只余一丝力气支撑着身子未曾倒下。

沈羲轻瞄了她一眼,扬声道:“珍珠茶。”

火候差不多了。

沈嫣说过她有心疾,下手太狠,日后就没得玩了。真吓出什么好歹,她也麻烦。

珍珠端了茶进来放在温婵手畔。

看到了活生生的人,温婵离体的魂魄这才逐渐归位!

她腾的站起来,颤唇盯着沈羲看了半晌,说道:“回府!”

第227章 怎么对付?

随行的婆子们纷纷进来。她转身疾步跨出门槛!

外头阳光猛烈,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弥香搀住她,她紧咽了口唾液回头,屋里沈羲仍坐在原处,伸出两爪无声地做了个掐她脖子的手势,笑起来。

她再次打了个哆嗦,夺路下了庭院!

余下婆子丫鬟们甚至都有些快跟不上她的脚步。

沈羲盘腿坐在圈椅里,笑得无声又无息。

戚九和裴姨娘她们一窝蜂涌入,怀着满腔震惊望着她!

“她怎么吓成那样?”

除去裴姨娘本身是张家人,对韩家本就没有好感,旁的人因为韩家女眷几次为难沈羲,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好气。

但无论如何来的人都是首辅家的老太太,是跺跺脚都能让人震三震的人物。

今日人家不但主动寻上门来,而且她居然还把她吓得落荒而逃!

她不要命了吗?!

这回头韩顿要是理论起来,岂不是又得登门赔罪?

“闹不起来的。”她笑完了之后喝了口水,然后敛了神色,“你们退下,戚九留着。”

众人深知她禀性,闻言只好出了去,而且还将房门给掩了起来。

“现在你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么?”她望着戚九。

先前她和温婵在屋里的时候,戚九便藏身在房梁上。方才那席话,她自然是全都听去了的。

虽是铁营里出来的骨干,戚九表情仍然凌乱到难以直视!

“姑娘,姑娘是——”

“听说过转世还魂么?”沈羲望着她。

“五十年前张盈被温婵亲手杀死在相国寺后的小胡同里,然后几个月前张盈的魂魄在沈羲——哦不,是缓缓的身上苏醒过来。

“给你一刻钟时间消化消化,然后我们再说说后面的事。”

戚九虽然先前从温婵的态度里已经将她身份猜了个六七分,但仍然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回事!

这未免太离奇了,她以为只有志怪里才会有。

而如今听她亲口说及,她才迫使自己将面前的她与传说中张家那位意外身亡的小姐联系起来!

但这事到底还是太耸人听闻,她盯着沈羲足足撑了一刻钟才将眼移开。

“怪不得姑娘从姨娘那里打听到身世之前就在关注张府,这——这——小的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真相揭露得太突然,她一时之间都不知从哪里下手跟她谈起。

张府的盈小姐,哪怕是她没曾见过,可作为张家上一代的贵女,肖太后惦记着的表妹,她怎么着也是听说过的!

可她如今,究竟算是首辅张解的女儿?还是太傅张解的孙女、翰林院学士张子介的女儿呢?

“我也不知道。”沈羲摸摸额角,“但这些现如今都不重要。

“世子说我在玩火,而我现在确实把这把火给烧起火了,温婵虽然吓得不轻,但必然不会善罢干休。

“但这层我还不怕,她还没有到无所顾忌的地步。只是我身上这身血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发现。”

戚九沉吟:“她只是怀疑您是不是盈小姐转世,并没有怀疑您是赫连人,所以暂且会疑心到这层的可能性极小。

“只要咱们这边不露马脚,她基本上不会主动刺探。”

沈羲点头:“你说的很对。但我不动便不动,一动便得防个滴水不漏。——你过来。”她招招手。

戚九俯身上前,听她说毕,点了点头。

说完她又望着她道:“温婵其心极毒,接下来又不知会怎么对付姑娘。”

沈羲笑望她:“你猜她会怎么做?”

戚九凝眉:“解决麻烦的最好办法,当然是斩草除根。”

沈羲敛去笑容,说道:“你说的对。既然确定我是人,自然是杀了我最好。

“但是她却再不会这般冒失。

“暗杀的话,她知道我会提防她,一个不好反而会被我抓住把柄告去宫里,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她不会这么做。

“如果来明的,她还得顾忌韩顿的处境以及燕王府。所以眼目下她不会着急出手。”

从萧淮当初忌讳着她目睹着他与燕王的交锋来着,知道他们父子俩不和的应该只有她,最多也就还有贺兰谆和霍究他们那帮王府的人。

而且她确实也没有听谁议论过他们父子有龃龉,所以温婵不可能不顾忌。

“但也绝不会拖太久。”她又道。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对了,韩家那位姑太太,不是说要进京替宋姣讨说法么?”

戚九点头,想了下说道:“从长沙府过来,估摸着也快到京了。”……

张盈还魂的事沈羲嘱咐戚九暂莫告诉裴姨娘。

裴姨娘照顾了缓缓那么多年,感情必然很深。倘若突然之间告诉她缓缓换了瓤,即便是理智上会接受,感情上也必然接受不了。

再说韩家这里。

自温婵临出门交代下来要严查这木偶的来历,大奶奶穆氏便就与二太太安氏二少奶奶秋氏立刻带着人里里外外地查起来。

就连韩凝等一***整个下晌也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同时她们听说甚少出去串门的温婵居然还专门去了沈家,暗地里便更加意外。

韩家下人们拥着温婵出了抿香院,看她一言不发脸色煞白的样子,哪里还顾得上去寻沈羲问究竟?

当下便招呼着她上了轿,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回到安荣堂,温婵仍旧惊魂未定,将一干闻讯前来的子孙们挡在外头,自行进了屋里坐下来。

她本是去为揭沈羲的底而去的,可没想到这一去不但被她指着心口扒了通皮,而且对她的来历依旧不清楚!

她真是活见鬼了,她分明觉得沈羲就是张盈,但她为什么面容会变?

张盈分明死了!她绝对死了!

就算是没死,她如今也该像她一样是个老太太,为什么她还会这么年轻漂亮?

为什么当她鸡皮鹤发的时候而她却顶着青春美貌的外壳在跟她寻仇?

而且沈羲是沈家的孙女这个没有任何人怀疑,也没有任何疑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个还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究竟该怎么对付她?她肯定不能留着她在眼前晃的!

第228章 做不到吗?(秦小宸灵兽蛋+4)

诚如她所说,张盈早就活在她骨子里,她血肉里,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将她剔除出去了!

她这满身的富贵是她好不容易谋夺来的,难道她要代替张盈来将她摧毁吗?!

“谁也别想击垮我,谁也别想!”

她站起来,上涌的气血冲击得她起了个踉跄。

她扶着桌子闭上眼睛,等那阵眩晕过去,才又把眼睁开来。

她不能这么轻易地被击垮,她与张盈之间,她可是胜利者!她昔年都能够胜了张盈,难道如今还会奈何不了一个沈羲吗?

“老太太,我能进来吗?”

门外传来韩凝的轻唤声。

她定了定神,试着将手松开。

门外还站着满府的人呢,她不能慌。

她沈羲再厉害,如今不是也没有她位高权重吗?

离她嫁进燕王府至少还有几个月时间,几个月时间,她急什么,慌什么!

她不是还有个当着首辅的孙子么……

“进来。”

韩凝进门时她已经坐下来,双手交握面色端凝。虽然持重如常,但眉眼之间仍残留着一丝惊徨。

“老太太。”韩凝走上去,“您去沈家见沈羲了?跟着去的人说您出来神色不太好,可是沈姑娘说什么话冲撞您了?”

她语意轻缓,极尽抚慰之意。

穆氏安氏等人也纷纷走了过来。

而温婵撑着额角,并未说话。

她能说什么?能跟他们说被她沈羲毫不留情地撕去了脸皮么?

她哪里来的勇气跟她们说出这段往事?

的确,她处心积虑地往上爬,不就是为了把幼时那段不堪经历给掩盖掉么?

她用尽了一辈子的心力,将自己打造成高贵的贵女,一旦告诉他们,岂不是等于把她不为人知的不堪的过去又重新揭开给世人看?

让人知道她不过是张盈从乡野里捡回来的村女,让人知道她是跪在张盈面前,苦苦求着她把她带回的张家!

不过眼下她又必须展现出她的“受伤”。

因为有时候脆弱也是一个人最好的武器……

“我心口有些不舒服,你们先出去吧。”

她摆摆手,起身往里屋走去。

走到帘栊下她又回头:“凝姐儿留下伴着。”

众人皆十分担心焦虑。

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嘱着韩凝仔细看顾着。

家里老太太就是老祖宗,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韩顿,谁敢疏忽她一星半点?

当下一合计,去的去回韩建彰,去的去寻韩顿,去的去寻随同去沈家的下人问究竟,又去的去宫里寻太医,一时间忙碌不已。

令得老太太去了趟沈家,见过沈家二姑娘之后变得萎靡消沉的消息也不径而走。

韩顿正在乾清宫辅佐小皇帝处理政务,听到宫人禀报,即匆匆回到府里。

安荣堂廊下正好遇见出门来的韩凝。

韩凝将大致经过说了:“从昨日起就有些不对劲,早上府里后边挖出几个木偶,接而老太太就直去了沈家。

“听下人说去到沈家后直接见的沈羲,并不知她们在屋里说些什么,并没有斥怒争吵什么的。

“只是后来老太太出门时神色特别不好,而沈羲则还正常。”

韩顿眉头皱得生紧:“你意思是说,那木偶是沈羲着人放的?”

韩凝沉气:“没有证据,这个也不好说。”

韩顿凝眉未动。

“谁来了?”

这时屋里忽而又传来呼唤声。

韩凝赶紧进门。韩顿也随后进了去。

温婵躺在床上,看到他们进来,目光立时落在韩顿身上。

韩顿坐在脚榻上,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沈羲怎么对老太太不敬的,老太太不妨跟孙儿说说?”

温婵紧了紧牙关,却是摇了摇头。

韩顿没泄气,声音更加软和:“孙儿帮您出气。”

温婵扭头看他,目光忽然深沉:“帮我出气?”

韩顿点头:“老太太把事情原委告诉我,我自会给老太太讨个说法。”

她静默地望着他,转而扭过头,望着床前空地道:“倘若你真肯不顾一切地替我讨说法,那又何必问原委?

“我只说她沈羲对我不敬,让你帮我把沈家灭了,然后把沈羲杀了,拎着她的尸首来见我,你便可以照做了。”

屋里果然也静默下来。

温婵盯着他道:“她对我不敬,她恐吓我,我让你带着她的尸体来见我。

“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安心,才能高兴,你杀不杀她?”

韩顿紧拧着眉头,没有答话。

“老太太……”韩凝见状也走上前。

很显然她这已经是在逼迫韩顿。

“你自襁褓里我便开始带着你,教你做人,给你启蒙,送你到张家去读书。

“你这身本事都是我替你争取机会学会来的。如今让你给我杀个人,你都做不到吗?”

温婵继续盯着韩顿放话。

“你已经是大周的首辅了,毕太傅不出面,你就是文官之中第一人。

“你身边幕僚成群,拥趸如云,只要你使个眼色,甘心为你赴命的人不计其数!

“而我只不过让你去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而已,你都不肯为我去做?”

这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长孙,是她花了莫大心血打造出来的年轻首辅!

他杀个人算什么?这也值得沉默?

他就是为她杀尽所有顶撞她的人都是应该的。

“老太太。”

韩顿静默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孙儿如今是有权势,但是您不说原委,只让我无缘无故地去杀人,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加之她身份殊然,武力上孙儿无论如何也强不过燕王府。别说杀她,就是伤她,孙儿也没有绝对把握能做到完全不让燕王府发觉。”

“是啊老太太。”韩凝也劝起来,“沈羲即便该杀,您也得说个过得去的理由,否则大哥杀她岂不就成了滥用职权了吗?

“再说落了把柄在燕王世子手上,这对大哥以及对韩家都十分不利。”

她这般执意于要杀沈羲,委实令人不能理解。

温婵不再言语。片刻后才苦笑道:“你们都长大了。都去吧。”

“老太太!”

“去吧。”她再摆手,“我歇会儿。”

韩凝无奈,只得与韩顿使了眼色,一道退出来。

“看来是不能不当回事了。”到了廊下韩凝说道,“大哥打算怎么办?”

韩顿凝眉,半日后道:“那木偶可还在?着人送到我书房来给我看看。”

第229章 看够了吗?

沈羲与温婵这档子事,并没有闹出什么大风波。

一来沈羲委实未曾留下什么把柄,二来温婵有她的顾及,也不可能大肆宣扬。

不过因为有戚九在,沈羲还是知道温婵回去就“病”倒的事了。

她从抿香院走的时候惊吓归惊吓,可不像是什么要病倒的样子。

再者她昔年在张家吃好喝好,身体底子够硬,怎么可能会被这样吓一吓就病倒了?绝对是装的!

而当戚九再次带回韩顿带着木偶回书房的消息后,她也把温婵心思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顿有权有势有人脉,眼下她要动手,寻他岂不是最合适又最便利的么?不过韩顿这边究竟会怎么选择,她也很好奇。

沈若浦也自他的渠道知道了这事。

昨儿把人家韩家小姐给打了,今儿又把韩家老太太给吓跑了,他不来抿香院看看显然说不过去!

下了衙见到庑廊下的沈羲,他便就冲她拉下脸来,并且冷哼了一声。

他不说话沈羲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道:“这也不能怪我,人家老太太是自己来见我的,然后又把丫鬟下人全都撵走,要跟我私下说话。

“我不过是顺着她说了几句,她就脸色白白地出了门,老太爷若要训我,那我还觉着冤呢!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栽赃我呢?”

沈若浦越听脸色越难看。

人家都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吃饱了撑的,特地跑来栽赃一下她?

不过听她把详情说完,也挑不出她什么理儿,那老太太要不是没安什么好心,能纾尊降贵跑来见她个小丫头片子?

平日里不是吹得跟神佛菩萨似的,去刘阁老家里赴了个宴,就说得连人家阁老都脸上添光了?

怎么这会儿倒不衿贵了,不请自来了?

他心里自有他的计较。

不过他还是问:“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沈羲眨眼道:“真没说什么,就说她这通体的仪态可真好。”

沈若浦当然是不相信的,不过她既然没把柄落在人家手上,想想便也就走了。

这边厢晚饭后萧淮也派了苏言过来,接沈羲去别院里见。

戚九仍护送她前去,这次苏言则没再拦着。

到了倚兰院,萧淮正伏案写字。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说了句:“来了?”

沈羲嗯了一声,便走到他案前坐下,托着腮在烛光里看他。

许是才沐浴过,他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拿双龙金冠束着,一袭玄色起暗云纹的常服。

案上烛光将他的面部轮廓完美勾勒出来,下颌线利落到找不出半点暇疵,惯性微凝的眉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

空气里有洁净的味道,也夹着皂角的淡香。

“看够了吗?”他垂着头,漫声道。

沈羲放下手:“才看而已。”

萧淮唇角勾起来,直到写完手里那行字,才搁了笔冲她勾了勾手指头:“坐过来。”

沈羲走过去,挨着他坐着。

“开心么?”他拉着她双手,隔一掌的距离仔细地看她。

陡然挨得这么近,沈羲略有些不适,但仍红着脸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说的是温婵那事儿,韩老夫人的轿子进了沈家大门,这种事自然有人告诉他的。

萧淮眉眼里也有愉悦,转而他敛一敛色,又道:“韩顿是韩老太太一手带大的,他踏入仕途,也可以说是她一步步规划出来的。

“她对韩顿的恩情不浅,韩顿在有些事上或许会被她左右。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你想过了么?”

沈羲顺手拿起他案上的纸镇拨弄着:“我估摸着她会先让韩顿来治我,韩顿不依,她才会另外想法子。

“韩顿这边,我赌他不会插手。插手这件事对他百害无一利,我的命事小,他的身份以及韩家一大家子的前途重要。”

萧淮点点头:“他若要插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沈羲道:“真到了那地步,当然会请你帮忙。眼下他应该不会的。就是要为温婵出气,他也顶多是为难为难我祖父。

“可是为难他有什么用呢?温婵要的根本不是这个。除非韩顿有十足把握,否则我想,他跟我们下手的机会不大。

“他即便是贵为首辅,朝堂规矩也容不得他肆意妄为,他明面上压不了沈家,最后只能来暗的。

“若是来暗的,论起心计城府,我倒不见得会比他差多少。”

她平静而平淡地说着,不带半点意气。

韩顿的本事也是张家学来的,她的本事也是张家学来的。

女子与男子只差在体力上,脑子上并没有因为性别而注定谁强谁弱。

论经验他确实比她会丰富些,但若论见识学问,她昔年在大秦皇宫与张解书房里所见到的实例,接触的明争暗斗的关系,并不比他弱。

他六岁启蒙后才入张家,而她却是从记事起便已耳濡目染,她是嫡传。

何况,地位身份越高,所顾忌的以及被束缚的东西也就越多,他不会如她这么放得开的。

所以即便是没法与他在朝堂上厮杀个片甲不留,但她目前若只是针对个温婵而已,除去稍事迂回,应该不会太为难。

“不过我目前没有打算惹韩顿。”她又道。

不管韩顿会怎么选择,他的身份都摆在那里,去惹他没有什么好处。

“惹了他,我就等于逼着他跟温婵一道对付我了。”

倘若韩顿不动她,那绝对是因为抓不到把柄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他必然就不会犹豫了。

眼下温婵已经被她猝不及防弄乱了阵脚,接下来她只要不断的激怒她,她的破绽将会越来越多。

而她决意要除去她的心情,就是个极好利用的机会。

萧淮盯着她说完,才扬眉收了目光:“真能干。都能跟首辅大人较劲了。”

沈羲怪不好意思地:“我还不是狐假虎威?”

不是因为他在背后撑着,她哪里那么大底气?

萧淮看她乖顺的像只猫,内心喜悦。

却又抬起双手枕在脑后,头靠在壁上漫声道:“考虑得这么周密,这么说来一天到晚就想着报仇了?我不找你,你就不想着来见见我?”

第230章 你这醋缸

“哪有……”

沈羲深觉冤枉。不是也才两天没见嘛。

萧淮睨着她,木着脸望向前方。

沈羲扯扯他袖子,他不动。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他还是不动。

沈羲偃旗息鼓。他忽然又把枕着的左手放下来扣上她后脑勺!

“我……”她猝不及防趴在他胸口,心跳得厉害,十指抓着他的衣襟。

他定眼看下来,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倒是深黯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好在片刻后他手移到她耳侧,轻划了两下后便又扬唇别开了脸。

然后他坐起来,一把牵起她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沈羲心跳甫平,跟着他站起来:“去哪儿?”

“赌坊。”他轻描淡写道。

沈羲愕了愕。那种鱼龙混杂之地?

“我不去。”

“怕什么?有我在,青楼也去得!”他给她披好披风,自己也系好,然后牵着她往外走。

沈羲停步:“你还想去青楼?!”

萧淮瞥着她发绿的脸:“不想去!她们长得都还没我好看。”

“那你肯定去过!不然怎么知道她们长得没你好看?”

她就是不肯再走。

他看她半晌,突然扶着墙桀桀低笑起来:“我这么大个男人!成天在外面,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见过猪跑吗!”

沈羲红着脸有点窘。“那你是在哪里看见的猪跑?”

萧淮笑得停不下来:“你这醋缸!那些个人成天趴在楼上招客,想看她们哪里用得着进去,路过不就看到了?”

他捏她的脸。

沈羲心下稍定。

算他这个理由过关咯。

她清了下嗓子,一看他又笑成那副德行,不由瞪了过去:“别笑了!看也不许再看!”

“好。我再也不看。”

他闻言收住笑,敛色扶住她肩膀,神情已十分认真。

……仍是乘着大马车去。

到了南城官仓附近,人员变得密杂起来。

周边茶楼酒肆也异常红火。

因为附近正有两座屯营,因此军户们也多,不乏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将军们。

相反萧淮这个天下兵马副头子,借着马车遮挡,反而十分低调。

马车最后绕过条喧闹街闹,进了后巷,而后拐进后院里停下。

前院里传来的吆喝声,不难听出真是赌坊。

而院里同样也停了三四辆马车,十分豪气。

沈羲虽说跟着他不担心什么,前世里也曾跟着表哥们去赴过私局,但终究成年后她便未曾如此,她可以跟他大白天的逛街逛戏园子,可大晚上的赴赌局……她知道拓跋人不讲究,但也没有不讲究成这样的!她脚下还是不想再动。

“玩几把就走,输不掉老婆本的。”萧淮道。

沈羲简直无语。

他故意曲解她!

“你的脸面难道不是我的脸面?”他只好停在月光下看她,“天底下哪个男人会明知道自己女人有丢脸的可能,还带着她出来的?”

沈羲心气稍平。瞥了眼他。

他重新牵起她,又往前走去。

原来他们去的并不是前堂。

后院里竟然十分清静,隔成了几个雅室——在赌坊这样的地方说雅真真是有些可笑。

可她所见的确实如此,不光是装潢精致,用料讲究,廊下侍候的伙计也甚伶俐,见到萧淮一来便就立刻把身子深躬了下去。

到了最里头挂着“丙申”字样的门前,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但听起来人不多。

门推开,说话声便戛然而止。

屋里摆着张硕大的长方形台,南面坐着的紫衣男子正好面向这边,口里道着声“来了”,便就抚桌站起来。

看到萧淮时他还笑眯眯,等看到他身后还有个拖油瓶,他那一脸笑却是僵在了脸上!

其余两个见他如此也纷纷回了头,见状也是立马将搭在案上的腿以及瘫着的身子给火速收了回来!

……并且站起。

“世子妃。”萧淮把呆着的沈羲牵进去,淡淡示意。

校场上沈羲斗宋姣的时候大伙都在场,自然认识沈羲,也自然知道这就是日后的燕王府世子妃。

三个人呆完便立刻如孔孟附身,齐刷刷躬了腰行起了大礼。

“威远侯世子靳宵,镇北将军刘贺,武宁伯世子杜嘉。”

萧淮边说推开北面的太师椅坐下来。

并没看他们,神色也不如先前的嬉皮笑脸,而是随意中带着隐隐威仪。

伙计甚有眼色地搬来椅子放在他旁侧。

沈羲虽然没见过这几个,但从他们衣着神态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寻常子弟。

再听他把名头一报,心下便微微愣住。

从来没听说过他说过有什么朋友,来的人却都是军营里的人物,而且个个还都来头不小。

从他们先前的反应来看与萧淮却甚为熟稔的样子,想来素日是常聚的了。

怪不得萧淮说不会丢她的脸,原来是因为在场都是他的人。

她放了心。虽然被他突然搞来的这阵势弄得险些木了手脚,但却也不能不点头:“大家随意。”

萧淮回头冲她笑了下,拉着她坐在侧首。

众人望着世子大人这般模样,几道嗓子又频频地咳嗽起来。

她的到来令得他们拘束了很多。

桌上放着赌具说明的确是赌钱不假,而伙计们不发一言显得对他们的习惯需求十分熟悉,他们又应该是私下里常组局消遣。

于是此地虽然不如外头大堂的复杂邋遢,但起码他们不应该开个牌口里都还道着“请”字才是。

但是萧淮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样有什么不妥。

他安然自得地从苏言手里接了把银票摆出来,然后又安然自得地买大买小。

偶尔扭头问她一句渴不渴,冷不冷,剩下已刻意离他们坐得远远地的那三位,仿佛成了布景。

明月透过大敞的长窗照进了玉阑殿。

贺兰谆手里的卷宗留在指间已有半晌。

躬身立着的侍官正在回话:“韩敏与沈姑娘在相国寺起过冲突后,回去告知了他们老夫人。

“而后不知为何,他们老太太在听到韩敏是在寺后小胡同里遇见的沈姑娘也接着激动起来。

“后来韩敏还说了什么话刺激了老太太,却因为韩府下令封锁了消息,不得而知。”

贺兰谆放了卷宗,半垂的目光幽深到看不见底。

“大人,王爷着人来问您知不知道世子何在?”门外又有人进来。

他啜了口茶:“何事?”

“近月羲姑娘与韩家接触颇多。

“王爷听说今日韩家老太太又去了沈家寻羲姑娘,韩老夫人回府后又称了病,令得韩阁老在集议上都被半路召回了府,因此王爷想寻世子回来问问。”

贺兰谆闻言未语。

片刻他站起来:“我去寻寻。”

第231章 谁更厉害(秦小宸灵兽蛋+5)

萧淮已经赢了很多局。

沈羲暗里略数了数面前银票,却也只有两三百两的样子。

这就显得他们的赌局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味。

而桌上气氛终于渐渐活跃起来。

威远侯世子靳宵便是最先看到他们的紫衫男子。

镇北将军刘贺则应有三十出头,十分沉稳,双眼锐利,不多话。但与萧淮之间颇有默契,往往到开盅的时候只消随意一个手势,对方便能明了。

而武宁伯世子杜嘉看上去则略有些张扬,与靳宵插科打诨,但言来语往之间又似乎满是沈羲听不懂的机锋。

沈羲看了半个时辰下来,愈发觉得这几个人不寻常。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与萧淮的关系定然不是表面上的赌友关系。

萧淮从始至终也没曾提点过什么,由此可见,不是过命的交情,想来他也是不会轻易带她出来这样的场合。

不过外界关于他们交好的传言却并没有。

这个人简直将他想捂的东西捂了个透。只不过偶尔洒出来的零星半点,也让她察觉到他的格局并不仅限于一个仗着权势为所欲为的藩王世子。

“要不要吃点什么?”萧淮放注的间隙问她道。

对面不多话的刘贺这时看过来,忽然道:“沈侍郎府上是不是在鹿鸣坊?”

沈羲不知道他忽然打听这个做什么,但萧淮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这个问题靳宵代答了。

当然这个疑问直到她后来回府也还是未解。不知道如何这个镇北将军会极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

伙计端了几盘热乎乎点心的当口,另有伙计领着王府侍官进来了:“世子,贺兰大人奉王爷之命来请您回府。现如今大人就在门外。”

几个人全往萧淮看来。萧淮捏着手里骰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赌局接着开起来。

侍官静待半晌,无奈退出去。

贺兰廓骑在马上平视远方,听完侍官禀毕,他说道:“再给他一刻钟时间。”

侍官只得又匆匆跑进来。

萧淮仍然无动于衷,几个人显然也唯他之命是从,他不叫停,他们便不撤。

沈羲心口略有些往上提。

她不知道燕王寻萧淮什么事,但知道他们父子并不和睦,眼下他当着众人不给贺兰谆面子,不知道回头燕王会如何待他。

“大人,世子他,他不肯走。”侍官紧张得话都已说不利索。

贺兰谆再定望了前方片刻,便就翻身下了马,抬步进了院门。

穿过纷纷前来行礼的伙计们他直径上了庑廊,到了丙申房,推门入内,一眼便望见赌桌北面坐着的萧淮与沈羲。

目光在沈羲脸上停留三秒,他便就缓缓往刘贺这边走去。

几个人均停了手,刘贺他们纷纷站起来,口里称着“大人”。

萧淮眼未抬,手指夹着两颗骰子把弄,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

沈羲也不知会是什么状况,尤其是在上回他因着贺兰谆吃过那么大醋之后。

今夜的萧淮是她少见的,这样的贺兰谆也是她未曾见过的。

但正想着又忽觉手下一紧,他竟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是一种不容抗拒的攥握。

贺兰谆绕过武宁侯世子杜嘉停在他与刘贺之间,拿起骰盅反扣在桌上,抬眼望过来:“三局两胜,输了便跟我走。”

他长身玉立,素日全无迫人之气,但是眼下却双眼清冷,隐隐之间竟透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萧淮抚着骰盅没说话,但眯起的双眼里也逐渐有了寒意。

沈羲提着心口望着他二人,立觉他们之间应也有着令她摸不透的矛盾。

在中军衙门里那回他们俩剑拔驽张,她后来还以为只是基于贺兰谆是燕王的属下,但眼下这二人的眼神,却分明透着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耳畔响起哗地一声,萧淮举起骰盅。

他居然举起了骰盅!

他这样的人,面对威胁和挑衅难道不是直接制伏或者是不屑一顾?

在沈羲满腹的疑问里,第一局开了,赢的是贺兰谆。

沈羲再往贺兰谆看去,只见他背抵椅背,神情冷漠,身躯却放松,即便赢了一局显然也没有什么惊喜之色,而像是早就已胸有成竹。

这样的他看起来太像个运帱帏幄一切俱在心中的将帅,好像在等着对手举旗投降。

再看萧淮,萧淮同样默不作声,脸上的寒意未曾增多一分,也未曾减少一分。

他举起骰盅的手,仍然沉稳得跟他素日持剑的手一样。

“走吧!”

第二局开了,贺兰谆直接站了起来。

萧淮居然连输了两局在他手下!

沈羲更不能明白了。

当然赌局这个东西运气成分居多,技巧什么的虽然有但不是谁都能琢磨好的。

关键是明知道是运气,萧淮还答应跟他赌,他是有多不想在他面前认怂?

他可是权势横扫天下的燕王世子!

但他到底认了栽,贺兰谆走出房门,他便也跟没事人一样牵着她站起来。

众人自然也都散了,皆上了后院停着的马车。

到了院子里,贺兰谆忽然停步,回头看过来:“你先回去见王爷,我替你送她。”

萧淮冷声道:“老子的女人,为什么要你送?”说完将沈羲牵上马车,放了车帘,径直出了院门。

沈羲看不到车后什么情况,但也安心这个局总算完了。

她扭头去看萧淮,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多么不高兴,当然也看不出什么高兴来。

可他就是这样让人摸不清楚的表情,恰恰说明他心情不是很好。

而他惯性地蹙着眉头的样子,使她很轻易就能看出来他正想着心事。

沈羲端坐在榻上,也回想起他今夜带她出来的目的。

她始终觉得他这么做并不像是只带她出来消遣,他骨子里不该是这么孟浪的人。

而且他们几个人相互之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谈话,似乎更重要过手下的赌局,更有着刘贺那一问……

还有贺兰谆为什么要提出送她……

“发什么呆呢?”他忽然摇着她,脸上略显清冷。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在想你们赌钱的样子,也挺闷的。”

他低笑起来,抬手抚抚后脑,看着窗外。

第232章 我不是你

忽然间他又敛色,说道:“靳宵他们都是战乱里滚过来的,对大秦那套繁文褥节,骨子里确实不怎么看重。

“他们不会觉得有了婚约的你大晚上的跟我出来有什么不妥,包括他们府里的人也是。

“我知道你不大看得起拓跋人的随性,但随性并不表示他们就是坏人。”

他甚少提及这种严肃的话题,她直起腰来。

“你不要有压力。”他看着她,眸色深深地。

沈羲很意外他这么细心,居然能看出来她在忧虑什么。

不过她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马车进了鹿鸣坊便停下来,她回到身后跟着的戚九车上。

萧淮离开她回到王府,承运殿里果然还亮着灯。

燕王盘腿在罗汉床上解着棋局,殿里奢华清寂,四面高高低低的烛台映出的光辉,更添了几分厚重。

看到他,燕王捏着棋子道:“沈羲跟韩家怎么回事?”

萧淮走到榻前,伸手端起他面前茶吃起来:“王爷怎么不说,韩家跟沈羲怎么回事?”

燕王扬眉:“有区别吗?”他侧扬起头,较之萧淮的清冷,更显得随意的脸在屏风上落下利落的轮廓线。

“有。”萧淮扭头睥睨,“韩家想把宋姣嫁给我,设计未遂便怪上沈羲风头太盛,不但进宫寻太后将沈羲将她嫁去给西北军户,且他们家的小姐还在相国寺后出言羞辱她。

“韩家老太太为什么登沈家的门,王爷当然能猜到。”

燕王眉头微凝,望着被他喝光了的茶杯:“我听说你赐婚之前就与她关系不错。”

“她长的不错。”萧淮道。

“宋姣也长得不错。”

“除了长的不错,她还会哄人。”他眯眼望着前方,“宋姣脾气倔,我伺候不起。”

燕王目光微闪:“那你替她出面教训韩敏?”

“毕竟是我的脸面。”他懒洋洋地,“也是我们王府的脸面。不是吗?”

燕王扬眉,收回目光往棋局里落了颗子:“听起来滴水不漏。”

“不知王爷还想听我**什么?”他勾起一侧唇来。

空气微微凝滞。

燕王盯着棋盘看了会儿,继而下榻站起来。

他缓步走到他跟前停住,平视着他两眼道:“以你的年纪,喜欢的女人当然可以娶回来,不过最好记住本王教过你的,权力才是男人最可靠的东西。

“没有足够的权力,你爱谁都没有用。因为你守不住。”

“但我不是你!”萧淮侧身回头,往外走去,“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他退入殿外夜色里,在庑廊下摇出一路光影来。

翌日便是沈歆归宁的日子。

彻夜未能明白的问题,到了翌日早上竟似乎有了答案。

早饭后正打算问问韩家那边什么状况,丫鬟们就来报,威远侯府的世子夫人办了个赏花会,隆重邀请她不日去赴会。

与会的还有武宁伯府的世子夫人和小姐,以及镇北将军刘府的两位小姐,以及武将圈子里众多人。

撇去身上的这道赐婚圣旨来讲,能得到缵缨勋贵府上女眷的邀约,可着实是不小的荣耀。

再看到这些熟悉的称谓一个个跳出来,她猛然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赌局。

点到名的女眷们都是昨夜里牌局上的勋贵家属,除去是靳宵刘贺他们回去后授意的,还能是因为什么?

怪不得刘贺会问沈府坐落何处,看来当时在场,他们就已经看出来萧淮的用意,并且在盘算了。

如此说来萧淮故意带她一起露面,竟是想让威远侯世子他们知道她,或许还有一点当众肯定她地位的意思。

而他们个个都是人精,猜到萧淮总归不会是让她与他们这帮人结交。自然是想让她进入官眷圈子。

这种事他当然又不能挑明来说,不然她这个世子妃多没面子。

因此他们回府后便立刻告知了自家女眷,让她们投了帖子来。

威远侯府,武宁伯府,还有镇北将军府这样的门第都不弱,而且圣眷正浓,她若能有一帮这样的手帕交,出入也平白多出几分底气来。

他竟然什么都帮她想到了。

看着手里的帖子,她不禁又发起呆来。

韩家这边温婵自回府之后居然连躺了两日。

她精于保养,多年来除去背上旧疾偶犯之外,甚少病痛,这连躺了两日下来府里气氛便有些不那么轻松。

偏生她还不让人进去看,统共也只有身边几个得用的下人,以及韩凝宋姣能够进去陪伴,就连韩顿也去不得。

韩顿拿起这木偶在书房里琢磨了两日,便就传来了幕僚谭缉。

“老夫人这模样,分明是在恼我。”

谭缉看了看那木偶,却说道:“老夫人乃在被此木偶刺激之后去寻的沈姑娘,从这木偶来看,也是个女子,由此可见这不过是女眷们之间的某些恩怨。

“在下倒觉得此事任凭老夫人自行应付即可。”

韩顿不置可否,凝眉望着窗外,五指微屈在桌面轻叩。

谭缉看着他面色,又接着说道:“碰巧就在方才,在下又收到了一桩消息。”

他看过来。

谭缉道:“据说威远侯世子夫人给沈姑娘递了帖子,邀请她参加重阳赏花会。威远侯府每年的赏花会,与会的个个都是重臣贵眷,这次竟然邀请了沈羲。”

“哦?”韩顿双眼半眯。

谭缉颌首,继续道:“萧世子不但陪伴沈姑娘去相国寺,且之后还替沈姑娘出头,这虽然不能十足证明世子有多么看重她,但至少说明他是并不后悔这桩婚事的。

“威远侯府是燕王府的嫡系,这次在沈姑娘尚未正式成为世子妃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可见是通过燕王府确定了某些讯息。

“老太太去沈家的事定然瞒不过燕王府。

“而一向强势霸道的世子,即使知道老太太与沈姑娘的矛盾也未曾借机插手,可见也是不愿轻易淌这趟浑水。

“那么阁老您又何必插手进去,令得韩家反而落于被动呢?

“阁老不插手,那就是女眷间的小事,阁老插手,萧世子必不会袖手旁观,到时那可能就是党派纷争了。”

第233章 你喜欢谁?

韩顿听他说到这里,眉头逐渐也松了开来。

威远侯府这几户岂只是燕王府嫡系而已?他们昔年可是被燕王拉着数次死里逃生出来的。

这消息若不假,那自然说明萧淮对婚约的重视。

仔细想起来,也确是有些可疑。

相国寺事件上,按萧淮的脾气,定然不止是让苏言警告韩敏几句而已,但他事后确未再有什么动作。

再者温婵与沈羲这桩,燕王府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传过来——

不管怎么说,温婵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自行去往沈家的,要说沈羲怎么对温婵不敬,这种话对外还真没脸说出口。

萧淮见面时要是说他两句也不意外,但早朝上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足能说明他不打算插手,至少是不过份插手。

既然连他都未有卷进来的意思,他自然没有理由卷进去。

他若卷进去,萧淮不止是可以趁机抓他的把柄,更有理由顺势插进来搅浑水了。

他定眼沉思半晌,站起来:“我去上房走走。”

温婵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而沈曦则准备着前去赴威远侯世子夫人约的随礼。

正忙到半路,戚九忽然就裹着一身毛毛秋雨回了来。

“好消息!”她两眼亮晶晶地笑道,“韩顿让韩凝带话给了温婵,不知道说的什么,反正那木偶他已经着人拿去烧了。也交代下人再也不许提及这件事。看来是不打算管了。”

沈羲听完也扬了扬唇角。

这么说韩顿还是没有令她失望。倘若他会被温婵牵着鼻子走,那么在张家读的那些书就真是白读了!

不过于她复仇来说,这却没有什么好高兴的,毕竟如果韩顿真是个草包,那她行起事来反而容易很多。

韩顿既然没有答应,并且还三两下就将温婵给摆平了,可见他内心里还是有丘壑的。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想到威远侯府的帖子。

萧淮应该是在她昨晚去别院之前,就已经替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吧?要不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韩顿果断做了决定?

她思绪翻飞片刻,又说道:“韩家的姑太太到京了吗?”

戚九道:“听说离京只有两三百里了。”

沈羲托腮望着窗外秋雨。

温婵只有韩述华这么一个女儿,韩述华又只有宋姣这么个女儿,此番特地进京,她必然跟温婵有番纠缠。

温婵又定然会将责任推到她沈羲头上——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纠葛,那她倒宁愿这一切早点到来。

只有早点了结这笔帐,她才能够全心全意与他相守。

秋雨整整下了一日,庭前桂花几乎全谢了。

倒是墙下的菊花还开得正盛。

晚饭后萧淮又接了她到别院,让她陪他看书。

她想起威远侯府等女眷们投帖的事,便就道:“你早就想好了,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害我以为你真的要带我去赌钱。”

他目光仍落在书本上,闻言懒懒扬了唇:“你太孤单了。沈家没有什么人脉,根基也不深广。瞧瞧你赴个宫宴都没个人作伴。

“没几个拥趸,再高的身份也撑不起来。哪怕是将来过了门,孤零零地独来独往,别人也不会真心高看你。反而会变着法地来针对你。

“身边几个得用的人总要有,于你来说是排场。”

“你怎么会考虑得这样周到?”她玩着他手上的斑指。“听说韩顿已经完全放弃听从温婵的挑唆了。”

老实说她虽然从来没有小看过他,觉得他毫无疑问是个机警而睿智的人,但是以他的身份来看,有些东西他委实没有必要学,比如说人情世故这些。

但他流露出来的处世智慧实在又常常超出了她对这个男人的想象。

在他面前,她真真自负不起来。

萧淮翻着书页并没有答她的话,只笑了一笑。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靳宵跟杜嘉的媳妇儿年岁跟你差不多,诉臻的夫人年岁大些,但人很好,从前会亲手做点心给我们吃。

“都是行武出身,妹子们脾性也还行,靳宵杜嘉的媳妇也都是武将家里出身的女子。我想来想去,所有属将女眷里,这几家可能跟你最投缘。”

沈羲放弃斑指倚在他臂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萧淮放了书,垂眼掐她的脸:“贱啊,被你磨得死去活来地,还总怕你觉得别人好。”

虽然答应让她去报仇,但却不想看她跟人缠斗得那么辛苦。

如果事情能是她和温婵就能了断的话,当然是阻止韩顿牵扯进来会比较好。

既是宠了,就得宠到点子上。

不是吗?

沈羲心里酸酸地,又塞满了蜜。

不过他这句话倒是又提醒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抬头道:“贺兰谆那天晚上为什么生气?”

那天夜里的贺兰谆是她从没见过样子,那隐隐的气势,哪里像是什么温文尔雅的王府掌宫?

而且萧淮那么犟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居然并没有因为他的生气而撵他,或者说下他的脸面,他们之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贺兰谆的气来的似乎也有些古怪。

“你跟他的关系是不是没有我看到的这么坏?”

“错了。比你看到的还要坏。”萧淮脸色忽然有些不好。

沈羲识趣地不再说话。

但他却没完。

下一秒他皱着眉头又睨过来:“你为什么要在乎他生不生气?”

她愣住。

他寒着脸站起来。

“那又不能证明什么!”

沈羲有前车之鉴,脱口追了上去。

她喜欢的又不是他,对他又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他都知道了,为什么还提都不能提?

他在帘栊下停脚,回头时眉眼烁烁:“不能证明什么?你想证明什么?”

沈羲停在原地红了脸。

他走过来,长腿微分定在她跟前。

沈羲心跳得更厉害,脸上也更烫。

“你要是不说,那就是喜欢他。”

他面色凉凉地,忽然伸手撑在她身后帘栊上,脸压在她上方:“难怪我觉得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神很不正常。

“你都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他赢了我的时候,我看你就差没有跳起来给他鼓掌了。”

第234章 我的娇娇(秦小宸灵兽蛋+6)

沈羲不知道他一个二十出头岁的老人家哪来的脸老是欺负她一个小姑娘!

她哪里用他说的眼神看他了!

她也不过是惊讶于看起来儒雅的贺兰谆,怎么会比他这个流氓样的世子赌技还要好!

而且当场也不是她一个人在惊讶!

她抿着嘴不说话。

蓦地他伸出另一只手过来,狠狠揉着她的脸道:“傻瓜!逗你玩的。”

他眸色深沉,却泛着温柔。

沈羲扁着嘴抬头瞪他,他扬唇,又把头低下来,鼻尖轻轻抵住她额角。

只是轻轻抵住而已,气息像蝴蝶扇在她皮肤上。

这一刻旖旎绮丽,但他这次的靠近并未让人觉得危险。

“娇娇,我喜欢你。”他在耳畔道。

沈羲心头血忽地一下冲往四肢。

“‘娇娇’是谁?”她把头深深低下去,努力将心跳控制在能够接受的范围。

“你呀。”他目光投在她眼帘,微哑的嗓音像是靡音,却说不出的认真。“我想待你好好地,胜过世上一切人。你就是我的‘娇娇’。”

沈曦觉得自己心里有条船,荡得波潮一阵接一阵地。

“那也不用起这样的称谓。”她声音低若蚊吟,“太恶俗了些……而且我有名字的。”

“你的是你的,这个是我给的。”

他声音也不高,但却没有人能拒绝。

沈羲不再说话。

四周静谧如子夜。

他半侧头看着帘幔,微扬的唇角有些不羁,眼神定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只觉耳畔他心跳凌乱,气息却在强行克制下轻轻的像羽毛,从她的额角一直滑到心里。

忽然这气息不再被克制。

随着他的神思移回来,它也下移到她脸畔停下,那薄唇……仿佛经过刚才那番思考,薄唇随即也目的明确地落在她唇瓣上。

沈羲所有防线已然形同虚设。

她已不敢再呼吸,心神也在这一刻全部凝结。

直到他微加力道,启开她双唇执着地探索,她才在心漏数拍之下失控地呼了口气。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影幽幽的洒下来,与屋里烛光一起,将两道依偎的晕影刻在地上。

他的吻渐显霸道,手掌将她后背紧扣。

她心思渐失,背又抵着帘栊毫无退路,只能忍不住出声:“疼。”

他抬起头,轻喘之余拇指拂过她微肿的双唇,目光幽深处像刷了一层漆,明亮处又写着肆意在泛滥的情意。

“疼吗?”他声音沙哑。

她点点头。

他直起身来,牵住她往外走:“我送你回去。”

……

沈羲到底还是默许了那个称呼。

基于儿女之情的名义,也许在有情人之间,一切肉俗恶俗的称谓都会笼上一层美丽的光环。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忙碌起来。

因为开始有了应酬。

沈歆的归宁宴过后,很快到了威远侯世子夫人的赏花会。

但实际上因为宫里也有类似的活动,所以时间是提前了的,定在八月底。

威远侯世子夫人何氏闺名一个韵字,比沈羲大两岁。果然是个爽朗的女子,难得的是在爽朗之外又有一份善解人意。

知道沈羲甚少参加这样的局,因此特地在二门下迎了她,并在穿堂下说了会儿话才带她进去。

武宁侯世子杜嘉的夫人罗缃则相对沉稳,罗缃倒是与沈羲同年,成亲未久,果然也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二位与丈夫都是青梅竹马,因此言语行动都很洒脱。

再之后是刘家两位小姐,沈羲把沈嫣也叫了来做陪,都是闺中少女的缘故,几个人倒是颇为投契。

赴会的还有其他许多贵眷。

何韵并未曾将她们大肆介绍给众人,只让靳宵的两位妹妹始终陪伴在侧,如此倒也轻松惬意。

这里等到见完客,戚九也把韩家那边的消息传来了。

由于温婵卧床的消息传开,各府里官眷纷纷上门探望。

这日沈羲坐着沉吟了半晌,便也交代珍珠:“去备几色好礼,随我去韩家探探他们老夫人。”

珍珠愕住:“去看她?”

沈羲笑起来:“韩阁老的祖母染恙,且还是从沈家回去后病倒的,大家都去了,我怎么好不去看看?”

温婵在京师拥有那么高的地位,她染了恙,各府官眷趋之若鹜前往探望。

而她之前又曾主动登门见她,若是她不去,岂不就让人猜疑了么?

她不去,别人肯定不会认为是温婵的错,必然只会认为她小人得志,连首辅府的老太太都不曾放在眼里了。

再者她去了便是给了韩顿面子,她既不想招惹韩顿,那么这趟当然得去!

“也别忙着投帖,先去问问威远侯世子夫人她们去过了不成,若是未去,咱们就约好前后脚去。”

她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单兵独马送上门,萧淮既然为她准备了女伴儿,她又岂有放着不结交的道理。

珍珠顿时心领神会,前去打点。

再说温婵这边以情相挟韩顿失败,倒也并没有格外失落。

毕竟韩凝说的有道理,她若不把原委说出来,也不能为这点事跟他不依不饶。

韩顿后来拒绝她,她心里也是有数,再后来过来赔了罪,又服侍了她半日,她也就就着这台阶下了。

到这日稍缓了些,琢磨透了,心也定下来,而宋家前来打前站的却也到了。

“姑太太已经到府了。”

她闻言又揉了揉额角。

这消息使她再次回想起与张盈恩怨的起源。

诚如沈羲所说,世人如今都道她是大秦最后一位存世的贵女,可是不管她在张家如何修炼自己,也不管她多么努力,她也知道自己这份风光实际上有多不完美。

她永远都不能拥有张盈那样的洒脱豁达,像她一样一面游刃有余地在人前尽显着她世家贵女的仪态万方,一面私下里撒娇耍赖没个正形。

她用尽一生的力量想要做到像她那样,可她永远也做不到。

她没有底气。

她所有的风光荣耀,都掩不去她幼时的卑微彷徨。

她恨这样的自己,但她又能怎么样?她又不能毁灭这样的自己。

于是她更恨张盈,她恨她为什么那样聪明而可爱,那样自信而雍容!

她得尽了全天下的尊荣,就连爱慕着她的徐靖也那么出色!

有权有势而且痴情俊美的徐靖居然爱的是她张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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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520取个抖鸡皮的标题…大家快乐!

第235章 窝里也斗

有权有势而且痴情俊美的徐靖居然钟爱的是她……

她在徐靖面前不管表现得怎么温柔衿持,可他眼里仍然只有坐没坐相的张盈!

而她心里嫉妒得火烧火燎,还得死命地装作不在意并且继续看她得尽宠爱……

从徐靖对待张盈的痴心上,她仿佛看完了自己与张盈的这一生。

“老太太,姑太太到二门了!”

弥香的声间倏然打断她的神思。

她连吐了口气回神,看到她脸上的错愕,又将心头的潮涌强行压下。

她抚着杯子,说道:“让她直接进来。”

“母亲!”

听到这声带着浓浓埋怨的轻嗔,温婵心里再叹了口气。

随着呼唤,身披秋香色云锦披风的韩述华快步到了门槛下,先自抬头看了眼屋里,而后提裙跨过门槛,眼泪汪汪地直奔她而来!

随着她的行动,头上金灿灿的步摇与金钗皆在鬓角翻飞,脚下嵌着金丝银线的绣鞋也如两团火,热烈地往她滚来。

“长途跋涉,也累了,先坐着吧。”温婵拉着她的手,柔声道。

她只有这么个女儿,也是所有儿女里最喜欢的。

因为女儿才更贴近她生命的复制,从她落地那刻开始,她就打定主意让她避开一切不好的东西,贫穷,寒酸,自卑,怯懦,她要把她塑造成另一个完美的自己!

于是即便是起初那些年韩家还没有如今的条件,韩述华也一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也终于把她教成了一个自信且不需要看别人脸色过活的大家闺秀。

她可以扬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与各个京师闺秀地交往了,也可以在张家人面前从容地说话了。

但她在娇养她的同时,她身上的娇气与任性居然也同样没落下……

等她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与时任吏部郎中的长子宋浚相互看对了眼!

宋浚那会儿还在营中任着小吏,虽然面相俊朗人也生得高大讨喜,可是宋家毕竟身份太低了!

她气得要命,可最后也不得不答应。

好在宋家父子也争气,没几年便连升几级,而后等到韩顿上台,宋浚又升到了长沙知府,虽是外官,但也是从四品的官衔儿了。

但是也因为娘家的进一步得势,使得本来就属低嫁的她在宋家也愈发强势起来。

宋姣就几乎遗传了她的性子,从她初进韩家的那天开始,她就看出来了。

但她仍然喜欢这样的她们,因为她们活出了她渴望着的恣意。

母女俩这里道了几句别后话,宋姣以及姑娘奶奶们都过来了。

彼此再说上几句,奶奶们退下,宋姣这里就哭起来。

韩述华边拍着她的背安慰,边忍着怒气与温婵道:“母亲,这燕王世子也太过份了!我们姣姐儿哪里招惹他了?他非得把推到西北去才甘心!我得去寻燕王请他评理!”

“燕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能怎么给你评理?”

温婵凝眉道:“他这是借着这事儿撒气。之前议婚的事,再有校场上跟沈羲那事儿,是我失策,事先竟未曾想到沈羲居然跟他——”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那燕王世子脾性无人琢磨得透。

“但有一点,满城大家闺秀都恨不能自荐给他,而至今连他的边儿都没摸着,这次却让沈羲不声不响地赚到了,着实让人疑惑。”

“沈羲?”韩述华对宋姣以外的事情还不知情,她皱起眉头来:“她跟燕王世子如何?”

“燕王世子主动跟皇上求旨赐婚,要娶她。”温婵道。

“还有这回事?”韩述华顿住。

她虽然没见过萧淮,但却见过燕王。

燕王本就已够威风,萧淮这二世祖成长在太平世道,想来性情更为张扬。且她偶尔听来的传闻也是如此。

而他居然会为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主动请旨赐婚?

她不由对这沈羲有了些好奇。

旁边坐着的韩敏见她神色恍惚,也忍不住脱口道:“世子就是为替沈羲出头才会治姣姐儿的。

“这件事里得益最多的便是她,这八成不是世子的本意,是沈羲撺掇的呢!

“就算是世子自愿这么做,那也肯定是沈羲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韩述华的到来使得她把韩凝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谁让她挨了沈羲一巴掌,如今还没有讨回来呢?

萧淮她是惹不起,来日沈羲真嫁去了王府,她也不敢跟她当面作对,可是眼下她还不是!

既然韩述华来替宋姣出头了,那她索性将火全引到沈羲头上!

韩述华好歹活了三十多岁了,当然也是惹不起萧淮的,但她难道拿捏一个沈羲的法子都没有?

再说她这一巴掌,也是因为宋姣才挨的呢!

韩凝扭头看了眼她。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规矩,抿嘴低下头来。

韩述华却是听出关键来了:“她真有这么厉害?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是刑部左侍郎沈若浦的孙女!萧淮在宫里讨到给赐婚的旨意后,转头就拿出皇上给他和沈羲的赐婚圣旨!”

宋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恨恨地道。“不光如此,前两日敏姐儿在相国寺遇到她,她还打敏姐儿一巴掌!”

韩敏听她把糗事重提,立时涨红了脸。

宋姣却是故意的,她岂会看不出来韩敏想利用韩述华帮她把这一巴掌之仇给报了?

就算要报仇,她们娘俩也不能被她这小心思利用,因此索性把话捅了出来,让韩述华听个明白。

韩述华难以置信地看看韩敏又看看温婵:“敏姐儿可是我们韩家嫡出的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打了?绍逸也没有去寻沈家?”

温婵这里还没说话。宋姣这里又说道:“别提了,大表哥回来还把敏姐儿给训了一顿呢。”

韩敏脸上红色又深沉了点。

韩述华倒吸着冷气望向温婵,似是完全不敢相信这事实……

沈羲看过珍珠备好的礼单,早饭后便就收拾妥当,着人往韩家去递帖子。

果然靳家刘家等这些燕王府嫡系与燕王都是一条心。

韩顿虽然位高权重,但在他们这些凭血肉之躯赚下荣耀风光的簪缨之家来说,还并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所以温婵病不病的,他们实在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沈羲这里着人去问过,何韵与罗缃等人就二话不说张罗起来。

第236章 谁的难堪

然而帖子还没出门戚九就忽然回了来,把韩述华到府的消息告诉了她。

沈羲倒没料到居然这么巧,她这里正要去韩家她这就回来了?

虽说不惧她什么,但这次纯粹只为全全礼数,最多也就是顺便膈应膈应温婵,却没打算闹出什么风波。

韩述华一回来可就不好说了。

可她人都已经约好了,不去成么?再者就因为她回来就不去,也太怂了些罢?

想了想,索性帖子也不去递了,安排人备了马车,这就出发。

正好这里何韵与罗缃皆已经准备妥当,也派了人过来问,她这里回了话,才又往韩家来。

沈家去韩家路途近,她将会提前到达一小会儿的样子。

原本打算错开前去,因为免得看起来她们相熟得太快而引人起疑,毕竟萧淮与靳宵他们的事情外头没有什么人知道。

但是再想想,女眷还女眷,就如她眼下也得去韩家全全礼数,即便是相邀同去,那又能说明什么?

如此思来想去,一颗心倒是愈发坦荡起来。

沈羲这里到达鹿儿胡同门下没片刻,何韵的马车就到了。

沈羲透过车窗远远地瞧见有一挺拔身影伴着到了近前才又打马离去,瞧着像是靳宵。

等何韵到了跟前,她便就伏在车窗上笑道:“世子顺路么?”

何韵知道被她看到,脸上微红,却也大方地道:“皇上今儿染恙,宫里不早朝,他这会儿才去衙门。”

去衙门也不顺这条路。沈羲笑着不再说话。

不过听到说小皇帝病了,又不免多问了句:“皇上怎么了?”

到底之前温婵想害她,还亏得小皇帝通风报讯。

撇去国仇家恨什么的不提,到底算是她欠了这孩子一份人情。

“据说受了些风寒。加上近日朝中也没有什么紧急政务,便歇一日。”何韵走到她马车上来坐着。

罗缃还没到,可以先说会儿话。

她相貌不见得格外出众,但是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看人一眼,会觉得暖意四射。

“我与阿缃说过了,从韩家出来,便邀姑娘同去戏社里看戏,姑娘可有空?”她试探着问,因为还不熟。

可到底是人家世子大人吩咐下来的,好容易她开口相邀,当然要好生招呼着。不然回头差事没办好,挨数落的可是他们家那口子。

沈羲看出她的慎重,笑道:“我正有此意,就怕耽误姐姐们。”

“那太好了!”何韵安下心,哈哈笑起来:“我们没有什么好耽误的,尤其是我,成日价在府里跟姑娘们插科打诨,我们爷嫌我带坏了妹妹,都恨不能赶我出来祸害别人!

“阿缃才成亲不久,又没孩子,也有空。”

上次在威远侯府虽然见过面,也算是正式认识了,可到底她是主人家,忙着待客并没有机会深聊。

这会儿双方都爽快,彼此间倒是又觉亲近了几分。

沈羲因着她有了个一岁的女儿,于是来之前便准备了几个小荷包,何韵十分欢喜,随即便又就着女红的事唠起家常来。

没多会儿罗缃也到了,掀了车帘笑她们:“老远就听见韵姐姐的笑声,回头等我告诉靳伯母!”

何韵笑骂着她,接而回了自己车上,同往韩家去。

温婵刚打发人引韩述华回房,听说沈羲她们前来拜访,也是皱了眉头。

不想她前两日她才从沈家被她气得半死回来,她居然后脚就追上门来了!

但到底那劲头已过,她思虑半晌,便就着了穆氏秋氏去迎她们。

廊下自有好事的婆子们,这里听说沈羲来了,于是又连忙吱了个声去往韩述华的院子。

韩述华住在宋姣的院里,听说这沈羲可恶到这样程度也是憋足了满肚子气,更是又对她十分好奇。

她少年时是见识过张家那气派的,听得温婵都说她才情过人,把宋姣都给轻轻松松比了下去,这丫头居然这么厉害?

这里正纳着闷,听说居然上门来了,立在帘栊下静默了会儿,便就拿了绢子,也往上房去了。

沈羲下了马车,便就在二门下见到了秋氏妯娌。

这些日子她早把韩家上下众人的底细能摸到的都摸了个透,见到她前方立着的二十七八岁少妇便猜得是韩顿的夫人穆氏,不由打量了几眼。

只见她笑容沉静,目光沉稳,五官十分秀丽端正,与惯于假笑的秋氏站在一起,姿容仪态立分高下。

若不仔细深究,是看不到她眉宇之后隐藏的一丝轻愁的。

这样的女子,连不齿于韩家的沈羲都厌恶不起来,不知道如何会得不到韩顿喜爱?

穆氏察觉到沈羲的目光,也抬眼看过来,缓缓回应了个浅笑。

沈羲也笑了下。

世间多的是貌合神离的夫妻,也不尽如靳宵与何韵那般,是说不清的。

一路上说着话到了安荣堂。

沈羲迎门便见到上首坐着的温婵,而她身边除了韩凝韩敏还有一屋子的婆子丫鬟。

到底曾与韩凝有两分交情在,她冲她点点头,便就随在何韵她们之后给温婵行礼。

从温婵的脸色她看出来她已经从上次的惊吓里稳住了神,而今她与她心照不宣,不过比得是谁定力好实力强出手快罢了。

既然她痛痛快快放了她进门,那么她当然也要从善如流把这戏唱下去。

但是温婵实在是没有什么心力理会她,等到这边姑娘们也上来见过,她便微笑着跟何韵罗缃点起头来:“难为二位世子夫人的到来,老身真是惭愧了。”

沈羲并不觉尴尬,神色自若泰然落坐。

反正心里膈应着的人也不是她。

但是受过各自丈夫提点过的何韵罗缃瞧着却有些不悦起来。

不管沈羲过没过门,她是燕王府的世子妃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们这些跟随燕王出来的王府嫡系虽说是李家臣子,可内心里是只认燕王不认其他人的。

尤其加上靳宵杜嘉他们与萧淮的关系又更不同。

萧淮明摆着告诉他们沈羲已经是自己人了,因着他,她们都敬着沈羲几分,要不谁把她一个老太婆当回事?

温婵居然当着她们的面这般怠慢他们头儿的媳妇,这岂不是令得她们难堪?

第237章 这么下贱

就算是撇开这层不提,相国寺的事情她们也听说了。

韩敏太嚣张,自己作死跑去撩拨沈羲,挨了一巴掌回来,温婵却还专门跑去沈家!

虽说没什么动静出来,可事情孰是孰非明摆在那里。如果这一巴掌是毕太傅的亲戚,或者说是沈羲是王府的郡主,她韩敏敢动她吗?

温婵敢登门去寻她吗?

还不就是觉得人家好欺负?

而沈羲为了顾全礼数不计前嫌登门来探望,温婵却对她一脸淡淡,且韩凝她们也都不曾过来招呼,这也能算是规矩大礼数全的高门贵族?

韩凝瞧得何韵这里面色不对,立刻心知肚明。

也管不得温婵心里怎么想,当即走上来道:“羲姑娘好久没来府里了,还是在宫宴上见到的,你这阵子又忙着些什么呢?”

经她这一提醒,秋氏她们立刻也热络起来,就连韩敏也不能不捧着点心盘子挪了过来。

温婵虽然有心无力,但却也强打着精神望着沈羲:“羲姑娘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老身还想念着姑娘制的香呢。”

因为韩敏被打的事何韵她们都知道,因此她这副神情倒也还能够接受,毕竟太热情了反倒令人起疑。

何韵见得气氛缓和,便也就笑道:“我们听说您贵体欠安,便怎么着也得来看看。

“但因为我们都是粗人,笨手笨脚地,没个斯文人从旁伴着还真不敢过来让老夫人笑话。

“正好又听说沈姑娘与老夫人交情不错,这不我们就把她也给邀上了。”

“正是。”罗缃看了眼沈羲,也笑起来:“老夫人是贵女出身,沈姑娘也是才情绝卓,二位可谓棋鼓相当,就连我们跟着坐在一处,也觉得与有荣焉呢!”

这番话胡说八道,但重心却都放在了沈羲身上,顺便又把温婵给捧了一捧,倒让人想气也气不起来。

再被这贵女二字一压,温婵哪里还敢再有半点疏忽?

到底她也不愿与沈羲争这一时之气,倘若动不了她根本,跟她较什么劲都是白忙活。

再者韩顿与她一席话也说得明白,他与萧淮都不插手,也就是说,只要她能做到不留任何把柄下来,那么将沈羲是杀是剐都没有问题。

这也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她如今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尽办法除了她。

当然要动手容易,可是不留任何把柄却不那么容易,何况张盈死后张家的盛怒她还历历在目。

所以,这事急不得。

满堂一时间其乐融融,原本忌讳着沈羲的众人也皆都活跃起来。

仿佛之前温婵往沈家去过那么一趟回来就“病”了的事根本就是个误会——毕竟她们也是真不知道差着两辈的温婵与沈羲究竟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恩怨。

都是场面上混的,因着地位身什么的,一笑泯恩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羲本不欲这般高调,眼下被韩家人围住,便好笑地往何韵她们看去。

她们不动声色地冲她挤挤眼,接着便与温婵热络地聊了起来。

屋里安定下来,门外窗户下站着的韩述华这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哪怕温婵韩敏她们将沈羲形容得多么厉害,她也不相信。

就算是赢了宋姣,那也不过是侥幸罢了,怎么可能真有这样的本事?又不是妖孽!

再看看韩敏一众人不能不围着哄着的模样,再想想宋姣所受的委屈,她后槽牙都已经咬酸。

可是她虽然焦急,却又能拿沈羲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韩家,出点什么事都是韩家背锅。

可若是不寻她出出气,她这内心里却是无论如何也顺不下来。

她咬咬牙回到房里,仍是阴沉着脸色。

宋姣望见她,就说道:“母亲是不是寻不着半点机会?”

她没说话。

宋姣便又望着窗外冷笑道:“她就是这样,一副清高端庄的样子!私下里却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在昭阳宫那么极力地表现自己,都没有令到萧淮动心,可她却不声不响地就让他求旨赐了婚!

而且事后连韩顿都替她说话了!你能说她不厉害吗?

“我估摸她侍奉男人的本事挺厉害的呢!”她负气道。

“你说什么?”韩述华扭过头。

“没什么。”她脸一红,粉饰开来。

她一个闺女家,说到这些到底不合适。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韩述华听到这里,再想想沈羲那倾世姿容,又有听闻而来的萧淮求旨赐婚的种种传言,脑子里便翻腾不止起来!

宋姣说的虽是气话,可又岂全是气话?她沈羲若不是因为侍候男人有两把刷子,怎么可能会得到萧淮偏爱?

原来她竟是如此下贱!

想到这里她眼神微闪,起身又掀了帘子:“桔梗进来!”

屋里韩凝与沈羲已聊得十分投契。

沈羲对韩凝目前没有什么恶感,毕竟能在温婵手下把自己修成这个样子,已经十分难得。

何况几次交道下来,她也确实感觉到她未曾随波逐流,她是温婵的孙女,她有她的立场,在她不曾招惹她之前,她没有必要将她敌视。

“冰种翡翠也分好几种。我个人倒更喜欢羊脂玉。”

她们说起了鉴玉的事。

“那真是巧,我也偏爱羊脂。”韩凝眼里有并不过分的欣喜闪过。

她对沈羲从一开始就保持着好奇,但却没有办法像宋姣韩敏她们那般将她轻视。

她能应付校场里宋姣窘迫的威逼,也能在胜利之后镇定地下场,更能够在温婵都要杀她的情况下泰然登门。

她不认为她的底气全部来自于萧淮。

所以她之于沈羲的心态,说是敌对,莫若说是观望,比起跟她较高低,她更愿意先探探她的深浅。

而撇开所有过节摩擦,她发现她们于许多事上竟然也有共性。

“京师里像你这样的闺秀太少了。”她幽幽道,“有时候我都找不到几个人说话。”

沈羲能明白她这种心情,从前大秦还在时到处都是贵女,要论起兴趣大家都差不多,能玩到一处的自然也多。

而如今大周贵族,除去本身就从大秦过来的以外,大多都无多少底蕴修为。

一个半调子贵女宋姣都能狂成那样,像韩凝这样到达一定境界的闺秀,难免会有孤寂萧索之感。

第238章 见见贵客

她微微顿了顿,便就笑着说道:“凝姑娘若不弃,无聊时也可上沈家来寻我说话。”

她虽然不会针对韩凝,但她却需要借助她往来韩家,并且维持与韩顿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韩凝与韩顿很显然关系不错,而且关键是她也看出来,她本身对她也有莫大好奇心。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给她个机会接近,毕竟各取所需。

韩凝定定望着她笑起来:“那我可不会客气的。”

沈羲笑道:“不需要客气。”

“姑太太来了。”

这里正说着,门口便就有丫鬟过来通报。

沈羲闻声往外看去,就见到个年轻的“温婵”走了进来,她三十四五岁,浑身珠光宝气,穿着件蔷薇色绣缠枝牡丹的对襟长比甲。

眉眼之间虽然噙着笑,但却洋溢着一股令人十分熟悉的傲慢之气,令沈羲霎那间就想起了校场上死也不肯服输的宋姣。

“听说母亲这里有贵客?”

她一进来便就笑着往沈羲看来。

堂内顿时静了一静,何韵罗缃从她笑容里看到了轻慢。

她们是没见过韩家这位姑太太的,但宋姣大名却如雷贯耳,校场上输惨在沈羲手下还不肯罢休,如今看这韩述华的模样,也看出点端倪。

不过一个四品命妇能有什么好嚣张的?

她和罗缃都没有动。

穆氏和韩凝也没有动。

温婵却是皱了皱眉,她知道韩述华来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并不愿意她在这里撒泼。

毕竟这是在韩家,不是在宋家,回头惹出事,便得连累韩家替她背锅。

她便就淡淡笑道:“才刚到,不好生歇着又过来做什么?见个礼就回去罢。”

“我特地来见见贵客。”韩述华笑道。

“听说当初连我们姣姐儿都给比下去了的沈姑娘也来了,这我可得好好见见!”

说着目光径直往沈羲投过来。“想来这位定然就是沈姑娘?”

沈羲看了眼韩凝。

韩凝则扬唇冲她笑了笑。

她自然也知道韩述华过来是冲谁来的,但是她却也十分好奇沈羲会如何应对?

因此这笑容里不但含着五分坦率,且也还怀着五分探究。

对于自己欣赏的对手,她是不吝于付出坦诚的。

沈羲虽然不愿意发生冲突,但是她既然目标明确,却也没法子回避。

她起身颌首:“宋夫人好。”

秋氏看了眼被忽视的何韵罗缃,站出来道:“姑太太来得巧,今日是威远侯世子夫人和武宁侯世子夫人以及沈姑娘过门做客。”

又笑着与何罗二位道:“这位便是我们府上的姑太太。”

韩述华哪里会把何韵和罗缃这等小年轻放在眼里?

跟她们俩颌颌首,便就仍往沈羲这边看来:“姑娘果然是一等的人物。”

她虽然在笑,但挺得笔直的腰板以及微扬的下巴却充满了不客气。

沈羲笑而不语。

韩述华望着她,又笑道:“先前听下人说,沈姑娘与我们韩家小姐们均都交好,方才又听姣姐儿说起姑娘是何等出众的人物,难免生起亲近之心。

“姑娘既与我子侄辈子们交好,又何必谦虚称我宋夫人?你不妨以世交之礼相见,唤我一声伯母。”

她本就比沈羲大上一辈,她这么说来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但沈羲却隐约听她这番话里还有深意,当下未曾答话,只笑了笑。

韩述华又笑着执起她一只手来:“姑娘不反对,那我就厚着脸皮以长辈自居了。”

沈羲下意识往后抽,却未曾抽出来。

韩述华也不算很温柔的力道握着它,和颜悦色说道:“我听说姑娘失怙,双亲皆已亡故,我是个当母亲的,听到姑娘的遭遇内心十分同情,看到姑娘如此又觉十分怜爱。

“姑娘仪容才情都极好,只盼勿要恃才傲物,更莫要贪图富贵爱慕虚荣,因为富贵虚荣而去害人就更让人不齿了。”

说到这里她又亲切一笑:“我因爱怜姑娘,仗着长辈的势多说了两句,姑娘可莫要恼我。委实是我把你也当我侄女儿一般地看待。”

她这话夹枪带棒,听着怪不让人不舒服,但她句句以长辈训导为由,却不好很驳她脸面。

这倒也罢了!

只不过沈羲想她既然是为了宋姣而千里迢迢赶到京师,应该不会满足于捅出这么软绵绵地一枪。

她定立着未动,也未曾说话。

在她露出真枪之前,她决定暂且保持沉默。

身后的戚九看到韩述华执起她手时已经皱了眉头,出于暗卫的直觉,她紧盯起她动作来。

韩述华见沈羲不曾反驳,只当她拿她没办法,遂又继续笑着往下说起来:“姑娘祖上是庄户乡绅,怕是也没怎么见过大户人家的作派。

“你来韩家走动走动是对的,多看看我们韩家的姑娘,你会知道底蕴和修养是什么东西。

“我们老太太惯会调教人,姑娘有这份诚心,她也不会把姑娘当外人。”

她扬起的唇角里全是亲切,但话语里却个个字都透着讥讽。

何韵她们一看就是来替沈羲撑腰的,她怎么会傻到一上来就指着沈羲的鼻子怒骂?

她且以长辈身分压着她,便是话重了点,那也算不得什么!

你可以说她倚老卖老,也可以说她刀子嘴豆腐心。她沈羲若是受不得,她反倒可以说她小家子气!

堂下众人这里皆都挺直了腰背,凝神看了过来!

何韵罗缃当下变了脸色,这韩述华区区四品命妇而已,不曾跟她们行礼也就罢了!

居然还当着她们的面如此奚落沈羲给她难堪?这要是让萧淮知道那还了得!她莫非是成心要让她们这差事当得不安生?!

她当即将手里杯子咚地放在了案上!

但是怒归怒,她却也晓得,韩述华的话里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顶多也就是一个傲慢无礼。

她就是回击也回击不出什么痛痒来!

何况沈羲也并没有着色,她们妄动,反倒使她低了身份。

然而沈羲不曾着色的原因却是她仍然未曾摸透韩述华的用心。且她的手也还在被她攥握着。

“宋夫人请放手。”她说道。

温婵也看不透韩述华什么意思,但她却不能让她在这当口闹出风浪来。便使了个眼色给穆氏。

第239章 她不姓韩

穆氏走过来,笑着道:“姑母和羲姑娘也认识了,不如坐下来说话吧。”

韩述华目光微闪,放了手。

沈羲看她一眼,扬唇道:“宋夫人真知道修养底蕴么?”

韩述华凝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羲笑道:“宋夫人连我什么意思都听不出来,也好意思以我长辈自居?”

韩述华顿住。

罗缃到这里忍不住噗地一声轻笑出来。

韩述华却再笑不出来,她沉了脸:“我还道姑娘有些城府,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就抱歉了,宋夫人错看了我不是我的错。”

沈羲气定神闲道:“既要为人师长,总得有点什么可教给人的。大家闺秀无非勤修德言容功四字。

“宋夫人一来便对我有诸多告诫,怎么连我有没有城府也不晓得呢?既然不知道我有无城府,那么又怎么知道我贪图富贵爱慕虚荣?

“可见宋夫人并不是个严谨的人。所以首先这德言字上就不靠谱。

“再者宋夫人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刚到府里就顶着这副憔悴萎顿的模样出来见客,仪容上又失了准。

“见了二位世子夫人,不曾认真见礼,又可见性子傲慢目中无人。

“韩家当然不可能教出这么样的姑太太,我相信这是因为这些年宋夫人在外放任起来了。

“宋夫人来了韩家也好,正好可以看看韩家小姐的作派,顺便也温习温习什么叫做修养底蕴。

“韩家可是高门大户,宋夫人怕是在外乡呆久了,京师的作派已经不熟。

“我虽是庄头乡绅的出身,到底也比在山高皇帝远的外乡好些。

“也就仗着经年住在京师这点优势厚着脸皮劝劝宋夫人,韩阁老能有今日地位,可不是宋家的功劳。

“您要出来丢人现眼,奉劝也别拖着韩家下水。

“宋夫人今日这番话若是以韩家姑太太的身份教训我,那我得回你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您若是以宋知府夫人的身份劝诫我,那我就得回您一句,您这正四品的诰命,在我这从二品中奉大夫府的小姐面前狂妄,也还不够格。”

一席话下来全屋里静得连针掉地上都听得见了!

谁也没有料到沈羲居然当真会正面回应,且还将个鼻孔朝天的韩述华数落得一无是处!

关键是她还处处点明了韩述华的丢脸是在扯虎皮做大旗!

……韩述华早就嫁出韩家了,她是宋家的人了,也是靠的宋浚的官职升的诰命,她这句句指着她宋夫人的身份说事儿,韩家人能出面说什么?

温婵能说什么?

只要一开口那就是蠢的把韩述华的失礼往韩家身上贴!

这种事儿他们撇清还来不及,又怎么好,怎么方便出面阻止?!

韩述华的脸瞬间紫胀!

她骄傲了一世,何曾想过会被个黄毛丫头甩了脸面!关键这还是在韩家!

她怒形于色,咬紧牙关道:“原来沈家就是这样的家教!原先我还不信姣姐儿的婚事是你背后捣的鬼,如今我可信了!

“你撺掇了世子进宫,将我们姣姐儿害成这样!我诅咒你,你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要是记得没错,姑太太似乎是长沙知府宋浚的夫人?”

她这里正指着沈羲怒骂,这边厢何韵忽然已走到她面前,二话未说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宋夫人听好了,沈姑娘是我们邀来的,您是宋家的夫人,她也是沈家的宝贝娇小姐!

“她受点什么委屈回去我们不好跟沈大人交代。

“宋夫人既然倚长辈之势给沈姑娘难堪,那就别怪我仗着品阶也给夫人几句忠告了!

“只不过我肚里没有夫人那么多墨水,只有一句话:一把年纪欺负小姑娘这叫做不要脸!”

韩述华万没有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威远侯世子夫人竟是个泼辣货!当下捂着脸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婵与穆氏她们终于也都坐不住而站了起来!

罗缃也跟着到了跟前,操着一把圆润软柔的嗓子冷笑道:“一个正四品的诰命夫人,原来竟是这副德行!见了咱们礼也不行,一露面便捡了沈姑娘当软柿子欺!

“这哪里是在欺负沈姑娘?分明就是不把我们威远侯府和武宁伯府放在眼里!这宋知府纵妻行恶,到底是怎么混到这份上的?

“咱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身,好歹还知道尊老爱幼,这好几十岁的宋夫人倒好,一言不合就撒疯!

“一个正四品的命妇,家里没人在战场上撒过血受过伤,坐享着太平盛世,有什么脸面在我们跟前嚣张!

“——来人!这就去把事儿禀给爷,就说宋知府他治家不严,纵容妻子当着韩老太君的面给咱几个没脸呢,这也太不把韩阁老放在眼里了,这事儿不去都察院参他一本咱可不干!”

武宁侯府出来的婆子又岂是好相与的?

当下便飞快走出去两个,简直是让人想拦都拦不住!

温婵看到这里不说句话也是不成了,便使了眼色给秋氏。

秋氏连忙走过来道:“二位少夫人息怒,我们姑太太也是心急话重了点,并非成心如此,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何韵这边厢笑着跟她说道:“二奶奶,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我们知道宋夫人是老太君的掌上明珠,可她已经是宋知府的妻子,咱们既非亲又非故,只能抛到官场上论品级。

“这肆意狂妄的行为我们若是姑息了,来日对宋知府也没有好处不是?我们这样也是为宋家好。

“您看我们本来高高兴兴地来探望您老太君,结果倒要受一肚子气回去,若是老夫人教训咱们几句,我半声都不会吭,说不定还得跪下来叩几个头多谢教诲。

“可这宋夫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别的且都不说,您说他她诬蔑沈姑娘撺掇世子害了宋小姐,这话不说明白,咱们回头也不好跟燕王府交代不是?”

秋氏哑口无言。接而将目光投向沈羲。

症结全在沈羲身上,她不开口,这事看来是好不了了。

第240章 这是荣耀

沈羲神色自若坐在原位。

现如今除去羞愤得无地自容的韩述华,骄傲又神气的何韵与罗缃,接下来便全是在她面前压根不敢再有半点狂妄的韩家众人了。

不光是秋氏在她面前立得老老实实,就连身为韩顿夫人的穆氏也站在了稍后处。

韩述华顶着宋浚妻子的身份,即便被何韵打了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哪怕她与韩家关系再紧密,拿到明面上来讲她都没有什么底气撒泼。

正如同她方才未曾肆无忌惮的往她脸上呼巴掌,而选择以言语针锋相对一样,阶级地位,是一个人在当今世间最直接的价值体现。

由此可见萧淮给予了她多么重要的东西。

因为何韵与罗缃的强势,直接将她抬到了这群人的顶端。

权力,助力,地位,比起一切动人的情话,于眼下的她来说都更为摄人心魂。

“姑母,你来给沈姑娘赔个不是吧。”

最后,是人群后方的穆氏出了声。

这个低调到让人几乎能忘记她身上还有道首辅夫人光环的女子,在一室静默里轻缓地开了口。

但正是这轻缓的一句,却使得这静如止水的室内起了阵涟漪,众人稍稍站开,让出她来。

她目光得以直接看向韩述华,那眼里的坚持,令得韩述华在突来的气颤之后,也不得不看向沈羲。

沈羲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堂堂首辅夫人发了声,按理说她应该推辞推辞。

可是何韵罗缃伴随在她身边是因着萧淮,她的一切权衡犹疑都会使萧淮的尊严在无形中跌份!

哪怕她仍然只是挂着准世子妃的头衔而已,这个时候她也决不会推拒穆氏这个提议。

韩述华咬牙呆看了她半天脸色,上唇碰下唇颤了几回,最后行礼:“是我失礼,冒犯姑娘,请姑娘海涵。”

沈羲抚着杯子,清冷望着远方:“宋小姐的婚事的确值得说道说道。

“这件事我没插手不敢居功。

“但是我却也听说这是太后答应给边关军户的恩宠,举朝也只有宋小姐得了这殊荣。

“既如此,宋家应该觉得光彩才是,可宋夫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说是害了她?”

韩述华紫胀的脸又刷地变白!

温婵这里也立刻紧张起来……

沈羲唇角微挑,又说道:“如果这婚事是害人,那你的意思岂非是说太后害了宋小姐?

“宋家原来并不觉得身负着太后和皇上的厚望下嫁军将是种荣耀?”

明明九月的天,温婵和韩述华额角却都有了汗意。

她们尽顾着恼恨萧淮和沈羲害惨了宋姣,倒真的忘了当初温婵进宫害沈羲时,用的正是朝廷恩赏的名义!

而之后萧淮也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宋姣给坑了进去!

可不管怎么说,圣旨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是朝廷恩宠!为此后来温婵还不能不递了折子去慈宁宫谢恩!

韩述华方才那话若真的传到朝堂给人借题发挥,那可就……燕王府可是拥有完全操控这件事走向的能力!

说轻一点,韩述华的话代表了对赐婚圣旨的不认同,是对皇帝的不敬,说重一点,那就是抗旨!

只是得罪一个萧淮已是了不得,这还要连郑太后都给牵扯上,别说宋家,这就是韩家也说不清!

关键就算是郑太后有心饶他们,只要萧淮咬着这点不松口,那郑太后也会逼得没办法!

如此结果,便是宋浚被贬官都有可能!

“你到底想怎么样?!”韩述华已忍无可忍。

“跪下!”沈羲睥睨道。

满屋人皆已震惊!

让傲得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韩述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跪下?

“羲姑娘……”韩凝忍不住走出来。

“这件事如果换成凝姑娘,你会怎么做?”

沈羲背抵在椅背上,一手仍扶着杯子,未等她说完便扬首勾唇望着她:“在仗势凌虐自己的人面前,你会大度地饶了她吗?”

韩凝抿唇不语。

她跟她是一路人。哪怕出身再高,没有几分杀伐果断的魄力,一个女人不管在哪里都活不出自己。

韩述华这样的人,哪怕她今日不跪,她也绝不会学乖,但是跪了,她终归输了一筹。

她的噤声带来更广泛的沉默。

何韵她们看着懒懒坐着的沈羲,听到她迸出的那句掷地有声的“跪下”,也不由屏气凝神。

纵然大家都知道她行使的是萧淮的权力,但她这份底气胆色,仍让人打心底里不敢怀疑她的魄力。

那个婚礼于她来说似乎真不怎么重要了,只要萧淮承认,她就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

“还不跪下!”

这时候温婵的声音陡然在跟前响起来。

仍在负隅顽抗的韩述华望着已到了面前的她,眼泪一滚说道:“母亲——”

温婵将她肩膀往下一压,她跪趴下来。

“人已经跪了,请沈姑娘发落吧。”温婵立在她身边,目含凛色望着沈羲。

沈羲扬唇望着她:“看在老夫人的面上,磕三个头就成了。”

韩述华不动,温婵按着她的头,往地上碰了三下。

这是一个贵妇的尊严,韩述华这辈子已经洗不清这耻辱了。

可于她温婵来说难道不是?

自打她遇上沈羲,她便处处被动。

今日韩述华的耻辱,是她自行找来的。

她跪了磕了,丢的是宋家和韩家的脸。她不跪不磕,那么这韩家将会再也没有她韩述华的立足之地——韩顿回来首先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没了韩家撑着,等她回到宋家,她还能有从前那样的底气横行霸道?

都怪她们太轻敌了。

“宋夫人好像不太情愿呢。”沈羲笑道。

韩述华自乱发里红眼瞪着她。

“不过算了。到底我比你小那么多,磕多了我也怕折寿。不然就真成了不得好死了。”

沈羲笑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

伸手替她把头发理理整齐,然后凑近她耳边道:“宋姣余生过得怎么样,我看你的态度。要想嫁过去的日子好过点,也可以悄悄来找我。”

韩述华身子巨震,再度瞪眼看着她。

沈羲却已经没事人一样地搀了她起来,和言悦色道:“宋夫人受苦了。”

第241章 虎大王啊(秦小宸灵兽蛋+7)

温婵当初之所以要将沈羲求给西北军户,正是因为那边条件艰苦,而且若无上峰命令基本不能出城。

萧淮将宋姣弄过去,自然不会好心地给她指令,许她有事没事进中原。

而韩述华能为着女儿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可见是极心疼她的,宋姣一去西北回不了娘家,她当娘的不可能不心疼。又何况是那样的地方。

这件事不是她干的,她心安理得。但就算是萧淮干的,她也不觉得有错。

今日在她手下受辱,韩述华心下必定将她恨之入骨,然而宋姣的余生的确在萧淮手里握着,她若是不蠢,该知道怎么选择。

呆立未动的韩述华到底被人扶了下去。

沈羲她们这里也该撤了。

穆氏秋氏仍将她们送出来,出来的时候二人神色却比来时端凝多了,直到沈羲上了车,她们才收回目光。

接下来仍然去听戏。

到达戏院的时候罗缃恰恰收到杜嘉已经递了折子去都察院的消息。

“看她们日后还敢不敢狂!”罗缃冷笑着将手里便笺递给沈羲。

经过这半日的配合,三人之间竟然形成了很多默契。

何韵罗缃原先对沈羲还有些是否窝囊了些的误解,但也早就在她喝斥着韩述华跪下那刻彻底消除。

她们虽打了韩述华,可到底还是不敢让她下跪,她们也不知道她是用的什么办法令到她跪了起来还未曾崩溃的。

而且看韩述华后来呆怔的样子,似乎戾气都已经没再有原先那么明显。

看完戏三人又结伴去吃了点心。

在韩家的风波反倒成了解闷的乐子,这一日也是相当充实。

夜里她到了别院,萧淮并没有在,侍官忙不迭地去王府送消息,等到萧淮到来,她却已经伏在他案上睡着了。

醒来时窗外已漆黑,她自案上爬起,只见萧淮在烛光下盯着她瞧。

“小狐狸,睡饱了?”他懒懒地道。

她闻言也笑起来:“虎大王,我睡多久了?”

“一个时辰而已。”他揉揉她睡出痕印来的脸,眼里全是宠爱。

一个时辰,是说她睡了一个时辰,他就看了她一个时辰吗?

不过一睁眼能看到他的脸可真是让人高兴。

她清着嗓子,喝了他递来的茶,然后又抱着胳膊伏案看他。

他的脸在烛光下好看极了,她伸指顺着他的眉眼勾画着,心里软成了一团棉絮。

忽然她又停下来,望着他发呆。

“怎么了?”他轻咬住她手指。

她皱眉收手,烦恼地站起来抱怨:“韩述华说我撺掇你害宋姣,我觉得她是暗指我以色侍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细想之下还能有别的什么意思?

她哪里以色侍人了?

虽然她确实没皮没脸地常常跟他私会……

萧淮半晌未动,忽而间他站起来往外走:“我去宰了她!”

沈羲连忙追上去挡住:“我就是说说而已!”

他停在帘栊下叉腰,扬唇捏她的脸说道:“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哪里有资本以色侍人了?”

沈羲寒脸。

他一把将她捞回到原处坐下,贼兮兮地笑话她。

沈羲轻捶着他,然后贴过去挨着他胳膊:“我今天为了打消韩述华跟我寻仇的念头,于是跟她说,她若想让宋姣婚后日子好过点,便悄悄来找我。

“如果她真的来找我了,虎大王,你会帮我跟西北那边传话兑现诺言吗?”

萧淮看她半晌,凝眉摸起下巴来:“这个可不好办啊。”

沈羲脸一僵。

他转而又咬着舌尖,斜斜倚在靠枕上,似笑非笑睐着她:“要不你试试‘以色侍人’?”

沈羲赏了他两个大拳头!

倘若沈羲临尾不丢下那句话,韩述华还的确已咬着牙要将她挫骨扬灰。

然而当她提到宋姣,她顿时便觉满心的恨意都被冻住了。

原来沈羲早就把住了她的命脉!

倘若宋姣能够回宋家长来长往,她也不至于会怒得跑到京师来啊!

怪不得她能沉得住气,捉牢这一点,她今儿就是伸手打她她也能全身而退!

她不那么怒了。

可她又还是憋屈,她不明白她怎么会落到这地步?

本来她这个好好的韩家姑太太,不是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风光的一生吗?怎么半路上居然连亲女儿都保不周全?

她傲了三十多年,这让她日后这脸往哪里放?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悲从中来,只觉竟被她沈羲掐住了脖子,整个人已失去了一半精神。

韩顿晌午就得到了府里韩凝让人传来的消息,告知沈羲如何上门看温婵,又如何被韩述华寻衅并且反丢了大丑。

听完消息他寒脸了半晌,又扫了满桌子的折子卷宗在地上,接而又着人去把沈若浦请了过来吃茶。

韩述华做出这样的事情,让韩家哪有半点面子?

沈羲几个虽然过份,但是理亏的是韩述华,他能拿她们如何?

这一个个的都是后台铁硬,他虽然有郑太后与毕太傅挺着,可凡事总越不过礼法朝纲!

以至于为了做给燕王府看,他还不得不请沈若浦过来维护下情面。

“我早晚得让这帮子人给拖死!”

他狠砸着墙壁垂头低吼。

温婵着人收拾好了内堂,随即也寒着脸到了韩述华房里。

宋姣才知道出了这种事,正伴着哭泣不止的韩述华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有脸哭!”温婵进门便沉脸怒斥起来。

韩述华抬起头,分辩道:“母亲又何苦说我?但凡你能姣姐儿出出气,我又何止于忍无可忍寻上她沈羲?

“如今倒好了,我先前奚落她的时候您不曾说什么,我被人羞辱了你便来指责我。

“合着我就是你们韩家的棋子,有用就保着,没用就甩开不成?!”

她也冤屈得很!

沈羲今日若丢了脸,那也等于替韩家出了口气,温婵是她的亲娘,居然这时候还来骂她!

“您既容不得我,嫌我丢脸,索性我们这就回长沙府!——姣姐儿你去收拾东西!”

她愈想愈气,腾地站起来,索性负气撒起泼来。

温婵见她如此,倒又不好再用强了,一面让弥香拦住她们,一面道:“你也是没轻重!

“才刚进京师,连她底都没摸清楚就行撩拨,可就是嫌死得慢?

“这小打小闹的能伤着她什么?眼下萧淮对她正热火,她今日就是真弄出什么事来,他也会想办法把这事镇下去!回头你倒是被他惦记上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第242章 不恨她吗?

韩述华听她这么说,倒是也放弃闹腾抹着眼泪坐了下来。

温婵把宋姣等人皆挥退了下去,然后凝眉坐下,说道:“她的本事,不比我弱。”

韩述华脱口道:“她怎么能比得上您!”

“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温婵把头抬起来,深深看着前方,“可是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她不但才情超群,仪态万方,而且机智多变!我活到这岁数,只遇见过一个人有她这样的本事。可是那个人,她早就已经死了。”

“谁?”韩述华目光微闪,听到个死字又不由脱口道:“您是说盈……”

温婵望着她没说话。

韩述华脸上布满了懵然。

按辈份她得管张盈唤声姨母,温婵与她之间的事情,尤其是她们那次遇险的事情她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她毕竟是女儿,总会听得关于她的零星半点。

温婵对张盈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她多多少少都察觉得到的。

“这怎么可能呢?”她心里惊疑,眼泪也停了,“您不是说张盈从前就连真正的赫连贵女里也没有几个比得上她么?

“这个沈羲家里虽然世居京师,但诗礼底蕴却十分浅薄,而张盈自幼在张家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沈羲不可能比得上她!”

温婵吐着气。

隔半日才望着她道:“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不光是性情像,本事像,而且流露出来的神态也像,确切地说,我曾经怀疑沈羲是个鬼魂……

“我怀疑她是张盈的鬼魂!但我又查证过了,她的的确确是个人。”

地下传来砰啷一声,韩述华手抖得碰翻了杯子!

她虽然不知道张盈的死跟温婵有直接关系,但是莫名听到鬼魂二字,还是不由令人心下悚然。

“母亲是不是想太多了?”她定神道。她活了三十几年,也还没有碰见过这么离奇的事情。

温婵幽幽望着门外:“你是没有见过张盈,如果你见过,就不会这么说了。”

韩述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没见过张盈,也确实对她没有任何感觉——即便是有,那也只有从众人口里流传出来的对她的赞美和惋惜。

她幼时也曾经幻想过她的风姿,但也就是小姑娘们对于传闻中的佳人一种平常的敬仰和羡慕而已。

毕竟无可否认的是,张盈在世时拥有的一切,是令天下绝大部分女子都羡慕的。

“如果她是张盈的鬼魂,她为什么跟我们过不去?”

想到这里她又忿忿不平起来:“您好歹是张家的养女,张家都没人了,只留下您,她不是更应该亲近您,为您和您的子孙儿女好吗?除了您,这世上还有谁能令她依靠?

“所以母亲您一定是想多了!这世上哪里有鬼呢?”

“唔。”温婵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收回目光道:“先前在堂下,她在你耳边说什么了?”

韩述华忽然有些心虚。

沈羲说的那句话只有她一个人听见,温婵自然不知。但显然她听闻之后的反应已经使她起疑了。

“没什么。”她舔了舔因久哭而干燥的唇,“她就说,就说姣姐儿日后过的好不好,看我的态度……”

余下半句她没说出来,不是成心瞒她,而是沈羲说的是让她悄悄去找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找。

但是她的话毕竟太具有牵制力了,宋姣毕竟是她的女儿,她不能不先且顾忌着。

“那你会是什么态度?”温婵目光灼灼望着她。

韩述华抿唇。

温婵目光丝毫也未曾移开:“你活了三十几年,从小被我捧着手心里,过的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般的日子,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羞辱过你。

“可如今却不得不逼跪在一个狐假虎威的黄毛丫头面前,你难道不觉得羞耻,不觉得恨她入骨,不将她挫骨扬灰抹去你这番耻辱便不甘心吗?”

“我当然想!”

韩述华立即被她的话逼出了情绪,眼里脸上全是凶狠:“我恨不得吃她的肉剥她的皮!把她下油锅!”

“这就行了。”温婵拂着她的鬓发,说道:“有绍逸在,你还怕姣姐儿没有回来的日子吗?

“不用着急,这一切都是沈羲引起的,只要把她除了,萧淮不会再盯着咱们,到时我照样想办法把姣姐儿另找个风光的人家嫁了。

“大周天下想要攀求我们韩家姑娘的人可遍地都是!”

韩述华听完这番话,心里定了定。

是啊,韩顿能爬到如今地步可不是靠运气,难道他真要眼睁睁放任她们不管吗?

她相信他还是有办法改变宋姣的命运的。

但是,——除了沈羲?

沈羲一死,她当然也就松了口气,也用不着再被她挟制!

可想到不久之前她那凌厉气势,她又不由得咬了咬牙。

真说到要杀人,而且还是官户之女,并且她还有萧淮护着,她还是不那么有底气。

“母亲可有主意?”她试着道。

“杀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婵淡淡瞥着窗外:“不过先前堂上发生的事情倒是提醒了我。她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萧世子,就是与他手上的那道婚约。

“倘若有办法将他们这婚约给弄没了,要杀她沈羲可就易如反掌了。”

毕竟哪怕沈若浦是朝中大员,只要动手的人足够有经验,也还是能让他找不到头绪的。

“把婚约弄没?”韩述华愣了愣,“那婚约可是皇上御赐,能怎么弄?”

这可不像是民间婚约,弄点什么谣言把女方名声搞臭,婚事自然就黄了。

他们这样的,哪怕就是沈羲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也只可能会被萧淮娶回去打入冷宫。

打入冷宫后萧淮再娶几个侧妃什么的,照样享尽齐人之福。而她就算死在冷宫里,貌似也如隔靴搔痒,令她们难以解恨。

除非……

“难道母亲想来把狠的?”她心下动了动,身子也不由挺起来。

燕王府是什么德性人尽皆知,萧淮如今再偏爱沈羲,也绝对容不了她失贞!

比如说若能找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给奸污了,萧淮知道后难道还会要她?!他即便是不会一剑将她刺死,也绝对会想办法去除这婚约!

第243章 你也在这?

“不管什么办法,也不管狠不狠,咱们都得以把萧淮弄开她身边为目的。”

温婵端茶轻抿,并没有正面回答。

“只有萧淮离开了她,她无所倚仗,咱们行事才算是没有后顾之忧。”

说完她垂了眸,屈指弹了一弹挂在杯口的茶叶。

韩述华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怔忡地道:“可我们哪里有机会下手?瞧他们如今这模样,她这里只要出一点事,萧淮肯定会以最快时间赶过来!”

萧淮一来,还能有他们抽身的余地吗?

“会有的。”温婵唇角勾出冷笑,“耐心点,等到十月就行了。何况我这里还有沈羲想要挖掘的东西。”

十月?

还有沈羲想要挖掘的东西?

韩述华越发茫然了。

沈羲对韩述华究竟来不来找她,心里其实没有十足把握。

但她相信无论如何她是动过心的。

韩家这边戚九继续盯着,而沈家这里也迎来了回娘家住对月的沈歆。

对月那日正好遇上重阳节,府里府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口鞭炮也响个不停。

姑爷姑奶奶都容光焕发。

沈歆活脱脱成了个美少妇。

跟去杨家的婆子丫鬟回来也说沈歆在婆家应对得体,屡受夸奖,不止杨夫人高兴,病榻上的杨家老夫人也瞧着高兴。

而原先因为听闻过传闻的人在见过她本人之后,竟然也逐渐淡去了怀疑。

至于杨潜与沈歆之间是否和睦,这些只须看看沈歆眼角的春色便不须再有疑虑。

不过沈歆在听说林霈的结局后还是私下里给出了两声叹息:“怎么会这样呢?倒可惜了。”

除此之外倒也没再说别的。

林霈果然是在沈羲自与萧淮分别后的第三日出的京,胡姑娘直接接到林家养着了。

反正不过是多张嘴吃饭,这于林家来说倒不成问题。

至于婚礼,摊上这么个儿媳妇,林家哪里有脸面操办呢?胡家那边更不会提出什么要求了。

丁氏初初也觉晴天霹雳,生怕他也跟死去的大爷一样死在沙场。

但是经丈夫女儿一劝,又渐渐缓了回来。

林霈心高气傲,摊上这么桩婚事已是令他去了半截光阴,若是令他再在府里与胡姑娘日夜相守,还不定会不会被逼出病来。

倒不如远去军营让他建功立业也好,如今来日有了功绩,还能在皇上面前搏个恩宠。

沈嫣往抿香院来的次数已经愈来愈多。

她话很少,沈羲有话说的时候她就说,没话说的时候她就从旁做着针线,或是与她摆摆棋子,又或者帮忙管管下人,如今院子里的人多了,新来的未必识规矩,常有需要提点之处。

此外就与她出去与诸闺秀们应酬应酬,终于也有人来打听她的婚事。

难免说到与梅家的婚约,勾起她的心事来。

“我就是过不了我自己这关。”她说道。

“什么关不关的,天天关在家里闷死了,难得这么好太阳,咱们上街串串去罢?”

正说着沈歆的声音就聒噪地传来。

沈羲也是有些日子没上街了。

如今萧淮也不让她去琼花台了,但沈羲闲着也是闲着,铺子里有要紧的玉,也还是让刘凌送来府里给她看看。

三人同乘马车到了北城布匹绸缎集中的桂花胡同。

桂花胡同与玉玑府只隔两条街,这里的马路宽,路两旁的大槐树棵棵都有几百年的历史。

说是胡同,却比大街还宽,是当年赫连王祈镇玉平定天下凯旋进京的主路。

几百年里马路自然不复新崭,石板裂痕处处可见,但沈羲幼时,却是没少在这带晃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沈羲等待她们俩挑货的当口在门前晒太阳,耳畔就忽然传来孩童的读书声。

又有清朗的男声温柔地响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凝眉微顿,停步折进胡同口,透过长窗望着屋里执书的人。

直立于课堂间的一张脸俊美无俦,既有文人的清雅,又有武者的俊逸。

屋里的人望着窗外的沈羲,赫然也止住了声音。

她与他隔着窗户静立了半晌,才找回呼吸道:“贺兰先生?”

同样的惊讶她仿佛不久之前也曾有过,且那里还是张家门前。

张家与这里,不过隔着两条街。

她心口有些翻滚。那种前世今生的错觉又浮上心头。

等到她再度回神,她已经进了这书塾,在后堂天井里吃着贺兰谆泡的茶。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她问道。

如果不是他依然作着贺兰大人的惯常打扮,她定会以为她错眼看到了徐靖。

这条街她和徐靖来得还少吗?这里曾经有她喜欢的点心铺子,糖人铺子,还有卖西洋玩意儿的铺子。

她不知道贺兰谆两次出现在她的故地是偶然还是什么,但她心底本已经淡去的念头这时候又逐渐浮了上来。

“这私塾是霍究开的,有时间我就会来这里授授课。”

贺兰谆上身重心撑在左膝上,另一手支着右膝,回答的时候没有半点不自然。

“霍究?”沈羲蓦地想起那次在王府门口遇见的鲜衣怒马的男子。

她没有想到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定狱司监居然还会开间私塾在这里?

但如果真是霍究开的,那他出现在这里倒是不奇怪了。

“是他。”贺兰谆淡淡道。又抬眼道:“很奇怪么?”

“哦,是有点好奇。”沈羲咳嗽掩饰。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他问这话的时候眼里带着丝轻谑。

“霍大人,怎么会开间私塾在这里呢?”她又问。

“这私塾几年前就在,霍究当时路过这里,正好碰上那老私塾先生临终,附近孩子没地方念书,他就接管了下来。

“但事实上他也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就拜托我有空就过来授授课。”

他语气四平八稳,不若上次在茶楼里的疏远而温和,也不若在赌坊里的气势迫人。

事实上后来几次见他,他都有点淡淡地。

沈羲也知道自己是半有夫之妇了,于是自觉地与他保持距离,坐得端正笔直。

正待要把手里的茶喝了告辞,他却忽然又道:“你跟韩老夫人有什么瓜葛?”

这声音很轻很细微,但沈羲还是听真切了。

第244章 你的秘密

她保持僵立的姿势半刻,说道:“大人怎么知道我与韩老夫人有瓜葛?”

虽说她近来与韩家摩擦颇多,可是先是宋姣韩敏,后来又是韩述华,即便是他疑心她与韩家不和,也只会疑心到她与韩家众女眷,而不应该是特定某个人。

贺兰谆轻晃着杯里的茶汤,说道:“王爷对姑娘与韩家的矛盾也很感兴趣。所以姑娘这几次与韩家的往来恰恰让我知道了。”

他把手停下来,看着她:“但我唯一还不清楚的是,韩老夫人去沈家寻姑娘这一段。”

沈羲双唇紧抿起来。

但贺兰谆盯着她未动,这令她回避不了。

“老夫人护孙心切,因为我打了韩敏,所以才来问问我。”她重新又把身子放松,并且又挂上了微笑。

有时候她也是在靠着面具过活,笑面对人,这能令她在极短时间内化被动为主动。

“王爷他没有责怪我吧?”她又笑道。“又或者,上次先生来赌坊寻世子,就是因为王爷在问起这件事?”

贺兰谆眉头微凝,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羲神情自若,面临对手的时候,她的防守才往往是最无懈可击的。

她不喜欢别人对她与温婵的矛盾深入刺探。

她和温婵心照不宣地将张盈这段封存在心里,因为吐露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面前的他实际上也并不如表面的和善温柔她也十分清楚,要不然他不会在她以假名假姓骗过他那么久之后还来寻她问罪。

他就是那种若抓住一件事不放,或许就真的不会放手的人。

然而他与温婵关系还很不错。基于这点,她不想让他太了解她。

但她又总是会被他这张脸吸引。譬如刚才。

她对徐靖从未有过如对萧淮一般的依恋,他们之间相处更多是从小玩到大的默契融洽,可徐靖对她来说仍然是过去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即便是斯人早已作古,那一段少年时光也永远抹不去。

她对他远不如他对她的用情来得浓重,但她当时却也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她一生什么都不缺,也不曾尝过儿女情长的滋味,那种情况下她嫁给徐靖显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因为命运没有让她作过选择。

“先生,阿贵他扯我的头发。”

正静默着,一旁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抹着眼泪来告状。

调皮的男孩子在贺兰谆眼神扫过去那瞬间溜得没了影儿。

“回头我骂他。”他侧转身温柔地安抚。

他眉眼里全是耐心,但是两手却沉稳而自律地交握在分开的两膝之间,距离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沈羲莫名觉得他像个不容被亵渎的圣人。

圣人不容亵渎,同样也让人无法接近。

“你笑什么?”

他的疑问打断了她的遐思。

她敛敛神色,才知自己刚才当真已出了神。她说道:“有件事我也很好奇。先生与世子究竟有什么恩怨?”

他的距离感令她再次否认他与徐靖之间的联系。

徐靖从前看她哭的时候会狂躁到发疯。就是看到别的女孩子哭他也会跑得远远的。

他说要他哄女人,他宁愿去跟敌人真刀真枪干个三天三夜。

但眼下的贺兰谆,他有着令跨越所有年龄的女子为之心服的本事。

——确实,在听他说过自己的身世之后,她甚至是想过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徐靖。

因为他在张家门前定足委实令她疑惑,同时在赌坊里他的迫人气势也令她想到了手持银枪叱咤沙场的那个少年。

但她永远也无法想像,看到女孩子哭泣就疯狂的徐靖会淡定地安抚着一个小姑娘,所以她笑了。

她认命,他就是贺兰谆。是被萧淮固执地针对着的燕王府掌宫。

种种迹象在表明,经过燕王证实身世的他跟徐靖,从躯壳到灵魂,也许真的没有关系。

贺兰谆也看了她很久,然后垂眸伸出食指,沿着茶杯口缓慢地移动。修长的手指看起来莫名像沿着固定轨迹在走的人。

“他没有跟你说过吗?”

沈羲没说话。

他忽而扬唇,抬头看她:“那看来你对他来说还不是很重要。”

沈羲因这句话而愠怒,她缓缓道:“我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人,这点我很自信。他钟意我,我也钟意他,但这不表示他不需要拥有一点自己的秘密。”

他两眼深如漆夜。

隔了许久他才又望着她道:“那你的秘密是什么?”

沈羲怔住。

她居然不知不觉就让他占据了上风。话题绕了个圈又回到原点,而她原本是该打听他和萧淮的。

能够让萧淮也不能不跟着规矩走的人,果然不只有一张脸好看。

她长呼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恶劣地笑了一笑:“如果先生一定想知道,那么凭先生与韩老夫人那么好的关系,你应该去问她。”

她深深看他一眼,卷起一阵风,出了门去。

贺兰谆执起茶来添茶,给自己添满,给对面的茶杯也添满。

沈羲确实对贺兰谆与温婵的交好有些膈应,但这无关乎尊严或情份,只是觉得讽刺。

温婵唯一没从她这里抢走的就只有徐靖了,但是上天却又派了个与徐靖长得一样的贺兰谆来到她眼前。

这好比是抚慰了温婵内心的缺失一般,令沈羲觉得有种被命运摆了一道的感觉。

她当然没有办法去指责或干扰贺兰谆与谁往来,可她却想象得出未来某一日温婵或许会当着她的面与贺兰谆其乐融融地交谈来示威,又或者是利用不知情的他去做些别的……

正如同她了解温婵一样,温婵也同样了解她。

她张盈也不是完全没有软肋。

站在胡同口,她又回头看了眼私塾。

窗内读书声又响起来,他执卷的样子与执剑的徐靖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算了。她仰头舒了口气。

事情未必有她想象的那样坏。

“先生,刚才的姐姐好好看。”

窗户里,被扯过头发的小姑娘看着沈羲远去,拢嘴悄悄地说。

“是吗。”

贺兰谆一臂搭在扶手上,目光盯着书页,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第245章 有点难度

沈歆已经买了一大堆东西,不管有用没用。

杨潜走时留了许多银票给她,怕她要花钱自己又不在身边。

安心安意地与杨潜过日子,他竟然是个很包容又很愿意对妻子付出心思的男人。

“这是给你的。”回到府里她掏出两匹妆花织锦的缎子给沈羲,“若不是你,我也没有今日。你若不嫌弃就收着。

“马上天冷了,多做几身新衣裳出去让人看看,凭我们的准世子妃的姿容,随随便便一个手指头就能让外头那些人把满脑子的歪心思给收了!”

沈嫣急得跟沈歆打眼色。

沈羲收着缎子,却听出了话外音:“什么歪心思?谁起了歪心思?”

沈歆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沈羲也没逼她。

等她们走后,便唤来跟随她出门的戚九。

戚九叹气:“先前在绸缎铺,几个女的认出大姑娘三姑娘是沈家女眷,随即偷偷在那里编排您。

“说看沈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人物,难道二姑娘就能突然出色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世子是吃了什么迷魂汤,看中了姑娘你。”

当惯了侍卫的人实诚得很,一点遮掩都没有,全部原话吐了出来。

然而沈羲没生气。

这种话很正常,毕竟那么有权又势又有男人气的男人落到她手上了,总难免有人会拈酸。

不过话说回来,关于从沈歆沈嫣的长相来推测她的长相这件事,却令她不由得提起了警惕。

沈歆沈嫣容貌都极好,缓缓出自张家,因张家三百年下来早就积聚了各种优点,因此还胜上一筹,却还不至于落下许多差距。

但是气质神韵终还是会有区别,从前缓缓在时因着性情缘故还让人不觉得,如今她来了,也就难免让人比较出来。

偏一个人的性情短时间内又无法改变,她对此却也无可奈何。

旁人倒也罢了,就怕温婵会疑心。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她现如今真是任何事情都可能联想到温婵头上去。

她问道:“韩家这段时间怎样了?”

“韩顿对内宅动了真格,很了不得。”

戚九道:“上次那事之后就撸了他们二太太的中馈权,交给了穆氏秋氏。

“这一向不但温婵没出什么夭蛾子,就连韩述华母女也规规矩矩的。

“韩顿跟宋家母女撂了狠话,倘若再这样借他的名头在外招摇,他会与她们断绝往来。

“而这几日因为他们的护院也打起了精神来,所以连我进内院也成了问题。”

原先白天进不去,晚上好歹能逮个空子进去溜溜。

如今连主母都换了,护院们哪里还敢乱来?内院里防得滴水不漏,她也不好强闯。

沈羲深吸一口气。

韩家后宅被温婵那老不死的搅成那个样子,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干涉起韩顿的事,韩顿不气才怪!

韩述华虽然是他姑母,可是在大局面前,姑母算什么?就是自己的亲爹也得管管好。

对于韩家来说,韩述华这样的人不治不行。

但是对于她来说,他越是这么手段强硬,就越给她的前进造成了难度。

韩家如果能坚守得跟铁桶似的,她还怎么攻?

所以有时候出手狠也是有利有弊。

“怎么这会子才交给穆氏?”她问道。

她想起那个仪容出色但却低调得能让人忽略掉她身份的女子。

“从穆氏进门之前韩家就是二房掌家的。”

戚九道:“这也是温婵的主意,说为免人说她偏心,长房有了韩顿这样的子弟,来日她不担心。

“那么家务就让二房来掌,二房韩建彰只在朝中挂了个从六品虚衔,儿子韩嘉还未入仕,所以要给二房撑撑脸面的意思。”

沈羲真是被温婵这副嘴脸恶心死了。

难道长房有韩顿这样的子弟就活该他在朝堂拼死拼活地,然后赚回来的家业和名声让她别的子女挥霍?

她不过是瞧着韩顿翅膀硬了,来日终归不会听她摆布,而别的子女的好处都是凭她在韩顿这里得来的,所以她能够将他们牢牢掌握在手里罢了!

比如说韩述华,如果没有她温婵在,韩顿还能容她们母女留在府里?

“这么说来,她们打算怎么反击我,也是打听不到的了。”她说道。

“只能根据她们身边人出入来猜测。”戚九道,“不过她身边人近来也很老实。”

看起来很平静。

但平静就是反常。

她皱紧眉头,片刻后舒开。

“韩家二房又怎样呢?”她说道。

韩建彰的妻子安氏掌了多年的中馈忽然丢了,她不信她会没有半点反应。

“安氏这几日都未曾出门,约摸是要自省的意思。但是今儿下晌在温婵屋里呆了会儿,听说是陪温婵与韩述华吃茶。

“而她明日约了些官眷在掩翠楼听戏。不过要说她与温婵她们勾结,我倒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安氏这个人城府不深。”

城府不深当然就做不成大事。

可照现阶段的温婵来看,她必然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要对付她的。

而韩述华多日未曾来找她,十有八九也已经被温婵所驯服。

这母女俩勾结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安氏若无城府,肯定入不了她们的眼。

安氏在失权之后,甘心则罢。

不甘心的话便只能更加紧密地贴着温婵,这个时候显然她又还有可利用之处。

那么她既便不会接触到温婵的核心,也定然会为她跑跑腿什么的。

想到这里她说道:“你去劫了弥香,直接问她当年是怎么坑柳絮出府的?

“拿到证据之后再让她留下点什么把柄,让她老实将温婵每日里见过的人说过的事情都传出来。

“手脚干净点,千万别让她玩什么花样,也别让她知晓你是谁。”

如今靠戚九去监视限制太多了。而且她时常要出门,戚九跟着她,韩家那边就顾不上。

最好的办法,是从温婵身边人下手。

戚九眉头微动:“来硬的?”

沈羲扬唇:“记得蒙面。”

该硬时就得硬,弥香柳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贼奴她不杀她们就不错了!

第246章 姣还是娇?

外地有皇亲进京,萧淮韩顿等人连日要做陪,已经好几天没得见她。

傍晚却着苏言送来一篮子点心,都是王府典膳司制的。

沈羲问了苏言几句他好不好,苏言原话带了回去,又巴巴地跑回来送了个“好”字。

翌日早上戚九回来了。

眉头皱皱地一看就不是很顺利:“弥香居然至死都不肯说出来,小的都将刀剑刺进她肉下半寸了,她也只一个劲地磕头而不肯说。我怕弄大了让温婵起疑,就没再逼她了。”

沈羲眉头拧成了苦瓜节:“她居然还有这么硬的骨头。”

“我看不是骨头硬,是说了比不说下场更惨。”戚九道。

沈羲深以为然。毕竟弥香还有家人在温婵手上。而她们也不可能冒着风险把她的家人全提出来。

“你没有说出让她当细作的话吧?”她问。

“自然没有。”戚九道,“她应该只是以为我是替柳絮出面的。”

沈羲点头:“既然这样,你就去寻柳絮,跟她谈谈,帮她把弥香弄出韩家,然后把她填补回去。”

之前是为免麻烦才直接寻了弥香,既然她不老实,那就让柳絮上,她相信只要条件合适,柳絮会乐意的。

戚九颌首,转身要走。

沈羲又唤住她:“这事晚上再办不急。先跟我去趟掩翠楼看看。”

虽说安氏不该会替温婵办得了对付她这类的大事,可是她到底不放心。

姓温的心肠其毒无比,且心思也阴,之前因为心里有鬼而栽在她手下,等她调整过来,不知道会出什么鬼主意对付她。

“不如我去把她杀了吧。”戚九道。行武的人手里的刀剑总是会比嘴快。

沈羲摇头:“就这么杀了她,那么当年我死后的事情便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温婵是怎么得手的?或者说,当年刺伤温婵的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帮手究竟是韩若矩还是刺伤她的人?

后来张解他们究竟有没有猜疑她的死因?如果有,为什么没有拿下她温婵?他们又可曾抓到那批凶手?……

这些答案,只有温婵知道。

就这么杀了她,她便永远也找不到真相。

旺儿赶车,戚九和珍珠伴着她到了翠湖楼。

跟门口伙计问了问,果然韩家有几位女眷订了楼上的雅座。

但是楼上客满,显然已经腾不出位置给她们。沈羲指了处侧对着韩家女眷们雅间的散座,让珍珠先去占着位置。

而她自己则与戚九往楼上来。

临边的一长排雅室一面对着戏台,一面夹着过道。而过道这边又有延升出来的飘台,可供看客们透气或是间中闲聊。

沈羲才刚路过那雅室,那帘子一掀,里面就走出个人来,原是要往前走的,却在目光瞟了眼沈羲之后又停了下来。

停下来半刻她又朝沈羲走过来,傲慢眼角尽显着敌意:“真是巧。”

沈羲却不觉得巧,她本来就是冲安氏而来。宋姣作为韩家表姑娘,跟着舅母出来看看戏会会女眷,这多正常。

她笑道:“宋小姐好。”

宋姣身子站得笔直,眼角剜着她,冷颜道:“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可以巴着男人的机会。在这点上,看来我的确是输给你了。”

沈羲真真一头雾水。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身后就传来道略显意外的声音:“娇娇。”

她倏地转身,只见不远处萧淮带着苏言及几名侍卫立在那里,身躯巍峨如山,一丝不苟的装束以及手扶的佩剑看起来不怒自威。

但他今日一改素日的沉稳,穿了身月白色的锦袍,看上去飞扬华贵,仍然从头到脚精致得要命。

沈羲心下欣喜,待要走过去,身边宋姣却已不觉上前半步:“你刚才叫什么?”

她定眼望着萧淮,目光灼灼地,面上也诡异地起了些红晕。

沈羲脑子里嗡地一弹,立刻也瞪向了萧淮:娇娇……姣姣?!

萧淮绷着的脸上有刹那间的窘意,令得苏言也扭头看了眼他。

宋姣满身的刺忽然像是化软了,眉目之间也化出两分婉转。她身板虽然还是挺得笔直,但又像是可以随时折弯一样。

沈羲看了眼她,然后扭回头瞪着萧淮,稳步走过来,看看左右无外人,手便搭上他胳膊,暗里狠掐了他一把。

萧淮陡遭施暴,手臂微微颤抖,表情扭曲,但是老实地没缩手。

接而他清了清嗓子站直,负起手望着对面:“宋小姐误会了。娇娇是我对内子的爱称。是娇养于室的娇,不是您那个姣。”

这声内子令到宋姣几欲吐血。

然而这边萧淮说完又略为讨好地低头问沈羲:“订好台了吗?来多久了?怎么会想起来这儿?”

倒是把远处的宋姣完全当空气了。

“查岗啊!”沈羲消了气,睨着他。

怪不得宋姣一见她就说她是来巴男人的,原来她早就知道萧淮在这里。

萧淮有笑意自眼底透出来。一张薄唇抿得全是春风:“真是来查岗就好了。”

说完他又扭头低下来,忍不住牵起她一只手,往她手心不着痕迹地勾了勾:“我有事,你先自己玩。”

“礼郡王来了。”说到这里苏言又轻声道。

沈羲站开,就见他身后贺兰谆正伴着个中年华服男子走了过来。

两人有说有笑,贺兰谆笑容完美,站定在萧淮身旁,与他一冷一暖,风仪真是成双。

“沈姑娘也在。”

看到她这里,贺兰谆目光略为幽深了些,淡淡打了声招呼。

沈羲点点头。

“先请郡王爷进雅室,我稍候就来。”萧淮和颜悦色冲贺兰谆打着招呼。

贺兰谆从善如流,引着那华服男子往前方走去。

在外面,他们俩的矛盾似乎就成了个传说。

忽然手一紧,回过神,萧淮又正垂眼看她。

她笑望着他,说道:“五郎今儿真好看。”

萧淮被这声“五郎”逗乐了。

一张酷脸再也绷不住,眉毛茬子里都是蜜意。

他抬手抚到她后脑勺,将要往怀里扣,半路到底把手放下来了,改在她耳边低低道:“晚上见你。”

说完他便就直起身,神色如常往前去了。

沈羲抬头再看向雅室门口,宋姣已经不见了。

第247章 乖乖等我

再从门口路过去,雅室里不止坐着安氏,还有正与神不守舍的宋姣说话的韩凝。

客座两位贵妇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回到珍珠早就占好的散座坐下,戚九就凑上来道:“同来的两个女眷是五城兵马司正副指挥使的夫人。”

沈羲想起来,原来竟是在何韵上次的赏花会上见过。

韩建彰原先就在五城兵马司挂职,安氏与这两位交好并且偶尔出来组个局倒也合乎情理。何况除去带着宋姣之外还带着韩凝。

难道安氏这趟真不是因为温婵?

宋姣原本也只是被韩凝拉着出来散心的,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沈羲。

遇上沈羲也就罢了,可她更没有想到萧淮居然会唤出那声“娇娇”,他居然当着她的面叫沈羲这个名字?!

那瞬间她确实有着某种错觉,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曾经跟萧淮议过婚的,并且她的才情也不输沈羲很多,他即便对她有些想法也很正常!

如果不是因为韩顿太后以这婚约逼迫他的意图太明显,令得他反感,说不定他并不会拒绝!

可谁会想到他居然会因为沈羲正儿八经地跟她表明态度说叫的不是她?

他把她当什么了?

他居然还那么亲昵温柔,笑得那么无所掩饰,谁见过燕王世子这般模样?

偏他是为了沈羲!

她莫名一阵郁愤,竟忍不住找了个地方哭了出来。

直到回府之后她定定坐在房里,眼泪也还是忍不住往外飚。

同去的韩凝与安氏因为没见到沈羲,因此并不知道这茬儿。

韩述华见她眼泪抹个不停,慌不迭地问起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问得急了她才略略把被萧淮沈羲给气到的事给说了出来。

“我哪点比不上她?他居然为着个刁钻狂妄的丫头来作践我!他就是故意起这个名字给我难堪!”

韩述华半天回不上气,但具体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到温婵房里,气恼地把这事转告了。

温婵听完之后凝眉半晌,忽然道:“今儿可是十月初三了?”

“正是!”

“太好了!”温婵站起来,“现在看来可以双管齐下了!”说完她又吩咐:“晚些时候让姣姐儿到房里来。”

沈羲一直等安氏她们散了也才回府。

萧淮什么时候走的她也没留意,既然他与贺兰谆同时出来,那么今儿很可能是代表燕王府出来待客。

夜里戚九去寻柳絮,她这里等苏言到来,她也往萧淮别院来。

但萧淮还没有回来,她伏在他书房窗棱上望着漆黑夜空发呆。

十月初的夜已经很冷,风有些像刀子,一下下刮在脸上。

但屋里很暖和,侍官怕她冷,早早地烧起了小薰炉。

她想起日间又见到的贺兰谆。昨日在私塾里那席话,她总觉得他说的别有深意。

燕王会过问她与韩家的矛盾她不奇怪,毕竟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听到过关于燕王除去权大势大以外,比较实质性的负面评价。

由此可见他与各权臣皇亲之间也都保持着良好的表面关系。

那么他是不可能放任她与韩家两边闹而不管的。

而他之所以没有发什么话下来给沈若浦,必然是萧淮给摆平了。

那么,贺兰谆还打听她跟温婵做什么呢?

就算他与温婵交情还不错,她相信以他的身份也绝不会好到会替温婵出头收拾她的地步。

所以,他深究这个就没有道理……

“你的五郎回来了。”

耳边传来慵懒的声音。一双长臂从后将她圈住,下巴也低下来磕在她肩膀上。

沈羲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你喝醉了。”

“喝酒了,但没醉。”他低头吻她的头发,“礼郡王奉旨进京,跟宫里禀告老王妃近况,王爷让我们去作陪。”

说完他叹气:“跟这些老男人在一起真没意思,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朝廷拨饷倒养出批酒囊饭袋来。”

他身子一矮,往后仰躺在长绒地毡上,一手扶着额头,一条长腿屈起,从沈羲的角度看去他就像个精壮的巨人。

她背靠窗户,左肘支在窗棱上望着他笑:“皇帝这么小,他们这些皇亲不吃喝玩乐怎么办?难道还励精图治,等着怎么被宫里猜忌有野心么?”

萧淮长久地没动,双眼闭着,长睫毛被烛光照成两排刷子。

沈羲以为他睡着,走过去拿来件薄毯要给他盖上,他却忽然睁开眼,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逆光下望着她说道:“娇娇,你觉得我也应该像他们一样吃喝玩乐表忠心么?”

他声音依然温柔,但沈羲就是听不出一丝旖旎。

她没有回答。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

以混世的态度来保全自己未必不是一种聪明方式,但相对消极。

这世上多的是你不惹他他也会惹你的人和事。

与其顺从人意放任自我,倒还不如举起刀剑给自己以对抗危险的能力。

但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

因为锋芒太露,照样也会有别样的危险。

“我做不到。”他手垂在膝盖上,在光影下说道,“我宁愿意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沈羲一点也不意外他这么说。

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心里又觉得骄傲。

“瞧瞧,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忽然笑起来,捏捏她下巴,然后解下外袍丢在地上。

袍子底下是修身的长袍,腰带一勾,越发将他身长腿长的好身材展露出来。

空气里充满着微醺的味道。

连烛光也旖旎起来。

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说道:“今儿戏好看吗?宋姣她们是去干嘛的?”

沈羲摇摇头:“不好看。不知道她们是去做什么,目前看起来只是寻常的小聚。”

究竟是不是,她还未确定。

他会问起她宋姣她们去戏社的用意,自然说明已猜到她是去盯梢的。

“礼郡王明日上晌走,下晌我要去沧州,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他放了杯子又走过来,支起一腿坐在她身边道:“乖乖等我,别让人给拐跑了。”

这声音哑哑地,像粗糙的砂纸,磨得人心里痒痒的。

————

感情戏是不是太多了?

第248章 好言侍奉(秦小宸灵兽蛋+8)

“拐不跑。”她说道。

他望着她,忽然伸手勾住她后脑,吻上了唇去。

沈羲撑不住被他压躺在地上。

他将她整个人裹在怀里,身子紧贴着他,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热情得像一团火。

那薄唇肆意吮着她,舌尖沿着唇际到她的舌沿勾画,在她之前他应该是没有碰过谁,因为上次的温柔更偏向是探索。

但他这一次的吻技比起上回来又精进得太多,仿佛他天生知道怎么做才能够得到内心渴求的爽感。

他的索要直接而坦率,浑身都充满了燃烧的味道,一阵阵袭卷过来。

“真想要了你。”他喘着粗气撑在她上方,眼眸深得跟屋外的夜空似的。

沈羲心若擂鼓,也喘不平气,但她笨拙而坚韧地拒绝:“我会怀孕的。”

他被她气笑起来,一把扣紧她在前胸,双唇轻抵着她的双唇,溢出来的声音霸道又魅惑,气息直接吐入她口里:“老子难道还当不起爹么!”

但他说归说,却并未再有多余的动作,只将心内热情全扑在她脸上,令她只听得见他的喘息。

沈羲却还没有准备好当娘。

她觉得应该给他降降火。

于是道:“我不要你叫我娇娇,叫我自己的名字。”

“不叫。”他肆意吮咬了她的唇一下,翻身坐起。

“可是宋姣会误会。”她也捂着唇坐起来。“你看她今天脸都红成那样了!”

“她红脸是她的事。”他凉凉睨过来,“全天下那么多名字里带娇的,难道每个都是她吗?”

说完他又转过来,拉着她说道:“娇娇,你应该很自信才是,我所有全部都是你的。”

沈羲无语,她当然自信,不自信的话今儿的话就跟他没完了。

过了半晌,她还是问道:“为什么?”

她能感觉到他不叫她的本名有些执念。

从认识她到如今,他从来没有在正常情况下唤过她的名字。就是生气的时候叫全名次数也不多。

她其实在意的不是宋姣脸红,或者说,更在意的其实是他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

他应是听懂了,静默了半刻,垂眼将杯里残茶喝了,走到窗前推了窗。

冷风忽地一下吹进来,他的声音也随之飘进来:“因为‘羲’字也是我母亲的名字。”

沈羲对这件事曾经猜想过无数种可能。

比如说想他是不是从前有个叫做娇娇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又比如说他是不是暗恋过某个叫做娇娇的人。

还比如说他是不是曾经养过只叫做娇娇的宠物……

总之她唯独没想到的是,他不叫她的名字是因为避忌直呼母名。

“王妃她……”话出口她又止住。

她忽然想起她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燕王妃的任何过去,就连她是不是还在人世她也不清楚。

全京师的人仿佛对这个人天生无视。

“她不在了。”他一手支在窗户上,低头望着脚下,以至于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低沉。

“我去沧州就是去上坟。十月初六是她的祭日。”

沈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夜色为背景下他的背影也有些深沉,与他素日刚强的一面很不一样。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要不我就改成‘小心肝’?”

很快他又转身回来,唇角挂着不羁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沈羲略顿,起身扑过去打他:“岂不更恶心!”

他笑起来,拉着她坐下。

她也在笑,心里却有些发疼。

很明显他在借着调笑刻意掩饰,丧母之痛,于他来说应该很深刻吧?

她伸手掰过他的脸,将他头侧歪下来,靠在她肩膀上。他盘着手安静得像只孤单的小野兽。

四周在风声衬托下愈发静寂。

他不动,沈羲任他靠着,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传来含糊的声音。

等她低下头,却听到他呼吸声沉缓而均匀——他居然歪在她身上睡着了。

她抽出胳膊将他揽过来,让他枕在她腿上。

睡梦中的他眉头也惯性地微凝着,她伸手将它抚开,掌心贴着他脸颊。

戌时韩府内外基本上都已经歇下了。

韩述华依约把宋姣带到了温婵房里。

温境望着她哭肿的眼说道:“早知今日,当初议婚之初你就该先下手为强。”

“这个让我怎么先下手?我又没她沈羲那么下贱!”宋姣抬起头嗫嚅。

又道:“母亲从小教我要高贵衿持,您也是这么说的,说我是大家闺秀,行事该庄重。如今我全都照做了,反倒让沈羲给占尽了便宜。”

韩述华被堵得哑口无语。

温婵道:“凡事亦可从权。我也不是说让你不顾身份,只是说女人家偶尔也得有点手段。毕竟像沈羲那么惯会在男人面前撒娇邀宠的,他们更喜欢。

“既然今日她可以追着萧淮去戏楼,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去别的地方追他?”

昔年张盈不就是靠着娇蛮的性子紧紧霸住了徐靖么?

这个沈羲纵然与张盈长相不同,但她看她脾气禀性竟是一模一样!

宋姣怔住:“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婵着韩述华去守着门口,而后才又凝重地望过来:“萧淮这两日便会离京去沧州。

“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尤其又出门在外,你追过去好言侍奉,他上不上钩看你的本事。”

宋姣一张脸臊得血红!

“老太太是让我——”

她可是个大家闺秀,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你若想不去西北,目前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温婵语气加重望着她:“我知道这样让你为难。我也为难。

“但是你想想看,只要你与他事成了,天下军营都是他们燕王府的,他要想把你留下,有太多办法!

“坏的结果是,事成之后他不认你,便还由我们替你作主!哪怕当不了正妃,就是进王府当个侧妃,那也强过去西北受苦不是吗?!”

宋姣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要改变她赐去西北的命运,萧淮的确是关键!

可是她也不能接受这样……她要是这样做,那她跟沈羲有什么区别?!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万一,万一我做不成呢?”她掐着手心道。

“做成了有做成了的好,没做成也有没做成的好!”

温婵望着她,说道:“难得这样的机会,沈羲这边有我们来,萧淮这边就看你的了。这可是为你自己。”

————

还有一章感情戏,然后给世子放大假……

第249章 定力还行

温婵看出来她的抗拒,走过来扶住她肩膀道:“你不是喜欢他吗?

“既然喜欢他,为什么狠不下心去做?

“外祖母也年轻过,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嘴上说的硬,但内心里其实嫉妒得都要发疯了对不对?

“萧淮越是对她好,你就越是抓心挠肝地难受对不对?既然难受,你为什么不去把他抢回来?!”

“我……”宋姣被她略显扭曲的面也弄得有些心怵。

她的确是嫉妒,看到被萧淮那么肆无忌惮地宠着的沈羲时她简直嫉妒到发狂!

萧淮当初哪怕对她有对沈羲的一成温柔,她也绝不至于会与他拗成那样!

可要她倒扑上去,她放不下这傲气……

“万一我不成——”

“万一不成,不是也可以借此往沈羲心里扎上一刀吗?”

温婵蓦地松开手,也笑起来:“以萧淮与她如今的情份,你以为她能够接受还有别的女人接近她?

“我比你了解她。你今日在戏楼所看到的,已经足能证明他们感情好到相当地步。

“可是他们感情好于我们来说也很有利不是么?

“付出的情意越多越重,在对方身上得到的伤害就会越深。

“你只要追去沧州,不管有没有做成,她心里都会扎下一根刺。

“她会怀疑你们,而你哪怕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说,只让她摸不透,她的疑心便会愈来愈深。

“比起纯粹地毁她的清白,难道不是从根源上离间他们俩的感情才是更有用的吗?”

毕竟这样她不必引来萧淮的针对。他就要是针对,也永远找不到个好理由。

倘若宋姣真上了他的床,他也只能怪自己经不住诱惑。

而倘若宋姣没成,这件事她也一定会让沈羲知道,而女人嘛,几个真有那么宽广的胸襟?除非没有动情。

一旦动情,就别想会大度。

她的多疑和猜忌一定会引起萧淮的疏离,一旦疏离,离舍弃还远吗?

击垮沈羲需得双刃剑,她虽然有十足把握能一击得手,但在她身边多埋下一道雷显然更保险。当年张盈没能赢得了她,如今的沈羲更别想从她手下得胜!

“即便她不能死在我手上,我也要让她死在她自己手上,明白了吗?”

她苍老而沉缓的声音不断击打着宋姣的耳膜。

宋姣从来没有见过温婵这副样子,也许她往日暴怒的样子还不如现如今这么可怕。

在这番言语下,她多年来的认知忽然坍塌,原来大家闺秀的衿持与高傲竟不再重要了……

夜风仍然在窗外呼呼地刮。

远处传来隐隐的梆子响。

沈羲遁声望去,更夫竟是个孩子。

“娇娇!醒醒,要睡去床上睡!”

耳畔传来的声音将她倏地拉回现实,她睁眼望着面前的俊脸,有那么半刻才回过神来。

面前还是别院里萧淮的书房,她也还是靠坐在窗户下。

原本枕着她大腿睡着的萧淮,这时候正半蹲在她面前懊恼地望着她,低咒的声音也很黯哑:“你怎么不叫醒我?怎么就由着我枕着你睡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那岂不是快天亮了?

沈羲被这句话惊到,手忙脚乱爬起来,然而左腿却如木桩子似的已全无知觉!

萧淮及时将栽倒的她接住:“我那么重,压在你腿上这么久,不废就不错了,你还想走路?!”

“快天亮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回头碰到我祖父出门上朝我搞不好得关佛堂!”

“关什么佛堂?有我呢!”他深深望着她道。

然后又起身打开墙角的斗柜,拿出只装着药油的瓶子来:“我给你擦些药按摩按摩,活活血才恢复得快。”

沈羲只好又安静下来。

但是见他拿着打开的瓶子蹲在面前,她脑袋又轰地一下清醒起来!

麻是麻在大腿上,这药要怎么擦?

“我自己来。”她红着脸去夺瓶子。

萧淮伸手避开她,说道:“你又没受过什么伤,哪里知道怎么用?把裤子脱了,我帮你擦。”

他说得自然得很。

沈羲听得让她脱裤子,想到他先前的冲动,忍不住咬牙:“萧寄寒!”

也太过份了……居然让她脱裤子!

萧淮轻咬着舌尖定定看她,眉眼神情里全是凉意。

沈羲瞪眼跟他对视。

“嚷嚷什么,我很急色吗?”

他吐字很慢,声音很不屑。

沈羲没吭声。

他粗里粗气拖来薄毯覆在她腿上,说道:“你在毯子下脱,我不看,总成了?”

她还是没动。

那还不是一样,终归要摸大腿啊!

他叹气,望着她瞳孔道:“娇娇,我的定力真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差。

“王府那么多歌舞姬,至今没有人摸到过我半根头发丝儿。

“别人送给我的姬妾,大半夜地就拿着片薄丝绸包着抬过来,我连门都没让她们进就丢给了别人——”

“好了,别说了!”

沈羲瞪他!

还想跟她炫耀不成?!

他笑起来。“娇娇,我一直在为你守身如玉。”

沈羲表情凌乱。

她深呼吸一口气,咬咬牙,磨磨蹭蹭把裤子自裙底褪下。“好了。”

他低头倒了些油在掌心,搓一搓然后伸进薄毯之下。

沈羲长这么大没被人这么摸过,陡然接触到的时候禁不住一僵,他手停下来,抬眸看她:“放松些。”

沈羲咬着牙把腿放松,他便一下接一下地按摩起来。

手势竟然真的很专业,仿佛经常做这类事情似的,且他神情专注,没有一丝一毫的猥亵。

手掌所经之处也并没有挨到她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甚至他还顺手将她上提的裙子堆在腿上方挡了一挡。

如此过了一刻钟的样子,沈羲渐渐感觉到他掌心与五指的力道,试了试膝盖,也能弯得起来。

他收手站起来,就着铜盆里的水洗手:“再坐片刻,我送你回去。”

沈羲在毯子底下把自己整理好,摸摸脸,脸上还烧得跟红炭似的。

萧淮转身走过来,蹲在她跟前轻笑勾她的下巴:“还羞呢?”

“没事儿。”她伏在膝上清清嗓子,镇定地把脸抬起来。

“傻妞。”他揉她的脑袋。

完了他屈指往桌上轻叩了叩,紧接着门外便走进来两名黑衣侍卫,到了跟前,齐刷刷地单膝跪了地。

从他们的着装与脚步,不难看出是他身边的隐卫。

萧淮面色如常,微凝双眉道:“我留了他们俩给你,他们会守在你府门外,你在府里呆着就没事儿,但凡你出门,他们会跟着的。”

第250章 什么路数

萧淮送沈羲回到沈府时,已经是三更天靠后了。

戚九竟然已经回了来,正与旺儿一道在角门下守门。而万荣堂那边已经亮起灯,再迟个一刻半刻,说不准正好就撞上沈若浦出门。

“怎么去了这么久?”戚九也忍不住问,一双清亮的眼更是掩不住促狭地在她身上瞄来瞄去。

沈羲伸手拍了她一下,等进到屋里便问:“柳絮那边怎样了?”

戚九正色:“我跟她谈过了,她也不肯说是怎么出府来的,但是听说我能替她把弥香给弄出来,她还是动了心的,一个劲地问我能不能得手?

“还说弥香昔年帮着温婵干下过许多缺德事儿,韩家内宅好些阴私都透了些端倪出来。我寻个机会潜进去弄垮弥香还是不难。

“但是她对我的身份还是有些犹豫。到底在韩家呆过多年的,她非问出我的来历才肯干。”

沈羲凝眉。略想后说道:“别跟她这么缠来缠去的。果断些!你跟她撂几句硬话,再给她点甜头,她爱干不干!

“她若不干,你就不光把弥香拉下来,还把她也给拖下水!

“来历你总之不能说,编个假的反而还得牵扯许多谎言来弥补,反倒是麻烦。”

“懂了。”戚九颌首。

说完她又道:“还有件事,韩家这几日有道士进出。

“最早是十来天前,本来我没觉得什么,但是那道士这几日又往韩家出现了两次。

“昨夜下晌安氏她们自戏社回来,那道士又去了温婵屋里,神神叨叨不知做什么。”

道士?

沈羲听到这里倒是也纳了闷。秦周两朝都偏信佛。温婵也不去佛寺的,她请道士上门是为驱鬼?

“合着是要来捉我?”她笑起来。

戚九也笑:“说不好。”

沈羲沉吟。

的确是说不好。

她虽然不怕她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不是也不清楚么?

再者,那木偶的事温婵心知肚明,定是怀疑起韩府混进了她沈羲的人。

后来韩顿又直接撸了安氏而让穆氏上阵严整家务,难保不是她的主意,而借穆氏的手将府里下人来个大清洗。

反正不管怎么说,她提高了警惕并且未再浮躁这是肯定的。

那么她请道士上门,会不会跟对付她有关呢?

如果是用来对付她的,那么未来几日倒是个好时候!毕竟萧淮不在京师。

而她若真是这么打算的,那就必然知道萧淮明日会出京的事……

窗前坐了坐,她见着天边已有晨曦,估摸着裴姨娘该起来了,遂往知夏斋走去。

裴姨娘才起身,并未来得及梳妆,见了她到来也立刻迎了上来:“越发没规矩了啊,我听戚九说你昨儿半夜了还没回来。”

沈羲拉她的手坐下:“世子要出京,我就陪着多说了会儿话。”

无心纠缠这些,她直奔主题:“姨娘可知道燕王妃的事情?”

裴姨娘微愣:“世子跟你提到了燕王妃?”

“简单说了下,我没怎么问。”

裴姨娘沉吟道:“严格地说起来,并没有燕王妃这个人。”

沈羲略顿。

裴姨娘又说道:“因为自打燕王他们进京时起,他的身边就没有妻妾。王妃之位虚悬至今,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大伙都知道燕王府只有燕王父子,以及燕王身边的心腹属臣们,再就顶多是宫女与歌舞姬什么的了。”

沈羲心下震惊,燕王打从进京时候身边就无妻妾,难怪满京师的人从来没提过燕王妃这个人!

可从萧淮与燕王十分相似的容貌来看,他们定然是亲父子无疑。萧淮又说他母亲已逝,这么说来她是在燕王进京之前就已经过世了。

十二年前萧淮顶多也就十来岁吧,那么早就失去母亲了?

她心里乱糟糟地把这些事过了一轮,很快又落回正事上。

“那么,关于世子生母的事情,京师有人知道么?”

“应该知道的不多。”裴姨娘道,“反正燕王从来没有提起过,不过当年跟燕王一起打江山的那批老臣必然知道。”

是的,打江山的老臣定然知道!

那韩顿混迹在权贵圈中,又怎么可能会不去打听这些?

既然打听到了,那么温婵就必然也会知道萧淮要去沧州祭母的事情。

从萧淮对母亲的惦记来看,他定然是年年有去。

而她如果是温婵,在感受到威胁的时候选择一个对方靠山不在的时候下手简直再正确不过!

所以,温婵这段日子的平静也就有了解释,她算准萧淮定然会去沧州几日,而她还没有办法不让他去,于是她能够安下心来等待。

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布署,她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那这个道士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总不会是真用来把她当鬼捉?

她忽然就有些摸不清楚温婵的路数。

如果她是温婵,她当然会挑准对方的软肋下手。

可她的软肋是萧淮,是沈家人,最多,也就是日前遇见贺兰谆之后心底升起的莫名隐忧。

可是萧淮她们动不了,沈家人她们动起来动静太大,而且还不保险。

至于贺兰谆,她仍然觉得他不会被温婵利用起来对付她……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明目张胆地被利用。

毕竟她也是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不是吗?

那除此之外,她还能有什么软肋在她手上呢?

因为一个道士,她居然已摸不透她的想法。

“这几日我就不出府了,戚九可以去盯盯韩家。柳絮那里可以先放放,等世子回来再说。”她说道。

既然没办法攻,就只能想办法守了。

萧淮出门至多不过十来日,这十来日里她横竖不出府门,姓温的难道还能拿她有办法?

怂就怂吧,怂也好过让萧淮回来收拾烂摊子。

下晌萧淮出了南城门,韩述华就踩着一地落叶穿过天井找到了温婵。

“果然母亲消息不假,萧淮午时过后就已经带领亲随出城了!”

韩述华话语里微显激动,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害怕。或许都有。毕竟能够就此把沈羲给结果了便算是彻底出了口恶气。

但是这事情保不保险她也没有做过,也没有十足把握。

“姣姐儿呢?”温婵收回剪菊的手,问她道。

第251章 极恶之心

宋姣在房里,望着已经收拾好的包袱,已经不知第几次在咬牙。

温婵昨天夜里那席话着实令她有些混乱,她把她想要的和忌讳的全都挑得清清楚楚。

让她知道自己原来除去从萧淮身上想办法改变去西北的命运已别无选择!

又让她知道她内心里其实又多么渴望着把沈羲已得到的宠爱和尊荣给夺回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不去沧州的理由。

可是……

“你还在磨蹭什么?马都已经备好了!”

正愣着,韩述华走进来,轻轻推了她一把。她身后还有温婵。

“我这一去可能就没了清白,母亲当真舍得么?”宋姣抬头望着她。

韩述华愣住没说话。

温婵弯腰在门口椅上坐下,缓缓道:“想要风光荣耀,就得狠得下心把所有障碍全部除掉。人挡杀人,佛挡诛佛,脸皮挡了你的路,那就把脸皮也丢掉!

“沈羲所有的荣宠风光都应该是你的,她没有资格拥有这一切,你是要去西北受苦,还是占住你喜欢的男人,并且给仇人以痛击?”

宋姣听到这里,目光里忽然也有了暗潮。

没错,沈羲所拥有的都本应该是她的!

她凭什么要眼睁睁看她神气得意?她就是当不成正妃,她也要让她心里对萧淮永远都横着根刺!

她起身拿起包袱,递给丫鬟。

温婵拉住她:“我让人去太医院里弄了点药,放在你包袱里。此药性平,服下也不容易察觉,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宋姣瞬间听懂,面肌颤抖地出了门。

韩述华追到庑廊下,想说什么却又还是止住了。

沈羲晌午收到旺儿消息说萧淮出了城,便派人请了沈嫣过来打发时间。

到了下晌又治了点心菜肴,着人去请何韵罗缃。

几个人抹抹牌时间也很好混,但心下总是浮浮沉沉地,没个安定。

到了傍晚才送客回来,戚九就回来了:“方才韩述华的人出门接触了好些个人,看模样不像是打手刺客,倒像是就近请来的庄稼汉,他们手里还一个个扛着铁锹。”

沈羲伏在廊栏下皱眉。

谁也摸不准萧淮什么时候回来,他自己也没定数,今儿初四了,温婵要动手,最保险的动手时间就是初六之前。

因为初六上完坟,他很可能在那边在办点事呆几天,更可能马上就回来。

再怎么样她也不应该拖到初六之后。

所以韩述华会从外头找人又多么正常。

但是她为什么要找庄稼汉?

先是道士,如今又是庄稼汉,她们想搞什么?

“再去盯盯看。带着旺儿去,你不在的时候让他盯在那儿。”她说道。

庄稼汉倒也罢了,就是温婵之前找的道士令她有些心里不宁。

神神叨叨的事情你不能说一点不信,不然的话她又是怎么还魂的?

虽然她确信自己是个人,可这魂毕竟是后来的。谁知道她姓温的想干什么?

夜色一点点深沉下去。

抿香院里人未眠,韩家安荣堂里烛光也正跳跃得极之精神。

“人都找好了,故意在府门外找的。一共六个。”韩述华说道。

温婵点点头:“沈羲不可能不盯着咱们,这消息十分有八九已经传到她耳里去了。

“再过两刻钟,让张道士进进内院,然后呆半刻钟之后让他往目的地去。她的人肯定会跟着去,先让她看看排场。

“然后不要藏着掖着,只管把话漏给她的人听。”

“是。”韩述华飞快远去。

戌时末刻沈羲仍坐在窗前玩棋子,戚九又回来:“姑娘!温婵的人带着前几日那个道士往东郊鹤鸣山徐家墓园去了!”

沈羲手一停,倏地抬起头来。

鹤鸣山徐家墓园那可是徐靖家族的坟园,昔年徐靖祖父过世的时候她与张解夫妇作为客祭也曾去过的……

“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她忽地涌起一阵不祥感觉。

戚九道:“小的才知道,原来您当年的尸骨被徐靖葬在了徐家坟园,后来徐靖过世,徐家人又把他葬在您旁边——呸呸!是把他葬在张盈旁边。

“然后这死老婆子居然寻了道士作法,要往他们二人的坟上钉铁杵,说是能镇鬼,还作法让他们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信息太多,沈羲听完都不知该先盯哪一句!

自打苏醒过来她便没去管过这些身后事,也从未去关心过自己死后的坟茔落在哪里。

只有成过亲的女性才可以嫁入夫家坟园这是通例,徐靖居然把当时还只是未婚妻的她接回去葬了?

她心潮涌动,气血也有些不稳。

但眼下这并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温婵居然使下这么不要脸的主意!

虽然说不一定能真正伤害到她,可是连死去几十年的尸骨都不放过,这不是太缺德了吗?!

她就不怕断子绝孙?!

哦不……她是不会怕的!

她这种人眼里只有她自己,怎么可能会管子孙断不断?她若会管这么多,当初就不会想着把宋姣以棋子的方式嫁去燕王府了!

“让旺儿找几个人前去阻止!多花点钱,多叫几个人!总之不能让他们得逞!谁若敢碰就打死谁,再把那老道士给抓回来!死了人我来担着!”

她厉声地吩咐着。

这死老太婆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而她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她竟把主意打到了尸骨上!

张家坟园在徽州,张家他们在南边殉国,尸骨定然也不会在燕京。

这么说来她找不到人出气只能寻徐家,又何况她的尸骨还葬在徐家坟园!

想到这里她竟觉得温婵这想让他们永世不能超生的想法有点动真格的意思了!

她唯一没能得到的徐靖居然把张盈尸骨葬在徐家坟园,而且此后还相邻而葬,她心里能安生吗?

从前大秦未亡,她不敢动,后来韩家水涨船高,她也懒得再动,何况她还得顾及韩若矩的想法。

可如今张盈回来了,还令得她节节败退了,她怎么会甘心?

说到“张盈”,她心忽然又往上提了提!

恐怕这些还都是幌子!其实质是,她是在诱她露面……

第252章 她的弱点

她对张盈下手还拉扯上逝去多年的徐靖,这必然是令张盈无法容忍的!但凡她还有点良心,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长吐了一口气。

原来她选中的她的软肋是徐靖……

“戚九,还是你亲自去,你亲自去把他们都收拾了!”

她语气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怒意,几个月来因为对新的人生的向往,而渐趋淡下的杀机又重新升了上来!

温婵就是在逼她出府。

她知道徐靖于她来说并不亚于她的家人!

鹤鸣山那么偏僻的地方,她只要稍加埋伏,杀死一个她就跟玩儿似的!她不能冒失前去。

但她也不能让徐靖死后还因为他而不得安宁!

她一个人死在她手下已经足够了!不管道士作法是真是假,都必然是冲着毁徐靖的坟而去的!

戚九紧紧攥了下她胳膊:“小的定去给姑娘办好!”

说完她便飞快没入了夜色!

沈羲痴望了夜空许久她才定下心神来。

果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温婵的祖坟也远在徽州,她现如今就是想要反过来施计要挟她都不能!

她果然是选择了今夜动手,而且她竟然还不怕她知道她要对她动手!

她这是吃准了她不会袖手旁观……

就算当初她不把身份透露给她,几次交手下来,她一定也会发觉。

在校场上,她已经被宋姣逼得使她有了疑惑。她的气质神韵掩藏不住,校场之后,她肯定会找机会来探她的底。

只要她动手复仇,她温婵就一定会想到是张家人,这点怎么都逃不掉!

而一旦她认定她是张家人,今日她不拿徐靖的尸骨出气,也会寻去徽州寻张家祖坟出气!

她屈起指节用力地划刮着额角,借此让神思保持冷静。

戚九此去能不能得手她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对方是韩家请的人,她就是请来地痞流氓与之对打,也势难压人。

更何况她又岂能真任他们闹出人命来?

真闹出人命来,那她这里去护坟的动机也必然遭受质疑,她所有局面就全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倒了杯冷茶喝了。

冷水入喉,沸腾的血液渐渐稳下来。

戚九打听来的消息也是韩家放出来的,万一只是个幌子呢?

她忽然起身又开了门,寻到知夏斋唤起了才躺下的裴姨娘:“有件事请问姨娘,昔年张盈与徐家世子徐靖死后都死在哪儿了?”

这个她必然清楚。

“怎么问起这个?”裴姨娘连忙支身坐起,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多话:“盈小姐因为与徐将军有了婚约,徐将军执意相求,后来就葬在徐家坟园。

“再后来徐将军亡故,徐家便将他葬在盈小姐旁侧。”

沈羲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么说来温婵没骗她……

晌午时韩述华睡足了觉,因此这会儿精神还很足。

她也不能不足,毕竟今夜事至关重要,这当口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温婵虽然年纪已大,这时候却也还是半点困意也无,她拿着两只玉卦在手里拈摸着,神色凝重沉静。

自打张盈死后她便已不再拜拂,佛门讲究因果报应,她不相信,她信道,因为道有阴阳互生。

当然她是不相信佛,还是不敢信,这是她自己也未曾深究过的事情。

“估摸着萧淮这会儿已到沧州,姣姐儿马力不如他们,想来得半夜了。”

许是因着室内太清静,韩述华先找了句话说起来。

温婵轻瞥她:“你心疼?”

韩述华没吭声。

温婵扬唇望着前方:“等到她来日进了燕王府,你就不会觉得心疼了。”

韩述华听到这里,说道:“母亲当真有十足把握么?”

“有把握。”

温婵端茶望着远处:“萧淮那样的男人,谁不喜欢?有权有势,而且居然还能对一个女人体贴成那个样子。

“如果没有戏楼里那幕,或许也就罢了,他于姣姐儿也就不过是个可望不可及的神。可是她偏偏亲眼见到这尊神动了凡心。

“既然他能动凡心,那么为什么偏偏是别人,而不是她?姣姐儿那么傲,又嫉妒,她会成功的。

“没有人能斗得赢嫉妒心。”

她对人心摸得够透了。

韩述华走过来,坐下道:“我说的是沈羲这边。”

“那我就更有把握了。”温婵笑起来。

说完她下了地,踱到窗边接着道:“张盈最大的弱点,就是她有良心。

“徐靖与她十几年的情份,他为她什么都做过。

“从小到大,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她想偷跑出去,他就掩护她翻墙,她要春天的樱桃,他就绝不给夏天的葡萄,她崇拜叱咤疆场的将军,他就去大营里服役。

“她又说她喜欢沉稳的男人,他就真的控制着不暴躁不发脾气。

“甚至他还为她修心养性读起了四书五经……

“他什么都迁就她!为她做了世上男人所有能够做到的事情。

“可偏偏她又还很有良心!你说讽刺不讽刺?”

说到这里尖锐的笑意从她喉咙里滑出来,转瞬她身影也变得静默。

下一秒,她又沉缓地道:“徐靖为张盈做的这些,张盈或许并不完全知道,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张盈实在是可恨!更可恨的是,徐靖根本就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他像个傻子一样纵着她宠着她,心甘情愿地,有时候我看到他注视她时的眼神都像是要化成水!

“我都不知道她哪里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但她偏偏有良心,知分寸,徐靖为她挨打遭禁闭,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偷跑着爬进屋去给他送吃的。

“徐靖去服役,她就带上人马跟在队伍后头送了他百多里。

“安国公让徐靖抄兵书策略,她一张张抄好给他送去衙门!

“徐靖来求婚,她也正式答应了他。

“自打订婚之后,她能为他做的也都做了。连我都不能不承认,行为上她太像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合格未婚妻。

“她居然知道他对她的好,你说讽刺不讽刺?她不应该是肆意挥霍着他的真心,并且对他的付出贪得无厌永无止境吗?”

“母亲——”

再不懂昔年这些恩怨情仇的韩述华,听到这里心下也不由惊了一惊。

第253章 我不是她(秦小宸灵兽蛋+9)

“而订婚之后,就令徐靖更爱她了。”

苍老的声音变得沉缓,像夜色一样充满无尽的落寞。

“有时候我觉得他已爱她爱得浸入骨血……她张盈拥有的太多了,她的人生太完美了。”

一声叹息像风,自她唇齿之间溢出来。

接而她转身,说道:“她这么有良心的人,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死后将尸骨无存,你说,她怎么可能不会被我引出来?”

韩述华禁不住咽了口唾液:“那母亲怎么能肯定她就是张盈呢?万一她不是——”

“是还是不是,呆会儿不就知道了么?”温婵微勾了唇,那双松驰眼皮下的眼眸泛着冷光。

“她若是张盈,则绝对会来。”

“也就是说,她不是张盈便不会来,那她不来,咱们不就白忙乎了么?”韩述华总想把底摸清楚。

“她若真是沈羲而不是张盈,就更好办了!”

温婵撩唇:“不是张盈,我又何须再大费周折?萧淮离回京还得好几日,我自然还有别的计划可以将她收拾。何况不是还有姣姐儿那边么?

“不过我有预感她就是张盈,太像了!

“张道士说阴阳道上有借体还魂之说,搞不好她就是这样。不过因为还魂之后她成了真正的人,道士拿她也没办法。

“可于我来说,只要确定她是张盈,接下来的事情于我就更有利了!

“徐家除了他们的墓,还有许多座徐家列祖列宗的墓,我一个一个地砸,看她能沉得住气到几时!”

韩述华听她说到这里,虽是心惊,却也不由底气大增。

“没错!她怎么对咱们的,咱们便怎么对她!何况砸的还是跟大周谁都不相干的坟,他萧淮就是想拿咱们的不是也拿不到!”

不过说完她又道:“我总觉得萧淮不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就出城。他定然派了有人暗中护着她的。”

“就算是有,你觉得她既然要出来,会让他们跟么?”

温婵眼**寒:“她敢让萧淮的人知道她去护的是徐靖的坟么?

“萧淮岂是一般人,只要他的人告诉他这回事,他岂会不去查他的未婚妻大半夜地舍命跑去前朝勋贵的坟茔是为什么?

“于是萧淮将会因此知道,他的准世子妃心里还藏着一个人!”

韩述华屏息。

温婵又笑起来:“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劫难,他们已经成了夫妻,沈羲敢把这段告诉给萧淮吗?

“萧淮若知道了一定饶不了她!

“这辈子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风光和靠山,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放手?

“再说了,这次我准备的也够充分。她跑不掉的。”

说到末尾她缓缓吐了口气,收回目光。

韩述华听到这里也不由叹息:“母亲真是把人心都看透了。”

温婵幽幽望着前方,没再说话。

韩述华静默了会儿,终究忍不住道:“其实我最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沈羲就是张盈,那么她为什么要独独针对母亲?

“你们之间——”

“老太太!坟园那边的人回来了,说是突然来了一大帮人在赶张道士他们走,他们说这坟是他们的祖坟,要是敢动他们就动手!”

紫霞急急地进来说道。

韩述华神色一凛,看向温婵。

温婵放了杯子:“这定然是沈羲派去的人!还算她有点脑子,知道躲着不出来。只可惜躲着也没有用!”

她冷笑着,扬手道:“到你上了!你这就带着人过去,带着她的尸体回来!”

韩述华略为激动地起身,颌首称了声是。

窗外天色阴沉,落叶也被风卷了进来。

沈羲关了窗,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戚九第三次跑回来道:“咱们的人顶不住了,韩述华过去了!他们的人见她到来,立刻强硬起来。

“而咱们找去的人却在听说是韩家的人在干事之后,立刻也撒手不干了!”

沈羲扶着桌子凝眉未语。

韩述华都去了,显然温婵根本连跟她遮掩的意图都撇去了。

她这就是在逼她露面!

眼下也只有她才会管徐家的坟园!

她有两个选择,去,或者不去。

她若出去,首先不能惊动沈家的人,惊动了他们,她面临的局面将会极乱。

而萧淮留给她的人……一旦他们跟去,他们必然会知道些内幕,接而把这些传给萧淮。

固然她可以说实话,将身世和盘托出,说她是五十年前冤死的张家小姐,这段他或许能接受。

再告诉他她和徐靖的所有往事,看在徐靖已不在的份上,他或许也能够勉勉强强认下来。

可关键是她如今还这么拼命地护着前未婚夫的坟茔,这背后她的心情他能够理解吗?

如果连王府隐卫也舍弃,她就只能单枪匹马地带着戚九前去了。

而她这一去,温婵和韩述华自然已经早就设好套在那里等她,她去就等于是去送命!

而且她死在那里还不会有人知道!

她们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毁尸灭迹,轻轻松松将她消灭于掌下!

回头王府和沈家就算追究,她反问一句沈家小姐怎么会大半夜跑去徐家坟园便可打发!……

“戚九,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她说道。

戚九看她半晌,摇摇头。

沈羲长吐一口气,再次静默下来。

她或许没有对徐靖动过男女之情,也不曾亏欠过他什么,可她什么秘密都能跟他说,她的成长,徐靖几乎都参与了。

哪怕他不是她的心上人,也绝对是他最好的朋友或者哥哥!

是可以令她感到一辈子都会很安稳的那种存在。

现如今温婵却拿他来要挟她,不管是道义还是昔年的情分,她都没有任何放任她的理由!

再说了,她已经等到现在,难道还要继续等下去?

该开始了结了!

她定立半晌,说道:“把世子留下的吴腾和刘撼叫进来。”

戚九微惊。

她笑道:“你也觉得我这样很冒险对不对?回头不好跟世子交代对不对?”

戚九默然。

沈羲深深望着她:“连你都这么想,温婵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她以为徐靖对我的好会让我在萧淮面前心虚,也不会希望这件事让他知道。

“可我终究不是她,我追逐的东西跟她追逐的是两回事。这一点她永远都不会懂!

“所以,这反过来就正好是我们的机会。”

戚九脸上拧巴了会儿,终究还是道:“世子回来后怎么办?”

她抿唇,揉揉额角:“到时候再说吧……”

第254章 关键一环

“但这是最坏的打算。”

她很快又抬起头来:“如果有可能,我一丝便宜也不想让温婵占!”

“姑娘莫非还有什么好主意?”戚九忽然来了精神。

沈羲先坐下来,然后道:“我们其实也能取得最大的胜利,但前提是得拿到筹码。

“你先说,让你一个人上山去擒韩述华,你能做到吗?”

戚九抿唇:“做不到。”

韩述华既敢上山,自然是早有准备,她武功再高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打架不难,擒人却难了。

“你一个人办不到,而让吴腾刘撼跟你一起去,又实在动静太大,毕竟他们是世子的侍卫。一旦追查起来,很可能把世子也拖下水。

“可我又实在不想输,所以就只能另想办法。”沈羲扬唇。

说完她接着又道:“现在看起来我已经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地听凭她摆布上山送死。对不对?”

戚九点头:“好像的确是这样。”

“温婵现在所做的,就是在逼着我照着她的路线进行。所以我若完全照着她设定的来,她肯定不会对我起疑。

“而且我能肯定,对于世子留给我的两个影卫,她必然也有数了。”

沈羲在烛光下,面色已十分沉静。

“她杀我势在必得,所以我猜她一定安排了不止一处伏击。

“驿道上她也不会动手,只有从驿道拐往山上的那条村道有可能。

“山上什么情况我知道,坟园里因为风水缘故,不会有太多树,因此藏不住人。

“所以从城门到山脚这一段必然就是温婵埋伏的第一击。

“第二击当然就是在坟头上了。毕竟她会觉得让我死在自己的坟前也很不错。”

戚九沉吟:“也就是要面临两次凶险。”

沈羲接着又道:“确定了伏击地,接着就是估算她的实力。

“她虽然整下这么大阵仗,可无论如何她也背不起谋杀世子妃的嫌疑,万一回头世子要追究呢?她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所以今夜里向我下手的人,回头她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所有知道我死在她手里的人都得死,至少是请来的杀手都得死!

“这么说起来,那么她就肯定不会安排很多杀手。

“人太多,她既杀不过来,而且也容易造成反噬。”

“有道理!”戚九目光炯炯望着她,“以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她能够找到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韩述华从宋家带过来的护卫有十来个,加上身边的杀手,好像是八个左右。其余就是那些道士庄稼汉。”

“除去那八个,余下的人必然就埋伏在城门到山脚这一段。”

沈羲拈着棋子,略想,又说道:“假设对方真有二十个左右的杀手,并且同时出击,你与吴腾刘撼明暗联手对付有没有问题?”

戚九勾唇:“那就要看他们大周的侍卫本事怎么样了!毕竟昔年我可是一个人就从十个刺客的包围圈里突过围!如果他们功夫不亚我,对付二十人不会太难。”

沈羲笑道:“刘撼他们最好留在第一击的位置与杀手们缠斗,不要让他们上山。

“等今夜过了我或许会主动跟世子坦白,但被温婵逼着坦白是我绝不愿意的。

“同时我们还要借着这第一击,将杀手们尽量都给引过来。

“我们的目的就是上山,但上山的目的不止是阻止他们这么简单。而是要取得绝对的主动权!”

沈羲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对方人数的估算出来,我们便基本可以确立策略了。

“马车出城门到了伏击地,凶手出来,吴腾他们出面对付。让他们不要放跑杀手,死活都要留着。

“然后你与我继续上山,那时候对方见到马车跑了,一定会知会山上的韩述华准备下一击。

“马车到了山上,余下的杀手们定会齐齐直扑,这时候山下杀手接应不及,韩述华身边那十来个护卫想来不是你的对手。

“这个时候你要擒她,应该不会很难。”

戚九听完深思片刻,豁然开朗:“您是让我专门去擒韩述华?”

“没错。”沈羲定眼望着她,“我们的成败关键,还有我能不能痛击到温婵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擒住韩述华!

“如果没有胜算,我就是去了也同样保不住徐靖,所以我但凡去了必定要有收获!”

戚九神情变得凝重,开始能领会到沈羲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话,姑娘在马车里不就十分危险了吗?”

沈羲望着夜空:“危险肯定是有的。你若能做到在擒住韩述华之前让我不死,那么一切的危险都值。”

戚九凝眉:“能不能试试空城计?”

“不能。”

沈羲道:“我还是得出城的。毕竟温婵定然不见兔子不撒鹰。

“——还记得那日安氏在戏楼里会的五城兵马司女眷吗?守城门的都是五城营的人,这个时候出入城门都得开车门验真身。

“而今夜里城门口的五城营将士,必然都是受过他们头领某些嘱托的。她只能通过五城营的回话确知我有没上钩。”

戚九深吸一口气。

“但我恐怕温婵也会料到你不会束手就擒。”

“所以我赢就赢在这一点。”沈羲笑起来,“温婵算得准我会上钩,也算得准我不会乖乖受死,但她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我还有一个你。

“而你,就是能否反败为胜的至关重要的一环!”

“我?”

“对,你。”沈羲目光恢复了些温度。

“在第一击的时候,我带去的所有人应该就都要露面了。

“当我在探他们的底的时候,他们也同时在探我的底。看到除去吴腾刘撼之外再无人出来,温婵才会彻底放心。

“所以这一路上你必须隐藏!等到坟园上马车引出第二批杀手的时候,就是你捉拿韩述华的最好契机!

“在拿到韩述华之前,我怎么被动都不要紧。”

戚九屏息。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与吴腾刘撼身份对换,改成他们在明我在暗!”

“对的。”沈羲扬唇。

第255章 失算了吗

沈羲道:“只有拿到韩述华为筹码,才能从根本上解除温婵对我的牵制!

“如今看起来每一步都是温婵在逼着我走,而我还不得不走。

“但是正因为她太自信,以为把我处处看透,所以根本不会想到我还有能力冲韩述华下手。

“如果温婵当真要拿徐靖的坟下手,我就是十条命也不够陪她们玩儿的。

“就如同我若死在坟园里也申不了冤一样,她韩述华在徐家坟园失踪,同样也没有办法跟人解释。

“温婵要如何跟人说她半夜里跑来前朝勋贵的坟园?哪怕她知道人落在我手里,她又怎么够胆让韩家出头来找我?

“她哪里来的证据说是我掳走了她?

“我就算当场杀了她,她面上也拿我没有半点办法!

“说到底,这不就是你们江湖上的黑吃黑?拼的就是谁底牌够硬。”

说到这里,她长吐一口气:“把旺儿先叫进来,再去跟吴腾他们商议好,然后我们就开始!

“途中必然不可能像我推算的这么精确,但是不管怎么变都好,我和吴腾他们的任务是引出温婵的杀手并且绊住他们,而你的任务就是捉住韩述华!”

“小的遵命!”

戚九朗声退了下去!

沈羲看了看夜色,回头取了件披风,又将萧淮给的夜明珠揣在荷包里。

温婵今年六十六了。

她能等待的时间并不多。

如果不逼得温婵自己出招,那么她藏在层层保护后的韩家内宅里,她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有逼得她自己出招,她才有机会还回去!

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的她按捺不住的这一天吗?

如人所料。

沈羲坐在车厢内,旺儿带着两个护卫赶着马车驶出府门,立刻就有两道人影跟了上来。

到了城门下,果然又有守城将士点头哈腰地上来问牌牒看究竟。

出了城门两三里,四面无一处灯火,两辆马车开始一前一后孤独地在驿道上通行。

安荣堂里温婵捧着手炉看《道德经》,一丝萎蘼的气息也没有。

“老太太,沈羲已经出城门了。”

门下弥香快速走进来禀道。

她立时将目光自经书上移开,整张脸上都泛出了光采:“我果然没猜错!”她又道:“确定车里是她么?”

“确定!咱们的人去问过五城营的人了。不过,她好像把世子给的两个人也带来了!还有两个护卫一个家丁。”

温婵猛地顿住,站起来顺着屏风游移了两圈,然后冷哼道:“带来也不怕!等他们出了驿道,便多派几个人上去!争取一次得手!”

“是!”弥香退下去。

城门距离鹤鸣山还有十多里,走完三四里驿道便得改为村道。

村路虽不如驿道宽,但因为是通向昔年安国公府的坟园的道路,因此也并不算窄。

按理说坟园应有守墓人,然而徐家作为抗敌的重要将领,必然这时候也已经被灭了。

如此行来五六里都很平静。戚九一路给着她暗号以示正常。

但是刚刚跨过大石桥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声“不好”,紧接着一片利器破空的声音便急速传来!

沈羲即便是没掀窗也能感觉到这股凶险!

然而很快就有刀剑相撞的声音传来!

“姑娘坐好!”

车头护卫沉声道。

兵刃交撞之声不绝于耳!

沈羲端坐中间不动,紧绷着身子不去看也不下车。

原本她是不打算带护卫的,但显然身边一个会打的都不带也确实太冒险。

正好沈家护卫里有两个原先跟过沈崇信,也曾经跟她捉拿过纪颉,多少可信。

再说回头要封封沈家两个下人的嘴,她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道道血光溅落在车蓬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很快一道人影闪进来:“姑娘!对方一共八个人!看来是所有人都全出动了!”

戚九的声音像一道定心符!

此处离山上已经不远,中间定然不会再有埋伏。那么也就是说,这八个人加上韩述华身边八个,总共十六个,正符戚九的推算!

沈羲紧攥住她手:“吴腾他们怎样?”

戚九反手抹了把脸:“竟不是浪得虚名!即便是八个人缠斗,他们俩应付起来也并不费劲,还已经撂倒了一个!

“对方并没有增援的意思。我方才瞅空往山上探了探,韩述华还在,应该是在等着姑娘到来行第二击!”

沈羲掀起帘来,凝眉看了看外头,只见暗夜里兵器声愈发急促,但其实她仍然看不清楚什么。

“既然对方只有八个人,那我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我们必须争取时间,防着温婵反应过来!

“——去交代他们留活口,然后我们直接上山!擒到韩述华后立刻带走!”

戚九道了声“好”,立时又如魅影般没入夜色!

……

“老太太!”

弥香大惊失色闯了进来:“咱们那八个人失手,被王府侍卫缠住撤都不能撤,而沈羲则已经带着沈家两个护卫直奔山上去了!”

“跑了?!”

温婵目光陡然变得阴鸷。

转而她冷笑起来:“那显然更好。撇下两个影卫,她会死得更惨!”

她翘起兰花指,优雅地吃起茶来。

弥香称是退了出去。

温婵放了茶,静坐了会儿,心神却又忽然有些不宁起来……

她居然撇下萧淮给她的影卫直接上山?她是以为山上就没有危险了,还是另有打算?

但这个时候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关于她的实力深浅,她已经摸得通通透透的了……

再说她究竟带了多少人,刚才都全部浮出水面,难道她遇到那样的生命危险,带去的人还能藏得住不出来?

这不可能!

她带去的人就是为着护她的命!

……可若不可能,她又为何去得那么急?

……如果真有人藏住,那又是为的什么?

突然间她脸色大变!拍着桌子跳了起来:“不好!”

紧接着她急步追到门口大喊:“来人!快来人!……”

韩述华捧着手炉坐在她舒适的大马车里,她的前后左右全都围上了她从宋家带进京的人。

有这么多人在,她一点也不觉得恐怖,相反还有些别样的兴奋。

她骄傲了三十多年,却与宋姣接连失手在沈羲手上!

那日里跪在她跟前磕的三个头,令她至今被怒火炙烤着!

要说恨,她对她的恨意绝不会比温婵对她的恨意少,但是只要过了今夜,她的耻辱就能够被洗去了。

她还能抓着她的头发让她死了之后还把这三个响头还给她!

第256章 她真是惨(秦小宸灵兽蛋+10)

如此大阵仗的杀人,当然是让人心惊的。

但是温婵安排的太巧妙了,她不在城里动手,却把她逼到这里来,让她死了都要被知道真相后的萧淮所厌弃,这真是太解恨了!

沈羲死在了她与前未婚夫的墓上,这于他这个口口声声把她当世子妃的燕王世子来说,不是打脸打的太响了吗!

她扬唇冷笑着,望着前方不远处两座相邻而葬的大坟。

两座坟墓均以上好的汉白玉石彻着,十分华丽精致,碑上分别刻着徐靖与张盈的名字。

她对张盈本来无恶感,但是因为温婵的话,她也觉得墓上两个字憎眼起来!

如果沈羲就是张盈,她应该感谢温婵才是!应该曲意逢迎着才是!

如果不是温婵,她死后那么些年谁替她向张解夫妇尽的孝?

她居然还敢处处针对韩家,针对温婵?

“太太,方才山下有打斗,是老太太发现沈羲到来,下令让杀手们动手了!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带来了燕王世子给她留下的两个影卫,现如今杀手们被影卫缠住,而沈羲又往山上来了!”

护卫突然的一番话令她迅速将神思收回!

“到哪儿了?!”

“到山脚了!”

都到山脚了,她居然这个时候才知道?!

她怒瞪了护卫一眼,沉声道:“那还等什么?照计划行事,其余人随我撤!”

她不得不佩服她的母亲,不动真格则已,一动真格竟是算无遗策!

今夜她又岂止是从推算她会不会出来而已?

从出来以及刺杀她成不成功,到她能逃脱几次她全部胸有成竹!

她从来没有见她这么精于布局过,如果她是沈羲,她都会觉得自己简直太惨了!

马车到了山脚下,沈羲唤了停。

戚九再次悄无声息地回来:“韩述华已经撤了,正停在山脚下等待。

“那八名杀手不见了踪影,我怀疑埋伏在坟园周围。

“因为我看到坟上还亮着烛火,且道士与庄稼汉们都还在,显然是正在引姑娘过去。

“但是这个并不能确定。因为没有痕迹。”

沈羲凝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如果现在刺客不在,是极好擒住韩述华的机会是不是?”

“是。”戚九道。

沈羲又道:“可是如果我们全部往韩述华那边走,杀手们也会跟过来对不对?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

“是。”戚九看了眼她。

沈羲凝眉沉了口气,再道:“这么说来,只有我照计划往山上走,才能稳住刺客。只有我稳住他们,你才有机会迅速得手。”

戚九没吭声。

这是极危险的做法。但的确这么做了,她拿住韩述华才叫十拿九稳。

沈羲静坐了会儿,扶着车壁起身:“你拿住韩述华再回到山上,需要多长时间?”

戚九沉吟良久,说道:“最长时间半柱香。”

“半柱香?”沈羲凝眉,“那我就用半柱香的时间往山上走。

“这里上到坟园没有可以埋伏的地方,一直要到坟园里头才可以借坟堆掩护。

“我就赌她们是想我死在张盈坟上,只要我往上走,他们就绝对会等到我走到的时候再出手!

“万一我受点伤也没有关系,大晚上的难以辩认血色,只要我命在就行!”

戚九再度沉吟,半刻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两个护卫也可以勉强帮着抵挡一阵!”

“都走到这步了,当然要彻底捏住温婵的命脉!”

沈羲吐气道:“再说我到了这里,不上去看看他们也会起疑。

“反正半柱香时间一到,你不管有没有得手都来见我便是!大不了之后我们再在回程上想办法追她!”

戚九点头。

沈羲下了车,旺儿执意要跟着她,她摆摆手劝止了。

他去了顶不了什么用,如果真有意外,也犯不着拉他垫背。

护卫们左右护着她上了通往山上的小道,很快就见到山腰处果然灯火照出一群人。当中还有人念念有词,执着桃木剑挥来舞去!

沈羲紧咬牙关,遁着山路慢慢向上走。

所经之处开始有坟堆,都十几年没有人照管过了,但看起来周围还是挺整洁。

且光亮所照之处除了些杂草之外,一颗杂树也无,如果没有人照看,是不可能这么干净的。

原先这大片庄地都是徐家的,附近村里也有好些祖辈是徐家出去的下人,想来即便是徐家亡了,总不乏会有些念旧的人在暗中看管。

但是今夜来的是韩家的人,便没有谁敢出面阻止了!

坟头愈来愈近,她几乎已能够看到那群狰狞恶心的人脸!

对面人群也看到了她,或许这一夜奔忙过来,她模样看起来太像鬼,因此他们不安起来。

显然真该毁人祖坟的人也并不是天生有的!

她冷笑着。

而山下这时陡地传来“啊”地一声女音尖叫!紧接着又有黑影急速地往她这边掠来!

“姑娘!”

“戚九!”

她心一荡,拔腿便迎着她奔去!

“小心!”

就在她急速撤退的当口,一道利器破空的声音也陡然自身后传来!

护卫们抬刀相挡,但紧接着前方又飞来道冷光直直刺往她肩窝!

而比这两道剑光更快的是,一股巨大力道又自斜刺里恰恰袭过来……

被拍飞的沈羲看到拎着韩述华的戚九威武地一剑撂翻两个!

而眼看着迎面又来了道寒光的她随着身子坠下,忽然看到有血飞溅!耳畔有人惨呼,还有马儿带着狂奔忽止的嘶鸣高亢传来!

被撞晕前她闻了闻垂落在鼻前的衣袖,不是萧淮。

……萧淮年年来沧州,城内自然备了别院。

宋姣到达沧州城的时候已经下起了小雨,整座城都笼罩在夜色之中。

有韩家的牌碟,她几乎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去往了萧淮别院。

温婵做的准备太充足,早就把他的别院所在告诉了她。

她心里虽有些紧张,但也轻松被温婵的话给盖了过去。

她从小就听温婵和韩述华的话长大,她们的话对她来说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现在她也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既然沈羲能得到萧淮,为什么她不能?!她不输任何人!

她怀着激动到达了城北这座最大的宅院前。

雨水已经将她的衣衫打湿,她却感觉不到冷,反而觉得内心火热。

下了马,她深呼吸一口气叩响了角门:“麻烦通报一声,我要见世子。”

第257章 他想放水?

萧淮才刚沐浴过,披衣散发走出来。

苏言道:“管事的说下晌庄子里已经有人来请过安,还问需要预备些什么。”

又接过侍官手里一篮子金丝枣来递上:“别的都罢,属下看着这枣子不错,就留下了。”

旁边又有侍官端上洗干净的一盘子来。

萧淮边理着袖口边坐下,拿了一颗尝了尝,说道:“带回去给姑娘尝尝。”

苏言这里退下。

角门内侍官扬唇与宋姣道:“抱歉,我们少主从来不私下见女客。”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通报一声,他会见我的!”

侍官笑容更加柔和:“不管是谁,哪怕您是嫦娥。”

说完角门啪地一关!这力道倒是一点不柔和。

宋姣面色铁青,努力了几次才把心头火强忍下来。

……

沈羲晕过去只是因为被撞到头。那阵眩晕过去她也就很快恢复了意识。

醒来时窗外正哗哗地下着雨。

戚九端了水过来给她:“事情都办好了!姑娘也没有受伤。一切都很好。”

沈羲因为昏倒之前曾见到她擒住了韩述华,因此心里已然有了数。

她抬头看看这简陋的砖房,竟是陌生的,而她的夜明珠则代替油灯躺在床头木几上。

“这是哪儿?我们回城了?”

“没有。”戚九把鞋给她拿过来,说道:“这是徐家守墓人留在山腰的屋子。

“大雨阻路,人太多,姑娘又受了撞击,现如今也没办法下山,贺兰大人便让咱们在此歇一歇。”

“贺兰谆?!”

沈羲倏地被这名字惊到!

花了数秒钟寻回神思,她迅速自床上坐起:“这么说刚才是他救了我?!”

“是的。”戚九站起来,目光略有些复杂:“那会儿正危险,是贺兰谆带着大批侍卫上了山。

“也多亏他来的及时,不但救下了姑娘,并且把所有凶犯,不论死活的全部抓了回来。现如今连一个跑回山下的都没有。”

沈羲忽然间又说不上什么感觉了!

全部人都抓到了她当然高兴!

可贺兰谆是燕王的人,她趁着萧淮不在而大半夜地赶到前朝勋贵的坟园里来,即便是因为温婵母女的暗算,这显然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把它圆回去!

何况她还擒住了韩述华……

人家怎么说都是官眷,没有个合适的理由能说得过去吗?

可现如今他不但知道她擒住了韩述华,还替她把所有行凶的人都抓住了?

她静默片刻,忽然放了腿下地,径直走到窗前。

窗外大雨瓢泼,而屋檐下则立着许多侍卫。

而东侧檐下则还绑着一溜过去十几个黑衣人。

她默默一数,加上地上躺的,竟是十六个!

这个数字正合先前在半路袭击他们的那八个,山上埋伏的八个!

也就是说,所有杀手真的一个都没少地全擒住了!

她倏地转身:“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吴腾刘撼已经去了盯韩家。咱们带来的人在另外的房间。徐靖和张盈的坟并没有被怎么毁,道士和庄稼汉们也都关了起来!

“但从他下令开始到行事完毕总共不过两刻钟!”

两刻钟!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把所有人全部抓获,这得需要多雷霆的手段!

戚九沉了口气,又说道:“吴腾他们压根没有上山,到目前为止,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姑娘的去处,不过我已经把姑娘平安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沈羲定立未动。

头还有些痛,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思维。

她虽然确定温婵逃不了了,可眼前这情况……

而他出现在这里又多么不合常理……

他究竟是不是贺兰谆呢?

“他在哪儿?”她问。

窗外雨声哗哗,击起的泥泞飞溅在破败的屋檐下。

贺兰谆面朝雨幕扶剑而立,夜幕下他身躯静如玉雕,又挺拔如伫立在天地之间的至尊者。

“大人。”

沈羲走到他身后。

他顿了有片刻才转身,夜色里看过来:“醒了?”素日清悦的声音听起来无端地有些发哑。

沈羲点点头,抬头端详他目色,但可惜夜太深沉,压根看不清。

“大人救命之恩,沈羲定当铭记在心。只是我很好奇,大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感谢的话干巴巴地听起来仿佛没什么诚意,眼下的她也感觉他并不太希望听到她废话。

但她不能不问清楚。

毕竟他是燕王心腹,而他与萧淮又矛盾,再加上燕王父子不和,倘若他是因为替燕王盯着她,然后刚好就碰上这件事了呢?

倘若是这样,她的麻烦就大了。

而倘若不是,那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奉王爷之命去屯营里办点事,经过驿道看到有人打斗,就带着人去看了看。

“谁知道一问之下居然是世子的两个影卫,他们说你往这边来了,我运气好,找了找也就找到了。”

他望着前方泥泞,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

但这回答却无懈可击。

燕王心思那么缜密,他能得到他重用,他必然不会是不拘言行的人。

他当然不可能大半夜地假奉燕王的命令出城去屯营。

何况真伪与否,吴腾刘撼那里她也是能问得到的。

这么说来,他就当真只是巧遇?

“外面风大。”正踟踌间,他又撵起她来,“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趁着雨没停,赶紧去吧。”

沈羲心下又是一怔……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下除了反击温婵,还能有什么事情要办?

他这是打算放水?

“我看就是放水。”

回到屋里之后戚九道。

“不然的话我想这会儿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应该已经快到王府了。

“反正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问过我只字片语,好像对姑娘与韩述华之间这桩事并不关心。但是我觉得,他不应该全不知情。”

沈羲望着她没吭声。

戚九忍不住,又说道:“你不是说他跟徐将军长的很像,会不会他是徐家什么人?”

沈羲深想,摇摇头:“燕王不会那么粗心。”

燕王的城府跟燕王府一样深,他怎么可能容许身边有身世可疑的人存在。

“算了,先不管!把韩述华带过来,再送个消息给温婵!”她沉声道,“就是要被燕王扒皮,我也得先把温婵的皮给剐了再说!”

第258章 她的自私

不管贺兰谆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他没有加害她的意思这是能确定的。

先前看到他背影那刹那,她确实有种他有没有可能是徐靖的念头,但是他一开口,又还是贺兰谆。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是徐靖,那么今夜里她会被温婵和韩述华逼到这里来,他必然也能猜出来她是谁,至少也会怀疑。

可他和她隔世再见,他也既没有问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久别重逢的样子,他又怎么会是徐靖……

戚九押着披头散发的韩述华回到屋里的时候,她还在望着窗外出神。

许久她回过头望着她,冷笑道:“宋夫人好啊!”

韩述华咬牙抬头,冲她怒道:“沈羲,你敢这么对我,仔细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羲半蹲下来,笑望着她道:“果然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是你这样不叫有骨气,叫不知死活。”

说着她捧着她的脸往外一拧,接着道:“看到了吗?外面站的全都是王府的侍卫,而你的人一个不落地全部落在我手里。

“我现在哪怕就算什么也不做,将这些人还有你往都察院一摆,你的性命也就到头了!

“不但你得死,你的丈夫儿女都得跟着你遭殃。你说说,这个时候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傲的?”

韩述华望着屋檐下一溜跪过去的杀手们,果然脸色发了白。

她迅速回头瞪着沈羲:“如果你想杀我,何必还来见我?你早就动手了!”

“你说的对。”沈羲敛色,“你只是个傀儡,真正的主使是温婵。我就算杀了你也不过是出口气而已。这口气什么时候出不好?

“然而,我不杀你也是有条件的。”

说完她退到椅上坐下,就像是当她不存在似的望起门外夜色里的雨来。

雨声已经略为转小,但却短时间内还不会停的样子。

从时间估算,这会儿应该还没出子时。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贺兰谆就算天亮后要将人上交王府,她也还来得及。

韩述华看她话说到一半却神色平静,心里却逐渐有些浮躁起来。

先前她撤到山脚下,正等着山上杀手带着刺客前来,哪知道突然之间就冒出个高手一举劈开了她的马车将她活捉!

来者武功那么高强,她带来的十来个护卫竟然都未能将她护住!

她的护卫也有十来个,护着她从长沙府到京师都没有出过半点事,可在她手下竟如一盘散沙!

等到进了这院子,看到满院子的王府侍卫她胆子又是一寒。

眼下被本该死在她手下的沈羲押着跪在这里,又不知道她究竟意下如何,又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到底她也没曾吃过这种苦!

“你想怎么样?!”她色厉内荏地道。

沈羲看过来:“我在等温婵。”

她惊道:“你想拿我诱我母亲出来?你想得美!她怎么可能上你的当?!”

她就是再不清楚她们之间的恩怨也猜得到,这会儿死里逃生的沈羲怎么可能不会报复温婵?她来了,则肯定会死!可她若不来——

“她若不来你就得死。而且很可能怎么死的都没法对外公布。你说她是来好,还是不来好?”

还没等她把这利害想完,沈羲便就已经将剩下担心给说了出来!

她在笑。

而她却无端地起了个寒颤!

她知道的,她今夜出门除了带出来的人之外,谁都不知道她出来干什么!

而她死在这里,谁也不会想到会是沈羲捉了她!

即便就是能查出来,那么查到最终也是她与温婵合谋加害她沈羲的真相!

莫说温婵不会允许彻查,她是根本连提都不会对外提!

“或许我应该说,你觉得她是会来还是不会来?”

正当韩述华冒冷汗之际,沈羲又笑了笑。

她凝神夜空,说道:“我赌她不会来。如果她会来,她就不会让你来送死了。

“她对今夜计划每一步都算得滴水不漏,按理说她应该有绝对把握才是。

“可是既然有绝对把握,而且又那么恨我,她又为什么不亲自来,而让你来呢?

“可见,她还是觉得有风险的。你说是不是?”

她微笑望过来。

韩述华听到这里表情却已经有些扭曲!

她知道沈羲是在意图击垮她的心防,但该死的她却又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

在来之前温婵的确说她有着绝对把握!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的,沈羲出来了,而且还被逼着带着萧淮的影卫了,她最后也的确上山了,这些她都说过!

可她为什么就是没有说过沈羲有可能还会下手擒她?!

“她算无遗策,不可能会想不到这一点对不对?”

沈羲继续微笑着:“她这么做只有两个道理。一,是还没有摸清楚我的底细。

“二,是知道我的底细,她没有把握,她不想来,但又不能不派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来,所以选中你。

“因为你是她的女儿,而且你极之恨我,所以她信任你。

“就算是事败,可只要你回去,她跟你解释几句,再哄一哄你,你多半还会看在母女情份上原谅她。

“所以派你来对她来说简直百利无害,她没有理由再过来冒险。”

有冷汗自韩述华额角流下来。

她不能不承认,她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哪怕她是成心在离间,可该死的没有半句是浮夸!

温婵确实就是那么自私的人,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不然的话她教诲宋姣的那番话是哪里学来的?

必然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才会那么笃定地让宋姣一个大家闺秀去做那样的事!

之前因为她是她的母亲,且最终受益的也的确是她和温婵,所以她听到也忽略不计。

可眼下这生死关头,她却不能不想起她的本性来!

在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她确实不可能会来救她……

她忽然道:“如果我母亲不来,你会把我怎么样?!”

沈羲望着她:“一个时辰之内,她不来的话我就下令杀你!我是不是吓唬你,你自己心里有数。

“反正没有了你,我还有这一院子大把的凶犯口供。”

韩述华内心狂抖,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又咬牙道:“可是你也别以为能占尽所有便宜!

“姣姐儿跟着萧淮去沧州了,如无意外,这个时候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你就是杀了我,她也会赢了你!”

第259章 你别难过

沈羲看过来,目光似已冰封。

“没听明白吗?”韩述华咬牙道:“姣姐儿与萧淮一道去的沧州!她将会跟你一样成为萧淮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代替你!”

她咬着牙肆意地说着,哪怕她今儿要死,她也得先往她心里种下一根刺!

沈羲望着她,目光凝结到似乎再也化不开。

“等他们从沧州回来你就知道,你根本就不可能赢得舒服!”

韩述华继续发着狠:“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什么用?萧淮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我母亲给她去太医院取了药,就算他抗拒,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

“你难道还枉想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像徐靖那样的人一心一意地对你吗?!根本不可能!

“萧淮他是个有权有势呼风唤雨的藩王世子!他想要什么没有?而你除了几分姿色才情还有什么?

“天底下有本事长得好的女子多了去了!他凭什么独独对你守身如玉?

“就算他不爱姣姐儿,他的人也不会干干净净地留给你!”

夜风将雨粉刮进屋里,冰凉冰凉地。

沈羲喉头滚动了一下,忽然笑了一笑。

韩述华泄了忿,倒是被她这笑意弄得胆寒了寒:“你笑什么?”

沈羲看了会儿前方,然后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脸,右手扣住她喉咙:“笑你真蠢。

“我要是不在乎,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要是在乎,眼下除了气得立刻杀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缚住了双手的韩述华被她锁住喉咙推翻在地,看着半蹲在面前的她双眼变成了冰窟。

沈羲唇角还有笑,但那笑却无端透着些寒凉。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该要有点念想。

这一世她以为她孤孤单单地来,除去复仇不会让她有什么牵挂,可是裴姨娘和戚九她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后来她又有了萧淮。

没有人知道她有了萧淮之后心里有多么踏实和愉悦,但现在宋姣却带着药奔着他去了!

韩述华仰望着她,搁在她喉间的手其实并没有用上多大力,但她却仿佛比被掐着还要心惊……

“他是什么人,我清楚。”

身后突然响起沉缓但坚定的声音。

沈羲倏地回头。

贺兰谆立在门槛下,眼望着地下的韩述华,话却是在对她说:“五军副都督的位置不是白占着的。

“宋姣巴巴地追过去,他怎么可能看不穿她打的什么主意?

“别难过。如果连这点算计他都吃不住,他不配让你爱他。”

……

子夜了,萧淮还斜歪在桌畔翻书。

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觉得独自出远门,心里有些空落落。

“吴腾他们没什么消息来吧?”他抬起眼道。

“没有。”苏言走上前。

他抬手支额,看到指上的斑指,又不由凝起眸来。

偎着他的时候,她最爱摆弄他这个,他也甚爱她在他身边捣鼓来捣鼓去。

他不在身边她就强悍得像头小母狮,他在的时候她就像只没他宠着就不行的小猫儿。

可是小猫儿也很体贴,可以好言好语地哄他,也可以惯着他枕在她的腿睡上好几个时辰。

他爱她。

他心里软软地。连带着对苏言的口吻也柔和起来:“也累了,歇着去吧。”

苏言看他神情愉悦也不觉地扬了唇。

刚退到帘栊下,侍官端着一脸难色进了来:“大人,宋姣来了。

“拍了好久的门,我没让她进来,可她一直拍一直拍。”

苏言目光略寒:“她怎么会来?”

侍官摇摇头。

苏言面色阴沉,回头看了眼正拿帕子擦斑指的萧淮,又走回来说道:“少主,宋姣来了。”

萧淮刚刚还溢满温柔的双眼立时就冷下来。

他瞥了眼他,没说话,继续忙自己的。但转瞬,他目光里的厌恶又忽然变成了戾光!

“在哪儿!”

宋姣豁出去了!她必须在今夜里见到萧淮!

根据惯例,到了明日,他将会有不少的人要见,也有不少的事情要办,她也许会更找不到机会!

当侍官再度开门的时候她就想她成功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门开后不但走出了萧淮,还连苏言和侍官侍卫都出来了!

萧淮跨过门槛立在门檐下,声音比这深秋夜雨更寒冷:“把世子妃有什么危险说出来,我便许你名声不败。”

宋姣狂跳的心似要直接迸出喉咙:“世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萧淮睥睨她道:“你都能单枪匹马赶来寻我,难道你们老太太还有你母亲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按捺得住不对她动手?

“我数到三,你自己拿主意。一——”

“我是真不知道!”宋姣急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是这种情况!

温婵不是说像他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独身在外,看到追着自己过来的女孩子都会心猿意马经不住诱惑的吗?

为什么他要么不见她,见了却直接又绕到了沈羲头上!

但温婵与韩述华她们想着怎么对沈羲的她怎么会知道,她们嫌她年纪轻不稳重,压根就没跟她透露过一个字!

“二——”

“世子!你怎么能一来就认定我是害你的呢?!”

她受不了这般被动,傲气蹿了上来,索性也豁出去了:“难道我就不能仅仅是自己想见你而寻过来么?

“我对世子的心意,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沈姑娘怎么对你的,我一样可以!

“你只要对我有一点点好,我什么都不争也行!我只求能侍奉世子左右,世子——”

她哭起来,也不清楚是为了自己掉到泥泞里去的尊严,还是为了疯狂地想要跟沈羲分享他的这颗心。

“拖出街去!”

“少主!在她包袱里找到这个!”

正在萧淮忍无可忍之际,苏言拿着个小瓷瓶快步走向他。

他寒脸夺过来,打开瓶塞嗅了嗅,又瞪向宋姣:“这是什么!”

宋姣一张脸瞬间变成纸白!

她居然忘了去到燕王父子所居之处,都须得被检查随身行囊的惯例!

她慌乱起来,刚才的底气勇气如同被雨水浇淋,全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

“喂给她!”

“不要!”她尖叫起来!

这药有什么后果她心知肚明,她不要在他面前失仪!

但是紫衣侍卫们还是二话不说到她面前来了,并且还扭住了她胳膊!

“是,是宫里给的求欢药!”

她顶不住了,她尖叫着哭着说出来!

“韩顿我*操*你祖宗!”

萧淮自牙缝里怒吼出来!

他青筋直暴走到她跟前,一脚将她踹进雨里,怒指她道:“我告诉你,回头她要是跟我有点什么误会,你宋家就等着灭族!

“——备马,回京!”

第260章 不杀她吗?

沈羲听完贺兰谆的话,在原地又蹲了半晌才起来。

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来说这句话,但她的心还是倏地安定了下来。

“谢谢。”她冲他扬了扬唇角。

他目光在她脸上留连了会儿,走到韩述华跟前:“宋夫人还有什么底牌可得赶紧亮,你该知道,既然我来了,那这件事情可就不是你们撒撒泼就能了结的。”

如果说韩述华之前怀着些侥幸,觉得后果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的话,那么在亲眼看到沈羲眼里的杀机,还有贺兰谆的出现之后,她便已再也没有什么期望了!

温婵不会来,她就是来了也未必会救得了她!

贺兰谆来了就代表事情已经走燕王府的明路了,别说惊动燕王,就是一个萧淮也会让她们吃不消!

她语无伦次,连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贺兰谆又走了出去,而沈羲看向韩述华,过了片刻,又笑了起来。

韩述华更是颤抖起来!

谁说她不怕死?谁会不怕死?!

但沈羲说出口的一句话却令她几疑听错——

“想活着回韩家吗?”她说道。

“……你想怎么样?”她牙齿都开始在颤抖。

“呆会儿下了山,你回韩家帮我去问温婵几句话。半个时辰之内问明白回来了,我就让你活。”

沈羲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刚才的愤怒与恨意全部已经去了。

“什么话?”韩述华紧咽了口唾液。

“你帮我问她,当年在相国寺她得手之后,是谁往她肩上捅的那几刀?”

相国寺后小胡同?

韩述华脸上一派怔忡!连随后走进来的戚九都愣了愣。

“如果不去,或者去半个时辰之内还没回来,那这些人我就全部移交给王府。”沈羲道。

韩述华五指自地上抠出满手的泥来!

天下人都知道贺兰谆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燕王的态度,没有能在燕王府定狱里不说实话的犯人!

这些杀手落在在霍究手上没有不招供的可能!

一旦燕王看过他们的口供,那么到时候哪怕宫里不出声,就凭燕王府也能将他们宋家诛个五族!

温婵百般算计,又避免在城内动手就是为的避开燕王府的人,可没想到她除了漏算了沈羲一个隐藏的武功高手,还把王府的人也给漏算了!

她至今不知道贺兰谆怎么会带着侍卫到这里来的,她至今也不相信她敢真的把这件事让萧淮知道!

更不敢相信她会让燕王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的确是走到这一步了。

哪怕她回头被萧淮千刀万剐她韩述华也看不到了!

现如今她哪里还有什么逃脱的机会,别说是她,就是温婵也逃不脱了!

她实实在在地成了她沈羲砧板上的鱼肉!

“我去问了,你真会放了我们吗?”她颤声问。

沈羲扬唇:“半个时辰,多一秒钟我也不答应。但是事情得问清楚,问不清楚回来,你也知道后果。

“温婵眼里只有她自己,这点你应该有底。你和宋姣都被她坑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好好把握。”

韩述华咬紧牙关,如即将脱水而死的鱼一般喘起粗气。

没错,她是被温婵拖下水的!

宋姣也是被她拖下水的!

她的亲娘不保她,可她还有她自己的儿女家人要保!

如果只是问几句话就能抽身,她没有理由不去做。

“好,我去!”

戚九把韩述华带走又回来,看她在椅上静默,不由道:“真的不杀她吗?她回去不来了怎么办?”

“她逃得了吗?”沈羲抬了抬眼眸,眼里阴冷阴冷,“温婵为了徐靖不惜杀我,如今她们又让宋姣去迷惑萧淮,我怎么可能不杀她!

“但就这么死在我手里也太便宜她了。”

戚九眼里有迷茫。

死在她手里,还叫便宜?

“你说温婵会等死吗?”沈羲忽然笑道。

“她不会。她会像当年跪在我面前请求做我的奴婢一样,抓住一切可以保命的机会。”

戚九想象不出来。她问:“她会不会找韩顿帮忙?”

“犯下这么大的事儿……本来会,现在却不会了。”

她笑了笑。

沈羲找到贺兰谆的时候,他仍立在廊檐下,天边黑色已经微微变浅。

他转过身:“问完了?”

她点点头,凝眉道:“不知大人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凶犯?又会如何跟王爷禀报此事——”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他。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不愿意把凶犯在这种情况下移交王府。

贺兰谆看她半晌,说道:“沈姑娘能不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沈羲心下一跳:“什么秘密?”

关于他与徐家的关系吗……

他波澜不惊道:“我今夜未曾去到屯营,并且滞留至今,恐已渎职。

“我想撒个谎,说是途中大雨阻路,只好在农户家里避雨。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帮我保密?”

沈羲哑口无言。

帮他保密?

意思是,他真的不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燕王?!

“那这些凶犯怎么办?”

这些人她肯定是想自己留着的。但是若提出来,会不会又有些得寸进尺?

“还有侍卫们,他们会保密吗?”

侍卫是王府的人,这个又怎么能防得住呢?

贺兰谆望着雨幕,幽幽道:“你若不想让别人知道,便一定不会再有人知道。

“凶犯我会替你寻个妥当的时候安置。要怎么处置他们,是私下了结,还是想走明面讨回公道,你都可以自己拿主意。”

沈羲心下大松!

这么说来他今儿带来的侍卫还是他自己的人?!

她屏息看他片刻,清了下嗓子,又说道:“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这多不合情理!

贺兰谆静默着,然后道:“救你是刚好赶巧,不想走王府明路是我也不愿意沾惹这前朝勋贵的事儿。

“至于帮你关押犯人,则是既然打算不走明路,便须得将首尾收拾干净。

“除此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沈姑娘不要多想。”

沈羲愣了愣。

“姑娘,韩述华已经押上马车了。”戚九走了过来。

沈羲看向贺兰谆。

贺兰谆走入雨里:“出发吧。”

第261章 输的彻底(小兔妈和氏璧+)

马车与马匹等随着渐小的雨势齐齐向山下进发。

到了驿道上,贺兰谆带着人往相反方向去,而沈羲让戚九拿住韩述华,进城直接往鹿儿胡同韩家奔来。

韩述华等人全军覆没的消息自然早就传到了温婵耳里。

从她接到沈羲送来的消息时起她就呆坐到现在。

先前因为她的失声大喊而引来的人到底又在她呆立之后又回了屋去,因为叫了人来也已经没有用!

沈羲已经前往山上,她就算再加派人手过去也必然来不及。

而且这件事她瞒韩顿瞒得那么紧,她又怎么能在那当口自己把老底揭了?

她只能揣着侥幸盼着事情不会如她所想,然而当前去探听消息的人传话回来,她便已彻底绝望。

她不但是输了,而且输得干净彻底!

所有凶手案犯全部被沈羲与燕王府的人拿下,甚至连韩述华都落在他们手里,她眼下就是个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天一亮,燕王府的人便会踏入韩府,将韩述华的尸体丢在她面前,或者是把她带去都察院,又或者是直接到王府的定狱接受判决。

她惹了燕王府,竟敢企图谋害他们的准世子妃,燕王没有理由不惩治她!

倘若不惩治,那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犯到他们头上?

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专挑在萧淮不在京的时间下手,而且又挑中了吃准沈羲不敢对王府透露的徐靖的墓地下手!

她想,就算是沈羲豁出去让萧淮知道徐靖的事,可她又如何敢让燕王知道她跟前朝勋贵有牵连?她没有这样的胆子!

但燕王府的人还是上山了!

自打失手之后整个坟园便处处岗哨,令她根本连带人前去的是谁她都不知道!

这下就是韩顿也保不了她了!

最多也就保她一条命,而她将成为全天下人嘴里最为恶毒的妇人!

她的风光荣耀将会一扫而空!

哪怕她还住在这韩府里,她也将再也不会被人尊敬地称为老太君!

恭敬地称她为大秦最后一位贵女!

不会有无数的官眷再以能得见她为荣!

她更不会在死后以诰命夫人的身份给她这一生划上个完美的句号!

可她又不能照她的话去见她!她若去了,那便绝无生还的可能!她为什么要去送死?韩述华的命要紧,她的命更要紧啊!

她历经那么多事情才光荣活到现在,她的命多珍贵!

要是去送了死,那她不是白杀了张盈,白担了这么多年心吗?

她才不受她威胁!

她攥着绢子,忽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妆台前,望着镜子里黯淡的她的脸。

这半夜的时间,她仿佛更加苍老了,她的皱纹更多了。

什么时候她已经老成了这个模样?

而张盈……她却还拥有着那么美好的年华,她还有大把光阴,她虽然死过一次,可她的年华却半点没耽误!

而自以为是胜利者的她,居然是这样的老态龙钟了。

就算是徐靖站在面前,他也还是会选择她吧?

然后眼下她还能想什么办法替自己脱罪?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打了个寒颤。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躺在血泊里的张盈!

可她再也没有机会杀她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两手猛地一拂,寂静的屋里传来哗啦一片声响!

“老太太!”

弥香与紫霞走进来,看到的是满地狼籍与情绪失控的她。

“去把大爷请过来!”

她要保命,便不能不找韩顿了……

“老太太!姑太太回来了!”

门口传来的一声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令她陡然间也颤抖起来!

“在哪儿?!”她声音也跟着变了形!

韩述华……回来了?

“母亲。”

来人让开,外头便就如行尸走肉般走进个人来。

她披头散发,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脖子上还有道明显的红肿,身上的衣裳透湿而又布满着泥泞,这哪里还有素日高傲优雅的诰命夫人的样子?!

“华儿!”她抖开面肌挤出一丝惊喜,扑上去将她搂在怀里。

“母亲还没睡呢?”韩述华笑道。“是在等我么?你这么肯定我会回来呀?”

温婵愣住,强笑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母亲居然不知道么?”韩述华也笑起来,笑意却有些发冷,“我被捉去这么久,母亲就在这里干坐着?

“也没有想过要去把我救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用完就弃的棋子,哪怕是我被捉了,你也不能抛头露面落在张盈手里?”

温婵面肌颤抖:“你在胡说什么?是不是张盈挑拨的你?是不是!”

“她是挑拨了我!但我自己也有脑子!”韩述华叫嚷起来!

“你不是说过万无一失吗?不是说过有绝对把握吗?!为什么她沈羲不但逃过了伏击到了山上,我还被她的人轻轻松松给拿住了!

“为什么我们全军覆没!

“你不是算无遗策?!你的女儿我,究竟有没有被你算里头!”

她扯着嗓子冲她叫喊,方才险些死在沈羲手下所受的恐惧到这时全都化成了恨意!

她急步冲向她:“你先是把姣姐儿害得嫁去了西北,如今又害得我险些死在她手下!

“母亲,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这些儿女孙辈?你就这么乐意让我去替你冒险!”

“你胡说什么!”

温婵一颗心绷得生紧,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气:“你小声些,别把人惊动过来。”

“你害怕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怕我惊动别人连累你?”韩述华哭着笑出来。

她和着眼泪深吸了一下鼻腔:“我只有半个时辰时间。

“母亲若还念着我是你女儿,烦请将实话告诉我,张盈想知道的,昔年相国寺外小胡同内你得手之后,肩背上的伤是谁给你留下来的?!”

她立在烛光下,于凌乱发丝下望着她,模样有些凄厉狰狞。

但她嘴里吐出来的话更让人觉得狰狞!

温婵脸色腾地一变:“什么小胡同!我不知道!”

“难道不就是你和张盈遇险的那条小胡同吗?!”

韩述华走近她:“我到底是你生的,再蠢也知道了,当年张盈是你杀的,对不对?

“她就是来跟你寻仇的对不对!是你害死了她,然后却报应到了我和姣姐儿身上!”

“你住嘴!”温婵抬手啪地扇了她一巴掌,大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没有我又哪有你们!那张盈是骗你的,骗你的!你怎么能听信一个外人的话来怀疑你的母亲!”

第262章 保谁的命

“那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徐靖吗?”

韩述华捂着脸逼近她:“你敢说你没有嫉妒张盈吗?你敢说你对姣姐儿说的那些话,不是你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吗?!”

温婵被她逼问得节节后退,终于腰抵在妆台上,再也不能动。

韩述华抓住她的胳膊,眼泪从瞪圆的眼睛里滚出来:““她有我所有把柄,半个时辰一到我没有把话带出去,那不光我得死,我们宋家人都得死!

“姣姐儿芸哥儿宜哥儿他们都是我的骨肉!我也是你的亲骨肉!求求你告诉我,让我去跟她说!”

温婵整个人被她拽着往下沉,而她两眼是失焦的,脸色是青白的,神色更是惶恐的!

韩述华想活,可她也想活!

这已经是她最后的筹码了!

她敢保证她前脚说出来,后脚沈羲就会让她死!

她都有那么厉害的随从了,她要取她的命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她颤声望着跪在脚前的她,咬紧了牙关不松口。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韩述华操着沙哑的嗓音嘶喊!她知道沈羲是动真格的,也知道她完全会说得出做得到!

一旦她把人交出去,那么整个宋家,她的丈夫儿女都得跟着她陪葬!

就是她不交出去,她也绝对可以拿来威胁她一辈子!

“你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几句话比我这个亲骨肉还要重要吗?!”

她咬牙切齿地拽着她的袖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拖下来!

但即便是她哀求到了这个份上,温婵也还是无动于衷!

韩述华忽然间就心冷了,世上哪个当母亲的忍心将女儿逼成这样?

至少她就不会这么待宋姣!

可她的母亲,她这是怎么了?

她也不想真把她看成是冷血自私的母亲,可是前后种种,以及眼下,身为母亲的她何曾将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过?她就是宁愿把话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意拿出来救她……

她忽然松了手,站起来,怔怔地看向她:“母亲当真不肯说么?你是不是当真要我去死?”

温婵面肌颤抖,咬牙道:“我说了,那我就得死!”

“我懂了!”韩述华和着眼泪苦笑出声:“女儿的命贱,女儿的丈夫儿女都命贱!既然你不救我,我就只好救自己!我要去揭发你,我要去宫门口击登闻鼓,我要去宫里揭发你设计谋害朝中官眷!将你告到身败名裂!”

“你敢!”温婵惊慌之下拖住她!“你疯了吗?!”

“我就是疯了!我疯了也是你逼疯的!”韩述华狂喊道,并且疯狂地甩开她往门外跑!

温婵追到门口将她硬拽回来,然后啪地一声将门关紧!

“我是你母亲,你弄得我身败名裂你有什么好处!”她背抵着房门,寒意已经从齿缝里溢出来。

“可我的母亲却宁愿看着我一家几口去死,也不愿意把几句话的真相告诉我!”

韩述华也冷笑着,但此时的她看起来已只剩悲哀与凉薄。“生死面前,名声于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

“今日你让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

“我若不这么做,那我们都得死!

“你今夜就是把我关在这里,到了明日我也要去揭发你!明日不成我也后日!你太让我寒心!你让我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你这么冷血自私的母亲!相比较起张盈,你才是那个让人绝望的魔鬼!”

“你住嘴!”

温婵再扇了她一巴掌!

她望着滚落在地上的她,后槽牙忽然紧了紧。

沈羲送她回来,哪里是放她?分明是要将她们母女一起送上绝路!

可恨的是她还不肯自动手,而是抱着胳膊从旁看她们母女厮杀!

她成功了……

既然她们母女只能活一个,那她为什么不保自己?

她反手抓起一把剪刀,咬牙冲到韩述华跟前:“你说你要去告发我?!”

“你为了保命就可以丢掉我一家几口的性命,那我为了保命为什么不可以舍弃你——唔!”

韩述华话未说完,那两寸长的剪刃便倏地扎进了她胸膛!

她低头看一看,难以置信地抬头,张嘴的瞬间,一股血自嘴角冒出来,在胸前拉出了一条线……

“我这辈子风光至今多不容易!

“你是我生的,居然想去揭发我,毁了我?既然你说张盈要杀你,那你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知不知道你死了,我就可以脱罪了?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及时!

“倘若你不回来,我还只能等着身败名裂了!

“可是沈羲居然将你放回来了,我岂不就可以把罪过都推给你了吗?人是你找的,坟园也是你去的,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婵紧握着刀柄,另一手紧抓住她肩膀:“你知道得太多,落到沈羲手上于我有多危险?你还是死了的好,死在我手里的好……

“你的命是我给的,现在把这条命还给我,也很公平!不是吗?”

她哭着笑起来,将剪刀一拔,眼泪大滴地往下落!

韩述华瞪圆双眼,气息终于瞥成了游音:“母亲……”

“我这辈子,最最痛恨的就是张盈!她让我寝食难安,让我如芒在背!”

温婵哭着看她:“你以为我想杀你吗?我不想!可是我不杀你顶罪,我怎么有机会活?怎么有机会保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风光?!

“我怎么可能让你拿着我的命去换你自己的命?我这条命也不容易!

“你们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地直到入土吗?!

“她张盈又报的哪门子仇?都五十年前的破事了!她为什么不忘了它!

“她们张家不是个个都风光霁月虚怀若谷吗?她为什么要跳出来缠着我不放!

“我不过是害了她一命而已,她现在不是都活过来了吗?活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寻我!

“……孩子!这都是她害的你,你记住,是她!不是我!”

她搂住她渐渐瘫软的身子喃喃地哭。

闻讯推门进来的弥香看见立时尖叫着倒吸了口冷气:“快去请大爷!快去请人来!”

“不许去!”温婵放下韩述华腾地站起来,狰狞地冲到她面前:“姑太太是自戕,是自戕!你们尖叫什么?请大爷来做什么?嗯?!”

弥香退到墙下瑟瑟发抖,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点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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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个有追求的人。。。

第263章 做强者啊

鹿儿胡同大槐树下,沈羲袖着两手靠在车壁上,看撩开的车窗外远处的鱼肚白。

“快一个时辰了。”戚九忍不住道。

沈羲没吭声,脸上也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

“姑娘觉得温婵会就范吗?”戚九又问道。

“不会。”沈羲不假思索说出来。“她明知道前脚说出来我后脚就会杀了她,她怎么可能会说?”

戚九脸上就有了讶色。

沈羲直起脖子,望着她扬唇:“不明白我为什么知道温婵不会就范,还让韩述华回去对不对?”

戚九咳嗽着没吭声。她这样的心思,世上几个人能看得明白?

“温婵当然不会把这真相说出来。

“这是她目前能保命的唯一筹码。

“她这么自私的人,窃了张家的荣耀财产然后才逐渐爬到如今的位置,当她知道还有生机,又怎么可能会告诉韩述华,让她以此保命?

“相反,韩述华知道她今夜所有的事情,留着对她来说反是个祸患。”

戚九微惊:“这么说姑娘是故意让韩述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她?”

沈羲重又扭头看着朦胧的街头,说道:“韩述华今夜看到温婵事后始终未曾来施救,加上亲眼见到贺兰谆到场,她已经绝望。

“她对温婵有了隔阂。当她把我交代的问话传达给温婵,又被温婵断然拒绝之后,她毫无疑问会爆发。

“她会逼迫温婵吐露真相,而温婵则定然不会开口。

“她越是不开口,韩述华会越恨。而我给韩述华的又只有半个时辰,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之间的冲突已然难免。

“我们知道今夜的许多帮凶都是韩述华亲自出面找来的,温婵如果想侥幸脱罪,唯一的办法只能栽赃给韩述华。

“韩述华当然不会乖乖就范。因为她本身就是被温婵给坑了。这种情况下,很显然一个死人会要老实很多。”

戚九屏息着没说话,隔了许久才漫出缕声音来:“所以姑娘让韩述华回去,是为了让她死在温婵手里?”

沈羲倚着车窗,并没有说话。

她是想杀了她们。

倘若她不是还算有点胆识,绝对已经死在这母女手里。她怎么能饶得了她们?

而她居然还挑唆了宋姣去奔萧淮,无疑又更进一步触怒了她!

萧淮在这场争斗里是无辜的。

且他去沧州是为给他的亡母上坟。

如此庄重的事情,她们居然也敢去打他的主意?

且不说她们阴谋得逞,回头她要如何面对与他的未来,只说她们因为报复她,而让宋姣带着药去玷污他一片孝心,她又如何忍心?

韩述华逃不过一死,那她就索性让温婵再背上一手血债!

然而,打算归打算,她终究还是对温婵的良知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戚九微微沉了口气,说道:“万一温婵给咱们个假真相呢?”

沈羲笑起来。“她不能确切我究竟知道了多少,这个假真相要怎么给?

“韩述华送过来我若戳破,她还是得死。所以她不会白费这些工夫。她温婵要保命,只能卸磨杀驴,栽赃给她。求韩顿都已经没有用。”

戚九没再说什么。

她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温婵母女落在她手里,早死上一百遍了!

但是想到当女儿的竟被自己的母亲杀死,多少有点悲哀。

并没有人逼着温婵对韩述华下手,孽都是她造下的,却临了还要推到韩述华头上。

倘若她能自己扛下来,韩述华也落不到这样的下场。

“其实我也不开心。”沈羲头靠在车壁上,幽幽道。

离上辈子也不过半年多,张盈的世界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最开心的事情——不,她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开心,即便是有不开心的事,也会很快就抹去。

让人愉悦的事情太多了。

跟肖氏低调地去捧戏社里的小花旦,在她被名角儿欺压的时候,再亮出张夫人张小姐的招牌强势给她撑一撑腰。

呆在张解的书房里,他看公文的时候她看书。

偶尔抬起头,屋里不多的腾起的尘埃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粒粒清晰,而中年的张解落在阳光里的侧影温润而清雅。

夏日的窗外定会有皎洁的月色或者漫天的繁星,她与兄嫂在水榭里,听才游玩归来的表哥夸张地说起鬼故事。

她害怕了,便拿纨扇扑他的头让他换一个。

听得高兴了她便哈哈地大笑,着人连夜去敲街头小吃铺的门,请他吃烤羊肉还有冰凉粉!

然后又或怀着干坏事的心情,回房的路上悄悄脱下鞋袜,借着莲叶遮挡,在湖水里濯一濯足……

杀人两个字,曾离她那么遥远。

但是她的城堡已破,她不心狠便保不住她自己,更遑论身边的人。

裴姨娘已经保护了缓缓十五年,如果她不自强,张家就真的亡了。

萧淮和她的感情那么纯粹,她也要保护它。

她不杀韩述华,温婵便会吃准她的心软继续与她较劲。

韩述华不毁在温婵的手里,世人又如何看得清她的嘴脸?

“姑娘!”吴腾忽然在车下敲起车壁:“韩述华死了!死在温氏房里!”

戚九迅速看向沈羲!

沈羲静默良久,勾一勾唇道:“倒是挺快的。”

果然,温婵的本性已然无可期待。

“真够毒的。”戚九沉默了半日说道。“那可是她亲女儿!”

“对她来说,也许一切人都没有她自己重要。”沈羲直起身来,“这可能跟她小时候曾被她的继母和弟弟欺凌过也有关系。

“想当初我与她那么要好,情分胜似亲姐妹,谁又会想得到她会对我下手?今日韩述华的遭遇,某种角度说无非是重复了我的当年。”

不是遇到温婵,她也不会想到,人心究竟能毒到什么地步。

车厢里一派静默。

隔许久戚九才又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羲默了默,想到远在沧州的萧淮和宋姣,说道:“韩述华死了,天亮后韩家必起闹腾。他们必然会掩饰韩述华的真正死因。

“现在你有三件事情要做。

“首先,赶紧让吴腾回韩家后院把刚才出现在温婵房里的人逮住拿出来!

“其次,你安排人立刻去给宋家报讯。

“最后吴腾他们出来,让他们抽一个人快马去趟沧州,也把消息告诉宋姣。韩述华的死,必须由宋家人来揭破!”

说到让人去沧州寻宋姣,她略有心虚。

究竟是为去报讯,还是为了去阻止什么,她竟也分不清楚……

第264章 还要脸么?

正愣着旺儿已赶起车来。

她回神又与戚九道:“回头去跟贺兰谆把凶犯地址要过来,然后将韩述华身边那些凶犯都给调教一遍。

“等世子回来之后便送去顺天府。告诉他们,话说得好了,出来能有活路。”

说来说去,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好调教的。

只需把徐家坟园改成沈家坟园,徐靖的墓改成是沈崇信与胡氏的墓,便就已没有什么问题。

韩述华都死了,罪都是温婵的,他们这里为了活命,不可能明知有活路还帮着温婵对付她。

但韩家那边还未有消息对外发布,她也不用急着且往官府里送人。

萧淮一行是辰时到达的城门。

本来可以更快,可是马匹长途跋涉未曾休整完毕,便比去程多花了一两个时辰。

方至城门内,恰巧就遇上准备前往沧州去报讯的刘撼。

刘撼当即便禀报起来:“昨夜里姑娘被温氏算计出府,在东城门外不远的村道上遇袭!

“后来姑娘又与戚九驾车去了别处,具体去了哪里还未及查清楚。但是两个时辰前姑娘已经回到沈家。

“行凶的人乃是韩家老夫人及姑太太韩述华合谋所为,韩述华目前已被温氏灭口,但她对外称是自戕!

“据说所有凶犯除去死去的以外,已全数捕获。”又道:“是贺兰大人带着人赶到解的围。”

萧淮脸色青寒,说道:“姑娘可曾受伤?”

“并没有!”刘撼道。“贺兰大人来得很及时——”

“带路!”萧淮已扬起鞭来!

刘撼忙又追上去:“姑娘整夜未歇,这会儿已歇下了,少主这会儿去恐怕也见不着。”

萧淮蓦然勒马。

嘶鸣声里他回瞪一眼侍卫马上绑着的宋姣,咬了咬牙,接而又掉转马头:“去韩府!”

韩述华死在安荣堂的消息炸响了韩府上下每一个角落!

睡着的睡醒的人们皆纷纷披衣出门赶往上房。

韩顿赶过来的时候安荣堂已经乱成一锅粥,他喝开人群直奔里屋,只见屋里满地狼籍,而且温婵两眼红肿,神态还处于慌乱之中。

而着装凌乱的韩述华则平躺在地上,胸口潺潺流着血,手里还握着把带血的剪刀!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问道。

韩述华是宋浚的太太,现如今横死在娘家,他得说不清的!

“她瞒着我请了杀手去杀沈羲,结果反被沈羲识破了,她回来让我去求你摆布,我不肯,她就拿着剪刀逼迫我,我也没料到她真会下手,结果……”

温婵伏在椅背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眼泪竟不是假的!她也害怕,昨夜里的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而她也必然是得跟韩顿有个解释。

如今韩述华死了,她便能顺理成章将所有罪过推到她身上,毕竟当初沈羲让她跪的那三个头,谁都知道她心里把沈羲恨成了什么样子!

她绝不能让韩顿知道昨夜那些事是她做的,韩顿手握重权,他必然会舍她而保手里的权力!

倘若燕王府寻到门上来,他只能交出她以给个交代!

所以这当口,她又哪里当真稳得下心来?

“简直混帐!”

韩顿听到说买凶谋杀沈羲便已经心火直蹿!

他怒而踹翻了面前凳子,急步走出门口,听穆氏秋氏禀了几句,便咬牙交代下去,让谭缉等幕僚配合韩建彰处理善后。

立在廊下揉揉眉心,他拧眉看了下四处,又回到温婵屋里道:“姣姐儿呢!?她去哪儿了!”

温婵倏地顿了哭声,抬眼道:“是啊!姣姐儿呢!怎么不见她?!”

“大爷!燕王世子带着表姑娘往府里来了!”

正忙乱之间,家丁匆匆进来禀道!

温婵心下陡然一沉,神色立时巨变!

韩顿盯着温婵看了会儿,拂袖道:“迎客!”

汗血马如赤电,于鹿儿胡同大街上奔驰而来。

到了那朱漆门下侍卫下马将门一踹,赤电又驮着如神祗般的男子雷霆入府!

宽阔的前院里除去正带着众人迎出来的韩顿一行,还有高倨在马上的萧淮与一众紫衣侍卫!

“拖下去把药喂了!”

萧淮端坐于马上,面色铁青望着韩顿,说出来的话没头没脑,但却每个字都让人心惊!

赤电本就是大周有名的骏马,高大威武,而他本人身躯也巍峨如山,如此居高临下望过来,便更显得气势逼人!

这边厢一路被绑在马背上的宋姣被解下来,两名紫衣侍卫上前将一包药丸全数塞到她嘴里,又从腰间摘下葫芦灌了两口水进去!

宋姣纵然已经被解缚,却完全无法抵抗!

从昨日下晌到如今她粒米未进,又经历两番马背颠簸,纵是身体底子好,这会儿也早瘫软下来。

强行被喂药喂水,她除了就范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韩顿见到萧淮这阵仗早已是怒形于色!

可是看到这副模样的宋姣,他却又是竟不住气血翻涌——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舍妹怎会与你在一处?!”

“韩阁老真的栽得一手好赃!”

萧淮马鞭一扬将地上宋姣卷到他跟前:“我萧淮去沧州给亡母上坟,可是跟朝上告了假的。你韩阁老敢说不知道?

“你这‘舍妹’带着药大半夜地闯来我沧州别院来说要侍奉我,如果不是你韩阁老指使的,她有这样大的胆子?

“你韩绍逸也是场面上混的,能不能拜托也要点脸?!

“——去把太医院的人给我带过来!让他说说最近都有谁跟他讨过求欢药!”

他这里勃然一怒,苏言立刻就着人从门外带了个太医进来!

韩顿听到这段还未曾反应过来,这边厢太医却已经战战兢兢地说道:“阁老恕罪!

“约摸是三日前,有人持着韩家的牌子来求过此药,按例外官取药需得按规矩落手印,此药特殊,下官也不敢逾矩……”

太医边说边将揣在袖子里的册子拿了出来,并且还翻到了按着手印的一页。

韩顿面肌颤抖,立时咬牙望着地上宋姣!

那求欢药即便是药性平稳,可也经不过那么大一包全数服下,这会儿她已经面红耳臊,望着韩顿,手支在地上微微娇喘起来了!

第265章 我佩服你!

“先把人扶进去!”

韩顿深呼吸几口,强压着怒火,扬手喝着身边管事。

没错,太医那里就算有按着手印的人名,萧淮也不可能揪得到!

韩府上下几百号人,他藏住个把人轻而易举。

可关键是现如今藏人有用吗?抵赖有用吗?!

宋姣若不是自己带着药去的沧州,难道还会是萧淮闲得没事劫了她带过去?!

心照不宣的事情,抵赖是最愚蠢的对策!

他之所以带着太医到这里,不过是要弄得这件事人尽皆知罢了!

“寄寒——”

眼下之计唯有斡旋。

然而他这里刚刚缓下神色来拱手,萧淮马鞭一扬忽然又将宋姣卷到了马前。

“事情都还弄没清楚,阁老急什么?

“我可是有了婚约的人,不讨回个说法我都没脸去见我未婚妻!

“这药到底是谁去讨的?这主意是谁出的?烦请阁老把罪魁祸首交出来,否则的话,谁都别想带走她!”

宋姣在马鞭下连打了几个滚,虽然不很痛,但摩擦之下身上越发难受起来!

她心思纵然清明,眼下被这么多男人看着,她简直都恨不能去死!

可是身体上的反应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她开始觉得身上衣裳是束缚,她嘴里吟哦着,一面两手似是不听使唤地扯起了腰带。

嘴里那带着痛苦的喘息放在任何一种场景或者都能令人把持不住!

可偏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萧淮勃然的怒气,以及韩顿前所未有的窘迫之前,便就显得无比地难堪与尴尬了!

下人们纷纷避退了出去。

“表哥救我……”

宋姣朝韩顿伸出手。

眼下只能他能救她,可是她本意是求救,但呼出口的声音却成了充满诱惑的喘息!

韩顿额上青筋直暴,忍耐道:“姣姐儿虽是住在韩家,但却是宋家的人,虽是有这样的误会,但韩家并不知情,也不便就此说什么。

“不日宋家定会有人进京,不如介时我再让他们给寄寒个交代?”

宋姣没这个胆子,韩述华也没有这个胆子,那么除去她们之外还能有谁!

谁才有这样的手腕让那么心高气傲的宋姣拿着药去沧州勾引萧淮?!

他是冲着温婵来的。

可温婵是他的亲祖母,倘若把她给揪了出来,他的脸要往哪儿搁?!

“这么说韩阁老是要甩锅了!”

萧淮笑起来,忽然慢吞吞翻身下了马,走到眼神迷离的宋姣面前,说道:“把指使你的人说出来,我放了你。”

宋姣早已臊得恨不能一头碰死!

但她却也知道怎么能供出温婵?她若供出温婵来,那她可就什么退路也没有了!

“不说就再喂药!喂到她扛不住去死为止。”

萧淮移开眼,目光冰凉望着远处。

来之前当然有准备,侍卫们掏出药开始行动,宋姣尖叫着避开!

她气喘嘘嘘抬起头,滚动着喉头说道:“是,是我们老太太!是她给我的药……是她让我去追的你!”

“去请韩老夫人!”

萧淮声如洪钟,传遍了前院每一个角落。

紫衣侍卫毫不迟疑,直接奔向后院!

“放肆!”韩顿沉声站出来:“世子这般直闯,可是已未曾将我韩顿放在眼里!”

萧淮走到他跟前,两手拄着长剑说道:“那就请韩阁老将老夫人请出来一见!”

“我若是不呢!”韩顿掷地有声。

“那我就只好带着宋姣去宫里,请皇上来请了!”萧淮凝眉,也没有丝毫退让!

韩顿只觉后槽牙已快被咬断!

这三十年里他遇见的被动局面也不少,却从来没有哪次是被自己人所坑!

从早上突然传来的韩述华的死讯,到紧随而来的萧淮的怒气,昨夜里温婵她们究竟针对沈羲干了些什么他简直已无法想象!

他抬手抚了抚头,将心头的焦躁拼了命地往下压。

他不知道萧淮对温婵口中所说的韩述华买凶谋杀沈羲的事情知道多少?

是像他一样只知点端倪,还是完全不知?

但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眼下未曾将那件事掺进来一起谈,显然情况还没到最坏地步。

“阁老。”

匆匆赶来的幕僚们见状,连忙上前。

韩顿给了他们个眼色,当中一个唤作陈祺的便走到萧淮面前作起揖:“世子息怒,此为私事,总不好因此惊动皇上。

“再者当中或还有误会,世子连夜跋涉,必然辛苦,不如请移步内厅稍坐,等小的们去奉来好茶且给世子解解乏?”

萧淮垂眼睨他,鼻孔里呼出来冷气。

苏言走上前:“陈先生所说的误会,不知道是什么误会?是指我们少主抓错了人?还是说宋小姐揭发错了人?”

陈祺拱手道:“苏先生,谭某以为,世子与我们阁老皆是大周股肱,若为些私事伤了和气实在不值。

“世子以血气方刚之躯能经受住如此考验令在下深感钦佩,但是话说回来,这件事并未曾成为事实。

“换句话说世子并没有什么损失,而如此大动干戈,是否有些欠考虑?”

他话刚说完萧淮右手就拍上了他肩膀!

“你的意思是我得等成了事实才能动干戈?——来人!给这位陈先生也喂点药,再把他跟宋小姐放一起,让我们一起来佩服佩服他!”

苏言称是。

陈祺却已经吓得半死!

萧淮这手劲本就不轻,再加上他这番话压下来,他就更是无地自容了!

“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甚爱耍嘴皮子,可惜我们行武的最爱的就是耍手脚。

“刚才来的路上我已经让人专门去买了半斤药,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萧淮话音落下,陈祺这里已瞬间白了脸,整个身体往一边歪,额上汗也已经冒出来!

半斤药,十头牛都能药倒了!

“够了!”

韩顿凝眉怒斥。说完他跟萧淮拱手:“寄寒,让你的人退下,你我屋里吃茶。”

萧淮笑道:“茶我就不吃了。

“这位门客说的对,你我同朝为官,撕破了脸实在没意思。韩阁老是太后钦点的首辅,又是毕太傅的爱徒,我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其余人我可以唤退,不过您这位门客是个带种的,他既然那么佩服我,那让我佩服佩服他又有什么关系?阁老不介意吧?”

第266章 这是耻辱(栗子非和氏璧+)

韩顿望着已经被拖着前往宋姣身边的陈祺,瘫倒在地上的陈祺,站了过去道:“你究竟想如何?”

“让她出来。”萧淮道。

“这不可能!”韩顿断然道,接而他又放缓了声音:“寄寒的委屈,其实韩某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的人,我也从来不曾沾染过这些事,因此我一直深深欣赏你。

“只是家祖母心疼后辈,知道姣姐儿心仪于你,想是耐不住姣姐儿纠缠,才会昏了头想出这样的主意。

“老人家疼孙子孙女都是有的。还请寄寒看在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的份上,免于让她出面。

“你有什么要求,我能答应的,绝不推诿!就是让韩某登门去跟沈姑娘解释,我也答应。”

萧淮望着他,冷笑道:“就你们韩家这家风,你觉得我会放心让你去见她?”

韩顿听出他含沙射影,也只能当作没听见,他说道:“那你要什么?”

“要温氏的命!”

萧淮勾唇:“罪魁祸首不出来,我寻谁讨公道?

“昨晚若是她得了逞,我未婚妻要跟我解除婚约,韩阁老赔得起吗?

“我这一世清白,韩阁老是否又赔得起?

“还有,我是专程去给亡母上坟的,老夫人却指使宋姣来寻我行**之事,她这么做不缺德吗?

“我险些因为她而成了个不孝子,你却让我看在她年事已高的份上连面都不让她露?

“合着你韩阁老的祖母要紧,我萧淮的母亲就不要紧了?!

“不瞒韩阁老说,我此番赶回来就是取她命的,还请阁老行个方便。日后你我朝堂也好相见!”

韩顿额上青筋再次暴出来!

他身为当朝首辅,作为一路扶持大周子民安居乐业的功臣,他应该受到的是万人的敬仰!

往日连燕王和毕太傅都给着不小颜面,而今日却被比他年轻了一轮的萧淮欺到了鼻子上!

他竟然当着他的面扬言要杀他的祖母!

“那成。”他朗声道:“你今日若执意要杀她,便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我韩顿纵然不敌你燕王府千军万马,却也不能顶着不孝二字让世人唾骂万年!

“——来人!替我送到折子去乾清宫,就说我韩顿有负君恩,但图来世再报!”

旁边门客速速出门。

“既如此,那带上宋姣,咱们也进宫!”

萧淮提剑上马,掉转马头。

韩顿忍无可忍:“除去杀人夺命,你还有什么可要?!”

“有啊。”萧淮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大影壁,“不想她死,就请旨褫夺她所有诰命封号!”

韩顿深呼吸一口气,负在身后的拳头又在出油!

韩家下人已退干净的前院里已只余秋风。

但垂花门站着的人却都在等着韩顿的回答。

谁都没有把握他会怎么选,作为孙子,且是温婵一手带大的孙子,显然他不可能把亲祖母给送出去。

可是不送她出去,一个尊贵的首辅府老太君临到暮年却被褫夺了封号,这也是莫大的耻辱!

即便是依旧能在韩家享受锦衣玉食,死后她也只能以平民身份下葬!

这倒也罢了,是她自作自受。

可关键是,这褫夺了封号的同时,她干的这点事都会瞒不住!韩家的脸面少不得让她给弄得掉下地!

暗里围观的人们也万没有想到,他们敬仰的老夫人,居然会指使自己的外孙女做出这么下流的事情……

沈羲回到府里,沈若浦不在,有黄氏与裴姨娘帮着掩护,府里上下并不知道二姑娘在外呆了一夜。

只是回来之后却被她们捉着问了个不停,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她们回去,然后又着手处置善后事宜。

带去的两个护卫经过戚九一番训告之后直接调归了抿香院,旺儿口风甚紧,除去私下问了戚九两句之外再没说过什么。

当然,其实就算他们说出来也无妨,毕竟贺兰谆带着王府的人过了去,他们不会再有更多怀疑。

只不过贺兰谆既然都主动替她把事情封了个透,她当然没有自己捅破的道理。

所以这一回来又哪里能马上睡得着?沐浴完躺上床,发生的一切还在眼前浮动着。

想着贺兰谆究竟可曾把韩述华提到徐靖的事听了进去?

又不知道他虽然瞒过了燕王,但吴腾刘撼那边却定会让萧淮知道他来救了她,这一夜她都和他呆在一起,也不知道萧淮回来会闹成什么样?

更不知道宋姣去了沧州究竟有没有见到萧淮?她的诡计有没有得逞?

万一让她得逞了,她该怎么办……

如此翻来覆去,到底也抗不住安神汤带来的睡意,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韩家这边到底以褫夺温婵的封号为条件止息了萧淮的怒意。

事实上他也只能这么选择了……毕竟如果让他把宋姣带到宫里,韩家的脸面将彻底捡不起来!

昭阳宫的人动作也是快,他这里刚出门苏言便已经将写好的折子交了给他过目。

等到折子送到慈宁宫,正带着小皇帝吃奶酪的郑太后屏息看了他与韩顿半日,然后才着人请了玺。

于是乎韩家那位自诩为贵女的老太太因德行败坏而被褫夺了封号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师内外。

宋姣追着萧淮去沧州,却被他捆着回了韩家,而且还当着韩家人的面逼服了药大失颜面的事情,虽然让韩顿强制压了下来,但总有风声漏出去……

宋姣这里药性解了之后哭着闹着要去死,韩顿因着韩述华还停尸后院,不敢再刺激她,免得宋家来人更是无法交待!

遂咬牙派了几个婆子将她守住,又严令她们不得说漏嘴,这才算是清静下来。

但是又怎么可能真的清静?

堂堂首辅家闹出这样的丑闻,他脸皮都给丢尽了!

不光是他丢尽了脸,就连府里的女眷,尤其是韩凝她们这些往日被人追着捧着的小姐,也跟着被人揣测议论!

“我真该把她交了给萧淮!”

他一拳砸在墙壁上,屋里小园桌也让他给怒而踹翻!

谭缉忙道:“阁老息怒。

“现下老太太虽然英名有损,但这却是她的错处,跟身为晚辈的阁老是没有大关系的。

“而百善孝为先,若是老太太丧命在您手上的消息传出去,这可就是您的污点了!这可严重有损您的仕途!”

温婵这里因为萧淮放弃了杀她的念头而心宽了宽,但转而就收到她被褫夺了封号的消息,她又险些没绷住给晕了过去!

她用尽毕生精力得来的风光荣耀就这么离她而去了?!

他萧淮怎么能这么狠?居然连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都不放过!

第267章 有夫君在

“来人!我要进宫!”她嘶声地大喊着。

她没有了诰命封号便什么都不是!死后也只能以庶民老太太的规格薄葬!

没有了这些,她这辈子的努力岂不就去掉了大半?!

“来人!你们都聋了吗?!凝姐儿呢?二奶奶她们呢?让她们准备着!我要进宫!”

她扑到门口,在庑廊下大喊,但平日里恨不能屑尖脑袋往她跟前钻的丫鬟婆子们却都远远地立着并不动!

末了只有个婆子看不下去,最终走了上来:“老太太别唤了,姑太太在咱们家没了,府里上下正忙得不可开交。

“凝姑娘她们也听了一早上的闲言碎语,都关起门来屋里呆着呢。

“再者老太太如今没了封号,也进不了宫,大爷如今也正大发雷霆,您还是歇着吧!”

温婵心里陡地涌出股寒凉!

她才刚失势,这些人就一个个地不认她了?

难道没有诰命她就不是他们的祖母了?不是他们的长辈了?!

居然连这帮下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扬起手,啪地往婆子脸上甩了一巴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我是当朝首辅的祖母!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没有我就没有如今的他!你们敢冷落我?仔细我一个个地杀了你们!”

她手舞足蹈地在廊下咒骂着,早有人奔去告诉了韩顿。

韩顿这里正憋着满肚子火,撇下谭缉便就大步到了安荣堂!

反手将院门一闭,走到她跟前扑通跪下地,砰砰在她面前磕了十几个响头,怒吼道:“我知道我是你带大的!没有你就没有我的如今!

“我今日磕下这几十个响头多谢您的恩情,但请您从此以后您给我消停着呆在这院里!不要再给我惹事了行吗!

“算我韩顿求你!我才三十岁!我还有大把光阴!

“这些年我在朝堂上混出名堂也不容易!我总不能没被外人打倒,却反过来让自己的祖母给害死!”

温婵背抵墙壁,望着他额上的血半日出不得声!

“你在怪我?”

“我不怪你还能怪谁!”

韩顿睚眦欲裂,吼声沙哑:“我堂堂首辅今日让个小辈欺到了鼻子上!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别玩这些花样,你会害了我!

“可是姣姐儿是你挑唆的吧?姑母是你杀死的吧?我赶不及来问究竟,不代表我不知道!

“你杀自己的女儿或许我管不着,可你连自己的亲女儿,亲外孙女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昨天夜里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也会去查!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想把我害死才甘心!这家里被闹得毁了散了才甘心!”

温婵浑身抖瑟,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是她的孙子!

他居然在质问她?!

她再度扬起手,也给了他一巴掌!

“滚!”

沈羲醒来的时候是晌午后了。

戚九没等她下床便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她:“韩家真真乱成了一锅粥,大约宋家来人看出疑点,现已经在准备装殓。

“但是宋姣还不知情,丢了这么大个脸,韩顿不会让她出来丢人现眼——”

“宋姣回来了?!”

听到这里她倏地自床上下了地!

“回来了!”戚九这才又想起将萧淮回京的事前后跟她说了:“世子那个怒气!

“一进城就打听过姑娘消息,听说姑娘正歇着,又让小的务必转告,他压根没让宋姣碰他呢!让姑娘别恼他。

“然后他就直接去了韩家寻韩顿的晦气!

“韩顿被逼得没办法,于是与萧淮同进宫请旨褫夺了温婵诰命!

“现如今温婵被韩家上下嫌弃得要死。连丫鬟婆子都不曾近身,往日不受她待见的儿孙辈们更是提都不愿提她!

“韩顿将她关在安荣堂,听说她还打了他一巴掌!把韩顿给气的……”

沈羲确是压根没把剩下的听进去,她胸脯起伏着,沧州离京四五百里呢!这是说萧淮连夜又带着宋姣回来了?!

“他在哪儿?!”

“角门外马车里蹲着呢。”

戚九指了指西南角:“打从宫里出来就来这儿了,都快两个时辰了。不让我吵您,让您歇着——哎哎,没穿鞋呢!头也没梳!”

沈羲已经等不及了!

她提着裙子便奔了出去!

西南角门正好靠近抿香院,她一路狂奔过去开了门,果然门口停了辆熟眼的大马车!苏言与两名侍官坐在车头,每个人眼窝下都呈现着淡青色。

苏言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是微惊了惊,赶紧打开车帘让她进了去!

沈羲赤脚爬上车,一眼便见到满眼诧异,原本歪在榻上出神的萧淮!

她眼泪一迸扑过去,萧淮稳稳将她接住,扣在怀里:“娇娇!”

沈羲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全涌了出来!

萧淮眼眶也红红地,恨不能将她揉进心坎里,声音几度坚持才保持住沉稳:“不难过。不哭。有夫君在,会帮你把她们给收拾掉的。”

沈羲紧攥着他的衣裳,眼泪没有止歇。

谁说要强的人不爱哭?她就爱哭!

她是不怕温老婆子,是有股将她们拖入死穴的狠劲!可是在别人面前她都扛得住,就是在他面前扛不住。

“她们怎么能让宋姣带着药去找你!”

“乖,那药我全让宋姣自己吃了,她连我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她们想让她跟我分享你!”

“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娇娇,反倒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能做到。”

沈羲抓起他的衣襟抽噎。

他把她抱到腿上,吻她眼泪,然后拿掌心拂她脚下的泥泞。掌心拂不去,又掏了帕子给她擦。

然而光着的脚太冷,他又将它们收进衣袍底下捂着。

沈羲慢慢平静,调息了会儿,在暗光里看他的脸:“明儿还要上坟,你巴巴地回来做什么呢?

“没有碰就没有碰,你回来再告诉我,我也是会信的。”

“我等不及。”他说道:“她们都让宋姣去打我的主意了,我想她们肯定也会对你下手。

“刘撼他们说你大半夜地出了东城门,还拐上了村道,你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她们会请了杀手在那里伏击你?你为什么会上她们的当?”

第268章 我没吃醋

沈羲两手挂在他脖子上看他的脸,那微凝的眉头下眼里全是忧心。

他既见过吴腾他们,自然是也知道贺兰谆去救她的事了。但他到如今为止都没有因为这个生气,让人好意外。

“我本身姓张。东郊鹤鸣山上徐家坟园有两座坟,是我的两位很要紧的亲人的坟。

“戚九打听出来,说她们要对那两座坟下手,我派了人去阻止,但他们又派了韩述华过去,于是镇压不住,我只好亲自去。”

她抿了抿唇,这样说道。

如果萧淮在这个时候知道她就是张盈,又知道她被徐靖接去葬在徐家坟园,很显然于长得跟徐靖一样的贺兰谆来说也会有些麻烦。

贺兰谆那边还瞒着燕王,再怎么说,她也不该在贺兰谆救了她之后,让他立刻陷入困局。

所以先以缓缓的身份来处理这件事相对要好。

萧淮望着她,揉她的脑袋:“贺兰谆是你找去的吗?”

沈羲背脊一僵:“不是——”

他笑了笑,说道:“怕什么,我没吃醋。”

说完他喉头滚动,将她收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安危重要。

“娇娇,不管救你的是贺兰谆还是谁,当我看到你好端端朝我扑过来,我得有多自私多狭隘才会生气?”

沈羲感受着腰上紧箍的力道,抿唇看着他。

他顺势把脸俯下来:“你是我的未婚妻,本该由我来保护,这次让他做到了,算我欠他!”

沈羲清了下嗓子,索性道:“温婵他们请的那些人,他也帮我找地方看起来了呢。还有,这件事他也没有跟王爷说。”

萧淮眸色沉了沉。

“那很好。”

沈羲感觉他还是在吃醋。她捧起他的脸:“上坟的事怎么办呢?”

他把她凌乱的发髻解开,徒手梳理她的头发:“见见你我就回去,还赶得及。

“这件事你先不要管。凶犯也留给我回来处置。温氏我会留给你,你乖乖地,等我回来。”

沈羲有些内疚:“这么匆匆忙忙地,恐怕有些不敬了。”

他之所以提前两天过去,就是因为谨遵祭祖之前须斋戒的俗礼,可是温婵为了伤她,却把宋姣弄了过去,弄得他这么来来回回地跑。

就是眼下再赶过去,恐怕也到了明日早上了。

“母亲若知道有你陪我,她会开心的。”他捏捏她脸颊,说道。

沈羲望着他,咬了咬牙,又说道:“关于身世,还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我等你回来。”

她终究还是觉得不忍心瞒他。

他揉揉她脑袋:“好。”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取下噤步给他:“我身边也没有什么跟得我长久的物事,这玉算是最久的了。给你收着吧。”

萧淮攥着这玉,目光像是要把她吸进心里。

“我知道你们赫连人不兴随便赠人东西。娇娇,你这是打定主意跟我相守一辈子了吗?”

沈羲点头,并没有羞怯地回避。

这是毫无疑问的,难道在与他有过那么多亲密的行为之后,她还能接受别人吗?

“要不是因为还要上坟,这会儿我可真想——”

他执玉的手撑在膝盖上,另一手紧攥着她的手,上唇被牙齿紧咬着,想怎样他没有往下说,但炽热的目光又仿佛说明了些什么。

沈羲就任他攥着,虽然他力气有点大,但也攥不坏。

半晌,他解下披风来将她裹住,低语声随着气息呼到她脸上:“下次再不许光着脚跑来跑去了。——我该走了,我办完事早点回来。你也再不许出城了。”

沈羲知道他时间紧,答应下来。

他抱着她下马车,然后从角门进去,一路径直走向抿香院。

沿途的沈家下人看到这幕俱都忙着往地上找下巴……

他们要是没看错,是燕王世子在抱着他们姑娘?!

不光是他们吃惊,连裴姨娘珍珠她们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侍候姑娘,差当好了,我会多发一份月钱给你们。”

萧淮将她抱进屋里,接了裴姨娘奉来的茶,跟满屋子全跑来见礼的人说道。

萧淮连夜奔回京师,并且把韩家老夫人从诰命夫人宝座上拉扯下来的事,免不了传到承运殿。

燕王召来贺兰谆,等贺兰谆把宋姣受温婵指使,揣着药前去沧州奔萧淮的事情一说,燕王眉眼里也浮出了一丝不吝之色。

“韩家近来是有些不太像话。”说完他又道:“世子呢?”

贺兰谆颌首:“两刻钟之前,又往沧州去了。”

燕王眸色幽深,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等他退到门槛下,他又端了茶说道:“你去韩家走走,宋姣既这么不愿嫁,那跟西北的赐婚就算了。”

贺兰谆微顿,深深道:“是。”

沈羲送走萧淮,又被珍珠她们围着说起他来。

自打戚九来了后,她很多事情她们知道的少了,更别说隔三差五往别院去见萧淮。

陡然之间见她居然被传说中的婚约对象这样对待,她们这些小姑娘的心简直都要变成花直接开出来了!

沈羲一直笑着听她们八卦,很显然被自己的未婚夫宠着,这并不是什么很难为情的事情。

傍晚时分戚九带了新消息回来。

“一个时辰前贺兰谆去过韩家,转达了燕王的意思,要让宋姣与西北将军的赐婚作废。”

沈羲听到这里倒是愣了半日神,不想被宋姣嫌得跟什么似的的赐婚圣旨就这么废了?

虽然说是圣旨一出不可更改,可是她做出这种丑事,宫里再执意让她嫁给守边的将军,很显然对男方也不公平。

宫里又哪来那个脸面说这是嘉奖?!

燕王说要取消,郑太后一党无论如何也得想出个名目来取消的。

但是宋姣名声都败了,眼下能嫁去西北当将军夫人于她来说已经是很了不得的结局,而燕王偏又把这婚约给取消掉,她日后还能嫁得什么好人家?

无论如何,想要再找个地位相当的官员做诰命夫人是绝不可能了!

天下人都知道萧淮是天下武将二头子,这宋姣得罪了他,谁还会冒这个风险接盘?

所以这婚约在这个时候取消,于宋姣来说真可谓雪上加霜。

“这王爷真有意思。”她喃喃道。

第269章 你是畜生

从她跟萧淮认识到如今,并没有察觉到燕王给过他什么关爱,他也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他,可见父子关系已差至极点。

而燕王此举,究竟是在为维护燕王府与守边将军的尊严,还是在帮着儿子往韩家再踩上一脚呢?

“宋姣如今怎么样?”她说道。

“原本哭着喊着要寻死,等听到这婚约也解除的消息后,反倒是什么也不说了。我觉得可能还是想寻死。”

戚九道。照她那傲性,这都没活路了都!

沈羲起身顺着帘栊徊了几步,忽然停步道:“不能让她死。

“她不是还不知道韩述华死了的消息么?想办法告诉她,同时再告诉她是温婵下的手。”

戚九沉声应是,出了门去。

当天夜里她就照沈羲的话做了。

韩家近日纷乱,找个空子潜进去走一遭还是有机会。

靠在床头失魂落魄的宋姣看到窗外有白影飞进,还以来有人行刺,下意识身子一躲,哪知道竟是个纸团!

她捡起来一看,当即浑身就颤抖起来了!举起茶几将房门猛地砸开,提着裙子她便狂奔到韩述华停尸的客院里去!

一进门果然院里已布好了灵堂,而且从长沙府跟随韩述华到京师来的宋家仆人个个皆浑身缟素。

她喉头一阵腥甜,张嘴叫了声“母亲!”便就冲进了灵堂!

奉命看着她的几个婆子闻讯追过来时,她已经面若金纸趴在棺木上,两眼睁得比铜铃还大,而嘴角竟还有血迹滴出来!

“开棺!我要验尸!”

她扯开喉咙怒吼着!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

灵案灵台全被她掀了,挂着的素幔也被她全部扯下!

满院子本来已入睡的下人们立刻又爬起来阻止,一面又着人去请韩顿!

她这里尖叫厮闹了一阵,到底把棺盖给打了开来!一看里头躺的果然是韩述华,再七手八脚将她从头摸到脚!

最后手停在她胸口处,扯开她寿衣一看,只见膻中穴位置果然有个铜钱大小的血洞!且伤口还是呈从下往下的方向斜插进去的!

她喘着粗气看了她半晌,喃喃唤了几声母亲,而后七手八脚将她衣衫掩好,扶着棺木站一站,接而便就拨开人群往安荣堂奔去!

韩顿早让人将温婵给软禁起来!

但她已然急红了眼,到了门口将挡门的婆子一掀,怒冲到正门下将门踹开,直接便奔到了温婵屋内!

温婵昨夜里整夜没合眼,又担了后半夜的心,后来接连面对韩述华的追问以及韩顿的质问,以及萧淮上门来讨命等各种忧急愤怒,早就扛不住躺在床上了!

这里将将合眼,猛听得门砰啷一响,直以为沈羲寻了上门,吓得立刻自床上弹起!

却没想到进来的却是瞪圆了眼的宋姣,当即又怔在那里未能动弹!

“我母亲怎么死的?!”宋姣一开口眼泪便滚下来。

“她,她自戕的!”她狂吞了一口唾液说道。

“你胡说!她伤口分明是从上往下捅的,怎么可能会是她自戕!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就送了命!你到底跟我母亲干了些什么?!你赔我母亲,你赔我母亲!”

她扑到她身上不要命地将她往下拽!

温婵已经是个老太太,即便是保养得好,也绝没办法扛得住一个十几岁而且会武功的少女这样拖!

“你放手!……”

但是宋姣怎么可能放手?

她发了疯似的将她往外拖,一面哭着喊着让她赔韩述华的命!

温婵害怕极了,她如今只是个寻常老太太,就是真死在宋姣手下,宋姣也比不上谋杀诰命夫人判的罪重。

她一面斥着她,一面就拼命往后退,两条腿又不停地蹬着宋姣!

往日亲密又高贵的一对祖孙,在这一刻已完全不顾了体面。

韩顿也是铁青了脸一整日,好容易安歇下来。

这里听说安荣堂又出了事,便就怒冲过来,先劈头盖脸将看守的婆子训斥了一顿:“谁告诉她的?!”

婆子们却没一个敢吱声!

宋姣声音那么响亮,她拽着温婵说要寻仇。

再者今早上韩述华的尸体又确实是出现在温婵房里,更而且昨夜也还有人听到她们母女在房里的争吵声,当下大伙对韩述华的死因也就心里有数了!

以至于她们望向温婵的房门都觉得脖子上凉凉。

这位贵女出身的老太太居然残暴到连自己的亲女儿都狠得下心去杀,她们能活到现在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再说韩顿冲进房里,看到的便是温婵在宋姣手下被捶打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闹够了没有!”

他伸手拽开宋姣,咬牙瞪着她们俩,怒斥道:“再给我闹,你们全都给我滚!”

“滚就滚!欺负我没地方去不成!”

宋姣也崩溃地大吼,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们韩家人全都是吃人的恶魔!她害了我还不算,连她的亲生女儿都能下得了手去杀,她不是人,是畜生!

“我诅咒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你们迟早有遭报应的一日!”

韩顿甩了道巴掌在她脸上:“拖出去!”

婆子们不敢不上来,顺眼看了下缩在床角的温婵,披头散发的样子,果然跟鬼似的。

温婵哪受得她们这目光,一下罩起下地道:“你们这群贱货!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嗯?!”

婆子们唯唯喏喏地垂头,押着宋姣往外走。

宋姣一路扭头红着眼睛瞪温婵,那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作响,虽是半个字都没有再说,但那眼神却无端地让人心惊……

“姑母究竟为什么死的?!”

韩顿终于也已经按捺不住。

宋浚他们最多半个月便到府,他若拿不出个交代给人家,他们不可能因为韩家是岳家就善罢干休!

韩述华在宋家共育了儿女三人,且与宋浚又是情投意合之下结合的婚事,他不可能闷声不吭!

再者就算他能识相,那韩家私下也不可能不做出半点补偿!

这个补偿却不是她温婵给得起的,说到底还得他韩顿来给!

他退步在椅上坐下,隔着两丈远距离望着温婵,忽然觉得那么些年来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坍塌了。

第270章 你渴望的

也许作为长辈,她犯什么过错他都还能够包容,可唯独是在祸害子孙后辈的事上,却让人无法容忍!

所谓传宗接代,不就是一代代人盼着后辈子孙平安强干么?

一个不断地祸害着自己的长辈,她连她的亲骨肉都可以当棋子样的摆布,谁知道有朝一日她手里的刀会不会也对准他来?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他疲倦地望着她道,“你把我送到张家,告诉我一切张太傅的喜好与避忌,我原来也觉得你是为我着想。

“可是后来我却越来越觉得,你可能只是在需要一个能替你在朝堂挣来风光的人。

“祖父做不到。我父亲身体又不是很好,你还怪责我母亲照顾不周致他早逝。

“于是你就早早地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

“我仍然记得我将正二品诰命的封号请封到你头上的时候,你眼里的光强得那么难以掩饰。

“你甚至都没有推辞推辞,让给我的母亲和穆氏。

“我能看出来你对这身份的渴望。

“那个时候我便有种错觉,你对这些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我觉得那也没有什么,你教我养我,如果这是你希望拥有的,当孙子的能够给得起你,无可厚非。

“但是我没有想到,你对荣耀的期盼之下竟然还有颗这么亡命的心。老太太——”

他将撑在膝上的上身支起一些,凝眉望她道:“等这件事情一过,你就搬去后园子里住着,不要再出来了吧!

“韩家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孙儿才三十岁,我还想给自己挣个名声回来。

“你放心,嚼用上我绝不会亏待您,就是您百年过后,我也尽可能让你风光。”

他话说得平缓沉静,但却字字如刀!

“我都已经被褫夺了封号,再风光能风光到哪里去!”

温婵浑身都在颤,她将手撑着床板急促地呼吸:“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今日这褫夺诏书下的这么快,她想必是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

“您想多了!”韩顿打断她。

他站起来:“如果不是你,我也没有如今这局面。姑母怎么死的,我也不问了。

“这件事我会替你跟宋家摆平,就当作我还了您教我养我那些年的恩情!自此之后,你我就两不相欠。”

走到门槛下,他又停步道:“我已经厌倦了被你们拖后腿。

“身为这家里的当家人,你们做的事我却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孙儿好担心,怕未来某一日怎么死在您手里的都不知道!老太太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韩顿!”

温婵胸脯起伏,趴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韩顿却并没有停步,稳步往正院里走去。

闻讯站出来的穆氏在庑廊下恰迎住他,他脚步未停,直接入了房。

戚九在韩家外院墙头看完整场戏,跑回来告诉了沈羲。

“我觉得温老婆子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真是够呛。还不定能不能扛到世子回来拿凶犯的事追究她。”

现如今温婵与韩述华买凶杀她的事温婵虽还没有告诉韩顿,但是当她把所有罪责全推到了韩述华身上,都严重到了谋杀亲女儿的份上,韩顿当然不会忽视。

最迟明后日,他应该也会开始查了。

沈羲伏在美人榻上,说道:“让他查吧。就算事发地点比较敏感,那于韩家来说也同样说不清。

“再者凶犯全部在我手上,查到之后他也无力回天。

“现如今韩述华死了,他要么就全推到她身上。要么就跟我和世子斗狠,将温婵诱我去徐家坟园的真相吐露出来。

“可是所有凶犯一口咬定是温婵主使的话,让韩述华全背锅显然困难。

“而如果跟我们斗狠,燕王为着王府颜面考虑,又不会坐视不理,这件事最终也还是会压下来。

“到时候他不但不能拿世子如何,还将与燕王府关系破裂。

“而更甚者他还要冒着我们将他们韩家所有丑事公布于众的后果,——因为一个温婵,而把他自己弄得窘困不已,他不会的。

“但我们仍是不能放松警惕,他如今是事出突然未及应对……”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下,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忽然道:“你有没有认识的医术极好的大夫?

“最好是赫连人,能靠得住的,并且能像你一样能给我的血统保密的。”

戚九像是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片刻才垂头想起来,然后迟疑地道:“昔年秦宫里的太医,倒都是祖辈世居京师的。

“秦亡之后他们自然也被驱逐了出去,若是能找到他们当中的一个倒是极为合适。就是一时之间不知往哪里去寻?”

沈羲听到这儿倒是有些意外:“老太医们都没被杀?”

“太医又不管政务,杀了也没有用。倒是留着颇有些用处。就算杀了几个,应该总还有留下来的。

“再说在宫里行医的多半家里都是世代行医的,就算家里当太医的不在了,这手艺总还会想办法传下去。”

“那就好!”

沈羲道:“我这身秘密不得公布,可万一我若有个什么闪失,就像这次这样,到时候受了药还不能请医,十分麻烦。

“你去打听看看,即便是找不到太医,也得找个来历靠得住的赫连大夫回来!”

“知道了!”戚九道,“明儿我打发城里城外的小乞丐问问。”

宋姣往温婵房里那么一闹,韩家上下对于韩述华的暴毙便有了新的猜想!

当然韩顿肯定不会让这种话往外传,谁也没这个胆子敢把这种“疯话”往外传。

宋姣被严密看押了起来,但她情绪异常暴躁,但凡睁着眼便对着窗外高声咒骂着温婵不得好死。

韩顿虽然对温婵已忍耐到了极点,却也无法容忍她这样扰乱人心。

到了晌午想了想,便就唤来韩建彰,索性让他与安氏去劝解了宋姣几句,又让她前去灵堂里守灵,如此过后她才又渐消停。

而温婵听说宋姣被放了出来,却开始胆颤心惊起来!

宋姣有武功,她实在是害怕她冷不丁地跑进来将她给杀了!

于是又不断地怒斥着下人去寻韩顿给安荣堂加派护院,防着她来索命。

第271章 你吃的苦

韩顿听闻后冷笑了几声,后槽牙紧磨了几下,到底还是让韩建彰添了人去了。

不管怎么说温婵都是他的祖母。

如今韩述华的死因只有他们府里几个知道,外人并不知情。

何况宋姣那事儿她都已经被褫夺了诰命,他也已经跟她明说过恩情两清了,也算是受到惩罚。

他又岂能当真让这不孝之名传出去?

“据老太太所言,姑太太乃是为暗中谋害沈羲事发而畏罪寻死,倘若此言不假,那此事则事关重大。”

韩顿写字的当口谭缉在回话。他看了眼他,而后垂眸继续写。

谭缉尽职尽责地道:“当然,至今为止事情也不知真假,毕竟沈羲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世子昨日也未曾提到这茬儿上。

“但在下却觉,越是平静,恐怕危险越大。因为在下刚刚才探得,跟随姑太太上京来的随从里,那十个护卫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韩顿目光犀利。

“问了下门房,是前日半夜随同姑太太出府的。后来凌晨时分姑太太独自回来,那些护卫却一个都不见了。

“除此之外,老太太身边的弥香也不见了。姑太太出事的时候,当时是她始终在安荣堂侍候着的。”

韩顿执着狼毫,饱蘸的墨汁渐渐凝在笔尖,而后终于在纸上落了团墨点。

“必然是已落在对方手上了!”

他紧了紧牙关,手里毛笔被啪地拍在案上,笔杆子经幼年也曾跟着祖父习过武的他拍成了碎片。

他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即刻去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全部弄清楚,眼下情形于我太被动了!

“老太太那边能挖到多少消息便挖到多少。姣姐儿那里也可以问问,她若还想再嫁人,最好乖乖配合。

“——总而言之,不要让我再面临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

谭缉颌首。

韩顿深吸气,负手转过身来:“世子什么时候回来?”

“估不着。”谭缉道,“今日的祭期,按常例他应还会在沧州呆上三四日才回转。”

韩顿沉气,扶着窗台,凝紧了双眉。

沈羲喝了裴姨娘熬的安神汤,酣睡了一夜,早上起来,气色精神便全都恢复好了。

早饭后听戚九说了说韩家那边的事,终于裴姨娘忍不住问她:“你们这些日子都忙什么了?世子不是去沧州上坟么?怎么昨儿又回了来?

“还有,你近来盯韩家盯得那么紧,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前天夜里你干嘛去了?”

沈羲只好道:“前儿夜里,温婵和韩述华要毁徐靖与张盈的坟,我赶去阻止了。然后让他们栽了个跟头,韩述华让温婵给杀了。

“温婵被世子把诰命弄没了。宋姣对温婵恨之入骨,韩顿现如今也恨得她牙痒痒。总之她现如今有点倒霉。”

裴姨娘纵然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你一个人干了这么多事?”她问道。

“也不是。”沈羲沉吟,“没有贺兰谆的帮忙,我赢不得这么轻松。”

如果没有贺兰谆的到来,她至少是受了伤。

当然夜色下泄露身份的可能性不大,但无论如何总要吃苦,还得费心如何疗伤的事。

但如今想想,她仍然觉得贺兰谆的到来不是意外。

身为王府掌宫,就算是他在王府拥有极高权力,能够拥有自己的拥趸,也不见得会动辙把人全部带在身边。

那日那阵仗,是真有些有备而来的意思。

可他又怎么会有备而来?

他难道知道温婵会在那里出夭蛾子?

他不可能会提前知道。

而且如果真是提前知道,那他也不可能赶在那么危险的时候才到来。至少时间应该更早。

如果这也不是,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或许也派了人在沈家外头盯着她?

从时间上算起来,这倒是有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盯她?

她抬眼看到戚九掸着衣襟往外走,不由道:“你去哪儿?”

戚九在廊下回头:“寻贺兰谆拿凶犯地址。”

沈羲顿一顿,站起来:“我跟你去。”

贺兰谆还在上次的书塾。

看起来除去公务之外,他的确常在这里授课。

看到沈羲与戚九同来的时候他望着她们顿了一顿,然后放了书,提起笔来写了个地址给她。

“如果我料得不错,韩顿应该在想办法善后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还是上回的天井里,朴拙的小木桌上茶汽氤氲,阳光透过古树枝桠照下来,暖暖地。

沈羲扶着杯子,说道:“准备好了。我的目的也不是他,我只要把我的事情办好就行了。”

她知道跟韩顿硬碰硬不是什么好主意,宋浚就算来到,多半也会接受他的招安免于将韩述华的死闹大。

但是她的目标到底还没有扩展到整个韩家。

接下来她的主要目的还是设法将温婵口中的真相挖到手。

她直觉她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如果不揪出这个,她的仇便等于只报了一半——就算真凶有可能死了,她也得知道真相不是吗?

但是怎么去见温婵,她还在等待一个契机。

如今眼目下,她是不可能顺利接近她,而且不引人怀疑的。

贺兰谆望着她,像是被这秋日照得,眉眼间隐约也多了些暖意。

他垂眸投了几颗菊花入壶。沸水翻滚,带起朵朵化开的黄白色花在浪里起伏。空气里也有带着微苦的馥郁的香气传来。

“先生也爱菊花茶?”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望了那水浪片刻,却说道:“如果能把韩家端了,就都端了吧。”

沈羲闻言顿住,并没有料到一向滴水不漏的他会说出这样有失分寸的话来。

但他不像是开玩笑,她也只好笑了笑:“我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将来或许可能有,但眼下必然做不到。

贺兰谆望着她,转而伸手将壶提开:“你吃了那么多苦,多给点苦头他们尝尝,也是该的。”

沈羲倒并没有觉得在这件事上吃了很多苦。她沉吟着,说道:“这是王爷的意思吗?”

“先生,李端他爹来了。”

沈羲才问出口,上次哭鼻子的小姑娘又过来了。她身后还有三四个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

她话虽是跟贺兰谆说,亮晶晶一双大眼却是好奇地往沈羲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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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挺在乎的

贺兰谆起身离去后,沈羲便冲她们招了招手。

市井间的孩子,再大方也有限。

陡然被正式关注,她们都局促起来。

又或许是沈羲的笑容太无害,她们迟疑半晌,到底还是走了过来。

半高的小人儿参差不齐地给她行起了礼。

她打量着她们,温声道:“教礼仪了吗?”

小姑娘们摇了摇头。

她们清澈的眼神让她想起她小时候。

沈羲便就微微笑了笑,扶在这女孩的背上,另一手轻托住她们的下巴:“站的时候身子别歪斜着。

“看人的时候,眼睛望着对方的鼻梁就好,尽量别直视眼睛——没错,就是这样,不然会显得咄咄逼人。”

被她指点的小女孩红着脸,听话地照做。后头的几个也不由自主跟着做起来。

虽然是市井,但是能够进书塾读书的女孩子,家里情况总不会太差。

她们日后若无变故,少不得也是要嫁作人妻顶门立户的。

拓跋人家的对于礼教的忽视,一方面固然令女子感觉到宽松了很多,但礼仪风范并不全是禁锢。

女儿家不管处于什么位置,也不管处于什么朝代,除去识文断字,通晓些礼仪于待人接物上总无坏处。

“坐下来的时候腰背也尽量放直,不要左顾右盼,切莫无端地卑微……”

贺兰谆在廊下定住。

阳光在她藕合色的长比甲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星光,秋风未曾被阳光捂暖,灌进庭院来。

“回头多问问你们先生。”

沈羲跟孩子们说了一通言行之仪,看到贺兰谆已经回到桌旁坐下,便也打住了话头。

“大人忙,我先告辞了,多谢赐茶。”

贺兰谆望着手里澄黄的茶液,却说道:“再坐会儿。”又道:“我送你。”

沈羲微顿,推辞道:“也不远,还是不用麻烦了。”

萧淮爱吃醋,她虽然坦荡,却无必要让他多想。

他放了茶壶抬头,盯着她看起来。

他这般不躲不闪,沈羲反而不便掉头就走,也就坐了下来。

他上身重心支在左膝上,目光因为微扬的下巴而睨过来。

“有那么在乎他吗?”他往壶里添水。

沈羲在他这么直白的话语下竟有些词穷。

但最终她还是道:“是挺在乎的。”

“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在乎过一个人吗?”

沈羲略觉这话有些逾礼,然而她还是点了头。

她也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何况萧淮这么介意他,她也有必要表明态度。

他忽然扬唇,手指在杯口摩挲了两圈,轻哂了起来。

这么看起来他眉眼有些凌厉,完了又侧首去望长满青苔的墙壁,侧影完美到无双。

“你自己选的路,要是还过不好,那真是太对不起我。”他忽然说道。

“什么?”沈羲蓦然抬头。对不起他?

他看着她,笑了下,又已自如地往下说起来:“我毕竟救了你一命,你总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我为你在王爷面前撒谎,不是吗?”

他眼里有轻谑,像是半开玩笑。

沈羲心口松下。

她还以为……

不过她为什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你运帱帏幄,胆识计谋都不缺,可是身为执掌天下兵马的燕王世子的他,注定不是寻常人。

“跟他在一起没你想象的轻松,你又准备好了吗?”

他这里不等她说话,又说了起来。

沈羲自动忽略了他前面的,凝眉道:“不知大人说的不轻松是指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次宋姣计谋得逞了怎么办?”

他望着她,目光像直接投到了心底:“你那么娇气,能受得被人分享丈夫的委屈么?”

“可是他没让她得逞。”沈羲笑道。“这个‘万一’不成立。”

她也曾想过这个可能,万一她得逞了怎么办?

她是舍弃还是继续?

可是萧淮一回来她就把这个全然抛去了,她也再没有担心过什么。

“这次没得逞,你敢保证日后再不会有别人觑觎他?”

他看过来的目光幽深幽深地:“他如今的地位跟皇太子也没有多大实质区别。只要大周兵马实权一日在燕王府,那他到死都会是旁人算计的对象。

“你防得了一时,又能否防得了一世?”

她挺直腰背,沉着地道:“我相信他。这么些年都没有人能算计得了他,凭什么日后他就会被算计得到?

“而且我也不是白长了个脑袋,我会帮他一起抵制诱惑。我定会和他好好的!”

他静默半晌,说道:“可除去他本身给人带来的诱惑,还有很多是出于利益因素,比如说之前韩家与宫里合谋的让宋姣与他的议婚。

“如果将来某个时候,他为了权力地位也必须那样做,你怎么办?”

她凝眉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个问题太严肃,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知道权力和职责在萧淮心里的份量,但从来没想过这些要与她放在一起比较。

“大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想了想,她说道。

她总觉得他在暗示她一些关乎未来的东西。

其实仔细想想,她得到的已经比预期的多出很多。

如果付出全部努力,最终还是不能求得最好的结果,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她与萧淮相悬殊的不止是门第实力,还有他们的人生轨迹,她知道。

这辈子她本来就一无所有,他的出现等于是命运给她的惊喜。

所以哪怕万一他真需要因为权力舍弃她,她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谁说一定要傍着男人才能得到幸福呢?

也不是一定非得拥有荣誉地位才叫做幸福。

可是因为有困难和障碍而止步不前,那也太消极。

而且关键是,她信任萧淮。

贺兰谆望着她,眼神就变得幽黯起来。

沈曦以为他还要回答,没想到他却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沈羲听到这里,倒是真愕了一愕。

她只知道初六是萧淮母亲的忌日,从来不知道也是他的生日……

那她母亲是在生他的时候过世的,还是在他某一年的生日过世的?

“没有。”她摇头,“这有什么典故么?”

第273章 难道很粗?

贺兰谆勾唇:“他什么事情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会跟他好好的?”

沈羲凝眉,半刻:“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瞒着我。”

他要是故意瞒着她,怎么会把他母亲的名讳告诉她?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不就行了吗?

或者根本不解释!

何况她自己也有秘密不得已地瞒住他的,他也从没有强迫她说过。

贺兰谆静默片刻,淡淡道:“那就好。”

三个字说完,他又沉静下来。

沈羲垂眸将他斟的茶喝了,说道:“不管怎么说,大人的提醒很在理。我还是要谢谢您。”

贺兰谆往水壶里添水,眉宇之间波澜不惊,全是淡漠。

“谁来了?”

这时候屋檐下又传来另一道冷浸骨的声音。

沈羲抬眼看去,只见檐下恰恰站定了个二十出头的精壮男子,个头与萧淮差不多,一身湖青色修身的锦袍,头上束着银冠,腰间垂着块狐形美玉。

若是忽略掉眉眼间的戾气杀气,五官其实是极出色的,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亮如寒星。

居然是那位令人闻名色变的定狱司监霍究!

“有客?”霍究走过来,来来回回看着他们俩。

贺兰谆睃了眼沈羲,淡淡道:“——沈姑娘。”

霍究看着沈羲没说话。

她便站起来致了致意。

想到不便再待,又道:“打扰久了,我先告辞。”

贺兰谆也没说什么。

沈羲走到穿堂的时候听到身后霍究在问:“寄寒的未婚妻?”

她来不及听下文,出门上了马车。

天井里贺兰谆没好气地看了眼霍究,没说话。

沈羲回到府里,贺兰谆说的话还在她脑海里滚来滚去。

她终于熬不住唤来戚九:“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你说他到底会不会是徐靖?”

戚九默了会儿,问她道:“如果他是徐靖,你怎么办?”

沈羲愣住。是啊,如果他是徐靖,那她怎么办?那她就有了两个未婚夫……

戚九看到她额上有汗意,便拍拍她肩膀道:“不会的。

“那天夜里在山上,我帮你刺探过他了,他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白痴,他肯定不会是徐靖。”

沈羲狐疑地看着她,她有问过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过戚九的问话还是让她纠结了会儿。她内心里既希望徐靖还活生生地存在,又对倘若他真的存在,她自己该如何处理这关系而不知如何是好。

进而又想到她还答应等萧淮回来便把她和温婵那段积年恩怨的事告诉他,心里又且更乱。

说到这段恩怨,自然就不免说到徐靖。

她可不觉得徐靖的事能和贺兰谆救她的事相提并论。

这里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今儿是他生日,他的母亲都已过世许多年,他恐怕连生日都没怎么正经过过。

再想到他谈及他母亲的时候的神色落寞,一阵心疼,她便就起身寻到裴姨娘:“长寿面要怎么做?”

萧淮自上坟回来,又接连见了两日客,到了第三日下晌,最后一批客人走后他便迫不及待进了内院:“准备准备,这就回京。”

他心里老惦记沈羲。

他对她的能力其实还挺放心的,总觉得她没他也能活得特别滋润。

作为一个长年与各路人马打交道的人来说,他能够冷静欣赏这样的她。

但是作为一个未婚夫,作为心里装着她的人,他还是不愿意她什么事儿都自己扛。

哪怕不用他帮忙,他在旁瞧着也好。

一行人披星戴月回到京师,晨曦初起,城门下的将士抖了好几个激灵才把礼行利索。

沈羲收到萧淮回京的消息时刚起床,吴腾进来告诉的。

她喝了半碗粥就要乘车出门。

到了门槛下却又还是把脚收了回来,他连夜赶回京,想必她赶过去,他又歇不成了。

再者想到要跟他说实话,她心里又跳跳的。

索性熬到吃过午饭,这才又出门来。

萧淮在书房里,可见已经睡醒了。

门下侍官进内通报完,苏言就走了出来,冲她弯腰行了礼。

还没等她进门,萧淮已在门槛下伸臂将她卷进怀里:“居然才来?不想我吗?”

“还不是怕吵着你。”

她在他臂弯里笑看他。

他应是才修过面,下巴上干干净净地,露出好看又清晰的下颌线。

身上衣衫十分精致,襟口收得很严实,脖子根以下什么也看不到,一点也不风骚。

“看什么呢?”

进了屋坐下,萧淮试了试桌上祛寒汤的温度,然后递给她。

“看你,真是个精致又体贴的男人。”她笑着。

“知道捡到宝了吧?”

萧淮唇角上扬,勾出抹浓浓得意,垂眼给她拭银勺。“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是还不抓紧,看你以后还上哪儿找去?”

沈羲透过汤气氤氲笑眼看他,心里咀嚼着,又语气随意地道:“萧家祖上,也是武将么?”

“嗯。”

萧淮将勺子放进汤碗,喂她喝了两口,然后拉起她的手把玩她涂着蔻丹的指甲,说道:“拓跋人行武多。萧家祖上原先也是拓跋王室的武将,后来就归了秦朝。

“我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秦时的屯营里的参将。我祖母是乌马族长的女儿。

“乌马族和拓跋族联姻的多,那会儿我祖父在西南乌马王族地界驻守,就娶到了我祖母。”

沈羲心情倏而松快。

显然她只要问他,他还是肯告诉她的。并不是他故意不说。

“心不在焉地,是在嫌弃我是个粗人吗?”他摇摇她拾掇得无一丝瑕疵的手指头,语气略带威胁。

“怎么会?”沈羲笑道,“你一点都不粗。”

当然他有时候也很强势,但是绝不是个粗莽的人。

不光是他不粗莽,实际上燕王看上去也颇有男人风度。

这可能是因为萧家数代在赫连人手下为官,在行止上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更可能是他们家族本身就是这类性格。

她心不在焉是在斟酌如何开口兑现之前的诺言。

她觉得她非说不可。

贺兰谆的提示令她觉得,就算他有秘密,至少她也应该先展现坦诚。

再者韩顿必然也会为解决温婵这件事来寻他,她不能一面接受他的付出,一面还让他什么都蒙在鼓里。

“娇娇——”萧淮听完她的话,眼神却复杂起来,“你说你男人不粗?”

沈羲抬眼。

他脸色莫名难看:“这对我来说是种侮辱。”

“难道不是吗?”她略感意外。在她心里,他至少比起她眼里许多拓跋人来说好太多了。

萧淮斜眼睨着她,端起她喝剩的汤停在嘴边,又磨着牙阴阴地睨过来:“粗不粗,你想不想知道?”

第274章 她说姓张

沈羲愕然望着他,虽然还是没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但他邪恶的表情说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想!”

她瞪他。

其实本来还想问问他母亲的事,想想又还是算了。

她还是先等她把自己这茬给弄明白再说吧。

“少主。”

这里还没开口,苏言的声音就在屏风外响起。

她也是这时才发现原先空荡的帘栊下如今竟已经坚起道大屏风。

“进来。”萧淮把碗放下。

苏言进来道:“韩顿的门客过来,想见见少主。”

沈羲立刻看向萧淮。她是有料到韩顿会过来,倒是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

这么说来,这几天他也一定是在关注着萧淮的归期了。

“一定是为了温婵的事。”

韩顿被动了这一阵子,一定会采取主动。

而且可以相信的是,他对于那天夜里温婵母女买凶的事情纵然不曾十分清楚,也定然知道不少了。

不过温婵应该还没有到她的身份之秘也告诉韩顿的地步。

见证她杀死韩述华的弥香如今在她手里,而韩顿目前该着手的应该是如何免去她要与温婵乃至韩家对薄公堂这一桩。

韩述华的死并未对外张扬,而倘若温婵把这段抖落给韩顿,韩顿非但不能把张盈的魂魄怎么着,且还会逼得她把弥香也给交出去。

这样的话,她就更被动了。

韩家老夫人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事传出去,韩顿必然会更加憎恨她,她的处境会更坏。

她温婵岂会不防着这点。

沈羲这里半日没吭声,萧淮以为她担着心,便说道:“你想怎么治她?”

沈羲道:“我还有点事情要问她。先拖拖,我先设法单独见上她一面之后再说。”

萧淮点点头:“我先听听他说什么。先让侍官们带着你往家里转转。——我还从沧州带了些山货回来给你,你去尝尝。”

沈羲走到门外,果然已经有穿着皂衣的侍官静立在门下。

这当口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思四处转悠,。

他们没有直接找上她,可见也是知道萧淮知道了整件事。

一个宋姣生事他都闹到了那步境地,这温婵与韩述华买凶杀她,关键是凶犯还全在她手上,这事怎么也善了不起来。

但是韩顿直接露面显然于他比较被动,唤个门客上来,多少带点谈判的意思。

倘若是谈判,也不知道韩顿打算给出什么条件?

韩顿派来的是谭缉。

“世子面前,在下就不拐弯抹角了。”

谭缉道:“早几日夜里,我们姑太太突然暴毙,后来我等才知,原来是姑太太与沈姑娘因为一些私怨,而企图对姑娘做下些不好的事情。

“幸而姑娘吉人天相,除去惊吓之外并未受到实质伤害。姑太太也因此而畏罪自杀。

“虽然说姑太太早已经是宋家的人,但她闹出这事来毕竟连累的是韩家,而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韩字,她又正好在归宁之期,此事便令得我们阁老也不能不出面周旋。

“今日阁老遣在下前来,一来是为向姑娘致谦,二来则是向世子致谦。

“顺带请问世子,此事还该如何善后才好?”

他和韩顿对于韩述华的死心知肚明。

但既然温婵将罪责推到了韩述华身上,这也不失为一个撇清韩家的办法。

凶犯都在沈羲手上,如今想赖是赖不掉,在韩家正露了大怯之际,此时与燕王府硬碰硬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如今之计唯求能避开明路争取私下解决。

所以他今日,的确是韩顿授意前来探萧淮口风的。

“既然作为主谋她都已经死了,你又还来问我如何善后做什么?”

萧淮手扶着杯子,面上看不出喜怒。

谭缉微顿,说道:“由于还有些宋家来的护卫已经被贺兰大人和沈姑娘擒住,所以如果世子能够宽恕的话,还请能够放回他们。

“倘若世子不能宽恕,也请交给我们将之拿回来给世子和沈姑娘谢罪。”

人必须拿回来,否则的话温婵还是危险。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在他们手上,韩家又何须怕他们呢?

一个韩述华顶去了所有罪,若死无对证,就算真是温婵干的也没人能奈何得了韩顿。

萧淮望着杯口笑起来:“杀人的事我比你们在行。就不劳烦你们了。

“再不济,顺天府和刑部的大刀也能代劳!”

谭缉望着他搁在案上一下下轻击着杯壁的那只手,沉吟道:“世子的意思,莫非是要走官府?”

“不然呢?”萧淮看过来。“难道阁下觉得我应该双手奉送还回去?”

谭缉凝眉,说道:“倘若世子有些打算,还请世子三思。

“据小的所知,当夜事发地点似乎是前朝安国公府徐家的坟园内。

“因着坟主身份敏感,倘若走官府明路,不光于宋家于韩家无益,于沈姑娘也同样无益。

“世子有什么要求,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尽量满足。我们阁老的意思还是不想伤了和气。”

“你怎么知道是在徐家坟园?我怎么不知道?”萧淮睨过来,“难道不是沈家坟园吗?

“说起来这件事我还瞒着我岳祖父,你们这些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岳父岳母的坟茔头上,眼下还胡诌一通,说是在前朝勋贵的坟园?

“这是想栽赃沈姑娘,还是想抹黑她?”

谭缉无言以对。

事实上温婵并没有吐露过什么,就连地点这些也是他们这几日查出来的。

没想到萧淮这边竟然直接改去了地点!

这下可只能由得他们说了,毕竟所有人都在他们手上,而他们在呈去官府之前,必然会有一番调教。

谭缉自认脑子清晰,这会儿也是有些词穷。

韩顿不在他毕竟不好拿主意,想了想便站起来,跟萧淮拱手道:“世子的意思,在下会转告阁老。多有打扰,就此告退。”

苏言等他出去,然后转了进来。

萧淮原地坐着凝眉了半晌,才说道:“为什么会是徐家坟园?她上次说她姓张,张家和徐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去打听过吗?”

第275章 还魂的人

“去坟园看过了。”

苏言道:“去过之后回来的人说,整个坟园上下看上去都很正常,看不出什么动过粗的痕迹。

“很显然是有人后来重新整理过了。

“坟园里是有几位徐家先祖姓张,时间最接近的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燕京张家的小姐张盈。

“但属下却不知是不是姑娘派的人去整理的。

“如果是姑娘,她人手上应该会有些欠缺。

“除去她之外,就只有贺兰谆有能力不动声色恢复表象。

“到现在为止,王爷那边并没有收到关于这件事的丝毫消息,可见贺兰谆手脚极为干净。

“而这么看来,当夜里他之所以能够带着自己的人刚巧赶到,我估摸恐怕也是在少主离京的时候派了人在沈家外头盯着。”

说到这里他看向萧淮。

萧淮脸色眼见得就有些臭。并且他鼻子里冷哼起来。

苏言垂眸,又接着道:“至少目前来说,韩家那边想以徐家坟园做文章,显然是有些难度。”

萧淮默了会儿,将扶着杯子的手收了回来,过片刻他又抬头望着四下:“她人呢?”

苏言也抬起头,正准备出去去寻寻,沈羲就端着个托盘走进来了。

托盘上摆着一碗面,香气喷喷地,竟然十分诱人。

“你去煮的?”

萧淮一路看着她走过来,到了跟前坐下,然后把面又端到了他面前,他才愣回神地说道。

“嗯。”沈羲点头,笑微微把牙箸递过去,然后托腮在对面望着他:“给你补过生日。”

这两日她就泡在小厨房里钻研这个了。

萧淮盯着她静看了半晌,然后举起牙箸挑起一束面,于面条上腾起的白雾里再看她一眼,塞了入口。

沈羲望着他慢慢地吃,神思有些游离。

“你为什么想到为我煮面?”

沈羲耸肩:“你生日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就下碗面给你吃吧。”

他听到这里把牙箸停了下来,直着身看她。

沈羲催他:“快吃。”

他却没有动,而是想了想之后才又继续吃起来。

吃完了沈羲又拿帕子给他细细地擦嘴,他也任凭她擦。

末了沈羲才坐了回去,托了腮笑嘻嘻道:“谭缉跟你说了什么?”

萧淮白了眼她,清嗓子道:“他来求和。”

说到这里他看向她:“你上次说你姓张,刚才谭缉也说温婵她们害你是在徐家坟园,苏言又说徐家坟园确实葬着位燕京张家的小姐。

“你懂得那么多,难道是燕京张家后人?”

听到张盈,沈羲托腮的手就顿了一下。

她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将手放下:“我是张家后人。”

萧淮略想,凝眉又道:“那这么说来,你应该是国子监祭酒张子介的女儿?太傅张煜的孙女?”

沈羲心情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萧淮未再做声,凝眉等她下文。

沈羲调息了下,抿唇道:“十五年前我还在襁褓里,我的祖母和我母亲对当时的朝局失去了信心,不忍才出生的我跟随张家赴死,就先让人把我送给了我的养父母。

“就这样我成了沈家的小姐。”

萧淮点点头,略为沉吟,目光里便已有了了然。

“你跟温氏的恩怨,想必是因为韩家如今的立场?她又曾对你做过什么?”

沈羲望着斜斜照进来的一束阳光,没有立刻说话。

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还魂这种事要亲口说出来,真是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并没有忘记温婵在疑心她是张盈时候的表现,戚九听说后也吓得不轻,萧淮纵然会要好些,可绝对也会少不了惊吓吧?

她的默然却使萧淮想到了别的方面。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将她的手攥在手里:“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些。

“你不要难过了。如果你不会因为我们萧家也是灭秦的凶手之一而敌视我的话,我想说除去你的父母亲情,张家和大秦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他的手攥得很稳。沈羲抬眼望着他,却未置可否。

她知道他是真心的,可除去父母亲情,还有些东西的确是他也无法给予。

比如说她身为赫连人的尊严。

她能否光明正大地公开她张家后人的身份?即便不能再为张盈,她终究也想以张家后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想要像正常人那样安然度日,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时刻提防着自己的血统被暴露带来不好的后果。

她要的不是苟且偷生,也不是世子妃的头衔,能够以赫连人的身份泰然地与他厮守终生,让她能以张家后人在世人面前为荣,这些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但即便如此,她却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作为他来说,能给她所能给的这些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余下的都是非份之想。

她把头垂下,沉了口气再抬头:“世子,你听说过借体还魂这样的事情么?”

“还魂?”萧淮眉眼之间有惑色。

沈羲将手抽出来,将心情放得沉静:“昔年张煜有个妹妹,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去上香而被杀死在相国寺后——

“我确实是张家小姐,但我这具张子介女儿的身体里,住的却是子介姑母的灵魂。

“世子,我实则是五十年前死去的张煜的妹妹张盈。”

屋里满室静默。萧淮还保持着屈膝斜坐的姿势,而张盈却在他脸上看到了错愕与陌生。

“你的意思是,你是五十年前的人?”

作为叱咤天下的燕王世子,如今脸上没有镇定没有坦然,只有无法掩饰的难以置信。

张盈压下心头涌动,说道:“五十年前温婵还是我的好姐妹,她八岁时被我从徽州乡下带回张府,成为了张家养女。

“但就在五十年前那天早上,蓄谋已久的她将我杀死在相国寺后的小胡同。

“然后醒来我就成了沈羲——也就是张煜的夫人暗中送到沈家来的张家小姐,我的侄孙女缓缓身上。”

萧淮像座石雕一样没再动,使人感觉他静到仿佛连呼吸也已经屏住。

第276章 前未婚夫

直到身畔的帘幔被风撩到了臂上,他才动了一动,望过来道:“相国寺后的小胡同,就是那日你跟韩敏起冲突的地方?”

这声音沉缓,倒是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张盈点头:“是。”

萧淮喉头滚动了一下,然后轻咬着上唇凝眉看向窗外。

窗外有秋阳,有落叶,有风。

半晌他收回目光,垂眼道:“还有这样的事情……”说完再看看她,他又道:“不过也没关系,不管你是谁——都过来吧。”

他伸出双臂要抱她,眼里的惊讶错愕已逐渐消去。

张盈眼眶微红,倾身过去。

但他伸出半路的手臂却又忽然停住了,她尴尬地停在半路,抬眼看他。

“你是张煜的妹妹张盈,那你跟徐家是什么关系?”

他眉眼又转清冷,手臂已经改为垂落在膝上。

“苏言说张盈并没有出阁,你为什么会葬在徐家?温氏她们为什么会独独挑中徐家坟园对付你?你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坟茔才冒险前去?”

张盈不能不佩服他的敏锐,一个个问题全都是关键。

她深吸了口气,说道:“我虽然没有出阁,但安国公世子徐靖却是我的未婚夫。我与他青梅竹马,十六岁订亲,没多久我就死了。

“我死后他请求我父亲,将我葬到了徐家坟园。

“温婵挑中徐家坟园对付我,是因为徐靖与我相邻而葬,她不但要毁我的坟,更以徐靖和徐家各先祖的坟在要挟我。”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萧淮目光倏然冷了,他眯眼望着窗口,再道:“温氏当年为什么要杀你?”

张盈沉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温婵杀她是因为嫉妒,但是这嫉妒里也包括徐靖。如果没有徐靖,也许她还下不了决心杀她。

然而她要怎么把这种事说给他听?

“说话。”他道。

她吸气,说了出来:“她嫉妒我。”

“嫉妒什么?”他又道。

张盈知道,她越是隐瞒,他越是会去查,更甚至,他还有可能直接去问温婵。

面前的男人一旦有了疑心,便不是甘于被蒙在鼓里的那种人。

她抬头看着他,说道:“她嫉妒我拥有她所没有的一切,包括徐靖。”

他还在看着窗外,整个人却已被秋风吹冷。

张盈察觉到一阵窒息感。

面前忽然又传来声低哂。

“所以她杀你,是因为争风吃醋。而你要报仇,是因为她赢了?”

这声音有些轻飘,不复往日和煦。

“不全是。”张盈抿唇,“世子,你可能无法想象那种被人背叛的痛苦。

“我待她从无私心,但最后我还是死在她的嫉妒心下。她否认我和张家为她做的一切,她觉得我不配拥有——”

“徐靖与你在一起多久?”他说道。

张盈默然半刻,抬起头来:“我们两家是好几代的世交,从我记事起,我就认识他了。”

萧淮撑地看着前方,忽地笑起来:“记事起就认识的青梅竹马,没成亲也把你接到自家坟园葬下,自己死后且还与你相邻而葬,这么深情的男人,可真少见!

“这么说来,你必定也是很喜欢他的了。”

“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喜欢。”她说道。

“那是哪种?”萧淮布满讥讽的脸转过来,“你总不会跟我说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吧?

“十六年的情分,你连我这个认识一年不到的人都喜欢上了,你会对你的前未婚夫没有感情?你会不喜欢他?

“你若是不喜欢他,又怎么会明知道有危险还上了温氏的当!”

“世子,我跟徐靖是打小的玩伴儿,并不是因为两情相悦缔结的婚约!”

张盈道:“我哥哥比我大好几岁,表哥表姐们也统统比我大,他们都把我当孩子,只有徐靖愿跟我做朋友。

“所以我们常在一起玩,但我对他的感情,真的与对你的不一样。”

“不一样的意思,是指你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出我给你保下的性命去护着死去多年的他!

“而可以不管当你有了什么闪失之后,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我是么?!”

萧淮望着她,终于站起身,垂眼望着她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你觉得你还是可以为他舍身赴死的,而我就活该眼睁睁看着你去为别的男人赴死!还居然是个早就死了的男人!”

“世子!”

张盈也站起来。

“别叫我!”

萧淮暴怒,圆睁的眼眶周边甚至都已经有了血丝出现:“你明知道她们想杀你,是以个死人在威胁你,你还是直接奔着他去了!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说还魂我就信你是还魂,你说你是张盈我就信你是张盈,甚至贺兰谆去救的你,跟你在一起呆了一夜我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我不能接受你还惦记着一个曾经与你有婚约的男人!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死了,我怎么办?

“你这条命是我保下来的,如果你碰到的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到今日哪里还容得你去为那个姓徐的送命?!

“我保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证明你对前未婚夫的忠贞!”

屋里充满了他的怒吼声。

张盈一颗心绷到了极致,她抿唇半晌,说道:“你冷静下行么?

“我是有把握的。没有胜算我也会等到有胜算再去。处在我的位置,怎么选择我都很艰难——”

“把握?”他笑起来,“对方十几个杀手,你就觉得你绝对不会出事?

“你知不知道宋姣追着我来的时候我想的是你?而你却在赶着去护你死去的未婚夫的坟!

“你说,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如果你死了,我是活该对着你的牌位孤独终生,还是活该怀着对你的恨意和对那个男人的嫉妒此生此世心头难平?

“你都能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了,我还能相信你对他没有情份?能相信不曾心仪他?!”

张盈屏息。

她说道:“我只是出于道义。一个陪伴你那么多年的人,终归也是朋友,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熟视无睹!

“何况张家徐家总共也只剩下我在了。

“温婵她们就是冲着毁坟去的,我哪怕不是作为徐靖的未婚妻,就是作为徐家的世侄辈,也不能放任她们这么做!”

第277章 还回来么(龙吉xiao仙仙葩+1)

“好一个道义!”萧淮呵然冷笑,他大步走过来,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利如寒刃:“你自身都难保,还讲的什么道义?”

张盈将呼吸沉了又沉,说道:“世子,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可我不想再解释了。

“我没有办法证明我和徐靖如何清白,即使有办法,我也不会想去证明,因为没有必要。

“我觉得如果你清楚大多数基于门当户对而缔结的婚姻的话,你应该能理解我与他。

“而如果你一定要认为我与他有过什么难以忘怀的儿女情意,我也没有办法。”

她之前之所以忐忑就是担心的这点。

徐靖是隔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坎,她知道很难跨,但她若要报仇,这一步便必须得跨。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纠缠,他固然可以有情绪,然而她也没有必要因为他的情绪刻意地证明或否认什么。

萧淮手撑在她身后帘栊上垂眼望着她,怒意过后的脸上只余冷冽。

“也许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是撇下徐靖,以及遇见你都并不是我能预知的。

“如果可以,我也情愿留在张盈的时代,哪怕没有一个能令我心动到雀跃的人出现。

“那里有那么爱我的父母亲人,那么平安的世道,每个人都活生生的,有小吵小闹,但是透着温馨。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在这种境况下遇见你。

“可是我到这里来,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我熟悉的,最熟悉的那个居然是杀我的仇人!

“那些故人哪怕过世了,他们也每一个都见证着我的过去。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在乎着他们,因为我不像你们,哪怕失去一个,身边还有很多个。”

她背抵帘栊,语气平静得令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所以世子,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话,我只能拜托你想办法解除婚约了。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多半也还是会想办法阻止。

“尤其是徐靖——

“如果徐靖还在世,我也同样还会当他是挚友。这点无法改变。

“活着的,或是我不曾接触的赫连人,我也许没有能力保护,但是与我有关连的这些人,我有义务尽全力。”

空气像已凝滞。

他没有再说话。

但张盈觉得自己说完了。

她站直身子,推了推他。

他纹丝未动,垂眼望着她的眼里又有血丝。

“我要走了。”她说道。

他像是化成了山,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

她卯足劲地推他,最后往他臂上咬下去,他终于后退,连打了几个踉跄,退到了屋中央。

转眼间人去屋空。

张盈出门走向前院。

苏言快步追上来:“姑娘!”

书房里的争吵声那么大,他当然听到了。即便不知沈羲是张盈,那阵势也足够惊心。

张盈被迫停下。

苏言望着她,温声道:“少主才回来,姑娘留下来用晚膳吧。少主说您喜欢吃蟹黄粥,特地准备了新鲜的螃蟹。”

她盯着前方屋檐,没有吭声。

“姑娘,”苏言缓了缓,又说道:“我们少主打从夫人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了,少主嘴上虽然没说,但姑娘的好他都是知道的。

“少主他就是有些犟脾气,过了这阵就好了。姑娘千万别恼他。”

张盈默了默,说道:“你回去吧。我该走了。”

她说着,绕开他继续往前。

肖氏教过她许多道理,唯独没教过她要如何让动了的心收放自如。

这样子,再呆下去又能吵出什么好结果?

苏言回到书房,萧淮还在屋里立着,静默的背影像是烙刻在那一方光景上。

“侍卫们送姑娘走的。”苏言弯腰捡地上破碎的纸镇,一面说道。

萧淮还是没有动。

苏言走到跟前,目含担忧地望着他:“少主歇会儿吧。”

他喉头滚动,看了眼他,想说什么,到底也未能说出口。

张盈回到府里,裴姨娘也看出异样来。

拉着戚九到一旁问了问,戚九也是一头雾水,但大约也猜出来两人闹掰了。

“我想尽快见见温婵,如果韩家那边再有什么动向过来,你赶紧告诉我。”

张盈并没有与她提这事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急?是因为跟世子吵架了?”戚九习惯直接。

张盈摇摇头。顿了片刻她道:“她也活够了,该死了。我倒是不怕她把我是张盈的事说出来,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相信也不能拿住我什么把柄。

“但我担心我赫连人的身份露馅,我得提防拖久了,他们会疑心到我的身份来。毕竟我养父母也是因为窝藏赫连人的身份丢的性命。

“现在韩家有和解的意愿,我应该就坡下驴。毕竟光靠这些凶犯也只能整死个温婵,韩顿顶多伤点皮毛,就是全部交上去,也动不了他根本的。

“只要温婵能死,而且死得令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无谓跟他们纠缠下去,给自己找麻烦。”

“那你跟世子究竟——”

“不要提这个了好么。”张盈望着她,“正事要紧,去办吧。”

戚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张盈看着她出去,才在窗前坐下来。

这一坐就从傍晚坐到了夜深。

韩家这里,谭缉回府之后立刻去了韩顿书房。

将他与萧淮见面的事情说毕,韩顿也凝起双眉来:“这么说来他们还是不打算放过。”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谭缉道。“不管怎么说,这局面下硬碰硬是没有好处的。在下猜萧淮可能还是想要咱们交出老太太。

“这也奇怪,阁老总算与他还有几分利益冲突,他这么针对老太太,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为了沈羲。”韩顿长吸气摆弄起了笔杆。

但是说到沈羲,就更奇怪了。

温婵与她究竟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恩怨,他老早就有疑问。

只不过他手头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简直太多,他岂又分得出心来过问?

但是事态一再严重,如果萧淮是为了沈羲,所以态度才会这么强硬,那么可见症结还是在沈羲身上。

到底是什么恩怨呢?

他起身道:“我先去安荣堂看看。”

第278章 有人邀约

温婵连日遭受打击,不得不躺起了床,但神智却十分清晰。

韩顿进来的时候她刚吃完药,见到他来,她目光未曾离开,直看到他在床头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么说,韩顿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如今已没了封号,更没有跟他结下仇恨的道理。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而韩顿恨归恨,怒归怒,却也不可能真把自己的亲祖母往死里整。

且不说他心里过不过得去,就是这虐待老祖母的名声传出去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而她又确实可恨,因此,终究他对她还是不如从前的恭顺。

“孙儿来是想问问老太太,沈羲跟徐家坟园有什么关系?”

他开门见山道。

温婵目光蓦然变了变。她还以为这么多天韩顿都没有问,已经不会打算追究了,原来他没有放弃?

沈羲与徐家坟园的关系不是不能说,而是一旦说出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告诉韩顿沈羲就是张盈,韩顿多半会以为她疯了。

即便他相信这种事,那他也拿一个五十年前的魂魄无可奈何。

他能以她体内住着个赫连人的灵魂而把她送到凌云阁去吗?

再说沈羲也绝对不会承认,到时反倒令韩顿认定她胡说八道。

不过既然他问到了这里,她却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想了想,她毒计又起,说道:“我不过是因为想到她父亲沈崇信,当年乃是因涉嫌营窝藏赫连人而死,因此想试试她是不是也跟赫连人有关,所以就寻了徐家坟园试探她。

“没想到她还真上了当,以为我要毁他们大秦勋贵的坟园,巴巴地跑过去了!”

郑太后一党对赫连人视如眼中钉,韩顿身居要职,当然得在这件事上有个立场。

她现在虽然拿沈羲无可奈何,但有沈崇信的事情打底,倘若能让韩顿怀疑上她,她总得吃点苦头!

韩顿果然凝了眉:“你的意思是,她会是赫连人?”

温婵见状,愈发道:“沈崇信夫妇被赐死,不是到如今也没有找到他们窝藏的人么?万一是沈羲呢?”

韩顿深深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这番话委实太牵强。

沈羲一直住在京师,沈崇信出事却是在三年半之前,时间对不上。

而她就算是沈崇信夫妇窝藏下来的赫连人,也不见得就非得去护徐家的坟。除非温婵能肯定她是徐家的后人。

然而,温婵又为何会知道她是徐家后人呢?

所以她这话并不见得是真的。

只可惜韩述华已死,不然倒可以问问她,她一定知道。

他深深看了眼温婵,出了门去。

沈羲接连几日未出门,沈嫣她们往抿香院来的次数就多了。

姐妹俩做做针线再找点什么消遣,倒也不觉闷。

这几日戚九从韩家带来的消息也不多。事实上自打韩顿将韩述华的事压下来后,想要打听点什么消息也难了。

再者因为温婵倒了,内宅也消停了,而韩顿这边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明显的苗头让人抓,所以来来去去无非例行公事。

这日正在廊下制着香,珍珠就拿着封帖子进来了。

“韩家凝姑娘派人送了帖子来,请姑娘过府吃茶。”

沈羲接过帖子看了看,果然是韩凝写的。

“会不会是在世子那边碰了壁,他们转过头又想探姑娘的口风?”戚九道。

沈羲凝眉望着栏外:“不排除。”

“那姑娘去不去?”戚九又问。

“不去。”她把帖子撇开来,半垂的眼角有冷意,“谭缉跟世子说他们已知事发地点,那么韩顿肯定会顺藤摸瓜去问温婵我的底细。

“温婵十有八九不会说。

“可她即便不说,韩顿也肯定还是会怀疑。

“所以我此去他们定是以探我的口风为幌子,实质上却是在刺探我跟徐家的关系。”

韩顿在不知道她是张盈的情况下,能对她冒险去往坟园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她与徐家有特殊的关系,或者她就是徐家的后人。

说到底,绕来绕去还是有可能会怀疑到她的身世上。

“也不能由他胡猜下去。”想到这里她又放下托腮的手来。“如果韩家再有约的消息,再告诉我。”

倘若韩家再次约她,便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锲而不舍地想求证她与徐家的确切关系,二是萧淮那边已经撒手不管,他们便只能直接来寻她——

不过,如果萧淮确定不再管,那韩家似乎又没有必要再郑重其事地邀约她。

“弥香怎么样?”

思及这里,她心绪有些发飘,遂定神道。

戚九道:“早吓得半死不活了,就等姑娘去审她。”

“那明日去吧。”她说道。

中止韩顿胡思乱想的最好办法,就是赶紧将事情了结。她是得去见见这个人了。

萧淮刚用过晚膳,苏言就捧着茶过来给他漱口。

“东西呢?”他放了杯子问他。

苏言颌首,自怀里掏出两本册子递过来。

萧淮接过来,打开其中一本看了两页,面色开始莫测。再翻了几页,目光就已经沉似幽潭。

大秦徐家家大业大,徐靖又曾是在沙场立过场绩的将军,要查查他的生平并不难。

册子上写的都是他年轻的一生留下的记录。

安国公世子徐靖仪容俊美,骁勇擅战。被朝中老辈赞其是大秦一代股肱栋梁。

对张阁老家的小姐一往情深,张小姐过世之后他执意不娶,远赴云南守边。

数年后因疾而亡,后遂与张小姐相邻而葬。

众口相传里的他,是个近乎完美的男人。

他看完一遍,再看一遍,终将它丢在桌案上。

他支手在膝上,烛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寐,身躯孑然如一座孤零的石桩。

册子上那笔笔毫不加掩饰的誉词,已将他素日的傲气化成一地凌乱的影子。

苏言看了眼他,轻步上前想将它取开。

他伸手按下来:“放着吧。”

如果是刺,也早已经扎过了。

静默半晌,他身子窝进椅背,拿起另一本来。

他又渐渐看到了一个更直观的她。

也看到了她所说的更愿意拥有的那个时代,父慈女孝,内安外宁,她洒脱而烂漫……

燕王与贺兰谆在园子里边走边议事,忽听不远处抱剑台上传来兵器声,不由停步:“世子在家?”

不远处的侍官听到,抱着手过来禀道:“回王爷的话,这几日世子都在王府里。”

第279章 怎么死的?

燕王眉头微凝,玩味地道:“这可少见。”

萧淮出了一身猛汗,沐浴完出来,却见燕王正坐在他素日常坐的书案后。

他脚步顿了顿,然后才一面理着衣襟,一面缓缓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王爷有事吩咐?”

这声音是轻慢的,眼神也是轻慢的,加上这坐姿,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散漫。

燕王十指交叉,望着他道:“吵架了?”

萧淮略顿,眉眼里有讥诮:“王爷这话我听不懂。”

燕王扬眉,面上未曾因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看来我高估了你。沈家这丫头,并不适合你。”

萧淮望着他,半眯的眼里有寒光:“那王爷觉得什么人适合我?”

“能让你乱了方寸的人,都不适合你。”燕王道,“我不需要一个会为女人伤神的世子,这样的人担不起燕王府。”

“并不是非得像你一样冷血无情权欲薰心的人才能担得起。”萧淮道。

“不要瞧不起权欲两个字。”燕王扬唇:“倘若我现如今让你选择,在爵位与她之间只能选择其一,你怎么选?”

萧淮凝眉望着他,眼里有冷光。

“你看,权力就是这样强大,轻轻松松就能让你面临难题。

“而你之所以为难,岂非正是因为割舍不下这权力?”

燕王垂眼睥睨他:“你不值得为一个女人乱了你自己的脚步。她会让你得不偿失。

“有时间还是多学着怎么放下,别的女人会让你知道所谓的儿女情长不过如此,一棵树上吊死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燕王府不需要什么情种,只需要一个面对所有诱惑纠缠都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世子。”

萧淮扬唇哂道:“既如此,你怎么不弄几个女人回来暖床?据我所知,想要自荐枕席的人也不少!”

燕王于幽光里看了他半晌,然后拂拂衣袖站起来:“我不要,那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这些烦恼,而你还远没有我强。

“等你足够强的时候,自然也可以像我一样随心所欲。到时候,将再也不会有人能左右得了你。”

话音落下,身后就传来珠帘哗啦啦的响声。

萧淮静默半晌,猛地将冷茶一口倒入肚里。

他摊开掌心看着那块梅形噤步,将之撑住了额角。

“去个信从王忖,让他从神隼营里挑十个身手利索的过来。”

他说道。

早饭后沈羲便带上戚九去往关押凶犯的地点。

贺兰谆行事甚是稳当,整个一批凶犯就关在顺天府衙门后头小胡同的一座两进院子。

沈羲去到的时候门口一站一蹲两个人,作寻常打扮,但是眼神与身上精壮的肌肉看起来都不是一般人。

看到戚九的时候他们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马车就直接驶进了门,很显然,这两人便是贺兰谆派遣在这里看守的。

等到下了车,廊下又坐着两个人,也是一色的精壮。

过了二道门,内院里又站着四个,皆是神态松散,但目光敏锐行动矫健。

都没有多话,戚九招呼了一声便就人上前来引着她们去了东面锁着的房间。

门一开,模样狼狈的弥香便就出现在眼前。

沈羲只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这会儿轮廓还在。她在戚九搬来的椅上坐下来,问她:“认识我吧?”

弥香惴惴点了点头。

“别怕,你也不一定会死。”沈羲道,“我先问你几句话。韩述华怎么死的?她死前温婵跟她说过些什么?”

弥香咽了口唾液,说道:“姑太太死的时候奴婢不在屋里。不过奴婢倒是听到些话。”

说着她便将所听到的温婵与韩述华争吵内容说了出来。

“后来奴婢听到屋里动静不对,推了门进去,就见老太太手里握着剪刀,刀刃直没进了姑太太胸膛。”

许是有些后怕,她喉头又滚动了一下。

沈羲听完未动。

虽然只有七八分内容,但她也能拼得完整。

有她这个人证,对韩家来说又是个莫大打击了。也就难怪韩顿会那么积极地遣人来求和。

“当年温婵杀张盈的事你知道吗?”沈羲又问。

弥香一抖,看了眼她,又迅速垂头下去。“奴婢不清楚。这种事情,老太太绝不会对外说。”

沈羲也没打算从她口里问出什么。遂道:“韩若矩是怎么死的?他跟温婵感情怎样?”

“老太爷是病故。”她舔了下嘴唇,支吾道:“感情,其实并不十分好。

“老太太并不钟意老太爷,虽然面上过得去,背地里却总嫌弃他粗鲁,但她又从未落过什么大的话柄让子女们看。

“她这辈子,也过得挺谨慎的。也就是改朝换代后,张家灭了,她明显底气足起来了。”

不出意料。

温婵心里全是徐靖,又怎么可能会看得上韩若矩?

她说道:“她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柄?比如说,我想问她件要紧的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逼她开口告诉我?”

弥香望着她,忽然就打了个寒颤。

沈羲扬眉:“怎么了?”

她将下唇咬得发白,看她一眼,垂下眼,再看她一眼,才期期艾艾地道:“是有件事……倘若奴婢说出来,姑娘能保奴婢不死么?”

“那得看得什么事。”

“是关于老太爷病榻上的!”她很快地道,然后人也跟着跪近了些。

“老太爷缠绵病榻的时候,有天夜里老太太与他在房里拌起嘴来。

“然后我因为值夜的缘故,没敢走远,悄悄地在窗上看了看,就见到她往老太爷的汤药里洒了些粉末——大约三四日,老太爷就病故了!”

沈羲眯起眼:“你的意思是,韩若矩是她下毒害死的?”

“也不能这么说!”

弥香道:“那时候老太爷本就快掉气了。就是不那么做,他也拖不了多久。但那粉末确实有疑。当时柳絮也因此获罪,被她另立名目驱逐出去了。”

“柳絮是就是因为这件事出去的?”沈羲凝了眉。

“没错!”弥香道,“就在奴婢看到老太太往汤药里投药末的第二日夜里,老太太就将她打发出去了。

“当时还是大爷出面求情,她才算罢了休。奴婢怀疑,柳絮应该也是看到了,但是被老太太察觉,然而她却一直以为是我背后捣鬼。

“加之她走之后老太太又刻意重用我,越发使她深信不疑。”

第280章 最好竹马

沈羲缓吸了口气,望着前方墙壁。

这么说来,柳絮与弥香的矛盾竟是温婵刻意造成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做,估摸着也是疑心着弥香,之所以不曾灭她们口,自然是跟在身边这么久的人突然死去难免引人怀疑。

而柳絮她们若是互斗起来,但凡死掉谁,都不会有人怀疑到是她背后还有鬼。

那也就是说韩若矩的死确实跟温婵有一定关系,若没有她,他至少还能再拖些时日。

这里想了想,又问了她几句别的,有的有答案,有的没答案,再想想没有别的了,便就起身出了屋。

跨出门槛,朝阳已经洒进院子里来。

前院廊下汉子们坐着的椅子上,竟不知何时已坐了道熟悉背影。

他一袭青衫,十指交合搁在两膝上,望着阳光下一对翩翩飞舞的粉蝶出神。

“贺兰大人。”

沈羲唤他道。

贺兰谆回转头,目光在她眼眸处定了定,直起腰来。

“大人怎么会来?”

她走到他身旁矮凳上坐下来。

“我正好路过办点事,听说你在这里,就进来了。”他波澜不惊说道。

沈羲微顿:“难道大人有事寻我?”

他没有马上做声。而是望见那对粉蝶没入花丛,才将腰靠进椅背,说道:“韩家那边现在什么态度?”

“他们大约想和解。”沈羲理了理裙幅。

“那你的意思呢?”他问道。

“也不是不能和,但要看看我开的条件他们能不能接受。”

贺兰谆点点头,没再就这个话题往下说。

小院墙根下种着一排菊花,这会儿花叶早已凋零。但那对粉蝶还是在枯叶之间嬉戏。

“你和他怎么了?”他忽然道。

沈羲没料他突然提及这个,倒是顿了顿。

贺兰谆扭头看她:“他这几日都在王府。我看你气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沈羲不知道王府的人是不是都善于察言观色。但即便他不是徐靖,她对他也排斥不起来。

她也眯起眼来望着前方,隔了半晌道:“我之前有个谈婚论嫁过的竹马,近日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他反应大得很。”

贺兰谆身子凝住,半晌后又把身子侧转,定眼看起她来:“你跟他说这些?”

“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羲不想提及太多,托腮看着地下,喃喃道。

这么些日子一直憋着,连戚九也不曾说,她心里其实并不舒服。

贺兰谆目光似胶着在她身上,直到她低头看起了脚尖,他才又把身子收回去,缓缓道:“什么样的竹马?”

沈羲幽幽叹气:“除去情人之外,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朋友。”

贺兰谆没有搭腔。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既然不是情人,为什么会谈婚论嫁?”

沈羲沉了沉声,说道:“他对我挺好的,再加上是所有人的祈愿。总而言之,我,还有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件好的事情。”

“就这样?”他凝眸。

“也不全是……”沈羲默半刻,叹气眺望天边,“其实是还有另一件事情促成的。”

贺兰谆抿唇看她。

她说道:“当时因为我一句话的影响,他去做了一件很难办的事情。虽然于他来说是件好事,但是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为我而去做的。”

她曾经跟徐靖说她崇拜骁勇的将军,后来他就真的下营地还挣得了功名。

“但当时我的意思并不是为了让他证明他有多在乎我,而只是觉得他除了祖荫之外,还能做得更好。

“他聪明好学,专注又忠勇,不应该是别人眼里寻常的世家子。

“除去家族所给的头衔之外,他还很应该拥有属于他自己的荣耀,让世人由衷地尊敬他!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战场厮杀不是开玩笑的,当时十来岁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只觉得徐靖可以拥有更多,更光辉的未来。

等到她不断收到他从营地发回的消息,她才后悔,并且一天天地加深着自责。

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怎么跟他的家人交代?

“所幸他后来平安回来了。”她长吐气道,“显然这个时候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求婚。当然,我也并没有再把我的初衷告诉他。”

屋檐下有长久的静默。

沈羲陷入往事里,贺兰谆也像是听入了神。

清风撩起衣袂,随着思绪在飘荡。

“——这件事外人并不知道,因为他后来还是过世了。所以大人也不必深究。”

她没有忘了她还需要隐藏。

她也怕他回头顺藤摸瓜去沈家打听她的婚约,从而怀疑她来历。

她宁愿他把这当成一个故事。

贺兰谆静默了半日,稍稍换了下坐姿。转身却转得生硬,令人几疑姿势保持得太久而生了锈。

清风捎来他的声音:“即使你不说,也许多少年后,他还是会理解你的苦心。”

说完他又看着她:“世间很多这样的婚姻,这也并没有什么好吃味的。”

“可我与他认识的时间太长了。”

她简短的道。

这几日她也在想,有没有可能她也是喜欢过徐靖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但她又很清楚,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她还是会对萧淮有更多的期待。

事实上自徐靖去军营之后,她与他隔了好几年没见,直到她十五岁时他回来,才算是她长大后与他真正相处的一年时光。

他比她大三岁,他去营里的时候她还小,那会儿也确实算得上亲密无间。

后来他回来,她虽然还是会常常见到他,举止却收敛多了。

所以成年后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是那一年。

她想她跟萧淮之间,徐靖只是个引子。

他们人生轨迹不一样。

他或许也曾经受过苦,却无法理解和体会她还魂来到这时代的无助,以及两世之间的落差,以及面临的处境。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忙着活命的赫连女子,所以觉得只要护着她宠着她便已足够。

而她又注定不能够缩着脑袋对大周皇室于赫连人的残忍充耳不闻。

哪怕她和徐靖没有婚约,温婵要对他下手,她也还是会去的。

所以他们的矛盾在于,她的心里不得不装着族人,而处在萧淮的立场,他的心里只能有她。

这固然好,但她却会为难。

————

一更

第281章 也有今日

贺兰谆目光从她被风轻撩起的额发移开,眯眼看向云宵:“所以你们这么快就闹掰了么?”

“也不是……”沈羲烦恼的抚了抚额,她虽然苦恼,但也没想过真的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的。

至少也得他真把婚约解除了,她才死心比较好吧?动过的心,哪里有这么容易能收得回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又问。

沈羲叹气。

她也有骄傲的。

贺兰谆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半晌他忽然道:“也好。”

沈羲抬头。

他淡淡再道:“这样我比较开心。”

沈羲略无语,他们闹掰了他很开心?从前可不觉得他是这么落井下石的人。

但他真的好像高兴起来,背抵进椅背里,勾起的唇角还有玩味的笑:“他也有今日!”

沈羲清嗓子,沉了沉脸:“贺兰大人,我是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

他怎么能这样?

贺兰谆的好心情却丝毫不受她的话影响。

过了半日他敛色,睨着她道:“打小认识又如何?看心爱的人的时候,你的眼神都明显不一样。

“那是崇拜和仰慕。

“一个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也许哪怕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男子,她的眼里也是充满崇拜的。

“他是傻子才会不懂你的心。

“不过他越傻,我就越高兴。”

沈羲微顿,凝眉看他:“贺兰大人怎么会这么了解我?还有大人为什么要针对他?”

他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前方,直到看到那双粉蝶飞出墙头才说道:“我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若没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怎么混?”

至于为什么要针对他,他并没有说。

沈羲收回目光,若有所思望着地下。

正静默着,贺兰谆又掸掸袍子站起身来,走到院中央,停步回头,说道:“我这位掌宫大人听你吐了半天的苦水,怎么也不谢谢我?”

他唇角微扬,眉眼深沉。

沈羲回神,起身道:“当然要谢。”

“既然谢,那就帮我去书塾里教教那帮小姑娘们礼仪吧!我看她们都挺喜欢你,跟我都念叨好多次了。”

……韩顿自韩凝那边传来沈羲回绝登门的消息,也靠进椅背里沉吟起来。

屡次或直接或间接地交手,使得他也对沈家这位二姑娘正视起来,按理说作为绝对赢家,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拒绝登门才是。

毕竟他摆明了要怎么做条件随便她开,但她竟然这样沉得住气,且又未曾将凶犯直接移交官府,这倒令他有些吃不透她了。

是故作姿态?还是在故意施压?

他一个人独坐了半晌,到底还是着人把韩凝叫来:“再去约约,请她这两日有空便在外头吃茶。”

沈羲到底还是与贺兰谆去了书塾。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小姑娘们在她面前都自觉地将最好的仪态展示出来,她又顺势教她们一些道理。

戚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给她们讲《烈女传》。

“珍珠让旺儿送来的消息,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韩凝又遣人来请姑娘明日上海子河边的茶馆吃茶。”

沈羲看完纸笺,便就问道:“旺儿可还曾说什么?”

“没什么了。”

沈羲便沉默起来。

贺兰谆路过瞧见,走过来道:“什么事?”

沈羲抬头,将纸笺递了给他:“韩凝约我出去吃茶。昨日已被我拒过一次了。

“我怀疑他们想刺探我跟徐家坟园的关系——”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朝他看过去,这件事他们皆都心照不宣没有再提,跟他说说还是不妨的。

贺兰谆凝眸。片刻道:“坟园我已经处理过了,他们找不出什么痕迹来。只要你不说,他们不会抓到什么把柄。

“而且眼目下处于不利境地的一方是他们,你完全可以不和解,态度强硬一点。

“我相信,王爷即便是知道了,也会站在你这边。”

沈羲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事发地点重新布置过,她再改称是沈家坟园,加上有他贺兰谆从旁佐证,燕王并不可能会亲自求证。

有燕王出马,韩家总也得让她给扒层皮下来。

但关键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倘若她真是沈家血脉,那她自可以放马开打。

一口气也吃不成个大胖子,如今她投鼠忌器,也就只能以图从韩家要到温婵的命为目的了。

“真跟韩顿撕破脸并没有好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若真盯上我,于我目前来说也头疼。我还是稳打稳扎吧。”

她说道。

贺兰谆没有坚持。他看过来:“我派几个侍卫跟你去?”

“那倒不用。”沈羲摇头,“这件事还是瞒着王爷的,倘若大人的侍卫跟着我去,王爷那里八成也要看出端倪。

“再说韩顿应该不会跟我动这些心眼儿,危险是没有的。——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改日有空,我一定再来。”

她站起来,跟他深施了个礼。

贺兰谆看了眼她,没说什么,送着她到了门口。

门外小胡同立着许多汉子,闲闲散散分布各处,之前倒没察觉,如今看起来,倒是与小院里那几个一样。

想来这些也都是他掌宫大人的亲随了。

上车后的沈羲又回想起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贺兰谆带去的人并不少,粗略算算足有三四十个。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的阵仗才使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以绝对优势控制了局面。

于是这就有些让人不解了,他一个王府掌宫,诚然因为燕王的关系,在大周天下权力不容小觑,但他怎么说头上也还有个燕王。

他是怎么做到在燕王身边还能给自己打造出一批如此忠心且强悍的心腹的?

这件事燕王知不知道?

……韩凝跟沈羲约的是翌日下晌,上晌戚九就留在韩家了。

晌午她回来,把韩家情况说完,便就道:“世子今日又在衙门里呆着,下了衙就回王府去了。”

加上那日到如今,已经有五六日他没曾去过别院了。

沈羲并没有让戚九去关注他的消息,但她总会在她耳边叨叨这些。

她听得烦了就捂着耳朵道:“跟我不相干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吧。

“宋浚还有几日进京?下晌韩凝那边你是不是盯紧了?”

他连别院都不去了,想来也是怕她会跑过去找她吧?

倒不必这么多心了,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

二更。

话说你们对我所说的爆更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这么期待让我有点方啊……

第282章 意外的伤(龙吉xiao仙仙葩+2)

戚九咳嗽着,便就道:“最多三日宋浚便将到府。韩凝那边她只能两个丫鬟,韩顿应该是不打算跟着,因为他今儿下晌会进宫教小皇帝处理政务。”

沈羲听完站起来:“那就出发吧。”

北城这间有名的茶馆位于海子边,这里也是达官贵胄活跃之地。

沈羲到达的时候韩凝已经到了,坐在窗边望着楼下海子湖,面容略显倦色,但仪态仍是无懈可击的。

“凝姑娘。”沈羲打了声招呼,便在她对面坐下。

韩凝展开温婉的笑颜颌了颌首:“你真是准时。我还道你要再慢点儿。”

看了两眼她,她又说道:“你怎么看上去清减了些?”

沈羲也笑道:“近日得了点小风寒,吃了几日斋。”

小二上了茶点,没了人,韩凝便又敛色往沈羲看过来:“姑娘受惊了。”

沈羲知道她指的是那天夜里的事,没有说话。

于是她便又接着道:“听说世子很生气。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女人家一辈子,能找到个知冷知暖的人相伴,是顶了不起的福气。

“但我却不嫉妒你,因为你值得拥有这么好的夫婿。”

韩凝说到这里又笑道:“日后等你进了燕王府,我恐怕就没办法这样跟你吃茶了。”

沈羲道:“那就要看凝姑娘给不给面子。”

“我只有期盼的理儿。”韩凝道,“羲姑娘,我就不兜圈子了,前些日子的事情,我们很抱歉。

“然而我们希望能有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如果能得到个彼此都不伤和气的结局,我们韩家一定会记住姑娘手下留情的恩德。”

说完她看了眼沈羲,又道:“我知道世子皆是因心疼姑娘而出头,就不知道姑娘有什么想法?”

话音落下,伙计便端上来几盘点心,其中一盘是边上插着竹签的小块糯米酥。

沈羲看了眼这签子,说道:“凝姑娘是内宅的小姐,如何会掺和进来这件事?”

韩凝啜了口茶,说道:“不是有句话,叫做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么?我纵然出不得什么力,眼下这当口,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再说了,我毕竟是韩家人,韩家有麻烦,我能安生么?

“——我因想到与姑娘你总算有几分英雄惜英雄的交情,便就自作主张递了帖子给你。”

沈羲闻言笑道:“既是英雄惜英雄,我们还是不要提这些的好。”

“我是真心实意地约姑娘,姑娘何苦回避呢?”

韩凝柔声道:“后果我们韩家是肯定得担的,只不过我也担心咱们到头来会落个两败俱伤。

“这事发地点咱们两边都不好对外说。

“即便是姑娘可以让凶犯改变供词,可终究难以做到完全不遗痕迹。

“俗话说撒下一个谎,就得以无数个谎来弥补。倘若传到有心人耳里,于咱们终究是隐患。”

沈羲慢吞吞剥着核桃仁,像是在沉思。

韩凝也未再多言,只是从旁静静地等待她。

过半晌,沈羲终于道:“我一直对老太太要加害我感到非常不解,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拜访她?”

韩凝听她这么说,目光微闪道:“当然可以。”

“那就好。”沈羲笑着点了点头。

韩凝拿起盘子里竹签,叉了块点心递过来:“就是不知姑娘几时能拔冗光临?”

“不如就明日吧——”

沈羲伸手来接,哪知道韩凝突然而来一个喷嚏,那竹签一沉,指腹立时便传来一阵刺痛!

沈羲立刻将手缩回来!而对面韩凝却已急忙站起,伸手要来捉她的手指:“看我这毛手毛脚的!”

“我没事。”沉下心的沈羲将手放在桌下,面不改色地笑了笑。过了会儿她再把手指伸出来,摊开看了看说道:“戚嬷嬷给我拿帕子来。”

那指腹上牙签所扎的位置,正出现了一小片血迹。虽然只有绿豆大一团,但是那暗红的颜色却十分醒目。

韩凝定睛看了那血迹两眼,随后立即掏出绢子来给她擦拭:“真是对不住了,你看我,怎么弄出这样的事情来?好事都要让我给办砸了。”

她眼里全是歉然,拿着雪白帕子将沈羲的手细细擦拭。

“又不是故意的。”

沈羲倒也没有格外推辞。

……韩顿在宫里带着小皇帝处理当日折子,门下太监便递了封火漆封好的信笺给他。

他展开看了看,随即就凝眉沉吟起来。

小皇帝写完手下朱批,抬头道:“忠王前两日也送来折子,说是想进宫谒见太后。朕该怎么回他?”

韩顿闻言将信笺塞进袖口,想了想说道:“忠王定是听说礼郡王进京,因此也想进京。

“不用理会,只说让他安心将王府管理好,就是对先帝,对朝廷最大的忠诚。再着人送些赏赐去就成了。”

见小皇帝默然不语,他又缓声道:“皇上不必担心皇室宗族,您的两个皇兄弟与您年岁相差无几,他们缺的太多,都成不了气候,您应该适时展现出友爱来。

“倒是朝堂上有许多您的对手,您该把注意力放在眼前人身上。”

小皇帝看了眼他,抿了抿唇,然后继续写。

韩顿望见他袍上金龙,凝眉半刻,忽然道:“世子似乎好久没进宫来陪皇上骑马,皇上想不想他?”

小皇帝眼神放亮,点点头。

韩顿便就笑笑,扭头跟太监道:“请世子驾马至午门外候驾。再把御马牵过去。”

萧淮正在衙门里批军报。

苏言递了打开的一张舆图给他:“这铁矿恰巧在东平营境内。虽然不算大,但据估测,开采出来之后打造几千副精铁兵甲是不成问题的。”

萧淮凝眉望着他手指着的位置,想了想说道:“眼下不缺兵刃,暂时先不动它。”

苏言颌首。

这里又有太监进来:“皇上有请世子入午门侯驾。今儿天好,皇上想骑马了。”

萧淮听完定了片刻,忽然问道:“韩阁老还在宫里?”

太监道:“回世子的话,韩阁老眼下正伴驾。”

萧淮眼里便就滑过丝冷笑,慢吞吞端起杯子咬起片茶叶在齿间,起身拿了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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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第283章 做个交易(龙吉xiao仙仙葩+3)

小皇帝有匹半大的小马驹儿,他学驾马断断续续已有半年,但是因为郑太后不放心,使得他放不开手脚来练习,所以仍然只能在午门内溜达溜达。

萧淮让侍卫带着他溜圈儿的时候,韩顿就走了过来。

“听说世子近日下屯营的次数多,不知道各大营里将士们过得怎么样?”

萧淮懒洋洋眯眼绕着马鞭:“倒没看出来韩阁老对大营将士也感兴趣。”

韩顿望着远处正掉头的小皇帝,说道:“韩某之所以关注大营将士,是因为兵部刚好有个郎中的职缺。”

萧淮看过来。

韩顿也看向他,并将拢着的手改为负向身后:“沈姑娘如今只等嫁入王府成为世子妃。

“但不知世子有没有想过,沈侍郎的长子三子皆在京外,如今沈家只有沈侍郎一人挑大梁。

“沈家若是不起来,世子妃来日腰板能不能挺得直?

“换句话说,沈侍郎纵然还有作为,终归孙辈还年轻。

“倘若中间无人接棒,沈家便须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萧家韩家于文武二字上各有千秋,不知世子有没有意向与韩某作个交易?”

萧淮定望前方未动。

隔半晌才将马鞭丢了给苏言,在树下摆好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韩阁老有什么高见?”

韩顿先接了太监递来的茶,才走到他另一方坐下,说道:“我听说沈家几位公子都正就学,但资质参差不齐。

“沈崇义为此急于回京任职,但遍求门路无果。

“倘若世子能将前些天的事大事化小,甚至是化无,兵部这个郎中的委任令,明日我就能着人送达吏部。”

萧淮没说话。

这个条件倒是挺诱人的。

六部郎中虽只有五品,却不是等闲职位。

沈崇义如今也没到正五品,若能顶上这个缺,那么不但回了京,并且还等于升迁了。

沈若浦有沈崇义为左右手,在朝上自然又更为自如。

抛去不怎么过问朝政的毕太傅不提,韩顿就是文官的头子,燕王府虽然权势滔天,但六部的事情他们能伸手的还当真有限。

他若不点头,这职缺也轻易轮不到沈家头上。

更别说如今沈家成了燕王府的姻亲,而燕王府与韩府的关系又一直尴尴尬尬地。

但是他却不知道沈羲怎么打算的。

那天因为徐靖的事岔开,其实余下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说。

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打算豁出去跟韩家硬搏一把,还是只把矛头对准温婵。

他已经接连七日没见到她了,比起他去沧州的日子都还要长。

而她恐怕是早就不想见他了。

她说要解除婚约。还咬他,推开了他……

“世子意下如何?”韩顿手扶杯子,凝眉望着远处笑得开心的小皇帝。

萧淮抿了口茶,淡淡道:“韩阁老这是觉得我萧淮连给岳家谋个京职都做不到?”

“世子雷霆手段,天下人不服。只不过倘若能相互给个面子,也免得让皇上和王爷操心。你说呢?”

韩顿看过来。

萧淮眯眼看着前方,没说话。

韩顿再看向远处,眉眼间却松快起来。

小皇帝驾着马儿在狂奔,马在跳,他在笑。

沈羲与韩凝呆了一个时辰的样子便就直接回了府。

戚九进了房间便问:“韩凝是不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

沈羲在铜盆里细细地洗着手道。

她还是把韩凝此行给估浅了,她以为韩顿此计只是为刺探她去徐家坟园的动机,以至于怀疑她是不是徐家后人,没想到他们竟直接下手印证。

想知道她是不是徐家后人,哪里需要暗杀什么的?小小地让她破点皮,便神不知鬼不觉有了答案。

倘若她答应去韩家赴约,想必扎进她手指的就是绣花针了。

好在她有准备,看到那竹牙签的时候她就留了心,一般那样档次的茶馆用具都是讲究的,虽然用竹签的也有,但在那个时候面对的又是韩家的人,她就不能不小心了。

自打与温婵交手开始,她就防着这日,所以但凡出门戚九都会拿点动物血装在她腕上金镯里。

动物血颜色比赫连人的血要深得多,与异族通婚后代的血色相似,所以只要不是特别要紧的状况,基本可以蒙混过关。

刚才她收手那刹那,镯子机关打开,血便涂在伤口上了。

“我让你找的大夫,可曾有眉目了?”她擦了手问道。

这次算是过了关,但下次却不定这么好运气了。

又或者伤口更大。她不能不早做准备。

戚九道:“我找的人说南城门内有条小胡同,住着挺多三教九流的人,有人在那里见过个叫做柳倚江的人,曾经将一个被打断了腿的乞丐治好了。

“我听着描述倒有些像是从前宫里的武太医。但是去过两回,却并没有找到这人踪迹。”

沈羲听闻,说道:“这信息可靠吗?会不会引来凌云阁的人注意?”

“不会。”戚九道,“想对付赫连人的只有朝廷,老百姓们,尤其三教九流里的人才不会管你什么人,他们的血统早就不知混了多少遍。

“再说我好歹在京郊混了这么多年,总还识得几个靠谱的人。就是找这个人还得看缘份。”

沈羲点点头:“如果能确定是秦宫太医,那等等也无妨。”

韩顿出宫回了府,便直接去了韩凝院子。

在廊下找到正在绣花的她:“那帕子呢?”

韩凝随即将沾了沈羲“血”的帕子从屋里拿出来:“这倒是我亲眼所见。应该无假了。”

韩顿拿着帕子到光亮下细看,只见那血色深凝,果然与异族通婚后人的血色无异。

他知道大秦贵族都是不与外族通婚的,这么说来,她当真跟徐家没有关系?

“现在是不是确定要与他们争取私了了?”韩凝这时候问道。

他扭头看了眼她,说道:“收到你的消息我就跟萧淮摊了牌。如果我是他,我会答应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没事也多去老太太那里呆呆,她疼你,你看看能不能把她跟沈羲之间的恩怨给弄清楚?”

韩凝凝眉:“我想起来之前沈羲曾让敏姐儿带过一句话给老太太,大意是老太太曾经杀过什么人,而这个人如今来索命了。

“联系起这前后一切,我倒觉得沈羲很可能就是那个来索命的人,而老太太很可能当年杀的就是她!”

第284章 很开心吧?(龙吉xiao仙仙葩+4)

韩顿明显不信:“沈羲眼下才不过十五六岁,老太太怎么会杀到她头上?”

韩凝也百思不得其解。

很显然说沈羲是来索命的“鬼”,很荒唐。她也不会信。

但是两个人又同时沉默下来。

除去这个解释,又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对了。”她忽又道,“沈羲今儿提出想见见老太太。”

韩顿沉吟:“什么时候来?”

“她说明日。”

韩顿再想了想,便说道:“也好。”

萧淮自宫里出来,围着城池转了两圈,最后还是直接到了鹿儿胡同别院。

院里四处跟他走时一样,一点多余的痕迹也没有。

“她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打开案上香炉盖,点了颗香投进去。

“都在府里,只今儿下晌与韩凝约着在外吃了回茶。”苏言道。

默了半刻,他又还是说道:“昨日去了趟关押凶犯的地方,然后贺兰谆到来,便随他去了书塾授了会课。但是并没有呆多久。”

萧淮撑手在案上,仿若定在那里。

隔半晌他转过头,声音闷闷地:“那她是不是很开心啊?”

苏言看了眼他,也闷声道:“反正,没听说拌嘴什么的。”

萧淮咬着唇角瞪他,瞪完后扭身在案上坐下来。

窗外黑乎乎的,夜色特别静。

他支肘在膝上,忽然抬手抚了抚头,说道:“你去问问,韩顿提出条件想和解,她答不答应?”

苏言看了眼他,颌首称是,出去了。

沈羲正吃着晚饭,出到外厅听苏言把话说完,她也静默了一阵。

苏言道:“姑娘如若悬而难决,不如去跟世子商议商议?马车就在外头,上车便是。”

沈羲岂会不知他的意思。

但她深吸了口气,还是道:“不用了,我明日去韩家,剩下的到时再说吧。”

韩顿提出的条件确实诱人,但在她没见过温婵之前,她还不能答应。

至于去见他……她还没想好呢。

苏言把原话带回来给萧淮,萧淮静坐良久之后哦了一声,便也没有了下文。

翌日早饭后,沈羲便着珍珠备了几色补品,拿着到了韩家。

她这里前脚进了韩家大门,萧淮后脚就自别院里往胡同那头去了。

别院离韩府也不过两里路,他带着侍卫慢吞吞走过去,那边厢沈羲也才刚进内院。

韩顿刚听完管家禀报,这里又接到了萧淮到府的消息,他眉头一动,便就在庑廊下等候起来。

他们俩不和的事情当然不会让外人知道,韩顿这里也只当他们是约好了的。

“世子好兴致。”他在门下道。

“听说韩阁老在府,特地来寻阁老下几盘棋消遣消遣。”萧淮拂了拂袖口说道。

带着戚九随同韩凝前往安荣堂的沈羲却并不知道萧淮也来了。

进了院子,她看了看四面把守着的护卫,便就朝戚九看了眼。

戚九点头,留下珍珠元贝,不动声色与她到了温婵房门口。

这是事后沈羲与温婵头次相见,韩顿既还不知究竟,则必然会派人暗中窥视,戚九的作用就是替她暗中排查藏在她们说话处的暗哨。

温婵这里也并不知沈羲要来,直到听见门口韩凝的声音传过来,她才惊问道:“谁来了?”

“沈姑娘来了。”青霞也是带着惊色跟她禀报。

温婵肝胆俱裂!

人也禁不住往床里头缩!

一双眼紧盯着帘栊,果然转瞬就走进来几个人,当先的是韩凝,随后便就是带着个嬷嬷进来的沈羲。

“老太太,沈姑娘来看您老人家。”韩凝走到床边温声道。

温婵死瞪着笑微微走过来的沈羲,咬牙道:“你来做什么!”

沈羲遗憾地看向韩凝:“老太太好像情绪有些激动。”

韩凝歉意地看了眼她,然后又弯腰与温婵道:“老太太,姑娘就是来和您说说话的。”

温婵未曾言语。她知道沈羲是来做什么的!

“我可不可以单独跟她呆会儿?”沈羲笑问韩凝。

韩凝也知道她就算留在这里,也是听不到什么来。遂笑道:“岂有不从之理?”

又回头跟温婵道:“难得姑娘不计前嫌登门看望,老太太有什么话,就跟姑娘说清楚吧。

“我去厨下着人备宴,姑娘今儿就留下来用饭。”

沈羲听到这句不计其嫌时笑了下。她可没打算入她的套,不过犯不着分辩什么。

至于留她下来用饭,显然他们是打算等她走出屋便要与她商谈这善后的事了。

也好。

温婵听说韩凝要撤,却是愈发激动起来!

但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韩凝却已经微笑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并深深看了眼她,然后出去了。

到了这地步,都是温婵自己作出来的。

她虽然是被她带大的孙女,可是终究作为祖母的她也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当她不顾儿孙家族,执意做出那些事情,也就是在逼着他们这些儿女孙辈与她对立。

没有办法,也许人都是自私的,她也做不到为了庇护一个作恶多端的祖母,而不顾自己家人处境的地步。

在这点上,她与韩顿立场相同。

房门被掩上,戚九往屋里四处走了走,到了后窗把窗门推开,门外两个护卫立时缩着脖子远去。

她又抬头往屋顶看了看,拿起桌上一颗核桃弹了上去!屋顶上安安静静,大白天的显然也不会有人。

等她将屋里四处如此清查过一番,温婵双唇已经紧抿了起来!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抱紧被褥望着沈羲。

沈羲在她床沿坐下来,不说话,只近距离打量她的脸。“我来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很清楚么?温婵,我们清算旧帐的时候到了。”

她与她相隔不过两尺,她脸上的皱纹清晰易见。一道让人能见的还有她眼里的恐惧。

“大半年没见,你都老成这样了。”沈羲道。

“虽然我也会老,但是我老的时候肯定没有你眼里这股恶毒劲儿。

“人说相由心生,你看看你,这些日子比起之前来更丑了。

“明明不走这条路也可以有很光明的未来,可你现在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温婵被刺激得面目狰狞,她怒道:“你少拿这副胜利者的姿态来奚落我!”

“可我本来就胜利了。”

沈羲平静地望着她:“你应该也没有想到老天爷还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再来夺回你的命。

“这就叫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阿婵,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瘾吗?”

第285章 你的同谋(龙吉xiao仙仙葩+5)

温婵表情扭曲,虽然竭力克制着,但面肌也仍然颤抖起来。

“我不相信天理昭昭!

“如果有天理,那么我便不会被继母幼弟所欺负!便不会在受过那么多苦之后,连渴望着一个钟意的归宿也得不到!

“更不会让什么都拥着的你,还能够再来剥夺我剩余的岁月!——你的确是赢了,走了个徐靖,又来了个萧淮,可是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拥有他们的专情?就因为你打小被宠惯了吗?”

她在讥嘲,松垮的五官下隐约还有当年的影子。

“其实想想,如果你当时能把徐靖让给我,我根本就不会那么做。偏偏你什么都要占尽!

“你为什么不把他让给我?

“——当然,就算我不杀你,你也肯定活不了,但是我若得到他,我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你又怎么能怪我!”

沈羲静默片刻,说道:“你真是执迷不悟。就算我让给你,他也不会娶你。后来事实不是都证明了吗?

“不管我是不是够资格拥有他们的钟爱,可是我至少没辜负他们。

“如果徐靖喜欢的是你,根本不必我让,你们也会在一起。

“至于我拥有的比你多——你也只好归纳为这就是命了。

“下辈子你少做些坏事多积点德,死了之后好好投胎,说不定也什么都会有的。”

说到这里她目光又落在她脸上:“不说这些了。把你当年的同谋说出来,我就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若说出来你就会杀了我?”温婵咬牙怒道。

“你不说难道就不用死了么?”

沈羲道:“我要是猜得没错,当年你是暗中勾结了韩若矩杀的我。

“当年那么多杀手,一来你不可能找得到这些人,二来他们要在得手之后迅速撤走也是个问题。

“而韩家父子当时在五城兵马司任指挥使,韩若矩可以放凶手出入城门。

“但是一个韩若矩,绝不可能做到不留一点痕迹。

“而且,我能够想到的,我父亲和哥哥必然也能想到。

“他们或许不能肯定是你亲手杀的我,至少也会从凶手能够快速撤退怀疑到五城兵马司。

“说说吧,给你善后的这人是谁?”

温婵面肌颤抖半晌,冷笑道:“既然怎么着我都会死,那我为什么要说?”

“不一样。”沈羲道,“你说了至少会死得好看点。比如说,弥香在我手上。”

“那又怎样?!”温婵怒视她,“你就是把她交给宋浚,韩顿也有办法摆平!”

“我知道。”沈羲扬唇,“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她亲眼见过你往韩若矩的汤药里下毒,韩述华是宋家的人,韩顿或许不关心。

“可是韩若矩可是韩顿的亲祖父,韩建彰的亲生父亲,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说他们会怎么对你?”

温婵脸色倏地发白!

沈羲看到她这模样,随即笑起来。

本来她还不确定弥香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现如今却已能确定了。

“听说死了也不过几年?开棺之后看看骨头应还是能辩出来是不是中毒死的。你说是不是?”

她扬唇:“说真的,就算是你没投毒,就照你这股杀亲生女儿的狠劲,我只要提醒韩顿两句,他们都会怀疑是不是你掐死的。

“打从韩述华死在你手上开始,你的品行就不能让人信服了——”

“别说了!”

温婵惊叫起来!

她不必听她往下说也知道这件事经她挑拨之后她会面临什么境况,更何况还有被她挑起的柳絮和弥香作证!

“弥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行事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了。她说柳絮也是因为察觉了你而被你发落。

“但是我还是不太相信,因为如果你真怀疑了她们,那么一定不会留活口。

“所以柳絮应该是听到你跟韩若矩说什么了,而你才将她从重发落了出去。

“那就从这件事开始说起吧,你为什么恨不得韩若矩快些死?”

她始终平静,仿佛并没有什么能再激起她的怒恨。

温婵咽了口唾液,整个人垮下来。

“他知道我喜欢徐靖,始终介意着。

“我侍候他病榻的时候,他又提起这事来,都几十年了!我忍无可忍与他顶起来。

“他又提到了当年的事,我实在瞧着他厌恶,也怕他说漏嘴,所以每日里就往他的汤药里添些东西。”

“所以,韩若矩的确是你的同谋。”沈羲睨着她,“你这种毒妇,还真是活该凌迟!”

温婵盯着她,冷哼道:“我是毒妇,你不毒?你不毒那你还来各种胁迫我?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凶犯全都在你手上,你就是杀了我,韩家也不能说你做的不对。不是吗?”

她掀被下了地,赤脚站在地下,站姿使她终于在坐着的沈羲面前找到一点底气。

“韩顿没有你想象的无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谋杀你成功吗?是因为我懂得忍辱负重!

“我能忍,你在我面前的骄傲,优越,我什么都能忍!

“我有不择手段只为达到目的的决心,所以你根本看不出来在你面前那么卑微的我居然也有胆子敢杀你!

“你以为我甘于仰你们张家的鼻息过活,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偏不!

“韩顿从小我也是这么教他的,我教他想成功就必须能吃得了苦!

“要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坐上这位置?

“凶犯全在你手上又怎样?依旧改不了我是他祖母的事实!你杀了我,来日他一样会把屠刀对向你!”

“可是坐在他这样的位置,一切的选择都是有前提的。”

沈羲坐着没动,看着她:“你在他心中是不是重于一切,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也很清楚。

“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舍弃不了的,这就跟你一样。

“我要你的命,是要让你的亲孙子孙女,亲手将你的命送出来给我,而不是我找你来取。”

温婵瞪着她,扶着桌子的手臂软下来。

沈羲的话一针见血,一下戳破了她那层脆弱不堪的护障。

韩顿是首辅,他不仅仅是他的孙子!

这个世界权力越大有时候越难以随心所欲,除非是一手掌控了所有,她和她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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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更。

小妖精们~知道我对你们的爱了吧?

今儿没有了哈~

第286章 是谁伤我

“我听说你肩背上的伤口一到天冷就会犯疼。现在还疼吗?”

她默然间,沈羲又说道。

她神色微凛。

“那么严重的伤,差点就让你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你就那么甘心让这人逍遥法外?”

沈羲敛色,站起来:“回想下,当时你杀了我,正准备让人浅浅地给你背后来一刀,以图蒙混过关。

“但这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又或者本来就是与你约好作假的这个人,突然之间往你背上猛插了几刀。

“那种震惊和痛苦,你还记得吗?”

沈羲语气缓慢,走到她身边,抓住她后领往后一扯,只见那松驰的后肩下,几道凸起的刀疤赫然露了出来。

“从这刀伤来看,可见这个人下手是相当重的了。他下手这么重,是想杀你灭口,还是别的原因?”

温婵从她手下挣脱站起,紧抿着唇望着地下。

沈羲接着道:“你处心积虑地杀了我,当然不可能自愿冒险负下这么深的伤。

“所以这伤,一定是出乎你意料留下的。那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向你下这么重的手?那是你的人,还是你不认识的人?

“说出来,不然我立刻将你投毒给韩若矩的事告诉韩顿!”

她目光冷凝地落在温婵脸上。

经由她的话,温婵也仿佛回到了那个凌晨,瞬间打了个激灵!

“我不知道伤我的是谁!”

“还耍花样?”沈羲挑起了尾音。

“我是真不知道!”温婵倏地抬头看向她,“你以为倘若我知道,会不曾在张家露出破绽吗?

“从小胡同回去我就昏迷了三天三夜,但是我分明回到府里还曾经清醒过来!

“而我在服完药之后我就昏睡过去了,事后我才知道我服的药里掺了安神的药物!

“而后来身边丫鬟们告诉我,在我昏迷的时候老爷曾经来问过我许多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怀疑我,但是我知道那药里的安神药是他们故意放的!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来套我的话!

“所幸我在昏睡中只记得挥向我的大刀和那人凌厉的目光!

“我一心只想杀你,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杀我!

“他们说我在睡梦中只顾惊慌地大叫,后来老爷太太就没再问了。等我醒过来,太太还每日来看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得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隐藏的这么好!”

她咬牙切齿地,双手也在颤抖,看得出来当时的恐惧还留存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沈羲眯了眼,“你是说这个人不是与你们合伙的?”

“不是!”温婵目光也凌厉起来,“没错,韩若矩是我拉来的帮手。

“在一次官宴上,我偶然知道他倾慕我,本来我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但是后来徐靖跟你订婚的事刺激到我。

“我开始计划,布署,然后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杀手,也因为没有渠道,正好那个时候他又在我身边转悠,我就想到了他。

“韩家父子都行武,他又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不管怎么说,我雇的杀手都得经由城门出入,而把守城门的又是五城营的人,寻他最合适。

“我们的计划是杀了你,然后他再伤我两刀,我连你都瞒了过去,带着这身伤回去瞒瞒张家应该不在话下。

“反正只要我嫁给了徐靖,成了安国公世子夫人,张家找不到凶手作证,也没有办法指证我。而我只需要避开他们就好了。

“他们也不可能因为疑心而来暗杀我,因为等我成了徐家人,我无缘无故死了,徐家又怎可能罢休?

“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要一辈子瞒过张家,我只图能瞒过一年半载地,等我顺利得到了徐靖就好了。

“然而没想到——”

说到这里她面肌一阵颤抖,干枯的五指在桌上蜷曲起来!

“没想到你虽然因为这身伤而洗去了嫌疑,但却并没有如愿嫁进徐家,是吗?”

沈羲望着她,凝眉道:“徐靖不肯要你,我知道,但你又是怎么嫁给韩若矩的?”

“徐靖根本不曾给我任何机会,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他就是不上当,我还有什么选择?!”

她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凄厉。

“我醒了之后徐靖来看过我几次,每句话都是来问我的口供。我也怕纠缠得他紧了他和老爷都会怀疑我,只好算数。

“而我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也算是破了相。不嫁给韩家这样的人家还能嫁什么好人家?

“何况当时老爷太太还曾经疑心过我,他们怎么可能会许我高嫁?!”

说到这里她眼里又有了怨毒之意。

沈羲扬眉,再问:“那你出事的时候韩若矩在哪里?”

“他还没来得及出来冲我动手的时候,凶手就已经下手了。”

温婵道:“他自然是立马撤了!难道还等着留下来作为把柄让张家发觉吗?”

韩若矩若是在现场被杀,又或是受点伤什么的,绝对会被张家盯上。从而顺藤摸瓜摸到她这里,而她自然得败露。

沈羲略想,又道:“你们当时多少人?”

“加上韩若矩,一共十八个!

“我不可能不找个人在旁边帮我,否则的话那杀手们又杀我夺财怎么办?在我付完他们钱之后他们顺利走人。现场就只留下我和他了。

“我至今为止也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对我下手,他是蒙着面的,可见是不想让人知道,更能证明他不是为你报仇而来。

“而他掐准了那当口出手,则一定是从旁围观了整个过程。

“他不杀韩若矩,也不曾动他,则说明他也不愿意暴露出来我的计划。

“更甚至,在有些我担心会露马脚的地方上,他也帮我抹去了,比如说我现场的脚印,你脖子上的伤口——

“我用簪子在你脖子上的留下的血洞,后来张煜到来之后却变成了刀尖扎伤,完全让人辩不出来原来的创伤!

“也难怪你会觉得他是我的同谋。

“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分明就是他在帮我。使得整件事看起来我就是无辜的!”

温婵说到这里眉眼之间竟露出一丝得意。

第287章 他的动机

沈羲坐着没动。

光凭她和韩若矩,的确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可这人既然不是他们找来的同伙,那么他又会是谁?

他为什么要自主替她善后?

“成亲王家的劫案又是怎么回事?”她说道。

“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温婵目露讥讽,“成亲王家这案子,也在不久后就破了,凶手全部已处死。

“但是我总觉得,伤我的这个人却并没有死。

“因为我虽然没有看到他面容,但他的眼神我却记得,太锐利了,一个有着那样锐利目光的人,他不会是个容易屈服的人,更不会是个那么容易死掉的人。”

沈羲听完隐静默片刻,说道:“那你就没想过去查查这人么?你就不想报仇?”

“我怎么查?”温婵道,“从前没有能力,后来有能力了,朝中局势一片溃烂。

“此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定然实力不低。

“他若不是朝中重臣,定然也会有着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再者他虽然伤了我,但总的来说却帮了我。

“要不然我嫁不成徐靖,到头来还是会被张家发觉你死在我手上,我也逃不过一死,又上哪里拥有这几十年的富贵荣耀?

“说到底,我还得谢他!

“我猜他定然是早就知道我有这样的计划,而只等着在最后关头助我一臂之力摆脱嫌疑。

“而这么看起来,你的死是必然的,就算我不杀你,这个人也一定会杀你!

“只不过他刚好得知我有这么个计划,所以顺水推舟了!”

沈羲自静默中回神,瞥了她一眼。

话到此处,基本上清楚了,可她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这人替她善后,而且还是在熟知她阴谋的情况下行事的,那肯定是熟悉她的人。

而熟悉她的人,除去韩若矩这类倾慕她的,必然与张家也有些瓜葛!毕竟她的人脉绝大部分都是以张家为依托……

能够替温婵收拾掉这么大座烂摊子的肯定不寻常,何况他后来还策划了成亲王府一案。

但他的目的为什么会是她呢?他为什么要杀她?

她并没有什么仇家,张家更没有——就是有,也绝没有得罪过这么冷硬的对手。

事实上,张家与所有王公贵族关系都极好,不然的话她也不可能在京师横着走。

“你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说道,“成亲王那案子之后,朝中还有没有发生类似的事件?”

韩家后园的敞轩里,棋局已经对羿了两盘。

“没想到世子武艺超群,棋艺也如此超群。”韩顿微凝眉望着棋局,慢条斯理地拈着子。

“出众谈不上,不过行军打仗惯了,惯于守成而已。”萧淮屈膝坐在席上,也不紧不慢地回应。

“哪像韩阁老,运帱帏幄,指点江山,凭指间笔墨就能叱咤天下。

“我父王还常敦促我,要多跟韩阁老学学为官之道。”

韩顿扬唇:“世子于朝堂之中游刃有余,何须跟韩某学?

“世子不止杀伐果断,且还对沈姑娘一往情深,我记得世子与姑娘赐婚下来也不过几个月,但看上去二位倒像是认识很久的样子。”

听到才赐婚几个月的萧淮指尖微顿,他落了颗子在他跟前,睃了眼他说道:“几个月已经不短。韩阁老莫非是在怀疑小弟的魅力?”

韩顿被呛,倒也不以为意,笑着让人上来添茶。

一抬头见有丫鬟在门下打手势,他遂与萧淮打了声招呼,到了外头。

韩凝在树荫下等他,说道:“屋里藏的人全被沈羲发现了,至今为止听不到任何讯息。”

韩顿拢手凝眉,想了想便跟她摆了摆手:“那就不要费神了。

“她如此郑重,必定是见过面之后就会有决择。

“萧淮这一来,我们只能图息事宁人。宋家人明后日就将到京,今日他们俩都在,须得趁此机会拿下主张来。”

韩凝点点头,转身去了。

安荣堂这边,沈羲正在等着温婵的回答。

天光将白发的她照得更加憔悴,像窗外飘零的叶子。

“我没有再见过他。”她说道,“那件事之后这人便如石沉大海。

“当然也有可能就在我身边而我并不认识他。

“而后来朝中出的事情多了,永定十三年,驻守在云南的徐靖查出云南知府段幽不轨,段幽同年获罪死亡。

“永定十五年徐靖在云南因病过世。

“永定十六年山西大乱,永定二十四年皇帝驾崩。

“但却没有一件事情跟那天凌晨以及与成亲王府的案件类似。

“成亲王的案子虽然后来证实凶犯动机确有其事,但看起来更像是为了给你的死划上个句号。”

温婵说到这里,将目光灼灼地投过来。

沈羲听完眉头并未舒开。

她所有的话都只证明一件事,这个人的确拥有足够的本事。而且,他的目也的确是让她死。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她说道。

“这不就正是你的父母亲和哥哥所正疑惑的?”温婵冷笑着,“也是我所疑惑的。他本来完全可以杀了我灭口,却并没有这么做。

“我猜想,他当时不杀我很有可能也是给自己留后路。

“倘若我也死了,张家便能断定凶手另有其人,必然追逐不放。那这案子也永远结不了。

“可是我没死,那至少我这个元凶还在,他又抹去了所有证据,令得真相扑朔迷离。

“张家撒手便罢了,真若是不撒手,他也能揪出我来认罪。

“后来张家的确没有撒手。但是我没想到他居然没向我动手,而是冲成亲王府下手制造了那起谋杀案——”

说到这里,她的眼里也有惊疑。

沈羲凝眉:“这没有道理,如果他只是为了杀我,伤你又是为脱罪,那他完全没有必要露面。”

事实上,当时她已经死在温婵手下,也就等于是说温婵替他达到了目的。他还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跑出来?围观不就成了吗?

所以,他帮温婵,并且不杀她,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

以及成亲王府的案子,真的只是为了帮她掩饰罪行吗?

那这人得与她有多深的瓜葛!

温婵自己也不可能猜不出来。

沈羲撩眼看她,然后沉了口气,站起来,招呼戚九出门。

第288章 他也来了

温婵微惊:“你要走?”

她说道:“你舍不得我?”

温婵厉声道:“那你要把我怎么样?!”

沈羲定望她半晌,说道:“我对杀人其实没有兴趣,也很乐意留着你慢慢地磨,但你还是必须死。

“只有杀了你,我才算对张盈有个交待。”

温婵在身后凄厉地喊:“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世说出来吗?!”

沈羲回望她,缓缓道:“说出来又怎样呢?凭你现如今的状况,你所做的那些疯狂的事情,还会有人相信你么?

“只要我把弥香往外一推,让她把你怎么投毒,怎么因为指使自己的亲生女儿买凶谋杀我,然后又亲手将她灭口的事情说出来,这世上都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你。

“他们都会认为你谋杀我不成,然后造谣诽谤我。

“而后你的境况会更惨,因为韩顿会更恨你搅了他的局。”

沈羲说完这句,便就转身走了出来。

“张盈!——”

温婵在后头嘶喊,脸色泛白瘫坐在椅上。

门外阳光正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

沈羲望着树顶,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

她不知道当年的神秘杀手是谁?他为什么要做下这一切?而如今他去哪儿了?

倘若他死了,那她岂不是再也找不出真相?

而倘若他没死,他现如今又该在哪里?

对面庑廊下与婆子们说话的韩凝看到她,随即迎上来。

“说完了?”她笑着拉起她的手,又越过她看向门内。

温婵已经被青霞扶着上了榻,虽是脸色有些白,但却周身完好。

韩凝便也就收回目光,与沈羲笑道:“世子这会儿正与我大哥在水榭里吃茶,眼下天色还早,我们也先去坐坐吧?”

沈羲听见萧淮也在,心下猛荡了荡,望着韩凝竟一时未曾说上话来。

他怎么来了……

“姑娘?”韩凝端详着她神色。

她回神,透过斑驳阳光看她。

不管怎么说她和萧淮闹矛盾的事还无人知道,不管他为什么会来,眼下她总没有把这矛盾摆给韩家人看的道理。

她沉了沉心神,笑道:“凝姑娘盛情,我又焉有不从之理。”

韩凝微笑,引着她往后花园去。

很快到了湖畔,远远地就见有好些紫衣侍卫立在外头,见到沈羲来,一个个肃颜正姿,躬身行礼。

以往也不见他们这么郑重,今日这是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呢?

沈羲强自镇定,与同样也打量过来的韩凝进了门。

这一进门,就见到了坐在客首的那个人。

屋里摆着四张矮条桌,韩顿作为主人坐在北面,西面南面皆是空着的,想来是留给她与韩凝,而东面尊位上则坐着萧淮。

几天没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谨精致,即便坐于当朝首辅身畔,也另显一番气宇轩昂。

而他目光打从她露面起就投了过来,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就滑了开去,但这一瞬之间的炽热也让她立时生出些意乱。

她只得远远冲他们致了致意,然后便就在韩凝引导下坐在了西面。

萧淮手里捏着杯子,面色沉静,余光里满是她。

等到韩凝也落了座,韩顿这里便微笑往沈羲看过来:“姑娘真乃稀客,与我们老太太谈的还愉快么?”

沈羲端凝地道:“跟老夫人以及韩阁老,凝姑娘谈话都是极愉快的事情。”

她尽量控制着不往对面那人看去,但却总觉得那边有热源投射过来。

韩顿笑了笑,扬唇击了击掌,接而便就有成队的侍女便就端着点心汤水什么的进了来。

“难得世子与沈姑娘同时登门,韩某备感荣幸,现下且吃吃茶叙叙话,回头还有正宴,请二位不必客气。”

他伸手作了个请势。

萧淮没吭声,看到已经呈到桌上来,并且已经被侍官打开的一盅羊乳羹,他随即抬眼往对面看去,果然沈羲正在望着那羊乳羹出神。

“我不喜欢羊膻味。撤了吧。”他直接道。

沈羲闻声抬头,目光恰与他对上。

不喜欢羊膻味的人是她,他每次吃涮羊肉吃的都不要太开心。

韩家今日分明走的正式,端上来的羹汤,她若不动的话未免太失礼。现在他让撤了……

她抿唇看他,他也幽幽地看过来。

眉眼之间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紧紧克制。

这里发了话,侍官就立刻将乳羹放回了食盒。

韩家管事也极有眼色,见状连忙将台上所有乳羹全撤了下来,着人换上别的汤。

既然他燕王世子不喜欢羊膻味,那当然这屋里便不能有这羊乳的味道。

韩顿坐在主位看得他们眉来眼去,扬起的长眉下目光微凝,茶端起来也停在勾起的唇边。

韩凝未曾吭声,却也默默看在眼里。

这里重新另上了份点心,韩顿就和颜悦色地望着沈羲说起来:“我们老太太年迈昏馈,难免有些神智不清。

“以往倘若有开罪姑娘之处,韩某还希望姑娘能看在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份上,给韩某一个赔罪的机会。”

沈羲看他入了正题,想了想,遂也道:“韩阁老说笑,以阁老之尊,沈羲又岂当得起这声赔罪?”

韩顿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初四夜里的事,让姑娘受惊了。”

沈羲略沉气,将目光从茶杯上抬起来,说道:“阁老是个爽快人,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没有回避之理。

“老太太当夜买下十六名杀手意图谋杀我,我当时稍有不慎今日便不可能坐在此处。

“整个布局老太太计划得近乎完美,令我都不能不佩服。

“今日我虽还有命在,却非因老太太手下留情,而是我自身命不该绝。

“所以依阁老之见,不知我该如何接受阁老的赔罪?”

韩顿是第一次与沈羲交锋,见她不卑不亢地,倒不由回想起校场上的她来。

他沉吟道:“那以姑娘之见,又当如何?”

沈羲道:“小女子至今害怕得很,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不能严惩凶手,恐怕我此生都寝食难安。

“阁老若是有什么好法子,让我能从此彻底落个安心,我倒是很愿意洗耳恭听。”

第289章 她想要的

韩顿若有所思点点头,看了眼萧淮道:“不瞒姑娘说,昨日韩某曾与世子就此事聊过几句,韩某愿以兵部郎中职缺与姑娘交换所有凶犯。

“姑娘今儿也在,韩顿正好当面听听姑娘的意见。”

沈羲笑了笑,没有说话。

韩顿扬眉:“姑娘若是嫌不够,礼部也还有个职缺,韩某同样可以拨给令叔沈崇光。”

他虽然还是第二次见她,但她话里这股甚有主见的利落、断劲儿却是又令他刮目相看。

坦白说,换成他是她,他也绝不会放过凶手,但她若是坚持不让步,却于他却十分不利。

沈羲微微凝神,说道:“不够。”

说着她看向韩顿,再道:“倘若阁老真有诚意想拿私下和解拿回凶犯,那除去您给的这些之外,必然还得有个重要的前提,就是老夫人必须偿命!

“若是做不到这点,阁老即便是答应将我祖父拉进内阁,也不可能使我让步。”

温婵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她知道她是张盈,虽然说暂且不怕,可终归要防着她再以此出什么夭蛾子。

再说她见过徐靖,她也知道贺兰谆长得与徐靖一样,先别说她早就打着要离间她和萧淮的主意,很可能借机再生事。

就是不提这个,只说眼下贺兰谆还是在燕王跟前替她瞒着这件事的,倘若让她温婵给抖落出来,不但她倒霉,贺兰谆也定会被牵连!

所以和解的关键就在于韩顿能不能亲手将温婵的命交出来。

“姑娘的条件,会不会太苛刻了点?”

韩顿敛去笑色,面上端凝起来。

事到如今,对温婵他倒并没有什么不忍心的,她惹出来的事,已足够她死好几次。

但她到底是他韩顿的祖母,即便她有罪,她该死,他可以舍弃她,冷待她,又怎能容旁人随随便便夺她的命?

自己的祖母被人夺了命,他这面上也不是那么好看。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长房长孙,温婵若死了,他便是承重孙,承重孙需得丁忧,这两年多功夫下来,他得耽误多少事?

沈羲笑一笑,未曾往下说。

韩顿看向萧淮。

神色早已清冷的萧淮抚了抚杯才开口:“韩阁老这话未免让人难以信服。

“倘若阁老觉得苛刻,那么是否改日我也能着人将府上哪位女眷也诱骗出去杀一杀?

“这是要命的事情,阁老该不会觉得我燕王府的人命忒不值钱?”

“世子,”韩顿将左肘搁上桌案,说道:“韩某身为老太太的孙儿,就算是拼了这身官不做,也不可能答应姑娘这样的要求。

“事实上,我相信无论是姑娘还是世子,换成是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也不可能这样做。”

“韩阁老,咱们不是做生意,两军交战,战败的一方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要么降,要么接着打。

“阁老若是不接受条件,咱们大可以直接走官府凭皇上裁决。”

萧淮右掌扣在杯口上,挺直的腰背表明了态度。

既然她让温婵死,那看来她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虽然韩顿不会轻易在这个时候放弃官位在意料之中,要温婵的命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可一个几乎完全处于败势的他能有什么选择?

她要她的命,他就给她弄过来。

沈羲听着他们说话,未动声色。

她当然也意料到她会碰钉子。

本来她可以着戚九暗中取了温婵的命了事。

但是大理寺不是白设的,暗杀若真有那么容易不留痕迹,那也就不用什么三司合审了。

眼下摆明了沈羲与温婵互为仇家,她这个时候但凡意外死亡,韩顿都会第一时间锁定她。

当锁定她之后,再交由大理寺查起来不就更容易抓到证据了吗?

更何况韩顿都到了让韩凝来验证她身份的地步了,倘若温婵真不明不白死了,她恐怕也要沾身膻。

总而言之,暗杀取命固然爽,但后患太多,不能选择。

“走官府?”韩顿扬唇,“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世子我不担心,我担心沈姑娘将在王爷面前不好交代。

“到如今为止王爷那边也没有消息传过来,我要是猜得不错,世子应该还没有把这事上报过去。

“既然如此,你我双方何不求得最佳结果?”

“韩阁老,”沈羲听到这里,凝神道,“以老夫人的命抵消这案子,是我不可动摇的条件。

“阁老所说的王爷那边还不知情的事,事实上并不能迫使我如何。

“我大可以在老夫人服刑丧命之后再向王爷陈述。这点不劳阁老操心。

“如果三日内阁老不答应,那我就往都察院递状子。究竟是我的条件苛刻,还是阁老护短,想必会有公断。”

气氛僵滞下来。

韩家所有人都往沈羲看过来,沈羲岿然不动,神情还是自如的。

韩顿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与萧淮道:“前面藏书阁景致不错,坐得久了,世子有没有兴趣去走走?”

沈羲知道他这是要与萧淮私谈的意思。

抬眼往对面看去,他保持着斜坐着的姿势未动,片刻才抬眼看了下她,慢吞吞收势起身。

韩顿扬唇站起,与韩凝道:“凝姐儿好生招待沈姑娘。”

说完随即与萧淮出了门去。

韩凝微笑走到沈羲身边坐下:“来,我们说我们的。”

藏书阁就在半里之外的一处假山上建着。站在楼台上不但看得见湖心水榭,也望得见重重叠叠的韩府院落。

韩顿凭栏立着,望向身边的萧淮,说道:“世子对沈姑娘的意思怎么看?”

萧淮道:“韩阁老何必死心眼儿?你们老太太罪大恶极,本就该死,且她行将就木,阁老拼着官身保着她,又有什么实际益处?

“沈姑娘又未曾要你将她拖出来送去大街上砍杀,你悄摸地拿点砒霜喂给她不就完了?

“那时候谁又知道你韩阁老把自己祖母性命交了出来?

“现如今理亏的是阁老,真逼得沈家闹到官府,韩家上下都跟你遭罪不是?

“至于丁忧这桩,难道上六部官员加内阁集体上书夺个情,还能难得倒你韩阁老不成?”

第290章 纳了她吧

韩顿听完,扶着栏哈哈笑起来!

笑完了才又说道:“世子说的固然不错。韩某固然也可以置孝字于不顾,只不过韩某又凭什么乖乖就范?”

萧淮漫声道:“韩阁老,我等行军打仗的人不喜欢兜圈子,光靠磨嘴皮子也是磨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我话撂在这里,温氏的命不交出来,这事便善了不得。

“至于你说的六部职缺,在我萧淮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

韩顿眺望远方,顺手自几上盘子里摸了两颗杏仁剥起来。

“倘若世子执意要我们老太太偿命,韩某也不是不能依。

“只不过,这件事若能有这么三言两语地捣饬明白,二位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既然你我双方都有顾虑,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交出老太太可以,但韩某还有个要求,须得世子答应。”

萧淮望着他。

他说道:“姣姐儿的婚事。”

萧淮目光倏然转冷。

韩顿敛色,眉眼之间全是冷凝:“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世子能许姣姐儿一个侧妃之位,老太太的命,我即刻就能给到沈姑娘!”

宋家明日便将到京,无论如何这事理亏的是韩家。

别说宋姣已经知道韩述华死在温婵手上的,就是不知道,他们也必然会提出开棺验尸。

而一旦认定了韩述华之死有异,宋家必然得从韩家敲笔竹杠再走。

可是韩述华本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她死的并不冤,整件事他从头至尾并不知情。

他没有义务来为她们的烂摊子负责。

而宋姣如今婚事困难,倘若能进他昭阳宫做个侧妃,等于说是宋家又傍上了燕王府,那么宋浚没有理由不领他这个情。

他定眼望着萧淮。

萧淮看他半晌,忽然笑起来。

“韩阁老若是想解决宋姣的婚事,何须拐这么大弯子?

“我燕王府麾下别的没有,未婚的男子还是有大把的,阁老又何必让她放着好好的正室不做,而来做我的妾室?

“别说我不会答应,就是我答应了,阁老就不担心她前脚跨进我宫门,后脚我就把她给杀了么?”

萧淮边说边直起身,向前踱了两步,停在韩顿跟前。

韩顿倒也神色自若,他道:“世子就算要杀人,那也得看看我韩顿答不答应。

“燕王府并无生杀大权,既为臣子,那就一切都得照规矩来。

“三司都归我韩顿掌着,世子以为杀了人,凭大理寺的人还会找不出他杀的证据?”

萧淮勾唇睥睨他:“不如我现如今就当着你的面杀了她,看看大理寺就算有我杀人的证据,又能不能要我偿命?”

韩顿笑着,缓声道:“世子这么说话,其实于咱们双方都无益。

“事实上倘若走官府,你我将会有什么结局大家心知肚明。

“我们摒去这些假设,坦白说,韩某答应沈姑娘的两个职缺绝无问题,以此想来可以交换那些凶犯了。

“而韩某再答应世子将老太太交出来,倘若只换一个弥香,是不是太不对等了些?

“虽然说事情是我们老太太挑起的是没错,但是我韩顿毕竟没有参与。

“我这条件于双方都有益,而世子又只能从我手里取她的命,基于以上,世子是不是也该让让步?”

“我要杀温氏,也是易如反掌。”

萧淮目光寒下,笑意更加轻慢起来:“韩阁老总归不会把我拉去午门斩首?”

“如果是这样,那姑娘手里的凶犯就更加没有意义了。”

韩顿手撑栏杆,望着水榭附近立着的紫衣侍卫:“杀人之后虽然世子保命的途径有很多种,到底落人口实。

“燕王府强权在手,已为某些人所忌,若再添加一桩仗势杀人的罪名,王爷也不好向天下交代。

“所以你终归也赢不得多么漂亮。”

秋叶卷起假山壁上的藤萝枯叶进了栏杆,平添了一室秋意。

萧淮眼里虽也还有杀机,到底没曾往下说什么。

要杀温婵,的确是易如反掌。

可他别的都可以不管不顾,她的身世秘密他却不能不在乎。

倘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从速了结此事,被韩顿死死盯上,她便迟早有露馅的风险。

她必然也是想到了这层,所以才一定要温婵死,而并没有急着将凶犯往官府里送吧?

“真让我纳宋姣?”

半晌,他眯了眼说道。

韩顿看了他一会儿,扬唇道:“说笑的。世子对沈姑娘一往情深,韩某岂能做出这等不招人待见的事?”

萧淮冷冷勾唇,眼里杀机退了些许。

“这件事虽是说笑,但韩某却当真有个请求。”

韩顿顺手斟了杯酒,递了一杯过来:“世子要取老太太的命,还请将海宁卫那座铁矿让出来。”

萧淮听到里,立时凝眉看过去。

韩顿端着酒杯正视他:“前些日子我听说海宁卫的东平营界内发现座铁矿,而且据我所知这折子如今还压在世子案头。

“如果世子肯把这矿让出来,我不但会将沈家兄弟全都调入京师,而且老太太的性命,我即刻也可以给姑娘。”

“没看出来,韩阁老胃口倒是不小!”

萧淮缓和了些的面色倏地又被秋风卷冷:“一个海宁卫那样的铁矿足够供给一个卫所兵器所需,你觉得我会答应拿它来交换温氏?”

“若是不成,那咱们照沈姑娘的意思走公堂也成。”

韩顿道:“左右走公堂也是舍出我们老太太,我韩顿顶多也就是贬职。

“但是那事发地点韩某恐怕就不会放手了。

“凌云阁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一旦扯上前朝勋贵,我这边倒说得清,沈姑娘的父母亲却是因为窝藏赫连人而死。

“介时不知道世子能否帮助沈姑娘说清楚这事?

“世子威武,却也还得防着有人借机作文章。文官手里一支笔,有时比起刀枪来犹过之而无不及。”

萧淮望着他,目光渐渐转为阴寒。

韩顿将手负在身后,缓一缓,又扬唇道:“不瞒世子说,韩某也极希望此事快些了结。

“此事可大可小,而燕王府执掌天下雄兵,区区一座铁矿并不算什么。

“世子若能将铁矿出让给朝廷,韩某立刻就可以满足沈姑娘的意愿!世子不妨考虑看看?”

萧淮将杯子咚地拍在石桌上,炸出一掌的碎片来。

第291章 我们回家

“一个温氏,值不了一座铁矿!”

萧淮将手自几上收回来,“韩阁老当我三岁孩子?”

“我们老太太不值,沈姑娘却值。”韩顿平静地道,“世子对姑娘的情意韩某都看在眼里。

“既然我们老太太的命是沈姑娘想要的,世子为什么不给?”

他转过身来,与他一样遥望天际:“我知道这选择很难。年轻时我也曾跟你一样。

“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留恋儿女情长。

“道理谁都懂。可说到底,能让人生充满希望和斗志的,也无非那几个让你心里放不下的人。你说是吗?”

水榭里,沈羲已经由韩凝伴着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

但她心思仍盘旋在离去的那二人身上。

她知道韩顿定然是想从萧淮这边下手争取最大利益,但她却不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说服?

而她又下意识相信萧淮并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于是这两个人,到底谁能说服谁?

她想了想,给戚九使了眼色:“让侍卫去请世子,就说我想回去了。”

戚九会意,折身出去。

“韩阁老别顾左右而言他!”藏书阁里,萧淮在冷笑:“我只问你一句,人是你杀还是我杀?我杀的话死的可就不只一个温氏了!”

他撑身在几案上,强壮体格巍峨如山,声音虽然平缓,蓄势却如一头动了真怒的兽。

韩顿屏息未动。

“少主,姑娘请您这就回去。”

侍卫的声音击破这一室僵凝。

韩顿紧绷的脸上绽裂出一丝冷意。

沈羲等了不过片刻,二人就回来了。

各自坐下后,韩顿便微笑望过来:“方才与世子聊得有些尽兴,让姑娘久等。”

沈羲扬唇颌首,说道:“韩阁老,其实我并不急,阁老如有了主意,着人前来告诉我便是。

“不过有句话我想提醒您,温氏可不只是害死了宋夫人,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已经把弥香带了过来,您可以听听贵府老太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戚嬷嬷,旺儿到了么?”

戚九闻言走过来:“已经到了府门外。”

沈羲笑道:“让他们进来。”

屋里众人听她说到这里,皆都朝她看过来。

先前还从容着的韩顿悄然变了变脸色,而满脸余忿的萧淮也陡然凝眉望过来。

很快,戚九便引着贺兰谆留在小院里的几个侍卫押着弥香进了来。

“把老太太怎么害老太爷的全都说出来吧。”沈羲起身下了令。

弥香岂还有不说的?

韩若矩乃是韩顿的亲祖父,纵然韩顿早拿温婵的性命当了筹码,此时也已无法镇定。

他青筋直暴,握着杯子漫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奴婢如有一字虚言,愿天打雷劈!”

弥香扯嗓子道。

韩顿随即又往沈羲望来。

沈羲笑道:“韩阁老也可以开棺验骨。如果还是觉得温氏的命留着要紧,沈羲也没有办法。

“明日宋大人到京,倘若我将弥香送到他们手上,您说他们有了这个人证,究竟会不会舍得一身剐,也要把温氏拉下马?

“有他涉嫌谋害老太爷性命这桩,我想哪怕就是你韩阁老不动手,贵府的二老爷以及诸位少爷们也会很愿意动手的吧?”

气氛陡然扭转。

屋里开始如子夜般静默。

北面的韩顿与她身边的韩凝都屏住了呼吸,而萧淮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

沈羲已没心思管他,她起身道:“人我就还是带走了,余下事就请阁老三思。”

“慢着!”

才走两步韩顿便已出了声。

他抬眼看过来,脸上俱是让人摸不透深浅的平静。

……

两刻钟后戚九带回来温婵的死讯。

人是萧淮和韩顿去监的刑。

水榭里谁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韩凝是在为她的祖母默哀,沈羲没有想温婵太多,但也略起了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温婵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重要。

她曾经以为她这一世的目的就是复仇,但实际上并不是。

除去复仇,她更想要获得安然存活于世的机会。

她应该以张家后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存活在世上,哪怕听起来这是奢望,但却是她的信念。

收到消息后她即起身告了辞。

往韩家大门外来的这一路下人们行走匆匆,显然是温婵归天的消息已经传达四处。

上车后的她也只字未语。

虽则如释重负,然她心里还是乱得很。

温婵留下的疑团待解,而接下来与韩家的势不两立也是可以预见的。

前世她未曾扛过任何责任,这一世恐怕已经全堆过来了。

她头抵着车壁,又想起这纷纷乱乱的大半年时光。

神思恍惚间,戚九却忽然扭头:“世子在后面。”

她心下猛动,撩了帘子看去,果然见萧淮骑着赤电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她这一探头,他目光就恰与她对上了,然后再也移不开,痴汉样地望着,一点身为五军副都督该有的衿持威严都已没有。

她蓦地将窗帘放下,刚刚才平复的心,这会儿又跳得跟擂鼓似的。

咬了咬唇,她又把帘子撩起来,不见他人,便又撩开一点,正寻找着,他声音就从侧后方传进来:“娇娇,天冷,你把帘子放下。”

沈羲脸热如火。

看了眼车厢内,珍珠她们几个齐刷刷地丢给她一个后脑勺,对着车壁面壁去了。

她索性将帘子挂起,绷着脸咕哝:“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呢?”

“送你。”他说道。

“我不用你送。”

“那我就接你。”他说道,“我接你回咱俩的家去。”

他伸手按住车窗,本来就走得慢的马车这会儿彻底停止不动了。

窗外他的脸上全是认真,而目光幽深幽深地。

沈羲脸更热了,心里波涌一阵接一阵,冲得她连日来的苦闷都不见踪影了。

她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他那么胡说八道地误解她,明明心里很恼着他,偏又抵不住他几个眼神几句话。

“我已经派了人去鹤鸣山下暗中驻扎着了。你想保护的人,以后我来帮你保护。——娇娇,跟我回家吧。”

他的声音低哑,扶住车窗的手因为紧抠,指节略有些发白。

沈羲眼眶倏地发了热。

他派人去了鹤鸣山下?

她怎么不知道,他为什么……

“真的假的?”

她喃喃地。

“真的。去了好几天了。”他也喃喃地。“只要你不恼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羲垂下头,心里翻滚得如浪潮一样。

他是个手握重兵的藩王世子,何苦要在她面前这么委屈求全地……

她抽气凝神,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道:“我饿了,中午想吃蟹黄粥。”

萧淮略顿,随即将掌心抚上她的脸:“好,中午就吃蟹黄粥。我们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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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专心一点

萧淮和沈羲走后,韩顿回去了书房。

谭缉进来时他正在书案后静坐,手里举着杯酒,盯着地下出神。

“老太太走的时候什么模样?”他问道。

行刑的时候他并没有进去。

谭缉默了默,说道:“猜到了送去的药里有毒,不肯喝,疯了似的张牙舞爪,口里直喊着陌生人的名字,又扯着嗓子哭。

“最后,是世子着了侍卫上前押着她,直接往嘴里灌的药。

“药灌进去,片刻的功夫就落气了。”

话说完后屋里静下来。

韩顿举杯望着前方,勾起的唇角有丝萧索凛意。

他将杯里酒洒在地上,扔了杯子道:“照制治丧吧。对外皆称病逝。

“宋浚明日到京,倘若宋姣联合宋家人向韩家发难,便将老太太之死归为失手杀人而引咎赴死。

“让他们赶紧带着姑太太棺椁回去,然后,再把家里治丧的消息先送到几位阁老府里。”

谭缉颌首,又道:“沈家那调令?”

“照办。”他摆手,“要打的敌人,不缺他沈家两个。把府里上下都去打点打点。从现在开始,初四夜里的事情今后都不要再提。”

谭缉立时颌首。

萧淮把沈羲接了回别院,只剩下一个戚九在,别的人都随马车回了府去。

等打发完所有事情,他又把苏言叫到廊下:“今儿哪都不去了。你也去忙你的。”

说完后又立在廊下凝眉,直到盯着栏外一片落叶在风里卷了又卷,他才直起身进屋。

偌大屋里只剩下个沈羲,他忍不住将她拉过来,圈在了怀里。

沈羲也乖顺地趴在他胸窝,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没看到他的时候她还能勉强克制,一旦见到,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依恋他。

无论是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嗓音,还有他偶尔的不羁,这些全部构成了他。

他有些沉默,不似以往张扬热情。

沈羲也察觉了,她抬起头:“你不吃醋了?”

“吃。”他揉了揉她脑袋,说道:“但是吃醋也不碍着我心里有你。”

沈羲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就高兴点。我的仇人终于死了,你应该为我庆贺才是。”

他笑起来,吻了吻她的额,动作罕见温柔。

“你怎么了?”她终于道,“是不是韩顿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望着她,嘴角有笑,却像是挂上去的。

眸色也有些黯沉,圈在她腰上的手臂也更是发紧:“我很惭愧,没有替你把韩家整得更难看些。”

说完他扭头看向窗外,薄唇轻咬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呈现出来。

沈羲扯扯他衣袖,他收回目光,进而将她收紧,热情又出来了:“娇娇,告诉我,你不喜欢徐靖。”

他低下头看她,下巴轻碰在她鼻尖上,薄唇抿成一条线。

她定定看着他眼眸,然后在他颈上吻了吻:“我喜欢徐靖。”

他眸色陡沉。

沈羲扬唇搂紧他脖子:“徐靖是我的朋友,我喜欢他,然而我只爱你。”

他颈上脸上温度骤增,倏而将她扑倒在长绒毡上,隔着半尺的距离压在她上方看着她,咚咚的心跳声清晰可辩。

“你怎么忍心这样磨我!”

沈羲被他吻住,积聚了多日的狂热在这一刻爆发。

他整个身躯都充满了力量,而且隔着衣袍也在散发出火热。

在他的热情下她也有些意乱,等到他退身时她发现他在除她的钗环和发髻。

“你干什么呢?”她轻喘着道。

“怕你硌着头疼。”他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哑,脸上颈上很红很热,但动作很轻缓很有条理。

他一面拆着一面说道:“你别说话,你这样喘着气说话,没有男人会受得住的。”

说完他抚抚已毫无赘饰的她的长发,垂眼凝视她,气息一道接一道喷在她脸颊上。

沈羲咽了口唾液定神,看看他素日里一丝不苟的领口果然因为摩擦而松散,颈下肌肤露出一小片来。这狂野的样子简直夺人心魄。

她手抵着他胸膛,说道:“那还是说说话吧,我不喘就是。说说你是怎么会接受徐靖的?”

他垂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我把你和他的生平全都搜来看过了。

“看完之后我很生气,很嫉妒,然后又很窝囊,因为我的情敌居然不在了。

“他当了你的未婚夫,居然连你的命也没有保住,让你不明不白被害死。这样的人怎么配当你的丈夫?

“他是个将军,我也是个将军!

“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要让他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对你的,然后让他在羞忿之中心甘情愿丢盔弃甲败退千里!”

他重新回到她身上,轻咬着的唇角里除去宠溺还有丝不羁。

沈羲扬手捶他:“你脑子能不能消停些!”

“不能。”低声笑中他目光忽然又转黯,俯身再吻上她脖颈,“也许我还不够好,可是娇娇,我有信心做好你的丈夫。不管哪方面。”

声音以只有他和她听得见的音量在耳边呈现。

沈羲却听出他话里意味,两颊又热起来。

“那,再说说韩顿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在她耳畔微顿,然后头略抬起一点,说道:“世子妃,我们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沈羲闻言,低头看看散开的腰带,全身血便涌到了脸上:“不能!”

他笑起来,双臂环着她打了个滚,让她躺在他身上,然后叹息道:“我们成亲吧。”

他语气幽幽地,不像是开玩笑。

沈羲从他胸口抬起头:“你准备好了?”

他扬唇看着她像只猫儿一样伏在他身上,忽而捉住她的手,取下那只赫连王的斑指套在她指根,攥住扣在心窝上道:“明年吧。等我拿到通州三卫的管辖权。

“娇娇,我会让你成为大周第一位有着仪仗,并且坐着鸾辇出阁的世子妃,以及第一位权倾天下的藩王妃。

“你前世所失去的幸福和宠爱,夫君全都会补回来给你。

“我说出的那些让你难过的话,余生也会用我的身躯和热血,将它们一句一句抠出来埋进地下。

“娇娇,我心里眼里全是你。你让我吃醋我难过,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更难过。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要让我解除婚约了,也不要再推开我了。

“如果一定要,那我宁愿把心摘下来给你,省得你这样钝刀子割肉似的磨我。”

第293章 咽不下去

沈羲虽然见过世面不少,但说实话,听到他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心里却还是没忍住颤动。

不是因为那个“第一”,而是因为这所有的承诺都是他给的。

她眼眶酸到发热,脸贴在他胸膛上,手指捻他衣襟上绣着的蟒龙眼,身子往上探了探,吻上他的唇。

她的吻技比起他的首次更生涩,但却又是最好的导火石。

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将萧淮点燃,他随即抬手扣住她后脑勺,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狂野气息将她整个人卷在风暴中心,欲望随着他的舌尖在她唇舌之间游走。

扣住她双掌的他的手掌像铁钳,每根筋脉都布满着渴求的力道。

沈羲已经忍不住发出低吟。

呼吸也跟随着短促起来。

萧淮抬手轻掩住她口鼻,沙哑的声音似渴水已久的人:“你若还不肯给我,我会疯了的,你都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要命……”

沈羲两手紧攥着他的衣裳没动,隔着两寸的距离,她看得见他眼里狂涌的情潮。

她心里乱麻麻的……

忽而有温热的水轻滴在她脸上,屋里有薰笼,此刻他额上已有了汗珠。

他俯身望着她,接而松了手,移开目光望到她身上,滚动着喉结退开。

然后又动作粗犷地将她贴在脸上的发丝掠到耳后,哑声道:“乖,我去洗个澡,你把衣裳理理,等我回来吃饭。”

说完他站起来,大步往外头去了。

门开时带进来的冷气将沈羲身上的狂潮带退。

她坐起来,看看身上,只见外面衣裳已被他解开,脖子上锁骨处也传来火热的酥麻感,取来镜子一照,竟是已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痕了。

……萧淮再回来时沈羲已经整理好,两颊红扑扑地坐在长绒毡上,坐姿十分端凝。

他走过来,带着一身清新的香胰子的味道,倾身在她热乎乎的脸上吻了吻。

“娇娇,我很喜欢你的热情。你以后要多这样对我。”

沈羲低头清了下嗓子,拿起牙箸给他:“吃饭吧。”

到底谁热情……

别院里的厨子把蟹香粥熬得很香。

沈羲瞅空问他:“你刚才说要拿通州三卫的兵权,跟谁拿呢?王爷么?”

大周兵制虽然也是兵部控制调兵权,但实际上落实到燕王府,这机制却形同虚设。

兵部现如今只管兵器发放,后勤统筹等等,实质上的兵权还是掌握在燕王府的。

五军都督府总兵力四十万余。由昔年定国时李锭所率的十八万兵马与燕王十六万兵马,还有各路游兵散勇共同组建。

整个反秦攻略是李锭倡议的,当时除了燕王以外还有多路起义军,到中后期就剩下北边的李营与南方的萧营了。

李锭被拥立为君,燕王则被许以建府京师与李家皇室共治天下。

萧淮没吭声,只示意她张嘴,夹了筷鱼肉喂给她,然后埋头吃起饭来。

饭后他牵着她在花园里走了走,给她表演了一番射术,顺手射下来几只斑鸠。

下晌他处理公务,她便就呆在他身旁小睡。一直腻到晚上他才送她回去。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这兵权要怎么拿。

天下兵马都在燕王手上,他为什么要跟他的亲生父亲讨兵权?

萧淮送了沈羲回到别院,也唤了苏言进来:“传话下去,从今日起但凡与韩家有牵连的事情都给我留意了。

“不要落下任何把柄在韩顿手上,但凡有任何行动,也要全数避开与韩府以及与韩家有牵连的任何人。”

苏言凝眉:“韩顿今日未曾得逞,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他竟然瞄准了海宁卫的铁矿,显然是要与宫里一条心了。”

又道:“今日多亏得姑娘有准备,不然的话,结局哪曾有如此利落。”

萧淮目光有些空洞,他默了片刻才说道:“她既然能找上门去,自然是有把握的。”

苏言瞧着他,说道:“那少主——”

余下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从韩家出来他眉眼里便藏着心事,不止沈羲看了出来,他也看了出来。

萧淮站起来,走到帘栊下停住,忽然幽幽道:“韩顿逼我在铁矿与完成她的心愿之间做选择,苏言你说,这口气我能不能咽下去?”

屋里陡然静下来。

苏言望着他背影,半晌也未能答上话来。

沈羲带着那枚扳指回了府。

知道他们俩又和好了,裴姨娘也放了心,点着她额头嗔了两句“小屁孩子没长性”,走开了。

而韩顿倒是言出必行。

韩老夫人病逝的消息传遍京师之前,沈若浦就收到了沈崇义沈崇光的调令。

彼时沈羲正在吃新来的厨子做的雪蛤汤,戚九在跟她绘声绘色地说及韩家举丧,并且宋浚一行已然抵达韩家的事。

“宋浚带着人到了韩家,宋姣立即就跟他说及了韩述华的死因。宋浚自然不依,于是前去寻韩顿要说法。

“韩顿不在府,他面前那个姓谭的门客接待的。

“跟他说韩述华死因确实有疑,不过没有人确知究竟怎么动的手,如今老夫人也因为丧女而悲伤过度病逝了,只好请姑老爷担待。

“宋姣因为认定是温婵的凶手,如此死无对证,而且温婵自己也死了,宋家父女也拿韩家没有办法。

“更没有理由再缠着韩顿敲竹杠,于是昨日间已经将韩述华棺椁运回南边去了。”

沈羲听完也不由佩服韩顿。

至少在她提出要温婵偿命的时候是没想过她的死还可以顺便用来击退宋家的,如今想来韩顿只怕早就想到温婵的死还有这么一个用处。

既然全部人都觉得温婵的死是件有利的好事,那么当然他也不会太过优柔寡断。

“这几日韩家治丧,朝中几位阁老和六部一些官员都开始在上书请旨夺情。虽然目前圣旨还未下来,但想来是不会成问题的了。”

戚九又说道。

沈羲也没有指望能借着温婵的死把韩顿也给弄罢官,所以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了。

韩家治丧,沈家也得去随礼。

温婵虽无诰命,可到底看的是韩顿的面子,韩顿把沈崇义兄弟皆给提了回京,沈家不去走走,面上实在也说不过去。

不过如今沈崇义已将回来,府里足可以让黄氏前去,温婵的丧事跟她沈羲就没有关系了。

第294章 家里事多

接下来她依约让戚九将凶犯都送到了韩府,同时又让戚九去书塾里给贺兰谆里留了信告知。

当天夜里戚九就带回来凶犯与弥香等人全部处死的消息。

沈羲听闻也松了口气。

到此时为止,温婵这件事总算是尘埃落定。

韩顿那么爽快地将沈崇义沈崇光的调令弄下来,说明他也不愿再在此事上做纠缠。

调令下来的消息送回府里,府里就沸腾起来。

黄氏前不久恰接到沈崇义来的信,沈歆成亲他并未能回得来,自己在那边呆了大半年,于内务上已然焦头烂额。

如今好不容易捱到婚期已过,他也需要黄氏去帮他去除后顾之忧了。

再者有些官场应酬,他不带着太太出面便不心安。

黄氏听闻后当即就高兴得抹起眼泪来:“我去了的话,棣哥儿这边读书也丢不下来!歆姐儿偶要归宁,府里没有主母也不像话。

“这下好了!一张调令便把什么事情都给解决了!老太爷也不必再那么里里外外地忙乎了!”

这里高兴劲儿稳了稳,想到断不可能突然之间能有这样的好事,沈家两兄弟都给调了回来!

稍一琢磨也知道没有燕王府这纸婚约也不可能,遂急急地来寻沈羲。

哪知道在抿香院就遇到也是来寻人的沈嫣,沈嫣道:“裴姨娘说刚被老太爷叫去书房了!”

书房里沈若浦面无喜色,望着沈羲:“这件事,自然是你的缘故了。我近日虽然不怎么关注内宅事,但也未曾老眼昏花。

“你常与世子见面的事我知道,这调令可是你跟他求了来的?”

沈羲笑道:“怎么会呢?这六部的事又不归他管。他要是伸手,那得弄出多大动静?不可能老太爷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这是韩阁老主动给的面子?”

沈若浦靠在椅背里,凝眉望着她:“初四夜里,你曾经出过门,我听车夫说旺儿带着你与身边嬷嬷,还有两个护卫悄没声儿地出了去。

“后来直到翌日我去上了朝你才回来。你去哪儿了?”

沈羲屏息,说道:“韩家老夫人和他们姑太太因为记恨我,设了个局要害我,我出城门赴约去了。”

沈若浦身任刑部侍郎多年,只有他不想关心的事情,没有他想关心而怀疑不了的事情。

先是萧淮为着宋姣大闹韩府,接而韩述华暴毙的消息又逐渐传开,进而温婵死了的当口,韩顿还如此照顾沈家,沈若浦不可能不起疑。

果然他深深沉了口气,左肘搁上桌面:“你跟韩老夫人何以结下这般大仇?!”

“我也不清楚。”沈羲道,“可能她本身就是这么心胸狭隘的。再者她们权大势大,定是以为能随便拿捏我才这样。”

她也只能这么说,总不成还交代出来,让他也顺藤摸瓜地去查她跟徐家的瓜葛。

沈若浦盯着她看了半晌,便就说道:“这阵子你就不要出去了!你伯父叔父都该回来了,家里事多。”

到了这会儿他哪里还看不出来温婵的死跟她和萧淮也有关系?

他简直难以相象这俩背地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但他又不能深究,到底他这孙女婿也不是太好惹。

“我知道了。”沈羲看出他的忧心,乖顺地道。

她知道他在忧心什么,韩顿虽然许了两个官职给沈家,可是韩家赔上了两条人命,还因为宋姣的事丢了大脸,这梁子无论如何是结下了。

朝中虽然不见得个个文官都对韩顿心服口服,可终究他是首辅,又是毕太傅认下的门生,没有人敢跟他作对。

而沈家如今又跟燕王结了亲,这位置就处得十分之尴尬了。

韩顿怎么可能会甘心让沈家在他手下走起来?

所以,他要对沈家下手也是迟早的事。

而沈家有事,萧淮不可能不伸手,这样一来,韩顿与萧淮正面交锋也是迟早的事。

说到底,沈家在朝上已成了异类,在几乎所有文官都依附着韩顿的情况下,沈家却只能坚定地站在萧淮以及燕王府这边。

“祖父,让您受累了。”她诚心地道。

“说什么傻话呢?”沈若浦抬眼嗔她,“理亏的是韩家,咱们人微言轻,但也没有伸脸出去让人打的道理不是?

“再说没有你们,你伯父跟三叔也调不回来。谁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呢?即便没有韩家这桩,也不能说咱们家日后就一路太平。

“沈家不比世家,但没有软骨头,咱们尽人事知天命。”

沈羲本来还担心以他优柔的性子或会责怪她给沈家带来麻烦,但到这里心里也不由涌起阵暖意。

果然沈崇信夫妇的仁厚不是白来的,没有他的胸襟,又哪里养得出那样的儿子?

这几天她果然就安心帮着黄氏打理起家务来。

贺兰谆收到书塾里送来的消息时是在沈羲着人送信的翌日下晌。

他在玉阑殿里支颐思索半晌,招来侍官:“沈家两位大人什么时候到任?”

“据说沈崇义大人五日后将到京,沈崇光大人要晚些,大约得十来日后。”侍官道。

贺兰谆望着窗外黄叶,没再说什么。

沈崇义与沈崇光这几日都已先后到府了。

作为长子的沈崇义已经年近不惑,身材有些发福,但是眉眼和善,对小辈们也很宽厚,没有什么脾气。

裴姨娘说他似老太太吴氏,而性情应是随了沈若浦,父子俩都对自己家里人狠心不起来的那种。

他将入兵部任职郎中。

而沈崇光入礼部任职员外郎。这是韩顿临时从自己所辖的礼部下属抠出来的一个职缺。

正因为韩顿自己管着礼部,所以这也是沈羲比较关注的一点。

礼部属员必然全听着韩顿的,沈祟光若去那里,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沈崇光个性较沈崇义较为外放。

他们纷纷前去见礼的时候,他个个都问了几句话。

沈羲上前见礼的时候他侧着脑袋多看了她两眼,那目光里不是猜疑不是探究,而是并不掩饰的好奇。

许是不明白她怎么就让萧淮给瞧中了?

不过不管怎么看这目光倒是都让人感觉不出恶意。

第295章 年轻太后

对沈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指摘不出什么错处,对庶出的女儿确是亲厚和蔼了几分。

但冷静想想,这四姑娘沈蘅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情分不同些却也正常。

说完话他便着人搬出一堆的手信来,让沈蘅的生母乔氏发给众人。

乔氏先发给沈羲,堆着笑想要来拉她的手,被沈羲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发到沈嫣这里,乔氏本来笑微微的脸上忽然就多了些局促。

沈嫣斜眼冷笑了声,她就更加无措起来,二十几岁的妇人,头低着,生生拗出了几分楚楚可怜。

沈羲推了沈嫣一把,沈嫣这才接下。

这边厢沈崇义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

沈羲笑着道:“多谢三叔还惦记着咱们,舟车劳顿,您也累了,我们就先告退。”

出来后她直接拉着沈嫣到了抿香院,沈嫣眼圈已经红了起来,手里的东西也咚地砸在地上。

“我虽然没有个好娘,却也不吝要这么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来当的‘后娘’!如果不是她,我也不见得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说完她遂伏在案上哭起来。

沈羲知道她是气话,等她发泄了会儿才说道:“出了这个门,可就再不能这样了。

“你当着他的面跟她摆脸色有什么好处呢?回头吃亏的还不是你?你好歹也是活过一遭的人,怎么还看不透?”

沈嫣听到这里哭声静下,半刻后抬起头来:“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母亲毕竟是败在我手里的。

“眼下看到她这么风光,日后这三房便是她的天下,我心里又如何平静得起来?

“——我不会了,我知道他们同声同气,我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说完她把眼泪擦了,就着她的妆台整起妆来。

沈羲其实还想说两句什么,想想又还是咽下去了。

这乔姨娘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如今正室没了,这一回来又哪里可能消停得起来?

凭她也是插不得手的。

韩家这里,韩顿已被下旨夺情,出了温婵七七之后便将回朝理政。

因这回还是毕太傅也出面请旨,因此士子们倒没有什么太多反响。

一则温氏毕竟还有被褫夺诰命的事情在前,百姓议论并没有并压下,对温氏的死未免懈怠。

另则韩顿贵为首辅,又且年轻有为,如今大周正百废待兴,真让他突然辞官丁忧显然也于朝堂不利。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一门心思料理起丧事来。

作为承重孙,他自然担起了所有职责。韩建彰反倒只能打打副手。而女眷这方面则以穆氏为主。

穆氏原本就已经掌上了中馈,如今温婵已死,唐氏又早已退居后院吃斋礼佛,她这位首辅夫人便当仁不让成为了韩府新的当家主母。

“太太,宫里太后着人送来了一桌斋席。”

穆氏正在庑廊下吩咐婆子下去办差的时候,丫鬟明珠便就匆匆过来禀道。

如今温氏殁了,韩顿的父亲也早就过世,府里如今便尊唐氏为太夫人,尊了她穆氏为太太。

她转身在廊下定了定,半刻才道了声“好”,迎向前院。

到了垂花门下秋氏已经在与慈宁宫太监周福安说话。看到她来了,忙迎上道:“周公公还有话传达。”

周福安脸上堆满笑走过来,掏了封封好的信笺给她:“斋席已经送去灵堂了,太后这里有旨传给阁老,阁老忙着,小的便就只好请夫人转交。有劳了。”

穆氏看了他一会儿,扬唇接过来:“好。”

夜里韩顿回房,看到小圆桌上摆着封封好口子的信笺,拿起来看到那字迹,便就立时抬头看向正替他铺床的穆氏:“这谁放的?”

“我放的。”穆氏走过来,温声道:“周公公说是寻不到你,就托我转交了。你快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说完她颌了颌首,便就退出去了。

韩顿直到她消失在房门外,这才收回目光,对着烛光静默起来。

冬月里夜色如水。

一骑马儿趁夜到了宫门下。

韩顿入了午门,将马递了给侍卫,直接奔往了乾清宫。

郑太后正带着小皇帝在薰笼旁翻史书,小皇帝闷不吭声,殿里只有郑太后不紧不慢的声音。

韩顿随着周福安进了帘栊,跟众人摆了摆手,然后便就轻轻咳嗽了两声。

母子俩皆抬起头,郑太后抱怨道:“绍逸你快来,还是你有办法,来教教慎儿。”

小皇帝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垂了头下去。

韩顿走过来,半蹲着看了看书的内容,然后似笑非笑望着她:“真是让我来授课的?”

郑太后颊上微红,拉起小皇帝道:“福安,带皇上去就寝。”

周福安走进来,躬着身来扶小皇帝。

小皇帝将手一甩,默不作声自己走了。

韩顿依礼躬送到帘栊下,望着那小背影沉默。

郑太后走到他身侧,抬头望着他侧颜:“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笑笑地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来吃。

郑太后走过去,手臂勾住他脖颈,张开贝齿轻咬他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笑道:“都当太后的人了,还淘气。”说着又推了推她,说道:“我还在服丧,别闹。”

郑太后不动,望着他道:“你还真把这丧事当回事?”

韩顿道:“那是我的亲祖母,当然要认真。”

郑太后看了他一会儿,走开来,漫不经心收拾起桌上摊着的史书道:“我倒是高兴得很。这次萧淮干了件好事,把她逼死了。

“当年若不是她,我又何至于到如今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成日介伴在你身边?我知道你要尽孝,可我还是不在乎。”

韩顿凝眉:“阿绣,都过去了。”

郑太后转过身来:“我知道过去了。这些年我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一样当她是老祖宗般敬着。

“可是我一想到你娶了别的女人为妻,还给她生了儿子,我这心里就——”

“好了!”

韩顿站起来,将她困在他与桌案之间,“我说了都过去了。眼下我不是陪着你吗?你让我来我就来了。

“自打云岚怀上叙哥儿,这么多年我就再也没碰过她了。这些天我治着丧都还在想着给你们添多几个卫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第296章 还不完婚?

郑太后双手反撑着桌沿,睐着他道:“她看了我给你的信没有?”

“没有。”

郑太后扬唇,这才站直身,推开他走回榻上坐下,说道:“那你想的怎么样了?两个卫的人员可不少。

“且不说兵器供给什么的,光是这人员,打了七八年的仗,到如今也才安定十来年,要征个万余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能还是能的。”韩顿扭头凝视着屏风,说道:“亲军卫是皇家禁卫,享受的待遇都是好的,只要时机适当,再添加些许恩沐下去,万余人不在话下。

“但如今的问题是,得找个什么适当的名目来组建这支军队。

“倘若名不正言不顺,萧家父子不会答应的。”

郑太后听完静默,片刻道:“寄寒打算完婚了没有?”

韩顿凝眉,支起上身道:“还没有报上礼部。”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会儿,忽然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事,先出宫了。你早些歇着。”

郑太后道:“什么时候再来?”

韩顿在帘栊下停步回头,温声道:“若无要事,发丧之前就不会来了。皇宫虽由亲军十二卫把守,到底小心驶得万年船。

“皇上那边你也小心些,他也大了。”

郑太后点头,目送他出去了。

韩顿回到府里,东西两院都已经进入沉睡状态。

即便如此,他仍然把睡梦中的谭缉叫到了书房来:“萧寄寒为何还未曾提出完婚,你可知道?”

谭缉略想,说道:“据说还在走六礼,尚未过聘。”

韩顿凝眉:“这都半年了,还没过聘?”

谭缉道:“燕王府父子俩性情都无拘无束,世子婚聘的事都是贺兰谆他们在办,想来世子自己不催,王爷也不会催,王府也就慢慢办了。”

“这没有理由。”韩顿靠进椅背,说道:“那日在水榭里我看得清清楚楚,萧淮对沈羲已经难舍难弃,按理他只会恨不能尽快成亲,绝没有理由不着急。”

凝眉想了想,他看过来:“你还是去给文远诤吱个声,让他去探探他口风。现在都是相互找破绽的时期,不能掉以轻心。”

谭缉颌首。

韩顿盯着窗外又出了会儿神,这才起身回房去。

穆氏虽然与他不同房,但隔壁院里人回来了,她也还是在暗夜里睁了睁眼。

每当年底政务琐事就多起来。

加上韩顿不在朝,很多事情就不能当廷拿出决议,于是同样的事情往往拖上两三日才能定论。

散朝的时候已经是辰时,萧淮出了乾清宫,便直接往午门外走来。

刚到承天门外,朝着金水河那头停着的马车就要走去,王公桥上忽地就被人唤住了:“世子请留步!”

萧淮停步,就见礼部左侍郎文远诤陪着笑打拱到了跟前。

萧淮道:“文大人有事?”

文远诤笑道:“知道世子军机繁忙,但下官还真有件事求问世子。眼看着年底了,王府还没有来报世子大婚选期的事。

“腊月正月都没有婚嫁的规矩,敢问世子,要不要赶在这个月把大婚给举办了?下官也好赶紧准备。”

萧淮睨眼看他:“世子妃要的聘礼我都还没有备齐呢,急什么?”

文远诤笑道:“下官这不是也盼着世子与世子妃早生贵子,让王爷心里头安乐么!”

说完他又道:“也不知道世子妃要的是哪样聘礼,这么难办?世子若不见弃,不妨说出来给下官,让下官也帮着想想办法?”

萧淮眯眼道:“我这个五军副都督都没有办到的事情,文大人真觉得自己能办到?”

文远诤怔住。

萧淮再没理他,拂袖过了桥来。

车上沈羲早看到了他与文远诤说话,又见他上车时挺没好气的,便不由问:“刚才那是谁?”

萧淮捉着她的手暖在掌心里,靠在枕上冷笑:“礼部侍郎文远诤,韩顿的走狗。来催问我什么时候成亲?

“他自己是没这个胆子来问的,八成是得令于韩顿。”又望着她道:“上次带着宋姣来跟我议婚的就是他。”

沈羲听说是礼部左侍郎,沈崇光的上司,不由又透过后窗看去,只见文远诤这会儿还停在原地望着这边。

“韩顿现如今对我什么都感兴趣。”萧淮拉了拉她道:“帮我更衣吧。”

沈羲怔住。

他笑着将叠在一旁的常服扔给她:“我总不能穿着官服陪着你去逛铺子!”

“逛铺子?”她凝眉,“不是说约了靳宵他们去西郊打猎吗?”

“对,逛铺子。”他捏捏她的脸:“改天再去西郊,因为我得给你寻‘称心的聘礼’。”

文远诤被萧淮扫了脸,立在桥下望着那马车远去,又定立了半晌才回南三所衙门。

燕王世子带着沈家二姑娘在京师好几家牙行看田地庄院什么的的消息,下晌就传到了礼部。

文远诤还没来得及去韩家复命,韩顿就派了陈祺前来询问因果。

他只得将上晌从萧淮那里挖出的答案去到韩府当面禀了韩顿。

韩顿凝眉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半个月间或都会有萧淮大张旗鼓准备聘礼的消息传来。

王府这边燕王听说了,便也寻贺兰谆来问:“跟沈家六礼走到哪步了?”

贺兰谆道:“月初才纳过吉。”

“怎么会这么慢?”燕王也蹙眉。

贺兰谆微顿,说道:“沈家那边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上次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属下跟太医也聊过这吉期的事。

“太医说姑娘年岁也还不大,如果能推迟一年半载成亲或于子嗣上更有益处。”

燕王没再说什么。指尖捏着块甲片绕了绕,却是又说道:“宋姣的事跟世子有关,韩氏死也是死在宋姣奔往沧州的那天夜里,温氏死的时候世子与羲丫头都在韩家。

“这么些事,会不会太巧了些?”

贺兰谆望着地下,半刻后深躬身:“是听说有些摩擦。

“原先沈姑娘因为韩敏的挑衅而教训了她,之后又有韩述华在韩家当庭奚落沈姑娘,被靳家和杜家两位少夫人出面帮姑娘教训了回去,这梁子就结下了。”

第297章 你喜欢她?

“韩家向来自视甚高,会暗地里行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温氏是死在世子与姑娘在韩府的那当口,据说是韩阁老知晓了前因后果,然后让温氏引咎了。”

燕王端起茶来:“但我听说韩述华是温氏亲手杀死的。温氏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贺兰谆道:“这层属下却未曾听说。”

燕王慢吞吞看着杯底的茶叶,半晌又说道:“初四夜里,你去屯营的路上遇到暴雨,半路于民居里避了两个时辰的雨。

“这两个时辰之前,五城兵马司正好有沈羲出城的记录。而在她出城与回城的这段时间,恰恰包含了你避雨的这段时间。”

贺兰谆抬头望着他,眉眼仍是温润的,眸色却略显幽深。

燕王也看着他:“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天夜里温氏母女曾经设局谋杀她。你出城去屯营,就是为着赶去救她。是这样吗?”

贺兰谆望着地下,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你喜欢她。”燕王又道。

贺兰谆目光倏而顿住。

“她既然得寄寒钟爱,自有过人之处。你喜欢她,很正常。但是你为什么没有想过去争取?”

燕王的目光深到让人看不透,“你文武双全,过几年我也极可能将你推入朝堂。

“你前途无量,也足够给得起她荣耀地位,你为什么要却步?”

贺兰谆垂眸:“属下对沈姑娘并无绮念,之所以会在那夜赶去救人,实则是因为受了世子的嘱托。”

“六年前你就已经被他恨之入骨,他拜托谁也不会拜托你。”燕王冷眼睨他,“如果你对她无绮念,那么为什么会去跟太医打听最佳吉期?

“贺兰,你从来不会撒这些鳖脚的谎,一个人如果变得连谎也撒不完整,一定是因为太心虚。”

贺兰谆望着桌面上的金印,缓声道:“沈姑娘聪敏慧黠,意志坚定,她只会于寄寒有益,王爷无须担心过多。”

“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会放不下她。”燕王仍然拾起那片甲片在指间,冷眼望着门外夜色,“越是放不下,就越是会成为他的软肋。

“作为王府世子,他不需要一个这么大的软肋,她会令他方寸大失。

“但是贺兰,你没有这么多顾忌。你适合长情,而寄寒只适合寡情。”

殿外秋风卷得灯笼东摇西摆,光影在朱漆游廊下四处游荡。

贺兰谆静立着,影子像刻在烛光里。

直到燕王将甲片扔回笔筒,他才道:“贺兰做不到。”

燕王扭头看他,眉眼倏而又冷下:“既然做不到,那么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要尝试欺瞒我。”

说完他站起来,往内殿去:“去领罚吧。领完再回去准备准备,明儿还得下营巡视。”

随着温婵在月底落葬,服完七七丧期的韩顿也开始回朝理政。

戚九带回来韩家的近况。

“没想到这穆氏以往不声不响,倒还挺厉害的。

“前段时间将内宅里整治了个遍,连安氏她们这一众人都不曾敢再出什么夭蛾子。

“温婵的丧事说重要不重要,好歹也是首辅的亲祖母,排场上不好看,可场面还是大的。

“每日里人来人往,且府里内外一大堆事,她竟然处理得井井有条。

“也难为了她不受韩顿喜爱,还这么兢兢业业。”

沈羲就想起那个人前低调,又眉眼深深的女子来。

沈嫣说她原本的命运是不久之后搬去了田庄居住。

可是如今温婵死了,韩家格局也发生了大变化,她的命运自然也要改变了。

韩顿在吃过温婵的大亏之后,绝不会容许内宅再乱成那样,她既有这样的掌家手段,那至少这首辅夫人的位置是稳稳当当地。

“这韩顿跟夫人为什么内闱失和?”她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戚九也摇头:“这个不好说。韩家也没谁具体透过这口风的。

“只听说穆家也是韩家的远亲,穆氏幼时就与韩顿相熟的。

“后来年纪到了,是温婵作主给韩顿定的亲,韩顿打从娶她进门,态度就寡寡淡淡的。应该是韩顿不喜欢她。

“自打生了儿子韩叙之后不久,韩顿又在毕太傅举荐下升了首辅,两个人相处就更很少了。”

“孩子多大了?”沈羲又问。

“女儿八岁,儿子五岁吧。”戚九道。

有儿有女的还住去了庄子里,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姑娘,三房里闹起来了!”

这当口珍珠忽然进来道:“三老爷下衙回来,见着二爷跟丫鬟们在一起就发火,现如今踹着二爷跪下了,还要打他板子!

“三姑娘上前劝阻,三老爷便把她也甩了两巴掌,什么浑话都来了!”

沈羲听得说沈渠挨打还罢,那就是个纨绔子,不长进的,是该好好管管。

可听说沈崇光把沈嫣也给打了,她便坐不住了,立时起身就赶往撷香院。

沈崇光回府第三日就将纪氏给休出去了。

沈羲当时本来还想拦一拦,低调送到庄子上去算了,因为有个被休的母亲对沈嫣来说也不是好事,再说她也不在乎了。

可是再想想纪氏当初的恶行,将来传出去让人知道沈嫣有个勾结娘家谋夺隔房财产的母亲,更是脸面丢尽,说不定连梅家婚事也得黄,到底任他去了。

正院里黄氏和孙姨娘她们都来了。

沈崇光气恨恨地拿着马鞭望向跪在地上的沈渠,沈嫣噙泪咬牙立在旁侧,左颊上肿起好大巴掌印,眼泪却始终没曾落下来。

沈羲径直走到沈嫣旁边将她揽了揽,这边厢又听得一声哭腔自屋里一路传了出来:“老爷若要打渠哥儿嫣姐儿,那还不如把妾身打死算了。

“姐儿他们已然没了娘,这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矩,妾身哪里还有什么脸在这里呆下去?”

乔氏呜呜咽咽冲出来挡在沈嫣跟前,一脸凄凄惶惶。

沈羲冷眼睃她两眼,拉着沈嫣去了她的揽月斋。

“怎么回事?”她坐下问。

沈嫣吸气道:“谁知道呢?这几日一回来就没好脸色。也是沈渠不争气,偏赶在那当口让丫鬟去领笔墨。

“你也知道他从前是有些怪毛病的,实则我母亲走后他已经变了些,就算是没去根罢,左右没那么毛躁了。

“偏就让他看到了,以为是他又在乱来。这不就来劲了?我因为看不惯乔氏那厮从旁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所以就去劝了两句,倒连我也给埋怨上了!”

说完她抹起泪来。

第298章 夺妻之恨( lillian00和氏璧+)

沈羲递了帕子给她,问道:“这乔氏后来究竟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沈嫣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我死的时候她还正在三房蹦哒得欢呢。

“我倒是想抓住她把柄将她扒下来,偏她如今凡事小心,倒半点错处也不让人拿。”

沈羲看了两眼她,说道:“三房总没主母,也不是个办法。你说呢?”

沈嫣听到这里,忽然间扭头往她看过来。

从揽月斋出来,沈羲路过正院,问明了沈崇光在书房,便就往他书房走去。

老远听得沈蘅的巧笑声与乔氏的笑语声一道响起:“蘅姐儿快给父亲捶捶背,父亲就不恼了。”

丫鬟们将沈羲到来的消息禀进门,屋里静了静,乔氏很快就挟着香风迎出来,温婉而恭顺地行礼道:“姑娘来了?”又连忙地牵出沈蘅:“快给你二姐姐见礼!”

沈蘅乖顺地见礼,又不住地打量着沈羲。

沈羲笑了笑,越过她们进了屋。

沈崇光单手支在下颌上,正望着进来的她:“嫣姐儿怎样了?”

沈羲回头睃了眼退下去的乔氏母女,笑道:“没事,说知道三叔才入礼部事务繁杂,气急之下才动了手。

“当女儿的哪里还有记恨父亲的不成?还问了我许多话,不知道如何才能替三叔分忧。”

沈崇光听完忍不住动容,凝眉放了手下来:“我也是太急了。”

沈羲扫了眼他案面上,说道:“礼部员外郎应该不必总揽朝贺这些事,三叔近来是不是太忙了些?”

“谁说不是?”沈祟光拧眉道,与沈若浦肖似的眉眼里有着不忿也有着隐忍。

“我虽然是女流之辈,可如今沈家萧家荣辱与共,将来这些与我也有必然联系,三叔不妨和我说说。”沈羲道。

沈崇光自紧拧的眉头下望着她,半晌,他垂下眼来:“也不是不能说。你既说到沈家萧家这桩,想必能猜到礼部乃是韩顿的地盘。

“自打我入礼部起,各种排挤便没有停止过。你三叔我在官场也混了多年,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但是近日随着韩顿回朝,左侍郎文远诤手下这拨人动作便大起来。

“这除夕宫宴的事,本该是左右侍郎率领郎中们负责,但如今却也推交到了我手上。

“事情多倒不怕,只是事多起来,坑也就多了。倘若有个什么疏漏,后果可不好说。”

沈羲边听边接过他递来的卷宗看了看。

只见果然是整套宫宴流程事无巨细全交了给他办。

“这是韩顿交代的?”她问道。

沈崇光望着窗外:“韩顿应该还不至于亲自来对付我。这不过是文远诤的意思。

“他是韩顿亲信,占着这礼部侍郎的位置,无非是在揣摩着他的心意行事。”

说到这里他将卷宗收回来,又道:“毕太傅自提携上位之后便已经不太管事,如今这六部三司由韩顿一手把持,回来之前我也已经料到如此了。

“有得必有失,想想也没有什么,至多是多花点工夫。”

沈羲也没有再说什么。

腊月初下了场雪,朝堂进入最忙时节。

萧淮开始忙起来,哪怕沈羲在身边,他顶多也就是能抽空与她吃吃饭牵着她去园子里踏踏雪什么的。

但沈羲还是留在别院的时间多,他总说这是他们俩的家,她就真把这“家”打理起来。

将窗纱换了,又挂上宫灯,种了许多水仙,还养了两只猫儿,一黄一白,取名叫“黄金”“白银”。

黄金白银都贪暖,老喜欢腻在沈羲身上。

若是找不到沈羲,就寻萧淮,趴在正写字的他臂弯上打呼噜,或者直接蹲在他折子上。

萧淮很暴躁:“娇娇!你能不能告诉它们我的胳膊只有你才能趴?”

沈羲闻讯便就匆匆地进来,赶紧地在他脸上亲一亲,然后将它们拎回戚九他们那边。

戚九和侍卫们一面揣着猫一面聊天打哈,他们已经混了个烂熟,已经到了她即使懒得动,也会催着她往别院来的地步。

她与沈家那些丫鬟婆子没有什么可聊,反倒是跟这帮糙汉子在一起放得开。

他们都尊她为“戚姐”,尤其是并肩作战过吴腾刘撼两个,简直已只差拜把子。

沈羲抽空也去了去贺兰谆的书塾。

她已经把贺兰谆当朋友,然而萧淮虽然提到他就满脸的不高兴,却也并没有阻止她。

只是小姑娘们告诉她贺兰先生已经很久没来,最近都是霍先生在教他们扎马步。

她猜想他也是如萧淮一样的忙碌,也就没放心上。

这天夜里大雪纷飞,萧淮怕她冷,天黑前就送了她回去,回到别院里时,屋里却多了个人。

贺兰谆坐在长案后,正在喝他窖藏的状元红。一屋子的酒味,外带他一双发红的眼。

萧淮在帘栊下略顿片刻,随即走过去夺他的酒,他居然不松手,一只酒杯生生裂成两半。

“你要发酒疯滚回你的玉阑殿去发!别脏了我的地儿!”萧淮看着手里半边羊脂玉杯,怒了。

贺兰谆斜眼睨他,伸手自身后架上又拿过只杯子,斟起酒来。

“萧寄寒,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让她一世安稳?要是没有,你就给我让开,让我来!”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眼下此刻不止是喝起了酒,还撂起了狠话。

萧淮垂眼睨他:“你什么意思?!”

贺兰谆没说话,倒了那杯酒入喉。

萧淮面色凝重:“你喜欢她?”

他冷笑:“不蠢。”

萧淮全身都有寒意冒出来:“你是来宣战的?”

“宣战?”他又执壶倒酒,壶落桌时他勾唇道:“根本就不用战。你老子希望我把她抢过来。”

萧淮一脚踹翻他面前长案:“贺兰谆!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之前的事我且能忍下,可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贺兰谆手里的杯子也猛掷在地上!

他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你也知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搁在从前,光这条我就定让你萧家灭族!”

他话语掷地有声,不相上下的身高使他们彼此气势皆如山海般迫人。

————

好想把下章一起发了,但是明天的更新又会成问题,所以,呵呵呵,今天天气真不错…

第299章 去请姑娘!

萧淮屏息看他半晌,眯眼道:“贺兰家不过是西川大地的普通乡绅,而萧家是驻守江南的将门,从前你怎么将我灭族?

“贺兰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我有什么夺妻之恨?”

贺兰谆咬牙未动。

萧淮目光微滞,转瞬间又骤然寒下:“徐家坟园是你清扫的,你跟徐靖什么关系!”

“你说呢!”

贺兰谆双目遍布血丝,挥起拳头,不由分说呼到了他脸上!

萧淮受他一拳,连退几步,定立半刻,忽然也怒冲上来,拳打脚踢,战在一处。

苏言与侍卫们闻讯赶过来,见状已吓傻!

侍官纷纷拍起大腿:“这可怎么办?要不去把姑娘请回来吧!”

苏言凝眉看了片刻后道:“你觉得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儿能让姑娘知道吗?”

侍官没了主意。

他说道:“没动刀剑,还不妨事。”

正说着,忽然间贺兰谆就抽下墙头挂着的长剑刺了过来!顿时烛下银龙飞舞,杀气腾腾,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拿我的剑来!”萧淮怒吼,“等我杀了这妖孽!”

苏言一面丢剑给他一面高喊着别打了,门外两方的侍卫也迅速聚结了起来。

整个书房成了战场。

“别打了!再打房子都要塌了!”

苏言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镇定,急得团团乱转。

但是两人斗红了眼,仿佛卯足了劲要比出个胜负,谁也没把他的话放耳里。

苏言情急之下只得喊道:“来人!去请姑娘!”

听到喊声,刀剑声这才倏而止住。

紧接着两道身影分开,皆如同发了狠的狮子般怒视着对方。

苏言叹气,说道:“少主和大人移步邻室吧,容侍官们打扫打扫。”

他这里刚站开,萧淮又怒冲上来揪住贺兰谆挥了一拳:“你这个禽兽!我萧淮把你当了十年的兄弟,看在那十年的份上我没把你怎么着,到如今你却跟我说要来抢我媳妇儿!

“你活腻了吧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谆冷不丁挨了一拳,第二拳却被他稳稳接住!

他抹去嘴角血迹,眼里透出独有的沉静:“倘若她要的是我,你以为凭你也配跟我抢?!我与你萧淮做不成兄弟,你也别跟我提什么兄弟!

“你明知道他不想你在她身上花那么多心思,你还帮着她去韩家一道逼死温婵,你这是给她找麻烦!

“韩顿是温婵带大的,是他的亲祖母,她再作恶多端,他也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承运殿知道了我去救她的事,而且看起来应该是知道很久了!但他拖到如今才说,不过是想看看你和韩家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

“只要我答应拆散你们,不出三天你们的婚约就会作废!你要是赢不倒韩顿,你们永远也成不了亲!

“我因为要成全你们忍了再忍,不杀你你就该知足,你这混蛋有什么资格扣个夺妻的帽子给我!”

说到末尾他松手,接而往他脸上也招呼去了。

萧淮猝不及防挨招,退后了几步,呼哧呼哧立在了帘栊下。

有了沈羲之前说过的还魂的事情打底,他好歹是冷静多了。

但他还是难以接受,为什么徐靖不但没死,还偏偏是他贺兰谆?!

屋里只剩粗重呼吸声。

不但他已疯狂,贺兰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自打认识他来他就几乎没有情绪失控过,但眼下他已不余半分斯文。

“我们几时轮到你成全?!”

隔半晌,萧淮率先出了声,恨恨背靠起了桌子帘栊。“你知道些什么?我们成亲关韩顿什么事?!”

贺兰谆恨恨抹了把唇角,咬牙道:“求我!”

“贺兰谆!”萧淮怒指他,而后往外走:“我自己去问!”

贺兰谆也由着他走。

他走到庑廊外,转瞬又回来:“你他娘的就是故意的!故意告诉我你是徐靖来气我!你从小就知道要怎么气我!你想气死我!

“我都派人帮你去守祖坟了,现在也快被你气死了,你告诉我一声会死吗!”

贺兰谆冷笑:“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我让你去祖坟了吗?”

“那你想怎样!”萧淮快着火了,“你是不是来求死的!”

贺兰谆将酒坛子一抛:“打赢了我再说!”

萧淮这里要动,门外苏言就道:“去请姑娘!”

萧淮恨恨将势收回去,改为指着他:“她知不知道你是谁!”

贺兰谆目光如刀丢过来:“你要是敢告诉她我就灭了你!”

屋里再度剑拔驽张。

萧淮瞪眼看他半晌,然后将雄踞的身子收了收,搓着手围着他转了起来。

一面转一面迭声冷笑:“看来下半辈子不寂寞了!

“姓徐的,冲你这句话,我就暂且留你这条命!你可得给老子活久点儿,看看我们俩是怎么恩爱万年多子多孙的!”

贺兰谆也冷笑:“我当然得好好活着!免得你自身难保的时候我好替你收尸不是!

“连自己的未婚妻有危险都算不到,还要我这个仇人来护着,你说说你除了拈酸吃醋,还有什么本事?!”

“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萧淮目光阴寒,“是谁跟她有了婚约还让她死在别人手里的!你哪来的脸说我没本事?

“你还是大秦的股肱栋梁呢!哈哈!也真是好意思——也对!要是我是你,也没那个脸再跳出来说我是你未婚夫!

“说起来我们娇娇可真是因祸得福啊!虽然没有了你这个徒有虚名的前未婚夫,但却有了英武专情的我,她这辈子就该跟我在一起恩恩爱爱!”

贺兰谆冷笑:“‘娇娇’这个名字,可真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名字!也只有你这种二百五才取得出来!可想而知阿盈跟你在一起多么委屈!”

“要你管!”萧淮怒踢了张凳子过去:“眼红我们恩爱是吧?!”

“我眼红?!”贺兰谆抬步往门外走:“你等着,我这就去承运殿找你爹!”

萧淮一掌扑过去拍向房门,房门塌下来,恰挡住去路。

贺兰谆回头往他劈来,两个人又战在一处。

打了有半天,萧淮先松开了,靠在墙角指着他道:“姓徐的!看在你还算有种的份上,老子今日不跟你一般见识了!——苏言弄几个菜送到隔壁!再搬几坛酒来!”

贺兰谆嗤道:“打不过我就想下毒不成?!”

“怕死就别吃!”萧淮瞪眼。

贺兰谆喊道:“苏言,传水!我要沐浴!我就是死也要干干净净地死!”

第300章 所谓仇人

这日夜里王府掌宫大人的白虎辇直到半夜才驶出鹿儿胡同。

贺兰谆不止是喝了酒,且脸上身上还带着伤。

消息传到燕王耳里时是翌日早膳时,他听闻后静默了片刻,着侍官道:“拿些药去给大人敷敷。伤好之前让他别露面。”

萧淮脸上挂了彩,接下来几日也没有露面,就呆在别院里养伤。

沈羲听说他们俩打架不免大吃一惊:“你们俩有毛病啊!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仇大了去了!”萧淮伸着脸让她擦药,咬着牙关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完他又忽然望着她,轻咬着唇角期期艾艾地道:“娇娇。”

“嗯?”沈羲一面帮他脸上敷药一面抬头。

他却又忍着没往下说了。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他又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

沈羲愈发奇怪了,收了手望他。

“我记得你说你小名叫缓缓,要不我就改叫你缓缓吧。”他认真地道。

沈羲是很高兴终于有机会摆脱这两个字,但是她还是纳闷:“为什么突然要改?”

受什么刺激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娇字用的人太多了。万一再让人误会就不好了。”他一脸正经地。

沈羲觑了他半日也没看出破绽,便就点了点头。

萧淮望着认真给她拾缀伤口的她,心里酸麻酸麻地。

世上大约没有人能够领会得了他此刻的心情。

本来以为可以抱着她甜甜蜜蜜地往下过日子了,哪知道突然之间又撞进来个徐靖。

而且他功夫也是真不弱,从前老装作打不过他,害他昨日失了手,胳膊和肩上被刺了好几道口子。

没想到这厮居然这么阴险。把一身功夫瞒得这么好。

他不由庆幸,好在他当时手脚快,把这婚约给抢先弄下来了。

“缓缓。”他唤道。

“嗯。”

他圈着她,把脸凑近些:“韩顿这边,大约会要咱们俩自己打了。”

沈羲抬头,未能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略凝眉,手指抚她的脸道:“贺兰谆说,王爷也要拉韩顿下马。

“如今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他最近在承运殿发现过他让掌讯司去查韩顿底细的痕迹。

“韩顿是毕太傅的门生,如果他出面的话会直接与毕太傅对上,这样会很不好。

“所以,他是想借我们来对付韩顿。然而他却不会怎么出面。他不出面,也就是说王府不会出面。”

王府不出面的意思,就是无论出现什么后果就得由他们俩承担。

而他是燕王的独子,无论如何他不会被舍弃,到万一的时候,要舍弃也是舍弃她。

沈羲望着他有片刻没说话。

“你别这样看着我。”他将她抱紧,“我告诉你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形势,不是让你做被舍弃的心理准备。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受伤害。

“因为我必须斗倒韩顿才有本钱跟他讨通州三卫的兵权,只有拿到就近三卫的兵权,我才能把你娶回来,彻底保护你。让你即使血统暴露也不至于有危险。

“之后也才有资本跟朝廷抗争,取得解除杀灭赫连人的诏令。”

只有朝廷彻底废掉这项法令,赫连人才能结束流亡逃命的日子。

沈羲拥着他,说道:“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那我就是别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会怀疑你。”

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可是你不是跟贺兰有仇吗?你怎么会相信他呢?”

萧淮目光又冷了下来。

他放下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积雪,没什么好气地拈了颗核桃仁丢出去。

这世上大概有种对手,是你哪怕恨他恨得要死,但有些时候你还是会选择相信他吧?

徐靖的话,他信。

沈羲不禁又好奇起来:“你和贺兰之间,到底什么仇恨?”

他伏在窗台上静默了许久,才说道:“他背叛过我。”

沈羲略愕然。

他接着道:“卫家当时还剩下个后人,曾经想暗杀王爷,失败后我把他藏了起来,但他把这个向承运殿告密了。”

沈羲更是诧异了:“卫家?”

“对。”他幽幽眺望着远处,说道:“我的母亲也是乌马族人,她姓卫,十二年前大周定国前夕,王爷与李锭争兵权。

“论起战功来萧家确实不比李家差什么,但是因为起义是李锭提起的,他身边又有众多谋士拥护,于是李锭登基显然顺理成章。

“李锭原先起义时便答应给萧家封王,建府京师,并允诺江山共治。

“但是李锭又反悔了,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他以肃正血统为名,提出如果萧家要留在京师,那么就得将有着纯正乌马血统的卫家整个家族全部杀害。”

沈羲两脚早已经无法动弹。

这桩隐密如果不是他说,谁会知道?

“那王爷照做不曾?!”

他凝望了远处许久,才说道:“如果没做,王府又岂会没有王妃?

“最后他不但以卫家换取了留在燕京的权利,更拿下了兵权,逼着李锭实现诺言了。”

沈羲心里发堵,难受得跟什么似的。

“九岁以前我都是在沧州长大的。他率军路过卫家祖籍时与我母亲一见钟情。

“后来他让家里前来提了亲。他们成亲没几日,他就接到李锭传书,随后便就赶赴了南方。

“因为怕被敌军利用,谁也没有把这段婚事给公开,萧家卫家为避祸事也都搬了家。

“所以除了双方,起初那几年谁也不知道他成了亲。

“萧家最终被秦军围攻的时候,祖父将怀着我的我母亲悄悄送回了在沧州定居的卫家。

“萧家无人留下,除了他和还在腹中的我。我记得他悄悄地回来看过我们几次,但是连夜就走了。

“贺兰谆就是我五岁的时候他带回来的,后来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六年前。

“我母亲生我受了大苦,以至于后来我也没有弟妹,我五岁的时候他把贺兰带来了,八岁的时候霍究也来了。

“他们都比我大一岁,但因为我与他相处时间更长,所以和他特别好。”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眉头拧得生紧生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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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男人的事

沈羲却不由走到他身边,问道:“那王妃呢?也是他下令杀的?”

他定定站了会儿,转过身来,笑望着她道:“他着人下令屠杀卫家的时候,那天正好我生日,他带着我和我母亲出城了。

“我以为第二天能和母亲高高兴兴拜别外祖父母和舅舅们进京,结果半夜里我被他们的争吵声惊醒。

“我跑到窗户外,刚好看见我母亲碰死在墙上。”

背光的他眼里仍有晶亮的光。

沈羲咽了口唾液,再咽一口唾液,心里抽疼着,连伸手抱抱他都害怕不小心将他碰碎。

她虽然背负的心伤也多,好歹不曾亲眼得见亲人的离去。他承受了这么多,如果他不说,谁看得出来?

她完全无法想象燕王居然会是这么残忍的丈夫和父亲,她忽然就明白他们之间何以形似仇人,相互防备了。

可是,燕王需要这个儿子来继承王府,而萧淮呢?他留在燕王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照他的傲气,他应该绝不会再接受这样的父亲才是!

她抬头看他,到底未曾将疑问说出来。

而他却似看得通透,因为克制而愈显沙哑的声音接着响起来:“我想杀他。

“这些年我从未松懈,一直在寻找当年行凶的那些刽子手,杀死西北那批参将后,我的仇人就只剩下他了。

“我的童年都是在卫家度过的,我不能一面承受着他们昔年对我的关爱,一面却对他们的枉死无动于衷。

“本来我不屑这手上权力,打算将来杀完他之后地便另谋他路。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出现,所以我决定不放弃了。

“他为了权力舍弃了我的母亲,我则要用它来保护你。”

“你别犯傻!”她攥紧手心道,“那毕竟是你的生父!再说让人知道你们之间不和,对你也很不利!”

她知道说这话有些冷血,但她又实在不看好这条路。

“不。”他走回屋里,说道:“卫家那么多人以及我母亲的血,早就把我跟他的父子缘给洗干净了。

“这些年他没有当过我是儿子,我所拥有手上的兵权,职位,全都是我靠自己拼出来的,没有一样是因为他身为父亲的赠予。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流着萧家血的继承人。

“而我也从来没有当他是父亲,他仅只是一个可以供我走向更强位置的仇人而已。

“缓缓,我有分寸的,如果我真有那么冲动,早就动手了,岂会等到现在?

“他的残忍教会了我很多,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我要变得更强,才能够做我想做的事。”

屋里头他的背影孑然而落寞。

沈羲走过去抱紧他,脸贴在他背上:“总而言之,我不许你犯傻!”

他顿住,笑起来:“傻。我当然有分寸,总不能到时候真送了命,白白让别人捡了便宜去。”

他转过来,捧起她的脸道:“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在韩顿的事上,我也只是一把用来清除障碍的刀而已。

“你行事的时候要想到这点,他若打定主意不与毕太傅对上,那么我们就不能指望必要时候他会伸手。

“缓缓,他不想让你跟我在一起,你要小心他。有任何事情都要及时告诉我。还有——”

沈羲点头:“还有什么?”

他轻咬着舌尖睨她,说道:“你能不能不跟贺兰谆做朋友?”

沈羲怔住。

如果站在他的角度,那她的确是跟贺兰谆没有什么朋友好做的。

可关键是贺兰谆对她很友好,处处帮助她,提点她,这让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对他抱有善意。

萧淮看她不语,便又揉了揉她脑袋:“那你万一要见他,一定要把我给带上。”

沈羲笑了:“昨天晚上你们为什么打起来?”

既然贺兰谆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那理应就不该这么出格才是。

萧淮看了眼她,呲着牙漫步往门外走:“不告诉你。”

沈羲追上去:“你刚刚才说过有什么事情要我及时告诉你!”

“男人之间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萧淮将她一把横抱起来,翻栏去了雪地里。

整日下来他再也没有提过卫家相关的半个字。

沈羲也没有提及,他高兴怎样就怎样。

可她知道他,越是难过越不肯摆在面上,死撑着不想让人看出来心里正难受着。

卫家和燕王的事,加上贺兰谆与他的仇怨,她足足花了整日时间才消化完。

之前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得到了解释,但是她心里又堵堵地。

越是想,就越是觉得那些伤落在她身上心上。

九岁的他亲眼目睹着亲人们全部罹难,自己的母亲还碰死在自己父亲跟前,他是有多强劲的心才没有疯掉?

还能咬着牙跟着燕王到了京师?

这么些年他究竟又是怎么过来的?

而燕王心肠又何以冷硬至斯?

接下来几日她每日呆在别院里给他祛淤伤,黄金白银就彻底丢给戚九他们了。

好在太医院药效奇好,没几日外表就已经看不出来,只剩身上几道小口子还未痊愈。

伤好就到了腊八,宫里今日集议,太后着御膳房备了腊八粥。

六部三司还有五军都督府的高官都在养心殿暖阁里聚着。

先议完年底述职以及明年乡试会试的事之后,就说到了除夕宫宴的事情。

“这是已经整理好的总序,请皇上御览。”

文远诤递了厚厚一本卷宗至乾清宫大太监李秋手上。

李秋再呈给小皇帝,小皇帝翻了两页,便看了眼文远诤。再看两页,又往他看来:“这并不像文大人的笔迹。”

文远诤从容道:“近来礼部琐事也多,确实有几处小地方乃是交由手下办的。”说完他又试着道:“皇上瞧着,可是有什么错处?”

小皇帝看了眼坐在廷下的众臣,看回他道:“是谁做的?”

文远诤道:“回皇上的话,代笔之处是员外郎沈崇光做的。”

小皇帝随即往沈若浦坐处看来。沈若浦面对众人灼灼目光,微微吸气顿首。

“皇上,要是哪里做的不对,臣可以回去惩告沈崇光让他重做。”文远诤说道。

小皇帝没吭声,半日后说道:“韩阁老的部属办事,朕觉得挺放心的。”

第302章 年幼皇帝

文远诤微顿,片刻后才笑着称是,退下来。

散议后回到衙门,文远诤却凝着眉头坐在案后半日未语。

郎中左清辉上前来道:“大人此去怎样?皇上可曾有旨意?”

文远诤双肘搁上书案,叹道:“皇上什么也没说,只说‘韩阁老的部属办事,朕放心’。

“这话回得可真叫滴水不漏啊。既没有说出哪里不对,又给足了韩阁老面子。

“可是你仔细想想,话里竟大有深意,这事儿不管是我做的,还是沈崇光做的,都是礼部的事。

“倘若将来出了漏子,那可就是整个礼部的责任。皇上这话也就等于是给问罪礼部打了底。到头来咱们是给阁老招麻烦。”

左清辉想了想道:“这不可能吧?一个十岁孩子,他会有这等城府?”

文远诤叹气:“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人家是皇帝!更何况他还是毕太傅与韩阁老共同教出来的!

“这事还是不能乱来了,你先把这卷宗拿回去,全部审核过。确定无误再呈交给阁老看过。”

左清辉立时把卷宗接了过来。

这边厢,小皇帝退了朝,回到乾清宫,郑太后已经着人备好热奶羹在等他了。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柔声道。

小皇帝吃着奶羹,说道:“儿臣想起沈侍郎当时舍命救驾的事情来。”

郑太后微顿,说道:“怎么又忽然想起这个?”

小皇帝道:“他的三儿子沈崇光,才进礼部不到两个月,就被文侍郎抓来筹备整个除夕宫宴。

“儿臣想起当时若不是沈侍郎舍身求朕,朕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坐在这里陪伴母后。

“正愧疚着未能找个机会宽待沈家些,可巧韩阁老就替朕分了忧,将沈崇义沈崇光都调了入京。

“可哪知道文侍郎居然这般苛责他,还在卷宗里改了好几处,原本好好的东西都改出毛病来。

“儿臣因顾着韩阁老的面子,不想当着众臣给他难堪,就没说什么。

“可是他的好意却全被文侍郎糟踏了,朕心里既心疼沈侍郎,又心疼韩阁老,怎么高兴得起来?”

郑太后听得他这么说,便就把派去殿前侍候的周福安也叫来一问,确知是这么回事,于是就凝眉沉思起来。

半晌后她唤来周福安:“传文远诤。”

文远诤刚把事情分派下去就被传到了乾清宫。

这里见了礼,帘后郑太后的声音就清冷地传了出来:“听说除夕宫宴的事,文大人全交给了沈崇光在负责?

“这么大的事情,尤其皇上龙诞日才发生过那样的动乱,文大人居然如此草率,就交给一个到职没到两个月的员外郎负责?

“这是觉得皇上的龙体不要紧,还是仗着有韩阁老在便为所欲为?”

文远诤万没有想到郑太后居然会过问起这件事,连忙跪下地来:“臣冤枉!臣只是请沈大人代笔负责了几处,并未曾让他全盘负责!”

“礼部那么多郎中,还有你们这些左侍郎右侍郎,轮得到一个员外郎来替你文大人代笔?”

郑太后语气愈发沉了:“沈家有救驾之功,韩阁老处处替朝廷着想,将沈家两个儿子调回了京师,这也体现了皇上的恩泽!

“你就是这么置韩阁老的苦心于不顾的?”

文远诤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跪到膝盖发酸才出门。

一路上两只拳头被他攥出了油,回到礼部衙门,他怒气也还没散。

左清辉这里正要出门,见他去了趟宫里脸色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忙又跟随他回了公事房。

“必然是沈若浦跟太后面前说了什么!这老家伙仗着自己曾经救过驾,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把来龙去脉说完之后,文远诤恨恨往桌面砸下一拳,桌上茶杯都被惊得跳了起来。

左清辉乃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手下,闻言便说道:“要不下官想个什么法子治治他?!”

“治沈若浦?”文远诤冷笑,“人家是从二品大员,燕王世子的岳祖父,你治得了吗?”

“下官是指沈崇光!”左清辉道:“沈若浦咱们动不了,难道一个沈崇光咱们还拿捏不了吗?”

文远铮凝眉:“什么意思?”

左清辉略沉吟,便就附在他耳畔说将起来。

文远诤听到这里眉头微动,满脸的怒意倏然转为阴冷……

沈羲近来白日在别院的时间多,给萧淮做了不少衣裳鞋袜。但他服饰都有王府专制,她能做的也无非是穿在里面的中衣中裤或者夹袍等。

萧淮听到她说要给他做衣裳,随即放了笔,搓着手走过来,叉开双手双脚让她量尺寸。

“缓缓你可要量准一点,千万不要因为你男人身材太好而心慌得手抖,不然返工很累的。

“还有,你也不要趁机吃我豆腐,我还要守身如玉直到成亲的。”

沈羲闻言把衣料往他头上一丢,找黄金白银去了!

沈家也准备了腊八粥。

是裴姨娘亲自煮的。

“只有又有人盯着咱们府上了。”裴姨娘坐下来看她吃粥,说道:“嫣姐儿说这两日有人鬼鬼祟祟在府外打听三房的事。

“我留了心眼儿,下晌着人守在外头盯了盯,果然是。”

沈羲抬头:“打听什么?”

“纪氏前阵子不是接到休书了嘛。对方就打听怎么休了?犯了什么事?但我却看不透他们来历。

“嫣姐儿也不知道,她想告诉你,但你又不在。”

沈羲微微顿住,休妻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按照纪氏的所作所为,绝没有理由再忍耐她下去。

沈崇光还年轻,三房必须得有个正式的主母,纪氏既然无德居之,那就只能把这个位子让出来。

但是会是什么人在盯着这件事呢?

“三叔知不知道?”

“知道了。”裴姨娘说道,“近来嫣姐儿与三老爷的关系转好了些,她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处事风范比乔氏强多了。

“三老爷跟大老爷打了招呼,大太太已经安排下去,让府里上下人嘴把严点儿。”

纪氏被休的内幕简直太不光彩,这种事被挖掘出来,影响最大的就是沈嫣她们姐弟。

而沈嫣作为未婚的小姐,影响尤为重大。

第303章 想要什么

“乔氏怎么样呢?”她问道。

“倒还是老样子。”裴姨娘道。“目前看起来还沉得住气。”

沈羲没再说什么。

沈嫣要斗掉乔氏,只能从沈崇光身上借力。等他们父女关系再转好一些,乔氏自然就会按捺不住了。

一个妾侍,连个儿子都还没有,能得丈夫宠爱就该安份守己过日子,还想在沈家上跳下蹿,是不是也太把自己看起了些。

等她马脚露出来,再肃清了三房,让沈崇光醒悟之后再寻个踏实女子进来执事,才叫正经。

“这几日我就不出去了,明儿让戚九在门口守着,看到了人就捉回来让我问问!”她说道。

眼下她和萧淮还没抓到韩顿什么破绽,这当口可不能让他们的人先得了手。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翌日戚九守了一日也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人。

沈羲想了想,便就又让她去打听纪氏。

纪氏被休之后没法再回纪家,身上余钱也不多,好在沈崇光看在儿女面子上,给她在柳儿胡同置了一座小宅子安身。

原先跟着她的两个下人也留着,另还给了她一座铺子谋生。

如此安排,沈羲倒也没有什么话说。

戚九自柳儿胡同回来后说也没什么异常。纪氏每日里咒咒骂骂,并不出门,也没有什么人上门寻找。

沈羲就想不明白了。

这个时候唯一有可能想对付沈崇光的只有礼部那些人,确切的说应该是文远诤之流。

按照目前她所知的他的立场,要利用纪氏被休这件事来束缚沈崇光,无非就是把这家丑曝光,令得沈家颜面尽失。

然后顺便祸害祸害三房子女,更心毒点儿,最多也就是把她也祸害一把,令得燕王对沈家生恶……

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干什么?

可是如果要这样做,他们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去寻纪氏,他们绝对有办法让纪氏把真相吐露出来。

而他们偏又不曾去过,这又是为何?

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平。

晚饭后让珍珠拿出当初纪鹏的供词来看了看,条条供状都足够令纪家和纪氏翻不了身,这一看下来她心里又有了底。

他文远诤好歹是礼部侍郎,倘若真要冲沈崇光下手,也不该拿沈家名声出气罢休,毕竟就算这事真闹开了,萧淮也不可能不要她呢!

那他究竟要做什么?

还是说纯粹只是她疑心太重?

沈崇光回府的时候她还是去往撷香院见了见他。

“三叔对这事可有底?”

沈崇光静默片刻,说道:“我只知道早些日子文远诤曾经因为宫宴的事被太后召去训了一顿,看模样训得很不轻。

“这几日文远诤十分消停,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真就这么老实下来。

“所以我想,如果真是他在盯我的话,那当日太后的用意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沈羲听完顿住。

文远诤是韩顿的属下,而沈家如今又成了燕王府这边的,按理说他就算真把沈崇光给拿捏了,站在自身立场,太后也不可能会太把这件事当回事。

嘴上说两句也就算了,或者顶多让韩顿去说说,可她还正儿八经地把文远诤叫过去训话……

她这明面上瞧着是在帮着沈家,可实际上难道不是成心引导文远诤来对付沈家?

毕竟燕王府拥有的全是武将势力,朝堂上文官里统共也只有沈家站在他们这边。

如今局势与当初韩顿拿宋姣跟萧淮时比又大不同了。

如今不但因她的缘故沈家与韩家私下势同水火,萧淮与韩顿几番交锋也已经势不两立。

沈家与燕王府结亲绝不可能私下里还受韩顿和宫里的牵制。

作为燕王府势力,沈家渗入六部三司当然于宫里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更别说沈若浦担任着刑部侍郎,沈崇义在兵部,沈崇光在礼部,都是极重要的衙门。

于郑太后来说,沈家父子三人,当然能拔除一个便是一个。

当初韩顿之所以那么大方地让出两个职缺,怕也就是作好着拔除的打算。

她看看沈崇光,说道:“眼下就是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做。能不能想办法反攻为守?”

他吐气道:“如果他是要借纪氏被休的内幕做文章,沈家至多也就是败败名声,官身是动不了的。咱们占理。

“我就怕不是。”沈羲看着他道。

她就怕文远诤是冲的拉他下马而来。

沈崇光也点了点头:“反攻为守的话,我还缺乏实力。要想避免更大纷争,要么我走,要么文远诤走。”

但无论哪样都不容易。

谨慎起见,沈羲回房后她还是着旺儿唤了两个人守在了纪氏家外。纪家已经迁出京师,倒暂不为虑。

萧淮对文远诤事件看法与她一致。

“我会让人去盯着文家。但不一定有结果。”毕竟不是所有的阴谋都会露出把柄在外。

他执起她手道:“沈家必须在朝上稳立,燕王府没有参与制定法度的权力,这权都在六部三司手上,所以不只是你在乎沈家,我也在乎。”

沈羲想了想,说道:“沈家留在六部,这也是王爷希望的对不对?”

所以燕王虽然不希望他们在一起,但目前还是没有采取什么强硬手段。

他没有回答,只将她拥到腿上抱着,说道:“年前神隼营会送几个人过来,到时你留在身边。还有,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

他拥着她,薄唇在她温热的脸颊扫动着,然后吮住她的唇,细细慢慢地品尝。

经过这么多次的实践,他的吻技越发纯熟,已经能很容易地挑起她的情潮。

“我总是爱你不够。”

他捏她的脸颊,鼻尖抵着她的额角,气息温热地喷在她脸上,声音沙沙地。

“说说,是要首饰钗环,还是要珍珠玉器?女孩子大约都喜欢这些。可你什么都拥有过,我到底要给你什么才好。”

她腊月廿四的生日,恰是南边小年。

沈羲头靠着他肩窝,指甲轻戳着他喉节下衣领上的龙纹,想了半日,说道:“要不送我间学舍吧?你忙的时候我也能寻点事做。”

她想做间女师馆。

大周贵族们都没有请女师的惯例,以至于宋姣那样的都能随便上台将贵族小姐们给比的落花流水。

而他忙起来的时候她也只能呆在家里守猫,还不如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萧淮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好,那就送我们缓缓一间学舍。”

第304章 她上吊了!

萧淮很快让人给了她一堆让苏言网罗过来的学舍选址。

珍珠略略数了数,约略倒有二三十处,好在沈羲对京师很熟,看起来还不费力。

沈嫣听说了,也兴致勃勃地给她出起主意来:“顺天府学附近氛围好,附近达官显贵也多,那里不错。

“不过北城钟鸣坊那边离王府近,地段也好,我看也行。但是要环境清雅的话,那还得数翰林院那片的琼林胡同。”

她对各处也是如数家珍。

说着说着又不免把沈歆给请了回来,沈歆是在沈羲手下头个受益者,对此很是支持:“到时候我也来!我虽不才,到底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教教小姑娘认字应该不成问题!”

因为沈羲只打算小办,所以沈歆的话并没有问题。

姐妹仨直到晚饭前才散。

夜里沈羲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雪融水里入了梦乡。

睡到不知几时,忽然感觉有人撩了帐子,还隐带急切地唤她道:“姑娘,您睡沉了吗?”

她迷糊中睁开眼,望着珍珠在床前,凝重的神色在看到她醒来的那刻,忽而松快起来:“姑娘,纪氏出事了!”

听到纪氏二字,沈羲倏地一下坐起:“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珍珠声音有些发紧,说道:“旺儿刚才收到派去盯着纪氏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半个时辰前,纪氏上吊死了!

“发现之后地她身边的婆子立时叫喊着去了顺天府报案!咱们的人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告诉!”

沈羲全身上下都清醒了!

纪氏怎么会突然之间上吊呢?

当初那么重的打击之下她都没去寻死,如今虽然被休了,但是有吃有穿还有宅子铺子,而沈渠兄弟来日长大了也不可能真置她于不顾,她没有理由突然想不开!

她趿鞋下地,一面往妆台前走一面道:“把旺儿和戚嬷嬷都叫过来!”

珍珠立时去了。

梳头的当口元贝和凭霜她们也都进来了来。

沈羲抽空看了眼桌上漏刻,这会儿才过四更天,半个时辰前将将是子夜过后。

这个时候该当是所有人都安睡的时候,纪氏为什么偏选在这个时候寻死?

她上吊死的……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

还有,既是上吊死的,为何又那么匆忙地去报官?不是应该先来沈家报个讯吗?到底她还有子女……

虽然是个被休的下堂妇,可有了前些日子的事打底,她对这个下堂妇的死却是忽视不起来!

戚九和旺儿前后脚进到前厅,她这里简单梳了发髻,插了几件钗环便就穿着百蝶穿花云锦袄出了来。

旺儿这里再把先前的事重述了一遍,她想了想,就说道:“去禀过三老爷不曾?”

“今儿有早朝,三老爷和老太爷大老爷都已经上朝去了!”旺儿道。

小皇帝年纪还小,宫里到了秋冬便行三日一早朝。

五更天朝鼓击响,眼下百官正应该在午门外候着!

沈羲心下又怔了怔,竟然这么巧,就赶在他们去往宫里的当口出了事?

她这里凝眉半刻,起身道:“元贝赶紧去通知二爷三爷还有三姑娘,我在垂花门下等他们!

“珍珠给我拿披风,你们快去准备准备,我们带几个人去纪家看看!——哦对了!”

说到这里她又与旺儿道:“你赶紧去王府送个信给世子,请他过来一趟!”

沈家父子如常出门,赶在五更之前到了午门外。

时间不早不晚,来的人还只有聊聊七八个。

相互之间寒暄着,一会儿韩顿到了,没多久燕王父子也到了,场面便瞬间热闹起来。

武将们依然簇拥在燕王父子身侧,而文官则又以韩顿为首,只有沈家父子仨儿靠哪边都不是,索性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原处未动。

但很快两厢又皆安静下来,因为有人发现都察院御史胡维穿着绯衣不知几时出现在官员群中……

大周律例,但凡御史有本弹骇便肃衣上朝,胡维的出现无疑如霜冻般立时降临了这小片地方。

沈若浦心头略微升起阵不祥预感,他看了看两个儿子,拢手凝眉又端立在树下。

沈崇光眉头皱得生紧,却也未动声色。

也开始有官员私下议论纷纷,却音量低微而带着丝紧张。

萧淮昂首顿了会儿,忽然越过杜嘉刘贺走到沈若浦跟前,深施礼道:“祖父。”

这一唤便如平地一声惊雷起,周围议论的人也全皆静下来!

满朝文武谁见过他燕王世子对谁这般恭顺过?

沈崇义忙拱手:“世子使不得!”

即便是成了亲,以他的身份唤声官职已过得去,哪能让他照沈羲的辈份来称呼?

萧淮又躬身:“伯父。”

沈崇义随即也噤了声!

萧淮又温声看向沈崇光:“三叔这向差事还顺当?”

满庭文武哗然!

燕王世子这么抬举沈家,难道他盛宠还未过门的世子妃的传闻竟是真的?

身后杜嘉他们这勋贵武将们甚有眼色,当即笑吟吟地围了上来,纷纷地跟沈若浦父子执起了晚辈礼。

瞬间武将们也分成了两派,年长一辈地随在燕王身边,年轻一辈的便全被萧淮带到了沈家父子这边。

武宁伯笑微微与燕王叹道:“这孩子,从小到大就爱护短。”

燕王闻言看了眼那头,勾唇笑了笑,随后收回目光负手望向城楼,四面宫灯明亮,却反将他瞳色映得有些幽深。

沈嫣她们动作挺快,不过两刻钟兄妹俩已经陆续赶到了垂花门下!

沈嫣未施脂粉,头发虽梳得整齐,但脸上也掩饰不住苍白神色。

沈渠边跑还边在穿鞋,边穿鞋还边在喊着“谁传回的消息?真的假的?谁敢戏弄老子仔细老子灭了他!”

直至看到沈羲装束齐整,沉脸立在门廊下,他这才咬牙一瞪,才上了小厮牵过来的马!

沈懋还小,去了也不顶用。

沈羲这里也不说二话,随即带着沈嫣进了马车!

纪氏住的柳儿胡同离沈家距离不近,毕竟沈崇光恨透她,并不愿意让她还有机会常来露面。

车厢里沈羲将事由说了,挨着她坐着的沈嫣有些颤抖。

第305章 一封遗书

才出鹿鸣坊,马车忽然停住!

前去打前站的旺儿驾着马回来迎住了她们:“姑娘!世子已经进宫了,苏大人也不在!

“还有纪娘子那边传来消息说,娘子自尽之前身边还留下封遗书,那婆子乃是拿着遗书去顺天府告的状!”

遗书?!

沈羲猛地顿住,往沈嫣看来。

沈嫣倏然间也屏息,脱口道:“那官府的人呢?!”

“已经快到柳儿胡同了!”

姐妹俩互视一眼,神色俱都沉凝下来。

纪氏突然死亡,很明显不正常!

而她身后还留下遗书,那这遗书上写的是什么?为什么她身边的婆子要拿着它去官府告状?

眼下还不知道顺天府与文远诤有没有勾结,倘若有勾结,那么凭他们几个是根本控制不了局面的。

唯一能使事情不变被动的只有让萧淮过来,可是事发时间偏生是这个时候,早朝之上,消息又岂能有那么容易传得进去?

沈羲看看天色,攥了攥拳说道:“还是要想办法通知世子!戚九你去,大不了多塞些钱给宫人!”

不管这件事情是意外还是有人蓄谋,萧淮都必须要知道,不然就太被动了!

再者纪氏死的时间这么诡异,正赶在沈家父子以及萧淮都进了宫的时候,还能让人相信纯属意外?

迅速离去,马车也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驶起来。

赶到柳儿胡同的时候果然整个院子已经被官兵包围了,周围邻居也已经被惊醒,并且围在门外指指点点。

而院里则传来嘈杂的声音,同时还有浑厚的男声传出来。

他们待要进内的时候官兵将他喝斥住了:“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

红了眼的沈渠要往里头闯。

沈羲连忙上前:“我们是刑部侍郎沈家的人,这两位是纪娘子的儿女,还请放行!”

官兵倒也识趣,立刻摆手让他们进去了。

等到进了院子,便见空地上已经放了副门板,纪氏半睁着双眼静躺在上方,连白布都未曾来得及蒙上一块。

“母亲!”

沈渠扑过去。

沈嫣立在沈羲身边没有动,但眼眶已红,攥着绢子的双手也在披风下颤抖。

当初的气恨在经过纪氏一连串的噩运后她已消去大半。

那个时候都没曾狠心将她杀死,这会儿她已然平静,却陡然又传来纪氏死讯,自然不能再无动于衷。

沈羲示意丫鬟们上前将她扶住,自己走到尸身旁,掏出夜明珠来,就近看了看她的脖子。

脖子上果然有勒痕,而她双眼半睁,嘴半张的情况也确实符合吊死的状态。再看手脚,并无伤痕。

“那遗书呢?”

她站起来。

才刚把话说出口,屋里就走出几个着官服的人来,为首的四十来岁,目光锐利,着正三品官服。

顺天府级别甚高,府尹便是正三品,眼前这官员可见就是府尹杨谦了。

但通常这种人命案子是惊动不了他尊驾的,即便纪氏曾为沈家三夫人,在她已下堂的情况下,他也没有理由亲自过问。

她眉头紧拧。

而杨谦自起身时便直直往她走过来,定住在三步外道:“敢问姑娘可也是沈府的小姐?”

沈羲点头:“我是沈家二姑娘沈羲。这二位则是纪娘子的长子长女。该问大人,纪娘子的死可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杨谦听说她便是沈羲,不由定睛看来,再将那日校场上的人与她对上,便收回目光从身后捕头手上接过几张纸,递了给她说道:“既然姑娘来了,那么不妨先看看这个。

“这便是纪氏死时留在身上的遗书,她的仆人看到后送来官府,因事关重大,本官也不敢怠慢。”

沈羲听到这里心头便有些发紧,再接过来看了看,脸色也忍不住变了:“‘宠妾灭妻’?!”

纪氏的遗书上居然字字句句控告的是沈崇光宠妾灭妻,而她却变成了含冤而死!

这就怪不得连杨谦都亲自过来了!

“大人!不知道有何证据能证明这遗书是真的?!”沈羲将纸塞到沈嫣手里,立时问起来。

纪氏出事的时候沈崇光压根不在府里,况且她分明就是自己作死,怎么可能是宠妾灭妻而被休的?

当然,她也承认沈崇光有些方面的确做得不好,但是给人扣帽子也是要讲证据的,纪氏怎么会这么恶心?

临了还要写下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遗书栽赃沈崇光?

这于她有什么好处?

于她的子女又有什么好处?!

她不相信纪氏会蠢到这个地步,别说她要是真有这么想不开,那她为什么不直接死在杏儿沟?

好歹还能以沈三太太的身份安葬,也不必让沈嫣他们兄妹背负不光彩的名声!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并且还接受了沈崇光的休书与赠与,可见她也是不想死的!

“刚才本官已经着人比对过字迹,证实确实是纪氏亲笔无疑。本官这就要呈奏朝廷,等待大理寺与都察院来人公断。

“沈姑娘如果有疑虑,可以在此等候片刻,也可以另起折子上诉。”

杨谦很官路地说完这席话,随即将遗书自沈嫣手里抽了回去。

沈嫣双唇颤抖了好几次也未能发出声音,她望着地上静躺着的纪氏的尸体,摇头喃喃地道:“这不可能!她没有必要这么做!”

“那字迹你认得吗?”沈羲忙扶着她问道。

她抬头望着她,一双大眼空洞无神。

看到她这副模样,沈羲也无须再问了!

纪氏的笔迹沈嫣当然认识,她既然辩认过了,那就证明字迹无假。

可是纪氏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开让开!这里不许呆了!”

几个官兵奉了杨谦的命令过来驱赶,沈渠与他们推搡起来,沈羲连忙唤带来的护卫上前阻止。

然后她又唤了旺儿过来,退到院墙下问他:“这些日子当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这院子?”

“没有!”旺儿笃定地道:“这院子总共这么大,小的让他们俩日夜轮流值守,不可能会连有人进没进去都看不到的。

“就算是翻墙入内行凶,里面也定会有动静,然而纪娘子与何嬷嬷还有春眉每日里起居并无异常。”

第306章 证据在哪?

那就怪了。

既然没有异常,纪氏又怎么会突然上吊?

她承认她下意识地还是认为她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首先她出事的时间不对劲,为什么偏生是沈家父子与萧淮皆都去早朝的时候?

其次,纪氏自杀的动机,她虽然从未把沈嫣当亲生女儿,但毕竟还有两个儿子,她不可能不知道在写下这样的遗书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有这封遗书,沈崇光跳进黄河都已洗不清。

而杨谦将它带上朝廷,那么必然只要大理寺派人前来确认过纪氏死亡属实,笔迹属实,基本上可以当廷摘掉沈崇光的乌纱帽!

沈崇光丢了官,那么沈渠沈懋都落不着什么好果子。

当初沈梁不过是跟沈懋打架,纪氏就不顾一切跑到梨香院来逞凶,她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

怎么可能会愿意他们跟着受连累?

所以,纪氏没有在这个时候自杀并且诬告的动机。

最后的疑点,当然就是遗书所指的对象太明确,直接指向沈崇光!

正是由于目的明确,她才不能不把事情往深里想,文远诤想借宫宴的事坑沈崇光未成,紧接着又被郑太后召去狠训。

事后他半点动作也没有,怎么可能叫做正常?倘若沈崇光今儿被丢了官,他和韩顿岂不是称心如意了?

基于以上,问题又来了!

没有外人进入的情况下,纪氏又是怎么被杀死的?这遗书又是怎么留下来的?

她忽然抬头:“纪氏身边那两个下人呢?!”

如果说确定没有外人进入,那纪氏的死很可能就与那两个下人有关了!

小门小户的没有旁人,纪氏那性子又容易被人掌控,她身边这两个人如果联手害她,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旺儿和沈嫣皆被她突然的声音吓住,紧接着也领会了她的意思,连忙抬眼四处去搜寻。

旺儿跑了一圈回来说道:“早就不见了!官兵们也在找她们!据说怀疑是事发后卷财逃跑了!”

沈曦的心开始往下沉,她能想到的,她感觉凶手都想到了。

现在哪怕是她认定那两个人就是凶手,也没有办法,杨谦去了朝上,而且表面上看起来证据确凿,文远诤他们多半会坚持要当廷定出个结果来。

她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纪氏被谋杀的证据,替沈崇光洗冤?

如果找不出来,按照韩顿与郑太后的默契,沈崇光的下场她几乎已经看到了,而搞不好连沈若浦都要被牵连。更别提将文远诤一党拉下马了!

燕王府在朝上虽有实力,但在“证据”面前,萧淮若强行护着沈家,那就是罔顾王法!

“先去打听看看宫里如今什么情况!然后——”

说到这里她咽了口唾液,又摇了摇头,说道:“然后赶紧去一趟威远侯府,请世子夫人帮忙派人找找纪氏身边那两个人!”

原本她想找贺兰谆帮忙,但基于他在燕王父子之间的立场,还是不要让他为难比较好。

五更天时城楼鼓响,文武百官随即整队入城门。

小皇帝坐在了龙椅上,而身后的珠帘里,太后也落了座。

胡维一抬起头,小皇帝就看到他了。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来来去去无非是各项事务进展。

眼看着天色亮了,折子也奏得差不多了,胡维就忽然站了出来,说道:“臣有本上奏。”

等御前总管李秋挥了手,他便就朗声道:“臣要参礼部员外郎沈崇光宠妾灭妻,抛弃糟糠,毒害妻族,罔顾人伦!”

这话又如一道炸雷!

满殿里被炸起纷纷议论,沈家父子虽有准备,这时候也不免愕然!

萧淮迅速寒眼往胡维看去,但未及说话,却就有太监走过来道:“苏大人在外有事禀告。”

他再看了眼沈家父子,出了殿来。

玉阶上立着的苏言快步迎上,说道:“戚九在宫外传来消息,说纪氏死了!”说罢便快速将事由交代了清楚。

萧淮神色骤寒,回头看了下殿内,对胡维的举动忽然也了然了!

他凝眉道:“去找近日盯着文府的人,文府里谁最得文远诤信任,把他提到午门外等候!”

苏言走后他回到殿里,胡维仍在滔滔不绝往下控诉。

沈崇光虽然还能定立,额间却已有汗。

小皇帝往萧淮看来,萧淮眉头微凝,也在看着沈崇光。

苏言带来的消息虽然没说到遗书的内容,但是从胡维的弹骇来看,已经跟纪氏被休整个内幕脱不了干系了!

他说道:“这么说来胡大人一定证据确凿?”

“下官既然上奏弹骇,自然有证据。”胡维语气铿锵,将折子呈给小皇帝道:“沈崇光不但冷落糟糠,宠幸妾室,且还给原配纪氏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沈家将纪氏移出沈府,还仗势将妻族纪家也罗织罪名,纪氏的长兄纪鹏被打入狱,其父纪仕辉也遭牵连。

“沈崇光更是一回京就将纪氏休出本族,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可不少!”

“皇上!”沈崇光听到这里已快步走出列来,禀道:“纪氏被休乃是因犯了七出,臣并未违制!

“至于婢妾乔氏,乃是臣在接到委任状之前就已经收为了通房。后经父命应允抬举为妾。纪氏被休与乔氏之间并无冲突!”

文远诤站出来:“沈大人说纪氏乃犯七出,不知是犯了七出哪一条?”

小皇帝抿嘴看着他们,并没有吭声。

沈崇光牙关紧咬,却迟迟未曾开口。

沈渠沈嫣都大了,沈嫣更是个姑娘家,且还与梅家有婚约。

凭他与梅家的交情,以及梅家的人品,纪氏即便被休,这婚事保住也不难。

可若是把纪氏自盗的丑行公开,梅家读书人家,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自家儿媳妇是个这样的毒妇教出来的女子?!

他就是再浑,也做不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生女儿的前途给毁了!

“回皇上,纪氏性情乖戾,主持中馈期间伙同胞兄纪鹏一道算计沈家家财,中饱私囊,后经由府里拿到她贪墨的证据,臣便就作主将之移出府外安置。

“然她执迷不悟,沈崇光回京之后,遂写了休书。”

沈若浦到底在官场上混得久,知道轻重,胡维竟然弹劾沈家罗织罪名毒害纪家,必是有备而来。

倘若再遮瞒,恐怕还要被他们拿来大作文章。

第307章 还想狡辩?

“那敢问沈大人可有纪氏贪墨的证据?”

胡维往下追问起来。

沈若浦凝神片刻,才向上俯首道:“事过境迁,即便当时有证据,如今也已无存了。”

事实上休妻还需要对外呈交什么证据呢?大多都是两姓双方心里有数即可。

他说没有证据理论上也没有错,但事实上纪鹏的供词是双刃剑,他不会傻到被胡维一逼便把它呈交出来,以使沈家变得被动。

何况胡维就是有证据那也定然是伪造的,他一个断案的刑部侍郎,还不至于让他唬住。

“既然没有证据,又如何证明犯了七出?”胡维紧咬不放,而且声音还愈发高了起来。

小皇帝抿嘴沉默,看了眼沈若浦,又再看了一眼。

萧淮凝眉片刻,忽然说道:“我刚刚收到宫外传来消息,纪氏于昨夜三更时分在住处悬梁死亡。”

纪氏被休内幕不抖出来,沈崇光宠妾灭妻的罪名便将掀不掉,胡维眼下之所以逼迫沈家拿证据,也定是看准他们不会轻易将证据拿出来。

只要拿不出证据,便于文远诤他们那方更有利,朝堂上他无法私下与沈若浦对话,便只有赶在杨谦到来之前先将事情抖出来,让他有所防备了!

沈若浦听到这里果然顿住,并立时往萧淮看过来!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在屏息。

但他也只静默了片刻便就微微沉了气,再往顺天府尹素日站位看去,果然并不见杨谦人影。

如果说萧淮吐露的事实令他震惊,那么杨谦的缺席则将他立时从失措中惊醒。

纪氏于三更悬梁,而萧淮说的是死亡而非自尽,那就是说她死因有疑。

再结合胡维选择弹骇时机这么巧来看,很显然今日事情就是场阴谋!

而阴谋的目的当然就是要将沈崇光拉下马,更甚者,将他这个刑部侍郎也顺便加个同谋的罪状上去!

如此看来,纪鹏的供状无论如何就得拿出来了!

虽然一时没有办法找到文远诤他们阴谋的证据,最起码沈家得自保!

想到这里他说道:“臣的孙女沈羲处应还存有当时纪氏勾结纪家行恶的罪证。臣奏请回府取证。”

萧淮都能收到纪氏死的消息,沈羲必然早就赶过去了,而她必然也已知朝上情状,他需要与她通气。

“跑来跑去的未免太麻烦,臣建议宣沈羲携证上殿。”

韩顿抢在小皇帝开口之前出了声。

沈若浦凝眉:“韩阁老好意下官心领,只不过官眷岂能出现在朝堂?”

沈羲与纪氏一案关连甚大,韩顿难不成还怀着将她也一股脑儿拖下水的心思?

“沈爱卿就不必推辞了,哀家在此,议的又是沈家的事,沈羲有何不能进殿的?”

珠帘后传来太后温婉的声音。

“沈姑娘这会儿正在柳儿胡同纪氏出事现场,沈大人可直接派人去柳儿胡同接人!”

恰在这会儿殿门外又传来道浑厚声音,顺天府尹杨谦正拿着份卷宗大步往外进来,到了殿中下拜道:“启禀太后,皇上,顺天府尹杨谦有本上奏!”

殿里剑拔驽张的气氛陡然被这声音扯散,瞬间也只余他一人声音:“臣奏请皇上下旨,着大理寺及刑部调人前往柳儿胡同验尸!

“礼部员外郎沈崇光已下堂的原配纪氏,三更时分被身边仆人发现悬梁自尽,身后并留下一封遗书,状告沈崇光宠妾灭妻罪状种种!”

满殿里忽然肃静!

沈若浦额间已微有汗意!

原来纪氏死在这当口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还白白给文远镛他们提供了一份指证!

沈崇光站出来:“敢问杨大人,纪氏所写遗书何在?!”

杨谦看了一眼他,自怀里掏出纪氏遗书,当众宣读起来!

这字字句句竟全都是状告沈崇光如何虐待漠视纪氏,而如何偏宠着侍妾乔氏,接而将她逼上绝路的!

但却没有一句是真,全都是歪曲事实借题发挥,甚至连她与纪家闹翻的原因也归咎到了沈家头上!

而偏又对这段经过含糊其词,并没有想当然地件件桩桩写清楚,好让沈家借机拿证据出来反驳!

“皇上!”沈崇光走出阵列,撩袍跪在地下:“纪氏之死疑点甚多,臣请奏严查!”

“现如今纪氏都已经在以命相告,这白纸黑字的,沈大人居然还能说得出不是因为宠妾灭妻?”

文远诤尖锐的冷笑声在安静的殿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沈大人该不会想说纪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特意求死来冤枉你吧?”

“倘若确是如此,文大人难道有什么意见吗?”

沈崇光血性汉子,屡屡被文远诤一伙言语针对,已经忍不住反唇相讥。

文远诤冷笑,对着百官及座上太后皇帝摊了摊手:“据本官所知,纪氏与沈崇光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沈渠已将十五岁,长女沈嫣也已满了十四,幼子沈懋七岁。

“纪氏如果是犯事下堂,也不可能置子女不顾。

“如果不是因为在沈家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她有什么理由要寻死?

“刚才沈家父子还口口声声说宠妾灭妻没有实证,眼下实证就在眼前,莫非你还想抵赖?!”

“皇上!臣奏请勘测完现场再行定论!臣对纪氏的死因以这封遗书真伪也感到疑惑!”

沈若浦走出来道。

萧淮并没有吭声,朝堂上争执这是必然的。

但这个决定不了最终胜负。

能决定胜负的只有落实纪氏的死跟文远诤一党有关。

他扭头望着殿门外,心里迫切地想赶去沈羲身边,看看她究竟有了什么进展?

如果她没有更好的主意,他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大理寺少卿去看看吧。顺便把沈姑娘也请过来。”珠帘后太后说道。

小皇帝这里沉吟半日,看了眼大理寺卿林钧韬:“朕觉得这么大的事,还是林爱卿亲自去比较好。”

林钧韬便是林霈的祖父,与沈家交情甚笃,哪怕出了林霈被萧淮欺压的事,基于丁氏夫妇对林霈昔年告密的事了如指掌,理亏的缘故,两家交情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萧淮迅速往龙案后小皇帝看了眼,然后又扫了眼身后杜嘉他们。

杜嘉随即出列:“臣愿陪同林大人走一趟。”

第308章 君心难测

文远诤道:“此乃三司职差,似乎与五军都督府并无什么关系。”

萧淮不由分说拍起来身边燕王的茶几:“肯与不肯是皇上定夺的事,文大人可是要代君下旨?!”

燕王慢吞吞扭头看了眼几上跳起来的玉盅,又慢吞吞仰头看了眼他。

文远诤噎住,却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杜嘉很快与林钧韬和杨谦带着人出了门去。

柳儿胡同这里,戚九已经回转,沈羲听完朝上情形,也未曾再说话。

而这边厢威远侯世子夫人何韵收到传话后,则早已经着人赶在城门大开之前布下天罗地网,逃走的何嬷嬷与春眉无论如何是不要想混出城去了。

但沈羲还是没有办法放心,因为除去让她们逃走,还有个办法让她们彻底闭嘴,那就是灭口!

如果她是文远诤,她定然不会让她们有张嘴的机会……

如今她只期盼文远诤能蠢一点。

但显然事情总在往最坏的方向行进,她这里才打发戚九去街口打探朝廷可有来人,旺儿这里就气喘嘘嘘带来了消息:“靳少奶奶的人在北城海子畔柳堤下,发现死了的何嬷嬷与春眉。

“一个是被掐死的,一个是被毒死的,现场看上去是两人为争夺财物而自相残杀的样子!”

沈羲一颗心晃了晃,隔了好半日才又定下来。

她们越是没活成,则越是说明纪氏的死是个阴谋,但她哪怕就是能猜出整个来龙去脉,也没有证据证明这跟文远诤乃至韩顿有关!

拿不到他们破绽,又怎么才能化险为夷?

“姑娘!”戚九回来了:“皇上派了杨谦和大理寺正卿林钧韬还有武宁伯世子杜嘉过来了!”

沈羲往胡同口望去,只见果然远远来了一大路人马。

听到说小皇帝派了林钧韬过来,她忽而怔了怔……

这种情况下跟沈家有关联甚多的都该避嫌的,林家虽与沈家交情淡了些,却没有到损伤根本的地步,小皇帝居然派了他来?

……他是人小不懂事还是故意的?

再看到杜嘉,她就直接迎上去了:“杜将军,朝上怎么样?”

杜嘉能过来,必然就是萧淮授意的。

等杨林二人进院之后,杜嘉便就将朝上经过与她迅速说了个明白:“寄寒遣我来的意思也是要看你可有什么主张?

“姓文的他们看模样是咬死这个不放,要立马断出个结果来的。

“还有韩顿和太后都提出让你进殿,估摸也是要将你卷进的纪家这案去,你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她若是跟燕王府没有婚约倒不要紧,关键是她有。

纪鹏这事是她主办的,如果韩顿他们反咬成功,那么搞不好郑太后还得借此训她行事出格,总而言之,他们若赢了,什么话都由得他们操纵了。

沈羲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我先着人回去取证据,然后随你们一道进殿吧!”

纪氏的伤她刚才看过,确实像是上吊死的,如果仵作没有别的新发现,那么她的死因加上她的遗书,便已经给沈崇光给定了罪了。

就算是拿出纪鹏当初留下的证据,在活生生一条人命面前相比,显然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太后懿旨又岂是她能违抗的?

就如沈若浦当初所说,如果注定逃不掉,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杜嘉这里进了院子,沈羲也着戚九速速赶回去取纪鹏的供词,想了想,又着她将从前侍候过纪氏的丫鬟找一个过来。

安排完之后她又与沈嫣进院看了看。

尸体已经抬进了厅堂,仵作正在查验。

林钧韬带着人在查看四处,沈羲这才得了机会进去,只见房里地上翻倒着一张凳子,梁上还悬着一条白绫。

屋里很简陋,比起纪氏从前的奢华来简直天上地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痕迹。

沈羲心下更沉了。

她实在已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现如今呈交纪鹏上去,最多也就保住沈崇光官身,但却不知将贬去什么地步。沈若浦与她又不知该受到什么牵连,更别提沈嫣的未来!

而唯一反败为胜的办法只有从文远诤这边下手,但,连太后都站在他们那边,她还有什么办法?

“尸体表面并没有伤痕,且脖子上的勒痕与悬梁角度一致,再加上死后各部特征,可以确定是死于悬梁窒息。

“但是是不是自尽却不好说,因为也有可能是事先将之弄昏迷之后再伪造自尽现场。从现有证据来看,还是倾向于自尽。”

仵作正在跟林钧韬他们回话。

沈羲听完退回到院门口,与沈嫣凝眉道:“我们毫无证据在手,还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嫣默然半晌,却忽然道:“姐姐有没有觉得皇上对咱们沈家态度比较微妙?”

沈羲倏而顿住。

沈嫣道:“皇上派的是林家老太爷过来的,而且,之前在温氏想加害你的时候,也是皇上私下里给咱们老太爷通风报信的,你难道不觉得意外?”

沈羲心头涌动,她何尝不曾猜想过小皇帝对沈家怀有偏爱之心?

如今太后摆明是韩顿那一伙的,燕王府势力再强也不能代替宫里下旨,如果小皇帝心里真是向着沈家的,那么事情会往什么方向走就不好说了!

毕竟他是皇帝,哪怕没亲政,也还有他身为天子的权力在……

“可万一不是我们想的这样呢?”

她还是冷静了下来。

郑太后是小皇帝的生母,他们俩相依为命,而且韩顿很明显是在帮着他们俩稳固皇权,他有什么理由帮着沈家?

就算有之前沈若浦的救驾之功在,在朝局变化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为着这个跟帮着自己的韩顿过不去。

除非……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忽然道。

沈嫣是重生的,她哪怕不曾参与朝政,对未来的情形必然也比她了解的多!

沈嫣看看左右,压声道:“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明年秋天,有官员弹劾韩顿的叔父韩建彰的小舅子在京师横行霸道,还虐待自己的老母亲。

“皇上当场以不孝之罪赐死了他!连带韩建彰夫妇也受了训斥!”

沈羲听到这里立时怔住,小皇帝会对韩家下手?

第309章 横心一搏

以韩顿在朝上权势来看,小皇帝杀韩建彰的小舅子,事情并不小!

那他这是因为年纪小而行事莽撞吗?

如果他是个行事莽撞的孩子,那么当初是如何想到来派李秋知会沈若浦温婵要害她?

这么说来,林钧韬的到场就显得十分有深意了……

他虽也是文官,但是此番却受小皇帝直接派遣,除去与沈家交好这层之外,又加上了不得在天子面前妄言这层,至少说明,林钧韬倒向韩顿那方说话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

这么说来,小皇帝难道是真心有在这件事上暗中拉偏架的可能的?

但他为什么会暗中跟郑太后与韩顿对着干?

“你可曾听说过皇上与太后之间有摩擦?又或者与韩阁老之间有什么矛盾?”她问道。

“这倒没有。”沈嫣道,“太后与皇上感情甚深,皇上孝顺,也很敬重韩顿,常常在朝上说他忠义。”

沈羲沉吟,如果没有明显矛盾,那她就有些吃不准了。

但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争取小皇帝,只有小皇帝手里的权才能左右到郑太后的心思。

只要他被她争取到,那沈家也就不见得会大输特输了!

这事她若不搏,便一点胜算也没有,而倘若搏一搏,就算不能得到令人极之满意的结果,也至少也摸一摸小皇帝的心思!

摸准了他的心思,再怎么说他们日后行事也好拿捏……

她探头往院里看了看,只见林钧韬他们已经查完,正准备回朝复命了。

她即刻扭头与沈嫣道:“你在这里等着,戚九若回来你叫她立刻前来追我!”

说完她撇下她,快步走向已经出门来的杜嘉。

一行人披着晨光前往宫门。

而戚九这里快马加鞭回了沈家,寻裴姨娘拿到那份供词,而后又挑了个从前服侍过纪氏的丫鬟翠莺,柳儿胡同下刚好碰上去往宫中的沈羲一行,这里上了马车,自有交代不提。

而这边厢苏言这边也早寻到了文家外头守到的侍卫。

事急从权,也就顾不上什么礼法不礼法了,当即用计诓了文远诤的亲信文福出府,逮住之后一阵逼供,便就提着赶往宫门来。

文家的人见到后赶紧通知内宅,文夫人拍着桌子说要去都察院告萧淮行凶,苏言这里带着侍卫直接堵到了文家各大门口,她便又怂得退回去了。

这里到了承天门下,萧淮也出了来,侍卫们随即就道:“没招出什么顶有用的,看来文远诤为了干净,并没有直接让身边人动手。”

萧淮眉头再度拧紧。

侍卫忽然又道:“不过他却提到近来礼部郎中左清辉往他们府里来得勤。”

“左清辉?”

萧淮眯了眼,而后又往侍卫深深看起来。

侍卫押着文福离去。

萧淮前脚进了承天门,沈羲一行后脚就到了。

乾清宫这会儿正处于煎熬之中。

听到说杨谦他们都已经回了来,都快结冻的大殿里才开始松动起来。

萧淮与韩顿几乎是同时看向了门口,而王位里坐着的燕王,打从胡维开始弹骇起就没再出过声,到这会儿目光也往门口看了去。

沈羲在满殿议论声里踏入了门槛。

行过大礼之后略略扫视了一圈殿内,便就立在萧淮这方,先让杨谦他们回话。

萧淮站在她左侧,眼下这当口他也无法与她言语交流,如何行事就全看默契了。

沈羲心思则全在小皇帝身上,但小皇帝稚嫩脸上却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然而却不知他们俩比肩站在那里,已立时吸引过来许多道目光。

毕竟萧淮体格伟岸气宇轩昂,而沈羲姿容出色又雍容大方,往日只听传说还不觉如何,今日亲眼见得二人这般匹配,已令人禁不住在脑海里浮现出珠联璧合四字。

沈羲站了会儿,忽而感觉到上首传来的目光,她不由扭了头,便见燕王正望着她。

她看了眼萧淮,萧淮注意力全在杨谦与林钧韬的供述上,并没有发觉,她想了想,便就侧转身子,面朝上方冲燕王深深行了个礼。

到底这是她未来公公,而且是头次相见……

燕王未曾说话,只将搁在扶手上的右手三指略略往上抬了抬。

沈羲颌首,又回到原处站好。

对面文远诤已经站出来:“听说沈姑娘能给令叔作证?”

沈羲略顿,看了眼小皇帝之后走上前道:“我带来了证人。”

文远诤笑了笑,说道:“不知证人何在?”

沈羲冲门外太监福了福礼,门外便就走进微微颤抖的翠莺来:“这是纪氏身边的侍女。翠莺把你知道的真相都说出来。”

“纪氏的侍女?”文远诤冷笑,“这怎么会是纪氏身边的侍女?

“纪氏突然身亡,身边下人理该忙得四处乱蹿才是,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齐整的打扮?!

“沈姑娘该不会是着人冒充的罢?要知道欺君可是大罪,金銮殿上可容不得你乱来的!”

沈羲道:“文大人的意思是,前来见驾还不应该收拾齐整才进来?不知文大人何以如此肯定我就是在欺君?

“又不知大人何以如此肯定纪氏身边的人就该忙得四处乱蹿?大人这么笃定,难道是见过纪氏身边的侍女?”

文远诤微顿,接而又冷笑:“究竟是不是纪氏的侍女,本官一问便知!”

他指着地下翠莺:“本官问你,纪氏的衣橱里放的什么衣服?她死时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样的头发?她床褥又是用的什么颜色质地?”

翠莺咽了口唾液,回了一串话。

文远诤立时转身问杨谦:“敢问杨大人,此女说的可正确?”

杨谦皱眉,说道:“不对。”

文远诤随即负手,冷笑望着沈羲:“沈姑娘还有什么话狡辩?!”

“我不用狡辩。”沈羲道,“这翠莺乃是从前在我们三房服侍过纪氏多年的侍女,这个谁都知道,我有什么好狡辩的?

“我要给家叔作证,不带府里的丫鬟来,难道还带外头的丫鬟?为什么文大人首先想到的是我作假?

“难道文大人认定我只能做假?”

文远诤纵然善辩,一时倒也被她质问得语塞。

第310章 太巧合了

沈羲接着又道:“文大人还想听听翠莺说些什么吗?”

文远诤说想听也不是,不想听也不是,索性冷哼着,拢手未语。

沈羲说完已转身面向上方,跟小皇帝行了个礼,又道:“沈家有全府的人可以为家叔作证,家叔虽有妾侍,却纪氏的死却与宠妾灭妻无干。

“包括纪氏的亲生女儿沈嫣也可以作证。

“如果说纪氏的一面之辞可以作为证据,臣女以为,沈家众人的说法也应具有相应效力,请皇上裁夺。”

小皇帝望着她道:“朕觉得有道理。”

沈羲笑了下,行礼谢恩,又肃颜道:“至于文大人说的纪氏身边那两个下人,半个时辰前已经发现死在海子河畔。

“这两人是发现纪氏死亡的人,臣女请奏也将他们的死因查一查。”

小皇帝双手扶在膝盖上,说道:“准奏。林爱卿派个人去吧。”

沈羲又道:“臣女又听说在杨大人进殿上奏纪氏之死之前,家叔已被御史状告不顾礼法宠妾灭妻,因这件事臣女从头至尾极之清楚,因此也想问问御史大人几句话。”

小皇帝道:“准。”

沈羲遂看向胡维:“御史大人,我想请问您是怎么界定宠妾灭妻这一说法的?”

胡维轻哼:“沈崇光赴任期间全是妾侍随行打理起居,而正室则在京师独守空房。

“重点是他回京之后立即将纪氏给休了,如今沈崇光正室之位已虚,侍妾乔氏以主母自居,纪氏又立下遗书上告,难道这些,还不够称为宠妾灭妻吗?!”

“既然胡大人也知道家叔外任期间带走了乔氏,这就证明乔氏与正室纪氏之间不存在有磨擦的可能。

“家叔与乔氏都未与纪氏生活在一起,胡大人又怎么证明沈家三房妻妾不和呢?”

胡维轻哂:“纪氏遗书上说了,沈崇光曾因为护着乔氏而曾对纪氏动过手!”

沈羲眼望着胡维:“如果一个不能开口的死人以及一张遗书就能给人定罪。

“那么改日若有人将胡府的某个人杀害并伪造成含冤自尽的模样,也同样留下遗书状告胡大人贪赃枉法,欺君犯上,结党营私,藐视朝廷,胡大人是不是就真的该即刻拖出菜市口行刑呢?”

胡维面色陡变:“你这是强辞夺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另一面!”沈羲扭头望向林钧韬:“敢问林大人,纪氏是不是也存在他杀的可能?”

林钧韬看了眼小皇帝,拱手道:“的确存在他杀可能。纪氏若是在事先昏迷的情况下,被人为悬梁,也能呈现出目前的死亡征状。”

“敢问胡大人,我还是强辞夺理吗?”

沈羲再问胡维:“反观胡大人,所说之事大多捕风捉影,也不知道是哪里道听途说来的,罗织着这些罪名套在沈崇光头上。

“我只想问问大人,你今日在状告沈崇光之时,听到纪氏暴毙的消息,难道没有觉得这件事太巧合了吗?”

胡维顿住,居然也让她给问得回不上话来。

“纪氏的死讯恰恰赶在这当口传来,胡大人到底有没有感到惊讶呢?”沈羲不紧不慢地逼问。

胡维咬牙滚动了一下喉结,说道:“自然是惊讶!莫非我事先还能知道她会死不成?”

沈羲又道:“既然大人感到惊讶,那么是不是该想想会不会入了什么人的圈套,或者是被人所利用了?

“要不然纪氏怎么会好像算准你会在这日朝上要告沈崇光一样?时间赶得这么巧,真让我不能不怀疑,纪氏是不是事先与胡大人商量好了?”

胡维头上颈上忽然冒出汗意!

他蓦地望向人群里站着的左清辉,眼里喷发的怒意,仿佛要直接变成火!

全殿人的目光也跟着他往左清辉看来,而左清辉身子不住往后缩,并强笑道:“胡大人这是在看我么?”

“沈姑娘这是在挑拨离间!”

这当口文远诤又站了出来:“监察百官乃是胡御史的职责。

“如今纪氏的死与她留下的遗书已经证明他并非诬告,沈姑娘不但拿不出替沈崇光脱罪的证据,并且还一味胡搅蛮缠,这是藐视朝廷!”

沈羲笑道:“文大人这么急?”

她自袖子里掏出那沓供辞来:“证据就在我这里,货真价实,但是眼下却还没到我呈交的时候。

“既然胡大人告的是宠妾灭妻,那咱们就来掰扯掰扯这妻妾的事。

“胡大人,这沈崇光宠妾灭妻的罪状,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纪氏活生生一条人命,如今跟你可有着不可言说的牵连,不知道胡大人有没有那个信心扛得起?”

胡维早就因为纪氏的事心里晃荡了。

纪氏偏赶在这个时候死,他的职位虽直接受皇帝所命,但对方乃有实力顶呱呱的燕王府为后盾。

他若真跟这事有牵连便也罢了,也要硬抗到底,可关键他不是——

“是礼部郎中左清辉与我日前吃茶,透露给我的!”他指着左清辉道。

左清辉急道:“胡大人怎么血口喷人!我几时找过你?”

“胡维又没说你栽赃诬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萧淮又拍了桌子:“他就干这行的,你就算找他举报不是也很正常吗?还是说你也知道事情并不属实,害怕承担罪责?!”

桌子一跳,左清辉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他强自镇定,说道:“下官并未紧张。只是胡大人所说的下官并不清楚,意外之余未免激动。”

“左清辉!十三夜里你约了我在熙春楼吃茶,这个可是有人证的!

“况且,这供词究竟是你着人去顺天府找来的,还是我去顺天府找来的,相信世子也不难查出来!

“当时你拍着胸脯说铁证如山,定然不会有疏漏,到了这会儿,难道想撇个干净么?”

胡维对于左清辉的矢口否认十分气愤,当即也怒了起来!

左清辉无可抵赖,遂硬着头皮道:“即便是我告诉胡大人的,我也没有诬告。

“纪氏现在的确是让沈家逼死了,沈姑娘有证据就拿出来,没证据你莫非还能怪我不该举证?”

第311章 剑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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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沉吟了半刻才说道:“我倒是没有责怪大人的意思,只不过我既然找到这‘宠妾灭妻’的来源了,总得跟大人掰扯掰扯,世上的侧室,许多也不是自己想选的。

“那些原配正妻倒霉了的,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冤枉,左大人对宠妾和灭妻二者的界定,似乎有失公正。”

左清辉冷笑:“旁的不论,丈夫帮着妾室打压正室就是不行!”

沈羲再道:“那要是妾侍功劳甚大,比起正室来还要受人敬重呢?难道这样的侧室也不能受尊重?”

左清辉睥睨她:“姑娘听说过侧室风头压过正室还能受尊重的事例么?”

“当然有!”沈羲笑道,“左大人若是多读点书就该知道,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

“代宗时期的名将崔宁,就有位侍妾任氏,不但在危急关头散发私财替守城将士脱困,后被御封为了翼国夫人。

“更有抗金女将梁氏,还是位舍身卫国的巾帼英雄。

“重要的是历朝历代许多名垂青史的皇后太后最初本身也是自妃嫔上位!

“这些可都是响当当的女子!文大人这般瞧不起侧室出身的女子,不知道究竟怀着什么心理?

“照你的说法,历朝历代的太后都只有皇后才能做了?不是正室出身的太后,就名不正言不顺了?不能受世人尊重了?”

这番话出来,满殿就瞠目了!

左清辉原本吃准她拿不到什么证据驳他,因此死猪不怕开水烫。

但听到这里,额上竟也倏地了汗意!

郑太后不但是由妃嫔晋位的,从前更实实在在地做过李锭的妾!

更加之谁都知道早些年后宫里斗得多么凶险,郑太后手上可没少染皇子妃嫔的血。

他这当着她的面说妾室风头不能压过正室,这岂不是也叫做暗指郑太后名不正言不顺?!

他居然没想到这茬!

原来沈羲替什么侍妾说话是假,意图把他带到沟里才是真!

珠帘后郑太后说不上什么感受,旁侧的韩顿则拧紧了眉头往沈羲看来。

左清辉匆忙之下冲小皇帝道:“沈姑娘这番话跟沈崇光宠妾灭妻并无关系!臣请奏让沈家出示证据!”

小皇帝一张脸绷成了铁饼,他阴沉着脸瞪下来:“原来在你们眼里,朕的母后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侧室。

“原来你们成日阶当着朕的面高呼万岁,私下里却偷偷地嘲笑朕的皇位与太后的尊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左清辉,你辱朕可以,为什么要辱太后?!”

“皇上!”左清辉胆都吓破,扑通一声跪到地下,惨呼着磕起头来!

“皇上息怒!”韩顿见状走出来,“左大人不过是让沈姑娘几句话给绕了进去,并非对太后和后上不敬。

“沈姑娘,你通篇的歪理,还蓄意引导朝官失言,可是有图谋不轨以及挑拨君臣之嫌,还不跪下跟皇上认罪?!”

萧淮冷笑站出来:“韩阁老这是要扣沈姑娘莫须有的罪名?

“怎么我句句听得沈姑娘是在替太后正名,反倒是这左清辉言语里到处充满了对侧室的鄙弃?

“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沈姑娘一没逼他二没吓唬他,他如果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姑娘还能替他把话说出来?

“韩阁老这是觉得自己也兜不住了,所以反过来栽赃陷害?

“有理说理,没理就认栽!

“你们好歹也是科举出身的朝官,连个姑娘家都辩不过,还妄想以威慑人?也不怕丢了咱大周朝廷的脸!”

韩顿脸色发寒,说道:“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争吵上——”

“韩阁老!”没等他把话说完,小皇帝已站起身来,抿唇望着他:“这不是无谓的争吵。这是关乎于太后的尊严。

“大周以孝治天下,朕身为儿臣,如果连当廷羞辱太后的行为都阻止不了,那么朕坐在这龙椅上还有什么意义?

“朕连自己的母后都护不住,又谈何爱护天下黎民百姓?

“倘若这次朕不严惩,日后必然有人争相效仿,到时整个天下将处处都在说朕的母后。

“那样的局面,会是韩阁老以及众爱卿们所愿意看到的吗?”

韩顿在他的义正词严下哑口无言。

看向珠帘后的郑太后,郑太后也定坐在那里未有动弹!

这边厢靳宵他们见状,随即道:“原来左清辉挑唆胡御史弹骇沈大人宠妾灭妻是假,含沙射影存心冒犯天颜是真!

“太后娘娘这么些年为国尽心尽力,理当受天下子民所敬仰!臣恳请皇上严惩左清辉,维护天家尊严!”

“臣附议!”

杜嘉刘贺等俱都开始请命。

“皇上饶命!”左清辉额上已经磕出青肿来,声音也已经变了形!

“诸位大人,左清辉藐视皇威,相信大家已有公论。

“但是他唆使朝官诬告同僚,并且还牵扯上了太后娘娘,这背后的动机却更为令人深思!”

沈羲清亮的声音又在殿中响起来。

“左大人诬告家叔还可说是排挤,但你针对太后娘娘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太后娘娘也得罪过你?

“还是说你也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左清辉早已被小皇帝那番话镇得抬不起头来,哪里还答得上话?!

“行了!”珠帘后的郑太后站起来,话语里也隐隐传出愠色,“先把左清辉押到旁侧,接着议沈崇光的事!”

左清辉阵亡得令人极之意外!

谁也没有想到沈羲会剑走偏锋从他这里下手,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一番歪理居然把小皇帝的心也给拉了过去!

他被带歪到沟里说出那席话,作为争论对象她是不便出声的。

她想等韩顿将此事带过去,不要让沈羲得逞。可谁知道小皇帝对于此事会有这么排斥!

当然,她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自己年幼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孝心,哪个母亲不高兴?

但是对于年仅十岁,登基才不到三年的他,居然有这样的勇气当着文武百官说上这么一番话,又还是令她十分意外!要知道往常在朝上,他顶多也就是发一两句声,话并不多的!

第312章 他是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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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羲虽然预料到左清辉会倒霉,但小皇帝会当场说出那番话,还是令她些微有些意外。

听郑太后问到这里,她便把纪鹏的供状交给周福安。

周福安再呈给郑太后看过,顿时郑太后一双蛾眉也不由自主凝了起来。

“这些都是真的?”她沉声道。

“纪鹏现如今就在大牢,纪氏也已经在城内寻了地方安家。太后若要查证,将十分容易。”

沈羲俯身道。

一旁凝眉而立的萧淮紧盯着她们,这时候却忽然被太监传话请了出去。

郑太后看完,沉吟片刻,又将之传给了韩顿。

韩顿轻描淡写地看了看,然后道:“这份供词只能证明纪氏与纪鹏之间确曾图谋沈家家财,却无法证明纪氏是否因为在沈家受到欺凌而铤而走险进行报复。

“也就是说,并不能证明纪氏遗书上所列内容并不存在。

“如果纪氏遗书内容所列属实,那么纪氏犯下这些事,其实也可以算情有可原。

“沈姑娘,如今我要的是沈崇光并没有宠妾灭妻的证据,敢问你有么?”

他拢首立在人前,俨然一语已敌他人十万句。

“韩阁老这就有些强辞夺理了,沈姑娘没拿证据的时候你们说她没证据,拿了证据出来你又说不能证明。

“这要是冲着刁难沈家来韩阁老何不直接说?这满肚子弯弯绕烦不烦!”

萧淮不在,靳宵站了出来。

杜嘉出来帮腔:“刚才大理寺卿林大人也说了,纪氏的死也有他杀的可能,韩阁老怎么不安排人去排查凶手,反而是揪着沈家要证据?

“沈姑娘又不是神仙,她怎么知道纪氏会死?还会留下遗书诬告?你让她一时半会儿让哪里找证据?!”

其余武将们也有不少人出面声援。

文远诤等人当然也不甘示弱,殿里随即纷扰起来。

“请沈姑娘拿出沈崇光并未宠妾灭妻的证据。”

韩顿悠悠的声音又在重复。

“证据在我这儿,你少在那欺负她!”

恰在这时,人群后突然传来萧淮蓦地拔高的声音。

他带着几个人自宫门外昂首步入。手下还直接拎着个反剪着双手的家仆!

早已失魂落魄呆在角落里的左清辉看到这家仆面孔,本就颓然的脸色更加血色褪尽!

而文远诤在看到这人时面上神情也已慌乱!

韩顿虽然不见得见过此人,但见得萧淮这架势,再看看文远诤他们的神情,立时也已意识到了几分!

“殿堂之上岂可随意带人出入,世子这是想干什么?!”

他将声音沉下。

萧淮到了殿中央,直接将目光投向韩顿,而后将手里的人丢在金砖上!

家仆的头堪堪砸在韩顿脚尖,弹了一弹然后才滚开来。

萧淮搓搓手定在他面前:“韩阁老,事急从权听说过吗?你要证据,我就给你找来了证据!

“这是左清辉的心腹管事,也是买通纪氏身边下人谋杀纪氏的凶手!

“半个时辰前,我的侍卫去到左府找证据的时候,发现了杂房里正中着毒的他。

“中毒的原因是吃了左清辉临走前吩咐夫人赏赐给他的点心。

“好在人去的及时,中毒未深,太医又医术高明,药到毒除。

“现在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他,你要的证据,都在他身上!

“对了——”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望着左清辉道:“左夫人我也一并带来了,韩阁老和左大人有兴趣的话,我也可以带进来,让你们见一见。”

韩顿静默半刻,忽然扭头向外下令:“燕王世子萧淮藐视殿堂,竟敢明目张胆羁押命妇,金林卫何在!”

亲军十二卫里金林卫指挥使罗翌带着人进来。

王位里坐着的燕王扶着杯子轻笑了下。

罗翌花白胡须微顿,扶剑未动了。

郑太后摆了摆手。

罗翌出去之后,整个大殿气氛就阴冷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太后已经坐不住,自锦榻上起了身!

萧淮嗓音传遍殿宇:“沈崇光自进礼部日起,屡受文远诤针对,因为纪氏的死来的诡异,因此臣就着人去文府查了查。

“刚巧听说左清辉与文远诤往来甚密,于是又着人去左府走了走。又刚好就碰上了吴夫人赐下点心,想要将管事吴荣灭口!

“方才吴荣已经招供,纪氏乃死于谋杀。

“他受左清辉的指使买通了纪氏身边两个下人,于昨夜里言语诱使纪氏写下一封控告沈崇光宠妾妻的状子,而后以药物将纪氏弄昏迷,再将她悬梁勒死伪造了自尽现场!

“所以整个案子文远诤才是主谋!

“他特地选在今日双管齐下,一面着胡维上奏,一面谋杀纪氏,以便使沈家在短时间内无法提供证据,而令沈崇光当庭获罪!”

一旦下旨降罪,即便事后找来了证据,想要翻案也是难上加难了。毕竟太后什么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

郑太后有半晌没说话。

“——把你的罪状交代出来!”

萧淮往地下看了一眼,吴荣立时跪趴在地下道:“数日之前我们老爷突然叫了小的进书房,说礼部侍郎文大人要对付员外郎沈崇光。

“差小的去接触纪娘子的两个下人。

“我施了几回恩惠,让她尝到了外财的甜头,又诱惑她们说等纪娘子死后,她们便可卷走她的银钱跑路。

“她们心动了,前两日何嬷嬷就来寻了小的。

“小的就教她如何施为,她们拿到‘遗书’后还送来给小的瞧了瞧,小的又呈给我们老爷瞧过,就挑中了昨儿夜里下了手……”

满殿的人都彻底安静不下来了!

郑太后定立在珠帘后,隔了许久才将目光转向韩顿,韩顿面色沉静,但拢在小腹前的双手拇指却捻得发了白!

“简直一派胡言!”

文远诤怒冲到萧淮跟前:“谁能证明这番话不是世子你唆使他做的伪证?!文某人何至于因为受几句训斥便就对沈家怀恨在心?世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淮看也没看他,直接朝角落里已经只等下旨宣判的左清辉勾了勾手指道:“当着皇上和韩阁老的面,你来说说是不是真的?”

左清辉吞咽着唾液,再吞咽着唾液,平整的地板上,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他一路打了好几个踉跄。

到了萧淮跟前,他简直整个人已然如筛糠了!

————

明天加更

第313章 蛮力最强

“左大人,别忘了,皇上还没下旨处决你呢!”韩顿道。

萧淮冷笑:“左清辉,你若敢说谎,那么除去冒犯天威这一桩之外,可还得加上欺君二字!”

左清辉额上汗如雨下,人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

他粗喘片刻,忽然抬头将目光定向了文远诤:“文大人,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文远诤倏然色变,怒斥道:“左清辉你说什么鬼话!”

“我与沈家无怨无仇,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么可能会对纪氏下手?”左清辉两眼直勾勾地望向他,声音像从喉底深处爬出来,“文大人,你得救我呀!”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文远诤有点慌,急急地扭头去看小皇帝,又去看珠帘后的太后。

左清辉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怎么跟你没关系?难道不是你授意我去寻的胡维,让他选在今日早朝弹骇沈崇光?!

“不是你说干脆把纪氏杀了让她留下‘遗书’来让沈崇光难以翻身?!

“整件事里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还不全是为了替大人行报复之事!”

“文远诤!你好大的胆子!”

杜嘉大步过来:“你身为堂堂三品大员,居然暗中唆使他人谋人性命诬告同僚?!——皇上!至如今真相大白,文远诤罪无可恕,臣请奏将其交由刑部从严惩处!”

“皇上休听左清辉一派胡言!微臣与纪氏一案绝无关连!”

文远诤撩袍跪下,反手指着左清辉道:“臣与沈崇光职位相隔几级,怎可能发生冲突?左清辉身为沈崇光上司,屡有摩擦,这个沈大人应该心知肚明!

“如今纪氏一案真相大白,沈大人既是冤枉的,臣便恭请太后皇上早做抉择,将凶手绳之以法,以还沈大人清白!”

“这可有意思了!”

沈羲笑起来:“方才家叔说自己是冤枉的,文大人和韩阁老却坚持不信,非让我们找出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冤枉的!

“现如今我们证据有了,文大人说自己是冤枉的,那也得有证据!

“家叔也是礼部的人,文大人也是礼部的人,相信韩阁老手里这碗水总会端平!”

文远诤扭头望着她,五官都已经气扭曲起来!

韩顿面色阴寒,说道:“兹事体大,岂可当廷裁决?都察院何在?!”

韩缙站出来。

靳宵讥笑起来:“原来都察院还有人在!沈大人被围攻的时候没一个吭声的,我还以为仗着韩阁老的脸面,都缺席回去暖炕头了呢!

“合着您韩阁老不发话,文官里头连个站出来尽职的都没有!韩阁老,您这官当得挺威风啊!”

韩顿没吭声。

韩缙一笑,说道:“靳将军误会了,倘若没有上司发话,下级衙门跳出来多嘴那才叫做没有规矩。

“正如沈姑娘所说,我们好歹也是科举进士出身,那总也得有进士的姿态,总不能拿自己跟凭蛮力上位的相比。”

靳宵要怒,萧淮看了眼他,望向韩缙:“没有我们这些凭蛮力上位给你们打下的江山,韩大人如今还只是大秦皇室下一个五城营指挥使的后代,韩阁老还在燕京张家当着他的龟孙子!

“这金銮殿上,恐怕连你们提鞋的位置都没有!

“万千将士们牺牲的血肉不是让你们这些人轻描淡写地歪曲的!

“战争才结束十三年而已,许多死去的将士兴许还并未化成枯骨,我们这些凭蛮力上位的人的父辈,哪个不是披伤带血捡回来的命?

“一个不懂得尊重功臣的朝堂,屠刀迟早也会架在你们脖子上!”

韩缙脸气得发青,但在他这番看上去并不盛气凌人的话语之下,底气又一泄到底。

小皇帝两手抚着膝盖,五指卷了又伸,伸了又卷。

沈羲望着韩顿,韩顿阴寒的脸在看殿外,微眯的两眼让人看不出深浅。

“启禀太后,皇上!”

这个时候,沈若浦领着沈崇光兄弟跪了下来:“老臣忠心耿耿,对朝廷从无二念,今日一世清名险些毁于贼人之手,还请太后娘娘与皇上体恤!”

萧淮目光转向上方,一字一句道:“文远诤与左清辉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三条人命,并且诬告同僚其心可诛!

“沈家有救驾之功,却平白无故遭人陷害!倘这二人不死,实难令臣等心服!难令忠于朝廷的忠臣贤臣心服,更难以令天下百姓们心服!”

帘后郑太后望着地下站的这一片,半晌道:“传旨!左清辉罪无可赦,秋后行刑,其家人发配岭南。至于文远诤,到底于朝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留他一命,革职查办吧!”

“文远诤功难抵过,必须死!”萧淮道,“皇上还未亲政,太后可不要开了这个姑息佞臣的先例!”

郑太后脸色明显沉下。

萧淮昂首立在殿中望着她,从头到脚没一点退缩的样子。

六科给事中跳出来指着他:“萧淮你敢威慑太后!”

萧淮向他走了两步,冷笑道:“都察院不是说我们是凭蛮力上位的么?

“既然你们凭墨水上位,我们凭蛮力上位,可见是对等的,那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我萧淮什么都不强,就是蛮力强!”

对方再无二话,缩着脖子退进了人群。

大殿里开始进入死寂。

除去萧淮行动时带起的衣袂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燕王剥核桃的毕剥声,其余再无声音。

郑太后静默片刻,长吸气道:“赐死文远诤,秋后决。沈爱卿一家受委屈了!

“韩缙言语有失,着罚俸三月!

“我大周将士的功绩不容任何人玷污,世子说的对,没有他们的牺牲,便没有我们如今的太平!

“大家应该时刻谨记先帝的遗训,谨守本份辅佐皇上,使得我们大周江山万年昌盛才是!”

百官们跪下山呼。

“退朝!”

郑太后站起身,从帘后出了大殿。

沈若浦长舒一口气自地上站起来,看了眼被押出去的文远诤与左清辉,随即与沈崇光兄弟出了殿门。

门外已有薄薄日影。积雪下的宫城看上去像是幻化出来的景象。

十三年的大周仕途,他约摸自今日才触到了漩涡。

沈家日后必不能再如从前般明哲保身则已,人在浪中,你不走,浪也会推着你往前走。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你自己好好想想,往后三房要怎么办?”他在阶下回头望着沈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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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半天没见,感觉你们好像很想我的样子……[.]

第314章 谁的幕后

大殿里,坐在王位上看完了整场的燕王,直到人将散尽了才起来。

一起来发现见他没动,站在侧门下也没敢动的小皇帝,他负手走过去,望着他扬了扬唇。

而后想了想,自荷包里取了只拇指大小的玉雕小青蛙托在手心里。

仔细瞧去,这青蛙两只眼睛竟还是能滚动的。

小皇帝已经十岁半,按理已经过了玩这种玩意儿的年纪。

但他还是眼不转睛地望着它,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

萧淮下了朝直接送沈羲回府。

“你怎么会想到拿太后的出身说事呢?”马车里他问她。

沈羲静默半刻,说道:“我总觉得皇上对韩顿似有点看法,也是在赌。”

事实上以太后出身来引左清辉掉沟,她也存着试探小皇帝的心思,所以小皇帝说出那番话,以此拿下左清辉,还是令她有些许意外。

她以为他最多是训斥他一顿而已。

可他不但治了左清辉,并且还令得太后和韩顿都无话可说,这就不像是一般的反感了。

萧淮攥着她的手,也在沉思。

“对了,你怎么会刚好那么巧拿到左府的下人?”沈羲又问道。

虽然说她对他的行事效率毫不怀疑,但说真的,文远诤既然把前面盘子都铺得这么好,不可能在最后关头留下破绽。那个吴荣要灭口,按理说不会等到纪氏死后那么久才动手。

萧淮听到这里目光也有些深沉:“我听侍卫们说,他们找到吴荣的时候,他被人打晕在那里。”

沈羲愣了愣。

被打晕的?……所以并没有来得及被毒死?

——谁干的?!

萧淮送了她到府便就回了衙门,文远诤和左清辉那边他还得盯着。

沈嫣她们早就先回来的旺儿口中得知了消息,正齐齐迎到了垂花门下。

等拥着她回到抿香院,把经过说完,沈嫣便沉下气道:“看来宫里也不简单。”

沈羲知道她指的也是小皇帝这边。

如果不是小皇帝在左清辉的事上明确表达了态度,她不会有那么大的底气直接扒文远诤,毕竟那是朝堂,不是大街。

左清辉这里罪名确定,文远诤这里才有机会攻破,可以说,小皇帝在这件事里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今可以确定,小皇帝就算对韩家,确切地说是韩顿,或者确实有那么点看不顺眼的意思。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并没有理由,如今韩顿是制衡燕王府的坚实力量,一旦韩顿倒台,朝局必然失衡。

即便是有毕太傅能够顶起来,但终归他也年纪大了,韩顿很显然是他挑选出来的接班人,小皇帝若是要对韩顿下手,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韩顿和皇上关系后期如何?”恰好沈嫣,她便问道。

“后期没有什么大的事件。”沈嫣道,“到最后韩顿在朝上还是走的挺稳的。

“毕竟没有了韩家,燕王府一家独大,也没有人会放心。”

沈羲点头。

跟他猜想的一样。

那这么说来,小皇帝就有可能是讨厌着韩顿,但并没有到马上要除掉他的地步。

杀韩建彰的小舅子,大约也是被韩顿拘得紧了发发脾气。毕竟没有亲政的皇帝,总归是处处受掣肘的,尤其郑太后也是那么的强势。

然而,她怎么还是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有点不太寻常呢……

萧淮这日便守在衙门里。

等待刑部那边传消息来的时候他两腿架上公案,托着下巴在太师椅内养神。

沈羲的话还在他脑海里回响。

她说她觉得小皇帝对韩顿似有点看法,在今日这事件之前他完全没有看出来。

但是经她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小皇帝义正辞严地回驳太后和韩顿的那袭话来得不简单,看上去像是早就胸有成竹,要坚定着某种立场也似。

他甚至觉得,倘若郑太后不下旨处决文远诤,小皇帝也有可能会下旨。

过了年就是科举年,马上又要涌现一批士子,从老臣里提拔一两个人顶上文远诤的空缺,不是很难。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出于孩子善恶分明的心性,还是有着什么针对性?又抑或是他想多了?

他凝眉片刻,忽然睁开眼,冲帘栊下整理军报的苏言招手:“你去趟宫里,问问看腊八那日,散朝之后除去文远诤,还有谁去面见过太后?”

苏言颌首出了去。

一杯茶的功夫,他回了来:“如果少主想问的是在文远诤被训之前有谁见过太后的话,那则是没有。

“当日皇上回了乾清宫,太后也在,不久之后周福安就传旨召文远诤见驾。文远诤出宫,太后随后也回了慈宁宫。”

萧淮听到这里顿了顿,架起的两只脚倏地就放了下来。

如果说在文远诤进宫之前没有人去见过郑太后,那关于集议上宫宴的事情郑太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太监们当然有可能会转告,但是,郑太后会因为太监的话而专门找文远诤来训斥吗?

文远诤怀恨沈家的理由是以为是沈家告的密,但沈若浦岂是那样的人?

也就是说,唯一可能告诉郑太后这件事,并且促成郑太后来训斥文远诤的人,是小皇帝!

文远诤既然会拿宫宴的事来坑沈崇光,足见他心里早就把沈崇光乃至沈家当成敌人,郑太后训斥他,的确是想使他来拔除沈崇光不假,但是小皇帝却也正好可以借着文远诤冤枉沈家一事来弄死文远诤不是吗?

“接姑娘到别院来!”他吩咐。

在小胡同口等了片刻,沈羲就到来了,显然是午睡才起,左脸上还有一点睡痕。

他窝进她马车与她进了院,然后一边走一边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

沈羲听完立在廊下,也屏息了有片刻:“你的意思是,这看上去是太后的推手,实际上整个局却是皇上布下的?小皇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也没有那么严重。”

萧淮自栏上拾了片枯叶:“但这件事是皇上挑起的头,这是肯定的。

“他也许并不知道纪氏会死,也不会想到左清辉会唆使胡维弹骇,然而他在跟太后提到文远诤要对付你三叔的时候,必然是冲着让太后训斥文远诤去的。

“太后训斥了文远诤,不管怎么说都会加深他对沈家的恶意。

“这恶意也迟早会演化成他对沈家的动作。

“而他如果想要拿捏韩顿一党,那就只需要等待这件事爆发就好了。所以,我觉得他也是在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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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求月票推荐票!

拖到下推荐再更新真不是我愿意的,然这只是规则……

第315章 大秦股肱(源小钦和氏璧+)

沈羲立在风里,有半晌没动。

她没有理由不信服萧淮的推测,因为小皇帝在未来处决了韩建彰的小舅子这是事实。

她之前还只能猜测他是因为韩顿的管束而泄愤,可如今既知道郑太后训斥文远诤,这整件事都很可能是他促使的,她就不能再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发脾气,那么他为什么要挑动太后去训斥文远诤?

由此可见他之所以会帮着沈家,也的确不仅仅是因为沈若浦有救驾之功了——

不!倘若他有这样的城府,那搞不好连上次的刺客事件他也早看穿着了是假的!

既然他知道是假的,那他对韩顿又是?

“不!”她凝眉摇头,“韩顿目前所做的一切,哪怕就是与郑太后合伙设下那假刺客的局,也不至于会使皇上这么急切地想剪除他的羽翼。

“毕竟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哪怕可能会让他受惊吓,他也知道郑太后绝不可能真让他有危险。

“再者站在韩顿的立场,他所做的确确实实是在为皇上着想。

“所以我觉得,他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韩顿权大,而是有另外的原因!”

萧淮点点头,两手撑在朱栏上,弯腰望着栏外一株盛放的红梅:“也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韩顿的破绽。

“虽然这件事有让人操纵过的嫌疑,但如果因此而挖掘出什么玄机,说不定于我们收获倒是更多。

“如今咱们对这点心知肚明就好,至少他不待见韩顿进一步控制朝堂,于我们是好事。”

乾清宫里,郑太后坐在软榻上,出神了已经有一柱香时分。

小皇帝站在她面前,也已经有一柱香时分。

半大的孩子眉目之间已经隐有英气。

正玄色的龙袍套在身上,加上他英俊的五官,处处显出他的贵气来。

但是他端正的姿态与寡言的神情,又露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就扛下偌大江山而生出的惶惑。

“母后,儿臣今儿是不是犯错了?”随着李秋进来掌灯,他幽幽地道。

郑太后微吐气,手扶上他胳膊:“没有,皇上体恤母后,母后很欣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只不过你要杀那左清辉,究竟是因为他冒犯了母后,还是为了帮着沈家?”

小皇帝抿唇道:“当然是他冒犯朕的母后。这样的人朕不杀他,才会叫天下人不服。

“不过沈家也挺可怜的,老是被他们排挤。

“沈侍郎都是从二品的中奉大夫了,他的委屈朕才能看见。朕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冤案。”

郑太后望着他,没再说什么。

次日早朝后,韩顿依旧到御书房陪伴小皇帝披阅奏折。

望着垂头细细看阅的小皇帝,韩顿也走了神。

李秋进来侍奉点心的时候他在配殿里见到了郑太后。

“文远诤与左清辉已经押入大牢,左家的人不日将会押去岭南。”他说道。

郑太后凝眉:“倒是失算了。”

韩顿揭开茶碗盖,轻啜了一口茶:“礼部该进人了,你得空问问他,要不要把沈崇光提上来?”

郑太后抬头,凝眉看他半刻道:“你想试探他?”

韩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朝廷对文左二人的处决翌日就贴出了告示。

文远诤身为正三品大员,陡然之间连命都送掉了,自然不免许多人好奇。

而靳宵他们这干人自然又会将二人所做之事绘声绘色传出去。

年底涌出这么个大事件,一时间街头巷尾俱都议论纷纷起来。

玉阑殿有着极衬掌宫大人身份的奢华。

贺兰谆披着裘袍,修长十指覆在紫铜薰笼上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听着侍官的回复,像刻在幽黯天光下一道华贵的影子。

门外忽然有脚步声,他清淡的目光微凛,转而门帘挑开,侍官匆匆进了来:“世子来了。”

紧接着,萧淮便就披着雪花走了进来。

这屋子原本不小,有一个贺兰谆刚刚合适,可是再加一个萧淮,忽然间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侍官们随着萧淮的摆手,统统退了下去。

“左府里那个准备灭口的家仆吴荣,当天是你留住的?”萧淮站在薰笼这边,目光漫过他脸上。

贺兰谆将手收回来,负在身后:“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是你还会是谁?”

萧淮眯了眼:“那天早上京师这么大的动静,你会不知道?你知道她们家出了事,你会忍得住不动?

“从头到尾就没见你露过面,这就不正常!

“而重要的是,你并不是一直都在王府呆着,典史说你五更时分出了府,直到宫里散朝时分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

“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相干?”贺兰谆慢吞吞往薰笼里投了颗香,“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萧淮冷笑:“想不到‘大秦的股肱栋梁’,居然连敢做敢当的魄力都没有!只剩下骂人的本事了么?”

贺兰谆抬头对着窗户看了会儿,忽然往外走。

萧淮凝眉:“你去哪儿?”

贺兰谆在门下回头:“去给我们阿盈挑份生日礼!”

萧淮大怒!

裴姨娘她们都在张罗给沈羲做寿的事了。

沈家经过朝上这件事,气氛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不光是沈若浦对孙姨娘她们管束起来,更是将沈渠他们一干子弟叫到祠堂里训了话。

毕竟身处高位就得承担高位带来的风险,并不再是混个功名就能对付一生的曾经了。

最不肖的沈渠自目睹纪氏的死引起的祸事之后,这几日也沉默了许多。

沈羲对抿香院的人当然也自有一番告诫。

只是如果说小皇帝也在推波助澜,那么却不知道他对韩顿的恶意究竟到了哪个地步?

如果只是暂时的,那么他这里便随时有风吹两边倒的可能。

而如果是根深蒂固的,那么他的意思,就或者有可能会是想借助萧淮与沈家的力量将韩顿拔除……

但她对于后者却没有信心,因为没有任何事件证明他的确想对付韩顿。

她相信在所有人眼里,他如果要有敌人,那也只能是燕王府。

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多方面做推测,假设小皇帝真是要对付韩顿,那么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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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

第316章 谁教你的?(宙小眉仙葩+2)

“都年底了,你说的那个大夫怎么样?”看书的时候她顺便问戚九。

“快了。”戚九道:“听说有人见过了他。但是我去了几次都落空了,他们告诉我,小年夜他多半会出现,我到小年夜再去会他!”

说完她又凝重地道:“我总有种感觉,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太医武梁。因为武家是世传太医,当初随驾南去的只有武家两个后辈。

“近日我又四处打听了一圈,都没有人知道武梁下落。”

沈羲凝眉:“消息可准?”

戚九沉吟:“当然还得实地看过才知。”

沈羲点点头,如果真是秦家太医就太好了,尤其是武家。他们家可是自服侍过秦皇好几代了。

万一不是……那就继续找吧!

她算了算日子,离小年夜还有五六日,便就说道:“左右要等到小年夜,这几日你还是去韩家外头蹲蹲,我老觉得韩顿跟小皇帝之间可能有点什么事儿。”

不管怎么说,小皇帝能坚定不移地说出那番话,加上这事又很可能是他的始作俑者,那就更说明他跟韩顿一党有些隔阂。

韩顿身上能出现这样的事情,不跟皇位或宫里有关,还能跟什么有关呢?

而且关键是,小皇帝的这份心思貌似是连郑太后也瞒着的……

戚九去了盯韩家。

眼瞧着快晚饭了,沈羲想着人去请沈嫣过来陪她吃饭,来人却说沈嫣不在府。

三房兄妹最近在忙着纪氏的丧事。

沈崇光作主给纪氏在杏儿沟附近买了处坟地,让沈渠他们几个扶灵上山葬了。

乔氏这边当日听到沈崇光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是纪氏因死闹出了“宠妾灭妻”的事由,当即便也吓得脸色雪白,呆在屋里也不敢露面。

直到听说有惊无险,又连忙着人去抿香院打听,又绞着绢子踱了几圈,最后提着裙子到了沈崇光住的正房,朝着房门跪了下来。

当时丫鬟们把消息传到沈嫣耳里,沈嫣冷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便走回撷香院换了素衣素服,也端坐在正厅里等着沈崇光回来。

沈崇光在出宫之后已被沈若浦训了个狗血淋头,坐在公事房里细思起前因后果,立时也生出些悔恨。

纪氏虽然不是他逼死的,可到底乔氏的存在也曾经刺激了她。

再者乔氏与沈嫣他们三姐弟不睦,日后也迟早会生出别的事端。

因而已经有了几分冷淡之心。

下晌回到府里,见得乔姨娘委委屈屈跪在门槛下,再又见得沈嫣素衣素服冷脸坐在正堂,头一次未曾去劝乔姨娘。

“父亲该当知道,若没有二姐姐,您如今也还在外乡里当着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姐姐和祖父将沈家拉扯成如今这样的场面,是咱们三房如何样也努力不来的。

“父亲若再不替沈家着想些,不但您吃亏,二哥和三弟都没什么前途。

“我知道乔氏合您心意,但人生在世,总不该只考虑着自个儿。

“您喜欢谁想护着谁,只要规矩允许,谁也不能说您什么。

“可您若是坏了规矩,乔氏可就只有死路一条。父亲可千万莫要因爱之而毁之。”

乔氏听到这里颤了一颤,指望着沈崇光能说句什么,但沈崇光直到沈嫣走后许久也未曾开口。

翌日黄氏早早地便就到了抿香院,吃了口萧淮送给沈羲的秋茶后说道:“你三叔让我帮忙给他寻个小宅子,说是房契要安在乔氏名下,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沈羲梳完妆出来,听了之后在帘栊下顿了顿,便就笑道:“那伯母就给她寻个周边太平些的小宅子就是了,只要莫出现纪氏那样的事情,我想三叔都能答应的。”

沈崇光想寻宅子给乔姨娘还能会是什么事?

自然是要送走她。

而既然宅子是要安在乔氏名下,则说明并非养什么外宅,而是要与她好聚好散了。

到底她也生下来个沈蘅,沈崇光也并非绝情之人,既是要断,自然要将她安顿好。

黄氏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立时道:“就不知道是真断还是假断。”

沈羲笑道:“这不就看您这位当家主母的手段了?

“我想三叔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想找个温柔体贴的女子为伴,纪氏处处刻薄,令他反感,他这才被乔氏算计到了。

“倘若自己的妻子又温柔又会持家,他还非要惦记着那乔氏做什么?”

何况那乔氏也不是个省心的,这一放了出去,多半也不会自己一个人过下去。

黄氏恍然:“难怪前些日子老太爷也问过我,你三叔会服什么样的女子来着!

“我还想着有那乔氏在,就是娶了新的回来也不见得安生呢。

“这下好了,他自己想收心,这事倒可以琢磨琢磨。”

沈羲听她这么说,也在杯子后头冲她笑了笑。

明摆着沈崇光是让乔氏给迷惑住了,三房不可能不要主母,沈嫣总得嫁人,沈渠兄弟总得娶妻。

沈崇光还年轻,日后还有应酬,怎么可能虚悬着这个位置,把让处全都让乔氏得去了?

黄氏这两日就张罗起给沈崇光物色宅子的事情来。

三房那边闹没闹也没人知道,反正沈崇光这几日基本上很晚才回来,回来了也是只歇在正房。

沈嫣虽然不说,但看她神色,也知道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太平的日子如梭般往后过,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廿四了。

这日朝上休沐,萧淮冒着大雪接了沈羲到别院,指着廊上列成两队的侍卫道:“这八个人,日后就是你的侍卫,吴腾刘撼带队。你可以全权支配他们。”

沈羲定睛一看,果然前次随她去赴险过的吴腾刘撼就在人堆里冲她咧了嘴。

余下几个她不认识,想来就是新从神隼营出来的了。他们个个神态恭谨。

“这下阵仗可大了。”等他们下了去,沈羲便就笑道,“再多来几个,我都能学着行兵布阵了!”

“世子妃嘛,阵仗当然得大点。这还不算什么呢!”萧淮得意地负着手。

不过说完他忽然又垂下头,略带踟踌地望着她道:“缓缓,你会看军事舆图,是谁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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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

第317章 琴瑟和鸣(宙小眉仙葩+3)

沈羲没提防他问到这个,立时哑然。但显然回避也是没用,只好说道:“是徐靖。”

萧淮脸色刹时有些难看。

沉脸半晌,他忽然拉起她手道:“缓缓,等开了春,我来教你怎么行兵布阵,再教教你近身相搏术什么的,那个比看舆图什么的可强多了。”

沈羲讶然,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燕京老话说小孩子过生日叫长尾巴,沈羲生日是在明日,萧淮今儿提前给她长尾巴了。

在别院里吃过午饭,又带她去看他帮她挑好的学舍。

前些日子他拿来一堆选址让她选,她也无从下手,索性让他拿主意。

他不声不响地就已经挑好了,而且还做了修缮。

学舍选在鹿儿胡同与鹿鸣坊中间的栗子胡同,这里离顺天府近,但是也不太近。

整条胡同都是以售卖文房四宝以及名家字画的铺子居多,间或也有两间卖油伞或成衣的。

总之附近多是有些身份的人,就是平民家的孩子,也没有多少是没有读书资格的农户。

沈羲并没有打算闯出什么名声,不过是为打发时间,这点她也告诉过萧淮的。

所以去到之前她本来以为最多也就比霍究那间书塾强点儿,可哪知道她下马车一看,他居然生生给她整了座三进带花园的院子!

位置正处在胡同中央,左首是笔墨铺子,右首正是间油伞坊,这三进院子则被改成了前堂后院的形式,门窗新净,门上连匾额位置都一丝不苟地留好了!

“怎么这么大!”她抱怨。

这样她得找多少人来打理院子。

萧淮笑道:“再低调排场上也得过得去。”

说着他牵起她手来走到街上,又道:“笔墨铺子是林家老太太娘家兄弟的。这油伞坊则是刘贺岳父家的。到时候学舍里全是你们姑娘家,左右邻舍端正些,你们也太平。”

他虽然对林霈不齿,但是这次在朝上林钧韬却做到了不偏不倚,也算是难得。

再者沈羲跟韩家屡屡起争端,林家也与沈家保持了往来,可见他们家也没那么不靠谱。

“院里打理的事你不必操心。找几个婆子里外照料,也差不多了,回头我让苏言去办。”

“可是我光靠赚点束修而已,哪够付工钱?”沈羲皱巴着眉头看他。

萧淮气笑:“不就是想算计你男人帮你把工钱也给付了么!”

沈羲捂嘴望着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地,像月芽。

韩凝带着丫鬟从宝祥号出来,一抬眼便就看到了街对面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

萧淮束着赤金蟒龙冠,披着厚锦镶银鼠皮玄色大氅,与同样披着件织锦镶毛斗蓬的沈羲相视而笑。

他高大英武的体格衬得身边的沈羲越发娇小明媚,也越发有种宠溺无边的感觉。

但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要数洋溢在他们周身的那股琴瑟和鸣的情意。

“世子和沈姑娘在这里做什么呢?”她喃喃地道。

丫鬟伶俐,即刻去问了旁人回来:“世子买下了对面的院子送给沈姑娘,原来沈姑娘想开间书舍,专收些附近的小姑娘为学生。”

韩凝轻轻哦了一声,上了马车。

外面看完,沈羲就进了屋里,店堂东西长约五丈,南北宽约两丈,倒是很好的课堂用地。

楼上还有一层,暂且空置着。

再进了后门,天井里竟然种了四季花木,南北对角上还各有两架秋千。

西厢房也腾空做了课堂,而东厢房三间房则按原样未动。正厅有桌椅等一应待客设施。

角门通往的后罩房则很私密,为日间小憩所用。

整个院落从里到外都很新净,看得出来才特地翻新过。

除去地方太大太好了些之外,沈羲完全挑不出毛病。

“要是没有什么问题,年前让他们再拾掇拾掇,找几个得用的婆子,出了元宵就能开张了。”

萧淮盘算着道:“你还得起个名字,想好了就写下来,我着人做出来。”

沈羲都答应着没问题。

这里正准备出门,寻个地方听听戏什么的,门外就传来熟悉的一道嗓音:“这院子不错!”

停步在庑廊下站了站,却是靳宵与杜嘉两人进来了。

见到他们俩,靳宵随即便笑起来:“看到门口的马车就知道你们在这儿,今儿刘大嫂亲自下厨,诉臻喊我们过去喝酒呢!”

萧淮望着他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靳宵笑道:“我们去过王府了,贺兰说的。”又望着沈羲道:“阿韵阿缃她们都会过去。”

沈羲正还要去跟何韵为那日寻纪氏下人的事当面道声谢,便就与萧淮道:“要不我们就去吧?”

萧淮笑着拍拍她脑袋:“走吧!”

韩凝回到府里,恰在垂花门下遇到母亲安氏送客回来。

看她刘海上都落着雪花,安氏不由道:“这么冷的天,又出去做什么?今儿小年虽然没有家宴,但你大哥二哥他们会回来的。”

韩家族人并不多,温婵虽然死了,但是长房二房并未分家,韩建彰带着家人也仍然住在西跨院。

韩凝放了风帽,便就说道:“我去宝祥号挑了些笔墨,快过年了,兄弟姐妹们少不得要有些相赠的。”

安氏因知道她最是个细心的人,也就没说什么,母女俩这里相伴着往院里去。半路上秋氏却又来寻安氏打听除夕祭祀的事,见到韩凝也在,笑着让她一起坐下拿个主意。

韩凝笑称手都已冻僵,需得回房暖身,别了她们回到房里来。

秋氏目送她走后,与安氏到了房里,叹道:“真可怜了凝姐儿,老太太生前总留着她不放,如今陡然之间人没了,又白白耽误了姐儿的婚事。

“三年拖下来,可就是十九了。咱们韩家虽然不愁找不到好姑爷,以凝姐儿的人品也是顶呱呱,可年纪到底是大了些。”

安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温婵闹得韩家乌烟瘴气,家里哪个不怨?

韩凝十六了,韩敏也十四了,两个都没定亲,三年后都是大姑娘。

关键是,韩建彰没有实职,只挂了个虚衔,儿子韩嘉虽然才学尚可,到底还没有功名。

要不是依着韩顿这棵大树在,这样的条件,到时候韩凝还能落着什么风光人家?[.]

第318章 谁的权盛?(宙小眉仙葩+4)

要是早先时候订了亲,倒也还能赶在三个月热孝里成亲。

偏生是连亲都没订。

可温婵到底是婆婆,有韩顿这个承重孙立在那里,她就是有怨气又能说什么?

秋氏说到这话上,她就不免懒懒地道:“谁又知道呢?”

韩凝到了房里,脸上的笑容也渐渐不见。

萧淮与沈羲立在大雪纷飞的街头相视而笑那一幕,就像是印在她的脑海里。

沈羲的娇嗔,是她从未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的样子,而萧淮眼里的宠溺,更与她素日对他的印象不合。

世间男女至纯的情爱,想来大抵不过如此。

她坐下来,一颗颗地收拾起棋盘上残留的棋子。

“姐姐,你今儿遇到沈羲了?”

门口传来韩敏的声音,她自行撩了帘子,卷起股冷风走进来,小脸绷得紧紧地。

韩凝抬头看了眼她,只嗯了一声便就继续收棋子。

“她一个三品官户家出身的女子,居然还要开学舍?”

韩敏高挑的尾音充满了气恨,恼怒,不甘和不屑。

“她还真当自己是贵女呢!整得咱们家鸡飞狗跳不说,把堂堂礼部侍郎也拉下马!如今居然还要开什么女子学舍?

“她有那个本事授人学识嘛?!还是仗着准世子妃的名头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韩凝望着窗外,并没有说话。

不管她有没有那个本事,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贵女,她有个强悍的未婚夫护着总归是事实。

韩敏这样的就是再努力二十年,只怕也没有办法得到一个男人那样的宠爱。

她心里忽然有些萧索的感觉,沈羲的人生似乎比起她这个“第一贵女”来要精彩得多。

自打温婵出事,她就觉得身处的这个世界跟她之前所以为的大不同了。

宋姣带着药去追萧淮,韩述华死在生身母亲手下,温婵私下里处心积虑地去对付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而这个少女又寻上门来逼死了温婵。

她曾经所以为的锦绣富贵,在撕去表皮之后,原来丑陋成这样。

“姐姐,”韩敏见她不说话,又挨着她坐下来,说道:“二嫂和母亲她们在说你的婚事。”

韩凝心头微动,但转而又有些烦躁。

她站起身来,捧着棋罐走向墙角的立柜。

“姐姐!”韩敏走过来,“服完丧后你就满十七了!到时候年龄还匹配的权贵公子可不太多了!

“眼下正值热孝,大哥是最信赖你的,你为什么不去跟他提提,让他替你赶在三个月热孝期里先谋下一门好婚事?

“等到一年后再寻人议婚,可不就正好!

“你可是我们大周的第一贵女,你可不能让那个沈羲给比下去!”

韩敏追到她身后。

韩凝在立柜前转身,面色如霜:“你多大的人,几时变得这么多嘴了呢?

“韩家近来正值多事之秋,几次三番落于下风,这会儿究竟是顾着韩家不倒要紧,还是替自己谋划打算要紧呢?

“倘若这个家个个都如你这般,那还能撑多久?”

关键是,离热孝期满也不过一个月时间了。

一个月的时间,能寻得到什么称心如意的人家呢?

尤其以他们如今的境况,跟什么人结亲,还得格外慎重考虑。

韩敏哑口无言。

“出去吧。”韩凝略有些心浮气躁。

刘贺的父母在祖籍,将军府只有他们夫妻以及儿女。

沈羲不是头次见镇北将军夫人宋青枚,但却是头次全面地认识到这个人。

宋氏好厨艺,行事也很利落,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贤妻良母的典范。

听说沈羲要来,还特地提前打听她的口味,当然,这全都是萧淮的面子。

所以沈羲很乖觉地半路下马车去买了伴手礼,送给他们的三个小儿女。

席面上罗缃说道:“沈姑娘若是书舍开了起来,咱们替你把它做大,好好打打那韩家的脸!

“——听说那韩凝还没有说亲,之前被温氏奇货可居,如今要服上一年丧,回头再来议婚,怕也不如从前那么炙手可热了!”

沈羲听她们说到韩家,便道:“应当不至于婚事困难。”

韩凝虽然看着温温顺顺,但是在安氏并不强悍的情况下,对婚事她应该会有自己的主意。

再者她跟韩顿兄妹情分不错,她的归宿,韩顿不会不理。

只不过她也好奇,大周天下还有什么样的人家能令她韩凝嫁得心服口服?

韩家今年没有家宴,小年夜的冷清也预示着大年里的冷清。

但每个人还是自觉地早早归了府。

韩顿刚跨进垂花门,就见着韩敏沉着脸自西跨院出来。

他立住脚,凝眉道:“大过节的,你摆着这副脸是干什么?”

韩敏也未曾料到会遇上韩顿回府,韩顿对她可不像对韩凝那么和气。

她想了想,便就走过来说道:“方才二嫂跟母亲在说二姐姐的婚事。说不赶在热孝里订亲的话,就得再拖上一年,到时候只怕难遇上如意的。

“我就跟二姐姐说了说,被她训了。”

她暗觑着韩顿脸色。

韩顿眉头皱了皱,就问道:“她训你什么?”

韩敏将原话说了出来。

韩顿沉吟片刻,然后带着谭缉,一言不发往书房里去了。

进了门,谭缉道:“当初若老太太她们也如凝姑娘这般明事理,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韩顿伸手在薰笼上暖了半日,却道:“结果也是差不多的。

“有燕王府杵在那里,萧淮终究是我们必除的劲敌。只不过是时间不会这么早罢了。

“老太太与沈羲的矛盾只不过是促使韩家与萧家矛盾提前露出水面,但无论如何,目前我们还是输的。”

谭缉略想,说道:“小的倒觉三姑娘考虑的甚有道理。眼下能不能借凝姑娘的婚事平衡一下局面?”

韩顿扭回头来,定了下:“怎么平衡?”

“比如说,给凝姑娘找个连萧淮也无可奈何的丈夫。”谭缉边说边觑着他。

韩顿到底将身子全部扭转过来,睨着他道:“你是指皇上?”

“非也。”谭缉摇头,说道:“当今天下,实权最盛的是谁,阁老心里应该清楚。”

————

六更。

还要吗?

第319章 朋友的礼(宙小眉仙葩+5)

韩顿只一顿,随即脸色寒下来:“这是什么馊主意?我韩家的小姐岂可给人去做填房?!”

“这可不是寻常的填房!”

谭缉道:“燕王妃之位可是与皇后之位相差无几了!

“更何况有了这王妃之位,不但凝姑娘可以轻松降住沈羲,更或许还有机会离间燕王父子!

“她沈羲凭着个准世子妃的身份便几乎掀翻了天,倘若凝姑娘当上燕王妃,还能有她造次的余地?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稳赚的生意,有凝姑娘在燕王府,阁老还用愁什么?这可比当初让宋姣去嫁萧淮有用多了!”

韩顿目光如刀望了他半晌:“我韩顿要斗燕王,莫非还得牺牲上一个妹妹?”

谭缉仍揖手:“也并不算牺牲。等到兵权到手,燕王父子被灭,凝姑娘若有子嗣,阁老来日同样也可向朝廷请封爵位。

“凝姑娘的子嗣,岂非还是韩家的人?”

韩顿定在帘栊下半日未动。

谭缉略清了下嗓子,他才伸手推开窗,迎着冷风说道:“纵然你说的有道理,燕王又岂是能让你轻易算计到的?

“王妃之位虚悬日久,他也未曾传出立侧妃之类的消息,可见自有他的主张。

“先别说我们能不能把凝丫头送上王妃之位,就是能送上去,你以为他会猜不到我们打什么主意?

“我怕到时候我们没占到丁点便宜,回头还要被他彻底玩死!”

谭缉沉吟着:“以凝姑娘的出众,只要谋划得当,或许也并不一定就失手。”

韩顿听到这里,双手撑着窗台,又冲着他看起来。

那目光定定,令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直起身道:“萧淮他们近日有什么动作?”

谭缉俯首:“明儿是沈羲的生日,听说萧淮早早地在栗子胡同买了间学舍给她,据说她要开女子书塾。”

为了让沈羲过好这个生日,裴姨娘她们整两桌席面。

沈若浦听说抿香院要热闹,索性就让黄氏支了三十两银子让她们娘儿几个尽尽兴。

于是翌日早上沈歆回来了,姑奶奶沈弥音也带着女儿回来了,沈嫣因为要给纪氏服丧,所以没出席,但是姐妹们都送了小礼。

萧淮因为给她提前过了寿,今日就放她跟家里人一起了。

但还是差了苏言送来一对玉镯,一只长命金锁,外加十来匹锦缎,还有她爱吃的点心若干。

苏言走了未久,贺兰谆又以掌宫大人的身份按王府例来给准世子妃送寿礼了。

沈若浦与沈家兄弟亲自接待的,沈羲没与他说上几句话。

但是临走的时候他还是给了她一只拿精致盒子装着的寿山石。

沈羲不便收。

他说道:“把我当朋友,就收着吧,寄寒跟我一道去挑的。”

沈羲愣住,萧淮那只醋坛子,不针对贺兰谆就不错了,还会跟他一起去给她挑生日礼?

没毛病吧?

“真的?”她狐疑地道,“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他略顿,淡淡道:“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我说要去买东西,他非要死皮赖脸地跟着我罢了。”

说完他抬步跨出门槛,便就走了。

沈羲看看那石头,半日才揣着疑惑装了起来。

晌午在抿香院抱厦里设了宴,沈羲着人另治了几道菜送去给周姨娘孙姨娘,沈家人不多,可是加上各自丫鬟,却挤挤一堂,十分热闹。

四姑娘沈蘅怯怯地过来拜了寿,沈羲塞了她两只银锞子,她就走了。

既然沈嫣要服丧,那么沈蘅出现在这里就不合适。

乔氏已经于小年前送出去了,沈蘅身边也只有几个婆子奶妈等侍候着。

大伙便不由说起她的教育来,来日等到新太太进了门,她的日子就难过了。

但因为想到三房嫡庶之间那稀烂的关系,众人不好扫兴,便就含糊地说起了别的。

萧淮听苏言回来说沈羲有姐妹们伴着,心里也高兴。

下晌就进了宫跟亲军十二卫总都督梁修商讨除夕宫宴禁卫事宜。

按惯例,亲军十二卫把守着整个皇宫内外的安全,但是宫外巡防还是中军都督府的事。

梁修是原先李锭身边的副将,算是李系的忠臣。

萧淮与他共事过许多回,几个关键处说一说也就无妨了。

太后这里正好也召了礼部与鸿胪寺几个官员在乾清宫议事,又兼还有吏部奏述外地官员进京述职等要务。

听说萧淮到了亲军卫,便就召了他们俩一道到乾清宫。

散会后人走尽,周福安就端着热汤上来呈给小皇帝。

一面又跟郑太后回话道:“世子近来只忙着给沈羲寻学馆,并没有与沈家林家有什么过多走动。

“就是杨谦,自上次事后也未曾与燕王府有什么瓜葛。沈家父子这些日子也还消停。”

郑太后看了眼正埋头喝汤的小皇帝,走到他身旁坐下,微笑轻拍他的肩膀,说道:“慢点喝,别呛着。”

小皇帝把汤喝完,便要告退去御书房写功课。

郑太后唤住他道:“礼部空了两个要缺,韩阁老又有丧在身不能参加宫宴,皇儿可有合适的人选协助右侍郎?”

小皇帝看了她片刻,抿唇道:“杨太妃的弟弟杨晋在六科都事位置上呆了挺久的了,要不就让他来顶左清辉的缺吧?

“至于礼部左侍郎的位置,朕觉得还是让韩阁老定夺为好。”

郑太后凝眉:“为什么是杨晋?”

“因为杨太妃对朕很好啊。”

小皇帝扯着身上的荷包:“这是太妃娘娘亲手给朕做的。她还给朕做了决明子枕头。这几日,朕睡得很好。”

郑太后看着他认真的小脸,收回了身子。

翌日朝会后郑太后在乾清宫见到了韩顿,把小皇帝原话告诉了他。

韩顿漫声道:“这杨家可跟沈家有姻亲,杨晋的长子杨潜,娶的正是沈崇义的女儿。”

郑太后凝眉:“但杨太妃也确实疼他。”

说完她又摇头苦笑起来:“我们这是怎么了?

“他不过是个才登基不到三年的半大孩子,他禀性仁厚,沈若浦救过驾,他偏爱他几分也正常。怎么至于会是在暗中帮着萧淮?”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是你生的。”

韩顿目光漫过半间殿室,落到她脸上:“然而他除了是你的儿子,同时还是皇帝。

“每个卷进权欲中心的人首先都会选择最利于自己的道路,你我是如此,他也只能如此。”

————

七更。

第320章 护身之权(aki10086和氏璧+)

“那你的意思是?”郑太后紧拧的眉头里浮起丝戒备。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韩顿好笑地瞅她:“她是你的儿子,难不成我还会对他不利?

“他不能有事,他若有事,这江山可就白白送到别人手上了,你落不着好,我也落不着好。

“但是我们得防着他猜疑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旦他有了实权之后,又有了我的把柄,来日总会饶不了我的。”

郑太后沉默,而后道:“是我害了你。”

“不,”他摇头,幽幽道:“是我害了你才对。”

殿室里一片静默。

半晌,郑太后道:“倘若真有万一,我总归舍命护住你便是!”

“真到了那时候,只怕你也护不住。”

韩顿站起来,笑着道:“唯一能护住我的,到底只有这兵马大权。

“只有我拿到这权力,才能护得你们皇位稳固,我与你也才能够长长久久。”

窗外的白雪没有将他的双眼点亮,反而令得半垂眸的他看起来神色未明。

小年开始的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廿六。

早饭后总算是停下来了,沈羲就找来戚九。

“盯出什么名堂来没有?”

萧淮给了她八个侍卫,有了大用处。

近来天冷,她也不忍心让戚九一个人天寒地冻地蹲在外头。

便就唤了吴腾他们几个轮流跟她值守,如此倒也不算难捱。

戚九道:“韩家挺正常的。就是近日他们家大约在议论韩凝的婚事。她还没有定亲,被温婵这一拖累,安氏挺着急的。

“别的方面没有什么,无非是秋氏发现有了三个月身孕,然后穆氏让她养胎,把她那份差事也给揽过来了。”

沈羲指尖摩挲着手炉上的刻花。

这么说来,是穆氏已经把中馈全都握在手里了。

这却与她应有的局面不一样。

这一世的她看起来积极多了,也证明出来她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人。

那么,温婵在的时候她为什么不争?

她又不是争不过,到底她身为首辅夫人的身份在那里摆着,这中馈只要她要,她不可能拿不到吧?

顶多就是还得被温婵支配支配。

而且她既然是有能力的人,而且还有儿女,又为什么要甘于退去田庄住着?

究竟是真养病,还是谋划着别的什么?

“她跟韩顿关系还那样么?”她问道。

“没听说什么有变化。韩顿也是真忙,在府时间不多,并且还多数是与幕僚们在一起。”戚九道。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道:“对了,那南城柳梦兰那里,我去过了。

“但是姓柳的好古怪,我没见着他人,算准他应该在家里,但结果扑过去屋里又没了人影!

“也不知道是专避我还是避着别的什么仇家。”

“这么奇怪?”沈羲放了手炉,“那他身份确定了么?来往的人查过了么?”

“查过了。”戚九道,“他几乎没有什么很亲密的往来的人,只有几个小混混常在他屋里出入,但他们都跟拓跋朝堂没关系。

“他们有些是在战乱中死了家人的,有些是无家可归的,总而言之,是底层到跟朝党搭不上边的那种。

“不过目前还没有拿到他就是武梁的直接证据。但我能肯定他的确医术不错。这是我在他屋里翻到的极有效的金创药——”

她递来只小瓶子。接着道:“他处境的确很清苦。这样的人若能遇到姑娘这样的东家,他不大可能跟自己过不去。

“关键是,他没有家人,这样的人,我们完全有能力掌控。”

沈羲接过药瓶打开看了看,她并看不出什么来,但戚九他们这些人都是刀口上混的,定然有数。

她说道:“那你打草惊蛇了,他会不会搬走了?”

“不会!”戚九道:“我已经着人在那里帮我盯着了。只要他搬,我肯定知道。”

沈羲再看了看手里药瓶,实在是拙朴得不像话。

如果以他们赫连人某些时候“以貌取人”的劣根性来看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这大夫水准。

如今她身边护卫也多了,她要就要找靠得住的,否则宁缺勿滥。

不过,这金创药闻起来倒是有些相熟,仿佛与昔年徐靖常用的伤药有些相像。

徐靖用的药也是宫里给的,难不成,此人当真跟秦宫太医会有些什么关系?

“明儿你带我去看看。”她说道。

不管怎么说,先去探探他虚实总不要紧。

这么说定了,戚九就跟吴腾他们传了话,翌日早饭后便就往南城进发。

去那样的地方,当然不宜高调,吴腾带着三个人就化成家丁模样跟车同行,剩下几个就不远不近跟着,只当是溜达了。

南城这片是南下必经之地,又有官仓屯在这里,几个大营也在附近,所以男人多。

但是男人多的地方必然某些女人也多,于是街头十分热闹,真正是三教九流与军将参差横行。

戚九引至的地方在集市附近的耗子胡同。

马车进了胡同口,就感觉到一股别样气氛。

这里的男人眼神都格外灵活,姿态也格外疲沓,但凡有车马经过,他们的眼睛大多都会像是粘在那上头一样,远远地走过了才会收回来。

而女人们也显然要散漫得多,尤其是挽了髻的已婚妇人,与男子相互插科打诨,游刃有余。

终于在胡同中间一处极窄的小巷子里停下,戚九透过车窗指着里头一处有着土堆院墙的小院儿:“就这是那儿。”

沈羲下了车,不知道哪里就传来一阵吆喝喧闹之声,猜想是附近就有赌坊与乐坊。

她看了看那院子,暗地里也不由叹了口气。

“吴腾,你进去瞧瞧,就说我是来求诊的,言语客气点儿。”

吴腾应是,清清嗓子往里头去了。

谁知转眼他就出了来:“没有人!屋里全都空了!”

沈羲愕然,看向戚九,戚九也愕然,脱口道:“不可能!”说着也拔腿往那小院里去。

过了会儿再出来,她脸上也只剩下一脸晦气:“这老家伙,居然在屋里弄了个地道自地道里跑了!

“我下去看了看,那地道里已经灌满了水,根本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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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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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321章 瞧着像你

一个大夫,居然还在自己的住处弄了地道?

他这是有多怕死?!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跑了。

她看了圈四周,到处也还是有那么样让人不耐的一些目光。

“回去吧。”她说道。

这里戚九打了帘子,正要让她上车,身后忽然就传来道“啊呀”惨叫声!

紧接着吴腾声音响起来:“哪来的贼子!想冒犯我们姑娘?!”

沈羲立时回头,只见他与侍卫许容正按着个少年在地下!

那少年虽然被制伏,但仍努力地抬起头来看她,俊秀的眉眼上沾着雪,但仍立时与她记忆里某张印象不深的面容重合上……

“是你?!”

她立即走过来,惊讶地望着地上的他,并且伸手挡了挡吴腾他们。

这少年竟然是当初她在韩府门前救下的赫连少年!

当初也是经他指引她才遁入的萧淮别院的那条小胡同……她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他?!

“我瞧着像是你,就过来了,你的护卫太厉害了!”

少年趴在地上,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微弯的大眼眼里闪烁着温暖又无害的光。

“快起来!”沈羲道。

吴腾他们早看出来他们是旧识,赶紧松了手。

少年利落地爬起来,拂了拂身上雪粉,又笑着看向她。

看到她的打扮,他又道:“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上次我伤好之后,去鹿儿胡同找过你好几天,也没有碰见你,你现在看起来应是很好的。

“那会儿怎么样?胡同里那个人他,他当时没为难你吧?”

沈羲笑着摇摇头:“没有。”她也打量他,说道:“你呢?好吗?”

“我没事,我骨头贱!回来擦了些药,躺了两日就好了。”

他搔了搔后脑勺,腼腆地笑起来。说完他略踟蹰,看了眼那院子之后又问她:“你来寻柳叔有事么?”

“哦,我听说柳大夫医术不错,来请他把把脉。”她清着嗓子,说道:“你跟柳大夫熟吗?”

这少年是半个赫连人,那姓柳的狡猾成这样,多半有猫腻,他既在这里出现,如果认识也不算奇怪。

果然,少年沉吟片刻,便说道:“你一定要见他吗?他这个人不太好相处,脾气挺臭的。”

沈羲笑道:“有本事的人总难免兼具几分傲气。脾气臭没关系,医术好就行。”

少年咬了咬下唇,末了看了看她,说道:“你实在要见,我能带你去。不过,如果他冲撞了你,你能别怪罪他么?

“他人挺好的,我们这些人都没有钱看病,都是他不要钱给我们医好的。”

沈羲点点头:“我肯定不会。”又道:“还要麻烦你引引路。”

少年笑道:“有什么好麻烦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跟我来!人带两三个就够了,多了进不去。”

说着他抬脚往胡同底端走去。

应是遗传了他赫连族母亲的缘故,他瘦高的身量看起来像一枝移动的修竹。

沈羲随即挑了戚九与吴腾跟上,余下人留在原处等候。吴腾与他们自有暗号联络,这个无须担心。

走了约三十四步,就到了另一条小巷弄口子边,这巷子里更加破烂,一溜过去的低矮草房,中间甚至于还有几间塌了的。

积雪下满目疮痍,是沈羲两世都从未曾想象过的破败景象。

“跟我来吧。”少年回头笑着,他清悦的嗓音很好听。

戚九托着沈羲手肘,小心地扶着她往里走。

沿途都是还未曾动过的积雪,除去雪星几只飞禽落下的爪印,全无人烟痕迹。

四面除了他们踏雪的咯吱声,也没有别的声音。

但是走了十余步,突然前方就传来扑通一道闷响!仿似是有重物落地。

吴腾飞速拔剑挡在沈羲前方,余下几个也如同早就演练好了似的团团将她护在中心!

“柳叔!是我,晏绥!”

这时候少年扬声往声音来处的小破院喊了出声,然后又回头安抚道:“是柳大夫!

“这一带地痞流氓多,他在这带给人看病,得罪的这些人也多,因此常有人上门找他麻烦,所以极少见外人。”

沈羲了悟地点点头。然后边走边问他:“你叫燕绥?‘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不是那个燕,我是‘言笑晏晏’的晏。”晏绥很有耐心,语气也很柔和。

一个混迹在这种地方的浪荡少年,居然听得懂她说什么?

沈羲心下惊奇:“你读过书?”

晏绥沉默片刻,笑道:“读过几句。”

说着他推开柴扉,先进了院里道:“柳叔!您别紧张,我有朋友想寻您诊个脉!”

“不诊!”院里有充满戒备,排斥,怒意等各种情绪的声音传来:“给我带出去!不然我不客气!”

沈羲走进门,便见到个脸上有刀疤的半老老头一手拿着柴刀,一手拿着棍棒敌视着她。

院子十分破旧,根本没法住人,但是老头身上却意外的整洁。

一袭补丁摞补丁的长衫套在身上,腰间很细致地束着汗巾,头发虽然有些白霜,但是也一丝不苟地拿木簪束成了髻,而且腰背也还算挺拔。

他身后的门口,也拿缝着补丁的布幔做了门帘,门窗上并看不出来有灰尘。

空气里有一丝隐隐的药香,令得这“柳叔”陡然有些仙风道骨起来。

戚九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而后迅速俯身在沈羲耳畔道:“应该就是武梁!”

沈羲回看了眼她,再往对面的人看过来。

戚九和太医都是在宫里的,她说是,那应该没错。就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认出戚九来?

晏绥上前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什么,柳梦兰这才斜睨了沈羲半晌,丢了手里的棍棒在地下,但仍持着柴刀进了挂着布帘的门。

晏缓将门帘挂起来,冲她笑道:“好了,进来吧。”

沈羲与戚九进了门,吴腾立在门下,其余几个则分散在院中。

跨门槛时晏绥小声地跟她道:“你姓什么?如果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他回头定然会把我们轰出去。”

沈羲想了想,伸出手掌,在掌心写下自己名字。

她写的并不慢,但晏绥却很快看懂了:“沈羲?……好,我知道了。”

第322章 你没怀孕?

屋里药香更浓,有点乱,猜想应该是被戚九惊动后临时搬了家,还未曾来得及收拾好。

柳梦兰吹了吹书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案后坐下来,然后示意沈羲坐到对面,伸出腕来。

并且当真问起了晏绥她的名字。晏绥答出来,他才将手搭在她腕上,让晏绥先出去。

晏绥犹豫着看了眼沈羲,末了跟她打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出去了。

沈羲收回目光打量柳梦兰,柳梦兰却忽然睨着她:“你没怀孕?”

沈羲愣住。

“没怀孕你来找我干什么?!”

柳梦兰把手一收,立时板起脸来。

沈曦再见多识广,此时一张脸也开始挂不住。合着这老家伙一天到晚就专门给婚前怀孕的女子善后?

她笑道:“柳大夫真是一语惊人。莫非我就不能来找你开个调理方子?”

柳梦兰冷笑:“你肤色红润,眼神清明,精气神俱佳,恐怕连月信时间前后都不会超过三天,你需要调养什么?!

“哦,我知道了!定然是你才破身不久心里担忧,所以才来寻我诊脉?”

“姓柳的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戚九忍无可忍,一拳捶到桌面上!

柳梦兰立时抄起柴刀,进入备战状态!

沈羲咳嗽了一下,说道:“柳大夫看起来对千金妇科十分擅长。”

柳梦兰目光从戚九脸上转向她:“你有眼无珠了!只要出得起价钱,内外科跌打损伤,我可以给你包圆!”

说完他又看着戚九:“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见过!”戚九怒道。

“你们是赫连人?!”他柴刀指过来。然后看着沈羲:“怪不得你一身的傲慢之气!”

沈羲挑眉,还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她傲慢!

“赫连贵族们最喜欢装模作样,他们哪怕是再礼贤下士,再亲厚宽仁,骨子里的傲气都是丢不掉的!

“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底蕴,怎么可能掩得干净?你眼里的傲慢,老夫再熟悉不过了!”

沈羲对这个不否认。

赫连人的确是尊卑观念极重,搁在前世,她也是不会把妾侍和庶子女们放在眼里的。

丫鬟们在她跟前再受宠,那也不能越过一丝礼去,直到这一世她与裴姨娘她们相依为命,这情份才又变得不同了。

她看着柳梦兰,说道:“听柳大夫的意思,与赫连贵族们很熟?”

“怎么不熟?十几年前,满大街的不都是!”

柳梦兰没好气。

瞥了眼她们,他晦气地自抽屉里拿出纸笔开方子,一面恨恨地道:“要不是皇帝没用,让拓跋人钻了空子,老夫今日还能躲在这种地方苟且偷生?!

“——五十两银子!拿来!”写完后他啪地将方子拍在她面前。

“这么贵?”沈羲凝眉。一张方子五十两银,够他一个人吃喝一两年的了吧!

“你值得这个价钱!”

柳梦兰冷笑:“一个赫连人居然能够堂而皇之在京师行走,而且还浑身锦绣,养着这么多高手,可见混得不错。

“老夫虽然怨恨大秦皇帝,却也瞧不起认贼作父的孬种!五十两银子一点都不贵!”

戚九站在旁边,目光有点冷。

沈羲却笑了:“我可没有说过我是赫连人。”

“是拓跋人那就更好了!”柳梦兰冷脸道:“看模样你家里也是当官的吧?如今天下都是你们的了,还在乎这五十两银子?”

沈羲笑道:“柳大夫把赫连人和拓跋人轮番这么骂,怪不得只能住在这寒窑。”

“你是不是想说我怎么不怕人灭了我?”

柳梦兰冷笑:“小皇帝如今路都没走稳,他们有心思来对付我一个平头百姓?

“骂他们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想替朝廷杀我,早就杀了,还会等到现在?”

沈羲笑而未语。

接而拿起这方子来看了看,她说道:“不知道柳大夫看出来我哪里不足?”

柳梦兰一把将方子夺回去:“你体质尚可,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我这方子能让你固本培元,让你头胎顺利生产一点问题也没有!”

沈羲脸色沉下。

戚九怒道:“胡说什么?!我们姑娘还是闺女!”

“就算是闺女,照年纪来看也快了。”柳梦兰耸了耸肩说道。

“妇人头胎可无异于跨鬼门关!五十两银子保你一条命,这怎么着都划得来不是?!

“而且我还可以奉送你一份后宫专有的闺闱养生秘籍,保你五十岁还能生孩子!”

他又自抽屉里拿出张纸来扬了扬。

戚九想劈死他!

沈羲略静默,却笑道:“的确是划得来,但这五十两银子我却不能白出。

“毕竟我也得等到生过孩子之后才能知道你这方子有没有是不是?

“所以柳大夫想赚我这五十两银子,那就须得跟我回去当人质,直到这方子见效之后为止。”

柳梦兰将方子护到怀里:“那你想都不要想!我怎么可能上你的当?!”

戚九啪地一掌拍在书案上!

沈羲笑道:“柳大夫不从,那我就只好用强了。”

“少拿这套吓唬我!”

柳梦兰瞪了眼戚九,接着把手畔的柴刀也啪地拍在案上,冷笑道:“老夫手无缚鸡之力,若无点自保的本事,还能活到现在?

“大不了我就先死给你们看!

“不过我想你们专程跑到这里来,总不会真的只想要老夫一具尸吧?!”

沈羲被这无赖倒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

想了想,她说道:“听说柳大夫得罪的人不少,既然你也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命,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至少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也强过如今这样惊弓之鸟的日子。”

“给我砸!剩下的给我去把他拖出来!”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粗鄙的声音,透过没有窗门的窗户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葛衣的粗壮汉子带着十来个打手蓦然出现在院里!

看到院里的吴腾他们,汉子们顿了顿,但紧接他却撩唇笑起来:“看来咱们来迟了,让人给抢了先!兄弟,哪家的?”

为首的汉子把吴腾同样当成了来寻衅的打手,跟他打起招呼来。

沈羲微笑望着柳梦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柳梦兰早已经额上冒汗,站身立在屋中央,急得往屋里四处左顾右盼起来。

他忽然定住,冷眼瞪着沈羲道:“你们是一伙的?!”

沈羲叹道:“不是。事实上我也想知道柳大夫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第323章 最惨是谁?(lillan00和氏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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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要不是戚九说他是太医武梁,她真会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

哪个当大夫的会被人追着打?

柳梦兰望着窗外,甩袖道:“我一半老头子,能得罪谁?这是附近地头蛇!

“老夫不给他们看病,他们押着我去,有时候为了泄忿,我就会在药里下点巴豆什么的,运气不好,被人发现,他们就会寻上门来!”

沈羲愣看了他半晌,说道:“柳大夫能囫囵活在现在可真不容易。”

柳梦兰浑不以为然。咬牙半晌,他转而怒望她道:“除了跟你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羲沉吟,正色道:“我只是正经想请柳大夫回去做家医。倘若你实在不愿走,我真不会勉强。”

“家医?”柳梦兰瞪她半晌,然后道:“也看在你是阿绥带来的份上,也不是不行。”

沈羲扬眉。

“不过每月薪酬得二十两银!而且我只管医病,不管害人!还有,我不是谁的病都看的,除了你,没得商量!”

沈羲微顿,笑道:“把那句‘除了你’,改成‘除了你的人’,以及加上一句‘只能并且必须听命于我’,二十两银子没有问题。

“还有,你剩下半辈子的安稳,我也可以包。”

柳梦兰低头默了默,再迷朦地看看戚九,咬牙道:“成交!”

沈羲使了个眼色给戚九,戚九走出去,院里很快就传来吴腾他们几个施展腿脚的声音。

柳梦兰在窗前咬牙切齿盯着被打得哭爹叫娘的那伙人,也跟着在屋里骂起了娘!

沈羲扭头望着他,说道:“武太医为什么还留在京师未走?”

陡然听到这称呼,柳梦兰顿了顿,回头望着她道:“你有备而来?”

沈羲笑道:“我要找人进府,当然要弄清楚再下手。”

说着她重新坐回去,接着道:“我要是猜得没错,永定年间的太医武士蓟应是武大夫的长辈。”

柳梦兰闻言也坐了下来,凝眉打量着她道:“你到底是谁?你还知道家叔?”

“令叔于千金内科上是把好手。据说永定皇帝的嫡长子在胎中不稳,险些不保,当时就是令叔保住的。”

“没错。”

柳梦兰咬了咬后槽牙:“永定皇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秦灵帝。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当初家叔让他死在腹中就好了!

“换个人坐坐皇位,兴许还不至于如此下场!

“我武家世代受人敬仰,要不是因为亡国,我何至于过着这般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日子?!”

沈羲道:“那武大夫为何不离开京师谋生?”

“还不是为了得留下守祖坟!”

柳梦兰瞪了眼睛,眼里滑过丝凄然:“武家年轻辈的后人,没死的早就四处去了,可人总不能忘根,父母祖宗的坟总还得有人祭扫吧?”

沈羲有些动容,她至今为止还未能前去寻根。

“那附近的人知不知道你是秦宫太医?”

“自然不知!要是知道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柳梦兰又瞪了眼,“就是拓跋人不杀我,前朝那些余党定也要将我除根了!”

毕竟他有精湛医术在,如果大周皇室不杀他,必然会用他,若是用他,他岂不就成了所谓的走狗?

赫连余党要杀他也是有道理的。

说到这里他又觑着她们:“你们该不会真的是赫连后人?”

“当然不是。”沈羲笑道,“你见过哪个赫连后人敢堂而皇之在大周京师出没?”

寻他是为保命不错,但是在万不得已之前,她不能露出端倪。

柳梦兰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沈羲看着恢复平静的窗外,说道:“秦皇已经殉了国,不要再抱怨了。

“他若是知道下场会这样惨,又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这步?——收拾东西吧。”

亡国这样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何况她相信肖皇后和永定帝教出来的孩子并不会那么昏庸。再者当时朝上不是还有那么多能臣么?

“他惨?”

柳梦兰一面起身收拾着药瓶药罐,一面又冷笑起来:“他算什么惨?好歹萧放还留了他和皇后皇子一具囫囵尸,且还埋回了赫连王陵!

“成亲王府那才真叫惨!

“阖府上下一夜之间全被腰斩不说,就连南下前已故停棺在京师的老成亲王还被拖出来曝尸了半个月!

“而王府老太妃则被拖出来鞭尸!好好的尸身上全是鞭打痕迹!”

“成亲王府?!”沈羲听到这里,心下蓦地动了动,“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

柳梦兰抱了一堆瓶子往进搁上台的竹篮,说道:“十三年前祈家所有人,带着满朝文武退去金陵老王宫,站住脚跟还没有三个月,敌军就打进来了!

“灵帝与众皇亲还有忠臣们纷纷殉国,余下没死的都押了起来!

“后来王府几个侧妃和郡主却被发现在赫连王宫外腰斩,而已经伴着灵帝在王宫里殉国的成亲王,某天夜里也被人拖出来死后凌迟!

“王府里的郡王们则尸首两分,分不清谁是谁的!没多久后京师这边停棺未葬的老成亲王夫妇也遭了难。

“那才叫惨!”

沈羲听得心下巨震!

从时间算起来,他所说的老亲王理应就是五十年前的成亲王!

成亲王府与张府为邻,她也常去王府串门,听到故人居然死后遭受着这样的虐待,她四肢都禁不住有些发冷!

“那他们没有侮辱先皇和皇子?”她问道。

“没有!”柳梦兰道,“不但没辱,萧放还着人将殉国的君臣尸骨都收了起来,葬在了老王宫西边三十里的赫连王族陵地。

“虽然毫无葬制可言,但终归体面还在。唯独成亲王府一府尸骨后来不知埋去了哪里。”

“这事是萧放干的?”

“不是。”

柳梦兰瞄了一眼她,说道:“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总之一夜之间就如此了。

“虽然萧放也有可能,但是作为得胜的一方,他显然也用不着如此躲躲藏藏。”

沈羲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放药瓶,说不上什么心情。

成亲王府的遭遇令她突然想起张盈死后,紧跟着不久也被刺死的成亲王幼子……

谁会独独对成亲王府这么残忍?

温婵说自那之后京师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事件,而偏偏在亡国之后只有王府的人死得这样惨,难道说,这两件事情有关联?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24章 这少年啊

当初替温婵抹去所有首尾的黑手,他不但刺杀了成亲王幼子,而且还恨他们恨到连他们的尸身都不能放过的地步?

他是深恨着成亲王府?

可如果说他针对的是成亲王府,那跟她张盈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帮着温婵杀她?!

而大秦的亡国,又跟这个人有没有关系?!

原本她对寻找这个人几乎已经放弃,但眼下她忽然又觉心里那团黑暗照进了一丝亮光。

如果说辱尸成亲王的这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那就说明十三年他还在世。

而十三年前他不但在世,还能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么多的事情,那说明他或许有着强劲生命力和心力。

一个能有这样手段的人,他是不是极有可能也还活到了现在?

这么一想,四肢血都开始有些发热。

她还以为随着温婵的死,她再也不可能获知这件事情的线索,没想到出其不意地它又出现了!

假设她的猜想是对的,那这个人这些年究竟隐藏在哪里?

“这些事情,柳大夫是从哪里获知的?”她问道。

“我有个侄儿当时随驾去了金陵,后来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说的。”柳梦兰正在将几本厚厚医书放入包袱。

“那昔年那些臣子,肖家徐家张家什么的,他们身后又怎样?”沈羲又问。

“听说都埋在了金陵,具体不清楚。”

沈羲再沉默了一会儿,就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

来寻衅的已经被吴腾他们轻易收拾,现如今晏绥已经回了来,并站在雪地里往内探望。

“晏绥是什么来历?”她又问。

“他爹是个拓跋官员,娘是赫连贵族里一个旁支,血统不纯了,但是父族容不下他,十年前把他们母子赶了出来,前两年他娘又没了,他就在街头代笔写信来着。

“他爹知道后嫌他丢人,又着人掀了他的摊子,这两年就在这带混了。”

柳梦兰边说边已经收拾好了,一手拎着个包袱,肩上还扛着个包袱,说道:“走吧。”

沈羲起身先走出门。

晏绥看到她时两眼绽亮,而后迎上来:“你出来了。”

沈羲心思还在他的身世上环绕,笑着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呢?”

“我看你马车轱辘上沾了许多泥,提水帮你冲了冲。”他抬起胳膊拂了下脸说道。说完他又看着他们:“柳叔也跟着你一道走么?”

“嗯。”沈羲点点头。有句话在舌尖滚了滚,又还是咽了回去。她说道:“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他微顿,笑着摇滚头,又点点头。

沈羲走到院门口,脚步却慢下来。

昔日在韩府门前他被韩家管事打成那个样子,他不会武功,性子又温和,这样的地方怎么呆得下去?

她有心想带走他,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温婵才刚死,她很害怕再重蹈覆辙。

到底她又抬起脚,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等到上了马车,又见到他叉腰立在破墙下,冲她笑着挥了挥手。

她放了帘子:“走吧。”

回去这一路显然比来时快。

沈羲并没有先把柳梦兰带回沈家,而是让戚九先把她在鹿鸣坊外的一间小院子先腾了出来让他先住着。

虽然说他答应她是她们曾预料过的结局,但是她又隐约觉得那伙混混进来的时机有些过巧,反正眼下还不急,先放着看看。

成亲王府的事终究还盘旋在她脑海,她总觉得这件事还有迹可遁。

萧淮再忙,到底还是在年前抽空陪了她一个下晌。

他喂她吃燕窝,然后她就顺便提出让他帮她查查大秦成亲王府的事情。

“为什么要查他们?”喂完了,他拿绢子轻拭她的嘴唇,然后又打开胭脂盒子,徒手帮她点上唇脂。

他越来越乐于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爱她使他心里总是暖意融融。

“因为我对张盈的死还是有些疑惑。”她说道。

“温婵死之前说她是被一个蒙面人捅伤了后背的,也是这个人替她抹去了所有行凶痕迹。

“这个人在温婵的后半生里也没有再出现,然而独独只有成亲王府的人死后遭受了虐待……

“总之,我觉得成亲王府有蹊跷。”

其实她也想过他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但想想十三年前他才八岁,而且人也在沧州,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了。

“马上过年了,得年后才能有消息了。”萧淮凝眉道。

“那倒不急,你有消息了告诉我就成。”

她托腮一笑,眉眼灿亮明媚。

萧淮揉揉她脑袋,把刚刚才涂上去的唇脂又吃掉。

说过年就过年,日子一梭就到了除夕。

沈羲此番更有获准参加宫宴的资格,但这次再不如前次的惊心动魄。

燕王父子都在,且经过上次的意外之后,再不可能出什么夭蛾子。

而且她又有了何韵罗缃一班熟悉的官眷相伴,一日下来还是甚为轻松愉快的。

韩顿因为服丧,所以未曾露面。

礼部左侍郎的职缺,他从六科里提了个人上来,而之前左清辉的位置,则就让杨潜的父亲杨晋顶了。

杨家因此特地进宫谢恩,杨太妃也让人弄来几段沉香木给郑太后雕了两把椅子。

沈歆初二回娘家的时候,也兴冲冲地买了许多伴手礼回来。

沈羲也就笑了笑。

杨晋是小皇帝作主提上去的,这点总令她心里不免多想。

她和萧淮把左清辉给拎开了,紧接着跟杨家有姻亲的杨晋又被提了上去,这样的话沈崇光在礼部便不算孤立无援。

杨太妃与郑太后关系不错,按理说她不该多想,可是她又总觉得不该这么简单。

毕竟小皇帝终究是皇帝。

正月里闹闹腾腾地就过去好几天了,朝中元旦与寒假一起有整个月的假期,所以沈家父子也是应酬会客的多。

趁着往来女客多,黄氏给沈崇光张罗起续弦,而沈嫣则在催问起她学舍的事来。

萧淮让人给她挑了个黄道吉日,选在十七开馆。正好那会儿朝上已放完寒假,一切秩序正常。

而沈羲也已经把名字拟好给了萧淮,他说会着人做好直接挂上。

第325章 有些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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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连晴了几日,满城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政务也开始不如年前那么紧。

散朝后小皇帝见着萧淮走在最后,便就唤了他一声:“萧哥哥。”

萧淮扭头走回来,到了御案前歪下身子:“有事儿?”

小皇帝捉着龙胆玩了几下,期期艾艾地道:“朕听说沈姑娘开了间学舍是么?”

萧淮手肘搁在龙案上,望着他笑了笑:“皇上消息灵通。”

小皇帝抿着唇,又说道:“取好名字了么?”

“洵美学舍。”萧淮扬眉。

小皇帝哦了声。半晌,又抬头看他:“朕能给她题个字么?朕跟刘学士学了四年字,勉强也行的。”

萧淮看了他许久,笑道:“臣替沈姑娘谢恩。”

沈羲听到小皇帝要给她学舍题字,很是愣了愣。

这小打小闹地做点事都把他皇帝都给惊动了,他盯她有多久了?

“这下只怕要出名了。”

萧淮接她到别院里吃饭,她捧着碗沉吟道。

“就是不题字,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如今题了字,不过是把事情挑到明面上。

“皇上这边我们目前还大有可用之处,他既有这心思,我们岂可浪费。”

萧淮夹了块鹿肉给她,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朝堂还在假期,政务不多,除去各府间必要的走动,他近来松闲的时间很多。

成亲王府的事情他已经着苏言亲自在办,想来不必多久就会有消息。

韩家这边也相对如此。

韩凝的婚事自打被秋氏提起来,近日便都已有些停不下来的趋势,安氏她们都在物色合适人选,好在之前议婚的帖子还留下一些,照着去斟选也就成了。

韩凝自己却态度淡漠,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积极而改变日常。

韩顿听说后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有时候会在看到韩凝时探究地望她一会儿。

谭缉后来又提起过让她嫁去燕王府的事,他也始终不置可否,于是便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了。

因为服丧,正月里也没有什么宾客,但是穆氏的弟弟年前回京述职,到了韩府一转。

再者家里父母与祖母总得孝顺,穆氏少不得又得差人去购些山珍补药什么的,着人送到襄阳去。

来来去去却寻不到移称心的人参,这日听说山海阁兴许有,但得他们大掌柜松口,底下人去了不管用,穆氏只得自己走一趟。

女儿兰姐儿也想去,穆氏便带了他们姐弟一道。

刚出大门便遇上韩顿回来,儿子韩叙见到他,当即扑过去:“父亲!给我带慈宁宫的金丝糕了么!”

穆氏听到这声慈宁宫,脸色瞬时一变,即刻下车捞起韩叙回来,着人打了马离去!

这里正是大街上,沿途还有路人。

韩顿面色冷峻地往街头一扫,再看看远去的马车,而后回了屋。

不远处树下立着等人的一个汉子等他进了门,随即也离去了……

穆氏攥着韩叙的手过了好半日才松开。

回头看看车后的韩前大门,她咬咬牙而后撑额闭起眼来。

韩顿进了府,路过穆氏住的偏院时他顿了顿脚,而后才又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里薰笼散发的热气将案头一盆水仙烘得一夜之间全开了,满屋子的香气有些逼人。

他推了窗,吹了半晌冷风,然后道:“传谭先生。”

谭缉很快到来。

韩顿道:“近来太太可有什么异常?”

谭缉凝眉:“一切如常。”他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韩顿回想起先前穆氏那匆忙的一抱,眉间黯色又深了几分。

“没什么。”他说道。

但是没什么才怪呢。

如果没什么,韩叙不过是说了句慈宁宫,她怎么会那么慌张地跑上来阻止?

还有之前郑太后着周福安送来的那封信。

那封信她虽然没有动,但她能猜不出来吗?要知道这些年他没有碰她,她也没有问过他什么。

“明儿递个帖子给梁将军,明儿下晌我过府拜见。”

他拿起大氅起身,留下这句话。

上晌萧淮陪沈羲上了趟街,下晌在书房忙公务。

沈羲瞧着天气好,便在太后底下给黄金白银洗澡。两只猫体重跟吹气球似的在长,如今身子已经滚圆了。

戚九忽然进来:“许容回来了,韩家那边听到点消息!”

“什么消息?”沈羲接过大布帕子将猫包住,站起来。

“韩顿跟慈宁宫恐怕有些猫腻!”

戚九眼里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谑色,然后便将许容让了进来。

许容再将先前在韩家门前看到的情形一说,沈羲就定住了。

韩顿跟宫里关系紧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平日里来自慈宁宫的赏赐必然很多,韩叙说句慈宁宫的点心这也没什么。

然而假设真没有什么,穆氏为什么又要匆匆地将韩叙抱走?

如果他和郑太后没有猫腻,那么韩叙这话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韩顿当时什么反应?”她忙问道。

“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甚至整个前后也不过一瞬,街头路过的人有看到了的,似乎也没有太把这当回事。”

沈羲沉吟起来。

之前在察觉小皇帝对韩顿的敌意她就隐隐有种感觉。

但又自认这猜测太过荒唐,所以下意识地避开了。

毕竟如果韩顿与郑太后有奸情,别的人不知道,难道毕太傅会不知道吗?

要知道韩顿自己是毕太傅的门生,如今围绕在他身边的拥趸也有很多是毕太傅的人。

内阁与六部除去后来提拔上来的官员,建国初期的高官多数都是当年李锭的谋士与毕太傅的手下。

毕太傅一心辅佐李锭,他能容忍韩顿背着他与郑太后祸乱朝纲?

然而穆氏的反应太令人费解了,连戚九他们都能看出来她是在回避什么,慌张什么,那她还能把韩顿与郑太后之间想象得那么单纯?

这就怪不得那日朝上小皇帝会那么坚持了!

韩顿总揽朝纲,直接影响的便是他的实权!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敲打他?

他就是登基时间再短,也不可能对危及自身利益的事情没反应!

但韩顿通过这件事必然也会察觉到小皇帝的心思,他接下来又会做什么?

“你们接着洗!”

她来不及想更多,将猫丢了给他们,然后转身往书房里走去!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26章 他的恃仗

到了书房,萧淮正站在帘栊下与苏言说话,看到她进来,他随即吩咐了苏言退下去。

“急慌慌的,怎么了?”他说道。

沈羲凝眉到他跟前:“许容查到点事儿,韩顿与郑太后似有奸情。”

萧淮正准备坐下的身子顿在半路,拗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沈羲帮忙将他往下扯了扯,他这才顺势坐下来,略带骇色地望着她。

等到沈羲把许容所见情形说出来,他这才拧紧眉头沉吟着道:“这就难怪了……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沈羲也是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确定韩顿与太后有染,那很多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穆氏为何多年无孕,为何前世会避去田庄,为何身为首辅夫人,在韩家之前却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么说来,穆氏应该是早就知道他们这档子事,就是不知她如今又会是什么心态?

她避去田庄,究竟是韩顿的意思还是她自己心伤退避?

跟太后**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穆氏住去田庄,岂不是等于露了破绽给人?

韩顿应该不会傻到给自己挖坑,更何况目前为止,外面并没有人传说他与穆氏之间不和。

她所有的信息都是从沈嫣口中以及自己打听得来,可见韩顿对于这层遮羞布还是看重的。

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穆氏自己的意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跟方才的事一样,她是故意在借故向外传递着什么讯息?

“穆氏娘家是什么身份?”她忽然问。

萧淮看了她一眼,将撑住下巴的右手放下来,说道:“跟韩家是远亲,穆家在襄阳,也是个大户,家底是有的,也有人做官,但是跟韩家比差出一大截。”

跟韩家有差距那是必然的。

毕竟当今天底下几户人家能跟他们家相比?

穆氏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闹,她一闹,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她就只有忍。

可是但凡有些骨气的女子,这样的事情如何忍得下去?

她不能闹又不想忍,那便怎么办呢?便只好借助外力来除恨。

所以,这么说起来,方才的举动出于故意,竟是十分之可能……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她能够那么快速地反应过来,可见是早就有了打算。

而这份打算,又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这里正琢磨着,萧淮忽然又道:“但是我们就算是知道了这件事,眼下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沈羲顿住。

他目光清冷地投过来:“毕太傅对李室的衷心勿庸置疑,而亲军十二卫的兵权又在郑太后手上。

“整个皇宫的消息被郑太后垄断了,韩顿仗着首辅之名在宫里进出,旁人就是猜到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根本拿不到实证。

“除非——”

“除非能把亲军卫争取过来。”

沈羲学着他的样子咬起了唇角。

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五军营几十万兵马都被燕王掌在手中的情况下,亲军卫这几万人就等于是宫里母子的保命符。

而这几万人又是当年李锭从自己的人马里挑出来的重中之重,对李锭一脉的忠心在正常情况下是绝对没有问题。

燕王府的强权,一定程度上又已经迫使着亲军卫坚定站在了郑太后那边。

为了护主,他们的立场也显而易见,一旦宫里与燕王府有争端,他们只会选择宫里。

怎么可能会倒向燕王府?

“先不要灰心。”萧淮略想,说道:“在揪住这事作文章之前,得先确定他跟郑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沈羲点头。

的确,她目前还只是捕风捉影抓到点影子,虽然这事简直如同韩顿的死穴,但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基于什么基础走到一起的,他们还都不知道。

这些不弄清楚,又怎么去揪他们的尾巴?

“我出去下,你先自己玩。”

萧淮拍拍她脸蛋,站起来,快步出了门。

沈羲也走到门口,眉头并未曾解开。

她总算知道小皇帝为什么宁愿引火烧身也要搅浑这锅水了。

如果他已经亲政,亲军卫统兵权到了他手上,一个韩顿或许不足为虑,有些利用价值就留着,没价值就杀掉,但偏偏是眼下他拿他们根本无可奈何。

而韩顿既然走出这一步,不可能不考虑后果。

首辅地位虽然足够高,却还远不足以保住他高枕无忧。

因为小皇帝迟早会听政,一旦听政,他和太后也不能不放权,而一旦放了权,小皇帝必然饶不了他,能够保他的命的,只有燕王府手下的兵权……

这么说来他的野心就很明确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是为得到这份权力!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直起腰来。

如果韩顿目的已明确是要把王府兵权揽到自己手上,那就必须得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燕王和萧淮都得死!

哪怕有一个活着在世他都做不到!

只有他们死了,这兵权才可能由别人来接手……不,也还有第二种可能!

想到这里她四肢忽然又是一冷,燕王那么强,又正值壮年,哪那么容易死?

但是萧淮不同,他还没燕王那么强,杀他可比杀燕王容易得多!

如果萧淮有意外,那么燕王只有再生个子嗣将王府传承下去,这个孩子将成为萧淮一样重要的存在,但却远比萧淮要好控制得多!

而巧的是,韩凝不是还没订亲吗?

能“配得上她”的举世还有几个人?……

“戚九!”她突然道。

戚九挟着猫走过来:“有事么?”

“韩凝议婚到底有眉目了没有?”

戚九看她面色郑重,随即道:“还没听说定下来谁家。”

“再去探探!”她催道。“顺便也着重再去探探穆氏。”

沈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她就是觉得韩顿不会白白放着韩凝的婚事不作作文章。

他这里迟迟不吭声,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还有穆氏,对韩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虽然恨他,但她必然也得选择一条最利于自己的路不是吗?[.]

第327章 偏爱哪种?

戚九这里去了,萧淮到了傍晚还没回来,只派了苏言回来送她回府。

沈羲虽然很想留下来等他的消息,但到底不知道他几时回来,而且沈若浦对她来别院的事明显做了让步,她若是回去得太晚,就是不懂分寸了。

翌日上晌也还没见萧淮有准信来。

而下晌自内阁出来,韩顿便就准备直接去往梁家。

但人走到门槛下,他忽而又顿下想了想,然后吩咐轿夫:“回府。”

谭缉正和幕僚们在房里给他梳理着近日要务,听说他回来,便就也进了书房。

韩顿坐下道:“你去趟梁府,问问梁修,可答应将他们家二公子与敏姐儿议婚?”

梁修年届不惑,是昔年李锭身边的心腹大将。

建国后被封了裕国公,执掌亲军十二卫共逾七万的禁军。

听说韩顿要来,梁修也就早早地回了府。

结果没有等来韩顿,倒是等来了他的幕僚谭缉,他也是有些意外。

不过谭缉作为韩顿身边的首席幕僚,他也不能怠慢。“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事需要传达?”

谭缉笑道:“的确是有件要事。不但是件要事,而且还是桩喜事。

“听说贵府二公子尚未娶亲,也不知道国公爷有没有考虑过与韩家缔结两姓之好?”

梁修听到这里,终究忍不住愣了愣。

大周京师出色的人家数来数去不过那几个,韩家偏偏又首屈一指,韩家姐妹往日被韩家待价而沽,以至于留到如今,仍然被不少人心心念念地牵挂着。

梁修纵然与韩顿素日融洽,但自认一介武夫,这样的好事也仍然不敢满口应承。

“这个……”他抚杯笑了笑,“敏姑娘才貌双全,犬子恐怕高攀了。”

“国公爷何须过谦?”谭缉道,“二公子少年英才,已经在营中服役两年,来日前途无可限量。

“国公爷与阁老皆为皇上太后效忠,韩阁老替大周监管朝廷,而国公府则掌着禁军之职。

“依在下看来是再没有比这更门当户对的婚事了。国公爷以为呢?”

梁修捧着杯子,没有说话。

按理说,梁家能取到韩敏当儿媳妇,无论如何都不算桩坏事。

要知道越往后走,朝廷倚重文官兴邦的趋势将更明显。

诚如他韩顿所说,他们双方皆是宫里心腹,且又一文一武,不相冲突,彼此结亲只有益处而无坏处。

而且,他梁家如今是除去燕王府之外唯一手上有兵马的人家。

并且还是直属宫中管辖,比起靳家杜家他们这些燕王部属来说,又不知强在了哪里。

所以从这点上看,并不见得配不上韩敏。

但他毕竟也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必要的心眼还是有的。

他略一想,便就笑道:“阁老是不是有什么吩咐下来?”

谭缉望着他,也一笑说道:“国公爷想多了,议婚便议婚。哪里有什么吩咐?

“不过是看到敏姑娘到了婚龄,可巧又赶在热孝,且国公府里又有现成的这么一个好人选,所以就遣了在下登门毛遂自荐罢了。”

梁修静默半刻,忽然笑道:“吃茶。”

接下来直到谭缉出府,梁修也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谭缉回到韩府的时候,韩顿正好从韩缙房里出来。

韩顿便往书房走边问道:“怎么样?”

“有点悬。”谭缉先把梁修的反应说了给他,然后道:“我怀疑他应该是看出来了我们的意图。

“他是先帝的人,又有禁军兵权在手,或许在朝党之争上他会站在咱们这边,但是却没那么好拉拢。”

韩顿听完之后眉心也拧成了川字:“但亲军卫这边不能出半点娄子。谁也不知道局势一变,他们会往哪个方向倒。

“皇上那边已经露出端倪了,目前虽然还翻不起什么大浪,终究不能留下这个隐患在。”

不管穆氏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说明他与郑绣的事情随时都有露出马脚的可能。

他必须防范于未然。

他定坐着想了想,忽然起身道:“这件事先搁着。”

说完他跨出门槛,直接去往了西跨院。

韩凝这些日子没出门。

韩顿进来的时候,正见到她带着丫鬟们在廊下做女红。

丫鬟们纷纷散开,前去沏茶端点心。

韩凝让他坐下,问道:“不是说大哥今天约了梁将军吗?”

韩顿没吭声,尝了口茶才望着她道:“你对议婚的事有什么想法了?”

韩凝不料他突然提到这个,脸上飞出两团不自在的红霞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什么想法。”

“真没有吗?”韩顿扬扬唇,“我看你素爱收集字画,应该会较为偏爱有才气的人。”

“并不见得。”韩凝脸上红霞又深了点,“世间只有才气重的人,往往又偏文弱,少了些担当。”

“那你喜欢武将?”韩顿挑了挑眉。

“也不是……”韩凝脸红似火,紧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小到大只有人教过她要含蓄内敛,而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表达心意。

她不惯于这样面对旁人的探究。哪怕是他或许也问到了她的心事。

韩顿移开目光,对着栏外一株茶花看了半晌,说道:“我打算让敏姐儿嫁去梁府。”

听到话题转移,韩凝才把头抬起来,沉吟半刻道:“甚好。梁家掌着亲军卫,虽然实力远不能与燕王府相比,但终归也是可以对抗的一股力量。

“且他们受先帝所托,对朝廷定是忠心耿耿,把这样的人团结起来,于韩家十分有利。”

“但是梁修没答应。”韩顿又说道。

韩凝微愣。

“梁修是忠于皇室的人,他或许还戒备着我,所以他不答应也在我意料之中。”他徐徐道。

就是因为猜到梁修有可能拒绝,他才又改变主意让谭缉去。

倘若梁修直接对他的提议以沉默应对,那么事情可能就一点转寰余地都没有了。

可是亲军卫他必须拉过来,梁家必须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不光是为了对抗燕王府,也是为了自保。

“凝姐儿,”他忽然转了头过来,望进她双瞳道:“我与宫里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

韩凝面色陡地一白。

“我要是猜得没错,你是自老太太那里知道的对不对?”韩顿追问过来。

韩凝心口发紧,身子也开始紧绷。

第328章 要继承人?

韩顿定定望着她:“你才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家而已,你若是不知道,就应该像敏姐儿那样只顾操心着婚事,而不会处处都以韩家的前途着想。

“你若是不知道,就更不会那么有默契地配合我去试探沈羲,并且直到逼死老太太,是不是?”

栏外有风吹来,但韩凝额上却有着汗意。

没错,她对韩顿与郑绣的事情早就有数。

她跟在温婵身边那么多年,后宅里什么关系她看不透?

但她知道这件事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她不可能再把这种话传开去,不但不能传,她还需要帮着遮掩,一旦传开了,那于他们整个家族而言都无异于灭顶之灾!

没有了韩家,没有了韩顿,她韩凝还能算什么?她将什么也不是!

所以对于温婵的死她并不太觉得多么悲痛。

温婵不知道她们的作为对韩家来说具有多大危险,她不知道她的任性有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

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责任维护自己的家族,不是吗?

家族强大了,你的荣耀和光辉才能够撒得更亮更远。

“大哥想说什么?”她于惊怔里寻回自己的声音。

韩顿必然也是早就知道她是清楚这件事的,他们一直以为不过是心照不宣。

但是眼下他却把这层纸给捅破了,她能预感不会是小事。

“帮大哥去做件事。”韩顿望着她。

“什么事?”她双唇颤了颤。

“接近燕王。”韩顿一字一顿,像是在烙刻在她心上。

她身子陡然间颤抖起来,然后猛地起身,秀美的杏眼圆睁着望向他!

说来说去,他是要把她嫁给燕王?

“他的年纪足够当我父亲!”

她是韩家的人,韩顿要以什么名义把她送上燕王妃的位置?

燕王是傻子吗?她送上门去,不过是成为燕王刀下一块肉而已!

“这根本行不通!”她脸色是白的,“燕王根本不可能娶我。

“就算娶我,那我也完全不可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我们能想到的,燕王定然能想到,他可能会让我得逞吗?”

倘若后来没出这么多事情倒罢了,如今宋姣惨了,宋家倒了,韩述华和温婵都死了,这种情况下,燕王怎么可能会把出身韩家的她接入门?

就是他答应了,她敢去吗?韩顿敢放心吗?燕王不显山不露水,但手上那么多兵马却不是捡来的!

她心里委屈,哪怕她有维护家族的觉悟,却并不甘心成为棋子。

韩顿对她的反应倒像是在意料之中,他单手支在膝上,等她委屈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们都知道这门婚事风险大。

“但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我的确有把你嫁去燕王府算计燕王,并且凌驾于萧淮和沈羲头上的意思,这不好吗?”

韩凝顿住。

沈羲总算在晌午时见到了萧淮。

看到他时她飞扑了过去,抱着他上上下下地摸起来。

萧淮笑着道:“这是小别胜新婚么?才一个昼夜而已,也太夸张了。”

“你想得美呢,我就是看你受伤没有。”沈羲将手臂挂在他脖子上。

自从察觉韩顿的目标是杀他之后,她就再不能对他的出外变得放心。

虽然知道他不可能轻易中招,但是万一呢万一呢?

萧淮搂紧她啄了一口,拂她的头发道:“你男人英雄盖世,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当寡妇改嫁的!”

沈羲沉脸:“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萧淮笑起来,抱着她进了屋,然后道:“我查到点眉目了,韩顿他们俩似是旧识,郑绣年少时也住在京师,不知道怎么与韩顿认识的。

“后来郑绣辗转去了西北,因缘际会成了李锭为妾,但真正开始时应该始于李锭驾崩之后。”

沈羲抬头:“也就是说韩顿与她之间是早有情意在的?”

更重要的是,这么说来小皇帝的血统可以确定没问题?

只要小皇帝的血统确定无假,那么正常情况下他便不可能有倒向韩顿一方的可能。

“目前看来是这样。”萧淮道,“以韩顿如今的手段,其实不必完全受控于郑绣。

“察觉到有危险,他也可以中止这奸情,相信那样的话小皇帝也不会非得弄死他不可。

“他如今的意思应该是既想保持这份关系,但更想得到极至权力满足野心。

“所以,即便是亲军卫那边我们争取不到,但我们可以尝试从皇上这边下下手。”

沈羲想了下,望着他道:“但小皇帝毕竟没有亲政,而且他还是郑太后的亲儿子。”

“这世上母子父子反目的事情多了去了。”

萧淮一把将她放在大腿上,端起杯子来吃茶。

沈羲听出他话外之意,倒想起韩凝那桩事来,接而便道:“万一韩顿把韩凝嫁进王府做你的继母,可怎么办好?”

萧淮一口茶喷在桌上。

沈羲淡定地掏绢子给他擦嘴,接着道:“韩家又在说给韩凝订亲的事,但又迟迟没结果。

“韩顿想拿王府兵权,我觉得他要成功的话只能把你给杀了,然后再图谋杀王爷。

“但是他万一杀不了王爷又怎么办呢?就可以迂回一下,找人给王爷再生个儿子当世子。”

萧淮盯着她一直到她说完,脸色已经有点发绿。

“媳妇儿,你这样说的好像你马上就要当寡妇似的!”

“我当然不能当寡妇。”

沈羲将手挂上他脖子,淡定地摇头:“但是我们不能不防备。你想想,假设万一你出了意外,王爷是不是得再生个继承人出来?

“而王爷要续弦,哪怕就是不娶韩凝,也肯定得娶不是?那这个女人万一是韩顿的人呢?

“所以你不但不能有事,还得防着韩顿算计燕王妃的位置。

“我们反对不了王爷续弦,但我却不想有个专想着拿捏我的后婆婆,更不希望这个人是韩凝。”

虽然说韩顿要想达到这目的也不容易,但是他们也根本不了解燕王是什么心思。

就算韩家把算计写在了脸上,可只要燕王乐意,把韩凝弄进了府来,别的不说,首先身份上就压了他们一等。

萧淮绷着脸屏息半晌,满脸晦气地将茶喝尽。

接着他又突然转过头来,阴恻恻地望着她道:“要继承人是么?咱俩先给他生几个孙子出来备用不就得了!”

说完他一把将她扑倒。

第329章 各谋其政

由于没有任何证明沈羲的猜测将是事实,所以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

但是既然有了影子,当然又不能完全不当回事。

穆氏这边很平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可供进一步参考。

日子一晃就到了元宵。

离沈羲的学舍开馆只有两日了。

海宁卫那边有些要务,萧淮去了屯营,没办法陪她赏花灯,但是答应她,等回来之后抽时间陪她去放风筝。

而从这日开始,宫里也恢复了早朝。

集议后各部大臣皆坐在乾清宫吃茶,晨光透过大开的长窗照进来,使得气氛都比往日要更和谐。

燕王坐在上首王位里,看小皇帝让李秋递来的写好的几份军事功课。

忽然户部尚书史棣走过来坐在旁侧,笑说道:“老弟有个事儿跟王爷说说,看看王爷意下如何?”

史棣是毕太傅的门生,也是当年李锭的谋士之一,这些人自然与燕王都有些私交。

燕王瞅了眼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翻折子:“你有什么好事?”

史棣遂朝韩顿坐处看了一眼,笑道:“王爷觉得韩府的凝丫头如何?”

燕王听到这里目光微顿,半垂眸睨在他身上。

“王爷可别跟老弟说不知道。凝丫头的名头在京师谁不知道?”

史棣笑着:“如今韩家正服丧,韩凝年岁也不算小了,再拖下去怕被耽误,韩家正着急着赶在热孝里给她议婚。

“我从旁瞧着,倒觉得凝丫头这样的人品,嫁到王府最合适不过。王爷说呢?”

燕王扬唇,漫声道:“你晚了。本王就一个儿子,已经订亲了。”

“老弟我说的可不是世子。”史棣目光深深地望着他。

燕王凝了眉,也望着他道:“贺兰眼光挑得很,他要是看不中的,本王也舍不得逼他。

“霍究那小子性子太野,韩家小姐娇滴滴地,跟了他恐怕要受委屈。”

史棣看了他半晌,索性说白了:“王爷就没想过自个儿?”

燕王两手捧着摊开的折子,双眼微眯,目光在他身上定停下来。

“老弟的意思,是想撮和您和韩家二小姐。”史棣笑眯眯望着他。

他这话声音说高不高,却恰恰令得周围三两个人都听了清楚。

端着茶的梁修随即扭过了头,看了看眯眼未动的燕王,接而又看向了对面的韩顿。

而龙案后的小皇帝则也直直地往燕王投过来,一时像是有些发痴。

“史老弟几时改行当起了媒人?”静默良久后,燕王漫声应起了史棣。

史棣道:“老弟觉得此乃天作之合。王妃之位,也只有名动天下的韩二小姐才配得起。

“再者王妃之位虚悬多年,如今世子大了,王爷也该替自己着想着想了,世子若能多几个弟弟,日后岂非也有手足可以辅佐左右?”

燕王合了折子,端起茶来笑了笑。

散会之后,梁修直接回了国公府。

梁夫人带着女儿在看绸缎,见到丈夫神色不善,随即把女儿唤退了下去。

“怎么了?”她问道。

“韩顿想跟燕王府结亲!”梁修声音里略有些阴冷。

他把先前殿里的事一说,然后道:“史棣哪里是什么自荐的?分明就是韩顿请来的媒人!”

梁夫人知道轻重。

他们是李锭的人,护的是小皇帝。

如今燕王是郑太后的心腹大患,以至于这些年亲军卫在宫里与燕王府的明争暗斗之间,也不能不坚定地站在郑太后这边。

韩顿也是宫里的人,他与郑太后那点事他们虽没有十足证据,但他什么时候出进宫,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御林军?所以别人不知道,他们心里却是有数的。

然而有燕王府这个强敌杵在那里,他们也不可能主动戳出这破绽让燕王府利用。

所以他们与韩顿可以归作为一方同盟,然而同盟归同盟,说到结亲这事就不能马虎了。

韩家人品如何这些都还是事小,重要的是,没结亲,对于韩顿与郑太后的事他还能视小皇帝的态度而摇摆。

一旦结了亲,国公府甚至是亲军卫就等于是与韩家拴在一起了。

梁修当然不可能甘心让他韩顿牵制利用,所以当日才避开这议亲的事没回答。

可如今韩顿却反过头要把韩凝说给燕王……这是拉拢不了梁家,就要拉拢燕王府的意思?

“这或许不可能吧?”她踟踌地道:“萧淮跟韩顿斗成那样,燕王怎么可能会娶韩凝?

“他若是娶了,那岂不是父子都得反目?再说韩顿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当然是冲着燕王府的兵权去的,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梁修长吐了一口气说道:“让燕王娶韩凝,本来就是个离间计。燕王父子反目,于他来说不是正中下怀吗?

“不管怎么说,这婚事若成了,他则更有机会打进燕王府。

“如果他是为皇上讨回这兵权倒也罢了。关键他是为自己讨。

“他是为自己讨,我就没有办法放任他这么做了。

“即便这兵权要收回来,那也必须是皇上的!落到他手里,皇上将永无实权可言!”

“那你打算怎么做?”梁夫人问。“去断了韩顿的念头吗?还是答应他们的议婚?”

“不,”他摇摇头,“我当时没有答应,这个时候寻上门去,说不定反而正中了他的圈套。”

倘若他韩顿是顺便设这个局一石双鸟,一面算计燕王,一面又来引他上钩结下亲事呢?

他不能不防着。

而去断韩顿的念头,他能怎么断?他们两大权臣要联姻,有他插手的余地吗?

“我应该促成他们。”

他支手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韩顿与燕王府在朝上相互牵制,韩顿若倒了,燕王府终成祸患。

“仅凭我们亲军卫几万人马根本压不住,所以韩顿且不能倒。

“但我若要维持目前两厢相互牵制的局面,又绝不能让他在皇上亲政之前把燕王府的兵权夺过来。

“所以我只能借促成这桩婚事激怒萧淮。

“让萧淮去打压韩顿,比起我上阵来可要好得多。”

梁夫人沉吟,最终也只能点了点头。[.]

第330章 意外的巧

燕王回到王府,独自在承运殿坐了一阵,才着人将贺兰谆传了过来。

“近日我就不上衙了,你去衙门里交代声,让他们把折子都送到王府来。”

贺兰谆称是。问道:“可是朝上出了什么事?”

燕王一口茶在舌底含了半晌,末了才玩味地望着他:“韩顿想把韩凝许给我。”

贺兰谆怔在原地……

沈羲这一整日便就在学舍忙碌。

因为是元宵,她又着吴腾去把柳梦兰接到学舍来,让他一道来过节。

小皇帝题字的匾额早就做好送过来了,几个字写的虽然谈不上苍劲,却也自有一股端方的味道。

小皇帝眉眼不似郑太后,应该是遗传了李锭。

但凡一想到大周皇室,沈羲心里就有点复杂。

那么多的同族同胞,到底是死在李室手下。

她纵然担不起复国之责,可处在赫连人的立场,她又如何能甘心对着沾满了赫连人血的郑太后母子俯首称臣?

纵然屠杀令与才登基三年的小皇帝无关,可执政的郑太后却并不无辜。

论起仇恨,郑太后该死,李氏一族都该死,可是真论起来,到时候又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又将有无数的无辜卷进去。

史上朝代更迭的事不新鲜,诛杀前朝后裔也不新鲜,但她甚少听说过屠杀整个种族血统这样的残忍。

她始终不知朝廷为何会有这道屠杀令?李锭反朝则已,杀皇室及遗臣则已,为什么要诛连所有赫连人?并且还针对有着纯正血统的赫连贵族?

萧淮临行前留下了苏言,因为据说成亲王府的消息这两日就能到手。

晌午在学舍简单吃过午饭,果然苏言就来了。

“这是所有能够搜到的消息,请姑娘过目。”

沈羲一看竟有厚厚一大叠,粗略翻了两页,心情略激动。

她让戚九先收起来,然后与苏言道:“你去寻寻世子,他没有你在身边不成的。”

又道:“好生照顾着。他这两日有些牙疼,你让他别熬夜。我让他带的清火茶,你泡给他喝。”

苏言俱都答应着,笑着走了。

目送他驾马上了街头,正要回院里去,身后忽然又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贺兰谆端坐在马上,饶有兴味地扬唇望着门楣下挂着的匾额。

“这名字好吗?”沈羲提裙走过去,站在他马下同望着那上头。

贺兰谆垂头看她,说道:“我还以为你最多开个小吃铺子,倒没想过你正儿八经地开起了学舍。”

沈羲看着他翻身下马,说道:“为什么要小瞧我?我可是在校场上得过魁首的。”

贺兰谆笑而不答,拎着马鞭往院里去。

他今日穿着身月白的锦袍,外罩着黑色镶狐毛的大氅,足下是绣着暗纹的云履,再配上腰间一块滴翠的玉佩,越发显得富贵雍容。

沿途洒扫的婆子都不自觉地退开了几步躬身站着。

庑廊下正指挥小厮们摆花盆的沈歆沈嫣看见了,也立时收敛声色,忽然变成了衿持的淑女。

“三妹妹着人去拿把茶炉进来煮茶吧,还有,贺兰先生喜欢菊花茶。”

沈羲招呼她们都来见过,然后便引着贺兰谆往正厅走,一面交代沈嫣。

又与贺兰谆道:“先生去哪儿?怎么会路过这里?”

“去衙门传了几句话,特意绕过来的。”贺兰谆进了抱厦坐下,环顾了一圈四下说道。

这倒令沈羲有些意外,她在条案对面的锦垫上盘腿坐下来:“莫非寻我有事?”

恰巧沈嫣领人进来放炉子放水,等她们走后,贺兰谆才说道:“韩顿请了户部尚书史棣,要给韩凝与王爷说媒。”

沈羲蓦地顿住,到底还是来了……

居然还是在乾清宫说的?

“王爷怎么说?”她最关心这个。

“他说这几日不去衙门。”

贺兰谆驾轻就熟地拎了水壶搁在小炭炉上,然后拿竹夹自陶罐里夹起一撮菊花放到清水里濯了濯。

进了水的花瓣并没有那么快舒展开,一朵朵似缠结的麻。

燕王只说是不去衙门,并没有明言回绝,那他到底是想结亲还是不想结亲?

沈羲有点懵。

她相信燕王不会轻易上韩顿的圈套,但是哪怕他就是将计就计,只要娶了韩凝回来那于她和萧淮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如果燕王父子关系真有萧淮说的那么糟糕,那么燕王未必会考虑他的处境。

既然萧淮说他是个权力至上的人,那他的选择也只会是最利于他。

“我觉得韩凝不会答应。”她说道。但是紧接着她又摇了摇头。

韩凝不如宋姣那么死倔,但令人总觉得她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然而倘若韩顿当真有这个打算,又哪里容得了她说不?

贺兰谆望着她:“天下梦想着跟王爷比肩的年轻女子多不胜数,哪怕是韩凝,她也有她的欲望在。

“这件事不提出则已,一旦提出来,那么决定权全在王爷手上。

“他若是不答应,那么天下再无人能逼他,他若是答应,那十个你们也没有办法。”

这才是沈羲真正感到头疼的。

谁也无法摸透燕王的心思,更别提左右,眼下韩顿的心思已经明确了,她又该如何阻止呢?

杀了韩凝?她还做不出来这种事。

让萧淮抢在前头去找小皇帝给韩凝赐婚?

这是韩顿的意思,郑太后必然与他心思相通,自然不可能容许小皇帝下这种旨。

就是下了,韩顿也不可能让礼部发下去。

策反韩凝?绝无可能。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羲看着渐渐在清水里泡开的菊花,支起腮来。

天光从左侧照进,将她的五官映得如雕刻般立体。

然最有神韵的还是那双幽深又明亮的眼睛。

沈羲吐了口气回神,却发现对面的贺兰谆却也在盯望杯里的花瓣出神。

她恍觉自己冷落了客人,先吩咐戚九着人去追苏言,随即将花朵夹进沸腾的水壶里。

并改了话题道:“菊花茶清肝,性燥的人宜多喝。先生脾性这么温润,怎么会喜欢喝它?”

徐靖那人性子急,又凡事爱较真,往往风风火火地,张盈就建议他喝菊花茶清火。

面前的他长着与徐靖一样的脸,偏也常喝菊花茶,还真是意外的巧合。

“好像今天是你让我喝的。”贺兰谆捧着杯子,慢吞吞道。

沈羲失笑,接而一顿,抬头再看他,忽然敛色道:“徐小七……”

第331章 我爱的人

贺兰谆双手合握着杯子,整个人如已定住。

“徐小七,是你吗?”

沈羲声音像从云端传来,轻缓飘渺。她抬起手,指尖触向他脸颊。

徐家家族很大,徐靖虽是嫡支长子,但在同辈里却排到第七,张盈高兴的时候叫他徐靖,不高兴的时候就叫他徐小七。

就像他高兴的时候叫她阿盈,不高兴的时候就数落她是疯丫头。

贺兰谆这张脸,太像了。

她想碰碰看是不是假的。

“徐小七是谁?”

贺兰谆望着她,笑容忽然在她五指前方静静地绽开,“你的竹马么?”

沈羲手停在半空,转而以尴尬的姿态飞快缩回来。

“今儿府里有晚宴,我得走了。”

他笑着把杯子放下来,扭头望着窗外起身。

沈羲也站起身。

但她心思还未定。

她内心里想留着他再坐会儿,好让她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徐小七,但他已经走向帘栊,并且姿态依旧优雅而雍容。

一路上没再遇见什么人,沈歆她们的声音在东边响起,看起来已经正在忙着那边了。

沈羲认真望着他背影,仿佛在读一本书。

而贺兰谆脚步渐行渐缓,到了院子一蓬枯藤下,到底停住。

迎面墙上有道六角窗,窗子上镂花格里镶着五彩的西洋玻璃。

而玻璃之间模糊倒映出身后她的影子,粉衣素裙,纤秀袅娜。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活生生的,令人确信一伸手就能触到她手心的温热,那存留于记忆里的冰冷的躯体,反倒像是场幻觉。

他缓缓抬手支在墙壁上,有些痴迷地望着玻璃上反衬出来的这具灵魂。

“贺兰。”沈羲喃喃出声。

他顿片刻,收回目光,撑壁的手也收回来,转身望着她。

沈羲颤唇道:“你是徐靖吗?”

贺兰谆垂眸未动。

沈羲脸色有些白,但她语气仍然坚定:“贺兰,我是阿盈,如果你是徐靖,请你不要说谎。”

他撑壁的样子也与徐靖的样子如出一辙。

世间事太离奇,有她这样变成张缓缓的还魂法,也许就有另一种带着前世记忆与面容一起还魂的法子。

哪怕他的性情与徐靖差得远了,但还是有些细节奇迹般吻合。

如果他真是徐靖,那么虽然萧淮知道后又会闹腾,可明知道是他,却让她当作他不存在,她做不到。

贺兰谆凝望她半晌,缓缓笑了:“又把我当成别人了?原来你还有个名字叫阿盈。”

“徐——”

“我不是徐靖,我是贺兰谆。”

他脸上露出一贯清淡的微笑:“我心里有喜欢的人,我爱她,就好像寄寒爱你一样。但很抱歉,这个人不是你。”

沈羲表情瞬间变得尴尬……

她两辈子都没有过这么难堪的时刻。

“真,真的?”她话都已经说不利索。

不管他是不是徐靖,她都觉得他们理该拥有无上的幸福。但这消息未免来得太突然,怎么听着有些假?

“真的。”他扬唇,“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我的事寄寒也知道,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萧淮也知道?

他也知道,那看来就假不了了……

虽然说就算徐靖还在,也不见得就得惦记她不放,但既然萧淮都能证明他有了心爱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再对她隐瞒身份?

她拢手沉了口气,转而就笑起来:“是我认错人了。但是听到你这么说,心里也好欣慰。”

就算他不是徐靖,那也是她认可的朋友,如果每个人的心都能有正确的着落,那该有多好。

但是……真不是吗?

“大敌当前,别胡思乱想。”

贺兰谆扬唇微笑,目光幽幽地。

“姑娘!柳梦兰那里出了点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这时候戚九就匆匆走了进来,看神色有些凝重。

“什么事?”沈羲心下沉了沉。

戚九看了眼贺兰谆,说道:“上回给我们指路的少年,被人打得浑身是血,柳梦兰因为回去接东西,发现他了!”

听到是晏绥受伤,沈羲脸色瞬即变了变!

她虽然狠下心没带他回来,但终归不曾忘了他。

“他们现在在哪儿?!”

“已经由吴腾带回柳梦兰原先南城住的小破院了,刚着人回来送讯的!”

沈羲抬脚便往外走:“快去备车!”

走了几步突然想到贺兰谆还在,她又立刻转了身。

贺兰谆已经走过来:“我跟你去!”

沈羲犹豫半刻,随即也就出门了。

按理说柳梦兰这边的事她不该让萧淮以外的任何人接触,何况他刚才又还是否认了他是徐靖。

但是晏绥的被打显然不会简单,南城那边太混乱,贺兰谆到底是王府的人,有他在,她多少胆子大些。

这里便直接去往南城耗子胡同柳梦兰当日住处。

一路上贺兰谆居然什么都没有问他。

吴腾与另两个侍卫已经提前过来了,看到贺兰谆与沈羲同行,俱都怔了怔,而后才躬身引了二人进屋。

屋里简陋床铺上躺着个衣服被血浸得透湿的人,柳梦兰正在利落地给他擦拭并且处理伤口。

凌乱发丝下一张惨白而俊秀的脸,赫然表明他就是不日之前还在冲她露出明亮笑意的少年晏绥!

“伤势重不重?”她快速走过去。

“不太妙。”柳梦兰难得地凝重。

他嘴里说着话,手下却没停,揭开他的上衣,只见他瘦弱胸膛上居然露出好几道还在突突冒血的刀口!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倒在墙角下,再晚来一步必定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受伤时间应该是在早上,从他失血的程度看来,应该也就是在附近。但是阿绥这小子跟附近人都处得挺好,按理说不会有人这么针对他。”

不是周围的人,那显然就是外头来的人了!

沈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拓跋人。

当日在韩府门前晏绥被韩家人毒打的情形,是她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拓跋上层对于赫连人的恶意。

而这次他的模样更令得她的内心揪起。

“那就得仔细查查才知道了。”

柳梦兰抬头,见到立在门下的贺兰谆,目光忽而闪烁了下。

贺兰谆走过来,拈起晏绥衣衫看了看伤口,问道:“要用些什么药?”

柳梦兰微顿,这时候床上的晏绥却咳嗽起来,身体随之也蜷曲起来!

沈羲一阵揪心。

柳梦兰却冷眼睃着她道:“我要脱他裤子了,你还要留下来么?”

沈羲张嘴,贺兰谆示意她:“我帮你看着,你出去等。”

她只好扭转身出了来。

第332章 是他引路

到了门下,她找来吴腾:“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么?”

吴腾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人。小的已经去查看过,事发地点应该就是在我们发现他的十步外的墙垛下。

“他之所以走出来应该是要求救,但终因体力不支倒了下来。

“至于行凶的人,周围没有人一个人知道他被刺的事,而小的看了下刀口,十分齐整,不像是很会武功的,但体力不会太差。

“应是相当于大户人家护院一类的人物。”

晏绥又不多事,怎么会惹到这些人?

这是意外还是蓄意?

“他可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吴腾道:“从看到他的时候起他就是昏迷的。”

沈羲凝起眉头,再问道:“柳梦兰为什么会跑回来?”

虽然她对柳梦兰已经建立信任,但上次那帮混混来得未免有些巧,那么谁知道这次他赶在这当口赶回来救了晏绥,会不会是他出什么花样?

“本来是昨日就要回来的。因为刘撼临时让他去刮了个痧把他绊住了,所以改成今日。

“小的已经都查过,这点上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吴腾有些赧然地道。

他们几个自打知道柳梦兰是个大夫,而且医术还不错,这些日子有事没事便就会前去骚扰骚扰。

沈羲对这层也了解。

这么说来柳梦兰遇到晏绥真是赶巧。

那他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贺兰谆已经走了出来。

“怎么样?”她问道。

“伤在胁下,失血又多,伤势挺重。”贺兰谆说道。

沈羲越过他看了看屋里,只见柳梦兰已经看过晏绥全身伤口,正在给伤口上药。

再看看晏绥,仍然是双目紧逼,眉头紧拧着,手脚下意识地微微抽搐。

她凝眉问:“他这模样,能动吗?”

柳梦兰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说道:“这里没有办法养伤,如果能动,就把他带回你的住处去。

“药材什么的我会着人送过来。——柳梦兰,你一定要把他救活回来!”

柳梦兰深深看了眼她,低下头继续上药。

直到把整个伤药都细细洒上了止血药粉,他才说道:“此地到鹿鸣坊路途不远,仔细护着,不会妨事。”

“吴腾!”沈羲吩咐起来。

所幸沈羲这里有现成的马车,把人搬上去,便就迅速往鹿鸣坊赶了。

沈羲这栋两进小院子还是在拿回二房家产之后购置的,当时只打算用来留个备用,因为有些事到底在沈府处理起来不便。

但没想到她很快即搬回了抿香院,后来又有了萧淮处处帮她,这院子也就搁置了。这会儿腾出来让柳梦兰和晏绥住竟是很好。

晏绥经过路上颠簸,伤口到底扯开了些,不过看看柳梦兰仍然镇定的神色,沈羲又把心放了放。

这里一面着人去添置药材,一面又着戚九去生炉子煎药,等到忙完了,这才与坐在厅里的贺兰谆说道:“耽误你这么久,王爷或许该寻你了。”

贺兰谆却凝眉道:“你为什么会认识这少年?”

到了这地步,沈羲又岂还能瞒他?

便就把当日怎么在韩家遇见他,又怎么救他脱险,最后经他指引而去了小胡同,又见到了萧淮的事原原本本跟他说了。

“晏绥身世很可怜,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人,请你先帮我保密。”

她不带晏绥回来是一回事,救不救他又是另一回事,他与他母亲皆是赫连人,对此她不能无动于衷。

“是他引着你去别院的?”

贺兰谆关注的点不知道在哪里,声音里略略藏着些不悦。

沈羲点着头。

她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她跟萧淮在一起这么久,也没有听说过他不准旁人引她进去。

“他伤好后你打算把他怎么办?”他忽然又道。

怎么办?沈羲也没有想好。“先看看他怎么回事再说吧!”

无论如何她得先弄清楚他得罪了什么人。

贺兰谆点点头,跨出了门槛去。

沈羲送他到门口,看他翻身上马,然后才又走回来。

王府里应节地换上了各色彩灯。

燕王走出承运殿,盘手托下巴地立在庑廊下看侍卫们点灯,雄伟的王宫将身量高大的他衬得愈发伟岸。

空气里飘来鲜花与馔膳的香气。

透过掩映的人群,他看到精壮的霍究矫捷而轻快地上了石阶,并且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到了稍远处他摘下佩剑丢给侍官,然后到了他跟前俯身:“王爷!”

燕王扬唇:“有你喜欢的女儿红。”

霍究直身笑起来,一向冷酷的眉眼里展露出少见的飞扬。

燕王转身往殿里走:“贺兰呢?”

侍官弯腰道:“掌讯司的人说,大人已经别过沈姑娘往王府赶了。”

霍究凝眉跟上来,望着燕王欲言又止。

贺兰谆回到王府,先入玉阑殿更衣。

每逢年节,燕王都会钦点几个得力部将进府赴宴,这也是属下部将们的荣誉。

作为王府掌宫,负责整场宴会是他的份内事。

跨进殿里他却一眼见到了坐在桌畔的霍究。

“王爷怎么会让你去见寄寒的未婚妻?”霍究锁着眉头问道。

掌管刑训的他,语气里总会不自觉地带着丝迫人的气息。

贺兰谆在帘栊下顿了顿,才缓缓伸手让侍官上来解大氅:“怎么会这么问?”

霍究眉头拧得生紧:“掌讯司的人说你刚刚才跟她分别。”

他伸直长腿搁在脚榻上,把眉头又拧紧了一点:“他既然让掌讯司的人跟你的行踪,可见不会是他亲口吩咐的。

“你跟她是怎么回事?寄寒早把你当眼中钉,你再招惹他的未婚妻,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掌讯司?”贺兰谆面色微微凝住。

“没错,掌讯司。”

霍究脸色一惯冷酷:“但王爷问的时候也没避开我,可见不是真的在疑心你什么,倒像是算准你会去做什么一样。

“他为什么这么做?发生了什么事情?”

贺兰谆手扶着帘栊沉吟半刻,接而站直:“韩顿意图把韩凝嫁到王府当王妃。王爷让我去中军衙门传几句话,我顺便就去找她把消息告诉她了。”

说到这里他凝着眉道:“王爷当然不是疑心我,他告诉我这件事,大约就是要让我去告诉她的。”

只怕连让他去衙门,都不过是特地给个机会让他去通风报信。

第333章 身份困境

“让韩家的小姐当王妃?!”霍究倏地起身,表情有些扭曲,“寄寒会直接宰了她吧?!”

贺兰谆凝眉看着他,沉吟道:“别说寄寒接受不了,我也无法接受。韩顿这是要让王爷父子反目,或许还有些别的心思在内。

“不管怎么说,他这是利用韩凝在向王府迈出第一步是勿庸置疑的。

“如果韩凝进了府,寄寒首当其冲会有危险,而接下来他们就会一步步剪除王爷羽翼,所以寄寒之后,就将轮到我们。”

霍究环胸凝望他:“韩顿阴谋这么明显,王爷定然不会答应!”

“这可说不准。”贺兰谆道,“你忘了横在他们父子之间的那件事了吗?”

听到这里,霍究也沉默起来。

沈羲留在小院里等晏绥醒来。

柳梦兰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日常设施已经添置得很齐全。

他是个挺讲究的人,空置了大半年的院子原本很颓废,可自他来了之后,门庭变得干净起来。

院墙下新种了一长溜的藤萝,还有几棵桃树杏树。天井里破落的地方被他修理得很平整,屋里被专门隔出一间来作为药房。

关键是厨房都已经被他收拾出来了,沈羲守在晏绥床前打盹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

等到睁开眼,天已经半黑了,屋中央的薰笼透出腹中火红的木炭,戚九掌灯进来,屋里瞬间亮了。

“派人去给世子送讯了么?”她说道。

史棣给燕王说媒的事必须得告诉萧淮,刚刚因为这一忙,她都没顾得上跟进。

“早就着人去追苏言了,如无意外,应该能在半路追上。”

戚九也走过来打量床上的晏绥。

晏绥正不安地挪动着头部,干燥的双唇也在翕动着,看上去像是在做恶梦。

沈羲小声地唤了唤他,他没醒过来,她便端来桌上一碗水,拿勺子喂给他。

水刚流进他唇角,他就安静了,沈羲连忙再喂了他几口,他便就慢慢睁开了双眼。

“是你……”他轻吟着,然后努力地扯出一丝笑。

“去喊柳梦兰过来。”沈羲吩咐戚九,然后又看向晏绥:“还喝水吗?”

他迟疑着,点点头。沈羲再喂了他几口,他便就摇头了。

“我这是在哪儿呢?”他说道。

喝过水之后的他话语利索多了,看来柳梦兰这太医的医术不算浪得虚名。

沈羲把因由跟他简单说了,然后问他:“是谁伤的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望着她,双唇微翕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说道:“是晏家的人。

“我近日在附近杂货店里当伙计,早上正准备去上工,结果忽然来了两个人,见了我之后便就掏出张画像来对了对,接着也没有说什么,对着我就刺起来。

“我一面呼救,然后拼命往外跑,后来见有人来,他们才走了的。临走就留下一句话,让我赶紧离开京师,不然就杀了我。”

他声音很虚弱,在说到这样的事情时语速也还是平稳的,就像是对于人世间的欺凌已斯空见惯。

沈羲心里有点发酸。

作为赫连人来说,也许她已经算是最幸运的。

最起码作为张缓缓时,她受到了沈崇信夫妇的爱护,作为张盈时,她又受到了萧淮的照顾。

虽然她死于温婵手下,但实际上真正来自于拓跋人的残害她还未曾面临。

但晏绥只因为母亲是赫连人,所以连他这个做儿子的也要被父族所弃。

他的遭遇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她将来的命运,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她的下场将会比他惨上百倍!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赶你走?”她问道。

“因为我的身份。”他低沉地道,“可能是怕我的身份连累到他们的仕途吧。”

“醒了吗?!”

挽着袖子正做饭的柳梦兰匆匆进了来。看到睁着眼的晏绥之后立时将手在帕子上擦了两把,而后走过来给他把脉。

“无大碍。”片刻他收回手道,“可能还会再昏睡个几次,但再过得三五日稳定下来便无妨了。”

这里戚九正好也端着药进了来,坐在床头要喂他。

他拘谨地摇头,戚九道:“推辞什么?刚才我们姑娘都喂过你水了。”

晏绥抿唇,看一眼沈羲,这才张了嘴。

沈羲起身退开,到了外间,伸手搁在薰笼上方暖着。

一会儿柳梦兰也退出来,她问道:“晏家在朝上当着什么官?”

听到这里他便就冷哼起来,说道:“工部侍郎晏志武,就是他老子!”

沈羲凝眉。

她也曾分析过,晏绥的母亲既是赫连贵族旁支,那么这晏家门第定然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没想到居然是工部侍郎?

“他跟韩家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她又问道。

“他跟韩家倒没有什么瓜葛。只不过韩家大姑奶奶恰恰就嫁给晏志武的哥哥做长媳!”

韩顿的妹妹嫁给了工部侍郎晏志武的长子?

也就是说韩家大姑奶奶,韩凝的姐姐,嫁的正是晏绥的堂哥?!

“正是因为这门姻亲的关系,晏家才会格外容不下他们母子,韩顿是首辅,赫连人又是宫里明文下旨要杀的,晏志武怎么可能不照做?

“这次想必是彻底容不下他了,当老子这般不留余地把亲生儿子往死里赶,这我倒还真是头一回见!”

沈羲虽然觉得矛塞顿开,突然就明白了当初何以韩家会拿他完全不当人看,但仍然不免震惊。

“那我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过这位韩大姑奶奶?”

“死了!”这时候戚九也端着空碗走出来,“死了有七八年了,比韩凝大了十来岁,韩凝其实是二房第三个孩子。

“韩锦过门之后生了对双生子,产后大出血死的。

“因为韩顿的当权,晏志武的侄儿到如今都未曾续弦,一心带着两个儿子,怕的就是续了弦,跟韩家这门姻亲就断了。”

她盯韩家盯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事情当然清楚。

只不过她却没想到,跟沈羲有渊源的晏绥,居然会是韩家姑奶奶的夫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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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罪……今天更新晚了……看书去了……

第334章 请你拒绝

沈羲听到这里,忽而又掉头进了门,晏绥正在养神,见她进来,又努力地冲她笑了笑。

“你跟我说说,你那次为什么会跟韩家人起冲突呢?”沈羲坐在床上凳子上,问他道。

他面色顿了顿,然后微弱地道:“我只是想去见见韩顿,求他让晏家把我母亲的遗物还给我,他们便把我当成了贼。

“我百口莫辩,也只能任他们打。”

他眼角有亮光,先前说到被人追杀的时候还很平静的面容,这时候却有了波动。

沈羲不忍再问下去。

他既然为了讨回母亲的遗物不惜去寻韩家,想必母子情份极深。

这又使她想起了萧淮,萧淮在提到已故的卫氏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受伤的小兽一样的神情。

“你好好养伤,伤好了就跟着柳梦兰住这儿吧。”她说道。然后站起来:“我先走了。”

他抿唇点点头,目光十分温顺。

沈羲回到府里,恰恰赶上家宴。

学舍里的事后来就交给了沈歆沈嫣,她们俩早已经从学舍回来。

沈嫣瞅了个空子问她与贺兰谆去了哪儿。

她不知道怎么说,反倒是问起她道:“你记不记得,前世里韩凝嫁给谁了?还有燕王究竟有没有续弦?”

沈嫣想了想,说道:“韩凝嫁给了吴国公世子。王爷没有续弦。”

吴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倒是也不低,但跟燕王妃比起来还是差太远。

那么是因为前世没有她推波助澜,所以韩顿才并没有想到让韩凝走向当燕王妃的这一步?

但哪怕是没有她,燕王府与韩家的矛盾也还是存在的。

哪怕没有她,韩顿与郑太后的奸情也是事实。

既是事实,那么小皇帝的怨气,以及韩顿要图自保,以及觑觎着王府的兵权,这些都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在没有她的那个世界,韩顿仍然有可能要与燕王府斗个你死我活。

她的作用最多就是激化了这个矛盾,使得它提前浮出水面,而导致的最明显的后果就是,逼得韩顿要把韩凝弄进王府当她的后婆婆了……

“吴国公世子还未定亲,但是之前吴国公夫人却是很希望能让你进门当儿媳妇的。”

回到房里后戚九这么告诉她:“而且吴国公府掌着燕王府手下几个营,与王府关系密切,这个时候撮和他们世子与韩凝的婚事已绝无可能。”

沈羲有点头疼。

支着额看窗外月光,圆月已经升上半空了,不知道萧淮收到消息了没有?

洵美学舍静静地开了馆。

学生只有七个,是附近低阶官员家的孩子。

年岁并不大,介于六到八岁之间,沈羲列了几门功课,很自由地教着她们。

先生也没有别人,就且由她们姐妹仨儿担着。

空闲的时候沈羲就翻起苏言留下的成亲王府的消息。

历史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疑点可供查询,一切都得靠心和眼去摸索。

燕王因为交代了连日不出门,因此每日早间都会在抱剑台里练剑。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叫几个侍卫,或者是叫上贺兰谆亲自过来喂招陪练,但今日他练练停停,并没有很专注的样子。

贺兰谆在院角看到他停下,随即匆匆到了跟前:“韩凝来了,求见王爷。”

燕王面朝扶栏而立,略略地扭头看了眼他,接而拿帕子擦着长剑。

他光裸的上身肌肉紧致强劲,在早春的晨光里并未畏寒,因为时日已久,后背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倒并不显狰狞。

直到把剑擦得锃亮如新,他才道:“传进。”

韩凝不过在王府门外等了片刻,侍官就开门让她进去了。

她在车窗内与迎出来的贺兰谆目光对上,而后下了车。

“贺兰先生。”

“韩姑娘不必多礼。”贺兰谆面色如常,转身引着她往承运殿去。

韩凝望着他背影,垂眸跟着上了庑廊。

她不是头次到王府,也不是没有见过燕王,甚至于见过的次数还很多。

但没有任何一次,她的心情像今日这般紧张。

承运殿这里燕王已经梳洗完毕,正在帘栊下拿帕子擦手。

精致而极为合身的玄色蟒袍将他的体格突显得极为挺拔,因为长年保持活动,与紧致的身材一样,他的五官线条也仍然如青年男子般棱角分明。

利落的下颌上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浅浅的青影。

而正是这份成熟的特征,使他出色的外形又徒添出几分惑人的魅力。

王府四个男人都长得极好,仿佛独得老天爷爱宠,这是天下人公认的。

韩凝此刻跨进门,也还是未敢多看。

她深施了一礼,立在帘下。

燕王直等走到桌畔坐下来,才慵懒地瞅她一眼:“找我什么事?”

韩凝抬头望着他,沉静地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史尚书在乾清宫跟王爷提过件事。”

燕王睨她。

她攥着绢子,接着道:“史大人说的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我来是想请王爷拒绝这个提议的。”

燕王双眼微眯,转起了手里的杯子。

而韩凝微垂首望着地下,端正的坐姿使得她露出一小截衣领下的粉颈,斜对面玻璃屏风上反衬出来的她的影子,应该别有一番韵致。

燕王漫声道:“理由?”

韩凝把脸抬起来,直直望到他脸上:“这件事情,王爷必然也不是不愿意的,史大人这样做,不止是让我难堪,更是让王爷难堪。

“我大哥若知道史大人说过什么了,倘若他为了我闺誉着想,顺势跟王爷提出议婚,这也是很有可能。”

燕王持杯望着照进殿来的一束晨光,忽而扬唇放了杯子,改为望着她:“你虽然不错,但也不见得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你又何以认定我不会拒绝?”

“理论上,王爷当然会拒绝。”

韩凝沉着地应对:“但是如果答应的话,等于我大哥反有了机会给王爷您,所以王爷仍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答应。

“现如今世子与我大哥屡有摩擦,王爷倘若应下婚事,岂非可以反过来以我为人质将韩家一锅端了?

“但我并不甘愿为人质。

“我只是个弱质女流,朝堂上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所以恳请王爷连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要有。”

第335章 你的尊重

燕王眯眼,静默半晌笑道:“萧韩两家同朝为官,本王可从没有想要端掉韩家的想法。不知道韩小姐怎么会这么想?”

韩凝没直接回答,却反问道:“那王爷的意思是,答应了我不会议婚么?”

燕王扬唇:“你这么不愿意,我当然不能强人所难。”

韩凝眼里闪过丝幽光,吐了口气,站起来。

转而冲燕王明媚一笑,柔声说道:“王爷英雄盖世,韩凝也很仰慕王爷的风采,但是因为此事牵扯甚深,我实不愿将事情弄得更复杂,所以若有得罪王爷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方才还端凝衿持的人儿,这会儿一笑下来,就变得分外妩媚动人了。

燕王笑笑,拇指摩挲着杯口没说话。

他这模样,倒令得韩凝余下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她看到他茶杯已空,随即走过去,执起案上茶壶,自觉地给他斟起茶来。

从门口看去,两人的距离近到有些暖昧的地步。

海宁卫距京两千余里,愣是让萧淮花了两夜一天的时间赶到了。

王府的侍卫远远地见着赤电如飞马般跃至,个个皆慌不迭地前来开门。

这一骑直接跃上了高高的承运殿玉阶,骏马的嘶鸣声传至,他的人也跟着闪至!

韩凝望见陡然出现在殿门外的这一人一马,手下一抖,茶壶跌下地,摔了个粉碎,人也往后倒下来!

她身后就是燕王,所以燕王一抬胳膊,恰恰就稳住了她的腰。

“王爷!”她扭转身,惊慌地看向燕王。

萧淮挎了剑进来,走到那一地瓷渣面前停住,看看支肘斜坐的燕王,又看看正扶着燕王才稳住身姿的韩凝,撩唇道:“听说我出京几日,就多了个后娘!慌得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拜见,想来这位就是了?”

“世子,你误会了!”韩凝臊红了脸,赶紧将手自燕王身上收回来站直。

“我误会什么了?!”

萧淮走过来,一脚踏上她刚才坐过的凳子:“韩凝,我要是没记错,你比我爹小了二十岁还有多吧?

“这么高兴做人填房啊?京师第一贵女呢,韩阁老的宝贝妹妹,是天下男人死绝了还是怎么着?!”

“王爷!”韩凝倏地转身看向燕王。

燕王面不改色,懒懒道:“回你的昭阳宫去。”

“这么快就嫌我这个当儿子碍事儿了?”

萧淮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又转向韩凝:“韩小姐很积极啊,王府去韩家提过亲了吗?还没提亲你就自己寻上门来了,这么自奔上来的恐怕要坐不上王妃位置!

“不过就算是坐上去了你也只是个填房身份,又有什么好得瑟的?!”

“王爷!”韩凝脸色有些发白:“您知道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燕王垂眸看着杯口,漫声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韩凝扭头看了眼萧淮,不动声色也扬了下唇,收回目光道:“是。”

萧淮脸色凝结成冰,一掌拍在桌案上:“不跟我一般见识,这是嫌我多余的意思吗!”

“我只是希望你对你老子的客人客气些。”

燕王抬起头,语气依然平缓,但已然听得出来凝重:“她要不要坐这燕王妃的位置,我有没有去韩家提亲,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淮立在原地,眼见得就要发怒,韩凝见状赶紧上前:“世子,我只是来跟王爷说几句话的,我只是个闺阁女子,请你不要把我当朝党敌人。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岂会那样自轻自贱?你问问王爷,我是不是来请他拒绝这门婚事的?”

说完她又转向燕王,说道:“也请王爷不要责怪世子。

“兴许韩凝今日是真有些唐突了,请你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世子毕竟是您的独子,我也正是为了不想您们父子之间产生嫌隙而来,倘若因为我而伤了和气,那我就真的罪过了。”

萧淮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

“嘴里说着拒绝,勾引人的动作却一点没落下,韩小姐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是令兄教给你的吧?”

韩凝抬起头,正色道:“世子,您好歹是堂堂五军副都督,心里莫非只有这些龌龊么?

“就因为我大哥与世子政见不合,所以身为他的妹妹的我一定就人品不堪?

“世子这样武断,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处理军务的时候做到公正廉明的?”

“我做不到公正廉明,难不成韩小姐有什么高见?”

萧淮居高临下睥睨她:“你哪里来的脸质疑我的能力?

“但凡你配得上你头上的贵女两个字,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直接跑到王府来这样的事?!

“就算是我冒犯了你,那也是你送上门来让我冒犯的不是吗?!”

“那照世子的意思,你们王府客人是登不得门了!”

韩凝两颊气得紫红,先前的柔弱已然不见了:“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为什么就成了自取其辱?”

说到这里她苦笑转身往燕王看去:“我本以为王爷是最公正的,眼下您却任世子这样羞辱我,莫非王爷实际上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你我两家好歹同在朝廷效忠皇上,我韩家纵然与世子有过些许摩擦,所以就连家眷都不值得有起码的尊重了吗?”

萧韩两家虽然为敌这是事实,但谁也没有把这脸撕破,公然表示两家有仇。

跟韩家有摩擦的一直是萧淮和沈羲,不是燕王。

燕王可从来没与人红过脸,而韩顿好歹是当朝首辅,总要顾点面子,这种情况下他难道还意思好承认萧淮做得对?

“给韩姑娘赔礼。”果然,燕王波澜不惊地有了示下。

萧淮暴怒之下踹翻了桌子:“做梦!”

“来人!”

“你们别吵了!”韩凝慌得哭起来,她咬牙走回燕王身边,说道:“是我的错,我断不该仗着往日王爷待我还算和善的份上,想给王爷敬茶致谢。

“引起世子这样误会,我闺誉有损也是我自找的,我这就告辞,只求二位别怒!”

说完她扭身跨出门槛,哭着往王府大门飞快走去。

早在配殿廊下负手立着的贺兰谆见状,眼色陡然一凛:“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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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自己解决

大殿里的事他有数。

若让她这么哭哭涕涕地从王府奔出去那还得了?!

正殿这边萧淮对于贺兰谆的作为无动于衷。

而殿里气氛反倒是有些诡异的松懈了。

燕王靠进椅背,颇有些慵懒地抬手抵额。而萧淮也伸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面色一派平静。

仿佛刚才父子之间的剑拔驽张压根就未存在过。

“你知道我会回来?”萧淮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

燕王扬眉:“史棣跟我提这件事的时候是四天前,我估摸着消息送到你手上,两天差不多。

“韩凝要来找我早就该来了,偏赶在恰好往返一趟的时间来,必然是算好的。”

“你是故意的?”萧淮目光又变得清冷。

“不然呢?”燕王摊摊手。

萧淮目光落在神色自若的他脸上,抿唇又移目望着别处:“不管怎么样,你要续弦还是纳妾都可以,但是想让韩顿的人进门,绝对不行!”

燕王端起韩凝添的那杯茶来啜着,杯口还有余香。

他慢条斯理地将茶水泼了,侍官重新沏了两杯茶进来,摆了一杯在萧淮面前。

萧淮冷笑,接着道:“一个韩凝而已,我也没放在眼里!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总之你让她身份凌驾于我和沈羲头上,那就不行!

“燕王妃这位置,除去跟韩顿有关的人,你可以让任何人坐,反正我母亲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也替她不稀罕!”

燕王抚着杯子没动。片刻他睨他道:“倘若我一定要娶她呢?”

萧淮脸色倏而变得阴沉。

燕王笑了笑,又说道:“我听说她才学不错,读的书多,加上她容貌脑子都还可以,我觉得让她来当燕王妃,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回头她回府,你我父子反目的消息就会传到韩顿耳里。你心心念念要娶的那个丫头,总该不至于连个韩凝都没法子。”

萧淮屏息望着他,再次道:“你故意的!”

“说不准。”燕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印章。

转而他又道:“来人,去挑几样上好头面,作为我给韩姑娘的赔礼。就说刚才我让她受委屈了,请她千万不要不开心。”

侍官颤声应着是,退了下去。

萧淮定望着他,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你别想借此为难她!”

燕王扬唇,笑着道:“可你还没有到能改变我想法的地步。

“跟我撂狠话也没有用,你也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只会考虑自己和王府的前途。韩顿让韩凝来嫁给我,对我来说一点损失也不会有。

“这是他给你设下的难题,你们应该自己去解决,而不是来左右我。”

萧淮静默良久,忽而道:“既然这样,那么把通州三卫给我,我要成亲。”

“要想成亲,便就把眼前的事给解决了!”

燕王并没有多做考虑地说道:“任性要有任性的本钱,若让我看不到你们的实力,我还不如省下这笔大婚的钱。你若做不到,就只好退婚了。”

萧淮眼珠似要瞪出眶:“要我退婚,除非我死!”

“那就很可惜了。”燕王平静地望着他,“既不肯放弃她,那就只好去打赢这场仗。”

萧淮一掌拍在桌案上,九成新的花梨木书案顿时被拍崩了一个角。

“没有人的成功是白来的,我是如此,你也一样。”

燕王看看早已被拍得快快散架的桌子,索性将那崩掉的角掰下来,看了看之后将它弃了。

然后一面负手往后殿去,一面道:“这桌子是整张棵树造的,值两千五百两,加上刚才踩坏的凳子五百两,一共三千两,回头记得把钱送过来。”

止容殿里,贺兰谆正在陪着韩凝。

“世子位高权重,王爷又只有这一个儿子,未免宠出几分骄气,韩姑娘可莫要往心里去。”

他打量着她补过的妆容下仍显红肿的眼眶,淡淡地作了个请势让她喝茶,一面又将侍官送来的几样紫檀木匣子装着的首饰推过去。

“王爷对姑娘的心意很了解,也很敬重姑娘的为人。王爷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韩凝是识货的,往这几只盒子一扫,随即推辞:“这使不得,世子虽则无礼,但先生解释了便就过去了,韩凝若收了这礼,岂非越发说不清?”

贺兰谆扬唇:“王爷的意思,姑娘最好还是不要拂逆。”

她凝眉想了想,这才应了下来。

两刻钟后韩凝出府。

韩家这边韩顿正在看韩叙的功课,听到下人说韩凝来了,他随即让人把叙哥儿领了下去。

“怎么样?”韩顿着人去守着门廊。

韩凝抿着唇,闷声道:“果然如大哥所料,萧淮赶在我还在承运殿的时候回来了。”

接着她把去况详细说毕,然后道:“但我却摸不透燕王的心思,按我初进去的感觉,他应该是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史大人的建议,而后我把话说完之后,他也的确说不会答应议婚。

“但之后他却又着侍官送来这些首饰给我,还说,还说我受委屈了,这却令我看不透他究竟什么意思来。

“他们父子俩后来还在殿里说了会话,也许,可能真的跟萧淮激怒了他有关。”

史棣寻燕王提及议婚之事,当然是韩顿授意的。

之所以借他的口去提,而不说是韩家提出的,不过是给到时维护她闺誉留个余地。

毕竟万一没成,那么到时候也可以说成是史棣乱点鸳鸯谱,是他自己的意思,跟韩家无干。

而之所以选在乾清宫说,当然也是有多方考虑。

燕王得了这消息,而后接连几日没上衙,多半是猜到了因由,而他这般避忌,燕王府必然会有人前去海宁送信给萧淮。

果不其然,昨夜里韩顿就收到了萧淮已经在急赶回京的路上,到今早已经只距京百余里。

于是他再故意放点消息给萧淮的人,让他知道韩凝入了王府的消息,他必然会直扑过去。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包括萧淮对韩凝的敌意与对燕王的怒气。

但她仍然对与燕王的那番周旋而胆颤心惊,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见过燕王生气,更多的时候他都会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对待所有在他面前出现的人。

那个人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破绽,一双眼扫过来,像是能把你从头到尾看个透彻。

第337章 真败家呀

所以一直以来燕王两个字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象征着权力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先前那番接触下来,尤其是替他彻茶的那一瞬,她其实整个人都绷成了一根弦。

所以萧淮进来后她慌得失手打掉了茶壶倒不全是假的,后来的哭泣也带着几分真。

“燕王老谋深算,哪里会轻易让你看得透?”

韩顿听完她的话后凝了凝眉,然后轻哂起身,说道:“这桩婚事对他本身来说没有什么损失,何况你还是送上门去的,他半推半就地很正常。

“我们的目的暂且是萧淮,萧淮不可能不会因为你接近燕王而发怒,毕竟谁都没办法接受自己的老子把自己的对头娶回来压在头上。

“不管怎么说,他能赶回来,并且直接闯去捣乱,就说明咱们第一步成功了。

“也不管他们看出来我们是做戏也好,没看出也好,只要他们父子不和,我们就有大把的机会。”

韩凝眉里有郁色:“如果燕王万一答应这婚事呢?”

她总觉得不放心。

她答应帮他接近燕王,借此挑起萧淮的怒意,使得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却并没有真打算嫁过去。

虽然……天下能像燕王那样有魅力的男人也确实不多,但她并不愿意做人填房,更不愿做人后母。

一旦韩顿败了,她哪怕就是成了燕王妃,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韩顿笑起来:“我不去提亲,他怎么答应?他堂堂燕王,难道还会主动跟我韩家来提亲么?”

韩凝心以为然。

燕王当然不会跟韩家提亲,他若真提亲,那他们就要提防了。

“那我还要去接近燕王吗?”她说道。

她蓦地想起萧淮对她的那番羞辱,以及贺兰谆临时叫人将她挽留住……

如果不是贺兰谆,她就得哭着冲出燕王府,制造暧昧给燕王施加压力了。

想想又幸亏是贺兰谆把她留住了,否则的话她的声誉哪里还捡得回来?

萧淮那番话还刺得她脑子乱乱地。

如果她还要主动去接近,那她的牺牲可就太大了,她得仔细考虑。

韩顿扬眉望窗外,半晌后说道:“必要的时候,不排除。但是你不用再主动去王府了,毕竟你是我韩家的小姐。

“梁修这么多日都没有来寻我议婚,那么必定是当得利的渔翁了。

“我想这个时候,你去过王府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他耳里了吧?”

“梁家?”韩凝凝眉。

……韩凝选的是较早时去的王府,再加上又是乘的马车直接进王府,因此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是这这不多的人里恰恰就包括了梁夫人。

“你看真切了?的确是韩凝?”

她捧着茶杯凝眉问探子。

探子道:“小的来去皆跟着的,半路上风撩起了车帘,小的恰好就见到她的侧脸。

“而且世子回京之后直奔王府,看模样行色匆匆,理应是韩家恰挑了这时候让韩凝去的王府。”

梁夫人眉头紧拧着,喃喃道:“这么说来老爷说的竟没错了。韩顿确实是使的离间计。

“再去探,看看燕王世子对此是何反应!越详细越好!然后再去探探,燕王和韩二小姐近来分别可有什么邀约之类的。”

探子应声前去。

梁夫人静坐了片刻,也起身出了门。

亲军卫只效忠皇帝,在小皇帝亲政之前,梁家不能容许韩顿与燕王两厢的斗争失衡。

倘若韩凝当真嫁入了王府,韩顿未必没有赢下来的可能,所以他们须得阻挠韩顿的阴谋得逞。

而阻止这件事的最好人选,就是萧淮。

能够刺激到萧淮来断了韩顿念头的,也只有把韩凝往燕王身边推。

何况,燕王府实在是防守太强了,至今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任何破绽。

如果能借韩顿的诡计离间他们父子,同时又借萧淮把韩顿摁老实下来,这于亲军卫来说,不也是好事一件吗?

萧淮出了承运殿,连昭阳宫也没进,就直接去了学舍接沈羲。

沈羲正在房里翻看成亲王府的册子,萧淮回京的事情吴腾早就告诉她了,只不过却不知他何以急匆匆回了王府。

但没多久,韩凝去过王府的消息就落到了她耳里。当即对于萧淮何以直奔王府,心里也有了数。

这里听说他来了,便连忙收拾好东西奔出来。

上了马车一见他衣裳也没换,面色清冷,双唇紧抿,看上去情绪极不好的样子,连忙佯作不知,伸手抱了抱他:“五郎累了?”

他拍拍她手背:“不累,是想你了。”

想是其一,要说想她想成这样一副不开心的模样,沈羲可不相信。

她把他脸捧起来,专注地看进他瞳孔。

萧淮屏息让她看了半晌,最终闷闷地道:“我砸坏了他三千两银子的桌子凳子,媳妇儿,我得赔钱。”

沈羲微愣,然后伸指戳他的胸膛:“怎么这么败家呢?三千两银子,赚的都没你败的多!”

萧淮忍不住笑出来,精神也起来了。

捞了她到膝上坐着,驾轻就熟地拥着她道:“缓缓,你看,我一看到你,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说我怎么可能舍得放弃你?

“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么惯着我,你一定是老天爷给我的赏赐,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也只要你。”

沈羲勾住他的脖子:“嘴这么甜,一定是才吃过糖。”

萧淮笑着俯下脸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马车载着两个人往别院去。

沈羲何尝看不出来萧淮笑容背后的无奈?猜也是知道是在燕王那里受倾轧了。

但是有些事情真是没有办法,倘若燕王不是他亲爹倒罢了,偏生是,那么这笔烂账究竟怎么才算得清?

她什么也不能替他做,便只好哄哄他了。

到了别院萧淮先去洗漱沐浴,沈羲让厨下准备几道口味清淡的膳食上来给他垫肚子。

劳累了整夜,是不宜重口味的,好在她虽然不通医术,到底昔年跟肖氏学过些养生的皮毛。

这里见着苏言也回来了,便顺便问了问他去王府里的事。

苏言便把大约经过说了说,包括萧淮与燕王当着韩凝的面起争执。[.]

第338章 顺势而为

沈羲凝了眉头。

她派了人在韩府外盯着,顶多就是知道有谁出府,但至于究竟出府去到哪里,她却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一个个地去盯着。

盯得过紧,不可能不引起韩顿的察觉,到时候打草惊蛇也反为不妙。所以她收到消息的时候迟了些。

但谁又能想到韩凝会在这当口去寻燕王呢?

按国风来说,她平素去见燕王并无违礼之处。

可关键是史棣又在乾清宫提出那议婚之事,哪怕她不是“大周第一贵女”,只是个寻常的大家闺秀,显然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登门。

韩顿这是吃准了萧淮不会赞同这门婚事,故意让韩凝去给他添堵的。而韩凝居然还照做了?

“王爷跟世子说了什么?”她又问道。

苏言目光微顿,摇头道:“没有什么了。”

原本他应该将燕王逼迫萧淮的事情给说出来,但萧淮必然不会想让她知道,也就咽下去了。

沈羲猜想是他们父子之间一些龃龉,便也没有追问。

这里戚九又带着刘撼进来了,说道:“韩家那边有消息。”

沈羲看过来,刘撼便说道:“这几日韩府外头除了咱们的人盯着之外,又来了一批人,刚才小的已探明,乃是裕国公府的探子。”

裕国公府?那不是梁修府上吗?

沈羲心头嗖地一阵风掠过,梁家为什么要盯韩府?

沐浴完出来的萧淮神色也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看到满桌清淡的菜时,眉头又拧成了碗里的苦瓜结。

“缓缓,我想吃肉。”他放了碗筷望过来。

沈羲塞了口腌苦瓜喂给他:“赔了三千两家当出去的人是没有权利要肉吃的。先吃两天素。”

明知道韩顿就是挑拨他们父子,偏还要跟燕王干起来,哪里有资格吃肉。

萧淮却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攥住她的手,敛色道:“缓缓,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不知道这次韩顿把亲军卫也算计进去了,他这次要借力打力,我就算不那么做,他也还是会想别的办法挑拨,那么我倒还不如顺他的意。

“反正,就算我不当着韩凝的面发火,王爷也不会顺着我的心意行事。”

“亲军卫?”沈羲抬起头来。

“没错。”萧淮张口接住她筷尖上的苦瓜,吃下去道:“苏言给你查成亲王府的事的同时,并没有落下韩顿这边。

“就在史棣跟王爷提出议婚的事之前几日,韩顿曾让谭缉去梁家跟梁修为韩敏和梁家次子提过亲,但是梁修没答应。”

沈羲倒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

但是他一提到这里,她就瞬即明白了,梁修掌管的亲军卫几万兵卫是效忠小皇帝的亲兵,也是除去燕王府之外唯一有兵权的人。

之于他的立场,他在整个局势中的作用被人忽略,但是韩顿把他扯了进来,这就不同了。

梁修必须考虑这场争斗对于小皇帝皇权的影响。

这就怪不得梁家会派人盯着韩府了……

“这几日梁家对于这件婚事消息关注挺多,梁夫人似乎也在官眷中间有意无意地提及此事,虽然没有明确表示立场,但看起来却有偏向于促成此事的倾向。”

萧淮喝了口汤,又说道:“你放心,我跟王爷虽然是仇人,但是好歹我也是他教出来的,韩顿摆明是要逼得我发怒,我和他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沈羲凝眉:“那你们是要将计就计?”

“韩顿把韩凝都推了出来,必然不只是为了挑拨而已,如今又加上了梁家,既然如此,何妨先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举着杯子抿茶。

自打他得知韩凝去了王府,又怎么可能不盘算他们的用意?

韩顿既然盯住了他,那么他们父子失和的事情迟早被他窥出端倪。

与其让他察觉出他们之间有更深的仇恨,倒还不如先顺势而为,让韩顿相信他们之间就是为了韩凝的有意接近而不和。

“那这么说来,王爷是不会娶韩凝的了?”沈羲心头略松了松。

“没准儿。”提到这里萧淮脸又臭下来,“缓缓,他为难我,想逼我放弃你。这次我必须做赢。

“韩家现在必然会想办法进一步挑拨我和王爷,你多留心些,省得失了防范。”

“知道了。”

沈羲看他说得郑重,当然也不能忽视。

只不过她又总觉得自己对燕王来说不值得这样上心。

那日在乾清宫,也没瞧出来他对她多少敌意,是他太过高深莫测,还是他只不过是在透过她而冲着萧淮来呢?

既然事情与她息息相关,那么朝局她也不能不关注了。

亲军卫虽然不见得会待见燕王府,但站在小皇帝立场,他们也不见得会待见韩顿与郑太后。

梁家难道认定韩顿一定能斗得倒他们父子?还是说为了搅局?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时候,唯一会借这件事作文章的,要么就是希望萧淮压制住韩顿,要么就是希望韩顿压制住燕王府,再要么就是希望萧淮与韩顿两败俱伤。

所以反正,梁修的意思就是要促使萧淮跟韩顿斗起来就对了,越是斗得鸡分胜负,越是对小皇帝有利。

沈羲拧紧了眉头。

也不知道韩凝又是图的什么?她想嫁的会不会是燕王这样的?

“缓缓,我现在能吃肉了吗?”萧淮忽然又凑了脸过来。

她清了下嗓子,说道:“吃完饭好好睡一觉,观前直街那里新开了家饭馆,睡醒了我们去吃涮羊肉。”

“好。”他举了牙箸。

韩凝出了韩顿书房之后,在廊下站了站,才又默默往自己房里走去。

虽然说韩顿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但是她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萧淮的轻蔑与嘲讽就像刀刻一样留在她心里。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哪怕她不至于像韩述华母女那样有着过激的反应,但总归令她心情沉重。

她不想去做这样的事情,她从小受着严格的淑女教育,哪怕她再不想承认先前她是在勾引燕王,也仍然瞒不过自己的心。

韩顿让她接近燕王,一步步导致他们父子反目,然后无形牵动朝局。

她若是不去做些侍人之事,又如何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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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谁的过错?(龙吉xiao仙和氏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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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宁愿纯粹地做桩政治交易,让她以端正的姿态嫁入王府,那样她至少觉得自己并不下作。

她的高傲与宋姣是不同的,宋姣流于表面,而她则深入骨髓。

“……如果能做王妃,那就太风光了!”

“谁说不是?就是可惜燕王年纪太大了些……”

“年纪大怕什么?!王爷身边连个侧妃侍妾都没有,光这点就强过许多年轻公子百倍了!再说了,王爷那个年纪并不算大!”

墙角几个丫鬟许是趁着晌午人少,正凑在一处消遣。

韩凝皱紧了眉头,旁边丫鬟便就抬步要上前喝斥。

她拦住了,无声地改了条道。

现如今连府里丫鬟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恐怕她去过王府的事家里已经不少人知道了吧?

她若露面呵斥,倒成了心虚了。

回到房里,摒退下人,没有了外人,她总算能够吐口气。

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不必她出面,自然会有穆氏去制止的。

她虽然也相信穆氏同样知道韩顿与郑太后之间那档子事,但是作为穆氏,除了帮着韩顿遮掩,她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慈宁宫那个女人是她们都招惹不起的。

韩顿为了前途,连温婵也可以舍弃,倘若穆氏不替他们掩护,她不照着他的指引去燕王府,宫里来道什么旨下来,她们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未来!

她好歹比穆氏强点儿,起码不至于让郑太后惦记着。

而穆氏既嫁作韩家妇,并且还有儿女,她不盼着韩顿好,不帮他们俩遮掩,又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她唇角勾起一丝苦笑,依着桌子坐了下来。

但她刚坐下,关着的房门便咚地让人推开了!

韩敏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姐姐!你去燕王府了?!”

韩凝扭头看了眼她,淡淡嗯了一声。

“你去那里干什么?!”

韩敏冲过来攥住她胳膊:“燕王都够当咱们爹了,你难不成真要当他的填房!

“你可是我们韩家芳名在外的二小姐!不知道天下多少伸长脖子等着娶你回去当宗妇的世子子弟!你为什么要这么轻贱自己?!”

“住嘴!”

听到这声填房,韩凝脸色又白了。

萧淮的话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没错,她是成心去激怒他的,这些难听的话她也是早就预料会听到的。

她从前虽知萧淮性子不羁,但终归不曾起过冲突,当他那些话如刀子一般丢出来时,她确实感到无地自容了!

而韩敏的话无异于又把他羞辱过她的话重新在她心上扎了一遍!

“你哪里听说我去王府要是去做填房?!”

她站起来,脸色是韩敏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狠:“难道王府里只有燕王一个人吗?我去王府就不能为别的人别的事吗?!”

这是她的亲姐姐,就是再凶韩敏也不会怕到哪里去!

她说道:“她们都这么说!就连府里的下人都这么说了!

“还说你从燕王府回来,燕王送了你许多头面首饰!我们家里买不起首饰吗?你为什么要收个男人的东西!”

说到激动处,她不但红了脸,也红了眼。

这是她从小就仰望着的姐姐,是她眼里完美的淑女标榜,她不忍心她这样被人糟践!

“难道就因为燕王权大势大长得好?他再能耐也已经四十岁了!而且还有个即将成亲的儿子!

“你说你看上萧淮我还好受些,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韩凝一巴掌已经打在她脸上!

“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给我回房去!抄三十篇《女训》!”

韩敏万没有想到她的亲姐姐居然会打她!

她捂着脸,哭着道:“该抄《女训》的是你!不是我!我又没有主动跑到男人家里去,还带着男人送的东西回来!”

韩凝身子微晃,脸色忽红忽白,有些可怕。

韩敏心里着慌,不敢再呆下去,退到门槛下,转过身,抹泪往外跑了。

屋里变得跟子夜一般静。

丫鬟们都已经躲得远远的,看来韩敏在进来之前就已经把人支开了。

韩凝看看自己发红的手心,也沉了口气捂起脸来。

她从来没打过韩敏,训都极少训,她很疼这个妹妹,但刚才那一巴掌她可没省力气!

她和萧淮的话都太刺激她了,令她想要努力忽视掉在燕王府的那番记忆都做不到!

她从来没有对燕王父子有过什么恶感,但是萧淮的嘲讽,把她的高贵和尊严踩在了地下。

连带着那日他与沈羲立在雪地里相视而笑,美成一幅画的情景,都在她心里变得扎眼起来!

她这个高贵的权宦小姐,成了自轻自贱的人。哪怕外人不知道,可终究她自己知道。

而无所顾忌地轻贱着她的萧淮,却把一手将韩家推向被动局面的沈羲宠着护着珍视着!

如今她在替韩家替自己汲汲营营,而沈羲却在享受着未婚夫的宠爱,准世子妃带来的荣耀福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仿佛是从温婵手里起……

可是温婵落到那样的结局也是让她给逼出来的!

她长吐着气,回想起那日韩顿所说服她的话,眼眶也酸起来。

萧淮饭后坐了坐就进房歇了,沈羲拗不过他,坐在西边炕头上守着他睡着才出门来。

天色阴了下来,寒风也卷得廊下灯笼在不断转圈儿,明后日应该又将有雨雪。

萧淮虽然没明说燕王究竟怎么为难他的,但联系他前后反应想想,多半跟婚事有关。

她跟韩凝从一开始就做不成朋友,如今韩顿将她推到了她的对立面,所以哪怕她还没有过门,这对手也是做定了。

她图的是与萧淮的一世安稳,而韩凝图的,也不过如此罢?最多就是再加上她的家族。

眼下韩凝把柄不是没有,比如说她去见燕王的事,只要她把这件事抖落出来,她的名声就完了。

但一则拿女孩子的名声下手的行为她并不齿。

二则这样一来,反倒有可能会使这桩婚事成真——以韩凝在燕王面前所使的心计来看,她就算进了燕王府,也未必真会任由人宰割吧?

这样看来,兴许她就是看准萧淮和她不会把这件事传出去,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反正她不管做了些什么,也只有燕王府的人知道。

“戚九,你让人去盯盯梁家。”她扭头吩咐道,“重点盯住梁夫人。”

梁家既然要插手,那么必然会由梁夫人出面,因为这种事女眷才好周旋,至于梁修那边,她不用担心,萧淮定然会有提防的。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40章 既要唱戏

萧淮回京后翌日开始上朝。

燕王也销了假,一切看上去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下旬初下了场春雪,红梅白雪的景象又随处可见。

“离热孝期满只有二十日了。”韩顿在书房里踱步,屋里薰笼火旺,只穿着身月白色直裰的他少去了身着官服时的严肃,“梁家最近没动静么?”

谭缉俯身道:“这几日大雪,京师四处都静得很。

“梁家的人仍守在府外,萧淮的人不知在不在,认不出来,但是想来都在的。

“而咱们的人回来说,梁夫人近日正在准备娘家老母亲的寿宴,似乎并没有对咱们府上特别关注。”

“寿宴?”韩顿凝眉。

“正是。”谭缉颌首。“听说是在这个月廿八,还有三日。”

韩顿手拢在薰笼上方,沉吟半晌,说道:“是了,花朝节也快了。”

江北的花朝节历代都在二月初二,这个时节花开的虽然不多,但是却是春发之季,很是要紧。

沈羲是二月中醒过来的,没赶上花朝节,当然,那会儿就算是赶上也欢喜不起来。

裴姨娘提前好几日就准备好了红纸红绸,要在初二黎明的时候就挂上院里的花枝。

又张罗着给沈羲做了好多身新衣裳,要让她美美地前去翠湖边游春逛花会。

花朝节和清明节,以及七巧节是中原男女们重要的节日。

年轻的会去碰碰姻缘,年长的会去买些花图个吉利。

加上翠湖周边是古老的花市,于是茶楼酒肆生意也鳞次栉比,即便是不为姻缘而来的人们,也会在这一日出来逛逛。

近日大雪,梁家和韩凝都很安静,朝上萧淮与韩顿也没有起什么争端。

但平静之下总让人觉得潜伏着风浪。尤其是当听说韩家姐妹也在作着去花朝节的准备时。

学舍里停了课。

这几日雪化尽了,沈羲窝在别院里烤火,摸着摸着黄金的脑袋,她就问萧淮:“我们要去逛花会么?”

萧淮埋首在军务里头也没抬:“我在醉仙楼订了厢房了,陪你去。”

翠湖周围的酒楼都得提前订位,这个沈羲很了解。她摸摸猫脑袋,又问道:“你去查过还有谁去订过房没呢?”

“熟识的差不多都会去吧。不过,”萧淮说到这里停了下笔,玩味地道:“我昨日着苏言去订的房,今日韩家和梁家也都有动作了。你说是不是巧合?”

沈羲听到这里来了精神:“那王爷会去吗?”

韩家梁家还有他们俩,三方都到齐了,如果燕王也到场,那这戏恐怕就要开锣了!

毕竟离韩家热孝期满只剩半个月余,倘若在这时间之前不把戏唱出来,时间一过,他们就是想拿婚事为由也后劲不足了!

所以她即便是想不出法子来主动阻断韩顿的心思,也起码要努力使得他不能在这时间里得逞!

“如今还不知道。不过,既是韩顿要冲他去,他不到场这戏要怎么唱?”

他一面捉着她的手,执笔往她眉心点了一点,然后又扬唇写起字来。

写了两个字他又抬头:“呆会儿我得回王府,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沈羲摇摇头:“我回头去学舍看看,停了好几日课了。”

眼下燕王不待见他对她这样好,她还是不要去他跟前上眼药为好。

不过说到王府,她又想起件事来:“贺兰说他心里有喜欢的人,是真的么?”

萧淮笔尖猛地在纸上戳了一下,抬头望着她。

沈羲以为他是为她提到贺兰谆而介怀,随即道:“史棣跟王爷议婚的事是他专程来告诉我的。那天在学舍里坐了会儿,闲坐时又聊了几句。”

萧淮屏息望了她许久,然后才提笔重新沾墨:“你们怎么会说到这些?”

“呃,就是说到你和我的时候,顺便说到的。”沈羲囫囵说道。

但他居然也并没有借机吃醋,而是继续凝眉写起字来。

沈羲等了他半日没作答,以为他不打算理她,便也继续抚猫。

哪知道他忽然又道:“是真的。”

沈羲抬头,他看过来,忽而伸出大手来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笑了笑。

萧淮忙完手头事情,送了沈羲到了学舍,然后就回了王府。

沈嫣一个人在学舍里指挥婆子们打扫课室,雪停了,也该复课了。

沈羲看了看四下,遂把她叫到房里:“贴个告示出去,咱们要正经请个女师,年纪要稍长。”

“要外聘?”沈嫣没料到她打算请人。

沈羲没多说别的什么,只点点头让她去办。

拓跋族里能有几个能做女师的女子?有这资格的都当官太太去了。

年纪稍长的,又有底蕴的,且还需要出来糊口的,必然就只有昔年大秦底下的那些赫连小姐了。

她既开了学舍打发时间,不如也为赫连人做点事情。

如今京师都不甚重礼仪,如果女子为师成风,时日一久,说不定也能为她们一些人开辟出一条路子来。

哪怕是混了血统的赫连人,谋生不容易,尤其女人,虽然她所作有限,但是想来终归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不过说到赫连人,她又想起来好多天没去看过晏绥,也不知道他伤好得怎么样?

这么想着,她便就交代了沈嫣,然后又乘马车往柳梦兰这里来。

韩敏自挨了韩凝那一巴掌,也知道自己把她给气坏了。

又回想起自己的话,深觉对不住疼爱自己的姐姐,于是这几日老老实实在房里把女训抄了。

又严厉交代起下人,不许再嚼舌根,又拿着最近做的女红去到韩凝房里赔不是。

韩凝又何曾会真恼她?这里说了几句便就过了。

又说到花朝节,他们府里尚在服丧,宴会什么的参加不了,但是这花朝节却未拘人,这难得的机会,又怎好不去看看?

恰巧韩凝又刚好收到韩顿给她的传话,正在思忖着,看她这里欢天喜地地,便就拉着她去到了穆氏院里,看看她有什么安排。

穆氏院子在韩顿隔壁,丧期不宜同房,因此也就分了开来。

她们到来的时候穆氏正在听管事娘子回话,让她们先到旁边坐了,忙完了才走过来道:“你们二嫂子也想去,让她和你二哥带着你们,以免得人多碰着磕着了。”[.]

第341章 想跟踪吗?

“二嫂有身孕,她不能去,我们也不怕,听说大哥也会去的!”韩敏嘴快,张嘴就说出来了。

“哦?”穆氏捧茶笑道,“有你大哥去,那当然好。”

韩凝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韩顿让她去花会是另有目的还是假不知道,这里便就笑道:“兰姐儿想去,我们也可以带着。或者大嫂想自己带她去?”

穆氏笑道:“她就不去了,我得守着她在家里把那朵牡丹绣完。”

“回来绣也是一样!大哥都去了,哪有大嫂不去的理儿?”韩敏又道。

穆氏笑着扭头,去吩咐丫鬟把她前儿才开封的玫瑰花酱拿出来待客。

韩凝低头吃了口茶,催韩敏道:“你不是说还要去买几朵绢花么?怎么还不去?”

韩敏看看天色,连忙起身跟穆氏告辞。

这里上了马车出街,一路往绸缎绢花最集中的桂花胡同方向去。

到了顺天府附近,透过半开的车帘看到擦肩而过的马车竟十分威风。

车身也倒罢了,让人侧目的是车后骑着马的好几个彪悍随从,而再往车头上一看,她眉头立刻便皱了起来!

“那不是沈羲身边的嬷嬷吗?”

她不会看错,沈羲虽然只带着那姓戚的嬷嬷上韩家来过一回,便她那股冷漠的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她们去哪儿?”

她掀开车帘再看看来,真是威风!

她这个堂堂韩家三小姐都不过只带了两个护卫而已,而沈羲马车身后,却跟着好几个驾着马的侍卫!

她好歹也是从小在京师长大的,这些人穿着便衣,但却挂着一色的长剑,不会是王府的侍卫又会是什么人?!

这就更能确定她的身份了!

然而他们走的方向却既不是往她的书舍去的方向,也不是往沈家去的方向,反而是往人烟少的胡同里去,这就令人不解了。

韩敏一回神,发现自己竟然跟了有一段路……

“姑娘,后面有韩家的人在跟我们。”戚九回头朝车里道。

她前后在韩家盯了那么长时间梢,他们出门的人自然认识。

沈羲回头看了看,果然不远不近地跟着辆马车。

“让吴腾他们甩开!”她摆了摆手。

戚九得令,随即跟吴腾有了暗号。

如今他们混熟了,暗号也互通了。

韩敏这里跟着拐进了胡同,忽然就见驾着马的几个侍卫往右首一拐,随即也跟了上前,哪知道这一进去瞬间就不见了他们踪影!

“姑娘,还要跟着吗?”车夫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气。然后想了想,又透过车窗往前看了看。

只见这胡同倒也不算窄,前去不远就是大街,但两边民居却皆是低矮的院落,也没有太多人烟,举目望去更别说有什么富户的样子。

沈羲往这边来做什么?

她忽然就有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她鬼鬼祟祟来到这里,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倘若让她找出点什么把柄来,让她当不成世子妃,看她还怎么嚣张?!

这里便就下了车,跟随从道:“都跟我来!”

沈羲下车入院,门外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闲杂人等,随即扬唇进了院。

她对侍卫们的本事还是很放心的,再说那马车跟踪技术也不高明,要摆脱当真容易。

“去看看跟来的是谁?”

她吩咐了一声,然后进了屋。

坐马车的多为女眷,韩家如今的女眷里,安氏几十岁的人了,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秋氏正有孕,穆氏身为主母忙得很,她也不会有闲心来跟踪她。

关键是这几个人跟她都没有什么直接冲突。

剩下就只有韩凝和韩敏了,韩凝不会这么没脑子,所以韩敏的可能性很大。

柳梦兰不在房里,厨房里有声音,应该是他。

而晏绥原本应该是靠在床头看书,听到有人来于是支起了上半截身子。

“你来了。”他笑起来,声音很温暖。

他脸色好些了,但还是白,头发应该是才洗过不久,还呈半干的状态散落在素白的布衣上。

大而亮的眼睛与挺直的鼻梁撑起他七成的俊秀,余下的弯眉与爱笑的方口则使他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开朗和亲切。

而且许是出身大户的关系,即便是身处逆境,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局促卑微的感觉。

他赤着脚下地给她斟茶,柳梦兰果然神技,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他已经能下地了。

“看起来好多了。”沈羲也笑道。

自打知道他是晏家的子弟后她也着人去打听过他,消息无假。

“你从哪儿来?”他又温声道。

“顺天府学那边。”沈羲答他。

他哦了一声,又问:“你家住那边么?”

沈羲微顿,凝眸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摇摇头,转而又笑起来。

沈羲倒是有些意外,按理说她把名字告诉了她,然后侍卫们又在这里来来往往。

再加上上次柳梦兰已经见过贺兰谆,如此这般一联想,他怎么着也该知道她身份了才是。

怎么他却摇头?

“为什么?”她问道。她直觉他不是没机会知道,而是不想打听。

他半垂着眸,笑道:“不想问。”

沈羲也没说什么。

“姑娘!”这时候吴腾跳进门槛来,说道:“跟踪的人是韩敏!”

果然不出她所料。沈羲眉头扬了扬。

“可是韩府的三小姐?”晏绥听到这里,忽然也抬起头来。

沈羲点点头,吩咐道:“把她引开,别让她闯到这儿来。”

晏绥既然知道韩敏,那八成韩敏也认识他,让韩家知道晏绥被她救了,总没有好处。

“姑娘!韩敏在隔壁胡同里遇到了几个地痞!”恰在这时候,许容又跟着进来了。

沈羲扭头,怔住了。

与小院儿相隔两条胡同的偏僻角落里,韩敏正背抵着墙壁惊恐地望着围过来的四五个流氓,而跟来的两个丫鬟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只顾抱着尖叫着哆嗦!

这是条没有什么人的巷子,却偏偏拴了几匹马。

她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几匹马,怀疑沈羲他们就在这附近,所以扑了过来,并且怕打草惊蛇,所以连护卫都没让跟来!

可她哪里知道这几个人竟自打她进这胡同起就已经盯了上来?!

第342章 不能白干

“叫?叫破喉咙也没有用!”为首的汉子涎笑着趋过来,“看来今儿是黄道吉日,人财兼得了!”

“我是韩家的小姐,你敢动我?!”

韩敏被逼出几分威风来!

“韩家的小姐?”他们大笑着,“韩家的小姐堪比金枝,日常行走前呼后拥,她会鬼鬼祟祟地寻到这小胡同来?!兄弟们还等什么?上吧!”

沈羲对韩敏没有好印象,而且与韩家是生死对头,是绝不待见他们嚣张得来还过得安逸的。

但她总归是个姑娘家……

晏绥望着她,忽然道:“韩家也为难你吗?”

柳梦兰恰好端了碗鸡丝粥进来,轻哂道:“岂只是为难?比你想象的要命多了!——吃饭吧!”

晏绥没动,想了想,却说道:“你若是不救,恐怕心里难安。若是救了,心下更难安。”

沈羲没有打断他,她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韩敏是个姑娘家,失了清白便等于毁了半辈子。无论如何她袖手旁观总是不对。

但是换成如果是她受伤害,韩敏却绝不可能会来救她,别说韩敏,只怕换成韩凝处在她如今位置都不会伸手。

所以她没有义务去帮韩敏解围,见死不救什么的罪名,也怪不到她头上。

“你去救了她,她多半还要反咬你一口,不要去。”晏绥又说道。

这个热情的少年,此时的话语却很冷静。

沈羲不置可否,看着他。

他顿半刻,又说道:“万一要去,也不是不行,但要记得韩家最疼韩敏的人是韩凝,并不是韩建彰夫妇。”

“哦?”沈羲扬眉,“这又是为何?”

“因为韩凝小时候让人算过命,韩敏的生辰最利她。

“不然的话,以韩敏的性子,哪里可能在韩府混得这么风生水起?她的地位,都是韩凝拉扯起的。”

沈羲倒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韩敏的命格利不利韩凝她不知道,但仔细想想,韩凝确实对这个妹妹诸多维护。

之前她还以为纯属姐妹情深,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救一救了!

想到这里她扭头与吴腾道:“你们先去看看!”

吴腾带着侍卫们绕路到了韩敏事发地,正见到几个粗壮汉子把她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里一声令下,便只听一阵鬼哭狼嚎,那五个人便齐齐被撂去了墙根下!

韩敏早已经冷汗淋漓瘫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哪怕是没有让人得逞,但一番躲避下来也叫做吓丢了魂。

五脏六肺才落地,一看面前三个人竟然都是先前跟着沈羲的侍卫,她哪里想到居然会是沈羲救了她?!

她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沈羲干的?是不是她故意让他们来害我的?!”

吴腾沉脸皱了眉头。

她却又指着他们说起来:“你们的马拴在这儿,你明明知道我在后面跟着你,不是你安排的人又是谁安排的?!

“你让她出来,你让她给我出来!”

柳梦兰把沈羲请过来除去汇报晏绥的伤势之外,还有把关于找过他麻烦的地头蛇的事情也说了说。

想来因为晏绥的事情,他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于是和盘托出交代了出来。

这里才刚说完,吴腾就阴沉着脸回来了:“果然晏公子说的不错,是我们多事了!”

沈羲未动声色,顿半刻道:“把韩敏连同那几个人,一道送到韩家去,给韩凝。

“咱们不能白帮他们救了人,去讨点赔偿回来,五个人,每个人六百两银子,一共三千两,拿回来!”

她倒也没有说清为什么偏是六百两银子一个人。

交代完之后她问晏绥:“伤好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还是会找个地方谋生吧。”他笑道,“或者离开京师。我想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晏家家大势大,如果执意不肯留他,他自然只能离开京师。

沈羲点点头:“也好。”

但心里又还是有点难受。

若是别的缘故离乡远走,或许是好事,可因为自己的生父逼迫而背井离乡,这种苦楚就非常人能体会了。

吴腾这里带着韩敏等人到了韩府。

韩凝正在清理她新做的几身素衣裳,听说韩敏与被捆的几个人同时回府,并且还是沈羲的人送回来的,这里脸色变了变,连忙赶到了前院。

韩敏红肿着眼睛立在垂花门下,身上蹭了好几处污渍,而她面前则跪着几个捆着手的混混,再之后,则是吴腾他们三个王府出来的侍卫!

“我们姑娘让我们转告凝姑娘,敏姑娘我们送回来了,这几个欲对敏姑娘不轨的凶徒我们也一并给姑娘带回来了。

“他们是不是我们姑娘的人,敏姑娘遇险是不是我们姑娘刻意为之,相信姑娘一审便知。

“我们姑娘还让我等转告姑娘,奉劝敏姑娘日后还是少去人迹偏僻的地方为妙。

“我们姑娘能去的地方敏姑娘未必能去得,这次赶巧是我等遇上了,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韩凝一张脸被挤兑得瞬间紫涨!

吴腾这番话她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分明就是说韩敏跟踪了沈羲不说,而且还在遇到了危险被人家救了之后反咬了人家一口!

沈羲要治她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再说真是她干的,她又何必再跑出来救她?

眼下连人带作恶者一道送到韩家来,这分明是告诉她,她沈羲犯不着跟她玩这花样!

“多谢几位了。烦请转告羲姑娘,韩凝记住了姑娘这份人情。”

她强忍着心下之气,跟吴腾他们颌首。

吴腾笑了笑:“凝姑娘不必记人情,我们也不是白干活的。

“我们姑娘还交代,一共拿住了五个人,按一人六百两银子的劳务算,就是三千两。

“还请姑娘行个方便,人钱两清,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韩凝听到这里愣住,听过讹人的,也见过这么讹人的,他们救了韩敏是不假,偏得三千两银子这么多?

况且沈羲还大喇喇地交代他们讨银子,岂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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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给钱就行

“还说不是沈羲干的!真是下三滥的手段,她就是故意下套来讹我们的钱!”

她这里还没说话,韩敏已气得跳起来!

吴腾又笑道:“敏姑娘别急。

“姑娘还交代了,咱们几个不能白替人干活,要是姑娘不认,那咱们就只好把他们带到顺天府去求公断了。”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闹到官府去?!

韩凝狠瞪了韩敏一眼,忍耐着问吴腾:“几位劳苦功高,韩家给出酬谢自然是应当的,只不过几位是不是听错了?姑娘或者说的是三百两?”

“是三千两,我等世子身边出来的人,不可能连句话都听不明白。”吴腾又笑了笑。

“更何况,我等王府侍卫也不差这区区三百两银子,敏姑娘不但跟踪我家姑娘,并且还倒打一耙恩将仇报,倘若要价不够,岂非显得我们心虚?”

韩凝面色忽红忽白,被人当面讨债这可是头一次!

可她一个姑娘家,手头也不可能拿得出三千两银子来!

面前他们若是别的人倒还好了,偏生又是萧淮的人,这根本是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倘若让他们把这五人送去官府,有萧淮看着,也绝没有屈打成招的可能!

再说了,如果一定在韩府跟燕王府之间选择,那么谁都宁愿得罪韩府而不愿意得罪动辙拿人命出气的燕王府吧?

韩敏就这么出去一趟,就给家里损失了三千两银!这真是说都没法说去!

“几位先等等,我先去禀告家父。”

她颌了颌首,随后返身进了门槛。

吴腾跟着戚九在韩府外头混久了,早就知道韩建彰没有什么本事,韩凝与韩顿关系好,他也轻易不曾拂逆韩凝的意思。

眼下她这里去取银票,想来也快。

却没想到连喝了两盏茶她才拿着银票出了来,而后瞪着韩敏,转身又回了房。

吴腾拿着银票回到小院儿交了给沈羲,沈羲一笑,说道:“去问问看世子那笔桌椅钱赔给王爷了不曾?若没有,拿去给王爷。”

萧淮当然不缺钱,但哪怕他钱再多,也没理由因为韩凝惹出来的事吃亏的道理不是?

既然祸是她惹出来的,这笔钱由他们家来出很合适。

沈羲是这么想的,韩凝恰巧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先前吴腾之所以等了那么久,正是因为她觉得此事窝囊。

沈羲如此针对她,无非是因为她去寻燕王的事,但这件事却是韩顿让她做的,三千两银不是小数,却也没有让二房自己掏的理儿。

想到这里她就着人去请韩顿,韩顿不在,她让着人请穆氏。

穆氏听说这档子事,出了片刻神,却道:“这笔钱数目不小,快去请老爷回来定夺。”

韩凝得到穆氏这个反应,庑廊下皱了眉头,作为只能依附着韩顿的穆氏,这样的反应显然是出乎她意料的。

但人等在外头,韩顿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且穆氏的做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她也只能将人去把韩建彰请来,先把钱给付了。

穆氏听丫鬟们说完也没说什么,韩顿回来她也直接告诉了他。

而韩凝带着韩敏回房之后,却立时变了脸色。

“说,到底怎么回事!”

韩敏哭着将来龙去脉说了,然后道:“我哪里知道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就想着她沈羲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她还发现我在跟踪她,那么她使个什么奸计来害我又有什么不可能?!

“哪晓得她居然还把威风耍到韩家来了!”

“你既然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跟进去?!”

韩凝面如冷霜:“既然你跟了进去,也知道她有可能使奸计害你,那么就算是她故意害你,又怪得了谁?!”

韩敏哑口无言,已只知道哭。

韩凝咬牙沉了口气,说道:“那你到底跟踪出什么来了?!”

“没有,她狡猾得很,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韩敏收住眼泪抬头,“要不,咱们派人去查查?”

“怎么查?”韩凝锁眉:“你连她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见人还是办事,能查出什么来?”

这才刚交手,沈羲连面都没露就讹走了她三千两银子,能让人有好心情吗?

人家既然敢露面,定然是不可能让她查出什么来的。

韩敏负气道:“她如今是威风了,出个门七八个人跟着!那排场活似跟真成了世子妃似的!若不是那几个侍卫捣乱,我也不定找不着!”

韩凝冷冷睃了眼她。

她这个妹妹,终究是太嫩了些。凭她怎么跟沈羲斗?

她收回目光顿了顿,忽然又看了她一眼。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沈羲跟萧淮都赐婚大半年了,怎么还没有成亲呢?

这可没理由……

是了,年前曾听说过他在办聘礼来着,又恰赶在不兴嫁娶的腊月正月,所以耽搁了下来。

可现如今正月都过完了,而他们又正面临着她或许可能要嫁入王府的被动局面,很明显这个时候马上成亲对沈羲来说有益,萧淮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这么看起来,他们倒像是成心在拖着不大婚了。

那这原因又是什么?

又是哪方面的原因?

是他们自己不想成亲,还是双方长辈的意思?

照萧淮对沈羲的重视来看,他不可能故意往下拖。

再者她都去过燕王府了,他都不曾筹备大婚给沈羲正名,这绝不可能会是他自己不想成。

那么是沈羲的原因?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嫁?萧淮总把世子妃三个字挂在嘴边上,她总不至于这般矫情?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不想成亲,那就是双方长辈了。

跟沈家结亲的是燕王府,亲都订了,王府若挑好日子要举行婚礼,沈家有拒绝的余地吗?

如果不是沈家,那难道会是燕王的原因了?莫非,是燕王不想让他们马上成亲?!

她眉头忽的皱了起来。

会是这样吗?是燕王不让他们成亲?

那燕王又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上沈羲做他的儿媳妇?

“姐姐,你怎么了?”韩敏被她突然的沉默弄得很心慌。

“没什么……”她摇摇头,敷衍道。接而又斥她:“好生回房反省!”

第344章 花朝之会

萧淮还真就没有把钱老老实实赔过去。

这里刚准备用晚膳,听说沈羲替他把钱从韩家抠出来了,高兴得嘴都快咧到了后脑勺。

接着便就起身到了承运殿,将那一沓银票拍在燕王跟前,说道:“钱给你赔来了!不过不是我的,是韩家的。

“被你当成累赘的儿媳妇,她轻轻松松就从韩凝手上把这笔银子拿回来了!您数数,把它收好!”

燕王眯眼望着他走出去,方才扭头看了眼旁边陪膳的贺兰谆。

贺兰谆扬唇笑了下,半垂的眉眼里亦有漫出来的一线温柔。

她就是这样的,既不肯眼睁睁看着人受害而白捡着便宜,又绝不甘心吃一点点亏。

晚饭后沈羲独自走了会儿棋,萧淮又从王府着人送了些点心鲜果过来,想着想着,心思便又不觉飘在了下晌的事情上。

韩敏的跟踪到底又提醒了她,柳梦兰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而且还是宫里的太医。

虽然说十三年前韩顿并未入大秦朝廷为官,与低调的太医馆不会太熟,而且柳梦兰脸上的刀疤,加上这些年的风霜也可掩盖几分真面目。

可到底都是京师的人,万一恰好就让韩顿认出来了呢?

当然,他也不是凌云阁要追杀的赫连人,就是知道他成了她的家医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但是,偏生是韩顿之前怀疑过她的血统……

总而言之,保险起见,那小院儿竟是不便让他住下去了。

得让他搬进沈家来。

进了沈家,他不会出去,韩顿也发现不了他。就是发现了,只要他不暴露出来医术,能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然而他这里问题解决了,晏绥又怎么办呢?

他伤还没有好,她不可能弃他于不顾,把他一个人放在小院里自然不行。

带回沈家来,他有伤在身,目标又太大,再者,他是晏家的少爷,沈家恐怕还护他不住。

看来只能找萧淮想想办法了。

他那人虽然不像是善心泛滥的人,但暂且收留他几天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

如此过了两日,便就到了二月初二。

萧淮这两日没出现,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是一大早苏言就来传言,让她在家里静候,下了朝萧淮就会过来。

早起街头人语声就明显大起来了。

裴姨娘早早地领着丫鬟们把院里花木全缠上了红绸,又蒸了许多鲜花酥饼祭花神。

沈羲梳洗好出来的时候正见到沈梁爬上桌悄悄地抠饼屑,立在门下咳嗽了声,他当即又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一年过去他身量高了许多,人前举止也大方了,但一身肉却没曾减下来。

好在一双大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笑起来的时候肉乎乎的下巴也很有喜感。

“偷吃祭品,仔细花神罚你吃饭打嗝。”

沈羲吓唬着他,然后出门来。

趁着萧淮没到,这会儿她正好可以往各房里走走。

自打沈崇义回来后,沈家内外愈发井井有条,黄氏主内,沈崇义经管庶务。

沈若浦于是轻松了,一心扑在朝政上,时间多起来,精力也更专注。

近来听说连办了两起案子,都很顺利,有相关牵连的各方也都没有什么浪花出来。

萧淮与沈若浦似乎也有往来,但是他没有跟沈羲细说过,沈羲也没有必要问。

至于沈崇光这边,黄氏给他物色的续弦已经有眉目了。

而据旺儿说,他后来也还是特意往乔氏院前路过几次,每次都会在门外街口停一停,但到底是没曾进去,而且近来据说也去的少了。

沈嫣今年将及笄,按理及笄之后梅家就要来议婚了。

按她说的,梅家人品倒也不坏,前世里她非完壁嫁过去,梅公子恼则恼矣,却并未曾主动告知梅家长辈。

对于仅凭父母之命而缔结婚姻的读书人家子弟来说,这样作法已是难得。

但沈羲却不好帮她决定。

沈嫣也会去花会,不过因为知道沈羲与萧淮同行,因此她跟黄氏同路。

这里刚出了房,旺儿就来报说世子在外头等了。

她回房拿了件披风,便就往门外来。

萧淮果然已经等在人少的西南角门下,每次与她出门的他都穿常服,但今日却穿着世子蟒袍,头上端正地束着蟒龙金冠,想来也是因为会遇到不少熟人,所以也懒得低调了。

沈羲今日却未曾着意装扮,不过穿了身月白底的百蝶穿衣夹袄,底下一条秋香色宽幅裙,颈间套了只赤金攒珠的璎珞。

萧淮捧着她的脸看了看,就从怀里掏出一枝镙丝金凤步摇来给她别到了髻上。

沈羲对镜一看,很高兴:“真好看。什么时候打的?”

他经常会带些首饰胭粉什么的给她,这种不经意的惦记令她十分受用。也使得她能越来越自然地接受着他的疼宠。

“这是我母亲的。”萧淮从身后将她揽住,同望着镜子里的她,“你戴着很合适。”

沈羲扭头看他,半晌道:“这样不太好。”

“你忌讳吗?”他低头看她。

“怎么会?”沈羲声音扬高,她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怎会忌这些,“只不过——”

“你不忌讳就好。”

他下巴搁在她肩上,脸贴脸看着镜子里的她:“缓缓,我很愿意跟你分享我的一切,包括我母亲在我心里的位置。”

沈羲反手抚抚他的脸,没说什么了。

不过她却觉得他近日多了些心事,若说跟韩凝这事有关,他的性子又不至于。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少主,到了。”

苏言在车头轻禀,而沈羲也同时听到了沸腾的人声。

而扑鼻的花香也已经透过车窗飘进来,春光照在积雪刚刚化尽的翠湖上,令得湖面上的画舫美得像是银河仙船。

燕王府。

下完早朝的燕王回到承运殿,与在门下迎着他的贺兰谆说道:“史棣在东湘楼组了饭局,把霍究叫上,你们俩随我去。”

贺兰谆微顿,说道:“王爷要去花会?”

韩凝来过王府之后,韩顿近日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道。

燕王虽然没有问他,但必然也是关注过的。[.]

第345章 她也来了

史棣又是韩顿授意来提过这婚事的“媒人”,很明显这局不简单。

燕王一面更着衣,一面扬唇:“户部两位侍郎,还有兵部左侍郎都在,我若硬要拒绝,你说合适么?”

每年开春都是各部申饷批饷的时节,朝廷虽然不敢扣五军都督府的军饷,可到底各部之间面子情还得维持。

往年这种局都是萧淮和他去,并不敢指望燕王赴约。

但今年史棣直接邀到了他头上,还抬来了这么多位侍郎,燕王若执意拒绝,倒也不像他素日随兴作风。

贺兰谆便就立时着人去传话给霍究。

廊下站了站,又喊人来问了问萧淮和沈羲的去处,末了才又回房更衣。

两刻钟后霍究也到了,褪去了官服而换上了绛紫色锦缎袍服,贵气端凝的装扮掩去了他眉眼之间几分戾气,突显出他的勃勃英气来。

燕王没乘辇,骑上了“黄电”,与他们二人带着侍卫同往翠湖去。

出色的容貌以及威武的气质引起沿途不少倾羡人的目光,一路到达东湘楼,早得了消息的史棣与几位侍郎早已经迎在楼下,笑微微地拱手作起揖来。

“恭迎王爷大驾。”史棣边说边引着燕王往楼上走。

侍郎们则与贺兰谆及霍究打起招呼来。

到了楼上,廊下掌柜的随即推开房门,这厢房不算东厢房里最大的一间,但是依旧很宽绰,并且南面还有个拐角露台,露台一面对着庭院,一面对着湖景。

院子不大,但奇石林立,衬着几树早开的茶花与藤蔓,倒也别致。

而小院儿东西都有月洞门通往别处,略略看得出来这东湘楼的轮廊光景。

贺兰谆和霍究不是没来过此处,并且还很熟,这里只一个眼神下去,侍卫们便就甚有默契地各自寻好位置站定了。

“难得请到王爷出来聚聚,特地喊了‘赛昭君’弹两曲助兴,王爷先尝尝这茶。”

落座之后史棣跟坐于北面条案后的燕王笑道。

大秦严禁官员狎妓,大周却不禁,士子儒生什么的私聚,叫几个歌舞姬上场是常事。

燕王傲立官场,早已见惯风月,只扬唇笑了笑,那“赛昭君”便就抱了琵琶走进来。

伴着沈羲走在湖畔的萧淮,远远地看到东湘楼某处露台上站着的紫衣侍卫,眼里闪过丝冷光,顺手执起面前花篮里一小盆建兰来。

“王爷在东湘楼。东湘楼离咱们的醉仙楼刚好相邻。

“我要是记得不错,很可能我们订的那间厢房,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还不过五丈。并且,推了窗就能见到。”

他一面看花一面说道。

沈羲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扭头往东湘楼方向看去,片刻,终于也见到了几道紫衣身影。

经过两朝几代的发展,翠湖周围这一圈就已形成如个庞大园林般的消遣去处。

周边这些老字号的酒肆茶馆相互之间也逐渐没有了明确的分界,为了便于达官贵人们相互之间串走,于是相邻的两店之间往往会有其门相通。

燕王已经来了,那么想必韩家的人也快出现了。

事实上沈羲只知道今儿这么热闹的场合必定会有些事出,却想不到会有什么事。

韩凝已经去王府受过一次辱,想来应该做不出再主动贴近燕王这样的事情。

然而目前韩顿正拿着让她去当燕王妃的事打算盘,如果不是在燕王与韩凝之间生事,还会是什么呢?

“二姐!世子!”正垂头凝神,耳边忽然传来沈嫣的声音,“你们怎么还在这儿?那边有戏看!”

沈嫣带着丫鬟站在跟前,指了指对湖岸,笑望着他们俩。

“伯母和大姐呢?”沈羲看了看她身后。

“她们被杨家女眷缠着唠磕呢,我嫌闷,就自己过来了。”

说到这里,沈嫣脸上滑过一丝不自然,让沈羲捕捉到了。

“缓缓,不如你和三妹妹先去逛逛,我去办点事,回头来找你。”沈羲正要问她,萧淮却已将手里兰花放下,自顾说起来。

又嘱咐沈嫣:“嫣姐儿好好伴着姐姐,回头姐夫请你吃好吃的。”

沈羲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也知道他定然冲着韩顿去,便就点点头看着他离去了。

沈嫣摇着她胳膊抿嘴笑:“听见没?让我叫姐夫了呢。”

“正经些,今儿可能有事。”沈羲拍了拍她,敛色道:“你可见到韩凝来了?”

沈嫣对韩顿近来的事并不十分清楚,但大略也从她平日话语里摸得着几分深浅。

因此也凝了眉道:“我一路过来并没有看见,不过倒是听说已经来了。

“韩顿似乎在望月楼订了包厢,韩家姐妹都来了,但奇怪的是,穆氏也来了。”

“穆氏也来了?”沈羲倒是有些意外。

韩顿既要哄着郑太后,又怎么可能会不顾忌她的心情?因此这些年少有他们夫妇同出同入的传闻。

但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把穆氏带来了,是为故意掩盖背后目的,还是为的什么?

望月楼包厢里,韩顿夫妇带着韩凝韩敏刚落座,立刻就有官员递了帖子要来拜见。

于是韩顿少不得又只好携穆氏出到外间应酬。

事实上韩凝也不明白韩顿为什么会带着穆氏同来。若只是为掩人耳目,显然穆氏不到场也是可以的。

上次那三千两银子的事她转头便委婉地知会了他,本以为他至少会斥责穆氏两句,但他也没有说,只是着谭缉把钱补到二房帐上了。

当然,韩顿也不是吃素的,虽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把钱补了,可这毕竟是韩敏捅出来的篓子。

转头韩敏到底还是没有少挨苦头,佛堂里跪了两个小时,差点连今日花会都来不了。

“女眷们大都在东岸琉璃堂看戏,你们也去走走。”

这里正吃着茶,韩顿与穆氏忽然又挑了帘子进来:“让你们大嫂伴你们去。今儿人多,仔细着,别闹出什么事来,尤其是敏姐儿。”

他嘴里说着敏姐儿,目光却是深深往韩凝看过来。

韩凝答应着,警告的看了一眼韩敏。

再看向穆氏,穆氏却脸上始终有着恰到好处的淡笑,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第346章 请遵礼数

哪怕是出了望月楼,一路走到东岸的路上,穆氏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韩凝放弃了,韩顿与穆氏之间的事不是她该操心的。她只需要做到他交代的事情,然后继续呆在内宅做她的高贵小姐就好。

“韩夫人。”

戏园外忽然就有人走过来打起了招呼,声音清悦动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妇。

穆氏温和地笑望着面前人道:“龚少夫人,好久不见。”

来的人是兵部尚书龚清的孙媳,韩凝自然认识,这里相互见起礼来。

而旁边的女眷们见到此状,也俱都纷纷过来打招呼。

难得当朝首辅的夫人年轻又和善,而韩家的二小姐又高贵大方温柔娴婉,年轻的女眷们家里丈夫官阶定然都还不高,哪里有不愿意过来亲近的?

韩凝见惯这样的场面,与穆氏应对得游刃有余。

见得人多,索性就近入了湖边凉亭里坐下。

韩敏甚感无趣,余光一瞥,便就透过重重人群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正沿着湖畔迤逦而来!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沈羲?!

她开始有些坐不住。

抛去旧恨不提,光是早几日因为那三千两银子而受的窝囊气,却还压在心口堵堵的。

不光是被韩凝骂,又被韩顿斥去了跪佛堂,这口气怎么可能那么快顺得下来?

但韩顿的话言犹在耳,她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着她们越走越近,也只得紧抿着双唇忍下来。

韩凝心思细腻,一面与众女眷谈笑风生,一面也留意着四处,韩敏这里面色一变,她立刻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沈羲了。

巧的是萧淮并不在身旁,陪着她的只有沈家的三姑娘。

这倒是少见!

她不着痕扯地扯了扯嘴角,接口夸赞起王尚书府千金的绣工,一面在心里盘算。

韩敏的心思她哪里有不知道的?

那三千两银子倒事小,韩家还不见得付不起这钱,要紧的是她在侍卫们跟前丢掉的脸!

不过她并不打算上前招呼,毕竟他不是韩敏,并不想无谓的去惹是生非。

“怎么只有你们俩?”

这里正准备收了心思与人周旋,那边厢却又传来道清朗悦耳的声音。

遁声看去,沈羲姐妹已经在戏园门口停下,而她们面前却站着一青一紫两道身影。

青袍这个温润如玉,紫衫那个气宇轩昂,不是燕王府的掌宫大人与定狱的司监大人又是谁?

韩凝目光微闪,定坐了半刻,忽然就跟左右笑笑,说道:“我看到了我们的世子妃,先去打个招呼。”

她在世子妃三字上加重了音量,更何况那边还有那么出色的两道身影。

周围几个女眷随即便就知趣地站起来:“我们也陪姑娘去。”

四五个小姐有的出于自愿,有的出于身边长辈的示意,伴着她往沈羲凉亭外来。

沈羲在官眷圈子里根基没韩家这么深,纵然有何韵罗缃她们这几个交情过硬的,但作为媳妇,这样的场合又不见得都有时间出来碰头。

至于与沈家交好的那些人家的小姐,如今又因为她准世子妃的身份未敢十分亲近,所以并没有什么牵绊。

于是沈嫣在看到凉亭里乌泱泱一群人时便就笑道:“我姐夫说的不错,果然还是得有拥趸才显身份。”

霍究环胸睨着她:“就叫上姐夫了?改口礼收了不曾?”

日后沈羲终归是燕王府的人,他不拘小节惯了,对沈羲的妹妹也没有什么见外。

沈嫣听出他嘴里的不屑,自然帮着萧淮:“怎么没有?才说了请我吃饭的。”

霍究微哂,颇为冷酷地扬首望着头顶柳树。

贺兰谆凝眉望着沈羲:“他人呢?”

沈羲知道是问萧淮,却问他道:“你们俩怎么出来了?王爷呢?一个人在楼上?”

贺兰谆点点头。

事实上是燕王发话让他们俩下来走动的,楼上有那么多侍卫,且燕王自己也是武功盖世,危险是没有的。

但他也听得出来她指的什么意思。

“羲姑娘,贺兰大人,霍大人,你们都在。”

这时候沈羲就听到了韩凝的声音,一阵香气顿时伴着湖风幽幽地袭来。

不止是面前的韩凝满面春风,她身旁几位闺秀也都目含秋波,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贺兰谆与霍究身上瞟。

世间男子或温文型或酷帅型,再养眼不过面前这二人,这几位陪随同来,一半是为了捧韩凝的场,一半也是为一亲“芳”泽。

贺兰谆和霍究一笑一冷目,各有回应。

沈羲笑望着韩凝:“凝姑娘别来无恙?”

“不太好。”韩凝眉头微蹙,看了眼她,又跟姑娘们笑道:“这位便是我们的世子妃,大家快来见过。”

沈羲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萧淮虽然老把世子妃三字挂嘴上,她也不介意让人知道她与萧淮两心相印,但她到底还没有正式过门,韩凝话里加重了音的这个称呼,听起来却有些刻意。

她含笑挡住姑娘们的行礼,说道:“这个礼,留待日后到王府再见也不迟。”

韩凝笑道:“早见迟见,都没有什么分别,姑娘早晚都是世子妃,不是么?”

沈羲目光略有些冷。

她听出这话里有话,却未能听出来她究竟什么意思。

倒是沈嫣从旁听了,忍不住道:“自然有分别的,倘若婚前婚后的礼数相同,那又还谈什么规矩?

“韩姑娘既然知道我姐姐将来是世子妃,那就更该遵守礼数了。”

沈嫣活了两世,胆子却不见得十分大。眼下看不过韩凝骨子里这股傲慢,再加上之前韩顿与文远诤险些将沈崇光给联手坑了的仇,这才脱口说了出来。

要不然她无缘无故地,倒也不敢顶撞韩家这位众星捧月的二姑娘。

霍究与贺兰谆都看了她一眼。

沈羲闻言,轻揽着她的肩膀笑道:“我这妹妹心直口快,凝姑娘别介意。”

韩凝目光往沈嫣面上一睃,笑道:“三姑娘说的很对,我不介意。不过,要是羲姑娘对待舍妹也能这么和气就好了。”

她这意思是她对韩敏不够和气?

旁边的有姑娘是心思灵敏的,正是史棣的幺女史蓁。

史蓁听出味儿来,也有心在贺兰谆与霍究面前表现表现,便遂了她心意道:“哦?敏姑娘莫非得罪过羲姑娘不成?”

第347章 准世子妃

“你们也知道敏姐儿孩子心性……”

韩凝蹙着双眉,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转而又笑道:“算了,说到底,羲姑娘也是为着敏姐儿好。

“换成别人,只怕就由着她去了,回头还不知把她纵成什么样来。

“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而已,让她买个教训也值。”

她这么半含半露地,再把几千两银子的话丢出来,姑娘们便起了不小骚动。

没想到沈羲居然这么得理不饶人,韩敏一个小姑娘家,而且还是深有底蕴的韩家的三小姐,她就是得罪了沈羲,又能严重到哪里去?

居然动辙就是几千两买教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那么英明神武的燕王世子,到底是怎么看上这样的女子的?

被韩凝这么一说,韩敏究竟怎么得罪沈羲的,却是谁也没再追究了。

她们家中父兄都是文官,即便不需依附韩顿,总归也不能将他得罪。

眼下见韩凝嘴里的沈羲居然嚣张如斯,便就纷纷道:“羲姑娘到底也该一碗水端平才好。

“嫣姑娘方才是无礼了些,凝姑娘也是好意,嫣姑娘怎么能那么说话呢?

“姑娘自是不会让你们赔银子,总归也该致个歉儿才好。”

这些还能算是说公道话的,史榛因为父亲正帮着韩顿谋划着燕王府,却就不肯落后了。

她笑说道:“要说咱们这些人家,倒还少见动不动就拿钱出气的。

“我记得沈家也是好几辈的家底了,怎么也学着那没底蕴的商户钻进了钱眼儿里?”

论起出身,这些人即便不比沈家地位高,也绝不会差,这么样齐声抱不平来,还真说她们不得。

那三千两银子的事沈嫣是知道的,沈羲能忍得了她却忍不了!

她便就走出来,沉声道:“倒不是我姐姐端不平这碗水,而是这碗水到底该怎么端。

“诸位姐姐可听好了,敏姑娘乃是无故跟踪我姐姐,然后遇到了歹徒,姐姐着人救了,却还被敏姑娘倒打一耙,如此我姐姐才提出了三千两银子的劳工费。

“敢问各位姑娘,倘若你们救了人,还被人反咬是指使者,你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我们总不至于窝囊到做了善事还要受这份闲气吧?!

“至于我姐姐是不是钻进了钱眼儿里,就算是,那这钱也得有人给啊!既然给了又反过头来说风凉话,莫非是舍不得?

“既是舍不得,那就也跟钻进钱眼里没两样了!”

史榛堂堂阁老之女,本是瞧不起沈嫣的,这会儿被她顶了,又不好当着贺兰与霍究的面发作。

便就冷笑起来:“两姐妹,一个专会挑软柿子捏,欺负人家小姑娘,一个专会伶牙俐齿,真不知燕王叔叔怎么会挑中沈家联姻的!”

“王爷没有兄弟,更没有子侄女,抱歉了史姑娘,这声‘叔叔’,王爷恐难承情。”贺兰谆环着手笑得云淡风轻。

史榛一心要出风头给他看,偏被他回怼,一时间面红耳赤起来。

他这里做了声,旁边姑娘们也不好出头了。

“跟踪?”

这里刚刚静下,韩凝就面不改色望着沈嫣:“嫣姑娘说的是真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天,已经事无对证。

有韩家积累了多年的口碑在外,谁会相信韩敏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沈羲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沈羲扬扬眉,仿佛此刻才认识这位大周第一贵女。

这副假清高的样子跟当年温婵在张家装出的清纯有什么区别?

难怪温婵在所有孙女里最为疼她,因为祖孙俩一样会装啊!就韩敏那样一根筋的哪够跟她争?

“凝姑娘不知道,那必然是敏姑娘说了谎。”沈嫣忍不住气笑。

她不过是地位不如她们,胆子小些而已,她打的什么主意又岂会看不清楚?

想赖帐,那也要赖得起!

“真是她说了谎么?”韩凝苦笑起来,“我们韩家的少爷小姐,打从记事起就不准说谎的呢。”

简言之就是沈家的小姐才说谎?

“说没说谎,把她叫过来我帮你审审?”这时候旁边的冰山也忍不住斜眼过来了,“放心,我这人清高,我不收钱。”

史蓁等人蓦地打了个哆嗦!

这可是整个五军都督府麾下牢狱的司监……大周有名的酷吏……

全场鸦雀无声,除去微笑的沈家姐妹与依旧云淡风轻的贺兰谆。

“不过是我与羲姑娘姐妹间些许小事,怎敢劳烦霍大人?”韩凝神色不动,笑道。

又道:“只不过,既然嫣姑娘说救了敏姐儿的人是侍卫,我这里就有点小小的疑惑,要请问羲姑娘了。

“按理沈家是没有侍卫的,方才嫣姑娘说的很对,礼数不可废,既然姑娘不敢受世子妃的礼,却不知又以什么身份配备随身侍卫?”

她目光从沈羲身后的吴腾他们身上漫过,然后又娴雅地落回沈羲身上。

侍卫是神隼营的,是王府专门训练紫衣侍卫的营所。

萧淮想给谁配几个侍卫实际上都由他说了算,但是规制上却不能说是对的。

韩顿管的正是礼部,沈羲被她绕了这么大个弯儿抓住了这个篓子,却也不能不说意外。

但她又总觉得她重点老纠着她承不承认这世子妃身份,却又不知她究竟打什么主意?

这里想了想,便就笑道:“没办法,这就是当了准世子妃的好处。倘若凝姑娘成了准王妃,说不定也能提前享受这待遇的。”

韩凝倒没料到她会陡然间这么一刺,脸色也微不可见地变了变。

但转而她既扬了扬唇角,望进沈羲瞳孔道:“羲姑娘对自己的准世子妃身份,这么有把握?”

沈羲扬眉:“不然呢?”

韩凝笑了笑,拂了拂裙摆道:“既然有把握,我以为回头王爷就该对韩凝有示下了。

“毕竟方才的话,韩凝已算是得罪世子妃了不是吗?我很好奇,也不知道王爷回头会要韩凝怎么跟世子妃赔礼道歉?”

倘若燕王对沈羲没有偏见,方才那颠倒是非的话传到他耳里,自然是会有一两句话出来的,毕竟事关王府颜面。

倘若什么动静也没有,岂非侧面证明燕王并不怎么将自己儿媳妇受排挤的事放心上?

沈羲目光骤冷。

眼下燕王正等着她和萧淮对付韩家,她干不好可能就得被退婚,又怎么可能会为这点事让韩凝跟她道歉?

合着她这么做竟是故意的……[.]

第348章 风向不好(乐の晓拙和氏璧+)

“凝姑娘要想知道很容易,我这就带你去见王爷。”

贺兰谆面不改色,仍有微笑:“我本来以为姑娘们方才只是玩笑话,并没有当真。

“眼下既然凝姑娘想看王爷怎么对待这件事,贺兰总归不会让姑娘失望才是。”

韩凝面色微顿,不再吭声。

贺兰谆在燕王身边如何她心知肚明,他若要插手,那么无论如何燕王也会有几句话下来。

她却没想到沈羲还没有过门呢,他这个王府属臣当着她们的面,竟然就已经这么帮着沈羲?

“自然是玩笑话,贺兰大人不必当真。”旁边的史榛见状又温婉地出来打圆场。

这男人看着温柔和善,却又天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真是令人折服。

她愈加温柔地拉起韩凝:“难得一聚,不如我们请二位大人还有沈姑娘去前面茶亭坐坐吧?”

“喝茶就不去了。办正事要紧。”

贺兰谆扬唇,然后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侍官:“去禀告王爷,就说凝姑娘想知道故意歪曲事实,撩拨世子妃会有什么后果,还请王爷明确给个示下。”

说着他深深丢了个眼神过去。

侍官会意,当即转了身。

韩凝这才真的窘了,比起他护着沈羲,她更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一本正经传到燕王跟前去!

这种情况下,他就算要帮,不也应该是和稀泥吗?!

当着众人面,她已有些挂不住。也只得自己循着史榛的台阶下台,笑道:“自然是开玩笑的!

“前面听说有才到的新茶,极金贵,二位大人可以去尝尝。不过我还奉了大哥的命令陪着大嫂,就先不陪了,你们去。”

说完跟沈羲他们皆行了辞别礼,没事人似的回了凉亭。

众人哪还好意思留下来?也跟着去了。

“没想到这韩凝竟是这副德性!”沈嫣深吸一口气,凝眉道。

“没想到?”霍究闻言睨她:“有空来定狱转转?哥哥我让你开开眼界。”

沈嫣听到这声哥哥略显不忿,再听到定狱两字,就立时怂了。

沈羲在沉吟。

她也觉得韩凝超乎意料。

任何能够没有底线的人都不简单。

温婵和韩顿都是如此,一个为满足私欲不惜杀害救她的恩人,一个为满足私欲不惜撇弃妻儿与旧情人私通。

她虽然不确定韩凝何以会答应韩顿接近燕王,但确确实实她已经失去底线,或者说,她做人的底线实在太低。

然而她末尾那话却令她不能小觑。

她在怀疑燕王对她的态度?

若是这样,她恐怕能做的就不只是勾引燕王而已了……

“二姐,我们得进去了。”沈嫣推她。

她抬起头,见贺兰谆正凝眉看她,遂说道:“你们去忙吧。”

贺兰谆点头,说道:“进去吧。有什么事便支人传话。”

沈羲点头进了园子。

很快看到冲她们招手的沈歆。

沈羲又想起来问沈嫣:“你先前为什么不自在?”

沈嫣知道避不过去,遂叹道:“杨夫人跟伯母说到父亲续弦的事,然后又说到我的婚事头上来。

“听说梅家也来信了,说是梅老爷下个月要来京师办事。”

梅老爷一来,自然免不了提及婚事,她心情愈发沉重,梅家不是不好,但她终究还是想摆脱前世阴影。

倘若再嫁过去,她恐怕会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可是不嫁便得退婚,人家都不嫌弃她,她又能有什么理由去退婚?

沈羲懂她,捏了捏她的手走向沈歆。

眼下也无暇替她多想,还是得先凝聚精力把棘手的事处理完才行。

“可见到梁夫人?”见了沈歆第一句话她便问道。

穆氏在人群里端坐,远远地望着韩凝等人进了亭子,这里也笑着招呼起来:“这里枯坐着没趣,我们进园子里边看戏边聊才好。”

众人纷纷附和,随即迎上进凉亭的韩凝等人,一齐往戏园子去了。

贺兰谆与霍究立在戏园子不远的歪脖子柳树下,直望见凉亭里人散了,才又收回目光来。

“看来风向不大好。”霍究环着胸,话语里意味不明。

他平日常在南城,少在王府,但不代表他对潜伏在王府周围的危险一无所知。

“贺兰先生,我们有个棋局不会解,可以请您到前面指教指教吗?”

正说着,面前却走过来一群压抑着小兴奋的少女,当中有几个还是王府麾下勋贵家的小姐,一个个俱都紧张兮兮地攥着小拳头仰望着贺兰谆。

贺兰谆则扬唇望着霍究:“霍大人解棋最在行。”

少女们噤声。

环着胸的霍究目光再漫过她们头顶,便只听面前传来嗖嗖嗖倒吸冷气的声音。

没片刻,面前人便俱都跑得没了影。

霍究严肃地摸着脸往东湘楼方向走:“为什么就没有人找我?莫非我长得很吓人?”

“不吓人,就是瞧着像是要吃人。”

霍究停手看过来:“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为什么每次有女的送上门来你都要拿我当挡箭牌?”

“有可能我喜欢你。”

“……滚!”

东湘楼厢房,赛昭君早已经下去。

酒过三巡,燕王单手支头撑在扶手上,听到众人劝酒已只是笑着摆手。

史棣笑道:“回头还有正宴,宴后咱们再上画舫里坐坐,这破冰时候的鱼极鲜美,难得佳期,须得尽兴。

“后院里我已经安排了有厢房,王爷不如先去厢房里歇歇醒醒酒?”

说完不等燕王示下,便已朝外吩咐:“掌柜的何在?快给王爷引路!”

贺兰谆与霍究刚到门下,见状连忙上前张罗。

厢房在酒楼后进的一排跨院里,这里三五间房已改成以供平素有喝过头的客人留宿的客房。

中间庭院有假山花木,还有一小池金鱼,如果忽略掉随风飘过来的戏曲声,倒还算得上清幽。

史棣挑了最为清静的一间给燕王,吩咐掌柜的打点好茶点之后才又与其余几位退去别的房。

屋里只有张罗汉床,床上几只锦缎制的枕头,一床丝被。

燕王盘腿坐着,端了碗茶在手,先前始终弥漫着笑意的双眼,这时候已变得清冷:“世子呢?”

萧淮与沈羲分别之后就在醉仙楼订好的厢房里坐着,推窗望外,果然正对着东湘楼那间房。

第349章 狭路相逢

“韩顿夫妇带着韩凝韩敏在东湘楼那头的揽月楼,而在两刻钟之前,韩凝与羲姑娘已经碰过面,情形不算友好。

“现如今女眷们都去听戏了,梁修与亲军卫几位将军,还有几位勋贵老臣则在翠微楼吃茶,梁夫人也在戏园子里看戏。”

苏言说到这里的时候,萧淮恰巧望见贺兰谆与霍究走到对面门口,紧接燕王一行又出门往后院去。

“他们去哪儿?”他凝眉。

苏言略顿,说道:“眼下还未曾正宴,倘若属下猜的不错,应该是去了后厢房。”

萧淮听到后厢房三字,陡然间面色已发冷。

揽月楼上,韩顿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榻上执棋。

楼下的花香与笑语声随着风传入屋里,而他面前燃着柱线香,正已过半。

“大哥。”忽然间珠帘作响,韩凝碎步走进来。

他垂眸将面前棋盘揉散,抬眼看过来。

韩凝在他对面坐下,把方才遇见沈羲的经过跟他说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燕王应该对萧淮这门婚事并没有想象中在意。”

“何以见得?”韩顿背抵着软枕,捏着棋子望她。

“我也没有确切证据,就是凭感觉。”

韩凝凝眉摇头:“我方才旁敲侧击的时候,是贺兰谆抢在沈羲前头堵了我的。他本不是这样急进的人,因此我总觉得他有些刻意掩饰的意味。

“此外,萧淮与她尚未大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吗?”

韩顿将腰背抽离软枕,坐直起来。

萧淮与沈羲尚未大婚的事他早就有怀疑,不过让萧淮随后而来的各种花招一扰,又忽略了过去。

如今韩凝所说的却引起了他极大兴趣,如果说燕王对萧淮这桩婚事不满是真的,那么岂不是说往沈羲这边也……

他沉吟半晌,忽而望她:“萧淮没出现?”

“没有。”韩凝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道,“沈羲身边只有沈嫣,后来遇见的贺兰谆与霍究。但是萧淮肯定也来了。

“对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抬头:“我总觉得,贺兰谆对沈羲显得过于关切了些。”

想到先前贺兰谆堵她的那些话,她仍觉得脸上辣辣地。

没想到他那样温文儒雅的人,说起话来竟然也会那么不留情面。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他真心温柔以待?

“你是说贺兰谆喜欢沈羲?”韩顿眯了眯眼。

“我没有这么说。”她摇摇头,心情复杂地撇头望着窗外,“我就是觉得不像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

沈羲有了一个萧淮爱着已经很该知足了,怎能再加上个贺兰谆?

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她有这样好的运气。

“阁老!”

恰在这时谭缉匆匆走进来,俯身禀道:“燕王已经入了后厢房歇息,目前贺兰谆与霍究都在身侧。”

韩凝倏地回神,望向对面韩顿,韩顿也目光深深看过来:“看来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她手指微动,棋子洒下几颗来。

沿湖这些酒楼服侍人方面真不是盖的,自打燕王进了房,除去庑廊下他们自己带来的侍卫与侍官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人踏足。

当然,王府的侍官和侍卫也都不是盖的,没有贺兰谆和霍究的放行,也没有人能够踏足进来一步。

燕王伸直长腿,半躺在枕上,漫不经心的拿着炕桌上一副曲牌在看,贺兰谆与霍究在外间圆桌旁坐着执棋。

这时候门外传来侍官的声音:“何事?”

“奉史阁老之命前来送花。”

正听着,门外就走进来东湘楼的掌柜,带着捧着两盆品相极佳的蕙兰伙计走了进来。

他堆着满脸笑,点头哈腰道:“这是方才史阁老在花会上精心挑选的花卉,特地差小的送来孝敬王爷。”

贺兰谆看了看,点点头:“放下吧。”

那掌柜的亲手将花置上条案,贺兰谆起身挪了个相对通风的地方。

掌柜的望着他们,便又轻声陪笑道:“二位大人怎地不下去逛逛?

“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方才不少小姐还托小的打听二位大人会不会去逛花会呢?”

贺兰谆看了眼里屋并未睡着的燕王,敛色道:“没事就下去吧。”

掌柜的忙道:“小姐们非央小的请二位大人出去……”

屋里传来声醇厚的低笑。

贺兰谆沉气。

燕王道:“去吧。”

他颌首:“方才我们逛了一圈回来,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霍究也道:“王爷在哪里,霍究就在哪里。”

既然看出来风向不对,自然没有离开的理儿。

“去吧。”燕王又漫声道,“我要歇会儿。”

这次二人无法拒绝,只得退出来将门掩好。

隔壁也备了有空房,可以歇息,但他们也没喝酒,并不倦。

庭院里还有石桌石凳,便叫人上了茶点,坐着晒起太阳来。

杨夫人居然很擅谈。

与黄氏成了亲家母,这已是撇不开的关系,而沈歆过门这些日子又处处周到,与杨潜也和和睦睦,这就令得与沈家又亲近了几分。

再因为丈夫杨晋前不久升了礼部郎中,这又更加对沈家一家不见外起来。

不止是给黄氏推荐了好几个给沈崇光续弦的人选,又说起了沈嫣的婚事,等沈羲一到,又说起她的好福气来。

除了稍嫌聒躁,沈羲倒并不觉得她有何可厌之处。

经历过无数险恶的人必然会对很多事抱持宽容态度,杨夫人的擅谈没有恶念,这就很够了。

“我去洗洗手。”她笑着站起来。

韩凝这边她总觉得还有后着,这当口不能让杨夫人给绊住。

再者萧淮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她想去看看。

沈嫣没忘了萧淮叮嘱她的事,也站起来:“我也去。”

两个人离开戏台去了净房,出来的时候,月洞门下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史蓁和韩敏两个?

“怎么也不看路的?”

声音娇横刁蛮,撞的人就是韩敏。

韩敏看到是沈羲,也立刻张大嘴巴看了眼身旁的史蓁,然后憋着一大口气瞪起她来。

萧淮不在身边,沈羲不愿再节外生枝,只扬扬唇便就领着沈嫣出了门去。

月洞门外是个小园子,种着几丛茂密修竹,刚走到第一丛竹下,身后突然传来道物器落地的清脆声响![.]

第350章 这叫出气

紧接着韩敏也突然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还没有等她们回头,她就已经怒冲到她们面前,抬手指向沈羲鼻子骂道:“姓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居然敢扯落我的玉,你给我赔!”

沈羲回头看去,果然地砖上躺着块碎成两半的噤步,而史蓁见状已急忙走过来:“敏姑娘别冲动!”

“我哪里冲动?分明是她专跟我过不去!”

韩敏气急,眼眶有些发红。

她忍沈羲已经很久了!

新仇旧恨,还不算她把韩家给搅得天翻地覆的事!

但是韩顿韩凝都已经严重警告过她,再加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拿沈羲怎么办好,因此也就憋着没动。

可她把这口气忍下来也就算了,她为什么还要跟她过不去?!

史蓁听到这里,也往沈羲看过来。

她跟沈羲没什么仇,但先前贺兰谆和霍究都护着她的样子真是刺眼极了。

这个女人简直占尽了天下所有便宜,眼下碰到冲天炮一样的韩敏,也不知道要怎么个丢脸法!

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当真阻止?

周围的人虽不多,却都已经看过来了,她们俩一个愤怒一个隐忍,在淡定若素的沈羲面前,看起来就成了被倾轧的那一个……

沈羲摸透史蓁的路数,遂看向沈嫣:“你碰了她吗?”

沈嫣摇头,默契地说道:“敏姑娘这话好没道理,你这玉该是系在腰上的,既是系好的,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扯得落?

“若是没系好的,那它八成就是自己跌下来的,姑娘不怪自己没保管好,怎么偏生就怪到我们头上呢?”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韩敏吵架也不甚能耐,又容易气上头,被沈嫣这话一激,一张脸就憋得血红了。

史蓁因要巴结韩敏,又因为先前在湖畔刺激过沈羲,见她当时没出声,只任沈嫣他们替她出头,只当她是好欺负的。

这会儿看见围观的人多,遂说道:“羲姑娘,一块玉是小事,碎了也就碎了。但是二位这样做了还要撇个干净,就没有道理了。

“我知道姑娘身份殊然,敏姑娘年纪小,从前或许也有冲撞姑娘之处。

“但先前凝姑娘也都说过不计较了,私以为也犯不着总寻着她出气,您说呢?”

史蓁觉得自己很有些派头,这番话也说得不卑不亢颇识大体。

她甚至有些庆幸韩凝方才离席去了跟别的女眷打招呼。

不然的话有她韩凝在这儿,她永远都没有展现自己阁老府千金小姐魄力的机会。

远处听到声音的人们虽然并不敢过来围观,但是也俱都以暧昧不明的目光往沈羲看来。

沈羲虽然在校场上出了风头,可是喜欢她的皆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还有京师那些爱慕佳人的世家子弟。

同为大家闺秀的官女们可并不见得个个喜欢她。

她以不甚庞大的家族出身,独占了万千女子心目中的燕王世子妃之位,这本就已令人难以气平。

眼下还要去招惹高贵的韩家小姐,这不是沈羲恃宠生骄,蛮横无礼,又是什么?!

沈羲看着史蓁只觉好笑。

天底下爱慕贺兰霍究的人多了去了,她这么上跳下蹿的,是觉得他们眼瞎?

“史姑娘这话错了!撞碎一块玉可不叫寻人出气。”

她笑了笑,说完猛地抬手往她脸上甩过去一巴掌:“看清楚了?这样才叫出气!

“我这个人不但心胸狭隘锱铢必较,而且最看不得别人浑水摸鱼占我便宜。

“这一巴掌我本来不想打,可是史姑娘既然说我仗势欺人,听得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所以也只得打出一巴掌来证明证明,现在姑娘见识到了?二位满意了?或者护主心切的史姑娘,现在也想要打回来?”

先前在湖畔她就不想惯着这史蓁了,不过是贺兰谆和沈嫣他们都伸了手,她也就懒得把场面搅得那么难看。

这会儿还想在这里摆出一副讲公道的姿态来煽风点火,自然再没有饶她的道理!

并且韩敏无理归无理,可她眼睛都气红了,倒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那这玉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和沈嫣都不可能去碰她,就是碰了也不可能真扯得下来,倘若她没说谎,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乃是有人做了手脚,故意使出这奸计来栽赃给她!

这史蓁一直在她身边,能有那么干净吗?

史蓁抬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震惊了半晌还未曾回过神来!

她万没想到沈羲居然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她不是准世子妃吗?难道不用装装端庄大方的淑女吗?!

这个泼妇!岂有她这么嚣张的?

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人!

可是她怎么能打她?她一还手就中了她的计了!

她先前那番话就是为着把她踩到泥坑里的,她得让人知道真正的大家闺秀是她们这个样子的,不是像她沈羲那样的!

如果她还手,那么丢大脸的人便是她了!

“你敢打我!我要去王爷面前告状!”她气得颤抖,眼圈都瞪红了:“就你这样的也配当世子妃?简直是给王府丢脸!”

“那没办法!”沈羲笑道:“谁让史姑娘都知道我身份殊然呢?既然身份殊然,我若被人轻贱了,岂不是对不起这身份?!”

史蓁被咽得两脸通红,韩敏气则气矣,也是敢怒不敢言。

旁边围观的人早就不敢吭声了,面前沈羲这身气势,哪里还有人当她是寻常官户小姐?

分明已强势到比正式的世子妃还有余!

远处庑廊下韩凝微凝着眉头深深看了眼这边,而后执着纨扇折身离了去。

沈羲遇到史蓁他们当然不会是意外,包括那玉跌的也不是意外。

但是即便是无理又有什么关系?

能达到她想的目的就成了。

“沈姑娘跟史姑娘有争执呢,传两句话去东湘楼。”

她回头再看了眼那头,接着便就下了庑廊。

东湘楼这里,贺兰谆与霍究吃了盏茶,这时候就听门下几个伙计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言语里仿佛还提到沈羲。

他留了心,便就招手唤来侍官:“去问问怎么回事?”

侍官去了一趟之后回来:“羲姑娘在戏园子竹廊下与史姑娘起了争执,史姑娘似有些不依不饶,想为难姑娘来着。”

贺兰谆顿住,凝眉道:“世子呢?”

第351章 惊人之险

“没见到世子,羲姑娘身边只有沈三小姐伴着。”

贺兰谆目光有些深凝。

霍究环胸静默,脸色也有些莫测。

“我去看看。”贺兰谆站起来。

戏园竹林里。

史蓁仍窘到无地自容。

她哪里真有胆子去燕王面前告状?她看到燕王比看到太后和小皇帝还要拘谨!

她眼下下不来台,当着韩敏在旁,她又不能窝囊到哭出来……

韩敏到底看不过去,知道她是替自己出头,于是站出来:“你现在人也打了,威风也抖了,能走了吧?!”

沈嫣凝眉:“这又不是你们的地方,我们走不走为什么要受你们管制?”

“怎么回事?”这时候身边有了略些意外的沉稳女声。

应是有人传话,穆氏带着丫鬟过来了。

“大嫂。”韩敏转身面对她,嗫嚅起来。

眼下她与史蓁,一个挨了一巴掌顶着五指印,一个眼泪汪汪楚楚可怜,任谁看了心里都不免有猜想。

沈羲岿然不动,颌首行了个礼,便含笑望着穆氏,她倒是要看看这位首辅夫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沈姑娘,”穆氏和善地冲她点了点头,“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有人肯好好说话,沈羲当然也有配合的诚意。

她把事情经过说了说,然后道:“究竟跟我们有没有关系,我沈羲是不是冤枉的,就请韩夫人公断了。”

穆氏望着韩敏腰间,再接过丫鬟拾起络子,看了看说道:“你腰带和丝络都没有被狠命扯过的痕迹,怎地说人家硬扯了你的东西?

“咱们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张口就指责人,可不就是你的不对?”

说完她又与沈羲道:“不怪姑娘火大,谁碰上这种来脾气的。只不过史姑娘也是护友心切,姑娘可别记怪她。”

沈羲暗自点了点头。

穆氏一言道破韩敏的玉跌得有问题,一面又维护着史棣,面上做得漂亮。

她还以为她要么就是替她们出面讨公道,要么就是面上不动暗里倒向她这边,眼下她这么做,倒是既令得韩顿挑不出她的错处,也令她面上心里都熨贴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她岂有不承情的理儿?

略为沉吟,她便笑道:“夫人——”

“小心!”

她这里话才出口,身后盘着手的戚九就突然就拽着她肩膀往旁边一甩!

紧接着就听见耳畔疾风掠过,而后噗地一声,一支驽箭就恰钉在竹丛后的围墙上!

“有刺客!”

周围见状的人开始惊叫起来!

方才平静下来的场面顿时混乱!

“快撤!”

穆氏沉声疾呼,一手牵着史蓁,一手牵着韩敏,迅速就在丫鬟们护拥下走向园门外!

这时候又突然接连射过来几道寒光!

戚九将沈羲拖到身后抬剑相护!

而面前突然又闪过来一道青衣人影,拖着沈羲卷进怀里,而后踢起脚下几颗石子过去,就听围墙那边传来几道闷哼,接着就有脚步声响起来!

“快追!”

贺兰谆怒声令下,戚九扭头迟疑地看了眼他护在臂弯里的沈羲,咬咬牙才又招呼着闻讯赶来的吴腾他们追了过去!

“你怎么样?”贺兰谆望着沈羲,两眼里波涛汹涌。

沈羲瞠目结舌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你的手……”

在她腰上!

贺兰谆烫到一般松开,退开一步。

韩凝这里刚走出戏园门口,正准备往揽月楼去,才刚走到门槛下就听到身后有匆匆脚步声传来!

“姑娘!出事了!”

韩敏身边的丫鬟脸色惨白地到了跟前!

……后园子这里还在慌乱中!

到处布满了紧急调过来的紫衣侍卫!

韩凝挤在人群里,睁大眼望着围墙上的驽箭,眼里的浓浓震惊如潮水般涌上来……

韩敏和史榛的确是她安排过来与沈羲起冲突的,包括韩敏身上的玉也是她做过的手脚的,但韩顿分明只让她把沈羲缠住在这里引来贺兰谆,眼下怎么会有这么凶险的事故?!

大周不许私持弓驽,今日王府的人都在这里,韩顿就是再想除去萧淮和沈羲,也不可能在这里动手!

那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对方想干什么?

她忍着冷汗望着箭头扎进的方向,攥着拳头,又不动声色退出了人群……

这边厢沈羲也迅速恢复了镇定,余光扫过退走的韩凝之后,才看着贺兰谆走到墙下拔出那枝箭头。

“是墙头后射过来的!——火速去查,尤其是揽月楼里出现过的人!”

他这里跟侍卫下着令,目光漫过韩敏一行,一向温和的双眼里也蓦然有了寒意!

萧淮刚进入东湘楼后院,还没曾走到燕王房门前,苏言就急步赶上来:“少主!姑娘遇险了!

“亏得贺兰大人赶到及时,正好救下,这会儿正在戏园子后头的竹林处!是有人拿驽箭刺杀姑娘!”

门外的脚步声又急速离去,正在房里歇着的霍究凝了凝双眉,腰身一挺立刻坐了起来。

如果他听的没错,是说沈羲被持着驽箭的凶手谋杀?

他略顿之下跨出门来,门外萧淮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皱着眉头正要回屋去,这时候院门口又传来迅急的脚步声:“霍大人!贺兰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来人伙计打扮,走到十步外便停下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撑着膝盖。

“贺兰叫我?”霍究目光忽闪,眯了眼道。

“正是!”伙计又道,“沈姑娘出了点事,大人请您过去!”

霍究盯着他看了半晌,扭头又看了看燕王房间,再看向伙计时,便就提了剑说道:“带路。”

萧淮飞奔赶到戏园子,贺兰谆已经控制好局面,前面戏台不受影响,而后园这边则全已被紫衣侍卫把守。

沈羲坐在庑廊下椅子上,神色很镇定,但不知在想什么。

沈嫣挽着沈羲胳膊心有余悸,双唇略显发白。

贺兰谆则正立在她们三步外听侍卫说着什么。

围观的人也是有的,但大多都老实呆在外围看着。

“缓缓!”萧淮大步过来攥住沈羲胳膊:“是谁干的?!”

“不知道!”沈羲听到他声音心就松了,连忙摇头道:“是冲我来的,凶器是驽箭,事发时韩敏史蓁还有穆氏也在。”

她简单勾勒了一下情形。[.]

第352章 是谁干的?

虽然说她早就察觉气氛不对,但一路下来,她以为所有目标都是冲着算计燕王而来,却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危险!

今日王府的人都在场,谁敢有这样的胆子冲她下手?也之所以如此萧淮才敢丢下她而去办事的。

然而千算万算终究防不胜防,对方趁着她去净房而不便带侍卫的当口下手,若非有戚九在,她搞不好已经中招!

“没有一点线索么?”萧淮确定她没有伤到,才放开她阴寒着脸问道。

“其实也是有的。”经过方才那片刻沉思,她心里已渐显清明,“韩凝今日刺探过王爷对我们婚事的态度。

“还有,就在刚才事发的时候,韩敏身上的玉被动过手脚,以至于她诬陷我扯落了她的玉。

“韩敏跟我起了冲突,史蓁帮腔,我打了她,而韩凝始终没有露面,却在刚才于人群里一闪而过。

“要说韩家没有嫌疑,我绝不相信!”

韩凝既然已疑心起燕王对她的态度,那么就很有理由对她下手了!

毕竟她若死了,萧淮不用娶她,燕王趁了心,说不定这于韩凝接近燕王有利。

再者,她死了,萧淮绝对无法冷静,倘若韩凝再有图谋王妃之位迹象,萧淮与燕王之间的冲突,或许就不会再是做戏了!

而除此之外,他们杀她的最有力的动机,就是他们韩家如今的被动,全是因为她报复温婵而引起的!

可以说她的出现完全扰乱了韩顿的阵脚,从前不敢动她乃是忌惮着燕王,如今既知燕王对这婚事不甚满意,他们又还有什么理由留着她?!

韩家绝对有足够的理由杀她!

“好,乖,这里有我。”萧淮忍着心里怒火,揽着她安抚起来。

贺兰谆看到他们,遂带着侍卫走过来,说道:“行凶的人已经跑了!两个,早有人在外接应。”

萧淮松开沈羲,拿过他手里的箭头来看:“破甲箭?”

“破甲箭的威力于沙场虽然不见得很强,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已经绰绰有余了。”

贺兰谆不太满意他的口吻。明明知道今儿不太平,还敢不跟在她身边,简直失职!

“我是说他居然敢用破甲箭?”又不是满不在乎的意思!萧淮也没好气地瞥了眼他。

就算他没有丢下她,她去净房难不成他也好跟着?简直蛮不讲理!

“你们怎么回事?”沈羲锁着眉头轮流看着他们俩。这当口还有闲心置气?简直无聊!

“没事。”他们俩异口同声道。

萧淮攥了那箭头在手心,接着道:“韩顿的确嫌疑重大,但是既然韩敏她们有挑事的嫌疑,他又犯不着在这时候下手。

“再说了,这破甲箭多用于战场破阵,就算有人私藏驽箭,一般也不会挑这种。”

沈羲只是觉得此事与韩家关系甚大,一口咬定是他倒也未必。眼下听他这么说,脑子立即冷静下来!

“说明白点,就是这种箭多用于军营,比如说,亲军卫。”

说到末尾三个字,贺兰谆的语气也骤然变冷。

沈羲心下蓦地一动,是了!她怎么就忘了这场局里还有个坐山观虎斗的梁家?!

梁修掌管亲军卫,有资格持有军队武器,并且他作为小皇帝的亲信,处处替小皇帝考虑。

从他的立场来看,他必然是不希望朝局失衡的。

而事情发生的地方刚好是在韩敏与她起冲突的当口,且这箭头又是直接冲着她来,他这不明摆着是栽赃给韩顿,好让萧淮将帐算到韩家头上吗?!

这样一来别说韩凝嫁不成燕王,萧淮与韩顿是绝无再有好颜相向的可能!

而只要他们这仇结下了,谁赢谁还不一定呢!

倘若韩顿势弱,到时他自然还可以暗地里拉扯他一把,总之不会让他们俩谁占足了赢面便是!

所以梁修的动机毫无疑问,就是如同之前萧淮所猜测的一样,他就是希望他们双方斗得你死我活!

倘若因此能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到最后于亲军卫和小皇帝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原来是他?!”她喃喃望着他们俩。

对于应战,萧淮和贺兰谆的能力自然强过她,这梁修为了平衡朝局,居然不惜对她下毒手?

“很可能是他。”萧淮眼里有怒火,但语气很平稳,“但仍然不排除韩顿。

“反过来想想,既然我们这么能这么快地想到他身上,也很可能中了韩顿的反间计。

“有可能他看穿梁修的心思,所以故布疑阵地下手,使我们疑心到梁修身上。”

“那现如今要不要带人包围住韩顿和梁修他们?!”刚刚好走过来听到这里的戚九恨恨道。

“不必!”贺兰谆道,“他们俩嫌疑各占一半,在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先下举措,会反过来使另一方有机可乘。

“这种情况下,着急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先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接下来的举措!”

萧淮凝眉片刻,忽然道:“苏言去东湘楼!”

又伸手揽过沈羲来,与贺兰谆道:“既然不亮底牌,那我们先去醉仙楼!”

韩凝快步上到揽月楼的时候只有谭缉在场。

“大哥呢?!”她喘着气问道。

谭缉忙说道:“阁老不知去哪里了,在下也正在等他!”

韩凝心下陡地一沉,韩顿不知去处,难不成那凶手真是他布置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不可能!他明明跟她说好的计划是引开贺兰谆他们之后,再令梁夫人——是了!梁家!

韩顿从来没提到说有安排了杀手,而那驽箭也并不是寻常人家能持有的,梁修身为亲军卫总指挥使,安排几个人在墙后蹲守易如反掌!

何况他选择的时机又这样恰当,如果不是韩顿,那绝对就是一直盯着他们的梁修!

梁家这么一干,萧淮还能放得过他们吗?!

“姑娘若有急事,不如在下去找找?”谭缉觑了她半日神色,不由说道。

她转身望着他,忽然道:“谭先生可曾听大哥说过安排了什么人暗中随行?”

谭缉还不知道戏园子的事,斟酌了半刻她这话,说道:“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暗中或许安排了人,但远不够衬得起她眼下这面色。

韩凝心中笃定,这就是了!

一定不是韩顿,是梁修!韩顿不在,定然是知道出了事,所以才临时出了去![.]

第353章 谁在栽赃?

“凝姐儿。”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韩顿声音。

她急速转身,韩顿恰正已自行挑帘走了进来,并且跟谭缉摆了摆手。

“大哥是自戏园子来?”韩凝看到谭缉出去,连忙道。“那里现如今怎么样?!”

“萧淮和贺兰谆都在场,行凶的杀手已经逃跑。”韩顿面上全无异色,十分平静。

“萧淮他们已经在疑心我,同时还疑心了梁修。不过他们目前还没有证据。

“从他们撤去按兵不动撤去醉仙楼的举动来看,现在是在等着我与梁修的反应。”

韩凝听到这里嗓子眼一紧,脱口道:“那凶手到底是谁安排的?!”

她两眼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你说呢?”他半扭着头,于侧光里静静望着她。

她是懵然的,也完全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看起来我很有理由杀沈羲是不是?”隔了半晌之后他扭头看着窗外,淡淡道。

“今儿我们目标太大,不管是不是我,在你们之前与沈羲接连两番冲突下,只要没有确凿证明是别人干的,萧淮都不会相信我。”

韩凝略为咀嚼,继而道:“梁家下手之快,我也没有想到……”

早知如此,她定然就不会让史蓁韩敏去与沈羲杠上了,原本她是想借着沈羲先引来贺兰谆,然后再把贺兰谆与沈羲在一起的消息把萧淮引过来,只剩下个霍究,就好办多了。

眼下人倒是都给彻底引了出来,事情却棘手了!

谁想到梁修会先得了逞,让萧淮盯上了他们!

“你觉得这件事就肯定是梁家干的吗?”韩顿轻哂。

韩凝顿住,不是梁家干的,难道真是他干的?

但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道:“就算没有这出,萧淮也在盯着我。”

他始终淡然,在之前执棋的位置坐下,说道:“祸兮福所伏。这件事未必于我来说不是好事。

“如果萧淮有了我行凶的证据,那这个时候绝对有了动作。”

说到这里他又勾了勾唇角,将棋局重新布了起来:“萧淮和贺兰谆一时半会儿绝不会离开沈羲,霍究现如今也不在了,东湘楼只有苏言。

“而燕王先前喝了那么些酒,再加上藏在兰花里的媚骨香,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动静出来。

“眼下正是时候,你照计划去进行!”

韩凝迟疑:“这个时候,梁家还会上钩吗?”

“这件事一出,梁家才更有可能上钩。”他唇角有着淡淡讥讽,“不管这事是不是他做的,那破甲箭乃营中武器,你想想梁修这会儿在想什么?”

梁修在什么?

韩凝心下一动,是了,梁家虽然做的干净,但也不见得真有那么干净,他们要栽赃,为什么非得用破甲箭?

不管梁家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萧淮对他们有一丝怀疑,他们都只能想办法撇清,而撇清的最好办法,就是加深罪证,继续嫁祸!

“去吧。”

她正出神,韩顿已经发了话。

韩顿看着她下了楼,静默片刻之后又忽而走到案下提笔写了几行字,然后又唤进来谭缉,交代了几句之后:“仔细照做,一定要做得显眼点。”

戏园子后头的事虽然让萧淮与贺兰谆给压下来了,可又岂能瞒得住有心人?

梁夫人坐在上位,略有些心神不宁。

尤其当她看到韩家女眷的位置始终还空着的时候,她心里更是有些七上八下。

今日韩家姐妹与沈羲的冲突她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甚至还知道燕王已经进入了厢房,并且已醉酒昏睡。

她隐约感觉韩顿是要让韩凝去做些什么,所以她也一直在期待。

只要韩凝进了燕王身边,他们的人会立刻知会萧淮,她能够想象得到萧淮在见到韩凝那番作态之后会有多气怒。

当然,她还会推波助澜一把,使得萧淮对韩家的这把火烧得更旺盛一些!

但她却没有想到韩顿居然用心如此之歹毒,居然派了人在暗中谋杀沈羲……

今日王府的人可全在这里,他为了把萧淮和贺兰谆他们几个引出来,然后让韩凝有机会接近,这都已经不要命了吗?

他这是仗着有太后撑腰?

一想到他们之间这层关系,她心下就有着说不出来的反感。

“太太,老爷说事情不妙!”

这时候丫鬟忽然附在她耳边说道。

等到听完,她脸色也倏地变了变,凶手使的是军中的破甲箭?!

韩顿这是——他这是不但要算计燕王,而且还要栽赃到他们梁家头上?!

她手下微抖,茶水溅出几滴在手上。

“太太,韩家凝姑娘往东湘楼方向去了!”

这时又有丫鬟进来禀道。

梁夫人抬手扣住茶碗盖,她咬了咬牙。

韩顿为了让韩凝去算计燕王,居然敢把谋杀罪栽赃到他们头上!

现如今他们被他利用了一把不说,而且还沾了一身灰!回头燕王问起责来,他们定是说不清的!

何况还有个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沈羲被宠着的萧淮!他们梁家难道要白给韩顿背这个黑锅?

她凝眸盯着戏台看了半晌,便就唤了丫鬟近前,悄声吩咐了几句。

沈羲他们这里刚出戏园子,迎面就有昭阳宫的侍官急急地走来道:“禀世子,霍大人也离开东湘楼了!韩凝也已经过去了!王爷自打进了房之后一直没有动静,似乎是醉酒了!”

几个人同时在门下顿住。

“他们这么做,除了算计王爷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了!”

沈羲沉声道。

萧淮面色瞬间又已阴寒,抬步便要走!

沈羲连忙将他拉住:“慢着!韩凝今日连番与我起冲突,不可能想不到我们会防着她。

“而梁家如今尚有搅浑水的嫌疑,你这么冲过去,倘若看到什么,究竟是发作好还是不发作好?”

萧淮凝眉未语。

沈羲接着道:“发作的话,王爷下不来台,再一压着你,你定然咽不下这口气,这样就遂了韩顿心愿。

“你若是不发作,则必然只能寻韩顿出气,这样一来,又被梁家给利用了。所以你最好不要去!”

“那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爬到我头上撒野不成?!”

萧淮声若冷冰,就连掠过耳边的料峭的春寒都不算什么了。

“当然不!”沈羲想了想,说道:“要不我替你去!”

第354章 韩小姐好

“你去?”萧淮凝了眉。

他倒不是说她去不得,而是他怕燕王会对她有伤害。他信不过他。

“我陪着她去。”贺兰谆凝眉瞥着他。有他陪着,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每次救她的人都是他。

“再说你还有正事,韩顿和梁修究竟是不是真凶还未可知,我琢磨着这里头水深,你若去了,谁来盯着这边?

“何况还有那逃掉的凶犯,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追查!”

有他在他才更不放心好么!

萧淮眼刀一把接一把朝他丢。

但是贺兰谆想的也正是他所顾虑的。

韩顿与梁修的嫌疑俱都模棱两可,在没有找到真凶之前,他不可能像面上那样静观其变。

出去追查凶手的人已经在半路了,也许不会有消息,但也许随时都会有消息,他是沈羲的未婚夫,他理当受理此事。

“姐夫,我陪着姐姐去!”沈嫣看出来他眼里的不豫,连忙道。

沈羲也道:“放心,我肯定把自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萧淮听她们这么说,这才揉着她后脑勺,与沈嫣道:“嫣姐儿须得跟姐姐寸步不离,千万记住我才是你姐夫。”

说到末尾他只差没把眼珠子粘在贺兰谆身上。

贺兰谆扯了扯嘴角。

沈羲他们这里直奔东湘楼,而萧淮则仍往醉仙楼!

这边厢霍究跟着伙计不紧不慢出了东湘楼,又不紧不慢地上了湖畔柳堤,越走越远竟然出了翠湖境地。

他忽然在胡同口停步:“贺兰到底在哪儿?”

那伙计顿了顿,然后转过身,突然眼里闪过丝戾光,扬手往他面前撒来一把粉末……

韩凝已经站在了东湘楼店堂内。

戏园子里的凶险仍令她心有余悸。

看来梁修夫妇的确不是什么善茬!既然如此,她显然也没有什么犹豫的必要了。

说到底燕王也是悲哀,被韩顿与梁修玩弄在股掌之间也浑然不觉。

她本以为他至少有所警觉,在史棣劝过那么多酒之后下令贺兰谆与霍究寸步不离才是。

可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就连送去的两盆花也照收不误——当然,一般人也不会想到那花里还藏着蹊跷。

来自西南边隅的媚骨香,遇到花香则变成花的香气,遇到酒香则变成酒的香气。

如果不是刻意防备,谁察觉得出来?

现如今贺兰谆中了计,霍究也中了计,燕王身边全无防守,哪怕他英雄盖世,这次也要栽在温柔乡里!

想到几乎无人可亲近的燕王待会儿的举动,她脸上到底红了红。

伙计认得她:“凝姑娘是要用饭还是?”

“我有东西面呈王爷。”

伙计没有二话,随即将她带往后院。

韩凝跨进后院门,见到三五个紫衣侍卫静静散布在庭院里。

苏言也扶剑守在燕王房门口,看到她时眼底飞快闪过丝清冷之色,而后面不改色地站直。

韩凝也不理会他,直接便往燕王房间走去。

苏言脚步一错挡在她跟前:“王爷在歇息,任何人不得进入!”

“苏大人是世子的人,什么时候也管起王爷的事情来了?”韩凝扬唇,淡漠地瞥一眼他,然后绕开他去推门。

苏言一剑挥掉她的手,沉声道:“世子的人能不能管王爷的事,跟韩家的小姐有什么相干?”

韩凝微噎,顿一顿说道:“倘若我是为呈交刺杀沈姑娘的凶犯证据而来呢?”

“在下可以代为呈交。”苏言越过她头顶看向院里假山。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假手于人?我就得面呈。”韩凝笑得妩媚极了。“苏大人到底是世子跟前的人,你难道不希望刺杀准世子妃的凶手尽快找到?你难道不知道沈姑娘在世子里心里的份量?再说了,我莫非是牛鬼蛇神,进了这门槛就能吃了你家王爷?”

“苏大人,史阁老他们请您过去一趟。”

这时候门下又有伙计来传话。

苏言默然半晌,不发一言抬步出了院门。

韩凝等到他们消失在门外,而后便就推了门进内。

这里风平浪静之后,对面楼梯后一道身影立刻消失在墙后……

韩凝进了屋,随即将房门掩上,转头看到通向里间的帘栊放了下来,心口随即倏地紧了紧。

里间背朝外躺着个人影,盖着薄被,且传来有均匀而轻缓的呼声。

屋里飘着浓重的酒气,还有略为熟悉的香气,这种香,是她曾经在燕王身边闻到过的。

果然被放倒了!她冷笑。

知道燕王在床上就足够了。

刚才楼梯外的人影她也已经透过门缝看到,看来真的已经有人上钩了!

花香太浓,为免引火烧身,她远远站在外间的窗户下,扭头看看丫鬟秋涟,跟她使了个眼色。

目送着攥紧着裙子的她进了去,她随即便推开这边窗户,借着凳子翻了出去。

要一个千金小姐做出这种翻窗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为了达目的,又为了名节着想,她不能不这么做。

要引梁家上当何须她亲自上阵勾引燕王?梁家顶多就是看到她进屋,又并不可能知道她还会爬窗出来。

这厢房格局韩顿自然是打听清楚了给她的,史棣之所以挑中这间房也是早有准备的。

要算计燕王是真,要迷惑梁家也是真,但她怎么可能会真把自己给搭进去?

萧淮和梁修都绝对想不到她会以自己做幌子把丫鬟推到燕王身边,等到梁家与萧淮他们一来,丢脸的不会是韩家,只会是燕王父子!

堂堂王爷连个小丫鬟都不放过,并且这丫鬟还是韩家丫鬟,这传出去好听吗?燕王还有脸面在吗?

等到韩顿那边把梁家在背后使手段的把柄拿到手,证明一切都是梁家的阴谋,主动权将全部落在他们手上……

她在王府丢掉的脸,一定会一点不剩地捡回来的!

她站在窗户下,静耳听着屋里的消息,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就是好的。这说明燕王已经接受了……

她心安地退开几步,然后转身。

但是刚抬脚,她就走不动了!

面前两名紫衣侍卫面如冷冰立在面前,而他们身后三步外,则还站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人……

“韩小姐撤得这么安心,看来计划很成功?”

面前的一张脸略显沧桑但仍旧俊挺迷人,传来的声音缓慢而有着彻骨的凉意。

一袭有着精美刺绣的玄色蟒袍上不带一丝皱褶,束起的墨发也没有一丝紊乱,他精致并且精神得仿佛是正准备去赴什么盛大的宴会……

第355章 王爷有请

“王,王爷!”

韩凝的心陡地坠入深谷!

面前带着侍官负手立在面前的不是应该酒醉着的燕王又是谁?!

他眼下本应该醉着酒,在混合着兰花里散发出来的迷药里昏睡过去了才是。

并且身上还应该满是皱褶,头发也绝不应该这么整齐,但他眼下哪里有什么失态的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在这里,那屋里的又是谁!

“王爷!搞掂了!”

恰在这时窗户内又传出道声音来,面生的侍卫揪着秋涟在窗口出现,她这会儿双眼迷离,脸上还泛出诡异的红潮……

韩凝猛地吞了口唾液下去,她上当了!

她和韩顿都上当了!

她以为燕王最多也就是顺势半推半就,毕竟不过就是场风流韵事而已。

就算看出端倪,哪个空房多年的男人会正儿八经地抗拒?

再说这后果也并不是他承担不起的!

可他身上如此齐整,哪里像是抗拒而已?

分明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得逞!从一开始就在等着她上钩!

在她处心积虑地等着梁夫人上钩的时候,燕王却在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上钩……

“王爷英明……”

她狂吞了口唾液说道。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印象中他虽然高高在上,但是也未曾如此令人不敢逼视过!

她到底为什么会小瞧他?为什么会觉得他就是个不会拒绝美色入怀的普通男人?

“史棣在哪儿?”

燕王并未再理会她,垂眸看着光洁的手指,漫声道。

侍官道:“回王爷的话,在湖心画舫。”

“有请。”他放下手来。

戏园里已然心不在焉的梁夫人听完来人传报,当然面色一振,出了人群到达无人内廊下,吩咐道:“按我说的去做,药的份量加倍!

“再着人去放出消息,就说韩凝已经进了王爷房间,务必把声势给造起来!”

韩顿其心至毒,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

得令的下人匆匆离去。

史棣正在湖心画舫里听乐曲,这里忽然有人来道:“大人,王爷那边有请。”

他顿了一下回头:“王爷醒了么?一个人么?”

“不止,还有凝姑娘。王爷请您悄悄儿的一个人过去。”

来人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史棣也笑了一下,腆了腆发福的肚子,撑着桌案直起了身。

看来藏在那两盆兰花里的媚骨散功效十分不错,就连一向精明的燕王也栽在它手上了。

想想这位王爷,虽然十几年来风月场上一向从容,饭局上也不是没见过他温香软玉伴在侧,花魁头牌什么的也没少见,但偏又从未曾有什么乱性的实证流落在外。

就连王府里养的那群歌舞姬,也只偶尔听闻哪个歌姬舞姬得的赏赐更多之类模糊的传言。

要不是他有个货真价实的儿子,他简直都要以为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毛病。

只不过他再坐怀不乱,今日到底,也还是栽在了韩家这位名动天下的二姑娘手上!

他也没想到韩顿为了攻下燕王还真舍得,韩凝那么个娇滴滴的大姑娘都被他推出来当祭品。

他本来还以为是个幌子呢!

现在燕王传他过去,想来是要他从中斡旋的了。

毕竟,他睡的那可是韩顿的妹妹啊……

他边走边笑着摇摇头,脚下不觉地急切起来,想要快一步看到从未留过把柄予人的燕王这次处于被动,会是怎样的表情?

到了东湘楼,一切平静。

出于谨慎,他还是找来早就安排好在这里的耳目问了问情况。

“凝姑娘确实进了王爷房间,也至今都没有出来。王爷也没有出来,方才只有侍官送茶进去过。”伙计道。

史棣很满意。

他负手走向燕王房间,到了门下,跟立在庭院里的侍官颌了颌首,推了门进去。

梁夫人轻吐一口气,事情都办妥了,这下韩顿兄妹应该逃不脱了!

她看看天色,差不多到该去午膳了,翠微楼到底离东湘楼比较近,那边的动静她也更方便快速得知,于是她起身往了看台下走去。

哪知道才走了两步,面前却突然多了几个人!

“梁夫人请留步!”

“韩夫人——”

梁夫人看到穆氏,心下不由一沉!

“我这里刚刚在东湘楼拿到个鬼鬼崇崇的人,试图要往王爷的茶里下药,据说此人跟梁夫人的家丁有些相像,想请夫人看看究竟是不是?”

穆氏笑着摆手,身后丫鬟便就拖了个反剪着双手的人出来!

是她先前派去给韩凝下药的护卫!

……是他!

梁夫人面色彻底白了!

怎么会这样?!

人是她早就安排好跟酒楼里的伙计串通好了的!

韩凝进了燕王房间,必然会有侍官要来取茶,而侍官必然也会仔细检验过茶水有无问题!

但她交代好让他在侍官的手指上做手脚,让侍官指上沾上药粉,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韩凝必然中招无疑!

这样小心的事情,怎么会被韩家的人抓到把柄!

凭他们梁府的人行事的手段,不可能让她抓到的!

“梁夫人可真是真人不露相。”

穆氏标致的脸上一派平静,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喜怒。“如此便请梁夫人移驾王爷处,再把国公爷请过来,咱们几个当着面,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韩夫人!”

穆氏是首辅夫人,梁夫人虽然品级高,又怎高得过她?

更别提在这种被她抓了把柄的时候!

她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居然中了韩顿的圈套!

而他们居然有备而来,当场把她的人抓到了现行,她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韩夫人,我很明白你的处境,或许我们可以谈谈!”她将手搭在穆氏腕上,轻轻给她使了个眼色。

她知道穆氏必定知道韩顿和太后的事,都是女人,她不相信她能忍得了!

倘若韩顿并未因为郑太后而冷落她的话,她或许绝无机会,可作为深知韩顿内里的人她看得出来,他们夫妻早已貌合神离!

穆氏若不想输,她会需要外力的!

而他们亲军卫是拥护小皇帝的人,她是有实力跟她谈条件的!

等356章 谁算计谁?

然而穆氏凝眸看了她半晌,却似根本没听出她背后意思一样,轻轻挣开了她的手说道:“等过了今日,改日我请夫人吃茶,好好叙叙。——夫人请!”

穆氏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便转身上了庑廊。

翠微楼的上房里,亲军卫几位将军正围桌叙话。

作为上司的梁修这会儿却坐在外间帘栊下凝眉未语,对着手里一封信笺而发呆。

“你确定是谭缉?”不知是不是沉默得太久,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涩哑。

“千真万确,再不会有错!”面前着劲装打扮的人说道。“小的亲眼见着他从韩顿房里出来,出来的时候这信还急忙地往怀里插。”

梁修站起来,踱了两步说道:“干得好!”

不着形迹地咬了咬牙,他又道:“姓韩的够毒,这是摆明要让我成为燕王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去安排两个人,我要先下手为强!”

正把人安排下去,这时候门外又突然匆匆来了人,走到他身边耳语起来:“夫人失手,被韩夫人一行带往王爷处去了!”

梁修手下杯子啪地被捏成两半,那边厢将军们的话语也随着他迸出来的酒液戛然而止!

沈羲与贺兰谆匆匆赶到东湘楼,心里的急切已经掩藏不住!

虽然从萧淮身上她推断得出燕王不是会轻易中招的人,可却吃不准他会不会主动迎合。

再者她多少知道韩凝的手段,倘若她真要扯下脸皮算计燕王,这中招的可能性又加倍了!

到时候两厢一扯皮,她少不了得进王府了,可哪怕就是不做正妃,当个侧妃这种事也挺让人恶心不是!

这么一想便越发心急如焚。

然而走到店堂里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倘若韩凝当真与燕王有了什么,那么她以什么身份进去“捉奸”?

那是她未来公公,燕王本来对她不大满意,这要是再闯过去“坏了好事”,他岂非更有理由将她驱离萧淮身边?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贺兰——”

“我有事禀告王爷,给我带路!”

她才起了个头,恰在这时候就忽然有声音自身后传过来,而且听起来还有些熟悉。

沈羲蓦地转过头,便见穆氏正带着侍女立在面前,而她的身边还有神色不定的梁夫人!

这是怎么回事?!

“沈姑娘与贺兰大人也在。”

穆氏看到他们,嘴角扯出一个疏淡而有礼的微笑,而后便继续随着伙计往前去了。

沈羲心下蓦地跳了跳!

穆氏的来意不好说,但梁夫人的神色以及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绝不简单,这下她可避不成了!

她们的来意绝对与燕王与韩凝有关!

她这个儿媳妇虽然撞破了燕王的“好事”不太好,但是这事落在韩家与梁家人的眼里则更加危险!

“贺兰先进去!”

她急忙给贺兰谆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路轻快地追上穆氏等人并且挡在了她们跟前,笑道:“韩夫人要寻王爷有事?”

穆氏望着她,笑道:“是有件极要紧的事。还请姑娘让一让。”

“王爷正在歇息,这会儿见不了客。”

“见不了客?”穆氏笑起来,“可是据我所知,两刻钟之前有客人已经进了王爷房间。”

有客在屋里?她是指韩凝?

知道是韩凝,她还大张旗鼓的带着人跑过来?这不是故意来捉奸是什么!

沈羲下意识看向贺兰谆。

贺兰谆神色略有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当口,穆氏已越过他们,直接往燕王屋里去。

沈羲连忙拖着沈嫣跟上!

既然穆氏也去,那她们进去就无妨了!

但是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去的话实在难为情,不去的话她真怕场面对萧淮不利!

但倘若燕王当真要当着众人面认下韩凝,那么她拼死也得替萧淮出这口气!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史棣给燕王安排的房门口。

廊下只有贺兰谆在,他立在门下没进去,并且还回过头朝沈羲露出了个奇怪的眼神来。

而庑廊下除去他之外竟然并没有别的人,本来还想让贺兰先进去打点一下的沈羲心下忽然也动了动。

贺兰谆这个眼神不但令她察觉到了异样,还蓦然令她觉得有一丝熟悉……

“吱呀!”

还没有等她回神想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紧闭的房门就已经让贺兰谆给推开了。

他一面往前两步挡住沈羲,一面与穆氏她们说道:“韩夫人请进。”

贺兰谆先前看沈羲的那一眼,穆氏她们并未瞧见,这时候见他已主动推了门,想了下,便使了眼色让丫鬟先进。

沈羲犹豫着想进去,却被贺兰谆一把扯住:“别去!”

话音刚落,就听屋里传来啊地几声尖叫!

紧接就有女声在大喝:“史阁老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丫鬟的声音!

穆氏脸色一变,抬脚已跨了门!

这是燕王的房间,最多也就有个韩凝,为什么史棣也会在里面?!

沈羲脑子里嘣地一响,也已顾不得那许多了,跟着进了去,迎面便见到集惊慌窘迫羞愤于一脸的穆氏背对着里间站在帘栊下!

梁夫人也张大嘴立在那里,而被风撩起的帘栊内,却有一对衣不蔽体交缠在一起的男女……

尽管只有一霎那,但那满脸红潮呻吟着的女人是韩凝她绝不会看错,而被惊扰之后仍在低嚎着的肥硕男人似乎正是给燕王撮和婚事的史棣?!

她飞奔退出门槛,捂着嘴在廊下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跟韩凝有了事实的不是韩顿要对付的燕王,而是替韩顿撮合他们的史棣?!

这怎么可能?

这分明是燕王房间,就算她会弄错房间,穆氏她们绝不会弄错,就算穆氏弄错,贺兰谆也绝不会弄错!

但如今燕王不在,床上纠缠的人却的的确确是史棣和韩凝……

那燕王呢?!

韩顿正在揽月楼听谭缉复命,突然间帘子就被人撩开了:“阁老!出大事了!凝姑娘在东湘楼被,被——”

“被怎么样?”看到来人面色,韩顿眉头也皱了起来。

难不成韩凝让燕王给夺走清白了?

“凝姑娘失身给史阁老了!”

来人终于没忍住,拍起了大腿:“方才太太带着梁夫人以及作案的家丁赶去东湘楼要寻王爷的时候,推门看见的不是王爷和秋涟,而是史阁老和凝姑娘!”

第357章 都别想走!

韩顿保持着扶桌而立的姿势未动,脸色却已经变成灰青!

韩凝和史棣?!

“到底怎么回事?!”他声音都变了起来!

韩凝怎么可能跟史棣——他宁愿是燕王!倘若是燕王他还不至于失措,怎么会是史棣……

原本该在房里的燕王去哪儿了?

沈羲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扭头望着贺兰谆,贺兰谆目光深深,应该是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一切都是燕王布的局,他看似漫不经心,顺水推舟,实际上就等着敢算计他的韩凝来送死……

“发生什么事了?!”

恰在这时院门口又传来声急切的声音!

廊下所有人都停止怔忡看了过去,只见梁修正领着几个护卫行色匆匆地走过来。

他口里虽然这样问着,但面上眼里惊慌之色不比别人少,看得出来早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只不过仍在徒劳地假装不知情!

沈羲看着他们两夫妻的面色,再看看被押在角落里的神色彷徨的家丁,对于穆氏的到来更加有底了。

穆氏代表的当然是韩家人,她敢直接带着梁夫人闯到燕王这里来,必然是拿到了她什么把柄。

但她也以为中招的是燕王,所以才会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

然而就算是燕王,这也顾忌到韩凝的面子,她这么胸有成竹地入内,要么是笃定进去之后伤不到韩凝,要么就是打算连自家小姑的脸面也不顾……

可无论如何她绝不敢不站在韩家立场行事的,所以她成心要让韩凝名声扫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除此之外她就只能是笃定伤不到韩凝了。

然而既是他们设的局,又怎么可能伤不到韩凝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道:“韩凝身边的丫鬟呢?!”

经她一提醒,穆氏等人才又左右寻找起来。

“也在屋里呢!”

这时候有人怯怯指着房里帘栊下昏过去的一个人。

沈羲定睛望去,那岂不正是韩凝带在跟前的丫鬟秋涟?眼下不但昏迷,并且同样衣衫不整不堪入目……

难不成这史棣不光是要了韩凝,是连她们主仆二人一道要了?!

她素日与萧淮私下里是没什么正经,但看到这副情景的还是禁不住倒吸冷气!

燕王这手笔也太……

“又不听话!”

一只大手挡住她的眼睛,并将她的脸不由分说地转过来,面前贺兰谆正带着兄长般的警告让她非礼勿视。

沈羲面色微红,这当口她哪里还顾得着什么礼不礼的?

“提几桶井水进去浇一浇!”

料理完她这里,贺兰谆又凝着双眉严肃地看向了穆氏:“韩夫人,凝姑娘是韩家的人,这里是王爷的房间。

“他们二位是什么关系在下管不着,但是跑到王爷的地方厮混这就逾礼了。不知道此事韩阁老知不知情?”

眼下燕王父子不在,他就得全权代表燕王府。

穆氏不知道是不是受的惊吓不小,到目前为止脸色也还是紧绷的。

她对着假山凝望片刻,说道:“去请老爷!”

“不必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厢院门下便就迅速又来了一拨人,为首的一袭宝蓝色锦缎直裰,眉眼里有令人望之生畏的威严,正是韩顿!

穆氏见他到来立刻颌首退开了些。

他看了眼梁修,说道:“把史棣给我拖出来!再把整个院子围起来,一切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入!”

梁修堂堂一个手握重兵的亲军卫总指挥使,在他的瞪视下竟不由自主心虚地攥了攥手心。

“贺兰大人,敢问王爷何在?”韩顿负手看向贺兰谆。

贺兰谆道:“王爷酒后微醺,借着湖风,去散步了。”

“很好。”韩顿唇角微冷,点点头。

好个燕王!一声不吭把他们这些人全数摆了一道,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遛弯了!

“即刻把人带走!”他下令。

他不在也好,不在才有机会大事化小!

“韩阁老!这件事发生在王爷房间,严重有损我们王爷英明。想要这么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贺兰谆说道:“难道韩阁老不打算给王爷一个交代吗?

“王爷是史阁老请来的,这饭局也是史阁老组起来的,房间也是史阁老安排的。

“结果王爷出去遛弯了,而史阁老却约上了韩小姐在这里私通,敢问你们两家是成心恶心王爷,还是欺负王爷和善好说话?

“在韩家史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之前,谁都不能走!”

见惯了贺兰谆的温润和善,众人皆被他这番强硬的话给镇住了。

沈羲觉得自己完全沦为了一个看客!

从现场情形看,韩凝和史棣必然就是中了燕王的计无疑,而梁氏则必然是有什么把柄落在穆氏手上。

穆氏这是带着她来讨公道来了,梁修自然是来帮夫人的,而韩顿眼里的惊讶与失措,说明的是他没有想到他们双双中了燕王的圈套,还是说没有想到韩凝的失身?!

她看向韩顿,而韩顿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出这么大的篓子。

他正着谭缉料理梁修那边事务,以为这里将万无一失,就连梁家安排在东湘楼下药的细作他都一个不剩全揪了出来。

却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传来穆氏送去的韩凝在燕王房里失身给了史棣的爆炸消息!

她怎么会失手?

怎么可能会失手?

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就连燕王的酒量什么的也都摸清楚了。

韩凝只需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秋涟进入燕王房间就可以,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砸了!

而且居然砸的还这么难看!

眼下韩凝与史棣的事摆在眼前,偏生穆氏还带着梁夫人以及下药的家丁一道过来,别说伤燕王的皮毛,挑拨他们父子,如今能不被他们揪着不放就不错了!

“韩阁老恕罪!”

这时候房门开启,被当头浇了满头冷水的史棣慌不择路地系着衣袍走出来,那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残留着不少胭脂印!

简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韩顿脸色铁青,大步走上前,抬脚便往他下腹猛踹过去!

史棣吃痛倒在地上,堂堂户部尚书,睡了人家的黄花妹妹,怂得不敢多吱一声。

穆氏见得史棣出来,转身便进了房。

梁夫人看到梁修眼色,匆忙之间也跟了进去。

第358章 这不怪我

到了这会儿,沈羲也没有什么进不得的了。

她这里进了门,立时便见梁夫人正背着穆氏她们将摆在桌上一只茶碗准备揣进怀。

她赶紧走过去,伸手夺了那杯子过来给沈嫣,笑着道:“堂堂梁夫人,怎地也做这顺手牵羊的事?莫非裕国公府连只茶杯都没有不成?”

梁夫人被识破,当下羞窘地退到了一旁。

沈羲扭头与吴腾道:“去告诉世子一声儿!”又吩咐沈嫣:“着人去报个讯儿给史姑娘,让她也过来瞧瞧!”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

那姓史的先前嚣张到不行,在韩凝姐妹身边跟前跟后,这么精彩的场面怎么好不让她来看看!

她这里走入帘栊,只见穆氏正在手忙脚乱地给韩凝穿衣服,而韩凝头上身上也全是水,看来也是刚刚被水浇过头,这才恢复的冷静。

看到沈羲进来的时候,目光呆滞任凭穆氏摆弄的她突然就激动起来!

她一把掀了被子跳下地,冲到她面前扬起手来打她:“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最得意的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然而这巴掌她并没有机会落下来,这个时候沈羲的体力对付她绰绰有余,怎么可能会让她得手?

她冷笑着扼住她手腕将她往后一推,说道:“你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跟你们老太太还真是一模一样!

“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好歹是王爷未来的儿媳妇,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你是什么?!”

同作为女人,韩凝这样的遭遇她不能说高兴。

但是作为沈羲,作为被他们苦心算计的萧淮的未婚妻,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内心!

她就是高兴看到恶人自作自受,高兴看到他们自食恶果万劫不复!

韩凝紧咬牙关,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她看也懒得再看韩凝一眼,出了门与戚九道:“悄悄地看住她,别让她在这儿弄出人命来!”

庑廊下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包括方才还不见的侍官侍卫,但仍然不见燕王。

史棣正腆着老脸说及先前的事:“……我一进得门来,王爷不在房里,坐着等待的时候,就觉得里间有些不对——”

“觉得不对你就进去了?”

贺兰谆垂眼睨他:“史阁老,我不记得你有插手王爷事务的权利。

“就算是王爷在里间,你也应该非礼勿进,你身为阁老反倒是闯了进去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对王爷有什么企图?”

“绝非如此!绝非如此!”

史棣汗如雨下,连声道:“我就是有些发晕,总觉得里头有人,接着正好又有侍官送茶上来,我喝了几口下肚,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定是那茶水所致!贺兰大人,我也是中了招!”

王府掌宫官级不过五品,可如今堂堂阁老在贺兰谆面前也不能不放低姿态。

可是不这样他又能怎么样?

进屋的时候他看到那两盆花是不在外间的,帘幔又放了下来,还没有等他回神侍官就奉了茶。

他知道那花有问题,倘若看到在外间,他怎么也不会在里头呆着,更不会喝了那茶之后心猿意马地闯了进去……

他平日里也是声色犬马之人,再加上茶里的药性还有搁在里间花里的药性,看到韩凝哪里还把持得住?

所以这也不能全怪他。

“王爷驾到!”

恰在这时庑廊那头传来侍官的声音。

沈羲精神一振,扭头看过去,只见燕王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朝这边走来,不光是神情里透着波澜不惊,就连步姿也透露出他一惯的雍容!

面前的他,岂是富贵威严二词可以简单形容?

燕王若不来,韩凝这事恐怕还能得个稍好结果,他这一来,十有八九就不能善了了!

贺兰谆随即迎上去:“王爷!”

其余人除去韩顿,也俱都俯身行起礼来,史棣更是汗如雨下,脸色煞白起来了。

燕王扫视了一圈他们,目光在沈羲脸上漫过,然后直接落在史棣身上:“你刚才的意思是,你们趁着本王不在,把你安排给本王的房弄得乌烟瘴气,不觉得对不住本王,还要诬告本王的侍官下药给你?”

史棣喉结滚动,垂首道:“下官没这么说……但确实那杯茶不对劲。”

他还想说的是这根本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岂止是那杯茶不对,整个坑都是他挖下来的!

但他不敢。

如今形势全被燕王一手掌控,他必定还握着他们不少把柄。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燕王在侍官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一肘支在扶手上道,“毕竟沏茶的事,肯定不止侍官一人经手。那茶呢?”

史棣还没明白他这话锋一转什么意思,沈羲倒是猛地想起先前梁夫人要揣走的那只杯子来。

连忙自沈嫣手上接过,呈给贺兰谆道:“房里只有这只杯子,刚才梁夫人也想要的。”

她不知道燕王知道多少,眼下她就是个龙套,龙套当然要做好龙套的本份!

“梁夫人也想要这杯子?”韩顿闻言瞬即往梁夫人看去:“不知道梁夫人为何会想要这杯子?”

燕王既然将局布到这地步,难道还会等着你来怀疑他?让你去反咬他?

他不反过来将你摁死就不错了!

无论如何,韩凝失了身已是事实。哪怕是没有算计到燕王,梁修也休想逃过去!

“因为梁夫人正好遣了人在东湘楼当细作,往送往王爷房间的茶水里下药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如今凝姐儿在王爷房里被史阁老糟踏,而史阁老又指认是喝了茶之后中的招。

“那除去这一切是梁将军和梁夫人所为,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

穆氏别说边着人将角落里的梁家家丁推到面前来。

沈羲对她与韩顿的配合虽然有着意外,但却觉得在情理之中,这种时候她这个正牌的韩夫人若不履行好职责,岂非太失职?

“把你做过的事情交代出来!是不是你们主子交代你算计王爷的?”韩顿身边自然有人代为发话。

那伙计被踢趴在地下。

梁夫人纵然见多了风浪,眼下事关燕王,并且还是在丧失了绝对主动权的情况下面对燕王,她也还是禁不住面色发白。

——————

最近更新不能定时,我也很绝望啊!

给我点时间……

第359章 情何以堪

“王爷!”梁修抢在前面出了声,“此事或还有些误会——”

“原来是你干的!”史棣一见找到了正主,当即沉脸怒了:“好你个梁修,你竟然敢算计我!

“眼下证据确凿,还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们暗中遣人在此埋伏,蓄意往王爷的侍官准备的茶水里下药,原想害王爷,结果却害到了我头上,这难道还有什么疑议吗?!”

梁修嫌他聒噪,咬牙瞪了眼他。

眼前之所以乱套还不都是他们弄出来的!

被燕王反过来抓准了命脉,知道惹不起就往他这里施压了,丢脸的是他们,他梁修又岂会怕他不成!

“史阁老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是你占便宜,不明白你这火气究竟打哪儿来?

“就算你抓到了现形,那我梁修也叫做是成人之美,难道你史阁老对凝姑娘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成?”

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梁修这话一丢出来,史棣老脸也气得羞红了!

侍卫堆里爆出一阵低笑声。

沈羲的唇角也挑了挑。

史棣当然不会觉得亏。

韩凝跟他女儿一样年纪,并且还是“知书达礼端庄贤雅”的大家闺秀,姿容身段又出色,如今被他给破了身,他怎么可能觉得会吃亏?

可那毕竟是韩顿的妹妹,如今丢的是韩家的脸,他又岂能得意?他又岂敢得意?!

他若敢得意,就是韩顿这里过得去,朝上那边都定然过不去!

这梁修把他心事说破,他自然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父亲!”

沈羲正围观的当口,这时候院门处又传来道尖叫声!

史蓁瞪大了双眼飞奔过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同样闻讯过来的韩敏,这倒是不让人意外,毕竟先前她们俩就是一起的!

“你当真,当真跟凝姐儿——”

史蓁两脸胀红已连话都说不完整!

沈羲派去送讯的人必然在路上把这事说给她听了,她能冷静得下来才叫奇怪!

韩家姐妹是她巴结的对象,仿佛她们就是天上的仙女,可眼下韩凝居然跟她爹滚在了一起,这让她情何以堪?

让她兄弟姐妹几个以及她母亲情何以堪?!

“你回去!这没你的事儿!”

史棣脸皮再厚,又岂有对着女儿述说这些事的道理?当下便斥起她来。

沈羲忍不住笑道:“是啊,史姑娘,你还是回去吧,史大人这里一时半会儿可脱不了身呢。”

史蓁若真是走了,她能去哪里?必然头件事就是去寻史夫人。这当口要是再把史夫人给招惹过来,那这戏可就更加热闹了!

史棣因着她这话,也猛地打了个激灵,赶忙将史蓁往旁边一拉,忍气吞声起来。

沈羲也没做声,就是史夫人眼下不到,回头史家也不会清静,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且把结局定下来才叫好。

她总觉得燕王亲身出面,应该不只是看看笑话这么简单。

史棣忍得了,史蓁又怎么忍得了?

这里听得他这么说,自然是知道没假了!

素日心里那股对韩家姐妹的巴结逢迎之心,立即就变成了对韩凝的鄙弃忿恨!

她瞄准半掩的房门,飞奔冲进去,拖着里头呆坐着的韩凝便扇起巴掌来:“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什么人的床不好爬偏来爬我父亲的床!”

屋里丫鬟阻拦不及,倒是任由她得逞了。

韩顿怒道:“史棣!史家的人若再敢无礼,明日你不就不必在朝上出现了!”

史棣连忙又冲进去把史蓁给生拖硬拽地拉了出来。

沈羲瞧着这场面真是好不热闹!

在场除她与王府一干人,就没有一个好脸色的!

燕王略为歪斜地倚在扶手上,似思索着什么似的说道:“贺兰着人去问问,韩凝是怎么到本王房里来的?

“若是史棣拐她来的,那史大人的动机可就得好好查查了。”

他声音也不高,也听不出喜怒,就好像平时在王府下令拿本书拿枝笔一样的口吻。

但仅是这样,也足以令周遭所有的声音静下来,使人不由自主地凝神静听他的每一道气息。

贺兰谆吩咐侍卫。

史棣到了这当口,怎可能还不替自己辩护辩护?

忙说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对韩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居心!下官确确实实是一来就看到韩姑娘她在王爷房里……”

“史棣,你该不会想说是本王在坑你吧?”

燕王微扭头看过来:“方才我一直在外头溜达,可是有不少人瞧见我的,难不成你的意思,本王有分身术,遛着弯的工夫,还能一面干着把大姑娘带到房里来的勾当?”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燕王睨着他,从沈羲的角度看过去,这清冷淡漠的神态萧淮竟与他有十成像!

“下官的意思是,意思是,韩姑娘应该是自己过来的……”

“史棣!管好你的嘴!”韩顿怒斥。

但除此之外他又不能说得更多,史棣跟他是一伙的,他本来就是得了他的授意。

眼下他若逼得他太狠,恐怕他狗急跳墙将他指使的那些事情给招出来,那燕王的矛头就可直接对准他来了!

到眼下可见,燕王这一手来的多么阴毒,一面反过来拿韩凝来恶心他们俩,一面又借他的手把梁修送上门来!

而他偏还不能如何,为了大局,他还不能不把这哑巴亏给吃了!

史棣听得他这么说,倒是也老实地把嘴给闭了。

燕王低笑一声,说道:“原来自己找上门来的。韩阁老,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

韩顿咬牙,说道:“即便是上门找王爷,也不排除是有要紧的事。”

“对!”史棣被骂过,脑子陡然变灵光,立刻道:“罪魁祸首还是梁修!倘若不是他们,今日又如何会生这样的事情!”

梁修冷笑:“史阁老不怪自己管不好自己,倒怪起我来?倘若不是你们成心约好在这里苟且,我又上哪里害你们去?本身不正,还要推卸责任!”

说完他又冲燕王拱手:“今日冒犯王爷的乃是史棣与韩家,与梁修无干,还望王爷明断!”

第360章 王的名声

“梁将军,你也好意思说你未曾冒犯王爷?难道你在侍官要奉的茶里下药,不是为了达到祸害王爷一把的目的?

“依你梁修其心之毒,不难想象舍妹定然也是你用计拐骗过来的!”

韩顿怒指梁修鼻子,那怒意已然透过每一个字迸发出来了。

梁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没错,梁夫人着人下药是他授意的,但这个局却不是他设的,他最多也就是借机推波助澜一把而已。

如果不是韩家兄妹自己作死,他怎么可能会得手?!

若是早知道韩顿的目标是他,他怎么可能会作茧自缚?

眼下他们算计燕王未成,便将火力全开到他这里来,当他不知道他韩顿就是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韩顿!不要当我梁修不知道你们韩家什么德性!”

他怒道:“你们家自老太太温氏起就私行不检!你们家的小姐又能真高贵到哪里去?

“韩凝失了身是你们家的私事,腿长在她身上,难不成还有人看到我把她押到这里来?

“分明就是你们想要算计燕王妃之位,我最多也就是帮了你们个小忙,休想把什么罪魁祸首的帽子扣到我头上!”

若不是顾忌小皇帝的面子,以及把他与太后那点破事抖落出来后他所要面临的后果,他今日搞不好就要让他姓韩的丢脸丢遍大周天下!

“那你下药的动机是什么?你不是冲着我来就是冲着王爷来,难道你想害的是王爷?!”

“必然就是想害王爷,结果他假托了王爷之名把我引到了这里!”史棣紧接着韩顿的话说道。

他现在已明白去跟燕王理论完全是找死!

眼下若还不顺着韩顿把梁修往死里整,让他来顶锅,那回头韩顿找个由子剁了他都有可能!

“史棣!睡了韩凝的人可是你!”

梁修糙汉子一名,打仗用兵或许行,吵架却不在行,情急之下也口不择言起来。

韩顿脸色越发阴沉,史棣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这个时候正陪着韩凝的穆氏又匆匆出来:“凝姐儿要寻死!”

韩顿负在身后的拳头更是攥出油来!

而史棣则只管抹汗了。

沈羲却不太担心她会真死,韩凝心里也有一股劲的,一个敢自愿把主意打到燕王头上的女子,哪那么容易甘心去死?

燕王望着他们,说道:“坏了韩家小姐的清白,史棣你可得负责。”

“王爷!下官可是有妻妾的!”

史棣跳将起来!

不光有妻有妾还有儿女一堆,若他负责,韩凝过门能做什么?让韩顿的妹妹,大周的第一贵女做他的妾?!

他倒是想,可韩顿能干吗?!

再说他也消受不起啊!纳个来头这么大的妾进门,他后宅不得闹翻天?!

燕王又道:“那你总得对本王负责。”

韩顿后槽牙已经有点发酸。

史棣能负什么责?休妻重娶?那这就是他韩顿现成的把柄!

不让他负责?韩凝怎么办?

降低身段嫁个寒门士子?可能接受这种婚姻的寒门士子能是什么靠谱的人?

并且韩家奇货可居的二小姐突然间下嫁,那不就等于告诉旁人她有问题!

可若让她死,她又不是他亲妹妹,而是隔房的妹妹,且这件事还是因他而起,她死了,韩建彰夫妇能接受吗?韩嘉韩敏能接受吗?

到时候整个二房都会把他视为仇人!纵然面上不说,倘若背地里捅他一刀子,那才叫要命!

他凝神道:“凝姐儿的事容后我与史阁老私下再议,眼下还是先审审梁将军投药的事吧!”

“韩阁老,事情发生在王爷的地盘,就不是你们两家的私事了。”

沈羲早就防着他转移重心,听到这里就忍不住道:“否则这事传出去,岂非也连累了王爷的名声?

“如今韩凝如何会寻上门来动机尚未可知,史大人不请自来也让人疑惑,倘若你们还不肯痛快给个结果,难道是想让外人胡乱揣测王爷不成?”

燕王睃了她一眼。

沈羲在他目光下略有些发怵,但是她绷着脸站直,索性装作没看见。

燕王这边料想也不会当众给她难堪,反正她就是不能让韩顿有机可乘!

韩顿最恨的就是沈羲,真是哪哪都有她!

但她所说的又正是燕王手段最毒之处!

原本就算发生这种事,只要他与史棣私下交涉好,局面不至于太坏,毕竟大家都不愿丢脸,史棣更不敢拂逆他。

可是偏生事发在燕王房里!

而燕王眼下的意思,大约是有提条件了。

“不知王爷有何高见?”他忍气道。

果然,燕王想了想说道:“史棣私行不检,怎还好留在内阁?”

韩顿拳头在身后攥了攥:“是不该留,明日早朝我便会上奏。”

不过革去一个内阁位份而已,不算要命。

“那内阁不是少了个人?”燕王垂眸又看起自己毫无暇疵的指尖。

韩顿咀嚼着这话,也把眼眯了眯:“王爷有人举荐?”

燕王手搭扶手,站起来,一笑道:“刑部侍郎沈若浦资历不浅。”

韩顿眼里当即便闪过丝凛色!

沈羲饶是知道燕王此番出面不简单,听到这里也是怔了怔!

燕王这是要把沈若浦推入内阁?合着之前萧淮跟她说的都是真的,燕王真要往文官里插人进去?

那他今日这手笔就太……他究竟思虑的有多缜密?这一切一切,仿佛全在他手心里握着似的!

她扭头看向韩顿。

“沈若浦确实资历已够。”

她这里顿了片刻的功夫,韩顿就已经开口了。“只不过这事需经过廷议定夺,我一人说了不算。”

很明显,他没打算一口答应燕王的条件。

而燕王听了居然也没再做声。

沈羲觉得他提出让沈若浦进入内阁不会是一时兴起,甚至很可能在他得知韩顿计谋之初就有了决定。

但他的偃旗息鼓又令人意外,他不应该是这样知难而退的人,难不成他还会有什么后招?

正想着,燕王又转向史棣:“委屈史大人了。”

史棣面色惨白,如同刀殂上的鱼肉。

偏生燕王又笑道:“既如此,那么索性本王就来给你们两家做个媒,以此成全你们两家好事以及本王名声,你们总该没有意见才是?”

沈羲看看韩顿的脸色,忍不住扬了扬唇。

韩凝到了史家,史棣就等于娶了尊活菩萨!无论怎么着他都讨不了好!

但是这就是燕王的后招吗?凭这个让韩顿答应沈若浦入阁?

她觉得还不像。

第361章 谁更倒霉?

韩顿目光凛下:“凝姐儿怎可为妾?!”

“使不得啊王爷!”史棣也推拒起来。

“是为妻是还是妾,这就是你们私下商量的事了,本王只管玉成美事。”

燕王道:“史棣,当初你在乾清宫的时候你还说了韩家二姑娘一箩筐的好话,我真没想到你一面假惺惺地跟本王做媒,结果自己却盯上了她,你这是成心想把我当冤大头呢?”

史棣已经快晕过去!

为什么是他?他总算是知道了,他这是报复他给他说媒啊!

“王爷明鉴!”他提袍跪了下来。

“鉴也没用。史棣,这是本王答谢你那两盆花的回礼。”

史棣听到那两盆花,脸色顿即一白。

沈羲立时恍然,是了,方才她跨进燕王房里的时候,确是在窗下见到两盆兰花来着!

难不成那两盆花有蹊跷,而且还是史棣给弄进来的?

隔壁硬着头皮等着轮到自己的梁修听到这里,立时也明白了点什么,嗖地闯进门去找到了那两盆花。

他也是昔年南征北战过来的,征战路上什么东西没见过,乍瞧着这花很正常,香气也没有问题,仔细看看花芯,却全是异常的粉末!

再凑过去仔细一闻,鼻尖周围竟就有些微微发热的迹象……

合着韩顿他们事先就已经在燕王身边下药了!

他还以为韩凝来寻燕王是个幌子,是故意招萧淮跟燕王杠上的,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

所以他才会让人在茶水里下药,让他们演变成事实,彻底激怒萧淮,可哪知道韩顿竟然已经下了药……

如果早就知道他都豁出去让韩凝爬燕王的床了,那他还让在茶水里下药做什么?!

他不下药,又哪里会落得如此被动的境地?!

他又悔又怒,出得门来,望见角落里仍然昏迷中的秋涟,又不由停住了脚步。

不对,韩顿绝不可能这么大方舍得把韩凝就这么给赔进去,这药肯定不是用来对付韩凝的。

先前探子说韩凝是跟丫鬟一道进的门。

难道说,他们使的是瞒天过海之计,想送上燕王床的不是韩凝而是韩家的丫鬟?!

那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他脑门上忽然出了身冷汗,合着韩家兄妹一面在算计燕王,一面却是打的引他上钩的主意?!

从头到尾,他都在韩顿的盘算里?

“下官,下官……”

就在梁修恍然了悟的当口,庑廊下史棣已经出了声。

他边说边看着面色铁青的韩顿,咬牙应了下来:“下官,谢过王爷。”

有两盆花为罪证,燕王府的人能拿着这个让京师舆论三个月静不下来!

眼下除了顺受,他还能说什么?

“我反对!”屋里的史蓁尖叫起来,紧跟着冲到史棣身旁:“父亲你是要逼死母亲吗?韩凝进了门,哪里还有她主事的地儿!”

“你滚回去!”史棣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成了定局的事情,绝不希望她再掀起浪花来。

史蓁被斥,捂着脸哭着出了院门。

韩顿倒是没再做声了。

当然,也没有明确表态如何处置韩凝。

“梁将军现如今总该交代交代你着人往茶里下药的动机了。”

他忽将矛头对向了梁修。

“你分明就不是针对的史棣,而是针对的王爷!针对的王府!你一面暗算王爷,一面又对沈姑娘下手,究竟是何居心?”

沈羲望着他,眉头渐凝。

梁修进屋去看花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出来了,花是史棣送的,而史棣是韩顿授意的,但史棣不至于得了韩凝还连她的丫鬟一并要了。

再从穆氏先前直接带着梁夫人要来见燕王的举动推测,韩顿他们要送上燕王床的应该不是韩凝,而是秋涟!

只不过这一切全让燕王给看破,结果将计就计把他们一网给捞起来了!

那韩顿除了针对燕王,还有梁修?

“韩顿你休想血口喷人!那凶手分明就是你栽赃于我!”梁修气上头,指着他怒斥起来。

沈羲扭头看着门口,与刘撼道:“去看看世子那边怎样?”

东湘楼这边消息封锁得不错。

萧淮在醉仙楼上听了几路消息,就又有侍卫上来了。

“方才已经顺着车轱辘印查到凶犯撤走的方向,乃是去往了东城门!

“现如今各城门下都已经有咱们的人驻守,想来他们不敢冒险冲出去。所以人肯定还在城内。

“方才小的已经着人在顺着车轮迎迹的仔细搜寻,或许会有些线索!”

萧淮沉吟片刻,说道:“那马车并不一定就藏着他们,也很可能只是个掩护工具。

“这场雪化完未久,那竹林墙外是泥地,土质松软,凶手必然会留下脚印。

“此外再查查周围僻静处是不是有弓驽留下来,倘若有,那他们必然还隐藏在翠湖附近。倘若没有,那么必然随身有行囊。”

装得下弓驽的行囊不会小,这是个目标。

侍卫得令退下。

走到门口恰与吴腾撞个满怀,吴腾也顾不上招呼,直接便走到萧淮面前把东湘楼的事情给告知了!

萧淮心里纵然有数,脸色也禁不住沉了沉。

苏言上楼来的时候恰恰看到他面色阴寒望着窗户。

“王爷做媒,让史棣纳了韩凝为妾了。现如今韩顿正揪着梁修在茶水里投药的事不放,更而且直指姑娘险些遇害也是梁修蓄意所为。如今的局面,于梁修十分不利。”

他走上前道。

萧淮听完没动,隔了半晌才望着他道:“你离开庑廊那里,也是他让你走的?”

苏言知道他这声“他”说的是燕王。

事实上伙计前来传话说史棣请他的时候,的确他是听到身后房门里传来了几道熟悉声响的。

他身后的房间是霍究与贺兰谆的房间,他到来的时候院里只有侍官侍卫,按理说他们的房间不可能有人。

但那又的确是他们神隼营的暗号,所以他还是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就在他退到院外的时候,承运殿的侍卫就将他引到旁侧去了。

而紧接着不久,他就见到了史棣。

侍官奉茶进去之后,他就知道要出事了……所以接下来他索性等看到了半场结局才出来。

第362章 反将一军

萧淮站起来。

他意外的不是韩顿的奸计,而是燕王居然会出面教训他们。

这不像他。

亲军卫有破甲箭,五军营就更加遍地都是了,而且他还不喜欢沈羲。

在明知道韩顿与梁修都在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他着人藏起来使上这么一招,岂不就使得韩顿与梁修相互成仇了?

与其说这凶手是韩顿或者是梁修,倒不如说是他燕王。

然而若果真如此,那岂非这凶手都不必找了,找出来不也是王府内部的事?

如果梁修和韩顿都不是嫌疑人,那梁修与韩顿该怎么替自己洗清?

尤其加上韩凝的事发生在东湘楼,这件事他们就必须得给出个交代不可了。

他们就算可以会猜到有人故意搅浑水,没有证据也绝不敢扯到燕王头上!

而他们俩必然早就在得知消息之后有了打算,涉嫌谋害准世子妃,这罪名不轻的,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温婵是怎么死的。

虽然眼下不至于事态严重到那个地步,可是无论如何谁也不敢背上这个嫌疑。

在没有证据替自己辩白的情况下,洗去嫌疑的最好办法,岂不就是坐实对方的嫌疑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

“苏言!”想到这里他迅速站起来,“你带着人着重搜查翠湖方圆一里之内有无凶犯踪迹!

“再找两个人去寻寻霍究!”

“遵令!”

苏言即刻退了下去。

而他这里楼梯才刚响到一半,底下就又有侍卫匆匆上楼来:“少主!

“在翠湖外围的小胡同内发现两名可疑人,兄弟们赶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试图往树根底下埋弓驽!”

“人呢?!”萧淮陡然转身。

东湘楼这里,梁修面对韩顿的指证百口莫辩。

人证被他们拿在手里,投药的事情是赖不掉了,眼下就看燕王怎么想而已。

当然,他堂堂执掌亲军卫的裕国公,为这点事情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丢个老脸而已,然后被燕王父子惦记惦记而已。

但刺杀准世子妃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这是要人命的事情,而且萧淮对沈羲的在意京师谁不知道?

再有方才燕王把史棣弄出了内阁,转而又想把沈若浦给推进去,这不正说明沈羲不是他们能随便碰的吗?

眼下韩顿着意将谋杀罪往他头上扣,一则是为他自己开脱,二则自然就是为报复他之前不肯被他收服之心了。

只不过他嚣张归嚣张,他安排的人应该也快到位了……

“世子来了!”

侍官的声音不高不低,响彻在这不大的空间里。

沈羲不自觉地跨出房门,果然就见院门那头走来一行人,为首的男子巍峨如山,俊美无俦,不是萧淮又是谁?

而他身后的紫衣侍卫却还押着两个人,一路大步往这边来了。

梁修看到这两人,目光粘连片刻,便就朝萧淮拱了拱手。

萧淮深深看了眼他,然后朝燕王微一颌首,说道:“一个多时辰之前,沈姑娘在戏园子竹园里遭遇暗杀。

“虽然未遂,但对方使用的乃是营里常见的破甲箭,据查,韩阁老有重大嫌疑。

“因为韩家两位小姐以及史姑娘史蓁接连主动与沈姑娘起过冲突。并且还属于栽赃嫁祸以及无理取闹。

“而就在方才,侍卫在湖畔小胡同里捉到两个正准备埋藏凶器的可疑人。

“据他们交代,此二人正是得韩阁老授意在墙后放箭的凶手。

“——韩阁老,人证在此,你是不是该对我有个交代?”

韩顿看到这二人,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这是陷害。”

“这怎么会是陷害?!你这才叫抵赖!”梁修振振有词。

沈羲看到这两名凶犯也有点意外。

先前贺兰谆还说凶手已经撤走了,而且像这样有预谋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做好措施。

尤其是这种并不像是真要弄出人命来的谋杀,怎么会忽然之间就让萧淮给抓到了呢?

正好萧淮是站在她这个方向的,她不禁抬了头,狐疑地看他。

萧淮面上未动声色,却是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是每每他心有计量的时候的眼神,她再看向这两名凶犯,脑子里忽然就滑过了一丝念头。

这谋杀事件韩顿与梁修互有嫌疑,而如今燕王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再细想下来,为什么凶手非得是韩顿梁修安排的,而不能是燕王安排的呢?!

那既然是燕王安排的,那他又何必画蛇添足地弄两个人出来栽赃韩顿?

以他的傲气,她不觉得到了这会儿还用得着做这些动作!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两个人是梁修用来栽赃韩顿的,萧淮也有了这些猜想,所以把人直接带到了这里来!

“韩家女眷跟沈姑娘有冲突,不代表韩家就要谋害姑娘。诚如世子所说,既然相互都有冲突了,韩某又怎可能再安排人谋杀?

“何况韩家与沈姑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冲突吧?”

韩顿平静地反将过来一军。

“怎么没有?我可听说,先前你们老太太暴毙之时,沈姑娘刚好就在韩府。

“我甚至还听说了一些事情,据说你们姑太太的死还有宋姣的丑闻都跟世子与沈姑娘有些关系。

“这些事面上没有人说,但私下里议论的多了去了,难道韩阁老心里对沈姑娘没有抱恨?”

梁修声大气粗,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皆说了出来。

今日这样的场合,原本是没有沈羲掺乎的余地的,在燕王有态度之后,她也早就打算了当着看客就好。

但他居然一言不合把她给卷了进来,那么看来她也别想轻松了。

“梁将军的意思莫非韩老太太的死跟我还有关系?”她问道。

他想堵韩顿也好,想泼他脏水也好,沈羲都不想理,可是要想当众把温婵的死扣在她头上,这事儿不能。

虽然温婵确实是她逼死的,但韩顿都没法把这帐算到她头上,旁人更不能说三道四。

“韩阁老必然是这么想的。”梁修也滑头,一下就踢给了韩顿。“所以韩阁老下手谋杀姑娘的动机极有理由成立。”

韩顿扬唇,转向燕王:“王爷,敢问霍究大人何在?

第363章 圈套,圈套

“究竟是不是韩某做的,相信让霍大人审审就可以了。”

众人大悟。

梁修听到这里却脸色微变了变,霍究?!

是了!他怎么会忘了这个人!

霍究掌管五军都督府的刑狱,也是有名的酷吏,在他手下就没有不开口的犯人!

这两个人确实是他安排出来栽赃给韩顿的,在韩顿给谭缉的那封书信里,他所看到的,就是他们打算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无辜的情况下,伪造凶手栽赃他!

为了不让他们奸计得逞,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用他的奸计,将人送到萧淮的眼皮底下!

但是韩顿一说要请霍究,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什么谭缉的信件,什么着人栽赃,分明就是他的阴谋!

他是故意把那信件让他的人偷回来的,也是故意让他以为他打算那么做的!

等他真正上了钩,然后他才又借霍究审出凶犯真相来判定他的罪名!

“韩阁老有事寻我?”

沈羲听到这声音就往门口看去了,正是慢条斯理走回来的霍究。

霍究不在大家心知肚明,但越是明白就越觉得韩顿这副嘴脸恶心!

明明是他设的这阴局,他偏还要装成这般云淡风清的模样。

“霍大人回来的正好,先前突袭了沈姑娘的凶犯已经捉到,还请大人帮忙审审。”

韩顿扬唇道。

霍究到了跟前,先跟燕王与萧淮以及贺兰谆有了视线交汇,然后落到地上那两个人身上,说道:“抬两百斤柴过来,再拿两口缸。”

这位司监大人居然二话没有,直接就要上刑……

沈羲察觉胳膊一紧,只见沈嫣不觉扶住了她。

她想起来从前纪氏常对她施加打罚,想必她是害怕,遂攥紧她的手,在她肩头轻拍了拍。

在场多是没见过用刑的,面色都并不曾如何,但沈羲略想想,却察觉出凶险来。

拿柴必是要烧火,而缸是做什么呢?想来便是装人。

果然,她这里才闪目的功夫,侍卫们自酒楼厨院里火速拿了柴过来,又火速弄来了两口缸。

接着将这两人手脚全绑倒扣在缸里,柴火在外围围成一圈,点之来之后,雄雄火焰就在满庭假山石堆里噼里噼啦响了起来!

二月天里,热气竟然烘得人脸上发热,这样的刑罚不见血腥,但却更为煎熬。

很快缸里便传来那两人痛苦呼叫的声音。围观的人也开始有看不下去的,撇了脸过来。

沈羲直楞楞地望着那两口缸,想的却是霍究方才究竟去哪了?

哪怕是他被诱走了,也不应该到这会儿才过来才是。

而且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向燕王行礼,看他们的神色,倒是有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她模糊察觉到了一个可能,但眼下却无暇深究,因为那缸里的人已经开始在嘶喊着求饶了!

“我招!我招!”

到底这样不见血的酷刑,肉胎凡体如果承受得住?随着头一个人求饶,很快第二个人也哭着喊起饶来了!

沈羲去看梁修,后者已经满头大汗!

“是,是国公爷授意小的扮成谋杀凶手,故意在侍卫们搜寻之地埋弓驽的!是他让我们装成了韩阁老安排的凶手!”

“满口胡言!”

梁修几步上前,一伸手便就锁住了说话人喉咙!

“国公爷这是要杀人灭口么?”

韩顿脱口怒斥。

“韩顿!这都是你给我设的圈套!”梁修蓦地回头冲他怒吼。

他眼里的愤怒不是假的,沈羲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里输的最惨不是韩顿,应该是他梁修才对!

韩家虽然丢了个韩凝,但眼下却使梁修成功成为了燕王或者说萧淮的眼中钉,他不是要联合他来除了燕王,而是在借萧淮的手来除他!

等到亲军卫总指挥使的权力从他手里回归到小皇帝手上,到时候岂不会还是会落到他韩顿的手里?

倘若亲军卫在他韩顿手上,他和太后那点事哪里还有穿帮的可能?小皇帝将只会成为他的傀儡!

也许将梁修彻底推到萧淮的对立面才是韩顿今日的真正目的……

就算那场暗杀不是韩顿干的,他让韩凝到燕王这儿来引梁家上钩,必然也是这个目的!

倘若今日中招的不是史棣,而是燕王,那么即使是萧淮为顾全大局不曾当场发作,私底下也绝不会放过梁修。

然而有了这场暗杀,他便更加可以利用起来将梁修逼上绝路了!

沈羲心底略有些发沉。

就眼下情况来看,这案子与他们俩都没关系的可能性倒是极大了。

如果真是燕王干的,那么韩顿吃准王府的人不可能会揭发这凶犯真伪。

因为燕王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凶手,眼下有人顶缸,不管是韩顿赢了梁修,还是梁修赢了韩顿,这都是于燕王和王府来说有利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韩顿布下圈套让梁修上钩的事他才会那么有把握!

她悠悠吐了口气,看了看燕王。

她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显然亲军卫落到韩顿手上并无好处。

眼下他若罪名坐实,即便不丢官,亲军卫总指挥使这位子总归有点危险了。

而且这么样一来,还得间接得罪小皇帝……

即便是宫里母子都不够令人放心,可是在小皇帝与郑太后之间,显然又是保小皇帝要来得有利得多……

更何况,亲军十二卫都是唯梁修马首是瞻的,只要梁修倒在燕王手上,整个亲军卫必然都将与燕王府为仇了!

“……眼下罪证确凿,梁将军还想抵赖吗?”

就在她出神的当口,梁修与韩顿已经言语交锋了好几回。

韩顿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半点不似先前得知韩凝出事时的愤怒。

由此可见,他的的确确也是冲着燕王和梁修而来。

她看向萧淮他们,王府里几个人,包括霍究在内此刻都很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想心思。

她再看向燕王,燕王目光偏冷,对这一切依旧漫不经心。

沈羲皱了皱眉。

她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他安静得有些过份……

燕王不是没有理由对她下手,搅浑这汪水于他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但仔细想来又还是不那么切合。

第364章 审完再杀

如果他想杀她,那么他不可能借着这件事把沈若浦推上位,如果他只是为了搅浑水,让韩顿与梁修狗咬狗,那么显然漏洞挺多。

韩顿那般奸滑,何况之前还有他欲把说韩敏嫁去梁家的事在先,倘若回头与梁修一套话,证实是燕王干的,这岂不是等于促成了他们联合吗?

他就算要做,或者也应该做得比这更严密才是……

更何况,到了眼下这地步,究竟是要攻韩顿还是攻梁修,他也该有态度了,但偏偏他们四个人全无表示!

难道说,那实施暗杀的,其实还另外有人?!

她蓦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还另外有人?

会是谁?

“所以说,这个幕后真凶是梁将军?”

萧淮站出来,刷地抽出腰间长剑,指向了梁修胸前!

他出剑的速度这样快,快到连身边人后退都来不及!

“我有什么理由做这个凶手?这完全是韩顿给我挖下了一个坑!”

梁修征战多年,倒也无惧。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想抵赖?”韩顿冷笑,“梁修,你也太小瞧王府的实力了!世子,真凶在此,你还不动手?!”

萧淮剑尖一偏,只见半空银光一闪,那长剑又抵在了韩顿颈间!

满院子人俱都心口一缩!

沈羲也捏了把汗,她和萧淮都知道韩顿是怎么回事,但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伤害韩顿,否则就是跟他自己过不去!

“世子这是想干什么?”

韩顿屏息望了他半晌,缓缓道。

萧淮目光似冰窟,忽而扬唇:“试试剑。”

韩顿沉脸。

萧淮又一笑:“韩阁老真是好定力。”

那银光一晃,长剑又归了鞘。

沈羲心口缓缓归位,她抬眼看到韩顿胸口也几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

“既然梁将军不认罪,那就接着审!”

萧淮的声音撂在半空,像冰雹也似,“我杀不了韩阁老,审审你们总没问题吧?审到谁没有话反驳了,我再杀!”

“你敢?!”韩顿与梁修齐声怒斥。

“他敢。”燕王淡漠地道。

除去他们父子,就连贺兰谆与霍究的眉宇之间,也凝起一片漠然凛色。

气氛似冰冻下来。

沈嫣抓的力道有点大,沈羲胳膊发紧,扭头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燕王的气场。

这短短两个字,已经很不寻常。

这也更让沈羲疑惑起他的举动来。

如果他真是“真凶”,他为什么要帮着萧淮撂狠话?他不应该是萧淮那样的性子。

如果也不是他,那会是谁?

郑太后?这不可能。

不光是她,就是小皇帝也不可能。宫里离这儿远,他们不在场,估不到具体情形。

况且他们来做这种事也挺没必要。

她也相信郑太后不会无聊到使这样的心计手段。

除非是真抱着一箭将她杀死的决心。

那又会是谁呢?

谁还会希望这趟浑水更浑?

眼前韩顿与梁修的争执也在僵持。

她依稀相信起这些线索,在今日这场花朝会上,有动作的可能不止是韩顿梁修以及燕王……

整个京师这么多人,谁敢说没有别的人趁机摸鱼呢?

“二姐,韩夫人走了。”

正在思绪漫游之际,沈嫣忽然在她耳边低语起来。

穆氏?

她蓦地抬头,只见穆氏果然已端方地往外走去,跟着她的几个丫鬟随在身后。她略想,忽然道:“让戚九悄悄地跟着!”

她差点忘了,这个谜一样的穆氏!

沈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的有点多,但如果真的燕王不是“真凶”,那么穆氏真的没有嫌疑吗?

今日她所有的表现看上去全都合情合理,在戏园子里闻讯赶来解围,在危险突发时拖着韩敏和史蓁离去,带着人去堵梁夫人,又带着梁夫人还有下药的伙计来到东湘楼,以及在发现韩凝失身之后立刻作反反应……无懈可击。

可是这样又会不会太正常了?

毕竟她的丈夫为了和别的女人私通,而冷落了她数年之久。

她的丈夫在替别的女人守江山,付出心血,并且为那个人而守身如玉。

他所筹谋的未来,里面多半是没有她的,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的配合得他那么好?

而且如果没有她沈羲出现,她很能会去田庄,借此对外无声宣布他们夫妻不睦。

而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曾在韩家大门外因为韩叙提到一句慈宁宫而惊慌失措地逃走……

既然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将信息透露给外人,那么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有什么理由表现得这么滴水不漏?

再还有,她今日到来的原因,究竟是韩顿带她来的,还是她自己要来的?

这边厢再看向场中,她思绪竟然又不由自主地顺着先前的方向漫延了下去。

假设这事真是穆氏干的,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没有理由是为着韩顿而设这个局。

如果是,那么韩顿自己必然知道,也就跟韩顿自己设的没有什么两样。

她必然是背着韩顿干的,而一个女人,哪怕是目前来说京师品级最高的命妇,她有十足的条件进行谋划,当她背着丈夫做下这等事时,她的动机就绝不能再说单纯。

所以,她的目的是为了坑韩顿?

——是了!

她心下忽地一动,当韩顿和梁修双方都认为这件事是燕王做的的时候,无辜的燕王又怎么可能甘于替韩顿背这个锅,让韩顿以此为由达到他的阴险目的?

韩顿绝不会料到燕王会放着现成的证人不要,而反过来对付他。

本来一切都如了韩顿算盘,但可惜的是燕王不是始作俑者,所以燕王必然会把矛头对向想要利用他的那个人!

而韩顿利用燕王,必然不会被燕王放过,如此,穆氏便达到了请动燕王这尊大佛亲自来给韩顿好看的目的……

沈羲在这一瞬间仿佛把什么都想通了,那些疑惑的片段终于被串成了完整的珠子,提醒着谁才是今日搅浑水的那只手!

“她又回来了。”沈嫣小声地在她耳边道。

沈羲余光看见,穆氏果然又端方地走了回来,脚步较之先前略为匆忙,手里还拿着块热帕子,径直进了韩凝所在的厢房。原来是去侍候小姑去了。

但是眼尖的她却也发现,方才跟在她身后的四个丫鬟,这时候却只剩下了三个!

第365章 是妥协了

“姑娘,穆氏派了丫鬟往戏园子方向去,一路走走停停的,瞧着甚为可疑。我已经让许容去了。”

这时候戚九又不动声色地回了来。

因着人多,沈羲又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所以倒并没有在意她们这边动静。

沈羲听到这里,神色却倏然凝重起来,当下道:“你也去,立刻去!把她给我盯紧了,一丝异动都不要放过!”

眼下梁修和韩顿僵持不下,燕王又不曾开口下定论,倘若此事真是穆氏的手笔,那么这个时候她必然得有所动作,好使韩顿得败下这一阵来了!

既然如此,那丫鬟走得岂非就十分可疑?!

为免节外生枝,沈羲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让戚九盯着穆氏那一行。

虽然说拿她的性命当幌子来上这么一出,搁谁当凶手都够让她心里硌应的,但如果真是穆氏,她反倒可以忍下来了!

一旦证明是她,那么至少说明她是站在韩顿对立面的,倘若有她为联合,也许想拿到韩顿与郑太后私通的罪证就并不算异想天开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连他们在争论什么都不曾关心,反正就算不是穆氏,这件事也轮不到她插手,她得个结果便已足够。

她安静到一声不吭地立在廊柱下,等着看场下是否会有新的转机。

恰在这时,院门外就匆匆有侍卫进来了,只听他朗声道:“启禀王爷!世子!揽月楼后院枯井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衣衫上的尘泥与脚印大小均与竹林外痕迹相符,同时尸体身边还有一把弓,几枝破甲箭。

“经苏大人查验,这箭与先前留在墙上的箭用料材质颜色都十分相近。

“同时,尸身上还搜出一张五百两银两,盖的是汇丰行的戳,而方才苏大人已经拿着票号去汇丰行比对过,这票号归属是韩家!

“而最要紧的是,死去的此人正是韩家护卫!”

沈羲倏地看向韩顿,韩顿脸色也有些发滞,他目光望向燕王,后者却只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他必然还认为谋杀案是燕王干的,尤其在燕王提出让沈若浦入阁之后,整件事看起来更加像是逼着韩顿与梁修入套了。

而在他诱使梁修搬起石头砸上自己的脚之后,如今又多出来指证他的证据,相形之下,梁修使人伪装证人栽赃韩顿的行为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证据发现得这么及时,如果不是她留意到穆氏的丫鬟出去过,简要令得沈羲都忍不住要推翻之前的猜想了!

“韩阁老还有什么话说?”燕王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目前形势已经极不利韩顿了,他如果拿不出别的证据,这个锅他就已经背定!

倘若真凶不是燕王,那么不知道他可曾怀疑到穆氏身上?

她扭头望着韩凝所在的房间,看不到穆氏的影子。

她觉得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的思维方式总有不同之处,就像当初她与戚九仅凭穆氏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联想到韩顿与郑太后有奸情,萧淮却在她分析之后再冷静地觉得有道理。

穆氏一向低调,燕王就算盯韩家,也不会盯着个女眷,在他没拿到证据的情况下,不会像她这样先起疑心。

沈羲也不能肯定就是穆氏,但眼下只有她更为符合。

“韩阁老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萧淮的声音忽然将她唤了回神。

若搁在从前,他多半二话不说已经闯去乾清宫,但今日的他相对沉静。

不止是他,王府里四个人都偏于沉静,包括先前与她一道过来的贺兰谆。

他们仿佛在无声里形成了一股默契,并不急着怎么处决此事。

她忽然想起先前为何燕王会在韩顿拒绝让沈若浦入阁之后偃旗息鼓起来,眼下韩顿若想与王府私了,他除去答应这个条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受害的是沈羲,补偿给沈若浦,这显然顺理成章。

那么,也就是说他早就猜到了这搅混水的黑手是冲着韩顿而来?

他实际上是不动声色地坐收渔利?

而萧淮他们的不着急,莫非也都是在等着韩顿自己低头?

韩顿立在那里,背脊笔直,无退缩之状,却也并没有再替自己辩驳。

原本今日两个目的,一个是借燕王而引梁修上勾,在离间燕王父子之余而坑梁修一把。

二个是借突来的谋杀事件彻底将梁修逼到王府或者说萧淮的对立面。

前者虽然失控,但好歹他还能把持得住,后者他也成功了,但却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出乎他意料的一环出现!

他知道这证据是假的。

燕王他们也都知道。

但偏偏他无可奈何!

燕王真正的杀手锏不是拿韩凝跟史棣来对付他,而是这暗杀的“真凶”!

他拿不出证据来,燕王府就会以此为由紧追着他不放!

谋杀未成事实,萧淮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将他往死里整,但形势就变了!

首辅大臣暗袭准世子妃,舆论风向会变,风向一变,朝局也会变,朝上多的是墙头草,他若压不住,宫里那边和毕太傅面前不好交代,就算压得住,也要耗去他极大心力!

……他早该知道,燕王怎么可能只有那点手段?!

从头至尾,他不过是等着把史棣从内阁扒出来,然后把沈若浦塞进去罢了!

遥望天际良久,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明日早上正好有廷议,王爷与世子若方便,可以来参加参加。”

燕王的目的无非就是让沈若浦入阁,即便是沈若浦入了阁,他燕王也别想就此安享太平!

“韩阁老既然邀约,本王就是再忙也得赶过去。正好,凶犯的事还得再彻查彻查,到了明日,也差不多有结果了。”

燕王面无波漾,跟韩顿唠起磕来。

韩顿凝眸:“既如此,韩某就不打扰王爷了。”他拱了拱手,目光往房里一睃,很快就有人进去传话,然后穆氏和丫鬟们就带着韩凝出来了。

家丁们抬来的软轿正好到达门口,韩凝只露了一瞬间的侧脸便入了轿子。

院里的人很快退去一半,韩顿深深看一眼梁修,也出去了。

眼看着人群渐渐散尽,沈羲目光还保持着粘在穆氏背影上的动作。

第366章 人心深深

燕王没真的为难韩顿,只怕也是猜到穆氏了……

“走吧。”

萧淮揽了揽她的肩,说道。

沈羲扭头看着燕王,不知道要不要为他推沈若浦入阁的事道声谢。

想想又还是罢了,毕竟他这么做,并不是为沈家,不过是为利益考虑罢了。

天色已过正午。

闻到空气里飘来的酒菜香沈羲才觉得有些饥饿。

看了这么一场戏,刚才居然没有一个说饿的,可饶是这会儿沈羲也没有什么胃口。

萧淮眼下无暇,带着她们姐妹俩吃了点东西便送她们回去。

“过两日姐夫再请你们吃饭。”

沈府门外萧淮跟沈嫣打了声招呼,便就策马走了。

这一日京师注定热闹。

晌午的时候韩凝的事还没曾听见什么风声,到傍晚时分,韩二小姐在东湘楼遇到点意外的事便就满城风雨了。

当然没有一个说得出来究竟是什么意外,然而胡乱猜测的人却是不少。

有说她遭到暗袭的,有说她跌伤了的,也有说她被人冒犯了的,但仍是没有一个人往她失身的方向上猜。

沈羲回府之后立刻派出去几路人马,一是韩家这边,一是史家,再有就是梁家。

这次三家都栽了大跟头,即便是梁修这边燕王没有什么示下,但是有他与韩家结的这梁子,他接下来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了。

之于沈羲来说,最关键的倒是已经摸到了燕王态度,韩家再想以婚事女色什么的向他们父子下手,是绝无可能了。

沈羲去了心病,再回想起燕王从头至尾的态度,心里底气也不觉增长起来。

燕王既然有把沈若浦推入内阁的打算,那应该对她来说就不会像他所说的那么排斥。

既然他不是打心底里的排斥,那么是不是说明她偶尔也可以适当提前利用利用这世子妃的权力呢?

坦白说身份的确是个限制,倘若不是因为她未过门,史蓁她们欺她的时候她便不会那么容易将她放过。

这种事情踩脸,一次被人欺了,那日后还会有无数次,一次被人得逞了,总还会有人也想来尝尝踩压人的甜头。

晚饭时戚九回来了,带来让人错愕的消息:“姑娘,穆氏果然有问题!晌午离开的丫鬟在湖边闲晃了一圈,半途曾见过帮铁鹰宗的人!”

“铁鹰宗?”沈羲眉头锁起来。

萧淮离开沈府之后直接回了别院。

还没坐下他便已经在帘栊下问起苏言:“有消息没?”

“有。”

苏言点头,随即自怀里抽出件物事:“这是自穆氏身上顺出来的与铁鹰宗接头的牌子。

“并且侍卫们已经去南城衡山帮老巢求证过,据他们的头领交代,是曾经有过两个婆子寻过他们。

“据所知消息,今日揽月楼,东湘楼,醉仙楼,还有翠微楼里都有铁鹰宗眼线。

“因此可知穆氏虽然带来的韩家的人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却很可能买通了江湖人在帮着她布下这场局。”

萧淮手撑着桌子,眉眼之间一寸寸冷下去。

从听到燕王设计了韩凝和史棣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了怀疑。

以他这些年对燕王的了解,既然他说过让他自己解决韩顿,他就定然不会插手帮他。

就算是知道韩顿在算计他,他也知道他和沈羲一定会去阻止,所以他没有必要与韩顿撕破脸来上这么一出。

燕王的露面是令他意外的,再加上竹林里的事情一出,他更觉得事非寻常。

如果韩顿与梁修当真都不是凶手,那么他们能不怀疑到燕王头上吗?

就算梁修迟钝些,韩顿也必然早就猜到了。

就是因为这事儿有可能是燕王干的,所以才最好栽赃。

因为若当真是燕王筹划的,燕王肯定巴不得有人出来顶锅,他又怎么可能会拆穿呢?……

他想来想去,燕王的举动有疑,这谋杀的事儿不一定是他干的。

倘若不是他,那么还有谁会想要,或者说谁敢对付韩顿?

大约也就只有穆氏了……

“少主,可要向穆氏采取点什么行动?”苏言见他久久不语,遂说道。

毕竟今日沈羲受惊不小,穆氏行为也太大胆。

“不用。”萧淮直起身来,沉吟道:“她会是我们攻垮韩顿的唯二帮手,在她没有继续表露出恶意之前,不要惊动她。反倒是梁修这里……”

戚九在南城混了那么久,自然知道铁鹰宗是什么来路。

京师里也混着大大小小许多江湖帮派,而这铁鹰宗则是看钱不要命的主儿。

沈羲听她说完跟踪了整日的经过,心下不禁恍然。

穆氏筹谋这件事,当然是不能动用韩家人的,倘若让韩顿知道,岂不是引火烧身?

所以接触这件事的,必然是外头的人。

也正因为是外头的人,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事发时她会在场,她若不在场,岂不是对方有可能射错人?

而她堂堂首辅夫人,如今她又掌管了韩家中馈,银钱上要挪用点儿肯定是没问题的。

家里的护卫也不能不听她使唤,骗个人出来让铁鹰宗的人杀了,再弄张银票放在尸体上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具备所有的作案条件,关键只是看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而已。

“更绝的是,你知道吗?今日她之所以会出来,乃是韩顿主动让她出来的!”戚九又说道。

是韩顿主动让她出来的,那就是说首先韩顿就不可能怀疑她,韩家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到她!

她居然连这都做到了?

那么是不是说明,打从温婵死之前,她从安氏手中拿回中馈大权开始,就已经起了心在布署?

当韩顿与韩凝在谋划着整场阴谋的时候,而她则在默默地布下另一张网,到最后终于把他推到了坑里?

沈羲抬手支额,喃喃道:“她倒是会挑人……”

居然挑中她下手……

想到那一刻的凶险她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或许穆氏不敢真的夺她的命,而且她身边也有戚九在,护住她性命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刀箭无眼,万一有个不好,她可就真叫要了命了!

想到这里她目色黯了黯。

纵然没有危险,纵然穆氏与她目标一致,但她却不甘心被人当棋子。

想要利用她,那也得先给出点本钱吧……

第367章 都有软肋(乐の晓拙和氏璧+)

这里喝了口茶,想起韩顿先前逼迫梁修那副嘴脸,她眉头略动,忽又说道:“韩顿既然能反诱梁修,很可能也会疑心到这件事上。

“倘若韩顿怀疑,那她就危险了。你想办法潜入他们内宅,近身跟踪穆氏!”

她总对韩顿带她去花朝会的动机不放心,尤其让穆氏同来还是韩顿主动要求的。

就算在韩凝的事上她大大发挥了作用,但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韩凝会失身!

他料不到这些意外,而他让穆氏同来却是他的决定。

虽然穆氏拿她下手是有些令她着恼,但她今日的行为却大大暴露了她对韩顿的态度。

日后她极有可能会成为攻破韩顿的助力,所以她绝不能让她有事……

戚九身影没入夜色。

沈羲望着跳跃的烛光又揉起额角来。

经过今日一事,朝局又将变动了。

虽然说韩顿输得最惨,但她又总觉得,她还并没有看穿他今日行事的最终目的……

用韩凝设下那个局除去挑拨燕王父子关系之外,他当真只是为了对付梁修吗?

是为了从他手上得到亲军卫兵权?

然而只要小皇帝不倒,梁修怎么可能轻易从这位子上下来?

她总觉得,相比较起挑拨燕王父子关系,韩顿的心力反而更多用于在不断逼迫梁修进入绝境……

没有月影的早春寒夜,屋里依旧点着薰笼。

韩顿坐在书案后,手里一只笔帽正一下下地轻击着案面。

谭缉领着门客们立在书案前,不知是因为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心里紧张,额角竟微微地冒着汗光。

他虽然未曾去东湘楼,但今日那里情形却也从旁人处知道了个十成十。

原本计划冲着燕王父子去,还有冲着梁修去,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韩顿越是这样安静,他们心里越是擂鼓不停。

“阁老——”

“凝姐儿那边怎样了?”

谭缉这里才起了个头,韩顿就紧接着开口了。语气很平稳,听不出喜怒。

“大夫来过了,刚才已开了药。”

谭缉要出口的话因他的打断,只得又咽回了肚里。

他们从东湘楼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府,而回府之后韩凝就由婆子们背回了房,一路上无人瞧见,但是回房之后却屡有消息传出来。

自打上轿后韩凝就安静了,没哭也没有闹,倒是韩建彰来上房哭诉了好一阵,韩顿应付他的当口,安氏也在韩凝房里号啕大哭着。

韩凝始终也没有说话,梳洗完之后躺在床上,也喝了大夫开的一些相关的药。

韩敏也陪在旁边跟着哭,但却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韩顿点点头,神情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他将笔帽倒过来又轻叩了两下,忽然道:“你说梁修这会儿在做什么?”

谭缉看了看左右门客,斟酌道:“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吧?”

燕王今日未曾对梁修如何,总的来说,他也只落了个涉嫌投药给燕王的罪名,倘若没有后来韩家护卫那具尸体,梁修就是今日最大的败家。

然而就算是他未曾伤到什么筋骨,可无论如何也算是得罪燕王了。

“阁老会请旨降他的罪吗?”他问道。

韩顿摇头:“哪里还需要我动手?姓梁的本就忌惮燕王,这次被卷进来,他怎么着都沾了身灰。

“燕王不跟他扯皮,不过是不想我如愿,但他不如此,难道他们之间的芥蒂就会没有了吗?

“对于梁修和皇上来说,燕王才是他们最需要防备的头号敌人,而我只不过是将他们的距离推得更开一些而已。

“要知道他虽然把沈若浦推进了内阁,也让我与梁修的关系破裂,但是梁修也绝不会与他勾搭在一起。

“姓梁的太忠了,这个忠字就是他的软肋。”

他们大约都以为他的目的是直指燕王而去,但其实不是。

他直接向燕王府开火,那等于是胳膊击大腿,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呢?除非胳膊强壮到一定地步。

梁修才是他现阶段的重点目标。

谭缉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

谁人都有软肋。梁修的软肋是他的忠,韩顿的软肋是他的权势未足,而燕王的软肋则是萧淮。

“去京郊物色一间庙庵。”

说到这里韩顿忽然又转了话锋,而后垂眸将手里的笔帽啪地折断:“再去吏部打声招呼,给二叔谋个位置。”

说完他站起来,负手往外走去。

谭缉望见他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目光。

物色庙庵……这是不打算留着韩凝了?

韩顿进了西跨院。

门已锁了,但婆子见得是他,又麻溜地把锁给开了。

廊下正起了一阵风,吹得廊下灯笼啪啪地作响。

灯笼还是原先温婵在时的普通大灯笼,平白地使得这深深庭院多了几分俗气。

韩凝当然不能嫁去史家,哪怕史棣休妻再娶,他也不会这么做。

这毕竟事关韩家的颜面,他岂能容许自己成为京师活生生的笑话?

韩凝屋里还亮着灯,有人影在动,这个时候,她房里当然不能缺人的。

“老爷。”廊下丫鬟望着她,连忙侧身退开打帘子。

屋里萦绕着优质的沉水香的味道。

韩凝半躺在床上,面色沉凝,目光略有些呆滞。

韩家遵遁赫连人的规矩行事,打从韩凝满七岁,入夜他就没进过她房间。

但是今日不同,他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打击。

所有弟妹里,他最喜欢这个妹妹,不是别的,只为她的通透。

从小到大,他所想的,所说的,她似乎都能明白。

“凝姐儿。”他在床下凳子上坐下来。

韩凝扭头看了眼他,眼里就忽然滚落两颗泪。

韩顿递了帕子给她,说道:“你不用去史家。”

她垂眸没动。

“过些日子,我会对外公布韩家二姑娘因病过世。你去庙里住一阵。回头我再着人送你去你外祖母家,另拟个户籍给你。

“出了京,没有人会认识你,到时候大哥再替你物色个良人。”韩顿声音低哑,“这种事情,于我们韩家的姑娘来说,不是要命的事。”

倘若他堂堂首辅,为这点小事就要受掣于人,他有这手上权力有何用?

莫说韩凝本身条件不错,就是条件差,只要他肯伸手,又岂有护不成的道理。[.]

第368章 是你干的?

韩凝眼泪又落下来,渐渐地变成了呜咽。

韩顿一直等她哭完了才又递了帕子给她。她说道:“我这辈子,就再也进不了京城了是么?”

他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她幽幽道。

韩顿仍然没有说话。

“我不甘心。”她摇摇头。

她不相信这是她的结局。

她是京师一等一的贵女,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该以这样黯淡的方式退场,她曾经是那样的华丽与瞩目!

“反正热孝也将满了,就是我留下来也不会有人逼着我去史家不是么?”

她双手紧攥着被角,流着泪道:“那就让我以卧病在床之名,在孝满之前留在京师吧,我要报仇!”

她要报仇,要让燕王府的人全都给她陪葬!

“跟燕王报?”韩顿话里没有太多起伏。“你做不到。”

韩凝疯狂地摇头,她也知道她做不到!可是这仇不报,她永远也不会甘心!

“我跟他报不了,我就找沈羲!

“大哥,是沈羲把我们韩家逼成这样的!这一切的悲剧都是她造成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不会让我去以这个燕王妃的位置作文章!不去图谋他们父子,我便不会中燕王的圈套!

“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她!从老太太开始,她就像颗毒瘤一样在吞噬韩家了!”

她的声音几近失控,眼泪如雨般挥散。

婆子们上前来劝慰,喂她安神汤,韩顿退开,看到她平静下来,然后退出来。

天幕上有极淡的月影。

但更多的是乌压压的阴云。

素日洋溢着富贵端康气息的韩府,这一夜变得燥动不安起来。

他立在廊下看看正院方向,抬步跨过去,走到穆氏院子,伸手将门推了开来。

沈羲也还没睡,太多事情值得来回梳理了。

她与沈嫣在下棋,很快珍珠进了来:“吴腾回来了。”

她当即起身走出房门,吴腾迎面便说道:“已经去仔细探过那铁鹰宗内部,不过只探到他们二帮主面前就没法往里探了。

“这个帮派成立了有三四年,一直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

“但是据小的细查之后发现,他们成立的时间远远要早,从他们的档案来看,至少都有七八年历史了。”

“这又是为什么?”沈羲凝眉。

这个为什么有多重含义,比如说为什么只能探到二帮主?

为什么实际成立了七八年,结果对外却只公布三四年?那之前几年里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吴腾机敏,说道:“他们帮主极少出现在帮里过。平时都是二帮主打理事务。

“小的翻过他们的卷宗,这位大帮主留下的笔迹也很少,大多是他亲笔书写的条规等等。

“至于说之前几年这个帮派在做什么,小的却委实没查出来。

“只是觉得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人也不多,但是行事却十分靠谱。

“就像穆氏派去联络的两个婆子,他们就始终不肯说出端倪,说什么他们虽然重利,但是同样也重义,答应了不能透露的事情,就绝不能透露。”

沈羲眉头皱了皱。

沈嫣道:“还有这么规矩的江湖帮派?”

“还不止呢。”吴腾接着说道:“小的瞧着他们档案里记载的,倒多数是查证一类的消息居多。

“猜想他们日常主要接的差事,应该是打探一类,对于谋杀什么的倒没有什么。

“大约这也是他们没什么名气的原因。”

听他这么一说,沈羲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江湖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专门打探消息的帮派?

不过这个于她也没有什么用处,她要的消息是江湖人打听不到的。

“那就是说,没有从他们那里拿到穆氏留在那里的实证?”

“拿不到。”吴腾摇头,“哪怕小的搬出燕王府的名头来,他们也不买帐。

“这些人四海为家,通常是风声不对就立刻撤了,他们也不怕朝廷针对。”

沈羲点点头。

她原本是想从这个铁鹰宗拿到点证据,然后再约穆氏出来见见的,这样看来,只得另想办法了。

穆氏也还没歇。

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丫鬟们已经退下,只有陪嫁丫头紫鸢留下来陪房。

韩顿推门进来的时候紫鸢刚好出去倒水,偌大的厢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

穆氏被关门的声音微微吓了一跳,自镜前扭过她漠然的脸来。

“老爷。”她很快恢复了镇定站起来,并且如往常一样平静无波地立在旁侧。

韩顿打量这屋里,这是自温婵死后她才搬过来的房间,东西都并不怎么讲究,但也还是一应俱全。

“凝姐儿的事,今儿辛苦你了。”他说道。然后顺势在椅上坐下来。

紫鸢原要进来,推门一看他在这儿,慌忙地关了门又出去了。

“不辛苦。”穆氏道,“毕竟她叫我一声大嫂。”

韩顿不置可否。

“你对戏园子竹林里刺杀沈羲的事怎么看?”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

“我记得事发当时你恰好在场。没有感到害怕吗?

“还能转头就继续帮我去寻梁夫人,并且不管是去到东湘楼发现凝姐儿出了意外,还是在凶犯直指我就是凶手的时候也丝毫不曾慌张,很不错。”

穆氏站在那里,看了他半刻后垂下眸:“当然怕。但是你的事情,我也不敢耽误。”

“真是贤慧。”他扬唇。

穆氏交叠双手在腹前,说道:“我以为这是应该的。”

韩顿目光有些变冷,他盯着前方墙壁,久久未曾做声。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竹林里的弓驽手,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穆氏没动,半晌才说道:“老爷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是你,那死在枯井里的韩家护卫怎么会有韩家的银票?”

韩顿望着她,脸上看不出喜怒:“韩家的护卫怎么会突然死在那枯井?

“你是韩府的当家主母,而且自打你上任起来内宅都整治得相当不错,你完全有办法布署这些。”

他说出这些来的时候也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但莫名地让人心底发寒,穆氏双唇不觉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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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章节序号错了,应该是367

第369章 我不恨你

“如果因为我当了主母就能成为我害你的理由的话,那么二太爷与二老太太岂非更有理由?”

穆氏身姿未动,语气也依然平静:“老太太可是二太爷的亲娘呢,而老太太正是死在老爷手上。

“更何况,并不是我要随你去花朝会的,是你自己提出要我去的,不是吗?”

她望着他,渐渐神情自如:“你当天早上才知会我,我总不能那么短时间就能安排好这一切。”

“可你就算不去,也同样能得手。”

韩顿站起来,目光与声音一样冷:“我听说梁修的夫人在你去寻她的当时,想要策反你?

“你怎么满口回绝了?难道你不恨我吗?不想让我变得一无所有吗?”

穆氏屏息。而后她微笑起来:“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有儿有女,韩夫人的身份给了我很多好处,我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她笑得温婉,右手随意搭着椅背,在韩顿看不见的角度,紧紧屈起的指节已有些青白。

“母亲!”

恰在这时房门蓦地被推开,韩叙怔怔地望着他们,随后扑过来!“母亲!”

孩子的声音里全是彷徨,韩顿目光倏地一转。

“叙哥儿怎么来了?”穆氏蹲身将他抱住,方才的镇定忽而被打散,她掌下的小衣服已经变皱。

韩叙的出现使方才的话题被搁置。

望着他们,韩顿不自觉地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与儿女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他们这样好。

他的儿子,竟然这样依恋着自己的母亲?

“叙哥儿!”奶娘飞奔走进,一面抱起韩叙往外撤,一面解释:“睡的好好的,突然就起身往这里奔来了!”

房间关上,屋里又静下来。

穆氏望着韩顿,神色不再如方才那样从容。

“最好不是你。”韩顿也看过来,“否则的话,叙哥儿姐弟保不准会成为丧妇之子。”

说完他深深看了眼她,转身走了出去。

穆氏直到他走出院门,才松开攥着椅背的手。

她的目光清冷,隐隐有坚韧的光。

沈羲也等着今日廷议的结果,所以五更天就起了床。

戚九看见灯亮了,随便进来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韩顿已经在怀疑穆氏。”

说着她便将藏在暗处所见情形原原本本跟她说了,然后道:“我见情况不对,就把韩叙给叫醒了,让他冲过去救了穆氏。不然的话,恐怕她性命堪忧。”

“很好。”沈羲点头,“那叙哥儿岂不是看到了你?!”

“没有!”戚九道:“他迷迷糊糊的,听说他母亲不好,立刻就去了,只怕把我当成身边下人了!”

沈羲嘱道:“继续护着!”

她必须得到穆氏,不管他们最终是不是从韩顿与郑太后的私情上入手攻破他,穆氏对韩顿的恨意都极有可用之处。

但这个女人很显然是十分谨慎的,铁鹰宗既然这么守道义,她选择他们必然就是为着不留把柄。

并且她不动声色就布下了这个局,足见她沉得住气。

而她也的确在韩顿面前不堪一击,韩顿为自保,到了万一时候,恐怕并不会把儿女放在首位,但她却不能不护着他们。

她顾虑甚多,因此要想攻破她的防线,也不是那么容易。

戚九应声离去。

这时候天色已微亮。

沈羲坐在栏椅上对着院里两株茶花看了半晌,又想起张解来。

从前张解书房门前也有两株十八学士,那是多年生长的粗壮的老树,张解曾经牵着幼小的她廊下闲话,说及朝堂里的尔虞我诈。

张家虽然地位殊然,但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一个权臣能够真正做到高枕无忧,有的只是高处不胜寒。

有时候她也觉得韩顿身上是有几分张家人的影子,但他想要往名臣的方向走,又过于急躁,变成了只学成画虎类犬的皮毛。

如果他不与太后有私情,许以时日,他未必不能凭本事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然而因为这段情,于是他便不能不有了顾忌以及做出割舍,不能不为将来而谋求自保的实力。

如果他不必因为自保,也不用对上燕王府,这么看来,他整个人生实则都是因为与郑太后这段情而变得被动。

这次他虽然失了个韩凝,但却成功把梁修逼进了死胡同。

梁修再也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安静地当个旁观者了,也不可能如他自己所想象的一样可以游刃有余的调摆燕王府与韩家的矛盾。

如今的三方,变成了真正的三方,——只要小皇帝与郑太后没有联手的意思的话。

所以韩顿接下来很可能打算吞并亲军卫,真正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他肯定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因为一旦亲军卫明目张胆落到了他手上,燕王府便完全有理由以清君侧的罪名除了他!

那么他就得另找个人代替梁修,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不知道。

但穆氏若想知道,她应该会有办法。

这也就是她急切地想要得到她的原因。

“姑娘,外头露重,进去坐吧?”

凭雪踏着晨曦走过来,手里还端着碗药。

“谁病了?”

“四爷着了凉,又咳嗽呢。”凭雪回答着,一面小心地稳着手。

沈羲站起来,下意识往沈梁屋里走去。

说到生病,她倒是又想起柳梦兰来,昨日心思全在那件事上,她倒是没找着机会跟萧淮说晏绥的事。

柳梦兰该进府来了,这么说来,呆会儿她得去找趟萧淮才是。

说到去见萧淮,又不由回到今日廷议的事上,也不知道沈若浦入阁的事究竟会不会出岔子?

沈梁有些发热,恹恹地靠在床上,旁边几上的零食一颗也没有动,看起来是真遭罪了。

“这一病,恐怕要瘦了。”沈羲捏了捏他滑嫩又圆滚滚的下巴。

沈梁幽怨地望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被捏的下巴还是即将瘦掉的肉。

沈羲笑起来:“我们回头去吃酱肘子还有水晶煎包,本来我还想带你去,看来很可惜了。”

沈梁哇地一声哭起来。

欺负生病的小孩,简直没人性。

“二姐!你在这儿啊!”

这时候门外传来沈嫣急切的声音,沈羲才扭回头,就见激动得脸都红了的她提着裙子已飞奔到了跟前:“成了!

“苏大人刚刚送来的消息,廷议一致通过,我们老太爷入阁了!”

第370章 去蹭个饭

“史棣改任户部侍郎,原来的刑部尚书杨阁老改任户部尚书,老太爷担了刑部尚书的职!”

沈羲握着沈梁肉爪的手一紧,心底那石头落了地!

到底是成了。沈若浦入了阁,于燕王府有好处,于沈家有好处,于她们这些子弟小姐都有好处!

在她尚未取得世子妃的封号之前,她需要阁老府小姐的地位来施展拳脚。

“苏言呢?”她看了眼沈梁那张拧巴起来的脸,放手起来道。

“找不到二姐您,就回去了。”

沈嫣笑得得意:“不过留下话说,姐夫欠我的那顿饭,今儿中午就在‘西湖楼’请呢!呆会儿姐夫会来接您!

“二姐,你说我要不要点他们最贵的菜?”

她手撑在她面前几案上,弯下腰来促狭地望她。

沈羲勾唇:“我要是你,就问他去琼花台要两件好头面。”

再贵的菜能值多少钱?没出息。琼花台随便一件头面都够她吃一年半载的了。

沈嫣咳嗽,论起手黑,她哪里比得上她呀。

沈羲却想起韩顿这番举措来。

史棣虽然出了内阁,但仍担着户部左侍郎,可见韩顿并不舍得放弃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韩凝就不见得会嫁入史家了。

当然,她也并不认为韩顿会甘心让韩家小姐给人做妾,就是做史家正室那也是没有面子的。

所以对他这个决定她不意外。

不过从他这么快就能做到让沈若浦入阁来看,他在内阁的影响也足见之大。

王府里,刚下朝回来的萧淮直接进了昭阳宫。

“传话下去,这段时间尽量避免与亲军卫有摩擦。尤其要看好咱们的人。”

五军营四十余万兵马里只有一半是燕王府的人,而另一半则是昔年李锭的队伍。

虽然说这十几年来都已经得到了驯化,真正从战场走过来的兵士不如原先多了,然而仍有一部人与亲军卫将士有着同袍之情。

从前不惧什么,但韩顿要拿梁修下手,就得防着他些许了。

苏言颌首,又道:“从韩顿仍留了史棣在户部来看,他或不会将韩凝嫁入史家。”

“不嫁便不嫁。”萧淮不甚为然,他边伸手让侍官边说道,“不过还是得交代吴腾他们好生护着姑娘。

“这不是盏省油的灯,她对燕王府无机可乘,但说不定会拿姑娘下手。有了苗头就直接灭了!”

这次如果不是燕王直接跳出来治他们,他多半已经向韩凝下手了。

倘若她还敢惹事,就算他认人,手里的刀剑都不会认人。

苏言又颌首。

萧淮收拾完整出了门,便就挎着剑往宫外去。

恰巧贺兰谆与霍究正从承运殿出来,说着话的当口见到他,二人便就走了过来:“王爷约了沈阁老在王府晚宴。让咱们几个作陪。”

萧淮原该扬长而去。但因为来的是沈若浦,再想想燕王寻他过来必然也是有要事相商,也就站了站。

但是再看看天色,眼下离午饭都还早,于是就又继续抬步下行。

贺兰谆打量他两眼,说道:“你去哪儿?”

“吃饭。”萧淮丢下两个字,不紧不慢往门下的马车走去。

“铁定是跟沈羲。”霍究如霜面色下声音懒懒。

“你又知道?”贺兰谆睨他。

“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霍究负手立在那里,如一座铁塔:“你看他今日不但穿着常服而且还配了香囊,说明绝对不会是去见男人。

“他又没有别的女人,而且腰间荷包鼓鼓的,荷包上绣纹与昨日沈羲身上荷包花色一样,他若是不去会他,会挑这么骚包的花式?”

贺兰谆深深望着他,半日道:“该不会昨日在东湘楼,王爷是和你配合唱的那出戏?”

他连沈羲荷包花纹都记下来了,还会看不出来燕王有诈?

“也不能算是配合。”霍究眯起的眼角全是慵懒,“你出门之后寄寒也来了,还没进院子就被人哄了去。

“接着又有人来哄我说你喊我过去。

“我当时回头看了眼王爷的窗户,窗户里那两盆花原先花朵是朝内的,但是我看过去的时候花朵已经朝外。”

“这说明有人将花动过。”贺兰谆也眯了眼。

“没错。”霍究点头,“屋里只有王爷,动花的人也只有他。而花是史棣送来的,我是宁可杀错一千都不可放过一个。

“所以在那伙计想拿迷药迷我的时候,我就反过来制住了他,并且第一时间撤了回来。

“史棣为什么进来会没有人知道,是因为我里里外外都已经打点过。”

不然的话只要史棣进来找燕王的消息往外透露一点,都达不到后来他们所看到的效果。

“看来这些年在定狱没白呆。”

贺兰谆扬唇。

“你还不是一样?”霍究觑着他,“别告诉我离开王爷赶去戏园子的时候,不是因为看出来王爷故意支开咱们。”

贺兰谆望着天际浮云没说话。

霍究略顿,越发道:“我更疑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连他这不常在王府的都看了出来,他成日呆在燕王身边,会不知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比如说竹林那里。”

贺兰谆淡淡道。

霍究正觉得这话有深意,他又慢吞吞地说起来:“他荷包鼓鼓囊囊,八成是要去外面吃好吃的,要不咱们也去蹭个饭?”

霍究扭头望着他,仿佛看什么怪物。

难道这世上还有他这掌宫大人没吃过的好吃的吗?

沈羲喂沈梁吃了汤药,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便就回房梳妆。

这里刚把萧淮送的那枝凤钗戴在头上,珍珠就说萧淮来了,于是着人去请沈嫣,自己先到了前院,果然见着萧淮驾着马立在门下。

“怎么拉着个脸?”沈羲到了跟前,觑着他道。

他绷着脸,半天才道:“贺兰跟霍究也要来蹭饭。我不让他们去,他们非去!”

原来就这个事……

沈羲笑了下。他世子大人若真不想让人蹭饭,谁还能跟得上来?

她要料得没错,昨日东湘楼的事情他们还没有通过气,过来蹭饭不过是为就便说个话罢了。

可是他又怕她不高兴,所以先故意板脸数落起人家一顿。

“你不是请客么?岂能没有人作陪的。”她笑着上了马车。

他闻言果然笑起来,伸手进车窗捏了捏她的手。

第371章 有拖油瓶

一会儿沈嫣到来,这里便就往西湖楼去。

到了包厢门下萧淮又板起脸,别扭得要死。

沈羲牵着沈嫣率先进去,看到正吃茶的贺兰他们笑道:“二位大人。”

贺兰谆侧头看她,盘着手靠在窗前的霍究却看向沈嫣:“哟,今儿还带了拖油瓶。”

原本要跟他们端正施礼的沈嫣噎住。

贺兰谆拂开扇子,说道:“嫣姐儿别理他,跟着你姐姐。”

沈嫣踌蹰着,行了礼坐下来。

沈羲拉着她坐一处,萧淮坐在她上首,她先问道:“昨儿那弓驽手,不是王爷安排的,是吗?”

萧淮与贺兰谆俱没吭声,两个人沉默地递杯拿杯,气氛诡异得来又极为默契。

霍究则拔弄着桌上茶具,嘴角带着丝玩味。

“我想把穆氏争取过来。”她又说道。

贺兰谆抬眸:“穆氏与韩顿育有儿女,她没那么容易倒过来。韩顿的势力在朝上,内宅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更何况韩顿已经在防着她。”

“正是因为她有儿女,所以我才觉得有机会。”沈羲凝眉。

他们既然对她想争取穆氏不曾意外,那就说明韩顿与郑太后有染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只不过不知道是他们早就知道还是萧顿跟他们通的气。

“韩顿能不能胜过燕王府,于她来说乃是不确定的,一旦韩顿倒了,她的儿女怎么办?她必须得求个保障。

“她已经没有打算指望韩顿,也就是说,只要有机会让她母子安全,她还是会考虑的。”

贺兰谆不置可否。

很显然他们对于女人的想法并不如她熟稔,实在不知怎么给出意见。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确定没危险就好。”萧淮望着她,温柔地说道,“凡事有我呢。”

霍究立刻起了阵鸡皮,并且嫌恶地瞪过来。

萧淮不管不顾,痞痞地靠进椅背里,望着沈嫣:“嫣姐儿想吃什么菜?随便点,别给你姐夫省。”

“姐夫”两个字上,好像刻意用了点力。

沈嫣早就被他对着沈羲发痴的样子看呆了眼,突然被点名,便咳嗽道:“让姐姐点,或者让贺兰大人和霍大人点就成了。”

贺兰谆收回冷嗖嗖瞥萧淮的目光,温和地道:“不用那么生份,我和你姐姐是好朋友,唤我贺兰就成了。

“当然,你若实在不好意思,像姐姐一样叫我声贺兰哥哥也行。”

沈羲也觉得有鸡皮了,她什么时候叫过他“贺兰哥哥”?

她觉得萧淮的脸色好像也青了青。

“没人点,那就直接上席面!”

萧淮丢了记眼刀给伙计。

伙计打了个哆嗦,出去了。

苏言上来斟茶。

茶是今春最早的新芽,配以破冰后的泉水,愈发沁甜香浓。

沈羲端了杯子,萧淮却先夹了口小点心喂给她:“茶浓,别空腹吃。”

他动作自然,表情也自然,并不似先前刻。

沈羲张口吃了,他才又把茶塞给她。

他们私下里皆是如此,他如今越来越会照顾人,因此即便如此,沈羲也并不觉得难为情。

霍究受不了,把头撇了。

沈羲察觉气氛微妙,趁着萧淮递帕子的当口说道:“正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能不能暂且给我收留个人?”

萧淮望着她:“你什么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那好。”沈羲点头,想想话题岔开就行了,余下的用不着再细说。

贺兰谆听到这里,却忽然道:“是晏绥?”

沈羲并没有料到贺兰谆居然还记得晏绥,都没有想到他会一下子猜透他的心思。

她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认识?”萧淮凝眉。他都还不知道!

沈羲听他们提到这里,也就顺势把燕绥的来历跟萧淮说了。

她对贺兰谆有莫名的信任,既然他当着霍究的面提到他,想来不会有什么隐患。

“晏家那小子居然还活着?”霍究冷冷飘出一句话。

沈嫣也望着沈羲,她对于她近来在外面的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听说这个晏绥居然是工部侍郎的长子,也不由有了些好奇心。

“还活着。”沈羲道。

萧淮凝着眉听完,到末了眉眼就舒开了。

“没想到是他?”

没有这小子,他和沈羲恐怕还没法认识呢!

他漫声道:“回头带我去瞧瞧。”

贺兰谆睃他一眼,说道:“我们那个书塾正好还缺个先生,这个晏绥看起来也是读过些书的样子,让他跟着我吧!”

霍究啧地出声:“我们哪里——”

“很缺。”贺兰谆笃定地睃他。

萧淮凉凉地瞪着他们。

沈嫣屏息看了会儿,又忍不住道:“贺兰……大哥和霍大人也开了书塾么?”

霍究目光散漫:“叫霍哥哥。”

沈嫣沉气。

“你管贺兰叫哥哥,自然也该这么叫我。”霍究不容置疑地。

沈嫣不知怎地,明明活过两世的人了,眼下却有些失措。

沈羲目光轮流从他们几个脸上漫过,最后重点落在贺兰谆身上,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举动颇有些耐人寻味?

或者说,他与萧淮较劲的重心,近来似乎略有往她身上靠的迹象……

“我有哥哥。”沈嫣略感无奈。

她也并没有打算叫贺兰谆为哥哥,难道她会看不出来贺兰谆与萧淮之间隐隐有着的电光火石?

她知道,贺兰谆不过是借她与萧淮过招罢了。他们神仙打架,她就只好当当小鬼啦!

“小丫头片子,还嫌哥哥多?”

霍究眼神扫过来,手肘半支在桌上睨她:“信不信只要我放句话出去,大半个京师的小姑娘都会连夜排着队来求我们当哥哥?”

沈嫣没吭声。

这会儿改成贺兰谆受不了他了。

他拧眉瞅了他一眼,继续望着沈羲:“待会儿就可以叫人把他移送到书塾去,那小院子很适合他养伤。

“你若不打算留他在身边,那日后就让他跟着我罢。”

沈羲很意外他想要收留晏绥,而她原本只是想要暂且收留他几天的,毕竟她也不知该如何将他妥善安置。

而萧淮行武,晏绥习文,显然又不同路。

如果有他掌宫大人收下他,那当然好!

如此晏家的人再不敢对他怎么样,关键跟着贺兰谆,他日后必然也能体体面面地了!

“那真是太好了!”沈羲回头冲萧淮笑了一下:“这样我也不用担心他了!”

萧淮扯扯嘴角,等她把头回过去,随即便往贺兰谆丢起眼刀来。

————

过得三两日,应该可以恢复正常时间了

第372章 烤火不冷

沈羲只觉这顿饭吃得暗流涌动,但每每追究起来,又无迹可遁。

很快小二上了菜。

西湖楼的席面也分一二三等,他世子大人要请客,当然得最高规格才衬得起他的排场。

这里饭菜吃起来,气氛也就随之缓和了。

沈嫣是第一次跟王府的男人同席吃饭,萧淮与贺兰谆还好,一个在她二姐面前早就已经不知威严为何物,一个原本就是谦谦君子,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压力。

唯独霍究素日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冷酷,加之那次在东湘楼亲眼见到他上刑,因此对他总莫名有几分敬畏感。

都怪纪氏昔年对她的打骂太过深刻,令她始终有些阴影。

“姑娘,旺儿来了。”

这里正讨论着哪里的鱼做的最地道,忽然间戚九进来了。

沈羲往外扭头,果然就见旺儿在门廊下候着。

她正待起身,萧淮按住她,扭头往外道:“什么事?”

旺儿闻言赶紧进来,躬腰道:“回世子的话,我们老太爷荣升,现如今府里全是人,六部都有官员过来道贺,几位老爷也都回府了。

“大太太怕人多闹着姑娘们,问姑娘们可有要事?若无要事,就晚些回去最好。”

因着沈羲对沈若浦入阁的事心里有底,因此这么大的事情也并未使她完全放在心上。

眼下听说府里来满了人,方又想起来打今日开始,沈家注定是又往漩涡中心迈近了一步。

这入阁的资格并非因政绩而来,而是建立在几厢权斗的基础上,沈若浦若是经受不住这考验,恐怕会成为牺牲品。

若是经受住了,那么沈家的未来自不用说。

“我没有什么要事,晚些再回去吧。”她说道。

黄氏掌了这么久的家务,应该能应付得了。

而哪怕是应付不了,她也得学会应付,她无须事事挂在心上。

“既然这样,那吃完饭我们就去看看晏公子。”沈嫣提议。

沈羲无甚不可。左右今日书塾并未开门,可以随意溜达。

这里用过饭,原班人马便就前往了柳梦兰他们住的小院儿。

登车之前沈羲找了个机会问萧淮:“柳梦兰是秦宫太医,霍究会不会察觉,然后告诉王爷?”

萧淮凝眉道:“姓柳的自己不说,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疑心到他是前朝太医?”

沈羲点点头。

而这边厢屋檐下,贺兰谆跨马问霍究:“你上哪儿去?”

“我去趟南城,查查那铁鹰宗。”霍究翻身上马,并倾身摸了摸“极光”的脑袋。

贺兰谆目光微黯,说道:“到底那书塾是你的,不如也去看看晏绥。”

霍究想拒绝,贺兰谆却已经扬鞭轻挥了他的马。

如是一行五人到达小院儿。

柳梦兰事先得到吴腾来讯,知道今日有诸多大人物光临,因此哪怕对拓跋人一肚子怨言,也照样毕恭毕敬迎在门廊下。

萧淮与贺兰谆只略略看了眼他便就进了屋。

晏绥衣衫齐整,立在屏风下朝他们行礼,身上的伤使他这礼行得艰难,萧淮略看看,便就扬手唤起他,在苏言搬来的太师椅里坐下来。

沈羲瞧见晏绥站立吃力,于是也着人搬来凳子,看屋里人多,又唤出来一些。

沈嫣本就是顺便跟过来的,随即知趣地退出房间。

院子里有一蓬迎春花,已经长满绿芽,而藤下则种了几株小芭蕉,两只小黄鸭正在芭蕉与地廊檐之间的小沟渠里戏水。

她摘下两片叶子丢过去,小鸭子嘎嘎叫了两声,她笑起来。

霍究跨出门槛,扭头就见到那穿着身鹅黄色衣衫的小背影。

沈嫣并不能把自己完全视作是少女,毕竟前世里她死的时候也已嫁作人妇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比沈羲要沧桑得多,只不过却没有她那么样的本事游刃于各种风险之间。

但高兴的时候她仍然会不自觉地释放些天性。

尤其自打沈羲到来,将沈家局面全部扭转之后,她如今完全有条件做个安静恬淡的大家闺秀,也不必再刻意将那些不堪的往事挂在心头。

她很庆幸有个沈羲这样的姐姐。

有她在,她确实少走了许多弯路。

但她仍然不敢多笑,纪氏从前说她笑起来像个妖媚的狐狸精,这句话总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霍究立在门下,冷眼里就瞧见本来一脸明媚的她逐渐就黯淡了下去,最后一脸的娇俏归于平寂。

“嫣姑娘,羲姑娘让你进去呢,外头冷。”

许容走过来传话。

沈嫣哦了一声站起来,拂拂裙摆转身,就见到了扶剑立在廊下的霍究。

霍究瞥了眼她,慢条斯理地下了院子。

走了几步,他忽然又扭身回头:“怕冷?”

沈嫣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句话是在问她。不过真是废话,才二月天,刚破完冰,谁不怕冷?

“有个地方不冷,要不要去?”霍究盘着手踱过来,慢吞吞说道。

沈嫣还是没吭声。他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拍花子的……

“我去厨院里烧火烤芋头,你去不去?”霍究又说道。

烧火烤芋头?

沈嫣略有些凌乱,他堂堂司监大人,大周天下一等一的酷吏,要带她这个才新出炉的阁老府小姐去生火烤芋头?

许容回到房里,沈羲正把贺兰谆的话告诉了晏绥。

晏绥望着贺兰谆久久,于才坐下的椅上站起:“先生大恩,晏缕何以为报?”

萧淮冷哂:“是不是恩还不知道呢。”

满屋子人齐齐看向他,尤其以沈羲的目光为最利。

他只得又清着嗓子补充:“你要是不想跟他,留在我昭阳宫做典史也成。”

沈羲这才把目光移回晏绥脸上。

晏绥斟酌着,认真地道:“世子的美意,晏绥心领。

“只不过晏绥手无缚鸡之力,学识也只有半吊子,恐成世子累赘。

“倒不如在下先跟着贺兰先生好生学习,来日世子有召,再为世子效力不迟。”

沈羲欣赏他的不卑不亢。

贺兰谆也点头:“那就收拾东西随我去桂花胡同,我们在外面等你。”

说着他起身出门。

沈羲看看屋里,这才想起问许容:“嫣姐儿呢?”

许容憋了半天才说道:“霍大人说烤火不冷,就带着嫣姑娘去厨院里烧火烤芋头吃去了。”

“烤芋头?”

沈羲嘴角抽了抽。

第373章 还真吃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止会烧火烤芋头,揉面炖汤什么都会!”

萧淮有些晦气地伸直他的大长腿。

说到这里他未免又有些怨念,霍究八岁被燕王带回卫家,从此与他还有贺兰谆日日厮混一处。

贺兰谆彬彬有礼整洁干净,而霍究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心思敏捷悟性甚好,到了卫家没半年功夫,便把卫家当家厨子的手艺学会了五六成。

于是母亲数落起他的时候,除去怪他不如贺兰谆那么懂事之外,又添上了不似霍究好学这一条。

如今他才知道,贺兰谆哪里是什么懂事的小孩子?根本就是个身经百战的二十好几的老狐狸!

霍究呢?在遇到燕王之前,他虽然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或者有什么养尊处优的成长环境,但是他经历的事情多,看到的人间险恶多,早已练就灵巧多变的心思。

那会儿的萧淮性格犹如一张白纸,正享受着他安稳优越又无忧无虑的童年,怎么比得过他们?!

“居然还会烹饪?”沈羲意外。然后又轻轻一睨他:“王妃说的是啊,你怎么不学学人家呢?”

萧淮更加怨念:“缓缓,你变了。”

变得跟他母亲一样喜欢欺负他了。

柳梦兰的厨房已经架柴烧起了火。

沈嫣与霍究并排坐在火塘旁边,鸡蛋大小的芋头被霍究拿火钳夹着一个个排在炭火里,饱满得像一排正吞食的小猪。

当然,沈嫣也没有见过真的猪,但是她桌面上却摆着个小猪吃食的瓷器,那还是很小时候沈崇光上街给她带回来的玩意儿。

说起来比较起偏执的纪氏,沈崇光反倒不那么重男轻女。

在他与纪氏的关系彻底破裂之前,他其实眼里还是有她这个女儿的。

“等这塘柴烧完,就熟了。”

霍究声音仍然没什么温度,但是执火钳和添柴的手势又那么仔细。

王府里几个男人穿着都很讲究,衣料质地是其次,主要是这一丝不苟的认真气质。

他今日也不过穿了身简单的天青色锦衫,腰间悬着块狐形碧玉,头顶一只做工精良的攒珠金冠。

这身行头配上他挺拔的坐姿,整个人一点也不好接近的感觉就出来了。

但是既然不好接近,沈嫣刚才就该拒绝他的提议才是,可她却还是来了。

因为从来没有想像过他居然会烤芋头……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听到燕王会卷起裤管下地耕田带给人的反差差不多吧?

总而言之,值得来看看的。

霍究盯着火光沉默,没片刻察觉她在看他,便扭了头过来。

火光照亮他半边脸,令他挺直的鼻梁看起来更加挺直,然而他的话还是不咸不淡地:“渴吗?”

她摇摇头。

“烤火得多喝水。”霍究顺手递给她一杯茶。然后弯腰丢了根柴进火堆。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也不粗,略有些小疤痕,实在无伤大雅。

沈嫣觉得对他的关注有点多,于是扭头打量起这厨房来。

霍究撑膝望着她后脑勺,目光落在她发间一簇素绢花上,眉头一凝说道:“你在服丧?”

沈嫣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霍究略想,看了眼她之后又恢复肃冷。

其实并没有人要求沈嫣一定要给纪氏服丧,她已经被休,作为沈家子女,她可以不服。

但是想到她最终落个这样的结局,终归是图个心安吧。

“嫣姑娘,羲姑娘说该走了。”

这时候侍卫又过来传话。

霍究拂拂衣摆站起来:“走吧。”

沈嫣指着火塘:“那芋头呢?”

霍究笑道:“你还真吃啊?”

沈嫣略窘,花了这么久功夫烤的,难道不是拿来吃吗?

霍究看到她这窘态,不由道:“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哥哥会做的东西多得很,不差俩芋头!”

沈嫣清着嗓子,跟着他出了来。

沈羲他们已全立在院中。

晏绥和柳梦兰也整装出来了,晏绥去往小书院后,柳梦兰也会随沈羲回沈家。

见他们俩一前一后走来,沈羲遂笑道:“芋头好吃吗?”

沈嫣又窘。

霍究看了眼她,翻身上了马。

这里又先转阵去小书院,安顿等事不肖多说。

随后贺兰谆留下来,霍究这里看看天色不早,则暂且打消了去查铁鹰宗的念头,先回了定狱。

萧淮把沈羲姐妹送到栗子胡同书舍,恰巧衙门里又有紧急军报传来,他遂别了沈羲,且回了王府。

再说沈若浦这里入了阁,虽然他事后第一时间已知道来龙去脉,快速反应过来,但沈崇义兄弟却全然不知道会有这一出。

这一上晌下来未免手忙脚乱,又兼诚惶诚恐。到了下晌才总算进入状态,变得从容起来。

京师自然满大街地议论的都是这件事。

沈歆隐隐觉得与昨日在翠湖的事情有关,当即回府要来问沈羲,谁知道她们姐俩都不在,于是又扑到书舍。

听完了来龙去脉,她才又说道:“难怪你们姐夫说昨儿在翠湖出了大事,可他韩顿竟把消息封锁得这样好,我们都没有知晓一点风声。”

“他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又当什么首辅?”沈嫣想到韩凝昨日的事情就禁不住皱眉。

她们原先对韩二小姐的印象都是极好的,哪怕后来因为韩家的屡次无礼,使这份好感也打了些折扣,但却从没有想到她内里会是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都好,跑到燕王房里来,总归没有人逼她这么做!

沈羲望着沈歆:“你公公如今正在韩顿手下,你想办法从他那里套点消息出来,看看韩顿最近有没有异常的吩咐下来?”

韩凝这么个大活人,还有几十年的未来,倘若不去史家,那韩顿必然得给她个妥善安排。

而这当中,或许就会有用到礼部的地方。

沈歆答应着,再说了会儿话才又离去。

韩凝在床上躺了一夜一日,依旧是一阵阵地泛着恶心,简直一闭上眼就是史棣伏在她身上那股丑恶之状!

但她既不肯摔东西发泄,也不曾拿下人出气,只一遍遍地拿指甲抠着手掌心。

直到抠出一手的血来,惊动了穆氏,她这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事已至此,也只能向前看。”穆氏坐在床下幽幽地道。

韩凝眼里蓦然就有了恨意:“见我这样,不知道大嫂有没有觉得很痛快?”

第374章 富贵随缘

穆氏凝望她,平静地道:“这话从何说起。”

韩凝冷哂:“那你带着梁夫人直接闯到燕王房里来是什么意思?

“你明知道我有可能在里头,你却还是带着人过来了,难道不就是抱着让我出丑的目的吗?”

她和韩顿的计划穆氏并不知道,所以她也并不会知道她实则是想让秋涟去侍奉燕王。

穆氏作为大嫂,这个时候就算是要来堵燕王,不也应该先让梁夫人在外等着吗?

可她却直接带着她们过来了,难道她就没有想过可能遇见的情景吗?!

穆氏没说话。

韩凝激动起来:“最毒妇人心,莫过于你!”

如果不是她引来梁夫人,她哪里至于出这么大的丑?哪怕是让史棣占了便宜,难道他还敢往外说不成!

如果不是她,她仍然还有韩家小姐的体面,还可以忘记这段不堪,继续待嫁!

可她很快就要什么都没了……清白,尊荣,地位和风光!

“我以为与大嫂之间无怨无仇,没想到你竟这样害我!”

情绪波动太大,她咳嗽起来。

穆氏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你好好歇着,等你冷静下来我再来看你。”

她站起来,又吩咐丫鬟:“好生看着姑娘,莫再让她做傻事。”

说完便就出了门。

韩凝在身后咬着牙瞪她,而她却愈发将背脊挺了挺。

穆氏回了房,奶娘正带着韩叙在廊下玩翻绳。

她驻足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问丫鬟:“兰姐儿呢?”

“在房里做女红。”

穆氏顿了顿,便就抬脚往韩卿卿所在跨院走来。

兰姐儿大名卿卿,长相与母亲有七八分相似,从外面请来的绣娘正在窗下教她绣鸳鸯。

天光将她半垂的一张粉嫩的脸映得如空谷幽兰般出尘。她五官不及韩凝惊艳,但自有一股飘逸风流。

“太太来了。”丫鬟打起帘子轻声道。

她站起来,轻步迎到帘栊下。

绣娘跟穆氏行礼,退了下去。

穆氏拿起她的绣活儿来看了看,只见针脚细密,扎扎实实,全无浮躁之感。便说道:“今儿的字练了不曾?”

“练了。”卿卿点头,走到身后,将桌面上几幅字取了过来。

字也工工整整,不及她父亲的三四成,但作为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日后也不至于吃文字的亏了。

“过些日子,我再教教你烹饪。”她说道,“先从简单的学起。”

女人家,会女红,能认字写字,还能煮饭,总归活下去的机率能大些。

“好。”韩卿卿乖巧地点头。

穆氏拉她到身边,抚抚她的头发,略微有些鼻酸。

穆家虽然不及韩家富贵,可她在娘家又何曾吃过什么苦?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是从未曾入过厨房的。

可是如今又不同,无论如何她也得教会她谋生的本领,哪怕从此与富贵无缘,她也要让他们姐弟平安活着。

“前儿我跟你说的话,你都记着了吗?”她说道。

“母亲说的话,兰姐儿全都记着。”

韩卿卿偎在母亲怀里,声音软软糯糯得:“母亲放心,晋哥哥琛哥哥他们都对我很好,姨母他们也很疼我,不管母亲让我嫁给他们哪一个,我都知道母亲都是为了我好。”

八岁大的女孩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事实上她眉眼之间的神韵也略比同龄人成熟。

“知道就好。”穆氏搂着她低语,“只要你丈夫爱你疼你,就是你一辈子的幸事了。富贵荣华,反倒随缘。”

屋里静静地,母女俩相依偎的情景无比安然。

丫鬟走进来:“太太,老爷请您去书房。”

穆氏揽在卿卿腰上的手腕略紧,而后站起来,恢复神色与她道:“把它绣完吧。”

说完便跨步出了门去。

韩顿在书房里执着张信笺在看,面色略有些黯沉。

等看到穆氏走进来,他下意识将眉头又拧紧了些:“你姐姐要进京?”

“原是要回西川,顺便进京为何家老太太过寿准备寿礼。”穆氏回道。

韩顿目光从她脸上扫过,隔半晌,说道:“住多久?”

“难说。可能十天,可能半月。”

穆氏道,她看他一眼,又说道:“老爷放心,我已经为他们在府外找了住处,不会进府给韩家添麻烦的。”

韩顿不是很高兴。

堂堂正室夫人的堂姐上京来了,不住韩家,反倒住外头,传出去总归惹人猜疑。

但若是让他们住府里,又恐慈宁宫那边……

这倒是令人有些为难。

他思想半日,索性道:“也好。”

眼下韩凝才出了这档子事,亲戚住在府里,总有些不便。

“隔壁胡同就有我一座院子,你让他们住那里。”

穆氏看到他眼里的淡漠,心底冷笑了一声。

沈羲听到说穆氏姐姐要进京的消息是夜里。

“穆氏在距韩府一条街外的杏花胡同收拾了一座三进宅子出来等他们住,这宅子是韩顿自己的私产,不过伺候的人却是穆氏自己的人。”

戚九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沈羲也忍不住冷笑。

上回秋氏的姐姐进京,好歹还是住在韩家的,合着穆氏这正妻的地位反倒还不如秋氏这个二房太太了!

她叹气。

不过韩顿既然都不避着穆氏的娘家人,说明穆氏与他的夫妻关系是否亲密,穆家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的。

那么她姐姐这次进京,她还直接安排在外头住,会不会是有什么打算?

“姑娘,大太太来了。”

珍珠打了帘子。

沈羲使眼色让戚九下去,然后起身迎到帘栊下。

黄氏显然走得挺急,进门便说道:“老太爷刚从王府回来,说是过几日要办场宴,你可得出面帮帮手。”

沈羲纳闷,沈若浦入阁虽是大事,但是越是这样越是极少有人高调庆贺,沈若浦更不像是这种爱浮夸的人,眼下却要办宴,难不成是燕王的意思?

果然黄氏顺势坐在帘栊下,便就说将起来:“老太爷没说为什么。

“不过下晌我还问过他来着,他说宜低调行事,不宜大肆宣扬。

“结果去了趟王府赴宴回来,就改变主意了,想来应该是王爷的意思。”

第375章 如芒在背

既是燕王的意思,那沈羲暂且就不深究了。

她说道:“那又要以什么名目办宴?”

总不能直接以沈若浦荣升之名?

“老太爷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寿,届时就以做寿为名。”黄氏信口就来,显然是已经与他们商量过了。

以沈若浦做寿为名,那么看来重点还是在这场宴上,沈若浦算是燕王一党的,所以目的恐怕还是冲着人脉去。

如此一想,她就点头:“这么大的事情,我自然该留在府里。”

沈若浦寿日在二月十五,消息放出去,京师里就逐渐传开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刺激了人们,这几日登门提亲的媒人也多起来。

除去跟沈崇光说媒的,还有给沈棣说媒的,作为沈家的大少爷,沈棣已经十六了,正好是该议婚的年纪。

加上他是长孙,性子也沉稳,虽说满朝的人都因为韩顿的缘故对沈家有些讳莫如深,但也总有些急于求门路地想谋求这个好机会。

沈若浦初时还颇有些书生意气,不愿搭理这些人,后来才又想通了,也安排了福安去接待。

沈崇光的婚事已定了下来。

对方是小户出身的姑娘,原也是出过阁的,那夫家却是打算娶了她回去冲喜,过门三日便就守了寡,这里带着嫁妆回了娘家,依着父母度日。

却因为家里都是读书人,少时也读过几年书,也算行事稳重,黄氏去看了几次,实在说不上哪里不满意。

但因为又对沈若浦还有沈崇光负责,左思右想过了大半个月,这才让人拿着庚贴去合了合婚,竟是也很合拍的。

于是就定了下来。

这位新三太太姓文,二十五岁。

续弦的仪礼没有原配繁琐,这里婚期定在三月。

文家只有一儿一女,文氏的哥哥在漕运上当小吏,已经成亲,嫂子操持家务。

父亲则是个举人,在通州县任同知,平时不在京。

文家的简单清白很令沈若浦满意,于是仍让福安去了五千两银子的聘礼。

于是近来登门的人客里倒有三成是媒人。

而沈崇光意气风发,对儿女也亲和起来,又想到三月里正好梅老爷要进京办事,于是索性去信邀请他与夫人一道进京来参加他的婚礼。

休妻再娶虽然不是什么极光彩的事,然而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跟文氏过日子,也就不去在意那些了。

沈嫣听到梅家两个字便只觉头疼。

原先就不知怎么退这门婚,如今沈若浦高升,则更不好开这个口了,否则岂不是有势利之嫌?

这几日便极少留在府里,早出晚归地守在书舍,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书舍近来已请了两名女师,一个是赫连人,一个是曾经在赫连人家做过女师的,两人都很珍惜这机会,十分尽责。

如此沈羲与她也能腾出时间来干些自己的事。

沈羲近来忙着盯穆氏与筹备沈若浦的寿宴,留在书舍的时间也不多。

而朝廷这边,韩顿输了个史棣,但却成功将梁修逼上了尴尬境地。

虽然说梁修必然深恨韩顿,但因为他们这些保皇党们对于燕王府的忌惮,所以也注定不能使梁修与王府的关系有什么突破。

反而因为东湘楼这桩事,梁修既要提防韩顿对亲军卫的觑觎,又要提防燕王父子对亲军卫有什么动作,看上去损失最小的他,近日实而如芒在背。

在听到沈若浦入阁的消息传来后,更觉自己如同成了燕王与韩顿的肉靶。

但实际上他更防备的是萧淮,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算计燕王,实则都是冲着萧淮而来。

萧淮是燕王府的未来,韩顿想要夺兵权,最好的办法是先直接削除萧淮。

而他在茶里下药,也是为着把萧淮往韩顿刀口上送,只要萧淮一死,王府也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这于亲军卫来说是有大好处的。

他们都知道这点,萧淮又怎会不知道?

对于威胁自己生命的人,他不相信萧淮会放过。

然而这几日他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反倒是听说他与贺兰谆沈羲他们几个在外吃饭。

又听说他这几日按部就班地在衙门处理公务,仿佛倒像是把他这号人给忘了。这又怎么合常理呢?

萧淮本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何况这次直接惹到了他头上。

他憋了几日,这日终于就寻到乾清宫,趁着小皇帝喝奶的工夫,试探道:“这几日,世子可曾与皇上说过什么?”

他知道萧淮在教他骑术。

小皇帝放下碗,舔了口唇上的奶,想了想说道:“朕都有半个月没有与萧哥哥私下说话了。”

梁修略放了些心。没有就好。

但是转念一想,这没说什么,岂不是更令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么?

他这心又提了提。

“梁将军,你是不是寻萧哥哥有事?要不要朕帮你传他?”小皇帝问道。

“不不,”梁修立即摆手,“臣没有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

说着又顺手指着桌上的字说道:“一段时间没见,皇上的字越发精进了。”

“是么,”小皇帝把字拈起来,忽而道:“听说沈阁老不日要做寿,朕想赐幅字给他,介时梁将军代朕去传个旨可好?”

让他去沈家传旨?

他谋杀沈羲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这会儿让他去登门?

他不知道翠湖的事小皇帝究竟知道多少,但既然是圣旨,他又焉有不从之理?

小皇帝等梁修退下去,遂凝起小眉头继续与李秋道:“你说那铁鹰宗,查的信息都跟大秦宗室有关?”

“正是。”李秋点头,“这铁鹰宗不曾做过什么乱,然而所打听的消息都跟前朝宗室有关,尤其是安亲王府。

“这次他们的人出现在翠湖,似乎连他们大帮主事先也不知情,探子回来说,是夜他们帮内就封锁里外了,据说就是他们大帮主回来训话了。”

小皇帝凝眉未语。

李秋又说道:“要不要下旨给凌云阁?”

小皇帝继续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既然他们是冲着十三年前安亲王府辱尸事件而来,又不是冲着朕,那么何须理会?”

李秋颌首。

第376章 天作之合(小兔妈和氏璧+)

梁修去过乾清宫的消息不消半刻钟就传到了鹿儿胡同别院。

萧淮冷眼静坐半晌,才说道:“史家那边近来怎么样了?”

苏言道:“史家内宅近日甚为闹腾,史棣儿女都大了,这次事情闹出来,几个儿子倒还没说什么,史夫人却有些不依不饶。

“那史蓁则日夜咒骂着韩凝,虽不带名姓,用词却极之恶毒。

“史棣怕传到韩顿耳里,勒令关了她禁闭。

“史夫人出来护短,终于令得史棣发威,扬言要休妻再娶,史夫人唯恐他真把韩凝娶回来,才算是消停下来。”

萧淮听到提到史蓁,便想起那跟在韩家姐妹屁股后想甩沈羲脸色的她来。

眉头略皱,他又道:“那韩凝呢?韩顿那边有什么打算?”

“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站在他们的角度,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开京师再寻归宿。

“但是韩家迟迟没有送她走的消息传来,想来是韩凝并不甘心放弃韩家小姐的身份。”

萧淮目光泛冷。

沉吟片刻,他说道:“备马。”

苏言牵来了马,他跨上往宫城里去。

小皇帝正看着折子,听说他来了,连忙将笔放下。

萧淮往李秋搬来的凳子上一坐,目光再往御案这边一扫,小皇帝就连表情也未曾再变化了。

“沈阁老做寿,皇上准备赏赐些什么?”

“……朕准备赐副寿联。”

“沈阁老可有救驾之功。”

小皇帝略顿,说道:“另加福寿金樽一对,珍珠两斛,黄金百两。”

萧淮没吭声。

小皇帝道:“可够?”

萧淮看向他:“东西多少都是皇上的美意,臣岂敢置喙够不够?”

小皇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萧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忽然又道:“前儿花朝节的时候,翠湖边发生了一点事。”

小皇帝眼里倏地有异样闪过。

“确切地说,是史家和韩家发生了一点事。”萧淮握着杯子望过来。

他面容看上去很温和,但是莫名让人觉得像头腹黑的狼。

“因为这件事,史大人受了大委屈,好好的阁老结果当不成了,身为新晋阁老的孙女婿,臣心里也略有些过意不去。”

小皇帝撩眼望着他,并没有吭声。

因为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他这话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所以臣愿意当个和事佬,化解化解他们两家这恩怨,毕竟韩家史家都是朝廷股肱,他们和睦,于朝廷才有利。”

萧淮抻了抻身子,接着道。“臣想替他们两家保个媒,求皇上赐个婚。”

小皇帝抿唇半晌:“给谁?”

他除了找他赐婚,还能有点别的事么?

“臣听说韩阁老的侄儿韩嘉还没娶亲,正好史大人的闺女史蓁也正待字闺中,臣觉得这是天作之合。”

小皇帝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像是粘在他脸上。

他既然知道铁鹰宗,自然也知道了韩凝跟史棣的那桩事儿。

即便是当天的事情他不知道,难道在韩顿突然提出要撤掉史棣,把沈若浦调入阁来的时候,他还不会去查查是怎么回事么?

铁鹰宗的人在翠湖出现就是事后无意查得的。

但是他能猜到他的来意跟韩家有关,更甚至在他提到要保媒的时候想到了或许要他赐婚韩凝给谁,却没有想到他要把史蓁嫁给韩凝的弟弟韩嘉!

这韩凝跟史棣不清白了,结果女儿却成了韩凝的弟妇,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他盯着他看了半晌,哼叽了两声说道:“韩阁老恐怕不会同意。”

“怎么会不同意?”

萧淮面如寒铁:“史阁老究竟做错了什么?突然之间被他韩阁老贬官,也没有个交代给出来!

“为了朝堂安稳,韩家与史家缔结两姓之好,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史大人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除非韩阁老给出个合理的贬官的解释,否则他就应该答应这门婚事,彰显他的磊落!”

小皇帝摸摸手指头。

说得这么振振有辞,害他差点就信了。

韩顿怎么可能有合适的贬官理由给出来?

难道上奏说史棣跟韩凝有过肌肤之亲了,所以这事儿不合适?

他也不可能给史棣栽个什么犯事的罪名,毕竟他把史棣留在户部,就说明他还得用他呢!

“哥哥说的好有道理。”他说道,“这么说起来,朕确实觉得亏待了史爱卿。韩嘉一表人才,配史姑娘应是门当户对?”

“岂止是门当户对?简直是绝配!”

萧淮仰脖喝了那盏茶,咚地将杯子放回案上。

韩凝进不了史家,他就没有办法令得他们两家鸡飞狗跳?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小皇帝正从旁看好戏,既然要看戏,那就大家一起来!

这旨意一下,看他韩顿还能怎么心平气和地用史棣?

圣旨半个时辰后就传到了韩家与史家。

史蓁因为韩凝跟史棣有染的刺激太大,这几日直把从前视为天仙的韩凝恨得出血,连带着整个韩家也被她惦记上。

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哪里会顾及什么朝堂大局不朝堂大局?

因为在后院里发狠被史棣下令连日禁足,加之又未曾听到韩家有把韩凝送过来的意思,这才总算把这股气给抹平了些。

哪知道她上晌才踏出佛堂,下晌就收到了皇帝赐婚圣旨,当下险些没昏过去!

她父亲把韩嘉亲姐姐的身子给碰了,结果她这个当女儿转头就要嫁过去作她的弟妇?!

那她日后怎么见韩凝?!

又让她怎么没事人儿一样地与韩嘉过日子?!

她觉得这消息于她来说简直与把韩凝进史家相比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去!我不干!”

她扑去前院冲着史棣大闹。

史棣正焦头烂额,暗地里咒骂小皇帝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再一打听居然萧淮不久之前进过宫,则更是将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这是瞧着韩顿不打算把韩凝送来史家了,所以暗地里才补上了这么一刀呢!

韩凝跟他的事宫里反倒不便如何,而两家子女男未婚女未嫁,却是大可作文章了!

史蓁去了韩家,那韩凝就成了他子侄了,他跟自己女婿的亲姐姐上过床,这事就是不往外传,他这老脸也没地儿搁不是!

第377章 让人寒心

“行了!等我去寻寻太后再说!”

他这里赶往慈宁宫的时候,韩顿也已经被传来的旨意气得脸色发青了。

早就知道他萧淮不是什么善类,果然如是!这么一来,韩史两家的笑话是让人王府看定了!

而这么一来,韩凝还怎么在韩家呆得住?难道留下来将来好跟失过身的亲家老爷相互见礼吗?!

史棣进宫的时候他恰巧也到了宫门下,相互一瞥,随即一言不发去了慈宁宫。

郑太后闻讯也把小皇帝叫到宫里问话,听说他们来了,索性就到了前殿。

“这事儿不成。”韩顿道。

史棣也苦着脸说道:“还请太后皇上收回旨意。”

小皇帝满脸无辜:“为什么?朕一番苦心……”

韩顿咬牙望着他,忍耐着道:“不瞒皇上说,嘉哥儿其实有婚约了。”

太后也朝小皇帝看过来。

小皇帝沉气,说道:“可是据朕所知,沈姑娘夺了秀魁之后,韩阁老似乎还有过让她许韩嘉的意思。怎么忽然之间就有婚约了呢?

“还有史姑娘,朕听说前阵子她还在仰慕着贺兰的风采,倘若有婚约,不知她这样热情又是为何?”

韩史二人皆微微一怔。

这些小道消息,他这个未曾亲政的小皇帝居然也知道?

韩顿一时竟吃不透他这些消息是自梁修处得来还是自萧淮处得来,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他拱手道:“此事来得突然,还请皇上三思。”

小皇帝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婚约,也来找朕撤回旨意,二位爱卿莫非是要朕出尔反尔?”

明明才十一岁的小人,这会儿眉头一皱,竟隐隐露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来。

再加上这话明显来得不高兴,殿里气氛立时就静了下来。

韩顿凝眉看向郑太后。

小皇帝一向不多话,但近来却频频表露出他的坚持来,这不是什么好事。

郑太后略想,却回望他道:“皇上有此美意,也是好事。”

韩顿的意思她岂能不明白?

但皇帝毕竟是她的儿子,且还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可能因为去顾及一个韩凝的感受,而当着他们这些臣子的面驳了他的面子。

韩凝之于她来说已是颗废子,她更觉得韩顿应该果断些将她送走才是。

小皇帝静静地往韩顿看过来。

韩顿终于没再说什么,颌首谢了恩。

这里出宫回府,史棣半路赶了上来。

“阁老,这事真就这么成了么?”他心里当真是一百个不乐意!

韩顿凝眉瞥他,一言不发策马回了府去。

回到府里,谭缉也赶上来,看他脸色便知不好,也不敢多话,跟着进了书房。

“传个话去西跨院,让二老太爷安排二姑娘去安家!”

韩顿略为气闷地扯了披风。

这道赐婚圣旨不止是恶心了他和史棣,更令得他不能不将韩凝送走。

郑绣不想保韩凝他懂,但是韩凝留在京师也并非全无用处。

现如今他虽是权重,可与萧淮一争高低,但他们却没有办法伸手向沈羲一个闺阁女子。

而韩凝如今对沈羲正有满腔恨意,让她留下对付沈羲是极好的一着。

然而郑绣要维护小皇帝的君威,他少不得只能妥协,毕竟不可能真让韩凝留下来面对史棣。

呆在屋里的韩凝尚不知这件事,西跨院这边韩敏听说这旨意后正安氏房里大发牢骚,也是不愿让史家的人进门。

这里就听说韩顿从宫里回了来,并且还传话来让韩凝离开京师,便就再也不能镇定了,径直闯到韩凝房里,拖着她就要去寻韩顿!

“这件事最无辜的是姐姐!

“凭什么现在他史家的小姐要进我们韩家来当少奶奶,你这个高贵的二姑娘却要离开京师隐姓埋名地过活?!

“我们去寻大哥,我们不出京,让他们史家的人来一个我们灭一个!”

她边拖着她下床边哭着!

这是她最敬爱的姐姐,也是她最祟拜的大家闺秀,可是一夜之间她就跌入了尘埃,当她在东湘楼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心都快绞碎了!

她对韩顿与她的计划毫不知情,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丑恶的事情!

夺了韩凝身子的人居然是足能当他们爹的史棣!

“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嫁给燕王呢!好歹也还能有个名份。

“如今这算什么?白让那老东西占了便宜!到末了还要让史蓁上门来享韩家三夫人的福!”

她哭着说道:“你平日里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偏在这事上犯了糊涂?他们朝上的事你去掺和什么?

“这下好了,当初挑三拣四谁也看不上,如今可什么都没了!”

韩凝呆呆立在地上,听到她说出京的话也是走不动了!

“他不是答应我不离开了吗?为什么又变了卦?!”

“因为史棣要成韩家的亲家老爷了!”

韩敏大声道,眼泪随之又掉下来:“他们觉得你留下来会给两家难堪!所以让你走!”

这分明就是韩顿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找上韩凝,韩凝怎么可能会跟他去布署什么计划?

如今计划失败了,为了韩家她身子毁了,前途也毁了,韩顿却要将她弃如鄙履了!

她心底里有说不出的寒心。

从当初对温婵母女的冷漠,到对韩凝的凉薄,从前被她视为神祗的韩顿,这几日里逐渐变得陌生——

不!应该说是整个韩家都开始令她觉得陌生起来!

韩凝出事之后,韩建彰夫妇并未曾去寻韩顿讨什么说法,不过是在跟他跟前哭诉了两回。

韩顿一道委任令下来,给了韩建彰一个实缺,他们俩立刻就再没二话了。甚至去见见史棣也未曾!

而她原本以为他们很该与韩顿闹个你死我活。

就连素日也少受韩凝训导的韩嘉,除去几句苍白的宽慰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作为。

结果全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人在因她韩凝而气愤忧心……

在他们所有人心里,似乎手上拥有的富贵荣华才是最重要的,而他们还要美其名曰这是顾全大局!

她忽然不知道这大半年来韩家所遭受的厄运,究竟真正应该归纳于沈羲的撩拨生事,还是该怪韩家本身的选择有问题了……

第378章 我要杀她

“我要去找他!”韩凝喃喃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大声道:“来人!更衣!”

“姐姐!”

失神中的韩敏看到她这副样子,反倒害怕起来了。“你不要冲动!”

她的样子令她感到害怕,她知道她有不顾一切的狠劲,但韩顿终究还是韩家的主心骨,她拿他无可奈何,并且惹怒了他,兴许他会做得更凉薄。

“敏姐儿,帮我更衣!她们太慢了,我要去见大哥!”

韩凝蓦地回头抓住她的手,指甲扎进了她皮肉里她也没有发觉:“我不能就这么窝囊地走了!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韩凝的命运,不是他萧淮一句话就能够决定的!”

她脸上有异样的潮红,压抑了多日的悲愤与不甘统统流泄了出来!

她一朝自云端跌到谷底,怎么可能会坦然接受得了?

可是这是她自找的,她知道,如果当时她不答应韩顿,她完全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境地!

所以不管多么悔恨她还是得故作平静,然而现在她平静不了了!

离开韩家她便将成为另一个人,日后她得仰视所有曾经在她面前躬腰的这些女眷,她不再是韩二小姐,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凡闺秀!

她从小就珍视着荣耀地位,如果没有这些,那么她默默无闻地苟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我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意平凡庸碌地活!”

她眸子在天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异样的光,“如果我仅只是因为价值而被韩家所重视,那么我还有价值!”

“姐姐!”

韩敏愈发后悔起来,她眼里的光偏执到有些疯狂,她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要冲动地拖着她下床说出那些话?

“姐姐,离开京师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个地方太污糟了,京外也有好男儿,哪怕你不是韩家的小姐了,韩家也绝不会亏待你的,要不你还是走吧?”

她小心翼翼地扯她的袖子,如果说她留下来是把自己当成筹码,当成棋子,那么她宁愿她走!

毕竟这是她从小祟拜着的亲姐姐呀……

“我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不,要不我和你一起走好了!

“有我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好不好?”

她近乎祈求地劝说着。

然而被她扯住的衣衫却还在固执地往前挣,韩凝苦笑抚她的头:“傻姑娘,你根本救赎不了我!”

她推开她,接过丫鬟手上的衣裳径自穿了起来。

“姐姐!”

韩敏再走上前,却还是被她推了开来。

韩顿独自在书房里喝茶,门就被韩凝推开了。

“我要留下来。”她在他对面坐下。

疏懒了几日,陡然之间恢复了精心妆扮的她,看上去不止容光焕发,甚至有些惊艳。

韩顿看了眼她,翻开倒扣着的杯子,也给她沏了杯茶。

“离开京师,对你好。”

要说对这个妹妹完全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哪怕不是他妹妹,这样的女孩子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和气。

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他和她都是温婵教出来的,温婵把她毕生的欲望也传承给了他们。

于是他追逐着权势,而韩凝则看重着荣耀富贵。

没有韩家小姐的高贵身份,她就是有满身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就比如原先的沈羲,她再出挑,也还是得顾忌礼法规矩。

地位身份能壮人胆,也是人看不见的三头六臂。

韩凝心里有恨,如果再失去这身份,她恐怕就得带着这满身的恨直到死去。

他不是不知道。

然而亲情这东西于他来说实在有些矫情,没有权势傍身,敌人未曾拔除,什么情份都是虚的。

他也不可能在他和韩家的前途未来出现冲突时选择什么亲情。

她留下来,那么跟史家之间的冲突就在所难免。

他还不想放弃史棣,户部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如今正是复兴时期,钱和兵力都是一个国家的命脉,他需要史棣在户部呆着。

“我和嘉哥儿的孝期还得几个月才能结束,在这之前史蓁也办法进门不是吗?”

韩凝定定地看过去,目光像能烙伤人的烙铁:“你给我几个月时间,我若能达到目的,你便仍让我留在韩家,我若没做到,我再离开也不迟!”

韩顿扶着杯子:“你想怎么做?”

“杀了沈羲。”韩凝眼里有沁人的冷。

韩顿略默,说道:“你跟她之间,其实并没有实质仇恨。而且你这件事,跟她也没有直接关系。”

他倒不是替沈羲开脱,只是他需要确切明白她的意思。他想知道她杀沈羲,跟报复燕王有什么关系?

韩凝一扯嘴角,说道:“一晃老太太又过世三四个月了。大哥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么?”

韩顿扬眉,没接话。

她接着道:“自从沈羲出现,老太太整个人行为就开始失控。

“她究竟为什么要布下那个局杀她,她死之前沈羲为什么要单独见她,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这些困扰过我们的问题,大哥还记得吗?”

随着温婵的入土,韩顿还真把这些给抛到脑后了。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道。

“老太太最先开始不对的地方,是从文武校场上沈羲要走那只血玉镯开始。”

韩凝面容端凝:“那只血玉镯是张盈母亲肖氏的东西,沈羲为什么当时什么也不要,偏要它?”

她当然知道张盈。

那个传说中聪慧高贵的赫连贵女。

温婵虽然没有提过,但因为她张家养女的身份,又因为她曾与张盈是姐妹,所以总归会有些人地无意识地提到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

“还有,沈羲在京师十几年从来都默默无闻,为何却会在当时如有神助一鸣惊人?

“为什么老太太在府里挖到木偶之后,好像认定了就是她一样直接去往沈家寻沈羲?

“为什么她回府之后会失魂落魄,一反常态地要求你这个首辅一反常态地为她去杀一个大家闺秀?”

她一连串的疑问丢出口,屋里就陡然陷入了静寂。

韩顿轻缓地舒气,说道:“你的意思是,沈羲跟张家有关?”

“我认为,她很可能就是张盈!”

第379章 让他杀她

这些日子她想的很多,从韩家一开始有的变化起,她愈发觉得所有事情都跟沈羲的出现脱不了干系。

“这怎么可能?”韩顿仍然还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如果不是,那么老太太她们行事为什么要选在徐家坟园?”

韩凝仿佛猜到他会说什么,紧接着他的话尾便说将起来:“沈羲必然与徐家关系不单纯,所以老太太她们的计划才会成功。

“可是她若是徐家后人,跟老太太又何曾有什么恩怨?

“有恩怨的只有张家。

“因为张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身为养女的老太太还活着,并且还活得如此风光滋润。张家人若在世,定然心里不会平衡!

“他们会觉得老太太以及大哥,甚至是整个韩家都属忘恩负义,如此报复韩家便顺理成章。

“但我们之前又已验证过,沈羲并不是赫连血统,且她从小一直在京师长大,这点勿庸置疑。

“所以我猜测,她占据着沈家小姐的身子,却拥有着张盈的灵魂。”

韩顿饶是见多识广,听她波澜不惊地说起这些也还是有些震撼。“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韩凝道,“但我却知道,老太太对张家感情是极复杂的。

“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在肖氏死后把她的镯子要过来,还有把张家宅子也拿到手,却又不曾去住?

“张盈与她关系理应是极好的,但这么多年,为什么她从来不提起她?”

韩顿眯眼:“也许是不忍提及。”

“不忍?”韩凝笑起来,“你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吗?”

韩顿沉默。

这些素日里微小到不起眼的的细节,如今说起来,竟全都覆上了一层不平凡的色彩。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安国公世子徐靖,曾经爱张盈爱到至死不渝。张盈对他也是情份极深。”

韩凝缓慢开口,又丢出来一记重锤。

“假设沈羲就是张家人,那么张家所有人里,大哥觉得谁最会在意徐家坟园的安稳,以及不顾危险冒死冲过去呢?”

韩顿已无话反驳。

他曾经在张家读过多年书,不可能不知道张盈。

他甚至还在张煜书房里见过她的画像,更知道他曾经与安国公世子徐靖定亲。

但要让他把那个活在传说里的少女与跟韩家已有着千丝万缕矛盾冲突的沈羲联系起来,他仍然觉得未能接受。

但是将沈羲所有的行为动机冠到张盈头上,一切又都那么合乎情理……

“即便她是,又如何?”他说道。

“如果她是张盈,大哥觉得她的目的会是什么?”

韩凝直直望着他:“她是赫连人,又是赫赫有名的燕京张家的小姐,她的父兄皆是大秦的名臣忠臣。

“如今赫连人被李室屠杀得所剩无几,你觉得她对大周对拓跋人,会有什么样的感情?”

韩顿神色顿凝:“她想光复秦室?”

“张家虽然是殉国死的,可却是因为先帝与燕王起义才导致走上的末路,难道她不会想替张家报仇?”

韩凝眼里有了寒光。

“大哥应该比我更了解张家人,如果她真是张盈,那么她绝不会对赫连人的处境坐视不理。

“而想改变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光复!”

韩顿再也不能把她的话当成随便听听了。

如今虽没有十足证据证明沈羲就是张盈,也没有办法解释张盈的灵魂会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但是如果这假设是真的,那张盈还的确很可能会走向这一步……

“她做不到。”他忽而道。

“凭她自己,当然做不到,可是她不是已经有了个萧淮吗?”韩凝冷笑。

“她征服了萧淮,便等于拥了半个五军都督府的力量。

“假以时日她过了门,成了真正的世子妃,她将会更有机会这么做。

“倘若萧淮在她的挑唆下,直接篡位,大哥和太后,有多少把握?”

韩顿心往下沉。

倘若燕王府真要来硬的,他们没有把握能抵挡得住。

“但是燕王怎么会这么做?”他凝眉道,“五军营里尚有四五成兵力属于先帝的兵,忠于王府的不过对半。

“一旦他们对宫里起事,那四五成兵马里不说全部,至少也会有十来万人反抗,加上亲兵卫这几万人,已经实力不弱。

“如果萧淮来硬的,最多也就得个鱼死网破的后果。

“偌大个江山死伤无数,如今正待复苏,若再来上一场战争浩劫,他就是登了基了做不了多久皇帝。

“更何况中原外围仍有异族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不顾虑?”

这也正是为何燕王府这些年强势归强势,却始终不曾当真跟宫里硬杠的原因。

毕竟谁也不想拼到最后只得个空壳子。

“但张盈却不会考虑这么多。”韩凝轻哂。“而且这个也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韩顿扭头看向她。

她漠然道:“我只知道萧淮如今已把沈羲装进了骨子里。

“你说,倘若我让燕王知道她是张家的小姐,并且还有利用萧淮达到摧毁大周的不轨之心,你说燕王会怎么样?”

韩顿立在帘栊下,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定定看她。

“燕王虽然不是屠杀赫连人的执行者,但他却是大周的奠基者之一,这江山有他一半功劳。

“他绝不会容忍一个前朝余孽做自己的儿媳妇!

“所以我不杀她,但我要让燕王杀她。

“而大哥再想想,燕王杀了她,萧淮又会怎么样?”

她秀美的双眼不再温婉,在她平静的话语下反而尽显阴冷。

“燕王如果知道了她是张盈,一定会杀她。只要他杀了她,萧淮一定不会忍下来。

“让沈羲的死成为他们父子之间的那条鸿沟,不比我自己去寻燕王报仇要好得多吗?”

她怎么会不恨燕王?

他是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如此难堪地活在世上?!

她当然要报仇,而且要看着他们父子自相残杀!

她要看着沈羲死在燕王手下,然后再看到萧淮向他的亲生父亲举刀!

而沈羲哪怕就是张盈,也只不过是她利用来向燕王复仇的工具而已,她可不在意她是不是真的要复辟!

“萧淮会为了一个女人杀跟他的父亲反目?”韩顿略略眯眼。

第380章 危机暗伏

“为什么不会?”

她笃定地抬头:“我亲眼见过他看沈羲的目光,那绝不会有假!

“何况,就算他不杀燕王,只要沈羲死在燕王手里,沈家还能替燕王卖命吗?!

“倘若沈家能倒向我们,便能让燕王尝尝亲手立起来的这把刀反过来刺向他的滋味,这于我们来说不好吗!”

韩顿有些动摇。

“可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让燕王相信她会是张盈。”他说道。事实上这就是个假设。

燕王不是傻子,就算他再不喜欢沈羲,可他既然都推了沈若浦入阁,足见起码是看中了沈家的。

如果没有十足证据,他怎么会相信这种荒唐的事情,而把自己的阵脚给乱了?

“没证据,难道我们不能制造证据吗?”

韩凝站起来:“就凭她沈羲对徐家坟园的在乎,想让她露出狐狸尾巴来,难道会是件难事吗?”

如果能把燕王父子和沈羲一网打尽该多好。

就算不能,让沈羲死在燕王手里,如此,搅乱了韩家的她丢了性命,萧淮痛失所爱,燕王父子反目成仇,她也达到了报复所有人的目的!

早春的微风刺骨地刮进窗口,使人有些不寒而栗。

韩顿像是才认识她,长久地立在风里没说话。

沈羲是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听到赐婚的事的。

韩史两家人即将面临的局面的确值得期待,不过韩凝迟迟未曾出京,总令她察觉有异。

她知道萧淮这么做是要逼得韩顿将韩凝送走。

因为只要这门婚事没法推脱,那么韩凝绝不便再留下来,然而她又总有种预感,韩凝不会那么轻易认栽。

果然翌日一早许容传来了消息,韩凝到底还是留在韩家,没有打算离去的迹象,以及她也已经重新梳妆露面,恍若没事人一样地恢复了正常生活。

那么她这是要直面与史家的关系?

当然,她与史棣那点事,只要两边当事人不承认,再加上燕王府与梁修夫妇不说,外人尚且不敢说三道四。

或者说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韩家这位二姑娘居然出过这么大的事情。

只要她自己心里扛得住,正常出来走动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她越是如此,就越是令沈羲感到疑惑。

她留在京师不走,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有大把好儿郎任她挑选了。

那她究竟留下来干什么呢?

她猜不到具体情况。

但可以肯定的是,受过这样刺激之后的她,还能够若无其事地出来走动,必定不会安着什么好心!

想到这里,她忽然道:“去传话给三姑娘,让她把书舍里那两个女师给解雇了,多补给她们几倍工钱。还有,把柳先生请过来。”

她也不知道韩凝会不会把矛头对向她,但从翠湖旁她几次挑衅她来看,至少也是蛮膈应她的。

而她因为有萧淮在,别处几乎无懈可击,但却有个致命软肋,就是她的血统。

之前她尚可留着女师在书舍,如今这些事想来想去,能避免则避免。

柳梦兰很快到来。

“过两日府里就要办宴了,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呆在抿香院别出来。”她说道。

小皇帝给的赏赐早上已经由梁修亲自送到府里,东西不少,金银玉器什么的外加御赐寿联。

梁修没敢多待,吃了半盏茶就在沈若浦不冷不热的招呼下匆匆告辞了。

但是因着小皇帝的御赏,还特地派来这么有来头的传旨官,原本可能不会出现的某些人恐怕也会到场了。

人多眼杂,她得防着柳梦兰被人认出来,而抿香院显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再者,一旦有意外,她回房就能见到他,这样也方便。

柳梦兰称是退下。

沈羲临了又把他唤住:“对了,你在南城呆的时间长,可知道铁鹰宗?”

帘栊下的柳梦兰身形顿住,半刻后转身:“不太清楚。”说完他又看她,犹疑道:“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沈羲淡淡道。

事实上侍卫们近日传给她的消息里,就有些来自于这个铁鹰宗。

比如说他们居然曾经打听过十三年前安亲王一府的遭遇,虽然痕迹不多,但是也足以引人注目了。

她惊讶于世上还有人会关注这件事,她甚至暗暗疑惑铁鹰宗后头会不会跟赫连宗室有什么关系。

柳梦兰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沈羲侧对着他垂眸吃茶,也不知道把他这一眼收入视线里没。

但他出去后,她却把裴姨娘叫进来:“找个机灵踏实的小厮,贴身侍候柳先生。但凡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来告诉我。”

裴姨娘点点头。

沈羲默不作声地把茶吃完,正要起身,沈嫣却拿着本簿子进来了。

“二姐,这是后日来赴宴的部份客人名单,里头圈出来的是会来到访的小姐们,大伯母让我拿来给你看看,到时候得由咱们俩招待呢。”

沈羲接过来翻了翻,居然在京高官都差不多来访过了,翻到末尾不见有韩家名字,便道:“韩家没派人来走动?”

“还没有。不过韩顿这人最虚伪,这种面子功夫他才不会不做,我觉得到时韩家一定会派人来的。”

沈嫣漫不经心地将薄子合上。

沈羲引以为然。

韩家还在孝期,韩凝应该不会过来。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安分……

想到这里她又低头翻开簿子看了看,只见史家女眷已登录在册。

“到时候史家若来人了,便着人仔细看着她们,别让她们在府里闹出什么事来败兴。”

她顺手将簿子丢在桌上。

然而眉头却未见松开,半垂的眼眸里也有冷光。

树大招风,这次沈家白捡了这个便宜,背地里定然有人不服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把头抬起,神色如常看起沈嫣来:“这大喜庆的日子,你就别戴孝了。

“大家都知道咱们三房的事,你也好好收拾打扮一下,别到时候让人看低了。咱们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沈家的形象呢!”

“知道了。”沈嫣笑了笑,末了忽然又道:“是了,我还答应父亲去宝祥号给他取砚来着,我得先去了!”

381章 又回来了?(粟子非和氏璧+)

沈嫣走后,沈羲还坐了会儿才起身。

血统的事令她重新又出了会神。

她没有忘记她的初衷是向杀她的人复仇,如今温婵死了,属于张家的那些却还没有收回来,那幕后的人也还不见踪影。

肖氏说过,她这双手是用来挑金玉珠宝与锦绣绫罗的,是捧经史子集与红袖添香的,它们不应该沾上血腥。

但是她从血泊里重生,这双手于是又多了一重意义,那就是用来保护自己,哪怕沾上他人的血。

沈若浦一跃进入内阁,沈家自己并没有多么狂喜,但是外头还是自此高看了他们一眼。

毕竟跟盛权在握的燕王府有姻亲,同时还在内阁占有一席之地的,满大周也就只他们一家。

沈嫣前脚跨进宝祥号店堂的时候,一匹俊美的汗血马后脚也踏了栗子胡同,冷硬而俊帅的霍司监带着一众紫衣侍卫,如翩鸿一般往宝祥号走来。

宝祥号就在洵美书舍的斜对面,沈崇光也正是因为沈嫣熟门熟路地才把这差事交了给她。

“两方砚,十枝湖笔,两沓纸,姑娘请拿好。”

铺子掌柜十分客气,双手将打好包的货物递了给她。

从前这些人可不会这么礼数周到。

沈嫣心知肚明,浅浅勾了勾唇,便就道谢起了身。

“霍大人!”

这时候门口一黯,走进来几个人,正应酬着她的掌柜忽然神色一变,然后立马起身迎了上去。

就着外面的天光,能清楚地看到当先立在店堂内的人挺拔如青松,而面容却冷峭如凛峰!

沈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霍究,虽然掌柜的反应很诚实地体现出了她这阁老府小姐与司监大人的差距,她随即把目光收回,不想暴露自己。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这样让人估不到想法的人。

当然,她接触过的男人也不是那么多,最亲近除去父兄,便是纪颉与丈夫梅含瑛。

纪颉就不用提了,她只恨不能把他从记忆里一爪一爪地挖出来。

梅含瑛带给她的印象其实还不错,他很温文,也不是那么酸腐,丢进这些贵族子弟里或许只能算是背景,可如果不是那些事隔着,她倒是很愿意有个像他那样的朋友说说话。

但梅含瑛和纪颉他们的心思都很容易看透,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都没有他那股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气场。

也是奇怪,按理说萧淮身为不可一世的燕王世子,带给人的威慑力应该最强,最令她不敢直视。

可是她除去最初的紧张之外,每每看到对沈羲百依百顺的他,她并没有觉得他多么高不可攀。

而霍究却不,她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事,都有掉坑的可能,还是远离为好。

她带着丫鬟默不作声地从扎堆的人群外围路过。

霍究其实是来给贺兰谆取东西的,燕王近来忙,连带着他掌宫大人也脚不沾地。

他一个武夫,自然少光顾这样地界儿,寻常在屯营或酒楼被人追捧也就罢了,但是在这里居然也能令得掌柜与伙计趋之若鹜,也是意外。

这里忍耐着耳边聒噪,两眼冰冷地一抬,余光就瞧见旁边有人影向门口移动。

那纤细的,小小的,披着披风如小兔子似的一团。

再一看,又有些熟悉,他这双眼就眯了起来。

“去哪儿呢?”他忽然扬声。

沈嫣听得这声音是往她这边飘过来,并且音量还不低,不表示下惊讶也不好,就在门槛下回了头。

霍究走出人群到她面前,垂眼睨着她:“没规矩了,连招呼也不知道打。”

店堂有倒吸冷气的声音。

沈嫣硬着头皮道:“我见霍大人挺忙的,就没敢打扰。”

什么时候跟他打招呼成了她的礼数了?

霍究唇角一撩,明显不信。

沈嫣耸肩,你爱信不信。

“霍大人莫非与沈姑娘认识?”掌柜的笑呵呵地过来套近乎。

霍究瞅她:“她姐姐是王府世子妃,我是王府长大的,你说认不认识?”

掌柜的被怼,随即又呵呵呵笑起来:“既然如此,沈姑娘不如也先吃杯茶,等小的去把贺兰大人要的东西先取来!”

沈嫣拒绝。她姐姐是不是世子妃,他是不是王府长大的,这跟她跟不跟他也熟没有必然关系。

霍究瞥她一眼,冷艳地往屋里去了。

到了里屋,他坐下来,借门开处看一眼外头,只见她已经毅然决然地往外走了。

他抬头看了两眼伙计,忽然道:“你家里有人生病?”

伙计愣住:“大人怎么知道……”

“你手上有草药味,说明煎过药。眼圈又发黑,说明熬了夜。衣裳有些皱,还有些污渍,说明早上来得匆忙,没赶上换衣裳就出来了。煎药熬夜加出门得急,除了你家里有人重病,没有别的可能。”

他手指轻敲在桌面上,如冰面容下声音没有丁点起伏。

伙计神色却变化莫端,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不想要?”霍究自怀里取出一锭银子。

伙计两眼瞬间亮起。

“把沈姑娘请回来,它就是你的。”

沈嫣出门登车,心情平静极了。

她才不担心得罪人,反正她有萧淮这个牛掰的姐夫!关键这个牛掰的姐夫还都听她姐的,而她姐如今还有越来越疼她的趋势。

天色还早,她打算再去前面酥糖铺子转一下。

她从小就爱吃糖,尤其爱吃前面这家的蜜饯。

不过说到吃,她又想起先前霍究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她馋他芋头的事来。

真闹心。

算了,还是不去了。

“沈姑娘慢行!”马车才驶动,店里伙计就追了出来,“沈大人还有件东西刚刚小的忘了拿,是后来沈大人特意派人来叮嘱过的,还请姑娘移步屋里再坐坐。”

霍究手指头在桌面不紧不慢轻敲了十来下,就见到伙计推了门,把沈嫣带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

“落了点东西。”沈嫣无语地坐下来。

霍究不着痕迹地扬唇,一本正经看着对面墙壁。

————

想了想,以后还是写了就发,不拘定时了吧?

第382章 多亏了你

一会儿掌柜的抱着一堆东西出来了,一样样摆放在台上,当中有一方端砚据说正是沈崇光所要的。

“都是贺兰大人所要的,请霍大人过目。”掌柜的将端砚给了沈嫣,然后又将另一堆指给霍究。

沈崇光当然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霍究的意思本是让他随便找点什么借口,但是他们俩一个是鼎鼎有名的定狱司监,一个是才晋升的阁老府小姐,一方端砚于他们来说算什么?

这份小礼,就当是他们宝祥的一点心意了。

霍大人扫了两眼,跟沈小姐道:“既然正好在,那就帮我掌掌眼。”

沈嫣闷声道:“贺兰大人是这里的老主顾,宝祥号也不是一般的铺子,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这话来得舒服,掌柜的从旁立马堆起了笑。

“这可说不准。”霍究淡漠地,“刚才不就落了你的东西么?

“再说贺兰那个人挑剔得要死,纸皱一点点他都不肯要,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回头我还得给他跑一趟。”

温文亲厚的贺兰谆有那么难侍侯?沈嫣可不信。

“帮个忙。”他胳膊搭在扶手上,抬了抬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沈嫣也懒得跟他搅。

这里拿了贺兰谆原先留下的单子,便就一样样地给他对起来。

霍究半垂眼帘望着她。

沈羲十六岁,想来她顶多不过十五,个头那么矮,即便坐着也才及他鼻子这么高。

偏性子还挺拧,见到他这个大熟人居然连顺势留下来吃口茶的面子都不给,也不肯喊他哥哥,嗯,是只有点气性的兔子。

“看完了,都对的。”

正思忖着的时候,兔子——啊不,沈嫣绷着脸把单子推过来了。

“真是多亏了有你。”霍究将单子收纳入怀,然后起身道:“走吧。”

沈嫣下意识道:“去哪儿?”

“请你喝茶。”

沈嫣嘴巴一张:“不去。”

霍究转身正面向她,眉间有凛然正气:“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人家人情。要么你刚才就不要帮我的忙,既然帮了我,这个情我就不能欠。”

沈嫣忒地无语!

刚才不是他逼着她帮的吗?这还推不掉了还!

一旁掌柜的与伙计们呆眼看了半日,这时候也说道:“沈姑娘是王府亲戚,与大人在这里遇见也是缘份。

“对面的‘漱香馆’是吃茶的好去处,听说早上才新到了批南边新茶,小的们想去尝尝鲜都抽不出时间,姑娘断不可错过。”

沈嫣抿唇看了眼霍究,也就出门了。

一味拒绝,旁人还道她对王府的人有什么成见呢。

霍究见她出门,反手又拿了张银票给掌柜的,把刚才那方砚台的钱给付了。

沈嫣这里跨出门,刚上车,后进来的丫鬟素缃忽然又把头探出去看了看。

接而又“咦”道:“对面那个人似乎是咱们书舍里才请的女师。她这是去哪儿?”

沈嫣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出门之前沈羲交代她让人去解聘两个女师的事情来。

便顺手也将帘子撩开,一看,那与一人边走说的妇人果然是书舍里的女师之一。

与她同行的也是个妇人,两人说着话,却并不十分熟络的样子。

“那人是谁?”

算算时间,从她下令传话到如今,女师们应该收到示意了,但是还未见得立即离开。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还有心思出去?

她看看斜对面的学舍,忽然又下了马车。

这个时候孩子们已经放学,学舍里应该只有几个洒扫婆子与那两名女师。

“看什么?”霍究到了她身边。

“能不能帮我把那个妇人带过来?我问她几句话,但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干的。”沈嫣望着他。

他睃她一眼,抱着胳膊的手微微抬起打了个响指,身旁侍卫就魅影般自身后消失了。

紧接着他又换了身衣衫自对面巷子走出来,迎着那女师走上去。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女师便就与同行的那妇人道了别,然后往前方巷子里去。

霍究凉凉道:“跟我来。”

沈嫣随他进了旁边一间小茶馆,很快先前的侍卫便就把女师带了进来。

看到是沈嫣坐在桌旁,女师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行礼:“嫣姑娘。”

沈嫣把语气放得平常:“林先生,我着人传来的话还有银钱你们收到了么?”

“收到了。”被解雇的林女师眼里虽有失落,但更多的仍是感激,“二十两银子,也太多了,妾身们心里都不安。”

“突然解雇二位,给出些赔偿,这是应该的。”沈嫣温声道。

接着她又问她:“你方才是要上哪里去呢?我看与你同行的妇人你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沈羲要她解雇的示意来得突然,且她不熟还在这个时候跟着出去,她还是小心为上。

“那婆子是来书舍打听收学生的事情的。

“听说我们要走了,又说可以介绍妾身一个差事,我瞧着她不像是外头乱七八糟的人,就答应去见见她们主子。”林女师老实地道。

沈嫣皱了眉头,既是来打听收学生的,怎么又还有差事可以介绍?

她狐疑地望向她,但她目光清朗里略带茫然,看起来应该也是不明白就里。

想了下,她站起来:“我没有什么事了,既是你找到了差事,那也好。我就不耽误你了。”

林女师略为歉意地欠身,退出门。

沈嫣忽然又走出去两步,说道:“林先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请说!”林女师回头。

“呆会儿你去到那里,别说见过我。”她说道。

林女师略顿,颌首:“妾身定然不会多嘴。”

沈嫣点点头,看着她出门。

霍究在隔壁吃茶,桌上有盘花生米,快被他拈完了。

沈嫣走进来,清嗓子道:“霍大人,我今天不能陪你吃茶了,我有点事要做。”

霍究嚼着花生米睨她:“去盯梢?”

沈嫣被看破心思,脸红起来。“不是——”

霍究缓步走到她面前,两手插着腰,好整以暇地睥睨她:“你把人叫来,又把人放走,关键是还不知道她要去见的人是谁。

“若不是去盯梢,那我可真要怀疑,你当日在翠湖旁与韩凝史蓁针锋相对的底气是哪里来的了。”

沈嫣无可奈何,摊手道:“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第383章 隔壁是谁?

霍究瞥着她,将碗里最后三颗花生米拈在手里,掂了掂说道:“本着替王府大局考虑的原则,本官陪你走一趟。”

沈嫣想拒绝。

但是人家腿太长,已经先出去了……

两人顺着茶馆旁的胡同走进去,就见有个紫衣侍卫正等在那里。

见了他们,便远远地上来拱手:“先前那林氏已经去了翠荫坊楼上名为黄莺的包间。

“包间里的人是谁掌柜的没有透露,而因为小的们去的晚,所以也无法自己查究。”

京师里但凡有些排场的营生背后都是有人的,掌柜的不透露,自然他们也不好强问。

霍究就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沈嫣跟着她不知道拐了几道弯,忽然又回到了大街,而街对面就是翠荫坊。

正面看过去店堂里宾客盈门,霍究过了街,到了门下,立刻有人迎上来了。

沈嫣不愿引人注目,等他上了楼之后,才悄没声儿地跟了上去。

到了楼梯上,举目一扫,就见长廊尽头的房间便是“黄莺”。

“还挺有默契的嘛。”霍究不知自哪里走出来,扬扬唇角望着她。

说完也不等她回话,径直就到了黄莺的隔壁:“画眉”。

掌柜的既然不透露客人来历,自然他们的存在也是安全的。

沈嫣一进门便贴耳在墙壁上偷听。

霍究一面冷眼觑着她鬼鬼祟祟但是又不得其法的样子,一面拿起桌上的点心牌来悠闲地扇风。

这墙壁虽是木质,却并不薄,那边房里静悄悄,并没有说话声音传出来。

只要守在这里,倒不难知道隔壁来的是什么人。

但听不到他们说话,又怎么知道里头发生了些什么?

这时候窗户一响,一道身影嗖地蹿进来。

“禀大人,隔壁是韩凝!”

……

包间里,韩凝坐在桌畔,神情亲和温柔。

“这么说林先生确是赫连人?”她问道。

林女师略凝神,攥紧手道:“妾身的父族是赫连人,母族是拓跋人。不过父亲这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也打从十代前就已经血统不纯。

“我们林家不是什么望族,只不过是京郊的乡绅而已。不过我家父家祖都中过进士,家里子弟都还好学。”

韩凝点点头,抚着绢子,又问道:“看先生果然像是家境优渥出身的人。

“这洵美学舍听说是世子妃开的,想来待遇不差,世子妃也是个有见地,这样的差事可不是满大街都有。不知先生何以这么快就要走?”

林女师面有赧色,说道:“其实妾身是被解雇的。

“羲姑娘说她有要好的姐妹愿意在书舍担任女师,加之学舍人也不多,所以……”

“是她让你们走的?”韩凝目光微闪。

略为一顿,她又笑道:“说起来也真是巧,你们两个似乎都是赫连族人,羲姑娘是不是对赫连人颇有偏爱?”

“这话可不敢乱说。”

林女师才受过沈羲二十两银子的重金,自然不愿替她招惹是非:“只是碰巧而已。

“羲姑娘只不过是心地慈善,看妾身们身世可怜,付以些同情心罢了。

“姑娘是阁老府的孙小姐,又是未来的世子妃,怎么可能因为我们是赫连人而特别照顾呢?”

这句阁老府的小姐刺痛了韩凝。

要知道沈家这阁老之位,乃是她的贞操给换来的!

“是么?”她淡淡道。

略想,忽然又朝身后丫鬟伸出手,接过来几张银票说道:“我这里有五十两。或许你会用得着。”

林女师微怔,五十两银子足够她与儿女一年的嚼用了。

“无功不受禄……妾身不敢收。”她垂了头。

韩凝扬唇,说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已经是功了。”

林女师绞着手,有些紧张。

韩凝道:“你在洵美学舍这半个月,羲姑娘可曾见过别的赫连人?”

林女师愣住,摇头道:“并没有。从来没有。”

韩凝也没逼她。沈羲如果真要见,又怎么会当着她们的面大喇喇地见?

她也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打从她去寻过韩顿之后,要报复燕王府的决心她就下定了。

恰恰听说她这学舍里招了两个赫连女师,便就前来打听打听。

却没有想到沈羲手脚倒快,这么快就把她们俩给解雇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更肯定她心里有鬼了!

只是眼下这女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用的消息可以提供,那她又要怎么去拿她与张家有关的证据呢?

沉吟半晌,她抬眼道:“好了,没事了。等你从羲姑娘那里出来,我会让人去寻你,给你一份差事的。”

林女师暗吐一口气,看着她伸过来的银票,摆手后退不肯接。

韩凝笑道:“我这个人说话算数。你也需要钱,就拿着吧,把你住的位置留下,明天我让人带你去上差。”

林女师看着左右站着的高大婆子,这才收了钱出去了。

……

包间这边,沈嫣听完侍卫的转述,脸色忍不住往下沉。

韩凝为什么会盯着林女师问她沈羲关于赫连人的问题?

她想干什么?

而沈羲是不是猜到韩凝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突然之间让她把人解雇?

但是她顾不了那许多了,眼下她必须立刻跑回府去告诉沈羲!

但想到霍究还在这里,她又下意识停了脚步。

霍究似乎也有了些心不在焉的意思,他慢吞吞抬眼望着她:“你姐姐跟赫连人有往来?”

“怎么可能?!”她脱口而出。“不许你瞎说!”

“可是她父母亲当年就是因为救赫连人而被问罪的。”

说起正事来的霍究身上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尤其眼下他还站了起来。

定狱里关押着的都是骨头硬的犯人,作为司监,他不拥有更刚硬的一面,显然担不起这个职责。

“那又怎么样?”

沈嫣心口微紧,吐出的话却很利落:“难道就因为我的伯父伯母是因为这个而出事的,所以我姐姐一定跟赫连人有牵连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是不是以后在接触陌生人之前,还得先打听人家八辈子血统?顺便再挂上赫连人勿近的牌子?”

事实上侍卫转述的话令她也对韩凝的动机起了疑,可是有疑归有疑,她却仍然不愿意让一个外人来质疑沈羲。

霍究环手望着她:“还以为是只软兔子,结果是只红眼兔子。”

沈嫣瞪他,没好气。

如果不是沈羲将她从泥沼里拉出来,她哪里能有现在的模样?

“这疤是怎么回事?”正当她全面戒备的时候,他忽然放弃了那话题,眉头一拧挑开了她左耳后的发丝。

第384章 了解她吗?

沈嫣刚进抿香院,恰好就遇上沈羲自黄氏那里回来,便随即将事情来龙去脉跟她说了。

沈羲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

果然她猜的没错,韩凝竟盯到她的头上来了,而且居然还真的是自学舍里女师下手,她这是想把她跟赫连人联系在一起?

“那林氏可说什么了?”她问道。

“她倒没说什么。咱们也没什么可让她说的不是?”沈嫣说道。

不要说林女师不知道什么,就是她成日里跟在她身边,也没有察觉她跟赫连人有什么瓜葛。

若不是她解雇的命令下得急,她完全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沈羲没急着说话。

韩凝藏头露尾地跑去学舍寻女师打听她,又打听她跟赫连人的事,八成是对她有所怀疑了。

而这份怀疑却不是无根无据,在她跟温婵斗的时候必定她已察觉出不少痕迹,这从当初她约她出来试她血统时就看得出来。

只是那次她做好了准备,没让她得逞,他们才暂且消停。

然而还有很多事情他们至今未有解释。

比如她与温婵的恩怨,温婵对她的恨意,以及最关键的是还有徐家坟园的事,韩凝他们必然还存着疑惑。

而如今她悄没声儿地查她,一定跟存留在他们心中的这些疑惑脱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她再斟酌了一下,说道:“把刘撼传进来。”

韩凝想揪她的把柄,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林女师她们,而她那五十两银子也必然不会白给。

并且她居然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她又不傻,难道会不担心林女师拿了她的钱跑掉?

所以她能肯定在林女师周围一定守着有韩凝的人。

而这样也更令她肯定,韩凝必然是要以林女师为引来设什么圈套。

当初在聘请她们的时候并没有料到后面发生的事,但现在补救并不晚。

只不过后日就得举办寿宴,眼下先过了这坎再说。

刘撼很快进来,她说道:“你带几个人,趁夜去将两位女师以及他们的家人连夜送出京师。不要留下任何蛛丝蚂迹。

“另外,你去的时候要防着暗中有人,尽量不要中招,如果被发现,格杀勿论!”

光凭韩凝在遭遇过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出来祸害她,足见她疯起来也是不要命的。

她偏生让人明日再去寻林女师,这里头恐有诈。

“小的知道!”

刘撼看她说得凌厉,回得也郑重。

沈嫣这才找到机会问沈羲:“二姐,韩凝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找死罢?”沈羲笑道。

贺兰谆自承运殿出来,霍究已经在他的玉阑殿喝去半盏茶了。

“怎么还在这儿?”他信手看了看他给带回来的笔墨纸砚,顺口问道。

“等你。”霍究略有些意兴阑珊。

贺兰谆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走过来坐在他对面,将他仔细端详。

认识他十四年,遇到他有这样神情的时候不多。

霍究也不介意被他看。

齿尖轻咬了一会儿杯沿,也看着他这副由来已久的淡泊面容,想起不知多久他们三个已不似从前在卫家模样,少不得压下心头另一些话语,改为说道:“你对沈羲了解多少?”

贺兰谆目光淡漠下来。

他了解她多少?跟了解徐靖差不多吧。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说道:“怎么,你对她也好奇?”

霍究扭头看他,眼里有些震惊:“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贺兰谆定定看过去:“你额头上又没写字。”

惯于他的毒舌,霍究倒也没有理会。

他默了会儿,凝眉道:“我今日看到韩凝在暗查她学舍里的女师,追究的重点是她与赫连人之间的联系。

“韩凝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查她这个?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沈羲虽未过门,但如今沈家和王府除去姻亲之外,又多了层利益关系。

赫连人这事可大可小,一旦真有把柄落在韩家手上,有可能王府处境也会变得被动。

他不能不保持冷静。

贺兰谆的神色到底凝重起来。

他与萧淮都知道沈羲跟赫连人有什么关系。

她是张盈,是张家的小姐,虽然如今灵魂易主,她的意识记忆却都没有变过。但这是他与萧淮才会相信的事情,说给旁人听,旁人只会觉得匪夷所思。韩家怎么会查到她这方面上?

唯一的可能只有徐家坟园那件事。

不过这种事情他们拿不到把柄,显然韩凝查也是白查,更何况这个时候沈羲应该知情了。

他啜了口茶,把眼垂下来。

“你怎么会遇上她们?”他道。

“路过。”霍究随口敷衍。不过下一刻他又把目光转了回来:“你对沈嫣了解多少?”

贺兰谆古怪地望着他。

沈嫣没能从沈羲那里得到确切答案,也无可奈何。

回房将沈羲前后这一年时光再细想过,除去她的来历跟自己一样有些不可说的意味,以及与温婵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之外,也没有察觉出什么特别异常。

但温婵这事放开了想,她恍惚也能理解的,如果沈羲体内住的当真不再是原来的灵魂,那么她有些前情历史多么正常。

她是过来人,不想过度去挖掘这些,以破坏她们之间愈来愈融洽的关系。

无论如何她能感觉到沈羲对沈家的用心,而韩家也同样是沈家的敌人,韩凝针对沈羲,跟针对沈家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霍究也会问到这个问题,令她略觉意外。

她本来以为他这个人危险虽危险,却不算什么大坏人,可是如果说万一,沈羲当真与赫连人有什么,他是不是会马上去燕王面前告状?

他一惯冷酷,真不好说。

所以当他转头问及她颈上伤疤时,她趁机不假辞色地撇下他回了府。

……当然,撇下他回府除去对他的不满之外,更多的是她不愿他关注她的伤疤。

她身上这样的小疤痕多了去了,都是当年纪氏打的掐的,虽然不深也不大,但出过血的地方多少有些痕迹。

露出来的倒是不多,颈上耳后却也有一两道,平日里她都隐藏得挺好,先前因为气忿于他的尖锐而失了神,竟让他发现了。

“姑娘,四姑娘溺水了!二姑娘已经过去了,让姑娘也快过去呢!”

素缃突然间掀了帘子进来。

沈蘅溺水?沈嫣略顿,随即出了门!

第385章 差在哪里?

到了抿香院,才知道原来沈蘅在园子里荡秋千,荡着荡着那绳索一断,整个人就顺势飞去了鱼池里!

这会儿人已经被捞上来,正躺在抿香院的耳房里,七岁大的孩子还未从惊魂中回神,蜷成一团苍白地望着地下。

裴姨娘正亲自喂她姜汤,她呆滞地接着,目光瞧见沈嫣进来,立刻惊叫着又往角落里缩。

沈嫣眉头皱了皱。

她本来就不喜欢她,眼下看到她这模样更是布满了厌恶。

“应该是有人在秋千上动了手脚,戚九去看过,说过那绳索断口齐整,似乎事先被人用刀割过。”

沈羲站在她身旁,缓缓说道。

沈蘅被乔氏养了七年,多少遗传了些生母的心计手段。

沈羲也不喜欢她。但是她眼下的惊慌不像是假的。

她又相信沈嫣不会去做这些事,那么还有谁会做这些动作,并不难猜了。

“不管什么样的伤害都会影响一个人的抉择,尤其是一个处处受冷落的人,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回去告诉懋哥儿,不要再因为图逞一时之气,给自己将来树立敌人。

“她如今是你父亲的骨肉,不是乔氏的女儿,如果他不学好,我不介意亲自教他。”

沈嫣心头发凛,垂首称是。

沈懋年纪只比沈蘅大三个月,他虽然小,但也难防身边人暗中挑唆。

眼下这个时候,——不,应该说是自此往后,沈羲都不会容许府里出现内宅不睦的状况,她比谁都清楚。

倘若沈懋再犯,搞不好沈羲会连沈崇光的面子也不给,亲自把沈懋抓过来管教。

但看看沈梁如今的风范气度,让沈羲管教沈懋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她揽着她胳膊,撒娇道:“不如姐姐一并代劳也好。”

沈羲勾唇望着她:“你打算去了梅家生了孩子,也丢回来让我管教?”

嫁去梅家生孩子?

沈嫣手一松,脸也垮下来。

沈羲看在眼里,心里替她难过,面上却淡淡道:“下个月梅家就要上京,你趁早做准备吧。”

该迈的坎就不能优柔寡断。

就好比,她与韩家这一桩。

韩凝自打横了心,那股子心气又上来了。

这几日晨昏作息十分规律。

早饭后她便着人去林女师所住之地带她出来。

昨日在寻过林女师之后,她又依样去寻过另一位姓王的女师。

出乎她的意料,沈羲竟颇得人心,这二人说辞如出一辙,不管她怎么诱导,都压根没有吐露出半句于沈羲不利的事迹。

当然她也没有强迫她们作伪证,这是不牢靠的,而且也太儿戏,但是她却可以利用她们下个更大的套。

然而她这里才刚拿起针来准备做女红,派出去的人就飞快回来了:“姑娘,不好了!

“那林氏与王氏一夜之间与家人全都消失了!咱们的人寻了她们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

韩凝指尖一疼,一滴血珠自针下冒出来。

她也顾不上擦拭,起身走过去便道:“怎么回事?不是派了人在四面看守么?!怎么还让人跑了?!”

“咱们那四个人也说不清楚,屋里也没有打斗痕迹,他们甚至连打盹都没有!

“不过屋顶的瓦似乎动过,猜想是他们从房顶逃走的!”

韩凝面色有些发冷。

她知道沈羲势力不小,所以才会特意掩藏身份在翠荫楼见她们,又着人暗守在她们住处看沈羲会不会上钩的。

没想到就这样还是让人在眼皮底下把人弄跑了——

林氏王氏拖家带口肯定没办法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这若不是萧淮干的,就定然是沈羲了!

她这样小心都让她察觉了?

“姑娘,要不要知会五城营,让他们搜寻搜寻?”

韩凝紧锁双眉望着她:“他们既然走得这么干净,你以为还会留在城里等着我去抓吗?”

来人便不吱声了。

韩凝略有些颓败。

她忽然觉得她的计划是好的,可要想真正达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她究竟比起沈羲来差在哪里呢?

她受的教育不比她少,见识的人和事也不比她少。

她遭遇过那么沉重的打击之后,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复仇,结果才出手就一拳捅在棉花里。

她又忽然觉得自己像头困兽,眼下不过是在为挣点面子而作着最后的挣扎。

事实上,她就算真做到了,她也还是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做回高贵清白的韩家二小姐,她就算成了,也不过是最后再帮了韩家一把。

可她又实在不甘心。

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输得太窝囊。

“把他们叫回来。传我的话,把沈羲给我盯紧了,无论她跟什么人接触都来告诉我!

“然后——”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

温婵死之前留下的那些疑点给她印象太深刻了,徐家坟园,她们的生死之仇,还有韩敏从相国寺后头带回来的沈羲所说过的那些话。

她知道张盈是死在相国寺后胡同的,死的时候温婵也在。

而沈羲又是在那小胡同里跟韩敏说的要来寻温婵索命,所以她有什么理由不把她联系到张盈头上去?

当然,她也不能肯定。

毕竟她没有听到温婵亲口肯定。

但她总有种预感,她的确是有把柄可抓的……

只是如今沈羲有了提防,她恐怕也得更加谨慎才是了。

沈羲在随着黄氏巡视大厨房的时候听到了韩凝的人扑了个空的消息。

她淡淡扬了扬唇角,没作声。

这次是托了沈嫣与霍究的福,让她提前知道了。

不过就是没有他们,韩凝也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她既然盯着赫连人这事不放,自然还会设法寻她的把柄。

但她并没有再来验她的血统,估计对她这身躯还没有再起疑心。

那她是在怀疑她的“里子”?

“一共六十桌。男客三十四桌,设在归雁堂。女客二十六桌,设在怀秋堂。

“主菜十六道,另有冷热小盘外加羹汤点心,均是照目前京师贵胄里最上等的规格来的。”

孙姨娘一面禀报一面视线在黄氏与沈羲之间来回转。

黄氏点点头,继续往下一个地方走。

直到来回走了两三圈,反复确认过不会有问题,这才各自散了回房。

第386章 帮他一把

晚饭后沈羲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思考韩凝上,便就如常歇下。

翌日清早,府里便明显比往日动静大。

燕王府这里,燕王散了早朝回殿,顺势就与贺兰谆道:“沈家的宴会我们早些去,也告诉世子,让他别磨蹭。”

贺兰谆正要说话,霍究却从门外走进来:“去沈家他哪里还会磨蹭?听说下了朝就直奔过去了。”

燕王扭头:“你怎么回来了?”

霍究咧嘴:“来看看王爷需不需要挡酒的。”

其实在花朝节上出过那么大事情之后,沈羲不觉得今日还能出什么事。

她昨夜里在别院听萧淮说燕王确定会来,而且韩顿也不会来。

剩下的人就是想掀风浪也掀不出什么大浪,——都是场上混的,不至于没有底线地把自己弄得过于难堪。

当然,一切周密为上。

早饭后一面在房里梳妆,一面听戚九说起各个门口的布防,沈嫣就齐整明媚地过来了。

迎门第一句却是道:“没想到毕太傅也着管家送来贺礼了。”

听到“毕太傅”三字,沈羲也忍不住自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毕太傅已年过花甲,因为替大周操劳过度,身体据说并不十分康健。

自打将首辅之位让了给韩顿之后,这几年就深居简出不大露面了,但宫里仍然十分尊敬他,听说每月都要挑出一部分折子呈到太傅府呈交他过目。

而六部三司里大多也都是他的学生与老部下,如今归于韩顿管,但实际上真正忠于的还是太傅大人。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因此也是三大权臣府里最为低调的一个。

但是人生总难免完满。几乎占尽了一个权臣名臣所有风光荣誉的毕太傅,却没有儿女。

不但没有儿女,甚至连妻子也没有。

当然曾经有过,据说是在战乱里死去了,太傅伤心过度,再者定国后年岁也不再轻,索性未曾再娶。

“是送的什么?”

“是幅松鹤延年的苏绣大屏风,瞧着真是不便宜。”沈嫣道。

毕太傅少人情往来,以他的身份也实在可以不必出面应酬。

那么作为韩顿的恩师,送来这么一份厚礼,这是想显示他的胸襟,还是想对沈家表示友善?

“老太爷什么反应?”毕竟沈若浦在大周朝上的日子比她长,而且至今为止她还没有真正见过这位。

“除了惊讶,没有别的反应。”沈嫣仔细斟酌着。

沈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她目前只想将韩家干倒,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不过干倒了韩顿,不知毕太傅又会如何?

“姐姐快些,大伯母让我来请你过拂香院用早饭呢!”

正出着神,沈嫣已帮手给她梳起妆来。

辰末过后客人多了起来。

萧淮比燕王先到,来的时候还给沈羲带了她昨夜里想吃又没买到的点心。

不过人多耳杂不方便说话,他闲问了两句便就随沈崇光他们往东跨院那边去了。

紧接着是靳宵杜嘉刘贺他们几个到来,沈羲亲自去迎了女眷们,引到西跨院这边吃茶,前面又说史家女眷到了。

才走到垂花门下,却有更大的动静传来,原来燕王带着贺兰谆与霍究,三人各自乘着辇舆已至门内。

沈羲恰恰撞了个正着,遂就牵着沈嫣给燕王行起礼来。

沈嫣没料到霍究也会来,只得扯扯嘴角打了个招呼,又担心他会不会再纠结沈羲与赫连人的事,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后者却只是再度往她左耳后疤痕处轻轻瞥了瞥,然后就昂首挺胸随着燕王与沈若浦等进内了。

史家女眷来的正是史夫人与史蓁。

史夫人是抹不开面子,不然不想来。

史蓁完全是不想来,但史夫人并不想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于是便把身边唯一未出阁的女儿拉来作陪了。

翠湖边上对沈羲姐妹的奚落仍历历在目,然而再见面,她们相互之间身份正好已掉了个个儿。

或者说史蓁更要惨烈些,因为毕竟自高处跌下来,并不是什么太有面子的事。所以立在旁侧看着沈羲打扮得惊艳而又落落大方地接待女客的时候,史蓁心里的酸水就有些忍不住。

参加这种宴会明显是自取其辱,她有些肝疼。

“哟,史姑娘站在这里做什么?里面请里面请!”

面前立刻有欢快地笑声响起,沈歆面若春花地热情招呼起了她。

她扯扯嘴角跟了上去,全程意兴阑珊。

让沈歆盯着史蓁这是沈羲事先交代过的。

虽然她也不喜欢史家的人,但是今天她可是一点想看戏的意思都没有,争执哪里都可以起,唯独在沈家不能。

东跨院里男客们三三两两地聚集着,王府四人无论在哪里似乎都永远是核心。

贺兰谆端着杯茶站在窗前,就着光线在打量摆在面前不远的一座崭新的苏绣大屏风。

屏风上绣的是松鹤延年,而木料则用的是极好的楠木。上面的题字是送礼人的亲笔。

翰林院两位学士过来与他拱手:“早就想找机会与贺兰先生切磋切磋文章,还望赏面!”

萧淮与刘贺他们在天井里说话。

“那铁鹰宗自出了翠湖的事,这段时间竟销声匿迹。并且,似乎宫里也曾经有人查过他们。”

刘贺一面轻睃着四面,一面说道。

不远处的靳宵杜嘉颇夸张地在与宾客寒暄,恰恰好隔住了打算来这边相扰的人的去路。

萧淮望着紫藤架外的假山石略凝眉,说道:“查到是乾清宫的还是慈宁宫的不曾?”

“这个查不到。毕竟宫里我们的人进不去。”刘贺说。

萧淮再默了半刻,遂道:“韩顿的目的是想将梁修逼上绝路,你们也做点事情,帮着他逼一逼梁修。”

刘贺眼里有意外。“梁修若垮了,可就便宜了韩顿。”

“那也要他有这个命捡便宜。”

萧淮缓慢的语气里有沁骨的冷,他顺着庑廊往前走,接着道:“我要是猜的没错,去查铁鹰宗的人应是乾清宫的人。”

如果是郑太后,那与韩顿去查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韩顿查的,那穆氏那边断不会如此平静。

“只有梁修被逼上绝路,有些人才能发挥作用。”他语声缓慢清凉,却带有深思后的笃定。

第387章 乱阵脚的

刘贺脸上仍有薄薄地不可思议。

要帮着韩顿将梁修步入绝境本就令人不明,如今又加上小皇帝居然都查到了铁鹰宗头上,很显然他们虽然日日关注朝局,但也还是错过了一些什么东西。

不过萧淮的能力他们信服,无须再深究用意,照做便是。

今日梁修并没有来,来的是梁夫人。刘贺他们暂无用武之地。

萧淮半路见到躲在门槛下吃糖的沈梁,便撇了他们,拎着小舅子蹲马步去了。

燕王自有沈若浦陪着一处,虽是低着一辈,却又威压一头。

霍究寡言地坐于一旁,并不插言,也不离座,尽显酷吏本色。

沈崇义瞧着到底不像话,怕失礼,连忙唤了沈榧沈渠他们兄弟过来陪伴。

霍究目光一路自沈家少爷们脸上身上漫过,暗地里作着计量,沈榧英是英俊,但少年老成,无甚趣味,沈渠行止洒脱,却又轻狂肤浅,她这些哥哥们瞧来也不过如此。

沈榧身为大哥,瞧见他脸上轻慢,只道是他司监大人惯常如此,也不为意,依旧以恰到好处的热情招待着。

最后到底是引动了他,纡尊降贵地抬了尊臀,答应随他们去后园子走动走动。

于是沈家少爷们仍然觉得这位霍大人比起萧淮来要好招呼得多。

因为萧淮是绝看不上他们这些“小屁孩子”的,这是他的原话,原是跟沈羲私下咕哝时无意让沈榧听到的。

所以认为这位世子亲厚好相处的,除去一个沈羲之外,最多也就是个被他请吃过饭的沈嫣。

对此他们却也无可奈何,一个沈羲他们都无可奈何,更何况他。

沈羲忙到压根没有办法理会燕王府这边的人——也没法儿理会。

这里时近正午,将开席了,忽然间沈歆慌慌地过来问她道:“可看见蘅姐儿?”

昨日里出的事令得沈羲无法不着人看顾沈蘅,这里听见她问就立刻皱了眉:“不是有彩霞看着吗?”

“不见了!”沈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焦灼,“原本身边不止有彩霞,还有她的乳母及我派去的一个嬷嬷。

“一刻钟前还在撷香院呆着来的,过后说是想去园子里与小女客们玩玩儿,明明是一处玩字谜的,等她们转头再进去,就不见人了!”

沈衡虽是庶女,但也是沈家小姐,如今这朝局下哪里还有功夫论什么嫡庶偏见?

凡是沈家人都是断出不得事的!

“慌什么!”沈羲立即凝眉,“即刻把各个门口先把住,把门房全都叫到抿香院来问问。

“再着人去每个井畔还有鱼池里,以及假山石洞里这些地方全部找找!

“别慌不溜丢地弄得满城风雨,只要不死人,出不了大事!”

为免有人混水摸鱼闯进来作乱,她早就让人把各种门口都设了防,堂堂四姑娘要出府,没那么容易!

只要人在这府里就不怕。

沈歆因着她这番话迅速冷静。

沈羲在廊下略站,眉头却未松开。

她不希望沈蘅出事。

即便真出事她也希望是沈懋再次玩劣捣蛋,而不希望是有人借机滋事,然而事发时间过巧,总归有些不寻常。

“姑娘!”

这时候旺儿匆匆地进来,喘着气道:“咱们府外,好像又有人盯梢!”

沈羲正面临不少敌人,倒是以为寻常。但是旺儿神情凝重:“这些人十分隐蔽,而且竟是作普通打扮的妇人。

“若不是方才小的领着杨家的仆人去附近杂货铺子里买东西,偶然听到那铺子掌柜的说起有人打听姑娘,根本不会有人发觉!”

“打听我?”沈羲眯了眼。“哪的人?”

她很难不多想。毕竟韩凝已经在蠢蠢欲动。

这个时候盯着她多正常。

“不知道是哪的人。”旺儿眉头拧得很紧,“听掌柜的说是在附近转悠两三日了,昨日开始在附近铺子里打听,用的是外乡口音。”

外乡口音的妇人?

她冷笑。

既然隐蔽还能让旺儿知道?

是故意赶在这当口来乱她阵脚的吧!

她目光微寒,心里已转了好几个圈。

韩凝既藏头掩尾地寻林女师她们下手,自然是想将她沈羲一击致命,然而她受了这么大委屈,恐怕她区区一个沈羲的命还解不了她的恨。

这赫连人的事不能沾惹,一旦沾惹死的不只是她,所以她这是要拿她的命来达到别的目的呢!

如果是这样,沈蘅的事多半跟韩凝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了。

有了林女师的事,她应该不会傻到在明知道她有了防范的情况下,还拿沈蘅下手。

毕竟,沈蘅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更是无法牵制整个沈家。

“先好好盯着这些人,今日先不管。蘅姐儿不见了,你即刻带着人去找找,切忌勿惊动宾客!”

发了话之后,旺儿即刻离去。

沈羲再默了默,才又往怀秋堂这边来。

虽是笃定出不了大乱子,但韩家仍有可能在借沈蘅投石问路。

她伴着何韵罗缃她们这桌坐下,举目看了看,沈歆与沈嫣皆不见人影。

遂以完美礼仪陪起客来。

珍珠又在这会儿上来了:“四姑娘找到了,是在府后门处寻到的。现如今大姑娘三姑娘都在撷香院。”

沈羲拧眉:“怎么出去的?”

“说是想出去寻乔氏,估摸着是为着昨日的事。”珍珠略斟酌了会儿才觑着沈羲脸色说道。

扪心自问,沈家对这个庶女着实已尽到了责任。吃穿用度一概不缺不说,该读的书,该学的东西,都没有落下。

就算是沈嫣他们姐弟对她实在亲热不起来,可除了沈懋顽劣些,沈嫣沈渠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因此也不可能去针对她。

更何况还有个对她始终如一的沈崇光。

而长房与孙姨娘她们就更不可能去专门欺负一个没有任威胁的庶女了。

所以沈家是对得住她的。

但她只不过昨日受了些委屈,今日就要不声不响跑出去找乔氏,这未免就太作了!

“让大姑娘三姑娘都来吃饭。跟四姑娘说,等我忙完,即刻就着人送她出府,一刻也不会耽误。”

沈羲不紧不慢地,语气却有些发寒。

矫情做作什么的搁别人身上或许有用,到她这里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第388章 她不干净(我乃大罗金仙灵兽蛋+1)

珍珠下去了。

沈羲微笑给左右首的女客介绍起了府里的厨子。

诚然今日也有许多人过来跟她打招呼,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特意抱着“瞻仰”这位准世子妃风采的念头而对她施以关注。

沈家近年甚少办宴,而近来又成了大周的风云新贵,仿佛一切都自那一纸赐婚圣旨而起,便令人对这位沈二姑娘平白多了几分好奇。

直到人们发现沈二姑娘从始至终都无可挑剔地经受了考验,并且顺带也见识了一番沈家其余小姐们的出众风采,那些挑剔的目光终于有了改观,变得和善而热络起来。

“这气度风范,当真是不输韩家的凝姑娘。”座中有人叹气。

“只怕是还要强些。”也有人冷眼旁观,漫不经心地说道:“要不然怎么世子偏生挑中了沈姑娘为世子妃呢?”

众人皆觉有理。

再看看人群里平静微笑与人寒暄,偏又不显疏淡高傲的沈羲,心生钦佩。

史蓁虽然仍是不吝沈羲的小人得志,但又更不耐烦韩凝的名字在耳畔出现。

遂就皮笑肉不笑地道:“别的倒罢,至少我们这世子妃比凝姑娘要干净得多呢。”

诚然以萧淮对沈羲的掩饰不住的占有,让人委实难以相信他们之间还恪守在男女授受不亲的阶段。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有婚约,即便亲密些也算是名正言顺。

而韩凝跟史棣又算什么?算**!算无媒苟合!

韩凝自此成为她心里最为下贱之人,没有之一。

官眷圈子最是八卦,尤其她这话含义隐隐劲爆。

“史姑娘的意思是,凝姑娘她难道——”

聪明人说话哪需挑明?姑娘家不干净,自然除去贞操之外再无它话。

何况史家与韩家关系亲近,史蓁素日又总是韩家姐妹的拥趸,她的话可信度便又加倍。

史蓁望着面前数双隐含期待与兴奋的目光,方觉自己说漏了嘴。

韩凝下贱归下贱,这种事又怎好由她来对外吐露?

况且她与韩家婚约已定,来日也是韩家妇,若是韩家知道韩凝的名声败在她手上,又不知会生出什么风波。

她斟酌着,强笑道:“哪里?我没有这么说。”

再一想,话都已经出来了,旁人又怎么可能不听进耳里?

自来皆是无风不起浪。

索性又说道:“其实我也是方才路过沈家抿香院的时候听到有人这么说的。

“我可没有说凝姑娘花朝节有什么不妥,这可不是我的原话,我不过是照搬而已。”

沈羲与韩家姐妹有些嫌隙,外头知道的人不少。

这抿香院是什么地方,她们往日不知,今日到了这里,也没有不知的道理。

把锅甩给沈羲,自己不背这个责任,让沈羲尝尝被人背地里议论她搬弄是非的滋味,才正叫做妙!

然而眼下没有人细究这话是谁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花朝节三字上!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听到她后面的补充,也已然信了七八分。

当下个个你觑我我觑你,呼吸升起胸脯起伏,直恨起这宴会太长,时间太慢,阻住了她们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伴分享劲爆消息的欲望。

史蓁仔细想过,自己倒是不介意把这破事抖落出来的。

左右不是史棣吃亏,韩家自然也没脸倒栽史家一个强霸之名,否则如此便等于坐实了韩凝失贞。

世人或许皆有些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譬如史蓁也曾疑惑自己何以会对韩凝这般憎恨,从前她有多嫉妒仰慕她,如今就有多瞧不起她,多恶心她,多鄙弃她。

后来她模糊觉得,仿佛韩凝的下贱是在告诉她,从前她的崇拜仰慕实际上都是她瞎了眼!

现实在用韩凝事后肮脏的身子向她表明,她的眼光比起她的身份更为不堪,而她之前的仰慕追随,实则全是笑话。

如今她仿佛只有比所有人都更鄙弃她,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一席宴吃得气氛诡异。同桌女眷俱都早早散了席。

毕竟是沈家的喜庆之日,没有人会在这里将消息抖出。

沈羲在送完最后一批贵客后直接去了撷香院。

沈蘅犹在嘤嘤地垂泣,比起沈嫣当初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还要更委屈几分。

然而眼下沈嫣不在,只有沈歆带着婆子丫鬟们守在这里。

沈羲自认生性并不刻薄,此刻也生出几分近墨者黑的感慨来。

“东西收拾好了吗?”她坐下来问道。口气淡到如白开水。“该拿的可都要拿齐。出了沈家大门,再想回来我可就不答应了。”

沈蘅脸色发白,嗫嚅道:“我,我要见父亲……”

“今儿沈家的人都很忙。”沈羲目光始终没离开她,挺直的腰背给人不少压迫感。

“先前你要走的时候好像可没有要见他的意思。

“怎么,可以蓄意挑在沈家办宴这当口,不声不响地制造混乱,却不能在被人识破地时候做到安份地离开?”

沈蘅哪里有她这气魄?眼泪一滚,人已慌了:“求求你……”

“求我?”沈羲冷笑,“你三姐当初受了那么多委屈,从来没有求过我。

“沈家的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骨头了?”

沈蘅更加哭起来。

旁边丫鬟略已有些不忍,毕竟才七八岁大的孩子。

沈羲却无动于衷,继续道:“这个时候知道求我,受了委屈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求我?求你父亲?

“而要用这样不计后果的方式?

“看着我们所有人一面暗地里寻找你,一面还要努力大局的样子,你很得意吗?

“沈家绝不会缺一个庶出的小姐。

“新的三太太马上过门,不日或许又将会有嫡出少爷小姐出生,我们的家族将日益壮大。你的位置将愈发尴尬。

“知道离开这儿,也不算不识时务。

“而我们沈家少了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沈蘅越加彷徨,互握着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乳娘忍不住,弱弱地上前讨保:“二姑娘息怒,四姑娘素日其实挺乖巧的,这次是任性了些,日后可不敢了!”

乔氏那里哪靠得住?

沈蘅不懂事,她们身边人还能不懂事吗?

沈蘅也是前世积德才投生在这样的好人家,阁老府的小姐,当今天下有这身份的数得出来多少个?

何况沈家人其实并不算多么刻薄,至少专门针对她的人不多,尤其还有沈崇光这亲生父亲。

该知足的。

第389章 投石问路

沈羲目光落在乳娘脸上,乳娘顿时肩膀一缩,忍不住跪了下来。

而二姑娘继续道:“我若不留你,不要指望三叔能留下你。

“至少我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明白,一个不把家人家族放在眼里的庶出女儿,与整个家族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或许你清高,但若真清高,方才就不该求我。

“若是假清高,那么从眼下开始,就该从里到外收起你所有的惺惺作态!

“你的虚伪与矫揉做作,都不会帮助你成为一个真正受尊重的贵女,也绝不会使你的命运变得更好。”

沈蘅终于哭着跪下地去。

“我知错了!”

沈羲端着茶,垂眸吃了一口,说道:“把今日的事一字不动告诉三老爷。请他处置。”

抬眼看着沈蘅发白的脸,她接着道:“你还可以走,我绝不拦你。

“但若你留下来,你三姐可以保证日后府里不会有人无故欺负你。

“而你今日的责罚依然要承担,因为你应该明白,你从沈家得到多少庇护与荣耀,就该尽到多少维护它的责任和义务。”

沈歆感慨地看了她一眼。

屋里静了片刻,沈蘅弱弱地抽泣起来:“我不走了,二姐,我再也不胡闹了!”

沈羲走出房来,沈歆轻巧地追上了她。

“真是难为你。”

她是大姐,这些事按理本该她揽上身,即便出了嫁,也该是黄氏出面。

但说真的,关系到府里血脉的事情,黄氏又哪里有这份胆识斩钉截钉地断她去留呢?

沈羲素日虽不过问家务,但是关键时刻,她一出面又总能震慑得住。

眼下恶人全都她沈羲做了,而却把好人让了给沈嫣,她说沈嫣能保证沈蘅日后不受欺负,这不是让沈蘅依赖她的意思又是什么?

而去年这个时候,沈羲正带着二房处于长房三房施与他们的水深火热之中。

沈羲倒也没有回避:“我本来也不想当菩萨。但是看到韩家兄妹之间那样的状况,实在不希望我们也这样。

“既然有这个机会在朝上占据一席之地,总归要好好把握。”

张家兄妹很和睦,沈家的乌烟瘴气确实令她厌恶过。

但她仍然想试试,如果能够团结便最好,万一不能,再舍弃也不迟。

说完她没有管沈歆变换的神情,而只是道:“蘅姐儿或许这事还有因由,嫣姐儿去哪儿了?你回头让她去问问她。”

乔氏那德性她又不是不知道,心计手段是有点的,却远没那么大的胆子起大风浪。

沈蘅才七岁,如今又仅有个生父疼她,且马上又还有新的嫡母入门,她哪敢在这当口使这种小性子?

照乔氏那女人灌输给她的,应该是要牢牢抓住沈家才对。

而今日人多眼杂,有心人不敢在明面上动手脚,却难保暗地里放冷箭。

沈歆恍然,连忙点头。

燕王还没有走,与沈家父子在敞轩里吃茶。

沈若浦找不到沈羲,恰遇到她,便着她去书房拿他指定的两本折子过来。

哪知道半路就遇到沈嫣在葡萄架下与人说话,对方精壮高大,冷酷利落面容上又漫出他不常见的一抹随意安然,居然是霍究。

沈歆心急,匆匆过去打了声招呼,遂与沈嫣道:“你二姐姐寻你有事,你快去一趟。”

沈嫣正愁走不脱,闻言便跟霍究深鞠了个躬,说道:“霍大人请自便,我先失陪。”

说完便就掉头走了。

对面八角亭里凭栏坐着的贺兰谆望见霍究眯眼站着,遂扬声道:“挡酒的还不快过来?”

这寿宴声势浩大,总有人一见面未能尽兴,直至太阳偏西才走。

沈羲帮着黄氏忙完里外事,等停下来时燕王府那几个已经全都走了。

萧淮是与几位将军一道走的,在闺帏以外的事情上他办事一向利落,也并不会儿女情长到只争朝夕。

打从她开了学舍之后他们腻在一处的时间不如从前多,但是仍然会保持两三日一见的频率。

晚饭前沈嫣寻了过来,见她正准备吃饭,遂让人把自己那份饭也传了过来。

“果然姐姐没猜错,蘅姐儿是被人挑唆的。只不过那人却不是咱们府里人,而是来赴宴的女客。

“蘅姐儿在三房外头巧遇她,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引诱着蘅姐儿出府去找乔氏。”沈嫣一口气说下来,顺带已动作优雅地喝了口汤。

女客?

沈羲把汤勺放下来。

能入府的都是官家小姐。谁有这么无聊?而且她还能认出沈蘅,并且知道她与乔氏关系,还挑唆着她出府,这么说来应该是极了解沈家的。

会是谁呢?

她问道:“她有没有说过对方什么模样?”

“相貌寻常,单眼皮儿,尖下巴,翠绿的衫子。”沈嫣很快道。

沈羲没有印象。更不是他以为的史蓁。

史蓁其性可恶,相貌却远不能说是平常,且也不是单眼皮,否则的话,哪里来的自信去追逐贺兰谆?

贺兰那样的人,她至今也想不出来该有什么人能配得上的——王府里的男人,身上仿佛都自有股能让人知难而退的气质。

“查到是谁了吗?”她说道。有这么多的线索,应该并不难找。

“自然是查到才敢来告诉姐姐。”沈嫣道,“是六科给事中姚晦的妹妹。”

听到这六科给事中沈羲就明白了。

韩顿的亲弟弟韩缙岂不就在六科任给事中么?

因着这层关系,姚家在沈家宴上闹出这么点小风波多正常!

倘若今日不是早有防备,让沈蘅出去了,消息传开来,便又是“家丑”一桩了,如此便又能在韩顿面前邀邀功,徒增便利。

——看来她果然没有料错,这事儿还真就是韩家用来投石问路的!

朝中这样的人甚多,前次有个文远铮,那会儿还得靠萧淮出面收拾,如今沈羲却不打算放过。

“老太爷若回来了,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她交待珍珠。

沈若浦如今既是阁老,那么想必拿捏一个姚晦不在话下。

在其位谋其政,得意不能忘形,但有时候适当的手腕是必要的,燕王让沈家进入内阁,必然也不是让他去当眼线。

第390章 兜不住了

沈家寿宴的盛况事无巨细皆传到了韩顿耳里。

“毫不露怯,很有气势。”说到最后谭缉也终于忍不住作出了评价。

“不光是男宾这边应对雍容,女客这边更是和谐融洽。

“原以为以沈家如今只有一位出身小户的当家太太持家的情况下,定然状况百出。

“然而她们似乎算到了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就连来宾里曾有过嫌隙的两方,也都细心地分开两处。

“更甚至姚晦尝试从他们防守最松散的三房下手,都未能得逞。”

韩顿虽听得认真,却又并无意外。

他感觉当初令他嗤之以鼻的沈家,如今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

倒也不光是愈来愈硬的后台,而是这一步又一步他们好运气的背后,令他隐隐看到了一股子底蕴与实力。

当然这底蕴实力并不来自于他们族中每一个人,然而这场寿宴展现给世人的却仍然惊艳,让人隐隐察觉沈家并无人们意料之中的浮躁与肤浅。

而这样的雍容,也令他回想起了昔年大秦那些贵族们。

他凝眉燃了颗香,投进香炉里。

片刻后香雾缭绕,有沁人的馨香传来。

这是当初沈羲送给温婵的香,自从韩凝跟他说过她对沈羲的怀疑,他便正眼看待起这件事。

这香从形到色再到味,都绝不是一般的人做得出来的。

韩凝到如今为止,也制不出来这样的香。

不管沈羲就是张盈的说法可不可信,出身拓跋族的她能够拥有这样一身底蕴,都很耐人寻味。

“阁老!”

门客陈祺突来的声音打断他的神思。

他看过去,陈祺已走进来:“方才有消息传来,凝姑娘在翠湖的事不知何人将之传开了!

“一夜之间好些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并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把史大人梁将军那日同与凝姑娘有过接触的事都挖出来了!”

韩顿目光在眨眼之间转寒。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仔细算来,应是昨日沈家寿宴上传出来的!”

陈祺自知兹事体大,也不禁滚动了两下喉结:“虽然只是捕风捉影,但终归有人有门路,开始在打听那日翠湖边上的事情!”

韩顿像是定在了椅背上。

翠湖边的事他动用手腕费了好大力气压下来,原本除了韩萧梁史四家之外,顶多再加上个沈羲。

因为外头至今都无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梁史二家自不会自找麻烦抖落出去,燕王因与他有了沈若浦入阁之约,他不至于。再者他品性如斯,也不屑于!

沈羲这边他自信她不会如此没品,不想偏偏是沈家寿宴上传出来?

与宴的都是各府官眷,这种场合下宣扬开来的,他能怎么压?怎么压得住?!

“把东湘楼的掌柜给我传过来!”

手畔的香炉扔在地上,里头未曾燃尽的团香与香灰一路滚出来。

因着姚家女眷的小动作,沈羲一大早起来便开始关注起朝上消息。

当然姚晦的事没那么快有动静来,但沈羲却意外听到梁修又被人参贪墨军饷,——

这却令人匪夷所思了,梁修对小皇帝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贪亲军卫的饷银?

但旺儿的却说确有其事,如今外头都有消息传开了。

当然!

同时传开的,并且动静更大的消息却是关于韩凝失贞的消息!

而这消息还是突然登门的何韵生生插送进来的!

“如今只差是没有寻上韩家去打听了,各府女眷议论的不要太欢!怎么那日竟出了那样的大事,而我们居然全不知情?”

何韵拿小香扇扇着风,面上一派欢欣鼓舞。

“我早觉那韩家家教有问题,果然这韩凝比起韩敏来更为下作!原来竟跟史家有关!”

威远伯府爪牙颇多,他们又是王府心腹,再加上有确切时间传出来,联想近来事件一想,要想打听究竟哪有那么难?

沈羲从未刻意替韩家隐瞒过这件事,自然也不会大肆宣扬。

眼下听得何韵将来龙去脉说毕,随即就有了些不妙之感:“这话不是我说的!”

“不是?!”何韵也愣了。

沈羲眉头紧皱。

当然不是她说的,可怎么偏生这事是从沈家传出去的呢?

这话是谁传的?沈嫣绝不会擅自鲁莽。那就是女客。那女客里又会是谁?

是梁家还是史家?

抑或是早就捕捉到风声的某个家族,正好借着这机会相互之间交换意见以至流传出去?

昨儿这场合,别的动作他们做不了,可要散播传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下子不但韩家压这事不住,就连沈家都得背上一黑锅了!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对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她即刻问。

何韵到这会儿才正了颜色,说道:“这话是昨儿我跟前丫鬟在你们府里听到的。

“早上我听她们嘀咕,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儿个好些官眷私下都提到过这事儿。

“而话的源头我找不出来,不过,有几个人你可以留意留意。”

说着她一连报出来好几个女眷名字给她:“这几个人都是最早着人上翠湖查探的。你查查座席簿子,看看她们同时与谁一起呆过,或许有眉目。”

宴席名单是沈羲经手的,虽不说烂熟于心,但大致印象都有。一听这些人名,她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与她们同桌的有史蓁!”

韩顿打发走了东湘楼掌柜,直接沉着脸寻到韩凝院子。

“你和史棣的事已经捂不住了!昨日沈家寿宴上不知被谁传开,如今已暗地里满城风雨!

“我方才传东湘楼掌柜的来问过话,他交代昨日到今日确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前去打听过你。

“而伙计们嘴再严,终归也说明来查探的人掌握了一些讯息!”

韩凝闻言如五雷轰顶,摇摇晃晃站起来:“沈家?沈家传出来的?!”

“并不能肯定不是沈家说的。但的确是从昨日他们的宴会上传出来的!”

韩顿面有怒色,但理智未失。沈家来客那么多,很难说会不会暗地里有人借机出夭蛾子。

然而韩凝却没法儿冷静!

这种事你让她怎么冷静?!

“必然是沈羲……必然是她!她前日才把那两名女师彻夜转走,她这是在报复我!”

第391章 让她赔罪

她面容有些扭曲。

这事一传开,她如今便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即便她可以不承认,她总归捂不住他人的嘴,她再也得不到旁人真心而虔诚的仰慕的目光,她将真正从云端直跌到地下!

这就是直接对她施行打击的最好办法!

而她之前原还以为她至少有些底线呢!原来也是这等不择手段的货色!

拿她的贞操说事算什么本事!

她面色紫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我要去找她!我要见她!”

“凝姐儿!”

这时候门外传来同样充满怒意的声音,随之凌乱的脚步声跟至,安氏带着婆子丫鬟们大步冲进屋里!

也顾不得韩顿还在,她随即已脱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都压住了吗?!怎么突然间又闹得满城风雨?!”

韩凝可是他们二房要紧的人物,说句比韩嘉还重要也毫不为过!

这次丢了身子好歹把事情捂住了,韩建彰也进了朝堂得了实职她也就算了,可是再势利,她也是韩凝的娘!

这事传开了,她这老脸还能往哪里搁!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胆子,竟敢跟咱们作对?!绍逸,你可把凝姐儿给害惨了!”

安氏到了此时已按捺不住,有个婚前失贞的女儿,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光彩事!

而如果不是韩顿,他们又如何会落到这一步!

韩顿脸色转寒。

随后赶来的韩嘉连忙解围:“此事不怪大哥,话是从沈家传出来的!还有人说就是沈羲说的!”

“沈羲?”安氏愣了愣,随即怒容上脸:“她是不想活了!——来人!备车!我要去寻她理论!”

说完她一把拽起韩凝手腕,拖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韩顿出声拦住,“凝姐儿不能去!——太太呢?”

穆氏的姐姐钱夫人是两天前到的。

韩顿派出的人传话到别院时,穆氏正带着韩卿卿陪着钱夫人列礼单。

“二太夫人怒意难平,阁老发话,请太太伴着二太夫人去沈家走一趟。”

庑廊下陈祺立在穆氏面前。

“阁老还说,太太前去的时候,声势可弄大些,但去到沈家,还须拦着些二太夫人。。”

穆氏听完,慵懒勾起唇角:“那我究竟要怎么做?”

陈祺看了眼他,说道:“让沈羲认下这搬弄是非的罪,再让他们赔个不是还凝姑娘清白,也就够了。”

穆氏睃一眼他,唇角又讥嘲地动了动。

打发他回去,穆氏回到房里。

即便是特意避开了钱夫人说话,钱夫人也还是看出了端倪来:“韩家如今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

“上次你们老太太过世,我听你姐夫回去后说,你这几年简直跟白担了这首辅夫人的名头没两样。

“底下人虽然也听你派遣,但看上去却像是才接手。你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之前府里一直是二房管着家,这并没有什么。”穆氏淡淡安抚。“我正有些急事,兰姐儿先留下来跟灏哥儿玩罢。”

转而她便就起身回了府。

安氏已急不可耐地等在门下,一脸的愤慨,活似韩凝当真冰清玉洁,受了莫大屈辱。

见到穆氏回来,她随即便招呼起大群婆子丫鬟,浩浩荡荡赶往沈府去!

穆氏路上着人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倒也没有十分意外,韩顿树敌颇多,韩凝失贞这样劲爆的事情愈加会被人盯住。

否则的话韩顿之前也不会急着把韩凝送走了!

但若说是沈羲说的,她却未能苟同。

她见过沈羲的次数不多,印象深的却有两次,一次是韩述华挑衅她那次,一次是便是在东湘楼。

她无意接近梁家与燕王府的人而引火烧身,但她觉得她既有当面痛打对手的魄力,便用不着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害人。

但既然韩顿派了这差事给她,那她就来吧!毕竟她还没有与他对着干的本钱。

她对这两兄妹的作为难屑一顾。

韩顿又是什么好东西?如是真顾着妹妹,就该不顾一切把她送走。之后留下来,不过是打的物尽其用的主意。

韩凝不甘落败,仍想着做一番垂死挣扎,若是成了,韩顿则以逸待劳。若是没成,韩凝也就废了。

穆氏对韩家是看得极清的,她也许心计比不上韩顿,更莫说比燕王,但胜在她了解这一窝子人。

自温婵往下,韩家出过什么心里干净的人?当初挑了她嫁给韩顿,也不过是想拿她断了韩顿跟郑绣的念头。

她若早知道,便是宁愿碰死也不要嫁过来的。

韩夫人伴着韩二姑娘的母亲一路气势汹汹前往沈府的事,怎么会不引起人注意?

沈羲正咀嚼着何韵给她的那几个人名,许容就箭一般冲进来:“姑娘!韩家来人了!安氏与穆氏带了许多人前来兴师问罪!”

枯坐了这半晌,听到这里,沈羲散漫的目光方才闪过抹精光!

韩家来人兴师问罪?!

“真是岂有此理!”何韵已忍不住拍起茶几,大怒起来:“这韩家一个个地脸皮怎生比城墙还厚?!

“自家没家教,干下那龌龊事儿,如今倒还有脸过来兴师问罪?!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告诉世子,让他过来收拾了她们!”

她气得与许容说起来。

沈羲却抬手:“慢着!”

她站起来:“区区小事,何须惊动世子?

“许容伴着珍珠去把昨日里与史姑娘同桌的所有女眷全部请过来,半个时辰之内,必须一个不漏地请到。

“尤其是史蓁,她若不肯来,你们押也得给我押过来!”

许容领命离去。

沈羲沉脸撑着额角,对韩家最后一丝耐性已然磨光。

自鹿儿胡同到鹿鸣坊总共也不过两三刻钟的路程,何况又走得急,安氏一行很快就到了沈府。

“二位夫人拨冗光临,真是荣幸!”

前来迎门的是黄氏,早前在房里听说了韩凝这事,正在房里吃惊着的,这里猛地听说韩家来人了,连忙迎出来,心里却还打着鼓。

“沈羲呢?!”安氏咬牙切齿,脱口怒道。

黄氏微顿,挤出个笑容:“不知韩太夫人寻我们世子妃何事?”[.]

第392章 贞洁烈女?

“让她滚出来!”

安氏自来瞧不起沈家这等人家,如今听到黄氏居然大言不惭地把沈羲称作世子妃,更是后槽牙都已经被咬酸!

“我倒要看看你们的‘世子妃’究竟跟我们凝姐儿有何冤仇,要这样把她往死里逼!”

黄氏笑笑,没有说话。

她心里自然也是惧的,却也谨记着沈羲与沈崇义素日提醒她的,高官夫人就该有高官夫人的样子。

安氏这气急败坏的模样,跟往日的纪氏和她有什么差别?

安氏气极。

穆氏从旁见状,少不得上前解围:“我们太夫人今日前来,乃是有件事想要请教下沈姑娘,还请沈夫人着人请出来一见。”

黄氏正待说话,这时候门口就来人道:“二姑娘已经来了。”

沈羲跨进门,先与穆氏行礼见过,随即便与座上安氏笑道:“听说韩太夫人要寻我?”

“你来的正好!”安氏沉下脸,“我问你,外头的谣言可是你散播的?!”

沈羲道:“我几日不曾出门,实在不知道外头有什么谣言。韩太夫人不妨把话说清楚。”

“就是关乎凝姐儿花朝节的事!

“你少跟我装糊涂,都说谣言是从你这儿出去的,你今日若不给我们韩家赔罪,把这事儿给对外澄清了,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安氏一起身,身后几个健壮婆子也立时站到了她身后。

“你们凝姐儿花朝节能有什么事儿?

“是指她带着官眷为着那三千两银子为难我,还是指她在韩敏身上动手脚,栽赃我弄碎了她的玉?

“这分明都是事实,怎么就成了谣言了?太夫人当世人眼睛都是瞎的?”

沈羲执着纨扇,隔着三步远冷眼看向她。

安氏大怒:“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它!我指的是东湘楼的事!”

“太夫人怎么还有脸提东湘楼呢?

“若是我,早就把那不成器的女儿推进井里淹死,再把教女无方的自己喂两口毒药去自尽了!

“东湘楼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在韩凝与史棣两厢情愿的份上,就差没送上贺礼恭祝令嫒与史大人百年好合了,太夫人还怒气冲冲地来寻我?

“韩凝失身了就是失身了,我虽然不屑于借机下手,把她再害惨一点儿,但是要想逼着我承认她是个什么贞洁烈女,那你们是做梦!

“你们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既能想出来那卑鄙下流的点子,如今又舍不得这高贵小姐的身份,还是民间俗话说的好,你们韩家还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沈羲手里纨扇啪地摔在茶几上,说话间已是满脸寒霜。

满屋子人俱都被她这番话掷得震了一震!只有见识过她发威的黄氏与沈嫣唇边有浅浅笑容。

韩凝闹出这事来,他们早就该有风声走漏的准备,如今不关上门来赶紧善后,反倒是寻上门来找她们示威,想逼着沈羲出面帮着澄清,合着她们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招惹的?

既然她们自己都不把这脸皮当回事,当然就别提什么让沈羲替他们遮掩!

安氏没与沈羲交过手,原本只道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再得瑟又能得瑟到哪里去?

如今听完她这毒又辣的话,顿时就憋得面红耳赤,说不上话来!

穆氏暗里也觉痛快,面上却配合地凝了凝眉。

想起陈祺那番传话,少不得上前:“羲姑娘息怒,怪我们太夫人心急没说清楚。

“原是今日一早,我们府里听说街坊里有了些于我们凝姑娘不好的传言。

“而我们老爷查了查,又据说是贵府昨日寿宴上流传出去的,所以我们来就想问问,这些谣言究竟是因何而起?

“又究竟是怎么偏偏落到我们凝姑娘头上的?

“羲姑娘如果知道,那么给我们一句明话也好。”

韩凝出事那日沈羲与她都在现场,都是明白人。

沈羲有心拉拢她,知道她如今是以韩夫人的身份出面行事,也不能不与她周旋。

看了她身边安氏一眼,也就望着她扬唇:“倘若真有此事,就是韩夫人不说,我也是定要弄个清楚的。

“只不过这话不但不是我说的,更不是我沈家任何一个人说的。”

“哦?”穆氏扬眉,“不知传谣的这人又是谁?”

沈羲看了眼安氏,说道:“夫人先别管是谁,我有话问太夫人,倘若回头有人认罪,那么韩家打算怎么给我赔礼?

“你们今日气势汹汹闯到我府上,还指着鼻子说我传谣,太夫人回头若是没个交代给我,我沈家大门好进,却也不是那么好出!”

安氏闻言怔住!

她来的时候原是听韩嘉说这话就是从沈家出来的,她也只想把声势弄大点,逼得沈羲无奈之下认个错赔个不是,全了韩凝名声罢了。

倒没想到沈羲居然说回头会有人认罪……

“冤有头,债有主。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太夫人,烦请你给个话!”沈嫣从旁催促。

黄氏唇角一扬,也慢吞吞说道:“沈家虽不才,却也不能任由家里子女平白无故在外受委屈。

“太夫人为了凝姑娘着急上火我能理解。

“只不过回头我们老太爷,还有世子爷若为了羲姐儿气上了头,太夫人也得忍着才好。”

安氏脸色就变了,扭头看着穆氏。

穆氏装出难色,并不说话。

事情又不是她引出来的,韩家丢不丢脸,她也不在乎。

她知道韩顿让她过来是什么意思,戏园子那谋杀案至今他都没有查到她把柄,但不表示他就对她没了疑心。

他自己不过来,也没让韩建彰或韩缙过来,偏让她伴着来,不过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趁机再坑他们兄妹一把罢了!

安氏咬了咬牙,说道:“少跟我挖什么坑!你既说有人认罪,那就先把人领出来再说!”

沈羲冷笑:“我又不欠你的,凭什么先把人领来给你看?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说的又怎么了?我冤枉她了吗?既是实话,你还不让人说?”

安氏又气又急,无奈脱口:“你若能把人交出来,我自然跟你赔不是!”

“那这赔不是的方式,可得由我定!”沈羲执起扇子,斜斜睨一眼她。[.]

第393章 阵仗大了

史家这边,史蓁自昨日到如今,一颗心也全扑在外头的流言上。

很显然事情有点出乎她意料,原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看韩凝出丑的,可是当听说许多人家都已经开始着人去东湘楼打听究竟,她又变得忐忑起来!

她还以为她们最多只是私下里传一传,却没有想到,京师有多少人想要求娶这位高贵的韩二小姐,就有多少人会异常郑重地对待此事!

毕竟谁都不愿意冒将来万一娶个不贞的妻子或儿媳妇回来的风险!

可等她明白这点时已经晚了。

不但她专门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街头巷尾皆是如此,就连之前被下令禁止过的史家下人也议论纷纷起来!

如此情形看来,韩家眼下如何,简直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了!

虽然说她笃定认为不会有人查到她头上,但也害怕万一。

心里有鬼,粗粗吃了两口早饭她便就又称病回了房。

哪知道刚进门槛丫鬟就来报,说穆氏伴着安氏大张旗鼓气势汹汹地往沈家去了!

一张脸便就刷地变白!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韩家要遮羞,肯定会找上沈家!这下沈羲会怎么办?

还没等她缓过气,这里沈羲派来请她的人就到了!

她连牙齿都发起颤来:“我病了,我不去!”

她把房门上了栓,连丫鬟都不让进来了!

“史姑娘,我们姑娘有话,如果您不去,那她就请韩夫人亲自来请。”珍珠的声音不慌不忙漫进去。

史蓁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

“史姑娘,我们姑娘只给了奴婢两刻钟时间,现如今姑娘再不走,奴婢就只好去回话了。”

珍珠又淡漠地在门外开了口。

史蓁心一横,便把门栓抽了出来!

去就去,她怕什么?

韩顿是毕太傅的门生,史棣也是毕太傅的门生,他韩顿还能把他们史家给灭了不成?!

再说了,她只要矢口不认,沈羲又能怎么咬定是她干的?

沈府小花厅里仍是站的站坐的坐,挤满了沈韩两府的人。

沈羲端坐主位,元贝进来道:“禀姑娘,李小姐,于小姐,徐小姐,她们几位都到了!还有史小姐也已经来了!”

正说着,就见门外果然走来五六位妆扮精致的丽人,每个人脸上都有忐忑之色。

而她们刚刚坐下,最后又进来了一位,恰恰正是史蓁!

而这六个人,便是昨日史蓁那一桌宴席上的所有女眷!

小姐们面面相觑,开始有人惶恐。

史蓁对沈羲的用意本就有疑,这会儿见到满桌子这些人竟全到齐了,心下便立时咯噔,道了声不好!

而安氏则更是讶异!

她猛地扭头跟沈羲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让你找传谣的人,你请这么多人前来做什么!”

她来沈家与她扯皮是一回事,这事关起门来也传不出去,但她找来这么多人,是想把事情摊开给全京师的人知道吗?!

沈羲冷笑:“这些人可全都是相关之人,太夫人不是要兴师问罪吗?不是口口声声说是我沈家传出去的吗?

“我查了又查,最后帮你查到了她们这里,当然要全部请过来把事情弄清楚。

“你也不必太感谢我,毕竟回头还是得跟我赔罪的。”

安氏快气晕了过去!

穆氏是来例行公事的,也未曾料到沈羲还留了这一手!

韩顿让她们过来,无非是做给外人看,并不打算闹得不可收拾。

就是让沈家赔礼澄清,这也是场面上人惯常用的方式,但凡沈家还顾及点情面,在她们上门来后,一般情况下都会帮着遮掩遮掩,对外说几句什么。

但谁能料到沈羲竟然这般不留余地?

如今这可不妙。在座里哪个都不是没来历的,无端扯入这种事,自然会卯足劲把真相说出来。

尤其座中还有个史蓁……

看来安氏与韩顿兄妹这次是把沈羲给彻底激怒了!

只是不知道她弄下这么大阵仗,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眼观鼻鼻观心,就听沈羲说道:“诸位小姐想必对沈羲今儿的用意有些疑惑,也或许心知肚明。

“不管怎么说,当着韩夫人与韩太夫人的面在这里,我希望您几位不要有半字虚言,也免得拖累一些不相干的人。”

小姐们俱都默语,有那聪明的早看了出来,也只把目光直直投向史蓁。

史蓁被她们这一盯,愈发坐立不安!

沈羲目光也望向史蓁,直言道:“韩夫人今日到此,说及一件事,韩府的凝姑娘不知为何无故被人泼了脏水,有损了闺誉。

“而坊间又有传说,这话是昨日自鄙府传出去的,更甚者直接指向我,我就很纳闷了。

“沈家与韩家无怨无仇,我个人与凝姑娘也没有什么过结,我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伤害姑娘?

“所以我就查了一查,追根溯源,发现最早的消息是从在座几位嘴里传出去的。

“昨日恰好几位小姐又是同桌,我就想问,不知道我几时有跟小姐们议论过凝姑娘的闺誉?”

小姐们都很窘迫,也怕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对质,偏她又还是新晋的阁老府小姐,是堂堂的准世子妃,纵然无地自容,却也无可奈何。

穆氏也配合地将目光凌厉地往她们脸上扫过去。

“当着韩夫人的面,还望诸位痛快点说出来,是我说的,抑或是有人栽赃嫁祸,倘若你们是无辜而被人利用,韩夫人在此,也好替你们申冤。”

眼前的沈羲可没有半点昨日亲厚温婉的样子,她沉缓的话语下满是犀利。

终于有人顶不住,看向史蓁,说道:“我们也是听史姑娘说的。

“当时我们都很仰慕羲姑娘的风采,结果史姑娘就说什么凝姑娘没有羲姑娘干净……

“还说她是在姑娘住的抿香院听到的……”

“你胡说!”史蓁跳起来,面红耳赤道:“简直是血口喷人!我何曾说过这种话?你们可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这时候旁边忍着没说话的众人也都纷纷出声了。

沈羲能准确地把她们几个全请回来,自然是查到把柄了的,这个时候她们不把过错推回史蓁身上又推到谁身上?

“如果不是史姑娘说的有鼻子有眼,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回事?!你还把花朝节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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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引起大家误会了。。虽然80万字了,但离完结真的还早。。毕竟照你们说的,本书有四个“男主”。。。

第394章 本来就白

史蓁被围攻,一颗心早已经沉到谷底!

穆氏是知道她恨韩凝的,眼下沈羲动作偏又这么快,在她上门之时便就立刻寻到了根源,她还有什么办法辩驳?

就是辩了穆氏也不会相信!

“居然是你!”安氏五官都气扭曲了,扑过去撕她的嘴:“你这个贱人!你们史家是不是想害死凝姐儿才甘心?!”

她又怒又羞。

怒的是小皇帝赐婚史棣的女儿跟韩嘉,她本就一万个反对!但是基于这是圣旨也无办法。

可是这婚事赐了她也就认了,眼下她这未过门的儿媳妇居然对付起了她的婆家人!

居然要置她自己的大姑子于死地?!

这让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羞的却是史蓁是知情人,而且韩凝失身的对象还是史蓁的老子!

这令她感觉颜面尽失!

也怕她当场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因此先下手为强。

史蓁尖叫着躲避。因着早有防备,倒是没伤到什么要害。

沈羲从旁看着她们这对准婆媳撕扯,唇角弯起在笑。

直到穆氏呵斥着人上前拉开了,她才道:“这么说这件事的确是史姑娘在栽赃我?”

史蓁看看她又看看穆氏,心一横,恨恨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也不过是说漏嘴。

“就算我不说,难道你们就真能当作没有这回事吗?

“你沈羲也别想装什么清高,你今日把我们全召到这里,难道就安着什么好心了?!”

沈羲冷笑。

她当然没安什么好心!

人家都跟约好似的欺到她头上来了,她还安好心,那是跟自己有多大仇?!

当然她这么兴师动众地,若仅只是为了跟韩家撕脸那未免浪费精神。

她扬唇,扭头与穆氏道:“韩夫人,史姑娘的话想必二位听到了,事情不是我做的,跟我没关系。

“太夫人眼下该履行之前的诺言,向我赔罪了!”

韩顿让穆氏她们前来,不过是作给别人看,顺便给沈家一个下马威!

但这也说明韩顿定然不知道说出这话来的人是史蓁,更不会想到她对昨日的宴局了如指掌,否则的话他根本不会让她们寻上门来!

她之所以敢把史蓁叫过来,当然知道史棣在朝上的根基深浅。

只要毕太傅一日还在,韩顿就一日不可能灭得了史家,既然史家灭不了,憋了一肚子气的史蓁,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说谎?

能把她叫过来,哪怕不是她说的,她都要激着她把安氏的脸给撕了!

毕太傅送来的屏风提醒了她,韩家的势力并不全是韩顿培养起来的,如史家一样,绝大部分他的拥趸都还是毕太傅的人。

毕太傅无子而着力栽培了他,并将他一路推到首辅位置,如此的确是给足了他诚意与信任,但这不表示如史棣之流会一味地任他欺压到底。

不然的话,史蓁哪里的勇气“说漏嘴”?!

所以,这满屋子的官眷的确是她不安好心地请过来的。

韩家这么不要脸,自己做下的肮脏事,就算真是她传出去的也不曾冤枉他们,如今倒还遣着她们来府里寻衅!

沈若浦基于各方考虑虽然不便得罪他,她却不怕。

果然安氏已七窍生烟。

韩凝的事若是捂住了,往好里想,日后说不定还能蒙上个把冤大头把她娶回去的。往坏里说,也不过之前这般。

可是这事一揭开,但凡有些头脸的谁还会娶她?!这么传开去,谁还不会宁可信其有?!

“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怒不可遏冲过去,扬手就甩了史蓁两巴掌!

“我们凝姐儿清清白白,哪轮得到你来泼她的脏水?!把史棣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他究竟是怎么教的女儿!”

安氏又羞又怒,已然不知怎么维护这块遮羞布,哪里还顾得这是在沈家?

沈羲她是没办法了,只能拿史蓁出气了!

黄氏见状连忙要上前阻挡,沈羲一把拉住她,给她使了个眼色。

她就是要看他们狗咬狗的,怎么可能还会给她们拉架?

韩家简直厚颜无耻,萧淮都已经放了韩凝一条生路让她出京,她不走,偏还要留下来整夭蛾子。

她不好好让他们丢个脸,她只怕当她真是软柿子好捏了!

“叫就叫!我又没说谎,你凭什么打我!”

史蓁被那一巴掌打得脸上火辣辣,又何曾当着这么多人受过这样的冤枉?

哪怕面前这人是她未来婆婆,冤屈当前,她也豁出去了!

“韩凝没有失贞,难道那日在东湘楼的事情是假的不成?!你们偷鸡不成反蚀了米,如今倒还要怪我不该说么?!”

满屋里立时起了片倒抽气的声音!

之前猜测归猜测,调查归调查,到底不曾亲眼听说,眼下史蓁被安氏打了还能坚持己见,足见这事儿是假不了了!莫非韩凝真的……?

沈嫣看到这里,随即假意劝道:“史姑娘无凭无据,可别瞎说。你怎么知道凝姑娘失贞属实?”

“还要什么证据?!

“她不要脸地勾引的就是我父亲,你们全都在场看见的,这会儿倒来装什么好人了!”

史蓁不吝挨的这两巴掌,更恨不得把这婚约也闹没了才好,因此一鼓作气地嚷嚷起来:“让我找证据,是不是就想让我父亲来作证!”

满堂一片倒吸冷气声!

小姐们的嘴张得都快能直接塞鸡蛋了!

韩凝不但失贞,而且失贞的对象还是史棣那个脑满肠肥的半老头子?!

这大周第一贵女怎么……

安氏两眼一黑,身子直挺挺地就往后仰了下去!

穆氏惊呼一声连忙将她扶住坐上椅子,一面又起身来斥责史蓁:“史姑娘可要为今日所说之话负责!”

史蓁略怵她,但仍是道:“反正我没有说谎!”

穆氏也面色青寒了,狠瞪了她一眼接而去照顾安氏。

沈羲道:“赶紧传大夫!”

安氏一把将她拉住:“不用!”

眼下人已经够多的了,难道还要再来个大夫帮着往外扩散吗?!

她死命地瞪着沈羲,勉强坐了起来。

“这怎么能行呢?我看太夫人脸色挺白的。”沈羲悠悠道。

“那是我本来就白!”

安氏大怒!目光如刀也似剜在她脸上。

史蓁她们可都是她沈羲叫过来的,这场面都是给撩拨出来的,眼下她倒来装好人了!

第395章 谁敢放肆!

她心里气不过,倒又咬着后槽牙把身子坐直了起来。

再一看堂下坐着的众人,一张老脸顿时也觉得没法挂了!

在座都是京师官眷,她们亲眼目睹,又岂有不回去说的道理?

到了这会儿,她又哪里还有脸面封她们的嘴?

“太夫人。老爷有话传过来。”

恰在这时门口的婆子忽然走进来,躬腰说道:“老爷说既然事情弄清楚了,跟沈家没有关系,就请太太和太夫人把始作俑者带回府里。

“还请太太跟沈姑娘赔个不是,改日老爷再请沈大人过府吃茶。”

过府吃茶?

沈羲听到这里随即不遮不掩地冷笑起来。

韩顿老奸巨猾,是想抬出沈若浦来粉饰太平?他倒是想得美!

安氏听到这里却立时有了主心骨,她一骨碌自椅上起身,说道:“把史蓁给我带上,让他们史家到韩府来领人!”

“我不去!我既未造谣又未诽谤,你有什么理由拖我走?!”

史蓁跟未来婆婆撕破脸皮,越发不顾一切。

安氏气得翻白眼,索性招呼婆子们用强。

“我倒要看看我不点头放人,谁敢放肆!”

屋里猛地响起道沉喝声,震得纷乱的屋里瞬间归于宁静!

沈羲坐在上首,身边茶几上的青花盖碗被她一拍桌震得跳起来。

婆子们尽皆撒手,安氏也没来由地有些发怵。

这丫头虽然才十几岁,虽然是攀附燕王府才上位的新晋阁老府小姐,虽然是没有什么底蕴的寻常官户出身,但此刻沉脸坐在那里,却充满了一股睥睨一切的迫人气势。

穆氏望见她这般,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人是我请来的,不知太夫人有什么权力说带走就带走?”

一屋子人如被定住之时,沈羲又慢条斯理捧起盖碗,目光扫向安氏。“难不成太夫人今日在沈家耍够了威风,就想一走了之了?”

“没错!”

史蓁见状立时走到她身边,怒视着安氏道:“这是在沈家,可不是在韩家,你有什么权力带走我?

“我可是沈家的贵客,你们连世子妃的面子都不给,莫非是想得罪世子爷?!”

安氏气得咬牙切齿。

沈羲扭头睃了眼史蓁,淡淡望回安氏她们:“人可以带走,我并没有意见。”

史蓁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不是刚才还护着她吗?!

“意思是,史姑娘既然是始作俑者,韩家带你回去并没有什么不对。”

沈羲睨着她,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故意栽赃陷害我,陷害沈家,我还会傻乎乎地为着什么世子妃的面子护着你吧?

“你难道不知道,有仇不报才叫做真没面子?”

史蓁脸色赤红!指着她大骂:“你居然如此心狠手毒!”

“过奖。”沈羲扬手:“先请史姑娘旁边坐!”

戚九带了两个婆子上来,立时将史蓁“请”到了旁侧坐下。

小姐们仍旧惶惶然,眼下哪里还有人敢小看沈羲?一个个如同庙里的罗汉,大气也不敢出。

穆氏沉思片刻,也不能不出面道:“不知道沈姑娘想要我们太夫人如何赔礼?”

她说的是太夫人而不是韩家,沈羲暗道一声聪明,遂说道:“既然街坊传言与我无干,与沈家无干,那么今日太夫人气势汹汹杀到我府上来的事,未免有损我沈家名声。

“请太夫人当场将事由经过清清白白写成张份请罪书贴于街头公示,以全我沈家颜面!”

“你做梦!”

安氏饶是被她震慑住,听到这请罪书三字也不由气血上头!

她韩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安氏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居然让她为这么点破事写请罪书?

她怎么能写那玩意儿?!

那一写出来,今日之事不就全泄露了吗?那韩家还有韩凝脸面岂非荡然无存!

“我做梦?”沈羲面如寒铁,目光丢过来,“这么说来太夫人是出尔反尔,并不想为今日闯到我沈家来寻衅而承担后果了?

“如果太夫人不想承担后果,那我们就只好顺天府见,咱们去请杨大人来断个是非,倘若杨大人说这罪不用赔,我自然着人护送太夫人回府。”

“你敢!”

安氏只恨不能一口口咬死她!

去衙门里岂非比写请罪书更要命?!

她扭头带着愠色望向穆氏,怪她也不帮着自己说说话。

韩凝也是她的小姑,她也还有个女儿韩卿卿,难道她就不怕将来影响了韩卿卿的名声吗?!

穆氏唇角有不易察觉的冷笑,但还是清了下嗓子,说道:“这件事我也拿不了主意,你们去个人回府问问老爷。”

她不担这干系。韩家闹出来的事,韩顿自己收拾。

韩顿正等着穆氏她们消息。

韩凝这事儿外头闹得这么大,韩家不能浑然不管,既然谣言是从沈家出来的,那么他当然得让人去沈家走一趟。

不但要走,还得阵势放大,因为必须得做给世人看。

倘若韩家连沈家的门都不登,那么岂非就等于默认了谣言的真实性?

但他却没有想到沈羲竟会早有准备,把身为罪魁祸首的史蓁给揪了出来,并且还把那么多官眷全都请来!

这便让他陡然生出几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感觉!

不过这也不足以令他乱了阵脚,韩凝这里事情一出,他就知道捂不住了。

既然沈羲交出了史蓁,他放低姿态息事宁人也就是。哪里料到沈羲居然还得理不饶人,逼着安氏写什么请罪书?

这里听得穆氏派来的人传话完毕,他便就面色阴寒地盯着前方静默起来。

半晌后收回目光往来人脸上一睃,冷笑道:“备轿!”

沈府花厅这里气氛仍处于僵持之中。

不过在这股僵滞之下不自在的并未包括沈家的人。

沈羲手里已经是第二盏茶,安氏却不知道已流了第几遍汗。

“韩阁老来了。”

这时候匆匆进来的旺儿的一声轻呼,把堂中所有人的目光皆都引了过来。

方才的气氛立时变得更加凝滞!

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把韩顿都给亲自惊动过来,原本只不过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不是吗?

穆氏都不免动了动眉头。

沈羲却只淡淡道:“恭请韩阁老花厅见。”[.]

第396章 阁老大方

沈若浦不在府,只有沈崇义在。

女眷这边的事沈崇义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也没有料到会惊动韩顿,闻讯连忙迎到大门外,将他一路引到了花厅来。

各府小姐们以及史蓁到底不便留下相见,于是全移往厢房安坐。

韩顿在沈崇义引领下东面坐下,见着对座上的沈羲,便就开门见山说起来:“听说羲姑娘要让我们太夫人给沈家写请罪书赔礼?”

“我认为天经地义。”沈羲道。

韩顿扬唇,慢条斯理揭了茶碗盖道:“羲姑娘究竟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

沈羲笑道:“韩阁老这话我听不懂。我不就是想让贵府太夫人赔个礼,澄清事实吗?”

韩顿含着半口茶望了她半晌,轻哂道:“我与姑娘交手多次,就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了。

“眼下凝姐儿的事已然满城风雨,坦白说,我就算写道请罪书给你,除了能让我韩家更丢脸一点,你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

“羲姑娘向来不做亏本生意,怎么只会看中我一道没什么用处的请罪书?”

沈羲已忍不住笑起来。“韩阁老果然是个痛快人。”

韩顿眯眼望着杯口不语。

沈羲敛了笑意,说道:“那么韩阁老觉得我应该图什么?”

他们这里搭上话,其余人便只有旁听的份了,竟没有一个人能插得上话。

韩顿望着她手腕,说道:“我记得去年校场上,姑娘曾经跟我们老太太讨过只血玉镯。”

听到血玉镯,沈羲心下略动,也扬了扬眉:“韩阁老记性真好。”

“那血玉镯,是我们老太太的养母,前朝名臣张解的夫人的遗物。我记得姑娘当时对这镯子志在必得,至今想来仍令人十分疑惑。”

韩顿说到这里慢慢地抬眼看过去:“不知道姑娘当初独独选中那镯子,是不是对张家有什么特殊感情?”

这满堂里不光有韩家的两位夫人及下人,还有沈崇义夫妇与沈嫣。

这些人可都是不知道沈羲跟张家的瓜葛的。

沈羲早就知道韩顿过来不会那么老实。

眼下这模样,是打算当着沈家人的面掀她的底?让她成为被沈家怀疑猜疑的对象?

她略默,笑说道:“韩阁老都知道那镯子的主人是名臣张解所属之物,那么我仰慕仰慕前朝名臣有什么不妥?

“韩阁老自己都还曾在张家读过书,难道只许韩阁老背弃恩义投奔大周,就不许我沈羲跟令祖讨个古董镯子来玩玩儿?”

韩顿目色微凛。

沈崇义夫妇替沈羲捏了把汗。

她怎么对付安氏都不算什么,眼前这位却是沈若浦的顶头上司,是掌控六部三司及内部,甚至是乾清宫政务的首辅韩顿!

她居然说她背弃恩义,这也太大胆了!

沈羲却半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

韩家若有她的确凿把柄,早就使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既然没有确凿把柄,骂他几句又不会少掉几块肉。

韩顿笑起来,声音略显尖利。“羲姑娘果然胆识过人!”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接着道:“既然姑娘仰幕张解,那么韩某倒有个主意,或许能平姑娘心头之气。”

沈羲从他眉眼里察觉出一丝异样味道,望着他挑眉未语。

韩顿轻哂着放下杯子:“请罪书与张家宅子,姑娘可以任选其一。”

他这话来的随意散漫,沈羲却禁不住心思滞了一滞……

张家宅子?!

今日她本是横了心要让韩家丢脸丢到底的,所以并没有打算让步,但他这话却十分惊人。

张家宅子是张家的祖业,是她的家,她至今未曾敢踏去一步,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夺回来的也是它!

但这会儿,他却让她在宅子与请罪书之间选择其一?

这倒是令她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屏息看了他半晌,她又看看黄氏与沈崇义他们,说道:“我和韩阁老有些话想聊聊,烦请伯父伯母先招待一下韩夫人与太夫人。”

黄氏连忙站起来,邀请着穆氏她们出了花厅。

一时间屋里便只剩下议事者双方。

沈羲扯扯嘴角,笑道:“韩阁老真是好大方。”

韩顿望着前方扬唇:“不大方些,又如何显出韩某致歉的诚意?

“再说这宅子我原本也未打算住人,既然姑娘仰慕张解,那么韩某何妨投其所好以悦姑娘?

“到底,我一直都对姑娘的才思佩服得紧。”

沈羲捏着扇柄,笑道:“倘若我还看不上呢?”

这是条咬人的毒蛇。

这宅子哪有那么容易让她白拿?

那宅子多年未住人,虽是地段极好,但终究因为荒废多年,须得投入不少银子修葺。

于韩家来说它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东西,给了她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但是于她不同。他将它抛出来,可见是对她的选择抱有信心了。

她如果选了宅子,他也就能肯定她就是张盈。

虽然是要不了命,但她显然也没有明知道是个圈套还往里钻的道理。

“那真是可惜。”韩顿道,“如果连姑娘也看不上这宅子,可见没有什么价值,那我就只好将它毁了。”

沈羲单肘支在扶手上望着他,唇角笑容有些飘乎。

“那地面积不小,把它拆了重建,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韩顿站起来,负手走到窗前,看一眼外头景致,又回头笑了笑。“又或者,直接拆分卖地,也能让我多出不少收益。”

沈羲垂了眸,漫不经心拿了颗蜜饯吃着。

杀了温婵之后,其实她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拿回祖业。对于韩家子孙包括韩顿,她都没有起过什么心思的。

但是事情总不如人所料,韩家与燕王府有着水火不容的矛盾,加之韩凝掺和其中,才有了如今这扰人的局面,以及也未曾来得及去想祖业的事情。

韩顿究竟比韩凝城府要深,韩家各路人马小动作不断的时候,他以一座于他无足轻重的宅子便令得她刹住了打脸到底之心。

这宅子是韩家产业,他想怎么做完全听他所便。

但不管是毁了重建,还是拆分卖钱,于她来说都是败绩,也是绝没有办法弥补的过失。

第397章 叫姨祖母(我乃大罗金仙灵兽蛋+2)

但是他就真能赢得这么漂亮吗?

可别忘了他跟郑太后那一段。

只不过这事儿眼下还犯不着抖出来让他有所防备。

至少,不能这么轻易地抖。

她再捏了颗蜜饯在手,默了片刻说道:“韩阁老这么有信心,想必一定把那宅子房契地契一并带在身上了。”

“姑娘料事如神。”他负手走过来,“这么说你是想好要宅子了?”

“毕竟韩阁老说的对,我就是拿了那请罪书也不过是把韩家的脸再撕破一点,于我自己并没有实际益处。

“而我不要这个请罪书,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既然如此,一座废宅子多少还能卖点钱,不是吗?”

沈羲剥着杏仁看他。

韩顿笑了笑,自怀里掏出一叠契书来。

“张小姐很识时务。”

沈羲淡淡道:“我记得张家最后一位小姐是韩阁老的姨祖母。阁老若是把我当成了她,可不要忘了叩头行礼。”

韩顿脸色转寒。

沈羲拿着房契地契,并不掩饰地笑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

祖业存亡当前,她断没有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道理!

她把房契摆在桌上,敛了笑容,又接着道:“我可以答应收下这宅子作为赔礼,但是要想让我取消请罪书,韩阁老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顿目色清寒。

她笑道:“除了宅子,韩阁老还得给我一块凌云阁的通行令。能无论去到哪里都不需要通牒的那种。”

大周子民不得随意离开住地,除非有官府发放的通牒,私下离开本城就算是流民。

凌云阁的牌子却等于一切通牒。并且,所有衙门公牌里只有他们的牌子是没有特殊编号的。

而凌云阁归属亲军卫,他们的牌子,就连燕王府的人也轻易拿不到,但韩顿因为执掌内阁,却有这样权力。

韩顿冷笑:“张小姐莫非想逃?”

“张小姐想不想逃我不知道,不过万一我想逃呢?”

沈羲扬唇,笑得甚为愉快:“毕竟韩阁老在大周呼风唤雨,我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

韩顿冷哂不语。

凝神看了她片刻,转而叫了人进来:“去找宁将军,取一块通牒牌,就说我要用。”

他当然不会相信沈羲会逃,也许京师所有赫连人都逃了个干净,她也不见得会逃。

毕竟她有个强大的燕王府为后台。

他相信她拿着它必有别的用处。

但一块小小的通牒牌,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已然确认她就是张盈,那么日后自有办法置她于死地!

沈羲笑望她:“为免韩阁老在牌子上做什么手脚,我也得派个人跟着才叫放心。——刘撼!”

韩顿对她的忍耐显然已到了极点。

但他并没有反对。

快马抄小道过去,到得凌云阁营房倒也不过片刻工夫。等到牌子取回来,沈羲这里刚刚好吃完余下半盏茶。

韩顿带着寒意将契书与通牒牌放在她跟前:“我只希望,张小姐能有命等到韩某尊称你为姨祖母的那一日!”

沈羲噙笑望他:“相信张小姐也定不敢负阁老所望。”

韩顿拂袖,出了门去。

沈羲等他消失在门外,目光逐渐放冷,招手唤珍珠拿来笔墨纸砚,写了张小纸条抓成团。

垂花门下,穆氏安氏正由黄氏伴着等待她。

“今日误会了羲姑娘,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也亏得姑娘帮忙,这才找出了造谣之人,这里就且谢过。”

穆氏向她辞别,并且抬眼望向她身后的史蓁,意味已十分明显。

沈羲扬手让人把史蓁带到她这边。然后顺势握住穆氏双手,说道:“韩夫人不必客气。”

话刚说完,那双手便已经收了回来。

长短也不过刹那之久,并不足以为人所注意。

穆氏微怔,看一眼她,而后目光微转,也将手收回来探向袖口。

沈羲目送他们出门才转身。

她要拿回的东西,一件也不能毁在韩顿手上。他想取她的命,就没有想过她也想取他的命么……

韩家人离府之后,黄氏与沈崇义这里少不得松了口气。

听说沈羲选择了宅子又更加把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若执意要韩家写下这道请罪书,那么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虽说如今沈家有靠山,是不怕,但终究跟韩顿当锣对面鼓的交锋,还是缺些底气。

“那几位小姐……”黄氏欲言又止。

“可以出府了。”沈羲道。

说完之后她便拿起那地契回了抿香院。

今日参与之人韩顿自会想办法善后,跟她已经没有关系。

韩家一行在史蓁一路挣扎声中离去,且说韩凝在房里等了许久不见安氏回来,已是心急如焚。

陡然之间听得韩敏呼喊声又远而近,随即也夺路出门到了廊下。

哪知道韩敏迎面便道:“母亲和大嫂带着史蓁回来了!这下更惨了,史蓁当好些官眷的面在沈家把事情全抖落了!”

韩凝身子一晃,只觉喉头有腥甜溢了上来!

安氏进了府,直接将史蓁推到了韩顿面前,有史蓁的闹腾,韩家这里已然混乱起来自不必说。

而派去史家传话的人刚把事情跟史棣夫妇说完,史棣立时惊出了满头汗!

他好不容易才与韩顿将这事压下去,史蓁却居然又把它掀了起来!

虽然说韩顿不可能把他一撸到底,可到底如今朝堂上他说了算,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怎么可能会傻到跟他过不去?

当下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转头一见妻子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站在那里,便不由一把掌甩了过去:“这就是你生出来的好闺女!”

史夫人因着这事本就沤了一肚子气,虽说史棣身边也有几房姨娘,可那些终归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

偏是韩家的韩凝,年轻又貌美,自打那次回来之后,她就不知见史棣私下里出过几多回神,心里未免又气又怕。

气的是那韩凝如此这般不要脸,怕的则是不知道史棣会不会真把韩凝收进门来——

别说是休妻再娶,就是让她在身边做个小妾,那对她来说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而这事她偏还不能发作。

今日好不容易史蓁给她出了口气,把韩凝那贱人的脸皮给当众撕了下来,她怎么可能不觉得解气?不觉得高兴?

生生挨了史棣这一巴掌,随即气上心头,便就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自己干下的好事,如今倒还来责怪我们母女的不是!

“有本事跟人家私通,怎么没本事承认?!”

史棣焦头烂额,看看门下还在等着韩家下人,只能硬着头皮出门去往韩家。[.]

第398章 要她命吗?

安氏这里带着史蓁回府之后便直接去了正院。

韩家上下都知道安氏她们去寻沈羲晦气了,却没料到沈羲居然会来这么泼辣的一招,她这不但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还索性把事情闹得更不可收拾了!

史棣到来的时候韩家正堂里冷风嗖嗖,匆匆看一眼韩顿,也只得先往史蓁脸上招呼了两巴掌:“还不给我滚回去?!”

安氏才从沈家受了煎熬过来,哪里肯放人?当下如箭一般冲上去:“她不能走!谁让她走的?!她把我们凝姐儿的名声全弄没了还想走?!”

史棣一个不防,史蓁便被她拖了过去,一把抓住头发,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闺女,自己打也就算了,旁人怎能动得?

何况史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见状,便也气性上了头,拽开安氏到一边,将哭喊着的史蓁给拖了过来!

“韩阁老,这是打算要拿我蓁姐儿的命还是怎地!

“你们可别忘了,咱们两家可还有婚约在身,倘若你们就是这般对待未过门的儿媳妇的,那么咱们就不妨进宫评理去!”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又岂有任凭他人当欺压他女儿的道理!

韩顿怒上心头,直接操起手畔一杯茶往他砸过去:“你还有脸来见我!”

史棣被淋了满头水,模样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当着韩家人的面,他的脸色也铁青起来!

“老爷,太太,不好了!二姑娘悬梁了!”

冲进来的疾呼声打断了这一切。

满屋人惊呆,转而色变!安氏呼喊一声“我的儿”,夺路冲了出去!

穆氏紧跟其后,韩顿咬牙怒瞪史棣一眼,也即时过去了!

史棣抬手抹了把脸,面肌颤了几下,到底还是拖着史蓁,出了韩家!

沈羲回到茗香苑,戚九已第一时间进来,并且把门也给插上了。

“你跟韩顿要这宅子,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送上门来的东西,并且还本来就是要收回的,为什么不要?”沈羲手指轻抚着地契上的地址,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既然他们那么想知道我是谁,那我就大大方方告诉他好了。省得他们小动作不断,一不小心查出我的秘密来。”

她不怕他们知道她是张盈,只怕他们知道她是张缓缓。

他们测试过她的血统,眼下又确定了她是张盈,那么接下来就看看他们到底想唱什么戏!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戚九到底与她有些默契了,听到这里也略为明白。

“两权相害取其轻,让他们折腾去。”

沈羲望着地契道:“如今宅子到手了,我更放心了!他们韩家谁活腻了我都不会让他们失望!”

话说回来,倘若今日韩顿不拿这宅子出来交换,她是断不会松口。大不了让萧淮过来再耍耍威风的想法都已经有了!

韩顿能立时想到这法子,也算是他对张盈有几分了解。

说到这里她收回目光,接着说道:“他们如今既知道我是张盈,那么要对付我的话只能把我往赫连人身上扯。

“最可能的就是诬陷我跟赫连人有什么瓜葛,让我身为**或者说大秦余孽的身份坐实。

“但死我一个人并满足不了她的胃口,我估摸着,他们会借用朝堂矛盾向我下手。”

戚九皱紧眉头:“这样岂不是往后都不能出门了?”

“不出门不是更会让他们怀疑?”沈羲不屑,“不但不能躲着,我还得挺直腰杆在外走动呢!”

就不怕意外么?

当然是怕的。但是怕有用么?意外无处不在。

总之韩家不除,她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安定。

大约韩顿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临去前才会那样问候她这位姨祖奶奶。

想到先前与穆氏的那一握手,她唇角又扬了扬。

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是吧?

她呼了口长气,站起来:“你去盯着韩家,看看韩顿准备怎么处置韩凝?”

这回,她总留不住了吧?

戚九点头,出了门去。

裴姨娘听说张家宅子让沈羲拿回来了,也是兴奋不已。

那宅子如今不值钱,但终究是她们的家!

当然除去兴奋之外,对于韩顿轻松交代这宅子,她也表示出了不安。

不过见到沈羲神情如常,想想也就逐渐把心放下来,沈羲至今从未失手,就是担心她也是白担心。

再想想隔了十三年未曾进去张家大门,又不知里头是何光景了?

只怕是断砖残垣,早已破败不堪。

这一日便感怀万千,无法止歇。

当然,这一日韩家再也没能安静下来。

众人齐齐将韩凝自梁上救下,随即她又对准墙头直撞了过去,而与此同时这事到底已经被掀上了茶楼酒肆。

坐拥京师第一贵女之称的韩凝居然已经失贞,这消息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怀疑,再结合韩家至今未能作出有力的澄清,而变成了人们眼里的事实。

大周礼教虽然不如前朝森严,可这种事情终究太过于放浪。

韩家二小姐的仅余的名声,到此时终于丢光殆尽。

而终于也有人把韩凝失身的对象就是史棣这个真相丢了出来。

于是,拜史蓁所赐——当然沈羲自认功不可没,史家也被掀上了风口浪尖。

有人打趣史棣艳福不浅,有人袖手看起笑话,有人猜测朝局要变,更有人关心韩凝究竟这下会不会被抬进史家……

韩顿倒是呈现出异样的平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新闻再传出来,仿佛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慌乱的大事。

基于他这番镇定,倒是逐渐也有人暗地里佩服起他的气度。

接而又有人发现,韩家虽然接连出丑,但丑的都是女眷,韩阁老本人倒是没有丁点儿丑闻传出来。

更甚者,他多年来与妻子伉俪情深,洁身自爱,这又是有目共睹的,因此反倒是又拉回了些许仰慕钦佩之心。

世间最难以左右的便是舆论,最好掌控的也要算是舆论。

萧淮在得知沈羲拿回了张家宅子之后,毫不掩饰地张嘴讶了一讶,再问了问她拿那凌云阁通牒牌子的用途,便就摸了摸她的头,没再说什么了。

朝堂气氛被这事一衬,忽而也变得松缓起来。

第399章 要不陪我?

“史棣告病,接连两日未曾上朝也未曾去衙门。

“韩顿则被毕太傅传去府里问话,说些什么无人得知,不过这两日却未见韩顿对史家有什么动作。

“韩家闭门谢客,除去穆氏仍每日会去与其姐碰面之外,府里女眷并未曾出过门。据说韩凝这次是真的病了。”

傍晚贺兰谆立在花园里柳树下,向散步中的燕王禀报详情。

燕王顺手一捋垂在眼前的柳丝,半晌后说道:“那丫头,这次胆子倒仿佛不小。”

贺兰谆听出他话里所指,望了眼他背影,扬唇未曾说话。

燕王摘了片柳叶,信手击向湖面。湖面荡起波纹之时,他说道:“让人备马,我去趟吉山营。”

沈羲正在学舍里喂猫。

黄金白银前不久生下了一窝崽子,沈嫣让她抱了两只到学舍捉鼠。

“韩家这几日可是真消停了。韩顿到底打算要把韩凝送走了,听说就定在下个月。”

戚九从旁端了盆水给她。

她这个影卫如今兼起丫鬟的差事也是娴熟得很。

“打听到送哪儿去吗?”沈羲弯腰洗手。

“不知道送哪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安家是肯定去不了了。”

这事儿都传成这样了,安家自然是去不了了。

不光是安家,跟韩家相关的亲戚家都不能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猜不到是她不成?

沈羲嗯了一声,琢磨着大约这两日可以去张家宅子看看了。

戚九拎开缠脚的猫,顺便转移了话题:“近来最不好过的,恐怕还不是史棣,史棣好歹有毕太傅护着。梁修却什么都没。即便有个小皇帝,小皇帝却连自身都难保。”

见沈羲望过来,她遂道:“近日朝上参梁修的折子多到史无前例。

“不但有御史言官,且五军营属下的人也有份,大伙似是卯足劲要把梁修往死里逼的模样。

“听说,这两日在朝上,梁修都忍不住当廷发了火。”

“五军营?”沈羲凝眉。她没有听萧淮说起过。

“五军营折子不多,但却有火上浇油之势。梁修性子刚烈,不如韩顿他们一般会周旋,如今颇有孤掌难鸣的意味。

“事实上我也不明白五军营何以要落井下石?”

戚九又顺手递了方帕子给她。

沈羲心不在焉地擦着手。

如果是五军营干的,那么萧淮必然知情。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怕破坏目前与小皇帝的默契么?

凝眉细细一想,她忽然又道:“仔细去问问五军营里上折子的都是哪些人?是王爷亲军还是先帝的亲军?”

“姑娘,贺兰大人来了。”

恰在这时,院门口有婆子的声音响起,再抬头,就见她正引着月白锦袍的贺兰谆走过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沈羲也走过去。

上次见还是沈若浦寿宴的时候,那日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

贺兰谆望着她:“太阳都下山了,你怎么也还不回去?”

“世子去了宫里,说要我在这里等他。”

她接过婆子端来的茶放在他面前,又拂了拂被风吹到脸上来的碎发,在石桌这边坐下来。

贺兰谆扶着杯子,说道:“听说你把钟鸣坊那宅子要了回来?”

沈羲注意到他说的是要了“回来”,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嗯。我也是气不过,想要敲诈他们一笔,好的宅子他们肯定不会给,正好想到上次和你在那儿偶遇的时候,那里有座宅子是他们家的,就这么开了口。”

她不怕韩顿知道她是张盈,他们也必然不会把这层认知对外公布。

因为公布了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除了让人觉得他们韩家人脑子有病之外。

但她不想让燕王府的人知道,燕王的精明就不用说了,贺兰谆也是个人精。她虽然知道信任他,却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秘密太多。

“那你打算拿它来干什么?”贺兰谆问。

沈羲把猫儿捞过来,镇定地往下扯:“现在还没想好做什么,毕竟只是逞一时之气。不过也不排除收拾收拾,用来当我的别院。”

贺兰谆扭头看了她一眼,手指轻敲着桌子,抬眼打量着院落。

沈羲不由道:“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

她不觉得这件事值得他关注。

还是因为这宅子犯了什么忌讳,引起燕王猜忌了?

他没有确切回答,只说道:“一座废宅子而已,京师里有历史的宅邸多了去了,没人会因为这个而盯着你。

“只是你那宅子修葺起来也要不少时间,再说毕竟这么久没住人,你也不缺地方住,何不等眼前都摆平了再去弄它?”

沈羲并没有打算马上拿宅子住人,眼下韩顿未除,她与萧淮也未成亲,至少得等这摊子事料理完了才有精力去修房子。

她连安亲王府那桩事暂且都搁置了,又哪里会急?

她笑道:“我还以为王爷说什么了呢。”

她想起在东湘楼时,他在燕王房门外给她的那个眼神。

当时也是奇怪,他什么也没说,她竟然看懂了。

而方才她并没有说到什么,他竟似也看透了她。

“没想去宅子里看看?”他忽然道。

沈羲随口遮掩:“一座废宅子而已,有什么着急好看的?”但说完之后,她又改口道:“正想着这两日便去去呢。”

他眉眼晦涩起来。

沈羲心下略动,问道:“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这话听起来略有些失礼,但他长得这么像徐靖,她回张家去,忽然就也想把他带上。

毕竟见不到故人,能有故人这张脸陪着也是好的……

也许人对熟悉的事物是会移情的,每次看到他,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对徐靖的信任转移到他身上。

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不自然。

倒像是相见恨晚,那股相处安然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加重。

不过,他应该不会答应这种请求的,毕竟她提出来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

“好。”贺兰谆单手搁在石桌上,静默了片刻,却答应了她。

沈羲略顿,点点头,也就这么说定了。转而她又道:“对了,晏绥怎么样?”

第400章 撬我墙角?

“伤已经好了。”贺兰谆放下杯子。“如今在书塾里当先生。人还算聪明,也还勤快。”

沈羲听着他不咸不淡地点评着,心里却是逐渐放心。

之前老觉得他跟萧淮争了晏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有他这番话,她便不需担心什么了。

这里就着些琐事寒暄,等待的时间变得也好打发起来。

仲春的天气已经不冷,夕阳将宫城的琉璃瓦照出一片金光。

萧淮坐在树下太师椅上,看着小马驹上的小皇帝娴熟地在广场上奔跑。

过了一个冬春,小皇帝个子拔高了些,眉眼里的稚气与隐约愁容已挡不住他散发出的薄薄英气。

一会儿太监走上来,呈上几本折子:“皇上,又收到几本参梁将军的……”

少年神色骤顿。

“谁呈的?”他语气略沉。

太监躬身:“六科有两道,都察院一道,还有兵部也有一道。”

四本折子都加盖着内阁大印。

小皇帝定在马上,将薄唇再抿紧了些,半晌将折子丢回太监怀里,继续跑。

萧淮眯眼瘫在太师椅里,右手食指轻抵着侧歪的头,对这一幕似乎并不关心。

小马驹儿连续又跑了几圈,最后嗒嗒地回到他面前。

他慵懒地站起来,走过去抚了抚马头,说道:“天色不早,臣该回府了,皇上也回宫去吧!”

小皇帝目送他消失不见,这才也回了乾清宫。

“韩阁老处处紧逼,梁将军处境已十分艰难,并且原先还拥护梁家的那些人,如今既不肯得罪燕王府,也不敢得罪韩家,皆纷纷对此事退避三舍。

“而梁将军则着几位公子日夜守住了营防,以防突然有变故发生。”

李秋伴着他进了宫之后随即说道。

但小皇帝坐在御案后并没有出声。

李秋看了看他,又接着道:“五军营里上折子的那些人,也都查过了,都是原先先帝手下的部将。

“小的着人仔细打探过,委实没发现跟萧世子有什么关联。

“倒是这些人里,跟六部官员都有七拐八弯的一些姻亲关系。”

他话一停下来,殿里就很安静了。

案上一只小铜盒子被小皇帝攥在手里,盒盖上的云纹在指下异常地凌乱。

萧淮到得学舍,心思还萦绕在先前太监回禀的话上。

再想想小皇帝后来几圈的发狠,唇角也不由得扬起来。

“去订山海居的位子。”他边跨门边与侍官说。

这些日子忙,也未曾带沈羲出去逛逛。

韩顿于韩凝之事自顾无暇,又且还迫切地朝梁修施压,反倒令他脚步从容了不少。

今儿十五,夜里必定月色不错,可安度之。

“缓缓……”

刚进门槛他便见到才打了花苞的桃树下坐着个人,白衣墨发,即使是背朝这边闲闲坐着,也令他一眼认出正是贺兰谆!

他手里不知拿着本什么册子在翻着,而沈羲立在假山石下,与丫鬟们正数落猫儿们的桩桩劣迹。

听到声音两个人都抬眼看过来。

“你回来了!”沈羲放下猫,笑着走过来。

贺兰谆则依旧坐在那里,看了眼他之后继续翻看手里册子,一点身为情敌应该避嫌的自觉都没有。

萧淮有些恼怒。

“你在做什么?”他平静地问沈羲。

“唉,别提了,秋菊把课本给啃坏了,我正数落它呢。”新来的黄猫崽子取名叫秋菊。

沈羲挽着他,还不忘怒指了指收起爪子趴在那里做无辜状的那厮。

萧淮闻言往贺兰谆手里那册子看去,果然书页已经被猫挠得七零八落。

他寡淡地哦了一声,在贺兰谆对面坐下来,目光似跨过春夏两季,卷着秋风直勾勾地往他刮过去。

“贺兰大人莫非还懂补书?”

“不会补,看看不行?”贺兰谆爱理不理。

萧淮接了沈羲递来的茶冷笑:“猪鼻子插葱!”

沈羲暗地里瞪了他一下,他浑然未理。

贺兰谆撩眼看过来:“你要是眼红,也插两根葱试试?”

萧淮冷笑不语,但转瞬又怒瞪过去,他这是反讽他是猪?!

他拂开沈羲的手,咬咬牙道:“我记得承运殿最近事务不少,贺兰大人还有闲心跑来这里闲聊,莫非是快砸饭碗了?”

贺兰谆不慌不忙:“的确不及世子日理万机。口口声声这婚事多么要紧,却至今连个亲都成不了。”

萧淮脸色略显阴寒。

略顿,他看一看沈羲,柔声道:“缓缓,你去准备出发,我在这儿等你。”

沈羲暗瞪着他没动,当她不知道这是在支开她呢!

但是在外她也不失了他面子,也就笑笑地点头,又道:“贺兰要是没事儿,要不一块儿吃饭去吧?”

其实认识贺兰谆这么久了,她并不觉得他是那种不择手段卖友求荣的小人,萧淮所说的当年他出卖他的事情,她总觉得或有隐情。

他也没有亲兄弟,如果因为一件误会而使一段兄弟情谊破灭,她会觉得很可惜。

“缓缓,别闹。”萧淮略带警告地睨她。

他都讽他是猪了,他还要请他吃饭?美得他!

贺兰谆扫了他一眼,也扬唇道:“今日胃口不好。霍究约了我去码头喝酒,改日再聚。”

沈羲无奈,只得回房。

萧淮等她背影没入角门那头,才望向贺兰谆:“你来做什么?莫不是想撬我墙角?”

贺兰谆依旧翻着书:“太小看我了!我可打算把整面墙都搬走。”

萧淮大怒:“姓徐的!”

贺兰谆抖开扇子:“只管叫,这里到处是她的眼线呢。”

萧淮简直后槽牙都要咬碎!

怒目看了会儿他,他忽然又恢复些神色,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贺兰谆没有表示。

他便凉凉地睃过去,务自往下说起:“你不是总标榜自己清高吗?

“她一个女孩子都时刻不忘自己张家后人的身份,不曾忘记她是个赫连人,你这个前朝大将军,就甘心窝在燕王府当一辈子属官?

“你就没点志向?”

贺兰谆定眼望着手里叶子,目光垂下的瞬间隐约有些泛冷。

“你今天话倒是不少。”他扭头看他,不同于方才的散漫,此刻他神色平静端凝。

第401章 为何放弃

侍卫们自发守住各处角落,摒出一处安静之地。

萧淮依旧凉凉望着他。

他扶着杯子道:“打从你告诉我你是徐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这么多年都从来没有发现过你与常人有何不同。

“最后我得出结论,这都是因为你原来装得太好。

“我跟你同榻而眠那么些年,居然从来不知道你心里藏着个深爱了十多年的未婚妻,更没有见过你对前朝还有赫连人有什么特别感情。

“你对于所有一切都看似平淡,除去你对争夺承运殿掌宫身份时的渴望。

“于是我暗暗好奇,你不做这掌宫,同样也会有不弱的职位身份,更甚至,这个时候已经被他推入了朝堂。

“那么当年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以此来博取他的信任,只为得到这掌宫职位?”

他的话平而缓,但又字字抓心。

夕阳映得贺兰谆的目光已十分深黯。

他定坐片刻,垂头抿茶:“把同榻而眠四个字去掉,别忘了你我已经恩断义绝,我不接受藕断丝连。”

萧淮脸色转寒。

他冷笑:“岔开话题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夜里打的那一架,我都不知道你武功居然这么厉害。

“所以,这么多年你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留在承运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使你把对她的情意都克制住了,甘心连抢都不抢就这样放弃?”

贺兰谆指尖摩挲着杯口,半垂眼角只剩漠然。

“难道你不知道,我不抢是为了怕她为难?”

“这只是其一。”萧淮道,“你从六岁开始就跟着王爷,你争夺这掌宫之位的时候她也根本还没出现。

“在她出现之前,你的志向是什么?”

先前还略带轻浮的气氛此刻逐渐变得凝滞,贺兰谆像是在出神。

而萧淮望着他,春风扬起枝条与衣袂,唯有他们俩身躯如定住。

“你们在说什么?”

身后庑廊下陡然响起熟悉的清音。

萧淮环着的双臂一松,下意识回了头。

披好披风的沈羲凝眉走过来,狐疑而略带责备的望着他。

她怎么好像看到他在威慑贺兰谆?而贺兰谆在他的瞪视下只能沉默以对?

“没说什么……”

看到她脸色,萧淮机敏地扯了扯嘴角。

沈羲脸上写满了不信。

而贺兰谆扬唇,深深看了眼萧淮之后,与她叹道:“无妨,反正都习惯了。”

萧淮甩了两句眼刀过去。

沈羲朝他轻瞪,又温声看向贺兰谆:“别理他,他就是脾气臭了点。”

贺兰谆散漫坐着,看向萧淮,似笑非笑地转着手里杯子。

……

萧淮第一万次想要活活掐死贺兰谆。

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跟沈羲告状?!

直到出门上车,他脸上的寒冰还厚得连凿也凿不开。

“来吃糖。”沈羲递了盘子给他。

他翻转身:“我脾气臭,你别烦我。”

沈羲觑他,放了盘子,自己坐旁边翻书。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滚了两转,最后又自己坐起来,瞪她道:“糖呢?”

沈羲笑嘻嘻把盘子递过去:“不气了?”

萧淮没说话,靠在车壁上,直勾勾地望她。

忽然伸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自眉眼开始往下,到她双唇,以目光细细地将她研磨。

“你们赫连人,真真是世上至毒之人!”一个将他哄得死死的,另一个将他气得死死的。他前世到底造的什么孽……

沈羲闻言脸色一寒。

他却及时地把脸俯下去,封住了她的嘴。

全程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与方才的色厉内荏判若两人。

自上回他在书房里险些失态,之后这几个月即便亲密也只是点到为止。

沈羲逐渐沉沦,一腔气不知去了哪里,最后只好往他背上敲了一拳头算数。

……

贺兰谆离了栗子胡同,直接去往积水潭码头。

京师码头有着不同于城内的繁华热闹,比起城内的曲高和寡,这里的气氛显得平民许多。

霍究已经在画舫里听起了曲,核桃仁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

“怎么才来?”他执壶给他斟了酒,一面跟船头伙计打招呼上菜。

帘栊下抱琵琶的歌姬目光原本一直落在他脸上,贺兰谆一到,她眼底闪过惊艳,随即又陷入另一股痴迷。

霍究抛了锭银子过去,正中她膝上,琵琶声被吓断,她慌乱地垂下头,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霞。

“去船头唱,不要再进来。”

司监大人的声音一惯冰冷,歌姬连忙地带着侍女出去了。

贺兰谆把他斟满的酒一口喝了,而后顾自又倒起来。

霍究望着他,等他两杯下肚,才捏着颗核桃仁说道:“受什么刺激了?”

“又不是我付账,为什么要受刺激才能喝。”贺兰谆又倒起第三杯。

霍究垂头略想,点点头:“倒也是。”说完又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刚才是去见沈羲了。”

贺兰谆将手搭在壶柄上,喝过酒的双眸于怔然中清亮又深幽。

“这么明显么?”他喃喃道,“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

霍究皱眉:“既然在自欺欺人,为什么要放弃?”

贺兰谆抬眼望着窗外夜空,并没有说话。

窗外明月照在河面,映出一幕凌乱的波光。

远处画舫上的嬉闹声不绝于声,歌姬仍在船头安份地奏着乐曲。

岸上汉子们的吆喝与与姑娘们的嬉闹,听上去充满了俗世的味道。

“你好像每次都故意找这样的地方跟我聚。”他眉头微凝着,目光幽幽地,却看不出生气的意味。

霍究摸摸鼻子,低头斟酒:“我只是觉得……”

“但是,我从前也有过这么无拘无束的时候。”就在霍究打算就此岔开话题的时候,他忽然又幽幽地漫出道气来。

“我过过钟鸣鼎食的生活,跟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有些讨人厌的洁癖,也曾自命清高的不屑接近三教九流。”

霍究凝眉,望着他道:“你如今好像正是如此。”

贺兰谆摇摇头,拂着袖口夹了一筷虾尾,优雅姿态似与生俱来:“但有段时间我不是。

“我曾经也跟一帮臭汉子们在一起,听他们无所顾忌地说荤话,在他们讨论屯营附近哪个姑娘漂亮时,也曾好奇地跟着他们去窥看。”

第402章 他的模样(我乃大罗金仙灵兽蛋+3)

执着酒杯的霍究定住了。

那牙箸上的虾尾也已经定住。

“可是无论在他们心目中多么惊为天人的女孩子,我都觉得索然无味。”

贺兰谆望着筷尖,终于将它们架在碗上。

“而且每一次看过之后,我都会忍不住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她。

“然而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敢告诉她我去看了别的姑娘,更不敢告诉她我的思念,所以只能絮絮叨叨地写些无聊的日常。

“她也不在乎,同样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京师里新开了几家什么铺子,哪家铺子的烧饼做的比原来那家好吃。

“哪家卖胭脂的老板是个惧内的,哪天她又在路上撞见了国子监里那位长得奇美的年轻先生。

“她总是说,徐小七,你真啰嗦。然而她自己比我还啰嗦。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啰嗦才是真的没走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也曾经努力地摆脱锦衣玉食世家公子的劣根性,想变得杀伐决断豪气冲天,令她仰望。

“也曾为了与她能有共鸣与她并驾齐驱,而拾起书本修身养性,但是等这一切都具备了,我还是错过了。”

他抬起头来,双眼幽深如潭:“我不争不抢,大约是因为,我知道注定已经错过。”

今日里他们似是约好了,齐齐问起他这个话题,令他已回避不得。

霍究如已石化。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他眉眼里有困惑。

贺兰谆抬眼望着船头歌姬,不置可否。转而他身子微微后靠,懒懒再道:“于我而言,世上最痛苦遗憾之事,莫过于你努力变成了她希望的样子,而她还是一眼就爱上了别人。

“有些事情,真的跟时间长短无关。”

他现在的样子,都是她曾经所喜欢过的人的样子。

他终于变成了她想要的模样,但她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仍然平静。

他多么想再倒退回那一个时刻。

如果他知道她将面临厄运,如果他知道这厄运将改变他和她的一生,他一定会寸步不离守住她。

而哪怕她如今对他有些微之于萧淮那样的爱恋,他也决不会放弃。

骨子里,对待深爱的人,他也有着与萧淮一样的自私霸道。

他并没有那么清心寡欲,云淡风清。

所谓的无欲淡定,不过是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她。

河风吹进船舱,酒菜之香与不知外头的脂粉香相互混合,形成一股浊稠的味道。

他的话似有剜心之能,但神态偏又自在随意。像漫不经心划出来的一剑,于淡漠中更为冷绝。

霍究迷惑地看了他半晌,最终哑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幸好你脑子清醒。要不然,你们俩斗得你死我活,我也挺尴尬的。”

然而他并没有再深究下去。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触碰对方的心事,是他们从小到大无言的约定。

贺兰谆端起杯子,并不再喝,却在指间把玩着。这样散漫的姿态,真真如已出尘。

半晌,他忽然扭头看他:“为什么突然找我喝酒?”

“哦,”霍究收回四散的神思,放下杯子,“跟你相反,我喝酒是因为心情还不错。

“虽然有点打击你,但还是想告诉你,我最近好像也有点羡慕寄寒两口子。”

贺兰谆脸色果然已有些臭。

霍究十指交叉搁在腹上,大拇指翘翘,又说道:“当然还有件事。我查到点铁鹰宗那大帮主一点踪迹。”

贺兰谆看过来。

“据我推测,此人很可能是个赫连人。”霍究凝眉望着船头,神情比往常更为严肃。

“铁鹰宗成立已经有七年,在京师江湖扬名却是近三四年间的事。

“之前那几年他们的活动几乎全为暗中操作,并且,目标也十分奇怪。”

他务自往下说:“首先那几年他们查的都是韩家的事,甚至是韩家那位夺了封号的老太太的过去,近几年又转为查探前朝安亲王府。

“基于安亲王府最后结局也带着几分诡异,所以这个铁鹰宗,同样也显出几分神秘。”

贺兰谆望着远处河面的船筏,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认为他们是赫连人?”

“当然不。”霍究深深望着手里酒杯,说道:“虽然说基于温氏是燕京张家的养女,与安亲王同样出自于赫连族,但是凭这点就认点他们大帮主就是赫连人仍然证据不足。

“令我有深深怀疑的,是我在他们帮会暗室里发现了一张遗弃的舆图。

“而这副舆图,显然是一张路线图。”

说到这里他已经自怀里拿出一张纸,平铺在桌面上。

“这是京师舆图。但却不是如今的京师,自上头标示的府名,结合两朝来看,应该是前朝无疑。

“这上面的路线是自钟鸣坊张家到相国寺,再自相国寺到南城门,又自南城门到安亲王府。

“我虽然看不懂是什么,但想来已足够证明此人与大秦有极密切的关系。”

贺兰谆凝望着那舆图,淡淡道:“你居然还进了他们暗室?”

“不瞒你说,最近我就忙着这事儿。”霍究耸肩。

“从他们的行径看来,并没有打算发扬光大扬名立万的意思。

“而他们之所以会浮出水面,我估摸着乃是四年前沈崇信夫妇那事闹出来后,凌云阁在京师四处搜捕的结果。

“他们藏不住,索性就成立了这么个帮派。

“这些年来只是偶尔出来接接生意维持生计,这次会接穆氏的活儿,也是如此。”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贺兰谆问他。

“我记得,王爷十三年前自卫家回来,再没有沾手过三族之事。而且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

“自然是有关系的。”

霍究道:“前些日子,我接了个犯人,是前军都督府送来的一个犯事军官,上刑之前他拿了这个东西给我,想避免重刑。”

他摊开的掌心之间躺着块圆角长方形玉牌,上头遍布着刻纹,虽然繁复难辩,但上方四个篆字以及位于中心的飞虎图纹仍然能够清晰辨认出。

“‘翼虎上符’。”他将这虎符放到他手里,“前秦时期兵部虎符,下符由五军都督府执掌,但这枚是拓刻的。”

第403章 是个雏儿

“但即便是假的,却也说明真的仍然在世。”霍究道,“我拿去史馆比对过了,这上头刻纹与真符一般无二。

“如果没有真符对着,绝刻不到这么逼真。几十万的赫连人,死的只是血统最纯的那些,剩余万万人仍然活在大周统治下。

“你说,如果有人知道大秦的虎符仍然在世,就凭凌云阁对待赫连人的残忍,这些人会不会被聚集起来为人利用?”

贺兰谆抬眼看他,目光却有些失焦,像是看着某片空气。

“而假如这符刚好掌握在这铁鹰宗大帮主手上,他们存在的动机,难道与王府不相干?”

霍究声音不重,却每个字都在击打着人的耳膜。

船头琴声铮铮,却仿佛随着流水逝去。

“那军官呢?”他直起身道。

“他浑然不知情。”霍究摇头,“这符是他捡的。”

贺兰谆点点头,半日道:“可曾禀告王爷?”

“未曾。”霍究抿酒摇头,“查到铁鹰宗那位大帮主之后再上禀显然更省事。”

贺兰谆静默,也抿起酒来。

“我不去……”

这里吃着酒菜,这时候船头忽然传来女子的抗拒声。

两人这才发现那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而先前奏曲的歌姬这时候正被一男人纠缠。

“怎么回事。”贺兰谆偏头望着侍官。

侍官出去一转回来,那歌姬与那男子也跟着进来了。

男子道:“二位大人,这是小女。

“因着今夜里只接了二位大人五只曲子的生意,这会儿已交差了,她却不肯去赶下一拨,因此小的多说了几句,惊扰了大人,还望恕罪。”

码头上混饭吃的背景往往不那么简单。这些所谓的父女大多不是真正的父女,不过是将人家女孩子打小买过来干些侍弄人的营生。

但他却看得出来身着常服的他们是官绅?

霍究漠然地望着他们。

贺兰谆视线却无意识地自歌姬腰间拂过。

那歌姬红着眼眶上前,说道:“爹爹说的虽是无错,但那下一拨客人却是这运河上的地头蛇,很是粗暴无礼,妾身不想去,也不敢去。”

“你怎么能不去呢?”这男子急道,“我都已经收了他们钱了!”

“爹爹也太见钱眼开……”

父女俩竟当场吵了起来。

“你收了对方多少钱?”霍究斜眼睨过去。

男人涎脸比出一只手掌:“五两银子!”

“滚!”霍究丢出锭十两银子过去,斥了他出门。

歌姬千恩万谢,抱着琵琶又尽心地弹起来。

贺兰谆凉凉睃着对面:“真是个雏儿。”

被睃到的霍究凝眉。

“当然不会是你。”贺兰谆轻哂,目光更冷地望着船头歌姬,“她腰里别着匕首,怎么可能是个会怕河边地头蛇的寻常女子?!”

话没说完他手里酒杯便已经掷过去!

霍究目光倏地一寒,未及起身,底下这船突然就摇动起来!

而这时候船头传来扑通一响,那歌姬挨了贺兰谆一着,已经闷哼着坠下水去了!

“水下还有人!”

霍究身子腾空蹿起,半路拔出长剑,直击向水面冒出的人头!

而贺兰谆也如一只翩然仙鹤,伴着紫衫的他腾空之时,击破船顶跃上半空!

但他们身形还未落地,船舱四面的水下便就突然腾起一圈黑衣人来!

当先的那个自琵琶里拔出把柳叶刀,居然正是先前船头给他们奏曲的歌姬!

“传侍卫!”

贺兰谆当机立断,拿起腰间银哨丢向了慌乱失措的侍官!

萧淮因为在沈羲面前受了委屈,一路上缠着她不肯松手。

饭后总算开颜,拉着她又买了一大堆吃的玩的直接去了别院。

沈羲因此也不能不分了些心思在他与贺兰谆的矛盾身上,她说道:“你以后能不能对贺兰好点儿?”

“不能。”萧淮拉下脸吃酥饼。又看她:“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对他那么好?”

沈羲噎住。

萧淮继续吃饼。

她也只好换了话题:“五军营那几个落井下石的参将,是先帝的人?”

先前在学会她已让戚九去打听过一轮,他们竟然一口咬定就是李锭的部下。他们当然不会骗她,但她又总觉得不对。

“当然是他们的人,如果是燕王府的人,不可能能骗得过乾清宫。”

萧淮吃完饼,又拿她的帕子擦手,然后揽着她坐在庑廊下,一面顺势拾起她的手来看她新涂的蔻丹。

不过看上去他一点要与她探讨这话题的意思也没有,而是幽幽道:“缓缓,我们大婚,你想要什么式样的凤冠和喜服?

“还有我们的喜殿,是设在我住的昭阳宫,还是专门挑一处殿来做洞房?”

沈羲心思坚定不移,抽了手回来道:“乾清宫?你莫非是想——”

他竖起食指压在她唇上:“要成事当然得把乾清宫拉上。”

直等她安静下来,他才又把手挪开,不大正经地轻吻起她如春葱般的几根手指。

沈羲只好站起来:“一身的膻味儿,我去洗洗。”

“好。”他点头,指着卧房道:“靠床的衣柜是你的,我让人给你做了许多新衣服,自己挑着换。”

沈羲听完乐了,揉他的脸道:“真是越来越称职了!”

“废话。”他顶着变形的脸懒洋洋道,“我什么时候不称职过!”

沈羲笑嘿嘿地去了。

他噙笑直到她进了屋,才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

将双臂搭在栏上,仰头望着星空。

这一仰头的当口,却忽地听到熟悉的一声尖哨声……凝神下来,远处夜空高处又啪地绽开朵烟花!

他如同一只被惊醒的雄鹰,瞬时腾身到了屋顶。

苏言急速赶上来:“是贺兰的信号!看方位应该是东北向!”

东北向那边是码头,而先前贺兰谆的确是说过霍究约了他在码头喝酒……

“留下照顾姑娘!”

萧淮丢下这句话,已夺过他腰间挂着的长剑,直接自屋顶上掠去了夜色里……

京杭运河历年都是南北贸易枢纽,也养活了不少靠河为生之人。

一个时辰之前还繁华热闹的水域,这会儿已经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第404章 大秦股肱

贺兰谆与霍究日常随身皆带着八名侍卫。

眼下合他们二人,总计一十八人全部出动,这阵仗已经足够在绝大部分突袭中牢牢占据主控。

但今夜里对方的人数并不少,并且仰仗娴熟水性,居然也未曾在王府双雄面前露怯!

“有多少人?”顺势挑开斜次里击过来的一柄长剑,贺兰谆问已经游战过一圈回来的霍究。

“露面的有三十六个!

“他们怕是已经预谋很久,这船老板我认识好几个月了,这歌姬我也见过许多回了!

“方才的酒菜里没毒,薰香里也没有毒,可见深谙我们素日习性!

“并且他们还知道王爷今夜出城,但我却不知他们是哪路人?!”

霍究挥剑将对方一人斩断脖颈,血管喷出来的鲜血溅上他胸口与侧面,于他冷硬的脸上又增添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戾意。

贺兰谆望着一色夜行衣着装的对手,沉声道:“如是这般,不知道王爷会不会有危险?

“且速战速决,即刻抽身去吉山营!”

霍究点头,即刻与他分开攻向左右。

三十余名的黑衣人却如附骨之蛆,以比方才更猛的攻势汇集起来!

但突然之间,岸上又飞跃而来四五道身影,在当先那人威猛霸道的参与下,局势开始扭转!

一柄刻着蟒龙纹样的长剑带着如虹剑气,迅速裹住那蒙面的黑衣人上方!

“是寄寒!”霍究扬剑发出讯号。

贺兰谆点头,三人无须对话,已然默契地分守三方,阵势或开或合,以紧密对接的方式反击起对方!

不过十几招之久,对方连连败退,终于当中有人吹哨:“撤!”

随后就听扑通之声接连传来,一会儿功夫,对方已在水面下没了个一干二净!现场只余下十几具尸体。

三人同跃至岸边站定,萧淮道:“即刻传漕运总督封锁码头!——霍究留下,贺兰随我去吉山营!”

他看了眼贺兰谆,随即翻身上马,而他的赤电旁边立着的汗血马,正是贺兰谆的坐骑极光!

贺兰谆并未多话,上马之后随即与他带着侍卫飞奔向城门。

沈羲换了衣裳出来,自苏言嘴里听说贺兰谆有可能遇刺,当下疑心到韩顿头上!

“赶紧去盯着韩家,无论韩顿在哪里都给我守住!”

眼下除了韩顿之外她不做第二人想!

小皇帝要平衡朝堂不可能做这种事,梁修自顾不暇更不能作茧自缚,只有韩顿与郑太后将燕王父子当成了心腹之患!

贺兰谆与霍究都是燕王羽翼,那么韩顿要除去他们并不奇怪!

眼看着戚九离去后,苏言也赶紧吩咐了侍卫严密布防。沈羲坐在萧淮的宽大书案后,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萧淮与贺兰谆一晃已出城五十里!

沿途一路并无打斗痕迹,也没有发现什么埋伏,探子不断回报,说前方一路平静,便令他们稍稍松了口气。

“他为什么忽然去吉山营?”萧淮问。

话语声裹在风里,到得耳边时像急速掠过去的燕子,很快只余些微痕迹。

“因为五军营参梁修的那几道折子!”贺兰谆说道。

萧淮再疾驰了两里路,忽而就慢下了马速。

贺兰谆也跟着慢下来,接着道:“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几道折子都是吉山营几个参将递上去的。”

月光下,萧淮目光深黯到让人看不出深浅。

“他想做什么?”半日后他说道。

“他能做什么?”贺兰谆反问他,“当初李营麾下十几万将士之所以能在那么短时间里归服王府,是因为他有不亚于李锭的战功。

“沙场搏战过的人最服什么,是流过血洒过汗的人!

“你敢挑动李营的参将参梁修,他这个当老子的总得出面去看看!”

萧淮面色凛然,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无所谓。

只是忽而他又望着他的肩膀嗤笑起来:“身为一代朝廷股肱,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居然着了几个宵小的道?

“我还以为徐将军当真算无遗策战无不胜呢!”

山风刮得人两耳冰凉。

月色下贺兰谆未有披风罩着的白袍上,左肩处正沁出一片暗红,而且那片红色还在快速晕开。

贺兰谆只是扭头看了眼,而后即漠然地掸了掸袍子,竟头一次没有跟他斗嘴的意思。

萧淮乐够了,便扬鞭裹向他手腕。

他目光一凛,下意识反手一擒,鞭子是擒住了,人自然也没有着道,但身子却因此站到了地上!

一只白色团状物事紧跟着飞向他怀里:“我可不想担个假公济私除去仇敌的罪名!上了药再走!”

萧淮翻身下马。

贺兰谆凝眉,落在怀里的是只装着金创药的瓷瓶,他看一眼他,说道:“既然把我当成了别有用心的奸贼,又何妨借机除去我这个后患?”

萧淮抱臂斜倚在树上,淡淡冷笑:“要杀你有的是机会。”

贺兰谆扬唇,索性褪下外袍,单手上起药来。

侍卫们都已圈在外围戒备,只能自食其力。

萧淮执着马鞭立在月下,并没有打算上前帮忙的意思。

然而出乎他意料,即使是单手动作,他上药包扎的手势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甚至于较之他素日温文的形象,眼下的他罕见地透着一股果决的狠劲。

“你分明不该只屈居掌宫之位,”萧淮锁眉看他半晌,终于把下晌的话题继续起来,“你留在王府,到底是想干什么?”

贺兰谆头也没抬,张嘴咬住布条一端打结,懒懒回道:“你不是认为我应该有家国情结吗?

“还让我说什么?

“说不定我潜伏在王府,是打算怂恿你爹与李室斗个两败俱伤,将你们父子曝尸荒野,最后尽得渔翁之利。”

萧淮冷笑:“那也得你有打得过大周四十余万兵马的实力!”

包扎好了的贺兰谆默然望着地下,没有立刻站起来。

萧淮狐疑地望着他,又说道:“她前世是死在温婵手上,但是事到如今,外界却没有一个人猜到真相。

“我所查到的消息,都说是她是误死于刺杀安亲王家眷的刺客手下。

“但你好歹也是当过大将军的人,难道一直没对她的死持有怀疑?

“我听说她死之后,才半年你就去了云南,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第405章 也要面子

贺兰谆没说话。

萧淮又接着道:“你到卫家的时候是六岁,那会儿年幼,你无力做什么。

“但你如果想报效国家,仍然可以逃,可以想办法去寻大秦的人。

“可你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你安安份份地留在卫家,是知道有一日会回京师吗?

“而你选择留在王府任掌宫,是不是在借这身份暗中打探她的死因?”

贺兰谆半垂头望着地下,俊美的五官像静止的画像。

“她的死确实不简单。”许久,他才抬头吐了口气,站起来。

“不但不简单,且复杂得很。她死之后不只是我有疑心,她的父母和兄长都起了疑心。

“但我们却都没有发现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温婵的伤也使我也得不出别的结论。

“后来某一日阿盈的父亲忽然找到我,说云南知府段幽似有不轨之举,他希望我能暗中去查查。

“当时我只是以为他故意把我支离京师,以免我触景伤情,而旁人也都以为我只是远离京师去疗情伤。

“但没有想到,我到了云南之后却发现段幽果然屡屡有异状露出。

“永定十三年,我当场拿到段幽暗中铸造兵器的罪证。段幽伏诛,同时我发现他似与安亲王府有些瓜葛,但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段家已被灭族。

“原本那会儿我该调回京师,但我隐隐觉得安亲王府这条线与阿盈的死有莫大干联,所以我仍然留在云南,想要再查查蛛丝蚂迹。

“可谁知道,两年之后我死于一场疫病。”

说到这里他扬首眺望着远空:“而这场疫病,居然也是场阴谋。”

“阴谋?”萧淮眯了眼。

他点点头:“本来我不这么认为。

“可阿盈的死与安亲王府有关联,谋反的段幽与安亲王府也有关联,当时唯一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我。对方想灭口,理由很充分。

“再加上,后来安亲王府的结局那么凄惨。使我越发坚定,我的死是场预谋。”

抱臂的萧淮似已屏息。

“我留在王府的确是为了方便查这桩案子。”贺兰谆接着道,“我想我既然没死,那么总得对她有个交待。

“我在战火中醒来,已经是贺兰谆的身份,一个六岁孩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作为,何况大秦已然处于绝对败势,我无法力挽狂澜。

“我之所以成为名符其实的战将,是因为她。是她让我知道除去借着祖荫当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我还可以获得更大价值。

“复国也不是没想过,到底我也曾是守护大秦江山的无数铁骨男儿之一。

“我亦有雄心壮志,曾梦想有一日率领千军万马杀入京师,挽回族人尊严。

“但如果复仇要以无辜的百姓性命作为代价,这却是我所不愿的。

“大秦历时近四百年,各族之间血统几乎已相互融合。何况国运走到最后,处处昭显气数已尽。

“而我单枪匹马,连自己深爱的人都无法保护,都未能将她的死之谜而尽数解开,又谈何改变天下?”

他慢慢转身,隔着三步远与萧淮平视:“你处处防备我,这很正常,毕竟我确实很爱她。

“只要我徐靖的灵魂不灭,我就愿意继续护着她,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及时站到她身边,让她继续过着前世里我没有能够给她的安稳生活。

“而你可以爱她,却也干涉不了我。”

萧淮的目光已能直接杀人。

贺兰谆却没动。定立在那里的他甚至还带着笑意,但这笑意里却又隐含着一丝哀伤。

萧淮一掌劈在身旁树干上。

海碗粗的一棵树,喀嚓一声就折断在地。

山道又恢复了寂静,只余风声与树叶婆娑声。

他垂首望着地下,半晌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案子我责无旁贷,你一个人力量有限,回头把你查到的线索都告诉我,一起查。”

看在他做了那么多的份上,奶奶的,这情敌他也只好憋憋屈屈的认了。

贺兰谆拂着袖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赫连人的女婿,你说有没有关系!”

萧淮怒了,又指着他:“还有,你他妈能不能别再当着我面说有多在乎她?!我才是她未婚夫!”

就算他认了他这情敌,也做好了吃一辈子醋的打算,却不代表他不要面子!有什么话憋着不行啊?!

贺兰谆笑着将手里药瓶丢过去:“是你一直在纠缠我这个问题,可不是我想说。”

萧淮死命瞪他。

贺兰谆又笑笑,走过去牵马。

马下顿了顿,他又回头:“不过看在你这瓶药的份上,下次再喂你醋的时候,我会控制下剂量。”

萧淮不由分说扬鞭卷起一团泥,掷向他马尾……

码头上的事本无大动静,但霍究带着侍卫往漕运衙门里一走,整个码头便就都轰动起来了!

漕运总督当场快马赶至,下令封锁事发码头方圆十里,又派了精通水性的兵丁下水迫击,如此一来动静自然也就传到了城里。

沈崇义因在兵部,闻讯后即刻出城赶至码头,一看一身绛紫锦衫的霍究远远地立在官船船头,身后四处皆是密集的王府侍卫,当即问明经过,然后赶回府来。

沈羲听说萧淮他们已赶去吉山营,心下略松,遂让苏言套车送了她回府。

沈若浦正因为寻不到她,生怕她跟着涉险,急得就要着人去码头寻人!这里见她回来,少不见也要数落她几句了。

沈羲统统生受,只跟他道:“此事有疑,韩顿行动皆无异常,凶手是不是他还得再看看证据!”

沈若浦父子原也当先猜想是韩顿,听她这么说,不由纳闷,除去韩顿,又还有谁会对燕王府的人下手?

恰巧沈崇义回来,说及:“如今码头已全被封锁,霍大人领头监管全场,事情尚未惊动城内,但是杀手们也尚未曾寻到踪迹,而且霍大人似也受了点伤。

“这说明对方水性极好,而且也极可能是仗着水性先前才刁难的二位大人。”

沈羲忙问他:“霍究受了伤?那世子他们呢!”

“世子定然是没有受伤的,他到来之后对方已即时撤退。贺兰大人却不知。”

沈羲闻言,眉头仍未松开。

第406章 那是你爹

她立在门下想了许久,而后不动声色地拉着沈嫣退出房门,到了庑廊下。

“霍究受了伤,眼下凶手无影踪,王爷世子没有确切消息回来之前,今夜之事定不会轻易传回城内引起躁动。

“我若让柳梦兰随侍卫过去看看他的伤,他必定信不过他,所以我想亲自带他过去。顺便看看他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你在家呆着,有什么事即刻让旺儿来告诉我。”

其实并不是怕霍究信不过柳梦兰,而是怕他看出柳梦兰身份,徒增枝节。

而最主要的则是她很想亲身去看看此事究竟与韩顿有无关联?

沈嫣这里听说她去寻霍究,皱了眉道:“那岂不危险?”

沈羲摇头:“城内是绝对没有人敢动手的。

“方才伯父又说霍究已经传信给武宁伯,现一路上都有王府的人巡逻,去别的地方不好说,去码头这一路上是断不会有事了。”

沈嫣想了想,说道:“还是我去吧!”

霍究对沈羲有疑,此事她还未对沈羲说过。

而萧淮不在,她可不能在这当口让他与她碰面起什么冲突。

“你去?”沈羲凝眉。

“我到底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心里有数的。”沈嫣道,“再说姐姐的身份比起我来要危险得多,你把侍卫都给我,我定将事情帮你办好。”

沈羲认真想想,倒也没再坚持。

“那你记住,别让柳梦兰跟他多说话,看完伤就立刻带他离开!还有,切记打听一下进展。”她交代道。

沈嫣点头,随即就在吴腾他们护送下带着柳梦兰出门了。

吉山营位于京师西北方两百里处,入夜的屯营并不像想象中静谧,毕竟军中最高统帅于傍晚时到达,眼下还正灯火通明。

衙署里燕王立在公案下,听部将们例行禀报完之后,随即点点头,将军报递了给身后的典史:“天色不早,去歇着吧,明日早饭后,校场练兵。”

众将下去,屯营参将林凤仪上前引路:“王爷还是住上回的厢房罢?虽是偏些,倒也清静。”

林凤仪花白胡须,是燕王府的亲军将领。

燕王一路与他到了衙署后方的偏院,交代了两句明日操演之事便进了房。

侍官早已经备好热水,替他解下佩剑。

正卷了袖子往盆架前迈步,他走到半路脚步却忽然缓下来,侧耳听听,接着才又不紧不慢接了侍官手里帕子。

盆架是靠墙立的,洗脸的当口人便不能不面墙而站。

他这里才刚屈下身,半开的窗户处便倏地传来道利器破空的声音!

三四枝短箭带着寒光以惊人的速度接连直指他脊背而来!

侍官扯嗓大喊:“王爷!”

声音出来的当口便听噗的一声,那三四枝短箭已直接没入墙壁!

屋里暗影一闪,哪里还有燕王的影子?连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他随手搁在桌上的长剑!

小院里忽然飞沙走石,月色下墙头不知几时多出来数十道黑衣人影,每一个手里皆持着弓驽,目光锐利指向持剑立在阶下的燕王!

月光将随行的他照得如神祗般冷然肃穆,迅速围聚在周身的紫衣侍卫也如同伏魔的罗汉!

但墙头上的弓驽手行动更为迅速,眨眼的功夫那短箭已如骤雨般发源源不断地袭来!

燕王双目阴鸷,第一枝箭到达的刹那已腾地跃起,紫衣侍卫们与此同时利落地击向各方!

月色与灯光交辉下蟒袍上的龙纹闪动,伴随着它主人的腾空,浑然已成为一条矫健的银龙!

银龙所至之处,墙头上弓驽手无一不翻身栽倒。

“王爷!”

带着将士赶至的林凤仪迅速前来助阵。

燕王利落退回阶下,冷眼往各处一扫,忽然间又扬掌往顶上一击,廊顶传来轰隆巨响之时,两道人影也随即捂胸落在地上!

他反转身往前一刺,那沾满了血的剑尖便直直刺入其中一人唇齿!

一个令人尚未看清楚的剑花挽完,其舌头已血淋淋地被挑出到地上,而血水里还有颗花生米大的毒药!

那惨叫声还未曾消逝,其右臂与两腿便也已齐根斩下,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凶手,此刻已几乎成了具“人彘”!

“拖下去!”

他反身站定,余下的一人已经先磕了舌底毒药,他也不过是扫了一眼,便提着剑回了屋。

萧淮与贺兰谆赶到吉山营时,屯营里虽然没有打斗声,但是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到底出事了!”贺兰谆凝眉,策马直接跨过墙头。

过了墙头才发现萧淮没跟来,回头一看,他神情复杂立在原地,似是忘了前来的目的!

贺兰谆心下一凛,大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那是你爹!”

萧淮紧握马缰,眸子里暗光闪动。

贺兰谆似看穿他,倒转回来,齿冷地瞪着他道:“你有本事,就亲手去杀他!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眼看着他死在别人手下,你也不过是韩顿之流,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萧淮目光转落到他脸上,咬咬牙,到底策马进了门。

燕王所在的院里干戈已平。

将士们正指挥着士卒们清理尸体。

林凤仪深垂着头在禀报进展:“……屯营各处防守并无漏洞,这伙人应是临时进营打算与屯营将士抢夺时间突袭的。

“而对方总数三十六人,除去王爷留下的一人,以及晕迷过去的两人,余下三十三人已全数击毙!”

说到这里他又抬眼觑了下上方,小声道:“王爷威武。”

虽然说将士们来得速度不慢,可是这三十六个人至少有三成是死在燕王手里,而剩下又有一半则是死在侍卫手上。

最后三成才是被他们所诛。

所以他们来不来,其实影响不大。

而关键是,杀了十几个人下来,这位王爷居然连袍角都未曾被划破分毫。

原道十几年安逸下来,他怎么着也比不上当年,可哪料他除了容貌不老,竟然宝刀也未老。

容貌未老的燕王面沉如水望着门口,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怒色。

“王爷,世子与贺兰大人来了!”

直到听到这里,他的目光才微微移动,下意识往门外看去。

第407章 我来看伤

参将们引着萧淮他们快步走进,燕王单肘撑膝而坐,目光只落在他身上。

因为背光,只觉那双与萧淮一般无二的眼眸虽然看不出具体情绪,却异常幽深。

“王爷可还好?”贺兰谆出声打破僵局,快速到了燕王身前。随即他又抬头去看林凤仪:“林将军!屯营的防役兵是不是都该拖出去斩了?!”

林凤仪额上冒汗,大气也不敢出。

燕王看完萧淮,去看贺兰谆,目光落在他肩头血迹上:“看来你们也不太平。”

贺兰谆点头:“我们是在码头出的事,霍究推测这帮人已经蓄谋良久。

“因其水性极好,现如今霍究正留在码头封锁水域,搜寻他们背后之人。”

燕王继而沉默半晌,起身道:“先回城。”

……沈羲断不知道燕王竟有这般凶险。

沈嫣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她带着柳梦兰一路顺畅到达码头,心里想的还是为什么沈羲嘱咐她不要让柳梦兰多接触。

等到马车再也进不去,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漕运总督府衙署外围。

然而霍究并不在衙署。

衙门用来巡视的官船此刻正飘泊在河面上,霍究带着侍卫,正由严沁伴着立在船头。

有着精致绣花的紫袍此刻右臂上已落了道半尺长的口子,并没有包扎,但因为衣裳色暗,伤口流出的血倒也并不显突兀。

“已经搜到什么地步了?”他扶剑问。

严沁纵是官阶比他高,此刻也不敢怠慢,连忙道:“已经沿河两岸好几座村庄都搜遍了。”

“大人,探子回报!”话音刚落这时候便有百户长带着探子前来。

霍究扭头看了眼,那探子便道:“禀霍大人,对岸三里处发现一座寮棚,似近期有人住过,并发现了一些残余的日常用物。

“附近百姓说近两个月里此地的确住过些人,不知其数,路过时偶而听见有赌骰的声音,都以为是帮赌徒。

“但今日下晌那寮棚忽然就人去屋空,租住的人不知所踪了。”

霍究目光幽寒,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了半晌,说道:“既有日常用物,必然曾在附近有买卖行为,一家家去问,口音,习性,所买物事等一切都查出来!”

百夫长听到他末尾话里透出来的寒意,立时折出去了。

而霍究扫望了一眼安静了不少的河面,也返身准备进舱。

转身的时候就见着不远处的岸上站着几个人,当着那小小身影看上去却有几分熟悉。

他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往边沿走了两步。

沈嫣刚好带着柳梦兰走到岸边,一眼就看到高高翘起的船头立着的那群人,那紫衣身影鹤立鸡群,令人想要认不出他来也不可能。

霍究刚刚走过来,她也就往水边走来了:“霍大人!”

霍究不知怎地,这诸事繁杂的夜里,陡然见到她,心里竟忽然如遍布了清风明月,舒畅起来。

他顾不上自舷梯而下,直接跃到岸上,一把托住她手肘:“你怎么来了?”

沈嫣目光一寸也未曾离他,直到被他突然触碰,脸上才又不觉地泛出微热,望向他右臂道:“我大伯父回府说大人受了伤。

“姐姐猜到大人未得到王爷确切消息之前,不会将消息传回城里,所以遣我带了大夫过来给大人医伤。”

她看一看旁边的柳梦兰,柳梦兰遂上前施礼。

船上船下站着百十号人,自先前霍究带着人策马而至踹开衙署大门时起,便再没有人敢出过大气。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无人敢吭声,他说话的时候他们更加只能屏气。

眼下这会儿,他右手托着沈嫣,微垂首相问的样子,顿时叫人连下巴也忘了扶回去。

严沁到底是有阅历的,被这活阎王折磨了半夜,正不知何时是头,此刻来了个救星,岂有没眼力劲儿的理儿?

便忙道:“河边风大,大人不如请小姐进船舱里歇息歇息!”

霍究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眼里没了凶光,顺势就隔着衣裳牵起沈嫣手腕:“来吧。”

沈嫣原要挣扎,但他身强力壮,估摸着是挣不脱,又不愿在外人跟前拉扯得难看,便就默许着这么样被他牵上了舷梯。

进了舱,严沁一见她浑身锦绣,面若桃花,身上配饰皆为上等,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闺秀。

想这船舱虽还洁净,但到底怕不如霍究心意,随即让人取来了薰香。

将香燃了,又着人拿帕子擦过桌凳,上了茶点,这才又使了眼色将一干人等唤出来。

沈嫣以往只见霍究放浪不羁的模样,方才见他在船头号令群雄令行禁止,往日对他浑不以为然的那股心思竟又收了收。

又或者说,眼下她竟不能不正眼相视,甚至是有些莫名仰视起他来。

茶点放在案上,她也没有碰,只望着帘幔外头果断交代差事的他。

霍究走进来,见她端坐着,那惯常寒着的脸上便就似遇见了春风般缓下来,挽起袖口坐下道:“也是胆大,竟闯到这里来。”

噙笑看了她一会儿,那目光涟涟,竟随着湖面月光一道漾动着。

看着看着,脸上笑容就逐渐敛了,搁在桌上手掌握了握,转而漫不经心地拂起了飘到鼻前的烟雾。

沈嫣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不敢忘沈羲交代的话,便说道:“还是先看看伤吧。”

霍究看着她,便就顺从地把受伤的右臂放上桌案。

外头立着的柳梦兰听到招呼随即进来,让他除下一半外袍。

沈嫣见状回避。

霍究原是不拘这些,想让她安坐的。

他自幼出身于猎户,并不耐烦这些繁文褥节,是以当年燕王让他留在王府,他宁可选择去定狱历练。

但想到她素日一惯迂腐得紧,至今仍不肯改称呼,也就罢了。

反倒是柳梦兰说道:“打点水来擦擦血。”

沈嫣不谙他的臭脾性,但他是沈羲的人,却不敢不给面子。

一扭头看到霍究露出的半截右臂早已经被血染满,那伤口虽然不深,却也是三四寸长的一道口子,皮肉外翻,望之心颤得紧。

便又已顾不得那么多,这里没有侍女也没有侍官,她既然都来了,不妨好人做到底。

————

呵呵呵呵~小霍霍~

第408章 关心我么?

着人打了水来,拧了帕子便要擦拭,却又有一只手把帕子夺了,自行擦了起来。

霍究擦手动作迅速。

柳梦兰给他查伤敷药期意,臂上血污已清理得差不多,再拧来两次帕子,柳梦兰便已经替他包扎好了。

如此下来,霍究竟全程未曾与柳梦兰搭上话。

沈嫣松了口气,正要问他进展,然后准备告辞,他却捋了袖子下来道:“我还不能走。”

“嗯?”沈嫣未明其意。

他好笑地扬了唇。

素日只觉世事诸般无聊,无甚可值得欢喜。加之终日对着牢里一干作奸犯科的军犯,着实没有什么可露笑脸的。

却偏每每瞧见她愣头愣脑的样子,觉得有趣。

“坐这里等我,等我忙完了一起回去。”

“那怎么行?”沈嫣不答应,“那我就成了夜不归宿!”

沈羲都尚且不曾这般妄为,她还敢越过她去不成?

“什么夜不归宿?”霍究道,“你姐姐不是让你打探进展吗?待会肯定还有消息。”

说完便看向柳梦兰:“你先回去。”

柳梦兰内心高呼大善,哪里顾得上沈嫣?当下无耻地溜之跑也。

沈嫣下意识拒绝。但看到他略显僵硬地搁在桌上的胳膊,又不觉意志动摇。

想他这般样的人也受了伤,可见方才不知多么凶险了,不由道:“对方那些人很厉害么?”

霍究只拿漂亮的黑幽幽的眸子望着她:“你在关心我?”

沈嫣脸上一热,将不知几时前倾的身子端凝地收了回来。

他这话真是让她羞愧难当。

纪氏说她从小就长着副狐狸精的模样,从前纪氏在时她或许有些破罐子破摔,不惧她说。

可这一年来她已经跟着沈羲默默管束着自己行止,他却仍然这般揣度她,难道她真的骨子里就透着贱么?

一时灰心窘迫,竟没有出声。

霍究不过是顺口印证,不料她如此敏感,便幽幽打量起她来。

她姿容娇媚,诚然不及沈羲,但那股妩媚却又天生,只不过在她素日强行克制下,并不显露。

他自幼父母皆丧,直至遇到燕王,后又将他送至卫家,方与贺兰谆一道开始了安稳优渥的生活。

他没有仇恨,也没有对头,精力放在差事上,生生淘炼成了刑讯上独挡一面的酷吏。

除去公务,日子过得顺遂而无趣。

他第一次见到沈嫣时也觉得她与寻常的大家闺秀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因为沈羲的身份而放下身段逗了逗她。

直至后来看到她柔中带刚的一面,才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感。

然这也不算什么,带她去烧火烤芋头一是无聊,二仍是带着两分捉弄的意味,三才是好奇。

但及至方才,于一夜污糟事中,陡然看到岸上纤小柔弱的她,他才清晰地察觉心下颤了一颤。

燕王素日赴饭局,也常捎上他和贺兰谆,风月场上的把戏,他先是新奇,后来也看得透彻。

偶尔代表王府去赴宴会,也偶有少女们够胆献殷勤,当中不乏也有品貌俱佳的,又总觉不是一路人。

于是以为自己将来挑中的人纵然不会是那种出挑到可以处处独当一面之人,必然也该是性子张扬的将门虎女。

这只时不时伸个爪的弱兔子,真真出乎他的意料,一下蹦到了他心里。

“你就当我是你亲哥哥。”他料想是他吓着了她,因而道,“关心自己的哥哥也没有什么不对。”

沈嫣想起自己的亲哥哥,有些冷漠。

但莫名的,听到他这解释样的话,方才的窘迫又因此消失了些,他或许不是故意那样轻浮的吧。

她也不愿意让外人觉得她矫揉做作。

既然柳梦兰已经走了,那她就留下来等等萧淮他们的消息好了,也省得回头沈羲再让人来回的跑。

“大人!有情况了!”

恰在这时有侍卫到了帘下:“码头上的人下游五里处的河滩上发现一批尸体,人数是一十九个,正合先前那帮突袭的刺客逃走的数量!”

霍究前一刻神思还在沈嫣身上,这一刻浑身冷气却已骤然凝起,提起长剑出了门!

沈嫣也立时将满脑子胡思乱想抛开,跟了过去。

柳梦兰回到沈家,沈羲还在沈若浦书房里。

回到抿香院听他说霍究留下了沈嫣,心道也好,留下来关注关注,有霍究在侧,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沈嫣。

想想没什么事,也就打发柳梦兰回去了。

霍究带着人赶到尸体发现地,河滩上已经有严沁的人严密把守。

沈嫣紧紧跟在他身后。

重新回归这种冰冷到不带丝感情的气氛当中,她什么消极的情绪都没有了,因为大事当前,没有一个人会在乎你,会注意到你的存在。

“从尸体上的衣着来看,确是与先前大人与贺兰大人留下的尸首一致。”侍卫引了霍究到跟前。

霍究蹲下来,就着火把光,卷起袖子仔细地查看尸体上的伤口,五官,手足,甚至是连鞋都亲手除了下来。

沈嫣见他右臂有伤极不灵活,侍卫们又都是糙汉子,并未察觉他不便,于是自觉地上前帮着递些物事。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怕?”

她摇摇头。

他略顿,将腰间碍事的长剑取下来给她:“帮我拿着这个。”

沈嫣便老实地抱着他的剑站起来。

“伤口深而狭小,应该死于剑伤。”

直到把所有尸体全部翻遍,他才站起来,走到河边洗了手,回来说道:“从形状来看,凶器应该正是他们所持的这种长剑。

“而伤口周围血迹不多,应是被水冲过,再者尸体身边武器并不齐全,所以应是在水里受到袭击而亡。”

说到这里他看向一旁的严沁:“烦请严大人派人打捞这段水域,查仔细点,如果发现有同样的兵器,务必记得把地点位置告诉我。”

严沁连忙颌首,立刻交代了水性好的水手溯河而上搜查。

霍究扶剑望着河面,神情凝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又有侍卫小跑着过来禀道:“王爷回城了!请大人忙完手头事之后即回府!”

他这才扭头看了一眼来人,又看一眼抱剑立在身后的沈嫣,说道:“走吧。”[.]

第409章 觉得巧合

燕王一行是四更天回的京师,同时被请到王府来的还有沈若浦。

霍究将沈嫣送回沈家后才回的王府。

沈羲听说该回的都回来了,也算是松了一大口气,着人去奉了燕窝给沈嫣,这里才拉着说起来。

王府这边,霍究先将码头上情况禀报完,然后道:“据目前迹象来看,那十九个人多半是遭灭口。因为码头封锁,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但是这灭口的人藏在哪里,他们究竟如何得手的,却令人十分费解。但据眼下看来,他们除去隐藏在漕运河工之中,便应是在两岸村庄里。

“我已经着人封锁了河段,应该不出三日就能有消息。”

萧淮这里也将屯营里的事情说毕,然后望着沈若浦道:“屯营里的刺客留下了三个活口,但暂时还未曾交代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是从他们这般飞蛾扑火的行为来看,却并不像是韩顿所为,他不至于这般狗急跳墙。”

沈若浦是刑部老官,他的意见自然重要。

他凝眉想了下,与燕王道:“先前羲姐儿着人探回来的消息,也未曾现韩顿这几日有何异状。

“而且此事若真是几个月前就有了预谋,则更不能说明是他。

“至少他若有这番埋伏,那么翠湖的事他不会再做,而应该在这段时间里保持缄默。”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望着萧淮道:“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如果对方要对王府下手,那么很应该是同时向王爷与世子出击。

“而世子今夜无人针对,这显然不合情理。

“再据霍大人所说,对方盯了他已有数月之久,那么对方的真正目标是否是贺兰大人与霍大人?”

他这么一说,屋里就静了下来。

隔了许久,贺兰谆才说道:“但我与霍究却并无结下什么仇人。”

沈若浦也只是推测,并未有实据,遂将目光转向了燕王。

燕王在上静坐半晌,撑膝起身道:“先这么着吧。霍究把那三个人带回去,明日与沈阁老一道好好审审。”

说完他看向沈若浦,又道:“明日我去刑部坐坐。”

沈若浦点头。

这里再问了问两人伤势,皆只是皮肉伤,也就散了。

沈羲这里自然也问过了沈嫣在码头上的事,心下也自有一番计量。

又听得沈嫣提到霍究查看尸体时如何仔细利落,在船上如何威武,不由道:“霍究自然是能干的。

“不过你这半晚上的都跟在他身边,不怕他了么?”

沈嫣呆了呆。

上次他见霍究用刑的时候还是怕的,但今儿夜里她居然从头到尾除了敬畏,并没有害怕过……

如此忙乱一夜便就到了翌日。

虽然王府众人皆尽量低调地对待此事,但事情还是在早朝上传开了。

小皇帝当即垂询燕王父子,又责令严沁迅破案。

韩顿收获了不少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只是皱着眉,不该说的倒也一句没说。

只有梁修冷笑起来,因为这件事一出,正值水深火热的他反倒少了些压力。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起来了,正因为他这里压力一减,朝中注意力都放在了王府众人遇袭的案子上,受益的人成了他,是以他却又多了不少嫌疑。

不过一下晌时间接连有人亲军卫部将被传去审讯,虽然没指明到他头上,这意味却很明显。

于是他又开始在府里破口大骂起韩顿来!

而朝堂及坊间则对此持两派意见。

一则认为此事是梁修偷鸡未成,另一则认为梁修不会这么做出这么明显的事。

王府对此却反应平淡。除去当日下了朝,燕王即去刑部坐了坐,其余几日依然该干嘛干嘛。萧淮也依旧不怎么呆在衙门里。

如此过了四五日,这日下晌王府掌宫贺兰谆与定狱司监霍究,却突然率领侍卫押了个伤痕累累的黑衣人到菜市口行起刑来。

王府双雄亲自监斩,自然又是围观者甚多。

人群里有人观完刑之后回到住处,将犯人面容五官一报,就有人轻轻叹息:“到底是错估了他……”

这错估了的人是谁,到底让人摸不着头脑。

三日后,第二个黑衣人便就又被押上了刑场。

沈羲不禁问萧淮:“到底审出来目标了没有?”

萧淮目光落在军报上,头也未抬说道:“没有。”

“没有?”沈羲简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霍究和沈若浦联手审不出来的犯人?!

“缓缓——”萧淮无奈地望着她,“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更不是所有凶手都知道自己为谁卖命。”

沈羲隔着条案托腮看他。

他被看得没有办法,只好放了折子道:“虽然没有招出背后凶手,不过,码头却有新的消息传来。

“那十九个凶手遭灭口的地段锁定了,果然与霍究所猜不错,他们是往下游潜逃时遭诛杀。河床有他们遗落的兵器。

“此外,派去岸上搜查的人也有消息回来,附近卖南北杂货的铺子里有些关于他们的线索,据说这些人皆是一水的燕京官话。

“也就是说,他们应该一直长住京师。

“而据他们如此训练有素的攻击手法来看,现估摸着,极有可能是豢养的死士。”

沈羲微惊:“谁会养下这么多死士?!而且还预谋了好几个月?”

萧淮斟酌了一会儿之后,望着她道:“缓缓,你查安亲王的事,查到些什么了?”

沈羲听他提到这里,心下微动,说道:“当年除去温婵杀我,还有个人也等着杀我,我怀疑这人跟安亲王幼子以及他们被辱尸的事情有关!

“——怎么,你怀疑是他们?”

可她并没有跟他具体说过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死还有这些隐秘?

萧淮不便跟她提到贺兰谆,只说道:“我只是觉得巧合。

“因为十三年前安亲王辱尸案生的夜里,也是一夜之间的事,甚至旁边驻守的将士都未有察觉,可见他们行事十分高明。

“而且,杀手们皆是燕京口音,而安亲王是秦朝宗室,只管着宗人府,要与人结仇也是在京师。”

沈羲默然半晌,说道:“可若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冲王府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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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重心是谁

针对安亲王府的那伙人明显与他们之间有些私仇,不然不会独独行事如斯。

可安亲王府与燕王府却没有关系,对方冲燕王府下手的目的是什么?

而且安亲王是大秦的人,燕王则是大周的人。

就算他们与燕王府有私仇,为什么之前许多年未曾行动?而且是偏偏在几个月前才预谋?

萧淮却没有说话,并且神色有些异样的深凝。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道:“回头我去寻寻贺兰谆。”

他去寻贺兰谆做什么,沈羲不知道,但她回府的时候他居然也进了府,去了寻沈若浦。

宝墨斋里只有他们二人,他问沈若浦:“我记得那日祖父推测过,杀手们目的是冲着贺兰谆与霍究而来?不知道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根据?”

沈若浦也没有料到他还会记得这茬,想了想便就说道:“老夫在刑部呆了多年,见过不少案例。

“我只是觉得,王爷英武不亚当年,如果说对方真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应该早对王府做过勘察,不会挑在屯营里这种地方下手。

“他们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得手并且全身而退的机会根本没有,那么为什么他们要来送死?

“王爷这边根本没有一点关于有人盯过梢的线索,反倒是霍究这边被人盯了数月之久。

“而这数月之间,他出入码头却又未曾遭遇过什么。

“所以老夫就有了个大胆猜测,会不会对方针对的是他们两个,又或者说,重中之重在于贺兰谆?

“至于刺杀王爷,或许不过是他们为了掩盖动机?”

萧淮凝眉深思。

沈若浦负手立在窗前,又深深道:“但我却也想不到对方何以要针对贺兰,或许,世子可以去问问他,看看他是否有线索。”

萧淮点点头,寒暄了两句后随即离开。

回到王府,贺兰谆却不在,去承运殿转了转,燕王正在听霍究禀报审讯进展。

这么大的事情,对外可以平淡,对内却无论如何不能放松。

萧淮在廊下望见夕阳渐落,晚霞烧旺了天边,最后留了张纸条在玉阑殿案几上,便就又回了别院。

沈羲却在桃花渐盛的庭院里收到了铁鹰宗一夜之间消声匿迹的消息。

“不知撤去了哪里,原来的据点完全空了,而且就这几日的事。

“此外,我还听到件事情,不过不知道真假。”

戚九摸了摸鼻子:“这几日我在外头溜达的时候,听说一个多月前凌云阁的人频频往西南方向去。”

“凌云阁?”

沈羲在桃英下回头。凌云阁专职捉拿赫连贵族后人,她这意思是西南方向发现了目标??

“怎么这一个多月也没有动静传出来?”她凝眉。

“他们行事怎么可能会有风声传出?再说亲军卫又执掌在郑太后手上,除非拿到人了,哪里会泄露消息给旁人?”

戚九说着,神色也略有些不安。

如果西南方向真有赫连后人,那她们要不要去救?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沈羲问。

“有江湖朋友从云南过来,看到了!”她说道。

既是亲眼所见,那就没假了。

沈羲垂头想了想,冷静地道:“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但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即刻抽两个侍卫去西南方查查,如果是有这么回事,让他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救出人来。

“如果是假的,也即刻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传回来!”

韩顿正打算拿她的把柄,很难说这不是个圈套。

不过仍不可大意,万一是真的又发现了有人呢?

沈羲只觉最近事情多到离奇。

铁鹰宗的神秘,码头上与屯营里的杀手,五十一年前的命案,凌云阁的动向,韩顿想要取燕王府而代之的野心……

似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隐隐约约之间,她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潮涌将要浮出水面。

而被这些纷扰相缠之时,她却乍然又收到了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穆氏忽然递了消息出来要约她见面!

……

距离上次在沈府的事情已经过去十来日,韩顿对于沈羲再也无法忽视。

但还未等他来得及筹划,陡然间就出了燕王府三雄遇袭之事。

缄默之余,他心里也并不轻松。

以至于参梁修的事他也暂且放缓。

梁修与他同样都嫌疑不轻,这情况与上回在翠湖类似。

上次的事他总疑心是穆氏,但又至今没拿到她证据,也想象不出她何以要这般对付自己,因此也未曾浪费时间。

这次却又不知是谁?

刑部与大理寺关于此事的卷宗他也看过,也不由暗暗惊讶对方竟有这样大的手笔。

码头三十六人,屯营里三十六人,随便一出就是七十二人的数量,关键是形势不对他又能毫不犹豫地灭口!

可见,除去这七十二人之外,此人必然还有留存实力。

这人数上固然令人咂舌,但更让人不解的是,京师有人豢养着这么多死士,他这个首辅居然全无察觉——

不不,不光是他,且连燕王都未有察觉。此人心机深沉的程度,不免就让人背脊冒汗了。

于是,数来数去,整个大周除去萧家韩家,还有谁可能拥有这样的实力呢?

他便就找了个机会去拜访毕太傅。

哪知道走到内庭,敞轩里毕太傅却与燕王正在下棋,二人一文一武,一儒雅一英武,谈笑之间散漫却悠然,——看来,燕王也与他有着一样的想法。

他之前升起的那点疑虑忽然又散得一干二净。

既是燕王坐在这里吃茶下棋,那就不应该是毕太傅了。

首先毕太傅一介书生,年过花甲又无儿女,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去养这么多死士。

再说如果燕王也怀疑到毕太傅,一贯养尊处优的毕太傅真能够做到不留半点把柄吗?

与其说怀疑杀手背后的人是他,那他还不如怀疑是乾清宫……

可是想起小皇帝那时而流露出来的主见,释然过后他又重新燃起急迫。

不管这是不是乾清宫布下的行动,他也不能再等了!

尤其是韩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老爷,太太着人来回说钱夫人不日将要回京,这几日下晌就留在钱夫人那边了。”

长随进来道。

第411章 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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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顿皱了皱眉头,想到穆氏,他心里又泛起了疑光。

他自认给了她名份地位,也让她生下了他的一双儿女,只要她安安份份当好她的韩夫人,他并不曾欠她什么。

但他又总觉得她安静得过份,毕竟是打小就认识的,她从前的性子他也知道。

他能肯定她已经知道了他和郑绣的事,那么她这么安份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认为,她至少应该在他面前哭一哭,才叫做正常。

当然他并不是期待她哭闹,而是他近来愈来愈发现,穆氏或许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好控制。

比如说上次在沈家,她一个能把偌大个内宅管得妥妥贴贴的首辅夫人,居然会任由沈羲把事情闹得那样大?

“我知道了。”他说道。

京师一面因着燕王府的事遍布猜疑,一面也在按着它原有的轨迹行进。

史蓁闯了祸回来,一连几日也未见有什么祸事,心也渐渐安定。

但心静之余又未免担心起自己的未来,她与韩家这么一闹,来日若嫁过去,定然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而这婚又不能退,又如何是好?

史棣在这件事上也对韩顿颇有微词,他虽是占了韩凝的便宜,但却不是他想占的,他这也是中了燕王的招。

但韩顿却把罪责全怪在他头上,之前他倒也认了,可如今事情到了这步,他们再想拿他和史蓁出气,这未免就太过份了些!

毕竟他也是毕太傅的门生,是看在恩师的面上才对他俯首贴耳的!

很是郁闷了几日,这日忽然就被毕太傅传到了府里,耳提面命了几句。

“还是要顾全大局,一切以皇上与朝堂为重。”

毕太傅一面捉着棋子一面这么说。

史棣不敢不听,因此这日也就硬着头皮上朝去了。

自然收获不少冷嘲热讽,以及故意打趣的,他心里窝火,进了公事房,到底还是砸了两只杯子。

不过因着燕王府这事,大伙总算没怎么纠缠,才又令他松了口气。

韩顿不见到史棣也就罢,见到之后总没有好脸色。

韩家众人也是没脸出门交际。

想想半年前韩家还繁荣兴旺,让人仰望不已,短短几个月,尊严颜面几次三番地掉尽。

如今更是连当初令人谈之起敬的韩凝都坠入了尘埃,懊恼之余,未免也让人心灰意冷。

韩凝在床上躺了几日,几日里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安氏他们每日只来看看,除去一些不痛不痒的劝慰,并不能给予更多。

只有韩敏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曾多说一个字,却也不曾少给她一眼的关注。

离她出府的时间越近,她也就越发珍惜这段时光。

穆氏极尽长嫂之责,日日早饭后都要来走一转,即便是韩凝对她绝无好颜色,她也安之若素。

“把我房里那两盒点心带上,备车,去别院。”

自韩凝房里出来,她便吩咐身边人。

钱夫人还在京师,姐妹俩感情甚笃,她每日再忙,都总要抽空带着女儿往那里坐坐。

到达别院的时候钱夫人正好与长子钱灏在天井里散步,看到穆氏母女到来,钱灏立时眉眼笑开,自如地走过来牵韩卿卿的手。

韩卿卿也很大方,打过招呼,便就在姨母的示意下与钱灏一路说笑一路走开玩儿去了。

“真是两小无猜。”穆氏感慨。

钱夫人却望着她:“你跟绍逸也是少时朋友。”

穆氏脸色微变,看着姐姐的目光晦涩起来。

钱夫人没再往下说。与她走到桃花树下坐定,才又望起妹妹来:“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自然是。”穆氏笃定地:“姐姐可莫告诉我,你看不上兰姐儿。”

“怎么会?”钱夫人皱着眉头,“你这丫头,抛去别的都不谈,只要是你的女儿,只要是你有这个意思,我又岂有不答应的?

“我只是怕绍逸他——”

“他那里我自有主张。”穆氏神色微黯,手指甲抠着桌面上的落花,说道:“无论如何兰姐儿都不能再留在韩家。

“她哪怕是流落到民间成为普通农妇,都好过留在那里!……韩家太脏了。”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

韩凝这事一出,钱夫人自然也了解得很清楚了。

别的不说,只说但凡是个品行正常些的人家,怎么可能会上至老太太,下至未出阁的小姐,接二连三地传出这些不好听的传闻来呢?

这样的人家,也确实是不可靠的。

“你若是舍得,我自然是欢喜的。但你总归与绍逸是夫妻,你这么样,是打算怎么着呢?”

作为姐姐,她这样劝道。

妹妹妹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内情,纵然是再要好的亲姐妹,她不说,她也没有一味打听的道理。

何况韩顿婚后对穆家始终淡淡,作为穆氏娘家人,她也是略有成见的,所以这次才会提出住在外头,不入韩家。

而穆氏只提出要把韩卿卿许给钱灏,并且让她以串亲戚的名议带去西川住着,她总觉得不安。

穆氏笑道:“还能怎么着?自然是要好好过日子。只不过是凝姐儿这事闹得离谱,我早作打算罢了。”

她与韩顿的确也算年少相识,虽然相差了几岁,少时也未曾言及婚嫁之事,好歹相处融洽,从无龃龉。

韩家来穆家提亲时,她对于未来良人也只有模糊想法,听说是他,心想也好。

却没想到嫁过去时,洞房夜里看到的却是张他意兴阑珊的面孔。

索然无味的夫妻礼,心不在焉的婚后生活,自这婚姻立成时起,原先的融洽便全成了过去。

而无论她多么迁就顺从,哪怕是当她怀上了卿卿,哪怕是怀上了韩叙,也未能换得他一星半点的额外关注。

这倒也罢了,她也明白,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婚姻?

他从不在外拈花惹草,更未曾纳妾收通房,便值得她一辈子等待守候下去。

直至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一场宫宴,她亲眼目睹他与郑绣在背人处的执手相牵,她整个人便如坠进了冰窟里。

再至后来她给她收拾书房,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夹在奏折里的那一道落款别致的花笺,她便再次确定自己入了个什么样的坑!

她穆云岚再怎么坚守三从四德,也没有心甘情愿给人愚弄的道理……何况他犯的是这样的罪,将来祸及的是直接是她和她的子女!

第412章 你的嫡女

穆氏也不是不能容人之人。

穆家不算望族,家世不显,但还不须为吃穿忧虑。

父母亲没有叱咤朝堂的大志,多出来的时间宁可悉心栽培与教育儿女。

也正因为她心里还算平静淡泊,那会儿温婵才会挑中她来做韩顿的妻子,大约也是觉得她好拿捏……

但不管怎么说,倘若韩顿要纳妾,她的确是不会反对的,也不能反对。

随着他身份的上升,她更曾经暗示过,主动提及过,直到他明言拒绝。

以上,只为说明她能够接受纳妾这样符合礼数的闺闱关系,然而她对于韩顿与郑绣这种注定会祸及旁人的做法却完全无法接受……

她也曾祈盼过自己的付出能换来他的一点温情,哪怕是与天底下绝大多数夫妻一样的相互扶持之情。

她求的又不多,相濡以沫就好。

可是八年——不,九年夫妻,她从满怀欣喜到只余绝望。

他的冷漠自私,郑绣的不时示威,早令她已心硬如铁。

她也是有着一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愿窝窝囊囊躲在他们身后过一辈子的劲的!

她有儿女要护着,韩顿并不爱他们,但她爱。

他们为了苟且,可以置旁人于不顾,她又怎么能坐以待毙?成为他们这层见不得光的关系之下的牺牲品?

既然她不想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不想死,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女死,那她就得早做打算!

她要一步步将韩顿往深渊里推,哪怕到最后两败俱伤!

但她又须得先安排好卿卿姐弟,她绝不能让她的骨肉给韩家陪葬,给他韩顿陪葬!

因为他不配!

“你让兰姐儿给了灏哥儿,该不会叙哥儿也——”

钱夫人到底是亲姐姐,瞧见妹妹面色变幻不定,便已看出点不妙来。“你该不会有什么傻念头吧?”

“哪有?”穆氏连忙恢复神色,笑着挽着她胳膊,“叙哥儿我自然会好好带着。

“都说了,我就是担心凝姐儿这事伤及卿卿,她都七八岁了,过不得几年就大了,我担心着她呢。”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这么有底气。

卿卿是姑娘家,可以早些许配人家,再借着钱夫人之便先送出韩府。

韩顿对儿女情份淡淡,知道后也不大可能会阻拦。

可是韩叙才六岁,且还是长子,想把他弄出府去可就难上加难了。

然而若留在这身边,迟早会成为韩顿威胁她的筹码!

想到这层,她心情确实是沉重的。

韩顿已经在怀疑她了,并且已经直言说过拿儿女来威胁她之类的话了。

近来京师大小事件频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变故。

她该怎么保护韩叙?

所以,这些天里沈羲暗中递给她的纸团便又不时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还记得那张纸笺上娟秀出色的字,甚至是上面带着独有的暗香的印花。

那天自沈家回来,她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看,那上面写着短短两行字,事后她就藏在身上,一直到如今。

也许,只有沈羲能帮她……

“要下雨了,进屋去吧。”钱夫人略没好气地睨着她,一面往内院走:“一天到晚神不守舍地,还说会带好孩子呢!能把自己的事儿管好就不错了……”

二月里逐渐细雨濛濛。

穆氏回到府里已是傍晚。

垂花门下石斛早就候在那里,一面扶着她,一面说起这一下晌来寻过她的人和事。她却只望着墙下停着的大马车看了两眼。

今儿下雨,韩顿断不会驾马出去,这马车在家里,足见他也未出门。

这么想着,便就径直去往他书房。

韩顿果然在书房里看书,小厮通报说太太来了,他目光略顿,便就将书放了下来。

房门处水青色缠枝纹半臂下覆着八片裙的穆氏走进来,见到他时恭谨地福了福,然后道:“姐姐不日就要离京,让我代为谢过老爷招待,她就不进府来了。”

韩顿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穆氏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件事,我想跟老爷商量。”

韩顿望着她。

她说道:“灏哥儿与兰姐儿青梅竹马,姐姐很喜欢她,想跟我们结亲,然后顺便带着兰姐儿去西川住一阵。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行,所以答应了。”

“你答应了?”韩顿挑了挑尾音。

原本家务事,乃至是儿女的事,他素日里都不关注。

钱家是西川的望族,从大秦时起就是,子弟繁盛,也还有潜力,配韩家也没有什么配不得。

当然,韩卿卿作为他的嫡长女,论起来身份是比韩凝还要衿贵一层的,或许假以时日,她还可以有更好的归宿。

但是,他竟然还未曾想到这一步,穆氏就已经作主答应钱夫人了?

“你不但答应了,还要让她跟着你姐姐去西川?”他眯眼靠在椅背里,目光开始直射到她脸上。

“我以为自凝姐儿出了这桩事情之后,早早将兰姐儿的婚事定下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穆氏并没有回避:“兰姐儿是你的嫡长女,身份较之于凝姐儿更为不同。

“这个时候让她留在京师接受旁人指指点点,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对我们韩家来说,更没有好处。”

韩顿静默未语,只是盯着她看。

穆氏半垂眼,接着又说道:“姑娘家到底不同男孩子,名声要紧得很。还望老爷看在她是你的亲骨肉的份上,体恤体恤她。”

她也不想这么卑躬屈膝跟他说话,但是为了女儿,她可以。

韩顿看了她良久,移开眼道:“可以去西川,但订亲的事暂不议。”

穆氏抬头:“老爷……”

“还有什么事吗?”他拿起书来。

穆氏站了片刻,点点头,出去了。

韩顿寒眼望着门口,半晌才又回到书上。

穆氏一直回到房里坐下来,才呼出一长口气。

她竟没达成目的,韩顿竟然没有答应这门婚事,而她原以为他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反对……他这是对她起疑了?

也许她并不可能在他面前完全做到滴水不漏,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时间就不多了!

第413章 我贪心吗?

她抬起双手撑住额头,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袖口。

伸手迅速地将那纸笺掏出来,看看上面飞扬的两行字。

纸上内容无它,沈羲只是说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她。

她知道这表示什么意思。之前梁夫人也曾向她投递这样的信息,但她并没有考虑。

对她来说,梁家还不足以保她。

但是沈羲不同……如果说之前她对她也还不具有信心的话,这接连几次下来,她也不能不为之动摇。

这么说来,沈羲他们的确是知道韩顿与郑绣那桩事了,不然不会找到她头上。

还有她在翠湖买凶搅乱那锅水的事情,他们必然也知道了。

因为只有他们和她这个“真凶”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她买凶针对的对象是她,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是捏住了她的把柄,如果她告诉韩顿,她的下场显而易见。

但他们竟然都没有这样做。

除去燕王不屑于对付她这么个女流之辈以外,不排除是萧淮从中起了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买凶对付沈羲,的确算是伤及无辜……

但既然她知道了,还主动寻她,她也没有必要拘泥于这件事。

她咬咬牙,将纸笺落款的那朵印花剪下来收好,然后扯碎纸笺投进痰盂。

“来人。”她唤道,“去问问兰姐儿想要带点什么去西川,明儿我去买。”

沈羲收到刘凌传来的纸笺上的工笔兰花时正在剪花枝。

“韩夫人到铺子里来挑玉器,随同银票一道给了小的,此外一句话多余的话也未曾与小的说。”

纸花上写着个羲字,背后还有文章,刘凌作为深谙朝局的萧淮的人又岂会不知?

大半年没见的他依旧一副笑眯眯,弥勒佛的模样。

沈羲将那印花展开,只见背面还写着有时间地址,穆氏约她申时在城北净安胡同一家茶馆碰面。

穆氏这邀约她等了许久,但此刻仍不可大意,打发了刘凌回去,随后便又着许容他们去净安胡同盯着。

离申时还很早,地方是穆氏定的,且韩顿老奸巨滑,她须得确定万无一失。

晌午听见戚九来禀过钱夫人住处以及韩府的消息,小歇一会儿,她便就收拾好出门去。

净安胡同附近商贾集中,但没有什么官宦居住,沈羲轻车简随,只让侍卫们跟在暗处,戚九仍做嬷嬷贴身跟随,因此并不引人注意。

穆氏选的这间茶馆也不是什么起眼的茶馆。

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屋里,屋子也就四张圆桌那么大,坐两个人吃吃茶刚刚好。

当然,茶也没有什么好茶,一壶雨前的碧螺春,再衬两碟常见的酥点。

“沈姑娘屈尊了。”穆氏笑道。

沈羲尝了口茶,然后微笑打量四处:“难为夫人想得周到,换成是我,还真找不到这样的妙处。”

京师她熟,但熟也熟得有限,这等不上台面的地方,她真真来的少。

“我知道姑娘有许多亲随,料想就算找着了繁华好地方也定会有他们守住,所以想着反倒不如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坐。”

穆氏面容秀美,笑起来也自带一股端方气质。

沈羲听到这里才发现她身边只跟了一名举止老练的妈妈,随即点头,给了个眼色让戚九去外头守着,这边厢那妈妈在看了眼穆氏之后也出去了。

这里把茶煮了,又沏上了,穆氏将茶壶放下,便就说道:“那日在贵府,姑娘递的消息我已经看过了。

“我今日掩藏行迹来此见姑娘,也容不得久坐,索性就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姑娘,何以知道我会有事要寻姑娘?”

到底是个见过风浪的,此时此刻,她还是能沉住气不肯先摊牌。

沈羲温和地道:“听说钱夫人不日就将前去西川?”

穆氏看过来。

沈羲看一眼对面几上的一摞盒子,接着又笑了笑:“听说韩阁老已经答应卿卿姑娘随钱夫人同去西川,夫人今日想必是前来净安胡同给女儿采买出远门的随手礼了。”

穆氏面上笑容略深。

而沈羲拿银叉叉着盘子里的点心,又往下说起来:“卿卿与钱公子感情甚笃,这样青梅竹马可真好。

“钱夫人又是夫人的亲姐姐,哪怕是身份地位不如韩家,可胜在卿卿过去绝不会受委屈。

“站在夫人身为母亲的角度看来,实在值得安慰。”

穆氏面肌微动,抿唇看向案旁的茶壶。

她对她竟了如指掌,自然是早就对她的处境也了然于心了。

静默片刻,她说道:“姑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她可以与她能坐在一处喝茶的?

“从第一次见到夫人时起。”沈羲道,“但若要说具体时间,应该是夫人在韩府门外急急拉着小公子上车的时候。

“不得不说,夫人这些年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如果不是那次刚好让我的侍卫瞧见,有些事我还真不能这么快确定。”

既然已经坐到此处,自然没有再拐弯抹角的必要。

穆氏沉默了会儿,唇角忽然就有了丝苦笑:“但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自己这么能忍。”

顿一下,她说道:“羲姑娘会不会觉得我贪图的太多?”

沈羲笑着,摇头道:“当然不会。”

她说道:“我知道世间许多男子都有朝三暮四的毛病,世风如此,我也不能说他们错,但这样的人不配有全心全意对他的女子。

“我觉得尊重是相互的,很明显,夫人在韩家纵然风光地位都有了,但却失去了身为妻子的尊严。”

早就说过肖氏不是什么正经淑女,张解爱她,爱的也正是她的这些不同之处。

作为他们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会认为女子就该三从四德一味忍让?

韩顿与郑绣旧情难了也好,是为权势也好,总之对于自己的妻子而言,他享受了她的付出,却没有对她给出相应的付出吧?

当初也不是穆氏求着嫁到韩家来的,如果不是温婵出事,穆氏还要憋屈到几时?

当然,这些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如果穆氏图的是别的,如此占着韩夫人的身份往下过,也不是过不下去。

第414章 我的用处

♂!

穆氏握着银叉,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只是幽幽吐了口气。-乐-文-小-说--lxs520-com

“原先我确是这样想的,心里不甘,不平,而我到底还有两个儿女。只要我在韩家,首辅府的荣耀地位还是只有我的儿女能得的。

“可如今我只想结束这样的生活。

“他勾搭的是那人,她可以堂而皇之跟他传情书,而不必顾忌我在。

“她高高在上处在宫里,或许哪一天想除去我及我的儿女也只是举手之劳。

“这已经不是我能否容忍的事了,而是危及到我及我的儿女的将来。

“如果她嫉恨我的存在,下手除去我,我想韩顿绝不会不舍得。我死不要紧,我却不想让我的儿女失了庇护。

“不管我死之后将来还有没有人坐在这韩夫人位置上,兰姐儿和叙哥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为了他们,我才不能无动于衷。”

她将银叉放下,抬起头来,目光坚韧。

“而我之所以会跟姑娘说及这么多,这么深,实不相瞒,只不过是因为我无法再往下拖。

“我愿意配合姑娘拉韩顿下马,但我也有一个要求,请姑娘务必答应,韩顿下马之后,保住我一双儿女平安无事!”

沈羲微顿,说道:“夫人这是抱定必死之心?”

穆氏摇摇头:“如果能活,我当然不想死。但是韩顿于我无情,必要时候他未必不会对我下毒手。

“我别无所求,只求将来祸不及子女。

“姑娘在韩凝的事上态度令我钦佩,我信姑娘是品性高洁之人,如果姑娘能应允我,我将竭尽全力。”

空气忽然安静。

沈羲望着双手微颤的她,良久没有出声。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韩顿虽然好吃好喝地待着穆氏,却不知道她存在于他身边,便不会令郑绣心安。

郑绣身为太后,却能与他纠缠不清,可见不是什么心胸豁达的女子,韩顿要想哄得她高兴,便绝不能对穆氏有任何温情。

他若不打算好好对待穆氏,那于穆氏来说自然等同于酷刑。

一个男人,居然把一心一意想跟自己白头的妻子逼上这等绝路……

穆氏语气忽然低下去:“我知道,哪怕没有我,韩顿也不见得能斗得过燕王府。

“但姑娘竟然找到我,可见必有我的用处。你我目标是相同的,请姑娘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保证他们姐弟的安全!”

沈羲吐气,说道:“我可以替世子答应夫人,保证卿卿姐弟绝不受韩顿之事牵累。

“不过我却同样希望夫人看在他们姐弟的份上,以保住自己为行事之前提。”

穆氏微怔,眼眶蓦地泛红。

“我自然舍不得死的,”她笑了笑,“其实也不过是一腔孤勇而已,不过是做着最坏打算。”

沈羲点头,陪着她静默起来。

转而,见对方神色稍平,她遂道:“听夫人的意思,这郑太后似乎气度也并不甚宽广?”

穆氏唇角微勾,说道:“她是侍妾出身的人,与韩顿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是动过真情的,又因为她处在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容得下她的男人身边还有个我?

“我给他生下儿女,她不知在背后多么恼恨我。于我怎么宽大得起来?”

话虽是有着讥诮,但到底不惯对外过多地袒露私事,并没有再往下说。

然而沈羲关注的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是郑绣本身。

“我有些奇怪,韩顿想夺兵权的**这么明显,毕太傅至今也只是言语劝诫而已,并没有真正插手,他这样做又是何意?

“另外,夫人对毕太傅了解多少?”

诚然,码头上这件事,她也同样对毕太傅起过疑心的。

“我对太傅也不甚了解。”

穆氏凝眉:“他身子骨不好,是昔年随军时落下的毛病,因此即便是将韩顿当成了接班人,却也未怎么到过韩家。

“因着他德高望重,一般的人也请不动他。

“我想够资格令他出面参与的,除去朝局动荡的大事之外,恐怕只有将来你与世子成亲,以及皇上大婚了。

“至于他对韩顿的事有没有插手,我也不知道。我虽然嫁给他九年,实际上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

“他有太傅撑腰,太傅没有子嗣,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挑中他为接班人——后来我也仔细想过,要么就是太傅也知道韩顿与郑绣这层关系。”

以毕太傅的势力和手腕,会知道韩顿他们的事倒也并不稀奇。

沈羲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毕太傅因为知道韩顿这个把柄,知道他不敢于皇上有异心,所以才放心任他胡为?”

“只能这么解释。”穆氏道,“毕竟太傅对皇上的忠心,绝无虚假。只要确定韩顿于皇上以及朝廷无害,他不会管他。”

沈羲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么说来,韩顿的权力也是有着一定约束的。

不过燕王又何尝不是?否则的话当年他又何须杀死自己的妻子及岳家?

穆氏话起话顿之间,沈羲已想过了许多心思。

她抿了口茶,说道:“如果没有我那个纸团,你打算如何安置令郎?”

穆氏神色黯下,说道:“我也没有确切的办法。”

如果有办法,她或许就不会冒险来见她了。

“兰姐儿他都未曾松口让她与钱家订亲,我想他已经是在疑心我有彻底送走她的打算了。

“但大约也是吃准我没法拿叙哥儿如何,所以才未曾与我较真。

“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危险,他长久下来,他未必不会有别的打算。”

沈羲听她这么说,略想,便道:“夫人可曾想过另给韩公子一个身份,让他能够摆脱韩家,自在生活?”

“另一个身份?”穆氏道,“你是说悄悄把他送走?

“怎么没有想过,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送出京容易,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得远远的,而且还能长期生活,这就太难了!

“韩顿好歹是一朝首辅,只要他发个令下去,各处关卡查起通碟来,岂有抓不住的道理?”

穆氏说到这里时也下意识地摇起头来。

♂!

穆氏握着银叉,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只是幽幽吐了口气。-乐-文-小-说--lxs520-com

“原先我确是这样想的,心里不甘,不平,而我到底还有两个儿女。只要我在韩家,首辅府的荣耀地位还是只有我的儿女能得的。

“可如今我只想结束这样的生活。

“他勾搭的是那人,她可以堂而皇之跟他传情书,而不必顾忌我在。

“她高高在上处在宫里,或许哪一天想除去我及我的儿女也只是举手之劳。

“这已经不是我能否容忍的事了,而是危及到我及我的儿女的将来。

“如果她嫉恨我的存在,下手除去我,我想韩顿绝不会不舍得。我死不要紧,我却不想让我的儿女失了庇护。

“不管我死之后将来还有没有人坐在这韩夫人位置上,兰姐儿和叙哥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为了他们,我才不能无动于衷。”

她将银叉放下,抬起头来,目光坚韧。

“而我之所以会跟姑娘说及这么多,这么深,实不相瞒,只不过是因为我无法再往下拖。

“我愿意配合姑娘拉韩顿下马,但我也有一个要求,请姑娘务必答应,韩顿下马之后,保住我一双儿女平安无事!”

沈羲微顿,说道:“夫人这是抱定必死之心?”

穆氏摇摇头:“如果能活,我当然不想死。但是韩顿于我无情,必要时候他未必不会对我下毒手。

“我别无所求,只求将来祸不及子女。

“姑娘在韩凝的事上态度令我钦佩,我信姑娘是品性高洁之人,如果姑娘能应允我,我将竭尽全力。”

空气忽然安静。

沈羲望着双手微颤的她,良久没有出声。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韩顿虽然好吃好喝地待着穆氏,却不知道她存在于他身边,便不会令郑绣心安。

郑绣身为太后,却能与他纠缠不清,可见不是什么心胸豁达的女子,韩顿要想哄得她高兴,便绝不能对穆氏有任何温情。

他若不打算好好对待穆氏,那于穆氏来说自然等同于酷刑。

一个男人,居然把一心一意想跟自己白头的妻子逼上这等绝路……

穆氏语气忽然低下去:“我知道,哪怕没有我,韩顿也不见得能斗得过燕王府。

“但姑娘竟然找到我,可见必有我的用处。你我目标是相同的,请姑娘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保证他们姐弟的安全!”

沈羲吐气,说道:“我可以替世子答应夫人,保证卿卿姐弟绝不受韩顿之事牵累。

“不过我却同样希望夫人看在他们姐弟的份上,以保住自己为行事之前提。”

穆氏微怔,眼眶蓦地泛红。

“我自然舍不得死的,”她笑了笑,“其实也不过是一腔孤勇而已,不过是做着最坏打算。”

沈羲点头,陪着她静默起来。

转而,见对方神色稍平,她遂道:“听夫人的意思,这郑太后似乎气度也并不甚宽广?”

穆氏唇角微勾,说道:“她是侍妾出身的人,与韩顿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是动过真情的,又因为她处在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又怎么可能会容得下她的男人身边还有个我?

“我给他生下儿女,她不知在背后多么恼恨我。于我怎么宽大得起来?”

话虽是有着讥诮,但到底不惯对外过多地袒露私事,并没有再往下说。

然而沈羲关注的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是郑绣本身。

“我有些奇怪,韩顿想夺兵权的**这么明显,毕太傅至今也只是言语劝诫而已,并没有真正插手,他这样做又是何意?

“另外,夫人对毕太傅了解多少?”

诚然,码头上这件事,她也同样对毕太傅起过疑心的。

“我对太傅也不甚了解。”

穆氏凝眉:“他身子骨不好,是昔年随军时落下的毛病,因此即便是将韩顿当成了接班人,却也未怎么到过韩家。

“因着他德高望重,一般的人也请不动他。

“我想够资格令他出面参与的,除去朝局动荡的大事之外,恐怕只有将来你与世子成亲,以及皇上大婚了。

“至于他对韩顿的事有没有插手,我也不知道。我虽然嫁给他九年,实际上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

“他有太傅撑腰,太傅没有子嗣,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挑中他为接班人——后来我也仔细想过,要么就是太傅也知道韩顿与郑绣这层关系。”

以毕太傅的势力和手腕,会知道韩顿他们的事倒也并不稀奇。

沈羲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毕太傅因为知道韩顿这个把柄,知道他不敢于皇上有异心,所以才放心任他胡为?”

“只能这么解释。”穆氏道,“毕竟太傅对皇上的忠心,绝无虚假。只要确定韩顿于皇上以及朝廷无害,他不会管他。”

沈羲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么说来,韩顿的权力也是有着一定约束的。

不过燕王又何尝不是?否则的话当年他又何须杀死自己的妻子及岳家?

穆氏话起话顿之间,沈羲已想过了许多心思。

她抿了口茶,说道:“如果没有我那个纸团,你打算如何安置令郎?”

穆氏神色黯下,说道:“我也没有确切的办法。”

如果有办法,她或许就不会冒险来见她了。

“兰姐儿他都未曾松口让她与钱家订亲,我想他已经是在疑心我有彻底送走她的打算了。

“但大约也是吃准我没法拿叙哥儿如何,所以才未曾与我较真。

“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危险,他长久下来,他未必不会有别的打算。”

沈羲听她这么说,略想,便道:“夫人可曾想过另给韩公子一个身份,让他能够摆脱韩家,自在生活?”

“另一个身份?”穆氏道,“你是说悄悄把他送走?

“怎么没有想过,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送出京容易,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得远远的,而且还能长期生活,这就太难了!

“韩顿好歹是一朝首辅,只要他发个令下去,各处关卡查起通碟来,岂有抓不住的道理?”

穆氏说到这里时也下意识地摇起头来。

第415章 有恩怨么?(我乃大罗金仙灵兽蛋+4)

如果韩叙能够离开京师,自然比留下来让沈羲与萧淮的人替她保护着来得更好。

万一韩家真被端了,韩叙便得充作为奴,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怎么能让他因为韩顿而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如果韩叙能够离京,并且以另外的身份避开韩顿追踪生活,那自是没有了这层顾虑!

沈羲思索了半晌,然后从袖口里摸出件物事说道:“夫人既然有这个想法,我这里有个东西,也许你用得着。”

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凌云阁腰牌,被静置在桌面上。

“这是——”穆氏凝眉微吸了口气,拿了它起来,望着沈羲。

沈羲道:“凌云阁的通碟牌,所有衙门腰牌里唯一没有特殊印记的一种。那日我问韩顿要的。

“如果你有把叙哥儿送走的打算,必须要利用到它。至于他落地之后的户籍,那反倒是小事了。”

穆氏看着这牌子,攥紧在手心里。

“这么说,姑娘这牌子,是专门替我讨的?”

她饶是沉静,此刻也控制不住语气里的一丝起伏。

“夫人品质端方,令沈羲十分敬佩,我一直希望能替夫人尽尽绵薄之力。”沈羲扬唇笑了笑。

穆氏攥着这牌子,垂首以指尖摩挲。

半晌她才抬起头,直直望向沈羲:“翠湖戏园子的事,我还欠姑娘一个赔礼。”

纵然她知道沈羲替她讨来这牌子不过是出于她的价值,可无论如何她的确是雪中送炭了。

沈羲未曾推辞,只笑道:“夫人若不弃,你我成个朋友,翠湖的事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了。”

穆氏点点头。垂首将牌子收好,接而抿了口茶,说道:“我不能久坐。不知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因着这牌子,她心下大定,不止态度温和,心中也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沈羲点点头,随即正色道:“你可拿得到韩顿与宫里确凿证据?”

“这个很难。”穆氏摇头,“此事事关重大,他绝不会露出把柄在外。

“何况我与他的关系——他是更加不可能会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他这些事的。

“在韩家,如今也只有我与韩凝知道这件事。连他身边的门客都不知道。”

沈羲并不意外,如果这证据这么好拿,韩顿或许早死了十来遍了!

她顿一顿,又道:“方才说到翠湖的事,我想知道,夫人当时是怎么找到这铁鹰宗的,他们的事情夫人又知道多少?”

“我之所以会找到他们,纯属意外。”说到这里,穆氏扶着茶盅,背脊不觉地挺了挺。

她说道:“韩顿那段时间与燕王府颇多摩擦,我猜想他定是安排了什么阴谋,果不其然就到了花朝节。

“当时梁家也蠢蠢欲动,我就想想个什么法子让韩顿栽个跟头。

“我着人在南城那带暗访了几日,那日无意间救了个受了伤的男子,那男子好巧不巧,居然是个帮派的小头目。

“后来他们回来跟我一说,我确定确实是巧合,再打听了一下这铁鹰宗的底细,最后就找了他们。”

说到末尾她仍是看了眼沈羲,到底这种事当面说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羲刻意忽略,只凝眉道:“但这铁鹰宗近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夫人知道么?”

“失踪了?”穆氏眉头微动,“我不知道。”

“听说他们大帮主鲜少露面,这帮派也是以打听消息为主。

“夫人既是接触过他们,可知道他们究竟查的是有关哪些方面的消息?还是纯粹以帮人打听消息为营生?”

沈羲又往下问。

“他们似乎并不以此为营生。”穆氏思索着道,“至于打听的哪方面消息,也不甚清楚。

“不过,我倒是曾听派去的人回来提过一嘴,说是感觉他们对韩家情况挺熟悉的。

“熟悉到哪怕她们无意间提到我们老太太的时候,对方还知道她的闺名,并且还知道她原籍在徽州的地步。”

沈羲叉起的点心停在半空,他们熟悉韩家,还清楚温婵底细?

她心下微动,再问:“可还有别的?”

“没有了。”穆氏摇头,“货银两讫,他们不会跟我说的太多。”

沈羲心思却停不下来了。

铁鹰宗一个江湖帮派,他们盯着韩家作甚?把温婵了解得这么透彻作甚?

居然连温婵原籍于哪里都挖了出来,要知道自打进了张家后,温婵可是再也没有提过自己的出身。

更别说嫁到韩家后更是守口如瓶,她的子孙们大都不知她当年狼狈,铁鹰宗为什么会对她那么感兴趣?

这帮派明显由他们大帮主作主,他们的行动自然代表着大帮主的意思,那么这说明这大帮主对温婵和韩家感兴趣?

那他又是谁?

“夫人当时下达命令的时候,他们知不知道要对付的是我?”

本来刚才只是顺嘴一问,眼下却有了些疑惑。

“不知道。”穆氏扶额,面上微有赧色,“俗话说世不与官斗,我怕他们知道是要对付准世子妃而不肯答应,又或者走漏风声。

“因此当时只跟他们说看我手势行事,不用伤人,制造混乱就好。毕竟若真伤了人,我要想脱身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驽箭是哪里来的?”

“是他们弄来的,不过是我提出的要求。因为只有这武器才能引起诸多猜疑。”

沈羲又静默。

铁鹰宗对温婵及韩家情况这般了解,那么她是不是能认为,这铁鹰宗大帮主,有可能跟韩家或者温婵也有什么恩怨?

“姑娘!韩顿来了,已经到了街口!”

这里正说着,房门却突然被推开,戚九大步走了进来!

沈羲心下微惊,蓦地朝对面看过去:“你出来前没防着被他跟踪?”

“自然是防着的!否则我怎么会偏偏选到这里?”

穆氏脸色蓦然如雪:“我自认全无破绽,就连你给我的纸团也是绞碎丢进痰盂,确定不会出问题才去了琼花台的!

“来之前我也分明打听到他出门去海子畔会友,不可能让他抓到把柄!”

沈羲也相信她不是那粗心之人。

略想,便就起身道:“兴许他只是来探探虚实的。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得赶紧撤!——戚九带路!我们先离开这儿!”

第416章 接她进宫

戚九二话没说,率先出门准备撤。

然而才走到楼梯口,下方就传来掌柜的招呼声:“……韩阁老这边请!”

沈羲正好立在栏杆处,透过院中一株梧桐树往下看,树叶那头的店堂内,果然是韩顿站在那里!

这下却连走也走不了了!

戚九他们是没有问题,飞檐走壁莫不能行,但她与穆氏到底弱质,怎么可能翻墙匿走?

再说了,就算她翻墙,跟随的下人又如何退走?

“跟我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微哑嗓音。

萧淮不知几时到了身后,拖起她的手随即回到屋里,自打开的窗口一跃而下。

身后戚九见状,甚有默契地揽住穆氏与她的妈妈也自窗口跃了下去。

随后隐藏的侍卫则几时是同时将桌面上的残茶以及穆氏的东西一并收拾走了。

说起来是慢,行动却也不过眨眼之间,窗下早有常服的侍卫等候在这里,等到他们落地,一架马车已刚好驶到,几个人上了车,随即就自院门口大摇大摆地出了去。

韩顿与掌柜的扬唇:“我有两位女眷在贵店消遣,烦请带个路。”

这一带虽然少有官户,也不是什么权宦们酷爱光顾之地,可对于韩顿这号人物,掌柜的无论如何也是认识的。

莫说他直言相告约了女眷在这里,就是说句随便走走看看,他们也没有不让的理儿。

这里连忙问来女客所在的房间,恰恰又只有一间,便就哈着腰引着往楼上去。

到了楼上包间一看,只见里头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哪里有什么女客?

根本连有人光顾过的痕迹都没有!

韩顿眸色深沉,走到窗前再一看,楼下只余一庭草木,也没有人。

伙计见状也是一头雾水,搔了搔后脑勺迷糊地道:“兴许是先前付账走了?小的忙忘了……”

马车里沈羲惊喜地问萧淮:“你怎么会来?莫非是刘凌告诉你的?”

萧淮道:“我与霍究回王府,正碰上刘凌过来,所以知道了。”

说完又望了眼惊魂初定的穆氏,与她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让韩顿察觉了?”

穆氏忙道:“这不怪沈姑娘,定是我太大意了。我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他竟防我如此之深。”

沈羲握住她双手,微叹道:“回头我送你去前面相熟的铺子,他们会证明你一直在那里挑绸缎。

“只不过韩顿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他既然疑心了,那么夫人回去后可得万事小心。

“倘若需要我,可以在随便在哪个门槛外做点什么标识即可。”

穆氏反握着她,点头道:“我了解他,他这么样,我也已经豁出去了。你等我的消息,等我把叙哥儿送走,便不会坐以待毙了!”

沈羲知道她此刻心情,遂点点头,不再说话。

送了穆氏到距此不远的绸缎铺,交代了掌柜之后沈羲才回到车上。萧淮还有事,将她送回学舍也就走了。

而韩顿在茶馆里呆了片刻,转而也收到了穆氏在街口绸缎铺看绸缎的消息,驾了马行过去,果然就见穆氏坐在店堂里,身旁已堆了许多匹妆花缎。

见到他跨门进来,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色,但却捕捉不到丝毫慌乱,甚至立刻还站了起来走向他:“老爷怎么在这儿?”

韩顿盯了她良久,随后才略扫了一眼屋里众人,随口般地道:“正好在附近吃茶,听说你在这儿,顺道过来看看你。

“怎么样,挑好了吗?还缺什么不曾?”

旁人瞧着打心底里露出羡慕,不想韩阁老对夫人竟体贴缠绵如斯?

看来前段时间外头传闻韩阁老与夫人恩爱都是真的。

穆氏却只对他的假意感到恶心。

在外面装得这么真,日后私下里就是弄死她,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会弑妻吧?

但未免他起疑,她全程也配合得紧。

接下来韩顿到底没曾问过她什么,只是有意无意问了掌柜的几句,随后二人就回了府。

经萧淮他们打点过的地方,自然是靠得住的。

韩顿夫妇逛街的事自然也会有人传到宫里。

小皇帝在乾清宫里听毕,略坐了会儿便就去往了慈宁宫。

郑太后面色不太好,执着纨扇坐在栏下出神。

见到儿子到来,她敛了敛神色道:“皇上没去书房做功课?”

小皇帝说道:“近来功课不多,韩阁老只给了儿臣布置了两道题,已经完成了。”

说完他看了眼郑太后神色,又道:“母后气色不大好,可是不舒服?”

郑太后笑道:“没有,只是有些春困。你看一眨眼这桃花都开了满园,春天来了。”

顺势看了两眼,小皇帝点点头,又说道:“近来朝事忙,儿臣也未曾有许多时间来给母后解闷,不怪母后心烦。

“不过朕听说韩阁老近日与夫人在街头常走动,不如,朕传个口谕下去让韩夫人寻点什么有趣的物事来宫来给母后凑趣儿?”

郑太后听到后半句,眼里忽就有了凉意。

“是么?”她摇着扇子,“当朝首辅伉俪情深,这真是好事。”

“是啊。”小皇帝道,“朕想了想,韩阁老至今才有一子一女,朕打算跟他说,倘若他再有儿女出生,便赐他长子长女个封号什么的呢。

“毕竟担任着首辅,无太师之名又担着太师之责,朕暂且也想不到可以赐他什么,只好恩及子女。”

郑太后姣美面容上目光越发发寒。“恩及子女?”

“母后觉得不好么?”他开心地道,漂亮的眼睛微弯着,透着真挚:“说起来,朕还是小的时候见过他们家兰姐儿,我们在一起玩耍,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朕?”

郑太后抓着扇柄的手指尖发起白来。

“你……忽然提到兰姐儿做什么?”

“因为看见母后烦闷,所以想起这些儿时的玩伴来。”

小皇帝温和地望着她,眉眼之间略有赧色:“朕还记得,那会儿父皇还说过儿臣与兰姐儿青梅竹马,让朕好好带着兰姐儿玩耍什么的。

“不如这样,母后,儿臣让人把兰姐儿接进来陪您说说话可好?”

郑太后一口气悬在喉间,未涂蔻丹的手指尖,几乎把扇面戳破。

第417章 不要碰她!

韩顿夜里在书房听完下人回话,就收到了宫里传话。

趁夜进了慈宁宫,不由皱了眉头:“眼下这节骨眼儿上,又让我过来做什么?”

郑太后坐在美人榻上笑道:“韩阁老与夫人伉俪情深,莫非是怨我搅了你们的好事?”

韩顿略怔,坐下道:“瞎说什么。”

顺手拿起桌上她的扇子,又道:“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听这些。我若有眷恋她的一日,还用等到如今?”

“我倒不觉得是瞎说。”

郑太后收起笑意,斜睨着他道:“皇上今日跟我说,等你们再有儿女,他考虑要下旨赐个什么封号。

“可是太平年代的文官子女,除去册封后妃,能无缘无故受什么封号呢?

“接下来他又提及先帝,还要接兰姐儿进宫来陪我,听他的意思,似乎对你们家兰姐儿甚为挂念。

“如果不是因为韩阁老近日与夫人屡有佳音传出,皇上怎么会想到要恩及阁老子女?

“怎么会想到与他近年甚少见面的兰姐儿?”

韩顿听到这里,几根修长手指也停在扇子上不动了。“他这么说?”

郑太后冷笑:“这难道不是你故意为之的吗?怎么还这么样一副意外的表情?

“瞧瞧,只要你跟穆云岚再生下一儿半女,不但你们夫妻关系更为稳固,又添了子嗣。

“更甚至你们家兰姐儿进宫当皇后都很有可能!真是一举多得。”

韩顿手落在扇面上,静默了足有半晌才抬眼看她,说道:“皇上定是说笑而已。”

“说笑?你堂堂首辅莫非不知道君无戏言?”

郑太后起身走到他面前,垂眼望着坐在椅上的他:“那我问你,倘若他明日真寻你下旨,你做还是不做?你跟穆云岚那床笫之事,是为还是不为?”

韩顿没动。

郑太后逼近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皇上当真下旨,我能有什么理由抗拒?”韩顿终于抬头看她,“连你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郑太后顿住。

“你也知道,那是圣旨。唯一能更改他决策的只有我和你。

“但是这道旨意明显是要恩赏韩家,就算我能婉拒,他会怎么想?朝上百官会怎么想?

“这种旨意任谁都不会拒绝,我若拒绝了,难道盯着我的那些人不会深究我背后的动机?”

韩顿接着往下说起来。“你分明也是拿他无可奈何,所以才会来找我。

“因为你也知道,你就是提出反对也没有用。

“我是当今首辅,正因为我位高权重,要不是因为双方年岁还小,恐怕早已有人上折子请奏将兰姐儿嫁与他也未可知。

“眼下他有了这个意思,哪怕没有亲政,只要把心思透露出去,朝堂之上便没有人不会赞同附和。

“恐怕燕王府那帮人首当其冲就会将此事拍板。你问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他望着她摊手,接而也站了起来。

郑太后定立半晌,到底吐气垂头。

“他是故意的。”韩顿静默半晌,又说道:“他定是知道咱们的事了,这是在挑拨!也是在借机跟我谈条件。”

郑太后凝眉,转而抬头:“他还是个孩子!”

韩顿望着她笑起来:“十一岁的孩子放在普通人家是孩子,可他是皇帝,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什么?

“是你在后宫里的诸般手段,是你如何在尔虞我诈之中一步步登顶为太后!

“打从他为太子时起,接受的也是各种治国之策与权术,这样的他,你还能把他看做是普通孩子?

“他若真是孩子,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令得你我起争执了!”

他走到她面前,说道:“你我原先接触时他虽然还小,可却有记忆,如今再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他这么做,多半是想保梁修。如果我猜得不错,只要你我执意反对这件事,他便会以梁修的地位加以要挟来谈条件。”

郑太后似乎仍沉浸在小皇帝对于他们的事处于知情状态的愕然里,垂头想了半晌,她才果断地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让他册封兰姐儿!”

“但我们必须拿下亲军卫!”

韩顿眉头皱了皱,脱口道:“不拿下亲军卫,你我的事情早晚让燕王府拿到把柄!

“到那个时候我就将一败涂地——难道你想看着我去死吗?

“想让萧家父子骑在你们母子头上,甚至是有朝一日篡下这皇位吗?

“让兰姐儿进宫,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坏主意。”

郑太后寒脸看向他:“可我自己都没做过皇后,我怎么能让穆云岚的女儿当皇后?!

“到时候你和她什么好处都得了,让你享尽齐人之福,我岂不成了冤大头?!我难道不憋屈?!

“我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儿子,我费尽心机得来的皇权,凭什么让穆云岚和她的女儿来享受?!

“我当然不想让你死,但是这跟兰姐儿被不被册封没有关系!”

“够了!”韩顿喝住她。

殿里静下来。

郑太后挺直腰背并未屈服,只是两眼泛着红道:“皇上就是我的命根子,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兰姐儿不被册封你依然是当朝首辅。

“你不需要去反对他,你照样可以接旨,谢恩,但是你私下照样可以不碰她!

“只要你们再没有孩子生下来,这旨意便妨碍不着任何人——韩阁老你说是不是?”

轻飘的话尾微带哂意,那双依然秀美的眸子执着地看过来。

韩顿沉了口气,别开脸。

“绍逸!”

她蓦地上前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将一身的强硬全化成了绕指柔:“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你就安份地做个首辅吧,不要跟她生孩子,不要碰她!不要肖想什么权势后戚!

“我知道你日夜惦记着除去燕王府,我又何尝不是?

“可如果你的女儿成了我的儿媳妇,那岂非成了你亲手往我心口添堵?你别再跟她生孩子,你有儿有女,已经够了,你别这样对我。”

女子的声音低低地盈入耳里。

韩顿凝眉望着帘栊,抬起的目光深黯幽沉,也隐含着一丝漠然。

第418章 皇上有旨

翌日下了早朝,小皇帝真就在南书房与韩顿提及接兰姐儿进宫陪伴太后的事。

韩顿道:“兰姐儿前些日子遇见高僧,说是未来三日有血光之灾,须得西行以避凶。

“鬼神之说虽不可全信,但到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不日臣将送她前去西川。”

小皇帝静默片刻,又道:“兰姐儿这一走,阁老与夫人岂不寂寞?”。

韩顿深深望着他:“皇上可是有什么示下?”

小皇帝道:“没有。朕只是在琢磨,韩阁老一心扑在朝政上,下了朝还要辅佐朕的政务。以至于这些年却未曾再添子嗣。

“长此下去,朕内心委实难安,因此,朕想准阁老三个月假期,自明日起,早朝之后阁老就不必额外再来乾清宫奉驾了。”

韩顿吸气眯眼:“皇上这是要革去臣辅政之职?”

“阁老多虑。”小皇帝道,“朕只是不希望为了朝政罔顾了孝义。

“子嗣之事极之要紧,朕虽盼着阁老替朝廷遮风挡雨,但也不能仗着为君之势剥夺了阁老全部。

“这三个月里朕会交代太医定期给尊夫人请平安脉,若是传来喜讯,朕再恭请阁老回乾清宫辅政。”

殿里忽然有些安静。

帘栊下立着的李秋目光不时往这边睃来。

韩顿握着手里的天殒石纸镇把玩了一会儿,漫声道:“不瞒皇上说,内子自六年前产下犬子时损了元体,昔年太医曾说过将不会再有子嗣。”

小皇帝哦了一声,说道:“那真是可惜。”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韩顿端茶的时候,眼神却有些晦黯。

当日傍晚正准备出门赴饭局,内务府忽然就奉旨带了两名宫女来到韩府。

“皇上有旨,阁老为朝廷鞠躬尽瘁,日夜操劳,圣心难安,特赐紫馨、绿意二女前来侍奉大人。

“二女中凡先有孕者,可奉旨抬为贵妾,并赐良田十顷,白银千两。

“若是诞下男嗣,则嫡子女另有封赏,请阁老接旨。”

韩顿望着塞到跟前来的圣旨面色倏然变得青寒,但转而一笑,又将圣旨丢到谭缉怀里。

说道:“拟个折子进宫叩谢皇上太后,就说韩顿遵旨。”

折子上到乾清宫,小皇帝客气地说韩阁老太见外了。

上到慈宁宫,郑太后脸色便也转青了!却又对着小皇帝那张无害无辜的脸指责不出来。

穆氏与沈羲在闻讯之后俱都笑了起来。

紫馨绿意奉旨前来,又有巨大诱惑摆在那里,自然卯足了劲寻找一切机会接近韩顿。

穆氏是“大度贤淑”的原配,又是宫里送的侍妾,也没有理由不配合。

韩顿自然不至于栽在两个小女子手里,在她们围追堵截频献殷勤之下,似乎还有半推半就之势。

郑太后心窝子绞疼了几日,到底另想了个名目,着人悄没声儿地上韩府将紫馨绿意给带走了。

“二女带回宫里之后,太医便到了慈宁宫验身,方才改头换面,让羽林军领着出宫去了。”李秋在帘栊下禀道。

小皇帝咬着笔杆子想了半刻,摆了摆手。

等李秋走到门槛下,他又道:“看世子有空不曾?请他驾马到午门。”

萧淮正陪着沈羲在别院里荡秋千。

一场夜雨过后,落红铺了满地,萧淮在秋千架上铺了锦毡让她坐。

“你最近怎么这么闲呢?”她问道,“我以为你应该一头扎进了朝斗里,琢磨着怎么给韩顿挖坑才对。”

萧淮慢吞吞地摇着秋千索,说道:“谁说我不忙?我若真闲着没事干,皇上还能给韩顿来上这么一出?”

沈羲就停下来:“这事跟你有关?”

宫里送宫女到韩家的事她当然是知道的。

“没有直接关系。”他抬手撑在绳索上,说道:“梁修几乎被逼入死胡同,他不能不设法保他。

“要么他从韩顿与郑绣私情这边下手,要么便来寻我。

“但是寻我只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

“这次他之所以送侍妾给韩顿,是因为他暗示过郑太后,以体恤韩顿为由让他与穆氏再生子女,倘若他们新生了子女,便册封兰姐儿。

“这是赤裸裸的挑拨和诱惑,因为他知道韩顿对权力的渴望,也知道郑太后对独占韩顿的私心。

“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皇权。

“郑太后不会对好不容易得来的皇权让步,而韩顿则需要更强大的权势来保住他自身,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必然的。”

沈羲停止晃动,说道:“这么说你之前帮着韩顿参梁修,就是为了逼得小皇帝出手?”

“他也朝思暮想的想要除去韩顿,我怎么好让他从旁看着我们斗个你死我活,最后捡个渔翁之利?”

萧淮摸摸她耳垂:“你看,这不就逼得他替我们把韩顿与郑绣之间撕出一条裂缝来了?”

沈羲虽然早已料到他是打算把小皇帝拉扯上,却没有想到小皇帝竟会直击韩顿与郑绣软肋。

“郑绣把宫女领了回去,自然是不希望韩顿再有子嗣的了。

“韩顿与她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左,眼目下即便有小皇帝给的诱惑在,他却也不能不顾及郑绣。

“因为他得罪不起郑绣,如果万一郑绣被激怒,他面临的局面会更麻烦。”

“没错。”萧淮又轻轻摇动起绳索来,“但是皇上到底未曾亲政,且顾虑良多,在韩顿身上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但亲军卫他是绝不会让给韩顿的,让给韩顿他就全无翻身之机了,所以梁修的处境越是艰难,他对韩顿的恨意只会越重。

“韩顿也知道,所以也越发急迫。”

沈羲沉吟着,没再说什么。

倘若没有翠湖那次燕王将梁修与韩顿的矛盾直接挑开并且激化,或许局面还不至于进化这样快。

忽然她又抬起头:“宫里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

萧淮垂眼睨她,刮她的鼻子:“真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呢?”

沈羲笑起。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居然都已经往宫里插了人进去了么?

恰在这时,宫里来传旨请萧淮进宫陪小皇帝骑马的太监就到了。

第419章 妹夫来了

隔日,宫里就传来梁修被罚俸半年的消息,都察院终于参成了梁修一本。

没几日,乾清里案上又多了几道五军营下参梁修的折子,这次是参的他纵容子弟侵占良田欺男霸女。

朝上小皇帝与梁修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阴郁起来。

而韩顿的脸色也不那么好了。

谭缉道:“那五军都督府几道折子应该是萧淮做的手脚。显然他在暗中挑拨。”

韩顿愤而冷笑:“让他挑吧!只要梁修交出亲军卫,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是话说完后,他眼神又现出一丝烦躁。

燕王府近来安静到让人心慌,若在以往,萧淮早就已经抓住韩凝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了,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凝眉半晌,问起谭缉:“凌云阁那边有动静不曾?”

谭缉才又自神游中陡然回神:“还未曾有。不过,消息已经传到沈羲耳里去了。”

“很好!”他阴鸷地道:“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藏多久!”

暂且拿不回亲军卫,那么先捏死一个沈羲也是好的!

沈羲数了数日子,侍卫们跟踪凌云阁去西南方已经有十来日。

期间收到过一封传信,的确是在云南境内发现了凌云阁的踪影,但究竟赫连人出现是真是假,有待寻觅。

萧淮给她的这些侍卫,全都是信得过的死士,她没有说为什么要跟踪,他们也绝不会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沈羲总觉得戚九这消息来得有些巧,她至今仍然是半信半疑,不过是有备无患。

她让戚九传了讯给穆氏,看看她能不能打听出点什么来。

十天前钱夫人带着韩卿卿去了西川,她这一走,穆氏就恢复了从前每日深陷内宅的模样。

韩叙这里目前还不能妄动,这个时候她不能再令韩顿对她起任何疑心,否则将前功尽弃。

韩顿近来对她看似平常,实际上她却很快发觉身边好几个人被以各种理由调离了。

她也不动声色,只当作正常,有时候故意做出要单独出门的样子,结果却只是出去溜一圈又回来。

如此次数一多,她发现身边有些人往他书房里去的也少了。

韩顿到底不曾将她当成一回事,而又总认为对她不曾亏欠,是以又怎么会想到她有灭他之心?

这九年里,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她身上,但她却从未有一日眼里没有他。

只要不出意外,她这么麻痹他下去,暂且不难。

三月上旬韩凝终于悄没声儿地离了京师,韩顿给她打点了去处。

走的时候韩敏依依不舍,两眼哭得红肿。

韩凝出事后到如今这一个多月,她倒是沉默安静了很多,对于一些事情也不再急于发表意见了。

她送到城外,最终握住韩凝的手:“走了也好,家里也散得差不多了,迟早我也得离家的。

“来日若有缘,再言相见之事。”

话到这会儿却是又没再有眼泪了,只剩两眼沉默。

韩凝始终没出声,木然地放了帘子,木然地随着马车离开了京师。

大周第一贵女,就此伴随着流言消失于天际。

韩凝走的那日恰逢清明,沈羲正在去杏儿沟给沈崇信夫妇祭坟的路上。

连同穆氏的消息一道过来的还有一张誊抄的行程表,记录了韩顿言语提及过的未来半个月的事务。

凌云阁的消息还没有探出来,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庄子里住了一夜,夜里她悄悄地与戚九去徐家坟园转了转。

没有祭品没有香烛纸钱,只是在张盈与徐靖的坟前坐了会儿,前尘往事,于她却并未成烟。

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会止不住地想念父母亲人,想念徐靖,想念那些善待过她的故人们。

最后她折了几枝杏花,铺在他们俩的坟头上。

坟头这边小树林里,贺兰谆透过车窗直到望见她下山消失,才放下帘子来。

昏暗的夜色里,在晶亮的光芒在闪烁。

自与穆氏碰过面后,这些日子沈羲开始整理成亲王府的事。

其实所有的信息已经翻过了好几遍,甚至于对成亲王究竟可能养着多少个姬妾都已经烂熟于心。

但她到底不明白那人既恨着成亲王,又于她张盈有什么关系?

那铁鹰宗如此关注韩家和温婵,又是为什么?

这铁鹰宗帮主,有没有可能会是当年做下这些事的那个人?

还有码头上的事……

以防有什么疏漏,便又趁着空档将张家内外有可能与成亲王府有关联的人和事也列了出来。

“没想到这成亲王倒是个情种。”戚九望见她标记的地方,不由叹道。

“谁说不是?”沈羲笑道,“三族历史悠久,王室和贵族子弟们都修成了一副好皮相。

“成亲王祈南风,年轻时风采也是大秦首屈一指的。国子监里那位貌美的先生,还是他的表侄呢。”

戚九耸耸肩,她对于风流男人一向不感兴趣。

如此一番忙碌,眨眼就到中旬,也正是沈崇光续弦的吉日了。

因着纪氏是休出去的,总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沈家不打算大办特办,就小范围的办个礼。

跟文家商量,文家一听各礼皆都齐全,甚至可以说礼数上比惯例更隆重,只不过是席面不如迎娶原配时的多,自是没有意见。

萧淮代表燕王到沈家来寻沈若浦探问码头一案进展的时候,沈羲忽发觉贺兰谆已有多日未见。“贺兰很忙?怎么是你来?”

萧淮咬牙捏她的下巴:“看来是皮痒了,居然不盼着我来?”

沈羲冤枉。

实则是萧淮想歪了,她打听贺兰谆,并非因为想念,不过是因着沉浸于前世之事的关系,顺嘴问一句。

好在萧淮如今醋劲越来越小。

但接下来她也一直没见到贺兰谆。

有几次明明听说他就在学舍附近,也没见他有绕过来的意思,感觉他似乎是在避着她似的。

沈羲把手头所有的事暂且搁置了下来,而在吉日之前两日,府里忽然有了贵客登门。

“是嫣姐儿的客人!”

沈歆摸着肚子兴冲冲地进到抿香院来的时候,就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梅老爷和梅夫人带着咱们的准妹夫进京贺喜来了!”[.]

第420章 公子出色

沈嫣恰恰是在沈羲房里的,听到这话时脸色就倏地变了一变。

沈羲也忍不住边看着她边把纨扇放了下来,问沈歆道:“过府来了?”

“可不是!”

沈歆并不知道沈嫣重生的事儿,尤自觉得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因此还在笑道:“这会儿正在正院里呢!

“那梅夫人果然和善,梅公子我也瞧见了,虽然是远远比不上我们世子爷,但也是一表人才,绝不比你们姐夫逊色!

“老太爷问了问他学问,挺高兴的,我看八成这次就要走媒聘了!”

她这里叽叽呱呱地说完,半天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一颗正待放入嘴的酸梅便就停在齿间。

“你们怎么了?怎么都耷拉着个脸?嫣姐儿你该不会真不想嫁梅琪瑛吧?为什么呀?

“这事搁在从前还能商量,如今咱们家都升这么高了,老太爷和三叔肯定不会答应的!

“当初你母亲出那事儿的时候,人家梅家可都没有提出解除婚约!”

沈歆说着说着却是已经有些激动,她从前浑虽浑,但这些道理她还是懂的。

这退婚可是背信弃义的事情,沈嫣这会儿想不嫁,怎么可能?

沈嫣没说话,半日才哼叽了一句:“我又没说不嫁……”

沈羲索性就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闷着可不行,事到临头了你都得有个决定。”

沈嫣只觉头大如斗,瓮声道:“说出来又怎样?到底也没有办法。”

沈歆觑着她,才把手里蜜饯塞了入口。

沈羲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等沈歆被丫鬟请回拂香院之后,她才又皱眉问沈嫣:“你到底也是经历过前一世的人了。

“先不要管沈家会怎样,你先说,你嫁去梅家,一辈子活在前世由纪氏与纪家人造成的梦魇里,那是你想要过的日子吗?”

沈嫣抱头郁闷着,说道:“我当然是不想这样。

“就算要嫁,我也想嫁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让我脱离从前的记忆,哪怕他家世并不显赫,也不是什么有仕途潜力的人。

“我觉得,只要我跟他在一起,能像你和姐夫一样安心快乐就好了。

“可是没有沈家,凭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又怎么能只图自己快活呢?

“大姐说的对,梅家也不错,我不该强求那么多。日子,不都是人过出来的么?”

不是她不想去争取,只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没有办法只顾及自己。

梅家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家,说到不想嫁,也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并不怪他们。

沈羲也没有与她争辩。只说道:“那如果不嫁梅家,你有没有想要嫁的人?”

沈嫣又顿了顿,这一年来跟随沈羲,在外遇见过的女眷也不少,但说到权贵子弟却就乏善可陈了。

因着纪氏总说她举止轻浮,她甚至都没怎么接触过什么男子。

她忽略掉脑海里闪过的那道影子,摇摇头:“没有。”

沈羲也叹气。

这种事情还是得她自己拿主意,既然都没有遇到心动的人,这退婚的可能性又更薄弱了些。

“先这么着吧,料想梅家暂且还不会走,看看再说。”最后她说道。

沈歆的话一点都没错,沈家倘若这个时候退婚真真是半点情理也没有的。

别说梅家风评甚好,就是那不好的人家,无缘无故地在高升之后提出退婚,也平白让人误会人品。

但作为她,尤其是在知道沈嫣曾经有过一段什么样的经历之后,她又希望自己能帮她点什么。

关键这事还绝不能用强,越是用强越是坏事儿,所以就是找萧淮也没用。

沈崇光的婚礼如期举行。

听到门口传来唱梅家礼单的声音之后,沈羲遂与沈嫣迎到了垂花门下。

梅夫人四旬不到,身段微丰,白皙丰润的肌肤以及她眼角的和善透露出她顺遂的主妇生涯。

听说这是沈家大姑奶奶以及三姑娘,梅夫人微笑打着招呼的同时,目光又不觉往沈嫣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沈嫣手心有点出汗,好在一路上宾客众多,未露马脚。

男客们自有去处。

燕王府这次又是四人全部出阵。

萧淮做为沈家的孙女婿,而且又是比较主动地承认着自己身份的那一位,早把沈家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地盘。

略陪着燕王坐了一阵,便就被沈崇义请到了外厅,笑微微地说道:“今日府里有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是我们嫣姐儿的未婚夫婿。

“因着初来乍到,在京师没有什么朋友,世子能否帮着与大姑爷他们陪陪客?”

萧淮是知道沈家三姐妹情份好的,反正站哪儿不是站?就答应了:“人在哪里?”

沈崇义就唤来了沈崇光来,引着他到了偏厅。

偏厅里人不多,挺显眼的便是大姑爷杨潜正伴着的一位年轻公子。

约摸十八九岁模样,身量不如他们王府几个英武,但是却也挺拔修长,五官俊秀与举止斯文得来又不露丝毫酸腐。

诚然比不上贺兰谆那样的极品,但是一袭月色锦袍衬托之下,却也称得上卓尔出众。

“琪瑛,来见见世子。”沈崇光引着萧淮进了门,便招呼道。

杨潜闻言笑着,随即也做了介绍。梅琪瑛随即俯首:“潭州梅琪瑛,拜见世子。”

萧淮是第一次听说沈嫣早就订了婚,还有个夫婿——当然或许之前也曾听沈羲提及过,但因为不关心,也就忘记了。

眼下一见,也暗暗点了点头,放下身段道:“梅公子不必多礼,请坐。”

这里坐下客套了几轮,萧淮便觉这梅家书香门第名声不假,梅琪瑛举止谈吐彻头彻尾就是个书生。

一想,便就说道:“我们王府的贺兰大人,不知梅公子可曾听说过?”

梅琪瑛略顿,肃颜道:“贺兰大人的大名,如雷贯耳。”

萧淮笑道:“他今儿也来了,不如我替公子引荐引荐?”

这种文绉绉的书生,还是让贺兰谆来陪着比较好。

霍究与贺兰谆正避开了所有前来套近乎的宾客,挑了园子里枫树下石桌坐着,一面翘着二郎腿吃茶,一面天南海北地唠磕。

抬眼忽就见着萧淮与杨潜正领着位面生的公子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来。

第421章 有人抽风

霍究一见这阵仗,跷着的二郎腿就停下来了。

整个大周能令到萧淮这般放下身段来作陪的委实不多,何况这年轻公子他连见都未曾见过。

“什么来头?”他凝眉道。

贺兰谆闻言看过去,还没等看出什么端倪,萧淮一行已经到了跟前。

“这位便是我们王府的贺兰谆大人,这位是定狱司监,霍究霍大人。——这位是潭州来的梅公子。初次上京,贺兰,霍究,你们认识一下。”

霍究满脑子疑问,不知道这位小地方来的公子有什么好值得他们出面招待的——

好吧,他承认因为萧淮这股非同寻常的热情,还有沈家大姑爷也同行在侧,这阵仗令他产生了一些不太妙的感觉,使他变得异常的尖酸刻薄。

但他还是利落地站了起来,跟梅琪瑛见了礼。

梅琪瑛听到他的名号,也不由认真打量了他两眼,然后恭谨地道:“久仰。”

贺兰谆也与梅琪瑛微笑拱手:“梅公子请坐。”

这里早有机灵的下人连忙搬来了座椅,又沏来了茶,几个人便就围坐着寒暄起来。

贺兰谆一看梅琪瑛这身书生气,立刻就明白萧淮带他来寻他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但既然他世子大人都这般赏面,他也不能不配合。

两世为人已使他极擅于与人应酬,这里杨潜也是读书人,有三个人说话,何况还有在萧淮不时地回应一两句,场面绝对已不算冷。

霍究素日就不怎么给人脸子,他不说话,通常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梅琪瑛因为与他不熟,许是觉得旁边杵了这么个人坐在这里,到底有些不大自在。

因此也就笑着与霍究道:“早闻司监大人威名,不想今日也在此遇见,琪瑛实感荣幸。”

伸手不打笑脸人,霍究扯了扯嘴角,端起杯子到嘴边,说道:“不知道梅公子与沈家是——”

杨潜笑道:“霍大人想来还不知,梅公子便是我们嫣姐儿的未来夫婿。”

霍究一口茶刚刚喝到嘴里,听到这声未婚夫婿,当即水抢入喉,呛得连声咳嗽起来,杯子里的水也荡得洒到了身上!

“未婚夫……婿?!”

好在功夫深,荡出来那么两三滴茶之后他即刻稳住了身子。

贺兰谆与萧淮皆都纳然望着他。

杨潜道:“还不快给大人递帕子?”

梅琪瑛望见他这副模样却只能默语。

霍究死命地稳住了,接过帕子拭完唇,然后清了清嗓子淡定看了看梅琪瑛,又看向杨潜:“是沈家的未来三姑爷么?失敬失敬。

“不过恕我冒昧,从前怎么一直没有听说过?”

萧淮与贺兰谆俱都眯眼往他看过来。

他梗了梗脖子,一脸坦荡。

“是这样的,”杨潜回看了眼梅琪瑛,说道:“梅老爷与沈三老爷是情份深厚的故交,多年前两家就订下婚约了。

“只是嫣姐儿还小,梅家又离得远,走动得便不怎么频繁,霍大人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梅家就是借着三叔的喜事之便,进京议婚的。”

霍究屏息半晌,漫声道:“原来还连见都没见过。”

杨潜怔住。他看向贺兰谆,贺兰谆看向萧淮,后者跟他一般一脸懵然。

梅琪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但仍礼貌地说道:“虽然没见过,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琪瑛很重视这门婚约,也很尊重三姑娘。”

霍究重新跷起二郎腿,端起杯子喝茶,边喝边扭头望着一旁的枫树,仿佛不甚在意了。

这神态瞧着虽然自在,但当着梅琪瑛这个沈家重视着的客人,就显得有些不太礼貌。

梅琪瑛觉得他是故意的。

自从杨潜说明他的身份之后,这个姓霍的就有些古里古怪,而且看他在沈家甚为熟稔的样子,莫非他常常见沈嫣?

他默不作声地瞅了他几眼,抿了口茶,便就抬眼道:“沈家与王府关系亲近,想必,霍大人是经常见到三姑娘了?”

这话一出来,萧淮就对他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如果说霍究之前的反应纯属抽风,那么梅琪瑛这话为何却带着点火药味?

他看向对面的贺兰谆,贺兰谆抖开大折扇,甚为骚包地扬扇笑起来。

“也不是常见面。”

霍究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捧着茶杯跷着腿,手指头在小腿上轻弹着道:“不过就是偶尔带着她去办办案,碰巧在外见了面吃个饭什么的。

“对了,前些日子她送大夫来给我疗伤,顺便让她帮忙打了打下手,忙乎了大半夜。

“没办法,我这人心软,她只要一叫我霍哥哥我就没辙,——梅公子不会介意吧?不会因此对她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

“毕竟公子与嫣儿也只有个口头婚约,还并没有行三媒六聘,倘若因为我的无心之失使你们有了误会,那我可就罪过了。”

这种事情要是介意那他就是小肚鸡肠,要是敢误会什么那就是疑心重!

小肚鸡肠又疑心重的人有什么资格娶媳妇儿?反正又没正式媒聘,识相的就赶紧退婚!

他仍旧慢条斯理地抿着茶,面上不咸不淡地,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模样。

梅琪瑛靠进椅背,目色已有些不豫。

他虽然不见得对这个未见面的未婚妻魂牵梦绕,到底事关男人尊严,来不得一点含糊。

方才就察觉此人神情古怪,如今想来,怕与心里的猜测也差不离儿了。

他轻瞥了一眼对面,说道:“久闻霍大人威名,我未婚妻能受到大人多般照顾,不光说明大人远比传闻亲善,更说明家父家母眼光过人,琪瑛运气强人一等。

“既然三姑娘把大人当哥哥,那么来日琪瑛与三姑娘成亲之时,少不了得请大人赏光的。”

一番话不卑不亢,不但将霍究反讽了回去,还维护了沈嫣,更而且不动声色声明了立场。

萧淮素日就觉自己跟贺兰谆斗起嘴来自愧不如,眼下便不免对这个天降的准妹夫生出了几分仰慕之情!

——好玩儿。

他摸起了下巴。

贺兰谆也停下了扇子。

霍究脸色有点绿。

他背靠椅背,捧了杯子轻笑:“梅公子果然光风霁月。”

梅琪瑛扬唇:“霍大人也出人意料地古道热肠。”

第422章 你有经验

杨潜从旁瞧着不对,赶紧打圆场:“怕是要开席了,咱们不如去宴厅坐着说话,那儿凉快!”

“思谦很热?”霍究移目看过来。

梅琪瑛也道:“树下也很荫凉。”

杨潜当即往椅背上一瘫,爱咋地咋地吧!他不管了!

贺兰谆摇着扇子睨向霍究:“喝口茶润润喉。”

说完又微笑看向梅琪瑛:“久闻潭州也有座文昌阁,为前朝京官所建,素日里文人墨客常聚,梅公子想必是文昌阁常客。”

“琪瑛不才,大人见笑了。”对于这位谈吐优雅的王府掌宫,梅琪瑛还是十分敬重的。

霍究听他们说到这里,便就抬手跟不远处立着的近卫打了个手势。

杨潜见贺兰谆他们又聊了起来,立刻又发扬他大姑爷和稀泥的精神,热情地将话题往学问上靠。

萧淮早把霍究的小动作全收在眼里,想到终于有人跟他一样吃瘪,心下乐得不行。

觉得他可能还缺少个搭台的,想了下便也发挥起了二姑爷的光和热,语重心长道:“梅公子才华横溢,争取来日一举夺魁,也让沈家出个状元姑爷。”

梅琪瑛焉有看不出来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倒也不惧,当即扬唇:“承世子吉言。”

贺兰谆微笑看向萧淮,深深眉眼里舞动着数把刀。

而堂堂司监大人,世人眼里的活阎王,怎会怯场?

因而霍究也不紧不慢地往对座瞄过来:“梅公子舞象之年便中了举,想必是神童再世。

“只不知中的是解元还是亚元?又或者是经魁?说出来让霍某仰慕仰慕。”

乡试里解元为第一名,亚元第二名,三四五名为经魁。

能中前五都是顶呱呱的才子。

梅琪瑛三年前中举,虽然在当地传为佳话,到底因为年少,名次却不高。

平日里他并不提起自己这段经历,虽然总有人奉承其为少年才子,可也正因自知火候未够,所以才迟迟拖着未曾下场会试,而是埋头苦修。

杨潜已是沈家正经的姑爷,又有沈歆那个大嘴巴成天在耳边念叨,自然知道这桩。

听到这里又不由僵直了身子,目光不住在二者之间穿梭。

梅琪瑛猛地听他提及他举人名次,心下倒也不由暗惊。

潭州本地甚至是长沙府知道他少年中举也倒罢了,京师除了沈家一族,是断没有人知道。

想他与霍究相识至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已不动声色将他底细摸清,再者他想压他一头的心思这般明显,却偏偏又未曾仗势欺人,而只是不动声色攻他软肋。

这位王府司监的行事手腕由此可见一斑,也不禁生出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来。

但他做人是有底线的,男人大丈夫,婚约这种事上怎么能够让步?

这里默了默,便就扬唇道:“大人过奖,琪瑛纵有些许才名,也不过世人抬举。先前大人说及在办案时受伤,也不知大人伤势可要紧?”

你觉得我盛名有负,我觉得你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霍究就觉得丹田里有盏油灯倒了,火苗顺着帘幔顾着起了烈火,一波一波地灼烧着他五脏六腑。

但他身姿未动,一点有失身份的神色也没有,甚至嘴角还有了浅浅笑意。

这个姓梅的,是在反讽他功夫不到家呢!

“梅公子——”

“好了好了!开席了开席了!回头再聊!”

杨潜不等他说完已经站起来,一个劲地跟萧淮打眼色。

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让他们斗下去他都要担干系了!

萧淮略觉扫兴,但也只好起身附和。

仍旧跷腿坐着的霍究凉嗖嗖睃他们一眼,借着放杯子的动作站起来,往前一倾身,双手撑在桌上笑道:“梅公子这个朋友,霍某交定了。改日我请公子到定狱作客,公子可千万别急着离京,一定得赏光。”

梅琪瑛略想,抬眼微笑:“大人垂青,琪瑛敢不从命?”

霍究勾唇又笑了笑,一双眼哇凉哇凉地。

杨潜头顶冒汗,赶紧又催起来。

一行人出了天井,贺兰谆率先往前走,萧淮杨潜引着梅琪瑛随后,这阵仗又引来不少目光。

到了门槛下,贺兰谆故意落后拉着霍究到了僻静处,扇子点了点他胸膛道:“过份了啊。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沈家的客人,沈嫣已有了婚约的未婚夫,你这样算什么?”

霍究环臂冷笑着,心里火还没退尽。

“我是不算什么,不过白操心罢了。”

贺兰谆睨他:“都酸的能直接沾饺子了都。”

霍究寒脸抱臂。

半晌道:“你知道我不信什么媒妁之言的,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会是良配?

“万一他是个喜欢揍人的变态呢?是个朝三暮四的负心汉呢?

“又或者是冲着沈家如今家世大了,上赶着来打秋风的呢?这婚定的未免也太轻率了!”

贺兰谆哼笑扬扇:“你想多了吧?都多年的故交了,他爹还能把她给坑了?”

“没准儿。”他轻哼,“世上坑儿坑女的多了去了。”

他可没忘了她耳后那个疤呢,一个千金大小姐,就算是意外摔伤也不可能摔到耳朵后头去,若不是有什么原因,怎么会伤到那里?

再说了,沈崇光还纳过妾呢,就算他休了纪氏算是情有可原,可为什么沈懋与沈蘅的年岁会只差三个月呢?

一个不尊重原配妻子的父亲,就是把女儿给坑了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算是坑了,这又关你什么事?”贺兰谆漫声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啊?”

霍究扭头看着他。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啊?

贺兰谆又笑:“你连人家什么心意都不知道,万一嫣姐儿看不上你这样的,就喜欢人家读书人呢?”

霍究内心微抖。

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沈嫣从来没对她表示过什么,倘若她跟梅琪瑛没有婚约倒罢了,他还可以明抢。

关键是他们已经有了婚约,而如果沈嫣又真的喜欢他那样的,他岂不就成了坏人姻缘的混蛋?

这就不管放到哪儿都不占理了。

他心里那股火熄了熄,想半日,扭头望着他道:“看来还是你有经验。”

贺兰谆面色一冷,丢下他先走了。

第423章 他真好看

霍究摸着鼻子看他走远,也大步往园子这边走来。

眼下迎亲队伍都未至,宴席当然还没有开。

梅琪瑛这里由萧淮杨潜引着又结识了好些年轻子弟,谈笑间心里那股意气也逐渐消散。

间隙中又不免暗笑自己冲动,他素日也算沉稳,只不过自父母长辈口中得知梅沈两家交情不错,这位三姑娘还是极小时候就订了亲,因而一心一意。

没想到他才来就碰见个挑衅的,还是个如此出色的男子,那股少年人的不服输便就有些压不住。

但不管怎么说,究竟失理的不是他。

想到他抿了口茶,唇角也微微扬起。

萧淮瞧见了,摸着下巴道:“这茶如何?”

他笑道:“浓而不苦,香而不涩,这瓜片,不愧为极品。”

萧淮也笑着点头,抬眼见贺兰谆拉着脸自对面踱过来,便就使了个眼色让苏言去请。

贺兰谆受了霍究的闲气,原是要寻沈渠找个地方安静呆着的,这里见萧淮叫他,抬眼一看,梅琪瑛也在此。

心下略顿,便不由想起先前萧淮夹枪带棒地让梅琪瑛考状元那番话来。再细细琢磨了一番局势,便就微笑走过去道:“霍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去找找他。”

萧淮正嫌热闹没看够,眼瞅着杨潜不在,自然不会放过这好机会。于是起身邀着梅琪瑛:“老坐着无趣,咱们先顺道走走。”

梅琪瑛是不愿再与霍究碰面的,毕竟是沈家的喜事,不能扫了兴。

但是萧淮相邀,他又不便推却,再者执意不去,倒显得自己无容人之量似的,便就起了身。

沈羲在丹香馆这边招待各府小姐,听珍珠把男客那边传来的话说毕,立时就回头看了眼女眷群中的沈嫣。

梅琪瑛也算是今日坐上宾,霍究居然跟他言语争锋?

这梅琪瑛也是,明知道霍究不是个善茬儿,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呢?

再把经过详细问毕,蓦然间也明白了!

王府的人怕是皆有几分目空一切的臭德性,难怪霍究近来往沈家来的次数多了,合着是为了沈嫣?

她这里飞快地转着脑子,一时也分辩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恰好就有嬷嬷过来请三姑娘过撷香院那边说话,便就也唤了珍珠过来,让她去代为转告萧淮,霍究跟沈嫣的事暂且不许他捣乱。

今日是三房的喜事,沈嫣作为三房嫡长女,身份自然重要。

且沈羲也有意把她往人前推,让人知道沈家小姐并不比京中任何一家权贵小姐差,因此寻她的人反倒是比沈羲还要多。

时近黄昏,迎亲的队伍已经在半路上了,喜房里侍奉的嬷嬷请她过去商议赏钱的问题。

大半日下来,委实已有些疲倦,抄了后花园与正院之间的甬道过去,正要进太湖石搭成的园门,一双蹬着云履的笔直长腿便就挡住了去路。

“霍哥……大人?”沈嫣一声“哥哥”差点就脱口喊出来了。

这个人仿佛有毒,老是逗她叫哥哥,她却真就听成习惯了。

再一抬头,他眼里又似闪过丝微亮。

“你刚才,准备叫我什么?”霍究淡定地立在门下望她。

“霍大人啊!”

沈嫣现在越发不觉得他可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目光也俏皮地落在他身上。

——这一看,他长的可真好看,长眉入鬓,目光清凛,整个面庞线条利落,尤其鼻梁和下巴像是雕刻成的一般。

这样的面容,就是不说话也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威严。

更何况他这么高,身板看起来虽然瘦,但非常挺直,整个人俊挺得像一棵白杨树。

她这是第一次这样看他,心里知道是逾矩的,本来也还是不敢的。

可是一想到梅家都进京来了,她九成九得成为梅家少夫人,日后不可能再这样看一个男子,更不可能再这么看他,此地无人,也就胆子大了点儿。

霍究没能耐梅琪瑛奈何,前途是渺茫的,心情是晦涩的。

可听到她那叫了半句的哥哥,再又见到她仰头打量他的模样,他忽然就觉得春风直接穿透胸膛到了心窝子里了。

他笑道:“叫声哥哥也不会少块肉。”

沈嫣笑着,望着脚下没答话。

霍究甚少见她这么乖顺又自如的样子,不禁向前走了两步,说道:”去哪儿呢?”

“回三房去。”

沈嫣答着他,神色还是镇定的,却因为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上传来的好闻气息而有些心旌神摇。

打从码头回来就没见过他,虽然知道他近来常寻沈若浦议事,却也不关内宅的事,她是不曾得见的。

“大人怎么在这儿呢?各家公子们都在园子东边聚着,您可以过去吃茶。”

也算是熟人了吧?她尽量热络地道。毕竟她今儿是主人。

霍究目光落在她脸上:“我刚从那儿过来。”

打从知道她有了婚约,他发现她的模样在他眼里竟都开始诡异地有了变化。

从前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毕竟比自己小那么多岁。

可当知道她若没有意外的话,很可能很快她就得嫁人,他这才发现她居然也不小了,已经及笄了,完全可以嫁人生孩子了。

想象着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样子,心里竟真有几分不是滋味。

“我刚才,见到你的未婚夫了。”他轻咳了一声,将语气尽量放得平淡,“还挺意外的,怎么之前也没有听你提起过?”

说到婚约,沈嫣心下陡地一滞:“你见到了?”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但他脸上平静得很。

她没来由地升起些失落,扯了扯嘴角道:“也没有什么好提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没有我自己把它挂在嘴上的道理。”

见过了就见过了吧,反正跟他高高在上的司监大人也没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自己失落个什么劲……

霍究微微松气,扭头望着石头上一蓬青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那人的说辞倒是一样,看来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可关键就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人头疼。

贺兰谆猜准沈羲只要有的选择,便不会乐见沈嫣嫁给一个尚未见过面,并且没有任何了解的男子。

也猜准她定会嘱咐萧淮不要坏事。

但萧淮和霍究,这两人五行里都有点缺收拾……

第424章 撞破了呀(我乃大罗金仙灵兽蛋+5)

遁着先前霍究离开的方向到了园子鲤池畔,边跟路人打招呼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石道尽头那抹绛紫身影。

而透过那紫影旁侧看去,那头还有道银红色的影子。

不由笑得愉快,与萧淮他们道:“我们往那头走走。”

萧淮也看到了霍究,正要打招呼,忽一下也看到了他跟前还有人,分明还是个女子!

这当口他能避开耳目前来相会的还有谁?没想到霍究这小子动作还挺快!

前面才刚跟人家未婚夫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上,这里立马掉头就来挖人家墙角。

到底不敢忘记沈羲的叮嘱,连忙抢前一步指向鲤池对岸的藏书楼说道:“前面就出园了,没什么看头,我们去那里坐!”

这要是让梅琪瑛撞见了那他还得了?

贺兰谆却道:“我好像看到了承鹂。真的不去打个招呼吗?”

他微笑看完梅琪瑛又看向萧淮。

承鹂是霍究的表字。

萧淮暗骂了他一句,说道:“苏言去请!”

贺兰谆淡定扭头,与苏言道:“记得请三姑娘也过来坐坐。”又问梅琪瑛:“梅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三姑娘,梅琪瑛眉头便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再往那边园门口看去,果然远远地见着霍究立在那里,而他面前不远,还站着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虽然看不到模样,但那端立的气度与窈窕的身段却仍是惊人的出众。

梅琪瑛不敢多看。立定想了想,却还是道:“既如此,便打个招呼也好。”

吃醋什么的谈不上,不过是有这身份在此,他岂能扭捏。

沈嫣这里望见霍究半晌无语,心下也觉得懒懒。

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即便自己将来退了婚,身价也不如从前了。

沈羲在问她心里有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滑过他的影子的。

虽然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但是他确实是她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会想到之后暗地里脸红的男子。

她知道他只是喜欢逗她。

阅人无数如他,也看不上她这么平庸的闺秀,只是她自己心思控制不住而已。

“大人要是没事儿了,那我就回三房去了。”

她笑了笑,客气地道。

霍究望着她没说话。

他是有话想说,但又或许言之过早,但不管怎么说,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贺兰谆……

“霍大人,三姑娘。”

正想到这里,忽然就有魔音穿脑,贺兰谆脚步一错摇着扇子到了他们跟前,而他身后居然还有冷着脸的萧淮以及目光莫测的梅琪瑛……

沈嫣看到梅琪瑛,并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再呆下去徒增尴尬,匆匆跟他们行了礼,便就离去了。

霍究看回贺兰谆,脸色也变得跟萧淮一样臭了!

……沈羲因为霍究与梅琪瑛的事儿而对沈嫣起了心。

这里见她回来有些神思恍惚,心下有数,便就问她道:“怎么了?遇见什么事儿了么?”

沈嫣脸红着摇头,立马又坐回了女眷当中。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其实没见霍究的时候她还能平静,不知道怎么见过他之后就像是被风吹皱了心肠,怎么也抚平不下来了。

是她想多了吧?

一定是的。

沈羲这里也很快知道了沈嫣见过霍究的事情,更知道萧淮居然还带着梅琪瑛去撞破了他们俩说话。

脾气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美,整个下晌没再给萧淮好脸色。

萧淮也是无语,瞪向贺兰谆的时候目光更毒了。

而霍究这里好不容易逮着个跟沈嫣说话的机会,却居然让梅琪瑛给看见,而且居然还让他看见了沈嫣真容!自然对贺兰谆也是牙痒得不行。

贺兰谆安然自若,左首坐着杨潜,右首坐着梅琪瑛,谈笑风生不亦乐乎。

宴散后宾主尽欢。

梅琪瑛撞破霍究与沈嫣说话也没有什么,唯一笑尔。

但他这副稳操胜券的姿态却深深刺激了霍究,当天夜里他直接回了定狱。

回到梅家暂居的宅院里,梅琪瑛也直接去了上房寻梅夫人:“母亲打算在京师呆多久?”

梅夫人微愣:“不是说好了一个月内办妥媒聘之事,便就回潭州吗?”

梅琪瑛想了想,说道:“母亲最好还是预多一些时间吧。”

见梅夫人似有疑问,他又说道:“我明春便就该下场会试了,今日又因燕王世子之故而有幸结识了贺兰大人。

“难得进京一趟,我想顺便向沈阁老还有贺兰大人多请教请教学问。”

梅夫人闻言笑道:“若是这般,也无不可。只是你父亲得先回去,家里生意可不能落下。”

梅琪瑛点点头,不再就此说什么。

只是吃了口茶,他又问道:“母亲见过了嫣姑娘,不知对她印象如何?”

说到这里梅夫人又微笑说道:“长得好,性情好,举止沉稳,行事也利落。

“原先我还担心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或者不尽如人意,如今看来我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再者,他们家二姑娘着实是个滴水不漏的,而听他们姐妹仨儿都感情甚好,这于大户人家中可也少见。

“我想,她能与他们二姑娘那样精明的人相处到这样地步,品性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梅琪瑛听完,反倒是凝着双眉靠进了椅背里。

今日在园门口虽然只是一瞥,但也足够让他看得真切。

沈家三姑娘,并不负梅夫人这番评价。

但他这个“未婚夫”,是不是还是来得太迟了些……

三日后萧淮亲自送来了一对羊脂玉镯,才总算令得沈羲开了颜。

其实她也不稀罕他送什么,但有这份认错的觉悟总归是好的。

府里事还多,没时间出去。

沈府外头马车里,她捏着萧淮的脸说道:“嫣姐儿嫁给梅家是不得已,霍究八成是喜欢上了她。

“目前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怎么着,但反正倘若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咱们都不能从中捣乱。知道了么?‘姐夫’!”

“知道了知道了!”

萧淮迭声回应着,又睨她道:“不过你们还真不地道,人家千里迢迢跑进京来议婚,结果你们却想着怎么退婚,摆明了欺负人呢。”

沈羲叹气:“放心,我两边都不伸手,看霍究自己怎么办。”

有缘的话终归有她伸手的机会,没缘的话伸手也只是添乱。

萧淮吃了两块点心,又得意地道:“不过换了我是霍究,我也得想方设法让他梅家退婚!

“管他什么婚约不婚约呢,两情相悦才是王道。”

就像他在贺兰谆面前,就从来不曾让步的。

沈羲伸手砸了他肩膀一拳。

第425章 徐靖的死

萧淮这番话蓦地也令沈羲想到了徐靖。

她与徐靖也曾是有婚约的,倘若徐靖还在,不知道萧淮又将如何?徐靖又将如何?以及她自己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勾住了他的脖子,贴住他胸膛道:“对不起。”

是她曾令他那样吃醋。

而对于徐靖,她的愧疚也许只有更多……

心里一团乱。

之前以为压下去的,也许只是刻意麻痹。

萧淮环住她的腰身,俯首亲吻她的头发:“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不欠我的。犯了错我也都不介意。

“如果真有哪个错误是我介意的,那么你就是说了对不起也没有用。”

沈羲叹气。

梅家甚是懂分寸,知道沈家忙,因此最近并没有提及两家婚事。

沈祟光婚后接连有回门宴与认亲宴,一直到三月下旬才算渐渐消停。

这日霍究忙完手头事,订了揽月楼的包厢约贺兰谆和杨潜吃饭,饭后又订了凤祥班的戏。

萧淮正好路过礼部,听说杨潜要去赴约,闻讯也跟去蹭饭,这还不止,又着人来把沈羲也给叫上。

沈羲听说霍究把杨潜也给叫上了,不由暗笑,这是打算把未来连襟先给哄过来再说么?

这里收拾妥当,临要出门,却忽然收到了前去追踪凌云阁的侍卫李琛来信。

前往西南方的凌云阁一行已经到达云南,并且一到之后就直扑一个名叫布卢镇的小山庄,并且隐藏的身份在驿站住了下来。

事情要紧,却又不能坏了他们的兴致,免得萧淮又跑回来,便推说身上不爽,不去了。

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晌,随后却又将前些日子整理过的成亲王府的那份卷宗拿了出来。

随后她叫来了戚九。

“这几日有没有凌云阁的更多消息?”她问。

“没有。”戚九摇头,“倒是穆氏来过讯,说是史棣近日对外对韩顿颇有些微词,而韩顿日前又被毕太傅传到府里去说过话了。回来后神情似不大好,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沈羲听后未语,只是沉默。

戚九道:“出什么事了么?”

沈羲便锁着眉头将手上的信递了给她:“凌云阁的人是直扑过去的。看模样像是目标准确,我在想,难不成那里真的有赫连人?”

戚九看完之后也是神色凝重。

她说道:“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就如你之前所说,也很可能是韩顿的阴谋。”

“的确有可能是阴谋。”她吐气,“但如果是阴谋的话,韩顿为什么偏偏要把阴谋的所在地指在云南?

“徐靖也是死在云南的,韩顿有阴谋我不怕,我怕的是云南是不是真与赫连人有什么瓜葛?”

戚九听到这里,也引以为然。

韩顿如果是毫无根据地想要引沈羲上当,那么何须跑去云南那么远?

而且凌云阁虽然直属郑太后掌控,但毕竟也属亲军十二卫之内。

眼下梁修与韩顿这关系,他们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对,怎么可能甘愿被韩顿当棋子使?

这么说来,韩顿选中云南定然是有原因的。

“但为什么会跟徐靖有关系?”她说道。

“徐靖就算是在云南过世,也不见得跟后来的战乱有什么关系,更别说相隔这么多年之后的赫连人。

“你是在怀疑他因为徐家坟园的事,所以想以徐靖的死做什么文章?

“比如说半真半假地捏造一些迹象,使凌云阁不得不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来配合他逼你露出原形?”

“他所有针对我的阴谋都必然是想让我陷入与赫连人有关的泥淖。”沈羲道,“但我现在想说的不光是这个。

“除去他把凌云阁的人引去云南可能是真抓到了赫连人之外,我还在想,徐靖身上是不是还有我未曾解开的谜团。”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我至今总认为昔年帮助温婵抹平痕迹的人必然对我抱有什么目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帮着温婵杀我?

“而此人与成亲王府有瓜葛又是可以确定的了。

“我与成亲王至多算是关系亲近的邻居,如果他要针对成亲王府,那他为什么要盼着我死?

“本来我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大秦的亡国,恐怕与这人想向成亲王府报仇有关。

“因为成亲王是宗亲,当年刺死他一个幼子都引来轩然大波,此人若真有血海深仇,想要手刃成亲王,那最好的办法岂不就是弄垮整个大秦?

“大秦亡了,成亲王府不也就完了么?”

戚九听到这里脑子已只剩跟着她转圈的份。“你是说,他当年帮着温婵杀你,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拖垮大秦?但这也太——”

太匪夷所思。

弄垮一个王朝,不是那么容易的。

沈羲也跟着默了默,但她眉眼里仍然全是认真:“当年张家是大秦最有权势,也是最有威望的世家,我父亲甚至是当朝首辅。

“而徐家则掌握着中军都督府,权势虽不如如今的燕王府,却也是大秦一等一握有实权的勋贵。

“我与徐靖的婚姻结成,那就等于是当朝首屈一指的文官武将结成了联盟。

“更何况当时的皇后还是我的亲表姐,肖皇后的娘家也是我母亲的娘家。

“倘若我不死,而是嫁去了徐家,就等于朝堂结成了一个坚固的三角,没有人能够摧毁这个利益团体。

“那会儿朝局也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若张徐两家联手把持朝堂,剔除弊政,扭转大秦逆势的机率有七八成以上!”

戚九听到这里已经呆了!

她只管当差不管朝政,但经她这么一说,却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而张家只有一个女儿,我若死了,张家没有小姐再嫁到徐家。

“以徐靖的死心眼,我突然之间死了,他大约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再接受一门婚事。”

沈羲到此时方缓缓吸了口气,说道。

“本来我还没有这么想,可是想到徐靖也恰恰在我死后不过五年就意外染上疫病死亡,这就等于是不光我死了,就连徐家最有前途和能力的子弟也死了,这对徐家乃至大秦来说不可谓不是大损失。”

第426章 我有办法

她犹记得徐靖跟她传来的书信里他的经历,从最初的小卒,一步步磨炼到百夫长,千夫长,到最后独挡一面,成为名符其实骁勇的将军。

而那会儿他才二十四岁,他还有大把时间和机会锤炼自己,成为最强的存在。

既然那人能轻而易举掩护温婵杀她,那么为什么不能索性把徐靖也给除了呢?

除了他,不是比除去张盈价值更大么?

“可是张家当年还有个温婵,万一当时徐靖接受了温婵呢?”戚九听到这里,沉吟片刻之后又果断提出疑问。

“而且,如果当时永定帝与张徐两家真有联手狠治朝纲的打算,就算不联姻,他们也能联起手来。”

沈羲听到这里却摇摇头,笑道:“既然是联姻,那自然是有相互关照又相互牵制的作用在。

“不要因为你跟得我久了,就认为张家徐家这样爱国的人家心里就没有算计。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有他的算计,因为他们所顾虑的所维护的东西会更多。

“这种情况下,有姻亲关系作为牵制,会相对稳固很多。

“至于你说徐靖接受温婵——”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向她:“首先,我知道徐靖不喜欢温婵。

“其次,温婵若真嫁过去,对背后这个人来说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他还真就盼着让温婵代替我嫁过去的。

“因为他有了温婵杀我的把柄,就已经足够控制住她。

“既然他的目的是摧垮大秦,那么温婵若做了掌管中军都督府的安国公世子的夫人,必然于他有些用处。

“所以他反倒是会希望温婵得手。

“不过当温婵失败,他发现他高估了她之后,后来她也就等于成了他一颗弃子。”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事情变化到连这个人已经不屑于用她。

毕竟自成亲王府再次遭遇暗杀之后,京师就再也没有出现此类事件。

戚九垂首半晌,又问:“如果当年张家徐家联姻,为的是配合大秦王朝形成强大政局保障,那么即便张家没有小姐了,肖家却还有。

“当年肖皇后的娘家若是把小姐再许给徐靖,此人又怎么办?”

沈羲静默片刻,说道:“自然是使肖家小姐落得跟我一样下场。”

她伸手折了枝兰花,接着道:“倘若我猜得不错,只要是张家肖家的小姐嫁过去,又或者是徐家小姐嫁过来,都必然会落得横死的下场。

“所以我也越发觉得我的死不是意外,温婵从中充当的也不过是个纯粹的刽子手而已。

“倘若当日温婵未曾得手,又或者临阵退缩了,藏在暗处的那把刀也会划破我的喉咙。

“所以也幸好后来我们两家没有人再与徐家联姻,否则,这样的悲剧只会更多。”

可怜温婵以为她是大赢家,实则也不过是人家不要的棋子而已。当然,不可否认她运气还是很好的。

戚九环着胸,重新将事由细细梳理了一遍,才又抬头:“如果是这样,很多事情也就能解释了。”

比如说为什么成亲王府上下死去的当晚就惨遭辱尸,而且居然还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说来,此人岂非与拓跋军有莫大关系?!”

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做到不留痕迹?而且他的目的就是摧垮大秦!他不在大周军中又会在哪儿?

“难不成……此人会是李锭?!”

她心思几起几伏,如同在这些疑问里接连滚了几滚。

“李锭只比燕王年长五岁,如何会是他?他就算如今还活着,至少也该是温婵那个年纪往上了。”

沈羲笑起来,但她马上又敛了笑容。

戚九见状忙道:“你又想到什么了?”

她摇摇头,凝眉未语。

片刻后才又说道:“先说说徐靖吧。

“我听老太爷说,根据码头与王爷遇袭的情况来推断,对方像是冲着贺兰谆与霍究来。

“世子也曾经说过怀疑行凶的人与成亲王府事件有关,所以——”

说到这里她深深仰头望着她:“他们为什么会找上贺兰谆他们?”

戚九心下微动,说道:“什么意思?”

“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贺兰谆与徐靖长得极为相像。”

沈羲语速变缓,但异样凝重。

“如果说对方的目标是贺兰谆和霍究,那我更愿意相信是冲着贺兰谆来。

“因为如果这背后的人是同一个人,他必然认得出来贺兰谆与徐靖容貌相同,看到贺兰谆,他难道不会对他有任何疑惑吗?!”

戚九愣住,仿佛已连出气都停顿了。

“你是说,那个人不但没有死,如今还盯上了贺兰谆?

“可若是这样,那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之前那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动作?”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沈羲目光深沉。

“不过我猜他之前没有动,也许是因为对他的身世没有任何怀疑。

“毕竟贺兰谆的底细燕王必然清楚,燕王是灭掉大秦的主将之一,他不可能重用一个身世有疑的人。

“至于他最近突然动了——

“那么要么是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动了蜇伏已久的他,使他突然对于贺兰谆的怀疑加深,比如说,他在怀疑他就是徐靖还魂……”

沈羲目光灼灼,忽然间异常绽亮。

戚九屏息半晌,说道:“可这终究是猜测,还魂这种事本就罕见,再说贺兰都否认过那么多次——你不会相信吧?”

“也许是托辞呢?”她咬着下唇。

戚九略顿,放缓语气:“可他还明确告诉过你他有喜欢的人,对你只是寻常的朋友而已,这事世子也知道。

“若他是徐靖,他不可能听到徐小七还认不出你。”

“不,你说的这些,是更令人怀疑的证据。”她辩驳道。

“我也没有说过我喜欢他,他为什么要跟我表明他另有喜欢的人?为什么怕我不信,还要说世子也知道?他分明有可能是在心虚!”

戚九讷然:“那世子为什么也帮着他撒谎?”

沈羲顿住。

半刻,她又道:“他这人爱吃醋,或许只是为了防止我对贺兰谆产生什么三心两意的想法才这么说。”

戚九叹气。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倔。”

沈羲咬唇又是一笑。

转而她渐渐收住笑容,望着窗外喃喃道:“我会想办法证实我的猜测的。”[.]

第427章 步步为营

他若是徐靖,则必然不会对赫连族人的现状无动于衷,他若一有动作,则难免惊动到此人。

如果贺兰谆是徐靖,那么他怎么可能不露破绽呢?

如果徐靖没死,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是张盈呢?

戚九望了出神的她半晌,清嗓子道:“倘若贺兰谆真是徐靖,你要怎么办?”

沈羲身子微顿,片刻后她转身,方才还清亮的目光变得沉黯:“如果贺兰谆就是徐靖,我想他不认我必然是不愿意让我为难。

“我也知道揭穿他或许也不见得对每个人都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看他藏在贺兰谆这个名字背后,做一个不能见光的灵魂。

“而更重要的是,我想他对于我当年的死应该已是查出了一点什么的,不然的话他当初不会跟我说,如果能端掉韩家就一把端掉。

“而他之所以会被人盯上,也一定是因为某些事触发了对方怀疑。他们也许还会继续刺探,那这样他就很危险。

“如果我再听之任之,那我成了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会忍心这样做吗?

“明明知道他还在为你付出,你却还装着糊涂,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戚九屏息凝望,最终到底摇头:“我确实也不会。”

沈羲咧嘴笑笑:“这就是了。”

她们终究做不成极至的大恶人,所以从害人的手段上讲,她的确永远也比不上温婵。

“那你想怎么办?”戚九顺着她的话琢磨片刻,终于道。

“徐靖这事尚且不急,你我有数就好。首先我们得确定在码头下手的那帮人,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

沈羲瞬间敛色:“如果能确定他们确实是冲着贺兰而来,那么我的猜测基本靠谱了。”

戚九点头:“那我们怎么确定?”

“你先去找找霍究。”

沈羲边说边走回书案前,拿起其中一张纸来说道:“我记得霍究曾经说,算起来码头那批杀手好几个月前应该就开始盯住他了。

“而我与温婵在徐家坟园发生冲突的那天夜里,也是在几个月前,就连温婵死也是在几个月前。

“如果说他们布署的时间是在徐家坟园事情之后,那么我就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因为这件事而怀疑上了贺兰谆。”

戚九想了想,说道:“那我这就去问,他第一次去码头认识那船老板和歌姫是什么时候?”

“正是如此,快去快回!”

沈羲也不啰嗦。

揽月楼这里,萧淮他们已经喝过了两轮。

戚九到来后还没开口,萧淮就先问道:“姑娘怎样了?”

她这里少不得又搪塞了一把,才把沈羲交代的话朝霍究问起。

霍究也没含糊,从细把话说了给她,萧淮又着人将打包好的点心让她拿着,她这才又折转身。

转身当口因着沈羲之前的话,也扭头看了眼贺兰谆,而对方眉眼不动,只是静坐着垂眸抿酒。

倒是沉得住气啊……

贺兰谆仿似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头看了她一眼。

原本是该午歇的时候,沈羲却仍在窗前出神。

脑子里乱乱的,戚九问的问题还萦绕在脑海里。

对于贺兰谆,其实或许她心里已经有过答案,但因为种种原因,他的回避和否认,她对萧淮的没有把握,导致她未能深入。

但逃避没有用,事情一件件在发生,她需要将所有谜底全部揭开,要让那远去的或者是仍在延续的阴谋现形。

大周朝廷对赫连人的穷追猛杀,背后必有原因……

然而眼下线索挺多,却总差着一条线将它们串连起来。

也许她早在怀疑大秦亡国的原因与成亲王府的案子有关时就应该想到,她死于五十一年前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那会儿张徐两家虽是世交,但没曾订亲也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危机感。

订了亲就不一样了。

当今天下因为大秦的亡国,而得到最大好处的只有三个人……

“二姐,你怎么没有出去吃饭?”

沈嫣忽然走进来。

她连忙将桌上簿子纸张什么的全都收起,顺势扶着额道:“身上不舒服。”又道:“你怎么来了?”

“屋里呆着闷,就过来坐坐。”沈嫣坐下来。

但她眼尖,沈羲收东西的当口她还是察觉到了她有事瞒着她。

再去看她神色,果然不如平时好,便道:“你跟我姐夫没事儿吧?”

又不去吃饭,又神色恍惚地,她只能这么想了。

“瞎说什么?”沈羲笑着,却也打不起精神往下继续。

事乱如麻,实在无心说笑。

“姑娘!”

正到此处,戚九忽然匆匆回了来,“世子让我给你带的点心!”

沈羲抬眼,果然见她拎着好几个小食盒。

“事情呢?怎么样了?”她把点心接过来说道。

戚九看了眼沈嫣,说道:“霍究说,第一次码头结识那船老板的时候是去年冬月。

“至于那歌姬,应该是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当时他们有四个人,见她从隔壁船出来,所以顺势就唤了她进来助兴。

“他说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以也根本没想到她居然会是潜藏的杀手。”

因着她这一看,沈嫣想到沈羲先前神不守舍的样子,猜想她们有要紧事,便就借此告退了出来。

沈羲也没拦着。

温婵是十月死的,而她与贺兰谆在徐家坟园那一夜也是十月初,霍究在码头遇到他们的时间恰恰是这两件事过后。

虽然不能肯定一定是有关系,但起码是在嫌疑范围内了。

至少连沈若浦都看出来他们是冲着贺兰谆而来,这事已然值得深究。

对着花圃深思的当口,戚九已站到她身边。“能想到什么么?方才世子还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回头去禀他的话。”

她张了张嘴,却又摇了摇头。

目前还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萧淮。

这跟朝上事没有关系,是她的私事,而且还关系到贺兰谆的真正身份,她不能确定萧淮若知道贺兰谆很可能就是徐靖,他会有什么反应?

目前八字还没有一撇,她不能贸然先把事情弄砸了。

第428章 故友生辰

她拿起扇子,迅速收敛了心神。

回到正题上。

如果说对方是因为徐家坟园的事才开始有了怀疑,又或者说是那个时候才惊动了他们,那么不止是贺兰谆,八成连她也没能逃掉他们的注视!

毕竟她是因为温婵母女的逼迫才去到坟园——这么说来,有危险的倒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她!

她心下蓦地一沉,脑子里快速滑过近几个月来身边的异状,最后她猛地问道:“你还记得老太爷办寿宴时,旺儿来说府外有人打听我的事情吗?!”

戚九微怔,点头道:“记得。”

那阵子正是韩凝频出夭蛾子的时候。

那日寿宴上不但发生了沈蘅失踪的事情,还有旺儿来寻沈羲说及府外杂货铺子里出现过有普通妇人打扮的来打听沈羲的人。

而且此人用的还是外乡口音。

事后虽然并没有查到什么,但当时都以为是韩家兄妹搞的鬼。

“我怀疑并不是韩凝的人!”沈羲道,“铺子掌柜说她们操着外乡口音,韩凝为什么非要用操着外乡口音的人来打听我?”

戚九神色立时也凝住了。

沈羲笑起来:“看来这几个月里我过得并没有想象中惬意。”

她这笑却分明透出一丝寒意,令人在这临近初夏的下晌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姑娘,梅家那边递贴子过来了,请府里太太小姐们,还有老爷少爷们明日过府用午宴。”

正说到这里,珍珠又扬着张精美的纸笺进了来。

沈羲对着窗口定立了半晌,才慢慢接过帖子来看了看,然后恢复神色,交代戚九:“刚才的事先不要告诉世子,等我弄清楚再说。”

戚九点头转出去,不再说什么了。

沈羲重又看回手里纸笺,原来是之前梅家刚到京时,黄氏曾经设宴接风,于是梅夫人见沈家事务暂定,便就挑好了日子准备回请。

她说道:“三姑娘知道了么?”

“知道了,刚刚正好在院子里遇见了,顺势就告诉了。”

沈羲点点头,想了想,又吩咐道:“让吴腾送个信去给韩夫人,让她着重帮着盯盯韩顿近来与凌云阁与云南那边有无动向。”

说着她又深深望着她:“叮嘱她务必小心。”

珍珠颌首。

沈羲扶着桌沿重又看向窗外,眉头的结像是怎么也解不开。

穆氏收到戚九传来的消息,自然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如何打探。

她如今管着内宅,虽然也知韩顿必然暗中布下了许多哨,但是要想留下点口子容戚九递点消息进来,还是不那么难。

听到沈羲的嘱咐,她也不由深深地点了头。

外面的事她不甚懂,但沈羲既然特意叮嘱,自然不敢大意。

沈嫣回到融月斋,听丫鬟们说起去梅家作客的事,顿时意兴阑珊。

也许世上最不期待嫁人的人里,她该能提得上前几名了。

想起前世里她失贞的事情被捅出来后,梅琪瑛虽然试图维护,但梅夫人却不肯罢休,并且立刻作主给他纳妾的模样,心底还是一抽一抽地。

在梅家前后几年,她始终没习惯跟婆婆融洽相处。

“姑娘,您不舒服么?”扶疏端茶进来的时候看到正揉着额角的她,遂问道。

不舒服倒也是个好借口……

她停了手,嗯了声说道:“是有些不舒服,去请柳大夫过来给我瞧瞧吧。”

柳梦兰如今公开的身份是府里的家医,但都知道他是沈羲的人。

扶疏前去禀过沈羲之后,柳梦兰就到了融月斋。

“柳大夫能不能给我开几剂心窝疼的药?”打发了人出去后,沈嫣悄声问他道。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柳大夫医术去到哪里,但是既然能得沈羲重用,定然是差不到哪里的。

心疾重的人生不了孩子,如果他帮她散布有心疾的消息出去,那这婚事……

她心虚地绞紧了手指头。

“姑娘怎么不直接让我帮你证明你没法儿生育?”柳梦兰一面把脉一面觑着她。

“那也行啊!”沈嫣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倒是来了劲,如果能证明没法生育,这就更妙了!

梅家再怎么着也绝不会娶个生不了孩子的小姐当儿媳妇吧?

“柳大夫若能帮我,我必有重酬!”

她比出三根手指头来。

柳梦兰身子定了定,转而哼哼冷笑:“我怕遭雷劈!”

说完刷刷开了张方子推给她:“早晚服用,持续五日!”

然后起身走了。

刚出院门就见沈羲执着扇子立在对面角门下,顿一顿,不能不过来打招呼。

“三姑娘不舒服?”

“是。让我开假方子逃避婚约。”他说道,然后还比划道:“还出了三百两银子收买我,我没开。”

“那你开的什么?”沈羲扯扯嘴角。

他嘿嘿两笑,捋须道:“滋阴健体,利于受孕的药。”

沈羲脸一沉。

不过深深看了他两眼,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转而她又转头与珍珠道:“我有个朋友,原是立夏的生辰,算了算也快到了,你去准备些祭品,立夏那日我去给他上上坟。”

身后的珍珠与正要跨门槛的柳梦兰都停止了动作。

珍珠是从来没有听她说过有个立夏日生祭的朋友,而柳梦兰则回头看了眼她,然后才走了。

沈羲再在廊下站了会儿,便就回了房。

沈嫣这里贿赂无果,便认命地坐在窗前绣花。

忽然扶疏又撩起帘子进来:“姑娘,元贝姐姐来了。”

帘开处,元贝笑吟吟地拿了封信跨了门槛:“嫣姑娘在屋里呢?

“我们姑娘有封信要送去给世子,偏又身上不爽利,所以想请三姑娘帮着走一趟。”

沈嫣正好嫌屋里呆着闷,闻言便把信接过来:“姐夫他在哪儿呢?都和谁在一块儿?”

元贝道:“世子在揽月楼与贺兰大人他们吃饭,没有外人,姑娘直接过去就成了。”

沈嫣听得这句没有外人,略微收拾了下,便就出门。

元贝看着她上了车,回到抿香院,沈羲倚在栏上问她:“去了?”

“去了。”她点头道。

沈羲便沉了口气,目光远比素日要晶亮得多。

第429章 我想见他

揽月楼这里刚刚上菜,杨潜性子随和,又颇长袖善舞,有他在,气氛很活跃。

这里酒过两巡,苏言就匆匆进来了,扬首看了屋里一轮,索性立在帘栊下就道:“三姑娘来了。”

屋里一静,几个人随即齐刷刷地往霍究看去。

沈嫣进了门,便恰恰对上几双铜锣大的眼睛。

她目光自霍究脸上漫过,最后停在萧淮与杨潜两人之间,笑道:“姐夫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

萧淮清了下嗓子,杨潜就起身道:“你怎么来了?吃饭了吗?你姐姐呢?”

沈嫣也看了眼霍究,然后走向萧淮:“二姐让我来送信,这就准备回家去用饭呢。”说着她把手里信封给了萧淮。

萧淮将信展开,眉宇间的疑惑很快化成蜜意,随即将信收了,说道:“天快黑了,苏言送送嫣姑娘。”

沈嫣推辞道:“不必送,我有护卫跟着的。你们慢慢吃,我先告辞。”

霍究随即站起来:“这酒不好,我下去看看。”

众人忽然皆都抱着胳膊笑起来。

沈嫣一张脸,不知怎么就红了。

下楼回到马车上,帘子忽然就被人挑开了:“走那么快,有人追么?”

霍究立在车窗下,表情淡淡地。

沈嫣略凝神,说道:“不快点,得赶不上晚饭了。”

霍究唇角扬着,没说什么。

她想去抽帘子,他却紧紧攥住,说道:“我带你去吃饭。”

沈嫣下意识拒绝:“孤男寡女……”

“不就是因为孤男寡女才约么?”他睃她道,“你若是成了亲,打死我也不约的。”

沈嫣轻抿着唇,发现竟然说不过他。

但她虽然没成亲,也是有婚约的人,这跟成了亲有什么区别?

“不了,我要回去。”她还是坚持。

霍大人垂眼看了看她,忽然塞了个纸包到她手里:“先垫着肚子。”

说完他往车头说了句什么,接着马车便就跟着翻身上了马的他出了院门。

沈嫣连忙探头:“这是去哪儿?”

“牙行!”

牙行?是要卖了她不成?

沈嫣轻瞪一眼他背影,低头看着手上纸包,是包糖炒栗子。

……去就去吧,正好她也有些话想跟他说。

萧淮他们几个临窗望着,说道:“看来今儿不会回来了。”

众人一阵叹气。

贺兰谆忽然扭头:“这小子结账了没有?”

把他们都叫出来吃饭,结果他帐都不结就走人?!

但不管怎么说,正主儿已经走了,吃得也差不多了,这聚会自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萧淮得了沈羲的信早就已经归心似箭,杨潜因为沈歆近来孕吐,也是惦记得紧,贺兰谆这边则需要去散散酒气,便正好,一齐出了酒楼大门,便就各奔前程。

沈嫣坐着的马车一直往南行驶。

过了南城集市再往东,行人逐渐便不那么密集了,就算是有,也皆是作差役与营服装扮的男子。

所见之人又无不对马上的霍究顿步行礼,很快,就路过一座有着宽阔大门的衙署。

又往前行了一里路,街上人越发见少,最后在一座门前种着歪脖子大龙柏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但停下来也只是为了等待卸门槛,接着,马车又进了门。

沈嫣下了地,一看这宅院阵势,不用问也知道是他霍大人的宅邸。

再一看,这院子有四进,一个人带着下人住这么大院子,真是浪费。

“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他边说边卷起袖子来,插腰立在庑廊下。

沈嫣迟疑:“你做?”

他扬唇:“保证好吃。”

沈嫣咬唇未语。垂头默了会儿,她说道:“可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有几句话想跟大人说。”

霍究眸色微凝,抱臂望着她。

她沉气,说道:“那日大人与梅公子起争执的事我听说了。不管大人是出于什么心情,我都想说声谢谢您。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跟梅家有婚约,只要这婚约一天还在,我就不能做出对不起人家的事来。

“这是我的私事。大人的心意,沈嫣心领了。往后,希望大人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困扰。”

霍究闲立着的身躯骤然收紧。

即使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沈嫣也能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

“你的意思是,我纯属自作多情?”

沈嫣心里有些疼,但她仍然道:“大人言重了。我只是觉得于礼不合。”

如果说先前她还对他的心意不确定,如今眼目下,她也能摸到几分了。

寻常男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把女子带回府来吃饭?

她很想留下来,很想跟他分享独处的时光,更想叫他一声霍哥哥,享受他给予的温情,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接受。

如果在她与梅琪瑛尚有婚约的情况她纵容自己,那她对不起梅家,对不起沈家,也对不起霍究。

也许她懦弱无能,舍不得名声去跟梅家提出退婚,但她到底不想牵累无辜。

她总不能因为一己之欲,而置这么多人处境不顾。

所以,把一切扼杀在初初萌牙的阶段,是理智的做法。

霍究像石雕一样僵立着未动,直到望见那双半垂的眼帘开始微微泛红,他才缓缓放下双臂,说道:“真是这么想的吗?”

她静默片刻,点点头。

霍究望着她,不再说话。

沈嫣刚好踩着晚饭的点进府门。

沈羲倒是有些意外她回得这么早,她还以为霍究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霍大人在定狱,贺兰大人去了遛马,世子已经回别院了。”

听完下人如此禀报,她也不再说什么。

饭后上了等在门外的苏言的马车,直接往鹿儿胡同去。

萧淮刚进门换过衣裳,正站在庑廊下等着她。听说她到了,随即就在门外迎到了她。

“不是说不舒服么?怎么又过来了?”

抬手覆上她前额,嘴里虽是这么说着,一双手却环在她腰上,一点要放人的意思都没有。

沈羲心思渐定,一面解着披风,一面说道:“我想见见毕太傅。”

她感觉腰上的手微微顿了顿。

萧淮不解:“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满大周的人,我最不了解的人就是他了吧。”

沈羲走到帘栊下,转身看了眼他。

第430章 你想多了

这一整日捋完线索的结果,就是她顺藤摸瓜,最终怀疑到了毕太傅头上。

“我总感觉很他这个人很神秘,虽然看上去一点问题没有。

“我听说他已经有六十七岁高龄,这么说来他与温婵年岁不相上下,我想看看我认不认识他。”

“你怀疑他是昔年那幕后凶手?”萧淮很快捕捉到她话里关键,走到她面前来。

沈羲没说话,但沉默即代表着是。

至今为止她还没有见过毕太傅真容,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是些皮毛。

昔年大秦有头有脸的,或者说能跟成亲王府结得上仇的人她都有印象。

毕太傅毕尚云,这个名字她完全陌生。

但名字可以改,而且他的年龄还有他如今取得的地位都符合昔日背后凶手的特点。

所以她必须去见见,以鉴定她的猜测对不对。

萧淮也没有再追问,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桌上纸镇拨了两拨,说道:“见他容易,要使他不起疑却就难了。

“他近年都不曾露面,即便是出府也是低调得紧。

“你我尚未成亲,倘若陡然带你去见他,既于礼不合,他若真是你认为的凶手,也定然会起疑。”

沈羲坐下来,执壶倒了两杯蜜枣茶。

难度她知道肯定有,但就是因为有难度才会来找他。

“真没有办法了吗?”

沈羲抬头。

他想了下,说道:“不过是想见见而已,明着不行,也可以来暗的。

“不过太傅府的防卫也很森严,就算我带着你去,也得安排安排。”

“有多严?”沈羲道,“比起宫里呢?”

戚九从前就是宫廷影卫,只要不比宫里还严,而且他们又不打算干什么大动作,应该不至于没把握。

“自然比不上宫里。但是既然你有了怀疑,我带着你去了就不能只为着见见他的面,总归还要再找找别的破绽。

“所以不能马虎。”

萧淮说到这里揉起额角来,末尾的话也略有些含糊。

沈羲点点头。一看他在揉额角,又说道:“你喝了酒,要煮醒酒汤么?我去吩咐厨下。”

萧淮摇摇头,拍拍旁边空地:“陪着眯会儿就好了。回头我送你回去。”

沈羲乖顺地偎过来,半躺着陪他养神。

两个人都似有心事。

他十指交握扣在腹上,双眼闭着,眉头却惯性地轻拧。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你别想太多了。

“太傅是个书生,我从未见他露过武功,昔年好几次还是李锭救了他。首先这就不符你的猜想。

“再者,他是大秦已经起了兵乱才到的李锭身边。

“那会儿江西广西各地都有了乱党,并且还经朝廷镇压之后,朝局相对稳定之时他才去的李营共谋的大事。

“如果他是凶手,那么中间那么些年他在哪里?

“最要紧的是,李锭起兵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大朝未亡,许多秦臣甚至乎还当面见过他。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认识他,更没有提过他与成亲王府或秦朝宗室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是不是想多了?”

沈羲纵然前后已反复想过,此时却仍如同泼了盆冷水。

昔年能够做下那么多举措,能替温婵抹平所有凶杀痕迹的人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且他定然还有不小背景。这样的人在京师,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个人认识?

难道她真的在病急乱投医?

萧淮看她无精打采地,又有些后悔说得太直,伸手摸摸她鬓发道:“先别操心这么多事。

“府里的事再加上个学舍,还不够你忙么?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了。”

她叹气,没再说什么。

其实萧淮酒喝的并不多,也并不想打击她的信心。

可是如果毕太傅真是前朝什么要紧的人,那么沈羲认识,徐靖必然也认识。

贺兰谆见过毕太傅可不止一两回,要是的话早就认了出来,又哪里需要等到她去见?

他私心里不希望她涉险,更早决定好这件事由他和贺兰谆来处理,所以想来想去,的确是不打算带她去冒险。

上弦月低挂在天空,映得河水微光粼粼。

贺兰谆与萧淮他们告别之后并没有急着回王府。

而是沿着筒子河堤岸不紧不忙遛着马。

遛到第三圈的时候侍官追上来,将一封卷成卷的纸笺递了给他:“刚收到的。”

他勒了马,低头看了看纸卷上的印记,手速加快将其展开,看完之后眉头凝起,随即静默了一会儿,随即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没有了。”侍官恭谨地道。

他再静默了一会儿,便说道:“去东阳街。”

马蹄声远去之后,河岸这边的大柳树后随即转出道身影来,对着他们去向看了两眼,而后便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而去……

沈羲回到抿香院的时候旺儿随后进来。

“方才姑娘出去过之后,姑娘让小的盯的人果然出去过!

“小的跟了一段,他去的是北门大街的三清观,但小的不能进观,也就没盯到他去做什么。”

“去了多久?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停在院里问道。

“出去了一个时辰。去的时候不到戌时,回的时候刚好戌末。”

沈羲立定想了想,说道:“知道了。”又问:“还有另外前去盯梢的人呢?”

接下来好几天萧淮都并没有来沈家。

一开始她以为他真的很忙,但他却又有时间在路过点心铺子的时候给她挑点心。

还有空着人请绣娘到沈家来给她量尺寸,做新季的衣裳。

她深深觉得倘若他真的忙到连过来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那么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看来是猜到会缠着他带着她去见太傅了。

这日去梅家宅子赴约。

沈羲与沈嫣坐着同一辆马车,于重重心事中沈羲想起这桩婚约,便忽然问起沈嫣:“那天你跟霍究去哪儿了?”

提到这个沈嫣脸就红了,嗫嚅了半日才说道:“去他宅邸了。说了几句话就回来。”

“哦?说了些什么?”她笑道。

沈嫣脸更红了,但还是把原话告诉了她。

沈羲听完也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敛色道:“如此也好。”

第431章 夜入虎穴

她虽然不干涉她的选择,可到底还有婚约在身,真出了格,到时候不光是两家面上不好看,对沈嫣来说也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细想起来,那日梅琪瑛到底还是给了面子的,将心比心,人不能做得太过。

事后到如今梅夫人那边也没传来什么微辞,可见他是并未把与霍究的锋争告诉家里的。能够如此,也算是有担当的男子了。

沈嫣点点头,不做声了。

梅家这小宴相谈甚欢。

沈羲与梅琪瑛也打了个照面。

下晌回到府里,却逢戚九刚好见过穆氏回来。

“近来韩顿似乎对穆氏稍有懈怠,她打算设法让韩叙出城了!”

一进门戚九便说道。

沈羲凝眉:“就这么送出去?”

戚九微愣:“那还要怎么着?”

她沉吟着没说话。

解下披风在窗下坐了会儿,她又说道:“你现在去探探太傅府的情况,摸清楚太傅的日常作息,回来告诉我。切记不要让太傅府里的人发觉。”

戚九点点头。又道:“那你还是在怀疑毕太傅?”

沈羲摸着指甲尖,点头道:“对。”

她是怀疑他。哪怕萧淮说的理由再强大,她也想去亲眼印证一下。

至于萧淮为什么阻拦她,她其实是能猜到的,无非是不愿她冒险而已。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毕竟与成亲王府挺熟,京中如今没有比她更有资格去验证毕尚云是不是在成亲王府出现过的人了吧?

而她查了这么久,也确定他不会轻易出府,那么她就只能冒一冒险了。

带着沈梁一道看了会儿书,戚九回来的时候恰是晚饭前。

“作息规律什么的倒是很好打听。毕太傅每日鸡鸣时起床,在园子里打完五禽戏,然后用朝食。

“上晌看书一个时辰,到午时之前看看朝廷政务,午初用膳,膳后午歇,未初起身,而后自申时之前吃茶抚琴等等消遣。

“或是会客,到酉初用暮食,戌正之前会在后花园散步消食,或听琴赏舞。而后戌正回房熄灯。”

沈羲放了书:“这么说来,每日里只有早晚散步的时候他才会离开正院?”

“若无要事干扰,便是如此。”戚九道。

沈羲看看漏刻,这会儿将至酉时。

她垂头想了会儿,说道:“每天夜里在后花园散步消息准确么?”

“是自府里婆子口中打听到的,并不是什么机要秘密,不存在说谎的可能。”

沈羲点点头。

“再去盯他几日,然后把他每日作息,包括见过的客人都告诉我。”

她交代完,然后又叫来珍珠:“过两日就立夏了,我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珍珠道:“都办好了。”

沈羲点头,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两日,她又找来戚九,问起毕府的动静。

戚九跟她细细说了,她遂道:“如果天黑之后,让你带着我潜进毕府花园,可做得到?”

戚九想了想:“倘若只是潜进去见见他面容,问题不大。但这有点冒险,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么?”

她以为如果要见毕太傅,是可以想个迂回但相对稳妥的做法的。

这是堂堂太傅府不说,倘若毕太傅真是那背后的凶手,那么他身边不知隐藏着多少高手,岂不是真正的危险?

比如说她可以找个机会混进府里去什么的。

“你说的我都想过了。”沈羲摸着杯口,“我虽然不认识毕府的人,可相信毕府的人对我已经不陌生。

“尤其当如果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的话,他肯定对我的容貌烂熟于心。

“只要我进府,你觉得他会看不出来?

“再者,堂堂太傅,岂是随便一个外来的人又能得见的?若是看破,反倒下不来台。”

戚九又道:“那为什么非得选在给徐靖上坟的同一日?”

沈羲笑了笑,深深望着他:“自有我的道理。”

戚九愣了愣。

“这些你不用管了,你只说能不能带我进得去。”

戚九磨了半日牙,最终点了头。

“那好。”沈羲接着又唤来珍珠:“明儿晚间你穿着我的衣裳,坐着我的马车,替我去祭坟。

“这件事除去与你同去的人,此外谁都不要透露。”

戚九愣住:“让她去?”

珍珠也有些纳闷,不过也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不过是去代为祭个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只不过听到是晚间去,她还是说了句:“一般祭坟都在上晌。”

“必须晚间去。”沈羲端茶道。

戚九神色有些复杂,却也没说什么。

很快到了翌日。

沈羲这里私下里自有安排不提,就是萧淮随口问及她近日忙些什么,她言语间也未曾落到实处。

到了晚饭后,等珍珠换好衣裳登车出了门,该走的都走了,她这里便也与戚九准备起来。

夜色笼罩了大地的时候,换过装束的她们以及旺儿便就到达了太傅府后花园墙下。

吴腾他们几个是临出发前才给出的命令,到达时个个俱都神色凝重。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打量着四周问道。

这是府后小胡同,胡同这边也是民居,太傅府里的下人宅所分布在东西两边的胡同,只有这里寂静无人。

当然越是无人的地方防守越重,沈羲到得墙根,已经能察觉周围静得令人无形紧张了。

戚九道:“墙内每隔三十步皆有一处护卫岗哨,得越过岗哨才能进去园门。园内布防倒是不如这么要紧了。

“我带着你进去,吴腾你们断后,旺儿带着护卫在墙下放哨。”

既然敢带着她来,自然是早做好了准备的。

侍卫们与他们一点头,这里便就各自行事。

这里沈府护卫先往东跑去百来步,轻轻露了个身形跃上墙头,很快园内就传来喝斥声,紧接着有人追踪去了。

这边又有人在墙上瞅准空当,跟戚九一招手,戚九便就迅速挟着沈羲跃过墙头,只在门上一点,随即就带着她飘落在后花园的假山后。

围墙外起了阵臊动,园内也有沉而有力的脚步往这边来。

戚九紧贴着假山凹缝示意沈羲不要动,很快,那脚步声沿着附近游走了一圈,又已经远去了。

第432章 有个少爷?

戚九丢了颗小石头下去,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如此她才又挟起沈羲去往了湖畔。

沈羲里头穿的是太傅府里丫鬟的打扮,外面罩上夜行衣与面巾,戚九不露面,穿着夜行衣潜伏在她附近。

虽然说只为看一眼毕太傅面容就走,可终归捏了把汗,毕竟想在堂堂太傅府上出入犹如无人之境,是多么不可思议。

“差不多该来了。”戚九在她耳边道。

“一刻钟前管家着人安排了歌姬在船上奏乐,又将湖心水榭清扫干净了,想来呆会儿便是要在湖心纳凉。

“自正院往湖来的必经之路是前方的花圃,现在我们过去,伏在那花圃下便可看到他。”

戚九指了指斜对面,拖着沈羲往前。

这时候那头就开始有灯影晃动,紧接着稀疏树叶后头就有人影进来,因为灯笼进来的缘故,光线也亮了。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也明显是往这边而来。

沈羲攥紧拳头,将身子隐藏得更严实。

太傅大人派头不小,随行侍者都有十几二十个,但大约是对府里防卫颇有信心,因此随行的人里倒没有什么护卫,而全是家丁侍女。

跟在他右侧的一个做管家装束,面目十分普通,但是行动颇有风范,边走边跟毕太傅正说着什么。

自打毕尚云出现在视野里起,沈羲就没有移开过目光。

只见这是个发须花白的老人,但是精神矍烁,言笑自如,瞧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看不出来什么病态,但是空气里却仍然传来股药香,淡淡地带着苦涩。

等到再近了点,终于能借着园灯看清眉眼。

这是双有着清亮光芒的双眼!眼珠儿虽然也已浑浊,然而那目光却不容人小觑。

他的眉骨英挺,长眉入鬓,虽然肌肉已经松驰,但鼻梁与脸庞的骨骼却都呈现出年轻时的利落!

——此人虽已至耄耋,却竟然有张年轻时应该极为出色的面孔。

“认识吗?”戚九趴在她耳边,以气声问道。

她摇摇头。

她对这张脸居然没有任何印象。

她有些失望。

毕太傅符合她对那嫌疑人的绝大部分猜测,可现实却相反。

能够与成亲王府结下这么深的仇恨的,以及还能够摧毁大秦的,必然有手段有背景,不是泛泛之辈。

以张盈在京师上下混迹多年的阅历,关键是她离开大秦才只一年,只要是京师贵族圈里有名有姓的,她不会不认识他。

难道她猜错了?

毕太傅真的不是在码头上对贺兰谆下手的凶手?

“……是南边新来的歌姬,抚的一手好琵琶。”

这时候人群已到达极近的位置了。陪伴的管家的声音都已经很真切地在身前响起来。

沈羲全身紧绷,不敢露出一丝气息。

她甚至已经感觉到毕太傅的身影都已经覆在了她这片区域。

而透过草木,他衣袍上的刺绣都已经十分清晰了。

他身上有很重的中药的味道,也许的确常年服药。

“少爷他——”

一片衣袂悉梭声与管家的浑厚话语声里,忽然间缓缓响起这么一道沧桑又慵懒的声音。

——少爷?!

沈羲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毕太傅的声音。正当她纳闷着少爷两个字的时候,忽然间耳畔又一片寂静。

那些有着精美刺绣的衣袂,停在眼前不动了,紧接戚九搁在她腰间的手突地发紧!

而后不等她有所反应,她整个人便随着戚九的跃起而往后方退去!

在她近跃的那一刹那,一道沁骨凉意恰好贴住她的脖颈传来——

她们被发现了!

当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将脸扭转过来,极速地没入了夜色里!

追杀声连同脚步声一齐涌入耳里!

原来不是毕太傅对墙下的防守太有信心而疏忽了防备,而是府里的护卫早已练就极强的反应速度……

“有办法逃出去吗?!”她问道。

戚九在夜色里将她身上的夜行衣一扒,露出里面的侍女服饰,说道:“你顺着这墙根走去角门!

“吴腾他们在院墙各处接应,我来引开他们,角门下旺儿在那里把守!

“不要怕,你腰间有两颗霹雳弹!如果他们发现你了,你把脸蒙起来,然后掏出这弹药亮给他们看就是了!”

霹雳弹威力不算大,但是要想用来自杀绰绰有余。

毕府既然发现她们,必然会想留活口,他们有顾虑,一时半会儿的确不会有危险——最起码可以撑到援兵来临。

她身边加戚九在内有十一个侍卫,无论如何可以突围了。

沈羲这里点了头,戚九就在先前假山石后将她放下。

然后将手里夜行衣随便找了个木桩子裹住,挟在胁下跃上了墙头。

假山后异常黑暗,沈羲手握着霹雳弹,还算能保持冷静。

近在耳畔的脚步声果然顺着戚九离去的方向而去,很快远处又传来有节奏缓慢的音律声。

看来即使是发现了府里来了“刺客”,也并没有扰乱太傅大人的步骤,他依旧去往水榭听起琴来了。

这会儿四面静谧,这琴音却是又将她先前听入耳里的那声少爷给勾出来了。

能令他毕太傅毕尚云称为“少爷”的人,必然不会是寻常之辈。

可毕尚云没有儿女,连妻室都没有,那这声“少爷”又表示什么意思?指的又是谁?

难道会是他的侍妾新生的子嗣?

可这又多么不可能,他都已经六十七了……

纵然也有诞下子嗣的机会,可他堂堂太傅,忽然之间添了麟儿,这样大的好消息怎么可能会不往外透露?

她脑中的疑问越来越深。

毕尚云高居太傅之位,怎么可能不想要添个儿女?

可他这么多年确实没有子嗣露面,那么他刚才口里的这个少爷,会不会是一直被他藏在这太傅府中……

不管怎么说,一定有秘密!

低头看了看手上两颗弹药,她横了横心。

左右还有这两颗东西傍身,日后再想进来恐怕也难了,而她既然来了,又怎好空手出去?

仔细听了听外头动静,她将弹药塞回腰带里,然后拂拂衣襟,半勾着头往前面水榭去。

第433章 要送死吗?

眼下是夜里,纵有园灯,也不如白天好认人。

且她早让戚九查得明白,太傅府的格局也是常规的四合院,不过是里外总共有六进之多,俨然一个小王府的面积。

而毕尚云日常常去的院落她也熟记在心,所以往园门口这一路去,她心里约摸是有数的。

然而才刚踏出石山,前面就出现了几盏灯笼,有人往这边走来了!

她赶紧退回去,绷住狂跳的心,大气也不敢再出。

“姑娘!”身后就近处有声音,是吴腾找来了。

她心下一松,即刻回头,压声道:“能不能想办法去府里探探‘少爷’这个人?”

吴腾背贴着石壁,等到那路光影离去才说道:“属下先送姑娘出去。”

完了不由分说,拽住她手臂便将她往墙根暗处走去。

沈羲也只好跟着他后撤。到了接应处,刘撼下来将她身子一挟,随即跃上墙头到了府外。

沿着府外又疾行了两里路,到了安全处,旺儿他们全都迎上来。

沈羲道:“我们先找个地方等等吴腾他们。”

这里话音刚落,忽然半空便响起道哨声,两长一短,声音甚微弱,但入耳又清晰。

“是苏大人!少主来了!”

许容蓦地回头看一眼沈羲,目光意味深长,完了也回应了两声过去。

沈羲愣住,萧淮来了,这岂不是把她抓个正着?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几道轻灵身影已经倏地到了跟前,萧淮浑身冷肃,俯视下来的双眼里凛凛有寒意散发,而苏言以及众侍卫们则都也以一副“自求多福”的目光望过来。

沈羲自知理亏,把面巾取下来:“我没有什么危险。”

萧淮瞪着她,半晌才缓缓抬头,望着刘撼:“怎么样了?”

刘撼道:“没有弄出太大动静,戚九甚有经验,走时解了个丫鬟的衣服,毕府里的人许是当成了寻常贼子作案,并没有追出多远。

“太傅眼下正在水榭纳凉,还有两刻钟的样子,将会回房去。”

沈羲听着他们说话,像是早就碰过头的样子。

再想想先前吴腾强行将她带回府墙,猜到他们是进墙之前就跟萧淮他们有过联络了,索性也不再做声。

萧淮却沉声道:“拿身衣裳给她套上。”

她这里抬头,便见苏言已经重新取了套夜行衣来给她,而她到了眼下才发现,萧淮他们个个都做着夜行装扮。

“这是?”她不解地问。

萧淮冷笑:“不是要送死吗?我带你去!”

沈羲无语。

苏言咳嗽,压声道:“我们这边这几日也查得点消息,没想到少主还没来得及跟姑娘说,姑娘就行动了。

“少主说,既然来了,索性就趁今夜去探个分明。”

“哪那么多话?!”萧淮又怒道。

沈羲看了眼他,心下了然。

但眼下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当下走到背人处将衣裳套上,又走出来。

萧淮望着黑衣下紧裹成了一小只的她,脸上怒容退去了些,但还是冷冷将她一牵,一点也不曾怜香惜玉地挟着她跃上了屋脊。

随后苏言他们几个则以瞬间隐匿的方式四散奔向夜幕。

再回到先前藏身的假山处,居然一路畅通,没遇到任何阻碍,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苏言他们暗中行过事了。

沈羲脸上有些灼烫,想起先前她那番鳖脚的作为,大约已足够令他们耻笑三五年。

“你探到些什么了?”趴在假山后静待的时候,萧淮垂头瞥了眼怀里的人,漫声道。

沈羲忍住赧意:“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听到毕尚云提到个‘少爷’。”

说着,她便趴在他耳边将所见之事尽皆说了出来。

萧淮一面斜着眼睨她,感受着耳边气息带来的轻痒,一面把眉头皱起:“少爷?”

沈羲点点头,又问道:“你查到什么线索了?”

合着这两日他并没有不把这事儿当回事。

他凝眉道:“近日有发现飞鸽传书送达毕府。”

飞鸽传书?!

沈羲禁不住心一动。

飞鸽传书这种东西并不曾广泛运用于朝堂,一来训练准确度困难,二来不如驿道快马保险,但却常被江湖上人所用。

毕太傅身居高位,又深居简出,按理更应该与这类物事绝缘,若毕府真有这种通讯手段,那足能说明毕尚云这些年呆在府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慵懒了。

“还没有捉到实证,须得先查查看再说。”萧淮道。然后又捉紧她的手,柔声道:“怕吗?”

仿佛刚才的怒气与责备都是旁人看错了似的。

她心微动,点点头。

说不怕是假的,只是在外人面前她把自己当铁人,在他面前,什么伪装都不需要。

萧淮单手搂紧她,伸手在她背上轻拍拍,然后掏出把短匕给她:“苏言他们都在周围,不会让你有危险的,但是需要拿着防身。”

这匕首只有两寸余长,十分轻巧,她收入袖中,冲他点了点头。

“你虽然对他没有印象,却不见得他就没有了嫌疑。呆会儿若有机会接近,你务必仔细看看他。”

萧淮改为牵住她手腕,又道:“本来不想你涉险,既然都这样了,印证一下也好。眼下水榭人多,进不去,我们先去探探他书房。”

说完他便牵着她跃入了花丛,几个轻纵,便就绕开水榭潜入了园门。

沿途偶有细小的动作传来,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

想来是苏言他们在暗中断后。

沈羲暗地里也寻思,毕府防卫虽然森严,但是既然萧淮他们能够大批潜入,而且还未曾惊动什么人,看起来局面也不如想象中严峻。

但跨过正院与后花园相连的园门后,她立时就察觉自己想错了!

正院里灯火通明,几乎每根廊柱下皆有个挎刀护卫守着。

更让人意外的是,每个途经过的丫鬟也皆都走路带风,行动轻巧敏捷,令她这不懂武功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们绝非寻常宅院里的丫鬟!

先前沈羲是没打算进正院的,但看这架势,围绕在毕尚云身边的那些丫鬟必然也不是寻常人了。

可是太傅府上的丫鬟都这么厉害,从前怎么没有丁点儿风声透出来呢?

她手下一紧,也正凝眉沉吟的萧淮回过头来:“怎么了?”

她压声道:“那日在码头上刺杀贺兰他们的杀手里,就有女的。”

那个奏琵琶的歌姬……

第434章 想多了吗

萧淮回握了她一下,说道:“我知道。”

既然杀手里有女的,那说明很不可能就不止歌姬一个。

可是大周衙门里也有女捕快,凌云阁里也有女人,太傅府里如果有几个女护卫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先看看再说。”

他挟着她又遁原路退出园门。

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夜闯太傅府——当然或许也有,但是看这架势,估摸着就是闯过也死了。

这当口已不适合冒险。

沈羲也没多问,随着他退回园子,而后挑了僻静的地方走。

才刚藏身好,他们方才呆过的园门处就走过来两个丫鬟,若再仔细瞧瞧,倒正好是先前他们看到的那一拨。

丫鬟迈着阔步,这一看举止之间越发不见应有的卑微之态,走到回廊拐角处,迎面又来了个丫鬟,二人便就在林荫下碰头说起话来。

萧淮带着她藏在茶花树后,只听到说了些家常,而后便就走了一个,剩下一个正要往前院去。

草丛里传来声蟋蟀叫,而后便就有人唤道:“月姐姐!”

那丫鬟回头:“谁叫我?”

这边岔道上匆匆走过来一个人,还没有等她看清楚,这人手一扬,随即便抽出条长鞭卷在她脖颈上!

沈羲心口猛地一提,去看那下手的人,隐约似是吴腾!

而她还未及反应,那丫鬟随即已镇定的握住鞭子往前一甩!——果然是个练家子!

但她并没有挣扎几下,随后便就又有道身影从天而降,只见眼前一晃,一柄寒刃就已抵住她脖子!

丫鬟大惊失色,张嘴欲要大叫,来人将刀尖往下压了压,她便立时噤声,整个人老实起来!

“是苏言。”萧淮道。

沈羲点点头,至此方将提着的心放下。

萧淮侧耳听听四面,然后揽着她悄无声息地到苏言身侧。

然后一使眼色,苏言点点头,又飞快挟着丫鬟到了爬满青藤的一树矮墙下,旁边有座拿头板挡住的枯井,应是素日人亦罕至之处。

“你们是什么人?!”丫鬟目光在他们脸上穿梭。

“太傅是赫连人还是拓跋人?”

这是萧淮问的。对于她的问话他仿似完全没听到。

她咽了口唾沫,目光紧盯着他露出来的双眼:“拓跋人。又或者是赫连人……血统不纯,无法辩识。”

她也将声音压得很低,注意力有大半在苏言握着刀柄的那只手上。

萧淮顿一下,又道:“太傅得的什么病?”

“风,风湿,一到天雨就手脚疼!”

“码头上出事那天夜里太傅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按时就歇息了!”

“按时歇息了?”萧淮忽然冷笑起来,“我都没说是哪天夜里,也没说出的什么事,你怎么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做?”

丫鬟发了个抖,脸色又白了点:“因为,因为太傅,天天都按时歇息,不管哪天皆是如此!”

萧淮又勾了勾唇角,问道:“太傅近来有没有提过大秦什么事?”

“没有!”丫鬟发出胆寒似的声音:“奴婢只是,只是二等丫鬟,近不得太傅的身,而且外面的事情,他都是交给严管事在办——”

“严管事?”

“是跟随太傅多年的亲随!大名叫严忠!”

沈羲听到跟随多年几个字,目光微闪,想起先前跟在毕尚云身边的那个管家来。

萧淮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把匕着,贴着她的耳朵轻划:“那‘少爷’呢?”

听到这里,丫鬟蓦地抬头:“什么少爷?……府里没有少爷!”

那匕首顿住,萧淮目光瞬间冷下来,接而刀尖下压,直接戳进她皮肉里:“敢撒谎,就杀了你!”

“奴婢没撒谎!我不知道什么少爷!太傅从来没有过孩子!”

沈羲寒眼望着她,她目光里除去惊恐并无别的情绪。

这意思是真的没有?

既然没有,那先前毕尚云口里的少爷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这不可能……

刀下的丫鬟还在抖,但忽然间金光一闪,她头上插着的一只金钗忽然映入她眼帘……

一个二等丫鬟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想到这里她脚步一动,哪知道这时丫鬟趁着萧淮思索的当口中,双肘猛地一抬,击上苏言下颌!

刀子与身体有了一指宽的间隙,她立时扯开嗓子叫起来:“来人——”

随着一声闷哼,萧淮目光陡寒,手里匕首已不由分说扎进了她后背!

沈羲猛咽了口口水,听着渐进的急速的脚步声,紧紧攥住了萧淮袖子……

身子刚刚腾起停稳到树上,底下就已经涌过来许多人,透过扶疏花影看过去,当先站着的正是太傅毕尚云。

沈羲将两颗霹雳弹攥得死紧,接而又自怀里将先前蒙面的面巾迅速扎好在脸上。

面前是一排十几个持刀护卫,而护卫后头毕尚云负手立着,望着地下一动不动的丫鬟未语。

接着他才蹲下去,捋起袖子,慢吞吞地来查看丫鬟背上的伤口。

“太傅当心!”

那伴随在侧管事连忙来阻拦,“仔细脏了手!”

毕太傅却未理会,不紧不慢地看完,才又侧手在家丁奉来的水盆里将手洗了,叹道:“好好葬了。”

太傅大人所在之处总有着最亮的灯光,他这挽袖洗手的当口,沈羲却望着他左手手腕内侧一道颜色深黯的疤痕凝了眉……

他的左前臂上,一处深深凹下去的六角形伤疤在他白皙皮肤上格外引人注目。

六角形伤疤……

“怎么了?”萧淮在她耳边道。

刚才那般凶险,他此刻倒是仍然语气沉静。

她摇摇头,说道:“回去吧。”

此处可不是说话之地,死了个人,今儿夜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禀太傅!乾清宫里李公公奉旨求见!”

恰在这时,园门处忽然响起的声音忽然划破了这一园的凝重。

毕尚云凝视夜空的目光顿了顿,然后下意识地往园门口撇了撇脸。

————————

作者菌智商有限,写不出聪明可爱讨人喜欢的女主,我知道,大家多担待了,至于“真他妈”这样的词语,就请不要再用在书评里给我看了,因为实在也不怎么可爱。

第435章 他的眼泪

萧淮就选在此时,挟起沈羲飘然远去!

前后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等到护卫们持刀追踪之时,整个夜色下已经没有了丁点踪迹……

毕太傅立在原处,寒眼望着他们消逝的方向负手立了片刻,才又转身出了园门。&乐&文& {}.{l}{xs520}.{com}

李秋正带着几个小黄门在花厅坐着,见到他时立时起身作了个揖:“打扰太傅安歇。”

“有什么事情?”他问道。

李秋略默,说道:“皇上想取回昔年先帝寄放于太傅手上的那铜匣一览。”

毕太傅望着他,抿唇未语。

……

萧淮这里直接带着沈羲回了鹿儿胡同别院。

沈羲除下夜行衣,把身上的丫鬟服也换下,然后望着门外道:“戚九呢?”

“我在这里。”戚九快步走进来。

她说道:“赶紧去打听珍珠那边如何?去接应接应!”

戚九这里出了门,她却又立在帘栊下出起神来。

萧淮在廊下安排好了余事,走进来便见到她怔立在屋里苦苦思索的样子。

“还在想什么?”他递了杯温好的茶给她。

她摇摇头,转向他道:“你这里若无事了,便先送我回去如何?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明儿我再来找你说今晚上的事。”

萧淮见她面色郑重,也不再留,这里让人套了马车,便就将她送回了沈家。

下车时他攥一把她的手:“下次别这么冒险了。”

她垂首,低声道:“对不起。”

他将她拉回身前,抱了抱,然后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放她进门了。

才刚跨进角门,门下就冲过来一道人影,快步到达她面前:“姑娘,珍珠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抬头看看天色,当下也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珍珠正立在树下与丫鬟们说着什么,面上还有些惊魂未定,见到沈羲来方才吐出一长口气,急冲过来唤了声“姑娘”!

裴姨娘她们都迎出院来,沈羲跟她们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便全皆入到花厅。

“珍珠怎么回事?你遇到危险了?”沈羲进门之后即问道。

她是不可能故意把珍珠往险路上送的,但是她自己才刚刚自惊险中出来,未免也没有之前那么笃定了。

“奴婢还好。”珍珠连忙道,“奴婢照姑娘交代的,拿着沈家的牌子出了城门,一路行走得极慢。

“可是一直到达驿道与村道的交岔口,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出现,付侍卫暗中让我再行前了一段,也还是没有人出来,后来我们就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沈羲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细,确实没有乱上丝毫。

可是又怎么会呢?

她分明是透露了消息出去的……

静坐片刻,她忽然道:“把柳梦兰给我请过来。”

众人犹沉浸在她这一夜让人莫名的行事里,猛地听她提到柳梦兰,裴姨娘还以为她受了伤。

连忙道:“早说了这种事你姑娘家少去沾惹,你偏不听,伤到哪儿了?”

沈羲摆摆手,示意无恙,她这才又叹着气,去了给她准备夜宵。

这里便没人再多嘴,立时遣了人前去前院请人。

柳梦兰进来的时候沈羲端坐在上首,一张脸沉凝如水,他没来由地也打了个哆嗦,到了她跟前。

她再一挥手,屋里人便全退了个干净。

面前的太医依旧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作派,只不过如今换上了体面的蓝衫,束发的发簪也换成了银簪。

沈羲握着扇子望他,却没有吭声。

柳梦兰在她这样的注视下颇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姑娘这么晚叫小的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羲目光微转了一下,却仍是没有说话。

柳梦兰逐渐有了汗意,往日在她面前他甚至胆大到直接以你我相称,可是眼下,他竟然被她这样望得有些心虚。

“姑……”

“我就是近来有些多梦,只怕今夜里又要恶梦连绵,所以请你帮我开个方子,服了好睡下。”

沈羲摇着扇说道,语气跟平常没有什么分别。

柳梦兰略松了口气,执起衣袖便就上前来给她把脉。

把脉的过程里她也沉默得紧,以至于他乍一开口都显得有些突兀。

“是有些心虑过重,却无大碍,吃两剂药就成了。”他开完方子说道。

沈羲点点头,说道:“回去歇着吧。”

他把余下那半口气松下来,甚至是作了个揖才跨出院门去。

沈羲一使眼色,旺儿便跟着出了门。

柳梦兰住在前院,有一间自己独立的卧房。

进房之后他背抵在门板上吐了口长气,才慢吞吞回到桌前坐下来。

桌上摆着只他自南城时带回来的小泥塑,是个男娃儿,胖乎乎地憨态可掬。

他拿在手里细看了半晌,忽而间捂着脸,呜呜地流起老泪来。

萧淮看着沈羲进了门,然后便吩咐马车往王府方向而去。

贺兰谆在殿里看书,手里书页却看了一柱香之久还未曾翻过去。

直到侍卫推了门进来,碎步到了跟前,他才抬了头。

“羲姑娘夜里去毕府了!”

侍官将手里纸笺递给他。

他快速接过一看,原本平静的眼里也起了波漾。

“这么说她是故意让珍珠离城转移视线?”

“的确是。”侍官的声音压到只有彼此听见。“还有,乾清宫的李秋先前也到了毕府。”

贺兰谆凝眉扭头,那一闪而逝的亮光,平白地有些阴冷。

“大人,世子来了。”

又有侍官进来道。

望见跨门进来的萧淮,他脸色才缓了缓。

沈羲天明时还坐在书案前,拿着柳梦兰那只泥塑的男娃在手里把玩。

“确定哭了?”她问。

“确定。”侍卫道,“小的亲眼瞧见,绝无差错。”

沈羲点点头,再看了两眼,便就把泥塑还给他:“送回去,放在原处。”

侍卫轻快地出了

萧淮就选在此时,挟起沈羲飘然远去!

前后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等到护卫们持刀追踪之时,整个夜色下已经没有了丁点踪迹……

毕太傅立在原处,寒眼望着他们消逝的方向负手立了片刻,才又转身出了园门。&乐&文& {}.{l}{xs520}.{com}

李秋正带着几个小黄门在花厅坐着,见到他时立时起身作了个揖:“打扰太傅安歇。”

“有什么事情?”他问道。

李秋略默,说道:“皇上想取回昔年先帝寄放于太傅手上的那铜匣一览。”

毕太傅望着他,抿唇未语。

……

萧淮这里直接带着沈羲回了鹿儿胡同别院。

沈羲除下夜行衣,把身上的丫鬟服也换下,然后望着门外道:“戚九呢?”

“我在这里。”戚九快步走进来。

她说道:“赶紧去打听珍珠那边如何?去接应接应!”

戚九这里出了门,她却又立在帘栊下出起神来。

萧淮在廊下安排好了余事,走进来便见到她怔立在屋里苦苦思索的样子。

“还在想什么?”他递了杯温好的茶给她。

她摇摇头,转向他道:“你这里若无事了,便先送我回去如何?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明儿我再来找你说今晚上的事。”

萧淮见她面色郑重,也不再留,这里让人套了马车,便就将她送回了沈家。

下车时他攥一把她的手:“下次别这么冒险了。”

她垂首,低声道:“对不起。”

他将她拉回身前,抱了抱,然后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放她进门了。

才刚跨进角门,门下就冲过来一道人影,快步到达她面前:“姑娘,珍珠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抬头看看天色,当下也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珍珠正立在树下与丫鬟们说着什么,面上还有些惊魂未定,见到沈羲来方才吐出一长口气,急冲过来唤了声“姑娘”!

裴姨娘她们都迎出院来,沈羲跟她们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便全皆入到花厅。

“珍珠怎么回事?你遇到危险了?”沈羲进门之后即问道。

她是不可能故意把珍珠往险路上送的,但是她自己才刚刚自惊险中出来,未免也没有之前那么笃定了。

“奴婢还好。”珍珠连忙道,“奴婢照姑娘交代的,拿着沈家的牌子出了城门,一路行走得极慢。

“可是一直到达驿道与村道的交岔口,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出现,付侍卫暗中让我再行前了一段,也还是没有人出来,后来我们就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沈羲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细,确实没有乱上丝毫。

可是又怎么会呢?

她分明是透露了消息出去的……

静坐片刻,她忽然道:“把柳梦兰给我请过来。”

众人犹沉浸在她这一夜让人莫名的行事里,猛地听她提到柳梦兰,裴姨娘还以为她受了伤。

连忙道:“早说了这种事你姑娘家少去沾惹,你偏不听,伤到哪儿了?”

沈羲摆摆手,示意无恙,她这才又叹着气,去了给她准备夜宵。

这里便没人再多嘴,立时遣了人前去前院请人。

柳梦兰进来的时候沈羲端坐在上首,一张脸沉凝如水,他没来由地也打了个哆嗦,到了她跟前。

她再一挥手,屋里人便全退了个干净。

面前的太医依旧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作派,只不过如今换上了体面的蓝衫,束发的发簪也换成了银簪。

沈羲握着扇子望他,却没有吭声。

柳梦兰在她这样的注视下颇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姑娘这么晚叫小的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羲目光微转了一下,却仍是没有说话。

柳梦兰逐渐有了汗意,往日在她面前他甚至胆大到直接以你我相称,可是眼下,他竟然被她这样望得有些心虚。

“姑……”

“我就是近来有些多梦,只怕今夜里又要恶梦连绵,所以请你帮我开个方子,服了好睡下。”

沈羲摇着扇说道,语气跟平常没有什么分别。

柳梦兰略松了口气,执起衣袖便就上前来给她把脉。

把脉的过程里她也沉默得紧,以至于他乍一开口都显得有些突兀。

“是有些心虑过重,却无大碍,吃两剂药就成了。”他开完方子说道。

沈羲点点头,说道:“回去歇着吧。”

他把余下那半口气松下来,甚至是作了个揖才跨出院门去。

沈羲一使眼色,旺儿便跟着出了门。

柳梦兰住在前院,有一间自己独立的卧房。

进房之后他背抵在门板上吐了口长气,才慢吞吞回到桌前坐下来。

桌上摆着只他自南城时带回来的小泥塑,是个男娃儿,胖乎乎地憨态可掬。

他拿在手里细看了半晌,忽而间捂着脸,呜呜地流起老泪来。

萧淮看着沈羲进了门,然后便吩咐马车往王府方向而去。

贺兰谆在殿里看书,手里书页却看了一柱香之久还未曾翻过去。

直到侍卫推了门进来,碎步到了跟前,他才抬了头。

“羲姑娘夜里去毕府了!”

侍官将手里纸笺递给他。

他快速接过一看,原本平静的眼里也起了波漾。

“这么说她是故意让珍珠离城转移视线?”

“的确是。”侍官的声音压到只有彼此听见。“还有,乾清宫的李秋先前也到了毕府。”

贺兰谆凝眉扭头,那一闪而逝的亮光,平白地有些阴冷。

“大人,世子来了。”

又有侍官进来道。

望见跨门进来的萧淮,他脸色才缓了缓。

沈羲天明时还坐在书案前,拿着柳梦兰那只泥塑的男娃在手里把玩。

“确定哭了?”她问。

“确定。”侍卫道,“小的亲眼瞧见,绝无差错。”

沈羲点点头,再看了两眼,便就把泥塑还给他:“送回去,放在原处。”

侍卫轻快地出了

第436章 那道疤痕

到了别院,萧淮刚下完早朝回来,就见她坐在他书案后看着京师舆图。

“皇上今儿驳了韩顿关于今年燕京乡试考官的折子。”

萧淮一面除着官服,一面说道:“这可少见,这么些年里,他就算对韩顿不满,也从来没有当面驳他脸面的,所以今儿早上,文官的口水差点没把乾清宫给淹了。”

沈羲对着地板凝了凝神,说道:“科举主人才,韩顿管着礼部,按理说他有任免考官的权力。

“可是他已经野心昭昭,如果再控制住科举,来日选出的人才便全是他韩阁老的人。

“皇上要稳固皇权,自然就得有自己的人,以往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往后又怎么成?”

说到这里她停下,转而道:“毕府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传来?”

“正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萧淮换好衣裳走回来,说道:“太傅今早上朝了。”

沈羲眉头倏地抖了一下。“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临朝旁听政务。”

“因为昨晚上的事?”她皱了眉头。

临朝旁听政务,这是表示未对朝政撒手?韩顿岂不尴尬?

他既然已经撂了挑子,便不可能因为府里来人刺死了一个丫鬟而突然之间改变主意。

她下意识觉得他不会是出于这个原因。

“还记得昨夜我们回撤的时候李秋正好到访吗?”果然思索了片刻之后,萧淮说道,“我猜李秋的到访是原因之一。”

沈羲想了会儿,说道:“小皇帝最近有什么动作?”

“近来反倒没有在亲军卫的事上较劲,”他食指在舆图上轻划着,“不过我想也快了。再拖下去,只会便宜了韩顿。”

说到韩顿,除去他疑似在云南设计给沈羲下套之外,倒没有更多的消息传来。

她到底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算怎样,近来也没有收到李琛传来的更多消息。

“对了,那少爷——”萧淮忽然又提起来,“王府没有一个人听说太傅府里有什么少爷。你确定没有意会错?”

沈羲经他这一说,也有些吃不准了。

按说如果毕尚云身边真有这么个人在,那么燕王府怎么着都应该察觉出一星半点,连他们都没有听说过,她还怎么一口咬定就有这么一回事?

可是她又的确记得,毕尚云在提到“少爷”的时候十分郑重,以及在发觉有异常的时候也警惕地住了口。

而且他后来逼问那丫鬟的时候,她总觉那丫鬟分明是知道一些的,她头上还插着金钗,怎可能只是普通二等丫鬟?

分明只是她宁死不肯说而已。

那么,这是不是更能说明这少爷身份要紧?

“不可能听错。”她缓缓道,“我全程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连他呼吸都不曾错,怎么会听错他近在咫尺说的话?

“只不过我不能确定,这个‘少爷’是不是跟我想要查的事情有关罢了。”

如果毕尚云不是那个人,那么他就是有再大再多的秘密也不关她的事。

所以,她不应该本末倒置。

萧淮脸色也凝重了,问她道:“那你可对他有印象?”

她摇摇头:“面目没有印象。不过,”说完顿了顿,她又抬眼看过来:“他左手腕上有道六角形的疤痕,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六角形状的疤痕?”萧淮凝眉,“可是他左前臂上那道?那道疤很多人都见过。我记得有一次听他说,是他儿时不小心沾了火钳被烫的。”

沈羲双眼微眯。

他道:“我记得许多火钳也确是这个形状。如果是平民家里,烧火的时候偶尔被烫到也是常事。”

沈羲却又摇了摇头。

“可我并没有接近过很多平民,就算那道疤于旁人来说寻常,为什么对我来说,我会有印象呢?”

她前世里怎么可能会接近火钳这样的东西?

就算是身边服侍的人,倘若身上留有这样的疤,也会被算作五官不整调开的,毕竟张家又不缺容貌端正的下人不是吗?

而如果是在外遇见的不经意的人和事,她又怎么会有印象?

然而她仔细地想,却还是捕捉不到那一线痕迹。

“我只是觉得应该是在哪个场合见到过,而且这六角的形状,似乎还伴随着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然而我却想不起来了,我只能确定是在前世里见过,因为这一年里我根本没有接触过这个东西,而且他手上的疤也不是新疤。”

“这个倒不难。”萧淮摸摸她的头道,“我先让苏言打听这个疤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沈羲点点头。“记得顺便也查查‘少爷’。”

萧淮叫来苏言吩咐了下去,转头又问沈羲:“你昨夜里为什么要让珍珠代替你去徐家坟园?

“难道你说要白天去上坟,我会不肯吗?还有为什么要瞒着我去毕府?知不知道多危险?”

沈羲听得他有些不悦,忙说道:“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而且我也并没真打算让她去坟园,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尽管这个幌子失败了。

萧淮深深望着她,轻捏了一把她的脸,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沈羲在别院呆到下晌,萧淮要去赴饭局,而苏言可能没有那么快打听到消息,她这里便同路回了府。

才刚过门槛,戚九就迎上来了:“穆氏那里出事了!”

……沈羲赶到琼花台的时候,穆氏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原本端庄秀美的脸上,赫然肿起了一边。但即便如此,她也笔直地坐在那里,不曾有丝毫狼狈之态。

“夫人!”

沈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起来,反握住她说道:“你总算来了!”

沈羲点点头,扶着她坐下。

穆氏等不及地道:“你先告诉我,你父母亲当初救下的人,你认不认识?”

听她提起这个,沈羲心下蓦地一沉,说道:“我不认识,出什么事了?他打你了?”

穆氏摇摇头,咬牙道:“韩顿果然有阴谋!

“前不久,云南那边发现了一伙赫连遗臣,据说是昔年秦宫的军士,这些人在那一带占山为王,原本也不曾被人所注意。

“但是某日山上有人重病,而后请了个大夫上山,那被医的人竟是个赫连人!”

第437章 这是真的

沈羲心脏顿时漏了一拍,“你确定?!”

“我确定!”她点头,“昨夜里不知突然出了什么事故,韩顿半夜被人请出府。

“而我见他书房钥匙落在了房里枕上,便偷偷拿了过来,闯进去翻了翻。

“他桌面上压着封自云南过来的密笺上就是这么写的,说那大夫原没敢做声,借着熟悉地形的便利偷溜下了山。

“后来不知怎么说漏了嘴,而刚好凌云阁的人又正好在附近县内,于是如今凌云阁的人已经冲到山上去,把他们给捉了!

“而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那赫连人他,他一口咬定曾经被令尊令堂所救,而且还说这件事你也知道!整个沈家都知道!”

沈羲浑身发冷。

世人都知道凌云阁的手段,赫连人被残杀这么多年了,逃亡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头。

落到他们手里,出一两个叛徒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他反口这么一说,便不止她活不了,整个沈家都活不了!

这信出现在韩顿书房,必然是韩顿授意的了!

而偏偏这个时候凌云阁刚好出现在那里,很可能是他们早就收到了消息,不过是装作巧合而已!

只不过,究竟是他先发现的赫连人,还是凌云阁先发现的?

但不管怎么说,韩顿这一手可真阴绝,他这不但是要害死她,而是要把整个沈家全都拉来给她陪葬!

她凝眉道:“他没有说过昨夜里为什么突然出去?”

“我不知道具体什么事,不过,听说是临时去了趟太傅府!”

穆氏握住她的手说道:“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这么重要的信件按理说不会放在桌面上。

“但是我能肯定他确实是匆忙出去的,而且,这事不是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羲暗自点头,去了太傅府,那么必然是为着昨夜里他们夜闯毕府的事情了。她抬眼望上她的脸:“他打的你?”

她轻轻把头一避,赧然道:“我没事。他也许是发现锁头动过,所以早上借故打了我。

“但是因为我能拿出一直在房里的证据,所以他也没有拿我如何。只不过对我疑心是肯定有的了。

“这趟我本不该来的,但押解的人据说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我不能不赶来告诉你!”

沈羲沉吟,他还想等等李琛的消息回来再做决定。

“姑娘!”

可巧正说到这里,戚九忽然进来,看了她们俩一眼道:“李琛回来了!”

沈羲心下大震,嘱穆氏先坐,出了门一看,果然是派去云南的李琛风尘仆仆地立在跟前!

“姑娘,大事不好!凌云阁的人当真捉到了一个赫连人!

“而且前些日子韩顿的门客一个叫冯韶的还赶到了当地,见过了囚犯。

“他们之所以未曾将他就地正法,而是押回京师,是因为姓冯的威逼利诱他诬告沈家!”

七尺高的汉子此刻一扫素日沉稳,干哑的喉咙里急速吐出一串话来。

沈羲听到消息属实,一颗心反倒镇定下来了。

她静默片刻,伸手斟了杯茶给他,说道:“其余人呢?”

“正在暗中跟踪囚车,看看能不能伺机灭口!但他们有五十名以上的精卫护卫,恐怕很难寻到机会。所以小的提前先来报讯!”

沈羲踱了两步,说道:“告诉世子了吗?”

“还未曾来得及!”

“嗯。”她点点头,“回头我去找他。你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我再问你。”

李琛颌首,知道自己这副形容有失体面,便即刻闪退了。

沈羲在原地再站了会儿,才回到屋里,与穆氏道:“夫人的恩情,我记下了。不知叙哥儿你可安排好了?”

“我已经跟我姐姐联络好了,本打算这两日就将叙哥儿打点好,将他送出京去的!她的人到时会驻扎在城外等我。”

沈羲凝眉:“你怎么跟她联络的?”

穆氏微愣:“写信。”

沈羲沉声:“那你这法子绝不能用了!

“韩顿既然对你起疑,则很有可能截过你的信件!若是让他当场捉到,你就完了!”

经过昨夜里萧淮说毕府有飞鸽出没一事,她不由得也多生出几分警惕。

“那怎么办?”她失神道,“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羲望着她,也锁紧眉头沉思起来。

按理说穆氏这个时候也不能再在韩府呆下去了,可是她突然消失,那必然不是小事,且谁也不敢窝藏。

权衡之下,她目前只能留下来,而先把韩叙送走再说了。

“我这里倒是想个办法,或许能让叙哥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韩家,只不过还未曾与世子通气,不知胜算能有多大。”

说到这里她默一默,又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先回去,我去见世子,回头商量好了我立刻找你。”

穆氏无异议。

这里点头道了声好,随即就按照刘凌所指的路线出了琼花台。

沈羲在栏上望着她马车消失远离,唤了人暗中护送,而后又写了张纸条,招来刘凌:“送去给世子。”

萧淮送了沈羲回府,便就到了翠湖畔,花朝节当日他所订下的醉仙楼。

进了门便就有人两眼亮起,接而上前来拱手,引着他上楼梯,到了顶中一间厢房内。

“世子到了!”

屋里已经坐了有人,精致的绣袍花白的胡须,外加一双沧桑但仍然澄亮的鹰眼,正是羽林卫指挥使罗翌。

听到通报声他即刻起身,快步迎了过来:“世子果然守时!”

“罗老将军久等。”萧淮笑着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里面请——”

回到桌旁坐下。

见伙计也到了跟前,罗翌便道:“今儿备的是店里的招牌秋露白,不知可合世子的意?”

萧淮道:“老将军不必客气,上茶就好。”

罗翌挑眉:“无酒不成宴,世子不赏点面?”

萧淮笑道:“不是不肯赏面。实在是家父常常嘱告晚辈,酒多伤身,不能肆意,老将军的美意只好心领了。”

罗翌点点头,深深看过来:“世子素日傲视天下,不想竟如斯孝顺。”

“不过是尽责而已,家父只我这一个儿子,素日未免恭顺些,无甚可夸赞之处。”萧淮又笑了笑。

第438章 想威胁我?

罗翌吩咐伙计上了茶,便就说道:“记得刚进京那会儿,世子还只有九岁,不想一晃这么些年,当初的少年如今都成了国之栋梁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也是朝廷之福。我们这些老家伙,过不久也得退场了!”

萧淮扬唇道:“老将军与我父王同辈,您们这些战功赫赫的老臣,才是大周后代最不该忘却的。”

“老夫又岂能与王爷可比?”罗翌撑膝笑道,“想当年王爷在南边为王的时候,老夫还只是先帝的马前卒。

“营中将士莫不对王爷的英勇交口称赞。

“先帝那时也常道,就是昔年赵云周瑜在世,也不见得比得过王爷这气度风范。”

萧淮笑笑,执壶沏茶。

“这些年宫里太太平平,羽林卫功不可没。不知老将军今日何以有暇接见晚辈?”

“确实是有点事情。”罗翌笑得赧然。接而委婉地把来意说了说。

萧淮听完唇角略勾了勾,说道:“这么说,老将军是来替梁将军做说客的。而梁将军的意思,五军营那些折子,是我授意呈上去的?”

罗翌深深望过来:“世子高风亮节,怎会与韩顿同流合污落井下石?这折子不管是谁授意的,梁将军与老夫都相信萧家没有奸佞之辈。”

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说道:“梁将军之所以托老夫前来,只是想将眼前这局势扭一扭。”

萧淮举杯:“不知道梁将军想怎么扭?”

罗翌敛色,默了默之后说道:“梁将军让老夫转告世子,凌云阁这些日子收到云南有赫连人出没的消息,已然抽人赶赴过去,不知世子知不知情?”

萧淮不动声色看过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与世子没有关系,但却或许与沈姑娘有关系。”罗翌直了直身。

“据说前些日子,沈姑娘为讨韩阁老的赔礼,什么都不要,独独只要了一座空宅。

“而这宅子深究起来,却是前秦张家的祖产。”

罗翌长吸一口气,接着道:“世子想必还未曾忘记,世子妃的双亲,沈阁老的次子次媳,恰恰是因营救赫连人而丧命的吧?”

萧淮神色一点点地寒下来。到片刻之后,他眼里已只剩下了讥诮。

“所以,罗将军的意思是,因为家岳因为牵连赫连人一案而死,所以沈姑娘也一定与赫连人有染?

“张家那座宅子落在韩顿手上半点事情没有,沈姑娘觉得喜欢,又是韩顿自己送上门来的,所以她弄到手了就成了别有用意?

“我本以为老将军见多识广,很该有些眼界才是,怎么,是实在找不着什么把柄了,所以只好拿着这件事出来扣帽子?”

“不是——”

“不是什么?!”萧淮重重将杯子放回桌上,“别说沈姑娘的双亲究竟是不是冤枉尚未有定论,就算他们真是如此,就算她真与赫连人有染,那又如何?!

“别说什么赫连人,她就是妖魔鬼怪我也要定了!

“罗将军要是觉得这宅子放在沈姑娘手上不合适,那明儿我就跟姑娘要过来!

“到时我倒要看看,罗将军是不是也要怀疑我萧淮一把?!”

说完之后他顺势又一掌拍在桌案上,满桌子杯盘跳起来!

罗翌已经面红耳赤,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萧淮冷笑将左肘搁上桌子,又倾身向他:“回去告诉梁修,有诚意的话就想好怎么来跟我说话!

“想要凭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拿捏我,让我服软,你们全都是做梦!

“我萧淮向来吃软不吃硬,从前不知道,但愿你们从今往后把它记在心里!”

他抚案站起来,掸掸袍子便就大步走向门口。

“世子留步!”

罗翌赶紧起身去追。

到了屏风处,萧淮却也停步了,屏风那头迎面站着个人,正把脸憋得通红立在那里。

“原来梁将军也在!”

萧淮冷笑望着屏风处,半眯着的眼里有着不屑也有着不耐。“二位这是想强行将萧某留下不成?!”

“世子误会了……世子言重!”

梁修老脸通红看了眼罗翌,跟萧淮抱了拳:“我也是刚到。世子才来,怎地就要走?”

“这么说梁将军寻我还有话说?”萧淮斜眼眸着罗翌,望向梁修的面上不带半点好颜色。

罗翌忙上前打圆场:“世子实是误会了末将,末将话还未曾说完。

“实际上,我是想告诉世子,这件事很可能是韩顿搞的鬼。

“曾将军那日跟梁将军汇报军情之后,梁将军派人尾随,发现韩顿亦派了人去云南,而且还就活动在凌云阁差使附近。

“而据说,凌云阁确实已经抓到了个赫连人,眼下已正在回京途中!

“末将告诉世子,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是韩顿在背后策划,想请世子和沈姑娘以免遭了算计!”

“韩顿策划的?”萧淮挑起了尾音望向他。

“没错,就是韩顿!”罗翌道,“世子不妨坐下细说?”

刘凌到达醉仙楼,在廊下等了会儿萧淮才走出来。

他把手里信笺交给他,并且把穆氏前来寻沈羲的事也跟他说了:“韩夫人冒险前来,羲姑娘让小的即刻送信给世子。”

萧淮展信看完,眉头也紧锁起来。低头略想一想,说道:“让姑娘去别院等我。”

刘凌颌首。

直到他下了楼,萧淮才又看了信上内容一眼,回了屋内。

……

沈羲从琼花台出来就直接到了鹿儿胡同等萧淮。

她直觉已经有把刀横在她与韩顿之间了。

刀锋上的寒光已经扎眼,往左,她死,往右,韩顿死。

但到了眼目下,她反而有着异样的平静。以至于她还有心思想想别的。

原本她还有些疑心穆氏的消息有假——倒不是怀疑她,而是觉得韩顿不至于这般疏忽,这也有可能是他的圈套。

但是得知他匆忙赶去的是太傅府,她心中疑虑又尽除了,因为只有她和萧淮最为明白昨夜太傅府上出了什么事。

身为当朝首辅,又是他的得意门生,在他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自然得赶赴现场。

不过这么样一来,似乎也看出毕太傅与韩顿的关系的确亲厚。

那么毕太傅究竟知不知道韩顿与郑绣那件事?

第439章 建议不错

连吃了两碗莲子羹后,终于等到萧淮归来。

“等急了吧?”跨进门第一句话他便说道。

她托腮望着他更衣,摇头道:“大多数我在这里的时候,都是在等你。”

萧淮扭头看过来一眼,目光瞬间变得温柔了。

他除去外袍,扬着扇子走过来坐下。“李琛回来了?”

沈羲点头,先前信里只简略写了两句,这里便就将来龙去脉给细细说了。

然后道:“韩顿竟想逼迫赫连人诬告沈家,如今囚车已经在进京路上,倘若让他得逞,那沈家可就真能让他给一股脑儿全打尽了!

“原本我还觉得韩顿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刚好就让他捉到了赫连人,但李琛亲自去探过,已经确定无假了。

“也许囚车到京的那日,就是羽林军奉旨灭我沈家的那日。”

萧淮面色凝重,摸了摸她的头道:“先前梁修也来找过我,也说到了这件事。”

“梁修?”

沈羲还真不知道他今儿夜里见的是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萧淮深深望过去:“他卖了这个消息给我,以换取我不要再落井下石把他逼上绝路。”

沈羲愣住:“他居然寻你?”

“他眼下也只能寻我。”

萧淮道:“韩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今小皇帝和我们都知道了他和郑太后的事,他稳不住了,所以绝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松口。

“而毕太傅今早又回朝听政,更令他有了压力,所以在对待梁修这件事上,他只会变本加厉。

“而如果这时候我再往上加一加码,梁修要倒台简直是眨眼之间的事。”

沈羲沉吟:“他这次倒是机灵了,知道直接来找你。”

“我要是没猜错,应该是乾清宫的主意。”萧淮停下扇子,说道。

“梁修论智谋比不上小皇帝,但他胜在忠心,小皇帝无论如何会保他的。

“而我一直暗中帮着韩顿逼梁修,等的也是这一日。

“但是小皇帝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来寻我——我还以为,他起码还得过上好几个月才会下决心的。”

沈羲道:“你是觉得他行事太早?”

萧淮嗯了一声:“我觉得他那边可能也遇到了什么事。”

说完将手搁在膝上,沉思起来。

沈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萧淮回神:“我们先处理韩顿这边!”

“我就是想问问你看有什么想法。”沈羲把手放下来,目光灼灼看过去:“这一次,我总得让他知道点厉害。”

萧淮摇了两下扇子,想起先前梁修那番话,也勾唇道:“是该收网了。也许梁修的建议不错。——苏言!”

苏言转眼进来。

他将扇子一收:“即刻去问李琛,凌云阁押送云南来的囚车还有几日到京?再把他此去情况全部打听清楚,然后你再亲自去探探囚车里的虚实!”

苏言听到命令随即出去。

沈羲垂头将碗里最后一颗莲子吃下肚,说道:“还有,穆氏想这两天送走韩叙,但那法子有漏洞,我怕没那么容易成功。”

萧淮带着些微疑惑看过来。

这一夜沈羲在别院呆得比较晚。

临走时顺便从打探消息回来的苏言处得知了早上萧淮让他去查的事情。

“已经分别去承运殿寻人问过王爷,去毕府问过贴身服侍过的老仆妇,都说毕太傅自称那疤是十岁那年留下来的。

“至于姑娘说的‘少爷’,没有任何消息出来。”

仍然是没有少爷的任何消息。

一个个众口烁金,令沈羲都对自己的判断开始动摇起来。

皱了眉头,略顿之后她又抬头:“那可曾打听到关于太傅少时的事情?”

“完全没有。”苏言摇头,“太傅祖籍通州,家人儿女全部死于战乱,关于少时之事,没人知道。”

“曾与他交好的那些朝中老臣呢?”

苏言顿了下,说道:“其实,如果太傅府能有消息出来,便没有燕王府不知道的。”

沈羲默语。

之前曾听萧淮提及,燕王不太想与毕太傅杠上,虽然说得不甚清楚,但她觉得并非燕王杠不起毕尚云,而是不愿意。

但自码头出事之后,燕王又确实去毕府寻过毕尚云,这说明,他心里还是忌讳着他的,那么,最了解毕尚云的人就应该是燕王。

而贺兰谆是燕王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之一,或许比萧淮都还要亲近,所以燕王知道的这类消息,贺兰谆很可能也知道。

如果连贺兰谆都不知道,那么旁人应该是更加挖不出什么来了。

另外,毕尚云手上的疤来自于十岁……张盈若活到现在,也是六十七岁,这么说来张盈与毕尚云年岁相同。

那么他十岁的时候张盈也是十岁,而他祖籍通州……通州就在京郊,那么他手上这疤,跟她印象中的疤痕是同一道吗?

如果是的话,如果毕尚云这道疤的确是她所知的,她少年时常与徐靖在一起,那徐靖有印象吗?

所以,或许她真的应该去找找贺兰谆?

……沈羲最终还是没有去。

也许是最近的事情多到令人头疼。

也或许是她终于在害怕些什么。有些事情在她心中已经渐趋明朗,只不过她反而不再有当初的勇气。

有时候她反倒也羡慕着沈嫣,她自未来而来,对将要面对的人和事总归有几分笃定。

但她不是,她是自过去而来,虽有还魂之说,但对前路仍然只能靠摸索。

一大早戚九从韩府捎回的消息,韩顿近日春风得意,昨夜里难得地抱着韩叙教他棋艺。

早饭后晏绥却忽然来了。

是带着被打折了一条腿的柳梦兰回来的。

“柳叔去寺里上香,回来路上被人打的。”

一段时间没见,少年已似脱胎换骨,不但手脚伶俐,而且气色也很好。

略显白皙的皮肤上有细汗与红晕,衬着他秀气的五官与清澈的眸子,有着介乎于男子与女子之间恰到好处的俊秀。

再加上整洁的衣袍,越发显得出色。

许是为了照顾柳梦兰的面子,他特地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跟沈羲说话。

沈羲道:“是什么人做的?”

“不知道。”他说道,“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伤了。是他托了人来书塾给我送讯的。”

第440章 囚车来了

沈羲点点头,却似不大关心这件事似的,转而问他:“你这段时间跟着贺兰大人,怎么样?”

晏绥肃然起敬,说道:“先生待我很好,教会了我很多。不过可能我还是愚钝了些,偶尔也难免被先生责备。”

说到末尾他赧然一笑,虽是说到受责,但神情坦坦荡荡,却没有半点怨怼的样子。

沈羲问:“你不恼他么?”

“不恼。”他摇摇头,笑道,“我很珍惜的。”

沈羲也笑了笑,没多留他。

柳梦兰这边她也没多问,他自己是大夫,不过是伤了腿,唤个小厮服侍几日便就成了。

至于被谁打的,他支支吾吾地说无意中得罪了街上的混混,她权且就信了吧。

梁修这边还在等萧淮。

翌日下完早朝,承天门外每日里萧淮的必经之路上,二人便就再次相遇了。

“苏言去前面茶楼里挑间房。”萧淮不慌不忙说道。

梁修听到他这话,当下便来了精神。

这里分开后,又分别以不同的路线进入了茶楼。

“梁将军的要求我不是不能答应,不过,我却还有个条件。”萧淮一面沏着茶,一面慢吞吞地说道。

梁修郑重地道:“只要梁某能办得到的事,定无推托之理!”

萧淮笑了下,说道:“有梁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这顿茶吃到日上三竿,萧淮直接回别院,沈羲已经在等他。

“都打点好了,囚车距离京师还有两日路程,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明日夜里到达京郊,你可以去跟穆氏通气了。”

他一进门便说道。

然后又望着她:“你也必须到场,而又不能让人知道你远离京师打草惊蛇,便只能等他们到达京郊再行事了。”

沈羲点头:“我知道的。我这就让戚九去传话。”

打从他问及囚车路程的时候她就猜到他想做什么,更何况又还说她必须到场?

晌午后,穆氏正准备午歇,丫鬟们刚退出去屋里就又多了个人。

戚九像是魅影一样来了又去。

傍晚,穆氏在上回被韩顿发现的绸缎铺里见到了沈羲。

经萧淮打点过,韩顿自然没有发觉。

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一面与欠缺的一面。

在防卫上,应该是没有人能与燕王府的人匹敌。

而这个时候,韩顿正在书房里与众门客议事。

“囚车已到了沧州。估摸着明日夜间就能抵达京郊。”

陈祺道:“凌云阁这次随行的有十个人,领头的许桐以及他的徒弟蒋哲正是与我们联络的人。

“其余几个虽然没通气,但是许蒋二人会安排他们调开,以方便行事。”

韩顿嗯了一声,说道:“萧淮有什么动作?”

陈祺微顿,说道:“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今日早朝后梁修追上他说了几句话,但没多久便散了。

“而后下晌在午门前侍驾驭马时二人又起了些小争执。萧淮态度强硬,末了还是皇上出面劝了两句,他才罢了休。”

韩顿冷笑:“梁修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说完他身子前倾,手臂搁在案上沉吟片刻,又道:“加派二十个护卫前去接应许桐,不许他路上出丁点意外!一直到——沈家被一网打尽为止。”

众人皆应下不提。

这里再说了几句,韩顿又端茶问起来:“府里近来有什么事么?”

目光微闪,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太太这两日可有什么安排呢?”

谭缉听到这里,便就欲言又止。

韩顿摆了摆手,其余人退下去,谭缉这才上前道:“半个时辰前,太太借口去北城买绸缎,已经亲自去弄了些蒙汗药回来。

“而且,照原来的安排东北角门上守夜的婆子该是陈忠家的,但忽然又换成了刘婶儿。

“这刘婶可是太太房里秋蝶的祖母。由此可见,太太应是已经在暗中布署了。”

韩顿目光有点冷。

“先不要惊动她,仔细盯着便是,办正事要紧。一旦有动静,便来知会我。”

谭缉颌首。

穆氏回到府里,府里一切如常。

她也如常地先在小花厅里坐着听完下人们禀事,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她所住的跨院里更衣。

完了再唤韩叙过来吃点心,望着他天真纯净,完全不谙世事的脸庞,穆氏也禁不住出起了神。

沈羲在绸缎铺里与她说了许久话,过了今夜,明儿夜里他就得走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颤抖,忍不住将他搂了过来。韩叙正吃得开心,冷不丁被她一抱,就有些莫名。

门外有人进来:“太太,厨下的春妈妈过来拿对牌。”

恰在这时丫鬟就进来禀道。

穆氏一听,松开韩叙,拿绢子印了印眼眶才道:“让她进来。”

春妈妈进了门,目光直接锁定了沉默吃茶的穆氏,以及不明所以地继续吃点心的韩叙。

“取什么对牌?”穆氏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桌面淡淡说道。

春妈妈忙陪笑道:“二奶奶因为月份大了,每日里要进补,故此奴婢列了单子要着人去采买。”

穆氏也没有说什么,让丫鬟去取牌子来。

等到春妈妈出了门,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丫鬟又回来了,到了跟前细声道:“从库房出来就去了前院,东面葫芦门下见的谭先生。”

穆氏无声冷笑,摆摆手让她下去,又问起了韩叙的功课。

这几日下来穆氏跟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即便是挨了韩顿一巴掌,也只是在屋里坐了半日,回头又淡然地出现在人前。

翌日,天色依然晴朗。

韩顿照常上朝下朝,甚至晌午还回府里用了饭。

到了夜间,书房里的人明显多起来,气氛也隐约地有些不同起来了。

穆氏叫了韩叙到房里一道用晚饭,晚饭后又带着他在窗下玩棋。

到戌时,韩叙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穆氏便唤来奶娘:“把大爷抱回房去。”

奶娘便抱了孩子回屋。

一会儿灯熄了,穆氏房里灯也熄了下来。

而韩顿书房里的灯却亮着。

一屋七八个人,使平日里宽敞的书房蓦地显出几分逼窄来。

韩顿也未曾坐,而是不断在屋里来回徘徊,虽然步态还算沉稳,可终于也泄露出几分浮躁焦灼。

虽说他笃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心里总莫名有几分不安。

第441章 奢求什么?!

他不知道当初温婵和韩述华在算计沈羲的时候心情如何,但他输了这么多次,憋了许久的怨气已经使他恨不能彻底地赢一场,也漂漂亮亮地赢一场!

“还有多久到城门?”他问

“最多两个时辰可至南城门。”谭缉道。今夜里的他看上去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毕竟今夜一旦事成,那么不但沈家可以彻底完蛋,就连燕王府也要担上几分干系。

燕王世子合谋沈家窝藏朝廷钦犯,这可不是小事!

能够一举拖下沈家,同时也动动燕王府的筋骨,这也是他身为幕僚的光荣!

“好!”韩顿负手停在帘栊下,回头道:“子时一过,便出发去南郊!”

门客们的回应声也是异常地响亮。

他对着夜色凝望片刻,忽然走回书案,自抽屉里取出张两寸来长的纸笺。

纸笺上的字迹他完全陌生,但却写着一句令他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的话!

……他不知道给他这张纸条的人是谁,但是无论如何,他没有骗他,他的确拥有了反击的利器!

纸上说,云南布卢,有赫连人。

“……来人!快来人!”

恰在他沉思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惊慌的呼喊声!

他倏地抬头,透过窗户看去,便见四处有灯笼与人影闪动,也正有人拔腿往他这边闯来!

“老爷!不好了!方才后院里来了伙匪徒,把大爷给劫走了!”

他目光倏地一收,抿紧的双唇俱是寒意。

后院里已经乱作一团,穆氏正趴在韩叙床上号啕大哭。

韩顿走进来,冷冷往她身上一扫,然后看了看整齐的门窗,冷冷道:“传韩嘉!多带几个护卫直接去西城门外如月客栈逮人!”

门下长随高声应是,撒腿前去。

穆氏哭声稍歇,抬起头来:“老爷知道叙哥儿在哪儿?”

韩顿走过来,在她身前立定,而后猛地扯住她头发往后仰:“你当我不知道你跟我玩什么把戏?

“先是送走兰姐儿,然后又绞尽脑汁送走叙哥儿,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就这么吃准我一定会输?

“你到我韩家九年,难不成我仍然没把你匹白眼狼给养熟?!”

穆氏只觉头皮生疼,拼命想要把头收回来却无力可施。

后仰的姿势令她脖子也刺痛起来,她竭力稳住气息说道:“你有什么证据是我蓄意送走他们的?”

“等韩嘉回来,就会有你想要的证据!”

韩顿咬牙甩过来两巴掌,松了手,任她滚落在地上。

穆氏咽了口唾液,是腥甜的。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然后扶着榻沿缓缓站直,说道:“韩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白眼狼呢?

“你们韩家从上到下,哪个是知恩图报的正人君子呢?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知恩,便该知道你这双手是用来安抚我的,而不是用来打我的!”

“安抚?”韩顿面色青寒,“到哪今你也配说这话?

“难道我给你个正室名份还不够么?让你坐享首辅夫人之福也不叫对你好么!你到底还想奢求什么?!”

穆氏再咽了口唾液,压下心下那股涌动。

她不再说话,而是挺直背脊走出了房门。

韩叙的院子与她的院子相邻,她回自己房里去。

韩顿咬牙回头看了眼凌乱的床铺,也大步跨出了门去!

“把她给我看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门口一步!”

门口婆子呼啦啦涌到房门口来!

穆氏背抵在紧闭的门上,闭眼长吐了口气!

戚九拿着绢子走上来,哑声道:“先擦擦吧。”

她木然地接过来擦了两把,然后又飞快地离开门口,拉着她走到里屋道:“叙哥儿呢?!”

戚九打开衣柜:“好好的呢!”

衣柜里可不就正躺着熟睡中的韩叙?

眼泪到此时才自穆氏眼里滚出来,她匆忙擦了擦,然后道:“他果然早就在暗中做了安排,幸亏我没有这么做。

“看来我们得开始下一步了!不然等他们追到客栈发现是假的就来不及了!”

戚九点头:“你先带着他!”

说完即从跃走墙头,自屋顶走了。

韩顿寒脸回到书房,看到屋里还摊开着的卷宗,努力将心思转回到今夜正事上。

他自信,穆氏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的,她那些花样他早就已经摸清楚了!

钱夫人派来的人三日前就到达了西郊的如月客栈,而穆氏也派人前去联络过几次,他只是不曾惊动她而已。

他虽然对这个正室不甚看重,但韩叙却是他的嫡长子!

而照郑绣这模样来看,短期内他也不可能再生下儿女来,所以韩叙绝对不可以让穆氏拐走!

正好他已经对她不放心了,既然她自己不老实,那么他就此将她弄出韩府也好。

韩家那么多宅子庄子,随便将她发配过去软禁着,也可省去烦恼。

如此一想,他心里又总算安定了些。

“阁老,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谭缉推门进来,轻声催促道。

他扭头看了眼院外,嘈杂的声音已经消去了,除去满院子灯火与人影表明不久之前发生过意外以外,其次并看不出来什么。

穆氏每一步都让他摸透了,韩嘉一定会把叙哥儿带回来的。他想。

等他回来他再好好地收拾她!

“取我的披风来!”

两刻钟后,他穿戴齐整出了院门,前院里谭缉他们都已经候在影壁下了。

这里安排了几个人留下,接着便很快出了胡同。

南城距离不近,但是夜深人静,马跑得快,倒也只不过花了两刻钟的功夫,便就顺利出了城门。

而此时,沈羲也正与萧淮坐在距离韩府不足仓两里之遥的别院里。

“韩顿已经出了城门,直接往南边去了。囚车已经接近京郊,属下已亲自探过,车里的赫连人确是纯血统!”

萧淮点点头,合了手里书说道:“可以行事了!”

四月里的月色伴着草木之香,已经十分怡人。

子夜时分,马蹄声在驿道上格外地清晰刺耳。

韩顿心情略有些急迫,也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心慌,或者说是更为心慌。

第442章 她敢耍我!

他执掌首辅还只有四年不到的时候,在当首辅之前,他虽然入了阁,却也资历不深。

说实话,初初毕太傅让他担起内阁首辅重担的时候他也曾心下打鼓,但机会难得。

他见过张煜一家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越尊贵,也见过温婵与韩若矩哪怕人前再如何风光,在张家面前也依然还是改不了奴颜媚骨的样子。

什么样的人生更高级,更诱人,他心里早有了答案。

所以他咬着牙爬上来了。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毕太傅如何会如此器重他,诚然,他自诩才学不错,在当时一众朝官里也算首屈一指的人材,可他毕竟缺乏资历。

纵然他觉得首辅之位终有一日会是他的,也不会是在那个时候。

但他偏偏只点了他,而且还是在李锭大葬的时候,当着郑绣在,让他担起首辅之职,替大周,替先帝,替他来护着他们孤儿寡母。

他自然是愿意的,毕竟他与郑绣……

这些年来他们在宫里颠鸾倒凤,他也吃不准太傅究竟知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他想。

如果知道,以他对李锭的忠诚,又怎么可能从来不曾敲打他?

不管怎么说,他不说,他就当他不知道。

而今夜里他只要与凌云阁的囚车见过面,明日一早,他这些日子的憋屈也可以翻篇了。

沈家倒了,燕王府得受牵连,燕王府受了牵连,局势将会从被动转化为主动。

到那个时候,梁修想跟萧淮示好的算盘将彻底落空,他再拿下亲军卫,可省了莫大工夫。

然而此事越是要紧,令他的心也绷得越紧。

“阁老,府里来人了!”

正勒马在马上停待着,后方的护卫忽然疾行到了前方来禀道。

他身后跟随来的另一个护卫气喘嘘嘘到了跟前:“老爷!不好了,三老爷带着人去往如月客栈,根本就没有发现钱家的人!更没有见到大爷!

“据咱们埋伏在那里的人说,钱家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人知道,而那房里的人根本是不相干的外人!”

“没有?!”

不知是不是消息来得太突然,还是受来人的惊慌失措所感染,韩顿一颗心忽而也在半空荡了荡!

“可看仔细了?沿途一路可曾有搜过?西城门五城营的人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有没有见到大爷出去?!”

他跳下马来,面目略显狰狞。

“都查仔细了!”来人抹着汗道,“自从老爷有吩咐下来,这几日从府里到西郊客栈这一路上都布了眼线,客栈里更是不敢含糊!

“五城营那边二老爷三老爷也都去问了,他们说今夜里所有出入车辆全都检查过了,根本没有看到大爷!

“别的城门也都去问了,说是都没有发现!”

韩顿那颗荡在半空的心终于往下沉了。

如果没有出城,那韩叙去了哪儿?

穆氏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忽然,远处来路上又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前去探路的人如箭一般到了跟前:“老爷!凌云阁的囚车距此仅有十里!”

韩顿阴冷了一晚上的眼睛倏地又亮了起来,就像是那渐行渐近的火把光,亮到灼人。

然而就在他眺望着远处车马,企盼着他们能加快速度到达跟前的时候,身后城门方向忽然又远远地传来马蹄声!

这声音紧急而迫切,竟然比先前来的还要焦灼几分,他禁不住回了头,来的仍然是府里的护卫。

这次的人却居然是连滚带爬地到了跟前!

“老爷!大事不好!方才那帮劫匪是假的!大爷根本没有被劫走!

“就在府里护卫几乎全部出动去寻找大爷的时候,太太不知怎么出了房门,且带着大爷乘着马车自另一道门出去了!

“他们走的是东城门方向!”

“东城门?!”

韩顿自诩为强大的心脏在此刻受到了莫大的挑战!

穆氏居然敢跟他玩调虎离山之计?!

她居然敢耍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了马又掉转了马头:“他们几个人?!是什么人帮着她!”

“小的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人数不多,都作夜行装扮,他们行色匆匆,是小的亲眼见到太太带着大爷上马车的!”

他五官都已在这一瞬间扭曲起来!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穆氏不但敢耍他,居然还敢把他唯一的儿子给带走?!

“去追!无论以什么手段,也要把叙哥儿带回来!”他几乎是自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可是老爷……”护卫咽了口唾沫,苦着脸艰难地道:“小的们就是追上了,太太若不放人,也没有办法……”

那毕竟是太太,是首辅夫人,而且韩顿就算不顾穆氏,也还是要保韩叙的,他们心有顾忌,也完成不了差事。

韩顿握紧的拳头传来骨节作响的声音。

转瞬:“谭缉留下来接应囚车!其余人先随我回城!”

……穆氏抱着韩叙坐在马车上,一颗心跳得似要直接冲破胸膛蹦出来!

“母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个安全的地方,别怕!”

不知道是马车太颠簸还是她太紧张,不止是她身子在抖,就连她怀里的韩叙也在发抖!

她紧紧地抱着他,眼见着马车出了城门,一直往东边行去。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于她来说这是背水一战,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穆家钱家,就算她逃掉了,韩顿还是有可能会拿他们下手!

可是形势逼得她不能不选择萧淮和沈羲,她留下来,是死,穆钱两家也捞不着什么好。相信他们,或许还能替穆家钱家拼条活路!

她努力地稳住心神,长吐一口气。

突然间又有人从旁敲起了车壁,熟悉的声音来自于戚九:“韩顿已经追来了,往山上去!走山道!”

于是车厢又摆了个方向,自林**上穿过,直接冲向了崎岖山道!

耳畔全是树枝刮擦车身的声响,凌乱而急促。

“戚九,真的不会有事吗?!”

听到韩顿已经追来,她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外头静默片刻,紧接着门帘一晃,有黑影闪进来。

戚九半蹲在她面前,紧扶住她的肩膀说道:“我们姑娘交代下来的事情,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办到!

“你必须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绝不会有事。”

穆氏心下一轻,抿唇点头。

望着她无助又决然的双眼,戚九抿唇略默,丢下一句“我去前面看看”,又遁原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

第443章 求生而已

初夏的风从山上刮到了山下。又从城东刮到了城南。

驿道上,囚车终于走到了事先约定的地点。

为首穿着褚红色锦袍的许桐抬手一扬,凝眉看向了四面,囚车停了下来,除了风声与虫鸣声,四面安安静静。

“马上要进城了,先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囚车停进了旁边空地,一行五六十人的队伍立时分散在四处,形成了一个看不见得但是又密不透风的防护圈。

凌云阁好久都没有开荤了,如今存世的纯血统赫连人越来越少,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而且又要押解进京,因此出动的人马也格外可观。

韩顿还没有来,但他不介意等等。

一则是看在钱的份上,二则是他首辅的身份。

虽然凌云阁的人能求到首辅头上的事情不多,但照目前这种一两年还抓不到一个赫连人来交差的情形来看,这衙门搞不好也立不久了。

等到衙门一撤,他们便得另谋去路,无论如何,卖当朝首辅一个人情,都是必须的。

所以囚车早一个时辰进京,还是晚一个时辰进京,实在没有什么要紧。

“大人,有人来了。”

徒弟蒋哲轻走到跟前来说道。

倚着树干喝酒的他侧首往声音来处看了眼,果然那边厢来了一人一骑,到了跟前就缓下了速度。

囚车所停的位置是驿道旁一片空地,因是古早之前山体滑坡崩掉的一大片山基。

之所以不曾选在驿站碰头,是因为驿站人多嘴杂。

而之所以不选择更远的地方,自然是因为朝官不得擅自离京,韩顿身为首辅,一旦离京目标太大。

所以,这一人一骑出现之后立即就进入了凌云阁的视线范围。

“什么人?!”蒋哲喝问。

来人作家丁打扮,望着他们,并不说话,只丢了块牌子过来。

蒋哲接过来一看,牌子上还夹着封盖了私印的纸笺,于是他又递给许桐。

是韩府的牌子。

印章也与前番那南下的韩府门客带来的印章一样。

虽然来的只是个长随,许桐也没露出什么太过意外的表情。

这件事一直都是韩顿在主动联络他,他相信除去他的人之外,不会有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碰头的秘密。

因为秘密泄露出大事的绝不会是他凌云阁,更不会是他许桐。

所以眼下有这块牌子和纸笺,他便懒洋洋抬了眼:“你们主子呢?”

来人笑道:“我们主子就在后头,只不过许大人手下众多,人多嘴杂,未免节外生枝。

“主子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露面,所以还请大人吩咐护卫们留出百步的余地容我们主子近前说话。”

百步距离?

许桐皱了下眉头。

虽然说有五十余个精英护卫的百步距离包围圈,不大可能有被劫囚的可能,但是韩顿这番谨慎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为几句话的事情,有他与蒋哲在此盯着,并不需要如此大费周折。

“我们主子身份殊然,眼下风口浪尖,还望大人体谅。”来人掏出一卷纸头丢过来,又笑道。

许桐接在手里,一看,果然是卷银票。

不过是让位说个话的事……

钱是小事,人情要紧。

他脑子里转了几道弯,跟蒋哲使了个眼色。

蒋哲随即扬声:“所有人全都退后百步!”

数十道黑影瞬即沙沙退后,在百步之外立定围成了圈。

马上人吹了声短哨,只见城门方向来路上就急驶而来了三匹骏马,还有辆小马车,全都作夜行衣装扮,直接到了囚车前。

马车上也下来两个人,眼下总共是五个。

蒋哲身子有些紧绷,看了眼许桐:“师父!”

许桐利眼如鹰,望了那几个人半晌,然后掂了掂那块韩府的牌子说道:“有这个在,不用着急。”

别说光他们五个人万没有办法劫囚,就算真是来劫囚的,有手里这牌子,天塌下来也有韩顿挡着。

蒋哲暗暗思忖,也放了心。

再往前方看去,那几个人已经走到了囚车两侧。

囚车里的人早就已经被惊醒,蓬发之下他一双眼布满了看不真切情绪的光芒,手与脚一道蜷曲在胸前,月光下也看不清楚五官,但面上的紧绷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们是谁?”

他声音嘶哑,轮流地望着立在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人,最后选择了那个矮个儿的眼睛定下来。

沈羲回望着他,心下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扭头看一眼萧淮,萧淮镇定地取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进去刺向囚车!

随着一声闷哼,长剑又收了回来,囚车经过一阵轻微颠簸,然后恢复平静,一方丝帕及时伸进去往他中剑手腕擦了擦。

苏言及时亮起火折子,只见手里雪白丝帕上,一抹艳如烈火的血液赫然呈现!

沈羲心头闪过阵刺痛,沉声道:“你姓什么?!”

“你还不知道我姓什么?”囚车里的人呲牙笑起来,唇上全是寒意。转瞬,他敛了笑意道:“周!”

“周?……是广平侯周煦的后人?还是信阳世族周家的后人?”

“广平侯周煦是我祖父。你怎么知道家祖的名字?!”囚犯的声音略显紧促。

但更多的是疑惑:“你是个女人?”

接而他又撑地爬过来,双手攀着牢笼:“我是侯府七少爷周黔,你是谁?!”

沈羲抿唇,沉声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他眼里那道光瞬时熄灭,人也安静下来。

“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被当场杀死,而是被押送到京师来吧?”沈羲又问道。

“这么说,之前在云南去寻过我的人,是你派的?”他一双眼又在她蒙着的脸上徘徊,目光变回深不可测。

“你说过只要我照做,就会放我一条生路。”

沈羲目光沉黯。

这种时候还会天真的抱着存活的希翼的,只能是那些还对曾经的富贵与权势留恋不舍的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了吧?

然而话说回来,谁又不会在落入绝境的时候企盼出现生机呢?

求生也不过是人的本能而已。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你会没事。但是,之前说好的现在却有变化了。”

第444章 绝路之上

“什么变化?”他抬起头。

沈羲垂眼望着他,将身子俯下一些,以便于凑近他,而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周黔目光频闪,听完有半晌才抬起头,看了眼远处仍在包围着他们的护卫,笃定地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沈羲扬眉。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现在能接近你。”

周黔顿住。

世人都知道凌云阁的职责就是屠尽赫连人,赫连人绝无在他们手上生还之机。

面前这几个人即便不是先前那伙让他开口诬陷沈家的人,也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但他摇了摇头:“还不够。”

萧淮将长剑复又伸进了囚车。

周黔却望着它冷笑起来:“本来我一文不值,可如今你们既都把我当成了棋子,怎么着我也得把自己这份价值发挥到最大。

“若是不拿出保我命的诚意来,我为何要听你的?”

沈羲望他片刻,忽而笑起来。

他凝眉:“你笑什么?”

“笑你看似聪明,实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羲漫声道,“你可知道,你想活命,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谁?”

他神色更为凝重。

“唯一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同胞。”沈羲定定望他,“只有与你一样流着赫连人的血的人才有可能救你一命。

“你不信我,下场也是必死无疑。

“若是信我,倒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你正准备诬陷的沈家,他们的二老爷二太太就是因为营救赫连人而死。

“沈家是敌是友,你该清楚了?”

周黔双目深邃,神情已复杂起来。

半晌后他抬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我必须站在你们这边的理由吗?”

沈羲直起腰,望着他微微吐了口气。

……东郊山道上,马车似疯狂了一般地往上疾驶。

车窗外黝黑一片,时而有怪异的树枝划硌着车身,时而又有惊腾起的飞鸟突然自车顶飞过。

韩叙惊恐地紧搂着母亲,口里喃喃地道:“为什么?我们这是去哪儿?父亲呢?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稚儿的声音不断敲击着为母者的耳膜。

穆氏搂着他,唇色已泛白,一只乌鸦突然自面前经过,惊起她眼里黯淡的水光。

她双手一紧,说道:“叙哥儿,我们不回去了,我们再也不回韩家!如果我们回去,你父亲会杀了我!他恨我,就如同我恨他一样!”

六岁的孩子所知虽然有限,但一个杀字还是听得分明。

他身子僵直,抚摸着她的脸说道:“父亲不会杀人,您是我的母亲,他不会杀您的!”

“会的!”穆氏重重吐出两个字,然后将他按回怀里,任凭泪洗脸,不再做声。

如果说原先她还曾指望韩顿对她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情义,也在刚才让她看清楚现实了。

所幸沈羲他们的计划就是让他们母子全部走人,否则的话她还得与韩叙来场生死离别。

“坐好!”

车头的侍卫突然间沉喝。紧接着只听马儿起了阵嘶鸣,而后车厢剧烈颠簸,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

“发生什么事了?!”

“韩顿追上来了!”车头传来稳稳一声。

穆氏胸口一窒!

刚想问什么,忽然车帘一开,戚九又进了来。

她半蹲在她面前,以一双灼亮的眼睛望着她道:“韩夫人,无论呆会儿发生什么事,无论事情发展到何种境地,都请你都要相信我和姑娘!千万不要崩溃了,知道吗?”

穆氏不知道她何以如此郑重地说出这番话。

她隐约觉得她们今夜还有事瞒着她,但她却又无法抗拒她眼里的真诚和坦率!

她脑子里迅速将所有事情过了一遍,点头道:“好,我信你们!”

到了此时,她也只能相信他们了不是吗?!

戚九松了口气,也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自原路退出去了。

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马车继续往山顶狂奔。

而紧随其后的二十来匹人马也丝毫未曾放松地紧追上了山。

“山那边是道悬崖,老爷,他们跑不了的!”

护卫里头有熟悉地形地立刻上来禀报,“看来他们是狗急跳墙,根本只顾着逃命就慌不择路往山上跑了!”

韩顿目光一寒,愈发加紧往山上冲了。

“去通知五城营!”

穆氏只觉马车陡地一顿,人也顺势往前扑了扑,接着就没动了。

“前面是悬崖。”车头的李琛说道。

穆氏虽然听出他语调依然淡定平静,却禁不住浑身发冷!

她下意识往后看去,身后马蹄声也停止了,韩顿他们已经到了!

“过去!把人给我带过来!”

这声音冷冽到不含丝毫温度,不是先前正打过她的韩顿又是谁?!

她分明看来府里的护卫已经走过来几个了,而戚九他们虽然露了面,但却总共也只有三个。

他们能斗得过他吗?

放在平时或许没有问题,可他们如今面前的是绝境,是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的悬崖!

她心里真真正正慌乱起来,她与韩叙都在车上,是绝无办法再把韩顿哄过去的了,而她死不要紧,却不能让韩叙死!

“下车,先跟他要休书,声明跟你和兰姐儿脱离关系,否则你便不放叙哥儿回去!”

戚九声音在车外低低地响起来。

穆氏一怔,看向她。

她清澈的眼里是果决。

她不由回想起先前她在车厢里所说的话来,随即把韩叙放下,下了车。

车前两丈外,就是悬崖,她探眼看了看,黑乎乎的,不知深浅,心口却蓦地一悸。

韩顿看到她下车,眼里的阴狠便已克制不住了:“穆云岚!带着叙哥儿给我滚过来!”

穆氏望着咫尺外高居于马上的他,微微冷笑,说道:“韩顿,你我夫妻情分已经尽了,此生我都绝不会再踏入韩家一步!

“叙哥儿我也会带走,你从此便去过你的逍遥日子,我穆云岚跟你没关系了!”

山顶一时只听得见风声。

韩顿捋了把马鞭,说道:“看来你是不想管穆家了。哦,对了,还有钱家!”

声音也不高,并不刺耳,可就是因为不高,所以越发地糁人。

穆氏打了个寒颤,说不怕是假的,如果没有这些顾虑,她也不必等到现在。

如今他赤裸裸地把它撕扯开来,便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第445章 你害死的

她指甲掐进手心里,仍将脊背挺得笔直,说道:“既然你都打算要对付穆家与钱家,那我凭什么还要过去?

“我就算带着叙哥儿一起死,也绝不会让他当你韩家的子孙!”

说罢,她快速将身子抵着马车,咬牙道:“反正我若活不成,你也别想得到儿子!”

韩顿眼里已无多少耐性。

“你想怎么样?!”

“给我休书,写明白从此与我两清!与嫣姐儿两清!嫣姐儿跟你没关系!你与穆家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其实并不明白戚九让她拿到这休书具体是何用意,但仓促之下一想,隐约也知道是为了她好!

既然如此,她只能极力配合。

韩顿尖厉的冷笑声传过来:“你以为给了你休书我就没有办法拿穆家如何?!”

“你写了我才会把孩子给你!”

韩顿五官已气到有些扭曲。

他才三十二岁,就是不要这双儿女,日后也定然会有所出。

但是毕竟三十二岁了,就算是眼下再续弦生子也至少得三十三岁才有孩子。

运气好的话头胎得个男儿,可等到他成年时他也已经有将近五旬的年纪,若要再护着他在朝上站稳脚跟承接衣钵,少说也得十年。

而那个时候他也老了。

何况,他并不见得一定就能生个儿子,如果头胎不行,那就还得往后拖……

如此算来,还是保住韩叙稳妥。

“回去,我给你写。”他说道。

“就在这里写!”穆氏掷地有声,“我这里有笔墨!你若没带私章,盖个指印也成!”

韩顿已然青筋都暴了出来。

蒙了面的戚九将纸笔掷了过去。

他狠瞪了对面几眼,咬牙写下几行字,而后自荷包里掏私章来摁了上去。

然后递了个眼色给身边护卫:“送过去!”

护卫会意,带上了两个人,拿着休书往前。

戚九他们也下意识地往马车这边靠近。

“太太,请拿好。”

护卫伸手过来的时候穆氏也伸了手,而就这一刹那,她伸出来的手腕蓦地被扼住!

护卫握住她手腕死命将她往外拉,随着她啊地一声尖叫,戚九以极快地速度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腰,并且也与护卫交起手来!

而李琛他们也见状攻上,却就在这个时候,刀剑碰到了马匹,就听激昂的一声嘶鸣,原本定立在距离悬崖边缘还有两丈的马车陡然驶动!

伴随着马蹄声嘶鸣声,连车带马以箭一般的速度冲向了悬崖之下……

“叙哥儿!”

穆氏尖叫,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往前扑去,戚九纵然身怀武功,也经不住她这亡命一扑,跟着趴到了悬崖边!

“放开我!放开我!”

整片山谷里都在回荡着凄厉的呼叫声!

韩顿翻身下马,也下意识地带着护卫赶了过来,但山谷之下只传来轰隆隆重物滚动的声音,以及孩童的尖叫声与马匹尖厉的嘶鸣!

“那是我的儿子!”

韩顿破口大喝!

他万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急红了眼,扯开喉咙道:“快着人下去找!去找!”

说完他又急步冲到穆氏跟前,揪住地上的她怒问道:“说!这是你们的圈套,叙哥儿没有在里面是不是?

“是不是!是你用来骗我的是不是!”

“不是!”伏在地上的穆氏圆睁泪眼,在周围点起的火把下瞳仁已迸出了血丝,“他就在里面!姓韩的,你的嫡长子他就在车里!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不给我们丝毫生路!我诅咒你永生永世孤家寡人,诅咒你永生永世天地共弃!”

女人的指责与咒骂充斥了天地之间,泛滥了满脸的泪水与紧紧包围着她的悲痛绝无虚假。

韩顿脸色灰败,伸手向着那黑黝黝的崖下像要抓住什么,指间却空无一物。

刚才随着马车跌下去的是他的儿子,他的嫡长子!

他平日里虽然不见得多么亲近他,可他知道那是他的亲骨肉,是将来他的宗子,是要继续他的家业的!

他突然就这么没了……

“把她带回去,拖回去!”

他自地上站起来,指着地上的穆氏。“把这个丧尽天良的毒妇带回去!”

护卫们闻声上前。

戚九与侍卫立时闪身挡住:“谁敢动她!”

“老爷!许大人他们押解的囚车进城了!”

“什么?!”

韩顿身子在晚风里抖了一抖。“我都还没有过去,他们怎么会进城?!”

他们约好的就是在城外行事,囚车已经进城了,必然就是直接去凌云阁了!

进了凌云阁,别说短时间内他没有机会进去,就是能进去,也必然会落入亲军卫的眼里!

梁修眼下将他恨之入骨,又怎么会肯放过这种揭露他的机会呢?所以他绝不能出现。

可他若不亲自去见周黔,又如何能成功地逼迫他照计划行事?万一他变卦呢?

他忿恨地一瞪穆氏他们,咬牙道:“留下几个人跟着!剩下的人跟我先回去!”

他不能因小失大,虽然手刃穆氏替韩叙报仇要紧,但也要紧不过他在朝上扮回局势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必须去见周黔,必须在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让沈羲以及沈家彻底地落下去,让燕王府也跟着栽个跟头……

马蹄声渐渐远去。

留下的七八个护卫仍在原地守着。

穆氏他们想逃生,除非从他们尸体上踏过,否则怎么可能做到呢?

然而正当他们好整以暇地等着悬崖边上几个人前来送死的时候,突然四周起了一股寒意!

正当他们急速转身的时候,身边突然就有惨叫声传来!

接而冰凉的刀刃划破脖颈,随着一股快到令人感觉不到的痛感,七八个人已经被撂翻在地下!

“戚九!”

与萧淮共乘的沈羲扯下面巾,迅速借着萧淮的力下了马来。

“夫人怎么样?!”

戚九正半搂着失魂的穆氏,冲她摇了摇头。

沈羲吐了口气,蹲在穆氏面前,看了看她,然后道:“韩顿回城了,我们也先回城再说!”

“我不走!”

穆氏突然凄厉地叫起来,眼泪如泉涌。“我的叙哥儿呢?!他没死,是不是,是不是!”

第456章 动手脚了

“夫人一向坚强,怎么反在这当口崩溃了?”沈羲蓦地沉下声音喝道,而后摊开手心伸到她跟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掌心里静静躺着块玉佩,是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佩!

“叙哥儿!”穆氏打了个寒颤,双眼蓦地变得晶亮,而后双手紧紧抠住了沈羲肩膀。

沈羲忍住疼痛,重重点头:“事急从权,如果不瞒着你,那么刚才同样也瞒不过韩顿!我们先回去!”

穆氏立时擦了眼泪站起来:“好!”

韩家祖上从军,到韩顿这辈才开始从文。

他武学方面虽没有什么造诣,但是幼年也是跟随父辈习过些基本功的。

自山上回东城门这一路比起来时时间缩短了一小半——没有什么事情比他前去拦截许桐他们更重要!

“阁老!囚车已经到达观前大街!”

凌云阁衙署在皇城西面,观前大街距离衙署已不过三条街的距离!

“谭缉他们呢?!”他勒马喝问。

“谭先生下落不明,随行的护卫也不见了,现场倒是存有几滩血迹!”

韩顿面肌微颤,多年的阅历告诉他,谭缉遭暗算了,许桐那边让人动手脚了!

穆氏以调虎离山之计带着韩叙走,根本不只是钱家的人在配合她,而是萧淮和沈羲在帮她!

他们帮她在今夜行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他的步骤!

而他居然上当了,不但上当了,还赔了他的亲生儿子!

穆氏的痛苦和失控不是假的,韩叙确确实实是坠下山崖了,而就在他逼上山,以为许桐他们一定会等到他亲自过去的当口,囚车里已经被人做了手脚!

“即刻通知曾毅到观前大街,前来将带回京师的赫连余孽就地正法!”

吐出来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却带着刺骨的冷冽!

这步棋已经废了。

但不代表他没有办法逼得沈羲露出狐狸尾巴!

穆氏看到玉佩后顿时精神大振,但也在一喜一悲之中昏迷了过去。

“苏言和戚九把她先带回鹿儿胡同别院!缓缓也去,韩顿既回了城,我得去看看!”

安排完之后萧淮即刻带着侍卫前往凌云阁方向。

沈羲惦记穆氏这边,自然没有异议。一面查看着穆氏伤势,一面又吩咐李琛去沈家带柳梦兰。

“切记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切记别让他脱离视线半步!”

戚九扭头看了眼她,却也没说什么。

刚刚将穆氏安排进了偏院耳房躺下,柳梦兰就在睡梦中被“请”来了,顺道而来的还有珍珠元贝。

两针下去,穆氏幽幽醒转,醒过来头件事便是一骨碌坐起,执住柳梦兰的手问:“沈姑娘呢?!”

沈羲正在外头庑廊下说话,闻声进来,摆手让柳梦兰他们全出去后,坐在了床下。

“过了明日,你就能见到叙哥儿。现在什么都别想。”

穆氏紧攥着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马车冲到了悬崖下——”

沈羲微笑:“夫人觉得,马车之所以会跑到山上,真的是出于走投无路吗?”

事实上,早在他们出城门的时候那悬崖下就已经做过部署了。

王府里紫衣侍卫功夫没有白练,马车坠下来的时候他们以绳索牢牢拴住了它,直到将韩叙从车里抱出来之后才斩断绳索让马车掉下去。

那山谷黑压压的,从上往下看自然看不出什么。

“那这么做的原因是?”穆氏纵然魂魄归了原位,经历过重重惊险后脑子却还是混沌的,不免问出疑惑。

“韩顿一死,韩家必垮无疑。

“而如果只让韩叙逃生,那么你和卿卿都会受到波及。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既能让韩顿自食恶果,又让你们母子三人与韩家彻底斩断联系。

“所以我让戚九制造了这么凶险的一幕,又未曾事先告诉你。

“因为只有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能使韩顿相信你是真的走投无路,给了你休书。

“然后又再设计了这一幕,让叙哥儿坠下山谷已死的假象蒙蔽众人。

“如此,不管日后什么情况,你和卿卿至少不再受韩家牵连,叙哥儿日后也能放心以其他身份与你们团聚。”

沈羲一席话说完,穆氏已红了眼眶。

“难怪戚九在上山时郑重嘱咐我,让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相信你们!原来,你什么都替我想好了!”

她没忍住,一把将沈羲紧紧拥住了。

沈羲眼眶也有些酸涩。

其实山上那幕委实凶险,换成任何一个心性脆弱些的女子,那当口恐怕已经失控了。

而为了韩顿彻底对韩叙死心,为了让韩叙余生平静安稳,为了他们母子三人能够团聚,她以穆氏这些年的隐忍作了赌注。

韩顿疑心那么重,如果穆氏不流露真情,那么绝对会有后患。

不过她还是担心她,所以一再让戚九叮嘱她安心。

好在,她们成功了。

“你好好休息,叙哥儿很安全,等事情过了,我会让人送你出城。”

穆氏含泪点头。

沈羲叫了珍珠进来给她洗漱,出了门来。

萧淮直奔凌云阁。

然而才过了街角,迎面就走来两个探的侍卫:“少主!韩顿刚才下令给凌云阁指挥使曾毅,命他即刻前来将囚车中的赫连人就地正法!”

萧淮猛地一勒马,马儿顿即扬起前蹄嘶鸣起来!

“韩顿他人呢?”

“就在囚车那里!囚车还没到凌云阁衙署!”

韩顿要将周黔就地正法,这是察觉到他们半路拦截过囚车了!

他冷眼眺望了前方片刻,立时道:“即刻去传话给贺兰谆与霍究,让他们到别院来相见!”

说完赤电又如同赤电,在空旷大街上一纵即逝。

马蹄声惊醒了路两旁民居里熟睡的人们,仿佛有什么在无声的提醒,今日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沈羲沐浴之后换了衣裳,正在厢房里与穆氏说话,就听元贝匆匆来禀:“世子回来了!”

她闻讯迎到院门外,只见萧淮风尘仆仆地往这边走来,边走已边与她说:“韩顿要杀人灭口!现如今人就在观前大街上!”

沈羲在廊下顿了顿,随即走过去跟着进了书房:“人已经杀了还是?!”

第447章 到底来了

萧淮在帘栊下转身,深深望着她道:“你应该不会舍得周黔死吧?”

她屏息未语。

他一把将她揽进来说道:“这得多亏了你之前透露给韩顿关于张盈的讯息,在你我没有露面之前,他不会杀他的!

“他筹措了这么久,就等着拿你的身份作文章,好斩除你和沈家,以断除王府羽翼,怎么可能会轻易杀掉?

“在他不知道你也是赫连血统的情况下,他必定会以周黔的性命来逼咱们出去!”

“而只要咱们出去,就一样中了他的奸计。因为不管是明保或是暗抢,他一定会把落实咱们劫囚的罪行!”

沈羲听到这里已经血往四涌,她上前一大步:“只要人在他手上,他就仍然有办法牵制我!”

“没错!”萧淮放手望着窗口,“眼下哪怕你就是能够狠下心来不去救人,他也一定会制造劫囚的假象,栽赃到你我乃至是沈家的头上!

“他一定会把周黔的存在价值发挥到最大,因为这样看起来于他并无损失。”

沈羲眉头已锁得死紧:“他究竟是怎么会这么巧就抓到周黔的?”

“我也猜不透。”萧淮眼里同样有迷茫,但也只有那么一刹那,接而他就果断地道,“不管他是不是运气好,总而言之,我们不能让他掌控了局面!”

“少主!贺兰大人与霍大人来了!”

苏言匆匆到达门下,紧接着,贺兰谆与霍究已先后进了门。

“凌云阁那边是怎么回事?!”贺兰谆进门时已把话问了出来,乍一见沈羲也在,立时顿了顿。

沈羲已有多日不见他,眼下也顾不上与他闲话,便趁着萧淮着人去拿令牌的时候把事情简略跟他们说了。

事实上来之前他们也粗略了解了一番,这里再听完,二人相视了一眼,便就说道:“既如此,无论如何也得拖着韩顿直到天亮!”

“叫你们来正是为着此事。”

萧淮这里已经取了令牌来,沉声道:“霍究即刻去神隼营调两百名侍卫前来待命!贺兰随我同去会韩顿!”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贺兰谆:“我们的目的不光是要拖到天亮,还要保证计划不被破坏!”

贺兰谆目光漫过沈羲,点了点头。

萧淮又侧身交代侍官:“我写封信,你送到梁府去!”

说完便提笔着起墨来。

完了这里也不多话,各自整队待发。

萧淮与沈羲道:“这院里有五十四名侍卫把守,再加上吴腾他们十几个人,你们呆在这里不会有危险。

“我每隔半个时辰会着人送消息回来,你介时应变便是!”

沈羲点头称好,送了他们到院门口。

彼时弯月已升至中天,院里树影婆娑,廊下灯笼晃出一地碎影,竟满目皆是不安。

囚车正停在观前大街与寺右大街交岔的路口开阔地上。

眼下四面已然戒严,中间囚车四面都围立着穿着暗绿色衣袍的凌云阁人。

曾毅扶剑凝立,片刻后问群官簇拥着的韩顿:“敢问阁老,既是要就地正法,又何以不立刻施刑?”

凌云阁虽然在捉命赫连人上有仅次于郑太后与小皇帝的权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专职专办的小衙署而已。

这些年虽是风光无俩,可等到赫连人杀尽之后,这衙署也将成为过去。近年来赫连人踪迹已愈发见少,以至于这衙门也愈发清闲。

因而此番抓到个周黔,才会格外看重。

囚犯还在云南时,许桐便着人传信说他便是当年沈崇信夫妇营救过的赫连人。

还交代出来营救他的事情沈家上下都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层层上报。

终于那日韩顿亲自到了凌云阁,下令将之严密押回京师受审。

他自知韩顿与沈家素有嫌隙,既是“严密”押回,自然只能把他身份咽进肚子里。

朝上水深,而他到底不能不考虑凌云阁撤去之后他的出路,韩顿让他下令诛杀钦犯,他不能不依。

自被窝里爬起来,巴巴地穿戴整齐并带着令牌赶至这里行刑,却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又被告知却还不着急动手。

“时候未到,急什么。”

韩顿声音淡淡,交握的手却攥得有些过紧。

韩叙的死,半路被人破坏了的计划,这些不是不心痛忿怒,可是这所有的痛和怒都化成了他的狠。

他即便不能将燕王府一举摧毁,也定要让萧家伤筋动骨——营救赫连人,窝藏赫连人,这都是要命的重罪!

沈崇信夫妇当年未曾拿到窝藏的实据也被赐了死,如今“实据”在此,沈家逃不过,萧家父子也别想置身事外!

“阁老,将军,萧世子与贺兰大人来了。”

这时候忽然有小兵快步到达跟前说道。

曾毅听说燕王府来人,不禁眉头一皱。

而韩顿则立时寒了脸色,望马蹄声来处望去,只见月光下前方大街口来了约有二十来骑。

为首的那人玄衣蟒袍,座下一匹汗血马轩昂无比,正是萧淮!

而他身侧一袭白色绣袍衬着头上珠冠的,则不是燕王的心腹贺兰谆又是谁?

他唇角微勾,岿然未动。

到底是来了!

马蹄声嗒嗒地靠近,萧淮一行人进入视野,当即便引动了曾毅等人与群官的目光。

一片轻微的惊讶声里,曾毅当先跨步上了前:“末将参见世子与贺兰大人。”

“曾将军不必多礼。”

贺兰谆当先道。

他官级虽只有五品,但他身后是燕王,一般三四品官员跟他见礼已成常事,他也已经默认这个规则。

萧淮坐在马上笑睨着他们:“曾将军这是有何贵干?怎地韩阁老与诸位大人都在?”

韩顿奔忙半夜,筹措了近一个月之久的计划尚未曾成功,如今反倒先承了丧子之痛,那冷笑声便已自齿缝里钻出来。

“凌云阁拿到了钦犯,正待正法,这大半夜世子不在王府好好歇着,不知出来作甚?”

“我睡不着,溜达溜达,凌云阁处决刑犯,跟内阁可没有什么关系。

“韩阁老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莫非也凑巧睡不着,邀上这么多大人前来看杀人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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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序号错了……

第448章 各为其职

“谁说跟内阁没有关系?”韩顿慢条斯理道,“既然赫连人是钦犯,那就是政务,既是政务,那就与内阁相关。

“跟燕王府没有关系的事情,不见得就跟内阁无关,世子年轻,日后多历练历练,也就知道了。”

一番话姿态作足,几乎是不曾给萧淮任何脸面。

在场众人虽知韩顿与萧淮不对付,但也从未见他攻击力如何强劲,这显然是要撕破脸的意思了!

而一向给人印象清冷又高不可攀的萧淮,听完却只是笑一笑,便就与贺兰谆翻身下了马,停在了韩顿跟前。

再笑一笑,他说道:“韩阁老阅历丰富,知道凌云阁捉到的钦犯也属政务,那么怎么不知道五军都督府的职责就是护卫社稷平安呢?

“韩阁老既说我该多历练,想来今夜之事我五军都督府也定然不能置之事外,否则的话,岂不就被韩阁老反衬成了渎职?

“苏言!”

“属下在!”

“即刻传话霍究,调集百名侍卫来此地助阵曾将军行刑!”萧淮丢了令牌给苏言。

韩顿未及变色,远处已经有侍卫过来:“禀少主,霍大人听说朝廷来了钦犯要在此行刑,连韩阁老与诸位大人皆已惊动,担心会有不肖之徒惊扰阁老与诸位大人,因此特地已带了百名侍卫前来护场!”

“让他们过来。”萧淮转回头,悠悠扶剑笑望向韩顿:“韩阁老觉得燕王府这份心意还成?”

韩顿面如寒铁。

“萧世子这是早就有了准备?”

“这可不敢当。韩阁老也知道我萧淮向来是雷厉风行,我也是一番好意,怕阁老有个什么闪失。”

韩顿双眼微眯,隔着三尺远距离与萧淮对视。

他的原意的确是引沈羲与萧淮出来,却绝不想他们以这样的方式!

如果沈羲执意不露面来救周黔,那么他也已经安排了人冒充他们将周黔救走,有沈崇信夫妇的事例在前,栽赃陷害什么的不会太难,总而言之今夜绝不会让他们好受!

可他眼下正儿八经带着侍卫来守着,别说他安排的人无法接近,就是接近了得手了也绝对逃不脱萧淮与贺兰谆的掌心,回头十有八九还要落到他们手上逼供出来!

“他们必然是想拖延时间,阁老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趁着萧淮与贺兰谆下马与曾毅等人寒暄的当口,门客陈祺凑上来说道。

前次在韩府,因为宋姣的事,他在萧淮手下吃了大苦头,他虽不敢存报复之念,但恨意却是有的,眼下这当口韩顿决计要对付萧淮和沈羲,他又怎么可能不添油加醋?

韩顿瞥了他一眼,说道:“着人进宫,去慈宁宫请旨行刑!

“他们若不阻拦,我就照杀不误,回头把准备好的供辞呈上御前就成。他们若敢阻拦,那正好就抓他们个现形!”

陈祺瞬间明白,即刻传话给了就近的礼部郎中伍越。

他再能耐也只是幕僚,没资格进宫,要请旨还得正儿八经的朝臣。

伍越这里潜出人群,只道是人不知鬼不觉,哪知道这边厢萧淮却全收在眼里。

正好带着侍卫快马赶来的霍究,恰恰就挡住伍越去路:“伍大人一介书生,怎生这大半夜的四处乱跑?

“今儿此地有钦犯,万一碰上个来劫囚的误伤了大人可大为不妙,大人还是在这里等事情处理完了再走为好。”

伍越虽有行动自由,可眼下碰上的是讲不讲理全看心情的霍究,也只能憋着满肚子气退了回来。

韩顿看着王府三人这阵仗,心下愈发憋屈,随即道:“时候差不多了,不如即刻便就行刑吧!”

他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何人在此喧哗!”

他这里话音刚落,此时街口就又传来一大波哒哒的马蹄声。

只见长长一溜人马竟然全副戎装,为首的更是金甲于身,不用等到近前,也让人一眼就认出来来者竟然是近期被各路折子参到几乎要落草为寇的梁修!

从他紧绷的脸色不难看出,刚才那沉喝声就是来自于他梁修。

他居然带着羽林军过来了?

韩顿心口的躁意有些失控。

他此前分明查得梁修与萧淮并未曾谈拢,但他眼下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怎地惊动了国公爷到此?”

曾毅连忙制止手下,上前迎了几步。

凌云阁虽专职专办,但终究划归在亲军卫麾下,他无法不敬畏。

“这是干什么?”梁修下了马,扶剑走过来,定在囚车前。

先看看萧淮与贺兰谆,目带不豫地拱了拱手,然后便与笼里的周黔目光对上,说道:“这是凌云阁的囚车,衙署近在咫尺,何故不押回去,还在此地停留?”

“回禀国公爷,这就是云南押解回京的钦犯周黔,末将正打算在此将犯人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梁修看看周围人,“这又是为何?莫非曾将军千里迢迢将犯人押解进京,只为了让他叶落归根?

“不是说他还有隐情相告,要押回衙署受审吗?我可是还等着批复曾将军呈上来的犯人供词呢!”

曾毅看了眼韩顿,有些犯难。

韩顿冷笑:“梁将军不带着羽林军好生守护着宫城,到此意欲何为?”

梁修板脸:“我道是谁在这里干扰曾将军办事呢,原来是韩阁老!

“这美景良辰地,韩阁老居然不去会情人,还舍得在这外头荡悠?”

会情人三字背后藏着什么意思,梁修知道,韩顿知道,萧淮与贺兰谆更是知道。

霍究淡淡扬声:“看来还是梁将军了解韩阁老,二位近来是不是斗出感情来了?韩阁老在外有情人这都让梁将军知道了。”

萧淮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睨着二人。

贺兰谆在外不怎么爱逞口舌之能,这里在扫视了四方一遍,便就将目光投向了囚车里的周黔。

十三年的颠沛流离已从他身上找不出丁点世家公子气度神韵,活脱脱草寇一个,嘴也被塞住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他也已经抬眼看过来。

贺兰谆收回目光,恰逢对面梁修沉声道:“要论职责,凌云阁归我亲军卫所辖,韩阁老想伸手,还得先问问我梁修同不同意罢?!”

第449章 那就进宫

原来韩顿执意要行刑,梁修觉得他驳了他的脸面所以怒了。

“梁将军的意思是,我韩顿要下令杀个钦犯还没有权力了?”韩顿冷笑着。

“就算韩阁老权力再大,也大不过皇上吧!”

梁修说到这里冷哼着,然后自怀里掏出幅黄帛来,展开之后朗声道:“皇上有旨!着羽林军即刻押送钦犯周黔进宫受审!

“——韩阁老,不知道梁某人带兵至此的理由充不充分?!”

梁修这番话前后也不过几喘几息的工夫,而韩顿脸色却不禁已变换了好几遍!

他竟不知道梁修竟是带着旨意前来的……

原来萧淮他们带着侍卫过来,不是为着拖延时间至早朝,而是为着等这道旨意!

可小皇帝怎么会突然下旨给他?

难道——他抬眼望向神色自若的萧淮他们,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无力,难道萧淮与梁修早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这怎么可能?

燕王府不倒,就永远是皇权最大的威胁,小皇帝不可能不明白,怎么能容许他们搅合到一起?!哪怕是为了对付他?!

“韩阁老,这……”

凝神的当口曾毅到了跟前,为难地冲他躬了身。

他冷眼一扫对面,说道:“进宫!——传话下去,今日早朝提前!”

既是要进宫,那他就不妨照计划进行!

他就不信,萧淮他们还有办法令得周黔死心塌地!

一行人呼啦啦开始往宫城方向行进。

许桐驾马走在囚车侧方,并没有想到今夜还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打从韩顿与曾毅同时出现时起,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自己会否受牵连,但是想到囚车还在,人还在,他又放了心。

“许大人借步说话。”忽然有人到了跟前,他凝眉,竟是先前韩顿身边的门客陈祺。

许桐想了想,跟蒋哲打了个招呼,落后了些许。

贺兰谆扭头的时候正好扫见。

他看向萧淮:“王爷这个时候应该知情了。”

萧淮没吭声。

转而他道:“兵来将挡。到了宫门你让霍究带着侍卫留下,然后去沈家将事由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准备。”

沈羲在别院里收到侍卫带回来的消息,有那么片刻没有出声。

穆氏已经清理过身上了,正好别院里有萧淮给沈羲准备的衣裳,就此换了,也跟她坐在小花厅里。

“满朝文官占了大多数,韩顿既是要提前早朝,恐怕也是有所准备。何况宫里还有郑绣,她一定会想办法保他!

“世子他们有把握吗?”她紧握着杯子说道。

沈羲没吭声。

她明白她的担忧,全身而退的把握他们自然是有的。然而事情到了眼下,已不能只图这点回报了。

韩顿若是安然无恙地出来,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展开疯狂报复,穆氏,她,萧淮,沈家,这是他最不可能放过的。

而关键是,如果这一次不把他拿下,日后还上哪里寻找这么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淮临走前那句“你见机行事”又浮现在脑海。

虽然说到目前为止事态还是在掌控之中,他们及时地赶到阻止了韩顿杀人,梁修也的确配合地从小皇帝那里讨得了圣旨,如今人也顺利地进了乾清宫,可到底离扑灭韩顿还有一大步!

她握了握拳头,抵额想了想,然后望着她道:“趁着韩顿他们都在宫里,敢不敢带我回韩府去?”

穆氏顿住:“回府?”

……沈若浦其实还在书房里沉思,宫里鼓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眉头紧锁,并没有多大反应地坐了半刻,便就回房更衣出门。

门下刚好遇到急速赶来的贺兰谆。

沈嫣是在沈崇光匆匆忙忙让文氏拿官服时被前院动静吵醒的。

听了几嘴丫鬟禀报,随即赶去抿香院,得知沈嫣不在,也立时知道是出事了!

这里等到沈若浦他们出了门,无论如何是坐不住了,于是也着人驾车到了鹿儿胡同萧淮别院!

才到胡同口就见着沈羲乘着马车出来,掀了帘子交代让李琛带着她先去院里呆着,然后便迅速赶去了韩府。

沈嫣进了院门,随即从李琛口里知道了所有经过。

心里自然是惊骇的,但想到韩顿用心之毒,却又立时冷静下来。

她从来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否则当初又怎么舍得跟自己的生母下手?

萧淮既是让贺兰谆亲自来传话,自然是非同小可了!

沈羲带了足足二十个侍卫陪伴穆氏回韩府。

韩家这会儿该上朝的人已经上朝了,留下来的不过是韩嘉以及一众妇孺。

府里纵然全都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看到穆氏回来,又皆不知道该阻拦抑或是发威。

何况还有带着二十个之多紫衣侍卫的沈羲,他们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如何。

而此刻韩顿他们皆在宫里,消息无法进去,就是进去也没办法很快回来。

“把门打开!”

穆氏停在韩顿书房门前,沉声说道。

韩嘉走过来:“这是大哥的书房,你们莫非想强闯!——沈羲,谁给你的胆子带人擅闯韩府!”

“我是韩夫人的客人,有她允许,带人进来有什么不对吗?!”沈羲勾唇望过去。

穆氏如今虽已拿了休书,但韩家的人却不知道。

韩嘉被她这一顶,顿时噎住。

而这边厢吴腾已经扭断了门锁,房门被打开,穆氏与沈羲先后入内!

韩嘉想冲进去,被左右立着的吴腾刘撼挡住:“韩三爷是隔房的人,有韩夫人在此,就不劳您伸手阁老府的事了。”

韩嘉脸色青白,却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半步!

……

乾清宫内,文武百官已经来齐了。

小皇帝因为下旨的缘故早已起来,听到外殿动静时急急走在庑廊下:“梁将军他们全到了么?”

“除去王爷未到,余者全到齐了,就等皇上您殿审了!”

李秋上了年纪,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喘着气小跑了上来。

没料到小皇帝突然在阶上止步,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眼他,而后又跑回寝殿,自床褥下扒拉出个小锦囊来,打开取出颗拇指大小的玉雕放进荷包里,才又重新出门去。

第450章 谁是奸贼

郑太后因为并不知道今夜里会出这么多变故,鼓响的时候还在慈宁宫安睡。

等到她起来洗漱梳妆,去到前殿远没有那么早。

百官们看到上首只有小皇帝单坐着,也没有太过意外,毕竟有韩顿摄政,也是一样的。

“底下所跪何人?”小皇帝拍了龙胆木,沉稳而仍带着稚气的嗓音立时抚平了满殿杂音。

“回皇上,此乃云南布卢抓获的钦犯周黔,周犯原为秦时广平侯周煦之孙,隐匿在深山为蔻多时。

“前不久凌云阁衙内许桐带人将其抓获,意外得知其居然正是四年前沈崇信夫妇窝藏过的赫连贼子。

“周犯因说有隐情相报,微臣不敢擅专,因此请示了韩阁老将之带回京师受审。”

曾毅三言两语将情况概述完毕,随即挪开两步立在旁侧。

听到沈崇信夫妇,殿里立时如炸了锅。

但沈若浦如今也是一朝阁老,且早就得了贺兰谆的消息,此番又怎会再如上次般被动?

他朗声道:“曾将军此举甚为妥当。

“昔年犬子一案始终没有真凭实据,如今突然抓到个赫连人,他便主动开口说与犬子有关,不审清楚来龙去脉,也难解老臣心头之惑。”

小皇帝看了眼下方,说道:“许桐,你是如何得知云南有赫连人出没的?”

许桐站出来道:“回皇上,微臣奉曾将军之命赶赴布卢的。”

曾毅又站出来:“臣约摸在一个月之前,收到匿名举报,说是云南布卢仍有赫连余孽。随后即指派许桐带人前去查探虚实。”

许桐接着道:“微臣到了布卢之后,查访了几日,果然自当地一名大夫口中获知了确切消息。

“而后带人上山捕获了正在山林之间养病的钦犯周黔。

“微臣原意是要就地正法,但行刑之时,周犯却说有重要情况相告,接而就交代了沈崇信这段出来。”

小皇帝看了眼周黔,又看向沈若浦:“沈爱卿可有什么要说的?”

沈若浦俯了俯身,说道:“臣请皇上允准,问这周黔几句话。”

“准。”龙胆木拍起来。

沈若浦到了周黔面前,说道:“敢问,犬子是在何时何地救的你?”

“四年前腊月雪地里。”

“他长什么模样?当时穿的皮裘什么颜色?”

周黔语塞。

韩顿走过来:“四年时间,他当时又有伤在身,哪里还记得那么多?”

“韩阁老好像在为他说话?”萧淮走过来。

“犯不着。”韩顿道。

“那你就自己说。”萧淮也走到周黔面前。

周黔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忽而抬眼,说道:“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沈家。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救我的人根本就不是沈家!沈家是拓跋人,他们怎么会救我?”

“不是沈家,那又是谁家?”萧淮问。

韩顿脸色变了变。

周黔抬头冷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们一丘之貉,说了我们岂非得全遭殃?”

“那你为什么又要说有隐情相告?”

萧淮在他身边游走:“欺君之罪,罪加一等,你可想好了,本来可以只挨一刀的,现如今你要是不说,那可就是极刑,凌迟之刑了。”

韩顿走上前:“若是诬告,那也是凌迟!”

周黔眼底有精光闪过,沉默下来。

小皇帝于龙案后说道:“你若说出来,也不一定死。

“刑部天牢还很宽狱,你若是想在里头呆到老死,朕也不是不能答应。”

“皇上!”韩顿沉声。

小皇帝温声道:“韩阁老勿忧,眼下这周黔已插翅难飞,若他能把这背后别有用心的贼子挖出来,朕觉得他这条命留下来反倒是极为值钱。”

韩顿眉头骤拧。

“你说的可当真?”周黔望着小皇帝。

小皇帝绷着脸道:“君无戏言!你们大秦皇帝莫非时常朝令夕改么?”

周黔笑了笑,点点头,说道:“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反正我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只要能保我不死,我是不会在乎什么恩啊义的。

“方才我之所以会主动这么说,完全是因为被捉之后,有人交代我这么做的。”

话到这里,周围站着的几个人俱都静了静。

韩顿整个人身子绷直,更甚至有了几分凌厉狠绝。

萧淮浑然无视,说道:“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他是派了身边门客来找的我。

“他这么做是要我替赫连人报仇,他说当朝阁老沈若浦是乱臣贼子,一心帮着皇帝屠杀赫连人。

“而我之所以答应,则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门客说,他家主子是赫连后人。

“而我半信半疑,刚才也并没有打算照说,可是当我看到他之后,我开始确信——”

周黔目光直直望向韩顿。

“确信什么?”萧淮环着双臂,顺势看过去。

“确信此人所言不虚,因为你们的韩阁老,他的的确确就是赫连族后人!派人来找我的,就是他!”

他戴着镣铐的一只手,不偏不倚就指向了韩顿!

“胡说八道!”韩顿冷笑,“我乃堂堂首辅,昔年周军进京,韩家也曾出一臂之力!我怎么可能会伸手救你?!”

“可是韩阁老的祖母是大秦权臣张家的养女,韩阁老也曾为张家门生,这个事实你总无法否认?”

周黔直起腰来,双手抚在膝盖上,竟然一扫不久之前在囚车里的慌乱惊恐,镇定地道:“韩阁老的祖母温氏深受张家多年养育之恩。

“温氏昔年不过只是徽州小山村里一个父亡又不备受继母欺凌的幼女。

“是赖张家小姐才得以脱离苦海成为的张家表小姐。

“张家不但保留了她本来的姓氏,更将她当亲生女儿般用心栽培,就连婚嫁时的嫁妆也是得自张家。

“自张家小姐过世之后,张夫人肖氏更是将温氏视如己出,当年更曾利用张家的权势多番提拔韩家。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住口!”

韩顿陡然色变,双拳已攥得生紧。

他韩家上下是大周贵族的代名词,温婵的真正出身无人得知,岂能容他当众把他的皮给撕了?!

“你这孽贼死到临头还妄想挑拨我们君臣关系,来人——”

第451章 被孤立的

“简直岂有此理!”

未等他说完,小皇帝压着案头,也拍案道:“韩阁老为我大周鞠躬尽瘁,谁不知道他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即便是他曾为张家后辈,那也早已经恩断义绝,将与张家的关系一笔钩销,岂容你这厮信口玷污!”

韩顿扭头蓦地看向上首,这番话下脸色更为难看!

百官们的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无论如何,与对自家有恩情的人家恩断义绝,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什么光彩事。

小皇帝这番话下来,韩顿仿佛被盖章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周黔冷笑:“照你这么说来,你们的首辅岂非是个无情寡义之徒?

“这样的人当首辅,你这当皇帝的也放心?就不怕他哪天突然之间被更大的利益诱惑,把你这个皇帝也给卖了?”

小皇帝抿唇未语。

殿内又有人开始议论。

梁修冷笑:“皇上,臣看韩阁老也不像那等薄情寡义之辈啊!

“外头不都传韩阁老待夫人情深义重么?一个那般尊重爱护妻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恩人半点情面不讲呢?

“难道他就不怕夜里被冤魂讨债么?”

“梁修你休得在此混淆视听!”

韩顿只觉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往日围绕在身边的那些人,如今个个三缄其口,躲避着他的目光而装成俯首贴耳的模样。

他曾经想过自己或许也有被孤立的时候,却未曾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他抬头看向珠帘,珠帘后仍然是空的,郑绣也还没来……

“韩阁老,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梁修扶剑大步走到他面前。“难道你果真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对尊夫人的情义都是装出来的?!”

韩顿瞠目,他这才发现,今日梁修竟是带剑上朝的!带剑上朝,是须得皇帝允许的!

“梁将军说的很对。”萧淮望着周黔,“刚才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不光是温氏得了张家的养育之恩以及嫁妆,似乎连张家后来的宅子田地也尽归了韩家囊中。

“倘若韩阁老不是怀念张家之恩,想来是不会这么用心的了!”

“何止是感念张家之恩?”周黔道,“韩阁老私下里对赫连贵族都颇为照顾。

“我曾听说,张家那位于温氏有救命之恩的小姐的就葬于安国公府坟园,去年温氏病入膏盲之前还曾着其女代替夜祭张小姐。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却足能证明温氏是对张家打心底里惦记着的——”

韩顿浑身发冷。

事情不但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居然还歪曲成了这样!

这怎么可能?

萧淮和沈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是怎么令到一个素不相识的赫连人死心踏地替他们说话的?

他蓦地上前一脚,正踹在周黔身上!

“说!是谁唆使的你?!”

周黔歪倒在地,冷笑着:“不是你吗?

“你派人到云南,抢在刀落之前收买我,让我诬告沈家,你说沈家是拓跋人!

“还说拓跋人是我们的仇人,你让我把沈家彻底拉下马,给赫连人报仇!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们皇帝答应了我可以不死,我当然选择交代实情!

“因为我不想死啊!我逃亡了十三年,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眼下有机会让我堂堂正正地活着,哪怕是蹲牢狱,我也心甘情愿!

“——对不住了韩大人,你一心为了赫连人,今日我却害了你,有什么怨仇,来日等我寿终正寝你再寻我报吧!”

韩顿身子晃了两晃,眼前有些发黑。

“大哥!”韩缙终于走上来来扶住了他。

眼前的变故也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了,这场局整个儿是冲着韩家来,而他们竟然无法反驳!

因为不管是萧淮说的还是周黔说的,居然都那么贴合事实!

温氏难道不是带着张家的嫁妆嫁入韩家的吗?难道不是直到张家殉国之前还带着丈夫子女对张家一家恭恭顺顺的吗?

韩顿难道不是从小还在张家读书吗?她难道不是因病过逝的吗?

张家亡了之后,宅子地基什么的难道不是让韩家全得了吗?

更要紧的是,温氏这个大秦最后一位贵女,难道不是张家培养出来的吗?

韩顿以首辅之尊,如果暗中帮上赫连人一把,这看上去又多么合情合理!

就连要帮着韩顿说话的那些文官,此刻也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帮着反驳的话则等于指责韩家从上到下忘恩负义——

虽然这是公认的事实,可不反驳的话却又只能看着他被周黔的话一步步踩入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泥坑!

这些年来他们作为温婵的子孙,作为大秦最后贵女的后人,从未担心过的身份问题,在此刻陡然之间被挑到了巅峰!

“皇上——”

“韩阁老这么知恩图报,相信张家在九泉之下也会有这样的后辈而感到心慰了。”

正当韩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萧淮恰巧拢着手在旁开了口。

“就是不知道韩阁老心里既然这么惦记着你的同胞们,又怎么能做到一心一意为大周着想?

“你难道在辅佐皇上的时候不会觉得内心有愧吗?在帮助你的赫连同胞时对先帝,对朝廷,怀着满腔恨意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韩缙咬紧牙关,瞪了他一眼之后又看向韩顿。

韩顿面色灰败,但身子已经站直,他冷冷扫视了一圈殿内,说道:“有请太后出来主政!”

这句话又似唤醒了一干人!

是了,太后,小皇帝说话不作数,郑太后说话才算数!

只要郑太后出面,韩顿定然不会有事,毕竟韩顿之前深得先帝信任,而且还是毕太傅亲自选定的首辅!

“有请太后!”

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来。

更有先前见状不对而选择明哲保身的某些人,还主动地催着太监赶紧去慈宁宫。

“毕太傅来了!”

恰就在各路官员纷纷张罗着去请郑太后的当口,门口又有小黄门进来禀道。

紧接着门口微黯,就见朝服齐整的太傅毕尚云步履匆匆跨进了殿门。[.]

第452章 这就进宫

乾清宫这边自毕太傅到来,又瞬时恢复了清静。半晌之后满朝文武才开始见礼。

小皇帝起身吩咐看座,又问候起太傅身体。

“老臣听说曾将军他们捉到了赫连贼子,又听说此贼诬告韩阁老与赫连人有染,因此看看,你们审你们的。”

毕尚云回完小皇帝的话,并未再多说什么,就此在一旁椅上坐了下来。

可是他哪里还需要说什么?当这话里的“诬告”二字便足够表现态度。

太傅的影响力在朝上是巨大的。一个他就能顶上三个韩顿!

萧淮皱了眉头,与沈若浦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眼梁修。

不管周黔举的例证多么充分,只要毕尚云和郑太后要保韩顿,那么谁也没办法摁着他认罪!

有点棘手。

“恩师。”韩顿见风使舵,已然恢复镇定,上前恭恭敬敬地给毕尚云行起礼来。

原本他也未曾打算毕尚云会出面,所以才会第一时间着人去请郑绣。

眼下郑绣没来得及出来,他来了也是一样的!

他是太傅!就连李锭在世时也常以他的意见为尊,小皇帝和萧淮一样拿他无可奈何!

他的心瞬间安定,素日的笃定又回到他脸上。

“把实话交代出来,老夫可以在皇上允诺你的条件上改改,处以宫刑,但许你一世自由。”

就在这满殿肃穆之间,毕太傅再度幽幽地开了口。

地上周黔抬眼看他,却让人看不出什么表情。

梁修握紧了剑柄,沈若浦锁紧了眉头,萧淮眯眼看向殿门外,面色凝重,却不知在看什么。

……

“赶紧找找他的机密要件!”

韩府正院内书房里,沈羲与穆氏正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韩顿存放在各处的卷宗!

所有的抽屉与上过锁的柜子几乎已全部被砸开,她要的不只是韩顿死,而是让整个韩家垮塌!

所以让穆氏带她回韩府的目的,是要寻找证据往韩顿罪行上加码!

“这是最后的了!”

戚九自书柜后的暗格里拿出一叠密件。

沈羲迅速接过来一看,约摸七八个,厚薄不一,却夹藏着许多走不了明面的帐目。

当中两本还是他未曾来得及处理的欲栽赃陷害朝臣的密令,其中一道且恰恰是针对梁修的!

“很好!”她摊开穆氏找来的包袱皮,将所有罪证全部装进去,然后道:“最后再检查一遍,如果没有了我们就撤!”

戚九又唤来两个侍卫,将书架什么的全部翻开,彻底检查了一遍之后便就出门!

“站住!”

才走到垂花门下,阶下就陡地传来声沉喝。

紧接着一人大步跨进,带领着无数护卫涌堵住了去路,竟是这时候本该在衙门里呆着的韩建彰!

“尔等强闯我韩府,还想往哪里走?!”

沈羲扭头看了眼戚九,戚九点头,再看了眼吴腾刘撼,三人便就挟着她与穆氏在中间,二话不说腾上半空,踩着他们肩膀跃上了墙头!

“给我追!”

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也有侍卫们挡着,但是也有护卫已经跟着追了出来!

沈羲她们落了地,随即往别院方向奔跑!

好在不远,仅有两三里的路程!

但是她们的脚步远拼不过身后护卫的速度,而戚九他们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带着她们长距离地使用轻功,除了亡命朝前奔跑,似乎别无它法!

“你们怎么在这儿?!”

正上气不接下气之时,前方忽然来人,居然是霍究带着侍卫恰巧赶到!

沈羲来不及与他多说,喘气指了指身后,随即只见他目色一寒,拔了剑下马便挡在了他们跟前:“你们先进胡同去!这里交给我!”

有他在,沈羲自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喘着气进了别院,气息稳了些,沈嫣又闻讯迎出来了:“二姐!”

“贺兰呢?!”她问道。

“贺兰大人没过来啊!”沈嫣见状连忙沏了两杯茶给她与穆氏,然后道:“你们得手了?!”

沈羲点点头,咽了半杯茶入喉,然后便问起她萧淮那边情况来。

“已经在殿上斗过一轮了,然而关键时刻毕太傅来了!”沈嫣简要地说了情况。

沈羲沉住气,整理了一下思绪。

韩顿不是孤家寡人,要想将他拉下马,没有那么容易,就是毕尚云不来,还有个郑太后。

如果不下狠劲,那这两人都有一锤定音推翻一切的本事!

她正是因为想到这了层所以才与穆氏去的韩府。但眼下又该着谁去送这些罪证才好呢?

“贺兰谆何在?”她问道。

“据说是回王府了!”沈嫣道,“王爷一直未曾露面!”

“她们可曾受伤?!”

这里正说着,门外就忽然传来贺兰谆急促的声音。

“阿盈呢?!”

“东西都在么?”

好几道声音混在一起传了进来。

沈羲巡着这声“阿盈”,目光自贺兰谆脸上漫过,而后直接落到了随后进来的霍究身上:“东西都在。韩家那边怎么样?”

“侍卫们挡了回去,不要紧。”

霍究端过侍官们奉来的茶,猛灌了一口说道:“宫里那边毕尚云要保韩顿,郑绣还没出来,寄寒让我去提谭缉——你那边如何?王爷进宫不曾?”

他看向贺兰谆。

“王爷不在府里。”贺兰谆凝眉。“侍官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不在?”沈羲与霍究俱都惊讶起来。

今夜里的事原本谁也没打算惊动,但事到如今不可能没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燕王正该露面有所行动,可眼下他既不在朝上,又不在王府,他又去了哪儿?

“且不管这么多了,王爷定然有他自己的主张。如今朝上那边要紧!”

贺兰谆迅速拿过包袱里所有的卷宗翻了翻,然后道:“我们这就进宫!”

“我们?”穆氏微愣,“我与羲姑娘也去?”

沈羲微沉吟,果断地道:“对,我们都去!——霍究,你去照寄寒说的办事,嫣姐儿你在这儿等我吧!”

说完她便冲穆氏点头,而后与贺兰谆出了门。

霍究这里也打算走,眼一晃见着孤零零立在帘栊下的沈嫣,顿了顿脚,而后到底隔着大半间屋子问她:“要一起去吗?”

第453章 他的抉择

自打上回在他府里说过那番话后,她便与他再没有交集。

方才他进来时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她,便就再未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这别院是萧淮的地方,她知道是安全的,可毕竟陌生,方才是因为知道沈羲她们会很快回来所以不怕,眼下再让她一个人呆着,难免有些忐忑。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霍究没说什么,跨出门槛,她便也快步提裙赶了上去。

到了院门口,他又问:“会骑马吗?”

她点头:“会一点。”

拓跋女子多少都会点骑术,算不上多精,赶路是没有问题的。

霍究便挑了匹小些的母马给她,然后自行跨马,带上侍卫,往胡同外去。

全程绝不逾矩,一切回到乍然相识时。

乾清宫这里,毕太傅仍在等待周黔开口。

或许不光是他,而是满殿的人都在等待他开口。

“实话是什么?是谁交代你撒的这些谎?”苍老的声音却依然浑厚有力。

周黔抬起头,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只有在云南的时候有人交代过我要诬蔑沈若浦。

“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们。”他目光一转,刹时对准了一侧的许桐与蒋哲。

许桐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并看了眼韩顿。

转瞬殿上传来声闷哼,周黔被踢倒在地下,一只脚踩在他脸颊,任由他在脚掌与金砖之间摩擦挤压。

“你刚才说,逃亡了十三年,就是为着保住这条命。

“释论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你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念之间。”

百官们倏然心凛,韩顿也不禁看向毕尚云。这样的太傅从没有人见过,连他也心悸起来。

萧淮与梁修对视,梁修紧抿双唇,分明不敢言语。

龙案后的小皇帝,先前凝聚起来的意气也化为一腔沉默。

萧淮收回目光,负在身后拳头已暗里出油。

太傅与燕王同辈,严格来说,应该还要高出燕王一辈,因为李锭先前都曾尊他一声老师。

作为有权有势有声望的老前辈,萧淮再狂妄也无法在他面前失礼。

他若要杖责他,是连皇帝都不能阻止的事情。

满殿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毕太傅与周黔身上。

所以门外进来走到梁修耳边低语的羽林军也未能引起谁人关心。

梁修听完,立时抬眼往萧淮这里看过来。转而,他扭头说了句什么,随后又握住刀柄站直。

“再不说,可就迟了!”韩顿积压了一夜的焦躁泄露出来,使得他俊逸的脸上也显出几分狰狞,“究竟是谁指使的你?城门外究竟是谁去见过你?!”

“韩阁老怎么这么肯定城门外有人见过他?”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略带轻讽的娇俏女音。“难不成你整个晚上都派人盯着囚车了不成?”

“沈羲?”韩顿眯了眼。

“是我。”沈羲扯了扯嘴角,“韩阁老是不是很意外我为什么会出现?”

韩顿瞬间恢复神色,沉脸冷哼。

她为什么会来他一点都不奇怪,他弄出这么大阵仗,不就是要借周黔逼出她狐狸尾巴么?

“臣女叩见皇上。臣女有要事相奏,还请皇上恕臣女逾矩进殿之罪。”

小皇帝道:“你有何要事?”

沈羲笑道:“请皇上容臣女稍后道来。”

小皇帝看了韩顿一眼,点点头。

沈羲走到仍然被毕太傅踩着的周黔面前,垂头朝他看去,只见他本也不算完整的脸上此刻更多添了几道血痕。

她牙槽一紧,抬头冲毕尚云施了个礼:“太傅先前的话,晚辈不巧在殿外听到了,照太傅的意思,周犯生死一念之间,吐出来的话必然就是真话?”

毕尚云目光自她进门时起就落在她身上,此刻竟是将脚收了回来,双手也缓缓负到了身后。

“你是寄寒的媳妇儿。”他扬唇。

萧淮走过来:“缓缓,见过太傅爷爷。”

沈羲微笑:“毕爷爷。”

毕尚云捋须浅笑,说道:“后生可畏。”又道,“你不相信他会吐真话?”

却没有明白回答沈羲,而只是绕了个弯子。

沈羲微笑,说道:“相信。毕竟没有人不怕死。

“十三年的流亡不是短时间,换成是我,这个时候必然不顾一切寻求生机。”

毕尚云勾唇,看向韩顿。

韩顿望着同时看过来的他和沈羲,心下却无端起了些忐忑。

沈羲太安静了,萧淮也太安静了,这不正常!

照他们的性子,这个时候只会抓住他穷追猛打,怎么会不甚要紧似的冷眼旁观呢?

难不成他们心里笃定周黔不会招出他们来?可他们凭什么笃定?

他让门客去云南的时候好歹是端出了他首辅的名头的,萧淮他们难道也能搬出燕王府的名头?

不,就算他们能搬出来压住他,也压不过毕太傅去!

毕尚云允诺他受过宫刑之后可以自由生活,这已经是最最大的让步了!

周黔不可能不动心,反正对于他来说,他和沈若浦都是拓跋人,不是吗?

他心下稍安,笃定周黔不会跟他自己过不去。

“那么,你说,究竟谁才跟赫连人有染?昔年救过你的究竟是谁?”

毕尚云已然垂头问起周黔。

周黔舔了舔嘴唇,呵呵两声狞笑,说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韩顿,就是韩顿!

“十三年前,我也还是只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也是鲜衣怒马肆意京师的世家子弟!

“韩顿,你还记得那年大秦宫里的赏花宴吗?

“你以区区参将之子的身份跟随张子介父子入宫,享受着张府显赫门第带来的荣耀。

“人人只知你是张家养女的长孙,而无人知你是拓跋将门的子弟。

“没有张家,没有大秦,没有赫连人,你什么都不是!你全赖大秦权贵的栽培才有今日这满身荣华!

“张家满门忠烈,怎么可能教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没有忘记张家的养育之恩,十三年前你与你祖母温氏留在京师,见势不好于是假意投诚。

“而后处心积虑爬上首辅之位,为的就是掩护你的师门,你的恩人,你知道我被抓,无法营救,于是让我诬蔑沈若浦!”

第454章 朕好失望

“你说他是拓跋人的帮凶,说他是燕王萧放的姻亲,他们是赫连人真正的仇人!

“可是韩大人,我都流亡十多年了,我不想死啊,眼下你们太傅能给我活着的机会,我不能放过啊!

“对不起了韩大人,对不起了绍逸!我辜负了你我昔年的情谊,你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一条命了——”

“你住口!”

韩顿怒吼的声音撕破了每个人的耳膜,因为太用力,他上身前倾,微躬的姿态下首辅的风仪全然丧失。

他十指有些发抖,眼眶周围泛出血丝,目光是直瞪着周黔的。

“你再说一遍,谁才跟你们牵扯不清?”话落时他已经重新踹倒他,右脚狠踏在他胸口:“说实话,不说,我即刻让你死!”

梁修冷笑:“韩阁老以死相逼,就算逼得他改口,我也是不信的。

“天下人都知道你们韩家深受张家多年恩情,你再狡辩又有什么用!”

“梁修,你为了害我,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韩顿扭头瞪他,一双眼瞪到外突,平白散发出几分狰狞意味来!

“韩阁老,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一片肃静之中,小皇帝的声音显得格外扎耳。

“可惜了先帝与朕对你推心置腹,而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么?扰乱了朕的朝纲,你接下来是不是就得准备复辟了?!”

龙胆木在半空炸开了声音。

“此事不能听他一面之辞。皇上不可武断。”毕尚云说道。

“皇上,方才宫门外捉到个行迹鬼崇的人,一查居然发现是韩阁老的幕僚谭缉!”羽林卫指挥使罗翌进门禀道。

“带进来!”

不过几个喘息的工夫,罗翌已押着谭缉进了殿门。

小皇帝道:“底下所跪何人?”

“韩府门客,谭缉。”

“你在宫门口鬼鬼祟祟地作甚?”小皇帝探身问,又道:“你这浑身鼻青脸肿的为何人所打?”

“草民,草民,草民奉韩阁老之命,自南郊驿道回来,半途遭人劫打。”谭缉觑眼看了看面色青白失神站着的韩顿,咽了口唾液道。

“你去南郊做什么?”小皇帝又问。

“奉,奉韩阁老的示下,前去接应凌云阁的囚车。”

“接应凌云阁的囚车?”小皇帝沉脸,“凌云阁的囚车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谭缉不语。

“皇上,朝廷对于包庇窝藏赫连人的罪行可是有明文律法的。

“昔年犬子不过因为一桩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已经受了赐死之刑。

“眼下韩顿罪行确凿,且他身居高位图谋不轨,暗中蓄谋复国,其心可诛!老臣恳请依谋逆之罪灭族!”

“说谋逆,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毕尚云紧接着他的话尾幽幽道。“沈阁老这是要公报私仇?”

“不敢当!”沈若浦回道,“不过是国有国法,为着江山社稷着想,此事绝不能乱套!”

毕尚云想了想,未曾言语了。

韩顿抬头看他:“恩师——”

毕尚云叹了口气,咬咬牙,没再说话。

小皇帝清着嗓子,说道:“沈阁老的话确有道理,但这灭族恐怕——”

说到这里他适时地停下来。

萧淮与沈羲交换了个眼神,沈羲便就站出来道;“皇上,我这里还有个人想要当廷诉说冤屈,还望皇上允准。”

小皇帝点头:“准。”

沈羲谢恩,而后回头道:“穆夫人,进来吧。”

穆氏随着她的呼唤走进来,淡漠地扫过韩顿脸上,然后稳步走到殿中跪下:“臣妇叩见皇上。”

韩顿原本已经青白的脸,在听到沈羲这声“穆夫人”之后立时又颤抖了几下。

“韩夫人,你有什么话说吗?”

不知道是因为外头的天色渐亮还是什么,小皇帝的大眼睛里光彩也耀眼起来。

萧淮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皇上,臣女今儿就是陪同穆夫人进宫告御状的。”沈羲声音清脆,不费什么工夫已将话语传播到了各处。

“韩阁老涉嫌与人私通,逼迫妻儿跳崖,刚才为人所救,刚好让臣女碰上了。

“听说韩阁老正在朝上,臣女义愤填庸,因此自告奋勇陪伴了她前来。”

“私通?!”

两个字分开念很正常,合在一起却成了惊天霹雳!

话音刚落朝臣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便就嗖嗖地响起来!

萧淮唇角弯起,梁修扶剑的手也撒了撒把,咳嗽起来。

就连刻板的沈若浦,也只露出两分嗔怪之色。

“沈羲!你休得胡言!”

韩缙身为韩顿亲弟弟,自然看不得这样的传言落在他身上,当即站出来怒指沈羲。

“我可没有胡言。韩御史要不要看看证据?”沈羲臂间的包袱里拿出几份信笺来扬了扬,“这里头可都是有韩阁老的亲笔的!

“我随便翻了翻,对方不但是个有夫之妇,貌似还已经有了儿女。

“记得几个月前韩阁老还正气凛然地指责家叔宠妾灭妻,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要治罪。

“眼下有证据在此,且有夫人亲身为证,诸位当该心服口服了吧?”

“假的!”韩顿心神再涣散,到了此刻也没忘回神怒喝,“这是诬告!”

他怎么可能会把与郑绣之间的信件留存下来?!

她们绝无可能拥有他与郑绣之间的证据!

毕太傅脸色瞬间冷了。

小皇帝眉眼也略有些扭曲。

“虽然这上方并没有写明女方是谁,但是却已能证明韩阁老私行不检。”

沈羲又岂会看不出来小皇帝在担心什么?他才不会在乎她们是不是诬告,总之只要她们不把郑绣给牵出来就行。

“我可以作证。”穆氏站出来,咬牙望向韩顿,“韩顿身为一朝首辅,不但与有夫之妇保持苟且关系多年,更且存有灭妻之心!

“就在昨夜里,韩顿无故暴打于我,我因为忍受不住,一气之下欲带着儿子韩叙回娘家!

“谁知韩顿半路将我母子迫上了悬崖,不但当即给了我休书,且还逼得我儿坠落崖下!致我儿尸骨无存!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韩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东城门下守门将士皆可证明昨夜里我与韩顿先后出过城门,这里是他给我的休书,请皇上与诸位大人过目!”

第455章 一招诛心

“穆云岚!”韩顿嘶嚎起来。樂文小說|

不知哪里来的冷意瞬间将他包裹了。

他终于明白这一夜里他所踏过的路全都是他们合伙给他挖的坑。

从他所以为的把凌云阁去了云南的消息暗中传给沈羲开始,他以为她会耐不住,她的确是耐不住了,但她却没有劫囚,而是暗中策反——

他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策反周黔的?

她不可能提到她是燕王府世子妃,萧放是昔年灭秦凶手之一,说出来绝不利于她策反。

可如今不提,她就没办法给出能保他性命的保证——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让他宁死也要站在她那边帮他诬陷他的?

他甩了甩头。

迷惘地望着大殿里这纷纷拥拥的人头。

他曾经在这大殿里无数次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无数次代替皇帝发号施令。

无数次地接受满朝文武的礼数与殷勤,无数次地实现着他曾经有过的抱负和梦想……

然而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成了个弃儿!

他的发妻在诬陷他,恩师不管他,曾经匍伏在他脚下的这些官员们,都恨不能离他远远的了!

原来一个人要跌下来,竟这样快。

“大哥,太后呢?”

他胳膊忽然被人攥住,韩缙颤抖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请太后出来,请她出来主持朝局!”

——是了!太后!

他的郑绣!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还有她!

“请太后上朝!”他蓦然间转过身。朝着往日那人进出的殿门大吼。

只要她保他性命,哪怕是发配,他也有办法东山再起!

……慈宁宫里,穿戴齐整的郑绣望着陡然出现在屏风下的那人,石化般屏息未动。

“很意外吗?”燕王负手踱过来,坐在圈椅上。

他身材修长,因此这样随意的动作看起来更显出几分难言的风仪。

他甚至没有穿朝服,而只是一身极为合身的精绣的藩王常服。

她呼吸停顿了半刻才缓缓恢复,捋一捋袖口,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燕王并不回答,只是拿着只拇指大小的玉雕青蛙在指尖把玩。

这青蛙小归小,一双眼睛却居然是活动的,随着他的动作,两颗黑珍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滚动。

郑绣吃不透他想干什么,却也不敢贸然喊人。

如此过了片刻,他才忽而抬了眼道:“担心韩顿?”

郑绣勃然色变!

未及开口,一扎卷成了卷的纸笺便啪地丢到她跟前——

“从李锭大殓,韩顿在停灵之处主持国丧时开始,到三天之前最后一次进宫与你商量凌云阁捉拿赫连人之事为止。

“他与你在宫中偷欢,总共趁夜进宫四十九次。还不包括日间假借各种议政之名义私会。

“具体的,要我念给你听吗?”

燕王已站起来,恢复先前负手而立的模样。

郑绣脸色倏然变得雪白!

……

“太后驾到!”

太监的声音高亢地传进大殿。

随后,殿门处悉梭声一片,华光四射之下,走出贵气端凝的伊人来。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如雷声,也如潮水声,震耳欲聋。

郑绣立在珠帘下,颤着唇望他,完美的妆容未能掩盖住了她惨白的脸色。

她的眼是红的,是有水亮的。

“绍逸……”她唤道。

他与她之间隔着满朝文武,他没有跪,只神色变幻不定地望着似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哭?

“燕王驾到!”

大殿之外的呼声又如惊雷,惊得所有人都齐刷刷回了头。

顺着朝阳来处,有伟岸英挺的身影进来,蟒服精致而完美,五官深邃而迷人,是几乎所有人都未曾留意到缺席着的燕王。

萧放。

这个曾经驰聘在战火绵延的中原大地上的一个传说,如今叱咤在朝堂上的威武藩王。

“我来迟了。”他淡淡道。似一贯和善的与人交好的他的样子,雍容而闲适。

只是当他目光落在韩顿身上的时候,韩顿却不自觉地轻晃了晃身子。

而郑太后的脸色更白了。

她紧攥着袖口,猛地看回韩顿。

韩顿眼里有灰败,有哀伤,有绝望。

她出来了,燕王也回来了,这场斗争里,最关键的两个人同时缺席,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

“绍逸——”她哽咽。

小皇帝站起来,几乎有些凌厉地看过来:“母后来的正好,韩顿罪该万死,请母后降旨严办!”

少年的眉眼仿佛瞬间成长起来,字字如刀,戳人心肝。

一向高高在上的郑太后,在这一刻也忽然势弱。

燕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也救不了他了。

“母后!”

小皇帝在催。

她张张嘴,一开口声音便已经碎了满地:“韩,韩顿罪大恶极,传旨,革——”

“格杀勿论!”小皇帝道:“太后有旨,韩顿罪不容赦,着抄家灭族,梁将军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殿门外等候的羽林军纷涌进来。

“慢着!”

韩顿陡然暴喝,朝郑绣走了两步,颤声道:“你当真要如此?”

郑太后双唇微翕,看了眼燕王,再看向他,红了眼眶:“不——”

一声脆响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这茶,烫手。”

燕王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太监奉上来的茶杯在他脚下碎成一地。

满殿人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郑太后不止脸色白,双手也发起紧来!

燕王负手望着韩顿,目光平静而充满王威,如同睥睨沙场上一败涂地的对手。

韩顿双拳紧握,往后栽了两步:“好,好,很好。”

他苦笑,牙关紧咬着,双目突出眶来,

七尺高的男儿,往日伟岸的身躯,此时已然摇摇晃晃。

他看着小皇帝,又看向与沈羲同站在一处的穆氏,最后看向珠帘后,怒睁着眼睛笑出了泪来。

燕王父子,果然够狠……

不光让他死,而且还要让他死在郑绣手里!让他临死之前亲眼看到郑绣是如何为了皇权而舍弃他!

这一招,诛心。

“绍逸——”珠帘后郑绣站起来。

他笑一笑,拂拂衣袖:“臣,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了身,目光自穆氏脸上漫过,出了门去。

“韩顿!”

郑绣嘶喊起来!

穆氏别开脸,于无人处,也红了眼眶。

“亲军卫总指挥使梁修听旨!”小皇帝声音朗朗传来:“即刻处斩韩顿,查抄韩府!韩家十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斩!余者充军!女眷全数发卖!”

一番话流利而中气十足,仿佛私下里已演练了无数遍。

“皇上!”

郑绣终于忍不住掀帘出来,泪水泛滥的脸庞满是哀伤:“韩顿到底辅佐了你这么些年!”

小皇帝透过殿门望着长空:“太后累了,周福安,请太后回宫。”

“皇上!”

“传旨!行刑!一刻也不要耽误!”

第456章 请安心啊

走出宫门的时候已是晌午,直到刑场传来韩顿尸首两处的消息。

霍究沈嫣还有贺兰谆皆在门口等候。

头顶艳阳高照,热烈又舒爽。

整个京师被韩府的倾覆所震荡。

韩顿于当日问斩,周黔与谭缉等暂被押入刑部大牢。

韩府一府斩的斩,发卖的发卖,消息一波接一波地卷过大街小巷。

有些人震惊莫名,有些人岌岌自危,还有些人终究吐出口气来。

自温婵出事开始——不,自宋姣在校场失利开始,韩家似乎就流年不利。

韩顿虽然朝上地位无损,但终究敌不过一再失策。

至韩凝声名扫地时止,与韩家不睦的,嫉妒韩顿发迹的,抑或曾被韩家打压过的,到底都选在这一时刻冒出头来。

一时间参韩府的折子多如牛毛。

当然再参也不可能把灭族参成连座亲族,不过这样一来,多少表明了心意。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小皇帝下了狠心要治韩顿,否则堂堂一个首辅,绝不可能半日光景就这么拿下了。

而小皇帝仅凭三年的执政经验拿下他来,虽然说萧淮沈羲功劳居大,到底也展示出了魄力。

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这当口不踩着韩家表忠心,简直不合情理了。

穆氏自宫里出来,便随沈羲回了沈府,戚九已经带着韩叙在等待。

六岁孩子怔怔坐在花厅里,面前一桌子点心零食皆没有动。

“叙哥儿!”

看到儿子完好无损,穆氏方才扑过去抱着他啜泣起来。

裴姨娘待上前劝慰,被沈羲拉住了。

韩顿之所以能被成功拿下,不止她和燕王父子的功劳,穆氏以韩顿夫人的身份给出的证词同样有效力。

但抛去韩顿本身罪孽来说,她和穆氏到底在证词上撒了谎。

作为她来说,兵不厌诈,韩顿本身没安好心,她就算说谎也不算亏心。

但作为穆氏,作为与他共同生育过儿女的妻子,她理智上能作出清醒选择,感情上未必没有一点触动。

若没有,那么她的报复和恨意也不会存在得这么深刻了。

“母亲,我没有父亲了,是吗?”

韩叙趴在她肩膀上,幽幽地说道。

穆氏止住哭泣,放开他直起腰来。

“你恨母亲么?”她哑声问。

“不恨。”他摇摇头,“我在马车里听到了,父亲当真想要母亲的命,母亲没有骗我。”

穆氏捉着他肩膀,眼泪又随着溢出喉咙的哽咽声汹涌起来。

韩叙拿袖子给她抹眼泪:“不哭。孩儿将来长大了,再给母亲挣诰命。”

沈羲立在庭院里,听着也酸了鼻子。

也亏得有了那份休书,萧淮已顺利讨得旨意赦免穆氏与韩卿卿。韩叙对外已宣告坠崖死亡,也就不作数了。

穆氏虽然并非出身名门,却甚为坚韧端庄,韩家姐弟跟随她,想来将来品行上无可忧虑。

自回府起沈府已是门庭若市,好在抿香院无人打扰。

长时间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搬开,即便是整夜未曾合眼,她也未有睡意。

韩顿死了,便再也不会有人疑心她的身份,韩家亡了,她与温婵一脉的恩怨总算也划上了句号。

为免韩叙的存在让人察觉而节外生枝,穆氏母子在沈府暂住下来。

萧淮给他们安排了两日后离开京师的车马,而这两日里,穆氏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

朝中韩顿倒台,毕太傅几乎没有悬念地出面主持起了朝政。

慈宁宫传来郑太后抱恙的消息,而小皇帝虽然未曾就此亲政,但手上权力已大增。

而就在众人暗中猜测毕太傅或会取代韩顿成为压在小皇帝头顶的又一座山时,又传来太傅请奏皇帝一手斟选科举考官事宜的消息。

往日世人眼里如傀儡般的小皇帝祈睿,一番合纵连横下,推倒了韩顿,压住了郑绣,走到了台前。

沈羲酣睡了一觉醒来,坐在树荫下荡秋千时,又不免想起太傅口中那个少爷。

如今这朝局下,如果毕尚云真有后人,这个时候也应该推出来了,而他并没有,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姑娘可好久没睡没么好了。”

珍珠给她端来碗燕窝,一面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

转角的花荫处无人经过,可以恣意懒散。

“王爷与贺兰大人来府了。”

珍珠的声音里有微喜。

她抬起头,看着她:“来做什么?”

珍珠笑道:“来给世子和姑娘商量婚期。”

婚期?

沈羲脸上蓦然红了红。

是了,他说过,韩顿倒了,燕王才会许他们大婚呢。

许是一直觉得这一天很漫长,所以未曾在意。眼下真来临了,竟然有些忐忑起来。

“不安吗?”

身侧忽然换成了熟悉的微哑嗓音,萧淮逆光站在秋千旁,一肘抬起支着绳索,扬唇俯望着她。

情人的目光总是深情。

她摇摇头,正要说话,他已经走到身前,两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固定着秋千架,往她柔软的唇上吻下来。

辗转缱绻,旖旎无限。

“别怕。”

他的声音与吻一样温柔。

沈羲偏头,轻蹭他的侧脸。

萧淮微笑,直起身,将她扣在胸腹处:“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安心的,应该是和我在一起才是。”

沈羲吸着鼻子。

真——腻歪。

但是,又真好听。

朝阳透过枝叶在他们身上洒下一身金芒,花荫下安静得听得见心跳声。

“你不是要去亲军卫送韩凝的下落么?怎么又过来了?”

许久,她抬起头来。

韩凝的下落穆氏了如指掌,这种时候自不能落下她。

“听说他们来议婚期,所以抽空过来看看你。”

他轻拍了拍她的头。

沈羲道:“这次好在有王爷。”

燕王失踪那段时间竟是去了寻郑太后,她完全不知道小皇帝竟然除去跟萧淮联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了燕王!

如果说他们亲手将韩顿推上了末路,那么,燕王则是亲手将他推上了绝路。

他那一击,才真正叫雷霆一击。

“他给了他一枚王令,就是上次在乾清宫拿下文远诤的时候。”

萧淮语气转为淡漠。“但即便没有他,我也一样能把韩家拿下来。缓缓,总有一日,我会强过他。”

————

顽强地码完了韩顿这段,然后就要顶锅盖告诉大家了,接下来因故要停更两天……么么哒,周日见

第457章 夫妻一场

他这么一说,沈羲又不由想起朝上那一摊子事来,“最近你应该会很忙——”

“再忙也要成亲。”他伸出一指轻抵在她唇上,“成了亲,你进了王府,我才叫没有后顾之忧。不然老放你在外头,我心里总空落落的。”

沈羲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微笑没有反驳。

萧淮走后不久,沈若浦那边也已经与燕王议好了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因为六礼都已经几乎走完,所以一个月时间已绰绰有余,不过是让王府筹备起婚礼来宽裕些罢了。

沈羲正式进入待嫁。

黄氏晌午就捧来大叠的衣料样子让她挑选——喜期不确定下来,衣服是没法儿提前做的,于是这一个月的时间绣娘与裁缝们便有得忙了。

沈歆近来也往娘家跑得多,接着沈嫣从旁不住地给出意见,沈嫣听的多说的少,反正她本来就不如沈歆话多。

这几日梅家往府上来的也少,他们向来知进退,梅麒瑛虽无退婚之意,却也断不会在这当口上赶着来捧场。

沈羲想起那天早上她是与霍究一道出现在宫门外的,正想问她两句,这时候元贝却走进来道:“穆夫人回来了。”

她放下册子抬头,果然就见穆氏沉默地走了进来。

不过两日间,她原本丰润的脸庞已经有明显憔悴的痕迹,眼窝也深陷了下去,跨门时仍心事重重。

等到进来看见黄氏她们都在,沉闷的脸上方才裂出一丝笑来,说道:“你们都在。”

黄氏知道她是沈羲的贵客,也知她陡然之间遭遇家变,定然做不到泰然自若与人攀谈。

随即使了个眼色与沈歆姐妹起身,笑道:“羲姐儿婚期定了,我过来传个话而已,你们坐,我正要去库房看看,就先失陪了。”

一时间,屋里人便走空了。

穆氏目送她们出去,才又转向沈羲:“终于要大婚了?”

沈羲点头,拉着她坐下:“你去哪儿了?”

她沉默,片刻道:“打听韩顿的尸骨。”

沈羲眉头微动:“你莫非想——”

余下的话她倒是没有说出来。

穆氏点头:“我想给他收尸。”

她抬起头来,幽幽道:“恨归恨,到底夫妻一场,即便恩义断了,他也终究是我儿女的爹。就当是我替叙哥儿他们尽孝了。”

沈羲没说什么。

她一早知道穆氏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因此从未想过她还会替韩顿收尸。如今看她神情,想来对韩顿也并非全无情义的了。

只是韩顿对她这般,她尚且还能顾念旧情,而郑绣几乎得了他全部,却仍然为了自己而舍弃了他,不知道他若有知,会不会后悔?

“你查到了吗?”她问。

她摇头:“就是没有,所以才来找你。”

韩顿虽属钦犯,斩首之后按理可以由家人亲故前来收尸,但是行刑之后羽林军便着人将尸首移走,如今怕是知道下落的人也不多。

穆氏来找她,定是想从萧淮这里想办法了。

沈羲斟酌了一下,说道:“我差人去问问看。”

“好。”穆氏点头。

微顿,忽然又自怀里取出一物来,给她道:“这是那天我自韩顿书房夹壁里找到的一枚牌子。

“原是想着他若不肯服栽,便拿来压一压他,如今他死了,韩家也灭了,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你大婚我也没有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来相赠,这东西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着,且当作我一番心意吧。”

沈羲低头看这牌子,虽是古朴,上头雕着的一条蟠龙也看得出来不是凡物,却也不见得多么难得。

然而韩顿却将它放在夹壁里,来头定然不小了。

“你便是什么也不送,我也知道你的心意。”

“拿着吧。”穆氏道,“你若不嫌弃,我便喊你一声妹妹。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要挣扎到什么时候。

“等我离了京,日后也不知有无再相见之日,留着作个念想也是好的。”

沈羲没再推辞。

这里连忙唤了吴腾过来去寻萧淮,打听韩顿尸首下落,如今天热,搁久了恐也难善后了。

萧淮到得梁府,梁修作为小皇帝亲信,这次终于掀翻韩顿扬眉吐气,燕王父子当居首功,梁修即便是替小皇帝忌惮着燕王府,此刻也不能不放下嫌隙盛情相待。

吴腾到来把沈羲的话一传达,萧淮转头就挑明了,梁修斟酌片刻,深觉此事自己不好插手,便就让他去寻小皇帝。

少不得喝了茶又去宫中。

祈睿正与吏部尚书议官员调度之事,见萧淮来,便微笑道:“萧哥哥今儿有空。”

萧淮见过礼,然后笑了笑。

祈睿随即挥退吏部尚书,让人给他奉了茶。

萧淮坐下,说道:“韩顿罪恶滔天,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身后事?”

祈睿唇角有淡淡冷笑:“剁成肉酱也不为过。”

郑太后那段私情在燕王父子面前已不是秘密,已没必要遮掩。

萧淮略顿,说道:“但臣以为此事宜适可而止,以防坊间生起多番猜测。”

祈睿不语,片刻后笑道:“哥哥今日可曾驾马来?朕眼下也闲,不如咱们骑马去可好?

“听说御膳房来了新鲜河豚,又有新的竹叶青开封,回头咱们练完,便去御花园里用晚膳。

“园子里牡丹开了,好看得紧,哥哥正好还可以挑一盆送去给沈姑娘。”

萧淮笑道:“没骑马。”

祈睿顿了下,又笑道:“没骑马也可以用膳。那酒——”

“你没满十二岁,不许饮酒。”萧淮把杯子放下来,睨他道:“别玩弯弯绕了,臣就是来讨韩顿尸首的。”

祈睿掐着袖子抿唇。

萧淮凑过去一点:“在哪儿?”

他闷头半晌,说道:“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告诉你。”

萧淮眯起眼,从上到下地扫视起他来。

吴腾在两刻钟后得到回复,箭步回府告诉了沈羲:“尸首在大理寺,让穆夫人拿阁老的牌子去取便是。”

穆氏再三谢过,这里自有安排不提。

萧淮回到王府,回想起小皇帝提出的要求,却不由暗骂了他一句“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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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今天能正常更新,没想到失误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开始我努力,抱歉。

第458章 君王之心

务自坐了一阵,到底把苏言唤了过来,将手头一叠契书投进信封给了他:“连同御花园里搬回来的那两盆牡丹一起,拿去给姑娘。”

苏言见他心情好,也不禁微笑:“才让吴腾回去,这又是什么?”

“当年张家在南郊的两处地产。”

他顺手扬起扇子:“我跟皇上讨韩顿的尸首,他跟我借用神隼营教头两个月,去集训宫廷侍卫,我趁机便把这个讨到手了。”

韩家自张家得到的财物无数,认真清查起来未必不能复原,但到底容易引起猜测,能把张家几处生活过的宅子弄到手,已经算是不错。

苏言明白,看了看那地契,却问道:“皇上何以要借教头去训侍卫?”

宫里的侍卫营也是由梁修管着,梁修昔年为李室立下汗马功劳,不但忠诚信得过,本事也同样顶呱呱,不可能会练不好一个如此重要的营卫。

萧淮勾唇浅笑,半日后才说道:“不过是借故亲近燕王府罢了。

“这小子精灵得很,又难得地脑子清醒,不会跟我们过不去,不过他这么做定然还有别的用意,且看着吧。”

他望着前方停了扇子。

苏言点点头,往外去了。

祈睿这里等萧淮出了宫,在廊下月光里站了会儿,也转身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亮着灯,廊下宫人见着他来,立时躬身要去通报,祈睿摆手制止,走到门槛内,周福安已闻讯匆匆出了来。

郑太后歪在玉簟上,脂粉未施,长发也披散着,原本应是在出神,在听到门口动静时蓦地将目光移过来,变得凌厉:“皇上终于舍得来了!”

祈睿先进去在榻下行了礼,然后才在绣墩上坐下来,谦卑地道:“儿臣近日杂事繁多,未曾前来给母后请安,是儿臣的不是。

“故特地前来请罪,还请母后发落。”

郑太后眉眼扭曲,咬牙半日道:“皇上翅膀硬了,瞒着我跟萧家父子联手对付自己的亲娘,这手段连我都尚且仰望,如今又被你软禁在这里,我又岂敢发落于你?”

祈睿不作声,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郑太后愈发气恨,怒而拍起桌子:“你真是好大胆子!

“韩顿虽然为你所不容,可他到底是为了咱们母子着想,那萧家父子野心勃勃,比起韩顿来阴狠危险十倍!

“你为了灭一个韩家而把萧家父子扯进来,与引狼入室有何区别?!”

祈睿抬头,少年英俊的脸上仍是平静:“不知母后何以认定萧家父子一定会夺朕的皇位?”

郑太后噎住,咬紧了牙关。

“昔年定国时父皇与燕王叔功绩已定,朝中也尚有不少老臣,父皇归天也不过三四载。

“燕王府得尽天子之下所有荣宠,说句与李室平分天下也不为过,他不见得非要这个位子,为何要这么短时间内威胁皇权?”

少年声音微哑,不太悦耳,但又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除非,他对我们李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说呢母后?”

“哪来的深仇大恨?”郑太后攥着袖口冷笑,“我们李家哪里对不住他?”

祈睿接过李秋递来的茶,说道:“前些日子,朕从太傅那里将昔年父皇存放在他那里的铜匣取了回来。”

看到郑太后眉头皱起,他接着道:“那匣子里是昔年打大秦时的一些行军史。

“不是什么机密,但是放在国史馆给人参阅终有不便。因为东西皆是昔年谋士们写下的,所以就存放在太傅处。

“朕看了看,当中就有关于燕王叔与卫家的一些事。母后,卫夫人是怎么死的?”

郑太后脸色骤变,原本搁在袖口的五指也不由自主地收紧。

“你问这个做什么?!”

祈睿神色未动,接着道:“燕王叔痴心于卫夫人,从无二心,且萧哥哥也在卫家长大,卫家护得他万般周全。

“于这点来说卫家对燕王叔有莫大恩情,在他拥有那莫大权势之下,他不可能会连妻子与岳家都保护不了。”

“为了更大权势,区区一个卫家算什么?”郑太后唇角有不屑也有凄然。

祈睿也未强求。

只是片刻后他转了口风:“儿臣很奇怪,母后与韩贼的事太傅多半知情,但他为何始终不曾加以阻止?

“甚至于韩贼还是太傅推上首辅之位的,他是不是与母后有过什么约定?”

“没有!”郑太后变了脸色,“我不知道。”

她眼里有彷徨闪过,这几日她心思全都沉浸在韩顿的死里,他所顾忌的问题,她都没想过。

乃至于毕太傅在整件事上的前后反应,她也未及深想。

祈睿站起来:“那母后好好歇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传人到乾清宫递个话便是。”

说完他退身往外走,礼数周全到无懈可击。

郑太后嘶喊起来:“我知道你怨我,想惩治我,可你把我软禁起来,无非是让他人趁了心而已!”

祈睿在门下停住,半刻后回头:“我若真要惩治你,早已让人递了鸩酒。”

郑太后语塞,再抬头,门下已没有了人影。

……

燕王府承运殿。

贺兰谆给才刚练过剑的燕王奉茶:“皇上以韩顿尸首跟寄寒提出让神隼营教头进宫集训侍卫,寄寒答应了,夜里在宫里用的晚膳。

“太后仍在抱恙之中。

“而毕太傅接手了韩顿所有差事,六部大量职位在进行调动。”

燕王拿丝帕擦剑,片刻才道:“刑部可有空缺?”

贺兰谆微顿,答道:“原先刑部右侍郎调去了都察院任御史,顶了之前韩缙的缺。”

“让霍究去顶右侍郎的缺。然后再上道奏疏给乾清宫,调威远侯世子靳宵任定狱司监。

“你去沈家说一声,再让霍究回府一趟。”

贺兰谆看了他一眼。

燕王抬头望向远处,反手将剑支在面前石桌上,再道:“掌簿司里几个后生,你也带一带,赶在明年春闱之前让他们上手。”

说到这里,话尾已有些缓慢,无端地也显出几分郑重来。

贺兰谆没再言语,看着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

第459章 一起来死

穆氏一早去搬回了韩顿尸首,买了棺椁,又雇了马车,暂放在昔日韩府的西门外。

人讲究叶落归根,韩府如今已进不去,穆氏在沈羲陪伴下在棺前上了几柱香。

昔日烈火喷油般的兴旺门庭,在夜里死寂一片。

韩凝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钦命韩家十五岁以上女子皆入教坊司为妓,十五岁以下女子与五十岁以上妇人,以及年幼稚儿则发卖为奴。

沈羲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下落,知道她们过得不好,她不见得会格外开心,不知道也不见得她们会比她想象得要好。

“他其实并不是全靠郑绣上位的。”

上完香,穆氏与她坐在门槛下,幽幽望着天上月亮。

“我从小便认识他,他确是好学,才华横溢,人也长得好,那会儿他总亲切地唤我岚丫头,还曾经在花朝节帮着我做过纸鸢。

“小时候我对他谈不上爱慕,但也想象过,如果哪个女子得他所爱,应是极为幸运的。

“只是我永远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心里已有经有了爱人,他心思比起常人都更深沉。

“我不知道,后来我自以为是的与他两小无猜,在他与郑绣之间的少年情谊面前,压根不算什么。

“他们把路走偏了,便连带着我也把路给走偏了。”

月光照在她仰起的脸上,那脸上写满伤感。

“说来也是奇怪,他活着的时候我对他全是恨,他死了,我倒是会想起多年前的过去种种。

“如果时光仍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十来岁的少男少女,没有野心没有不忿。

“——一个人内心最为刻骨的记忆,也许正是少年时呢。”

沈羲同样仰头望着月光,一直在沉默。

她的少年在前世,在张府。

但因为韩家与温婵,她失去了整个所有。

她无心包容万物,也无心赶尽杀绝,但她失去的那一切都不会再重来,这是事实。

所以,她无法对穆氏的感情感同深受。

夜深时回到沈府,二人在抿香院门口分了道。

她看看天上月色,却并没有回房。

墙下紫薇开的正盛,落影如同泼开的水墨。

忽然,她幽幽道:“戚九,陪我去张府走走吧。”

贺兰谆回到玉澜殿,霍究已自燕王那里过来,正坐在他素日看书的躺椅上等待。

“你去哪儿了?”他手里拿着本书翻着,并没有抬头。

“出去转了转。”

夜色静,两人语气也都低沉,愈发显得寮落。

侍官来给贺兰谆更衣,霍究抬头:“王爷让我去刑部,调上来的却是靳宵。靳宵是寄寒的人。”

贺兰谆手臂微顿,略略侧首。

“他要大婚了,放些权给他也是正常。”

说到这里他将手穿过衣袖,恢复神色:“何况这次他的功劳最大,王爷虽然力使在了关键处,但筹谋应变却表现极好。

“小皇帝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梁修跟他服软,足见他的实力。”

他整了整素白衣襟,走回来道:“此外。不光是靳宵管了定狱,通州三卫也拨给他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霍究两眼扫视他,语气忽然变得暧昧:“跟他大婚的可是沈羲,也许不久,他们就会诞下小世子。”

贺兰谆正要来端茶,闻言手抠在杯壁上,指节渐渐不动。

“如此良夜,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梅公子?”

霍究寒脸。

转头他坐起来:“你难道不遗憾吗?她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心。”

明明五月,窗外月光却透着清寒。

霍究何尝想往他心里捅刀子,只不过他也不好受,所以何妨一起。

沈家的女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一个沈羲弄得萧淮神魂颠倒,又弄得贺兰谆心神不宁,一个沈嫣则让他失了方寸。

她说她有婚约,说她不能背信弃义,接受他便是无礼不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有为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便就放手。

偏又在萧淮别院里见着孤零零立在灯下的她狠不起那心肠。

“若是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双手枕在脑后,幽幽道。

贺兰谆端起杯子,语气如常淡然:“就比如你,现如今明白了,也死彻底了。”

霍究扭头剜他。

贺兰谆垂眼喝茶。

月光已值当空。

戚九自内打开了张家大门,吱呀的声响划破了宁静,沈羲走进去,门下灯笼也点起了几盏。

空置了十三年的宅子早没有了人气,虽然韩家这些年都有人打理,不至于破败荒芜,但扑鼻的霉气仍然伴随着几分苍凉。

“宅子有七进,一进是门厅,二进是寻常客厅,三进是花厅,四进是贵宾厅,五进是正院。

“六进是母亲的百卉堂,七进有三个院落,而后是花园。

“东路有五座大小偏院,西路有楼有敞轩琴台以及内外书房。我住在东路的碧云斋。”

她闭着眼睛说完,方才睁开眼,踏上过二进的游廊。

赫连王朝起源南边,宅院建造随心所欲,并不是规整的北地四合院。

沈羲轻车熟路到了碧云斋,挨着精致的两层小楼每间房挨个儿看过,又下楼来到西路小湖畔。

到底在迈台阶时忍不住打了个踉跄,于栏上坐了下来。

心里像是风卷浮云,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没个止歇。

张盈死后张家只有张缓缓一个小姐,她的闺房应是没有人再住过,所以甚至于摆设也还是她喜欢的样式。

可是昔年她最爱坐着乘凉的湖畔却有了变化,这里多了套石桌石椅,亭外的太湖石也改成了青云石台阶。

这地方,徐靖也没少来。

穆氏说,一个人最为难忘的,是年少时的记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徐靖的。”

她忽然迎风自语般地喃喃,以至于一直默默陪在身侧的戚九蓦然间“嗯?”了一声。

她抚摸着脱了漆的栏杆:“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贺兰谆就是徐靖的。是在徐家坟园那天夜里,还是在后来?”

月色下戚九面上有些慌乱,环着的双臂也下意识地松下来。

栏上坐着的她面色依然平静,没有怒色也没有怨色,但自她口里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胆寒。

第460章 少受些苦

“姑娘——”

她舔舔嘴唇,竟说不下去了。

沈羲的手终于停在栏上,看向浑浊水面,从侧面看去她的眉眼清冷,像安置在这里的一座雕像。

戚九终于败下阵,说道:“在徐家坟园上,姑娘昏过去那会儿,我看到他在背人处哭了。当时就疑心来着,但是后来还是没敢说。

“直到姑娘让我去查柳梦兰的时候,我意外在南城碰见了他。”

他哭了?

沈羲手指有些发凉。

“他去南城做什么?”她别开头,嗓子有些干哑。

“他当时混在一堆赫连人里,打听安亲王府,他易了容,但我还是认出他来。”

戚九手心有汗,铁营的宗旨是不得对主上有丝毫的隐瞒背叛,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违背了。

“我跟踪他的时候,让他逮到了,我意外发现他武功超强,再回想起他在徐家坟园的表现,还有你的疑心,就直接问了他。

“他开始还遮掩,后来我威胁他若不说实话就回来告诉你,然后他就说了。但叮嘱我绝对不能告诉你,否则就以大秦军法处置我。”

她抬头看了看沈羲。现在是她自己发现的,应该不算是她告诉的吧?

沈羲盯着栏外的石头沉默。

他在查安亲王府。

意料之中。

他有一身的本事,怎么会甘心就此做个拓跋人?

昔年的事情与大秦覆国也有关,他身为执掌中军都督府的安国公府世子,必然会想查个水落石出。

但他却忍心什么都瞒着她。

那天在别院里,他夹在嘈杂声音里的那句“阿盈”她听得清楚,哪怕他进门后已神色如常,她也已经笃定。

她迟迟也没有去揭穿。

一经笃定,反而不敢往前迈了。

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他。

她忽然就明白萧淮当初何以会与贺兰谆打架,又何以会替他圆谎说他另有了喜欢的人。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唯独只瞒着她。

可笑她还一直在担心萧淮知道了会无法接受。

“姑娘——是怎么发现的?”戚九惴惴地问。

沈羲面色复又变得漠然。

“去毕府回来的那天夜里,当珍珠无功而返之后。”

戚九微愕。

“我本以为柳梦兰是徐靖派来我身边的。于是我让珍珠扮成我的模样去徐家坟园,我想他若从柳梦兰处知道我趁夜出行,必然会跟出来的。

“然而他始终没来。侍卫们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跟踪。后来我又打听到他那天夜里就在玉澜殿呆着,这就奇怪了。”

戚九想到那天夜里她的各种举动,额间忽然有了汗意。

“柳梦兰若是他的人,绝对会告诉他。

“而他没动弹,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压根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就是他并没有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

“二是他安插了有人,但是这个人却告诉了他马车里坐着的是珍珠,而并不是我的真相。

“这件事当时只有你们几个知道。”

戚九抬手擦了擦汗,说道:“那姑娘为何只怀疑属下——”

“你自己没有发觉吗?”

她说道:“每次我怀疑贺兰谆就是徐靖的时候,你总是会千方百计地说服我。而且,整个抿香院只有你知道我与徐靖的关系。”

她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她:“说吧,他都让你干些什么?”

戚九生来第一次觉得膝盖有些发软,她退后半步,单膝跪下来:“也没有别的,只是让属下在姑娘有危险的时候送个讯,然后帮着掩护掩护……

“别的不该说的属下绝没有吐露过半个字!若有半字虚言,便让属下承五马分尸之苦!”

沈羲围着她走了两步,冷笑起来:“好得很。”

戚九不敢抬头。

却半日也未见她再有话传出来。

就在她以为得一直这么跪下去的时候,身边裙裾动了动,有话声下来了:“首先,既然柳梦兰不是贺兰的人,那么他背后定有别人。你去查查他有无子嗣或亲人,下落在哪里。

“其次,太傅府里水深,眼下不止是我们疑心他的来历,这次他出山,恐怕不是他主动为之,而是因形势所迫。

“韩顿的事上若无王爷出马,世子一样赢得下来,但他出马,且赢得这么漂亮,无形牵动了朝局,使得毕太傅也不能不出来平衡局势。

“王爷这么做,很可能不只是针对韩家,矛头而是直指这位大傅大人。

“王爷针对他是出于什么动机,需要摸清楚。太傅的动机,同样要摸清楚。”

戚九只能垂首称是。

沈羲绕着她走完这一圈,下石阶走到湖边,弯腰撷了一朵野生上岸来的荷花。

说道:“最后,去问问徐靖,可曾记得跟我在一起时,从身边哪个人腕上见过一个六角形的疤痕。然后再请他设法将周黔弄出狱来。

“此外,我的直觉,周黔的出现可能有隐情。让他留个心眼。”

周黔是赫连人无假,帮助了她也无假,但他何以恰巧出现在韩顿正想对付她的时机,让人莫名。

很多事情,她是想要与他和萧淮正面交谈的,但既然他不想认她,那就这么传话吧。

戚九全都应下来。

回到府里已是凌晨。

翌日一大早,穆氏便在几名紫衣侍卫护送下带着韩叙与韩顿棺椁去往了西川。

至此韩家的事便尘埃落定。

沈府逐步进入备嫁期,王府典史奉燕王之命送来两名嬷嬷,教习沈羲入府之后事宜——包括床笫之事在内。

这委实令沈羲有些难为情,但嬷嬷们神色甚为正经,仿佛这跟穿衣吃饭之事一样再正常不过。

萧淮近日军务卸去大半,也一心一意筹备婚事。

婚房还定在昭阳宫,之前他征求沈羲意见,沈羲对这个无甚要求,昭阳宫没有什么不好。

负责教习他床闱之事的是敬事房的太监,萧家虽不是宗亲,却也是位列各亲王之上的有功之王。

既然王府有侍官与宫女,自然敬事房来负责调教新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在这位世子面前,他们也不敢太僭越。

萧淮顶着张波澜不惊的脸歪在罗汉床上由着他们说,到最后才漫声吐出一句:“怎么才能让世子妃少受些苦?”

第461章 思念磨人

正等着听他世子大人的太监闻言震惊,一口气在喉间徘了半日才小心翼翼吐出来:“不知世子指的是?”

榻上那人睨过来。

苏言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太监连忙把头低下了,支吾道:“这个,得容小的,细细解说。”

谁能料到他燕王世子活到二十出头居然还没碰过女人?

而且他跟沈羲出双入对地,居然还没有碰过她身子?

原本他们只是打算来走个过场的呀……

不过由此也证明世子妃深受夫君宠爱的传闻绝非虚假。

没想到横行天下有权傍身谁都不怕的二世祖居然也有这么温柔小意的时候,不是想着洞房夜自己怎么快活,反而是想着怎么体贴女方,这还真是开眼界了!

为免世子爷洞房丢了面子,这里少不得卯足劲地细细指点。

承运殿里气氛却远未这么闲适。

燕王再怎么不把儿子当儿子,总归他也是当仁不让的尊长,除去婚礼之事,尚且还有从萧淮那边暂且挪过来的部分军务。

贺兰谆忙的脚不沾地,霍究已经去了刑部报道,这些日子索性住回了王府。

此外王府几位典史以及各司长官也都在殿里待命。

“世子妃驾辇已于昨日送来王府,仪仗人选已经确定。

“由于遵的是拓跋诸侯王纳娶古礼,迎亲的时候将由王府这边指派的人领队。

“至端礼门下,再由司仪官及礼部官员引领新妇进门,至百阶下止,介时世子将在阶下等待。”

燕王点点头,说道:“迎亲的领队定了吗?”

“尚未。”贺兰谆道。

燕王想了下,看向霍究:“你去。”

霍究颌首。

贺兰谆这里便又道:“礼堂就设在南华殿。宴席流水三日,自催妆之日起,至礼成之日止。

“吉日程序共计四十八项,这里是各司职人员花名册,王爷请过目,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

燕王接来看过,抬头让典史们出去照章办事。

而后与贺兰谆道:“屯营里那边也少不了人,你要是想出京去呆个十天半月再回来,也没有什么要紧。”

贺兰谆侧首看了眼霍究,霍究清着嗓子说道:“我先去跟靳宵他们合合时间。”

说完出了门去。

殿里已没有了人,贺兰看向上方,说道:“属下并不想去。”

燕王扬眉。

他斟酌一会儿,接着道:“世子的婚礼,我想担任司仪官。”

燕王扶桌站起来,走到帘栊下拿起一柱线香:“礼部会有人来。”

他把香点上,缓缓插进香炉里。

香烟慢慢爬上半空,缭绕不去。

贺兰谆幽幽道:“还求王爷成全。”

燕王对着那烟看了半晌,垂首望着香炉:“你这又是何苦?”

他没有言语。

“思念是最磨人的东西。等我这边事办完,你去朝上吧。”

燕王手撑在柜沿上,又望住了那柱香,英挺的背影无端有些寂寞。

走出承运殿,举目望去已处处皆是忙碌的人影了。

侍官就在廊下迎住贺兰谆:“大人,戚九来了。”

他脚步骤然停下,回望过去。

侍官似是看出他疑惑,将头再低一低,说道:“是自正门进来的。并没有避开谁。”

他目色浮动,许久才抬脚走向玉澜殿。

“姑娘让小的传话给大人。”戚九望着足尖,仿佛昨夜的窘意直接持续到了眼下。

“出了什么事?”他凝眉问。

戚九抿唇不语,最终叹一口气:“她都知道了。”

一切都有人打点,就连礼仪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好值得日夜练习的,沈羲当起了甩手掌柜。

这几日便就着人打点起了行装,平日里常用之物慢慢装箱,又对裴姨娘母子做起了安排。

“梁哥儿去家学,回头我挑个机灵些的小厮给他。每隔十日送他到王府来给我检查检查功课。

“珍珠元贝和扶霜扶雪,以及柳梦兰与旺儿我带走,其余人都留下来给你们。

“二房的私产,除去太太的遗物,剩下的都给梁哥儿。

“只不过梁哥儿还小,我且掌管着,替他挣些资本,等他满十五,我再给回他。

“若有急用的,只管来寻我。”

一年前追回来的家产不少,这一年里她又做了些经营,如今又攒出来一笔。

沈家境况已不是纪氏在时,哪怕她就是出了阁,也不可能短了他们母子丁点儿,加上她这身份,府里只有尽着他们来的,绝不可能苛待。

裴姨娘是个妾侍,无法抛头露面打理家产,且这笔钱本就是沈羲拿回来的,更莫说她们还都是张家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因道:“二房总共也只有你们姐弟,梁哥儿还小,你当姐姐的替他操劳着,他该感激才是。”

这里说了些私己话,裴姨娘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闺女如今终于将出嫁,也不觉红了眼眶。

“我知道你心思多,可王府不同别处,你可谨记着我当初说给你的话。

“太太奶奶都不望你掺合国仇家恨,你只管好生地过着日子,相夫教子,照料好姑爷便成了。

“你是张家的小姐,是大秦的贵女,可别把自己弄得怨气冲天地。”

“知道了。”沈羲握着她的心微笑。

裴姨娘拭了拭泪,又道:“还有,千万记得,一定要十足安全的时候,才生孩子。”

沈羲失笑:“别人家闺女出嫁,当娘的都劝着早生孩子,你倒好,反过来了。”

裴姨娘嗔道:“我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也要了我的命?”

沈羲笑着伏在她膝盖上,闭上眼睛。

一年时间,她已经开始眷恋上她们了。

日子就在诸般琐碎的事情里往前度过。

沈若浦下了严令,婚前不让她与萧淮见面了。

这倒也好,徐靖的事萧淮也瞒着她,而她心里还没放下,也怕见了面一不小心提到这上头,惹出什么不快来。

而萧淮这边连寻了她几回,都被她以沈若浦有命而推托。

也没有说什么,每每只乘着马车在素日等她的西南角门外静静呆上一阵,而后便回去。

日子越发地近了。

前来添妆的客人络绎不绝起来。

燕王府赢韩顿赢得漂亮,再加上他们这婚讯一传出,不光是王府沈家两边皆门庭若市,学舍那边也已有家世涵养都不错的官家小姐前来担任女师,余下这几日反倒无所事事。

晌午后下了场骤雨,雨停后满世界清凉,她带上珍珠又到了张宅。

宅子还没正式修整,但是也准备动工了。等她进了王府,这里将成为她自己的别院。

转了一圈之后到了花园敞轩里坐下。

元贝上了茶,茶与茶具皆是自己带过来的,茶水倒是现煮,园子里几口井全都清理过,原先拿石头压着井口,如今抽换过数十遍水,已经极干净。

可是要复原还得费不少工夫……

她心里盘算着该采买多少下人来打理,一面望着花圃道:“后面水榭斗柜里有笔墨,帮我拿过来。”

没一会儿,一只修长而干燥的手便将笔墨递了给她。

第462章 余生无憾

这不是丫鬟们的手。

她回头,面前人长身玉立,月白锦衫飘逸风流。眼眸里流光潋滟,隐含万水千山。

一顿之后,她站起来。

他却伸手压着她肩膀让她坐回去,自己也在一侧落坐。

桌上只有一只杯子,他微顿,扬声道:“再拿只杯子来。”

利落果决,恍惚间仍是那年带着兵自西北凯旋的少年将军。

侍卫匆匆把杯子送进来,不知哪里取的,放下后便就又匆匆离去。

沈羲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她没有想到他会来,还以为彼此已经有了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的默契。

他斟了茶,手扶着茶壶柄,没有再动。

清风卷起两片飞花,落在面前。

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让我说你什么好。”

沈羲拢手不语,任凭心里翻江倒海。

微风吹来雨后泥土湿润的气息,她吸吸鼻子,轻轻笑了下。

说她什么好?她又何尝知道。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吧。”

“阿盈……”

她嘴角又裂开有笑:“徐靖,我在刑场上看到你的时候,你是尊贵的王府掌宫,我是不受宠的沈家小姐。

“那天我发了疯似的在人群里追逐你,那会儿报不报仇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是你多好。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跟你相认的任何机会,不管是在与世子之前还是之后,我对你的情感独一无二,或许它会被别的情感超越,但绝不会被替代。

“徐靖,你的心我都知道,但我的心你知道吗?

“是不是我不够爱你我就没有了跟你相认的资格?

“我没能与你重续前缘,我就只能继续做个往你心里插刀的刽子手?是不是不认我,我就能真的没心没肺做个傻子?”

她定定看过去,神色还算平静。

她不是质问,虽然听起来很像质问。

贺兰谆静默。

他扭头望着栏外景致,隔半晌,说道:“算起来,我已经有二十一年没有踏足过这个园子。这一辈子的十六年,加上一世离京去往云南的那五年。

“没有你,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我都不敢再涉足。所以哪怕无事我就会经过这门前,我也从来没有进来过。

“我比你多活了二十一年,”他看回来,“二十一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学会更为周到地考虑世事情——

“我问你,如果在徐家坟园里我让你知道我是徐靖,你会怎么办?”

沈羲抿唇。

“你不说,我来帮你回答,你最终会谁都不要。等到报了仇,然后就离开京师。张家所有人的坟茔都在南边,你一定会选择南下。”

他静静看过来:“你重生的最大目的就是杀温婵报仇,你不会想要伤害除去仇敌之外的任何人。

“你可能会想,既然我与他之间的矛盾是来自于你,那么没有你,我与他自会有别的归宿。

“而你只要留在我面前一日,对我来说也只是多一日的痛苦。

“确然,我依然深爱张盈,每每梦回,我的心便如同百蚁啃咬。

“我无数次地深夜坐在你我的坟前,幻想着你还是我的疯丫头。

“也曾经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夺回你,我疯狂地企望着你看我的时候,能有看向他时的一半热情。

“可是我拥有了你,我得偿所愿了,你会开心吗?

“最多,你也就是如从前一般把我当成好伙伴,平平淡淡地,尽职尽责地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对我撒娇发脾气,也不会对我是不是心里只有你而执着,可是你不会对我做的这些,恰恰就是我所渴求的。

“我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不能使你全心全意地爱上我,便放手让你去爱你所爱。

“至少,你因为他而绽放的所有光彩,我也可以从旁欣赏。

“所以你又何必执着我的感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我甘之如饴呢?至少我思念你的时候心里是无比充实的。

“老天爷在我的心死寂了二十年之后又重新见到你,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与安慰。

“我的失落,我的痛苦,我的心悦,我的悲伤,还有能够从旁看着你安稳幸福过完这一生的荣幸,所有所有,都令我余生不会再寂寞。

“没有你在的那二十来年的无边寂寞,才是真正扎心的刀。所以,我虽然伤感,却绝没有不甘。”

他侧首扬唇,从上至下无一处不洒脱,不风流。

沈羲垂眸望着他扶着杯子的五指,屏息之后忽然又笑了一笑。

年少时总被她捉住灌输着各种大道理的呆呆的徐靖,如今这样沉稳睿智了。

可他变得这样好,却是被这些年岁月蹉跎成的。

她颤声握住茶壶:“喝茶吧。”

到底没能举起来。

“徐小七……对不起。”她望着前空喃喃地道。

如果世上颜色只有黑或白,世上事只有是与非就好了。

那么情字什么的,也就不会这般扰人了。

他闻声没动。

而后伸出手,拉着她往坚实胸膛里带。

“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让我抱抱。”

清越的嗓音陡然变得嘶哑,他下巴抵在她头顶,眼里布满血丝。

四肢血液像失了控,全往心口涌。

从未有过的举动,从未有过的近距离。

没有不甘心,是真的,可是那些围绕着伊人而存在的七情六欲,又哪里真有那么容易被理智克服?

他的宠溺与深情全部都还在,不曾随岁月流逝消去一分半毫,反倒如同深埋地下的酒,年岁越久而越醇。

他两世以来最惨烈的战场,是在她面前。

“丫头,你记着,你欠了我两世的情。

“今日得你这个拥抱,余生我就把我的情放下了,只是百年后我上天入地也会去找你,你若再撇下我,便试试看!”

自以为完美的伪装轰然崩裂,要说不沉稳,他从何而来的沉稳?

在割心之痛面前,也不过是个张牙舞爪的莽夫而已。

他在她发顶落下轻吻,而后利落地把她放开。

笑道:“从现在开始,小七没有遗憾了。

“回去以后你好好的,准备做世子妃。

“你将会是大周天下迄今为止最风光的新娘,纵然不能娶你,我也会尽我所能让我的阿盈得到最好。”

第463章 少年之谊

沈羲猛力地吸着鼻子点头。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揩她的眼泪:“忘记你我那桩婚约,专心过好余生。放心,我也会好好的。

“张徐两家只有你我了,你从来不是纠结琐事的人,若是我们总被儿女情长所扰,而忘了存世的意义,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指着四面院墙:“你看看,张家祖业还在,很快就会在你手下重新焕发光彩。未来说不定我也有可能把徐家祖宅弄回来。

“别忘了我们的灵魂来自哪里,我们还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许许多多同族同胞等着我们救赎。

“——既然出身贵族,就要有身为贵族应有的胸怀与抱负,如此方不负我们的根本。”

沈羲深吸气,点点头。

他目光又投回到她身上,说道:“所以不用担心我,我多活出来的二十余年阅历,足以令我平衡好这些。

“我已经跟王爷说好了,到时我会做你们的司仪官,把你亲手交给他。然后等你们婚期过了,咱们再来说余下的事情。”

“你任司仪官?”沈羲难免有些讶然。

“不相信我能做好?”他微笑。

“不是……”

是不忍。

“那就行了!”他伸出大手揉她的头发,望着天边轻叹:“其实这大半年来我已经放下很多了,也想过跟你说明白,但始终又没有勇气。

“丫头,谢谢你让我把话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然后也谢谢你让我抱你——

“说起来你小时候才刚学走路的时候我也抱过你,不过那时候你就跟个肉团子没有区别。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地,一不小心就绊倒了。

“那会儿我母亲带着我来张家找你母亲唠嗑,又嫌我在跟前碍眼,就让我带着你去玩儿。

“于是我就得老跟在你屁股后头捡你这肉球。”

“我怎么不知道?”想起小时候的糗状,沈羲忍不住破涕为笑。

“你才一岁多点,怎么会知道?”贺兰谆笑着,眉眼里全是柔光,“你那会儿可淘气了。

“我跟你大哥下棋,不由分说闯过来把棋子当糖吃,吓得我们俩!

“然后又顶着没长全的牙口把你大哥辛辛苦苦写完的功课撕碎。

“你父亲责骂他,觉得他是在找借口,他百口莫辩,然后气得把你偷偷抱到徐家来,说要送给我做妹妹!”

“那你呢?”她好奇。

“我当然觉得好啦!”他将胳膊搁在栏杆上,扬唇道:“只不过后来我母亲见你突然出现在家里,一问之下吓了个半死。

“她慌不迭地把你抱了回去,回来又把我给狠罚了一顿。

“当然,你大哥更惨。

“后来我们俩就成日纳闷着,这个肉团子怎么就那么磨人呢?”

沈羲捂着脸笑个不停:“怪不得我大哥从小到大就爱损我!”

“何止这些?你那些事,简直罄竹难书!”

贺兰谆背靠廊柱屈腿坐着,微笑望着她,眼里有安然,也有释然。

的确,能这样坦然地相处着又有什么不好?

他们的婚约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如果不是恰好同出现在京师,也许这一生他们终生都不会有相见之日。

难道那样她就也不嫁人了么?也不能爱上别人了么?

说到底,哪里有什么谁对不起谁。

“我真想念他们。”她幽幽道。

他揉揉她的头发,没说话。

天边飞来一群飞鸟,叽叽喳喳在树梢上方盘旋,不知是不是在寻找地方筑巢。

“天色不早,去西湖楼吃晚饭可好?”

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空爽,扬唇问她。

沈羲想了下,皱皱鼻子:“我能吃他们家的冰饮吗?”

“姑娘家要少吃——”

“又来!”她笑道:“怎么还改不了这罗嗦的毛病!”

他无奈,笑睨她:“那走吧。”

反正以后要头疼她的人是昭阳宫里的那个,不是他了。

踏出大门的时候已是黄昏,阳光将重云映出层层叠叠的金边。

跨上马后他又回头望了望,这宅子历经几百年,又加上这十余年的空置,早已如静坐在暮色里的耄耋老人。

对张家他有着与徐家同样多的记忆,那些年少年男女的相伴相守,欢笑忧愁,早已经刻成了一本书,藏在心下。

还心痛吗?当然也会。

但又怎敌得过重拾少年之谊的愉悦。

苏言给盘膝坐在书案后理政的萧淮带来了西湖楼的消息。

书案后有长时间的静默。

连带着屋里侍候的侍官们也屏息不动。

但良久之后,悬空的笔尖却又稳稳地落到纸上。

写出流利一行字来的同时,也传来他略带抱怨的一句:“交代他们掌柜的,在她吃的里少添点冰。回头她若肚子疼,他们那酒楼也就别办了!”

侍官猛地一凛:“遵命!”

沈羲的冰饮没吃尽兴,贺兰谆一看掌柜的那脸色便心知肚明。

也不戳破,吃完饭便送她回了府。

这里刚回到王府门口,身后侍卫就追上来:“大人,先前发现世子妃别院外有人盯梢!”

他眉头略动,回过头来。

“正是。”侍卫压低了声音:“原先还以为是世子的人,但世子的人不会这般鬼祟。

“而此人似乎是在大人进门之前就在了,直到大人出来,他们才撤去。

“属下私下跟踪了一段,发现其人去了西城门内一家道观。但随后道观里并没有异常动静,属下怕打草惊蛇,因此没有进去。”

贺兰谆神色沉凝,忽想起沈羲之前让戚九传给他的话来。

方才只顾着叙旧,竟忘了问问她究竟。

心思微转,便说道:“找个人盯着,回头我再去看看。”

侍卫点头,不动声色与他进了王府。

沈羲在垂花门下站了站,对着层云渐开的月色痴望了会儿,才又抬脚进门。

吉日在五月十八,催妆的人马自十六日起便到来了。

王府自这日起大开筵席。

到了十八这日,她只听耳边闹闹哄哄的全是人声,前来宣礼的侍官礼官来了一拨又一拨。

她的心也跟着跳个不停,两世都没有想过成亲的时候会这么紧张,没到傍晚,汗就已湿透手心了。

“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到半路了。太太让奴婢们进来准备!”

正与沈嫣说着话,珍珠匆匆进来禀道,而后全福夫人们与侍官们也全都进了来。

第464章 纯情而已

来接亲的是霍究领着靳宵杜嘉等一众世家子弟,拓跋人与赫连人的婚俗不同,王族的礼数更为繁琐。

沈羲对这一切深感陌生,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不过好在贺兰谆已于昨日下晌着人送来纸笺,提点她一些该注意的事项,心里也不至于全无章程。

所有的喧闹在她踏入世子妃的驾辇时有了短暂止歇。

鹿鸣坊里锣鼓开道,净水泼街,一路红妆走向皇城东面的燕王府。

沿途不知多少人围观,欢笑声透过鼓乐间隙传进宽敞辇室。

这是大周迄今最为盛大的贵族婚礼,包括宗室在内。

喜辇到达端礼门,迎亲的司仪官率着一众王府与礼部官员在此迎候。

喜帕因是大红薄纱制成,因此并不多么阻碍视物。

辇内先听礼部先宣读第一道圣旨,赞唱燕王府功德。

然后至门内,新妇下轿,身着紫绣掌宫礼服的贺兰谆抬步上前,与喜帕之下的她凝视刹那,而后扬唇撩起袍来,率众深揖:“恭迎世子妃驾!”

余者众人同声山呼,宽阔的端礼门内广场,乌压压全都是人。

沈羲也冲他抿唇笑了笑,而后伸手搭在他臂上,由礼官与喜娘们簇拥着往南华殿去。

这一路走得沉稳而慎重,从端礼门至南华殿铺满长长红毡。

萧淮穿着绣着银龙的玄色礼服立在阶下等候,远远地望见他的新娘在王府掌宫一众人的伴随下华贵而仪态万方地走来。

走向他。

“缓缓。”

他低唤了一声,从贺兰谆这里稳稳接过她的手。

礼官读第二道圣旨,高唱圣上贺辞。

到第三道的时候,新人已置身礼堂,颁金册,赐冠服,满殿威严肃穆,反倒没有了那些俗气的喝彩。

毕竟四十八道程序……

进入昭阳宫的时候沈羲已快累瘫。

没了外人,萧淮将她抱到床上坐着,温柔得简直要把她融化:“先躺会儿,饿了就先吃点东西,我还要出去应酬应酬。”

她也就不跟他客气了,指指头上:“得先给我取了这个。”

他笑着,喜秤也不去拿了,徒嘴将她喜帕揭开,顺势往她唇上肆意吻了一会儿,才微喘着将她凤冠取下。

“先歇着养养精神,呆会儿还有你累的。”

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喃。

沈羲耳根立时就红了。

他又没忍住,含着她珍珠也似的耳垂吮了半刻才松开。

“真是恨不能立刻吃了你。”

他深呼吸一口站起来。

珍珠她们进来时沈羲已面红耳臊,好在他们俩感情好彼此心里都有数,这里便笑嘻嘻地没事人一样侍候着她宽衣梳洗起来。

萧淮出了宫门,宴厅里已开宴,他在门口站了站,却是又往偏殿走去。

“贺兰呢?”

贺兰谆今夜负责所有宴客事宜,听到萧淮这里有请,便就交了给霍究他们,到了偏殿。

这里却是另置了桌席面,席面只摆了两副碗筷。

萧淮坐在侧首,扶杯望着他。

“外头那么多客人不去陪,这又是唱的哪出?”他略停了会儿,走过来道。

萧淮给他斟了酒:“喝两杯。”

贺兰谆扭头看他。

他说道:“别这么看我,就算要下毒给你,我也不会选在我们的大婚之夜。”

说完他敛去谑意,眼里写满认真:“我知道你曾经也恨不得杀了我。多谢你能让我活到今日,也多谢你能做我的司礼官,我敬你。”

贺兰凉凉望着他把酒喝了:“我怎么嗅到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萧淮笑了下,继续给自己满上。

“我知道王爷虽然没有正式收养你们,但王府的一切仍有你们的一份。

“虽然我依然觉得你的存在很扎心,很扎眼,一看到你就恨不能把她藏起来不让你看见,可是谁让你也是她在乎的人呢?何况燕王府也不能倒。”

贺兰谆目光变得安静。

“还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萧淮又说道:“缓缓不是沈家的孩子,她依旧是张家的小姐,我想将来让她认祖归宗。

“她虽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但是我知道她一直渴望着。而这件事,到时恐怕你这个大秦世子也需要出一份力。

“看在我们眼光这么有默契的份上,敬你酒也应该。”

贺兰谆没理会他的戏谑,眉头跳了跳:“她仍是赫连人?!”

萧淮点头,说道:“她是张煜的孙女。详情日后让她自己跟你说。”

贺兰谆神色变幻不停,最终才握了握五指:“难怪了,这么说来,周黔之所以会咬定韩顿,是因为知道她的血统。”

毕竟只有纯血统的赫连后裔,才是他们可以彻底相信的人。

垂头沉思了半晌,他抬起头,忽而幽幽望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萧淮却似听懂了,他静默片刻道:“我不会放弃。我绝不会放弃。”

他完全没有办法忍受爱上一个人甚至险些拥有,最后却要看她与别人在一起。

他没有这么大方与大度。

爱是自私的,就如同他曾经那么崇拜着他的父亲,在他伤害过卫家之后,他能立刻划出界线。

贺兰谆也沉默,随后他扬唇笑笑,说道:“你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呆。”

萧淮没吭声。

他又说道:“我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高尚,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掠夺,而且也曾经尝试……

“可是谁让你心里从来都这么磊落呢?

“你即便是吃醋吃到要杀人,也没有真做出过什么不光明的举动,我去找你打架,你知道我是徐靖也不曾真的下杀手。

“我在码头上,你不来我也不见得会死。

“你若是真不肯她记着我,利用权力做点什么也是可以的,更不必费心思去替我守坟园。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失控做出些什么,不要该死的这么有傲骨,这样我就能明正言顺让她对你死心,但偏生没有。”

说到这里他又勾唇:“你说,你这么呆,我哪里还好意思使什么手段?”

论心计,他自认是不会亚于他的。

若只以抢夺为目的,他何曾就一定输?

但偏生他们都有一样的傲气与傲骨,都不肯做那让人不齿的行为。

萧淮扶着杯子瞥过去:“嘴这么损,将来恐怕没人要。”

他这是呆么?他只是纯情而已。

第465章 有经验了

这边与贺兰谆吃了些东西垫肚,又去到宴厅时敬了两轮酒,再回到昭阳宫时已经十分安静了。

廊下侍官见萧淮回来,忙走到身边道:“世子稍候,世子妃已经歇下了。小的先入内通报,再让世子妃起身迎接。”

他摆摆手,兀自走了进去。

珍珠元贝以及等着侍候的宫女也要去唤沈羲,被他挥退了。

红绡帐里,沈羲和衣侧躺着,睡得极安静。

他扬唇伸指划了划她脸颊,伸手来替她更衣。

沈羲轻吟了一声,睁开眼,半日才回神道:“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俯到她身上,先吻住了她的唇,细细地品味了一翻,才退开一点,伸手拨弄她的发丝,一面道:“还困吗?”

困,当然困。

但是他这么压着她,哪里还敢困。

“脸红了。”他笑着打量她,酒后微醺的气息落在她脸上,仿佛更红了。

沈羲不吭声,目光也尽量地往下看,不去对上他目光。

“老看着我下面做什么?一会儿可都是你的。”

他慵懒微哑的声音充满了不正经,沈羲恼得伸手推他,他身躯如山,又哪里能推动半分?

倒是又吮了会儿她的红唇后主动侧开些许,将手探向她衣襟。

沈羲立时察觉接下来会是什么,浑身有些发僵。

手过之处全都在发麻。

“缓缓,”他忽然停了停,“我错了。”

沈羲于情迷里稍稍清醒,顶着热辣辣的脸看向他。

他俯脸下去:“你不是豆芽菜,你是——好吃的酱肘子!”

随着他的话落,身上某处蓦地传来阵酥麻!沈羲惊呼一声挥拳打他。

……他手脚倒是挺利落的。

没一会儿更衣完了,又将她的手抬起放在他自己衣袍上。

整个过程虽然没有言语,但却是漫长而迂回的。

衣服下的他身材颀长有力,肌肉是完全不同于她的紧实坚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缓缓,你打开一点。”

她红着脸照做。

某处传来些疼,但又比嬷嬷们之前描述给她的相比又还好。

缱绻良久,萧淮感觉到她渐渐放松,憋得辛苦的他尝试深入。

“乖,”冲破阻滞之后他停下,抬手抚摸她骤然皱起的眉结,“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的妻子初经人事,他须得缓下来让她歇歇。

沈羲气得有了眼泪:“你怎么知道会不疼?!”

他噗哧笑起来:“我是男人我当然知道。”

毕竟,那天敬事房的太监留下来用过晚膳才走呢。

他继续挑起她的发丝缠绕,然后在她眉间亲一口:“不信,我再来试试?”

说着身下缓缓一沉,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她贯穿。

沈羲气得挠他的背,但片刻之后,那疼痛果然渐减,随后在滚滚浪潮之下,消失于无形。

逐渐的又使人沉沦。

“舒服些了吗?”

他的问话伴着粗*喘落在她耳际,将她彻头彻尾烧了个通红。

之前在嬷嬷们跟她讲解的时候已有大致印象,但凭空想象跟实际行事还是有很大差距。

说真的,在这样紧张又陌生的情形下,很难还有心思去想是不是舒服……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没有让她承受想象中的痛苦。

在那短暂的疼痛过后,她几乎是没再有什么不适感的。

风雨止歇,她往他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

窗外安静得连只剩树叶婆娑声,檐下的红灯笼映得周围窗棱也红艳艳的。

月光也照进来,透过窗口看出去,甚至还有几颗星星闪烁在遥远的天际。

萧淮抱着她,抬起她手掌亲她的五指。

她脸上发烧,闭上眼装睡。

他又亲吻她耳际,吐气道:“你男人厉不厉害?”

她仍然抱着他的腰不动,不打算理他。

又不是小孩子,还喜滋滋地讨奖励。

“不说话就是不满意咯。”他把她的脸掰过来,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也是,毕竟刚才我也是第一次。”

说完他又一下翻到她身上,头俯下来轻咬住她锁骨以下:“现在有经验了,我再来证明证明!”

沈羲倏地睁开眼,还没等出声,他便已轻车熟路地席卷了她!

……整个夜里他不知餍足地索要,连什么时候放她睡去的沈羲也忘了。

只觉得睡梦中整个身子也泛着酸疼,但身后的怀抱却极为宽阔温暖。

醒来时窗外已天光大亮,看看身边,已经没了人。

寝殿里也没有人在,她抱着被子出了回神,回想起昨夜,脸上不觉又有了柔柔的赧意。

整个昭阳宫都是他们俩的地盘。

燕王是个随性的人,之前承运殿那边也没有让她必须赶早过去敬茶。

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索性她下地趿了鞋,开了殿门。

外殿躺椅上,衣衫齐整的他正在闲适地翻看着两本册子,面前摆着一碗茶,看模样已坐了有一阵。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冲她笑道:“醒了?”

沈羲走过去,被他拉着手坐在身上,顺势也将身子懒懒地靠着他。

“你怎么起这么早?”她脸贴着他脖颈,他身上有好闻的沉水香。

“习惯了。”他抱着她,抬手抚摸她的散发,柔声道:“身上还疼吗?”

“嗯。”她点头,“你以后节制一点。”

他低笑,往她脸颊吻一吻,愈发将她抱得周到了。

“是我不好。我让人给你熬了汤药,吃了会好些。”又安慰道:“第一次难免会受些苦,日后就好了。”

沈羲小声嘟囔:“你到底问了太监多少东西?”

她可不希望他们的洞房夜给人无限想象。

“该问的都问了,不该问的都没问。”他亲吻她,又解开她的襟口看了看。

只见脖子以下布满了红印痕,不免心疼,伸手自桌上拿来早准备好的药膏,一点点涂在她身上。

沈羲身子紧绷,下意识拒绝,他拨开她的手道:“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舍得动你。”

她这才把手放了,又靠回他身上,任由他去。

到底又还是红了脸。

虽是有过肌肤之亲,然而那些火热的场景仍然让人难为情。

她将脸埋进他肩窝,他仿佛知道,低笑着,就这么安静地抱着她。

第466章 公公豪爽

侍官听到声音走进来,张嘴正要说话,只见萧淮衣衫齐整坐在原处,而他们的世子妃却只穿着件宽大的丝袍窝在他怀里。

头发披散着,鞋也没穿,那丝袍一看还是他们少主的,滚到嘴边的话立时就噎了回去,头也低了下来。

沈羲见状要下来,萧淮将她箍回怀中,一手勾着她发丝,声音清淡地道:“什么事?”

侍官望着脚尖:“小的是来问少主,可要传膳?”

萧淮看向沈羲,柔声道:“想吃什么?”

沈羲胃口不怎么佳:“燕窝粥就好了。”

萧淮抚着她纤细的腰哄她:“多吃点才好。”

沈羲摇摇头,他便转向侍官:“传上来吧。”

侍官称是,退了出去。

萧淮抱起她回房:“先梳洗,用了膳我们去承运殿。”

燕王府得以有十日不必早朝的假期。

纵然有萧淮与燕王的隔阂在,沈羲也绝对没有理由对拜见公公付之敷衍。

珍珠元贝侍候她洗漱,而王府另有资深的宫女过来帮着梳妆。

昭阳宫原先是没有侍女的,但有了女主人,自然就又拨过来一批。

人都是经贺兰谆斟选过来的,他们完全可以放心,原先跟到沈家去的那两位嬷嬷,一个姓周,一个姓陈,也都过来了,二位负责她的礼仪。

扶霜扶雪虽然行事尚可,到底还比不上珍珠元贝,因此暂且管着衣服,学些王府规矩再另说。

而至于住处,按例洞房三日过后世子与世子妃须得分宫而居,昭阳宫主殿是供萧淮一个人使用的。

东西两路另有宫室,是为世子所纳侧妃与妾室所准备。主殿之后的仁宣宫才是世子妃的居所。

然而萧淮没有任何侍妾,自然从来也没有收拾别的宫室的打算。

“要不就收拾两间吧,万一世子爷哪天收房了,也没个住处。”去承运殿路上的时候她故意道。

萧淮屈指敲了她一个爆栗:“这么不老实,看晚上怎么收拾你。”

说完牵着她上了庑廊。

时候已经很不早,正交辰末,燕王却去了园子里练剑,他们在殿里等了会儿才有人通报说王爷来了。

后殿通往前殿的门口传来轻而碎的一片脚步声,接着便率先走出装束精致到无懈可击的燕王来。

沈羲连忙站起,福身唤了声:“王爷。”

萧淮也从旁行了个礼。

燕王目光自他们面上扫过,在沈羲这里停留了一会儿,而后摆摆手坐了下来。

有典史端了茶上来,沈羲端端正正跪下,捧了茶奉上去:“王爷吃茶。”

燕王接过来抿了一口,又摆摆手让她起来。

然后这里击了击掌,门外贺兰谆就拿了个厚厚册子走进来,目光漫过沈羲时他扬扬唇,然后将册子递了给燕王,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燕王捧了茶,就看回沈羲:“燕王府不缺钱,你是世子妃,更短不了你的行头,首饰田庄那些我就不拿了。

“给你准备了三十六名紫衣侍卫,十二名缁衣影卫,以后他们都是你的死士,你自己去调度。

“再有,我王府没有什么女子绝对不能从军不能问政的说法,你有本事驾驭得了就行。

“给你一枚燕王令,以后你与寄寒,贺兰还有霍究一样拥有不需上报,便可自屯营临时调度八千以内兵马的权力。”

他这番话出来,不光是沈羲震惊,就连萧淮眉头也动了动。

放眼天下哪户人家能有这样的手笔?

见面礼不给首饰财物而是直接给调拨大权!这世上还有比兵权更为实在和能保命的东西吗?

没有!钱再多也没有兵权有用!

她这位公公,实在也太霸气……

“还不谢恩?”贺兰谆漫声提醒。

沈羲连忙垂首,重新端正地行了个大礼,并自他手上接过一枚碧玉雕制成的燕王令来。

“王府里也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晨昏定省之类的都免了。”

燕王站起来:“管好你们昭阳宫内部的事,别的事也不须你操心。有时间就多熟悉熟悉王府各职司。

“再就是各府女眷之间往来应酬,日后便是你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放缓,又深深望着她道:“出门在外,别丢了燕王府的身份,但也不许淘气。”

隐约倒有些父亲教诲女儿的嗔意了……

沈羲不敢走神,一一称是。

这里没有别的事了,小俩口便就拿着贺兰谆递来的侍卫们的花名册轻快地跨出了殿。

燕王对着他们背影看了半晌,方才垂下头来将手里的茶喝毕。

贺兰谆随手拿来一撂簿,说道:“这是寄寒大婚所有人客的贺仪帐本,这一本是宫里的赏赐。”

燕王翻了翻,又合上道:“你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贺兰谆笑道:“诚如王爷所见。”

燕王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扬唇笑起来。

能放下来是最好。

虽说这几日放假,但萧淮临时有些事要处理。

沈羲回到昭阳宫,跟着他去了书房,坐在旁边拿着那枚燕王令爱不释手地把玩。

萧淮连瞥了她好几眼,最后没好气道:“一枚王令就把你给收买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份量的见面礼。”

沈羲毫不掩饰心里的喜悦,提着裙子走过来,拿着放到他眼前左看右看:“王爷虽然挺严肃的,但是这枚王令至少说明他正式承认了我这个儿媳妇。

“你都不知道,因为之前他不喜欢我,我有多担心他会为难我。”

萧淮看着她,拿笔杆刮了下她鼻子:“成天胡思乱想。”

又揽了她入怀,让她枕在他腿上:“歇会儿,呆会儿带你去库房看看,归宁的时候好带回沈家。”

其实不止是回门宴,接下来作为世子妃,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场合要露面。

比如说要进宫谢恩,王府麾下各勋贵将领都会往昭阳宫递贴子邀请。

有些甚至于已经在苏言那儿打听着世子妃的行程已经排到何时,问准了也才好择日递贴子来。

所以哪怕王府不同寻常府第,作为唯一的女主人,这些应酬都是必不可免的。

就算她见惯了贵族们的阵仗,却也不能忽视。

第467章 有事故了

“皇上似乎有意要接近王府?”

说到进宫谢恩的事,沈羲就不免想起这茬,站在库房里头,拿着只掐丝珐琅笔筒边看边说道。

“他对咱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呢?”

她竟是吃不准。

“他若没有筹码,不会贸然与我们联手灭韩顿的。”萧淮翻出只镯子来,套在她手上:“如果不是他的允许,王爷当日也进不了慈宁宫。

“他有他的城府,如今与咱们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之所以接近我们,我猜想他是在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对付王府?”沈羲看看这镯子,镶满了金刚石与蓝宝,竟是价值不菲。

“难说。”他又挑了只步摇给她插上,说道:“就是要对付咱们,眼目下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等婚事忙完了,咱们把徐靖叫出来,先说说安亲王府的事。”

说到徐靖,沈羲心里便跳了跳。

先前在承运殿,贺兰谆的出现也是出乎她意料的,但他眉眼之间却已看不到别的情绪,就连提醒她谢恩的时候也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你们怎么……”

她简直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化解的呢?

总觉得他们私下里的碰撞比她看到的要多得多。

萧淮瞧见她眼里的纠结,俯身在她耳边道:“不得不说,你有个无愧于谦谦君子称号的前未婚夫。

“该死的他不光武功硬,心胸也广,他征服了我。”

沈羲脸红地打了他一下。

“你怎么能随时随地地没正经?”

“因为我们新婚燕尔。”他手撑在她身后墙壁上,神情魅惑极了。“都已经成过亲了,你想要我怎么正经?”

她以目光轻剜他。

心里却是高兴的。

她曾经的确是暗暗奢望过萧淮能与贺兰谆言归于好,不是出于她,而是出于他们之间的那桩误会。

而如今那么爱吃醋的他明知道他是徐靖,还能够敞开胸怀来接纳他,因而除去心动,如今又涌上来切实的感动。

“五郎,”她伸手环住他脖子。

“傻妞。”萧淮亲吻她额头。

“少主——恕罪!”

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唤与转而深深压下去的告罪。

萧淮抬头,苏言正背转身站在那里看廊下的雀替。

真是……从昨夜里腻歪到现在,居然还没腻够,连库房都不放过。

整个昭阳宫简直都已弥漫着一股丧心病狂的发情的味道——看来他们的确需要尽快适应这种变化了。

“什么事?”萧淮正了正色。

苏言这才走进来,俯身道:“大理寺传来消息,周黔被人劫狱了!”

“周黔?!”

出声的不是萧淮,而是他身后的沈羲。

萧淮攥住她的手,凝眉看回苏言:“怎么回事?”

苏言神色已十分凝重:“应是昨儿夜里被人劫走的,因为只有昨夜王府大宴的时候各处防卫松散。

“而发现的时间则是一个时辰之前,牢头赶到之后发现牢门打开,狱卒全被杀,而周黔不知所踪。

“他们先报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又报了刑部还有宫中以及五军衙门,等消息到咱们这儿,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沈羲心思稍作整顿,想起日前她曾让戚九传过的话,抬头道:“贺兰知不知道这件事——”

“贺兰大人过来了!”

话没说完,贺兰谆已经握着扇子走进来,看到苏言,他立时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是刚知道。”

沈羲见状心下微动,他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劫狱的也不会是他了。

“如果是赫连人劫走的倒是个好消息,就怕不是。”萧淮凝眉说道,又望着贺兰:“我们去瞧瞧。”

沈羲拖住他:“我也去!”

萧淮不肯:“你才过门——”昨夜里那么累,就应该留在府里歇息。

她摇他的胳膊,他也拗不过她,遂叹道:“苏言去备车。”

大理寺牢狱里沈若浦已经派了霍究过来。

沈羲他们赶到的时候他霍大人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正带着下属在录供。

“牢门铁锁是刀剑劈开的,而且是一招得手。

“看守牢房的除去两名狱卒还有牢头,而昨夜里两名轮值的牢头都未发现牢内有任何异样。

“牢头们交接需要去值房登记,这期间有大约半刻钟的离岗。而这个交班时间是寅时末刻。

“由此看来,对方不光武功高强,而且对于大理寺牢房情况极为了解,他们应该是趁着这刹那的空档行事的。”

萧淮接过他递来的录供看了看,说道:“那狱卒伤口是什么武器所致?”

“是刀。”霍究道,“与码头上的杀手是完全不同的下手方式。”

萧淮抬头,又道:“毕太傅那边知道了么?”

“先前来过了,亲自来的。”霍究仿佛完全明白他在指什么,句句答在了点上。

萧淮合上簿子沉吟起来。

沈羲看看四处,这是间隔成四间牢的囚室,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草的味道。

而四间牢当中只有一间有人呆过的痕迹,这一间却恰恰牢门大开,门上被劈断的锁正被凝眉深思的贺兰谆拿在手里。

“能看出来什么么?”她走过去问。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偏头看她。

她吸吸鼻子,犹疑地说:“好像有股青草之类的味道。”

但牢房里何来青草?

“我要是没记错,这是种民间薰香的味道。”他眉头深锁起来,“这种味道我曾经在云南闻到过。”

“云南?”她讶然。

“没错。”他手扶着牢栏,声音飘乎起来,“这种薰香原料能避当地的毒蚁蚊虫,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用。我也用过几年,所以很熟悉。”

沈羲屏息了一下,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来劫牢的是云南过来的人?”

周黔也是云南被抓获的,来劫牢的若是云南那边来的,那定然是他的同伴!

如果是他的同伴,便可确定他性命无虞。

但他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同伴,为什么他被凌云阁押解北上这一路他们都毫无动静?

贺兰谆没有说话,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468章 请武师么?

“不是没有可能。”萧淮转过身来,“周黔的出现应该不是偶然。如果是寅时劫的狱,那么很可能他们已经出了城。

“但是如果出了城,那他们此趟目的又是什么?”

故意让韩顿捉住,押解进京,然后入了狱之后又劫走,图的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不会是为了暴露目标。”听到这里贺兰谆也道。

“如果是有别的目的,那他们十有八九还在城里。——我先去找找,回头有消息再通知你们。”

他这里先且带着侍卫出去。

霍究走过来,一脸坏笑打量萧淮:“不错,新婚翌日居然还能出得来宫,腿不抽筋吗?”

萧淮嘴角抽抽:“沈家接下来考虑嫁我小姨子,你要不要放过我的腿,先关心下你自己?”

霍究目光如刀:“你近来跟贺兰走的实在太近了些。”

简直近墨者黑!

他又春风拂面走向三步外的沈羲:“弟妹,贺兰这个人其实——”

“就不打扰霍大人忙公务了。”萧淮一把揽过沈羲腰肢,柔声与她道:“梁哥儿不是要入家学?

“反正梅麒瑛在京闲着也是闲着,他那个人学问不错,性情也好,干脆我下个贴子给他,正式聘请他到沈家当先生?”

沈羲看向表情炸裂的霍究,笑起来。

弟妹?

……

霍究回到刑部的时候脸色不是太好。

本来天生五官就棱角分明,又因为在王府养出了一身霸气,再在定狱呆了多年练出一身生人勿近的气质,这一心情不好,就显得格外的凛冽。

同衙官员们都极有眼力劲儿地没去招惹他。

大理寺出了这档子事,沈若浦上晌恰好在刑部办公,这里正阅着公文,忽听门口有人咳嗽。

抬头见是霍究在与门下衙役说话,便就放了折子,说道:“霍侍郎去大理寺回来,有什么发现?”

霍究随即进来,将先前的录供呈上去道:“方才寄寒与贺兰都过去了,他们怀疑是周黔的同伙所为。

“如今贺兰已经带人前去城内暗查,也许不久之后会有消息。”

沈若浦拿来看过,再凝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来韩顿之所以能找到周黔,这事也不简单。”

“显然如是。”他说道。

沈若浦点点头,合了录供,提笔又准备批阅。

抬头一见他还坐在那里,不由道:“你还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搁在膝上的手指头轻弹了弹,然后放下来,凑身向沈若浦:“阁老是地道的拓跋人,咱们拓跋人祖上都尚武。

“但我看贵府几位公子如今都不像是练武的样子,不知阁老如何会放任公子们把武艺都给丢了?”

近来朝中风平浪静,孙女又正经成了世子妃,沈若浦公务倒也不忙。

听他打听这个,也就搁笔跟他唠起来:“沈家这几代子嗣不旺,自崇义他们这代方才好些。

“家父过世得早,寡母将老夫拉扯大,那会儿也没有人再来教习武功,也就落下了。

“再后来我中了科举,子弟们也跟着从了文,左右也上不了沙场带不了兵,也就这么下来了。

“你这小子,问起这个做什么?”

因为近来与燕王府往来颇多,沈若浦与王府几个年轻人也熟络了,语气里不免带着几分亲厚。

霍究环着胸,似笑非笑说道:“不知道阁老有没有考虑过请个武师教他们练练武功,强身健体?”

“武师?”沈若浦着实有些意外。

“总不能忘了本。”霍究正色,“练练武艺还是好的,尤其阁老又想沈家繁荣昌盛,多管束管束子弟总有好处。”

沈若浦顿了下,便就撩起眼来上下睨他:“你小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霍究笑了下,接过衙役奉来的茶,轻轻抿了两口。

有了大理寺的事,萧淮回到王府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沈羲何尝不是?

知道贺兰与霍究因为他们新婚而自行揽了差事,她和萧淮也没在这当口矫情,但不见得心里就能真不把这当一回事。

那夜在京郊,她和萧淮都是蒙着面的,也只给周黔看过她手指头渗出的血。

但事到如今,他未必猜不出来。

倒是不担心他会有倒戈向大周朝廷的想法,只不过怕他落在不该有的人手上。

不过有萧淮他们在,这些不须她过份担心。

这里放他与苏言去了书房,又着人去厨下送些茶点进去。

正好这里还有燕王赐的那批侍卫她需要见面以及安排,还有也须得尽快熟悉王府格局与内务,更而且他们明日还得归宁回沈家。

因此下晌便正经起来,不曾腻在一处了。

而贺兰谆这里,自大理寺出来便去了中军衙门。

他虽然不兼衙门里的正职,但所有上报到燕王府的军报却都得从他这里经手,因此便挑了昔年徐靖呆过的那间公事房如今沿用。

“前几日你们追踪过的道观,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近来忙着王府的事,这边也没顾得上理会。

既然周黔他们有可能还在京师,而且张宅这边出没的人也行踪可疑,自然可以联系起来查查。

“道观那边本身没有什么异常,属下已乔装入内打探过,里头的道士也没有什么不对。”那日上报的侍卫来禀道。

贺兰谆凝眉,又道:“世子大婚之期,可曾发现别的异状?”

侍卫想了下,说道:“世子大婚,王府一切如常,那道观里道士们也说不出什么不妥,但有件事情属下瞧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事?”

“有好几回,属下看到有个小道士自他们道观后院里出来,明明出了门,但过了没多久,那小道士又从后院里出来了。”

贺兰谆停住轻叩着桌面的手,蓦然看过来。

侍卫深深望回去,说道:“原本我还以为看花眼,但之后两次我是绝对用了心,的的确确那小道士出来之后便没有再回去。”

没有再回去,却又屡次能从屋里走出来,这说明什么?

“你是说,那道观里有别的通道?”贺兰谆问。

“的确有这个可能。小的仔细查过,他们总共两个门口,小道士出去后绝没有从这两个门口进入。”

一家不起眼的道观里,居然有人出来跟踪他和沈羲,而且还有别的隐秘的通道出入?

贺兰谆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往外看了一眼。

第469章 近水楼台?

萧淮也没有冷落沈羲多久,傍晚时寻到后殿来时,她正在整理从沈家带过来的嫁妆。

“吃了药没有?”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问道。

他让人熬的汤药不但可以消解疲乏,而且还有滋养作用。

女人家在房事上终归比男人要吃的苦多些,何况他还是个行武之人。

冲动起来,就是再克制也难免粗莽。

“吃了。”她转过来,“贺兰那边有消息来吗?”

“还没有回来,没有那么快。”他牵着她走出门口,在廊栏上坐下,“不用担心周黔那边会有什么变数。

“如今眼目下,就算你的身份曝露,我也足够护住你。

“而且,我查了查,屠杀赫连人的旨意并不是定国之时就立下的。而是建文三年的事。

“李锭跟赫连人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他下这道旨意本身就有些奇怪。

“但是因为赫连王朝统治中原时间够久,拓跋人一朝得胜,心血来潮之下这仇恨也就提升了。

“没有人去怀疑这道旨意下的有什么不对,也就从来没有人去追究原因。”

沈羲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先帝下这道旨,是另有事情促成吗?”

“这是我的猜想。”萧淮轻抚着她的脸颊,“也许是时候该进宫见见郑绣了。”

郑绣是李锭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而且李锭死后,这道旨意还在她手里被贯彻得彻底。

宫闱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先帝盛宠郑绣,郑绣又遵旨执行,会不会这旨意是因她而起?”

沈羲想起,她对这位太后的过往还未十分清楚。

只知道她是李锭的侍妾出身,后来他打天下时她从旁协助,也因为这个原因深受宠爱,到最后拥有了与李锭一干妻妾斗争的资本。

而她成为李锭侍妾之前的事,包括是怎么成为李锭侍妾的,似乎并没有人提起过。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不像。”萧淮道,“她还没有那么大本事跟赫连贵族结下血仇。

“而且,屠杀赫连族这件事跟大秦灭国分不开,郑绣玩玩内闱的斗争还成,灭国这种事,她怎么掺和得进去?”

沈羲心以为然。

可如果李锭与郑绣都不曾视赫连人为仇人,那这旨意究竟怎么下下来的?

是毕太傅吗?

他又跟大秦贵族有什么仇?

他没有妻室儿女,难不成是因为妻室儿女皆死在大秦贵族手里?或者说,是死在安亲王府手里?

所以五十一年前就从张盈开始策划起了灭国大计?

听上去也还合情理,但是五十一年前毕尚云年纪跟张盈一般大。

十六七岁的男子,有妻还可能,有一两个儿女也可能。

可是筹谋布署这么大的事件,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他为了妻儿什么的策划灭国,理由始终有些薄弱。

即便就是他,那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她侧身伏在栏杆上,眉头轻轻地拧起来。

珍珠走过来:“世子,世子妃,沈家那边来人传话,问明日辇驾什么时候可到府?府里也好安排迎接。”

沈羲坐起来,看向萧淮。

萧淮略想,说道:“辰时末的样子吧。”又柔声与沈羲道:“这样你能多睡会儿。”

沈羲忽然间就听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

珍珠笑了笑,称是下了去。

进宫面圣的事还是选在半月后谢恩时,如今郑绣被祈睿软禁,萧淮想见她只能通过祈睿。

见面倒不是难事,只不过做的太刻意,反倒不好。

到时候他们进宫,慈宁宫必得露面,瞅空查查,也叫顺理成章。

今夜里月色依然皎洁。

萧淮与沈羲温存了会儿,哄着她睡着,便也轻悄悄出了王府。

贺兰谆带着侍卫站在西城这间道观外已有小半个时辰,道观一切如常,甚至因为入夜,还显得更为安静。

“怎么样?”身边有衣袂微动,同样换好夜行衣的萧淮到了身边。

“你怎么来了?”贺兰谆凝眉。

“睡不着。”他说道。

贺兰谆略有些无语。

瞥了眼他,也就说道:“整个道观只有五个人,一个老道士,自上一代辈道长时他就在这观里。

“几个小道士都是他收的弟子,就侍卫瞧见的那个,二十四五岁,京师口音,住在西南面的耳房。

“道观后院其实是杂房,只有其中一间堆放了些书籍,其余两间一间空置,一间放着闲置家具。”

萧淮凝眉:“如果后院有地道,那么老道士们应该知情才是。确定其余人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么?

“道观四周又是什么情况?”

“没有。”旁边侍卫上来,“只有那叫做云清的年轻道士,这云清并不会武功。

“道观东面是巷子,有个侧门日常出入。西面是个商铺。背面则是家民宅。”

萧淮沉吟着,便就与贺兰谆道:“进去看看。”

这里侍卫们留下一批埋伏在周围,而后便跟随他二人轻轻跃入观中。

这道观是名符其实的小,小到也就人家三进院子那么大。

直接到了后院,萧淮扶剑唤来通消息机关的侍卫进内先勘察,自己则在这院子游走打量起来。

没一会儿贺兰谆道:“进去吧。”

进了左首放藏书的厢房,夜明珠光所及之处凌乱不堪,但奇的是并没有多少灰尘。

北面墙壁下站着先前进来的侍卫:“少主,此处有暗门!”

说着他屈指在墙上轻叩了叩,果然传来几声空响。

“打开!”贺兰谆率先走过去。

侍卫看了几眼附近,轻轻拨动随意搭在上方的一把锁,那墙壁果然就打开了,墙壁后原本应该是巷落或街道,但门开后却出现一条窄小甬道,甬道尽头竟然又没了去路。

萧淮信手摸了摸墙上一处假窗,这窗竟是活动的,用些力推开,那边竟然是座宅院——

本来这并没有什么太过稀奇的,这一带房屋拥挤,多的是院子挨院子。

但这院子又岂是普通院子?

入眼之处皆是红灯,廊下挂着彩绸,通往另一侧的院门口,还挂着私娼的标识……

竟是家暗娼!

“这可有趣了!”萧淮负起手来,喃喃道,“难不成我们都想错了,这道门只是老道士们留着便于近水楼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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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没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更,至少要到下旬~

第470章 长得一样

“先去看看吧。”

贺兰谆边说已边踏出门来。

院子里动静不大,而且只有两进,陈设也很简陋。

“我才知道暗娼馆原来是这副模样。”萧淮打量四处。

“这种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贺兰谆淡淡道。然后朝侍卫们挥手,得令的那几个立刻如猫儿一般蹿上屋顶,一切都在夜色下归于平静。

他们俩都抱臂站着,似闲散随意,却又并未再出声调侃。

没一会儿,屋顶传来节奏的轻哨,有侍卫飞跃下来,到跟前道:“回少主,屋里没有人,但却是有人住的。

“主人是名年轻女子,屋里有长期生活的痕迹,然后在夹壁里发现有把剑。”

说着他将带来的剑双手呈上。

萧淮伸手拿过来,长剑式样普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应该是放在身边防身的。但至少说明此人会武功。”

他将剑递给贺兰谆:“一个会武功的暗娼,与道观有暗门通行,还真是让人意外。”

贺兰谆没有回答,反复地看了会儿这剑,扬首道:“即刻去请霍大人。”

燕王府离六部衙门近,霍究自从进了刑部之后,索性就搬回了王府。

此刻燕王正在端阳殿里会客,他作陪,这里听说贺兰谆急寻,便禀了燕王,到了这暗娼馆。

贺兰谆把那剑拿出来:“你认不认得?”

接了剑在手,霍究看了几眼,倏然道:“与我当日在运河河底捞上来的剑是一样的。”

“你看真切了?”萧淮道。

“同样是两尺九寸,用料是精铁,不会有错。”霍究笃定地。

贺兰谆并无意外。他之所以着人请他,自然是心里有些数的。

当日在船上刺杀他们的是个歌姬,此地又是这种风尘之地,足可说明在对方手下尚且有不少这样的女子。

“这人若没有一呼百应的权势,还真没有铺设这么大盘子的本事。”萧淮抬头看看四下:“先换个地方说话。”

这里留下苏言带人埋伏着,三人出了院子,到了空旷处。

“这暗娼馆既在道观隔壁,那么道观的道士即便不是全部与杀手有关,当中也必然藏有他们的奸细。

“这么说来,那日里盯梢你们的人则必定是码头那帮人。

“他们在码头失手,隐匿了这么久没出来,这次却只是暗中盯梢,不知想干什么?”

萧淮握着那剑边看边说道。

他记得他曾经与沈羲讨论过这些杀手来历,而且沈若浦也推测杀手是冲贺兰谆而来。

这就奇怪了,贺兰谆能与他们结下什么仇怨?抑或是……徐靖?

他抬头往他看过去,碍着霍究并不知他还魂这一宗,并没有把话问出口。

“索性将那道士捉来审审。”来的路上霍究已听侍卫说过事由,这时便就问道。

“先不用。”萧淮说,“那院子里没人,又不像是受惊而逃的样子,估摸着只是临时出去了,且等她回来后瞧瞧再说。”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说道:“承运殿那边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等着你,你这便就带几个人去太傅府看看。

“如果有可能,尽量探明毕尚云现如今在做什么,然后留几个人在那里蹲守着,毕尚云这个人有极大嫌疑。”

霍究凝眉,捏着下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王爷与毕太傅之间关系也有些微妙?”

萧淮看向贺兰谆,承运殿的事贺兰比他清楚。

“是有一些。”他简短地道,然后道:“先不说这层,你先去毕府。”

霍究也就不说什么了,带着人迅速离去。

这里剩下他们两人,贺兰谆就神色莫测地道:“我想你没有猜错,不管是码头上的杀手还是在张家外头盯梢的,都是冲着我来的。

“或者说,是冲着徐靖来的。”

这话像颗石子,轻易就将萧淮的思绪给弄浮荡起来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云南的死是个阴谋吗?”

贺兰谆又抬头:“当年我查获段幽涉嫌谋反之事,段幽虽然罪证确凿,他自己也对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我始终怀疑他这么做的确切理由。

“更加上我发现他与安亲王府还有些瓜葛,几件事一综合,留在云南详查的我很容易成为对方灭口的目标。”

萧淮点头,那天夜里前去接应燕王的路上他已听他说过。

“你的意思是,昔年灭口你的那些人,如今发现了你就是徐靖,于是再度来灭口?”

贺兰谆回望他:“反过来想想,如果说当年杀我的人就是帮着温婵杀害阿盈的人,如今他发现我还在存在着,他是不是仍然不会留我?”

萧淮双手叉腰,眉头紧锁起来。

当年温婵亲手杀死张盈,后来得知张盈成了沈羲,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杀她。

所以贺兰谆的推测是极有道理的,当年杀他的人为了灭口而杀他,那么一旦得知他有可能还魂复活,那么自然也会要杀他。

毕竟他不是一般人,他有武功有谋略,寻仇的机会极大!谁会容许自己到了终老还被人寻仇呢?

“所以我猜想,昔年助纣为虐害死阿盈的人,以及因为段幽之事灭我口的人,不但在世,而且眼前这道观与娼馆就是线索。

“而我们现在要查的,就是这个人的身份,他是不是毕尚云?而他与安亲王府又有什么仇恨?以至于牵连到整个大秦?”

贺兰谆抬头望着不远处挂着红灯的院落,缓缓说道。

事实上查到现在,是不是毕尚云不过是最终一层面纱罢了,而他们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人的确存在。

萧淮静默之后望着他:“他们怎么会怀疑到你是徐靖?”

贺兰谆盯着他看了会儿,漫声道:“阿盈没有告诉你,我跟徐靖长得一模一样?”

萧淮立时凝住,如同才活吞了只大青蛙,整个面孔都扭曲起来……

沈羲睡到半夜,只觉身旁空空,只以为萧淮去了书房,翻了个身又将睡下。

迷迷糊糊之间,却听到戚九在叫她,而且语气还有些急切。

“姑娘,有情况!”

戚九轻推了推她。

她终于睁开眼,看清她之后坐了起来。

“柳梦兰又露马脚了。方才旺儿见到他自王府溜出去,放了这个在王府西面的树洞里头!”

戚九掏出张卷成小卷儿的纸条递给她。

第471章 有个儿子

沈羲迅速看完,随即冷笑起来:“好得很。”

攥了那纸条在手心里,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传他到前殿他来,给我诊脉。”

柳梦兰自进到王府,便就随同旺儿住在西路专给杂役等住的一排偏殿里。

这些日子不管穿衣吃饭还是见人,旺儿都会事无巨细向戚九汇报。

沈羲简单着装之后到达前殿时,柳梦兰已经来了,面上尚且波澜不惊,提着药箱在侧,如素日一般有着恃才傲物之态。

她坐下来,伸出手腕在案上,一面道:“柳大夫这两日在王府呆得可还惯?”

“孤家寡人,四海为家,能有饭吃有屋住便不错,更何况托世子妃的福还住到了王府,自然没有什么不惯的。”

他一心低头看诊,倒未觉得沈羲有什么不同。

“那么,当细作好玩吗?”

沈羲垂眼望着挨边坐在面前的他,音调不高也不低,却有透骨的冷。

柳梦兰倏然顿住,抬眼看她。

他这才刚停住,一旁戚九就已反手将他摁在地下!

“说说,你背后那人是谁?”

沈羲悠然把手腕收回来,问他道。

就连住在寒窑里也不忘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武太医这会儿被踩趴在地下,左脸咚地贴近了地面,传来一阵摩擦产生的热辣的疼痛。

但初时的震惊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却已变成了惶然。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颤声问。

“你是想说我怎么发现你有问题的,还是想说我怎么发现你跟码头上的杀手有关系的?”

沈羲语气轻慢,却愈发阴冷:“武太医当日言之凿凿赫连皇帝无能,恨不能将拓跋人茹毛饮血。

“结果私下里却给别人当了狗腿子,不知道对不对得起你当时溅出来的那些唾沫?”

柳梦兰面红耳赤,愈发臊热不安了。

“我竟没想到服侍了大秦三代君主的武家竟出了你这么个败类!”

沈羲继续骂:“我早知那日你那小破院里闯进来的混混太过巧合,但我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从我登门寻你那刻起——不!是从戚九在你门外转悠的时候起,你就想好要怎么引我上钩了吧?

“所谓的什么傲骨不屈,迫于形势,都不过是为打消我的疑虑,好让我放心将你收在身边的而已。

“码头上出事那一夜,如果我不是跟世子在一起,我的下场是不是会比贺兰谆他们的下场还要惨?!

“而事后凶手之所以能在霍究手下逃脱并且被灭口,也是因为你去过码头之后将消息传递了出去的吧!”

随着末尾语音的扬高,她脸色愈发阴寒,手拍着桌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脚踢到了他肩膊上!

柳梦兰忍痛挤出声音:“你,你误会我了,我也是,被逼的——我可从来没真的害过你,只是答应帮他们递递消息——”

“被逼的?谁逼的你!”沈羲眯眼。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喘着气,“你可记得,早在我见着你之前,我曾经离京过一阵子?

“就是那些天,我被人捉起来了。

“有人告诉我,我被人盯上了,然后他们让我回来,让我引出你……

“那天来的那帮人,我事先也不知道,但确实是他们找来作戏,好让我看起来的确是被迫跟随你走的。”

沈羲依旧垂眼瞪他。

他吞了口唾液,接着道:“码头上的事……你也猜对了,但他们行事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让我监视你。

“那天夜里,我出了码头之后他们才找上我,问我霍究他们掌握了一些什么。

“可你压根也不让我靠近你,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他们最终也只能将那些人灭口。

“还有上次……”说到这里他又挣扎着抬头看了眼她:“你应该都知道了,那日我听说你要去徐家坟园上坟,所以连夜便把消息递了出去。”

说到这里他又看她一眼,说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引我上钩的,是不是?”

“你以为呢?!”沈羲冷笑,又寒脸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柳梦兰吃痛,“我没有见过他,每次都是个相貌平常的中年男人来见的我,而且一看那人也不过是中间传话的!我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是谁你还敢这么害我?!”沈羲又踩了一脚。

“我儿子在他手上!”他大呼起来,跟着眼泪鼻涕全出来了,呜呜地哭着道:“我四十几岁上才得了个儿子,才不过五岁。

“我还想看着他成亲生子,承我武家血脉!我怎么可能不受他们胁迫?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可我反抗过一次他们就把他的手指头给割了一根送过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你还有儿子?”沈羲眯眼将脚收回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这么样的人,能有个后已经不错,莫非还能大肆宣扬?”他哭着道。“那是早几年跟人生的,我们是露水夫妻,他娘生下他不久就跑了。”

沈羲看着他哭了会儿,忽然退回了椅上坐下。

务自拿起扇子来摇了片刻,又看向他:“你跟太傅府的人有没有牵连?”

“毕尚云?我不认识他!”他猛摇头,“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傅,而我是三餐不继的流民,就算知道他是谁,我也从来没跟他接触过!”

他自地上慢慢爬起来,擦了把眼泪坐在地下。

沈羲深深望着他,一时间未曾说话。

对柳梦兰她一直怀着几分戒心。

除去去找他那日赶巧到来的那帮混混,还有就是上次她在跟他打听铁鹰宗的时候他也曾经流露过关注的神情,但她却想不透他究竟会有什么秘密?

于是那日她便在庑廊下以她要去给徐靖上坟作为试探。

果然他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停步回了头,而她当时便以为柳梦兰与贺兰谆是旧交。

因为如果贺兰谆是徐靖,那么他认识大秦的太医毫不离奇。

再加上后来她让人一盯梢,发现柳梦兰果然趁夜出去了,而贺兰谆也确实收到了神秘消息而离去。

但结果与贺兰谆有联络的人是戚九……

盯了他那么多日,他果然让她给抓到了!

第472章 你真肤浅

“你纸条上写的是世子夜半出府,你把这消息传出去,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他们要求的?”她问道。壹看书??·?K?A看N?S?H?U看·C?C?

“是他们要求的。若不是他们相逼,我哪里有胆做出这种事?”柳梦兰扯着青肿的脸说道。

沈羲目光阴冷,没有理会他。

半晌她把纸条拿出来,又交回给戚九:“把它放回原处,然后在暗中等着,一眼都不要给我看漏了。”

戚九会意:“是!”

柳梦兰被拖了下去。

沈羲想了想,又唤来吴腾:“柳梦兰有个儿子落在那贼人手里,你去问问他细节,然后让许容负责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到下落。”

吴腾称是下去了。

……

萧淮花了足有半晌的时间接受了贺兰谆与徐靖长得一样的事实。

“今夜我就不该出来!”他晦气地插腰摸了把脸。又道:“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索性一次性说出来!”

“没有了。”贺兰谆环臂微笑。

萧淮瞪他,站一站,然后闷声不吭地回到娼馆里,藏在暗处。

贺兰谆也随后进来。

等了约摸两三刻钟,终于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步态稳健地走了进来。

萧淮扭头与贺兰谆对视了一眼,他虽然不谙风月,但做惯这行的走起路来绝不会这么四平八稳地他还是知道的。

“是直接抓过来还是迂回一下?”贺兰谆悄声问。

“在毕尚云府上我们曾经抓到过一个类似的女人,也是会武的,??·KANSHU·COM

“万一这个也是什么死士,直抓反而断了线索。”萧淮回应道。说完他睨到他身上:“要不照顾照顾你,你扮个嫖客进去试试?”

贺兰谆冷笑:“你要是想去可以直说。”

萧淮没再搭理他。

“如果不来硬的,看来不会有收获了。”贺兰谆直了身说道,“最好的办法是找个人接近。

“但此人一定十分谨慎,不可能轻而易举让我们抓到破绽。

“而且就算是扮嫖客,也得有合适的时机,自己送上门是肯定不行的。先找人埋伏两日,看看能不能钓出大鱼来。”

萧淮没有意见。

码头那案子查到现在才有了眼前这么点线索,而且又出了周黔被劫之事,若是断了,情形将会再次变得被动。

“先撤。”

他也直起身来。

回到昭阳宫时沈羲重新又睡着了,翌日早上才说起昨夜的事来。

听说他们夜里去了城西的道观,她立时坐直了身子说道:“柳梦兰之前曾经送消息出去,也是去的城西道观!”

这时她便又把昨夜审柳梦兰的事全给说了出来。

萧淮翻身坐起:“这么说来,柳梦兰早就有那伙人的线索了?”

“有是有,可惜他们只是单向联系。”沈羲略为懊恼。

“那也不要紧。”他赤脚下地,披了衣道:“这至少说明这伙人是按捺不住了。

“柳梦兰那边你让戚九好生盯着,现在他们已经留下不少蛛丝蚂迹,咱们已经占据主动,不管这人是不是毕尚云,也不管他本来什么面目,终归逃不掉了。”

他摊开双手站在床下:“还不来帮你男人更衣?”

沈羲笑着跳下地,帮他束起衣带来。

他不肯让她受丁点儿累,可更衣这种事却总赖着她。

约好辰时末到沈家,也来不及过问别的事了,庑廊下与贺兰谆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就乘辇往沈府来。

沈家这里热闹喜悦自不必说,下了辇之后沈羲只觉眼前一晃,垂花门下那头居然立着匹毛色水滑的汗血马,而汗血马上坐着的居然是本该在王府的霍究!

“霍究怎么在这儿?”

人多的时候不好说,到了抿香院,她就忍不住问起来了。

裴姨娘看了眼旁边的沈嫣,说道:“霍大人自今日起,就是老太爷特聘回来的武师了呢。”

“武师?!”

沈羲真心愣了,他堂堂刑部侍郎,燕王府的心腹,居然闲到来他们沈家当武师?

“你别看我,这事我也不知道。”

沈嫣脸红了红,低头吃着茶。

她早就跟霍究没来往了,就是上次一道去捉谭缉,也不曾有任何交谈。他来沈家也是与沈若浦商议的事,跟她有什么相干。

梅家不知道是因为暂且不急着离京还是因为沈家接连好几件喜宴的缘故,最近并没有提及这桩婚事。

但文氏那边前阵子已经按沈崇光的意思跟梅家把庚贴换了,接下来如果没有意外,就将正式提亲了。

偏这当口他又到沈家做什么武师,弄得她心烦意乱的。

“也许只是老太爷觉得家里子弟们都太文弱了。”沈羲给她台阶。

她没吭声。

实际上老太爷也是这么说的,而霍究自打早上到来之后几次遇见她,也连眼角都没曾溜她一下,的确看起来像是她自作多情。

算了,爷们儿自有爷们儿的打算,她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这里见沈歆也来了,姐妹几个便就说起话来。

沈歆一见沈羲这容光焕发的样子,便忍不住打趣。

这里说了会儿话,作为陪客之一的沈嫣便就先离场去黄氏那边帮着张罗午宴的事。

萧淮这里不免也捉住了霍究。

“真有你的。怕我真把梅麒瑛给弄过来,所以先下手为强是吧?”

“真是肤浅。”霍究睨他,“她都已经说了跟我在一起不合礼数,我是那么不知进退的人吗?”

萧淮笑而不语。

霍究正色:“沈渠是什么德性你也不是不知道,沈懋又还小,她又不像沈羲,有那么灵光的脑子,还有那么大的胆子。

“就连个父亲对她也不见得多么疼爱,来日嫁去那么远的梅家,受了委屈沈家不知道不说,就是知道,谁会替她大老远地跑去撑腰?”

说到这里,萧淮神情顿住。

霍究拈着两颗核桃仁,又不咸不淡地道:“她小时候在亲娘跟前受过苦,身上还留着疤,如今劫后余生,什么事情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就是觉着,她就算不要我,我多少替她把她的兄弟给捣饬上正途,让她日后也有个知冷知热的兄弟倚靠,也算不妄她大晚上陪我在河边吹的那一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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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叫得亲密

她性子何以如此小心翼翼,其实并不难打听,沈家如今并不拿他当生人看。

可是他心疼又有什么办法?梅家不可能提出解除婚约,她也不会置沈家于不义。

他可不像贺兰,毕竟情缘还浅,就算失之交臂,也不过多些伤感。

然而心里还是惦记,那就多少为她做点事情吧。

宝瓶门这边的沈嫣背靠着院墙,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搓似的,难受的发酸。

“也是该好好调教了。”萧淮的声音又自竹林后传来,“等梁哥儿懋哥儿大些,我便把他们丢到屯营里去,吃些苦头才好……”

二人声音渐渐远去,沈嫣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自墙后走出来。

她不止心酸,眼也酸。

扶着竹子默立了好久,才勾着头跨出园门来。

去往沈若浦书房的路上,萧淮又问道:“昨夜去毕府有什么发现?”

霍究停在庑廊下,环胸看看四处:“看不出太大的动作,但是毕尚云房里一直没有熄灯。

“而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他素日起居极为规律,通常固定在戌时熄灯安歇。昨夜我去往毕府时已至亥时,我能确定他还尚未就寝。”

萧淮凝眉沉吟:“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这么晚还不歇,可真够忙的。”

“世子,霍大人,我们老太爷请您二位去屋里吃茶。”

霍究正准备再说,这时候福安已经躬着身到了跟前,便就暂且打住,去了寻沈若浦。

沈嫣这里自拂香院出来,心里乱糟糟,一时竟想不到上哪里去。

扶着廊柱刚坐下,忽然就有人到了跟前:“嫣姑娘。”

她抬头一看,面前人宝蓝锦衫,体态风流,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梅麒瑛。

她连忙站起来:“梅公子。”

梅麒瑛点点头,温和地看了她两眼,说道:“我以为今日世子妃归宁,嫣姑娘定然在抿香院作陪,怎么单坐在这里?”

沈嫣心里凌乱,掠了掠鬓发道:“刚走了一圈,有点累,就坐下了。”

面对他时她仍然有前世遗留的内疚感,又或者说负罪感,以及在他纳妾之后对他产生的疏离感。

梅麒瑛也是个君子,而且是个恪守礼仪传统的君子,他既不会在发现她婚前失贞之后让她脸面丧失下不来台,但也不会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为她的失贞而他在梅父梅母操持下又纳了妾,虽然没有自些对她不管不顾,甚至侍妾们也让他管治得蛮好,到底觉得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当然,她失贞是她亏欠他,可她也暗暗地希望这世上能有一样情感是完整属于她的。

她两辈子好像也没有完全拥有过什么,母爱,父爱,都是分裂的,不完整的,就连同胞之情,在纪氏的造就下,她也没有获得。

所以这世里沈羲对她的亲厚,她格外珍惜,而梅麒瑛在妻妾之间的从容与游刃有余,让她那么没有安全感。

梅麒瑛望着面前默然的她,只觉得就像个失去了灵气的瓷娃娃。

可那日在花园里她与霍究说话时,虽然也不见得巧笑倩兮,可却是带着情绪的,哪里像这样黯沉沉的样子。

他年岁也不太小,弱冠了,读得书多,男女之事未必不懂。

却并不曾遇到什么刻骨铭心的人。

原先因为身负婚约,从未曾多看别的女子一眼,如今有婚约的人就在眼前,但她的心却被别的人摘走。

气愤么?

倒也并没有,毕竟只是才刚刚见面的人而已。

情之一字,岂是一纸婚约能左右深浅起灭的?

心底所有的执着坚持,不过出于信义二字。

“听说霍大人也来了?”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

这小妮子脸色一白,果然被吓到。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负手道:“府里既请了武师,我近来也闲得很,你说我来沈家私塾里当先生可好?”

沈嫣颤着双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公子——”

“怎么?”他回应得淡而闲适。

阁老府的三小姐,性子竟然这样放不开。不过是逗逗她,也紧张成这样。

“那个,家里已经有先生了。梅夫人她,她应该更希望公子多些时间准备明年的春闱吧?”

她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他也来了沈家,那还不如直接把她摁死算了。

梅麒瑛也没有那么恶劣。

看她这般,也就收手了。

他含笑:“说的也是啊,看来真是遗憾了。”

沈嫣暗里松了口气,攥着扇子的手也跟着松了松。

“麒瑛?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廊子那头传来杨潜热情的声音,两个人都抬头看去,杨潜已经与萧淮霍究同往这边走来。

都是熟人,而且今儿还没有正式见过萧淮的,就这么走掉反倒着痕迹了。

但怎么偏生让他们碰到?

沈嫣掐了掐手心。

“哦,碰巧遇见了嫣姑娘,看她似乎有心事,便就开解了两句。”

梅麒瑛从容自若地回应着他们,然后微笑跟萧淮行礼,又道:“新婚燕尔,先致贺了。”

萧淮目光从他脸上挪到沈嫣脸上,又从沈嫣脸上挪回他脸上,笑道:“嫣丫头如今也在学着持家,想来这几日是累着了。我们去前面边坐边聊。”

说着便由杨潜这当大姑爷的带头领起路来。

沈嫣一直没吭声。

霍究走过她身边,并未看她,却又在稍前两步处停住,回了头道:“你有什么心事?”

沈嫣握紧扇柄,心里五味杂陈:“没有,他随口说的。”

“他?”霍究挑高了尾音睨她。

叫的倒是亲密。

她咬唇,只觉自己说多错多,索性不再开口。

他看她两眼,神色到底缓下来,自怀里将叠得整齐的帕子漠然递了给她:“把额头的汗擦擦。”

待她木然接过,便目不斜视往前走了。

沈嫣拿着帕子,呆呆往额上一印,果然印出一片**。

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霍究与梅麒瑛再见面,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火药味十足,除去兴致寡淡了点之外,甚至称得上保持了他霍侍郎的风仪。

梅麒瑛风度翩翩,一向应酬起来无可挑剔,何况还是萧淮他们两个未来的连襟,霍究从旁瞧着,不免暗暗生出几分寂寞寮落之感。

他们几个是连襟,他便是外人。

便有些想念贺兰谆,毕竟若有他这宇宙无敌大失意衬托着,他心里便不会那么难熬。

第474章 她不见了!

梅麒瑛似没有看在眼里,从容如故。

沈嫣揣着霍究那块帕子,却总觉得袖口里揣了块烙铁也似。等到一圈忙下来,想找他还回去,他却又已经先回去了。

沈羲对沈嫣心思略有察觉,但在他们事情有新的进展之前,她决定撂手不管。

午宴后吃了盏茶,然后就回了王府。

再过几日沈家合府又得上王府赴宴认亲,接下来便就是数不清的宴会应酬了。

回来路上萧淮偷偷问沈羲:“家里有没有催咱们快些生孩子?”

沈羲脸红,没好气道:“让我悠着点儿呢,不急。”

萧淮坏笑着,春风得意地坐回马上。

回王府后自然皆有事情忙碌,沈羲着戚九专心盯着柳梦兰这根线来。

这一日风平浪静。

昭阳宫添了女主人,王府乍看变化不大,但细品之下又还是新增了几分祥和。

尤其从前并不怎么呆在王府的萧淮,如今只要手头无事,那么沈羲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而沈羲作为新妇,不呆在王府又呆在哪儿呢?

膳房的厨子近日菜谱上也多了不少适合女子食用的膳食来。

沈家来王府认亲的宴度订在三日后,王府自有专门打点这些的职司办理。

下晌见园子里荷花开得旺盛,沈羲便带着珍珠元贝采了些回来先晒着,到时候用来制香。

“明日赴武宁伯府的宴,早上威远侯世子夫人已经着人送来笺子了。”

珍珠一手捋着袖口,一面姿态优雅地在飘着淡香的粉笺上记下荷花的瓣数与颜色品种。

沈羲一片片地摘着花瓣,说道:“戚九那边怎么样了?”

“这两日紧跟着,早上回来了一下,刚才又出去了,因为柳梦兰的事她心里也不痛快呢。”珍珠道。

当初柳梦兰是她一手负责找来的,谁知道他人是真的,是秦宫里的太医没错,但却背地里手脚不干净。

出了这样的篓子,沈羲虽然不怪罪,她自己却是觉得没脸的。

沈羲没想到她这样较真,说道:“她若回来了,就告诉我一声。”

戚九办事向来拼命,倘若真牵出什么大鱼来,她单枪匹马地岂不危险?

珍珠答应着,将写好的花笺交由小侍女们压起来了。

沈羲担心着戚九的时候,戚九已经与吴腾在筒子河畔一家小茶馆里坐着了。

她今日穿着身极普通的妇人装,而吴腾则作小本商贾打扮。

暮光斜斜地照进茶棚,周围喧闹嘈杂,似乎与朝廷政党那些相距千里。

然而就是这样的市井之中,才往往隐藏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等天一黑,咱们就进去看看。”戚九看了眼斜对面的赌坊说道。

赌坊这样的地方,最是能暴露一个人,但是也最能隐藏一个人。

“我敢肯定是那人。”她笃定地望着对面窗内那人道。

前几日把柳梦兰的那张纸放回原处之后,她蹲守了一日,也没有任何人前来取它。

而最后当她几乎放弃的时候才有个做庶民打扮的男子在树前绕了绕,他也并没有伸手去探树洞,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兜了两圈便走了。

出于多年影卫的直觉,她盯上了这个人。

然而两日下来,除了发现他正正经经是城里的百姓之外,并没有其它异举。而半个时辰之前,她又盯着他进了赌坊。

倘若她再没有发现他别的异状,那么今夜里也得把他捉出来审审不可。

吴腾说道:“柳梦兰送出的是少主半夜离府的消息,事情早就过去了,他们不曾再来取纸条也正常。”

他说不好戚九的感觉是不是对的,只觉得她也有可能希望落空。

“是不是他,捉过来审审就知道了。”

戚九喝着茶,一面让老板上了两大碗羊肉面,又添了两碟小菜。

慢吞吞吃完,天色就逐渐暗下了,二人付了钱,朝着对面窗内正观赌的人走去。

然而才刚走到门口,那人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又不动声色地没入了人群!

“你守着这里,别让他玩什么花样!”戚九察觉有异,随即交代吴腾,自己快步进了门去。

大周民风开放,何况戚九行动极快,因此进来没有人注意,远远瞧着那人掀帘去了后院,她立即轻巧地追了上去。

后院里还有门,此人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往外走,到了胡同里,忽然加快了一些脚步,往胡同深处走去。

暮色已笼罩大地,这深巷里光线犹为微弱,却难不倒铁营出来的影卫。

久则生变,到了这会儿,戚九也不再迟疑,加快速度便朝那人后心抓去!

然而当她手离他后背还有三尺,头顶突然就覆下来一片阴影!

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当头撒下,情急之下她迅速拔出软剑划去,居然也未能划破它分毫……

沈羲有些心神不宁。

晚膳时厨子做的精致南方菜,她也只是略略动了动。

“你怎么了?”萧淮终于放下碗筷,“每天吃这么少,别嫁过来反而变瘦了。”

“我在担心戚九。”她忧虑地道,“一整天都没有见她回来,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一年里戚九就像她的影子一样,哪怕就是出去替她办事,她每个几个时辰也会回来露个面,或者送个消息。

可今儿都一天过去了,珍珠说她早上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她真怕她有个什么意外。

萧淮略想,唤来苏言:“让侍卫们去找找戚九去哪儿了?就说世子妃寻她。”

苏言赶紧去了。

萧淮收回目光给她布菜:“先吃好饭。”

……

那网当头罩下来之后便即收紧,戚九的软剑再快,居然也没能快得过收网的人!

“带走!”

那冰冷声音使她心下陡地一沉,心思也立刻清明起来!

她这是阴沟里翻了船,反遭了对方的道了!

黑暗里跳出来两名黑衣汉子,其中一个抬手便要往她颈间劈来!

她如今身受束缚,对他的举动竟然毫无办法!

但她却又怎能坐以待毙?

那一掌到来之际,她已自腰间掏出一物,透过网眼丢到了地下……

苏言在两个刻钟带着吴腾回转:“戚九不见了!”

沈羲手里一杯茶荡了荡,溅出一汪水打湿了裙摆。

第475章 这是他吗?

“怎么不见的?在哪儿不见的!”

她蓦地站起来。

吴腾将他与戚九追踪那汉子至赌坊的消息说出来,然后道:“我在门口等了一刻钟,觉得以她的身手绝不至于那么久还没有得手。

“于是循着她去的方向追过去,结果在赌坊后头大约一里路的深巷里发现了这个!”

他拿出一枚铜钱大小的三角形锥状物递过来。

“这是她的暗器,属下曾经见她用过!但暗器上没有血也没有摩擦的痕迹,猜想应该是她故意掉落的!”

沈羲目光立刻锁定手上这物件儿,只见这暗器一面小小地刻着七九二字,一面则刻着简单的徽印,果然是她的!

但她光是留下一枚暗器又能有什么用呢?

“还发现别的什么没有?”戚九的本事她信得过,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有危险,一旦出事,一定不是小事。

但越是这种情况,她越是不能乱了方寸。

“属下粗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怕延误了时机,所以先撤了回来!”

吴腾徒手抹了把脸说道。

戚九是影卫出身,曾经在铁营里学习过无数种逃生技能,否则的话她当年何以能从那么多人的追捕中安活到现在?

“准备准备,我去看看!”她攥紧了这暗器在手心里。

苏言他们立刻前去准备,而她则提着裙子转身去了萧淮书房:“戚九出事了,应该是着了暗算,被人劫走了,我想去现场看看!”

萧淮顿一下,搁笔站起来:“就是跟踪柳梦兰背后之人着的暗算?”

沈羲猛点头。

“你在家等着!”

说完他回身取了剑,然后跨出门槛。

“可是铁营里那些联络暗号什么的你看得懂吗?”她拉住他袖子。

任何一个朝代的皇家侍卫都有他们自己不为外人所知的联络方式。

沈羲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恰巧有个疼爱她的皇后表姐,不光随着她出行时看多了侍卫们的门道,也曾经享受过皇亲国戚被侍卫护送的礼遇。

萧淮虽然有所涉猎,但如果有更了解的人在身边显然更好些。便没再说什么,牵住她便就往门外去。

到了门下他又与侍官道:“去告诉贺兰,就说那伙人又有动作了!让他盯着点儿那道观。”

侍官得令,连忙穿过重重宫宇,来到玉澜殿。

贺兰谆此刻却不在殿里,侍官又传话给了他的近侍这才回昭阳宫来。

戚九在一桶冷水浇淋下醒来。

眼前是间实在谈不上奢华的屋子,面前站着几个人,而他们身后则是一排整齐的黑衣人。

她被绳索捆缚在地上,而她身边提着灯笼的,则是先前她所追踪的在赌坊里的那个人。

“醒了?”身后忽然传来道深沉的男音。

戚九脑子里嗡地一响,仔细辩识着,却无法确知这声音是不是熟识。

因为很明显,他应该是在面巾遮覆之下开口的。

但她也不能动,身上涌起一股酸软,使她无法扭转身体去看他的面目。

“铁营的侍卫,嗯?”

他带着几分不屑,轻飘地问过来。

戚九咽着唾液,迫使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回机敏的神思。

自打跟随了沈羲,她铁营的牌子早就不曾放在身上了,但此人还是能看出她来历,倒是不能小觑。

“我说呢,怎么那丫头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个武功这么高强的贴身嬷嬷……这么说来,徐家坟园那次在温婵手下来了个全身而退,却是你的功劳了。”

戚九不说话,一颗心继续往下沉了沉。

“七九……戚九,原来是这么来的。”

他咀嚼着她的名字,漫声道:“沈羲是在处决了纪氏敛财的事情之后招纳你的。

“你身为大秦侍卫,而且还为她一个闺阁小姐卖命,我要是没猜错,在你进沈家之前,就应该已经与沈羲认识了。

“现在告诉我,沈羲在离开沈家三年之后回来,忽然间性情大变,不光在校场上大放异彩,更而且将温婵母女逼死。

“又将韩家最终整垮,弄得比他们韩家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惨,这是为什么?”

戚九仍旧不语。

一道黑影靠过来,突然之间攥住她肩头,一股刺骨的力量将她整个左肩陷入无知觉的状态。

“都说铁营侍卫骨头硬,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有兴趣试试了,怎么样?疼吗?”

他略带着笑意问道。

戚九脸色煞白,胳膊处传来彻骨的疼痛,应该是被扭脱关节了。

她稳住呼吸,说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原来连我们世子妃什么来历都不清楚!

“功课做得这么差,就不怕哪天突然之间落得比温婵还惨的下场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倒也不怒,站起来,说道:“我也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小小年纪便得尽了世间所有宠爱。

“父亲是权倾天下的首辅,母亲是当代大儒的长女,祖上名臣无数,表姐还是当朝的皇后。

“她流着那个时代号称是最为尊贵的贵族之血。

“从她出世之时起就恩赏不断,她有极佳的身世,就连玩耍的伙伴都个个衿贵。

“她比真正的金枝玉叶还要更受欢迎,因为她的身上没有真正的公主所需要背负的各种约束。

“但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却死在她亲手救回来的温婵手里——温婵死之前那段时间的恐惧不安,都是因为又看到了死人复活吧?”

他声音渐渐变得尖利,就连带着的那三分笑意,都透着嘲讽的气息。

戚九背脊有冷汗,已分不清是因为他的踩压,还是因为他说出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什么死人复活?你莫不是疯了,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本来我也不相信。可是,温婵自打她死之后,这些年再不敢做出这么要命的事来。

“如果不是死人复活,她为什么那么害怕?为什么迫不及待地,甚至是疯狂地要将温婵及韩家覆灭?

“并且,她还拿回了张家宅子。”

说到这里他已经略带了几分自得。

“那宅子早就改姓韩了,她就算拿过来,也不是拿走韩家的东西,这跟张家有什么相干?你又为什么这么了解温婵?”

“如果不是我,她根本早就死在张解夫妇手里,你说我了不了解她?”他冷笑。

第476章 她姓什么

戚九完好的另一只手在绳索底下握起拳头来。

她在脑海里回想着沈羲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果然她当时的猜测不是毫无根据的,当年温婵在相国寺外的小胡同里把她杀了之后,这个人不但帮着温婵瞒过了所有人,而且这么些年还一直都在世!这么说来,安亲王府的事也是他干的了。

他不但做下那一切,而且还在沉寂了这么多年后又冒出来,先后把目光瞄向了徐靖与沈羲,他的目的是什么,简直显而易见了。

本来他已经算是高枕无忧,比起温婵来还要安乐不少,至少目前为止都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温婵的例子在前面摆着,他们俩回来就是要报仇,要清算的,他又怎么可能当真高枕无忧?他必须动,不动就得等死。

可是一动,也就正好让沈羲他们有所察觉。

如此看来,他的频繁动作,也不过只是说明他内心浮躁不安而已。

她冷笑:“你既然有你的一套说法,又把我捉来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我虽然已猜到张盈死而复生,但是却很纳闷你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跟在她身边?按理,她应该是个拓跋族小姐,与身为大秦侍卫的你不说血海深仇,也该是完全走不到一起才是。是什么使你这么相信她?你就不担心她会出卖你吗?”

“这层不劳你担心!”

戚九重重一啐,绝无妥协之色。

但他却居然把松开了,在她身后踱起步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沈羲不光就是张盈,而且她也还是赫连族血统。我说的对吗?”

戚九背上冷汗又深了一层,但她冷笑着:“阁下想象力可真丰富!沈家世代拓跋人,怎么可能会生出个赫连族血统的小姐?”

“你越是否认,我就越坚信。”他说道,“因为如果她血统无假,那么你根本用不着分辩。”他声音顺着风从窗口飘过来,“这么说来,周黔之所以会倒戈一口咬定韩顿的原因,也是因为确认沈羲是赫连人了。”

说到周黔的时候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询问,由此可见他个性里的决断。

戚九已不敢开口。

她总算明白他哪里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什么都猜透了,不过是把她抓来进一步确认而已。

至于柳梦兰那边,他多半也是没有真把他当什么有用的棋子,而只不过借他来引出沈羲身边的人而已——比如她!

所以哪怕是今夜不被他捉住,也会有下次。

“你为什么要偷袭贺兰谆和霍究?”她索性问。

他低笑起来,说道:“你不用知道这么多。”

她不用知道,也就是间接承认码头上的事的确是他干的了?

那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人非但就是昔日帮着温婵掩盖罪行,暗中策划掀翻了大秦的人,更是在码头上下手的人,据此推断,萧淮与贺兰谆他们前夜里所查的娼馆与道观,也是此人的巢穴之一!所有他们查到的碎片线索,最终都是她身后这个人的手笔!

原来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个人……

她努力地想转身,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毕尚云,然而身子却软得根本动弹不了!

他们不只是捆住了她,而且还给她喂过软筋散一类的药物。眼下莫说逃,她就是翻个身都艰难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成亲王府?”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头,胳膊上的伤痛也一波波地侵袭过来。

“自然是有些原因。”他轻描淡写地回应,顿一下,又道:“你们居然已经查到这里,也很不错了。那现在,告诉我,沈羲是大秦谁家的后裔?”

戚九呲牙冷笑:“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既然这么自以为是,那就自己去找答案好了!”

他声音放冷:“说出来,你下场会好些。”

“做梦!”

她对着前方啐出一口,咬紧了牙关。

……

沈羲一行到达先前戚九消失的小胡同,这里早被侍卫们清理过闲杂人,变得静悄悄了。

而整条胡同则没有被人动过,就连先前吴腾寻来时掉落地上的花生壳都还在原处未动。

苏言打起灯笼,光亮渐渐漫开,只见是条直直通到底的胡同,而吴腾捡到那暗器的地方在胡同中部。

萧淮接了灯笼过来,跟在她身后往前走去,但四面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也许她根本来不及下手。”他说道。他也知道侍卫们都有一套行事手法,危急情况下首先须得保证主子安全,其次是保证自身安全。只要她不是一招致命,理应有机会留下追踪线索的。尤其当她明知道吴腾还在外头等待,沈羲也一定会找她。

沈羲看了看两侧墙壁,然后弯腰蹲下来。

这一蹲,就见地上有条极细的极细的白线,断断续续地在往前延伸……

再徒手一摸,居然不是什么线,而是一此极细小的白色微末!

她心下一激荡,立刻顺着那粉末往前走,大约两三丈之后,那粉末断头了,接着却又在左侧墙头上出现!

“是这个方向!”她激动地道。

萧淮给了个眼色与侍卫,而后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随身带着用来提神的粉末,相当于你们神隼营的醒神香。”

侍卫担着护卫之责,时刻保持清醒是极之必要的。戚九这是在利用一切方法暗示自己的去向!

“这样的话,我们也去看看!”

萧淮说。

然后把灯笼交给苏言,挟着她上了墙头。

苏言灭了灯笼,随即也与侍卫们跟上。

能够捉住戚九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而他们竟是已追到了这里,又岂好不去看看?

几道身影如魅影般掠过墙头,下弦月清幽地照在人间,撩动的树影与安静的屋宅的影子相互交映,沉睡中的市井百姓,是断不知这京城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情。

戚九感觉到有血自鼻孔与嘴角流出来。

热乎乎地,粘腻又腥甜。

这辈子她受过伤不少,流过的血也不少,这也并不算什么。

被沈崇信救下的那一次,她连中数刀,胸前背后,还被踩断了一根肋骨。

她觉得那个时候她就该死了,可是并没有,老天爷派了沈崇信来救她,他们来的及时,她也凭着自己的顽强挺过来了。

第477章 不自量力

这次也不例外,她相信沈羲会来救她的。

她相信她,就如同被她相信着一样。

“很简单的事情,把她的来历说出来,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他说道,“当初你在铁营只发誓效忠于大秦皇帝,你这么死心踏地地跟随她,莫非她是祈家后裔?”

“她是谁,关你什么事?莫非你心虚了吗?”她目光如刀,剜着前方一众黑衣人。

“弄垮了大秦,连成亲王府的人死后也不放过,如今温婵与韩家人相继灭了,所以你也坐不住了,你害怕有朝一日那把复仇的刀会落到你颈上是吗?!”

屋里忽然静默,戚九直觉身后的人再没有了先前猫戏鼠儿一般的好心情。

果然,后背上猛地传来一股巨痛,有尖利的冷刃插进了她手臂!

“我活到这岁数,当然不会轻易被你激怒,这一刀只是让你尝尝苦头,不是想杀你。”他漫声往下说,“告诉我,她是谁?谁送她到沈家的?”

沈羲随着萧淮循着地上的粉末翻墙过巷,也不知道绕了多少条墙,这么细细地一边辩认一边前进,时间已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心里忧急更甚,而就在他们准备往前的时候,前方一处亮着灯的宅院里却突然传来“啊”地一声惨叫!

沈羲浑身一僵,这声音虽然宏亮,在静谧夜里十分清晰,虽然隔得不算近,但声音来自于女人她也能听得分明!

“先探路!”

萧淮下令给侍卫,而后挟起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

戚九刻意地将痛呼声扬得老高,她须得尽一切力量引起外界注意。但用力过后她趴在地下,原本就酸软的身子眼下更加无力起来。

她甚至已感觉到胸口正有热血通往喉管往嘴外冒,但她并没有呻吟,铁营的人都铁打的,不管江山有没有移主,骨子里的傲气都不会变!

“啪嗒!”

这时候前方传来一声轻响,门开了,有人快速地走到她身后,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到说什么,但身后静默半刻,插在她身上的剑却被扯回去了。

“倒是有些本事!”他说道,然后声音陡然一变,又道:“不过也太自不量力,我既然能在这里动刑,又怎么可能没有准备?——把她带走吧!”

随即有人上前来推她,她凭着强撑着的清醒意识挣扎起来!

“放开我!”

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来有了意外,他们这是要撤了,而且是要带着她!

她怎么能让他得逞?

一定是有人来了,一定是沈羲!

她咽了口血,突然弯下腰,猛地往身前人胸膛撞去!

“老爷!”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进来,带着几分急切压低声道:“这院子被人包围了!是萧淮的人!”

戚九笑起来,悬着的心松下去,咕咚吞一口血,却终于忍不住栽倒在地上。

“撤!”

窗下的人影望着地上喘着气的戚九,最终咬了咬牙,沉声下令!

黑衣人们涌上去将她拖起来,且行且退。

而窗外萧淮带着二十来名侍卫则已经将院子围得严严实实!

“苏言在这里守着,其余来四个跟我进去!”

他拔了剑,二话不说带着人踹开了房门!

屋里一片狼藉,地面残留着几滩大小不等的血迹,而对面窗口下,同样立着十来个人。

在他们团团围护当中,立着个看不清面目的蒙面男人,而男人手里抓着的正是鲜血染红了半边身躯的戚九!

“戚九!”

门外望见这一幕的沈羲忍不住冲到萧淮身侧。

戚九奄奄看了眼她,沉重地闭了闭眼。

“把人给我!”

沈羲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头顶冲,吐出口的声音也带着十分怒气!“把她给我!”

“可以,等我们撤出这院子,再来取。”对面的人依旧慢条斯理,仿佛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沈羲咬了咬牙看向萧淮。

萧淮凝眉盘算了下,手里二十几个人要拿下他们十来个人不是问题。

可是戚九伤在这样,很明显他们是从她嘴里没挖到什么有用消息,如此戚九于他们也叫做没有用了。

这样一来他们只要一落下风,绝对会以戚九生死要挟他们,如此他们还是得放他们走,却要累得戚九多受一番苦……

他目光在戚九身上停留片刻,挥了挥手。

窗外侍卫们收到暗示,往两边退开留出个口子来!

那人面巾下透出一声冷笑,忽然拔剑往戚九后心一刺——

剑在往下刺的瞬间,一道寒影也倏地自门口掠过来!

剑刃传来当地一响,他虎口也传来剧烈疼痛,就在他被震得后退的当口,面前衣袂飘飞,已如浮光般掠过来英挺凌厉的萧淮!

“走!”

他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虽然自认武功不错,到底已年长,与正值当年的燕王世子自然无法比!

他这里话音落下,身边几个黑衣人随即护着他往窗外一蹿,萧淮亦步亦趋跟上去。

到了院外,那人蓦地将手上戚九往萧淮跟前抛来,趁着萧淮伸手来接的那刹那,然后往再房顶一蹿,随即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苏言接住!”萧淮沉喝着,将戚九交过去,随即奋力追了上去。

萧淮知道戚九对沈羲的重要,更知道面前这人十有八九就是沈羲他们在找的人,心神更是没有一刻放松!

追出十来里,对方已有渐颓之势,到了河畔已只余十来步距离。

那人立在墙头扭头一看,然后道了“跳”!

十来个人突然分出两拨,一拨留在那人身边,另一拨则回头朝萧淮几人正面迎击!

萧淮与侍卫们也甚有默契,见那人是想跳河,当即由侍卫们接住黑衣人的攻势,自己则腾空往那人背后赐去!

河面传来哗啦一声,几道身影破水而出,萧淮猝不及防,挥出的长剑竟只险险削过他的衣袂!

原来的庭院里,苏言正急急地往戚九臂上伤口洒药止血,而沈羲则抱着不停地呼唤:“戚九,你能醒醒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戚九咳了口血,匀息道:“听见……”

沈羲稳了稳颤抖着的手:“好!我们这就回去,你挺一挺!”

第478章 跑不远了

贺兰谆回到王府,听说戚九出事,心里也隐有不祥之感。

这里拿了件正准备再出门,可巧沈羲他们就带着戚九回来了,于是立刻又折向昭阳宫!

“怎么回事?”看到平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戚九他也变了脸色。

“戚九着了那老贼的道,我们寻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受审,吃了不少苦头,还好去的及时!”沈羲一面急速地回答他,一面招呼人去把柳梦兰拖过来施诊。

这种事断不可能惊动太医,而街头大夫医术又哪里及得上宫里太医?眼下只能让柳梦兰上场了!

贺兰谆等柳梦兰被架到床前之后,迅速又问道:“那对方人呢?!”

“寄寒已经去追了!”沈羲就着侍官端来的水盆洗手,“不过我觉得追获的希望不大。

“那地方是座废宅,而且他撤退的时候身手十分利落,从他那果断的处事风格来看,我猜他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而且他还早有准备!”

“他寻戚九做什么?”贺兰谆眉头紧锁,“戚九是你的人,他这莫不是冲着你来?!”

“少主回来了!”

这里正说着,门外苏言就匆匆走进来,萧淮浑身透湿地挎剑进门,说道:“戚九怎样?”

沈羲随即将情况又说了一遍。再看看他身上完好,便就没再多问。

恰巧这边柳梦兰又在喊人打水,她随即又回到了床榻边。

柳梦兰已经开始施救,戚九的伤口露出来,沈羲带着珍珠元贝从旁亲自打着下手。

“好在没伤到要害,否则就凭流出这么多血,也回天无力了!”

萧淮听到柳梦兰这么跟沈羲说,心里也略松了松。

与贺兰谆走到庑廊下道:“我能肯定,捉戚九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一直以来的猜测没有错,这人的确没死,而且必定也就是码头上冲你们下手的人了。”

贺兰谆问道:“你追出去后情况又怎样?”

“跑了。水面下埋伏着救援的人,他是早有准备的。而且看得出对京师路线极为熟悉!”

萧淮双手撑在栏杆上,但转而他又道:“但肯定跑不远了!”

“这话怎么说?”贺兰谆望他。

萧淮嘴角微动,忽然自怀里掏出片碎布来:“这是我自他逃走之前自他里袍上割下来的袍角。”

布片摊开在他手上,一条被削断只剩尖稍的弧状绣纹在上方,布是上方的绢布,绣线也看得出来差不到哪里。

“能用到这种材料的人家可不会是寻常人家!”贺兰谆向来沉静的目光也掀起波澜。

随后他说道:“阿盈是这方面的行家,去问问她!”

“问我什么?”

正说着沈羲就刚好走了出来。

萧淮将那布片递过去:“能看出来什么端倪么?”

沈羲仔细辩了辩,凝眉道:“这是惯常给男子绣的祥云纹,这种颜色一边用在内袍边缘。

“从这布料来看应该是素岫绢,这种绢布甚为柔软,年纪大的人和孩子常用。

“从绣线来看——这是极上等的玉蚕丝缫成的,一根能有三丈长,每处绣纹都是单独的一根完整织成,这是极为讲究的人家的做派!”

龙袍上的每条龙都是整根线织就,这在世间已经是地位与身份的象征,是以许多富贵人家也学着讲究起来。

着人缫出足够长的线,再根据线的长短来绣各种图案,这样的图案谁的更繁复,便说明谁更有派头。

然而一般人虽然听说过,但这种豪门作派却不见得有研究。

所以能一眼瞧出来的却也不多。

“此人能穿上以玉蚕丝绣成花纹的衣裳,足以说明地位非凡!”沈羲边说边让侍女取来绣花针,到了光亮处将绣线的断头挑出来。

只见灯影下她五指翻飞,如跳跃的葱白,没一会儿绣纹全部剔下,而她指头果然是根长达三丈有余的整根丝线!

“果然如是!”她沉静地把线挑起来给他们看,“从这祥云纹大小与复杂程度来看,完整地绣完一朵云至少需要一二十丈长。

“丝线的价格是与它的长度密切相关的,这么长的丝,少说也得当年张家徐家那样的人家才用得起。”

萧淮与贺兰谆同时望着她,屋里忽然间也一片死寂。

“毕尚云!”

几个字从沈羲嘴里平静地吐出来,却像是惊破了什么,各人心里蓦然就有了涟漪。

“放眼朝中,只有毕尚云符合所有嫌疑,而且还拥有这样的身份!”

如果说之前一直因为着毕尚云没有子嗣而疑虑着有没有寻错人的话,到眼下为止,如今有了这么多的侧证,如果还说他有可能被冤枉,那就等于是自欺欺人了。

他有没有子嗣,都已经不能成为他不能犯罪不能杀人,不能有野心以及复仇心的证据!

“霍究呢?”萧淮忽然问。

“这两日都着了近侍在毕府蹲守。”贺兰谆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会儿应该在玉襄殿。”

“我们过去。”萧淮果断转身,大步出了门。

沈羲望着他们背影,大约能猜到他们去寻霍究做什么,只静静对着门外舒了口气。

那双染上了整个赫连族人性命和鲜血的罪恶之手,是时候该被揭开真面目了!

这一夜沈羲都留在戚九床边。

就连柳梦兰,原本进来时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在看到戚九的伤势之后,也不由自主地打起精神清理起伤口来。

记不清经过多少程序,只知道等到终于忙完时,外头天色已经亮了。

她也睡不着,每次只有敌我情形不明朗的情况下她才会忧虑,但这一次她守在病床前,竟把前世十六年的人生回想了个遍。

大秦亡国固然不全是的奸佞所致,可是那万千赫连族人的性命却绝对是丢在凶手里的。

裴姨娘几次三番告诫她不要尝试报国仇,可是那么多族人的死却与这场劫难息息相关。

她撇不清,也不想撇清。

李锭当年颁布的那道屠尽赫连人的圣旨,已多半是是毕尚云的主意了,而郑绣母子会贯彻实施,恐怕也是他在后头怂恿。

他竟是把赫连人恨成了这样!

……到天亮萧淮还没有回来。

珍珠被调来照顾戚九,沈羲浅浅补眠一阵,醒来后元贝便欣喜地道:“戚嬷嬷醒了!刚喝了些药,又睡了过去。”

————

目前剧情肯定是冲着杀老贼去的,但是对方有大半辈子的应敌经验,肯定不会说杀就杀得了。

接下来还会陆续交代一些之前的伏笔,结局也就是下个月的事,所以大家别急,容我给它一个从容的结尾……

月底会小小爆发一下。

第479章 得罪过谁?

她确认后,这才缓下心情梳洗。

又打听萧淮,苏言就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进来了:“少主直接出去了,让世子妃不用等他。”

沈羲也就不追问了。

接近晌午的时候萧淮回了来。

“昨夜他们最后是在西城一带消失的。他们目的很明确,胜败不论,自保第一。

“所以虽然我们锁定了毕尚云就是这只老狐狸,但还是得他亲口承认才行。

“而就算他亲口认了,也还得摸清他的底细才能动手。

“别说他是堂堂太傅,朝中有那么多人真心拥护他,他的影响力可不是韩顿能比的,小皇帝能杀韩顿,也定不会帮我们杀他。

“只说他这么多年里早就已经功成名就,既是刀刃与阴谋上滚过来的,肯定有他的保命符。

“不把他底细弄清楚,把他连根拔除,搞不好会遭了他的算计。”

那夜他们逃走时全靠着轻车熟路才得已到达河边脱身,此人对京师地形如此熟稔,而且还消失于有着埋伏接应的河畔,足够说明他行事之谨慎。

如果这般,又怎可轻率?

“那要怎么办?”她问道。

“这两日霍究打点好了,咱们就先上毕府再走一趟。”他望向窗外的目光变得幽冷,“霍究已经探出他在府内有密室。也许我们在那密室里能找到我们想要的。”

“那我也去!”她站起来。

“你当然得去。”他放缓目光看过来,“你是关键,有些东西可能贺兰还不是那么清楚,但你足足在京师生活了十六年,接触了十六年的权贵与上层,更而且与成亲王府关系紧密,你不去,实在不行。”

沈羲点点头。

她实在也好奇得要死,毕尚云究竟与成亲王府有什么关系?

“看你累的。”萧淮说到这里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脸说道:“这才新婚几天,就累得眼圈都出来了,——这两日且好生歇息,外面的事由我来。”

他捏了捏她的手。

沈羲点头,环着他腰靠在他胸膛上。

真希望所有的麻烦快些拔除,这样就可以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了。

想想还真忙,有梁哥儿要管教,有学舍要照管,还有张家宅子需要收拾,这些事虽然说起来累,可是不用寻思着跟人斗来斗去,又多么舒心?

昨夜事情之紧急,自然也惊动了燕王。

昭阳宫与承运殿隔得远,沈羲他们回来时燕王已然就寝,早上起来听得侍官一说,便又让人去叫贺兰谆。

贺兰谆又哪曾方便和盘托出?

便只将事情说成了追查码头凶手,而凶手伤了戚九。至于那凶手刺杀他们的目的,自然是跟码头上一样的。

听完之后燕王放下汤碗:“之前穆氏找过的那个铁鹰宗,你知不知道他们下落?”

贺兰谆顿住,片刻道:“我也好久没听到他们消息了。”

燕王望着庭院扬眉:“那真是可惜,本王近来听说,霍究手上的那块‘翼虎上符’的真品似曾在燕北一带出现过,还正打算让他们帮着去打听打听呢。”

贺兰谆扬唇,笑道:“这真是可遇不可求。不如我去城中找找别的消息行家问问?”

燕王唇角动动,没说话,继续喝汤。

戚九昏睡了一日一夜,到晚饭后,终于醒了。

柳梦兰的医术倒也不是盖的,加上戚九本身体质不错,因此不但将她自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而且还能有开口说话的精神。

只不过除了让他治病救人之外,其余一个字也没有让他知道。

沈羲见戚九恢复了些血色,便让人端来血燕粥喂她。

“让她们来吧。”戚九止住道。

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沈羲也不与她坚持,唤了珍珠来喂她把粥吃了,看她精神还好,便就留了下来。

哪料她还没开口,戚九就已经说道:“抓我的人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沈羲对此心里已经有数,正要劝她不要说了,她却侧着身子,接着说道:“他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却也等于把什么都招了。”

接着她把在小屋里的对话都说出来,然后道:“我不能肯定他就是毕尚云,甚至连声音也听不真切,但是从头至尾他的表现都算符合毕尚云这个人。

“而且,我能感觉到他不光是恨成亲王府,对张盈似乎也有些恨意。

“虽然谈不上明显,可是在说到张盈的身份的时候,那种情绪浮动还是很明显的。

“你当真不记得,当年得罪过什么人?”

当年的张盈虽然性子上与现在沈羲不会有太多差别。

可是那会儿她身份不同,从来也不用担心得罪人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不经意结下仇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沈羲当真就细想起来,但无论怎么想,竟然也没有什么头绪。

她虽然是有些骄气,但家里管得严,也并没有做出过什么太失格的事。

印象中最多就是与小姐们在一起有些小龃龉,而且这种事情,打从她八九岁之后就不再存在了。

若说男子,与她有来往的,也不过是徐靖,还有肖家的几位表哥表弟,别的男子肖氏也不会让她去接触,她如何得罪得起来?

“真想不起来。”她摇摇头。

戚九锁着眉头,想了下,又说道:“那成亲王府的人呢?”

成亲王府……

沈羲坐在锦墩上,回忆起来。

成亲王的大名叫什么,像张盈这辈人知道的估计不多,大多是以封号称呼。

他是永定皇帝的堂兄,大秦的宗室亲王大多恩封去了外地,成亲王的父亲蒙封圣恩,特赦留在京师掌管宗人府,这一脉便在京师定下来。

永定三年老成亲王过世,成亲王袭封继位。

那会儿张盈九岁,对这件事还算是记忆犹深。

之前就说过成亲王容貌仪态都很出色,据张盈所知,到永定十年她死那年,王府里就有四名侧妃以及有上头的侍妾。

皇室宗亲也沿袭血统不乱的传统,侧妃也是纯正的赫连人,因此拥有诞下子嗣的资格,这样的庶子女们是拥有与嫡子女们相差不大的待遇的。

而侍妾们则不能有育,因此成王府妾室虽多,统共也不过有两名庶子而已。

第480章 就出发吧!

成王妃那会儿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地位相当稳固,因此,与侧妃侍妾之间并无龃龉。

而嫡庶子女们也没有闹出过什么了不得的矛盾,至少,沈羲在与王府的郡主玩耍时是不曾听说过的。

成亲王有两个女儿,青荫郡主祈紫钰与庶女祈蔚风。

祈紫钰比沈羲大两岁,两家挨得近,所以两岁之差不是问题,她们仍然是交情不错的好闺蜜。

祈蔚风比张盈小五岁,完全没有交恶的可能。

紫钰的大哥虽然与张煜在一起玩的更多,但对她也很和气。二哥与徐靖关系不错,因此张盈与徐靖经常会结伴上成亲王府来玩称。

此外王府庶次子体弱,不怎么出来,最多也就是在他们吃茶的时候出来坐坐而已。

沈羲对他印象不深,但也曾经在一起讨论过几次他收藏的画作,是个品味不错的人。

而幼子则就是在她死后被刺杀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王府便没有别的人——下人们自然就更不可能与她产生什么矛盾了。

可以说她能想象到有嫌疑的人,都被她反复推敲过无数遍,并没有符合猜想的。

但既然这人恨成亲王的同时也会把她给惦记上,那就是说,除去她之前所猜想的,这人杀她与徐靖是为了搅乱朝局之外,很可能对她还存着点恨意。

她却实在想不到会是谁……

戚九这里一出事,靳家的饭局少不得沈羲留下她在王府,自行带了紫衣侍卫们去。

世子妃辇驾浩浩荡荡,靳宵夫妇老远就出来迎接了。

而京师城里这几日议论最多的也就是王府这场婚礼。

原先萧淮宠着未婚妻的消息虽然时有耳闻,但他们迟迟未曾成婚又不免让人生出些别的猜测,如今不光结成婚了,而且婚礼还如此盛大,足以将那些猜疑给堵了回去。

又加上这世子妃又得了燕王赠与的四十八名之多的侍卫,这阵仗就更让人惊叹了。

去完靳家翌日便是去鲁国公府,鲁国公与燕王交情甚好,辈份又居长,这一日也甚是热闹。

萧淮与贺兰谆还有霍究近来聚在一处的时间越来越多。

当初她乍见他们时感觉到的那股隔阂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渐渐消退。

昭阳宫里每日都很热闹,为了怕吵到她休息,当然萧淮也会去玉澜殿和玉襄殿走走。

虽然次数远比不上他们过来的次数多,但对于傲娇的燕王世子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总而言之,在经历过韩顿事件之后,王府上下似乎和谐起来了。

然而萧淮对于燕王的情绪却始终没有改变。

燕王近来仿佛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贺兰谆和霍究在身边呆着,王府里除去他们俩,还有很多属官,也不乏年轻有为的,陪着他办事或是应酬,也不曾出差错。

他依旧上朝下朝处理军务,外加与老友们聚着吃吃茶喝喝酒,偶尔也邀他们上王府里听听曲赏赏舞。

王府有大戏园子,还有专门拓开用来赏舞听曲的殿室。

沈羲还没有逛遍这些地方,也不知其所在。

她还没有出月,尚且没有女眷登门拜访,日常也就管管昭阳宫的事务。

朝上近来也平静得很,至少没听萧淮他们说及小皇帝如何。

毕太傅代替韩顿总揽了内阁政务之后,短短时间里,不管是韩顿自己栽培出来的人还是毕尚云自己的门生,都毫无例外地站在了他左右,而这一切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因为沈家在内阁甚至是六部仍占有一席之地,因此也还是渐渐带起一批一心理政而不愿掺和党争的人。

所以近来毕尚云出门露面的日子大大增多,时常有他在乾清宫辅政或伴驾的消息传来。

沈羲盼望着进宫的日子还没到,先迎来萧淮他们商议好的夜探毕府的日子。

“你换上夜行衣,紧跟在我和霍究身边就行了。”晚饭后萧淮一面往扎紧靴筒间塞匕首,一面跟依样画葫芦换衣的沈羲道。

“密室在他卧房里,只有一个出入口,里面或许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到时候贺兰和苏言会在外接应,我们必须瞅准他们提供的机会进入。”

沈羲一字不落地听着,又把萧淮给的小匕首也塞进袖口。想了想,甚至把一些绣花针小剪刀之类的也带到了身上。

“霍究知道我赫连人的身份了吗?”她理着领口问道。

“没明说。”萧淮好玩地拨了拨她扎在头顶的小鬏鬏,“不过毕尚云就是码头刺杀主使的身份他已经清楚了。

“我想哪怕没明说,他心里也大概有数了。他一直没有追问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就能证明。”

沈羲点点头,能猜到她是赫连人,那么她做下这所有事的理由也能解释得了了,至于贺兰谆的动机,或许霍究会自动归为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吧?

他不是那么好奇心重的人。

就让他这样认为也好,反正等到仇人正式消灭,到时候她是不是重生的,是不是张盈,根本都已经不重要。

“呆会儿千万跟紧我行事。”他牵着她走到外殿,又谆谆地叮嘱:“一切以安全为上,哪怕就是这次得不了手,我也绝不会让他活下去的。

“反倒是你,如果赫连人身份的把柄落在他手上,会对我们捉他比较麻烦。”

“我知道的。”沈羲轻轻点头。

她从来没有小瞧过毕尚云,更何况当她想抓他把柄的时候,对方也在处心积虑的想杀他。

“准备好了吗?”

正说着,门外就走进几个人,正是也已经换好衣裳的贺兰谆与霍究。

天色刚交亥时,按说是毕尚云就寝的时候了。

但近来他作息并不严格,因此还得随机应变。就比如半个时辰之前,土,他们突然又收到了毕上云已经进宫的消息。

“召集所有人,再过一刻钟出发!”萧淮将剑挂上腰间,下令道。

苏言发令下去,昭阳宫里气氛立时变得肃穆起来。就连庭院里几棵粗壮的大树,此刻也安宁地静止在夜色里。

————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为临时忙了一些别的事。

等481章 是赫连人?

一刻钟的时间放在平常也不过半盏茶时间,眼下却忽然变得漫长起来。

不光是沈羲未曾言语,贺兰谆和霍究也就捧着茶没有说话。

毕尚云既是真凶,那太傅府就等于是龙潭虎穴,一个能够随便拉出七十几个杀手来行刺的人,他无论如何不会太好对付。

“少主,已经准备就绪。”

萧淮看了看桌角的漏刻,起身道:“走吧。”

几个人陆续起身,轻快地跨出了宫门。

燕王给的那十二影卫随着沈羲的出现,俱都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她周身四处。

今夜里他们的任务只是在沈羲有任何危险的时候露面,其余只当影子。

不驾马也不乘车,甚至连王府的门也不走,直接以笊篱抠住墙头,借轻功翻出府去。

毕府距燕王府不远,来之前霍究已大略说过今夜布署。

两刻钟之前毕尚云出府进了宫,一来一回之间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如果他们进府的时候躲过府里的岗哨顺利的话,那么两刻钟之内能够进入他卧房。

而如果又能成功进入密室,那么余下的便就好对付了。

很快到了上次她与戚九来到的后墙下。

这里自然比前次又顺利得多。

沈羲因为瘦,趴在萧淮背上便如同个包袱,萧淮身手半点也未曾受影响。

进了围墙,萧淮把她放下来,然后与贺兰谆和苏言打了个招呼:“你们俩分开两头守着,以防我们退出来的时候情况有变。”

贺兰谆道:“这个我自会有安排,你若撤,只管往后墙方向来便是。”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眼沈羲,叮嘱道:“小心点。”

沈羲点头。

萧淮攥起她的手,随着霍究往毕府前院而去。

霍究擅长探案,自然也训练出一批得力手下,在毕府蹲了几日,不光是探出来毕尚云有另外的密室,而且还对毕府各处路线及岗哨有了几分了解。

至少使得沈羲他们一直走出假山,经过那日他赏乐的湖畔,还有遇到那侍女时的内园门口都很顺利。

“入了园之后,一共有二十四个人分明暗把守。

“岗哨的点大约呈甲字形分布,我们若要进去,必须从他们岗哨经过不可,没有空门。”

霍究示意大伙先停在影壁后。

“那怎么办?”沈羲悄声问。

“软的是不可能来的,只能来硬的了。”他自怀里摸出只小瓷瓶来,带着些玩味地交给了身边侍卫:“拿去洒在半空,只要他们吸进去就会中招,介时我们再进去。”

侍卫接过来。

沈羲却拦住道:“慢着!”

她仰头定了定,然后看着他们,说道:“今夜刮的是东南风,下半夜可能会有雨,所以风速时大时小,先去东南角上蹲着,半刻钟后看到树叶静止,便悄悄洒出来。”

如果强行洒过去,少不了会惊动其他人,虽然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若能凭借风力将这迷药送入他们鼻唇,弄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当然好。

霍究看看月朗星稀的天空,还有些将信将疑,侍卫却早就听话地拿着瓶子往东南角上去了。

不过瞬间之久,头顶婆娑树叶就渐渐静止,没一会儿,便又有风起了,而后呼一下顺着东南方刮过去。

侍卫手下不停,洒了药粉在风里,墙那头就传来喷嚏不断的声音。

霍究挑眉看向沈羲:“可以啊!”得到萧淮一记轻慢又得意的微笑。

他又悄声道:“咱们得赶紧过去,绝不会有太长的时间他们就会反应过来!”

侍卫在墙头发了暗号,随即他们几个便就悄声跃进了园门,而后瞅准园里几个人捂脸打喷嚏的当口飞速掠了过去!

王府侍卫乃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毕府的人虽然身手远比外头的护院强,但哪怕就是当初那些行刺的杀手,跟侍卫们也是没得比的。

眼下不过是不宜惊动他们,而且他们也胜在人多。

如此过了这进院子,便入了主院。

“毕尚云并没有住正院,正院只做待客用。他住在东跨院内的紫云堂。”霍究道。然后又往东跨院转移。

这一路虽也有岗哨,但却有惊无险。

进了紫云堂,气氛竟不同了,廊下穿梭的多是丫鬟,只有两三个长随,连婆子都不见几个。

而院内收拾得婉转清丽,石头与花木共存,竟似是赫连族内宅模样,沈羲见状便就不由缓下了脚步。

“毕尚云莫非是赫连人?”

她还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他的出身,以往或许下意识地想到他杀了那么多赫连人,又与成亲王府为敌,那么不管他是什么来历,都不是她一路人。

可眼下见着此状,她却不由正视起这件事来。

如果毕尚云是赫连人——

“不可能。”萧淮果断打断她的猜想,“王爷说过,他不是什么纯血统的三族人。”

昔年毕尚云随着李锭征战,燕王没少见过他,他既说不是,那必然就不是。

那他不是赫连人,也不是纯血统的拓跋人,又为什么要帮着李锭灭秦?

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要会把自己的居住打造成赫连族风格的庭院?

他那么恨成亲王,难道他会是……

她突然有了个想法,但眼下却来不及多想,前面来了人,萧淮已经拉着她潜到院中假山后,迂回往卧房靠近了。

门下站着三个正说话的丫鬟,个个行动敏捷,看起来也是会武功的样子。

他都已经年近古稀,身边竟还收着这么多丫鬟?还都会武功?

“什么人?!”

潜伏在对面的侍卫丢了颗石子去墙外,那几个丫鬟突然就止住了话头,飞快往门外察看了。

霍究再不做二话,当先潜到廊下,先窥过屋里动静,然后萧淮这里再挟着沈羲跃过去,眨眼之间门开门合,他们已皆到了屋里。

丢石子的侍卫是早就已经潜进来的。

他的举动说明屋里一切正常。

“密室机关就在这屋子里,先找找他日常方便接触到的地方。”

找这些他们是行家,沈羲不去添乱,却是打量起这间宽大的卧室来。

第482章 一幅画作

面积不如他们昭阳宫寝殿大,毕竟是跨院,但东西共三间,却也间间宽阔奢华。

府里没有女主人,应该所有物件摆设都出于毕尚云自己之手。

但博古架上的玉雕,帘栊下的青花,器具上的描金,屋里挂着的丝幔,包括床上铺着的锦褥,看上去却透着雅致清幽的气息。

甚至屋里还散发着淡淡龙涎香。

她环视一圈,最后打开他靠在墙下的衣橱,从中拿出几件衣裳仔细辩认上面的绣纹。

看完一件再看一件,到后来那动作竟越发快速起来。

“有什么发现?”萧淮走过来。

“你看这上面的丝线颜色,”她举给他看,“跟上次你削下来的袍角上的丝线一模一样!”

她用藏在发髻上的绣发针将丝线挑出来给他看,来之前就想到了这层,所以是有准备的。

萧淮凝眉看着这线,再翻翻她拿出来的其余几件衣裳,虽然丝线颜色各有不同,但是摸起来质地却是一样的。

毕尚云自然想不到竟然会在这样的细节处露出他的破绽,所以当日在擒拿戚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加以提防。

他沉着地道:“霍究在找机关,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发现。”

沈羲点头,这里先将衣裳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使之尽量看起来与之前一样,然后再瞄准一旁的抽屉,打开翻看起来。

抽屉里并没有很多物事,只有几瓶药膏,打开闻一闻,充满着浓浓的冰片的气息,或者他日常身上会有些疼痛。

这边厢看过,正准备再往东边几个斗柜看看,霍究那边便就传出暗号。

“行了。”他以气音暗示,然后揭开墙上一幅岁寒三友图,伸手按了下机关。

沈羲看到这幅岁寒三友图,却是蓦然间愣住了!以至于旁边暗门开启她都没曾发觉。

“有什么问题?”萧淮察觉道。

她双唇微翕,指着墙上:“这幅画,是我画的……”

“……”

张盈死后五十一年,张家也覆灭了十三年,她居然会在新朝太傅的墙上看到她前世的亲笔!

“怎么回事?”霍究问。

沈羲看了眼他,咽了口唾液。

“太傅去了宫里,你寻他老人家做什么?”门外这时候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萧淮看了眼窗口,一把牵住沈羲往密室里走:“先进去再说!”

霍究与侍卫们也俱都走了进来。

眼前是无边黑暗,沈羲一颗心也在这幽黑里浮沉。

三颗夜明珠被萧淮与霍究他们托起,光亮逐渐散布开来。

“刚才那画是怎么回事?”霍究道。

沈羲看了眼萧淮,萧淮沉吟片刻,说道:“你直说吧。”

到了这会儿,没有必要再因为某些事而造成误会。

沈羲看了眼霍究,便就说道:“那画是五十多前朝燕京张家的小姐画的。

“张府就在成亲王府的隔壁你们应该知道,而刚才我看到外面庭院也是照的赫连族风格修建,我想,我或者能大约猜到毕尚云是什么人了!”

“什么人?”霍究眯了眼。

萧淮则示意侍卫们分散去门下守着。

“也许是成亲王的儿子。”她绷紧着心口说道。

赫连贵族都生得好,毕竟几百年的优胜劣汰下来,最后留下的家族都弱不到哪里去。又何况祈家?

成亲王是个富贵闲人,留在京师掌着宗人府,家里妻妾不少,在外风流简直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

沈羲自然是没有亲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她只认识王府里的那几个,而且两位侧妃相对而言还挺和气的,因为成王妃嫡子女三人,地位稳固,她们实在没法儿争。

至于侍妾,连生育子嗣的权力都没有,就更加没有资格出来兴风作浪了。

“但是有一年,成亲王府来了个远亲,当时我们年纪小,家里人也不会在我们面前议论这些事。

“我只记得是对姨甥,那孩子大约跟我差不多大,但是刚来的时候很矮小,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几个在一处说笑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站着。

“我问过王府郡主他的来历,郡主只是淡淡地说是老太妃的远亲。我当时也就信了,可是如今想起来,那孩子的来历竟没有这么简单。”

她直接把张盈替换成了“我”,霍究眼里除去闪过一丝惊异之外,也没有特别震惊。

想来连毕尚云都怀疑起她是张盈,跟在贺兰谆身边这么久,还有他的一些作为,他的确也猜出一些了。

“你怀疑他是成亲王外面生的孩子?”萧淮问。

“那能有别的解释吗?”

沈羲道:“后来那姨甥俩就在王府住了下来,大约几个月后,听说那女人因水土不服而病故了。

“那孩子我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但是他却仍然是住在王府的,而且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已经长高长大了很多。”

萧淮与霍究对视着,再问道:“你再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

“是十岁。”她清晰地说道,“因为那幅画就是我十岁生日不久后画的。

“生日那天成亲王妃在张家拉着我说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正在画画,王妃就笑道,正好她老母亲也快过寿了,问我能不能帮她画幅画?

“王妃若真要请人画画给她母亲,完全可以让我父亲画,但她没有,因此也只不过是表示一番喜爱之情罢了。

“没几日我就把画送到了王府,那日正飘雪——我从来没有画过岁寒三友这样的画,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我拿着画到了王府,在王妃殿里与郡主们说说笑笑,然后我们就去了园子里赏梅。

“等我们自园子里回来,却发现王妃正在发怒,一个男孩被按扒在雪地里,而我画的那幅图,则缺了一角被王妃执在手上!

“原来雪地里跪着的少年把王妃准备送去给老太太贺寿的画给弄破了,王妃盛怒,要将他毒打一顿!

“我见那少年有些面熟,想起来是之前他们家那位远亲。当时也想过那话,好好的,怎么会被他弄破呢?

“就赶忙过去解围,说完全可以再画一幅。

“王妃没料到我会来,那神色我现在还记得,像是有些难堪,又像是有些惭愧。

“最后只笑着说了一句,难为盈姐儿了,只是这本是给老人家贺寿的东西,不是别的,弄损了意头不好。

“不过竟然你来给他求情,那盈姐儿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

“说完之后她就传人自一旁薰炉里取来烧红的火钳,在那少年身上烙了一印,说是让他长长记性!”

第483章 他的身份

沈羲一口气说完,胸脯还在起伏。

当年少年被烙的那一幕她没有亲眼看到,她是堂堂张家的娇小姐,这种事情王府的人自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做。

各府里处罚下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她司空见惯,也不曾放在心上。

以至于几个月后最后一次在王府看到少年时,他手上那疤痕也未曾使她印象深刻。

“当年的少年,与毕尚云并不相像吗?”萧淮问。

“十岁与六十多岁,面貌还是会有很大变化的。

“再说我总共只见过他三面,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表现,哪怕实际上只过去了七年而已,我也确实没有立刻想起是他记。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王府那个‘远亲’,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因为不光他手上疤痕的位置一样,而且我刚才看到,那幅画上的缺口还在,是事后经过修补的。”

毕尚云留住这幅画的用意是什么她不甚清楚,但是有那么多证据在,还有着这幅画,她敢肯定他就是被成王妃烙伤的孩子无疑!

屋里骤然陷入静默,萧淮托着下巴在沉思,霍究也在沉思。

沈羲挨着身边一只锦墩坐下,这才发现这密室并不是在地下,而是隔出来的一间小耳房。

没有窗,也没有屋顶,或者说,顶上是些石板,根据刚才过来的格局猜测,很可能这是间隐藏在假山里头的秘密之地。

而靠墙放着两个书架,放着许多书,其余便有一方书案,一套桌几。

“这么说来他即便不是成亲王的私生子,也定然跟成亲王脱不了干系了。”萧淮最后道。

“这是绝对的。”沈羲笃定地道。

赫连贵族们为了保持血统正宗,即便是可以纳妾,也不能生下孩子,毕尚云血统不正,自然不能养在王府。

而当年带他进王府,后来又不明不白死去的那个姨母,则极有可能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成亲王府里对庶子女是很宽厚的,因为往往能当上的侧妃的血统纯正的庶妃娘家往往也很强势。

更甚者侧妃们并非出于王爷们的喜爱而娶回来,有些是出于利益,有些是出于政治考量,而且成王妃子女已大,又都有建树,自然妻妾之间还算和睦。

可是成亲王若是把外头的人带回来那就不同了,何况他还养下了私生子。

成王妃或者还能容得下,侧妃们却是忍无可忍了。

爵位封号这些都是早已定下的,庶子们永远也争不过嫡子,可是还有别的利益可争,而争夺这些的关键就是丈夫的喜爱。

这种平衡突然之间被外来的女人打破,自然有人不会心甘。

所以当初那女子实在就不该进府,不管她是不是孩子的生母,只要孩子是成亲王的,那么她就会是他人的眼中钉。

而那女子的死亡,也侧面证明了这孩子跟成亲王的不寻常关系。

如果他的身世于王府妻妾没有阻硬,那么成王妃怎么会借着她画的一幅画而大动干戈呢?

“看来他的偏激应是在成亲王府生活的那段时间形成的。”萧淮道,“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遭受某些虐待,都会产生些仇恨,这倒正常。

“只是五十一年前的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看他行事那般老练,倒像是早早地就筹谋在胸。

“那么小的年纪,又是怎么会想到灭国呢?还有他那一身所学又是从何而来?”

沈羲也默然。

之前她曾猜想过他是为了报复成亲王府所以才下了那么大盘棋,当然这条思路或许仍然是对的,但是又显得有些过于理想。

正如萧淮说的,就算毕尚云的身世以及少年时期的遭遇符合他的动机,可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下定决心以倾巢的方式才打烂成亲王府这颗完卵,还是缺乏依据。

“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或许也见过,但我并没有印象。我对他后来的经历并不清楚。”她说道。

“那我们再找找,看看是否有别的发现。”萧淮又说道。

“别忘了我们此番是来寻找他的老底的。他既然确定就是与成亲王有仇恨,那么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背后一定打造有不小的势力。”

沈羲点头,这里随即便又四散察看起来。

但其实这就是间书房,除去书本与几只看起来可藏物的柜子之外,其余并没有太多东西。

找着找着沈羲就停下来。

“又怎么了?”霍究刚好走到她身边,拿起一只两尺高的大珐琅瓶问道。

沈羲扭头望着他:“他又没有子女,按理说大秦覆灭那日起,又或者说他坐上大周太傅高位那日起,他就算是夙愿已了功成名就了。

“为什么他这么多年手下还养着这么多死士?他还在图谋什么?”

萧淮与霍究同时看过来。

她与徐靖相继出现都是最近的事,毕尚云也绝不可能为防着他们而豢养这么多死士。

那他养这些人自然是别有目的,只不过是因为沈羲与徐靖这里突然露面,才令得他不能不派出杀手来杀他们。

而根据这几次所出现的人来看,他手下这批人数量还绝不小,他养这些人难道只是为了壮胆吗?

“……少爷?”萧淮忽然想到这里,“他所图谋的,莫非跟那个少爷有关?”

下弦月幽淡地挂在天际,临近月末,月光已很黯淡了。

毕府后墙下侍卫们如猫儿一样潜伏在夜色里,晚风轻轻地吹拂,温柔得像是情人的手。

苏言今日一改往日白裳,穿着黑衣抱臂匿在树荫下。

毕府的后园与外墙之间还有条甬道,而园墙之内古木参天,让人很容易辩认出这座宅子也是有历史的了。

“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宫里那边不知如何?”他以气音悄声说道。

贺兰谆手扶在剑柄上,遥望天边晚星,说道:“再过一刻钟若没有消息传来,便抽两个人去宫门外盯着。

“然后再叮嘱府门下的人,随时保持警惕,一旦发现异样,立马发消息。”

苏言颌首,悄声跃去了另一棵树。

贺兰谆轻舒一口气,抻了抻屈久了的身子。

而就在他仰身的当口,一道寒星突然自半空飞向他,那寒意如同冰凌,在这盛夏的夜里显得格外刺骨……

————

其实真相并木有那么狗血……

第484章 开门见鬼

他本能地往侧面一闪,一只匕首随即噗地一声没入他先前身后的树干!

随着刺啦的声音,附近侍卫们倏地围过来,而面前夜空却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连虫鸣声都已经重新响起来了。

“匕首上有封信!”

忽然有侍卫轻声道。

贺兰谆扭头,一看果然那匕首下还扎着张叠起来的暗色纸张,方才匆忙之下他竟没有发现!

他拿来一打开,再寻了个暗处掏出夜明珠看完,那眼里的疑惑立时又添了抹惊色!

低头再迅速看了一遍,他走出暗角跃上墙头,鹰隼一般凌厉的眼扫望了四处一圈,而头跳下来,立在墙根下沉吟起来。

“毕尚云已经在回府半路了,余谦你带头,严密把守此处,照计划行事,来两个人跟我去东面看看,去去就来!”

他交代给身边的侍卫副统领,而后便迅速离开了墙下。

毕尚云的书房里,经过一番沉默,沈羲他们思绪已逐渐清晰。

“毕尚云快回来了,赶紧找找看有没有少爷的线索吧!”

萧淮琢磨着时间,催促起他们来。

但既是那么要紧的消息,又哪里有那么好找?

几个人齐齐翻了一轮下来,竟是毫无所获。

而恰在此时屋外又隐隐传来侍卫们的信号声!

“来不及了。他回来了,我们先撤!”

萧淮将面罩贴拉回脸上,顺手帮沈羲也戴好,而后示意侍卫先探路,他们则快速跟上来。

刚走到房门下,那门却突然自己开了,自外头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正是此间主人毕尚云!

“原来寒舍今儿真有客。”毕尚云负手而立,扬唇微笑,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色。

沈羲迅速看向萧淮,萧淮定立未动,霍究右手则已经握在剑柄上。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老夫也很久没有与小辈们说说话了,——容珍,搬几张凳子进来,再沏上几杯好茶,招待世子世子妃还有霍大人。”毕尚云面上亲厚得如同跟最欣赏的晚辈说话,仿佛他们并不是穿着夜行衣前来进行刺探,而是特意恭谨地前来拜访。

他身后管家模样的汉子颌首称是,退了出去。那密室门也随之关了起来。

沈羲看看门外侍卫们隐匿的位置,缓缓匀了口气。这密室里包括侍卫在内一共有八个,门外也还有等着号令的侍卫,若要火并,倒也不算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萧淮这里低笑一声,将面上的布巾给取了下来:“毕太傅当真是火眼金睛,这都让您给堵到了,寄寒佩服。——缓缓,霍究,你们都来见过太傅大人。”

他这么一说,沈羲与霍究便就同时把脸露了出来。

沈羲也扬唇:“太傅别来无恙?”

毕尚云负手立在帘栊下,扬眉问:“不知世子妃所说的‘别’,是哪个‘别’?”

“自然是指上次在乾清宫一别,要不然太傅以为我还能指什么时候?”沈羲恢复从容,“听说毕太傅身子不大好,日常还在服药,所以问候太傅一声,太傅勿须太大反应。”

毕尚云笑一下,正好容珍带着人端茶上来,他伸手示意端上去,然后雍容地在主位上坐下来。

“世子妃果然犀利。”

“太傅过奖,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我们就不打扰太傅休息了。”

沈羲从善如流地说道。

毕尚云笑起来:“世子妃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派,倒令老夫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沈羲也知道走不成,本也没有真打算走,听到这里便就转了身,扬唇道:“太傅觉得我像谁?”

毕尚云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目色深沉地她看过来。

密室里这时候已经点起灯,灯光照耀下静坐的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莫测。

“故人。”许久后他说道,“一位五十余年前就作古了的故人。”

萧淮扬唇:“五十余年前就已经作的故人,太傅居然还记在心里,可真是难得。”

“那当然。”毕尚云脸上有了点表情,“说到底,如果没有她,恐怕也就不会有今夜你我这一晤了。”

“还请太傅详解。”萧淮伸手。

毕尚云站起来,踱到屋角烛台下,拿起插在旁边瓷瓶里的一卷画轴,说道:“如果她不是张盈,寄寒又怎么会想到来探老夫的宅邸?老夫与赫连人有仇,燕王府与赫连人可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是我最欣赏的晚辈,不是吗?”

话说到这里,他打开手里的图画挑眉欣赏起来,那姿态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王者。

而从沈羲这个角度看过去,恰恰正好看到画上内容——一幅落款为润玉的雪梅图!

萧淮见到她神色变化,随便也看了过去,那梅枝盘根虬结地,画的神韵极好是极次,那落款的润玉——盈者,不为温润如玉之解么?有了先前岁寒三友图在前,他便也探究地看向沈羲。

沈羲点点头,算是确认这画主身份了。

“这幅画就是我那位故友生前所作。”毕尚云将画放在茶几上,“她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十六岁,画完半个月她就死在了相国寺后的小胡同。她与安国公世子徐靖的婚期就在来年春上,所以她的父亲张解,当时就给她取了字:润玉。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它吗?”

说着这话的他看上去也一派温润如玉的样子,甚至乎嘴角还带着丝浅浅的微笑。

沈羲静坐不语。霍究安份地环胸当他的石雕。

只有萧淮在慢条斯理地回应:“一般来说,一个男人对死去多年的女子的遗物还收藏得如此妥贴,如果不是心仪着她,那就一定是心恨着她。就是不知道太傅是哪一种?”

毕尚云哈哈笑起来:“外人盛传寄寒把媳妇儿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老夫本还不信,如今看来,世人诚不欺我。”说完他敛了笑,又说道:“只不过,这两种我都不占。我对这位故人的心情,还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他这一说,就连沈羲也微微愣了愣。

————————

第485章 密室之内(一)

她并没有认为自己该被所有人喜爱,她又不是金元宝,讨厌她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毕尚云在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情况下连收藏了她两幅画,难免就让人有些多想,所以萧淮的反应是情理之中的。

而他就算说是恨她她也不会太意外,因为毕竟他帮着温婵谋害她,又对徐靖抱有杀心这是事实。

但他说两者都不是……

“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子,能与太傅大人有什么渊源?”萧淮顺着他的话把大家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如果你说的是燕京张府的张解、秦永定年间的首辅的女儿张盈,那么据我所知,张家对女儿管得甚严,应该不至于令得祈老先生犯下灭族灭国之罪。

“而且,祈老先生也并非成亲王府有名册在录的郡王之一,按说不会跟张小姐有什么交集,老先生这话让人费解。”

这声祈老先生如石破天惊,终于在毕尚云闲适的脸上炸破了一丝裂缝。

他眼里凌厉光芒与烛光一起跳跃,恍惚间屏息了半刻才恢复回来。

“这么说来你是想起来了。”他看向沈羲,“那很好。”

既是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沈羲也就直说了:“我记得赫连皇室极少有血统被乱的事情发生。虽然私下里也偶有宗室子弟在外遗珠的先例,但像成亲王这般直接把你们带到王府的到底少见。不知祈老先生跟成亲王府的渊源从何而起?”

她也不指望他能回答。

眼下他把他们堵在这里,自然是有些恃仗,而且话还是他先挑起头来的,她不问问显然都有些说不过去。

毕尚云笑道:“矮子面前不说短,世子妃这可是揭老夫的短了。”

沈羲也答得随意:“祈老先生胜券在握,眼下我三人几乎成了你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想来您不吝赐教。”

毕尚云又笑起来,说道:“果然不愧是张家的小姐,就凭你这份冷静,我也要敬你三分。”

沈羲扯了扯嘴角。

他说道:“你既然认出了我来,那么应该记得当年同我一道入府的还有一个人,我唤她作姨母,她对外公开的身份也是老太妃的远亲,事实上怎么回事,就不用我多说了。

“至于我们为何会到王府,”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过来:“说起来还得拜令尊所赐。”

“家父?”沈羲眯了眼。

“对。你的父亲张解。”他说道,“你自幼有才女之名,想必听说过永定元年发生的那件事。”

永定元年……沈羲思绪立刻飞回了那一年。

永定元年她七岁,那年她的祖父虽然身体已大不如前,但当时还在世。

张老先生忧国忧民,将振兴秦室为己任,深为日渐尖锐的种族冲突而忧虑,甚至还曾起过让她嫁入拓跋人家的念头,虽然因为并没有找到比徐靖更令他心悦的人选而作罢,但得闲时却常与他们兄妹以闲话的方式说起政局。

所以她当时年龄虽小,但是朝中发生过什么大事却还是记得的。

那年永定皇帝——也就是她的表姐夫刚刚登基,皇帝宅心仁厚,怜恤子民,一上任便提了时年任大理寺卿的张解进内阁,共同颁布了一系列律法,其中就包括缓和拓跋族与赫连族之间矛盾冲突的鼓励两族通婚的法令。

为此他甚至还下旨给几门贵族之间赐了婚。

其中的赫连贵族们大多是趋于没落的人家,如今能够为皇帝所用,他们也不曾计较那么多。

但当时朝中却还有些臣子是支持永定帝的另一个弟弟上位的,虽然最终行动失败,但因看皇帝仁慈,私下里便煽动起赐婚之中的吴国公府阻挠变法。

他们自然也未敢明着与朝廷斗,只是私下里借着婚事百般地刁难身为另一方的人家。一开始对方尚且隐忍,但几次刁难下来,终于发展到武力交锋。

那年的中秋夜,离皇帝登基不过半年时间,西城门内因为互殴而对方死了二十来个人,当中包括新郎本人。原本一桩好好的喜事闹成了丧事,对方的老太太还因此气绝身亡,当天夜里对方家里就联合其余势力闯到吴国公行凶。

吴国公府虽然早有防备,但是也损失惨重。

永定帝在早朝上勃然大怒,无疑这场纷争使得各族矛盾更加激烈,于是他下旨把吴国公爵位削了,而后又命张解亲自去安抚另一方。

接下来数月朝局都有些紧张。

直到张解请奏朝上颁布新法令,命三族通婚自宗室子弟开始,以身作则,各王府须得至少有一名子弟与外族女子明媒正娶地通婚,而顾虑到赫连贵族们血统观念根深蒂固,恐动作太大乱了龙脉后形势难以控制,因此宫中倒是暂未纳外族女子为妃。

而贵族之间则并未有再强制法令,但凭自愿,这场风波才又逐渐平息下来。

而张家当时也主动为张煜向拓跋族的高级将领府上求婚,但拓跋族里能够混上高位的都是胸襟宽广的人物,知道张家对待三族矛盾的态度,因此反倒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占张家便宜,于是以张公子尚且年幼,不宜心急而婉拒,只与张家旁支订下婚约。

“正是因为有了张解主张的让宗室以身作则,须得选出一名子女与外族通婚的法令,那年成亲王府才会在斟酌之下,作出选中次女赤衍郡主祈蔚风嫁去拓跋族的决定。而正是因为这个决定,才注定了我后来要走的路。”

毕尚云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出了声。

在那停顿的时间里,他仿佛也回到了过去,语气之间充满了明显的沧桑。

祈蔚风是成亲王的次女,为刘侧妃所生,那是个活泼而且也有些娇蛮的女孩子。

“祈紫钰是嫡女,而且当时已经与勋贵世子订了婚,就是不如此,她当然也不会去嫁给她心目中所鄙视着的‘下等人’,成王妃也不会让。但刘侧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敢跟成王妃对上,然后就找到了我们。”

沈羲略感意外:“刘侧妃如何会知道你们的存在?”

第486章 密室之内(二)

毕尚云面上有了讥嘲:“成亲王风流成性,但对我母亲倒是始终不曾冷落。

“以至于他情愿与我母亲生下了我,并且一直将我们养在市井之中。

“成亲王妃精明霸道,他要瞒着她常常出来,府里这边又如何做得到一点风声不漏?

“况且我姨母也不是个好打发的。

“于是,他便借刘侧妃娘家有些难事之便,许了她些好处,让她在王府里替他遮瞒着。

“我记得在城西瓦头胡同——也就是你们查到的道观背后的那条胡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成亲王之外的所谓赫连贵族,也就是趁着成亲王出京伴驾巡视去的时候,私下里登门来的刘侧妃。”

他微笑着低头啜了口茶,这姿态看上去竟透着十分优雅。

然后执了杯子在手,玩味地转动着道:“这位贵族出身的侧妃,见第一面就让我在地下跪了两个时辰。

“我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家里又是铺的极好的青云石磨就的地砖,你一定不知道,那小膝盖硌在地上的滋味可真难受。

“但姨母平日在下人们面前娇横无比,在她面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我也不敢动。

“两个时辰她才想起我还跪在旁边,唤我起来,我已经站不直,顺势又跪在她脚下。她就笑道:看来还真是个贱种,想跪,那就跪吧。

“我只好又接着跪。

“一直跪到什么时候我也忘记了,只记得醒来的时候膝盖火辣辣直疼,肿得已经连手指头碰一碰也不能够。

“以至于,到如今为止,我这老腿还会时不时地作痛。若不是常年服药,也许早就与一般老朽无二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手里杯子也在桌面上传来轻微但是清晰地一响。

他幽幽看过来:“张小姐,你说,人真的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沈羲怔忡。

在这个问题之下她竟然有些失语。

她并不认为有些人生下来就格外高尚些,有些人天生就特别低贱。

在她两世生涯里,她救过温婵那样血统不纯的受欺压的弱女子,看不惯血统不纯的晏绥被人毒打,没有把庶出的沈梁当成活该仰她鼻息的外人。

更没有觉得身份地位都高,但是行事却完全悖离仁义道德四字的韩家人就多么受人尊敬。

可是她仍然不能否认,在她成长这一路里,她仍然凭着良好的出身对外族人的遭遇而麻木忽视过。

她并不是心里仅仅只有善念的菩萨心肠。

在所有人都觉得赫连贵族身体流着的鲜红血液高人一等的时候,她也一面反思着祖父说及的那些矛盾,一面却也享受着这些尊荣,有着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出身优越感。

而她所拥有的那些看上去的善念,其实于她的身份带给旁人的伤害来说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毕尚云也没有等待她的答案:“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刺激得对贵贱两个字有了最原始的反应。

“我开始知道原来哪怕我长着与赫连贵族们一样的眼睛鼻子,哪怕我们不缺钱花,也哪怕我外祖也担着小官职,可是出身两个字限制了我这一生所能达到的上限。

“我开始明白,顶着血统不纯的身份,又或者因为我母族是拓跋人,我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像刘侧妃那样高贵地活着,更不可能越过你们。”

沈羲沉默。

她竟然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

就像是她刚来到沈家时,各处擎肘也曾令她感到过消沉。

如果这世间给予一个人的空间是足够深和广的,那么不会有人会感到压抑愤怒。

可偏偏人世间就有等级之分,而且能够不被这规则约束的人少之又少,就连面前的毕尚云,他能够活到这样的地步,最终也还是没有冲破这个规则——

他依旧是在为改变这个等级规则的排列而奋取。

所以他跟当年的赫连贵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都是只愿做踩人的那一个,而不愿被踩。

“所以说,你们进府实际上刘侧妃的主意?”她问道。

“诚然。”他点头:“只有我认祖归宗,府里的嫡庶子女们才不用沦为那个与他们眼里‘下等人’联姻的人,同时让他们能够对皇帝有所交代,他们所有人也才能继续保持高贵的血统。”

说到这里他又低笑起来,“刘侧妃带我回王府,为的是她自己和她的儿女。所以你在成王妃面前替我解围,在我看来也是可笑的。

“你和刘侧妃一样,都只不过是以善念为由,往你已经够高贵的身份上再描上一层美丽的金粉罢了。

“只不过不同的是她是拿我来解困,而你是拿我来装点身份。

“一个善字可以让你变得更耀眼,更夺目,如果你与我有着利益冲突,当事情可能波及到你和张家的时候,你还能义无反顾地帮我说话吗?”

“你不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对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来说,施善哪里是因为我真正需要伸手?只是因为你们内心都有所图而已。

“谁会甘心被利用?我也不甘心。

“如果不是张解请奏颁布的那道联姻的诏书,我仍然可以住在西城过着安适的日子。

“你说,张家的结局算不算罪有应得?”

他语速始终保持着平缓,说到结论时手指头甚至还有节奏地在桌面轻敲着。

沈羲虽然惊讶于他的偏激,但仍然不能不佩服他在说及王府往事时的镇定。

温婵跟他比起来果然不算什么。

“老先生考虑问题的思路果然非我等人所能及。”她笑了笑。“不知事情后来怎么发展的?”

毕尚云玩味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刘侧妃自打来过那么一次后,时隔三年,到我七岁时,也就正是那诏书颁布之后的第三个月,她以皇上主张三族和平为由煽动成亲王将我接回府里认祖归宗。

“然而我进府之后成王妃却以我为奸生子不应入宗谱为由而坚决反对。

“不得不说刘侧妃还是有些手段的,在我进府之前,成王妃居然压根不知道有我们母子这号人。

“事情僵持了一段时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暂且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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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密室之内(三)

“我隐隐地察觉到成亲王府内宅开始有了外人难以察觉的裂痕,内宅表面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刘侧妃要让我归宗,因为嫡子与庶子还有祈紫钰他们绝无一个可能接受与拓跋人婚配,要避免牺牲祈蔚风,就只能让我姓祈。

“但此事与成王妃关系不大,世子和祈紫钰已订婚,嫡次子没谁敢打这个主意。

“在动摇不到她的根本的情况下,她并不希望多个人在府里碍她的眼。

“她也不希望我这个从天而降冒出来的庶子还能分成王府一份家产,能够跟她的子女平起平坐,来日还有另外开府的资格。

“可是另外一位侧妃胡氏也非等闲之辈,她从刘侧妃面临的困境上也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便与刘侧妃明里暗里地联起手来,成王妃一时也拿她们无可奈何。

“然后,我姨母就死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目光有些幽深地看向前方。

沈羲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一个历经数十年风雨的人,在喜怒不形于色六字上实在已可有过人之处。

“后来,就剩下我单枪独马地在王府生存。

“姨母的死因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成王妃却因此妥协了。

“有时候我看王府下人们常为了几个钱而汲汲营营,竟然会十分羡慕他们,因为我并不缺钱。

“我外祖家道殷实,我姨母也是正经的富家小姐。

“只不过有钱不等于有地位。

“我想能够用钱就能买到的心里充实安乐,那是多么简单幸福的事情。

“可是我有钱,却买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屋里静下来。

沈羲看了眼萧淮霍究,萧淮示意她继续,霍究则在暗里示意侍卫什么。

她微微点头,又说道:“你后来在王府过得怎样?后来那几年,为什么我没有再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你去哪儿了?”

“我在王府过得如何,哪怕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应该也猜得出来。不然,就不会有这副岁寒三友图了不是吗?”

不过片刻的工夫,毕尚云已经神色如常。

“知道我为什么说对你的心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吗?”

沈羲没吭声,但隐约竟察觉到了一点。

他说道:“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明白的。

“你们这些所谓的赫连贵族最可厌的,就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盛气凌人。

“你看看你,哪怕不再是张家小姐,这做派,这姿态,仿佛都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你们张家几百年里几起几落,到了张解手上又变得一时风头无俩,以至于皇室宗亲都得巴结到你们头上。

“那时候在我眼里看来威严如同王母一般的成王妃,以及在王府趾高气昂的祈紫钰祈蔚风,她们都在不落痕迹地讨好你,你的出现,很难令我不好奇。”

沈羲皱起眉头。

昔年张家大权在握,祖父又桃李天下,张家大秦的确有一呼百应之势。

成亲王府虽然是宗亲,但毕竟只掌着个宗人府,与永定帝又已经隔了辈,在呼风唤雨的张家面前,他们哪里能当真端起王妃郡主的架子?

这些道理当年她不曾深想,但后来年岁渐长,当中利害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成王妃当初央她做的那幅画,何尝不是向肖氏讨好之意?

他说的这些,倒也不算夸张。

“之后呢?”她说道。

“我常常见到你,但你可能看不到我。”毕尚云说,“起初我只是想看看你是谁?

“后来发现你居然出身高贵到让我仰望的的时候,我开始有了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理。

“——我是极厌恶你的,但凡与刘侧妃一样流着赫连人纯正鲜血的人我都厌恶。

“世人都说你美,说你是真正的贵女,我却想把你那张从不曾掩饰着喜怒与从不曾显露出心底阴暗一面的面孔扯碎。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真正心地纯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真正地想要帮助弱者?

“每个人都应该是邪恶的,只不过有些人伪装得好,有些人装的功夫不到家罢了。

“而让人好笑的是,你带回个温婵,分明也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添光,却被人夸得你如同圣洁的冰玉。

“但我明知道我厌恶你,更知道你的存在更大程度地提醒着我的身份,我反倒对你愈发关注——

“这不是什么仰慕之情,更不可能发生成为儿女之情,我只是在借由你刺激着我自己,我离真正的自由和尊贵还差着多远距离。

“你的高高在上,你的众月捧月,你的随心所欲以及要什么有什么,仿佛都成了我前进的标杆,它时刻在提醒我,我要多努力,我要怎么做,才能够活得像你们一样。

“毫无疑问,你所拥有的,比王府里那些郡主郡王与世子们带给我的冲击还要大。

“因为他们拥有的只是富贵,而你却是凭借着一个有极强能力而拥有着的尊贵。

“在你身上我隐约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那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对极致权力的欲望。

“我开始明白,真正能主宰这个世界一切平衡与否的只有权力!”

说到这里他眼里逐渐有了耀眼的光采,甚至是有些振奋。

他好心情地看向沈羲他们:“你们能明白这种刀尖上起舞的感觉吗?

“一面心里被现实刺得遍体鳞伤,一面却又有种隐秘的快乐,因为我找到了改变命运的关键点。”

沈羲他们俱都沉默。

他站起来,说到萧淮面前,望着他道:“没有人不会屈服于权力,不光是我,还有萧放,你的父亲,也是一样。

“甚至于李锭,也没有什么特别。——哪怕就是你,张盈,你也是。若是没有权力附身,你活不到现在,更不可能在今夜走到我面前。”

沈羲默顿,笑了下:“你说的对。权力很重要。不过权力却不代表杀戮就是正确的。”

“不不,”他伸出手指来摇了摇,“有了权力,你做什么都会是正确的。

“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会知道所谓的对与错,不过是看你能够征服多少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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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写得比较细哈

第488章 密室之内(四)

“那么你到如今为止,征服多少人了?”沈羲径直对上他的目光。

“你可知道,就如同当初李锭能够反秦成功一样,只要一个人不能取得绝对的权力,压制所有人的一切思想,他根本不能说可以主宰一切。”

“不一定要绝对权力,你忘了,世上除去权力,还有权术两个字。”

他负手又踱回原处,说道:“尽你所有的力量去征服你能征服的,不能征服的,就去平衡和牵制。

“人有七情六欲,任何的情和欲都可以视作为人的软肋,你只要针对这一点,好好地利用就可以了。”

他像个谆谆善诱的长者,称得上耐心地与她说着这些。

但在这看似良善的面孔下,字里行间的贪婪与狡诈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沈羲凝着双眉,再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这些的?”

“具体要说什么时候,很难说得清。”他回头微笑,“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促就的事。

“九岁那年我终于静悄悄地被归了宗,甚至于低调到只是去宗庙里磕了个头而已。

“我成了祈家不曾有资格露面的小公子,只等着将来长大后,赶在祈蔚风之前寻个外族女子订亲成婚,如此便就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因为这项存在价值,相应地获得了一些权力。有了个独立的小院子,也能读书习武。

“那年冬天我在得到成亲王的允许下,买了只小狗作伴。

“它对我很亲,很粘我,每次我进院来它就会老远追出来缠我的裤脚。

“我也很用心地喂养它,给它取名字,甚至是悄悄带着它一起睡觉。

“每个人都觉得它是的宝贝,可是某天我抱着它玩耍的时候,想像着刀尖划破它颈口的模样,我莫名地有些兴奋,然后就真的找来一把刀,把它杀了。

“我至今还记得它倒在血泊里时一面抽搐着一面哀哀地望着我的眼神。然后我又补了一刀,它就再也不能动了。”

沈羲嘴角抽搐了两下。

他微笑着看过来:“像你们这种惯爱施些小恩小惠来标榜自己良善的贵女,肯定体会不了这种快感,可这就是掌控力。

“你能完全左右自己手上的力量,这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没有人规定它信任我,它在乎我,我就不能将它毁灭。

“我从四岁起就变得迷惑和迷惘的心,在杀戳之后又得到了久违的激昂。

“原来这世间也是有我能够控制的事物,只要我比他强,我就能控制他,这就是真理。”

沈羲屏息了有一会儿。

到这会儿,毕尚云的笑容才令她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方才那样的气氛,乍听下来他们竟还有些谈心的味道,然而此刻,她只觉后心已经有心发毛。

一个能够得出这样结论的人,一个在面对着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还能够如此平静如此淡然地知无不言的人,你怎么能够不怕?

但这种怕却又不是害怕对生命受到威胁的害怕,而是对人心扭曲到如此境地不可思议。

不是说逆境只会锻炼人么?原来竟然也能把人引向另一个方向。

“所以后来,张盈就被你当成宠物一样地杀了?”她苦笑道。

“我并没有杀她,这个你很清楚。”他说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你的抱负的?”沈羲问。

“十三岁的时候。”他又啜了口茶,“王府里请了武师,九岁那年我改姓祈之后,也被安排跟着习起武来。

“武师工夫不行,他们也知道贵族子弟们,除去那些将门,都不会真心想习武。

“我却是极有心,因为我害怕将来成亲之后会立刻被成王妃她们灭掉,我必须学会保命的本事。

“所以我习得格外刻骨,而我又不愿意让人发觉,一般都是自己找没人的时候偷偷发狠练。

“后来察觉武师水平太差,我便又找了个理由,借郡王们的口换了个真正有本事的进来。

“这个武师是混迹这江湖的,会许多旁门左道,也认识很多江湖上的人。当然,他不知道我私下里偷听过他很多事。

“但那时候我还只是心里有个印象而已,并没有真正接触。

“后来到了十三岁,刘侧妃终于给我物色了一个拓跋女子为妻,婚事订下,她也放了心,我终于也可以出门走走了。

“但我发现我仍然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我哪怕站在人群里,也始终像个隐形人。那年我认识了段幽。”

“云南知府段幽?”沈羲眯起双眼。

“知道的还不少。”他笑道。然后往下:“那时候他还不是云南知府,只是个偏远之地进京述职的小知州。

“他想投奔门路调职却四处无门,我借了笔钱给他,等于是雪中送炭。

“段幽视我如恩人,我请他吃茶,他竟然跟我谈了很多时事。

“——不得不说你们世代尚文的赫连人见识终究比一般人要开阔些,总之认识他之后使我打消了把他自谷底捞上来又让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的念头。

“——我真是太热爱这种把人和物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游戏,但段幽的见识让我决定留下他。”

“所以他得了你的资助,就谋得了云南知府的缺儿,然后你们就策划起兵?”沈羲把接下的话说出来。

“起兵是后来的事。你以为祈家是说干就能干倒的么?我再怎么心比天高,眼前的现实也只会让我更懂得隐忍而已。”毕尚云微讪,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不过段幽的出现的确是关键,他在京外多年,跟我分析了一番三族局势,说及朝廷正面临的危机,我心内又觉开阔了许多。

“原来大秦已经要紧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纵然不能凭一己之力掀翻大秦,站上那万人仰望的位置,至少当时眼前就有现成的矛盾可以利用。

“三族矛盾是我最好的利器,或许我可以借助它最终得到我想要的尊荣。

“段幽去了云南之后,我便先把目光放到了当前局势上。

“而那会儿的局势,是朝廷正准备力挽狂澜,稳定民心,而掌握着兵马的一些腐朽的赫连贵族们却依旧醉生梦死,把朝廷的话当耳边风。

“我觉得我这是我最好的时机,于是就伺机分裂。”

第489章 你真乏味

沈羲心口微提:“而分裂的主要目标,自然就是当时朝上的几大世家了。比如张家和徐家!”

“没错。”他说道,“但我也不是一击就中。

“在徐家与张家之前,我也失败过多次,且当时也不敢一来就冲你们两家下手,那太危险了。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得拥有巨额的银钱,有了足够的钱我才能支配更多的人替我卖命。

“好在我有个殷实的外祖家,我寻找了大半年,找到了个极为能干的生财能手,借着从外祖家借来的三万两银子起家,在全国各家开铺子做起了南粮北卖的买卖。

“随着手上银子的富足,我身边聚拢的人也就更多,当中不乏愿意替我卖命的死士。

“这一切成亲王府的人都不知道。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个用来应付皇帝差事的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直到徐靖在西北威名远播,名气也逐渐传回朝中,朝局忽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感到棘手,然后才开始将目标放在张徐两家身上。

“很自然的,我知道了你和温婵之间的事,更知道了徐靖对你的深情。

“温婵这个人——我对她的兴趣比对你的大得多,”他微笑着,“因为她有欲望。而你没有,所以你高不可攀。

“一个没有贪欲的女孩子真心让人觉得乏味,因为你基本上很难找到她的弱点取悦她,以至于利用她。

“温婵身上的那股贪婪,嫉妒,不满,好胜,对贵族身份的渴求,无一不吸引着我。

“她太适合用来当我的刀。一把稍加磨砺就能锋利无比的刀。”

他笑容下露出来森森的牙,像一把把被他磨砺过的刀锋一样冲着沈羲。

沈羲双手仍随意地搁在身旁扶手上,但手指甲却已经抠进了缝隙里。

一只大而有力的手忽然覆在她手背上,接而包裹着她的温暖的触感立时将她的心抚平下来:“这么说来,祈老先生当年是曾经想过在张小姐身上寻到弱点?”

萧淮声音轻漫,话语之间却透出几分凉意来了。

“那是自然。”毕尚云扬眉,“她毕竟是张解的掌上明珠。

“而且又深为帝后所喜,我直接在她身上找弱点下手,不是比找别人要事半功倍?

“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什么机会,张家对她保护得太好是其一,其二是她行事仿佛自有一套原则。

“如此我才开始把目标转向温婵。

“温婵一开始哪里敢对张盈起杀心?

“她对张盈的每一点嫉恨,都是我暗中替她加上去的,徐靖对张盈的深情,她与张盈的差距。

“当一个人本身贪欲就很盛的时候,你甚至都不必做太多动作,她自然而然就会那么想。

“更何况,我与她在某种角度上心态是一致的,所以我很容易控制她。”

他笑得自得,仿佛在复述自己的丰功伟业。

沈羲忽然心里泛起了恶心。

昔年的毕尚云因为被人践踏,然后萌生了要掀翻大秦灭掉整个赫连族来践踏别人的心理,从此联手段幽计划灭国。

他那颗变态的野心从十三岁时就开始了,果然段幽不是屈死的,那么徐靖的死也的确不会是偶然了。

“你杀徐靖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什么?段幽失败之后那些年你又去了哪里?”她问。

“杀徐靖的理由很多。一是段幽死后他查到了一些我的线索。二是他是张解暗里授予了可以随时回京的人。

“三是他是安国公世子,杀了他对于安国公府,五军都督府,以及整个朝廷损失都很大。”

他安然道:“正好云南那边爆发疫情,我暗地里作了番手脚,让他染上疫病,他到底是死了。”

沈羲握拳,这回甲嵌进了肉里。

“段幽的失败对我打击的确很大。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能回王府了。

“我没有退路,于是我又通过别的人,相继辗转认识了各地拓跋将领,继续策反,但都无一例外地失败。

“再后来我深思熟虑之后就寻到了李锭,李锭与赫连贵族也有仇怨,在我连续利用几场事件进行劝说之后,他毅然揭了竿。

“剩下的,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了。”

沈羲举起杯子,目光再落到桌上的雪梅图上。

她画的两幅图为什么落在他手上,仿佛也很明显了。

她“有幸”成为刺激他“奋发向上”的标杆,岁寒三友图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还是间接的,当然有纪念意义。

而这幅作于她死前半个月画下的雪梅图,想来是因为纪念她的死吧!

毕竟自她死在温婵手下开始,他的抱负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你没有娶妻吗?”她忽然问,“你的儿女呢?”

……

月色仿佛更加黯淡。沿路的柳树像巨人的发丝,在略显急促的晚风里飘忽不定。

今夜应是有雨。

贺兰谆抬头看了眼天空,选在毕府东面一株粗株杨树下停下来。

毕府位处皇城附近,东边墙下是条胡同,而胡同另一边则是别人家的宅子。

胡同很深很幽暗,但尽头却忽然亮起一盏灯笼,逐渐的,摇摇晃晃地往这边移过来。

很快他听到了两串脚步声,一道很沉稳,但是听起来却有些略快。另一道略轻,像是随从。

贺兰谆立刻闪身跃上墙头,而这时候那灯和脚步声却都停下来了。

“来者可是徐公子?”

这声音温和而充满了一丝亲近,而且他称呼的是徐公子。

贺兰谆想了想那信纸上内容,跟侍卫们使了眼色,而后又翩然跃下来。

灯笼照得周围渐亮,执灯笼的人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而灯笼照着的人,也是位蓄着墨髯的中年文士。

这文士一身考究的宝蓝色锦衣,外覆一件素锦薄披风,身姿颀长且五官俊逸,双眼温润让人见之心悦。

贺兰谆轻轻凝眉:“阁下找的是哪位徐公子?”

文士微笑:“自然是昔年安国公府徐公的后人,如今的铁鹰宗宗主徐客来!——徐帮主,久仰。”

贺兰谆眼里有寒光,他笑道:“阁下找错人了。”

他抱拳撤退。

“公子可以不信我,但我这里有事关燕王府及赫连遗民生死存亡的一句话,公子却不能不听!”

贺兰谆脚步停下,回过头来。

第490章 真刽子手

密室里烛焰笔直地照亮着四处。

沈羲不打算放过心底任何疑问。

纵然她已经对毕尚云的动机心里有了底,但她还是好奇着“少爷”的存在。

她总觉得,一个人能把毕生精力全放在图谋上,不可能他会甘心这一切没有人继承。

何况他身边依旧养着这么多死士,这是个谜。

而事情坦述到如今,这个少爷,她猜测十有八九是他的子嗣。

“这件事情你们不需要知道。”但毕尚云忽然回避起来了,就连神色也开始变得冷峻,“我之所以会跟你们说及这些,是因为你们已经逃不出这个门。

“剩下的事情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想知道,我也不会说。”

可他越是如此,却越证明这件事不简单。

沈羲索性道:“你一定有儿女,对吗?

“十三年前你功成名就了,算是对自己这一生有了交代。而你怎么可能会不想娶妻生子,继续你的大业?

“这十三年里所做的,就是为了他,是不是?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提拔韩顿上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的儿女铺路,而并不是真的觉得他有担任首辅的资格。

“你不光是利用温婵杀我,引起大秦朝局一系列变动,而且你还早就想好了要把韩家推上来为你所用。

“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韩顿的下场是你早就有预料的?

“郑绣与他私通的事你知道,他受过张家之恩结果却为拓跋人卖命,哪怕没有我,也会有别的赫连人来对付他。

“只不过事情还是出乎了你的意料,你没有想到拖他下马的人里头竟然有我,是吗?”

毕尚云定定地望着她。

“是又怎样?”他负手走过来,“韩家从上到下图的也不过是荣华富贵,他们要的我都给了,结局如何可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倒是你们——”他长吸一口气,说道:“我却已经等了很久了。”

身后的容珍忽而拍了拍巴掌,密室门开,屋外进来一色黑衣的十名杀手。

紫衣侍卫们也立时提剑涌了过来。

沈羲看向萧淮,萧淮平静地回视了她一眼,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不妨答了我再动手。”

“什么事?”毕尚云挑眉。

“卫家合府包括我母亲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毕尚云目光狡黠起来:“卫家那些人,难道不是死在萧放手里吗?还有卫羲儿,我听说可是当着你爹的面一头碰死的。”

“张盈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可她其实也是死在你手上不是吗?”萧淮目不斜视。

虽未见怒,却无形间气势迫人。

沈羲亦走上前:“王爷对夫人情深义重,卫家于他也只有恩而无怨,若非无奈,他断不会如此。

“当年李锭逼迫王爷屠杀卫家之事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毕尚云望着他们,忽然哈哈笑起来:“哪里有什么秘密?

“萧放当时功绩虽与李锭不相上下,但自大军破了沧州之时起,李锭内宅纷争不断,都在抢着进京之后怎么捞到更多好处。

“尤其他妻妾众多,当中妾侍不乏手下功臣眷属,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当时便已有人担心后宫不宁而暗中心生不满。

“而萧放战功赫赫,难得的是自始至终只有卫羲儿一个人,行军之时也从未沾染女色。

“江山易主,百废待兴,比起一个后宫纷乱而埋藏着隐忧的君主,人们自然更希望一个有情有义有原则的人来坐江山。

“萧放当时的呼声隐隐就盖过了李锭。这种情况下,你说李锭还怎么可能坐得住?

“哪怕他当时已登帝位,如果不加防范,只怕过不多久赶他下台的不乏有人。

“所以我就给了他两条建议,一是让萧放交出兵权,留在京师坐享富贵恩宠。二是让他保留兵权,但是须得杀掉妻族。

“卫羲儿生有一子,而此子已有九岁,就是你萧淮。

“萧放若是杀了养育他长大的妻族,那么他们父子之间的仇恨是必然会存在的。

“哪怕就是有兵权在手,你们父子也终究貌合神离。除非萧放重新娶妻生子。

“可是他若这么做,你们燕王府同样平静不起来,我们也同样有机可乘。

“当然,如果萧淮执意不交兵权,李锭自然不能跟他再打一仗。

“但是当年起兵是因推翻赫连王朝而起,那么以防患大秦悲剧重演的名义让萧放杀掉外族出身的妻族,肃正大周一族当道的宗旨,也算是师出有名。

“整个中原以南的疆土都是萧放一手打下来的,他负伤无数,当初就是因为李锭所承诺的共治天下而答应起兵,他怎么可能会舍得放弃兵权?

“谁都不会傻到这样做。

“放弃了兵权,不光等于是将胜利拱手送人,更好比自断生路。

“因为就算是李锭留他,李锭身边我们这些人,也绝不会放心留他。他又不傻,怎么会答应?

“不过他当时还是准备打算再打一仗的,连阵营都开始驻扎起来了。

“但是那会儿潜藏在京师周围的赫连余孽还有很多,他们闻到风声,竟然伺机从中坐收渔利——

“一个能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的男人,他当然不会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为免战征十余年的中原再度陷入动荡之中,他只能选择答应。

“所以这件事虽然是我提议的,但人还真不是我动手杀的。”

“虽然不是你动的手,但你却是真正的刽子手!”

沈羲厉声责骂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闻风而动的赫连人,必然也是中了你的计而出面的吧!”

“女孩子聪明过头一点也不招人喜爱。”

毕尚云笑:“萧放也不是傻的,他当时也有条件,在乾清宫里他提出要收拢五军都督府所有兵权,而不仅是他那一部分。

“否则他宁愿拖整个天下陪葬也要拖李锭下马,这还真吓到我们了。

“李锭料他不会真把卫家人杀光,权衡之下答应只要他杀了卫家,除亲军卫以外的兵权都给他。

“谁知道他果然真的把人给杀光了。这件事是我们做亏了。

“但由此也可见,我先前说的话是对的,世间哪里有什么至纯至良之人?为了权力,谁都知道怎么取舍。”

他又得意地笑了笑。[.]

第491章 不速之客

此刻面对着正主,他居然还能旁若无人地畅笑,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这一切。

这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羲心是冷的,为他的不择手段和穷凶极恶而心底发寒。

可她的心又是热的,因为他和李锭的卑鄙无耻而导致燕王府如今局面而怒火中烧!

“毕尚云,你想过自己也会有死在别人手上的一日吗?!”

“我不会有这一日,因为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毕尚云骤然凝目,神情也倏然变得比冰雪寒冷:“死了你们,我看徐靖还能活多久!”

随着他话音落下,黑衣人们迅速涌上来将他护住。

密室门开启,他们这一行本来就占据门口有利位置,此刻又有备而来,立时便把沈羲等人去路封死!

“关门,放箭!”

密室只是间斗室而已,四面又全是石壁,此刻困在里头,还被机关武器挟制,简直如同笼中之兽。

驽箭如疾风骤雨般自四面八方射过来,好在沈羲身上穿着软甲,又有侍卫护着,因此一时无碍。

而萧淮霍究却连半点慌乱之色都没有,甚至连眼色也未曾使下去,侍卫们便就已经寻到指定的地点站住,而后沈羲迅速冲到萧淮身边,接着就只听霍究沉喝一声:“起!”

萧淮就立时将她挟在怀里,另一手捂着她耳朵腾空往上跃起!

耳畔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之声!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这石室竟已然被炸开!

哪怕是耳朵被捂住,沈羲整个人脑子里也只剩一片嗡嗡响声,周身所及之处全是碎石飞屑,打得她皮肤滋滋地生疼!

但是目光所及之处那石室却已不见了,更别提什么机关驽箭!抬头是浮云滚动的夜空,而脚下只剩下一堆石头!

“世子妃!”

说时迟而那时快,就在她环视的当口,守在屋外接应的侍卫已不约而同地现身扑过来将萧淮抛过来的她稳稳接住!

而随着暴炸的轰隆之声止歇,院子里这时已经涌进来无数的黑衣人。

毕尚云面色铁青立在人群之中,应是完全没有料到萧淮他们竟然还备下了这么一招,神色之间除去愠怒还有惊色!

“祈先生下手果然狠绝!”萧淮与霍究自东西两侧同时落到地面,而隐匿在暗处的侍卫此时也出了来。

沈羲有些纳闷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贺兰谆竟然还没有带人前来,心里疑惑着,此刻被包围,却也不敢过于分心。

“世子这些年倒是长进不少。”

毕尚云自人群里慢慢踱出来,脸上再也看不到先前的得意,而只余一脸凝重:“五军都督府如今居然连火器也有了,这么说来,萧放的确是早就想要篡位了?”

“老先生想多了。”萧淮扶剑而立,黑衣劲装的他此刻在人群之中更显得高大威武。

“这火器不过是我神隼营私下里制来玩玩而已,五军都督府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至于篡位不篡位,老先生都没有行动,萧家岂敢僭越?”

如果说先前在石室里他们处于绝对被动的境地,那么现在,至少已经保持平等了,只不过是目前人数实力不对等而已。

但是他们的突围已经足够令毕尚云受到震慑。

他跟身边的容珍使了个眼色,容珍吹了声哨,四面屋顶上立时就有拿着驽箭的杀手拉上弓驽对准过来。

“三棱箭?”萧淮扫了眼屋顶,说道:“果然是下了血本。三棱箭杀伤力强,但造价却不匪,光是制造这批弓箭都花了不少银子吧?

“之前史棣掌管着户部,究竟有多少油水进了你的口袋里?”

“老夫制些武器,何须动用户部的钱?有赫连人留下的那些已经足够!”

毕尚云语音急促,说到末尾似已经不再愿意唠下去,一挥手,四面的驽箭便就全数往中间的他们射来!

而就在箭发的当口,毕尚云本人却已经就地跃上了他身后的小楼!那身姿之敏捷,很难让人想象到他已年近古稀!

沈羲再次被萧淮带起迎敌!

这次因有侍卫们在,倒不如方才紧张。

但天色已经比来时更暗了,月亮已完全被挡住,风速也更急了些。

“先前的迷药还有吗?!”

沈羲突然想起这件事,扭头问起正在迎敌的霍究。

霍究想到了什么,但接下来他却晦涩地冲她摇了摇头:“全用完了!”

眼下这风大,若是还有迷药,倒是能很快将杀手们干倒一批。

既是没有,而贺兰谆也未能前来,便只能再想办法突围了!

萧淮揽着沈羲在怀,抬头看了眼正在楼上观战的毕尚云,忽然说道:“缓缓,你趴下来,这样弓箭不容易射到你!”

沈羲一顿,揪紧他的衣襟:“你想干什么?!”

“这老贼如此迫切的想杀我们,还有他身边一直养着这么多杀手,他一定还有什么目的没有达成!等我去擒了他!”

沈羲看到他松了手,立时也有了默契,当即在他松手的下一瞬立刻趴在了地下!

而刚趴下,耳畔就传来一阵疾风,扭头看去,身旁萧淮已不见了人影!

再看看楼上毕尚云所站之处,萧淮竟然已经在他措手不及之间急速攻向了他面门!

论反应,毕尚云已经年逾七旬。

论武功,萧淮是受燕王一手磨练出来的悍将。

所以这一招出去,几乎所有看到的人都暂停了心跳,等着毕尚云被萧淮一剑穿喉!

“寄寒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口却突然传来清朗的一声疾喝!

萧淮听到这声音蓦地将势头放偏,而这时候的毕尚云则已经敏捷地跃到了旁侧!

院门外呼啦啦地又进来一批人,为首的锦衣绣服,竟然是本该穿着夜行衣候在后墙下——又或者说早就应该带着人出来增援的贺兰谆!

毕尚云原本在萧淮这当胸一剑刺来之时动也未动,此刻见到带着人突然出现的贺兰谆,这才带着一丝阴毒自萧淮脸上掠过,走向贺兰谆道:“贺兰大人也来了?”

“扰了太傅安宁,是晚辈之错。只不过方才我们王爷问起世子与世子妃,派我来找找,所以找着找着就到了太傅府上,还望太傅见谅。”

贺兰谆言笑自若,似乎完全未曾看见这一院的剑拔弩张。

第492章 更大目标

沈羲惊异他何以这般模样出现,又何以能够冲破太傅府层层关卡进得门来!但眼下显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毕尚云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好半晌,缓缓道:“入了我毕府的门,要想走可没有那么容易。”

“如果太傅执意不肯,那晚辈就只好进宫请皇上作个通融了。”贺兰谆笑着,随后门外又闪进十来个紫衣侍卫。

毕尚云脸色转青。

贺兰谆这么一露面便就等于撕破脸了,方才若是能将萧淮杀死在当场反倒好说,如今人没死,再想强拦着,后果恐有些难以收拾。

萧淮也是满脸青寒。姓毕的分明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再晚一刹他就有可能得手,贺兰谆偏生在这个时候赶到!

“还不跟太傅大人告辞?”贺兰谆使眼色。

萧淮冷眼往毕尚睃过去:“打扰了太傅,晚辈这就告辞。”

毕尚云沉脸不语。

默立半刻,最终摆了摆手。

两厢结下的是私仇,贺兰谆摆明就是过来讨人的,倘若不放,最终引来的只是燕王。

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地落幕,不光是萧淮心有不甘,就是沈羲与霍究也始料未及。

望着他们一干人离去的背影,静立着的毕尚云眼里却逐渐浮现出了一丝戾色。

出得毕府,苏言竟然也换回日常打扮带人等在门前大树下。

“到底怎么回事!”萧淮完全没有了耐性,扯掉颈上的面巾直接摔在地下。

苏言一时语塞,只看向随后急急出来的贺兰谆。

“毕尚云还有后招,是你想也想不到的!若不是我刚才假传圣旨进去阻止,回头恐怕马上就有大祸!”

贺兰谆语速甚急,往日的优雅从容已然无影无踪。

沈羲心口一提:“出了什么事?!”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苏言你留下来守住毕府,仔细盯着毕尚云有什么动作,防着他派人跟踪。你们立刻随我去见个人,去了你们就明白了!”

贺兰谆边说边翻身上马,然后苏言也将萧淮的赤霓给牵了过来。

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沈羲与萧淮共乘,自始至终没有机会向贺兰谆问话,也不知从何问起。

只觉得沿途的风都来的太急了,哪怕是炎夏之夜,那速度也将脸颊刮得生疼。

毕府里那凶险的一幕已经远去,却不知道接下来又将看到什么。

马儿一路奔向北面海子方向,最后在一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宅院面前停下来。

贺兰谆看看门前两株大槐树,点头道:“是这里了。”

这里轻叩门,立刻就有人提着灯笼把门开了,来者布衣长身,身躯矫健而雄壮,见了贺兰谆却恭谨地行了礼:“公子来了。”

沈羲听声公子时心内微微一动,从未有人称呼过贺兰谆为公子,这人是——

萧淮也是同样的起了疑惑,他牵住沈羲,不动声色地随着贺兰谆入了内。

前院里灯光幽暗,而厅前廊下则站着一人,虽然未曾迎过来,但那微凝的眉头以及来回徘徊的步伐,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洛先生。”贺兰谆上前拱了手,然后看向萧淮他们这边:“这便是燕王世子,世子妃,大周的刑部侍郎霍究。

“寄寒,这位是洛先生。洛先生大名翼风,先前之所以我以传旨之名闯进毕府去阻止你,是因为洛先生带给了我更为重要的消息。”

洛翼风朝萧淮等人施礼。

萧淮回了礼,将他仔细打量。

只见其人年龄介于三四旬之间,眉眼俊隽,姿态雍容,虽作文士打扮,一身锦衣之下却并无寻常文士之酸腐,反倒极有闲云野鹤般的名士之风。

因此反倒先问起他来:“不知洛先生有何消息,重要到赶在那当口来告诉我?”

只差一步就能拿住毕尚云,他无法对他客气。

洛翼风此时正在打量沈羲,听到这话也不曾失措,只颌了颌首,说道:“世子可曾听说过翼虎上符?”

萧淮顿住,他是行军的,而且还是大周的五军副都督,翼虎上符他当年知道,那是大秦的兵符!

而霍究则在一顿之后,则直接自怀里掏出一枚令牌来:“可是这样的牌子?”

“没错,就是这样的,但是这是假的!”洛翼风看了看,沉声道。

“那真的在何处?”萧淮立刻听出苗头。

“在毕尚云手上!”洛翼风说道。“不知世子近来可曾收到各地上报来的军情?”

萧淮看了眼沈羲,凝眉道:“近来我大婚,尚在婚期,军务暂由我父王兼管。出了什么事?”

“有人找到了真的翼虎上符,并且正在利用它召集着大秦兵马残部,意图利用它对付燕王府!”洛翼风神色间已有了些焦灼,“而这个人,就是毕尚云!”

“什么?!”沈羲与萧淮霍究同声惊讶起来。

翼虎上符是大秦兵符,它在大秦军具有什么权力沈羲再清楚不过!

原来这种东西应该早就随着征战已经失散或销毁,如今不但没有丢失,而且还落在了毕尚云手上?!

“这么说来他果然潜伏着还有目的?!”她快速地看向萧淮他们。

“没错!”洛翼风道,“他的目的就是要最终摧毁燕王府,以及屠尽所有效忠于大秦及赫连王朝的忠勇,使得燕王府与赫连人同归于尽之后,最终将整个国家控制在他手上!

“而大秦余下的这批人马,据我初步估计,全部加起来还有八九万之多,正好被他利用来当作攻击燕王府的工具!”

沈羲突觉自脚发凉。一支对大周恶行深恶痛绝的八九万之多的大秦残军,居然被毕尚云给利用起来了!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为什么毕尚云会舍得让你们活着走出来了。他不是怕了燕王府,也不是顾及着什么,而是他手上有足够强大的底牌!

“他所图的是燕王府与赫连军队同时走向灭亡!一支八万人的队伍,足够被燕王府麾下的二十万亲军全数剿灭!

“而这支队伍会被他挑唆得只冲着燕王府的兵马而去,王府二十万亲兵一旦打起这场仗来,绝对也会损失不少!”

“八九万人的兵马召集起来绝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哪来的兵器装备?”

萧淮手握剑柄,牙关已紧咬起来。

第493章 那你是谁?

“这也正体现出他的阴险所在了。”

洛翼风的神色变得异常凝重,“昔年大秦拥兵六十万,六十万人皆归五军都督府,彼时翼虎上符掌在兵部手中,下符则在五军都督府。

“但因调兵权掌在兵部,因此翼虎上符具有无上的召集权力!

“大秦虽然已亡,但八十万将士并未全死,至今仍有不少军户后代存活于世。

“而大周这些年对赫连人屠杀早已经引起将士们的愤慨,只不过是因身处民间,京师难以感受得到而已。

“大约一两年前,我查到有人暗中利用翼虎上符在暗中召集这些人。

“我本以为是当年秦军中的将领,但直到大约三个月前我才发现,持有这枚翼虎上符的人就是毕尚云!

“他利用自己成亲王府后裔的身份,拿着翼虎上符将十数万的将士蒙在鼓里,而且已经由他集结成了人一支不亚于正规军的队伍!

“赫连军士们都未曾见过大周的太傅,也不会想到成亲王府的后人、大秦的宗室子弟竟会是帮着拓跋颠覆大秦的人。

“他们怀着满腔热血,只以为屠杀赫连人的人是燕王,所以人人皆已对燕王府恨之入骨!

“在他的挑拨下,这些人自动自发地筹集银资打造兵器,加上昔年借着战争之机,他私下里也敛财不少。

“再还有将士们本来都还藏着有自己的武器,再还有些打家劫舍的,再者八九万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是太多,这样一来,哪里可能备不齐?”

沈羲与萧淮已经屏息着说不出话来!

“我该怎么相信你?!”萧淮情不自禁已往前走了一步。

洛翼风略沉一口气,望向沈羲:“缓缓,眉疏姑娘还好吗?”

沈羲听到这句话脸色又倏地一变!

缓缓这个名字至今只有裴姨娘和萧淮戚九知道,顶多再加上个贺兰谆,他居然一张嘴就把她的乳名叫了出来!

而且,眉疏是裴姨娘在张家时的闺名,除了沈崇信夫妇与她,估计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本名!

“你到底是谁?”她禁不住激动起来。

“十六年前我有幸在江西见过张夫人与少奶奶一面。”洛翼风深深望着她,“你养父在世时,我与他也算得上得密友。”

沈羲眼眶蓦地就红了。

萧淮伸手揽住他,再看向洛翼风,语气又软下来:“那洛先生不知如何会查知这么多事情?莫非这些年您一直在暗中关注缓缓?”

“在下关注的不光是世子妃,还有整个赫连族。”洛翼风朗声,“赫连人杀不绝,因为邪不压正,毕尚云作恶多端,像我这样的人暗中还有很多!譬如说你们之前见过的周公子周黔。”

“周黔?”沈羲愣住,“您也知道他?!”

洛翼风扬唇,说道:“随我来。”

说着,他转身往屋里走,过了厅堂,又走向后院,直到到了间飘出淡淡草药味的房门前,他才微笑点了点头,掀了门帘。

门帘掀开,浓烈的药味更加肆意地扑面而来。

屏风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人,先前开门的汉子掌来了灯,床上人面容露出,竟是个面容干净俊俏的年轻人。

他似是在假寐,灯光近前时便就睁开了眼,首先对上的是萧淮他们,后来看到沈羲,他竟是咧嘴冲她笑了笑,然后撑着身子坐起来:“是你。”

“周黔?!真是你!”

听到这声音,沈羲才终于将这张脸与这名字对上!

“没错,是我。”周黔抬手摸了摸脸,“是不是我刮了脸,都认不出我来了?”

沈羲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贺兰谆他们也是一脸惊异。他们寻找了多日未果的周黔,居然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萧淮蓦地看向洛翼风。

洛翼风说道:“诚如世子所猜,人是我劫的。事实上,也说不上是劫,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周黔是我故意提供给韩顿的线索,我知道他在暗中猜疑世子妃,所以让周黔泄露行踪,引得了韩顿上钩。

“而周黔上京这一路上,都有我们自己的人暗中尾随。”

沈羲心下吃惊,她虽是疑惑过周黔的出现太过巧合,却没有想过还真是有原因的。

“这么说来你们一直在云南?”她问道。

“不,其实我一直四处不定。因为南北各处都还有咱们的族人。”

洛翼风说道:“不过我留在京师的时间的确很多。因为我总感觉大周肆意屠杀赫连族人背后还有隐情。

“所以京师里的动静我的确一直都很清楚,包括朝中动向,这些事自从几年前我就已经在着手。

“而直到世子妃在校场大放异彩,紧接着与韩家一系列事情发生,我又察觉韩顿在疑惑着你的血统,这才赶去云南。”

“最终,我与你们一样,查到了毕尚云头上!

“只不过我查的时间比你们长,而对于大秦败退的细节相对比你们了解,而且这些年里也陆续找到了周黔他们这些赫连后裔,所以才比你们知道的更多。

“日落时分我接到消息说你们似乎要有动作,等我去联络的时候却发现你们却已经去了毕府,于是紧急之中先找上了徐公子。

“毕贼知道你们盯上了他,也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已经暗中分批命人在江北各屯营附近驻扎。

“同时已经有部分将领带着小部分人人入了京师,倘若刚才徐公子不去阻止,那么现如今十有八九这些人已经得到毕贼的指令向燕王府以及各屯营发动进攻了!”

沈羲一惊:“他们已准备好随时动手?”

“是毕贼随时在准备让他们飞蛾扑火!”洛翼风面色十分凝重,“赫连军北上了三名将领,就是前不久毕贼召集他们进京待命的!

“他们自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拥有拖垮燕王府的把握,但如果遇到性命危机的时候,毕贼绝对不会再犹豫!

“徐公子去迟一步,他定会即刻下令拖着几万秦军与燕王府亲军给他陪葬!”

沈羲看了眼萧淮,手心隐隐有了汗意。

难怪方才毕尚云面对萧淮的突袭时也未见格外慌乱,原来他是有恃无恐!

第494章 还有“少爷”

“先生怎么会认为贺兰姓徐?”她又问。

洛翼风看了眼贺兰谆:“因为铁鹰宗大帮主的大名就叫徐立青。”

沈羲语塞。

贺兰谆清了下嗓子:“难怪前两日王爷突然也在跟我提及翼虎上符,想来毕老贼的动作他还是察觉了的。

“而老贼选在近期召集兵马,也定是冲着世子大婚,王府忙碌之故才好暗中行事!”

而燕王之所以当他的面提及铁鹰宗,八成也是看穿他的秘密了。

他这里略有些出神,沈羲却也沉思起来。

大秦几十万将士不可能因为国家灭亡死得一个不剩他们知道,朝廷这些年把赫连人逼上绝路在民间引起诸多不满他们也知道。

可是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毕尚云竟然在利用他们这些残存的忠勇来摧毁燕王府!

燕王府自有的兵马当初是十八万,到如今十三年过去也就发展到二十万出头。

以他毕尚云明面上大周太傅的身份,一旦秦军围攻燕王府,那么他必然会将五军营里李锭那一部分兵马控制住,然后让秦军与燕王府的兵马进行火并。

这样情况下就算燕王府最后赢了也将会损失惨重,他毕尚云再事后调出原先李锭那二十万兵马来剿灭燕王府,岂非易如反掌?

果然打的一手好算盘!

“那现在毕尚云手下那批将士是什么情况了?”她问道。

“毕尚云的计划自然是坐上皇位。如果不是多年前燕王将大周兵马全部揽在手上,也许他早就已经得逞。

“所以这些年里他心心念念地就是借着朝廷之便除去燕王府这个心腹大患,因为只有燕王府垮了,他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前阵子韩顿死在你们手下,毕贼已经对周黔的出现有所怀疑。所以近来才加快了速度要对燕王府下手!”

沈羲不禁点了点头。

根据沈嫣的回忆,前世里直到她死时朝上都没出现什么风波,韩顿没死,毕尚云未曾暴露。

他既然目标在于消灭燕王府并且夺得皇权,那么必然有一天会动手。而没有动手的原因,只能说他还没有准备好!

也就是说他眼下虽然借着他们大婚的时机暗中布署了,但是他还处在匆忙行事的情况下!

“我们得赶紧阻止他!”她说道。

“既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动手,那么哪怕是因为贺兰及时赶到而令得他未曾情急之下传令下去,也绝对不会拖上太长时间了!

“我担心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动手!”

“所以我才会让徐公子直接引几位到此商议!”洛翼风说道,“毕贼十分机警,这场战争绝不能让他挑起来!

“赫连人绝对不能成为可以任他随便宰杀的羔羊!我们眼下不但要抓他,更重要的是要防备几万赫连人被他利用得逞!”

沈羲迅速看向萧淮他们。

回想起密室里毕贼的得意,她一颗心只不断地往下沉。

当他对着他们不急不徐地吐露出他所有的过往的时候,难道不是在把他们当成了猎物吗?

而韩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跟郑绣的私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他早就知道他们有前情,还把他们制造机会,可怜韩顿到死都不明白他跟几十年前王府里那只死在它主人刀下的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毕尚云手里的玩物而已。

燕王分明足智多谋,这么些年来也必定知道卫家及卫羲儿的事情与毕尚云脱不了关系。

而他之所以没曾轻举妄动的缘故,也许是萧淮还不够强大,也许是他也知道毕尚云就是个疯子。

疯子疯起来连自己都可以毁灭,燕王却不是疯子,他不可能不顾一切,不顾萧淮他们三个,还有不顾及麾下二十万将士的性命!

……他不是无心无情,而是他把一切都看得太清!

“那少爷又是怎么回事?”萧淮冷静地问道。

沈羲又是一顿。

是啊,还有个少爷!

如果说毕尚云还有儿女,那他为什么对他的儿女避而不谈?如果他还有儿女,那他给他们做了怎样的安排?他们又在哪里?

“什么少爷?”洛翼风凝眉。

“先生对毕尚云如此了解,却不知道有关他儿女的事情?”萧淮看到他的神情,也略有疑惑。

按说他连翼虎上符在毕尚云手上他都知道,没理由不去查他的家人。“他如此拼命,如果没有子嗣继承他的战果,这说不通。”

“据我所知,毕尚云没有儿女。”洛翼风眉头也紧锁起来,“他原先离开成亲王府之后倒是有过一个妻子,也曾生下好几个儿女。

“但随着他策反的主将兵败,他的妻儿也被秦军杀了。

“而他当时也受了重伤,外人只道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不知在哪里隐姓埋名几年后,又重整旗鼓再出山了。

“出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娶妻生子,——世子应该知道才是。”

燕王与李锭南北呼应,那会儿与毕尚云也熟,娶没娶妻他的确应该从燕王这边知道。

“他就算不正式娶妻,也可能私下里与人生子。”萧淮仍是觉得疑惑。

“这我就不清楚了。”洛翼风道。沉吟了会儿,他又说:“不过,如果他真有儿女,也没有理由藏到如今还不推他出来。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的太傅,有他做推手,他的子嗣应该在朝上占据一席之地才对。

“否则的话即便是他大事已成,日后突然推出来他的儿子继位,谁人会服?”

众人沉吟。

他说的何尝没有道理?

毕尚云活不久了,就算他立刻登基,做不了几年皇帝不是死也得退位,如果没有一些民心基础,新君如何能够驭得了满朝文武?

“难道说,他的子嗣,一直已经存在于朝堂上了?”霍究忽然作出这个假设。

……经过一场打斗的毕府又恢复静谧。

雨点已经一颗接一颗地打下来。

毕尚云站在那堆密室废墟前,面色阴沉得如同天上的浮云。

贺兰谆的突然而至令他心底涌出了一丝不安,按理说萧淮他们进府刺探,必然有人在外接应才是。

而这个人看起来极有可能就是贺兰谆。

那么贺兰谆为何没有乔装带人援助,帮着萧淮杀他,而反是以掌宫身份自府门口假传圣旨堂堂正正地进入?

看他们之间的神色,也不像是早就商量好的,那么,贺兰谆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出了什么事情,令得他不顾一切地阻止萧淮送死?

第495章 事不宜迟

“老爷!”匆匆跑过来的容珍打断了他的思绪,“贺兰谆带着萧淮他们往北面去了,跟踪的人却在半路被王府的人阻杀,如今并不知道他们确切去向!”

他仍静立着未动,但隔片刻,却突然转过身来,就连目光也开始变得狠戾!

“他们没回王府?!”

“没有,而是行色匆匆地上了右侧的大街!”

毕尚云面肌忽然抖了抖,负在身后的手也下意识地垂下来。

他们没回王府反而是去了别处,那么可见并不是什么燕王在寻他们。

而能令得贺兰谆如此情急前来带走他们的,恐怕只有一个可能——

“赶紧去盯盯城门!”

……海子畔这边的宅子里,霍究的话像石子击中了湖面,引出一片微澜。

毕尚云嘴里的“少爷”若是一直在朝上,那人会是谁?

“可眼下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商议下究竟该如何阻止毕贼?”片刻后沈羲打破沉默。

事件关键还是在毕尚云这边,在擒到他并且控制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

“杀毕尚云容易,但前提是得防止他阴谋得逞!”

洛翼风面色同样郑重,“秦军现由几个将领指挥行动,因为祈徽就是毕尚云的身份始终未曾暴露,所以他们对他的指令深信不疑。

“我在察觉出毕尚云的企图后曾经试着去接触他们,但他们始终不相信,就连我拉上周黔去,以他的血统作保证他们也未曾动摇。

“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撕去毕尚云的真面目,将他所有的罪行曝光,让他们知道赫连人之所以落到如今田地,全都是因为毕尚云的罪魁祸首!

“要灭赫连人的人是毕尚云,他们全是被愚弄成了与燕王府火并的工具!”

萧淮与贺兰谆霍究互视,然后道:“要揭露毕尚云的真面目我们燕王府可以随时行动,只不过这消息又如何能传到秦军耳中?如何令得他们相信事实?”

说着他顿一顿,又道:“如果洛先生与他们的头领有接触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

“当然可以!”洛翼风随即道,“事实上,在徐公子前去毕府的时候,洛某已经着人去联络这几位将军了。

“而请几位到得这里,也正是要请世子妃与徐公子前去表明身份,令他们能够情愿跟随世子一道前去寻毕贼看穿他的真面目!”

毕老贼既然准备要对付燕王府,那么这支队伍不说全部,肯定也有部分人潜伏在不远处了。

“他们现在何处?”沈羲问。

“眼下就在南城外,事不宜迟,我认为咱们宜尽早过去!”

萧淮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霍究去南城营调集两千人马待命,以防回头发生什么冲突。

“吴腾去准备辆马车,刘撼则回府让珍珠收拾两套我与世子妃还有霍究的衣裳拿过来。等你们回来我们就整装出发。”

这里人员都安排下去,洛翼风便也着那提灯笼的男子去沏了茶进来。

汉子名唤冯衍,脖子后头一条半尺来长的大狰狞疤痕,表明他背后也是有着故事的。

好在霍究他们速度都快,没一会儿都到齐了。

珍珠听说沈羲要换衣,便也跟着来了,跟洛翼风借了个房间换了装出来,萧淮他们倒罢,已是见惯过的,洛翼风见了却眼里绽出亮彩,随即又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伤感之色撇开了脸。

这里准备停当,便就出发。

天空已经飘起雨来,好在马车够牢也够严实。

出城的事自不在话下,然而守在城门下的人见得他们出了城门,随即便奔回了太傅府。

“一行数人,当中还有对面生的主仆,直出的南城门!”

帘栊下的毕尚云脸色越发阴翌:“这么巧,南城门?”又道:“那面生的主仆又是什么模样?”

“看不出身份来,其主也就三四旬之间,做普通文士打扮。”

毕尚云咬牙,抬步踱到书案旁,说道:“立刻传令下去,命诸明胜他们几个速速转移!”

“来不及了!”这时候又有杀手气喘嘘嘘飞步进来:“老爷,诸明胜他们不知何故,方才出了村庄,正在往南门赶来,算算萧淮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与他们遇上了!”

毕尚云瞬间变了脸色:“萧淮他们带了多少人?!”

“除去他们各自身边的侍卫,还有霍究于一个时辰前调集在南城外待命的两千人马!”

那清瘦的脸上瞬时又抖了两抖!

……出了城门马儿便可放开驰骋。

不出两刻钟已奔出二三十里,洛翼风指着驿道左侧的村庄:“就是那里了!

“他们三个人,都是从前秦军里的将领,后来卸甲归田,又被毕尚云以翼虎上符找到,如今成了统领秦军的八位将军之三。

“为首的姓江,其余二位是兄弟二人,姓陈。

“江将军从前是前军都督府的参将,而两位陈将军则是左军营的千户。

“他们当时未在京师,忙于征战而又未曾赶得及去往南边会合,随后灵帝殉国,就这样隐匿了下来。”

“当时秦军残部为何没曾被俘?”沈羲撩开了车帘说道。

“自然有被俘的。毕竟六十万兵马,死伤几十万,也俘虏了几万,后来被遣去西北修皇陵了。”萧淮替洛翼风回答了。

他虽然没有参与当年战争,但是这些历史却是早已烂熟在心里。

“毕尚云召集的这几万人,应是趁乱匿起来的。

“而原本应该没有这么多人,我想想顶多也就五六万,但这十几年里他们娶妻生子,子嗣后人自然也不该忘根。

“尤其是在毕尚云与李锭联手制订下那么狠绝的屠杀令的情况下,自发参与进来,人数也就多了。”

“正是。”洛翼风望着他点头,眼里隐隐透着赞赏之色,“昔年老兵至今不过四万来人,余下几万皆是他们的后裔,有些甚至才十岁出头,但却也毕贼煽动得前来飞蛾扑火。

“可怎么着大秦也亡了,如果不是因为毕贼将赫连人赶尽杀绝,他们又怎么会对拓跋人满怀着恨意呢?

“冤冤相报何时了?毕贼不除,三族矛盾永远只会恶化而不可能走向和解。”

他边说边幽幽地叹着气。

第496章 去揭发他!

沈羲沉吟着,将车帘放下来。

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但很快马车又停了下来。紧接着就听车外有侍卫道:“禀少主!前方有人厮杀!看其中一方的路数,像是毕府里那批杀手模样!”

洛翼风微惊,立刻道:“我先前着人去传过信给江将军,莫不正是他们?!”

萧淮只顿了一瞬,立刻道:“走!”

再行了一两里,打斗声就清晰了。

马车停下,沈羲掀了车帘,只见前方果然有几个人正在被围攻,一面被攻着一面还在交谈着什么。

“是他们!”洛翼风说道。

萧淮这里挥了挥手,侍卫们随即涌上去助起阵来。

沈羲在车里也看不太清楚前方情形,约摸过了半柱香时间,就听声音停止了,有人夹杂着痛呼远去。

接而萧淮敲敲她车壁:“缓缓下来!”

她便连忙扶着珍珠胳膊下了马车。

十步外的地方立着三个身形威猛的汉子,其中一个络腮胡,约摸五旬上下,环眼粗眉,不怒自威。

而两个则一壮一精瘦,面容略有几分相似,虽不如前者气势勇猛,但三人神情却是一样的,面对正跟他们说着什么的洛翼风,一面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一面带着满满的警惕。

“我知道洛先生为赫连人所做良多,但兹事体大,我又岂能听信你一面之辞?”

说话是那威猛汉子,声音并不低,显然并不惧面对的是他们即将要对付的正主。

而此人想来就是那位江将军了。

萧淮看向贺兰谆,贺兰谆想了下,说道:“我过去看看。”

说罢便走向了前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仍然不高,沈羲耳力不如萧淮他们,听不出什么。

但看那边始终未曾放缓神色的贺兰谆与洛翼风,以及眉头越皱越紧的萧淮,也知道要想劝说他们倒戈是不那么容易的了。

但眼下毕尚云那边已经暴露,他必然也不会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她想了想,随即往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江将军,我是燕王府的沈羲,也是燕京张家的遗孤,如果说贺兰与洛先生都不能劝动您三位的话,那么我们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如果三位对我身上所流的赫连人之血尚存几分信任的话,我请求三位不如这就随我去毕府探个究竟!

“这十几年里赫连人生存都不容易,大伙心里还惦记着族人,这份忠义可敬可佩!

“但我们的血不能白流,更不能糊糊涂涂就被人带入火坑还不知!

“毕尚云的确是成亲王府的后裔,但他却因为私生子的身份把整个赫连族,乃至是整个大秦当成了敌人!

“执迷不悟,那就等于助纣为虐,各位将军可要看清楚了!”

说到这里她掏出萧淮给她的小匕首,不由分说便往自己腕上划了一刀,那白嫩肌肤哪里敌得过锋利匕首?

只见刀锋划过,一道鲜红血液随即顺着手腕流了出来!

“缓缓!”

“阿盈!”

身旁的人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如此,萧淮一把捉住她手臂,却被她轻轻拂开,举着这流血的手走到他们面前:“我这血还是红的,跟你们祖先身体里所流的血颜色一样!

“我的心也是热的,同样装着的同族同胞们!我想要替连死去的那么多赫连族人们报仇雪恨的心情,也与你们一模一样!

“我张家自先祖起至我父亲止,从未有一个贪利忘义的软骨头!我也是!我此举不为别的,只为证明我的立场与诸位将军们是一样的!”

江将军他们也未曾料她一个小姑娘会如此狠得下心肠,看着瞬间已染红了手背的那片血迹,他们也终于将目光凝重地对向了她。

“先把手抬起来!”萧淮忍不住吼她,而后掏出绢子不由分说将她伤口缠住。

而她还在面向对面的他们:“将军们,就随我们一道去揭穿他吧!

“我以这身赫连人的血向你们发誓,无论最后你们信我还是信他,我都绝不会对你们存有半丝祸害之心!”

江澈与陈家兄弟凝眉对视。

而沈羲目光却一瞬也未曾离开过他们。

“少主!苏大人来了!”

就在这怔忡的当口,侍卫前来禀道。

而后来路上便就突然有马蹄声传过来。

苏言驾马到了跟前,还未曾站稳便就已直接冲萧淮道:“毕尚云刚才带着人又进宫了!而且同时还派了快马出城,往西边走的,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所有人面色皆是一变!

萧淮道:“可知道进宫做什么?”

“去意不清楚。方才少主与世子妃离开之后,他进屋呆了一会儿,没片刻又来了几个人,进去说了会话之后他便出门往宫里去了。走的时候比平时要急!”

苏言许是一路急赶过来的,语气里有克制着的轻喘。

洛翼风立刻道:“这么看来他定然是有所防备了!搞不好是想利用皇帝下手!

“我们应该阻止他一切行动,一旦他狗急跳墙,真煽动赫连军队发动进攻可就晚了!

“——江将军,如今毕贼自己都已经做不住了,你当真连看都不想去看看他是不是就是赫连人的共同仇人?!”

江澈紧握着剑柄咬牙。

霍究这里也道:“我也不是纯正的拓跋人,我祖上有赫连人也有乌马人,也有拓跋人的血统!几百年来血统纯的三族人还有几个?

“如果再要纯粹为民族而战,那我们普天之下这些血统不纯的人早已可以变成为一个新的民族!

“如今眼目下已经不是拓跋与赫连之间的矛盾了,而是关系到整个社稷江山!

“诸位如此忠勇,连以飞蛾扑火的方式想与燕王府同归于尽的勇气都有,如何在真相面前却却了步?”

一席话说得江澈三人心潮澎湃。

贺兰谆也道:“根据苏言所说,毕贼派人出城,要么是来拦阻三位的,要么是去给秦军送信的。

“三位若是对我们持疑,亦可以留下一位回营中静待消息,其中两位随我们去探究竟。

“如此,倘若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变故,那么你们再决定要不要向燕王府动手也不迟。”

第497章 乾清宫里

听到这里,江澈凝视了他片刻,终于抱了拳:“徐公子的建议倒正合在下之意。

“既如此,便由在下与我这位陈鉴兄弟与几位走一趟。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倘若真相证明有误,那么日后相见,你我两方可就不存在什么交情了。”

贺兰谆亦抱拳:“倘若将军得不到你们要的真相,徐靖愿以人头践诺!”

“好!”江澈朗声道了个赞,随即道:“那么陈览兄弟留下,我们二人便随几位出发!”

这里一说定,行动就快了。

沈羲登车之后透过车窗凝视萧淮:“毕尚云手上捏着十来万赫连将士以及燕王府上下的生死,今夜里必须将他的披扒下来,以他的命祭我赫连人的亡魂!”

“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萧淮扶着车辕望向天际,这时候雨点已经稀稀落落地下起来了,打得路旁树叶啪啪作响。

“昭阳宫的人随我们同行,其余人先随贺兰和霍究去承天门埋伏!不要让毕尚云离开视线半步。”

沈羲抓住他袖子:“要不要去告诉王爷?”

“不用。该知道的他都会知道的。”萧淮垂首看了她一眼,轻拍拍她肩膀后翻身上了马:“我先送你别院,你在那里等我。”

沈羲抿唇点点头。

贺兰谆跟洛翼风拱手。

洛翼风寻了偏僻之处压声道:“毕尚云豢养的杀手共还有百名之多,潜伏在他身边各处,你们务必当心!

“还有,记切要从他身上拿回翼虎上符,以防旁人再借机作乱!”

“我记住了,多谢先生。”贺兰谆颌首,又与苏言道:“回头留下几个人保护先生安全!有什么事情即刻来报!”

洛翼风目送他们远去,这才又跟上萧淮这一行。

这里一行人马便分开两路,一路直往承天门去,一路则往鹿儿胡同别院来。

到了小胡同口,萧淮下马掀开车帘:“在家等我,我去给你报仇。”

沈羲一把捉住他的手:“你要小心些。”

他弯唇笑笑,摸了摸她的脸,退开了。

这里马车也慢慢朝尽头驶去,车轱辘碾压着路面的声音在寂寞胡同里格外清晰。

但忽而又有更清晰的声音从胡同尽头传来:“少主!别院里不安全!请世子妃勿入!”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心又倏地提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安全?”

萧淮策马奔到马车前方,疾声问道。

侍卫缓了口气,说道:“别院里无事,是沈家出了事!

“方才有人去往沈家行凶,意图劫持四爷梁哥儿,好在咱们有人驻守在府外才未让他们得手!

“但对方所使兵器与之前王爷在吉山营里遇到的那批一样!别院里已经全面戒备,为防再有人行凶,不建议世子妃在此暂留!”

“梁哥儿怎么样?!”沈羲紧张了!

“世子妃放心,四爷无事,沈家目前也安全。”

萧淮咬牙:“那王府里呢?!”

“王府里现如今还未有别的动静,但一个时辰之前,王爷轻装简随带了几个人出城去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燕王消息灵通,运帱帏幄,他们也没有刻意对他隐瞒,因此对今夜他们的行动必然是了然于心的。

萧淮猜不透他此刻出府去做什么?但王府里眼下一个能打的都不在,沈羲当然也不能回那里了!

“跟我去承天门,怕不怕?”他问沈羲。

“不怕!”沈羲摇头,“比起在这里担惊受怕,我更愿意跟着你们一起去把毕贼的皮给撕下来!”

方才她肯留下是因为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忙,还不如留在这里让他免去后顾之忧。

可是当一个让他能够放心安置她的地方都没有,她当然选择跟他一起!

那么多赫连人的生命,她屈死的那五十年,永定皇帝与忠臣良将们竭力维持朝纲而付出的心血,这些帐全都汇集在毕尚云身上!

若是看不到他的下场,她心下着实也会有几分不甘!

“好。”萧淮抚了抚她的头,扬声道:“去承天门!”

这一路的马蹄声比起先前要急得多。

雨点也已经比先前密集了,豆大一滴滴打在身上,混和着闪电,使得前路忽明忽暗地。

马蹄嗒嗒地打着青石板,使人心弦也跟着紧绷起来。

沈羲觉得浑身血液在沸腾,她的心尖尖上,站着无数个赫连人!他们都在呐喊着尖叫着,挥舞着双手在推动着她往前!

……乾清宫里,李睿在静坐了半晌后刚刚歇下,听说毕太傅求见,他眉头动了动,随即又披衣起了床。

大殿里已经掌起了灯,上下一片辉亮。

毕尚云衣衫整齐坐在太监搬来的座椅里,背脊挺直得并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李睿看了这背影半刻,隐去眼里那丝深沉,走到御案后坐下,端出十分客气来:“太傅去而又返,莫非还有要紧事寻朕?”

两个时辰之前他们才议过目前几桩政务,按说已不会有什么事情能重要到令他去而复返。

他终年呆在这宫城,也觉得今夜似有些不大寻常。

或者说,近几个月都不寻常。

韩顿压在他头上那么多年,终于他借着燕王府的力量把他给除了,可是他日子并未见得轻松,因为本已致仕的太傅竟然又在诸官的邀请下又回朝主事。

太傅是顾命大臣,他深为尊敬,但心里终归是郁闷的。

没有人会喜欢被缚手缚脚,他作为皇帝,更加是。

在他亲政之前,太傅有决策权,不不,就算是在他亲政之后,他只要在朝上,就还是有着相当权力的。

可他又不能像对付韩顿一样对付他,他便只好忍着。

到底,他翅膀还没硬啊。

“皇上想不想除去燕王府?”毕尚云张口便道。

李睿自认还算沉稳,陡然之间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抖了抖手。

“太傅这话是——”

想不想除去燕王府?应该很多人都想问他这句话,或许直接就是这么肯定的。

当然他也犹豫过,面对燕王府这么强大的一个存在,他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但他从未曾想出结果。他十一岁的人生里见识过的事情还不多,更多的感受只来自于身边日常。

————

这种没有加更,下周有

第498章 灭了他们!

他只是觉得,如果燕王府的最终目的是夺得皇位,那么这些年里,他们要行动的机会不止一两次。

当然,所有的兵权都在王府手上,让他拍着胸脯说出对燕王府绝无疑心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

人最怕什么?打脸。

燕王府大权在握,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真的就把他给端了呢?何况还有当年那件事件在……

当皇帝三年,他无时无刻不是战战兢兢。

老实说,挺累的。

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位子,也许是另一种感受。

可是偏偏又坐上了。

太后又总不断地告诫他要防这个防那个,没有人知道,他其实还挺期盼也有一两个兄弟能站在朝上帮帮他。

而不是这样能在皇位上呆多久,怎么呆,完全由他人来决定。

可是后宫里他的兄弟全都让郑太后残害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那两个,估摸着也是完全没有那胆子再进宫。

完全可以威慑四方的燕王府,又被人人当成洪水猛兽。

毕尚云此刻问出这句话,仿佛把他一腔的不好的情绪给摊了出来。

“燕王府不灭,皇上皇权便不稳,萧家父子虎视眈眈,皇上难道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吗?”毕尚云直视着御案后头的他,今夜里他的目光有些过于慑人。

李睿沉吟着,说道:“朕尚未亲政,接连地拿功臣开刀恐怕不好。再者这些年燕王府也没有什么把柄出来。”

他不想做个任凭人操纵的皇帝,越是有人想操纵他,他反而越是不想顺从。

燕王府虽说强势,但这些年从来没有操纵他,这或许是他对他们保有几分亲近感的原因。

“怎么没有?”毕尚云说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萧淮夫妇以及霍究带着侍卫夜闯太傅府!

“若不是老夫命大,萧淮早已一剑刺穿了臣的胸脯!诛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何况老臣还是先帝任命的托孤大臣!

“燕王父子猖狂如斯,皇上应该果断一点才是。”

“竟有这等事?”

李睿是实打实地吃惊了。

他没想到萧淮和沈羲会去刺杀毕尚云!

但萧淮武功高强,他还有那么多侍卫,他为什么要去刺杀毕尚云?

毕尚云一介文官,又是如何自他们手下安然无恙地脱身?

他沉声道:“朕这就传燕王叔进宫来问问!来人——”

“慢着!”

毕尚云突然喝止。

这声音中气十足又果决利落,竟全然不似他平日舒缓亲厚的模样。

“老臣要的可不是皇上站出来和稀泥,我要的是你的决心!皇上要是想坐稳这皇位,燕王府必须除!”

李睿凝眉道:“昔年先帝曾承诺李家与萧家江山共治,朕怎么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皇上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毕尚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山不容二虎!这世上江山永远也只能一个人坐,怎么可能江山共治?

“更何况李家于燕王府还有十几号人的人命官司在!

“老臣筹谋这么多年就是为着帮你清除障碍,而你却跟我提什么不能背信弃义?!”

“太傅!”

李睿变了脸色,“这十几号人的人命官司是什么意思?”

毕尚云冷笑:“皇上不是特地自老臣手上要回了那铜匣子吗?

“你都知道卫家以及卫羲儿皆是被逼死的,还来问我做什么?你以为燕王父子步步为营图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当年的事向李家报仇吗?”

“卫家果然是你们逼死的!”

李睿怒形于色。他看了眼帘栊下垂眉拢手站着的宫人们,咬牙道:“卫家人跟朝廷有什么相干,你们这是祸及无辜!”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上,成大事者最忌优柔寡断,你知道卫氏及卫家人死在萧放手里,给咱们造成了多少便利么?”

毕尚云说道:“你该知道,这世上最值得你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的母亲郑太后,一个便是老臣。”

“太傅!”

抚案而起。“太傅于大周功劳不可磨灭,但还请太傅谨记自己的身份!”

他将他与郑太后并称“我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郑绣除了勾搭了韩顿,居然连大她几十岁的毕尚云都有牵扯?

他心里涌起深深耻辱,连带着神情也凌厉起来。

“皇上多虑。”毕尚云道,“老臣不是韩顿,大周也没有第二个韩顿。

“老臣的使命从一开始就是帮你稳固皇权,这一点至死都不会有改变。

“就比如现在,你不下旨,我也同样能让燕王府栽个大跟头,但你若是下了旨,对你对大周则只有好处。”

李睿抿唇望着他,再度缄口。

“听我的话,即刻下旨给五军营下所有原属于李营的将领,让他们自接到旨意时起,无论营里发生任何变故也不要行动。”

毕尚云接着又缓缓说起来。“让他们好好配合,做得好的,等燕王府被灭之后再行论功封赏。”

“你想干什么?”李睿终于问。

毕尚云却一笑,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即刻开始,我们就来将燕王府给灭了!”

李睿望着他,咽了口唾液。“朕尚未亲政,需得加盖太后玉玺……”

“那就把她请出来!”

他居高凌下,一字一句放得平缓,但当中的压迫感却是不容回避的。

李睿暗里握了握拳,抿唇看向殿门。

“母后在养病,朕不便去惊扰。”他隐隐皱了皱眉头。

无论如何,君为臣纲,毕尚云身为臣子这样命令他也是逾矩的。

若是旁人,治他个欺君犯上已是妥妥当当!

但他是先帝甚为倚重的太傅,又是顾命大臣,他不能也不敢。

“军国大事,迫在眉睫,养什么病!”毕尚云怒了,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方才的游刃有余瞬间不见踪影。

像是完全没在意到李睿的抗拒,他兀自在旁边设给他的椅上坐下,直言问起他来:“你可知道倘若不下旨让咱们的人保留实力,到时候将会落得两败俱伤?!”

李睿攥着拳头,说道:“我不是很懂太傅的意思。”

“意思就是将会有一支秘密军队如今已经盯上燕王府,以他们的力量完全可以将燕王府拖入被动境地!

“咱们只要坐山观虎斗,等到适当的时机出手捡渔利就行!”

第499章 祈老先生

李睿抿唇不语。

毕尚云已经有些焦燥。“你其实也对萧家父子耿耿于怀,对不对?!

“既然如此,便听我的,即刻去把你母后请出来,以燕王父子胁迫老夫并且威胁皇权意图不轨为由,下密旨给李营旧部,让他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保持按兵不动!”

“可是兵马都在燕王手上,朕下旨恐也无用——”

“有用!”毕尚云道,“燕王父子篡位之心路人皆知,正因为他们现属燕王府管,皇上不下旨他们师出无名,一旦下旨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听从我们管束!

“何况这一战之后燕王府就将没了,皇上能够将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你的皇权!”

李睿手心里已经有了汗。

面对韩顿时他尚且能保持冷静,在毕尚云面前,他却完全不知如何抵抗了。

“太傅今日,何以如此火大?你与燕王都是我朝的股肱,萧淮若是冲撞了太傅,朕便将燕王与他传过来与太傅作主便是。

“五军都督府不是萧家的,是大周朝廷的,分裂为大忌,这旨要是下了下去,定会出大乱子……”

“那又如何?一切不是由老臣替皇上担着吗?”毕尚云道,“皇上若不下旨,那最后损失可得皇上一个人担着了!”

李睿努力定下心神:“不知道太傅指的损失是?”

毕尚云深深望着他,说道:“皇上不好奇昔年赫连皇朝覆灭之后,秦军余下的兵马都去了哪里吗?”

李睿抿唇,并不说话。

毕尚云接着道:“秦军遗留下来的兵勇,除了俘去北地修建皇陵的那些之外,尚且有好几万人未曾归入大周!

“他们有些留在南边,有些归入云南深山,有些去往了两广谋生,但几年之前,这些人又再次被召集了起来,形成了一支为数八万五千余人的军队。

“而组织这些人的人,正是大秦成亲王府的后人。

“有这么一支队伍在大周天下混着,皇上难道不害怕吗?””

李睿脸色一变:“还有人召集大秦残军?这么大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便让皇上知道?”毕尚云走过去,眼里散发异样光芒。

“这种事情,当然最该瞒的就是你,如果连你都瞒不住,又怎么瞒得住萧放?瞒不住萧放,就别提什么灭了他燕王府了。

“你以为真凭区区一个韩顿就能把燕王府击倒吗?连我都不能,又何况他?”他冷笑着,神色愈发轻慢。

“燕王府坚不可摧,萧放百毒不侵,但他有弱点,他的弱点除了萧淮,还有麾下那二十万曾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

“当年如果不是体恤将士们的性命,这皇位老早就不姓李了。

“但他的弱点永远是弱点,他永远不会弃他手下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所以只有成了规模的军队将燕王府当成复仇的对象,以消灭他们为目的,燕王府才会遭受严重损失。

“大秦这支残存队伍,眼下就是我们手上最好的刀!”

李睿望着他,手心里莫名有了冷汗。

“统领这支队伍的人是谁?太傅怎么知道这件事?”

“这层你暂且不用知道。只要知道咱们下旨下去不令将士们被燕王府调动,让燕王府与大秦这帮余孽自相残杀就好。”

毕尚云边说边拿起笔来给他:“写吧,夜长梦多,倘若你想要稳稳地守住这片大好江山,就按我说的做。”

李睿怔怔地接着笔,怔怔地望着摊开在面前的黄绫。

“什么人?!”

殿门外突然传来羽林军厉喝。

紧接着脚步声兵甲声,如同敲打在琉璃瓦上的雨点,又密又急地往这边传过来!

“皇上!燕王世子与世子妃突然来了……”

侍卫闯进来禀报。

李睿手下一抖,抬起头来。

毕尚云厉声道:“快下旨!”

“晚了!”

昏暗的殿门外突然响起了铿锵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门外走进来一脸寒意扶剑直入的萧淮,在他身旁的是沈羲,而随后跟着的又有贺兰与霍究以及侍卫!

梁修跨剑紧随在后方,惊疑地看了眼李睿与毕尚云之后,随即上去伴驾在身侧!

“祈徽,你筹谋了几十年,梦想着能够坐上这至高无上的尊位,洗去你私生子的名声,可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注定将会要白忙乎一场!”

毕尚云保持着撑膝回头的姿势,他眉眼是阴冷的,但唇角却又扬起。

“手脚到底是快。”他说道,然后看向李睿:“皇上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迟迟不肯除去燕王府的后果!你这就去请太后出来下旨,还来得及!”

他目光如刀,逼得人有些窒息。

李睿也觉这场面有些出乎意料,使了个眼色给太监。

然后咽了口唾液,问萧淮道:“萧哥哥你们,大半夜地闯进宫来有何事?”

他松了松握起的拳头,随即又把心口绷紧起来。

“臣听说毕太傅连夜进京见驾,怕有什么要紧事,所以也进来看看。

“不想就听到毕太傅打算借这支秦军队伍来摧毁我燕王府兵力的消息,太傅——哦不,祈老先生莫非打算先下手为强,抢在我面前先赚取皇上一道圣旨再说?”

萧淮扶剑往前走了几步。

李睿莫名:“祈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萧淮道:“想必祈老先生方才已告诉过皇上,两个时辰之前我们在太傅府上见过面?”

李睿抿唇,看了眼毕尚云,点点头。

“那臣现在就可以告诉皇上,皇上所倚重的太傅大人的真实身份了。”

萧淮扬首睥睨,一字一句道:“这位太傅,乃是十三年前被莫名鞭尸的秦代老成亲王的外室私生子祈徽!

“而十三年前成亲王府一府的惨案,也正是出自他祈徽之手!”

李睿心头猛跳:“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可能,那么皇上觉得他催请皇上下旨让李营将士待命不动,而又对秦军兵马如此了解是为什么呢?

“除去他只手遮天的太傅大人,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能力组织起这么一支队伍来对付我燕王府?

“皇上以为他摧毁燕王府的目的是为了朝廷着想?不!燕王府一倒,皇上觉得自己还能够翻过太傅这座五指山吗?”

————

有一位得了癌症晚期的长辈昨天突然间传来消息说不好,我与她感情深厚,耽误了昨天更新,望见谅。

第500章 快杀了他

萧淮走到殿中,目光一刻也未离毕尚云脸上。

李睿吃惊之余站起来,也望着仍坐在面前的他,竟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这一晚上的直觉竟成了事实,毕尚云果然不对劲,他居然对秦军残部几万兵马,甚至是什么用途都了如指掌!

“世子说的都是真的?”他喃喃地问他。

毕尚云撩眼看他:“如果我的目的是跟皇上夺皇位,那么我还巴巴地跑到宫里来请旨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太擅于筹谋。”萧淮道,“大周四十万兵马,秦军却只有八万余人。

“如果以八万人对抗人四十万人,别说伤不了燕王府的毫毛,这八万人一点效力也发挥不出来就要阵亡。

“但如果下旨让李营这二十万人按兵不动,秦军与燕王府的二十万人拼起来,燕王府无论如何也会遭受一部分损失。

“这个时候王府虽然灭了秦兵,但与李营将士实力已完全不对等了,让李营来剿杀燕王府的兵力,当然不会太难。

“更何况,你祈太傅的目的并不是要消灭王府兵力,而是消灭我父子二人本身!

“等到我们父子阵亡,你祈太傅再挟天子以令诸侯,架空皇权,在本身大半个朝堂都被你掌控的情况下,你不花一兵一卒,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皇位。

“因为那个时候,孤家寡人的皇上除去把皇位禅让给你,便只有死路一条!”

李睿越听脸色越白。

“燕王府掌的是我大周的兵马,太傅这是想跟我大周过不去?原来心存不轨之心的人不止韩顿,还有你!”

他指着他,但更重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

他心底突然升出一阵惶恐。

李锭驾崩,他登基时才不过八岁,那时候一个人坐在那么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害怕得不行,是太傅与韩顿带领着满朝文武帮着他迅速进入状况。

这几年里他好容易克服了障碍,也逐渐变得能独挡一面,朝局处在相对稳定状态的情况下,没想到却又出了韩顿与郑太后的事。

朝上文有太傅与韩顿,武有燕王与各级勋贵,有他们掌着大局,君为臣纲还是严格在贯彻的。

在治韩顿之前他也曾经想过自己可能面临的最坏局面,但因为想着不管怎么样还有毕太傅在,只要他还能帮着他再撑个几年,等他亲政了,逐渐培养出自己的亲信了,也就不怕了。

然而他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毕尚云却突然在萧淮手下变成了大秦余孽……

毕尚云倒了,还有谁能撑他?

他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他日后又将赤膊上阵对付这有如群狼环伺的朝堂吗?

他不只惶恐,还有些孤独。

“编的不错。”

毕尚云缓缓道,然后掸掸袍子站起来,走到李睿另一侧,沉声道:“梁将军,萧淮未经传诏带剑擅闯入宫,还不速速着人把他拿下?!”

“祈太傅,你觉得我萧淮既然够胆硬闯宫禁,会没有一点准备么?!”

萧淮长剑抵在地下,不慌不忙朝他睨过去!

“这大周天下是我父王与李锭一道打下,但却被你与李锭逼得杀死了卫家上下以及我母亲,我今日莫说是擅闯宫禁,便是直接造反,那也是算是师出有名!”

“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毕尚云冷笑,他负手道:“——来人!杀了这帮逆贼!”

随着他话音落下,殿外突然闯进来一批羽林军,只见他们一个个身姿勇猛,目露凶光,与寻常羽林军竟大为不同!

梁修见状一惊:“太傅这——”

“给我上!”毕尚云下令。

接着这二十来个人便就立即朝萧淮沈羲包抄过来!

紫衣侍卫涌上来接招,而萧淮则将沈羲推向贺兰谆,自己拔剑跃向毕尚云!

哪知毕尚云伸手将梁修腰间长剑一夺,竟然也利落地迎了上去!

李睿与梁修原在怔忡之中,此时见到从未曾展露过身手的毕尚云此刻直接挥剑迎上,立时将一腔震惊全写在了脸上!梁修与他共事将近二十年,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会武功,而且如此高强,他隐藏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而李睿虽然不如他跟的时间长,但是也从未听李锭说过这位太傅还是个练家子!

便也不禁回想起萧淮方才进门那句“他就是成亲王府的私生子祈徽”来,如今看来,毕尚云这是恼羞成怒?果然萧淮说的没错?!

两人心思转得飞快,到了某个时间,就皆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李睿边往外撤边说道:“梁将军快下令羽林军包围乾清宫!”

无论他们俩谁说的真话,两个人都不能走!

沈羲这里听见了,便绕过帘栊冲到他面前:“皇上!毕尚云就是祈家的人,他狼子野心,根本没有把社稷百姓放在心上,接下来他的目的是要让秦军与燕王府火并!

“而最后则替他的子女自皇上手里篡权,他隐藏这么多年为的都是他自己!此贼不能不除,您快下旨!”

李睿脸绷得生紧,他看了眼梁修,说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二十几个羽林军来路不正,都是他安插进来的杀手,这个难道还不能作为证据吗?!”

沈羲有些冒火,声音也不觉大起来。

李睿也被她唬得怔了一怔,随即往那几十个羽林军们看过去,只见果然招招凌厉,哪里是寻常羽林军身手可比?

毕尚云竟敢暗藏杀手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他居心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当下也不再犹豫,道:“梁将军听旨!率人帮助世子擒住太傅!”

到底是事情未曾明朗,他用的是太傅而非逆贼。

梁修高声传令,门外鼓声即响起来!

随后即有离得近的卫统领纷纷在发号传令。

萧淮带着血海深仇而来,此刻又岂会再容毕尚云有喘气之机?

十来个回合之下,毕尚云便已露败势。

李睿见状又道:“萧哥哥把他拿住!”

毕尚云双目狰狞,大喝道:“皇上,老臣若是要谋夺皇位自己来坐,还用得着等到今日吗?!”

“你等到今日,不就是因为你直到前不久才准备好一切吗?”

萧淮一剑刺过去,迫得毕尚云在地下打了个滚。

第501章 他的后人

“不,他等到今日,的确是因为才准备好不久,但他真正的目的,是除去燕王府,而不是想自己坐上皇位!”

这当口,门外突然又传来道沉缓的声音。

而被人忽略的殿门下,不知几时已站出了一大批人。

为首的几个个个威武清贵,簇拥在扶剑而立的燕王身后,是威远侯父子,武宁伯父子,以及镇远大将军刘贺,以及王府麾下几位国公!

沈若浦带着沈崇义兄弟,以及礼部郎中杨晋,户部侍郎史棣,以及几位阁老。

“王爷!”沈羲微惊,立时往这边走过来,并且匆忙之中看了眼沈若浦。

燕王瞅着她,说道:“毕尚云不可能自己坐上皇位,因为他没有子嗣!

“自从二十年前他在秦军追杀中受了重伤,之后就已不能人道。

“而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再生出任何儿女,所以他只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外孙身上!

“他的外孙,就是李锭的儿子,李睿。”

优雅平静的话语却如同石破天惊!

沈羲吃惊了,尽管方才已经有了预感!

萧淮凝眉了,因为这些话竟然是从燕王口中出来。

李睿脸色雪白,“什么外祖父?”他喃喃地退后两步,脸色也有些发白。

“你说什么——”

后殿门下也传来一声惊呼,原本呆在慈宁宫的郑绣已经随同太监走进了殿里。

多日不见的她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瘦削了不少,而在听到燕王的话之后她神色变得更加惊疑错愕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惊恐!

“你在胡说什么,他怎么会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即使透着惊恐,她的目光也依旧凌厉。

她永远不能忘记韩顿是死在他们父子手上的,她永远不能原谅他们!

燕王看了眼毕尚云,然后目光落在萧淮脸上:“你带来的人呢?把他们叫进来,一道来听一听。”

萧淮扭头看了眼霍究,霍究点头,随即出去请江澈他们。

“这个你应该认识?”燕王丢了枚什么东西在毕尚云面前,“十三年前成亲王一府的尸体旁边,我发现了这个。

“恰恰好,我在吉山营被突袭那夜,带回来的活口居然也认得这个。

“沈阁老大寿时你送去一座大屏风,上面有你毕太傅轻易不展示出来的书法。

“我拿去国史馆对了对,竟然与成亲王府里留下的一张祈家子嗣留下的纸笺上的笔迹相同。”

毕尚云两眼如刀,望着面前那枚包着有繁复刻纹的铁皮的剑穗,手里剑柄抵在地下。

“你逼我杀卫家,不光是因为帮着李锭,而是因为当时给秦室宗亲与殉国遗臣收尸的人是我,成亲王府那些被羞辱过的尸体也包含在内。

“你自然是谨慎的,可正是因为谨慎,所以你才时刻提防着我会看出什么端倪。

“你又除不掉我,只好撺掇李锭。

“但我那时却真没有想到剑穗的主人会是你,所以也并没有提防你会挑拨赫连人在京师内外挑事,那一次,的确是你赢了。”

“你什么时候查到我的事?你怎么知道阿绣是我的女儿!”毕尚云气息已不稳。

仿佛跟别的比起来,这件事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这件事只有我身边几个人清楚,你是从哪里查到的!”

“如果我说,自从你让韩顿当首辅的时候起我就在查了,你是不是会更奇怪?”

燕王顺着金砖走过去:“要想查出谁给李锭出的主意让我杀卫家,并不难。当我把目标锁定你,你的一切行动就都值得我去研究了!”

毕尚云扶剑的手有些颤抖起来。

燕王道:“郑绣在乐坊长大,她的母亲是个歌女。你在京师隐匿的时候遇到她,一年后辗转去了别处。

“而你离开的时候郑绣已经出生。但你并没有把她们母女放在心上。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有成群妻儿住在平江。

“你的妻子是你娶的平江本地乡绅之女,她为你生了三儿两女。

“十年后你预谋的兵变再次失败,你们被秦军逮个正着,你的妻儿全死了,你也险些死在他们刀锋下。

“你被路过的赫连人所救,虽然没死,但却再也不能人道。那次对于你打击的确是大。

“因为你的目的确实是坐拥江山称帝,你甚至都已经让你的长子跟着你走上了这条路。

“但赫连军却将你三个儿子全部杀了,还使得你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一个男人筹谋到这种境地,若是无人承继未来,岂非要命?

“你到底不是那么甘心放弃的人,终于想到你还有个乐坊歌姬生下的女儿。

“你着人打听到她的下落,然后回京找到了她。

“那个时候的郑绣,却正好也在经历着她人生中的一番苦痛。”

燕王停在毕尚云面前三步处:“郑绣在京师所住的地方是南城棒子胡同,那时候同条胡同里还住着一户人家,姓韩。

“他们家太太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张家的养女,他们家的大少爷则叫韩顿。

“郑绣与韩顿打小相识,但遭到了温氏的反对。甚至是温氏还曾当面威吓过郑绣,警告她不要再与韩顿往来。

“你寻到你这位女儿的时候,她正好被温氏欺负得走投无路。你把她带到了李营,一步步点拔她变成了李锭的侍妾。

“后来李锭死去,你让韩顿当了首辅,有意无意地成全了他们这段露水情缘。

“可以说,皇帝的窘境,韩顿的死,郑绣的名誉扫地,实际上是你一手造成!

“你大约也还是在乎这个女儿的,至少在乎这个个外孙,所以韩家发生一系列的事情,你都没有露面插手。一直到韩顿出事。”

毕尚云冷哼:“知道的还不少!”

燕王道:“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了的,但是查到这些并不代表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

“是你设计的在吉山营突袭我的戏码露了马脚!

“以至于我在得知寄寒他们今夜有行动之后即刻出城去了屯营。

“三个月前营里有人报给我说京郊近来陆续涌进来一批外地人,联想起所有事,我再去探探虚实,自然也就有了答案。”

第502章 不堪身世

“不,你说谎!”

郑绣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我爹,他如果是我爹,那我为什么不知道!”

她脸上有异样的潮红,在她憔悴的面容上更显病态。

燕王望着她:“你不知道是因为他实在也没脸告诉你他是你爹。李锭在的时候他没胆子说,他不在了也没有必要说。

“万一你知道后是现在这样的反应,为了掩饰不堪的身世而把他灭了口,他岂非得不偿失?”

“我母亲死的时候说我爹早就死了,她还说过她都不知道我爹是谁!他是赫连族的余孽,他怎么会是我爹?!

“萧放,你在故意罗织借口想夺我儿皇位!”

郑绣指着他大声怒喝起来。

燕王扬唇,手掌抚上这御案,说道:“这皇位我若要夺,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吗?

“与其质疑我,不如你扪心自问,打从你见到他,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在李锭面前盛宠不衰的?

“那么多皇子,为什么独独只有你的皇子登上了帝位?”

郑绣颤抖着,无语了。

她瞪大眼,蓦地看向毕尚云。

毕尚云笑得惨烈:“绣儿——”

萧淮一剑刺出,正中毕尚云肩膊,将他唤到一半的声音戛然截止。

毕尚云回头狠瞪着萧淮,萧淮随即一剑又刺中他大腿,他身子一晃,扑通跪倒在了地下。

“燕王叔刚才说的,可是真的?”李睿大步走到他跟前,也带着几分躁意了。

“真的。”毕尚云以剑撑地,站起来,指着郑绣:“她是我的女儿,而你是我的外孙。”

李睿双拳紧攥,厉声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转变得太快,他已经有些混乱。

毕尚云是他的外祖父,而他的生母不但跟韩顿不清不楚,还是个出身贱籍的乐府歌姬之女?

他本以为侍妾身份就已够没面子,没想到他的外祖母还是个歌女,而他的外祖父则是前朝亲王的外室私生子!

“事情差不多就如他说的这样。”

毕尚云苦笑,到底见惯风浪,不曾崩溃。

他看着郑绣:“如果我不是你爹,那么当年我犯不着把你带到李营,犯不着步步为营让你接近李锭,成了他的侍妾。

“成为他的侍妾之后,我更不必再手把手地教你如何取得李锭欢心,如何将塑造成精明强干的贤内助!

“如果你不是我女儿,我就更不会帮着你扫清后宫,让你们母子最后得到这无上尊荣了!

“你无亲又无故,如果不是我,你们母子怎么能在这宫里,这朝廷站稳脚跟?

“我祈徽哪怕是没有子嗣可以承我的衣钵,可以代替我在这片土地上活得高贵尊荣,我也定要让流着我血脉的人坐上帝位!

“要让我的子孙后代来接棒我的心愿,将赫连人屠杀干净,看他们一个个匍伏在我脚下,做着那扑火的飞蛾还不自知!”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尖戾又刺耳。

郑绣呆立在那里,身子摇摇晃晃,瘫坐身后软座上。

李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毕尚云话里给出的讯息太多了,他说郑绣出身乐坊,说郑绣能当上太后是因为他暗中一路扶持!

而他则是郑绣早就以为死去了的亲父……

这些也都罢了,但如今他这位外祖父,却正在被萧淮指认着他是前朝余孽!

而且他还早就暗中召集了大秦残部准备与掌管着大周所有兵马的燕王府火并!

“毕尚云,你的女儿是郑太后?那少爷又是谁?!”沈羲走上前。

她心里当然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他亲口说出来。

“你还知道少爷?”毕尚云眼里有寒光,“我只有一个女儿,少爷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段幽兵败之后我离开妻儿隐居在江南,在那里认识了郑氏。

“后来她生下女儿,我则北上继续去做我的正事。

“十年后有人泄露了我的身份,秦军将我妻儿老小全部杀害,我想起远在南边的郑氏母女,前去接她们的时候,郑氏已经死了!

“而郑绣因从郑氏口中得知我抛下了她们母女,对作为生父的我恨之入骨,我也就一直将这段藏在心底。”

“这么说你把她带到先帝身边是有目的的?那个时候你就存着让你的外孙坐上皇位的目的?”

沈羲沉声走上前。

“拜你们赫连人所赐,老夫在被突袭的当夜不但家人儿女全部被杀了个精光,且我自己也受了重伤!

“最后虽然捡得条命回来,却使得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儿女!

“要不然,你又怎么会巴巴地跑去找一个乐坊女子所生的女儿?!

“你只知道成亲王府的下场惨,张盈和徐靖下场惨,张家下场惨,可知道我半近百妻儿老小一夕之间全部灭亡又有多惨?!

“我图谋了半生,如果没有人继承,那么图谋这些最终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赫连人,如今能轮得到李家的人坐上这皇位吗?

“萧放杀了卫家人又算什么?那又不是他的生身父母,可赫连人杀的却是我的骨肉!

“当中有我十八岁的长子,十五岁的次子九岁的幼子!

“那些全都是过不了几年就可以成为我左臂右膀的,我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在他们身上?

“而朝廷却把我跟段幽以及后来几个赫连将领密谋起义的事给查出来了,他们四处追捕我,最后差点连我也给杀了!

“你说我这仇要不要报?该不该报?你们赫连人该不该被灭族!”

“那是你活该!”沈羲听得四脚血液沸腾,“赫连人追杀密谋反叛的人有错吗?你的妻儿不都是被你害死的吗?

“是害死了他们,不是赫连人!

“如果不是你那么偏激,用正确的方式来修正你的人生,你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你之前说我活到你这岁数就能明白你那些什么鬼道理,我告诉你,我就是活上几辈子也不会明白!

“因为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样的,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正如同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高高在上一样!

“我活得坦荡,我活得问心无愧,我就是有资格高高在上睥睨你们这些魑魅魍魉!”

第503章 我没有爹!

“你活到如今虽然沾满人血,虽仍然沾沾自喜,但你终究还是不敢认你的亲人,不敢光明正大地说你是她的父亲,是你外孙的亲外祖父!

“你以为你掀翻了大秦你赢了,逼得王爷杀了卫家你强大了,但实际上,你仍然跟当年成亲王府里那个需要时刻隐忍着的私生子没有什么不同!”

“不要再叫我私生子!”

毕尚云将眼瞪得滚圆,一掌拍碎旁边的小几。

沈羲冷笑:“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私生子本身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该羞耻的人是你的父母,而不是你!

“可是在我看来不值一提的出身被你当成了最刺骨的针,而我们看得的忠义二字却被你不屑一顾!

“所以你就是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得到了这些你所谓的成就又如何?

“你仍然是那个低贱卑鄙下流无耻的败类!

“难道不觉得老天爷让你最后只拥有一个不肯认你的奸生女儿,让你此生再也无法得获家人亲情,你忙乎了几十年,连个来继承你姓氏的人都没有,这就是给你的报应吗?!”

毕尚云瞪着她,身躯在发抖,而通红的眼眶里开始有水光闪现。

“报应?”他喃喃地,而后笑起来:“你这么一说,倒也像!”

过了片刻,他又看过来:“可是我明明受了那么苦,那么多年的歧视,为什么还要报应我呢?

“我觉得老天爷应该补偿我。至少它应该让我像你们一样,死了之后也还能有一次再生的机会!”

“你做梦吧!”沈羲怒斥。而后道:“五郎,快杀了他!”

萧淮脚尖点地,腾空跃起,一剑如长虹往他身前刺过去!

不偏不倚,剑尖自他肩膊穿至后心。

毕尚云跪倒在地下,却仍然在笑:“你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赢了吗?没用的!

“翼虎上符在我手里,而我进宫之前已经传令下去,八万人的秦军将在三天之内陆续收到消息并且向五军营各屯营进攻!

“大秦亡了,燕王府也将遭受巨大损失!你们杀了我又有何用?你们一样输了,一样得不到这天下!哈哈——”

“我想你恐怕高兴得太早了。”

恰在这时燕王又从身后威远侯手上接过来一份军报丢在他跟前,“很是不巧,你送出去的号令已经被燕王府的人截住了。

“你前五十年筹谋掀翻大秦,在当时大局下,你做到了!

“后来这十几年里你想让你卑劣的血统成为尊贵的皇室替你代代传承,这个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你此生此世都成变不成尊贵的人,无论生前死后!

“你生是以私生子的身份而来,死的时候则要以叛国逆贼的身份赴死!你这几十年的尊荣不过只是你披在身上的一张皮,现在,该扯掉了!”

毕尚云跪在地下狂笑。

他抬起血红的眼看向燕王:“可是你杀了我,也弥补不了你的过失!

“你杀了卫家那么多人,你的妻子,卫羲儿她那么鲜活的生命,碰死在你面前,你的儿子,他会原谅你吗?

“你纵然杀了我,可你们之间的仇恨永远不会消去!”

烛光下寒刃一挥,燕王手里长剑已削去他一条手臂!

他紧握剑把,身躯依然挺立,涌动眼波下,只余寒凉。

萧淮也定立在那里,像是成了石雕。

“姓祈的!原来兄弟们果然是让你给坑苦的!”

门口的脚步声伴随着怒吼声一起传进来。

毕尚云抬头望向来处,本已颓丧的眼里立时又迸射出一抹精光!

“你们——”

“没想到吧!”江澈咬牙怒视过去,“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果然是不敢相信!原来这些年我们一直都被你蒙在鼓里!

“你不光是大秦的叛贼,而且还是屠杀同胞的刽子手!姓祈的,你是整个赫连人的耻辱!”

陈鉴情急之下冲上去将他踹倒。

江澈将他一把拉住,然后盯着毕尚云,一直走到他面前,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面如土色的郑绣以及惊愕与哀痛交织的李睿。

说道:“祈徽杀了那么多赫连人,挑起这么多的矛盾纷争,死伤了那么多的无辜百姓,居然还想拉着我们这些最后的忠义替他的孽种来铲除燕王府?

“但如今想来,竟不是你厉害,而是我们太蠢!

“蠢到竟然相信了这畜牲的挑拨!相信我们以几万将士的血肉身躯与燕王府的同归于尽,便能替同胞们复了仇!

“我知道今儿有燕王府的人在,你的命轮不到我来取!

“但是这段真相,我们一定会一字不落传出去!

“我会让天下赫连人以此为戒,知道他们的国家是如何灭亡的!也会让天下拓跋人知道他们爱戴的太傅是如何的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毕尚云的伤口在淌血,他努力地扯开嘴想笑,但笑已无法成形。

“那又如何呢……”他含混地说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到。

他抬眼看向李睿:“乖孙儿,过来。”

李睿怒吼:“我不是你的孙儿!我没有你这样的长辈!”

他在毕尚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疯狂,偏激,自卑,冷血,无情。

他的儿女只是他用来改善血统地位的工具,如果他的嫡子还在,大周或许会姓毕,或许将来会姓毕。

他将会以千百年来再俗套不过的方式登基称帝扶摇而上,正史里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开国皇帝是个私生子的痕迹。

而他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才想起有郑绣这个女儿——

他自己出身卑贱,却不在乎多创造出一个同样卑贱出身的女儿。

而他把郑绣送往李锭身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成为皇帝——他这个亲王府私生子的唯一后人居然成了皇帝,这是多大的荣耀?

借着郑绣和他,他的身份高贵起来了,而他们母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粉饰出身的工具!

“来人,把他拖出去杀了!”他大声喝道。

“孩子!”毕尚云在吐血。

“你别叫他!”一旁的郑绣突然也尖叫着冲过来,她不知将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一只金钗噗地一声扎进了他的脖颈:“你去死吧!

“你跟我们没关系,我没有爹,我从小就没有爹!你是个私生子,你是个叛徒,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大周堂堂的太后,我的儿子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统!他是一国之君,你哪里配叫他?!”

“……!”

毕尚云倒在地下,瞪大着双眼望着她,双手渐渐颤抖。

第504章 我的妻子

“……!”

毕尚云倒在地下,瞪大着双眼望着她,双手渐渐颤抖。

“你去死,你去死啊!你死了睿儿才能继续当皇帝,他才不会被燕王针对赶下台来!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

郑绣边哭边说,边将手里簪子亡命地往他脖子与胸口一顿猛扎。

殿里没有人任何人上前阻止。

很快毕尚云便不再动弹,而他胸前脸下一大片已然血肉模糊!

“我杀了他,你们满意了吗?”她对着他看了半晌,而转过头来,两眼异常光亮地望着萧淮他们。

“他跟我们没有关系!他想害你们,我帮你们杀了他,求你们不要赶皇上下台!皇上不姓祈,他姓李,他跟毕尚云没有关系的!”

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话,都只是在静静地听着。

沈羲从她眼里看到的光亮,如同一头被猎人围剿绝望的母狼。

之前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思考皇位的归属,眼下毕尚云死了,死在他唯一的女儿手里,死在他终于推上了皇帝宝座的外孙手上!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到底还是没有太晚,他的目标落空了,他到死也没有变成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你们说话呀!”郑绣跪着爬过来,轮流地望着他们,最后一把攥住沈羲的手:“世子妃,你说句话,让世子和王爷放过睿儿,嗯?

“我只有他一个儿子,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心地善良,跟我不一样,跟毕尚云和先帝他们更不一样!他会是个好皇帝的,你相信我!”

沈羲被她扯得弯下了身子,眼前也有一些发黑。

又是一整夜奔波未歇,再好的体质,显然也已经撑不住了。

接下来的确应该考虑的是皇位归属的事情。

李锭与毕尚云合谋算计燕王杀了卫家那么多人,以至于他们父子这么多年水火不容。

燕王府能咽得下这口气,麾下那么多浴血打下江山过来的将士也绝咽不下这口气!

李睿又有着这么复杂的身世,即便他对燕王府有过信任,可今日之后,李萧两家,还能够维持这般稳定的状态下去吗?

燕王从未优柔寡断过,到了这个时候,更不可能还有别的想法。

李睿是不坏,也有远见,但他终归不具有令得天下人心服,并且中止三族矛盾纷争的天时地利。

纵然他们父子之间还夹着有卫夫人及卫家一府的性命在,这也改变不了将定的事实。

郑绣仍在扯着她往下沉。

萧淮走过来,伸出温暖有力的长臂直接将沈羲护在怀里。

他揽着她转身,另一手将沾血的长剑直举长空,面向着大殿里挤满的文武大臣与将士们:“我的妻子沈羲,她是赫连人,纯正的赫连人!

“她的父族是昔年顶顶有名的燕京张家!她的母族同样是大秦的贵族!

“从今天开始,天下人须当停止一切对赫连人的屠杀!

“如果再有人因为种族矛盾而刁难赫连人,那么就是与我萧淮作对!

“我萧淮与妻子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的儿女后代,也必将会把融合三族一统天下视为世代使命!”

宏亮的声音铿锵地响彻在大殿内外。

沈家父子脸上与众人一样露出惊色!

沈羲居然是张家的后人,这让所有人都再次跌破了下巴——

燕王轻扫了沈羲一眼,也漫声面向各位:“我儿媳妇出身不俗,当得命妇至尊之位!”

乾清宫里站着的大多是燕王心腹,听得此话,威远候等人立刻就默契地高呼着跪在地下:“主上圣明!世子威武!世子妃千岁!”

山呼声震耳欲聋,传向天际,也震动着郑绣心膜。

“你是——张家的小姐?”

她惨白着一张脸指着沈羲:“他没有说错,你果真是张家的后人!”

韩顿当初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沈羲是张家人!

“抱歉了,太后娘娘。”沈羲回过头,轻声与她道。

郑绣面如死灰!

温婵当年杀死了张盈,如今整个韩家灭在沈羲手里,就连毕尚云也栽在他们手上——

她是来索命的!而她和李睿只不过是被毕尚云拖着卷进他们这场仇恨里的尘砂而已!

“不,不……”

“扶太后回慈宁宫。”

一直未曾出声的李睿幽幽地出声。

他声音嘶哑,虽然结局明了,但也仍然平静。

太监面面相觑,最后是李秋上前将郑绣拉了起来。

“你别拉我,他们要杀睿儿,他们要杀睿儿,他们肯定要杀睿儿啊!”

郑绣的尖叫沿着后殿门一路凄厉地远去。

“燕王叔——”

李睿站在龙椅旁侧,艰涩地开了口。

成王败寇,这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跟他说点什么,到底又觉得说什么都不那么合适。

说到底,是李家和毕尚云亏欠了燕王府。

而他作为他们俩共同的后人,这些恩怨,只能由他背下来。

“我——”

“禀王爷!吉山营突然传来紧急军令,有一支不明来历的军队正在朝屯营进发!”

侍卫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开口,静默的大殿在经过半瞬的死寂之后,又开始臊动起来!

燕王目光骤凝,前行两步道:“告诉他们,先顶住,我随后到!”

沈羲蓦地朝江澈他们看去:“会不会是你们的人?”

“很有可能!”江澈神情也紧张起来:“一定是有人收到了毕尚云的消息!这个狗贼!”

沈羲蓦然道:“那枚翼虎上符呢?”

萧淮被提醒,随即走到毕尚云身边搜起他来。

很快就在他袖子里搜到枚玉牌:“在这里!”

贺兰谆走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就是它!有它就好办了!”

这翼虎上符徐靖不知见过多少回,自然能一眼辨得出真假。

燕王伸手将这牌子拿过来看了看,眉头微凝,而后又看向沈羲。

沈羲不知他何意,倒是愣住了。

他略想,说道:“霍究护送带世子妃回王府,其余人随我同去看看!”说完他又朝沈若浦道:“乾清宫这边就劳烦几位阁老善后了。明日早朝——暂且仍由皇上主持!”

沈若浦等人连忙率众官俯身行礼:“恭送王爷!”

——————

接下来内容不是很多了,剩下的矛盾冲突,节奏也不会那么紧张了~所以,嗯,下个月中的样子完结~

第505章 是有了吗?

大殿上很快只孤零零站着李睿。

烛光映着龙袍于身的他,越发萧索孑然起来。

沈羲沉默着走到他身前,矮身行了个大礼。

“世子妃——”李睿微怔。

沈羲站起来,望着他道:“皇上于沈羲及沈家关照良多,沈羲理当一拜。”

从他暗地里给她传递消息说温婵要作恶开始,到处置文远铮一党,后来韩顿的事,一直到如今,他从未伤及过沈家和燕王府。

当然,也许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沈家和萧家的真正信任和喜爱,但最起码,他的心计并未曾用在无端猜忌和针对上。

李睿攥着拳默然。最后冲她软软地笑了一笑:“沈姐姐慢走。”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有晨曦了。

沈羲登上马车,街对面刚刚起笼的包子飘来热乎乎的香气,她着珍珠去买来几斤肉包,分给霍究和侍卫们。

刚出笼的肉包又香又软,衬着眼下的心情,竟不知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了。

上了街头,也开始有赶早市的百姓悠然挑起了担。

沿街商铺也有勤快的,已经卸下门板摆摊,年轻的妇人连头也顾不上梳,便一手挎着竹篮,一手轻轻地掩口打着哈欠走去买菜。

汉子们有些直接光着膀子汲井水,顺嘴与坐在门槛上的稚儿说着家常……

天仿佛开了,连人间也变得祥和起来。

这年余的时间,累。

她像个被人拿着鞭子在追着往前奔跑的人一样,不断地与人斗智斗勇。

但过程里却又一点累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被眼下的轻松畅快一对比,才觉出来。

她期望的太平盛世,恍惚间正在到来。

回到王府,恰巧晨曦照进昭华宫,正当值的宫女们笑微微地迎上来搀扶。

侍官们也捺不住兴奋,七嘴八舌地吩咐端茶传早膳。

这一日如同意料之中,整个朝廷都炸开锅了。

当朝太傅死在乾清宫,皇帝自然有一番说辞,但百官们买不买帐却未一定。

而吉山营这边早在燕王去到之后防得如同铜墙铁壁,但秦军来势汹汹,还是交手了。

不过贺兰谆与洛翼风他们去得及时,倒也没弄出什么大事来。

只不过干戈虽止,但萧淮他们回来之后神情还是不见得特别轻松。

原因是秦军得知毕尚云事件始末之后,反周情绪再次高涨,因为对拓跋人积压的怨恨太久,此番又被毕尚云所玩弄,怒火便再次加倍。

“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萧淮泡在浴桶里说道:“他们要求让朝廷赔偿赫连人多年来蒙受的伤害,否则的话就反对王爷上位。别的倒好说,这十三年里被杀掉的人该怎么赔?”

他将头枕在桶沿,透过雾气看沈羲。

沈羲也觉得秦军这回有些得理不饶人了。情绪可以理解,但做法并不恰当。

眼下只有燕王登基才能迅速稳定局势,于大局来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就是萧淮也不及他燕王来得名正言顺。

“要不要我去营里劝劝?”她说道。

她这位张家小姐,在江澈他们面前或许多少还是有些份量的。

“不用。”萧淮捏捏她的手:“他们当中多是未读过书的粗人,你说大道理,他们还未必听得进去。

“倘若操之过急,反而不妙。

“贺兰已经拜托洛先生去往秦营安抚了,先让他们去斡旋斡旋再说。再不济,徐靖昔年还是他们的少帅呢!”

对付秦营的将士,贺兰一定比他们更有办法。

沈羲也就不说什么了,往他身上涂了些胰子,替他洗起身来。

萧淮捉住她的手一路往下滑,到了某处停下,侧身咬她的耳朵:“它想了……”

不管秦军这边情绪如何不定,也依旧挡不住该来的变化。

近日朝中诸臣皆忙得很,自那日乾清宫里燕王放过话让皇帝李睿主持朝事之后,龙椅上的人仍坐着没变,政务处理秩序也没变,但是私下里到底不同了。

人人都知道国号立马又得改,但是燕王府绝不遮掩回避,李睿也对此反应平和。

甚至是燕王父子还不时去往乾清宫会李睿,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和谐的“政敌”,但是越是和谐,又越发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若不是掌握着绝对主动,又何曾会把关系控制得这么和谐呢?

接连数日,请奏李睿退位,拥燕王登基的折子已多如牛毛。

燕王时常进宫,便与此事有关。

他们朝中忙碌的时候,尚衣局的人就登门来给沈羲量身做冠服了。

便连礼数,也是遁着太子妃的礼制。

除此之外,将上任的太子妃居然是燕京张家的小姐,这一事也轰动了整个京城。

本来没什么,史上还出过亡国公主又进宫为妃的事,她这也不过是秦朝臣子之裔,而且嫁的又不是宗室。

若不是有之前赫连人那道坎在,实在也正常得很。

但偏偏就是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过的当口,这才更让人浮想连篇。

近日街头茶肆都传出关于她与萧淮相识的好几个传奇版本来了。

而沈羲许是那天夜里情绪起伏得狠了,又或许是终于卸去了满身重担,陡然松下来之后人也乏了,连躺了两日才算把精神养回来。

于是连原本订下的认亲宴又不得已往后推了两日。

戚九虽然因为又将要恢得宫廷侍卫的身份心情激动,但也深为自己错过这么一场好战而懊悔不已,她觉得毕老贼应该受她一刀才算了心愿。

她伤已经好多了,能下床走动,只不过伤口疼痛偶有发作,所以说话时常会下意识按一按。

沈羲吃着酸梅汤,取笑了她两句。

戚九在服药不能喝,闻到这酸味已经快流口水,说她:“你该不会是有了?”

“我前几天月信才刚完。”沈羲淡定地啜着甜汤说道。

事实上不只戚九这么问,早上的时候萧淮也摸着她的肚子问她:“你看你一连睡了两天,我看八成是有了,要不要传柳梦兰来看看?”

她哭笑不得:“你就这么想当爹?”

他嗔道:“废话!我不想当爹难不成还想当娘?你放心,我这个爹肯定比承运殿那个当爹的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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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6章 王的乾坤

说到燕王,沈羲心情又有些复杂。『樂『文『小『说|

她伸出手臂勾住伏在她身上的他的脖子:“你真的还那么恨他吗?”

他没吭声,把头垂下来,专注于偷香事业中不可自拔。

沈羲原本也觉得燕王对卫家以及妻子的作为很不应该,可是经过这一路走来,她反倒不知该怎么评判他的对与错了。

“王爷近来在府里的时间也不多,他去哪儿了呢?”

不知不觉被他撩到思绪中止,身上四处酥**麻,连气息都不稳起来。

“不知道。”萧淮沉身贯入,低叹一声,再捞住她的腰扣在身下:“你专心点儿!”

沈羲被顶出一串轻吟,他这才把攻势放缓下来。

……总之,在她怀没怀孕这件事上,一个个地比她自己都紧张。

柳梦兰还留在她身边,她既没有说让他走,也没有说要他留。

吉山营那边事情处理完之后,毕府的人以及那暗娼馆与道观的便就全都被控制起来了。

柳梦兰还真有个儿子落在他们手里,而且就关在道观的地窖里。

孩子救出来之后整个人白的吓人,人也瘦成了骷髅,他爹抱着他老泪纵横,这两天给他用药调理,精神才又见好些。

晏绥在她休息好的翌日跟着贺兰到了王府。

几月不见的小伙子又变得丰润了,一笑起来就弯弯的大眼,以及整齐的牙齿一看就让人觉得心情好。

“我在书塾里养了许多盆花,前几天送了几盆到你的学舍,你有时间过来坐坐,我给你泡茶吃。”

沈羲想起之前与贺兰谆在那书塾天井里泡茶的情形,问他:“贺兰一直让你在那里教书么?”

“或许也教不久了。”他略带赧然地笑了笑,“先生让我过段时间到玉阑殿给他打下手。上次听霍大人说,似乎王爷要让贺兰先生进朝堂任职了。”

沈羲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但是也在意料之中。

霍究与贺兰都是燕王无名而有实的养子,这些年也堪称臂膀,因而来日荫封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说道:“那感情好。你跟着他,多学学,过几年再下场考个功名,不比你留在晏家要差!”

“那是必然。”

晏绥点头,又笑:“过几天我想去祭祭我母亲,恐怕有段日子不能来看你了。”

他的母亲是在通州故籍过世的,后来就葬在通州。

想到这里,沈羲道:“晏家没来找你吧?”

晏绥的堂哥原先娶了韩凝的姐姐韩锦,后来韩锦虽然早逝,但为了攀住韩家这道关系,他堂哥后来一直未曾再娶。

而自打前不久韩家倒台之后,晏家即刻已给他堂哥张罗起婚事来,就连韩锦留下的一对双胞胎也即时改唤了继母为母亲。

晏志武后来听说晏绥跟在贺兰谆身边,也曾来桂花胡同寻过他一次,他拒不见面,晏志武似乎也就没来了。

但是这次朝中势力完全掉了个儿,照他们晏家那德性,知道如今他竟被贺兰谆带了回去,还能耐得住不上赶着抓住晏绥?

“自然是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得贺兰久了,晏绥面上也逐渐有了一股肖似他的淡然来。

“前些日子说要接我回去,说什么他们老太太时间不多了,想看看儿孙齐聚,我没搭理。

“这次去通州,我就是想入我母族的族谱,跟他们姓的。”

沈羲倒不觉得十分意外。想了想说道:“外祖家能肯么?”

“肯。”他扬唇,“我母亲家里没有什么人了,不然的话当初我也不会与她流落在街头。

“何况我又托了贺兰大人的福——其实就是去族中走个过场的事儿。”

沈羲点点头,不再多问了。只道:“回来了就吱个声儿。”

“自然。”他端杯吃茶。

沈羲送走他后回想起一年多以前那一幕,这世间遭受过不公平待遇的人真是太多了。

毕尚云所遇过的那些事,晏绥何尝没有遇到过?

但她在他的眼睛里就从来没有看到过怨毒与偏激,他甚至比起贺兰谆来还要更为温和,他是真正温柔得如同一池春水,又温暖得如同一束阳光。

萧淮这几日忙着朝中事,本来还有几日的婚假自然也提前销了。

不过再忙也不像从前那么忙了,至少每日赶回来陪着妻子用膳的时间还是有的。

燕王却不同,沈羲自打从乾清宫回来,也没有见过他。

偶尔见到他一面,也是在诸官簇拥下行色匆匆。

即便是从藩王准备过渡到君王,他似乎也从未乱过脚步,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王府,他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而游刃有余的样子。

面对朝臣们的礼遇,他从容不迫,面对着即将下台还仍在位上的皇帝,他也不急不忙。

甚至他眼里自始至终都未曾露出过丝毫的兴奋与欣喜,仿佛于他而言,即将改变的身份,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沈羲逐渐仰望他。

她并不曾与他多接触,但又深深觉出他胸内乾坤之广,竟比昔年他的表姐夫永定皇帝过之甚多。

日子就这么忙碌而充满着希望地往前过着。

等到了六月底,该办的事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大伙儿终于清闲了点儿,沈家这认亲宴才也终于开始张罗起来。

原本沈羲的意思是索性等到诸事忙完再来张罗也不迟,反正近日沈若浦父子也时常在王府议事。

但是萧淮因想到诸事忙完便就得进宫了,那时意义又不同,宁愿先在王府把这些礼先走完,等到入宫之后再举宴也是可行的。

这一日孙姨娘周姨娘守家,上至沈若浦,下至沈蘅,再有出了阁的姑太太沈弥音与大姑奶奶沈歆,都需盛装前来。

自然又还有沈弥音的公婆以及杨潜与家人。

燕王请了几位器重的勋贵与将军前来陪客。这宴虽比不上大婚之宴,但规格也绝对不低。

黄氏她们自然是高兴的,就连沈蘅都按捺不住兴奋。

裴姨娘不能来这是遗憾,但规矩摆在那里也没有办法,只好稍后再单请请她过府。

沈梁穿着神气的小锦袍,一来便带了姨娘亲手做的点心给姐姐,应是早起才做的几笼糕点,还带着香喷喷的热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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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想看的谁的番外么?说出来,我好提前琢磨琢磨~

第507章 真是冤家

“我最近把先生教的文章都背下来了,一点也没有出错。”沈梁得意地掰着小指头说,“还有交的功课也得了先生夸赞。”

“那很棒,可以奖励。”沈羲笑道。

沈梁又郁闷起来:“可是姨娘还是不准我吃糖,我都两个月没尝过糖腥儿了。”

沈羲问沈梁:“你不是有零花钱吗?”

“就每天一个酥饼的钱。买了饼就没法儿买糖了。”沈梁申辩。

裴姨娘觉得沈梁再这么胖下去实在堪忧,又怕坏了他牙齿,近来已十分控制他饮食,沈羲是很支持的。

所以这段时间也确实不如从前圆滚,瞧着更俊气了许多。

“姨娘是对的。”她说道,“以后每天可以有两个酥饼的零花钱,但还是不能吃糖。”

萧淮从旁听得心酸不已,连忙让苏言带着他和沈懋出去了。

沈嫣怕他们兄弟俩又吵架,连忙着人去跟着。

沈羲见蘅姐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出去,坐在沈嫣旁边只不敢出声,便也道:“珍珠着人带四姑娘出去玩玩儿。”

沈蘅这才又站起来,行着礼跟着珍珠走了。

沈羲与沈嫣道:“也不能拘得太紧,回头养得面上畏畏缩缩,心里什么都憋着,不是什么好事。”

沈嫣笑着:“哪能呢?也就是今日,怕她又闯祸来着。”

说完抿着茶想了一想,又迟疑地跟她开了口:“二姐,我想把蘅姐儿放到咱们学舍去读书,你看可成?”

沈蘅跟沈懋一般大小,正是读书的年纪。

沈家虽然有私塾,但是全都是少爷,并无小姐。

她又是这样的身份,把她一个人送过去,少不得得受到些排挤。可若是不读书,那就更不成器了。

坏的苗子好生栽培,总归有变好的可能。可若听之任之,是绝不可能往好里长的了。

沈羲琢磨了一番毕尚云的心路历程,说道:“放到学舍去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要真正避免她往歪路上走,就还得让她脑子变得清醒。

“这些得靠家里人潜移默化,可不能把她放到学舍里就算完事儿。”

“知道的。”沈嫣笑道,“只要我还在沈家一日,总归会好好看着她。”

沈羲倒从她话里听出几分别的意味:“你还是想好嫁给梅麒瑛了?”

沈嫣默了默,说道:“并没有想好。”

咬了咬下唇,她又抬头看了眼她:“二姐,你说如果我跟梅家退婚,梅家会不会认为我是为了霍究?”

沈羲微讶,片刻才道:“不止是梅家,知情的或许都会这么认为。”

“我就知道。”沈嫣颓丧地垂了肩膀,“可我并不想把他卷进这件事里来。而且就算没有他,我要退婚的话也一样会退婚。

“可如果梅家这样认为,那我岂不是把清清白白的他给连累了?”

沈羲默语。

她顾虑的竟然很是在理。如果没有霍究,那么她跟家里提出退婚,顶多也就是压力大点儿。

可如今有了霍究出现,怎么着看上去都像是她为了霍究而抛弃婚约不管了。

而这于霍究来说又多么不公平?

他在对沈嫣动心的时候并不知道沈嫣已有婚约,平白无故地就落个横刀夺爱的名声,总归不好。

而沈嫣本身又从来没有接受过霍究,没有主动接触过,她也没有错。

“这我目前可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她凝眉沉思。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沈嫣吐气,“但我却知道,在我与梅麒瑛这事定下来之前,是定不能再与霍究之间产生什么瓜葛让人联想了。”

沈羲听完,瞬间就提了口气:“那他在沈家当武师——”

“就是这件事。”沈嫣望着她,“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接近我才去的沈家,他都是为了帮助我,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他这样做了。”

他只当她死心塌地地接受了这门婚事,所以浑然不在乎地委屈自己当起了沈家武师。

——堂堂刑部侍郎,燕王一手带大的无名却有实的养子,就为了让她来日能有个靠谱的兄弟倚仗,竟然连身份都不顾了!

沈羲看了她一会儿,叹着气拿了颗葡萄:“真是冤家!”

沈嫣脸红了红。又道:“二姐回头让姐夫帮我捎个东西给他吧?”

“什么?”沈羲吐着葡萄籽。

“手绢儿。”她自袖子里掏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子。

上次在沈家那一别之后,她才想起霍究的帕子还在她手上。

有心想丢了,到底不尊重人。

留着吧,这又算什么事儿?

思来想去,遂把它洗了,揣在袖子里等着这一趟来送还给他。

她只觉自己说的再自然不过,却没想到话音落下耳朵尖已有些发热。

沈羲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日后常来常往的,莫非见面就当是不认识了不成?

“既是还东西,何不大大方方地去?

“不必做出这畏畏缩缩的样子。

“且正好,借这机会把你的主意就此落实了。梅家这婚事拖不久了,你若要断,还得趁早才是。”

原是不打算插手的,可她既然都已经有了主意,她也只能替她分析分析。

沈嫣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头应了。

霍究作为主人之一,今日自是少不了他的存在。

一大早与典史们前去沈府接客,回到王府又张罗着宾客去处,方才总算闲下来,便与杜嘉伴着杨潜及柳姑爷在天井里说话。

一抬头的功夫,便就透过月亮门望见不远处昭阳宫方向走过来的沈嫣。

他收回目光继续与他们叙话,过了会儿再扭头看去,她居然到了门外。

“三妹妹过来了。”这时候沈家大少爷沈榧扬了扬首说道。

沈嫣其实并不知道霍究在这儿。

丫鬟们告诉她,他刚才在贺兰谆的玉澜殿,因想着贺兰谆的住处断无外人,那么送去给他,然后再说两句话也就罢了。

她这里一路过,杨潜就想起来:“嫣姐儿跟梅家婚事怎么样了?这一向也没有见麒瑛。”

霍究破例在沈家当起了武师,他又是个细心的,隐约就察觉出来霍究与沈嫣之间有点什么。

这会儿目光不经意自他脸上漫过,便就说道:“正一道道程序慢慢往下走呢,不过我看两个当事人倒好像都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第508章 叫霍大人

“哦?”杨潜也看一眼波澜不惊的霍究,“都不上心,这又是唱的哪出?”

沈榧笑了笑,没说话。

众人也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霍究始终没说话。

杨潜就起身走到门口:“嫣姐儿上哪儿去?你哥哥们都在,进来打个招呼。”

天井里坐着的都是沈嫣的亲友,就是杜嘉也是曾经见过的,纪氏死后还是杜嘉带人到场帮忙收拾的残局,因此倒也没有什么好回避,顿了下她就走进去,打起招呼。

一院子人都笑呵呵,活似个个才赌赢了钱回来。

沈嫣看向霍究,霍究道:“给三姑娘添个杯子。”

杯子拿过来,椅子也搬来了,沈嫣只好坐下。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霍究,霍究却并没有看她。

这里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说了一轮,虽然谈不上不自在,但到底有些神思恍惚。

她距离他也只有半张椅子的距离,他倾身的时候能听得见他衣料摩擦的悉梭声,看得见他执杯时指节上的细细纹路。

甚至似有若无地还能闻得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熟悉的衣香。

面前的他是活生生的,生动到她甚至有冲动想要靠近他,去贴近他闻一闻他身上的气息。

她记得与他在柳梦兰的小院厨房里烤火时,也曾经坐得这样近过,那时候她是拘束的,甚至是有些害怕的。

但到了码头上,那天夜里他从船头飞跃下来,一把牵起她上了船,他的眼睛亮得像星辰,他那么近,她却没有了害怕。

此刻坐在他旁边,面上是平静的,但心里又有着隐隐的欢悦。

“三妹妹方才是要去哪儿?”

沈榧又问她。

她将杯子放回桌上:“原想去找找贺兰大哥的,不想他在这里。”

如今都成了亲戚,再把他们大人大人地这样唤着,未免生份,沈羲便让她给改过口来了。

霍究无动于衷,眯着眼啜茶。

风吹了片落叶在他袍角上,他甚至还从容地弹了一弹。

他是冷静与冷酷的酷吏,保持面上波澜不惊简直不在话下。

沈嫣察觉到霍究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耳尖又开始有点发热。

她一向很会说谎,把要去找的人换成贺兰谆,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但眼下她到底有些撑不住,这样坐着让人如坐针毡。

于是站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关于学舍里几桩琐事想请教。

“听你们说话怪无聊的,我还是找个人带我去逛逛园子好了。改日我再去桂花胡同寻大哥。”

说着她站起来,跟杨潜他们施了个礼,翩然出了门去。

出来后对着朝阳舒了口气,又拐了个弯,径直到了僻静的紫藤架下才停下来。

打开拳着的手一看,都汗湿了。

她只会在他面前脸红心跳呢,在梅麒瑛面前就从来没有过。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是人人都想嫁的萧淮和贺兰谆,她也只是觉得他们的确很好很优秀,可是霍究就不一样。

除去喜欢,她还觉得他特了不起。

定狱里全是军犯,好多都是猖狂威猛的,他从十五岁开始就掌了定狱司监之职,她都想象不出来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力,令她不知不觉只想仰望他。

可是他刚刚对她的出现从始至终也没有什么波动,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她彻底死心了?

想到这里她心情又有点发灰,都怪她,都怪她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天,一定神,蓦然就对上了一张脸……

“咳咳!”

收气收得太急,她咳嗽着跳起来。

霍究环胸站在面前,定定地盯着她瞧。

“霍大——人,怎么来了?”

迅速收敛心神。

嗯,她要做一只道行高深的狐狸。

很好。贺兰就是大哥,到他这里就是大人。霍究慢条斯理地回应:“路过。恰好见到沈小姐坐在这里,以为你有什么不舒服。”

沈嫣两颊发热。

算了,沈小姐就沈小姐吧,反正她今天就是来插刀的。

“那多谢大人了。”她清着嗓子,保持礼数退了两步,然后颌颌首,说道:“大人也来的正好,正巧我也有几句话想跟大人说。”

霍究望着她。

她把帕子拿出来递过去。“上回在沈家,多谢你。”

霍究看了下,慢吞吞接过来放进怀里。

沈嫣咬着下唇,又说道:“多谢大人纾尊降贵在沈家担任武师。

“只不过王爷若是承继大统,大人许是将更将忙碌了。要不,这件事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霍究虽然没动,但眉梢却有些泛冷。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梅麒瑛的意思?”

他不过是想让沈渠兄弟长进长进而已……

沈嫣望着他袍角,说道:“是我的意思。请大人不要使我为难了。”

她当然为难啊,他以为她死心塌地地想嫁梅麒瑛,所以觉得他就是在沈家出现也不会有什么。

可是她不啊。如果她接下来想退婚,则必须要把事情简单化。

如果梅麒瑛误会他在沈家任武师是不想放手,那她退起婚来便会难度增加。

霍究这么大个人了,听到她这句话,心里也仿佛被刀活生生割开了一个口子。

原来他退的还不够,还要退出他们的视线范围才算是干净。

他挺直腰望了眼长空,轻笑了一声。

真是可笑!

他居然在个前不久才见面的“未婚夫”面前败得落花流水!

“好。”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他不走。

不过走到月亮门下,他到底把脚步停住了。“我去沈家当武师,不是冲着毁你的婚事去的,你不必因此有压力。

“你有选择任何人的权力,梅公子确实也很不错,可见令尊对你还是关心的,否则不会那么早就把你订给人家。

“回头我就会换个人去接替我,在你出嫁之前,不会在沈家出现了。”

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了!

沈嫣忍不住对着他背影唤道:“霍哥哥!”

他咬着牙回头,说道:“以后叫霍大人就好。”

沈嫣抿唇,两眼弯弯地笑了:“哦。霍大人。”

————

明天有加更,如无意外,应该从零点就开始了。

第509章 早做打算

霍究一路上很气。

沿途侍官们远远望着就别开路了。

他就一个个朝他们脑袋瞪过去,仿佛想把他们脑袋全部盯出几个洞来,然后找根绳子一个个串成人形玉米挂在廊下!

他实在也不是萧淮那等幼稚鬼了,但为什么听到她说让他不要让她为难就那么难过?看到她在他答应了她之后,那声霍哥哥就立刻喊出了口,就感到了更加扎心?

“贺兰在哪儿?”他要去找他寻开心。

沈嫣回到昭阳宫,沈羲看她的脸色就猜出来:“说过了?他答应了?”

“嗯。”沈嫣点头,又略带难过,“不过好像刺着他了。”

说着便把刚才那些事儿跟沈羲道了出来。

沈羲想了想,说道:“这边无妨,贺兰是个明白人,只要霍究去寻他,他便有办法稳住他。你这边须得尽快行事才是。梅麒瑛胸怀坦荡,至今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和沈家的地方,所以哪怕是真闹开了,你也须得顾忌着人家面子。”

“我知道了。”她点头。

沈羲吐气,又说道:“其实梅麒瑛也是不错的人选,若无你前世的事情就好了。你自己作的选择,你自己要对它负责。话说回来,事情到如今这样地步,也有你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因素在。就是有什么恶果,你受一受也不算很冤枉。”

这要退婚的话,是绝不可能跟梅家使什么手段的,因为对方本就是光明磊落的人。

如果不使手段,便就只能跟家里明说,但沈崇光那个脾气,一旦明说,还能不对沈嫣撒气?

其实当初在沈崇光回来之初就先提一提这事就好了,哪怕不立刻作决定,至少也会有心理准备,后来也不至于发展得这样快。

但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了,解决眼前的困境才重要。

沈嫣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梅家最近恐怕也有些舆论压力,在跟家里说及这事之前,你得先把各方动态先了解清楚。梅家那边如今什么心态,还有你父亲又如何打算,否则的话你会很被动。”

沈羲停顿之后又这么点拨她。

沈嫣听到这里就问道:“梅家什么舆论?”

沈羲凝眉:“如今沈家地位不同从前,两家身份差距越拉越开,自然有人逢迎拍马,但也必然有人嫉恨多舌。”

这世间从来不缺好事之人,梅家近来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松快。

“禀世子妃,前面宴厅有传开宴了。”

元贝进来禀道。

姐妹俩这里便就中止了话题,邀上黄氏她们同往宴厅去。

心里揣着事,神情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旁的女眷素没有轻易踏入王府的机会,沈嫣也是平生头一次进来,可她却连半点瞻仰王府的兴致都已没有。这一日下来她着意看了看,只觉得萧淮与沈羲仿佛更加恩爱亲密了。

原本她也可以不纠结不忧愁,细想起来沈羲与萧淮能得今日这结果,与她自己的努力争取也是分不开的。当初燕王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成亲,沈羲若听之任之,即便是靠萧淮最终成功成亲了,又岂能得到身为丈夫的她这般尊重与珍视?

可她自己又曾为自己做过些什么呢?

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包括她渴望的自由。

她很惭愧。

“多吃点吧。”饭桌上沈羲劝她,“该来的总会来的。”

听到这里她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乱着乱着就像心底有什么被抽了出来,空洞洞地,也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去填补。

沈羲说的对,如果说她重活一世,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法掌控,是不是太辜负了老天爷了些?

到底又不敢当着众人面把心思露出来,只好顺着大家的话题说到了那天夜里杀毕尚云的事上:“你竟然是赫连人,这件事老太爷也是才知道,这两日正为着这事伤着心呢,你若有空,不妨抽个时间回府跟他说说话。”

这话是定要与她说的。

沈若浦是个心地慈软的人,平日里对孙辈们就很宽厚,尤其沈家后来能够走得这么一路顺畅,沈羲占的功劳可谓最大。而加上沈崇信夫妇又早逝,他心里对于次子的爱就转移到了她身上,陡然之间得知沈羲居然不是沈祟信的孩子,他心里哪受得了?

沈羲也正琢磨着这事,只不过暂且沈若浦忙,她也忙。

江澈他们所带领的那几万赫连残部,如今该如何安置萧淮还未曾有合适的主意。

秦军将士们对燕王府仍有戒心,虽然江澈有令传下去不得乱来,但毕尚云的事他们并没有亲见,心情自然也就与江澈他们不一样。

燕王又从始至终没有过问过他们这件事,仿佛就是要看看他们怎么收场,萧淮又只好亲自上阵。

好在有个洛翼风从中斡旋,贺兰谆近日在秦军里走得多,竟然被好几个将领认出来,觉得他与昔年掌管中军都督府的安国公十分相像,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

他们所认识的安国公实际就是徐靖的亲弟弟,又怎可能不像?

无论如何,虽然这边冲突化解得比较缓慢,但还是缓慢地在向好的方向进行。

而后就是朝堂上。

按说张盈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朝堂上也没有什么事好值得她过分留意了。

但其实不然。从前都说大周权臣有三,如今韩毕都已灭,如今只剩“萧”,世上永远不缺会趋炎附势的人物,同样也不缺算计着怎么才能得最大利益的人物,而她作为王府唯一的女主人,这些日子便被不同目的的人同时盯上了。

有些是想向她表忠心的,有些是来替她操心如何让燕王府这棵大树的根盘的更深更广的,还有的就是来刺探燕王父子究竟未来打算怎么用人的。他们大约都把她当成了好糊弄的小丫头片子,连心意都不肯遮掩一二。

沈羲心情好时便周旋周旋,给他们几分厉害瞧瞧,若是没心情,直接也不见。

但她却居然也并不怎么反感这种热闹,这些算计跟她在面对韩家以及毕尚云时需要用到的心力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第510章 这么急了?

韩家和毕尚云的出手处处是冰冷的,招招都是能夺你命的。

但面前这些人不,他们当中再也没有人有胆子夺她的命,而他们的那些小算计,不过都是替自己牟些小利罢了,这样反衬下来,真的反倒多了几分俗不可耐的真切。

这世上,谁又不想自己过得好些呢?

沈羲从小对明争暗斗耳濡目染,心思哪里纯净得像白莲花?

她并不反对在不伤天害理的情况下,以适当的方式替自己争取方便。

除去朝上这些烦忧,就剩下沈嫣说的这桩。

沈若浦的心情沈羲心里完全有数,她也不想说出来让他伤心失落,但没有办法,事情到了如今,她始终得去面对。

“过几日我回来看看,近来手头还有些事忙,你回头替我带两枝老参回去,请老太爷注意身体。”

沈嫣应了。

霍究有些失望,这次居然没有在贺兰谆身上寻到安慰。

因为贺兰谆直接跟萧淮去敬酒了。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分明上次沈嫣已经明白跟他说过会选择梅麒瑛,他偏还不死心地去找她。

算起来他也不过几次接触的情份,他割舍不了是他的事,又哪里能强行让她也一定要对他割舍不下才行?

自己觉得丢脸得不行,午宴时该萧淮喝的酒就全让他一个人挡了,贺兰都没有沾上几口。

但他对自己酒量有数,下了宴桌回来还能去承运殿回话。

饭后游了会儿园子,女眷们也就先告辞回府。

沈羲原还留沈嫣,沈嫣也辞了,只道改日再来。

文氏倒是个心细的人,见沈嫣也未曾留下与沈羲多说会儿话,回到府里想了想,便就到了她房里问她:“看你宴席上也没有吃什么。莫不是天热中了暑气?可曾有哪里不舒服?”

沈嫣与这位继母相处不多,她和沈渠已经大了,平时基本没有什么可好打交道的。

大周又不太讲究什么晨昏定省这套,何况一个继室,通常也不会让这么大了的继子女来立规矩。

所以,面对她的关心,沈嫣也只是客气地回应了一句:“没有,母亲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文氏看了她一会儿,着人端了些茶点进来,便就出去。

沈嫣看了看,那粉白的藕酥与碧绿的荷叶糕,再有碗稀稠适宜的燕窝粥,倒是她素日皆爱吃的。

这边文氏回了撷香院,沈崇光竟然也提前回来了。

他不擅豪饮,但今日也尽了兴,满身的酒气,掩不住他的温和英俊。

“你去哪儿了?我等着吃茶呢。”他手撑着额角坐着,略带抱怨地。

文氏忙亲手沏了碗茶进来,端给他道:“我见嫣姐儿神色恍惚,以为她不舒服,去瞧了瞧。”

沈崇光望着地下片刻,哦了一声,端起茶来。

文氏觑着他脸色,又试着道:“我看她这段时间都瘦了好些,会不会是有什么心事?你当爹的,要不要去问问她?”

“她打小就心事重,你习惯就好了。”沈崇光不以为然。

吃了口茶,许是又觉得在新妻子面前这般说自己的嫡女有些不妥。

便又添了句:“若是真有哪里不舒服,你就多去看看她。

“琪瑛这孩子小时候我就觉着不错,近来这段时间看着更是讨人喜欢,照我的意思还是尽快把六礼的好,这样他也能早些安下心来备考。

“你去问问她也好,顺便跟她提提这事。”

文氏应下,拿来干净衣裳给他更衣:“一身的酒气,换了吧。——知道你高兴,但也少喝点。”

沈崇光笑了笑。

侍候他上床小歇,文氏问了问沈嫣这边情况,看着日色西斜,想来该起了,便就拿着扇子又到了沈嫣院里。

沈嫣捧着本书在窗下翻着,一面想着沈羲说梅家近来处境,因她也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明白,正在揣测话里意思究竟为何?

见到文氏来,便立刻穿鞋起身。

“不用动。”文氏摆摆手坐在榻沿,说道:“你父亲也怕你不舒服,还说你近来瘦了,让我过来瞧瞧。这会子精神头可好些了?”

“好多了,谢谢母亲。”沈嫣扬唇。

打自文氏进门她便对她这样客气,他与沈渠倒无所谓,到底沈懋还小,日后还得归在她名下管教,无论如何维持和气对沈家,对三房都有好处。

何况沈羲也说过,就是真有矛盾,要与人争高低,露在面上的手段也是最不上道的。

文氏打量她,只见确实是自如多了,但眉宇间却总还是不见开阔。

也不好明问,便说:“你想吃什么,府里有的,只管寻我便是。府里没的,便让丫鬟们去买。

“前儿我见着梅夫人,她也说你清减了些,说要送些燕窝给你,我想咱们府里倒也不缺这些,便婉拒了她的心意。”

文氏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

当婆婆的哪里会希望将过门的儿媳妇身上瘦巴巴的?

沈嫣听到梅夫人三字,嘴角顿时扯了扯。

梅麒瑛是典型的正人君子,而梅夫人则是典范的当家婆婆。

她不会占人一分便宜,但也绝不会吃一点亏,她的能力绝对配得上她的精明,而她的精明又绝对能使她担得起梅家那份家业。

当初若不是梅麒瑛执意保住她名声,梅家那会儿已经与沈家撕破脸了吧?

……当然,将心比心,换成她是梅夫人,碰上个婚前失贞的儿媳妇,多半也要如此的。

只是这么精明的人,让人累啊!

本来已经平复下来的心情,因为文氏这句话,倒是又变得晃荡起来了。

“梅夫人是很关心你的。”文氏见她不说话,越发不敢把沈崇光的话说得太直,“梅公子性情也很好,你父亲见着很是满意。

“接下来府里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忙了,我看这光景,大约下个月便能订下来了。”

“这么快?!”沈嫣微惊。

文氏见她这样子,心下略怔,说道:“是啊。”顿了顿,她又微笑道:“其实你们这样自小有婚约的,议起婚来是减去了许多时间的。

“下个月,也不算顶快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想要延后少许,我也可以去跟你父亲说。”

第511章 父母之命

沈嫣攥紧着手里的书望着前方,连如何回应她也不知道了。

下个月,这是说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要再嫁进梅家了?

她还以为沈羲不久,她至少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奋斗。

“太快了。”她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那我就去跟你父亲说说,再推迟些。”文氏应着她,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过,我想就是能往后拖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了,想来最多也就是今年的事。”

文氏隐约察觉她有些抗拒,但却弄不明白是为什么。

本来就隔着层肚皮,她这反应再大起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沈嫣皱起了眉头。

文氏劝道:“站在你父亲的角度,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她站起来。

谁会怀疑他是为她好呢?

可是往往这种好心,并不见得就真正是好的。

“我没什么。”她说着,又转回身来:“我就是想歇会儿。”

文氏点头起身:“那你先歇着,你有什么事情再寻我。”

沈嫣透过窗户望她出了院门,才收回目光。

双手紧攀着窗沿默了片刻,她忽然道:“老爷在哪儿?”

沈崇光午歇起来正在书房里问沈懋的功课。

门口长随说“三姑娘来了”,他顺势往窗外一看,果然沈嫣正往他这里来。

便交代沈懋:“好生把这文章背熟了,回头要是梁哥儿背了出来你还背不出,仔细领双倍的罚。”

沈懋老实地抱着书出去了。

跨出门口时正好遇到沈嫣,连忙又端立着唤了声“姐姐”。

沈嫣无心与他多说,点点头便就让他去了。

这里进了门,正遇上书案后沈崇光的目光。

“父亲。”她躬身福了礼。

沈崇光点点头。

做了十五年的父女,单独说话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纪氏的那些恶行曝露,他心里未必也对这女儿心生了些愧疚,若不是他昔年行事太轻狂,他们兄妹又何至于如此?

再想起先前文氏说过的那些话,着意看了她两眼,果然是太瘦了些。

语气便不觉地放得软和:“不是说你身子不舒服么?怎么又跑我这儿来了?”

沈嫣笑了笑:“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因着二姐姐出了阁,府里忽然空落起来,便就不知不觉走到父亲这里来了。”

听她这么说,沈崇光还是高兴的。

他喜欢娇柔又贴心的女儿,沈蘅就比沈嫣要嘴甜得多,如今沈嫣终于也肯亲近他这个当爹的,他没有理由不欢迎。

他沉吟着道:“你能与你二姐姐这般亲近,也是你的福气。府里虽还有个蘅姐儿,到底与你年岁隔得远了。

“所以为父近日正在考虑让你与麒瑛尽快完婚。”

沈嫣指甲掐进肉里,面上却在笑:“我觉得不必这么急,梅公子不是还要赶明年的春闱么?不如等他考完再说。”

沈羲让她先摸清楚情况再行事,她不能冲动,把事情给弄糟了。

沈崇光却道:“先成家后立业,并没有什么不好。再说先把婚完了,说不定还更能令他集中心力。”

沈嫣低头望着脚尖,果然文氏没骗她,沈崇光还真打算把她尽快嫁过去!

这么看来她真是不能再指望后面还有时间供她挥霍了。但她却还连个退婚的理由都没找到!

没有理由,沈崇光是肯定不会给她任何机会的。

“你在想什么?”正怔忡间,忽又听沈崇光道。

“哦,没有什么。”她回神,并且下意识地站起来。

手扶着桌案,心底下仿佛有股气在一直往上蹿。

从来没有过的想中止这门婚约的念头如同又大又急的雨滴一样敲打着她的胸膛,她竟然连一个想要推迟婚礼的理由都找不到。

而且就目前状况看,只纪念日就算是找到了理由也没有把握将他说服,他若不肯,沈若浦怕是也不会替她作主吧?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忽然道。

“不同意?”沈崇光果然沉了脸色,凝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按照古礼,就是让她十岁出嫁她也不能不嫁,他不明白她怎么能突然说出不同意这样不懂事的话来。

“你莫不是想要退婚?”

看到她这副模样,再联想起文氏先前所说的话,他恍惚间闪过这句话。

沈嫣抿紧了双唇。

退婚两个字确实击中了她的心坎,没错,她纠结这么久的根源,还不就是想退婚?

“老爷,工部的吴大人求见。”

正在这时,长随进来禀道。

沈崇光扭头看了眼他,而后沉脸与沈嫣道:“少给我胡思乱想!回房忙你的去!”

说完拂了拂衣襟跨出房门,多一个字都未曾再留给她了。

沈嫣回了房,攥着拳头靠在墙壁上,心里头像是有一簇簇的火苗在燃烧!

原本她是去印证文氏的话的,倒并没有打定主意立马就提出退婚。

但沈崇光在猜到她想退婚之后竟然连什么原因都不曾问就让她打消念头,却成了压垮她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她的感受和意愿是从来不用被顾及的,哪怕问上那么一句他也不肯施予!

既然如此,那她又还顾虑什么呢?

她不替自己争,谁还能替她去争?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晌,唤了丫鬟进来:“去打听打听,梅家近来什么情况呢?”

梅麒瑛虽然入仕,但京中大小事倒也了解,这两日与杨潜在一起的时间也颇多。

对于眼下朝局他看在眼里,也是记在心里,韩家与毕尚云接连倒台,沈家愈发水涨船高。

而且燕王府虽然未曾在毕尚云阴谋披露之后直接登基,可日后这江山到底由谁来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因着这层关系,京师里盯着沈家几个未婚的公子小姐的人也愈来愈多。

当知道与沈羲关系颇为亲近的三姑娘沈嫣已经有了婚约,而且还就在京师,除去一些怀着不纯目的登门攀交的人之外,也颇有些闲言碎语传进了梅家人的耳里。

不外乎梅沈两家地位悬殊,堂堂阁老府的小姐,世子妃的妹妹,居然许给了一个小小的乡绅之子,这未免太不般配。

第512章 心更堵了

甚至有些人还说,倘若梅公子有些骨气的,很应该提出退婚才是。

而有些人就说,这是梅家修了三辈子的才得来的好福气,世上还上哪里找这样的好姻亲?梅家怎么可能会放手?

梅麒瑛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左右的人,一开始也就笑笑。但听得多了,心里也未免落了些影子。

再想想霍究对他的敌意,沈嫣的拘谨,近来往沈家去的也就少了。

梅夫人不如他会隐藏,京师里也有些她的熟人,平常串门时也少不了会有人打听这婚事真假。

她心高气傲,回来便叹气:“你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发达就发达了呢?

“咱们好好的人家,当初纪氏出了那样的事都没计较,突然间他们家上了位,咱们就成了趋炎附势了!

“就是趋炎附势,那会儿也还是他们沈三老爷先跟咱们家提婚的呢!”

梅麒瑛略想,劝她:“母亲见多识广,何必去在意这些飞短流长?”

梅夫人道:“我就是觉得委屈了你!”

好好的一个青年,没有沈家也能挣出一份功名来,如今被人说三道四下,反倒变得粘粘乎乎起来。

“来日就算他在朝上有了作为,外人恐怕也会说他这是借了妻族的东风了!

梅麒瑛笑着,说道:“那要不,咱们就把这婚给退了?”

“那怎么成?”梅夫人蓦地坐直,“咱们梅家几代下来可都没做过这背信弃义的事,怎么能好端端地突然退婚?”

梅夫人有梅夫人的计量。

虽然说莫名其妙背上这些闲言碎语是挺闹心的。

可毕竟是两家欢欢喜喜结下的亲事,沈家如今都没嫌弃梅家不好,梅家上赶着去退婚,岂不是瞎矫情?

再者男方退婚,必定会有人怀疑女方人品,这岂不是等于落个矫情的名声在外,还要把沈家上下给得罪了?

她再不忿,也做不出来这事儿不是?

梅麒瑛就笑:“那母亲还为这些事烦恼,多不值?”

梅夫人也笑。

出了上房,梅麒瑛也没有什么心思看书。

廊下站了站,便就索性去桂花胡同寻贺兰谆吃茶。

晏绥去了通州,贺兰谆这段时间又将手上大部分事务交了给身边几个典史,要紧事不多,这几日便就在桂花胡同这边书塾里带孩子授课。

这会儿也放学了,天井里大树底下倒是好乘凉,他搬了把大藤躺椅躺着看那枚翼虎上符。

那夜里与萧淮陪着燕王去了屯营后,果然面对的就是整个屯营被大秦将士包围的情景。

当时来的不过五千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别说跟当年的秦军相比,恐怕说起是流民也会有人相信。

这些都是昔年安国公府辖下的将士,当中兴许还有好些是与徐靖并肩作战过的将士们的后代子孙,然而如今隔着一世的沧桑,他依然富贵,而他们却活得绝望。

当天夜里经过江澈他们还有洛翼风的一番解释,那五千人马是散了,但他却不能不考虑他们今后的归属。

他让洛翼风去问过江澈他们的意思,大周十几年来对赫连人的屠杀使得他们心里对朝廷的反感根深蒂固,更何况如今坐江山的还是祈徽的外孙。

别的不说,祈徽做下这一切,不惜拿他们几万赫连兵士的性命鲜血去换取的是李睿的皇权稳固这总是没错。

如果让他们当做没事发生一样继续效忠李室他们绝不会甘心。

而他们征战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戎马生涯。

如果让他们卸甲归田他们不但不愿意,而且也仍然不会放心朝廷——

任谁在经历过亡国之痛,以及十三年眼睁睁地看着赫连贵族们被屠杀后,也不会对施刑者抱有什么善意。

因为大周杀的哪里是什么赫连贵族?那是他们整个民族的血脉。

他们对赫连血脉的赶尽杀绝,是令得所有身体里流淌着鲜红色血液的人感到悲伤和绝望的事情!

他们的屠杀,是对整个赫连族的不认同,不接受!

他放下这牌子来,说道:“洛先生这两日在忙什么?”

身后侍官忙走上来:“洛先生这几日仍住在秦营里,但早上小的去秦营时曾听到先生说过一嘴,说是下晌会来跟大人见个面。估摸着也差不多时间快到了。”

他嗯了一声,又看向手里的兵符。

这兵符他很熟悉,但更令他熟悉的却是另一件相似的虎符。

“大人今儿清闲?”

正沉吟着,身后就传来有清越的声音。

他抬头,只见一袭宝蓝锦衫的梅麒瑛到面前,手里还握着一只钧窑出的白瓷茶叶罐。

他含笑站起来:“多日不见你,今日倒有雅兴?”

说着着人搬椅子,又一道坐下。

梅麒瑛道:“我们潭州产的青茶,不比大人吃惯的名茶,却也别有一番乡土韵味。

“正好下人返潭,挑了那上好的头茶给我带了几罐,便带来让大人尝个味儿。”

罐子打开,茶的清香扑鼻而来。

撮了一点沏开,那汤色碧黄澄亮,叶片肥壮饱满,贺兰谆点头:“倒是别有一番妙趣!”

这里啜着,神色之间又忽有些意味不明之色。

梅麒瑛正待相问,这时候通往内进的小角门处忽然又走进个人来。

他边走边与身边人说着什么,神色散漫,但一身裁剪极为合度的紫袍下身段却十分颀长英武,衣袖卷在半路,看模样像是在后院里忙乎着什么。

梅麒瑛见到他,心情就有些微妙了。

霍究也愣在庑廊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跑来这里劈个树枝都能撞见鬼?

贺兰谆一手支膝,一手转动着手里的茶杯。“霍究,来尝尝梅公子带来的茶。”

霍究过了好一会儿才踱过来,顺势在一旁木架上坐下,默不作声地捏了撮茶叶泡了,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等着茶凉。

不就是吃杯茶吗?

而梅麒瑛原来是来散心的,没想到这一来心里反而更堵了。

这样子,你让他跟他们聊些什么好?

刚才还气氛祥和的天井里,忽然就怪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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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只有一二三四五更,还有六七八九十更~也许更多。

第513章 跟他无关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二位大人。”梅麒瑛站起来,微笑跟他们抱拳。

他实在也没有办法像当初那样底气十足地看霍究吃鳖了。

毕竟这人虽然公然觑觎着他的未婚妻,但却没有半点小人作为,他若是还仗着未婚夫的身份挤兑,那他也太卑鄙了些。

“梅公子要是不赶时间,要不帮我一个忙?”

贺兰谆也站起来,从一旁拿来两本书:“这是我要送去给世子妃的学舍的,眼下走不开,烦请公子代个劳。”

梅麒瑛反正也不想回去,自然接了过来。

这里送了他出门,贺兰谆见霍究还坐在那里,也不说什么,只回到原处继续看起他那枚兵符来。

霍究把茶喝了两口,杯子放回桌上:“什么茶?苦成这样!”

贺兰谆撩眼道:“江讴越吹相思苦。”

霍究无语,剜了他两眼,起身回了房。

贺兰谆也淡定地收回目光。

霍究进了这简陋的小房间,一翻身平躺在床上,只觉眼前整个儿都是灰的。

据他所知,这些日子沈嫣一直都勤勤勉勉地呆在学舍,梅麒瑛这一去,十有八九是要碰到她的了。

好个贺兰,如今倒上赶着给他们制造起机会来!

他翻了个身,环起胸来假寐。

没片刻,他翻身又坐起,拿起桌上马鞭卷了两下,然后站起来,出门去了。

“还早呢,走了?”贺兰谆撩眼看他。

“衙门里有事。哪像你?现在只差弄尊莲座让你蹲着当菩萨了。”

他瞪了他一眼,出了门。

贺兰谆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出了门,才收回来。

菩萨?他像吗?

沈羲过门之前学舍里就已经多了不少女学生,自打她身为燕京张家的后人的身份曝光后,近日学舍里又猛增了许多来报名请求入学的。

赫连人与拓跋族的矛盾更多的存在朝堂之上,对于民间或者是官户内宅而言,反倒是没有人较真。

如今屠杀赫连人的旨意被取消了,世子妃又是真正的赫连贵族,而且还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这简直成了活招牌!

谁不想自家小姐成为太子妃的门生呢?

于是乎这几日学舍又开始张贴起雇佣赫连女师的告示,头一两日还试问的多,到这几日,已经有好几个从前在赫连大臣府上教习过小姐的正牌女师问上门来。

学生比从前多了一半,先生则比从前多了一倍。

沈羲给的待遇又好,女师们卯足劲地教导,各府夫人们上门来看了几回,只觉几日下来效果立竿见影,心里欢喜激动,一传十十传百下来,想要挤进门来的人越发趋之若鹜。

萧淮难得有空,窝在沈羲房间里打趣:“那会儿还嫌我把地方弄大了,眼下看这模样,只怕还得帮你把左右两边宅子给买下来。”

“不用啦。”沈羲停笔冲他一笑,“这教贵女的活儿,可不像作坊里做鞋,做一批就能出来一批。

“我求精不求多,先好好教几个出来当典范,日后自然会有人跟着讲究起来了。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这过程可漫长着呢。

“再说这风气可不能光我一个人改变,还得提倡起这女学来,到时全国各地都开起来,那才有用。”

萧淮听着,便就凑过来环住她的腰,五指在她柔软平坦的小肚子上捏啊捏的:“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贵里贵气的女儿出来就好了。”

沈羲近来已经很适应他了,一面写字一面道:“这种事能急么?”

“怎么不急?这都两个月了。”

两个月也不能算久。

柳梦兰说她定是能生的。她才不急。

她说道:“那说不定是你不行。”

“我不行?”萧淮手停下来,声调都变了,“你这意思是我最近表现得还不够让你满意?”

他伸手来胳肢,沈羲赶紧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笑着拿起书出来了。

庑廊下迎面遇上沈嫣,见她急着往前院去,便说道:“干嘛呢?”

沈嫣叹气指指外头:“梅麒瑛来了,说是贺兰大哥让他送什么书过来。”

沈羲心想贺兰谆有书要送过来,直接送到她昭阳宫不就好了么?倒绕起这么大个弯子。

也不说破,点点头便看她去了。

萧淮到了后头冷笑:“看来霍究更加不行!”

沈羲转身望着他,往他脸上掐了一把。

学舍里如今读习都在二进三进,前院里都用来待客了。

沈嫣到了前院西厢,梅麒瑛正在座了,一手搁在茶几上,五指轻叩着掌下两本书。

“梅公子。”她走进去颌首致意。

梅麒瑛站起来:“嫣姑娘。”

婆子们早已上了茶,这里给沈嫣也递上一碗之后便退在了门外。

“贺兰大人托我送两本书过来给你们,因她们说世子在世子妃房里说话,你收一下。”梅麒瑛将书推给她。

沈嫣低头看了看,不过是两本前人所著的诗集,顿时也觉贺兰谆这么做定是故意的了。

但她却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给她和梅麒瑛制造机会吗?他却不像是这么婆妈的人。

打从沈崇光直言让她尽早跟梅麒瑛完婚,还不肯她提出反对意见之后,她心里就憋着一股劲,虽然祸不及无辜,但这时候见到他,说实在的,还是让她有些抗拒。

这种对于既定命运完全无计可施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因此她看也没再他,把书挪过来:“多谢梅公子。”

梅麒瑛望着她,心里早就藏着的一句话突然就问出口来了:“你在霍大人面前也是这么客气么?”

沈嫣心下听的一揪,她在霍究面前,客气是有的,但仿佛并没有这么排斥过吧?

她心里涌出几分内疚,含糊地道:“保持礼数,这也是应该的。”

想了想,她又还是补上了一句:“梅公子,我与你的婚约,还有我的事情,都跟霍大人无关的。”

霍究是清清白白的人,她不能把他拖到这麻烦堆里来。

分明是正常的解释,但梅麒瑛还是从中听出了差别。

如果当真是不曾有情的,那么压根不必多此一举地解释吧?

——

你们在睡觉,而我在更新~

第514章 是他来了

“其实你就是承认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静地道:“在我进京之前你我只有一道口头婚约,连面都没见过。

“我顶着这身份再有底气,也不可能限制你在我之前连个交好的朋友都没有。

“而霍大人年轻有为,又有君子之风,女孩子被他吸引是很正常的事情。”

沈嫣两脸涨红:“梅公子——”

“你不要急着否认我。”梅麒瑛说道。“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硬要维持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的想法。”

沈嫣脸色白了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想跟她退婚吗?

梅麒瑛望着她,轻轻吐了口气,说道:“你最近很少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嫁给我。”

“梅公子,我跟霍大人之间真的没什么!”沈嫣情急地站起来,“他是个好人,请你不要误会他!”

他要退婚可以,她甚至还会无耻地高兴高兴,但是如果要搭上霍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干的!

“我说过,我和你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哪怕我想退婚,也和他没有关系!”

霍究都替她考虑到要好好管教沈渠沈懋,给她栽培个强有力的后盾出来了,她又怎么能够牺牲他的名誉?

梅麒瑛静默片刻,说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考虑过退婚?”

沈嫣五指抠着桌沿,缓缓坐下来,点头道:“是想过。”

梅麒瑛目光深凝:“为什么?”

她扭头看他,双唇微翕。

为什么,因为前世里跟你过过一世,被你冷落的阴影还在,眼睁睁看着你淡定地纳妾的伤痛还在,最后凄苦死去的绝望还在。

只是因为不想再带着那些记忆再走一遍而已。

但这些话却一个字都不能吐出口。

“跟任何人都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最终她说道。

梅麒瑛看了她半晌,然后将目光移开去望门外院落。

院子里种着两株木芙蓉,眼下没有花,但却枝叶繁盛,一阵风吹来撩动了叶片,闪亮的斜阳便自缝隙间洒下一地金芒来。

他收回目光:“具体呢?”他垂眸喝了口茶。

“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说过我们三房从前的事?”一旦开了口,剩下的话忽然就没有那么艰难了。

她平静地道:“我因为少时家里的一些变故,对处理夫妻与婆媳关系这类什么的,十分抵触。

“但是我知道,公子需要的是一位能够处理好所有关系的贤内助,在必要的时候你会纳妾收通房——

“但是,出于我个人的原因,一来我做不到这样八面玲珑,二来我也并不希望丈夫身边还有侍妾,所以坦白说,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婚后生活是我想要的。”

梅麒瑛纳闷:“你怎么肯定我会纳妾?”

他诧异于她居然想得这样远。

沈嫣定定直视他:“那公子可以想想,一旦遇上我子嗣艰难,或者始终无福生下嫡子的时候,公子也能坚持不纳妾呢?”

梅麒瑛怔然无语。

这种事情根本不必想,一定是会的。

就算他不肯,家里长辈也不会容他这么做。

而他也觉得,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违背不得,所以他从前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眼下即便是想到了,也找不出别的答案。

“公子为求子嗣,这点无可厚非,我并不能说公子这么想有错。”她道,“只是我过不了这关而已。”

他到底是个好人,也不曾欠她。

梅麒瑛说道:“你又如何知道自己不能有子嗣?”

沈嫣略顿,说道:“不知道。但毕竟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她前世里连怀孕的机会都没有,又如何知道自己能不能生下子嗣?

梅麒瑛凝眉望着她,没有再说话。

他不是很能理解沈嫣的心情,在他看来成亲生子就如同读书人要考功名一样天经地义,是必须所做的事情。

他虽然自书里了解过一些儿女情长,但对婚姻并没有抱有太多期望。

从前知道自己有婚约,也最多只是提点自己洁身自爱而已,对于未婚妻,也最多偶尔想象一下她的容貌。

就是在沈家第一次见到沈嫣,他也只是惊艳,说到怦然心动……仿佛还是缺少点什么。

他直觉沈嫣不会是那个能为他红袖添香的女子,哪怕是没有霍究,她也不会。

他与她或许能够成为夫妻,他却也无法为她而萌生出即使她不能生下子嗣也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

所以他一直也好奇着霍究对她的情意,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居然能令他这样的男子甘愿为一个女子折腰?

他抚着杯子,说道:“你就是因为这些顾虑,所以想要退婚?”

“太矫情了是吧?”沈嫣笑起来,“我也觉得是。”

正因为觉得是,所以才一直没办法诉之于口。

除了知根知底的沈羲,谁会理解她呢?

但梅麒瑛眼下的问话,又像是把钥匙,把她封闭了许久的心门给打开了。

两世里她都没有与他这样聊过彼此,而他能够直接向她问出心底的疑问,也说明他足够坦率。

因此她略顿片刻,接着又道:“梅公子少年时,或者说长到这么大,可曾经面临过爹不疼娘不爱的状况?”

梅麒瑛目光又沉了沉。

梅家虽然比不上沈家家大业大,但因为是传统的老宅门,所以哪怕是梅老爷与梅夫人有争执,也绝不会在儿女面前表现出来。

对待子女,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既不会对你过份关心也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女儿须得端庄贤淑,男儿一心读书为功名,家里大大小小的规矩决定着秩序。

沈家的事梅麒瑛从前不知道,但近来在京师也听说了不少。

摊上个纪氏那样的母亲,他也好奇沈嫣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内宅的事情他懂的不多。

对沈嫣他心里只有尊重,近来察觉她不过也只是个有趣的小姑娘,这才偶尔起一起玩笑之心。

“没有。嫣姑娘所经历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

还有,还有……后面很多章

第515章 成人之美

“可是我有过。”她说道,“我在十四岁之前,曾经觉得一天好漫长,一年又好漫长。那时候也有人劝过我,熬熬就好了,等到及笄,嫁了人就好了。

“所以我以前有段时间,也的确祈盼着你们能早日上京,能早日把我娶过去。

“可是后来我发现,嫁人根本救不了我。

“我需要的根本不是婚姻,也不是如何优秀的丈夫,而是我是不是能有胆气选择自由的生活。

“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真正救赎我。”

在胡同里被纪颉堵住行凶的时候,她恨不能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那是她最可怕的噩梦,更可怕的是这一世努力在避免,但她千防万防居然还是险些着了他的道。

沈羲将剪刀塞在她手里时那番话还刻在她脑海里,那个时候或许她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她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我这么想有些离经叛道,甚至是有些匪夷所思,对公子和梅家都很不公平,只不过人生也很短暂,有时候当你想要为自己活一活的时候,却又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梅麒瑛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与女孩子说上这么多话。

他惊讶于她年少的外表下竟然会有这样一副略显沧桑的心境。

甚至于常被人称颂学识广博的他,竟然也未曾想过她所说的这些。

“我知道了。”他放了杯子,说道:“但眼下退婚却不是你我两个人可以决定的事。

“我纵有成人之美之心,却也敌不过两方家中长辈的意愿。

“坦白说,如果由我来提出,我既缺少一个恰当的理由,也容易对姑娘的名誉造成损伤。

“如果由姑娘提出——姑娘这边的难度,恐怕也不会比我要小。

“不过如果姑娘想好了,我倒是可以配合你。否则你一个人提出来,沈家那边也不见得会让你轻松。”

沈嫣听完他这席话,鼻子竟有些发酸。

她其实还是有些窘的,毕竟也没有几个能脸皮厚到对着婚约对象堂而皇之来提及退婚的,要不是因为前世对他有一定了解,她也不会把刚才那些话说出口。

而他居然同意了,不但同意了,还能如此替她着想!

“梅公子——”

“可以叫我麒瑛。”他扬唇,“既然我们两家是世交,你我至少可以算得上是世兄妹。”

沈嫣红着眼眶笑了一笑,点点头。

梅麒瑛望着她,又笑起来:“说真的,其实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

“从前是不在乎,但在目睹过世子与世子妃的相处,还有霍究对你的割舍不下的时候,我也在想,能遇到一个与自己互许心意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拜你们所赐,我也开始期待着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

“梅——麒瑛,真对不起,这件事不需要你做什么了,是我想要退婚,所以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就好。”沈嫣很不好意思。

本来她还不知道怎么去寻沈崇光开口,眼下既有了他的表态,她又还犹豫什么?

沈崇光当然不会同意,但如果她抵死不嫁,他至多也就把她送去田庄或庙庵。

虽然闹到这样的地步,使得沈家名声受累她很抱歉,田庄与庙庵里的日子也注定不会那么容易熬,但如果真能争取下来,那么她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了。

这一辈子,她到底没有白活!

梅麒瑛想象得到她所面对的将会是什么情形,但他沉吟着,也没有说什么。

也许他也开始对她产生好奇,柔弱如她,究竟能为抗争命运做到什么地步吧?

沈嫣一直送他到大门外。

“还是你说的对,把两个目标不同的人并捆绑在一起,确实没有什么意义。”梅麒瑛坐在马上,扭头与她笑道。“沈家的小姐,见识到底不同凡响。”

沈嫣有些不好意思,权当他这话是吹捧:“真正不同凡响的人,应该是我二姐才是。”

“不,你也一样。”梅麒瑛深深望着他:“你二姐纵然如太阳般光芒四射,你身上也有着旁人难及的星辉。你也不差的。”

说完他便就打马往着街头走了。

沈嫣直目送他消失在街口,才又抿了抿唇,转身回屋。

梅麒瑛离去的反方向这边,霍究坐在马上,漠然地打了马。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边来,鬼使神差吧。

看他们俩聊的那么融洽的样子,他这又是何必?

书塾这边,霍究走后贺兰谆又喝了两杯茶,侍官就过来道:“洛先生来了。”

“请进来。”他给了个手势,顺势往门口看去,转眼洛翼风就在侍官引路下稳步走了进来。

“大人。”他拱手。

“先生不必客气。”贺兰谆示意请坐,然后一面斟茶与他,一面问道:“营中那边现下如何?”

“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洛翼风凝眉,“八个将领意见不统一。

“江澈与陈鉴陈览因为那日在乾清宫亲眼所见,所以还是认同燕王府的,但其余五个却始终认为燕王府也是掀翻大秦的刽子手之一,如今虽不致再起干戈,但他们却不肯散去,说除非让赫连人当皇帝。”

贺兰谆皱紧了眉头。

大秦亡国并不全是萧放与李锭起兵的错。

如果一定要说,更大的错误只能归根于赫连贵族们在几百年以来造就的种族矛盾。

但这些道理兵士们却不会懂。

他们当中读书明理的人太少,只知道大秦的确是拓跋人给弄垮的,拓跋人就是他们的仇人。

眼下朝上虽未说破,但皇位归属已成定局。

又怎么可能因为他们的话语要挟而作更改?

而且他私心里不希望秦军与燕王府之间埋下猜忌的,所以方才便设法支走梅麒瑛和霍究,得以与洛翼风私下谈话。

“这是不现实的。”他说道,“江山大统不可儿戏,只因为赫连人这些年所承受的遭遇,所以就提出让赫连人当皇帝,然后又将三族之间的矛盾继续发展下去吗?

“三族矛盾必须在眼下果断中止,从今以后天下各族合为一家,血脉共融,通婚繁衍,方可称为百姓造福!”

第516章 玄甲下符

“谁说不是呢?”洛翼风道,“大秦国亡的根本原因还是种族矛盾,就是没有毕尚云,拓跋人起兵造反也是必然。若是大秦未亡,一切都好说。我们支持赫连人上位也是天经地义。

“可如今不是当年了,到了李周天下,他们又将这矛盾反了过来。

“如果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岂非悲剧又将再次上演?

“要怪只怪这十几年里,毕老贼联合李锭对赫连人做下的恶实在太多。”

眼下李睿暂且在位不过是权宜之计,但谁都知道燕王这边准备好了就将上位。

倘若登基大典上,这些人闹将起来,那也绝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然而于燕王府来说,既然毕尚云这里都已经能够漂亮地解决,那么再与赫连人动干戈就已无意义。

贺兰谆站起来,凝眉负手:“燕王府也是李锭与毕尚云合谋之下的受害者。

“而世子母亲是乌马贵族,世子妃是纯正的赫连贵族血统,更别说她还是大秦张家唯一的小姐。

“燕王若登基,她便是太子妃,也必然将会是来日的皇后,这莫非还不能令他们感到满意?”

洛翼风也起了身,缓声道:“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把话跟大人明说了。”

他沉了口气,说道:“世子妃的血统尊贵这不假,凭着张家嫡出后裔的身份她也确实足够号令八万兵马。

“但大人许是忘了,她到底嫁的是灭秦的主将的儿子,现在道理我们都懂,要紧的是那八万思维简单的将士他们不懂!”

老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就是这个道理。

当兵的只认死理,除忠勇二字无它。

“你的意思是,世子妃的血统还不够令得他们臣服?”贺兰谆踱到树荫底下停了步。“那如果加上我手上这枚翼虎上符呢?”

他将兵符夹在指间。

洛翼风微微吸气,望着他道:“可严格说起来,翼虎上符只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

“即便是世子妃拿到这枚兵符,也只能号令他们不能轻举妄动,对于化解三族恩怨是起不到实际作用的,因为他们被迫接受,但内心里还是敌视着燕王府的。

“而这翼虎上符所具备的权力,事实上世子妃凭着她的尊贵身份,一样能够办到。”

贺兰谆眉头再次皱紧。指间的兵符在他负在身后的两手之间来回翻动。

半晌,他忽然转过头,问他道:“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玄甲下符?”

洛翼风闻言蓦地怔了怔,口中不自觉地道:“大人说的可是曾经掌在中军都督府大都督,也就是安国公手上,并且据说一旦与翼虎上符同时拥有就可以将大军兵士完全收归己用的玄甲下符?!”

贺兰谆点点头,踱过来:“这么说来先生是知道的。”

“我岂止是知道!”洛翼风闻言有些激动,“当初我在查祈徽的时候,就曾惊讶于他何以只有一枚翼虎上符就能号令得动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大秦宗室之后,这才释然了!

“因为这玄甲下符持在安国公手上,上下二符合上,中军营才能调动兵马出兵!

“而安国公手上所持的下符,是代表着天子之威的。

“祈徽拿出他宗室的身份,一定程度上也就代替了玄甲下符的作用!”

“没错。”贺兰谆缓缓踱步,“这枚玄甲下符比起翼虎上符来还要重要,如果不是祈徽的确是宗室之后,他没有办法号令得动这八万秦军。

“而正因为它重要,它露面的机会也很少,能够同时拥有它们的人和机率就更少了。”

洛翼风略顿,说道:“那大人提及这个的意思是——”

“世子妃已经被证明是赫连血统,如果她能够再同时拥有这两枚兵符,那这八万人马若是真要尽忠,那就只能向她尽忠。”贺兰谆深深望着他说道,“如果世子妃拥有这两枚符令,那么他们便没有了反对的权力。”

洛翼风恍然。

“大人所言甚是!秦军观念根深蒂固,一朝一夕之间难以改变,但是世子妃得到这两枚兵符,便可以令得效忠大秦的这支军队听从她的号令!而后咱们便可在掌控之后再行潜移默化,最后化干戈为玉帛!”

贺兰谆点头:“不错。”

“真是好主意!”洛翼风也眉飞色舞起来,他击了下手掌,问他道:“那这枚玄甲符的下落——”

“我也不知道。”贺兰谆望着他。“我要是知道的话,之前就不会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了。”

洛翼风愕然。

“不过,我虽然不知道它具体下落,但是从翼虎上符还存在于人世的情况来看,这枚玄甲符一定也还在世。

“因为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东西留下来都是祸患,可偏偏它又完好无损地存于世间,要想多半也是有人想要它们留在世上发挥点什么作用。”

贺兰谆望着天际,语气有些幽沉。

负责对抗李萧两军的主帅是他的弟弟,徐家的人都不会甘心打败仗,所以他也隐隐有种感觉,这枚翼虎上符的出现不是偶然。

因为如果是他,他或许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刻,也会与兵部商议将这两枚兵符留在人世间。

大秦虽然亡了,但赫连人不会灭绝,只要有压迫,那么就总会有反抗,而当时他们是想不到后面还会发生这么一些事情的。

洛翼风刚刚才展开的面容瞬间又垮塌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大约也只能慢慢寻访它了。”

贺兰谆扭头看看他,忽说道:“先生随我进来。”

这里入了小房间,他取来纸笔,而后在纸上画出一面寻常玉珮大小的牌子,上面精细地勾出了花纹。

然后道:“这就是玄甲符的模样,先生可以拿着它去营里问问看是否有人见过?先不必说破它来历,只管问问下落就好。

“玄甲符与翼虎符扣起来必须是合拍得天衣无缝的,所以虽然见得人少,但只要东西在,真假很容易分辩。”

洛翼风看完反倒奇了:“据我所知这玄甲符一直为历任中军都督府大都督所掌,旁人轻易难得一见,大人如何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第517章 压力很大

贺兰谆搁了笔,静望了这图样片刻,说道:“因为我就是徐家的人。”

洛翼风目光微闪,泛着惊色。

贺兰谆扬唇:“先生不是已经知道我就是铁鹰宗大帮主徐立青么?”

洛翼风恢复神色,沉吟道:“但却没有想到大人竟然会是安国公府的公子——不过,在下之前也查过大人血统,大人似乎并非赫连血脉?

“而据我所知,徐家嫡支似乎并没有与外族联姻。大人或是徐家旁支子弟?”

但其实这也不太可能。

旁支子弟又如何能见得着如此重要的兵符?

贺兰谆双手撑在桌沿上,抬眼轻望着外头:“我是安国公的哥哥,徐靖的后人。”

“徐靖?”洛翼风微凝神,“可是曾经与张家小姐张盈有过婚约的那一位?”

贺兰谆扬眉:“先生也知道这段?”

洛翼风目光略有些幽深,他扬唇点了点头:“说起来,我父上与张小姐还略有点渊源。”

“哦?”贺兰谆立即站直:“不知令尊大名是?”

“家父名讳不值一提。”洛翼风笑笑,又道:“倒是我听家父说过,安国公府殉职的那位世子徐靖徐将军,与张小姐感情甚笃。

“自张小姐出了意外之后,徐将军一直到过世时也未曾再娶,倒是真没听说过还有子嗣。”

贺兰谆轻睨他:“他不是在云南呆过几年么?在云南邂逅了我祖母,后来就有了我父亲。

“虽然没成亲,但后来徐家还是认了家父和我祖母的。

“只不过是徐家一直将家父养在府外别院里而已。后来碰上战乱,我就辗转到了卫家。”

徐家他还是要认回来的,所以这套说辞也算是早就已经想好。

虽然这样听起来徐靖与张盈的凄美传说就大大打了个折扣,但是他诋毁的是他自己的名声,用不着对谁负责。

“原来如此。”洛翼风回应道。

这话并不算毫无破绽,但他以徐姓成立铁鹰宗查大秦的事,而且又对玄甲符这么了解,便也就只能相信他的确是徐家后人了。

征战年间多的是匪夷所思之事,刻意追究也无甚意义。

“那我就先去江澈他们那边打听打听,大人等我的消息便是。”

贺兰谆点头,送了他到门口,随即也打马回王府去。

端礼门内竟然正好遇到出门回来的沈羲。

“怎么只有你?”他问道。

“霍究把寄寒叫出去喝酒了。”沈羲接过珍珠递来的扇子,又笑睨他:“今儿没叫你,倒是奇怪。”

贺兰谆想起霍究临出书塾前的杀气腾腾,抿唇一笑,没吭声。

沈羲与他往府内走,一面问起来:“江澈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朝上的事情她虽然不那么操心打听了,可是朝臣们的心思她心里清楚得很。

彻底改变这动荡局面的唯一办法是燕王府掌权,但赫连军若是反对,这事也是麻烦。

毕竟也不可能再行武力镇压,但也不能任由他们瞎提要求。

贺兰谆把洛翼风带回的情况大略说了说,然后道:“先看看他打听的消息如何再说。”

临下台阶时他忽然又停了脚,疑惑地盯着她问道:“你那会儿在大秦,可认识哪个姓洛的男子?”

沈羲讶了讶:“姓洛的?没认识过。”

“好好想想。”贺兰提醒。

“真没有——”沈羲觉得他挺奇怪的,又问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谆见她神情不像有假,也纳闷了。

既然她没有印象,那洛翼风何以说他父亲与张盈有些渊源?又何以对他父亲来历避而不谈?

太奇怪了。

“没有就算了。”他说道。又问:“什么时候去把张家宅子拾掇拾掇?”

“天气凉快点再说……”

这边厢,梅麒瑛离了学舍,纵马到了翠湖,立在柳湖下看了两眼湖景,才又打马回府。

梅夫人恰好也刚从外面会友回来,看到他时顺口问了句:“去哪儿了?”

他如实道:“去栗子胡同跟嫣姑娘见了个面。”

梅夫人皱起眉来:“还没成亲呢,怎么倒约上了?”

“京师里风气可不同咱们那地方,这未婚男女在外见面的事常有呢。”梅麒瑛笑着道。

潭州属长沙府辖内,偏安一隅的小城,哪怕是如今奔放的拓跋人主政了,当地的人也仍然抛不开早前赫连人治国的那套酸腐作派。

在潭州,不但公婆在家中的权力大过天,就是在小姑小叔面前,小媳妇们也是得客客气气地。

梅夫人在京师呆了两三个月,多少也知道些了。因此没再说。

但仍担忧地望着梅麒瑛:“她寻你做什么?”

“哪里是她寻我?分明是我寻她。”梅麒瑛笑,“我去寻贺兰大人吃茶,大人托我带两本书到学舍,便就在那里吃了杯茶。”

梅夫人听说不是沈嫣主动,便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女孩子到底该衿持些,三从四德地要牢记在心。

“京师虽说不拘那套,但到底规矩严些还是有好处。

“有个规规矩矩的妻子帮着打理内宅,男人们也才能放开手脚去挣功名事业。

“唉,尤其她又有过那么个不省心的母亲。”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摇了摇头。

“好端端地,您又说那些干什么?祸不及子女,再说,她是沈家的小姐,沈家可还出了位世子妃呢,连人家王府都放心大胆地娶了他们家小姐回去,咱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梅麒瑛略显心不在焉。

“话不是这么说。”梅夫人道,又叹气:“总而言之,若不是看在你父亲跟沈三老爷多年交情的份上,这门婚事我还真不见得看好。”

梅麒瑛听到这里看了眼她,想了想又还是把嘴闭上了。

却说沈嫣回到府里,回想着与梅麒瑛那番谈话,倒是把这份信心加倍坚定了起来。

原本就算是梅麒瑛不表态,她也是要争取争取的,今儿他给了她定心丸吃,也就再没有理由退缩。

只不过话虽这么说,究竟该如何把事情尽量不弄到那么大的影响,她却仍无头绪。

首先这事情是沈崇光订下的,她只能去找沈崇光说。

因为找到沈若浦了,沈若浦也还是会让沈崇光来处理。

而沈崇光肯定会火冒三丈,不管怎么说他都会火冒三丈,而他火冒三丈之下会发生些什么,可真是难说。

第518章 腾达之家

她又不能去找沈羲,沈羲出面当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关键还得顾及梅家的颜面与两家交情,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凡事都靠别人替她解决。

那么,既然说无论什么情况下去找沈崇光都有可能引发他的怒气,那迟找早找有什么区别?

再者,照朝局这么下去,等到燕王登基,那时候再提出退婚,对两家造成的难处可就更大了。

这么一想,她就唤来丫鬟:“留意一下这两日老爷什么时候说话方便。”

沈崇光近日又哪里有什么清闲?

李睿虽仍在位,燕王却已经总揽了几乎所有政务,在当初自李锭手上吃过那么大一个亏之后,王府自然已无再让贤的可能。

毕尚云是前车之鉴,同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所以,该夺权的时候就夺权,这也是王府麾下所有将士一致的心声。

沈家作为紧靠在燕王身畔职位最大的文官,近日他们父子几个又怎能不面面俱到替王府筹谋?

自韩顿死后朝上刚刚稳当,突然间又牵出毕尚云这么件天大的案子,原先拥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官员,比如史棣等人,近日个个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尤其那些曾经参过燕王府的,又曾经踩过沈家的,杨家的,日日唤着管家在往萧沈两家相关的府里递贴子,生怕一个不小心,接下来倒霉的就是自己。

尤其是史家,史棣是毕尚云的门生,当初不但伙同韩顿一道坑过燕王,而且史臻还跟韩家有过婚约,好在老天爷保佑她还没有来得及嫁过去,韩家就倒了。

可是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抹去他曾经对付过燕王府的事实……

这两日他就盯上了沈崇光。

为什么?因为知道沈崇光的女儿沈嫣深受世子妃沈羲所爱护啊!

接连两日下了朝他就追着沈崇光跑,沈崇光有心不搭理,被他堵得次数多了,却也不能不敷衍,到底在燕王没有示意下来之前,他仍然是户部侍郎,也不能太给人家脸子看。

这日晚上就被请出来赴饭局。

“听说与三姑娘订了亲的梅家是潭州的乡绅?

“在下手里正好有道下发给长沙府的文书,是关于赋税之事的。

“梅家是当地望族,在下也查过了,据说有良田千顷,每年下来赋税可都不少。如果三老爷有意——”

都是道上的人,话不用点透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沈崇光正色:“都这当口了,史大人还敢公然跟我来这套,就不怕什么时候风大了把你这官帽也给吹跑了?”

史棣落了个没脸,自不敢再说什么。

沈崇光推杯走人,回到府里心情不好,沈嫣自然也不好挑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这边厢史夫人一听丈夫铩羽,随即哭骂起来:“你这挨千刀的,当初遇上韩顿那人渣,你就该跟他们划清界线倒向沈家和燕王府才是。

“白瞎了你在朝堂混了几十年,风向都摸不准,到头来还要拖着妻儿老小跟着你一起倒霉!”

史棣落埋怨,自然没好气,两夫妻便就在屋里打起来。

史臻只觉得世间最可怜的就是她自己。

莫名其妙的父亲名声坏了,好好的阁老降成了三品侍郎,紧接着她还被降旨嫁去韩家了,稀里糊涂地韩家又倒了,活似世间什么倒霉事情都摊上了她。

到如今,人人都知道她跟韩家有过婚约,韩家又是燕王府的眼中钉,现在更加无人问津她的婚事了。

这也就罢了,居然连毕尚云都倒了!

那可是史棣的老师啊!

是大周公认的最为德高望重的老臣,居然也让萧淮给弄倒了,而且还死在乾清宫!

最最要命的是,干下所有这一切的她的仇人沈羲,曾经被她奚落过的沈羲,居然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这简直好比把她的五脏六腑扯出来放进沸水里滚了又往油锅里滚。

她只觉得她这辈子没救了。

对于父母亲的争吵也无动于衷了,如今谁能娶她,哪怕是个小门小户的她也乐意!

所以最近就忙着在外给自己谋后路了。

史棣对女儿的想法不清楚,吵完之后他依旧又不懈地在朝上寻找着靠山。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所以近来不光燕王府忙,沈家忙,就连杨家也快被人踏破了门槛。

杨夫人合十向天:“真是老天爷保佑!果然人多留点善心还是有好报的,当初可亏得咱们家跟韩家没有什么瓜葛。

“又亏得娶进了沈家大姑奶奶当儿媳妇!

“虽说当初有过那点风波,到底还是没有看错人的!”

杨老爷一边翻书一边呵笑:“要不是当时沈家赶上门来退婚,你早就跟人家没瓜葛了!这会子倒成了你的功劳了!”

杨夫人边笑边拍着丈夫:“我那也是在气头上。老大家的进门到如今,我难道不是越看越满意?”

杨老爷若有所思地轻叹:“沈家还有好几个少爷,很快,他们家这根基就扎深了呢。”

沈家四位少爷,一色地还未成亲,等到成年姻亲说定,这家族就庞大了。

再加上沈榧沈梁学业上颇有悟性,一个很快就能下场应试,一个正有大把时光可好生习读,还怕什么?

三房两个儿子虽然读书不行,但听说萧淮近来有让他们去军营历练的打算,来日好生磨练,也可成器。

更莫说三房还有个新进门的文氏,必然将来还会有子女的。

从前在京师频频受到排挤与孤立的沈家,如今已然只有让人仰望的份了。

沈崇光回到府里,往往已只有坐着等人侍侯的力气。

文氏过门几个月,从最初的客气有礼,慢慢地摸到了几分丈夫的禀性。

他虽是也有几分富家子弟的意气,甚至偶尔也还看得出来昔日纨绔时遗留下来的一些臭毛病,但总的来说已属浪子回头,心思摆在了正道上,寻常也不是那么难处的人。

每每这时,就好生侍候,也不吵他,远远地坐着做做针线什么的。

沈崇光见的次数多了,也就说道:“咱们家没有太太做针线的规矩,何况是晚上,仔细伤了眼睛。”

第519章 我要退婚

文氏笑道:“我还年轻,不碍事,反正坐着也是坐着。”

沈崇光就走过去给她把灯拨亮了点儿。

文氏道:“今儿不去书房?”

“明儿休沐,有的是时间。”他盘腿在炕上坐下来。

廊下丫鬟从前从没见过三老爷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弯着的眉眼里都有着心照不宣的欢喜。

到底主家和睦,下人们也相对轻松。

沈嫣连等了沈崇光几日,晌午起来见他的长随居然在垂花门下搬花盆,不由问:“老爷今儿没出去?”

长随哈着腰道:“老爷今儿休沐。”

沈嫣听得心下一动,站在廊下想了想,便就推了手头所有事,唤来丫鬟去往撷香院。

近日一干年轻人在朝上大展风采,沈崇光也再不敢敷衍,晌午歇了会儿,难得没有人登门拜访,便就起身在书房读书。

长随忽然进来道:“三姑娘来了。”

沈崇光摆摆手,一抬头便见沈嫣进了门来。

“有事?”他问道。

沈嫣攥着绢子,看了他一眼,沉下心说道:“父亲这会儿可有空?我有件事想跟父亲说。”

沈崇光也没多想,顺口回了句:“什么事?说吧。”

沈嫣咬咬牙,而后提了提裙摆,两膝一折跪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我想跟梅公子解除婚约,还请父亲成全。”

“什么!”

沈崇光几疑听错,刚才放得柔软的语调立刻拔高起来!“你再说一遍?!”

他这一声吼,门外下人们也跟着把心提了起来。

沈嫣望着地下,平静地道:“我想退婚,不想嫁去梅家,请父亲成全。”

沈崇光望着她,只觉一口气顶在了心尖上,沉也沉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这些年的确是对纪氏所出的儿女们多有疏忽,可不代表他就不曾惦着他还有三个儿女。

他与梅老爷是多年的同窗,这些年虽然少见面,可交情却未曾丢下。

那年在梅家在见到梅麒瑛,他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又开朗的男孩子,他想着他的嫣姐儿那么闷的性子,如果能配个这样的男子做伴侣,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碰巧梅家夫妇也是曾见过小沈嫣的,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与梅家书信不绝,梅麒瑛的才名他心里早就有数。

他这样出色,令得他这当爹的心里也安乐许多,想沈嫣小时候没得到过他多少关注,如今好歹给他寻到了一个好归宿,日后他们和和美美地,他心里也高兴。同时也骄傲。

可没想到他如此重视着的一门婚事,那么期盼着他为她选的这门婚事能多少弥补他当年的过失,而她在这节骨眼儿上却居然提出退婚!

“你最好给我说出个理由,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火冒三丈地指着她,声音都飘起来了。

上回他就隐约察觉她有这层意思,还以为放了狠话之后她就该死心,不想这才过了几日,她反倒是直接跟他提起退婚来了!

沈嫣咬了咬下唇,反倒抬起她青白的脸来:“我的理由就是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到梅家。”

“怎么回事?!”

文氏与沈渠听到动静即刻赶了过来,看到这情景也是吓了一跳。

“你不想嫁到梅家,那你想嫁给谁?你是不是在外头招惹别的人了!”沈崇光怒气上头,也顾不上当着填房妻子,直接怒骂起她来。

“老爷!”文氏连忙上前劝止。哪里有当父亲的这样疑心自己的女儿的呢?

沈嫣因为他一张嘴就怀疑她行止不端而心下寒冷。

这就是口口声声关心她的父亲啊!

她望着前方一盆兰花,挺直脊背,说道:“我没有招惹谁,我只是不想嫁给梅家。

“父亲从来没有了解过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我,只是凭着您自己的意愿在三言两语之间决定了我的人生。我不想逆来顺受,如此而已。”

她与霍究从未开始,所以这话并没有骗人。

不管日后她与霍究有没有缘份,她与梅家的婚约,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这也根本就是两件事。

“简直混帐!”沈崇光怒骂。

文氏忙把她拉住,又给他扬开扇子扇风。

过门几个月,虽是早就听说沈崇光与嫡出子女之间关系不怎么样,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父女起争执。

眼下看沈嫣一脸的决绝,她忽然就明白这些日子她郁闷的根由了,原来她竟是不满意这桩婚事!

又不由庆幸那日好在没有说的太深,不然可就真招了她的厌了。

这般想着,又不停地劝和:“嫣姐儿不想嫁也不是没有道理,梅家远离京师,这一过门,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岂能安乐?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女儿的心。”

“过了门人生地不熟,还能一辈子人生地不熟不成?!——这里没你的事,你回房去!”

沈嫣的话简直太戳她心窝子,沈崇光不管三七二十一,撵起人来。

文氏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不多说,看了眼沈嫣,便就闷不吭声出了门。

到了门下,却也不曾走远。

她既能得沈家众人青眼,自然不是头脑浑沌之辈。

纪氏虽然失德,但她留下的三个儿女都是沈家嫡子女,不管觉沈崇光再冷落他们,也不是她这个后娘能从旁看笑话的。

不光不能如此,她还需要格外地付出诚心,否则的话她势必也得不到沈崇光的尊重。

此刻沈嫣突然提出要退婚,是出乎她意料的,而沈崇光有多么看好这门婚事,她也心知肚明。

这里一旦任由他们闹僵,任沈崇光整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来,到那会儿她又岂能撇得干净?

更莫说头顶还有个沈若浦和沈羲盯着沈家。

立在廊下反复思量半晌,她便就唤来丫鬟:“去看看老太爷回来不曾?

“如果回来了便请他过来,再就是即刻去王府送个信给世子妃,就说嫣姐儿这里跟父亲闹起来了。”

丫鬟是跟着她过来的贴心人,自是明白,当即就安排去了。

文氏交握着手在廊下徘徊,想想沈羲必然没有那么快有回音,这边厢沈崇光若真发起火气她也拦不住,真若伤到了沈嫣可不好收场。

第520章 负过责吗?

而回头沈若浦这里一来,八成她也是顶不住的,黄氏素来与沈羲贴心,便索性去往拂香院。

书房里,沈嫣已经挨了沈崇光一巴掌。

沈渠想拖住他来着,却没拖住,此刻才恨起没早些拜霍究为师来!

“婚不能退!沈家不能因为你而变成不仁不义之辈!”

沈崇光面色青寒,纵然是不曾如打人之前的暴怒,但紧握的双拳还有头上暴起的青筋都说明他此刻有多生气。

沈嫣面颊红肿,望着地下,仍是平静得很:“我知道父亲不会为了我而弃沈家不顾,我也不敢为了自己而连累家族名声,我更知道我这样做让父亲为难了。

“可是父亲,您真的有在乎过的意愿吗?我只要这一次,哪怕您让我去梅家亲自谢罪,我也答应!”

挨了一巴掌,她也没有哭。

实在是没有立场哭,无故退婚原本就是她不对,再哭,她是有多委屈?

再者她若是在沈崇光回来之后便打定主意早作打算,事情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

说到底,这一巴掌她倒是因自己的优柔寡断而心甘情愿挨的。

沈崇光牙关紧咬,而对她的质问竟然也有些回不上话来。

他有没有在乎过她的意愿?好像没有。

可是自古以来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却成了他的错?!

“你说,究竟为什么要突然间退婚?!”

沈嫣抿唇,嘴角有苦笑。

“不是突然,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想要。我不认为梅公子是我的良配。婚姻的事,我想自己拿主意。可是父亲从始至终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从许下这门婚约,到提婚到订亲,你可曾问过我一句我乐不乐意?”

“我是你老子!你的婚事只能我作主,哪里来的道理让你自己拿主意!”

沈崇光气又不打一处来。他一抬脚,踹翻了旁边凳子。

沈嫣笑着抬头:“我知道父亲有的是道理,比如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敢问父亲与我母亲,禀承着媒妁之言下来,您可幸福吗?

“你在与我母亲水火不容的时候,可曾无怨无悔地听命过父母之命,不曾有半点反感吗?”

沈崇光哑口无言。

他跟纪氏根本是个错误,他几时做到了无怨无悔?

如果他能坚持,又怎么会有乔氏和沈蘅?

“父亲自己都不曾觉得幸福,为何又要逼着女儿去嫁一个陌生人?”

沈嫣又往下说起来:“你只是觉得早早给我寻到一门自以为合适的婚事便算对我负责,又何曾想过那么早地给我定下,而后又对我不闻不问,我来日也极可能重蹈你们的覆辙?

“父亲的好意我心领。只求父亲不要再让活成另一个纪氏或者您。

“说句冒犯的,您凭什么觉得您自己都过不好的日子,都求不来的幸福,到了我手里就一定能办到呢?

“我只不过是在您和我母亲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未来。

“倘若来日我落得与我母亲同样的下场,您除了感慨我几句,等到三五月之后,你还能记得我这个被你远嫁到他乡的女儿吗?”

“你胡说些什么!”沈崇光拍着桌子,脸上除了震惊还有些心虚,“我与你母亲跟你与梅公子相比,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不同?”沈嫣道,“倘若当时父亲有自行选择妻子的自由,你会选择我母亲吗?你不会。

“因为你从来就不喜欢她那样的性子。

“可惜的是,我是我母亲教养大的,她性格里不好的一面也许我也有。

“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如果我的丈夫将来也纳妾,也对自己的庶子女强过嫡子女一百倍,我也保不准我会做出些什么。

“因为我和我母亲在这点上是一样的,我希望在我付出全部的心意之后,我的丈夫也能一心一意地对我。

“这原是很公平的事情,可是在许多人眼里就变成了是我们的奢求。

“父亲自作主张地把我这样定下余生,说到底,您根本就没有反思过你前面三十多年究竟错在哪里?错了哪些?

“如果您有反思过,您不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我是属意于他人才想退婚。

“更不会在我提出退婚又说及原因时恼羞成怒。

“你所认为很般配,很对得起我这个女儿的婚约,就是你对生下我这个人的所有交代!

“在你看来,给我找了门还不错的人家,就是对我负完责了。

“日后日子过得好,便是你有眼光,挑了个好女婿,若是过得不好,定然是我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便全都是我的错了。

“既然父亲并不想对我负责,那为什么不把选择的权力交给我,让我自己来掌控自己的人生呢?”

有些话憋得太久,的确是早就想说了。

虽然纪氏的确是曾犯下过许多错,然而沈崇光也并不是什么错都没有。

这些往事也都还可以抛去不提,就说他在对待子女的问题上。

诚然,打从纪氏死后他对他们几个嫡子女也开始上心起来,但也最多是止于责任而已。

而他之前对待沈蘅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会陪着她做风筝,牵着她的手上街买吃的,带她去郊外踏青。

沈蘅可以随意在他面前撒娇,哪怕哭闹,他也只会哄她而不会责骂她。

与她比起来,她这个嫡长女反倒如同血缘不近的外人。

说不嫉妒,不在乎,都是假的。

倘若是别人的父亲,她一点也不会在意。可偏偏也是她自己的父亲。

抛去嫡庶身份不谈,难道他给予她多一点关心都算是强人所难吗?

到如今,她其实并不去介意这些区别了。

尤其在霍究出现之后,他对她的耐心,他给她的稳靠的感觉,令她更为稀罕。

她知道,倘若她有了他,那么他整个人将属于她的,而不是需要与人分享他的好,也不用克制着自己,时刻提醒着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

她如今从沈崇光这里所求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点自由而已!

“我也请父亲给予一点真心的关爱给予我,使我相信您的确是把我当成了亲生女儿的。”

她抬眼看过去,执着而坚定。

第521章 你说了算?

沈崇光忽然有些心虚。

他发现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她的每一个字。

他像是被剖开了心思摆在了台面上,虽然有些事不是他刻意为之,但他无法欺骗自己。

的确,他是这样认为的,梅麒瑛不论家世还是人品他都很满意。

甚至如果不是当年沈蘅还没有出生,他们之间年岁也相差得太大,他甚至还有让最心爱的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

所以许了沈嫣给他,他自认为是觉得很对得住她的。

可是他觉得她应该对此很满意,却是想着借这门婚事或许将来也能拉近他们父女之间的距离。

他并不是那么冷血的父亲……

他知道他对她付出的远比不上他对沈蘅所付出的,他也想尽力弥补,却没有想到在她的心目中,他竟然无能和失职到了这样的地步。

“父亲只是觉得给我谋到一门好婚事便算是对我尽了责任,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强制下缔结的婚姻很有可能牺牲了我。

“而你之所以会觉得这样做是对我尽了责任,不就是因为婚姻而女人家来说是极重要的吗?”

他震惊的当口,沈嫣又往下说起来。

“梅公子身为男人,倘若娶妻不淑,尚且有停妻再娶,或者是纳妾的权利,可我身为女人,如果落得与你和我母亲一样的处境,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又或者,您与我母亲琴瑟和鸣倒也罢了,我至少也能学会如何与丈夫相处,可偏生你们变成了如今模样。

“从小到大我所看到的只有母亲对你的怨恨,对我的厌恶,对钱财的贪婪,还有你对她的弃如鄙履,对我们的视而不见,对姨娘与庶女的宠爱有加。

“从来没有人亲身教过我应该怎么去学着与一个陌生人相处,甚至成为夫妻,繁衍儿女。

“然而这样的我,却被你寄予与梅家延续交情的希望,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沈崇光额上青筋暴跳。

他已然有些无地自容。他没有底气面对她这样的质问。

“你这是在怨恨我?”

“我说没有,你大约也不会相信。”沈嫣平静望着前方。

“可我眼下所说的,却无关乎我对您的喜恶。我仅仅只是想要退掉这门婚事,将选择对方的权利保留在自己手上而已。

“而父亲所顾虑的,无非是若听了我的,便会令得你在梅家面前失了信誉,令得沈家难做。

“在父亲心目中,自然是您的信誉比起我的意愿来要重要得多的。”

沈崇光双手都已气得在发抖。

她这哪里是在跟他提请求?这分明就是拿着刀在一层层地刮他的心!

“你——”

“你们又闹什么?!”

正在僵持之时,沈若浦与沈崇义夫妇已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地上一边脸高高肿起的沈嫣,黄氏微惊,连忙走到她身侧来。

沈崇义也赶紧打圆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闹得鸡飞狗跳?!——嫣姐儿先起来!”

沈嫣被扶起来。

膝盖因为跪太久,已经直不起来,黄氏便让人搬了张凳子来给她坐着。

沈崇光紧握着拳头怒视沈嫣,眼里有心伤有气怒,也有深深无力。

“老太爷,我想要退婚。”沈崇光不答,沈嫣就开口说了。

沈若浦来时倒是听说了,因此也未曾过分惊讶,而是沉脸望着她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梅麒瑛配沈嫣,他也是满意的,人家学问好,性情好,家世也可,他想不出来沈嫣这么胡闹是为什么?

“回老太爷的话,因为我不想被莫名其妙的婚约捆绑着。”沈嫣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觉得父亲完全把他的好意用错了地方。

“而我小时候不曾受过他什么关爱,深以为长大以后,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也不需要他过多操心。”

她也知道自己话说的重,但是这个时候把话放软了说,还有意义吗?

沈若浦也怒了:“胡闹!嫁不嫁是你说了算的吗?!”

“那敢问老太爷,嫁的人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我的意见就一点都不重要吗?”

沈嫣复又站起来。

黄氏吓得连忙道:“你少说两句!”

“反了反了!”

沈若浦心慈,闻言反应尚好,沈崇光经她这一路刺激下来,却是已经忍不住了。

这里见着她居然连着祖父都敢顶撞,不免取过了墙上的鸡毛掸子,高高举起便要往她身上扑来!

沈崇义与沈渠连忙架住:“住手!”

这边厢黄氏也吓得嚷嚷起来:“老三你疯了!”

屋里乱成一团,沈若浦拍起桌子:“先把人押回房去!”

婆子们立时进来,躬着身到了沈嫣面前。

都知道沈嫣与沈羲关系好,如今即便沈羲不在府了,那三姑娘也不是她们能随便无礼的。

好在沈嫣已自行站起来,抿着唇往外去了。

黄氏有眼力劲儿,立刻也跟着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沈家祖孙四人,沈若浦指着沈崇光:“几个儿女都管不好,看看你能干好什么事儿!”

沈崇光垂头不敢答话,沈若浦瞪他半晌,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咬牙切齿地负着手,回房去了。

昭阳宫这里沈羲正送走几位到访的命妇,又因为贺兰谆说洛翼风那边查玄甲下符的事并没有什么进展而犯着心思。

猛地听文氏派来的人说沈嫣跟沈崇光闹起来了,也是愣了愣。

虽是在意料之中,但沈嫣竟然能反过来把沈崇光数落得哑口无言,也是厉害了。

不过那些年里沈崇光也确实混帐,借着沈嫣的口刺激刺激他也不是坏事!

沈嫣如今大了,倒是有了主意。沈懋还小呢,倘若当爹的再这么不上心,来日把心思又放在新出生的嫡子女上,那岂不是把沈懋也给耽误了?

她这里想着,便就摆了摆手:“知道了,再有什么事来告诉我便是。”

沈嫣跟家里闹开这是迟早的事,她不认为活了两世的她当真还要顺着前世老路过一辈子。

有梅麒瑛的人品摆在那里,她跟他这婚约要退,没有任何可取巧之处,只能由沈家出面与梅家开诚布公地商谈。

第522章 有人非议

如此运气好的话,或许还不至于反目成仇。

只要掺杂一星半点的心机在内,都显得沈家为人由里到外都不地道。

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必须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来。

眼下她还不必出面,看看她究竟能为她自己争取到什么程度再说。

沈家的名誉有损无可避免,不过有她这二姑奶奶担着,沈崇光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唯一只有对梅家的亏欠,让人难以拿捏,却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羲的意思传回沈家,原本以为她该有几句话示下的沈崇光也愣了。

他只当沈羲是个最讲规矩的,沈嫣如此对父亲不敬,又做出这背信弃义之事,她理该对她有番训斥才对。哪料到她竟只是给了“知道了”三个字。

她没有示下,那他又该怎么处置沈嫣?

如今沈家的一切对外举动可都不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要拿捏不好,影响也是颇大。

思来想去,只好下令让人先把沈嫣给看起来。想着兴许过个几日她自己便服软了。

梅麒瑛这里也关注着沈家动静,虽不至于安插什么耳目进去,但是沈嫣与沈崇光吵起来的这种事,想想办法还是不难打听到的。

打听来的消息也只是说他们在吵,也没有具体消息传出,但他暗地里思忖,除去沈嫣提出要退婚这件事以外,他们父女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吵。

自行默坐了会儿,便就又踱到了梅夫人房里。

梅夫人正在吃莲子羹,见到他来连忙也让人端了一碗来。

“潭州来人捎来的新鲜莲子,拿冰糖炖了可口的很,早就摊凉了,你也解解暑。”梅夫人一面拿绢子拭唇,一面微笑道。看他连吃了几口,又不由叹道:“说话间又出来两三个月了。家里营生也放下了。你父亲打算替你们完了婚就回去,这不,刚才又去牙行看宅子去了。”

如今这宅子是赁的,因当初只打算做短暂停留。

而梅麒瑛又打算在京师住到明年春闱过后,又要在京师完婚,那么置上一所宅子让他们住也是必要的,沈家如今地位让人高不可攀,梅家自是比不上,但也不能太寒酸。

梅麒瑛听到这里,就说道:“完婚的事可不急。”

“怎么不急?”梅夫人道,“这都六月了,不赶在今秋把婚完了,难不成还拖到冬天?”

北地风俗,腊月正月都是不办婚事的。

梅麒瑛吃着莲子羹,说道:“我思来想去,这门婚事也不见得那么合适我。”

“什么?”梅夫人还以为听错。

“儿子说,这婚事没有您们想的那么合适。”

梅麒瑛清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咱们两家门第太悬殊,您儿子我应该找个能干又贤惠的闺秀才合衬。嫣姑娘她——年岁还是小了些。”

梅夫人虽然也不是非常满意这门婚事,但却从来没有起过退婚的念头。

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却是一咯噔:“你胡说什么?这都快下聘了,你说嫌人家姑娘不合适?咱们梅家可没这么惯着儿女胡来的例儿!”

“这也不是惯着。”梅麒瑛道,“母亲也知道不管怎么样,只要我成了沈家女婿,来日就算高中状元,那在外人眼里也是沾了沈家的光。

“您儿子我虽不说学富五车,但中个进士的自信也还是有的。

“难道母亲就希望看到介时我被人非议是打了岳家的秋风?”

打秋风三个字可着实触到了梅夫人的痛处。

她沉声道:“你身子不怕影子斜,管他人瞎说做什么?!

“你舞象之年即已高中解元,难不成这也是打了沈家的秋风不成!

“世人千万人便有千万张嘴,你莫非每个人说些什么都要计较不成!”

刚才还好好的气氛,这里刹时变得紧张起来。

梅麒瑛也不敢再开口,沉脸坐了半刻,梅夫人自己倒是又数落起来:“这都得怪你爹那个脑袋发热的!

“当初你们才几岁大,喝了几杯酒下肚就把这事定下来了。

“好好的一个才子,如今倒是要傍着裙带关系才能出人头地似的,你说窝囊不窝囊!”

“什么柴子棒子,母亲又气上头了。”梅麒瑛笑道,“这又如何怪得了父亲?

“当时谁也不知道沈家还会这样发迹。

“别说父亲想不到,就是早两年的时候,咱们不也都没有想到么!”

又道:“既然母亲也觉得憋屈,那如果沈家那边有退婚意愿,咱们不如就顺水推舟罢了。”

“沈家有退婚意愿?”梅夫人到底是精明的,迅速找到了关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哪听来的?”

梅麒瑛笑道:“我能打哪里听来?不过是觉得朝局还会有变化,凭着感觉瞎猜罢了。”

梅夫人惊疑地望着他,抿紧了双唇。

不管怎么说,梅麒瑛这番话还是给梅夫人提了个醒,当天傍晚梅老爷看完宅子回来与她商量,她也回了丈夫一句“不着急”来。

沈嫣被禁足,知道沈崇光不过是以此逼她服软。

但她打定了主意,又岂会轻易半途而废?

她也不闹什么绝食相逼,每日里该吃吃,该喝喝。

如此过了四五日,沈崇光还不见她有半点求饶的意思,无形便就被架在了台上下不来。

沈羲既然没说可以退婚,那就说明他的顾虑是对的,这事一旦跟梅家提起来,沈家就成了那势利眼了!

偏生沈嫣还不肯服软,心下硬压着的那股无名燥火便就怒冲了上来!

“去请梅老爷过府商议婚期!”

他就不信她能拗得过他?既然吃定了他会低头,那他就是绑也要把她绑进花轿去!

消息传到沈嫣房里,正绣着花的她冷笑了声,随即便放下针线,一头对准前方墙壁碰去!

“姑娘!来人啊!不好啦!”

这一撞可是实打实地碰到了,丫鬟们哪个料得到她竟有这样横的心?因此根本没来得及拦住。

等到反应过来,墙上已经传来闷响,而被她们情急之下扯住了衣衫的她还是碰出了一额头的血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大夫!快去请老爷!”

丫鬟边哭边喝斥起来。

第523章 豁出去了

沈崇光没想到他一气之下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当即冲到暖月斋,看到满额头血污的沈嫣又是气又是恨,头一次感觉到了身为父亲的无力与失败。

目光对上她后,他狠狠一咬牙,说道:“要是没死,就还得给我嫁过去!”

沈嫣闻言,立时挣脱丫鬟,又往墙上冲过去了。

“姑娘!”

丫鬟们这次有了准备,自是拦住了。

随后赶来的文氏也是很无语了,这两父女竟是一般地犟,这是真要闹出人命来不成?!

“依我说嫣姐儿说的倒没错,究竟是女儿的意愿重要还是这婚约重要?

“老爷本就亏欠女儿这么多年了,明明是番好意,如何非得把它强扭成了恶意?就顺她心意不成么?!”

沈祟光被她硬拉到一旁,指着沈嫣说不出话来。

沈嫣却倒无所谓,默不作声地任她擦洗着,又任她上着药。

沈家这里闹得不可开交,王府这边却一派欣欣向荣,——只除了有霍究在场的地方。

这几日朝中事多,加之那日又被沈嫣深深刺激到了,因此这几日霍究压根就没有在沈家人面前露面。

下晌在昭阳宫与萧淮唠磕,一面看他教沈羲接触军中事务,这时候戚九就匆匆进来了。

“不好了!嫣姑娘出事了!”

霍究手下一抖,杯子里的茶就溅湿了袍子一片。

“出什么事?”沈羲却是有心理准备,早前说到沈嫣跟沈崇光闹着要退婚的时候她就防着出事来着,因此戚九话音刚落,她便就立时接过了话茬:“沈家把她怎么了?!”

戚九一看在场也没有外人,便就嗨了一声走过来道:“今儿闹大发了!”

说着把沈嫣怎么被气得碰墙的三言两语说了出来。“三老爷这都跟她犟一块儿去了!”

沈羲无语地搁了笔,起身道:“备车!”

霍究听到这里却一把将她拉住:“她要退婚?”

沈羲垂头望着落在腕上的那只手:“霍大人逾矩了。”

萧淮不客气地啪地将他的手拍开,在沈羲手腕上摸两下,然后道:“看仔细了,这是我媳妇儿的手,下次再让我看见,仔细剁了你!”

霍究无暇计较他这些,只一味望着沈羲:“你们刚才说她要退婚跟沈家闹了起来?”

沈羲淡淡地:“是又怎么样?这关霍大人什么事情?”

霍究脸色有点青。

他最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往他心上扎刀?

还有,她为什么要退婚?分明前几天他才亲眼看到她和他相处融洽,还送他出门来着!

她之前还说让他别让她为难,怎么才过几日事情就全变了?

“可是梅麒瑛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他脱口而出,并没有发现自己居然眼眶都红了。

萧淮与沈羲两口子并肩歪头望着他:“不知道哦。这是沈家和梅家的事,霍大人这么激动究竟是为什么啊?”

霍究想吐血!

怎么没关系?!

梅麒瑛要是负了她,他这就得立刻赶过去把他给灭了不是!

“备马!”

他狠剜了他们俩两眼,如同一阵旋风似的瞬间刮出了门槛。

“太可恨了,居然这样瞪我们。”萧淮伸臂揽住沈羲肩膀幽幽吐气,“媳妇儿,咱们还是赶紧生个孩子吧?你看我都当了二十二年的老幺,让他俩活活在头上压了这么多年了,总不能让咱们的孩子再接着当老幺吧?”

沈羲横了一眼他:“你可真能扯。这都能扯上生孩子!”

……

世子妃车驾才出了端礼门,霍究便已经快马赶到了沈家。

到了门槛下又有些犹豫,到底之前说过在她出嫁之前再也不登沈家的门。

“霍大哥?”正匆匆路过沈渠见到了他,立刻俯身行起礼来。当了他一阵时间的师父,他也算被他操练老实了,这里直地身便道:“怎么不进去?是来寻我们老太爷的吗?”

霍究只得翻身下马,说道:“不是,我奉世子妃命令来看三姑娘,听说她出了点事?!”

沈渠哪敢在他面前撒谎,何况他也不是外人,当下就把来龙去脉全给说了。然后道:“我这不就是忙着给她去宫里讨药么!霍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这丫头打小就难侍候,如今都居然跟我父亲叫起板来了!”

霍究冷冷将他一扫,说道:“难侍候?我怎么觉得她挺可爱的?”

沈渠一愣。他这里却已经越过他进门去了。

直接对着墙上撞呢,她到底以为自己骨头有多硬?!

他心里软成了泥,又似掺着瓷渣在内,硌得心里一抽抽地疼。

暖月斋里,沈嫣正接受大夫诊治,文氏紧张地盯着大夫动作,一面又不忘关注沈嫣脸色。

“还好拉得及时,否则就出大事了!”

大夫收拾完,随沈崇光走去厅堂。“只是些皮外伤,伤口不大,按时敷药服药,用不了几天肿会消下来。不过接下来会有些日子的头疼,这是免不了的。”

沈崇光难掩内疚与惭愧:“让李大夫见笑了。小女不懂事,跟家里闹脾气碰伤了自个儿。还望李大夫勿要外传。”

李大夫是沈家常年聘请的大夫,十分相熟。他说道:“大人客气,三姑娘是娇娇女,淘气些是难免的。大人不必担心,在下这点口风还是把得住的。”

大家闺秀好端端地碰了墙,这事传出去总归容易引起非议。

有了李大夫这话,屋里人便也放下心来。

黄氏忍不住数落沈嫣:“你看看你,真是越闹越不像话了!有什么话说开便是,何至于做到这样地步?这要真出点什么事,不得掀翻了天?”

沈嫣笑道:“伯母别慌,我心里有数的。

“退婚的事不是我心血来潮任性胡为,我想梅公子也是同意的。

“既然梅公子不便提出退婚,那自然只有我提出来了。

“说的我都说了,我父亲左右是油盐不进,我也没有法子,他既然逼着我嫁,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死了,沈家随便给我安个重疾身亡的由头便是。

“如此,既不为难沈家,也不必连累梅家,正为两全之策。”

“说的什么傻话!”黄氏又忍不住数落。

第524章 喜欢的人

完了劝了她几句,便就与文氏退了出来。

到了廊下,她说道:“这模样是铁了心了,倘若真如她说的,梅公子也有这个意思,那倒不如劝着老三答应了的好。”

“我也是这么说。可我们老爷——”文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往下说了。

沈崇光若不是这样的暴脾气,昔年也就不会与纪氏闹到那种地步了不是?

二人这里相互叹着气,沈崇光这里也与李大夫到了前厅。

刚跨出门槛,长随就来禀道:“老爷,霍大人来了。”

李大夫赶紧告辞。

霍究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庑廊下的沈崇光。

论官职沈崇光还比他低,也不好仗着长辈身份拿大,便就也迎上来:“慎微来了?”

正窝着火的沈崇光猛地听到下人把霍究与沈嫣二人联系在一起,当即愣了愣,而后走出来。

霍究停步拱手:“沈三叔好。方才我们世子妃听说三姑娘出了点事,心里着急,于是就让我先来看看。不知道嫣姑娘现在何处?”

沈崇光听他恰正提着了这壶,知道避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应道:“这会儿在房间里,我去传她出来。”

正好黄氏文氏结着伴走出来,看到霍究,也是愣了愣:“霍大人来了?”

霍究施礼:“晚辈奉世子妃之命,前来见见嫣姑娘。”

黄氏虽觉得男子踏入闺阁小姐房间不成体统,但他是奉沈羲之命来的,也不好拒绝。

好在沈嫣是能走动的,这里便就引了他去往暖月斋,到了外厅坐下,然后又着人去扶沈嫣。

果然如李大夫所说,伤口不大,脑袋里却是疼得很。

沈嫣半躺在榻上,扶着头只觉一波波地发晕。

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缓过劲儿,便觉得整个头要炸开也似。

丫鬟们在跟前晃得更让人抓狂,她摆摆手让她们出去,门开上,忽然又开了,丫鬟又走进来道:“霍大人来了,奉世子妃之命来见见姑娘。”

沈嫣心里刹时就如浮云一般荡悠起来,脸上耳尖又热,不知道沈羲怎么会在这时候唤他来?又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事?一时怔在那里没有动弹。

“姑娘?”丫鬟见她脸色不好,遂道:“若是实在疼的厉害,奴婢便回了大人罢了。”

回了他?

可是她想见他呀。

她挨了那么多的骂,这个时候多想看到他呀。

“无妨,我去。”

她抿了抿唇下了地,稍稍收拾了一下衣装便走出来。

霍究手扶在茶杯上,自坐下之后便没有动。

陪坐的沈崇光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心里乱得很,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沈嫣碰面,却又不能不陪着。

“三叔有事可以先忙。倘若不介意,我与三姑娘在此坐坐就走。”

沈崇光对他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难不成他堂堂刑部侍郎,说话间就会荫封的燕王的心腹股肱,还会对沈嫣有什么非份之想不成?

何况又不是没见过。

这里倒是松了口气,说道:“手头确是有些琐事待处理。那慎微就跟嫣姐儿坐坐,回头我再过来。”

霍究起身道了声慢行,回到座位处,便就见到那抹身影袅袅婷婷自庑廊下走来。左额上一个铜钱大的肿起,覆着的白绢下隐隐泛出血丝来。

“霍大人。”沈嫣在他面前停步,抿着唇看他。

霍究觉得自己心都碎了。努力忍住去抚她脸的冲动,咳嗽道:“怎么搞的?”

“不小心撞的。”她说道。

“不小心?”他语气里隐有怒意,到这个时候还瞒着他,他就这么惹她不待见不成?“我怎么听说你在跟你父亲闹着要退婚?”

沈嫣心跳到了喉咙口。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就是不想让他掺乎这件事,他不但跑来了,还来问她?

“没有的事。”她咕哝道。

真应该忍着不出来。忍过这几日也就好了,到时候随便他想问她什么,她可以说啊。

霍究寒脸望着她,忽然一把将她拉到怀里,避开她额上伤势,大掌扣在她后脑上。

“你——”

沈嫣脸贴着他的胸口,慌得都要哭出来了。

他怎么能这样?

简直是趁人之危,是登徒子……

“你都要铁了心要退婚了,我抱抱喜欢的人又有什么要紧?”霍究仍然绷着脸,面无表情。

他特么早就想这么做了!

他又不是什么酸腐的文人,要不是顾忌着她的感受,他老早就直接抢亲了!他让了那么多步,就抱一抱又怎么了?!

他身躯纹丝未动,坚毅得像院子里的假山。

沈嫣有些眩晕,闭上眼,想推他,却不知怎么地,两手软到没有力气。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了吧?

好想把一个个字都拿刀刻在心窝上。

她一点也不想放开他。很想就这么样让他护着凶着。

可是她怎么能有这么羞耻的举动?

难道真的如纪氏所说,她天生就是个贱人吗?

眼泪流下来。

她还没有成功,她不可以这样任性的。

她一定以清清白白的身份,跟清清白白的他在一起。

他们之间,一定要不欠任何人。

“大人过分了。”她忍着眼泪直起身子,说道:“我退婚又不是为了你。”

霍究顿一下,将还扶在她臂上的手放开。

沈嫣不敢看他眼睛,望着屋里屏风一鼓作气说道:“我退婚是因为不想嫁那么远,是因为不喜欢梅家那么古板的家庭,不是因为大人,请大人万万不要多想。”

过几天,只要几天就好了。

梅麒瑛那边她已经与他有了共识,那么沈崇光逼着她嫁过去的可能性极小的了。

等到一切事情都了结了,她会好好跟他解释的。是她的不对,要这样伤他的心。

霍究望着她,眼神变幻着,薄唇抿成一条线。

“一定要这样嘴硬吗?”良久,他垂下眼,而后抬手往她额上抚了抚,又掏出两颗豌豆大的小药丸来塞到她嘴边:“吃了吧,止痛的。”

沈嫣因为他的接近又起了些心慌,几乎是未假思索就把嘴张开,然后又就着他的手吃了口茶服下。

两人离得这样近,让她有些不自在。

第525章 唯一办法

“你不想我多想,我不多想就是。”他拿起她的团扇来给她扇风,“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反正对她来说他一点都不重要,不是么?

沈嫣眼眶又有点酸。

她长吸一口气,勾头看着脚尖。

抬头想说什么,门外却进来有人,说道:“世子和世子妃来了!”

霍究手里扇子停下,与抬头看过来的她对上视线。

沈嫣有点高兴,因为沈羲一来便说明这件事避不过去了,她打算回来拿主意了。

那么这样看来,兴许还用不着拖到那样久。

她忍住心里浮动,说道:“姐夫来了,霍大人出去吧。”

霍究没再说什么,扇子递了给丫鬟,出了门去。

沈羲由萧淮伴着出了王府,看到沿途有卖鲜果的,着人去买了几斤鲜果。

看到路旁的点心铺子有新做的桃酥,又挑了两斤桃酥,估摸着霍究已经见到沈嫣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到了沈家。

进了三房,正碰上霍究自暖月斋出来。

神色寡淡地,跟常年呆在寺庙里长伴青灯古佛的老僧没什么两样。

沈羲只当没在意,跟他打了招呼,便就一道往沈崇光所在的这边厅堂里去。

沈崇光这里把来龙去脉与萧淮沈羲说毕,而后就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订下婚约就该遵遁,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偏她跟我闹将起来,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来。

沈羲虽是侄女,而且还是个没血缘关系的,可她身份见识都殊然,如今她未曾将养父母家里撇开,而是依旧当成了自己娘家,他又怎么可能会在她面前拿大?

近来但凡府里大小事务,倒是都会去问过她的意见。

而沈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即便是她早就知了情,他也不能不亲自解释一番。

沈羲看了眼萧淮,然后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霍究,说道:“既然这么坚决地不肯嫁,总不能置之不理。

“这种半路悔婚的事是我们理亏,这赖不掉。但是若只是为了对当年的承诺负责而强行如此,恐怕来日也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梅家也是重诺重义的人家,如今坊间也有许多针对梅家的传言。如果此事能够处理得好,那么不见得来日这交情延续不下去。”

沈崇光听到这里,立时抹了把汗说道:“到了如今这会儿,我倒也不是非得要拼着她的命把她嫁过去。

“还不就是为难着该如何把这事处理好?你们既然来了,多少也给个主意我。”

沈羲想了下,就说道:“与其直接与梅家二老说,我看还不如先问问梅公子的意思。”

萧淮看了她一眼。

沈崇光也说道:“这件事寻他合适么?”

“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沈羲沉吟着,“但是我却相信梅公子是通情达理之人,应该不至于一点机会都没有。

“而且在这件事上,梅家更为在乎的肯定是梅公子本身。

“如果梅公子不答应退婚,那么这婚约嫣姐儿就是再闹也得继续下去。

“但如果梅公子同意退婚,梅家那边再坚持应该也会有限。

“因为梅家在这件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上,顾虑会比我们要多。

“梅公子品行甚优,未来靠自己多半也能在朝上取得锦绣前程,到时候那身份可比跟皇亲国戚结亲要清贵得多。

“既然有这样的好子弟,梅家兴许会有不甘心攀龙附凤的想法。”

说到这里她停一停,再接着道:“梅家家风好,就好在不爱别人便宜上。

“虽然我们提到这个也有占他们便宜之嫌,到底也只好背负这个名声了。

“只不过我们若是直接去寻梅公子问起这件事,始终还有以势压人之嫌,对梅公子来讲也不尊重。”

“这又要怎么做才好?”文氏问道。

沈羲想了想,望着他们:“我也没有办法。”

众人噎住。

沈羲又道:“这得寻个与咱们两家以外的人去走这一遭。”

“谁能去呢?”文氏郁闷起来。

沈羲端着杯子,目光落在茶杯上:“无故退婚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是极伤脸面的事情。

“何况梅公子又是个读书人。他就是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如果要让他答应退,那就也得给足他相应的面子。”

黄氏想了想,说道:“要不,沈家给出一笔赔偿?又或者,等他春闱过后,到时给他谋个好缺儿?”

沈羲扬唇:“人家家道殷实,又有真才实学,可不会在乎这些东西。

“以他的脾气傲气,对我们沈家的秋风恐怕避之唯恐不及。跟他提这些,只怕是马屁拍到了大腿上。”

“那又要怎么办才好?”黄氏犯了愁。

“但凡求心高气傲之人办事,总得有个能让他心服的理由。以权钱相求,这是玷污了他的人品。

“倘若有人能够以诚意将他打动,这事倒未必不能成。”沈羲谆谆说道。

说到底,跟梅家退婚不难,他们断不会是死缠烂打之人,但前提诚意足够。

“不如让贺兰去走一趟吧?”萧淮听到这里便说道,“他最擅这些,梅麒瑛与他关系也不错。”

沈羲凝眉:“贺兰最近不是忙着军营里的事儿跟大统的事么?”

“挪个一天半载也不要紧的。”萧淮道。

沈羲没再做声。

内心里却不太支持。因为以贺兰谆的身份出马,梅麒瑛不答应也得答应,岂不还是有以势压人之嫌?

但除此之外只能找杨潜,杨潜也可算是沈家人,自是不便。

霍究的话就更不方便了,沈嫣就是不想把他扯进来,这要是让他去了,梅麒瑛会怎么想还不好说呢。

这里想不到谁可以去,也就没吭声了。

沈崇光他们自然也就由他们俩拿主意了,既然沈羲都这么说了,便就起身拱手:“既如此,就劳烦贺兰大人去当当这使者了。回头需要什么,只管明说无妨!”

他虽然心痛事情闹成这样,可是沈嫣铁了心如此,他又还能把她逼上绝路不成?

又有沈羲那番话打底,便是再不愿意走到分道扬镳的那步也是不能够了。

第526章 有求于人

心里只觉万分地对不起梅家,对不起梅老爷。

又担心着沈嫣竟然这样倔的性子,这一退了婚,又有着纪氏在前堵着,即便是她不爱梅麒瑛,日后又哪里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待她?

想来她只是年轻不知轻重,只当是摆脱了父母之命,来日就定能寻到如意郎君了。

他虽然不见得做人十分成功,可他到底曾在风月场上打过滚,也通知男人那些臭脾性。

来日即便是仍有人对沈三姑娘的婚事热衷不已,也不过是看中她身后的沈家还有身为太子妃的沈羲罢了。

暗地里接连数落了沈嫣几句不懂事,这才又让文氏去厨下交代准备晚饭。

霍究这里从头到尾未曾吭声。对于让贺兰去找梅麒瑛的说法也没有发表意见。

翌日下完早朝,在王府里呆到日落西斜,他就边换衣裳边交代侍卫:“去递个帖子给梅公子,就说我请他在西湖楼吃茶。”

梅麒瑛对于沈嫣碰墙这事不知道,这种事也不可能传出来,但是接到霍究的帖子时,还是隐约察觉了点什么。

到了约定时间,便就欣然赴了约。

霍究叫了全酒楼最好的雅室,今日也只穿着件低调的蓝色锦衫,没佩剑,腰间只挂了块白玉。

“大人今日雅兴?”梅麒瑛落座,不慌不忙抖开了扇子。

虽然说面前这人是抢了他未婚妻的人,但是他也不得不说确实英挺威武气宇轩昂。

哪怕是这么一身简单装扮,也极容易成为人群里被聚焦的目标。

“霍究今日没有请陪客,大约有些唐突,还望公子不要见怪。”霍究快人快语,直接道。

“原因是霍某有件事想求公子通融,还望公子能够给个机会。”

梅麒瑛扬唇:“霍大人位居六部侍郎之高位,在京师呼风唤雨,不知小弟有什么能够帮到大人的?”

霍究抬手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公子素有远见卓识,不知道对于跟沈家的婚约有什么想法?”

“那当然是遵守信义,奔着成亲去了!”梅麒瑛抖开扇子,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

霍究既会问他这番话,便说明沈嫣并未将那日与他谈话的事告诉他。

想起当初他乍知他是沈嫣未婚夫时行为十分嚣张,眼下居然送到他面前来,他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霍究脸上看不出什么,沉吟半刻,说道:“公子喜欢嫣姑娘吗?”

“还好。”梅麒瑛道,“虽然还没有到山盟海誓的地步,但说不定日久生情。”

霍究捏着杯子看向了窗外。

梅麒瑛这番话竟然一点破绽都没有。但凡凭父母之命缔结的婚姻,可不就是凭着日久生情?

看他这好整以暇的样子,应是没有作过别的考虑了。

倘若他压根没有考虑过退婚,那他不管怎么开口都注定是要碰钉子的了。

他开始有些怀疑,沈羲出的这个主意到底有用没用?

就凭他姓梅的对他这副硌应得很的模样,他可不觉得他会有成人之美的美德。

若是可以,直接把他抓到定狱去用个刑该有多好。

梅麒瑛望见他一脸晦涩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下暗笑,面上却不露痕迹:“大人方才说有事寻麒瑛,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霍究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来请求梅公子解除与沈家婚约的。”

梅麒瑛扇子一停,眯眼看过来:“霍大人这话却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知道。”霍究点头,一面给他添着茶,“我是个粗人,话说得直接,还请公子勿怪。

“事实上我也觉得自己挺混蛋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明明知道她与你有婚约,却又总是割舍不下。

“但是我今日来求公子,却不是因为我想成心拆散你们而抱得美人归。”

梅麒瑛脸色有些臭:“那你是为了什么?”

霍究沉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自从梅公子出现之后,沈嫣就直接跟我说让我死了对她的这份心。我也确实跟她保持距离了。

“我霍究虽然狂些傲些,却也还没有混蛋到直接去拆散人家姻缘的地步。

“因为我知道,认真说起来,我跟她也还没有到生死相许的地步。

“所以你今日就算答应了我,也并不意味她就会接受我。”

梅麒瑛深深看了他两眼,说道:“那你又是为什么?”

霍究端着杯子在嘴边停了片刻,看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只知道在听到她不想履行这桩婚约而与他家里有了矛盾之后,我就想要去帮她实现愿望。

“这跟我与她是否有缘份无关,而只是因为这是她的愿望,所以下意识地想帮他达成。”

梅麒瑛眯眼靠进椅背,那日在学舍里,虽然沈嫣一再否认她退婚是为了霍究,但他还是感觉得出来她在提到他的时候完全不同的眼神与语气。

那又哪里是什么不会接受他的模样?

不晓得他们搞什么鬼。

他也懒得戳破,自行夹了一筷子河豚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这西湖楼不愧是百年老店,这河豚还做得挺美味的。

霍究凝眉望他:“如果我诚意请教公子,公子有何条件才肯答应?”

梅麒瑛边吐鱼骨边看向他,没吭声。

霍究斟酌词语:“其实,嫣儿幼时有过一段不太美好的经历,所以造成她现如今性子有些别扭。

“她对任何人都抱有戒心,也有些自卑,我不否认梅公子是个相当优秀的男子,但是要说到与嫣儿结成夫妻——

“据我所知公子家境优渥,年少时期也很平顺,一个平步青云的人与经历坎坷的人在对待事物的看法上终归会有出入。

“嫣儿不善于主动表达想法,公子或者也没有猜测他人心思的习惯,长此以往,或许也不过步上世间大多数夫妻一般沉闷生活的后尘。”

梅麒瑛优雅地拭了下唇,说道:“也许我也可以试着为她改变。”

说着他又抿了口酒,再道:“经过几个月的接触,我现在也觉得嫣姑娘是个极有趣的人。天长日久,我未必不会喜欢上她。

“等到我越来越喜欢她,我自然就会把她放在心尖尖上。

“大人可以放心,我梅麒瑛虽然未能陪同嫣姑娘经历那些过往,但是我若用起心来,一定也不会比大人要少的。”

第527章 我的意思

霍究眉头皱得生紧。

他知道他来寻他说这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也知道他姓梅的是个硬茬儿,但他拒绝得这么直接,还是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梅麒瑛觑着他,又说道:“其实大人又何必死心眼儿?

“你都知道她就算没有婚约也不一定选择你,满大周如今愿意嫁给大人的名门闺秀不知几何。

“嫣姑娘虽好,说到底也就是强在家世上,若论才学,丢进闺秀圈里,也不见得出类拔萃。”

“公子原来是这样认为的么?”霍究听到他说沈嫣不好,眉梢就有些冷,“倘若世上只有那才学一等一的人物才可爱,那么余下的万千女子是否就一无是处?

“公子看重才学,霍究却不在乎。若论才学,当今天下还有何人比得上太子妃?

“沈嫣不比她二姐,可她也自有她的可爱之处。公子欣赏不到,自然将她视作蒲柳。”

梅麒瑛心底也冷笑,面上漠然道:“这么说来,嫣姑娘在大人心里份量颇重了。

“既然这么重要,不知大人为了求得我退婚,又能够做些什么?”

霍究挺腰靠进椅背,说道:“公子需要我做些什么?”

梅麒瑛沉吟,扬唇道:“那就得看公子有多少诚意了。”

霍究将杯子放在桌上,漠然道:“公子但说无妨。只要这世上有人能办得到的事,我霍究定然给你办到!”

梅麒瑛笑了笑,倒不说话了。

他本无意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人,霍究今日能约他至此,能与他说出这番话,足见他的诚意。

他默了半晌,说道:“既然大人这么有信心,那就先欠着吧。”

霍究抬头。“欠着?”

“对,欠着。”梅麒瑛敛去戏色,眸色在暮色里略显深沉,“我答应退婚,大人应允我的这个条件,就且当做是你欠我的好了。

“来日我有需要的时候,自会寻大人践诺。

“三天之后,让沈家来人退婚。”

他掸掸袍子站起来,扬唇说道。

霍究望见他从容出了门槛,良久才收回目光来。

他居然直接让沈家三日后登门退婚,难道是他错看他了?

回到王府,还默坐了许久才唤来侍卫:“传个话给沈三老爷,就说梅公子答应退婚,请沈家安排人三日后登让梅府。”

侍卫赶到沈家的时候,沈崇光已经自书房里出来准备回房歇着了,听完传话后确实有那么片刻地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以为自己听错,白日里还一筹莫展的他们,居然不过过了几个时辰,霍究就传来了好消息?

“霍大人又是怎么知道梅公子所肯的?他莫非去见过梅公子?”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紧张,以霍究的权势与作风未必做不出来这种事。

“我们大人的确去见过梅公子,但没有胁迫公子做任何决定。他是自愿的。”侍卫告诉他:“三老爷若是不信,亦可差人去向梅公子求证。”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又还有什么话好不相信的?

一时感慨万千,连忙道了谢,侍卫却婉拒了他美意,就此回了王府。

沈家这里得了霍究准信,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再押着沈嫣嫁人的道理了,翌日早起便就安排文氏准备重礼,等到三日后便与黄氏同前去梅家拜访。

而梅麒瑛应下了霍究之后,这里辗转半宿,到了早上也直接去了梅夫人房里请安。

先是寒暄了一通,然后他就说道:“儿子思来想去,还是想跟沈家解除这门婚约。”

梅夫人抬眼看过来,那目光刹时就冷了:“这是沈家的意思?!”

“不是。”梅麒瑛摇头,“是我的意思。”

梅夫人将杯子咚地放到了案上。“是什么缘故?”

“儿子不肯背上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名声。”梅麒瑛镇定地道。“这门婚事已经门不当户不对,我认为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我自认努力上进,也有一腔奋发进取的雄心,母亲若是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就请换个角度想想。”

梅夫人面色铁青,望着他却也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又何曾不是她所担忧顾虑的?

梅家不是书香世家,顶多称是大户,他们是适应不了因为姻亲关系而陡然之间被人捧上高处的。

而沈嫣出自于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身后还有个当太子妃的姐姐,这要是真娶了回去,他们到时候是把她给供起来还是让她遵着本份立规矩?

若是供起来,那掌家执事的事儿又给谁干?

只把她当寻常人看待,回头有点什么事情,就是她不往沈家说,身边人若是透露几句回娘家,到时候他们又如何生受?

再者,万一沈嫣与梅麒瑛夫妻间有点什么争执,岂不是更要命?

因此,她心里实则是揣着一百二十个不安心的。

但有这婚约在身,又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

又因为沈嫣委实容貌出众,也不似那等傲慢无礼之人,若是梅麒瑛心悦于她,提出退婚岂非显出他们当长辈的不懂事?

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她便也就被逼着直视起这件事来。

“那你是想让我向他们提出退婚?”梅夫人凝着眉头,“这又该寻个什么由头去说才合适?”

总不能明说我们不想打你们秋风,所以我们就很有骨气地要解除婚约吧?

梅麒瑛望着她道:“倘若沈家二位太太这几日登门来做客,母亲不如就先探探她们的口风吧?

“倘若她们的态度不强硬,那么母亲再试着把意思说出来,也就是了。

“这种事只要两边没有意见,不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么?”

梅夫人眉头紧锁,点点头道:“也好。”又道:“只是这么样一来,会不会得罪人?”

毕竟他们若是先有了退婚的意思,显得像是对沈嫣有什么不满似的。这样也容易有损姑娘家的闺誉。

“母亲顾虑的甚是。”梅麒瑛道,“不过只要我们自己不说,沈家那边肯定也不会往外大肆宣扬。

“再者嫣姑娘年岁也不大,过个一两年,这种事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了。”

第528章 皆大欢喜

梅夫人也觉有理。

以沈家如今的身份,他们家小姐别说是跟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时订下婚约的人家退婚,就算是跟哪家望族子弟退婚也造不成什么太大伤害吧?

何况她又没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迹传出来。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长叹了一气,本是冲着完婚进京的,结果却落得这么个结局收场,回头到了潭州,不知该有什么面目去见乡亲父老?

“母亲不必忧虑这么多。”梅麒瑛似是看透了她心思,劝说道:“儿子定然会加倍用功,让您与父亲风风光光回到家乡的。”

梅夫人欣慰地道:“还好你是争气的。”

说到这里,母子俩便就等于了是通了气。

夜里梅老爷回来,梅夫人把这事也跟他说了,梅老爷不知就里,还以为梅麒瑛不懂事,当场就掀了桌子,大怒着要把他喊过来跪下!

梅夫人好说歹说,把日间他们顾虑的都细细告诉了他,这才算是压住了他的火气。

但翌日起来还是面色铁青,只觉得他们竟有这样的想法,很是对沈崇光不起。

好在梅麒瑛有准备,到了下晌拿出来两篇文章给他看过,他通篇读下来琅琅上口,而其间用词造句又极为精道,无形间对他生出许多信心,怒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想自家儿子这般人品才学,若是背负上攀龙附凤的名声确是个遗憾。

如果沈家并不反对取消婚约,那么顺从他的意思也未尝不可。

遂就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两日,文氏黄氏便就果然结伴往梅家串门来了。

梅夫人如常招待,三人在亭子里吃茶的时候,她就借着说到燕王登基的事,说到了沈嫣。

“嫣姑娘如今可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闺秀了,她从小在京师长大,父母兄长都在这边,我这几日总在想,我们潭州小地方,会不会太委屈了她?”

文氏还没来得及怎么跟梅夫人开这个口,一听这话,立时觉得有戏。

与黄氏对了下眼色,也就试着顺她的话往下说:“长沙府倒是好地方。

“只不过夫人说的也是,我们嫣姐儿也确是没怎么出过远门,身子也弱,我们也头疼着到时这舟车劳顿的,如何克服才好。”

黄氏也道:“嫣姐儿身子骨还不及她二姐姐,这两日世子妃听说他们好事快近了,也是半喜半忧的。就怕她路上扛不住。”

到底理亏,心里也慌,面上笑容就显得不那么自然。

梅夫人却松了口气。果然沈家也是在顾虑着,是不是嫌弃他们门第配不上不好说,最起码也不是那么十成十地赞成就是了。

便就雍容地抚了抚发鬓,扬唇道:“王爷只有世子这么一个儿子。世子妃肩上担子可不轻。

“不想这些事情也累得她操心。其实照我的意思——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氏摇着纨扇,看向黄氏。

黄氏不动声色:“夫人但说无妨。”

梅夫人就道:“我就是觉得,麒瑛与嫣姑娘这婚事,会不会太急了些?

“我与我们老爷虽然从前见过嫣姐儿,也一直都很喜欢她,盼着早日接她进家门好生疼爱着。

“可到底两个孩子从前并没有见过面,脾气禀性合不合,竟完全心里没个数。”

说着她笑一下,又道:“我也是进京之后见着世子与世子妃之间如斯恩爱,心里觉得羡慕,若是能够给两个孩子同样的条件接触接触再议婚就好了。

“说到底,谁不希望儿女们幸福不是?”

文氏黄氏都有些失语。

她们俩是奔着挨梅家白眼来的,没想到梅夫人竟自行先暗示着这婚姻要再商量,还拉出萧淮和沈羲来当例子,这是也有了要跟沈家退婚的意思?

“那个,”黄氏看了眼文氏,清了下嗓子,“夫人这话细想也很有道理。那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想——”

“我的意思是,左右六礼才走到合婚这一项,没有下聘也还没有完婚,不如咱们就先当这婚约不存在,让他们就当是世家兄妹这般相处着,若是有缘,咱们再将这六礼进行下去。

“若是无缘,日后就兄妹相称?若是夫人们不嫌我脸大,我倒是愿意认下嫣姑娘当个干女儿!”

黄氏听完梅夫人这番话,心里也不由道了几声赞。

她这里不但把想解除婚约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并且还把话说得体体面面。

既没有让人觉得下不来台,又留了一步后路在,说要认下沈嫣为干女儿,这就完全堵住了外头疑心沈嫣人品问题的说嘴。

这样面面俱到的人,就难怪会教出梅麒瑛这样通情达理的儿子来了!

黄氏心里如同卸了块大石,到这会儿若还不懂得下台就真叫傻了!

她这里跟文氏使了个眼色,文氏立马说道:“难得夫人竟想得这么周全。

“作为嫣姐儿的母亲,我纵然是恨不得他们立刻完婚,此刻也不能不从夫人所说的角度替女儿考虑考虑了。

“姐儿乖顺可爱,夫人又如此通达和善,如她能唤夫人一声干娘,那将是她的福气!”

梅夫人听到这里,立时也明白沈家果然是存着退婚的心思来的了。

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是难免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沈家的意思还是沈嫣的意思?

但仔细想想,他们既然都有了退婚的意思,却也始终没有凭着权势来直接跟他们交涉,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为着这些细节坏了交情?

真要是弄僵了,梅家脸上也不见得好看。

再想想此后不必娶个来头颇大的儿媳妇进门,倒是也松了口气。

这儿女婚事,到底还是门当户对来的稳定。

当年若是早知道沈家会这么发达,她也是不会答应结亲的。

这里两厢心里各有计较,半盏茶下来倒是各自心里石头都落了地,如此倒是毫无负担地天南地北说起来。

回到沈家,文氏将梅夫人意思与沈崇光一说,沈崇光松了口气之余,又觉有些失落。

*一——————

今天一共有二十五章~把之前没加更的都加回来~

第529章 踏破铁鞋

原本他以为这是桩再般配不过的婚事,没想到除了沈嫣,居然连梅家居然也有这个意思。

不免生出些自作多情的意味,接下来整日都未曾多说话。

文氏自然立刻又将消息告诉了沈嫣。

“梅家的大气竟不是假的,这次得多亏了梅公子胸襟宽广。”

沈嫣听完回想起与梅公子之间点滴,心里又暗暗感怀。他是个好人,但她终究与他没有缘份。

只愿他来日能遇上与他心心相印的,并令他心甘情愿为之改变脚步的人。

翌日文氏就带着沈嫣往梅家以干女儿的名义去拜见梅夫人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霍究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刑部公事房里。

沈若浦走进来敲敲他的桌子:“不是要替老夫教子弟们习武?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去了?”

霍究连忙把架着的腿收回来,说道:“晚辈昨日跟王府里的侍卫副统领商量了一下,明儿开始,由他去府上担任武师。”

沈若浦深深看了他两眼,又负着手慢吞吞地踱出去了。

霍究送了他出去,又捞起一本公文看起来。

沈羲这边讶异了一下,再听完经过,也对梅麒瑛的人品更赞赏了几分。

看看天色,想着这会儿霍究应该回来了,便就喊上珍珠往他宫里去。

半路上却遇见贺兰谆从承运殿出来,唤住她道:“这大中午的,不屋里呆着,又去哪儿?”

沈羲便把梅家跟沈家解除婚约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去问问霍究是不是他干的!”

贺兰谆好笑地看着一脸八卦的她,说道:“有那份闲工夫,不如去给梅家物色个好人选。梅夫人会感激你的。”

说完又道:“别费神了,他不在,我们仨儿都得出去一趟。”

沈羲正要问他们去哪儿,萧淮也自承运殿出来了:“缓缓帮我把剑拿过来,我得出趟门。”说完便与贺兰谆议及钦天监选吉日的事去了。

贺兰谆手一晃,袖子里就掉下张纸来,恰好落在沈羲脚尖上。

她弯腰拾起,一看上头绘着的竟是枚玉珮纹样,瞧着还颇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

贺兰谆信手收回:“原先大秦中军都督府掌着的玄甲下符。

“秦军那边洛先生还没有安抚下来,我想寻寻看能不能找到玄甲符下落。

“如果有了它,那么八万秦军可以归你麾下,有了这双符在手,他们除非脱离队伍,否则是不能不服从你示下的了。”

说到中军都督府掌着的玄甲符,沈羲便有印象了。

但是这是军中机密,她并没有见过实物,眼下这玉佩就是那玄甲符,她便就认真细看起来。

越看就越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

“缓缓,我让你帮我拿剑呢?”跟苏言交代完事情的萧淮回头看到沈羲还站在那里,不由催起来。

“知道了!”

还了图样给贺兰,她连忙转身回去昭阳宫。

萧淮的剑就放在寝殿柜台上,他们的寝殿除去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之外无人能进来,她取了剑递给侍官,余光忽然就扫到了台上摆着的妆盒上。

她这妆盒里也放着几枚玉佩,都是日常常用之物,而她不常用的小玉器佩件则都收在昭阳宫的小库房里。

她扶着桌角想了想,忽然就提起裙摆往小库房方向走去。

库房外的侍官见到她匆匆走来,甚有眼力劲儿地自觉将房房打开。

她走进门后直接把装着玉佩的楠木匣子取下来,盖子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二三十个小锦匣,每一个里头都装着一块玉。

而盒子上则以纸签写上了这些物件的来历。她一个个打开来看过,最后翻到最底层一只檀木盒子,看了眼盒子上方字迹后她迅速打开——里面平躺着的一枚花纹繁纹的玉赫然在目!

“竟然是它!”

她喃喃出声,将之攥紧在手心,而后盒子也顾不上带上便就匆匆出了门去!

“去请世子和贺兰大人先停下!”

她一面走一面吩咐。

好在萧淮与贺兰谆才刚到端王府门下,听到侍卫传话便立刻停了下来。

“我找到玄甲下符了!”

沈羲一路飞奔到得他们跟前,高举着手里的牌子给他们看:“就是它!”

贺兰谆看到这玉随即翻身下马,带着满脸惊色接过来看了看。

然后又立马自怀里掏出翼虎上符,打开上方机关将它们一扣上。

翼虎符上的七个凸纹竟然与这块玉上嵌在花纹之间的七个镂洞合得无一丝差异!

“是真的,这就是真的玄甲符!”贺兰谆说道。

“你从哪里得来的?!”萧淮也忍不住激动。

“是穆氏临走前给我的!”沈羲得到确认后也笑了起来,她看向萧淮:“还记得那次我带着穆氏回韩家找韩顿的罪证吗?

“她在暗格里发现了这个,然后临走之前就送了给我做大婚的贺仪。

“我一直只当它是寻常之物来着,刚才我看到你画的图样就觉得有些眼熟!”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贺兰谆笑起来,然后连同翼虎上符一道塞了给沈羲:“既然这样,你拿着它们,跟我们一块去屯营!”

沈羲高兴地道:“那我去换衣裳,你们先等着我啊!”

……

一个时辰后四人便就到达了吉山营。

吉山营是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屯营,而已然进京的数千秦军目前就驻扎在距离吉山营五里外的山坳。

李睿与郑绣的身世传开后,五军营内原先属于李营的那批将士也从一开始的想要保住小皇帝,到了后来的偃旗息鼓。

从各营传来的军报看,近来虽然颇为沉默,但却也接受了事实。

从前仗着是皇帝手下的兵而耀武扬威的那批人,如今也老实下来了。

秦军这边,由于之前毕尚云做足了准备,给的粮草还算充足,因此这半个月下来嚼用并不成问题。

这几日洛翼风与周黔也随着江澈他们住在营帐,沈羲见到他们时,几名将士正围在一起比赛摔交,还有些则在唱着他们故乡的山歌,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感觉。

第530章 追随我吧

而洛翼风他们各自脸上则都顶着被蚊子咬出来的几个大包。

“先生受累了。”沈羲笑道。

洛翼风不拘小节:“没什么累的,就是世子妃下回再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们带点蚊香?”

贺兰谆与萧淮相视而笑,说道:“恐怕必等下回了。”

“哦?”洛翼风纳闷,“这又是为何?”

“先生请看。”贺兰谆接过沈羲拿出来的两枚符令,“我们已经找到了玄甲下符,那么从今日开始,秦军八万将士,若有自愿离军的则离军,愿意留下来的则听从双符号令,成为一支新的正规军队!”

洛翼风又惊又喜:“此言当真?”

“再真不过了。”萧淮道,他眯眼望着远处将士们:“我已经与王爷商议过,这支队伍回头将由世子妃亲自管辖,这将是她麾下一支独立的军队。

“他们与五军都督府一样享受朝廷军饷,但却不归五军都督府管,只需要向世子妃一人尽忠!”

“那真是太好了!”

洛翼风激动起来,随即看向沈羲,冲她深深作揖:“能够归由世子妃亲自率领,也算是终得其所!”

沈羲冲他颌首致意:“先生功不可没。若无这么些年里先生背后所做的这一切,我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撕去奸贼面目,更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掌控全局。”

萧淮与贺兰谆也一道点头。

洛翼风谦虚地道:“这都是我身为赫连人应该做的。

“其实不管是什么种族的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品性高洁的也有心术不正的。

“有把民族存亡看得比个人生死更重的,也有投机取巧卖国求荣的,这跟种族与出身无关。”

“先生说的是。”萧淮点头道,“只是我们常常为各种利益与假象所蒙蔽,反而钻了牛角尖了。

“日后还望能有更多的如同先生这样的仁人志士,为朝廷效劳,共同守护三族百姓,让天下人永不再有战争苦难。”

洛翼风感慨道:“在下也愿中原天下世代兴旺!”

这里寒暄了几句,贺兰谆就提议:“还是先召集将士们,传令下去罢!”

洛翼风点头,而后便就唤来了兵卒去传江澈。

恰巧江澈他们也听说沈羲萧淮他们来了,已经往这边赶来。又听说玄甲下符也在沈羲手上,当下也是欣喜莫名,赶紧地传令下来集合了!

这些日子其实大家过得并不轻松,风餐露宿的,虽然说是帮糙汉子,比这更艰苦的环境也遇到过。

可从前又不一样,那是有归属的,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他们有统领,背后有国家,有朝廷,有底气,就是输了死了也不怕!

可眼下又不同,他们不属大周,说是秦军,大秦都已经灭了,这声秦军也名不正言不顺。

关键是心里空落落的,知道自己应该忠于国家,忠于民族,但仍然抵不过那种患得患失。

如今他们也暗地里祈盼着能早日有个定局。

这时候听说燕王府的世子与世子妃,还有掌宫大人都过来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个个心里都在揣测。

而沈羲由萧淮贺兰谆,以及洛翼风和江澈他们伴着走到简单搭起来的点将台上,望着衣衫褴褛,但仍然整齐列队的赫连将士们,鼻子莫明却有些发酸。

这些人曾经都为保卫大秦付出过血汗,而如今他们的朝廷却早已经不能保护他们了。

“弟兄们。”她咽了口唾液,稳住声音道:“我知道你们都只认自己是赫连人,是赫连人的军队,只为我们的民族尽忠。

“可是中原都是一家人,很多人都已经分不出来哪族和哪族了,如果再因为血液颜色的区别而争斗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刀剑对向的就是我们的亲人!

“我是赫连人,我现在手里有大秦的一双兵符,你们愿意追随我吗?”

她把双符高高举起,太阳光照射在玉符别缘,立时闪出一道道耀眼金光来!

队列里的数千人都沸腾起来!

即将上任的太子妃是他们大秦张府的小姐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对她除去血统上的尊,自然还有对张家四百年里出过无数名臣忠臣的敬重。

如果沈羲定要让他们放下兵器,他们也是会干的,但是心里却还是会不服。

他们坚持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从未曾放弃过对大秦的忠心,如今突然之间让他们归附大周,他们当然是不乐意的。

但现如今代表着他们大秦兵权的翼虎上符以及玄甲下符都在她手上,而且,他们还并不是归顺燕王府,不是归顺即将到来的新的拓跋朝廷。

而是归顺给他们大秦忠臣的后裔,是归顺他们血统纯正的赫连贵族!

他们觉得舒坦,光荣,也觉得心甘情愿!

士兵们的议论声与赞好声如潮水般涌来。

就连余下与江澈等人意见相左的将令也开始沉思起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法呢?

跟了秦朝名臣之后,也跟他们的赫连血统,也算是求仁得仁。

如果还不满意,难道这八万人当真要跟朝廷死抗到底不成?

没有这么傻的。

至少沈羲说的对,天下三族太多人已经分不清血统了,战争的目的不是要杀人,而应该是拯救人啊!

“末将愿奉世子妃麾下,效犬马之劳!”

“末将愿……”

潮水般的声音以更大庞大的声势传来,整片草地上伏下乌压压一片人头!

“诸位起!”沈羲高声道,“自今日起,尔等改名‘天狼战士’,我们的屯营,是为‘天狼营’!

“愿你们不忘初心,终生以护卫江山社稷,百姓黎民为己任!”

将士们呼喊声已震耳欲聋。

心与身都有了归属,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天狼营被收归麾下的消息立刻传回王府。

燕王在案后扬唇想了下,就把北郊外一片地划了给他们做屯营。

沈羲赶回王府谢恩,燕王难得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拿出一枚质地极好的寿山石印玺给她:“你的帅印。

“往后有时间也莫要偷懒,学学怎么驭下才是。

“营里那些老爷们可不像女人们和朝堂上的人好说话,你不拿出点真本事给他们瞧,仔细失了威信。”

第531章 封王拜相

沈羲高兴地接了印。

她两世里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日会掌军,这对她来说可真是个新的挑战,看来有了这支军队,余生她并不会再嫌没事可干了!

而且这可是她大秦的父老乡亲啊!她怎么可能会不慎重为之?

他们这里有了营地,萧淮也就赶紧安排人下去给他们建起营房来。

如今在京的不过三千余人,而这八万人必然得集合一处的,就算是要分开,也得等到齐之后再统筹分配。

于是号令传下去之后,营房就必须赶在大军到达之前建起来。

好在五军都督府能人多,把意思表达明白,自然就有人负责实施了。

秦军的事情已经搞掂,七夕这日,萧淮就带回来了吉日已经选定的消息。

王府里三个男人目光里都充满了灼人的辉亮,曾经忧心了这么久的局面,终于要定下来了。

“七月十二,王爷承继大统。”

五天的时间实在是快得很,哪怕是大多数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但总还是有些琐事需得临时处理。

自初八起在五军都督府便已下令五军各营严守营防,中军都督府就近调来十万人马在京师城外三十里地的位置开始布防。

担任元帅的是威远侯与世子靳宵以及武宁伯。

初九日郑绣与李睿迁出慈宁宫与乾清宫,暂居在东路景仁宫。

武宁伯世子杜嘉,陈国公与世子,以及平南侯父子分别率军把守各大城门。

初十日午时正燕王先在文武百官迎接下乘辇进宫,入驻养心殿。

十一日,百官又率仪仗迎接萧淮沈羲入驻钟粹宫。

十二日子时,宫城内灯火通明,李睿宣读退位诏书,然后拜请新帝上位。

……无数道程序,无以言说的庄重肃穆。

即日起颁布国号“殷”,年号“承元”。

封太子和太子妃。

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之后是重新改授昔年伴随皇帝浴血奋战的一干将领。

威远侯改封定国公,武宁伯改封裕国公,共封四公四侯六伯,另有各级将军,以及太师太傅等官位。

因为这些早就已经拟定,所以宣旨时新的朝堂几乎已经成熟。

贺兰谆被封为靖南王,霍究则封为了汝阳王。

但皇帝却没有打算让他们二人安享着郡王爵位坐吃等死的意思。

同时任命贺兰谆担任礼部侍郎,兼都察院御史,霍究则任亲军十二卫总指挥使……果然霍究变得更忙了。

原来的亲军总指军使梁修带着原来的亲军十二卫归入五军都督府,梁修改封肃宁侯,同授左翼前锋营统领,虽是降了爵,但实职却并不低。

而苏言则授詹事府少詹事一职,授正三品一等侍卫,负责协管东宫事务。

而废帝李睿,特封平阳君,享亲王俸饷。建府京师。废太后郑绣随居府邸。

圣旨宣读完之后,贺兰霍究他们这干人便就同去了东宫吃茶。

在殿门外看到李睿,贺兰折步走过来,也领着他一道进了东宫。

李睿面对一干旧臣,乖觉地坐在角落,只趁着空档弱弱地问萧淮:“臣以后,还能请太子哥哥教骑马么?臣想学会之后,出去游历游历。”

他长么大还从未出过宫门,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有些失落,也有些兴奋。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做个好皇帝,可是命运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如果说燕王真是篡权篡位,又或是他并没有身世上这些原因,他或许还会抗争一下。

可是他这样的状况,他抗争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哪怕他能够借着李锭留下的那二十万人与燕王府殊死一搏,他也终究有个天下人心目中出身不堪的叛贼外公,以及乐坊私生女出身的母亲。

这世道是讲究出身和血统的,哪怕郑绣是个庶民都不及乐坊女子这样尴尬。

所以,他就算能争,到最后也还是得被天下人指着背皮嘲笑出身。

何况,他那二十万人又哪里能敌得过燕王府的二十万精兵悍将?他驾驭不了,最终也难免沦为他们手中的傀儡。

而哪怕他真是侥幸赢了,这样不顾一切地引起战争,也无形伤了世间百姓的心,无论如何,他也将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暴君”。

而作为害惨了燕王父子的李锭的儿子,以及伤害了那么多赫连人的毕尚云的外孙,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对燕王府起兵呢?

一切,都还是止于那天夜里好了。

既然所有人的心愿都是祈盼着天下太平,那么有人替他做到了,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萧淮看了他片刻,拍了拍他肩膀,望着宫门说道:“等我忙完这一段,我带你去西山跑马。京城外的天地,可比这四方城要广阔多了。”

“好。”他点点头。“臣等太子哥哥。”

萧淮抚了抚他的头,塞给他一杯酒:“从今天开始,可以喝酒了!”

李睿接过来,一口干了。

酒水呛得他咳嗽起来,霍究从旁给他递茶:“酒不是这么喝的,来,哥哥教你。”

皇宫里接连几日自然是忙得腾不开手脚的。

沈家也收到了许多封赏。

沈若浦父子三职位未变,只沈若浦授予了太子太保的封衔。

对此他还觉得愧受,因为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沈家短短时间里位居如此之高的地位,已经算是史上少见。

他担心一步登天对子弟们不好,也怕因此而来的许多问题来不及应对解决,皇帝听他说完,便也就尊重了他的想法,未曾再授别的。

但这也足以使沈家成为京师一等一的名门了。

如此过了十来日,京师才渐渐回归秩序。

沈羲深觉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门之后再出宫就难了。

倒不是皇帝限制她自由,而是出个门准备的阵仗就着实太麻烦,又要换装又要布仪仗,一路浩浩荡荡目标还大。

萧淮见她为难,便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掉太子妃装束,带上侍卫悄没声儿出去再回来就行。

她觉得有道理,这日便就试着去了趟学舍。

沈嫣看到她时简直吓得心都快直接破膛跳出来!

“我的姑奶奶,您怎么偷跑出来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

第532章 有女人了?

“我带了二十个侍卫二十个影卫,还有戚九贴身跟随呢。”

她又不出城,在她厉害的公公以及强悍的丈夫把持天下的情况下,京城里要是连这点稳定平安都给不了她,那可真叫见鬼了。

沈嫣想想也就把心放下来,笑道:“是啊,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儿就是你呀。

“不但有个威风八面的皇帝公公,还有个正在朝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目标迈进的太子丈夫。

“说不定不久就会有个极之尊贵的小太孙出现,再还有个位列王公而且身居高位的竹马。

“更别说还有八万人之多的专属于你的天狼营!

“我的天哪!我简直想不出来谁还能有你太子妃这样霸气的人!”

她双手合十望着天摇头笑叹。

沈羲不否认,也托着腮望着她笑:“你要是肯,很快也会有个执掌亲军十二卫的威风凛凛的郡王爷当丈夫啊!”

沈嫣听她这么一说脸就红了。

坐下来道:“别提这个了,自打跟梅家退了婚,我后来也见过他郡王爷两次,可他对我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压根没把我当回事儿呢。”

“那你可以去找他第三次第四次呀。”沈羲直起身来,“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有事儿没事儿多在他面前晃晃,他自然就破功了。”

“哟,太子妃原来还精于此道!”

正说着,门口就传来凉嗖嗖的声音。

沈羲蓦地回头,只见萧淮正由苏言伴着立在门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那双眼仿似要把她上下扫荡个遍。

“殿下。”

沈嫣起来行礼。一面促狭地道:“姐姐正说着她平时是怎么在殿下面前晃悠的呢。”

萧淮斜了一眼忙着清嗓子的沈羲,走过去轻掐了把她脸颊,说道:“走吧!去相国寺下面逛逛去。”

沈羲连忙站起来,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沈嫣望见他们俩恩爱离去的背影,唇角也不觉弯了起来。

真好啊,他们。

沈梅两家这婚约算是以皆大欢喜的方式落幕。

去梅家拜访回来的翌日,她在沈家也曾见到梅麒瑛,并且向他诚挚致谢。

梅麒瑛却只是笑了笑,顺手送了园子里采的莲花给她,便就去寻沈榧了。

自那之后两人见面交谈竟多起来,梅麒瑛其实是个挺促狭的人,他这种促狭与霍究的玩世不恭还很不一样。

总而言之,将来如果真有哪个女孩子有幸被他爱上,心悦的同时,应该也是挺头疼的吧?她想。

没有了婚约包袱,她近来确实畅快多了。

但霍究始终没有到沈家来。

沈羲说的对,也许她是该积极一些吧?

最起码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一个回应。

这么想着,她就当真拿着纨扇出了门。

汝阳王府与靖南王府挨在一处,如今其实还在修建,所以贺兰谆与霍究仍然住在原来的燕王府。

王府对沈家老小一律开放,并不用通报,她即直接乘车进了府门。

霍究这会儿自然是在的。

亲军卫每个卫所都有指挥使,他这个总指挥使虽然忙,但也不用时刻守在宫里。

倒是贺兰谆,因为皇帝倚重他处理政务,所以很多时间都长留宫中。

这时候他正在天井里练拳。

斜阳懒懒地照在他光*裸的上身肌肉上,密集的汗珠时而挥洒,时而又随着动作泛出晶亮的光。

沈嫣没怎么见过赤臂的男子,便没有靠近,只在庑廊站着。

他真是高啊,她可能——只到他肩膀?再看看,嗯,没有,一定只到他腋窝。

萧家这几个男人都长得高大,不熟的人或者瞧着会害怕吧?

像是她初初见到他的时候。

其实在翠湖边并不是第一次见他,都在京师住着,偶尔远远地也是会看到的。

但那个时候纯属好奇,总觉得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却没有想到因为沈羲而与他有了交集。

以至于在后来一段时间,她也并没有想过要与他保持接触。

“你来干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到了跟前,隔着栏杆凝眉擦汗。

沈嫣连忙收敛心神,红着脸道:“我,我来看看。”

我来看看你,但这个“你”字到底没有说出口。

霍究一手插腰,一手拿帕子擦着后颈的汗,听她说完时动作不觉缓下,然而很快他又快速动起来。

并漠然道:“看什么,一府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接了侍官递来的茶抿起来。

自从那次看完她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沈家,或者说没有再主动去见过她,应该没有再让她为难了吧?

既然退婚也不是为了他而退的,那么现在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又是做什么?

“霍哥哥!”

沈嫣鼓起勇气走下石阶,到他面前站定,“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没空。”他眯眼将茶全倒进喉咙,然后抖抖帕子又擦了把头:“哪天有空再说吧。”

“可是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抿唇望着他。

只要一会儿,她就能把她的解释说出来了。

“我想跟你说,之前我说那些话都是——”

“王爷,史姑娘求见。”

有侍官匆匆走过来禀报说。

沈嫣一愣,史姑娘?哪个史姑娘?

霍究扫了眼她,而后慢吞吞拿起衣裳往外走:“请她到花厅见。”

沈嫣被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拐上庑廊,然后往他的玉韬殿去了。

史姑娘……他不是从来不和京师闺秀们有私下往来么?哪里跑出来个史姑娘?

姓史……难不成是史蓁?!

……是了,一定是她!

京师里姓史的官员只有史棣,新皇登基后,史棣虽然已经被贬出京师了,但史家老小还在城里。

朝上除了他们家之外再没有听到谁姓史了,别的人也不可能会寻到他头上,一定是她!

沈嫣心里忽然就不平静起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姑娘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那个史蓁!

她原地站了片刻,便就咬着唇往玉韬殿方向探头看了看。

再看了看,脚步就不自觉地往那头走过去了。

……光天化日地,他们肯定是光明正大地见面对不对?

既然光明正大,那她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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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睡醒后见~

知道我有多爱你们了吧?

第533章 他喜欢我!

霍究拿着衣裳回房随便冲了个澡,才又来到花厅。

余光往侧后方一睃,脚步未停,进了门去。

史蓁坐在右侧客座,不安地绞着绢子,看到一身清爽的他进来,立刻跟针刺了屁股一样跳起来行礼:“王爷!”

“你有什么事?”

霍究坐下来。

史蓁仰望着他,立时就掩着面哭起来:“我有一事相求王爷,还望王爷高抬贵手。”

从前就觉得燕王府这三个男人迷人到不行,关键是还有权有势。

只不过那会儿觉得掌管定狱的他看上去太冷了,所以比较之下才会对贺兰谆更热衷。

可是自打他进了刑部,与人接触得多了,他身上那股让人望之生畏的气息又淡去了些,如今他再一跃成了恩封的郡王爷,现在看起来又霸气又贵气,简直让人恨不能直接扑上去——

不能怪她有这样的想法,天知道这半年里史家都经历了一些什么?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阁老府小姐,父亲是当朝权宦太傅的门生,家里坐拥家财万贯,可以说她真真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富贵人儿!

可是自打翠湖那里失了策,史棣从内阁出来了,史家名声没了,她反倒还成为了跟史棣有苟合的韩凝的未来弟媳!

她能撑到这一步没去悬梁或出家已经很不错了,总想着嫁过去日子虽然难过,但好歹韩家家世还行,不过就是跟婆家人扯皮的事儿,她也不见得输,可是就当她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的时候,居然韩家一夜之间也倒了!

她简直要疯!

韩家倒了,韩嘉也被砍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因为她终于不用去韩家受那窝囊气了,哪里是她没过门就成了寡妇也没关系。

可关键是,韩家是败于政治斗争,是败于燕王父子手下,最为激烈的斗争他们这边失利,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敢娶她?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但这还不算顶坏。

因为时间是能改变很多事情,她跟韩家毕竟也算是结了怨,那么过几年说不定也还是会有人看在史家位居高官的份上前来求娶也说不定。

而没等她盼来这一天,毕太傅就倒了!小皇帝也倒台了!燕王居然登基了!

她再也没有半点希望了。

随着史棣被贬出京,史家如今纵然还仗着有些祖业,吃穿不愁,到底不同以往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史棣离了户部,往后哪里还有那么多油水可捞回家?

这些祖产若是不经营,照这么下去迟早也得坐吃山空。

所以她今天来,是想来求霍究帮忙把史棣给调回京来的。

当然,这件事本不是她的主意。

是史夫人与她那帮哥哥们最近正忙着四处走门路。

他们就说到了贺兰谆和霍究头上。

萧淮那边是绝无可能的。皇帝做的决议当太子的怎么可能会跑出来捣乱?

但是贺兰谆呆在宫里的时间又太多了,而且他这个人虽然看着和气,但实际上坚定得很。

而且他还是大秦徐家的后人,沈羲又是张家后人,徐张两家当年的交情如今谁还有不知道的?

就凭这层关系,绝对是没戏。

就剩下个霍究了。

他在萧放面前地位没得说,又不曾与萧淮和沈羲有什么特别的情份,只有他最合适。

史蓁想到霍究到如今还没有议婚,立刻就自动请缨前来了。

来之前她仔细打听过,这位郡王爷居然在桂花胡同设了个书塾,一直不收钱给孩子们读书。想到他是这样面恶心善的人,多半是受不得女孩子凄苦柔弱的,便格外地放软了声线,楚楚可怜并哭得梨花带雨。

“求大人救救小女子……”

她趋上前去,透过朦胧泪眼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霍究扫了她一眼,并不做声,注意力只放在门外花丛后那道桃粉的影子上。

“你觉得我能怎么救?”眼瞧着那影子迈出了花丛,他这才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说道。

史蓁心花怒放,不自觉地靠近了两步,半含半露地说道:“我相信王爷自然有法子帮忙。只要王爷能把家父调回京师,王爷无论对蓁儿有什么条件,蓁儿都肯答应。”

门外传来啪地一声响,仿佛是树枝之类的什么断了。

史蓁扭头看了看,可惜她这个方位看不到门口。

霍究眼神微闪,望着她道:“这么大方?”

史蓁挺了挺胸脯,声音都不稳了:“蓁儿绝无虚言!”

倘若这辈子嫁个高门大户没指望了,如果能留在他霍究身边也是极好的。

“你,不要脸!”

她这里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道娇叱。

史蓁身子一抖,立刻就见门外闪进个粉嫩如桃花的娇俏人儿来,这定睛一看,居然是沈羲的妹妹沈嫣!

她也愣住了,半日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嫣都快被她气晕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居然跑到男人家里来投怀送抱!

亏她从前来还是阁老府的小姐呢!

“史姑娘丢了身份,如今是连脸皮都不要了么?”沈嫣瞪着她,只觉得自己手指都在发麻,“还是说你跟得韩凝久了,连他们韩家这套下流的手段也都学到了手?若是真想令尊重受重用,为何不劝他自此以后好生做人,多出政绩为百姓造福?我们大殷的能臣可不是靠女色成就的!”

史蓁被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冷笑望着她道:“我这是在王府寻王爷说话,敢问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指责我?”

什么身份?

沈嫣倒是噎住了。

她是什么身份呢?说到底,同样也是追着霍究跑过来的“不要脸”的女人啊。

霍究眉梢冷冽,站起来正要说话,一只温软的小手掌却忽然把他的大手给紧紧握住了:“就凭我,我是他喜欢的人!”

沈嫣把话说出来就立刻觉得自己浑身臊得要爆炸了!

天哪,她这样不是比史蓁更不要脸?

万一他一气之下把她甩开……然后说他现在根本就不喜欢她了,她怎么办?

她太冲动了!怎么能这么自大呢?

这要是当着史蓁的面被他打了脸,那她这脸还往哪里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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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撒把狗血~

然后两件事:

1:10月中旬会发新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到时候会发通知。

2:本书正文应该是9月底完结。大伙说的番外,能在正文交代的就在正文交代,不能的就另列。目前能确定的是燕王的和徐靖前世的会列在番外。而燕王的我打算写成一个独立的相对完整的短篇小故事,大约三四万字的样子,不知大家意下如何?或者还是简短些比较好?

第534章 都有主了

史蓁嘴里能塞进个大鸡蛋,望望他们牵着的手,又望望他们两个:“他喜欢你?”

霍究把手从沈嫣手里抽出来,搁在她肩上将她一把揽住:“有意见吗?”

现在轮到史蓁一张脸红到快爆炸!

再看看绷着脸连呼吸都屏着的沈嫣,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提着裙子便冲出门去了。

沈嫣仍像棵木头般立在那里,肩膀上他的手臂像炭火,靠着她手臂的这边他的身躯也像炭火,就连他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的呼吸也像是灼人的火苗,她仿佛要在这样的炙烤下化成灰,但她又是乐意的,欣喜的。

忽然间身子又一紧,霍究将她转过来,已经将她抱在了怀里。

炽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她心下狂跳,闭上眼阻止这一刻的眩晕。

尽管气息灼热,他的吻却温柔得像羽毛。

不是****的人,但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触碰。

曾经她以为自己有过那些耻辱的记忆之后,她会十分抵触这样的行为,但竟然不。她的确是很紧张,但一点也不反感他的靠近。

“霍哥哥,我还有话跟你说……”

她在他齿间低喃。他这是不气她了,她知道,可是她还是得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她要告诉他她是多么地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有想要伤他的心。她珍惜他,就像珍惜她这一次重生的机会一样。

“什么都不用说了。”霍究亲吻她的额头,“你已经用你的行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我霍究想让你成为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女人,你愿意吗?”

沈嫣眼泪像甩出来的珠子,忽一下就落下来了。

她重重点头:“我愿意。”她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脸膛:“霍哥哥,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纵然她两辈子里都承受过创伤,也同样不曾得到完整的父母之爱,可是当她有了整颗心都给予了她的他,那么从此以后,她所有的痛苦都成过去了,这个世上将再也不会有令她感到绝望和遗憾的事情,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目标而为之奋斗。

“我也不会,你永远可以放心。”

霍究下巴抵在她头顶,双手紧紧抱着她,像起誓一般郑重。

沈羲和萧淮逛完相国寺,又去翠湖听了戏,回到宫里已经是戌时。一看乾清宫里还亮着灯,两个人又折了过去。

一进门就见皇帝和贺兰霍究正在说着什么,气氛十分和乐,霍究一脸春风得意,不光是贺兰在笑,就连素日不怎么表露情绪的皇帝脸上也有喜色。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淮拉着沈羲坐下来。

沈羲跟皇帝行礼,皇帝摆摆手,等他们坐下,便说道:“霍究看上了嫣姐儿,想跟沈家求亲,你怎么看?”

沈羲笑着看向霍究,霍究清着嗓子,挑眉回看过来。

“我不同意。”

“什么?!”霍究有点傻眼,接着就有点急。“这是为什么!”

他觉得最不可能反对的就是她呀!

沈羲气定神闲:“因为你当初叫我弟妹呀!”

霍究愕然。

上次他们大婚翌日,赶去大理寺察看周黔被劫狱的现场时,确实嘴贱叫过她一声弟妹,可她居然给他记仇到现在?!

“二姐!”他脱口而出,“你不能这么做!”

她要真不答应,沈家八成不会点头啊!

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她居然也要跑出来拦一脚?

这声二姐出来,贺兰与萧淮都噗嗤笑出来了。

沈羲也笑了,她看向微笑中的皇帝:“但凭皇上做主,臣妾没有意见。”

皇帝点点头,笑道:“你们的王府都还没建好,成亲早了也没地方住,回头贺兰寻沈家提提这事。

“若是没有意见,回头朕便传旨赐婚。”

霍究连忙跪下,端正行了大礼:“谢皇上隆恩!”

这里再说了会儿话,也就散了。

贺兰谆留下整理带回衙门的折子,沉吟着的皇帝望着他道:“都有主了,你呢?”

贺兰停下手来,微笑看着他:“臣愿意伴着皇上。”

皇帝轻笑,站起来,负手踱到宫灯下,说道:“你哪里是为了伴朕,不过是你自己甘愿如此。”

贺兰谆也垂眸笑了下。“原先臣也觉得辛苦,但如今却越发放得开了。

“之于臣,生存的意义并非仅仅是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作为赫连族的后裔,我更大的使命是维护天下团结。

“所以臣现如今并不失落,反而觉得浑身充满了斗志。臣觉得,余生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皇帝在灯下回首,俊挺五官被光辉映得柔和,“明年春闱,提拔几个乌马族的举人上来。

“然后等忙完这段,钦命你为钦差,去工部抽人,将沧州卫家宅子全部复原。”

贺兰谆领旨,又道:“那元旦追封的事——”

登基至今还未对卫夫人有任何册封,萧淮虽然没说,但沈羲私下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乾清宫这边的答复是明年元旦会有定论。

而如今才八月,离元旦还有五个月之久,按理说以皇帝对卫夫人的深情,很应该登基之日立时追封才是。

可他不但未曾提及,且还拖了这么久,便就连他也有些看不透起来。

“这两件事不相干。”说到这里,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幽幽道:“世上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她根本不稀罕。”

“……”

贺兰谆抬头。

“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纳闷的当口皇帝又恢复了神色,声音清越与他道。

贺兰便告退。

站在殿外沉吟一阵,回头看了眼殿内,这才又慢慢踱出宫去。

霍究与沈嫣的婚事提上日程。

贺兰谆忙完手头事,便特地抽空去了沈家拜访。

沈崇光听说霍究看上了沈嫣是相当之震惊的!

原本他还以为沈嫣放弃了梅家这么好的人家将来一定会后悔。

同时就算是能够嫁得好人家,对方也一定是冲着沈家家世地位而来,并不是她所追求的真心待她!

可上门来提亲的是霍究——他还能说什么?

人家的身份地位,还用得着图谋沈家?

他那样的人品相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与谁有过瓜葛,若不是看中了沈嫣本身,还能是看中了什么?

第535章 有胭脂吗?

不免脸热,碍着原先那些话在,也不好意思表态,便就引着他们去了见沈若浦。

沈若浦听完来意,胡须底下笑了笑,然后道:“极好。沈家愿与汝阳王缔结两姓之好。”

沈崇光看他神色淡然仿似胸有成竹,心里不觉讶异,正想问点什么,文氏却从旁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里只得按下。

等送走了贺兰谆,他便问文氏:“你刚才扯我做什么?”

文氏笑道:“老爷糊涂,连老太爷都瞧出来汝阳王对我们女儿早已动了心,你这当父亲的,怎么偏生就瞧不出来?”

沈崇光怔住。

文氏又道:“本来我也不知道,可是你想想,当日父亲做寿,是不是汝阳王与梅公子头次见面就起了争执?

“梅家那婚约,是不是汝阳王去寻的梅公子?”

沈崇光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霍究的确是早就有心了,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高兴。

生气的是沈嫣竟瞒得他这样死紧,之前还说不是为了别人而退婚。

高兴的是女儿居然还能碰上霍究这样的有心人,两人心心相印,自然又比硬凑作堆的要好。

宫里这边下旨就快了,六礼却不着急。

日子进了八月,就渐渐天凉,宫里四处飘来了桂花香。

萧淮向来勤政,皇帝又有心历练他,军务全交到他手上,进出宫廷身边总有无数将领跟随。

皇帝精力则放在政务改革上,偶尔碰上沈羲往乾清宫来,也会问问她一些张家主政时的理念。

沈羲自入宫后,除去学习打理天狼营军务,也入国史馆整理起了张家历代的国策与文献。

这一年余尽把精力放在大小争斗上,如今终于有时间把昔年所学付予政事,闲时作了两篇关于促进三族融合与提升官眷素养的文章。

皇帝将之匿名交了给内阁与翰林院,竟获一致称赞。后来见皇帝笑,才有机灵的猜出来是太子妃所作。

此事传出朝廷,又引出无数赞誉。

过了中秋,贺兰谆先把原先徐家宅子买了回来。

实则自他徐家后人的身份公开后,原主已自动另寻了宅子搬了出去,并且将房契地契自动奉上。

但堂堂靖南王又怎会白捡人家便宜?

自然是按了原价给予。

随后他便以钦差身份带着工部的人去了沧州。

萧淮也一道去了,住了两日方回来。

回来后就怏怏地腻着沈羲,折子也不看了,沈羲在宫里,他就跟着在宫里,沈羲出去见命妇,他就坐在屏风后打盹。

沈羲有空了,他就挨着她一声声地喊媳妇儿。

沈羲叹气,揉他的脸让他枕在腿上,问他小时候的往事。

她知道他想念母亲,卫夫人与卫家人的死终归是他心里的痛。

如今真相大白,皇帝昔年向卫家下手亦有他的难处,在那个手起刀落的年代,在十七八万生死与共的将士性命面前,容不得他半分犹豫,这本就是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较量。

当然,站在卫家立场,这仍然是一笔血债,皇帝身为卫家女婿,将妻族赶尽杀绝,无法不令卫夫人寒心。

皇帝纵无杀妻之心,可卫夫人的死,直接冠到他头上,也并不算错。

然而即便是如此,如今眼目下,萧淮也不可能去寻自己的父亲报这个仇,毕竟贺兰说的对,他们不光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更还对江山社稷负有使命和责任。

身为储君,他只能把自己的私仇放在国家安定与昌盛背后。

他压抑着的情感无法发泄,最终使他变得像个孩子般脆弱。这个时候沈羲就成了他的依靠,他的主心骨。

在他迅速又投入政务之后,沈羲的香也制了一批出来了。前去给皇帝请安的时候她也带了些过去。

皇帝在八角亭里独自执棋,金色琉璃瓦下,身着玄色金龙龙袍的他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君临天下的威严。

沈羲在侧下首落座,将香呈了上去。

“多是提神醒脑的,也有放荷包的,因看皇上不拘用什么香料,便挑了龙涎与沉香二类。”

皇帝自盒子里取了一颗团香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闻,说道:“这沉水香可以多拿些来。”

沈羲笑道:“臣妾回头就去取来。”

皇帝点头,想了一想,忽然又道:“你可会制胭脂?”

这可问到了沈羲的拿手处。

只不过她却不明白这宫里一无后二无妃的,他问这些做什么?

“会。”她老实地道。“臣妾春天的时候还制了好些盒。”

皇帝嗯了一声,而后便轻凝着眉头道:“挑两三盒的样子拿过来吧。”

沈羲更加惊奇,却不能露于表面。

她自制的手艺虽然极好,到底比她强的也还有,皇帝居然要拿她制的,也不知是为何?

不管怎么说,还是挑顶好的送了几盒过去了。

没两日皇帝微服去了东郊枫山赏菊,竟然还惦记着她这个儿媳妇,回来时给她带了两盆“绿云”,两盆“墨荷”,以及两盆“凤凰振羽”,刹时将她的宫殿妆点得姹紫嫣红。

沈羲很高兴,萧淮却觉得她为了几盆花高兴成这样有点傻。

天气渐凉。

到了九月,沈羲也准备起拾掇张家宅子来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日常维护,比起刚从韩顿手里接过来时要好很多了,至少花园里杂草除干净了,池塘里荷花也不再漫生到岸上。

如果主要是修葺屋顶墙面,门窗因为用料好,仍然十分牢固,涂上漆层便已很好。

原先的家具却是已全被韩家清走,需得凭记忆列单子,再行一件件地找回。

自然也有些找不回的,那么就得再做。

沈崇义帮着沈羲监工。

她也偶去巡视,工部动作快,年底前便能全部修好。

这日刚自张府回来,宫人们忽然就来传靖南候府的苏公子拜见太子妃。

沈羲停下舀燕窝的手,与正伏案理政的萧淮笑道:“昨儿晏绥才进宫来报过卫府的进展,不知道今儿又找我有什么事?”

晏绥的母亲姓苏,贺兰给他改了名叫苏默,如今在靖南王府帮着他打理政务。

第536章 记得她吗?

沈羲到了前殿,苏默已经在门下站着了,少年在这几个月里又长高了些许,眉目之间除去惯有的温暖,又显出几分英朗气质来。

他微垂首望着地下的样子,看起来若有所思。

“是有什么急事吗?”沈羲坐下道。

他施了礼,说道:“没有急事,属下只是替王爷送折子进乾清宫,顺道过来拜见殿下。”

沈羲料想他另有事情,但仍然先问了句:“王爷那边又有什么折子呈给皇上?”

“是礼部关于请奏皇上册后的折子。”

苏默道,“衙门里有人在提议皇上充盈后宫,不过此事王爷皆已经挡了回去。这批折子不过是呈给皇上看看而已。”

皇帝后宫空虚,不,是空无一人,朝上臣子们好些都是原先李室留下的老臣,为讨新君欢心,自然不免会提到册后纳妃之事。

皇帝若应了,这马屁便拍了正着,若是没应,那提议也算是名正言顺,他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用。

而贺兰谆都已经挡了,还呈给皇帝,想来不过是为给皇帝上上眼药罢了。

沈羲沉吟着,也不作评价,就问他:“王爷还说什么了么?”

苏默微顿了顿,就说道:“王爷倒没再说什么,只是属下今早收到个消息。”

“什么消息?”

“殿下还记得韩凝吗?”

听到韩凝,沈羲倒是顿了顿。

不怪乎苏默这么问,虽然说起来韩凝事发至今不过半年工夫,可是自韩家倒台之后又发生了多少事。

自穆氏出京,她几乎是把韩家一众人忘到了脑后。

只记得当初李睿下旨斩杀了他们府上成年男子,又将女眷们发卖为奴或者去了乐坊。

韩家出事的时候韩凝身在外地,后来自然是被押送了回来,但回来后也没能逃脱打入牢狱的命运。

按惯例,犯事之家——如韩家这般,女眷将连同年幼男丁会在大理寺牢狱呆上一定时间。

最初两日,或许会有她们的亲友出赎金将之接出去,即便是以为奴的名义接走,事实上除去落个贱籍,还是不必担心吃穿度日。

这种结局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韩家是败在当时的皇帝与燕王父子手下,便是如安氏这般娘家也还惦记着她的人家有心想护,却也胳膊拧不过大腿,又哪里够胆跟他们作对?因此竟是无一人前来赎人。

而头两日无人来接,那么接下来就会开放给对这些犯官家眷感兴趣的城中富贵之家,他们可以携资前来挑选,挑中的买回去为奴或者作妾。

到最后仍是无人问津的,或者是上头有直接示下的,便就直接送入教坊司。

所谓送入教坊司,便是降为乐籍的官妓。

后来沈羲忙于追查毕尚云的事,竟是未曾关注这层。

“韩凝怎么样了?”她问道。

苏默抿了抿唇,说道:“韩家倒台后,韩凝在翠湖里跟史棣的事不知道怎么也在那时候悄悄传开了,牢狱里呆着的时候别说有人来赎,就连买她回去为奴作妾的都没有。

“后来就入了教坊司,她凭着自身技艺,倒是也闯出了一番名堂,现如今是教坊司下澹雅堂的头牌。”

教坊司下的澹雅堂,当然就是专供王公贵族们特享的官家妓院。

以韩凝的姿色才艺,要成为妓坊头牌可谓轻而易举。更别说她还顶着昔日大周第一贵女的称号。

但是想想她到底还是沦落成了娼妓,这落差还真是有些大。

“那她成了头牌又如何?”她问。

这头牌再红都好,终归于他们不相干了,即便是苏默知道,也应该早就已经知道,巴巴地提及她,定然有原因。

苏默沉了口气,便就解释道:“据妓坊里的老鸨说,这韩凝竟才去半个月就把原先几个头牌挤下来了。

“近日,五军都督府下两名千户慕名而去,却又因为她而起了争执,在妓坊里大打出手,此事传到了衙门里,负责中军都督府的定国公将他们二人给停了职。

“偏生这二人的夫人都来头不小,听说他们是为着妓坊里的韩凝丢了官职,昨日两位夫人便带着人去往澹雅堂将韩凝给打了。

“巧的是这韩凝又还颇得护国公次子诸萱的青睐,诸萱从前就十分爱慕韩凝,但韩家却还瞧不上诸家。

“如今诸萱得了机会,时常过去听她弹琴奏乐,据说还起过把她赎回府里的心思,只不过家里不准,也就只好在外多加关照。

“这里听说她被打,也没有管三七二十一,当下就着人去把这两位解职军官的家里也给闹了。

“这件事五军衙门已经收到状子,但他们不敢直接告诉太子殿下,来靖南王府求助,属下推托不过,只好答应他们先跟殿下说说。”

沈羲听完这段也是愣了,这韩凝入了娼馆竟然还这么会来事儿,这朝廷才安稳多久,她这里倒是又极尽办法来挑拨大殷将领与勋贵关系了。

当真以为凭她自个儿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教坊司又是干什么吃的?”她把茶盅放回几上。“这么不服管教,他们就听之任之?”

苏默忙说道:“因着护国公地位殊然,教坊司的人也不敢惹。

“据说规矩还是有的,但也挡不住韩凝手段厉害,教坊司过去的人竟也在她面前无甚脾气可言,更从她言语里挑不出什么错处。”

韩凝昔日到底是韩家深闺里养大的小姐,学识渊博,又擅揣人颜色,若是连个小小的教坊司都应付不了,也确实愧对当初对燕王府以及沈羲作下的那些卑鄙手段。

沈羲睨着她:“那你过来是让我处置韩凝,还是为着帮忙解决护国公次子与两名将军的纠纷?”

“是诸萱与将军的纠纷。”

苏默道:“韩凝不在话下,也根本无须惊动殿下。

“只是诸萱与千户们这笔恩怨,衙门里若是照章办事,极可能得罪护国公府。若是要通融,又恐太子殿下回头怪罪。

“所以定国公便就寻到了王府,想请殿下帮着拿个主意。”

如今五军总帅为萧淮,掌管中军都督府的是靳宵的父亲定国公。9110

第537章 稀罕的剑

而几位国公爷都是皇帝的亲信,这事儿要是大事化小,甚至是小事化无都没关系。

可关键是他们顶上还有个萧淮,以萧淮对韩凝的态度,这要是传到他耳里,回头他们不全都落个不是才怪!

可若是直接上报给他吧,护国公必定挨训,这样一来定国公铁定又落了不是。

定国公想来想去只能寻旁边人想办法,然而贺兰不在京师,霍究最近又掉进了蜜罐里,轻易见不着人,想着还是找沈羲合适,这便就求了苏默当说客。

沈羲听完简直无语。

一个个地跟得皇帝久了,都成了老狐狸呢。

她说道:“当报则报,当罚则罚,有什么好计量的?究竟是他们两府的和气要紧,还是军中规矩要紧?

“传我的令,自今日起,韩凝不得接待任何官吏,上至王公,下至衙役,若再有前去教坊司捧韩凝场的,教坊司从上至下一律获罪!

“再让人去传句话给她,既是入了娼门,就好生地干她的营生,再兴风作浪,萧家天下,多的是喜欢斩草除根的人!”

她虽然不确定韩凝是真想兴风作浪,还是出于她自身利益而挑拨起的纷争,但她再也不想因为区区一个她而影响到大殷秩序。

要取她的命何其容易?

但她用不着拿性命相胁,也能让她老实下来。

“至于诸萱闹出来的这件事,”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既然定国公前来问我的意见,那我觉得从长远考虑,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禀明太子殿下。

“而且我相信皇上和殿下都不会希望在朝勋贵们会因私而忘公。”

靳家为首的这批勋贵将领都是多年来对萧家忠心耿耿的,他们绝不会想跟朝廷玩什么心眼。

但是越是太平天下越是应该谨慎,因为稍一失防,就容易留下漏洞助长歪风。

“属下知道了。”苏默颌首。

沈羲这里想了想,又问道:“韩敏呢?”

苏默微顿,说道:“听说也入了教坊司,但没去娼馆,只在坊里演习。初初在大理寺时曾经试图寻短见来着,但被人及时发现,命便救了下来。”

沈羲点点头,没再接着问了。

想来韩家女眷下场大抵如此,韩卿卿也是多亏了有个那般聪慧果敢的母亲,这才避免这一生的悲惨命运。

翌日萧淮去了趟五军营,回来后果然脸色就臭得很。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沈羲正窝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见他这般便就打起精神笑问。

他冷哼道:“诸家那小子不是喜欢韩凝吗?我让他选择,要么净身出户斩断跟护国公储一切关系跟韩凝在一起,要么从此以后不许踏足青楼妓坊!”

“他选了什么?”她有点好奇。

“当然是收心了。

“韩凝在史棣身上丢了身子,后来又这么会来事儿,便是真得了她,日后他还有本事降得住她?

“昨儿被他爹好一顿骂,也清醒了,他是猪脑子才会选择要她。”

他边说边伸开双臂等着她过来宽衣。

沈羲仍挨在枕上笑着:“别,我身子乏,懒得动。”

“这么懒怎么行?”他走过去拉她,“起来活动活动,这都入秋了,天天躺着,仔细身上长膘。”

虽然他是希望她能胖一点儿,但也不能不活动。

沈羲拗不过他,只好坐起来,说道:“那你先更衣,然后咱们去端宁宫走走,你传教坊司里遣个擅弹琵琶的过来吧。”

苏默说韩敏一手琵琶弹得极好,并有被栽培成为乐娘的势头。

端宁宫在西路,这边有个小花园,十分幽静,沈羲他们过去时亭子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来的女子身形纤瘦,比起从前韩府里丰润又娇蛮的三小姐清减多了。

随着指动,音律声响起来。

韩敏穿着乐坊女子的彩衣,左额上有道明显的铜钱大的疤。

沈羲凝眉,扭头看着戚九:“她那疤怎么回事?”

戚九看了眼低头吃燕窝的萧淮,小声与她道:“据说在大理寺狱中被人欺负了,疤痕就是挣扎的时候要寻死落下来的。

“不过也因为这道疤,后来倒是因祸得福地没曾去娼馆了。”

沈羲抬头看去,那额上的疤竟依然狰狞。

她知道牢狱里衙役们对待这些犯官家眷都有种奇怪的心理,越是名气大的官眷他们就越是喜欢欺凌占有。

尤其韩家这种根本没有人敢来沾灰救赎的人家,拖出来欺辱是常有的事,在他们看来,拖去妓院也是要破身的,况且她们贱籍,就是丢了身子也不要紧。

韩敏容貌不俗,遭遇这种事不奇怪。

只是她竟有这种宁死不屈的劲头,却令沈羲有些意外。

韩凝必然也经历过这些事,但她能够自大理寺无伤无痛地出来,还能当头牌,必然是屈从了的。

也说不上那种情况下,究竟怎么选择会更好,但是毫无疑问,在端正二字上,韩敏再不济,也强过了韩凝。

她实无心听曲,不过是为着看看韩敏。

吃了半盏茶,却是又因为苏默的话而想起乾清宫那边的事来。

扭头看了看萧淮,萧淮跷着二郎腿在看她才绣给他的荷包,他对荷包的兴趣明显大过了听曲,对于前来奏曲的人竟然是韩敏,也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觉得她现在就是叫头猪过来拨弦,他也不会当回事。

夜里他在书房看书,她也跟着走了进去,一面拿起他搁在炕桌上的长剑装作把玩,一面就没话找话:“五郎的剑可真稀罕啊。”

他睃她一眼,懒洋洋道:“我有两把剑,一把保护你,一把侍候你,不知你稀罕的是哪把?”

沈羲看过来。

然后抓起手边枕头就丢过去:“一天到晚开黄腔,改天也让东宫的属臣们来看看他们的太子!”

萧淮接住枕头,满不在乎地道:“现如今我说的话你可都听得懂了,还是有长进嘛。”

沈羲瞪他。

想一想,又清着嗓子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五郎,最近朝上有人在提议皇上册后纳妃,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2510

第538章 恭喜殿下

“没有任何想法。”萧淮说到这里,声音又变回了懒散。

从前在燕王府他就不曾管过他继弦纳妾的事,难不成如今进了宫,他反倒要出手干预么?

他就算娶了纳了那也是符合朝纲礼制的事,他没有任何立场出面反对。

但这事儿一提起来就还是那么地烦躁。

到底那个位置本该是他的母亲的呀!

沈羲摸摸他的背,安抚他:“我也就是提一提,贺兰都已经挡回去了。”

萧淮嗯了一声,然后忽然又道:“你怎么会忽然提到这个?”

沈羲咬了半天唇,说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没谱,怕你多心。可是我又不忍心瞒着你。

“前些日子皇上不是赏了我几盆菊花嘛,你可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赏花给我了?”

萧淮疑惑:“你又拍他啥马屁了?”

“没有!”沈羲拖长音,然后道:“就是送了几盒香过去,然后皇上忽然问我讨我做的胭脂,我挑了几盒给他。”

“他问你要胭脂?”萧淮也不觉把腰挺直起来了。“你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觉得很奇怪。”沈羲百思不得其解,“他就是想拿来当赏赐给别人,那也不用胭脂呀!”

“难不成他,心里有什么人了?”萧淮疑惑。虽然很不想接受这个可能,但除去这个,也不知道该做何解释了。

“这个说不好。毕竟夫人都过世那么多年了,皇上就是心里有了人,那不也是正常么?”

沈羲摊摊手。“但是不合情理的是,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么我们为什么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而且,城中能入得皇上眼的人,实在也想不出来有谁呀!”

她一直潜意识觉得皇帝眼光是极挑极挑的,是宁缺勿滥的那种。

若是京师还有这等出色的女子让他心动,怎么着也不该默默无闻不是?

再者,他若是想拿胭脂去亲近佳人,大可以着宫廷里的匠师们的悉心制造,为什么偏要她的?

萧淮摸着下巴想了半日,说道:“该不会是他一直暗地里金屋藏娇,就我们被瞒在鼓里?”

沈羲愣住。

“搞不好他还连儿女都有了!”想到这里萧淮眉眼都冷了,“你看他到如今都没曾给我母亲册封呢,让我相信这背后没有猫腻简直就是见鬼了!

“十三年了,而且我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准,他们的儿女都好几岁了!

“他们就背着我在外头享尽天伦之乐,然后就等着回头冷不丁地带进宫来给我们个惊吓呢!”

“你先别激动,我不都说了,这事没谱么。”沈羲赶紧扯扯他袖子,“说不定那胭脂皇上拿着有别的用处呢?

“我就这么一句话,你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别这么听风就是雨的。”

萧淮喝了口茶,睨她。

沈羲又劝他:“倘若真是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还能拦着你爹不续弦?

“到时候真有那么个人进宫,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皇上没在登基的时候突然带个人出来,也没有在立储的事上有过半点犹豫,这就说明他对你的能力和地位是不带半点含糊的。”

而且他还允许她这个儿媳妇拥有八万人之多的私兵呢。

试问哪个犯糊涂的公公会这么放任自己的儿媳妇?

说到底,沈羲对于皇帝的心意是没有一点怀疑的,纵然真有了心上人,她除了八卦一下就是接受,反对是不可能的,也没这资格。

萧淮叨叨了两句,倒是也没说什么了。

翌日去乾清宫,面上也正常得很,他本来就只是在沈羲面前才不设防,外人哪里看得出他有无情绪?

不过这件事还是在小两口心上落了个影子,接下来的日子,少不得有意无意地对皇帝留了点心眼。

但是基本上都无迹可寻,除了要胭脂那次之外,再也没有过任何可供人遐想的事情发生。

沈羲开始觉得自己是犯疑心病了。

接下来又连下了两场秋雨。

天一冷,沈羲越发不想出外,上晌忙忙身边的事,得空便传沈嫣沈歆还有何韵她们进宫唠唠磕。

但总觉得精神不如从前,甚至有两次跟沈嫣说着说着话就打起盹来。

她心下诧异,便传柳梦兰入宫诊脉。

柳梦兰刚把手搭上去便就偷瞄了她一眼。再半刻又瞄了她一眼。

“你瞅什么瞅?又玩什么花样呢?”沈羲瞪他。

“臣不敢。”柳梦兰低头,那嘴角又忍不住笑意,瞧着就贼贼地。

沈羲察觉出点什么,凝眉问他:“诊出什么来了?”

“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当然是有喜了!”

柳梦兰伏地称贺。

旁边宫女们全高兴起来。

沈羲虽是猜到了两分,听到这准信儿时还是不由抿嘴笑了。

“多久了?”

“脉像还弱,尚不足两月!”柳梦兰站起来,笑得得意得很,“而且,极可能还是个男孩儿。”

沈羲半信半疑:“才两个月不到,你就能诊出来?”

“准不准,八个月后就知道了。”柳梦兰笑着捋须。

沈羲也笑笑,不去理会他,让人拿了赏钱出来。

这边厢萧淮正在乾清宫议事,见着侍卫在那里咳嗽,便唤了进来:“何事?”

侍卫想保持严肃,却绷不住,笑了:“禀殿下,大喜事!方才柳太医说,世子妃有喜了!”

“哦?”龙案后皇帝先行笑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回皇上,就是方才,太医说还不到两个月。”

殿中大臣闻言皆纷纷伏地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太子殿下!”

皇帝微笑唤起。

这里萧淮心里乐开了花,魂儿也早飞回了东宫,但当着众人,却还是要保持威仪淡定坐着:“传旨,赏柳太医白银百两!”

又咳嗽着说道:“方才议到哪儿了?”

东宫里早乐翻了天。

成亲都五个月了,一直没动静,不知多少人暗里憋着着急。眼下终于有了喜,可不就让人悬着的心儿落了地?

萧淮回来的时候沈羲正在吃安胎的汤药,他凑过来,声音柔得堪比春水:“苦不苦?”10

第539章 他在种花

“你尝尝。”她把药递到他嘴边。

他还真就尝了起来。“太医院就不能熬点不这么苦的?”他心疼地以拇指拭她的唇角。

打从知道消息那刻开始,他心里就只剩满腔的柔情了。

他妻子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而他就要当爹了,日后他们将是三个人,而他需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

这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仿佛他的人生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又仿佛前二十年的孤单突然之间变得很有价值。

与心爱的人能够共同关注着一个人,守护着一个小生命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两个月的他,到底有多大呢?”他把手覆在她平坦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

“不知道,”沈羲也将手覆上去,“可能,也就一颗核桃那么大吧?最多像个小酒盅。”

“那么小。”说着他把身子俯下来,侧耳轻贴在上面,然后直起腰:“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早呢。”沈羲轻睨他,“听说得好几个月才能听得到。”

“那得到明年去了……”

萧淮略略估算了一下日子,忽然觉得好漫长。

虽然漫长,喜悦却一点都不少。

黄氏听说沈羲有孕,隔日就带着女眷们齐齐进宫请安来了。

沈家如今越发从容,声势与以往相比自是不同。前来攀附的,走关系的,多到难以想象。

最初时沈崇义兄弟也有些懵,后来经过皇帝从旁提点,再经的事情一多,也就老练了。

有了韩家的前车之鉴,沈若浦在朝廷里尤为低调,除了几个老友相约,应酬什么的能推则推,不能推也禀持着自己的原则。

余下时间便在府里修心养性,过问子弟们的学问功课。

沈渠上个月在霍究安排下入了屯营,在跟着武师习了几个月武之后,他深觉自己也不是读书的料,反倒不如去往营中历练一番。

沈若浦只沉思了片刻就答应了他,他倒也利落,没两日就包袱款款,自行拿着霍究的推荐信,随同押送军饷的车马去了前军营。

沈棣已经参加过中秋后的秋闱,中了举,名次不算顶靠前,但却稳打稳扎。

沈羲去顺天府学看过他的文章,觉得他潜力还是有的,但他这样老成的性子,往往须得磨上三五年才能出锋芒。

倒也不急,沈家父子至少还能在朝上撑过一二十年,有的是时间让他们积累。

沈梁因为底子打的好,也上心,功课算是所有子弟里最有前途的,不过现如今下定论又为之过早。

沈懋要懒散些,但总的来说比起从前要好了很多。

沈若浦父子常在宫里行走,沈羲见他们的机会多,倒也不觉思亲的心情难熬。

只不过裴姨娘因着这侍妾的身份并不能进宫与她相聚,终究是个遗憾。

即便是她如今权力在手,却也不能越礼将她赐封什么诰命。

裴姨娘倒是看得开,请黄氏带话来:“只要殿下安康,见不见的,倒是次要了。”

沈羲知道她是宽慰她,但听说她比从前开朗了许多,再者与文氏也颇为投契,倒也逐渐放了心。

沈嫣的婚期定了下来,因着王府需得明年才能完工,因此定在来年中秋。

虽然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但她与霍究却日渐情浓,也就不去计较这成婚时间早晚了。

十月初六又逢卫夫人祭日,原本沈羲是打算今年陪萧淮一道去的,无奈有了身孕,举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去,她也就不强求了。

却记着这一日还是萧淮的生辰,萧淮初五过去,初六下晌回宫,她计算好了时间,给他煮了长寿面。

萧淮回来的时候却是与贺兰谆一道回的,原来卫家宅子已经峻工。

霍究闻讯也带着沈嫣进宫来了,看到萧淮贺兰有面吃也嚷嚷着起哄要吃。

正赶巧杨潜与沈歆也到了,沈羲少不得又去厨下。

萧淮拉着不让,沈羲倒觉得开心,往年的生辰他都是一个人过,难得今年这么热闹,她才没有那么娇弱。

然而太子殿下的寿辰却不止这么些人,听说他回了宫,靳宵杜嘉他们这些人亦全都邀上进宫来了。

沈羲传话御膳房设宴,想起萧淮回来还没有去过乾清宫,便又趁着他们叙话的当口出了门。

按例儿女寿日得去父母面前磕个头,萧淮自是不会过来的,但自己过生若连招呼都不跟父母打一个,日后如何管教儿女?

进门之前她原以为这种时候皇帝定然十分寂然,没想到她带着苏言寻了去,却见他甚悠闲地在园子里喂金鱼。

玄底金龙的袍子极之合身,将他的背影突显得更加挺拔伟岸。斜阳映着他线条利落的眉眼,浅浅地勾出一层金边来。

萧淮与他有八九分像,她几乎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二十年后萧淮的样子。

前方不远处而有帮太监们正在收拾御花园里一片牡丹花池。

太监们每进行一步,还会跑过来请示一句。

“父皇这是?”她不解地。眼下又不是牡丹的花季。

“种花。”皇帝双手撑在栏杆上,斜她一眼,回答道。

这么一回答,便显得她像个白痴,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眺望着花圃,那薄唇微微扬着,虽然不明显,但还是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眼下年底事务也渐渐多起来,他这当皇帝的居然兴致勃勃地跑来种花?

不知道他还记得他儿子今儿过生辰么?

“你不在东宫跟他们聚着,过来有什么事?”

纳闷的当口,皇帝已经就着太监捧来的水盆洗了手,拿帕子边擦边问道。

得,连东宫来了帮人他都知道了,看来种花的当口也没耽误外边的事。

“哦,今儿五郎生辰,眼下他走不开,臣妾特来给父皇请个安。”

她没说磕头,是因为她怀着身孕皇帝是不可能让她磕的。

皇帝瞅了她一眼,将帕子丢进水盆里,说道:“有心了。”

然后想了想,吩咐身旁太监道:“把寝殿桌上那个盒子拿给太子妃。”

沈羲料想他是不想自己再呆在这里碍事儿,连忙知趣的告退了。14410

第540章 摊上事了?

♂!

出了园子,刚到阶梯上,恰巧先前那太监就捧着个盒子回了来。

沈羲一打开,竟是两身熨帖又精致的中衣中裤,还有两身质地绝佳的锦袍。

那用料款式一看就是男人穿的,尺码又与萧淮身量差不多,自然是给他的了。

没想到皇帝还早就给萧淮准备了赏赐,虽然只是几套衣裳,送的有些奇怪,但衣裳它贴心啊,比金啊玉的什么的比起来温馨多了。

只不过仔细一看这针脚,细密是细密,却又不像是尚衣局惯用的手法……

回到东宫,萧淮正找她,自廊下就把她勾到怀里来了:“你去哪儿了?都怀着小崽子了还四处乱跑。”

沈羲便把去乾清宫的事跟他说了,又把那衣裳拿给他看:“皇上赏了寿礼给你。”

萧淮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道:“年年都这样,有什么好看的。——走,过来说说话。”

说完牵着她往殿里去了。

沈羲听他说年年如此,便也把针脚的事抛开了。

既然是年年如此,想来是循惯例找从前的人做的,这才没走尚衣局。

不过她仍是觉得皇帝近来心情不错,也愿意与身边人多说几句话了。微笑起来的他看上去更加年轻而充满活力。

而且诡异的是,她与萧淮去乾清宫的时候,偶尔萧淮有什么地方反对他甚至是顶撞他,他也不会像从前一样死死将他压着,而只沉默一会儿,就点点头,让身边人记下。

这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这父子俩可是水深火热地互相戒备了这么多年,她甚至觉得皇帝有时候并没有把萧淮当成他的儿子,而是当成一个需要锤炼的下属,又或是地位平等的对手在对待。

而萧淮至今仍不肯唤他一声父皇,无论人前背后,都是称“皇上”。

她居然看到了皇帝在改变……

她总觉得皇帝最近摊上了什么事。

贺兰谆进宫的时候她就请他到偏殿里吃茶。

“皇上近来龙体可好?”

“好得很。”贺兰一边吃着茶一面道。

这进贡上来的瓜片品质甚好,他也得了几罐,可惜早就喝完了。

“那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她又问。她觉得最有可能知道皇帝心思的就是他了。

“喜事?”贺兰看了眼她,“你给两代单传的萧家怀上了个太孙,这算不算喜事?”

沈羲怔住。

这的确算是喜事,但关键是她并不觉得皇帝很在乎这个东西。

当然,她有喜了,作为公公他高兴还是肯定的。

但他要是真在乎什么香火,又怎么会这么多年连个侧妃都不收?而是孤注一掷地就守着萧淮这么个“不成器”的独子直到现在?

她直觉,一定不是因为这件事。

“你又发现什么了?”贺兰谆闻着茶叶,忽然又问道。

沈羲沉了口气,便就把近来的事跟他说了。“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搁在皇上身上,就显得有些不同了。”

贺兰谆听到这里,便也回想起那天夜里在乾清宫皇帝提及卫夫人时的那番话来。

他也觉得有异,但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尤其事关皇帝,还是不宜随意揣测。

“你担心皇上纳妃?”他说道。

“不是担心。”沈羲叹气,“只是习惯于不想做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可见心思敏锐也不全是好处,比如现在,她就恨不能自己真变成个白痴。

不过,她觉得在皇帝心里,很可能她也跟个白痴差不多吧?毕竟谁能有他那么厉害。

所以她觉得,她所察觉到的那些痕迹,搞不好还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知不知道的情况下泄露出来的。

贺兰扬唇:“这你大可以放心,目前不光是你们不知道,我和霍究也都没看出什么蛛丝蚂迹。

“如果真有真相,你肯定不会是最后知道的那个。”

沈羲瞄了他一眼:“那就好。”

有人陪着,至少说明不只她一个人笨。

知道贺兰谆和霍究他们都不清楚这件事,沈羲就放宽了心。

日子晴几天雨几天的,很快就入了冬。

李睿经过萧淮领着去郊外强训了一段时间的驭马术,如今已经很厉害了。

不但个子蹿高了些,人也晒黑了些。

常常骑着马沿着护城河飞驰,而且不管上哪儿都要兴致勃勃地着人备马,仿佛生怕世人看不见他平阳君高超的骑术以及勃发的英姿。

但只要入宫,他却都会谨守礼制将马交给门下羽林军,虽然皇帝和萧淮也并不在乎他在端门里头骑骑马找找乐子。

冬月底下了第一场雪,足足三日,将皇城屋顶覆得一片雪白,衬着红墙与膏梁,风景美不胜收。

沈羲怀着四个月身孕,已略略显怀,只是冬衣穿在身上,仍旧还看不出来。

近来精神也好了些,重新又传沈嫣她们进宫消遣。

原先栗子胡同她那间学舍到底还是扩展了,如今的占地有原先的三倍那么大,沈羲将之移交给了顺天府学,成为它隶下的一所正式的女学。

素养达到一定标准的女子可以进入学习诗词歌赋与天文地理,也另开有女红与烹饪课,以及骑射等科目。

这里出来的女子虽然仍不能参加科举,但是却在原先大秦严苛礼教的基础上又给予了女性开阔的眼界与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后来女学在民间大力推广,虽因环境之故而无京师这般正式的高等学堂,但仍然遍地都是男女同窗的书塾,尤其是贵族之间,更是重视着对女子的培养。

而在未来几代皇朝里,更出现了好几位叱咤边疆的女将。

因着这位太子妃的影响力,大殷朝中的女子比起大秦来拥有更多自由,比起大周来她们则拥有更强的修养与更多彩的生活方式。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后话。

现在,太子妃殿下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正在乾清宫里听内阁与鸿胪寺商议除夕宫宴的事情。

离除夕还有半个月。

今年是建国元年,中秋时因为登基未久事务尚多,只是传了几位老臣携眷进宫小聚了聚,如今政务上了正轨,自然是该趁此良机好好举办一场宫宴出来的。32

第541章 他出宫了

萧淮却有不同意见:“世子妃怀着身孕,不能受累。万一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内阁就犯了难。

皇帝太子有能力,有手腕,还有驭人之术,可谓无敌。

那么再加上个为君者之罕见的情深义重,使得后宫远离宫闱斗争,而呈现出安宁和睦的气象,这当然是好。

但眼下这却也就体现出它的不好来。

如今整个宫里就他们父子媳三人,太子妃有了孕,那么宫宴上接见命妇这块就紧缺人手了。

总不能办个宫宴,全召大臣不召官眷吧?

关键是朝中还没有宗室命妇可以替代。

若是靖南王贺兰谆与汝阳王霍究都成亲了,那他们的王妃前来协助,也不是问题。

可汝阳王不是还没成亲嘛,靖南王就更别提了,霍究好歹有了未婚妻,他这里却八字都没一撇,靖南王妃都还不知道出生了没有!

所以,大臣们一致沉默下来。

反正等他们爷俩捋清楚了再说。

贺兰谆与霍究也没有说话,他们自然知道沈羲肚子里这一胎的要紧。

倘若皇帝这辈子再也不立后纳妃,那就等于只有萧淮这根命根子。

而萧淮看起来在这点上比起他老子来也绝不会落下风,如果沈羲这胎有个什么闪失,日后身子骨落下点什么病根,影响了子嗣,那可就罪过大了。

沈若浦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定国公还惦记着前些时候沈羲在韩凝那件事伸过手,思来想去,就说道:“依臣之见,索性就不宴请官眷了,让各级命妇到东宫里叩个头,如此太子妃不必操劳太甚。”

萧淮觉得这个办法好,跟定国公无声地抱了抱拳。

皇帝抚着手里一方白玉纸镇,却慢吞吞说道:“除夕日要颁布册后圣旨,命妇们岂能草草叩头了事?”

大伙又是一愣。

这几个月也不见他对册封卫夫人有什么示下,还以为这事是揭过去了,又或者他有别的什么打算。

这当口突然提出来,才发现原来他心里还惦着的呢。

不管怎么说,话这么一出来,萧淮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只有这个母亲,她什么荣光都没有享受到,不可能他还在这当口让她让步。

他为难地看向沈羲。

沈羲捏着他的手,摇摇头。

其实她觉得也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柳梦兰说她至少可以安心过日子到七八个月,如今最危险的头三个月过去了,已经不那么危险了。

而且就算是她出面接待着,谁还敢上来冲撞她不成?

再者,官眷们也不会那么不识趣,明知道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这么重要,还缠着她不放。

只不过萧淮这么一表态,大家也都不敢造次罢了。

“行了,到时候多派几个人跟着,注意些就是了。”皇帝把纸镇放下,这就算是已经有了定论。

这里便又议起宫宴琐事。

萧淮凑到她耳旁小声道:“到时候你不用陪着,就留在东宫里。

“官眷来了,自有鸿胪寺与礼部的人安排,让她们该干嘛干嘛,颁诏的时候我接你出来叩个头就成了。”

沈羲抿嘴点头。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准备阶段。

事情都有各部衙负责,当然不会轻易惊动到沈羲头上,但是总还有些事情是要劳动她的。

比如说茶具餐具的选定,各宫殿里摆放的花卉盆景,以及介时颁诏时她该穿的衣裳,赴宴时又该戴哪支钗,接受朝拜时想配什么颜色手绢,桌上摆什么瓜果。

都是小事,不累人,但繁琐。

本来萧淮还不肯他们总来烦她,柳梦兰再三说明要多活动活动,才利于肚里孩子成长,也利于到时候生产,他这才勉为其难地睁只眼闭只眼了。

因为没有后妃,沈羲不但忙着东宫,乾清宫这边也得管管。

一晃就到了小年,御膳房煮了各种馅儿的饺子。

晚饭时沈羲与萧淮着人去乾清宫送孝敬,谁知道皇帝却不在宫里!

一问身边宫人,也不知道他几时出的宫。不过倒是带着有几名心腹侍卫一道跟着出去的,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

翌日不必早朝。

萧淮依旧早早地去了前殿处理政务,沈羲则带着宫女们去内务府挑选宫宴时要用的摆件。

经过乾清宫时看到一行人穿着便服进了宫门,心下起疑,不由拐过去看了看。

门内却有太监笑呵呵将她拦住了:“太子妃早安。皇上正在理政,这会儿不方便召见太子妃。”

沈羲又不是来见皇帝的。

她问:“刚才谁来了?”

太监依旧笑呵呵:“殿下也许是眼花了,刚才并没有谁进来。”

沈羲心下就奇了,她明明看到四五个着常服装扮的男子走进去的,为首的那个背影还透着熟悉,瞧着跟皇帝倒有几分像,怎么就没有人来呢?

“真没有?”她疑惑地。

“真没有。”太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沈羲无奈,再看了眼宫门内,便只好走了。

分明进了人,却说没进,这是何缘故?

皇帝昨夜里出了宫,她并没有收到几时回宫的消息,难道说她看到的那个人当真就是皇帝?

可是皇帝怎么会在外面过夜?这一夜他去干什么了?

自建国以来天下太平,宫外头还有什么值得他流连整夜的人和事?

沈羲只觉得皇帝越来越诡异了。

这模样……说的冒犯点,怎么好像是在外头藏着个红粉知己似的?难不成他守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舍得铁树开花了?

但是想到萧淮之前的猜测,她又把这事暂且埋在了心底,免得年前他们父子又起什么冲突。

回了东宫,萧淮正在与詹事府里等属臣议事。

见她坐在旁侧神思恍惚地,便瞅了个空档招手把她叫过来,把自己的手炉递了给她:“冷么?冷的话就别四处跑,柳梦兰那家伙我瞧着就不太靠谱,别回头让他给坑了。”

沈羲睨了他一眼,柳梦兰又不是嫌死得慢,皇嗣的事他够胆来半点含糊?

“要是没有别的事,臣等这就下去办差了。”

属臣们纷纷知趣地告退,且还贴心地把门口宫人给挥走了。10

第542章 这是惩罚?

萧淮把她两手直接揣进怀里暖着,然后把她的大氅解下来盖在她身上,顺手捏了捏她腰上软肉,满意地道:“胖些了。”

“那可不,一顿两碗饭外加一碗汤呢。”

沈羲郁闷地。

成天跟养猪似的,这么吃下去,回头要瘦下来可就难了。

萧淮笑着将她抱在怀里,一面翻着书一面说道:“瘦不了就不瘦,咱们接着生就是了。胖胖的,多有福气?瞧着心里都欢喜。”

你倒是欢喜了。

沈羲斜睨着他,顺手帮他整理折子。

门外这时候走进来乾清宫一个太监,宣道:“皇上有旨,除夕日册后颁诏典礼在坤宁宫举行。

“特着太子妃即日起兼管坤宁宫除寝殿以外所有事务,直至除夕宫宴过后为止。”

沈羲愣了愣,在坤宁宫颁旨?那不是皇帝大婚的场所么?卫夫人都过世了,还选在那里?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天下都是他皇帝的,他爱在哪里颁诏就在哪里颁诏,她也无权置喙。

“太子妃身怀六甲,本来就辛苦得很了,怎么还能操劳坤宁宫?内务府尚宫局都是吃白饭的吗?!”

萧淮忍不住沉了脸。

太监为难地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有本事你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羲她想想自己怀着身孕皇帝又不是不知道,不让她歇着就算了,这还给她加重了任务,到底怎么想的?

再想想她刚从那边过来,他就下了这么道旨,难不成这旨意是因为她实在太八卦,所以下来罚她的?

这么一想便不敢轻视。

如果真是惩罚,那么她必定是触及了他的禁忌,而既然是禁忌,她岂不是只好认栽?

又想想他就算再怎么罚她,也不可能故意拿他的孙子出气,左右不过是五六日的时间,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便就把萧淮给按下了。说道:“臣妾领旨。”

太监走后萧淮少不了埋怨她,她也不说什么,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拂皇帝的逆鳞,这事就当是烂在了肚子里吧。

说到底也是她不对,居然把好奇心漫延到了他皇帝头上,认栽好了。

好在坤宁宫里事务不多,因为平日自有专门掌管的太监管理。

沈羲不用理会寝殿的事,那么基本上只用管管视查门窗清扫,各处摆设,还有哪里东西该添该撤什么的。

如此便天天要往坤宁宫那边跑。

活动量加大,饭也吃得更多了,戚九她们如今看到她的饭量都只剩咂舌的份。

但也并没有胖到离谱的地步,每天夜里脱了衣服,至少还是能看得出来有腰的。

如此过了几日,转眼就到了廿九。

年底这几日也正是述职的高峰期,朝上与衙门里忙到不可开交,而廿九则是所有述职事务的终止日。

原本沈羲还想让萧淮陪着她回沈家省亲,一看他接连几日早出晚归,也就没开这个口了。

有时候从坤宁宫出来,她也会登上城楼看一看这座都城。

城廓还保持着七八分她记忆中前世的模样,但城里的人却一代接一代地到来或者离去。

在她未曾接触和深入的那些角落,正在发生着许许多多她所不知道的故事。

也许这万千人里,也有人如同她一般拥有两世的记忆,他们或许自过去而来,或许自未来而来,又或者自她所不曾见识的某个空间而来。

而更多的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们,他们凭借着各自的阅历与学识,在描纷着独有的精彩。

不管她有多么遗憾,属于张盈的那个大秦已经成为历史,那些曾在青史留名的如张家,徐家,肖家一般的名臣,正在被传颂。

而诸如毕尚云那样的奸佞,则也在大江南北遭受着口诛笔伐。

善恶有道,老天爷从来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恶人,也不会苛待任何一个善者。

下晌她把沈嫣接到东宫来说话。

沈歆已经生了,是个女儿,生产很顺利。杨家并没有对她没有生个嫡长子有什么微言,他们还年轻,感情又融洽,日后自然还有大把时间生育子嗣。

再说如今女子地位逐渐变化,所以反倒对这个长孙女爱护备至,给她取了名叫晓晓,取晨晓之意。

不免会说到梅家。

“梅老爷回潭州,梅夫人陪着梅麒瑛在这里,也许会直到他会试过后放了榜,才会回去。”

沈嫣边说边笑着,红润的脸庞上布满了青春活力。“梅麒瑛前不久参加了京师一个书画社,好像从中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个人还挺投契的。”

“是么?”沈羲抚着肚子微笑:“哪家的小姐?”

梅麒瑛思想传统,但却是不负君子之名,他值得遇见一个与之心心相印的好姑娘。

“不知道,他不肯说。”沈嫣笑着,“但是我看过那位小姐画的画,画的很好,猜想应该是位胸内有丘壑的女子。”

沈嫣伸手轻戳她的额头:“大约比你强些。”

“那是!”沈嫣轻吐着舌头。

她不在乎承认别人比她强,这世上比她出色的本来就无穷无尽,只要她的霍哥哥心里只有她就行了。

但是沈羲知道霍究对沈嫣的心思是坚定的,他们一个刚强,一个柔弱,一个细心,一个敏感。

她能感觉到这段时间沈嫣在霍究的影响下明显变得开朗,也比从前自信,而霍究则变得更加顾家——虽然没成家,但是所有的体贴都给了沈嫣。

也许好的伴侣就这样的,会相互促进着对方变得更好。

而坏的伴侣便如同沈崇光与纪氏,只会把对方往深渊里拖。

“韩凝最近怎么样呢?”她拨动着碗里的燕窝,问她道。

上次的事情她也告诉沈嫣了,沈嫣便也替她在盯着韩家姐妹。

“有了姐姐发话下去,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沈嫣冷笑,“没有了官吏捧场,去寻她的无非商贾。

“可商贾也都是精明的,明知道她跟您这段纠葛,谁会不要命地还去接近她?人倒是还在澹雅堂,不过听说已经沦落到被老鸨嫌弃的地步了。

“韩敏倒是听话,一心一意地学琴,从来不多事。”210

第543章 是缓缓吗?

沈羲从来没有想要灭温婵的子孙,韩家落得如今境地,不是她有心为之,也不是韩家子孙活该天谴,归根结底是她温婵上梁不正。

剽窃得来的东西,终究还是别人的。

韩凝空有一身贵女本事,却无半分贵族傲骨,沦落风尘,或许并不让人意外。

“对了,”沈嫣忽然又说道,“听说宋姣遁入空门了。”

沈羲想起那个与她在校场比试的目空一切的女孩子。

因为听信了温婵,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举朝上下无人敢娶,又及生母惨死,她付出的代价够大的。

遁入空门,不敢说好坏,至少够让她用余生几十年的时间来反省这段过往了。

这一日来往宫里的人特别多。

有筹备明日的宫宴的,有来宫里布署防卫的,有寻皇帝太子议事的,还有往宫里送物件的。

来来去去,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哪些,沈羲无暇多顾,只盼着自己管的这些份内事不要出差错就好。

宫宴之前宫里灯火通明,自今日起,宫灯会持续点放整晚,一直到元宵节为止。

入夜后承天门内各衙门也还人影绰绰,乾清宫正殿不时有人出入。

东宫这边则由詹事府詹事率领坐镇,萧淮则带上长剑与穿着上戎装的霍究在宫城各处巡查。

而前殿后宫到处都有悬挂宫灯与吉祥挂饰的宫人。

贺兰谆派人去翰林院把老学士们请过来,当场在南五所里写楹联。

沈嫣回去后沈羲便靠在榻上小歇了一阵,她再怎么衿贵都好,今天夜里熬熬夜都是难免的。

倘若日后皇后之位长期空虚,那她下胎就得考虑避开春节再怀了。

——不,她应该头胎生个女儿,然后这样再过十年她就能慢慢把她栽培成个持家理事的好手,接替自己,至少是能够分担一半了。

“那小公主得多可怜?”戚九对她的想法简直不敢苟同。

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十岁还在娘怀里撒娇呢,她们家公主倒好,十岁就得被她母亲逼着学持家分担家务!

要这样,那还不如当官户家的小姐呢。

戚九没有儿女,对于沈羲肚里的孩子,她有着绝不亚于他们做父母的期待和疼爱。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家的孩子早当家嘛。”沈羲耸耸肩。

想当初她十岁的时候,肖氏不也逼着她看家里的账本了?

尤其是没几个人敢娶的皇家公主,她若不教会她们些道理,让她们学着放低些姿态学习待人处事,来日光靠着家世地位,能得到丈夫真心疼爱么?

若是皇子,她也不惯着,沈梁她就没惯着,如今又乖又上进,多讨人喜欢?

再说她就是想惯着,照他们皇祖父训练他们父亲的那个架式,她也没什么机会可惯吧?

想着想着沈羲就禁不住微笑。

她到底是幸运的,能有如今这样的安适。所以虽然是事务繁杂些,累了些,她也甘之如饴。

“晚饭后咱们再去坤宁宫里转一圈,然后就不必出门了。”

她推开窗门,望着窗外暮色里飘起来的雪花说道。

雪从早上就开始下起来了,映着院子里一株盛放的红梅,是雪夜里极美的景致。

远处将士们的脚步声隐隐传来,还有时近时远传来的宫女太监们的声音。

四处飘浮着薰香的气味,只有父子媳三个人的宫城,也透着安宁与温馨。

但仍然总缺少了一点什么,后宫主位虚悬,总令得太子妃的忙碌里显出两分辛劳。

晚膳时萧淮没有回来,但是路过御膳房的时候却特地嘱咐厨子给她蒸了一笼四只胖乎乎的小猪形状的枣泥糕,沈羲心里暖得像是住进了一个小太阳。

被人时刻惦记的感觉,真真好。

戌时将起,她披上貂裘往坤宁宫去,怀里还揣着一只小小的汤盅。

萧淮这时候肯定已经吃过饭了,但是如果能在宫里哪个角落偶遇他,她便能把这汤让他给喝了。

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并不需要把海盟海誓挂在嘴上吧?也不需要时刻地被人捧在手心里,被他小心翼翼地哄着。

心里惦记着对象的感觉,同样也暖暖的,满满的。爱着一个人,比被一个人爱更令人感到期待和幸福。

她迤逦走过朱廊,不曾刻意去寻找。

路过乾清宫主殿,里头仍有着不少人,看得出来皇帝正在忙碌。

她此行的任务便是沿着朱廊巡查一遍,看看明日待客的场所器具摆放还有无遗漏。

一切都很正常。

她很满意,准备出来时却发现坤宁宫寝殿里亮着灯,也还有人在屋里走动的样子。

这个时候不应该还有人出现在殿内,更不应该出现在准备给卫夫人颁诏的坤宁宫!

她起了狐疑,绕路走了过去。

大殿门外,有熟悉的沉水香幽幽地自屋里飘出来。

在她这些日子不曾接近的寝殿,门口站着宫人,而殿里,则有道婀娜的身影正在沿着东墙缓缓游走。

她穿着一身蔷薇紫的绣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发顶插着两支金钗,臻首微斜,正专注地欣赏着墙上挂着的兵器。

墙上的兵器都是皇帝的,沈羲知道。

本是充满血腥的物件,此刻在这女子眼里,却仿佛是珍宝,令她纤指触上去的时候都带着几分轻柔。

沈羲心下微惊,她从来不知道宫里有这样的女子,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明明上晌她过来时还……

她走到门槛下,顺利看到了那女子的侧颜。

她有一副看上去极致秀美的眉眼,没有刘海,光洁额头下眉眼略显沧桑,但丝毫掩不住它们的光华。

琼鼻挺直而轻巧,丰润的唇带着自然的弧度往上扬起,使她整个人看上去美艳但是温和。

“你是谁?”

心底涌起的惊异使她忍不住地跨进门槛,前些日子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全部涌进脑海!

那女子略顿了下,微微扭转身来。

这使她整个脸庞显露在灯光下。

除去她略显阅历的五官,在刚才沈羲看不到的她的右额角上,那里还画着两朵盛开的梅花,它们与发间垂下来的步摇交相辉映,美到令人窒息!

她目光落在沈羲脸上,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然后眼里的惊讶全数撤去,变成如水一般的柔和亲切。

“是缓缓?”她声音微哑,“我姓卫。”

“……”

(正文完)10

萧淮(上)

萧淮有时候会觉得人生看不到头。爱玩爱看就来乐文

有时候,他也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他拥有一个显赫的家世,但却更喜欢像个浪子一样在市井与江湖里游走。

作为权倾天下的燕王世子,他似乎不需要有个人意志,他是燕王冰冷制度下栽培出来的继承人,是五军都督府四十万将士们的副都督。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么他唯一的意志便是活得像个爷们儿一样,维护这片历经过多年征战的江山不再遭受摧残。

这种雄心壮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他这种权贵子弟身上。

可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却亲眼看到了母亲的死。

如果没有三族矛盾,没有种族歧视,那么他的母亲便不需要为了新朝廷的建立而付出生命。

他杀人无数,可打心底里也厌恶着打着肃清种族血统为名义而进行的欺压和杀戮。

所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荣耀也沾着母亲的血,这偶尔也会令他感到耻辱和羞愧。

所以,他更喜欢呆在远离五军营衙门与王府的地方。

比如藏在鹿儿胡同深处的别院,也比如琼花台里的小阁楼。

他是喜欢藏起来。

有时候,他更有种奇怪的念头,把自己当成是浪子,商人,又或者玩世不恭的纨绔。

这些假扮出来的身份,一定程度上可以令他麻痹燕王世子身份带给他的压抑,以及母亲和卫家人的死带给他的刻骨伤痛。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

可是逃避能令他心里安定,他好像也找不到理由不这么做。

他长久地住在别院里,强迫自己忘记还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

世人都说他难以接近,却并不知道他其实只是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假象之下。

他偷偷地在静默之下看着人世间,看着那些怀着各色目的的人们。

倚借燕王世子的身份,他看过太多濒临绝境的人,却没有见过她那样的。

他坐在门口秋千上,闭上眼聆听着四周传来的虫鸣鸟叫。

胡同口传来的脚步声他早就听到了,又短又急促,力道还不重,一定是女的。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了面前,他才睁开眼。

他有些惊讶。

这是个全身上下都充满着戒备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还带着几分凌厉与危险。

她跑得气喘嘘嘘,明明不会武功,但一身的气度让人绝不会将她与无知的村妇联系在一起。

当然,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居然是个赫连人。

她的手上有血,但她自己不知道。

他开始明白她为什么逃得如此仓惶。

她是赫连人,如果运气不好,她会落得比他的母亲更惨的下场。

她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那么,他也不介意发发善心。

他给她敷了药,这样,她就不用再去另外寻大夫。

但她居然想杀他灭口……

真有趣。

但是,如果换成他是她这样的处境,他也一定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于一个无助的人来说,没有谁的命比自己的命重要。

他不是圣人,有的时候,他甚至称得上残暴。

所以,如果她真动手,他不介意杀了她。

但他没想到,她居然又把簪子收回去了!

他对她的兴趣,从她的胆大,转移到了她瞬间改变主意的原因上。

如果不是她虚张声势,那就是她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是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吗?

他捡起那只簪子,鬼使神差揣了起来。

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但往往事与愿违。

南郊的镇子上,她奇怪地追着他,又奇怪地撤离。

他开始想,她顶着这身危险的血统,究竟在做些什么?

回到府里,他想起那枝簪子,不知怎么就揣在了身上。

她竟然不是冲着他的身份来的,而是有她别的目的,这反而使他感到新奇。

当然,这样说起来显得他有些自大狂妄,而且或许还有几分可耻的自恋。

但确实是,她对他本身的忽略,反而让他对她有了印象。

刑场上,他听说军犯还在行凶,他不加犹豫地杀了他。

人群里遭受过惊吓的她脸色苍白,却又镇定得像是见惯了生死场面。

她投过来的那一瞥,令他微微有些心动,可他还是得保持着世子的威仪,目光轻轻往她身上一扫,就走到了监审台。

她对贺兰似乎也颇为关注,几次把目光投向他。

她喜欢的是他那样的吗?

即使不想承认,但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舒服。

贺兰把她带到衙门里,终年不怎么呆在衙门的他也跟着去了。

公事房里他到底坐不住,想起她在小胡同里乍遇他时的仓惶,他冲过去了。

他不知道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想了又想,觉得应该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吧。

他肆意地吓唬着贺兰谆,狂妄地把她唤成他的女人。

他心里有恶作剧的兴奋,仿佛不是在恐吓贺兰,而是在欺负她。

他二十一了,不是做事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了。

可是他还是喜欢冷冰冰地吓唬她,他把簪子还给她,看见明明有胆子灭他口的她在他面前收起爪子老老实实地,他很得意。

燕王走后,他在帘栊下继续吓唬,看得出来,她胆子都被吓得缩成一团了。

——当然,他也并不全是吓唬,那些警告的话,也有几分真的。

他与燕王父子不睦的情况绝不能外泄,事关燕王府及麾下那么多将士的存亡,倘若她真口风不严,他也不会留情。

可事实证明她不但聪明,还很识时务。

他很满意。

而且她长得可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他从未看见过那样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但也仅止于此吧!她的血统是个大麻烦,他并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牵扯。

令他信念开始动摇的是在别院里,她明显在讨好他的时候。

她像只小狐狸,分明想从他这里挖些好处,可是又把马屁拍得那么敷衍。

他故意当着她的面涮羊肉。都说赫连贵族都挺讲究的,他把屋里吃得全是膻味,倒要看饥肠辘辘的她在一屋子里膻味里,能不能忍住不失态。

结果她真没有。

她不但没有失态,而且还看懂了他的军事舆图,还看出来他去大同要走的是哪条路。

萧淮(下)

真是个胆大包大的丫头啊……

他偏不照她说的走。

毕竟她是个赫连人啊,万一有埋伏呢?

然后他后悔了。最后他无奈选择了她指的路,沿途却没有他所想象的埋伏,直到到达屯营也一路太平。

真是意外得让人起了惭愧。

他觉得她在他心里落下了影子。

他觉得她又可恨又可爱。

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有点意思了。

韩家突然提出要把宋姣嫁给他,他觉得好笑。

他并不武断,不会纯粹因为有人压迫而拒绝,是接受还是拒绝,都有他自己的考量。

宋姣除去性格高傲,目中无人,根本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而且关键是韩家明显是与宫里人合谋打下的算盘。

他怎么可能上当?

但燕王也逼他,他只能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寻找策略。

他就想到了她。

虽然她的血统说起来不算是顶好的人选,但是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关键是,跟她谈婚论嫁,他好像隐约中还挺期待的。

但她爽约了!

他很生气。

他内心里,原来在隐隐地渴望着她能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

但这是他个人的私事,他是没有资格要求她必须帮他的。

所以他决定跟韩家来硬的,直接拒绝,哪怕他知道燕王都已经通知霍究到府准备给他上刑了。

燕王穷尽一切办法让他屈服,他知道。

若搁在别的事上,他或许可以权衡,但婚姻的事,他绝不会。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他说,一个人,要知道自己要什么,图什么,你心里有了信念,才不会崩溃。

他的信念就是,宁缺勿滥。

有一个陡然闯入他生命的家伙,不知不觉在牵动他的情绪了。

他在昭阳宫里应付韩家那伙人,苏言说她来找他,他心里那根弦忽然就悠悠地颤了颤。

她说她是来阻止他跟宋姣订下婚约的。

她变着法儿地讨好他,取悦他,他甘之如饴,也直觉她有什么事情针对韩家。

但他又并不想刻意地去查她,他头一次不想把一个人看得太清楚。

比起苏言把资料一目了然地送到他面前,他更愿意自己一点一点地去接近,去发现。

他愉快地并且单方面地把他们的契约时间延长了。

她看上去傻傻的。分明很有脑子的人,却在儿女情长上犯了傻,八成是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吧?

想到这点,他心里更欢喜了。

他莫名地想要看见她,想跟她在一起。

想……牵她的手,抱着她,亲吻她。

可是她是赫连人,她说她不想谈婚论嫁,于是他还只能克制着,不能表现出来。

他得装着很平常的样子,消除她的戒心。

他的心思,无法控制地逐渐转移到她的身上。

宫宴上,他又看到她与贺兰谆说话,心里变得酸溜溜的。

贺兰温柔,会说话,天生会讨女孩子喜欢些,不知道多少人梦想着嫁给他。

而他却惯于让别人来取悦。

他不知道如果她喜欢的是贺兰那种的要怎么办?

尤其是看到她在校场上把宋姣比得落花流水之后,他骄傲,喜悦,也起了自己都不明白的担忧,她这么出色,必然会有许多人看中她的。

他需要想个办法才好。

没想到韩家那老太太温氏居然白送了个机会上门,他进宫的路上就想好怎么把她跟自己拴在一起了。

……他承认,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去想她若是不喜欢他怎么办?也没有想过要不要去考虑她的意愿?

他只知道,只要她成了他的未婚妻,贴上他萧淮的未婚妻的独有标志,别人就休想再敢打她的主意!

而哪怕是让他从此在她面前矮上三分,他也是愿意的。

他喜欢她的这种心情,纯粹得像是他小时候对于快快成长的渴望。

也干净得像是母亲亲手洗过的衣裳。

他固执地把这层关系的变化落到了实处,他们被赐了婚,那么她就该一心一意地接受他的钟情了。

然而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这种感觉有多么自负。

那日他得知她与贺兰谆相约喝茶,冲过去把她带了回来。

他生气,而她竟然还说自己没错。

他问她在乎的是谁?她却在沉默。

他的心忽然就凉了下来。

自始至终,是他一厢情愿了吗?

母亲只告诉他要执着地专注地去爱一个人,却没来得及告诉他要如何平等地与人相爱。

她的沉默令他忽然明白他的行为多么不理智,他觉得,哪怕是她接受了这桩婚姻,她也是被迫的。

他放她走了。

他悲伤地发现,没有人规定他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也必须喜欢他。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去,听见苏言追出去挽留,他内心是祈盼她能回来的,只要她回来,又或者是回一回头,他都不放她走了。

她不喜欢他,那么,在她喜欢的那个人出现之前,先让他喜欢着,不好吗?

万一有一天,她也能看得见他呢?

他内心里变得十分卑微,多年来养成的傲气却无法驱使自己去追她。

她没有回头,是确定不喜欢他,不在乎他的了。

他定定地看着公文,浑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过世之后的那种迷惘和无助又回来了,他的世界重新变得灰暗而失去希望。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这个夜晚。

可是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竟然真的又回来了!

他全身四肢的血都以失控的速度在流蹿!

可他还有理智。

万一,万一她回来是为别的事呢?

“不用认错,反正我不在乎。”他固执地说。

他是男人,他也要面子的。

这么说出来,他就不会显得太丢脸了吧?

但他心里又很害怕,怕她一怒之下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她再走了,他又怎么办?

他觉得他在亲手把自己的心撕成碎片,撕碎之后还丢进碾石里,一圈圈地碾压。

“沈羲,你没有心。”他心里疼得想哭。如果有心,为什么会看不到他的好?

她生气了。

她竟然生气得要哭了!

好,他再也不会让她走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生生世世也不想再放开。

他认栽。

他早就已经认栽了,从她回头的那刻起。

只要她心里有他,只要她肯为了他回头,他什么都认了。

————

明天起,燕王。

话说你们的刀片少寄点啊,虽然断在这个点上有(太)点(完)销(美)魂(了),但以男女主为主线的情节,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呀~

谁家新燕啄春泥(1)

四月,沧州烟柳巷。

新的朝代已经建立三年,沧州城里的硝烟早就已经散尽,街头巷尾却还在传颂着关于这个朝代建立者们的英勇,仿佛战乱里流过的血都是锦缎上的染料。

卫羲儿漠然挽着包袱,穿过长巷,叩响了临街一座宅子的门:“我是福宁绣庄的绣娘,来送衣裳。”

前些日子她不在的时候福娘接了单生意,有人拿来一匹云锦请她们做件袍子。

绣庄里刺绣与裁缝都做,平时只接些街坊生意,这云锦缎子通常只有富贵人家才穿得起,从未有人敢拿这样好质地的料子让她们做衣裳。

现在袍子做好了,福娘腿脚不太好,便由她送了过来。

门房虽然早就接到了吩咐,但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仍然藏不住眼里的惊讶。

他引着她进了内,到了后花园门口停下来:“娘子里边请。”

卫羲儿点点头,走进去。

才过了拐角,迎面就多了片阴影,月亮门后走出来一个男人,身躯异样威武高大,英挺面容与印象中的他……

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她闭了闭眼。

男人走过来:“羲儿!”

她脸色苍白,立刻睁开眼丢了包袱,掉头就往外走!

男人一把将她拉回来,熟练地把她按在自己心口上。

“去哪儿呢?我来接你的!”男人的眼里遍布着血丝,一贯的雍容和漫不经心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卫羲儿猝不及防,口里嘶喊着,四肢身躯皆都亡了命地在挣扎!

男人不管她的拳打脚踢,他喉头滚动,伸手将她抱得更紧,并将她在胸前挥打着的两手环在自己腰上。

“抱着我!”

但很快他身子一僵,手就慢慢松了开来。

依旧漠然的卫羲儿攥着一把两寸长的小匕首自他怀里退出来,刀刃上正在滴着血。

她抬起手,将它飞快抵在自己脖子上:“就算杀不了你,我也可以自杀,燕王殿下对尸体感兴趣吗!”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男人望着她,眼里血丝更甚,身形却没有再动。

背上被刺穿的袍子底下,有鲜血正在浸出来。

他缓缓轻摸了一把,稠红稠红地。

卫羲儿放下手,眼眶发红地瞪着他,继续漠然地抓起包袱里的新衣服,将沾血的匕首三两下擦干净,然后将衣袍砸到他脚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宅子。

……

正值中午,四月天艳阳高照,卫羲儿却似才见了鬼。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耳畔全是红尘喧嚣的声音。

身边不时有商贩穿梭,挑着担子卖凉粉与酸梅汤的老汉一边吆喝一边与相熟的街坊打招呼。

街两边的商铺热闹兴旺。

茶楼酒肆宾客络驿不绝,就连向来人客不多的寿器店都透着兴隆的气息。

顽皮的孩童举着树枝自她面前呼啸而过,身后是他们母亲懊恼的训骂声。

他们转身吐吐舌头,又接着一路高歌往胡同那头跑了。

……

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的景象,却仿佛与她隔了一世的人生。

透过眼前,她看到的只有三年前那双不肯动摇半分的心,听到的只有那句“他们必须死”!

她抬手捂着耳朵,闭上眼睛。

三年。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她从地狱里滚了一圈出来,以为已经是另一个人,那声“羲儿”,倾刻间又将她从人间打回了炼狱!

卫羲儿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卫府别院里,死在卫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被他杀死屠尽的那个晚上,死在他燕王决绝的言语面前!

他有什么资格来找她?有什么资格再唤她的名字!

他踩着卫家那么多人的尸体得到兵权,成为人人敬畏的权倾天下的藩王,他有什么脸面来见她?

有什么脸面碰她!

他是来跟她炫耀他的战果的吗?

还是来彰显他如今几近至高无上的地位,来亲身证明他的残忍与暴虐都是正确的?

……来接她?他以什么名义来接她!

四月的太阳光下,她浑身发冷。

寒意从心底升起,漫延到四肢各处,浸透了她的心肺肝脾,如同将她置入冰窟。

但她心里又似是有把火在燃烧,这冷热交替之下,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蹲在树下,闭着眼把自己抱紧。

头上创伤留下的后遗症也开始发作,潮水般的疼痛朝她袭卷而来。

她咬紧牙关,掏出帕子来印额上的汗。

“娘子你怎么了?”

身边有稚气的声在担忧地问。

她抬起头,方才呼啸而过的几个男孩子正围在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紧张地望着她。

她摇摇头,勉力站起来,摸摸他们的小脑袋,笑了一笑,又往前走了。

这些小家伙,跟她的五郎一样,淘气归淘气,心地却善良得很。

但他们的善良,也救赎不了她。

卫羲儿还苟活在这世上,没有在三年前那场浩劫里死去,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她的父亲,她的三个哥哥,两个嫂子,四个侄儿,五个侄女,还有府里几位姨娘……

三年前那个夜里,全都死在了萧放部下的刀口下!

死在了他们全部人都无条件地支持着征战天下,使之称霸四方,最后得以与周皇平分天下的他们的姑爷手上!

心里空洞洞的,似深渊而无底。

太阳再烈,也照不进去那个缺口。

刚才那一刀下去,不浅吧?

血都快没到刀柄来了,她甚至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可是她一点点的不忍心都没有。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扎得更深一些,更猛一些!

她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早已经黑成了墨汁!

她想拖着他的尸体去父母坟前祭告,是她错了!如果不是她爱错了人,不是那么固执地选择了一个心中只有权力和天下的男人,他们不会死的!

至少不会在对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又丧命在他手上!

曾经那么刻骨的爱,也根本抵不过他伤她的一半深。

而说到底,情分再深,在他看来也远没有权力重要。

————

不虐吧?

我一点都不会写虐的剧情呢.

谁家新燕啄春泥(2)

“衣裳送到了么?”

拖着疲沓的身子回到绣庄,福娘的声音在门槛下响起来。

“你到哪里去了?刚才那客人又着人送来十两银子的酬劳,说是对衣裳很满意,是额外付给绣庄的赏钱。

“这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啊!这单生意赚的钱都抵得上咱们两个月的收入了!

“哦,对了,他还有个盒子给你。瞧着挺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丢了吧。”

她直直望着店堂,眼角也未曾扫向那盒子一眼。

她抬步进了后院,进了西侧自己那间房。

福娘追过来:“好歹看看!”

她摇摇头,把门关上。

有关于他的东西她一眼都不想看,不想触碰。

但门关了,眼闭上了,那些刻骨的记忆却怎么也挡不住。

它们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又像是蒙头撞过来的漩涡,将她瞬间吞没了进去……

乌马族发源于西南的黔地,四百年前赫连王统一中原之后,中原大地重新进行了地名划分。

原先的黔地变成为黔州府,卫家祖先是府衙所在地沅城的贵族,祖上也曾经在乌马王宫里辅政。

后来王宫撤去,族人们也开始融入大局,卫羲儿的太祖父因为在沧州当官,家中子弟也还算出息,后来高祖父就决定举家搬迁到了沧州。

在这里置买良田,扩建府第,繁育子孙,成了本地的乡绅。

而因为他们这一支的北迁,在当地逐渐形成大势,昔年黔地的许多族人苦于疫病困扰,也慢慢跟着迁了过来。

沧州治下的洪南县,便成了他们这批乌马人聚居的第二故乡。

经过几代的发展,洪南乌马人也雄才辈出,比如说,他们卫府隔壁的余家,村头的杨家,一户出了将军,一户出了个三品大员,还出了一位嫁给了拓跋将军的护国将军夫人。

卫家历代虽然也有做官的,却没有在京做大官的,朝廷不让赫连贵族以外的异族人执掌大权。

乡野里的生活远比在城中自在。

十四岁那年春天,她在院里桃树下看梁下燕子筑巢,正看得起劲,忙碌的燕子忽然就被一阵马蹄声所惊走。

乡间四处是良田,朝廷是不许快马行走的,会这么做的一定是些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

想到这里她就生气地站起来,走出门一看,远处小道上果然飞奔过来几匹骏马。

马蹄带起一路飞尘,为首的那个却依旧威武得像是自沙场直接驰骋过来——

卫羲儿连京城都没去过,当然也没有去过沙场,但她看到这景象,莫名就想到书里描写过的那些关于塞北的诗句。

“小姑娘,敢问冯蒯冯老先生家怎么走?”

她回神时,为首的这个人就已经在她面前停下,并且还下了马。

原本她对他这声“小姑娘”有些硌应,可是一看他的身高,她就莫名的怂了。

他真的好高,她都十四岁了,大概才及他肩膀。

而且没想到他长得还特别好看,简直比画上的杨二郎还要好看!

卫羲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出色的男子,她没用地把准备说出口的责备又收回去了。

“那个,那个,在那边。”

她话都说不好了,结结巴巴地指着村尾。

这人朝着村尾望了一眼,没急着赶路,居然望着她笑了。

他双手自如地插着腰,露出一口白牙,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而他腰上的长剑与及衣甲相碰发出的声音,莫名地又给俊美的他身上添多了几分萧杀的气息。

“你笑什么?”她摸了摸脸。太莫名其妙了这个人。

“没什么。”他笑着上了马,又低头看她道:“多谢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竟是在笑话她的结巴。

如果当时她知道,她一定不会在他道完谢之后还客气地回他一句不用谢的!

她以为这场邂逅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留下个美丽的影子就算数了。

可是没想到,翌日冯老先生就带着他来府上做客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冯家的外孙,嫁给了前军都督府副都督萧珩的冯家姑太太的长子萧放。

冯氏嫁得远,后来冯家又迁到洪南,他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来登门。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洪南县,是因为前不久屯营里将他调到了沧州驻守。

那会儿,他已经是营里的千户了。他作为将领,是来代表驻军拜访当地乡绅的。

她的祖父就是本地保长,所以他到卫家竟然顺理成章。

他在天井里看到荡秋千的她,又笑了。

她没提防他突然会出现,身子一闪就摔了下来。

他冲过来将她扶住,懒洋洋地笑觑着她:“怎么这么笨啊?”

她顶着一脸通红,十分懊恼。

怎么老是在他面前丢脸呢?

他告辞出去的时候,她就让人牵了后院看门的大黑狗在门口堵着。

大黑可是全村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这么些年他们家里没有失过一回盗。

她藏在墙头后,偷看他要怎么过这关。他若走不出去,或者改走别的路,她就可以走出来嘲笑他了!然后她再当着他的面轻轻松松地把大黑唤走,神气地给自己挽回点面子。

她看到他在门口站定,捏着下巴盯着大黑看了会儿,然后一只手忽然高高举起。

大黑以为他要打它,狂叫着往他扑过来!

她心下大惊,没想到他这么鲁莽!

当下早把要看他吃瘪的事情忘到了脑后,急忙冲出来挡在他身前!

她是主人,大黑不会伤害她的。

可要是咬到了他的话,那她可就罪过大了!

哪知道她还没有站稳,一只铁臂已将她迅速往身后带,而扑过来的大黑则已经被他堪堪一手掐住了脖子,只剩下老实贴住门框哀哀求救的份!

“不要命了你!”他凶她。

她被他如斯之厉害的身手惊得愣了一下:“我是好心救你!”

头顶的他微顿,然后噗哧一声笑起来,悠然自得把她与狗同时放开。

“既然怕我被咬,干嘛放狗堵我?”

卫羲儿无地自容,看着夺路而逃的大黑,也勾着头灰溜溜地跑回院里去了。

这之后她老长一段时间没见他,因为没脸。

所以虽然他经常到村里来,甚至也常到卫家来拜访,她也还是远远地躲着不跟她碰面。

但是不管她多么回避,她及笄这天,也还是跟他面对面地遇上了。1.

谁家新燕啄春泥(3)

卫家大小姐及笄啊,来祝贺的人当然很多。

那天她穿着鹅黄色的锦缎衣裙,长发挽成了髻,也插上了精致的珠钗发饰,母亲和姑姑精心地给她上了妆,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也着实像个大姑娘了。

“真漂亮。”

他一身利落锦衣,在庑廊下微笑望着她,目光幽深幽深地。

她觉得他应该已经把大黑的事忘了,也不好再回避他。

加上今天高兴,心里美得很,于是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还顺便提着裙摆开心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以后都穿这样的衣裳了,梳这样的头发!

“不过我觉得好看是好看,但是好麻烦啊。从前我把头发随便梳梳就能出门的。”

别的大小姐们都忙着在外人面前故作衿持,她却自如地跟他抱怨头发难梳,仿佛面对的是不会开口的花木,相熟的闺蜜,又或者家里常见的家仆。

他插腰看着她,唇角微微扬着,语气柔得好像身上的丝绸:“你若嫌麻烦,让丫鬟们给你梳就是了。”

“丫鬟们梳的更麻烦。”

他笑道:“那,我也认识有很会梳头的梳头娘,要不然我改天把她带过来给你?”

“那倒不用!”

他这么一说,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乌马人祖居山林,不似赫连人重礼节,也不似拓跋人彪悍。

她是自在散漫了些,又或者傻笨了些,但到底也是读书明理的小姐,怎么能连梳个头还要专门往外请人呢?这也太娇气了。

他也没有坚持,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给她:“给你的及笄礼。看在礼物的份上,下次可别放狗堵我了!”

他把梳子塞到她手里,然后抬手揉了揉她精心梳起的头发,大步走了。

这是卫羲儿及笄礼上收获的最珍贵的礼物,虽然赔上了精心梳好的头发。

“看在礼物的份上”,她不再回避他了,也不再计较他老是笑话她的事情。

他们的相处就逐渐变得融洽而且频繁起来。

这年他生日的时候,她也送了双自己做的鞋垫给他。

那会儿她的针线做的实在称不上好,但那是她花了好几天时间做出来的第一双鞋垫。

她兴致勃勃地跑去给了他,他也兴致勃勃地塞进鞋子里用起来了。

还说:“有了这鞋垫,我走再远的路,脚都不疼了!”

听到他这么说,她就更高兴了!

他总是这样,对她给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糖炒栗子,一张窗花,一片随手捡的树叶,都重视着。

那个时候实在没有人去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没有想过这么做是图什么。

甚至她也并不太明白他那些行为背后传达的意思,也没有发觉得自己对他和对别人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她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对每个人都还算得上好。

她觉得他人品还过得去,值得交往,她就这么做了。

这年秋天起,江北忽然多了不少流民,打家劫舍之类的事情频频发生。外头也屡有某某地方起兵造反,或者官兵镇压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

总之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他嘱告她不要四处乱跑,但这年的冬天,家里还是出事了。

母亲带着家丁进城收租,在路上被流民劫去当人质,要求卫家给出千两银子的赎金。

然而钱给了,人却还是死了,尸体还没有拿回来。

消息传来,她哭得晕了过去。

他刚刚随着参将大人巡视完,闻讯赶过来,拉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她的手,身子都在颤抖。

“别哭了,你一哭,我就想把这天都捅了!”

那是她的母亲啊,活活被那帮流民斩杀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怎么可能不哭?

她还是哭。

她知道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等官兵地去围剿,可是官府办事一向慢啊!她恨不能立刻把那些人手刃了!

他安抚了她整个下晌,隔天早上起来,他就浑身血污到了她家门外。

“我帮你报仇了,现在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露出幽亮的眼睛与洁白的牙齿冲她笑着。

她没有看到那些人头,只看到他身上数不清的伤痕,曾经顶天立地,能够一手护着她,一手擒住大黑的的他,那一刻抹完脸上的血,就昏倒在她面前……

官府当日就送来消息,绑架她母亲的一个不留地全部被剿灭了!有人大清早地放了两麻袋的的人头在衙门口,而那些人头,是劫匪们的!

她母亲的尸体,也已经被找到送回来了。

父亲将他留在府里养伤,她一面服丧一面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他才终于醒来。

“我还能动吗?”他问道。

“能。”她哭着说,“什么都能,能扛刀能杀敌,还能捉大黑!”

他笑了,用尚能活动的手把她往身边拉了拉:“那就好。只要我还能动,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她心底某扇门仿佛开启了。

她与他变得格外亲近。在他面前变得格外温柔乖顺。

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因为从小她就大大咧咧地,乌马女子大多性情散漫,无拘无束。

虽然也读书,但她们却不信奉什么三从四德,也不在乎什么礼教拘束。

如她一样,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只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只为认定的人而改变。

他比她大两岁,大秦那些年并不太平,他打小就跟着父亲在营中历练,所以性格也比同龄人要沉稳很多。

他总是说的少,做的多。

她不喜欢梳繁复的发髻,他从来不责备她惫懒,只是每次出城回来给她带各种质地的发带和绾发的发簪,各种绢花和发钗。

他说发饰整得漂亮些,那么头发梳得简单也不会有人看得太出来了。

在她十六岁生辰过后不久,那天下晌他又接她出去溜马。

“傻妞,我要回南边了。”他拂着她的头发说,“最近局势越发不好,我——”

她惊呆了。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他们不是应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她急得抓着他的衣襟跺脚:“你是不是要回去跟别人成亲?你这个负心汉!”

谁家新燕啄春泥(4)

那时候他们其实从来没有谈到过婚嫁的问题,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口来了。

他噗地笑了一下,然后定定地望着她,牵起她的手来说道:“我萧放以这身血肉发誓,此身非你不娶,不管生前死后,也不管我们有没有成亲,你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他抚她的头发:“我回南边,一是因为局势,二是因为朝廷有军令,在职将令不得娶驻地女子,我只有先调回去才能前来提亲。

“羲儿,你的孝期还有两年呢,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也许随时都会有仗打起来,一旦打起来,也许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我很怕我一生会落下不能与你生死与共的遗憾。

“所以我想赶在天下大乱之前先和你在一起,让你冠上我的姓氏,成为我人间地下都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怎么会负你?我只怕你会觉得我太自私,明知道生死未卜还要拉上你一起。”

她的心倏地落了地,扑上去抱着他笑了。

她知道他不是负心汉,如果他真是负心汉,那么凭他一个人单刀独马替她报杀母之仇的那份赤诚,她也认了!

她就是想听他的保证而已。

情人嘴里的话,永远也让人听不腻。

她勾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小心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僵直了,脸上也变得火热。

她心里砰砰跳,顽皮地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被他艰难地拒绝了。

她不管不顾地咬住了他的唇,他顿片刻,脸上热得像是要爆炸了。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她幽幽地望着他。

他想也没想地拒绝。“我们还没成亲。而且万一我回不来——”

“那我就更要生了!”她固执地,“你回来了,我们就成亲!

“你不回来,我就守着你的孩子过活。我好好带着他,再让他给你生孙子!冠上你们萧家的姓!”

不管他未来怎么样,到此时此刻为止,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所有啊。

到此时此刻为止,他也已经值得她为他付出。

……

那个年代,不像是后来的太平盛世,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温存款曲,没有太多的安稳可以期待,更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日常的猜疑和斟酌得失上。

平安相守四个字超越了财富和荣耀,超越了一切浮华,成为乱世里的人们最大也是最切实的希望。

在看上去平静的世道下,已经蕴藏着无数峰火硝烟,活不到明天的人数之不尽。

一旦错过了,很可能就是一生。

她图的并非朝夕之间的男女欢爱,而是延续他的子嗣。

替他延续血脉,替他留下个孩子,成为她许久之后依旧存有着的坚定信念。

她一辈子只爱着这么一个人,不想因为规矩的束缚而留下任何遗憾。

如果真有万一……她不敢想,但不能不想。

礼教规矩在乱世之下,与人心中渴望着的这份相知相守比起来,实在已算不得什么。

但他始终不肯,而且还不停地笑话她,说她是“傻丫头”。

她觉得难过。他为什么不能明白她的心情呢?

那时候他已经有独立的小寓所。

她趁着他临行前一夜喝醉了的时候,悄悄藏在他屋里,然后惴惴躺在了他身边。

那时候她以为这么靠着睡一睡就能怀上孩子。

谁知道一觉就睡过头了,早上她醒来,看见衣着齐整的他正满脸复杂地望着她。

“萧将军,恭喜你,这下你要当爹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从被窝里爬起来,故作老练地说道。

他却慢慢地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真是我的心肝!这辈子若是丢了你,我萧放也不要活了!”

他把她的手合在他心口,缓缓地这样说。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是真的傻呀。

她甚至都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上那么傻乎乎的她!

他离开沧州的那些日子,比起想象中来难熬得太多。

她觉得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相思像毒药,一天天,一点点地将她侵蚀。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疲倦地画他的肖像,站着的,坐着的,笑着的,静默的,认真的,闲适的。

然后她又频繁地打听着朝局消息,也找来许多军事方面的书籍来看。

她迫切地想要更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身份,职务,他面临的环境或者变动。他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困境,会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可是接触的越多,她越悲伤的发觉,她帮不了他任何忙。

他在为他们未来的命运发愁,而她那时候却在想着他会不会移情别恋!

但凡她能体谅他一星半点,她也不至于会说出那些不大气的话来。

数月里对朝局的关注,虽然不曾使她脱胎换骨,但大约也知道未来的天下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

她知道他是有雄心的,也是有才干的,男儿志在四方,她理应支持他去顺应大势,但她同时又为自己的使不上劲而难过。

三个月时间,她仿佛突然就长大了。

那天她躺在桃花树下,安静地翻着书,一只玉佩忽然间垂落在她面前。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以为她在做梦。

一双手忽然将她腾空抱起,融合着汗意的男人气息扑入鼻腔,他抱着她坐在她坐过的位置,眼眶红红地冲着她笑。

玉佩挂在她脖子上,他问:“喜欢吗?定亲的信物,我母亲给的。”

她愣了半刻,哭着抚他的脸:“你瘦了!”

从前丰润的脸庞如今变得又黑又瘦削,眼窝也陷了下去,十八岁的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他伸手抹她的眼泪:“我怕你等及了,一忙完就快马加鞭地往沧州赶。三天没合眼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见到他时的心情。

像是走了三千里路,终于到家了。

又像是熬了好多天夜做了件衣裳,终于做完了。

又像是想吃了很久的京师那家老牌子点心铺子里的点心,终于吃上口了……

心里的满足说也说不完。欢喜和安宁,就这么随着时光一道滚进她的灵魂里了。

但是她后来才知道,他不止是为着赶来见她而三天没合眼,那三个月里,他还带兵打了两场仗。

婚事定了下来。

只是在他提出想马上迎娶的时候,又遇到了一点点阻难。

谁家新燕啄春泥(5)

卫羲儿母亲的死带给了卫家极大的打击,也带来了恐惧。

没有人不希望这天下早日恢复正轨,让人心变得安定。

卫家的长辈看好他,也愿意成就这桩婚事。

只是听说他想在孝期里娶她,却是反对的,不管怎么说,这样总有些不合规矩。

她跪在祠堂里,对着母亲的灵位诉说她的决心。后来他也来了。

那段时期乌马族人也与赫连朝廷频起了几次纷争,卫家子弟都不弱,但在仕途上始终争不过那些纯正血统的赫连贵族子弟,这种憋屈感一朝一夕尚能忍耐,长久几代地下来,便令人生起了反叛之心。

而萧家已经在伺机起事了。

她的孝期还有两年,于乱世而言,两年时间实在可以发生太多难料的事情了。

何况,母亲的仇还是他拼命帮他们报的。

父亲看到了他们珍惜彼此的决心,在与祖父及家里叔辈们商议过后,便还是答应了他们。

现在想起来,于他们来说,当时这决定几乎等于是孤注一掷。

萧家一旦起兵,萧放便成了反贼,如此卫家定然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他们这是以合家性命压在了这个少年将军身上。

很快他们订了婚,商定了成亲的日期。

但是为保险起见,他们的婚事对外一概是保密的。就连他回到卫家来,也是秘密进行的。

因此直到后来她嫁到萧家,也没有人拿她孝期出阁的事来为难他还有卫家。

在他准备出发回南边准备婚事的前夕,她又钻进了他房间。

他将她拢在身下,把她疼进了心坎儿里。

关于床帏,那时的她就是图着给他生孩子去的。

她就想早早地怀上他的孩子,然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办他的大事。

“我萧放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生生世世都不要弃我。”

末了,他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这样说。

明明跟他比起来,自己才是没用的那个,可她竟然听出来他的忐忑,仿佛忐忑的孩子,在确认自己的归属。

他爱她,这点她确认不疑。

她忍着眼酸,豪气地拍拍他的背:“你放心,日后谁要是敢打你的主意,我就灭了她!”

他笑起来,捏她的耳垂:“怎么灭?放大黑吗?”

那样的甜蜜啊……

那时候,他们俩只要在一起,外头天下乱成了什么样,似乎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一个月后,她被他派来的马车接出了城,以去黔地省亲的名义瞒天过海,嫁去了萧家。

半路上来接她的他,一路牵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只是在下马车前的时候他才缓缓说:“羲儿,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还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呀。”

她这样悄没声儿地自卫家出嫁了,按世俗眼光来看,是不光彩的。

但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在乎的,比如他。

她进门之前,他已经主动把事情全都跟家里交代过了,并且也因为婚前失检的事挨过了他父亲几鞭子的惩罚。

但她过门后并没有受到半点不好的待遇,公公婆婆以及萧家上下,甚至对于卫家能够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萧家的支持,而十分感动。

成亲后那几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而十天后,他突然接到北方李锭传来的消息,出发准备起兵去了。

萧家上下进入全面戒备时期。

而就在那十天里,她终于怀上了。

他也很高兴,派人送来一只木雕的小娃娃给她。

某天他又突然派来身边心腹前来送信,让他们即刻收拾细软去屯营。

他们连夜去往屯营,才知道朝廷已经派人往萧家和李家的祖宅下手了。

接连的奔波使她水土不服,呕吐得厉害,也消瘦得厉害。

而他忙于应敌,但凡有空就守在她身边,默默地给她递痰盂,递帕子,然后不厌其烦地喂她吃东西。

夜里她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总是做梦,他时刻保持着轻眠,给她盖被子,安抚她。

她不忍他分心,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放任自己的反应,他在的时候,总是极力克制,表现得很好。

他那么细心,又岂能不知道?

他不忍她辛苦,开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说:“不如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以后打完仗,舒舒服服地了,咱们再生。”

她当然不肯,这是他的孩子啊!而且这是头胎!她受苦归受苦,却无论怎么着也要生下他来的!

她反应激烈,最终他妥协。

她思考了几日,也提出来:“不如我回卫家吧,在这里你总是不能专心。”

他也不肯。“看不到你我更加不专心。这天下我一半是为黎明百姓打的,一半是为你打的。你不在,我有什么意思。”

没几天,他重新给她和家人找了个住处,隐居在营房附近一个小镇上。

他隔三差五地回来,那是相对安定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肚里的孩子也在卯足劲地长,大夫说是个男孩儿,她很高兴。

男孩儿多好,将来可以用兵打仗——不不,用兵护国就好,打仗就不用了!

不管怎么说,男孩子可以代替她帮他,不是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他这么英勇,他的儿子,将来也一定也会很有出息的!

她把他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凝眉捉着她的手说道:“傻瓜,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不会那么淘气,能让你省心些。”

危境之中,情人间的每一句话都是刻骨的情话。

其实那些年里她所面临过的险境并不少,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唯一令她害怕的只有在他和孩子面临危险的时候。

城池很快攻下来,但这天夜里,他们突然被官兵包围了。

他的两个叔父带人突围,掩护着她出了城!

在郊外荒山脚下,她等到了他,他披着伤,提着遍布着血污的剑冲到她面前,如同一头极度愤怒的雄狮,红着眼眶,将她按到胸前无声地流泪,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上马车,彻夜往北上进发。

这天夜里,萧家所有人都被朝廷军杀死了。

他的父亲,在带领家人撤退的时候被乱箭穿胸。朝廷军原是要捉住他们要胁正在攻城的他,是他的母亲下令让全家人自刎。

他面临着最为艰难而且巨大的失败,他要崛起,要求生,就只能选择把她送回卫家。

谁家新燕啄春泥(6)

她并不想在那个时候离开他,可是却知道自己的留下只会令他更加施展不开。

由于经验的原因,他们的起事遭到了朝廷倾覆性的打击,就连一路悄然北上的途中,他们也遭到了伏击。

辗转路过徽州的时候,有五百人之众的敌军将他们包围。

而他们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三十七个心腹将领——他几乎把身边最得力的人都传来护送她了。

他像被逼到绝地的凶兽一样不要命地厮杀,满山谷里都充满了他的怒吼声,敌军传来的惨叫声。

这么多的人,就是摆在那里任凭他们刺杀,也累啊!

这一夜山谷里尸横遍野,他们带去的三十六个人,最后只剩下七个。

他背上中了一箭,腿上被划出半尺长的刀口。

但他却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她和孩子都好好的。

她哭着摇他的肩膀,说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让他成为他的累赘了!

她放弃了,她不要他这么辛苦!

他背靠在石头上,徒手擦她的眼泪,大手稳稳将她揽在怀里,和血笑着说:“我萧放的妻儿,怎么能因为战争而死?

“我已经为了这个天下赔上几乎整个家了,你应该与我一起,享尽完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然后在太平盛世里寿终正寝才是!”

……后来的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句话,都会对世间的誓约感到迷惑。

的确如他所说,她与孩子没有死在那些年的战乱里。

他做到了,他甚至再也没有让他们遭受丁点了不得的危险。

但他仍然把卫家人给屠尽了!

她看不透这个世界,如同她看不透人心。

如果连那些年他为她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都不能算是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称之为爱?

……

最后他们改变路线,从别处绕回了沧州。。

他拖着伤,将她安放在远离卫家的沧州西端的一处宅子里,然后作了一番严密布署,使得卫家在三个月后以十足正当的理由搬到了这所宅子的隔壁隐居。

而她则以丧夫寡居的身份在娘家住着,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居然会是南边的萧放。

随同他活下来的那七个人留了下来。他们的家属也陆续地接到了沧州,对外皆称是邻居,在卫家周围,形成了一个防护圈,保护着他们母子。

直到她生产之后有新的人接替前来,他们才又以各种理由陆续回到营中。

后来那些年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危险,但在他安排的人保护下,并没有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孕中的颠簸,使她生产的时候极不顺利。

好在,她憋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平安了。

果然是个男孩儿,她昏睡之前看了看他,长得真可英俊啊,浓浓的眉毛,英挺的鼻子,哇哇大哭时张开的方口,好像他。

她笑着,安心地睡了过去。

但她醒来后却被告知,难产的时候创伤较重,恐怕日后会难以怀孕,所以要好好调养。

十天后他回来了,胡子拉碴的,一身尘土,匆匆洗了个手就冲进来看她了。

虽然知道月子里不能哭,但她还是哭了,捉着他的衣襟说:“怎么办?我大概不能再给你生孩子了!”

他笑着抱她,摸她的头:“我觉得一个已经很够了。想要孩子,让他将来长大了给我们多生几个孙子就好了!”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然而她还是想给他生孩子啊。

已经不仅仅是想给他留后了,而是一想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粉嘟嘟圆滚滚地站在面前,她就莫名的满足。

因为,孩子的爹是他,娘是她呀。

他在卫家呆了两夜,喂她吃饭,给她擦洗,然后亲手给孩子换尿布。

他说他留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太少了,他恨不得每一刻都花在照顾他们娘俩身上。

而她则脱他的衣裳下来数他身上的伤疤,看看这段时间没见,他的疤是不是又多了?

他给孩子取名萧淮,给了她生产时那夜攻打下的城池里夺回的一枚斑指作为礼物。

这斑指颇有来头,是四百年前赫连王祈镇玉的一件旧物。

“下一次再送给你,我希望会是妃印。”

这个时候他已经以南昌王的名义广招义士,并下了檄文。

北漠王李锭在约定起事之初,就与他有誓在先,来日李锭若为帝,那么他便为摄政王,与他江山共治,同享无上尊荣。

“我才不在乎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反正你的妻子只能是我。我只图你平平安安地,完成你的抱负之后,再也不要与我们分开就好了。”

她抱着他的腰耍赖。

他送给她的礼物,都是不平凡的。

可这些不平凡都是他的血肉身躯拼来的,你说,她怎么可能会欢喜雀跃得起来?

他并不图着皇城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去,但是这个王位却是他为创建新的皇朝而拼搏的见证,是他对麾下所有付出了血汗的将士的交代,他不能不要,且也必须得要。

她给淮哥儿取了乳名叫五郎,因为他萧家排行第五。

当年他留下的那七个心腹的家属,也都有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五郎打小跟他们几个一起长大,靳宵和杜嘉略小,刘贺稍大些,但是大伙都因为他是王的儿子而让着他,卫家又把他当宝贝一样,便使他逐渐养成了骄横的脾气。

她很头疼。

她并不希望养个纨绔出来。

这些年的经历也使她迅速成长,在他面前她或许依旧爱娇而不讲理,可除此之外,她已经变得独挡一面。

他们这辈子很可能只有一个儿子,他不在家,她不能把这个儿子给毁了。

她希望他未来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赢得天下人的敬仰与信服。

她让他读书明理,习武强身,该父亲担的职责她一样不曾落下。

而他的父亲——他每攻下一座城就会回来一趟,渐渐地,他身上的新疤越来越少。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增加,他不但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变得沧桑,反而青年的他越来越有魅力了,举手投足之间全是叱咤天下的豪迈与霸气。

她总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迷恋地仰望他,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

这就是那二十几万骁勇将士们眼里的主帅,是被他拯救过的城池里的百姓们敬爱拥护的王!

而这个王,是她的!

是她卫羲儿一个人的!

这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能对他撒娇耍赖发脾气,在他身上掐掐捏捏,对他肆无忌惮的做任何事,也只有她一个人才有资格在自己的姓名前冠上他的姓氏!

她,就是这么的骄傲和神气,没有任何顾虑地。

谁家新燕啄春泥(7)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充满了自豪和满足。

他有时候发现了,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微笑着搔搔她的头发说:“我们羲儿也越来越美了,比从前更妩媚,更有风韵。也更加让夫君我放不下啦。”

他用夫妻之间独有的方式火热地印证着他的话。

哪怕是成亲好几年,跟她说话也总像是哄着孩子的语气。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热烈地抱着他,跟他索要,而他宠爱她,极尽所能地取悦她,满足她。

因为她还是想生他的孩子啊,这些年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调养身体,虽然一直没怀上,她也不气馁。

她坚信他是她一个人的。

然而有时候……也不。

随着南昌王的军队横扫江南,沧州城里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也开始多起来。

谁叫如今天下只有两个王,而且南昌王还格外地俊美又英勇呢?而且他居然还没有娶妻,人家北漠王李锭都妻妾成群了!

五郎五岁的时候,城中就传起了南昌王新收了美妾的消息。

她心里疼得跟被刀子绞碎了一样……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贤良淑德?她就是这么自私,只许他只有她一个妻子!不能有侍妾通房,绝对不能有!

可是她到底不是当年冲动的小姑娘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她也不跟他急,只是吸着鼻子端方地说:“让那两个妾,给你多生几个孩子吧,我怕是指望不上了。”

他一定是嫌弃她了呢!

那她也不稀罕他了,哼!

他捏着她的手扬唇笑笑,什么也没说。

这次他在卫家呆得最久,前后共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她变得贤良淑德,变得三从四德,就是不碰他了,也不让他碰了。

当然她的肝火也格外地旺了,看什么都像是要一口吞了它!

堪堪半个月的这一天,当年跟他一起护送她北上的那七个人,居然从天而降般,齐刷刷到家里来了。

“嫂子,听我哥哥说,我们再不来给他洗冤,你就得活活吃了他了?”

将军们与她都熟,见了面便没个正形地取笑起来。

她咳嗽着打起了哈哈,说怎么可能?她这么大方贤良,怎么可能这么小器。

他们憋着一肚子坏水,坐在旁边忍笑看着她装。

最后是他把眼刀一个接一个地甩了过去,他们才立刻把“美妾”的事交代了个清楚。

原来,真的只是谣传而已。

作为霸气的一方起义王,当然不断地会有人以美色为饵想打他的主意,甚至是有不择手段的,但他倒是从没给过她们机会。

他要是没有这份定力,怎么可能会在比李锭少了那么多帮手的情况下,还能与他在攻势上平分秋色?

这事弄得她怪不好意思,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菜,又上了酒。

然后就乖乖地自己爬到他这些日子睡着的床上去了。

微醺后回房的他看到披着被子只露出脸来的她哭笑不得,捏着眉心坐在床沿,说道:“不恼了吧?”

她摇摇头。

他执起她的手,又说道:“你都已经长在我心里了,我哪里还有心思去跟别的人浪费时间?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反倒是,你这样紧张我,我好高兴。有时候我很担心你有了淮哥儿,就不需要我了。

“每次看到他,我都有些嫉妒,因为他在你身边的时间那么长,而我只有短短那么几天。”

她的心都被揉碎了。

她怎么可能会因为有了孩子就不需要他呢?

他的排序,永远在孩子之前啊!

“是我错了,就请王爷把我当成倾国倾城的美妾,狠狠地惩罚我吧!”

她把被子一掀,笑嘻嘻地扑了上去。

他失笑抚她的背:“我哪来的这么生猛的妾?”

他特别火热。

二十多岁的他,威猛得像头小野兽。

“我只有看到你才有欲望。你就是我的锁魂链,我整个人只在你的掌握里。”

他从来不会刻意深情款款地说情话,可仍然字字都能击中她的心窝。

她能感觉到他与当年的他比起来,对她更加细心疼爱,但又更为内敛。

“这些年征战,看到的生死离别太多,他们教会我,贪欲才是把人真真往死路上推的刽子手。

“人只有经历过绝望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那些生死,还有战场上的残肢断臂和血流成河,统统都只让我更加体会到你对我的重要。

“你不放心我,我能明白。但我的心,还有那些离别,统统都在告诉我,我不能辜负你。

“所以哪怕是单身在外,也没有什么难熬的。

“羲儿,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地爱我。纵然有,那些也都是虚浮的。

“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拥有你和我之间那些生与死的记忆,对我来说,你是唯一刻骨的存在。

“我不可能再走一遭那样的路,也不可能再有人陪着我走一遭那条路。”

……

这些事情,每回想一次,都会徒添几分伤感。

但她后来这些年都克制着不去想。

一想,她会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舍得对卫家动屠刀。

一想,会越发让人纠结得发疯!

她从来不怀疑他对她的爱,可是为什么那么爱,又还要那么伤害她?

难道那十余年的深情,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捅她一刀子,将她一招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

那次之后没隔多久,他又回来了,这次带回来一个很漂亮很干净也很有礼貌的小男孩。

他往她鬓上簪花,告诉她:“他叫贺兰谆,是我捡回来的孤儿,你这么喜欢孩子,就让他留下来当养子养着,将来给淮哥儿做个伴吧。”

她这么多年没再怀上,也怕自己真的再也生不了,便让贺兰与五郎同吃同住,培养兄弟感情,也顺便让淘气的儿子看看,人家是有多么乖巧可爱。

翌年他又带回来俊秀而内敛的霍究,家里就更热闹了。

三个孩子里,贺兰最省心,一天到晚规规矩矩的,聪明又低调,学东西超级快,从小就像个老成的大哥哥。

霍究蔫儿坏,却有主见,不乱来,还挺会替自己打算,学烹饪,又细心,帮着她管教不听话的小崽子,简直就是个能干的小副手。

谁家新燕啄春泥(8)

五郎最小,吃的苦最少,一天到晚鬼心眼儿挺多,一会儿担心贺兰抢走了他的母爱,一会儿又嫌霍究太勤奋,把他衬托得太惫懒。

可他也着实惫懒,先后请来的五个先生,就有四个被他给活活气走。

她就像世上大部分养了儿子的母亲一样,完全没有了丝毫在娘家做小姐时的衿持温婉,而是像只暴躁的母鸡一样拍着翅膀追着小崽子跑。

她身体不太好,动过肝火后总会有些不舒服。

贺兰他们来了,她竟然省心了很多。

他们告诉她:“是王爷交代好好看着淮哥儿,不能让夫人动气的。”

儿子太淘气,他就是她的后盾。

但凡他在家,儿子总是格外地老实。

他很有手段,总是轻而易举就让淘气的家伙在他手下无计可施。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他无条件地护着她宠着她的样子。

在他心里,她的地位就是至高无上的,谁要是惹她生气了,那仔细军法处置。

淮哥儿要是被他爹罚打手心,霍究总是被喊过来“监刑”的那一个,而贺兰就被喊过来数数。

她并没有觉得他们这么做不对,她和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她实在是害怕他不受些教训,将来长歪了。

他若长歪了,那萧家日后又怎么办?

日子逐渐太平,后来时间过得也就快了。

淮哥儿九岁那年,仗终于打完了。

他率领大军进京时路过沧州,特地拐过来见了他们母子。

“等我安顿好,就来接你们,眼下事务必然很忙,你不要着急。”

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一呼百应的霸王,在她面前却仍然半说半哄。

她又怎么会急呢?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在这一时。

只要他们赢了,不用打仗了,没有危险了,她什么心都放下了。

但中间这段时间还是有点久,居然有四个月。

她以为以京师至沧州的距离,最多也就两个月的工夫。

他再度回来的时候是淮哥儿生日前夕。

她像往常一样扑进他怀里。

她最喜欢抱他,因为他强壮,抱起来比儿子那种肉乎乎的奶娃感觉强多了。

今天他格外沉默,也抱她抱得格外紧。

“我让人在南郊收拾了一间宅子,我们去那里住两天,顺便给儿子过生日。过完生日,我们就回京师。”

她对他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反而因为这么多年都没有给儿子过过生日的他,眼下终于有了施与一下关怀的觉悟而高兴。

他们去了南郊。临走的时候淮哥儿还亲昵地接着外公的手说,会带他喜欢的酒回来给他喝。

那时候的她只觉得这一切太美好,又哪里想得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终生也不敢回首?

……

指尖传来湿腻的感觉,她伸开手,不知不觉,掌心竟让她给掐破了。

恍如溺水太久,她全身有些虚脱。

打断的神思也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一晃神,这些事情都仿佛是前世的事了,她十四岁认识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九岁,但心却木然得像是九十二。

掌心的血迹的提醒她,他找过来了,他居然不死心的找过来了!

她该么办?

报仇是不可能做到的,她杀不了他。

就算是刚才在那宅子里,她若是再动一下,也会有人出来将她拖开的。

除非他心甘情愿让她杀死……他若真有这份心,他早就死了!当初也不会让人动手杀人!

何况,他若死了,五郎又怎么办?他还撑不起几十万兵马来的。他若死了,李锭一定会把五郎给杀了!

天知道这三年她费了多大力气才说服自己活下来。

经历过这三年,她已经不想死了,因为她死了,将会更加没有面目去地府里见卫家的人。

苟活着罢!反正不管生死她都背着一身罪孽。

她想了一夜,吃早饭的时候跟福娘说:“我想离开这儿了,绣庄你得另找个人合伙。”

福娘很吃惊,也执意地挽留,但她心意决了。

三年前她自昏睡中醒来,竟是在福娘的屋子里。

福娘经营着一家小裁缝铺子,救下了昏倒在门前的她。然后她就易名在她家里呆了下来。

这是个在战乱里失去丈夫儿女的妇人。

卫羲儿用头上一根金簪子跟她合伙开了这间绣庄,然后两人同接些街坊生意度日。

福娘很朴实,她们相处挺融洽的,原本她打算在此终老,但是现在她不能呆下去了。

她不想再见他。

她悄没声儿地出了城门,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也许随便找个村庄落户下来吧。

她身上有点钱,在镇上赁了座宅子暂时住下来。

她还有儿子没长大,她不能走得太远。

她至少要看着他成了亲,有了人替他照顾他了,她才能放心。

镇子上嘈嘈杂杂地,倒也好,省得太安静了又让她胡思乱想。

可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继续谋生度日,他就来了。

穿着常服,垂着双手,站在她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定定地打望,身后引来一路眼冒绿光的妇人。

伤倒是好得快!

她漠然地想,等他走了,转头便毫不犹豫地搬家。

她一旦心硬起来,是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

没有任何理由能使她回头,她就当那十几年的恩爱都是笑话了。

她又再找地方住下了。

没两个月,他直接进了她新家的家门坐下。

“儿子病了。”

她做着针线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起来。

堂堂燕王府,会治不好一个孩子?

“他恨我,不肯再叫我父亲,夜里老做恶梦,还说要杀了我,给你报仇。”

那好啊!她恶劣地想。正好让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羲儿,你把儿子教得很好。”

他坐在暮色里,单手支在膝上望着她。

“他很拎得清,很爱你。我很高兴。你为我们父子受的苦太多了,他能这么惦记你,我其实挺骄傲的。”

她低头在帕子上绣着朵蔷薇花,换了根线,又开始。

他望着她利落的双手,又说道:“前不久我把他丢营里去了。

“你不是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我就让他把杀我当成目标了。

“现在,为了能早日杀我,他已经骑马骑得很好了,箭术也很不错,很刻苦。前不久还把营里几个千户给干倒了。你高兴吗?”

谁家新燕啄春泥(9)

#2Pf?H??+vL?:V??ly?0?/???F?g?;??EY,*3]#???????'??绣着花,当他是空气。

他坐了会儿,复又道:“他现在长得很高了,我让他到沧州来,你看看他吧?”

她还是没理会。

他默然地坐了一会儿,低声地道:“羲儿,跟我说说话。”

她能有什么好跟他说的呢?

她与他无话可说。

他走了。

她把针线放下来,望着空荡荡的屋里,心里又绞得跟死过去一般的疼。

她的淮哥儿……

她三四年没见了。

她想他。发了疯地想他!

但是她不能跟他见面。

一见面,他一定会让她跟他回去,而她一定会忍不住!

可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再与萧放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手上沾满了她卫家人的血啊!

但她却放弃了再搬家的念头。

他带来的淮哥儿的那些近况,使她忽然不想再走了。

她想知道她儿子的近况。

而且,如果不管去到哪里都还是逃不过他的掌控的话,那么她再搬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在这里住下来,拿出积蓄开了爿卖针线的小店。

左邻右舍都很和善,日子安安稳稳,如果不去想起那些事的话,还算是宁静的。

虽然她能在街头见到有剑穗上挂着燕王府标识的侍卫常常晃悠,但他却没有经常出现。

就算是来了,也是他说话,她做她的事。

他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沉默,常常隔着半间屋子,与沉默忙着自己事情的她对坐。

她从来不会对他的出现有任何反应,哪怕是听到淮哥儿的消息。

他会让他无病无灾,这点她还是有信心的。

春去秋来,门前的银杏树绿了又黄。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变化。

像是两个互相触摸不到彼此世界的人,在隔着一层透明的空气存在。

萧放也不知道来了有多少趟,也不知道将来还得这样来多少趟,但他从来不觉得烦闷。

哪怕他面对的是一幅画像,他也能这样对着坐着一辈子,何况她还活生生地存在?

他一来,更多的时候是跟她说话。

而有时候,他也会坐在小杌子上,支头额头打个盹。

卫羲儿每每这个时候,就会摸着袖子里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挑选着从他哪个部位刺过去更合适?更能迅速致命?

她虽然不会真的有杀死他的把握,但只要一想,她心里就会滴血般地痛,一痛,她反而就要好受些。

最令人绝望的是麻木。她害怕自己随着时日长久,会对他欠着她的这笔血债而麻木。

有一天,她看见他在廊下睡了有一会儿,终于没能忍住,握着刀子走过去,咬牙对着他脖子就往下扎!

她手落到半路,就被他架住了。

“力气太小了。”他隔着一拳的距离望着她,长睫下眼神深幽,气息落在她脸上。

他把匕首夺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再望向她:“下次我再带把长点的给你。这把杀不死我,杀鸡还差不多。

“而且,羲儿,你这样握刀的手势也不对,应该反过来握着,这样拿着会伤到你自己的。”

他捉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

她说不上是羞恼还是愤怒,瞪着他,自他手下挣扎着跑掉了。

狼狈。

她总是这样狼狈。

他后来再来,果然拿了把三寸长的刀放在桌上。

那刀刃极锋利,于她是很有用的,她不会傻到拒绝。

不过一看到一面刻着她的名字,她立刻就把它给扔了!

他再拿过来,刀刃上就没有名字了。

那之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她听到消息说李锭后宫不大太平,皇后薨了,朝中接而新立了太子。

而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跟邻居们比较融洽了。

她愿意跟他们说话,往来,与他们互帮互助。

他们会跟她打听偶尔会出现在她院里的他,尤其是平时对她关照颇多的对面绸缎铺掌柜,仿佛每次萧放一出现,他都格外留意。

掌柜的姓胡,原配过世了,暂且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过活。

他人木讷,却好于助人,街坊里谁家有什么事,他但凡帮得上手的都会去。

她偶尔需要搬个重物什么的,他也主动帮忙。

他的一双儿女与淮哥儿差不多大,小女儿也很乖巧,有时候她也会帮孩子们做做针线。

胡掌柜道:“那位先生看着可不像是一般人。”

她笑道;“是不一般,京师里专门请去当刽子手的。”

刽子手这行赚的钱多但是地位极低,也没有什么人敢接近,所以往往是没什么别的出息,且面目狰狞的人才会去干这个。

胡掌柜就愣了愣:“看着不像啊。”太英俊了,太好看了,也太有气势了,让人不自觉地想对着他跪趴下来。

她漫不经心地说:“像不像的,也不会写在脸上不是?”

她说他是她远亲,几年才见过一次的那种,胡掌柜也就释然了。

胡家小女儿忽然在学堂里磕破了头,胡掌柜不在家,私塾里先生找不到他人,便把对门的她给请去了。

她带小姑娘去看了大夫,又给她煎了药。

胡掌柜回来后千恩万谢,看她喜欢种花,便腼腆地送了两盆兰花给她作为答谢。

她自然是不收的,他坚持,她也就在邻居大娘的见证下勉强收了一盆。

没两日,萧放就来了,出现在她房里。

“你若不肯回去,那我就给你置个宅院,添几个下人吧。”

这位才刚刚与太傅毕尚云联手立下李睿为太子的权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镇压下一干预备图谋不轨的废太子母族的燕王殿下,虽然还是不失霸气地坐着,但语气里却只剩下和缓,“你一个人住着,不安全。干活也容易累。再说老是去麻烦街坊邻居的也不太好。”

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铺床叠被。

他手也伸得太长了些,居然管起她的事来!

他默了一阵,又道:“这兰花太香,你睡眠不好,你不要放在房间里,会睡不好。”

她搬了椅子坐到窗户外,开始绣花。

他跟着走到门外,招手让侍卫拿来个楠木盒子:“花我帮你搬走,这里是你喜欢的沉水香,你在房里点着这个,对你头疼的毛病要好。”

他等不到她回应,把盒子放在她身旁小杌子上,抱着那盆兰花走了。

————

月饼节快乐!

谁家新燕啄春泥(10)

?5LG6I??O?35=0o7?^?2"?%??ufY??Y?f???I???L???I??并不在乎那盆花,拿走便拿走。

但是他的什么香她也不要。

他还没走出去,那盒子便被她扔在他后背上,然后院门砰地一响,关上了!

门外侍卫震惊地低头望向脚尖,不敢抬头。

他顿了顿,捡起盒子放在门槛下,然后才上马走了。

卫羲儿抱着膝盖坐在炕头上,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迫切地想要摆脱他,又舍不得从此斩断五郎的消息。

临街针线铺子的卫娘子屋里总有俊俏又穿着锦缎的男人来找的消息逐渐传开了。

自然风言风语什么的也有,她倒是不在乎这些,但仍然是起了搬家的心思。

惹不起她躲得起,天地之大,还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还没有等她把铺子盘出去,这天夜里,她掌灯进耳房沐浴,人刚跨进浴桶,突然窗门一开,外头就突然跳进来两个人!

“果然是个绝色!难怪守个寡还不安份了!”

两人涎笑着举着灯往她这边走过来。

她心口紧缩,刚要尖叫,其中一人已经拖过一旁她准备用来擦身的大帕子,当头挥过来罩住了她的头!

紧接着一只手便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经历过生死交关的时刻,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但她既敢独居,又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即便是捂住了口鼻出不来气,她也仍然从水底摸到了随身带着的那把匕首,拼了全身的力气往身后的人身上扎去!

他在惨叫!手也松了。

然后却激起他们更猛烈的反应。

她急忙把帕子包住身子跳出浴桶,这时候窗外却突然飞过来两把长剑,直指这两人当胸!

血流了满地,她浑身发软坐下地来。

有声音焦灼地自外头响起:“夫人可还好?属下能进来吗?!”

是他的侍卫。

她看到了尸体上剑穗上刻的王府徽记。

她没有说话,急速地穿上衣服回了卧房。

这一整夜她没有再合眼,天亮时他踢开门闯进来,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

“吓到了吧?”

他嗓子干哑,把她的手捉得死紧,他一遍遍地吻她的头发。

她心里厌恶,朝他手臂上死命地咬了下去!

“都是你害我的,都是你害我的!”

憋了整夜的她终于崩溃了,她的身子,至今也只给他一个人看过啊!

而他没事老往她这里跑,给她引来了这么些奸贼,让她连个安生日子也过不成!

她打他,咬他,骂他,拿身边的东西砸他,他一动也不动,一身蟒龙袍,被糟踏得不成样子。

“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再让我看见你,我就立刻去死!”

她扯着喉咙跟他大吼,每个音节都透着决绝,就像是那年在郊外的夜里,她毫不犹豫地掉头往墙头碰去……

萧放脑袋里也传来钻心的疼。

那迸开的血花,仿佛又染红了他的视线。

……

四年前的十月,他半夜快马到达卫家,没有去惊动她以及任何人,只是叩响了他岳父卫先生的窗户。

翁婿俩在书房,茶几上点着一盏琉璃灯,老先生拿出珍藏的好酒款待他。

他把来意说了出来。

“我别无选择。”

本来不该这么平静冷漠的。

但经过多日挣扎,再说出口时就已经可以不带什么情绪了。

老先生的酒洒了出来。

屋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像是风雨过后的山谷,又像是战完之后的沙场。

他听得见秋风吹过庭院树木的声音,也听得见烈酒滴进杯子的声音。

“派来的人不全是我的人。”他说道,“有几个是李锭的。

“他为了防着我作准备,是早上谈好的条件,晌午就立刻安排人了。明天白天,我会以接羲儿他们母子的名义来到卫家,晚上我们就会动手。

“要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卫家,基本上很难。”

可能性他已经推演过无数遍,包括这一夜的到来,他也是经过周密布署才走出的一趟。

老先生抬头:“你打算怎么办?”

他捏着杯子,看着酒水面上泛着清冷的光:“要做到不留痕迹,卫家必须得死几个人。”

老先生面上肌肉在抖动,他伸手将他手腕托住,酒杯才总算没翻。

“羲儿,她怎么办?”浑厚的声音在颤抖,这位当年不顾一切地把女儿嫁了给他,这些年也替他把妻儿照顾得万无一失的老人看过来:“她会恨你。又或者,你要杀的人里也有她?”

他摇头,他不会杀她,他怎么会杀她?“即便她恨我,那也是该的。”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他有时候也恨自己的坚定,也期盼着自己能够头脑冲动一把,但可惜的是,他仍然做不到。

现实如此,不管他是跟李锭火拼,还是执意不肯遵旨,也将会有无数人要因他的冲动而死亡。

那些将士们,与他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谊。

这就好比他不得不砍掉一条腿,是选择左腿还是右腿一样,怎么选都是错。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砍卫家?”老先生历经沧桑,面上并没有愤怒,反而十分平静。

“因为如果保卫家而舍掉他们,我终将连卫家也会保不住。兵权是我的保命之本,也是我的翻身之本。

“如今情况下,我尚能凭借这些弟兄们替我保住卫家一部分人,而如果我舍了他们,不光是卫家保不住,我会连羲儿母子也保不住。”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

打了胜仗,灭了旧朝,政权上又开始了新的斗争。

他从那个时候便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权谋。

——有时候,不是你空有一腔热血就能够保得住身边所有人的。

战争刚完,四处流淌的血还没干透。

他若为着保护他一个人的家人,而牺牲掉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么多兄弟,他们留下来的人会怨他,他们的家人会怨他。

没有他们,他不过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没有他们,他不光是没有办法与李锭抗衡,反而会使李锭除去他的计划变得更加顺利。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便是全军覆没。

他倒了,卫家就真的将要全部都完了。

这样的离间,不能不说是阴毒的。

李锭最害怕的是他掌有兵权,怕的是他成为严重威胁他皇权的那一个。而他既然知道,又怎么会甘心束手就缚?

他只能走出这么血腥的一步。

谁家新燕啄春泥(11)

左腿和右腿如果一定要选一条,当然是选砍过以后还能瘸着走的那条。

“我明白了。”老先生缓慢出声。“人手里拥有的越多,面临的抉择越艰难。明辞,你心里后悔吗?”

他看过来,那目光深深,像是要穿过他那十年的征战,一直看到昔年在沧州卫里任着千户的那个他。

他答不上来。

后悔吗?当然是会的。

如果他不走上这条路,他就根本不必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不必与于他有着那么大恩义的卫家举起屠刀,不必与她经历这么多悲欢,而顺遂着她的心愿,守着小家小业,生他好几个孩子,看着他们婚嫁,然后平安到老。

可是,局势那般,他不逆流而上,他与她还有儿女们,或许早就已经死在战乱里,也或许还在战争与饥寒交迫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挣扎。

让他对着妻儿老小的苦痛而无可奈何,他也做不到。

他只觉得,他拥有了他们,便应该尽全力给她一个盛世。

从这点来说,他又谈不上后悔。

有了这天下兵权,这江山他便拥有一半,他至少,可以护她周全。

“卫家要死人,没有问题。”老先生的声音在长久沉默后响起。“明辞,卫家也欠你一条命,当年是你替我们卫家找回了羲儿母亲的尸体,是你替卫家报了这仇。

“羲儿执意要嫁你,不是你千辛万苦护着她回来,她死在半路,你也与我们没有干系了。

“我和你两个叔叔都老了,就是留着不杀,也活不久。回头我自会有个交代给你。

“作为男人,作为饱受过战乱之苦的子民,我能理解你。

“但是羲儿是你的妻子,你杀了她的家人,你伤了她,她会恨你。她对你的恨,你得受着。

“我们卫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能明白你有大义,但她是我的女儿,她为了你,没有哪一处不舍得舍弃。唯独是你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我们也不能忍。作为丈夫,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他手指一下下地戳在他的胸口,不是刀剑,却胜过刀剑。

唯独是他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

他何尝不知?

从他有了这个决定时起,他就不再奢求她会原谅他。

他对她的信念,已从与她白头到老,变成远远地看着她寿终正寝。

他在书房一直坐到将近天明。

老先生何时离去的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出书房的时候,淮哥儿晨曦里亲昵地唤着外公,说,父亲今儿就会来接我和母亲去京师,外公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吧?

……

老先生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了,或许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听。

他是个凡夫俗子,他并不是神。

有时候他也会害怕。

情人的眼泪,稚子的期盼,都是温柔的刀。

第二天他带着随属到达沧州,然后们出发去南郊给淮哥儿过生,临行前卫老先生暗中递了张纸给他。

纸上写着会受刑的人,这些人将会死在李锭派来的那些人手下,以此扫除李锭的疑心。

而假扮着的卫家人的那些人,会死在他燕王部下的刀口下。

那一日他像是怀里揣着颗炭。

起初她浑然未觉,是完全不会想到他会对卫家下手,又或者是他这些年的情绪已经控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总之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把儿子和贺兰及霍究赶到另一架车上去,然后抱着他的胳膊腻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撒娇。

四个月没见了,他也很想她。

他抱着她,在怀里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头。

她淘气地将手指尖伸进他嘴里挑逗他,佯装凶悍地问他这四个月在京师,有没有勾搭别的少女?

她真是能让人疯狂。从当年单纯又执着的小姑娘,变成如今美艳的少妇,在丈夫面前的一切行为,却也仍然不失少女的娇憨。

他仍然为她发狂。

他愿意把她宠到心尖尖上,让她有绝对资格为所欲为。

但他又悲伤地知道,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到了南郊,他带着他们俩去庄子里散步,又去镇上买了许多东西。

淮哥儿很高兴,贺兰很淡定,与霍究研究起了街头的杂耍班子们背后的奥妙。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即将有场浩劫将发生。

夜里,他在房里拭剑,她忽然长发未挽闯进来:“卫家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刚才来人说好多官兵把家里包围了!”

他望着亮起寒光的剑刃没动。

她急切的样子,甚至令他陡然有股想要跑回去阻止他们的冲动。

“你说话呀!他们为什么包围卫家?!”

她急得跺起脚来,也许是正卸妆的时候闻讯跑过来的,身上袍子散着,长发散着,脚上还没有穿鞋。

“是不是你有危险了?李锭想对你做什么?”她眼里忽然有了些惶恐。

她的感知总是这么敏锐。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说这些人的确是冲卫家来的,是他带过来杀她的父亲叔婶与侄儿女的?

说她等了他十年,等来的就是他的杀戮?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连呼吸都是带着罪孽感的。

“你说话!”她大声叫喊起来。

他回一回神,弯腰把她抱到椅上坐着:“先把鞋穿上。”

“我卫家都被围住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穿不穿鞋?!”

她声音凌厉,他猜她是察觉到什么了。

他盯了地下片刻,望着她:“他们是来杀卫家人的。朝廷有旨意,让我做表率,杀掉血统纯正的妻族,以为天下人的示范。”

她身子立时就僵住了。

“我没有听错,你要杀掉我们卫家的人?”她的声音轻轻,仿佛问重了便会引出不想听的答案。

他沉默,最后点了点头。

“兵权和卫家,我只能保一个。”

他从来没有想过兵权和卫家,这两者会存在冲突。

这两者本来就应该和平共处的。

如今不管怎么说,他手上也沾了卫家人的血,是他容许这一切发生的。

他是凶手,勿庸置疑。

“萧放!萧明辞!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扯开嗓子捉着他的衣襟将他摇晃,在用全身的力气咒骂他!

————

今天有好几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12)

他从来没有听她任何一次对他使用过这样的语言。

她从前总是温柔地抱着他,或者捧着他的脸说:“明辞,明辞,你是天下最英雄的男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但是现在,她眼里的恨意那么明显,那么磅礴,他心怯了。

你恨你,你得受着……

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卫老先生的话像雷声一样在他脑袋里游蹿。

他受着,他全部都受着。

“萧放!那是帮你照顾了整整十年妻儿的卫家!那是我的娘家,你疯了吗?!”

她冲他大喊,眼泪在飞洒,仿佛要借着这身力气来换取他的一声否认。

她跪下来,拽着他的袍子:“我求你,求你回去阻止他们,好不好?!你去,你去呀!”

他却只能干站着,就连伸手抱一抱她都没有底气。

曾经的海誓山盟,他到底没有全部都做到。

他那些豪言壮语,无愧于天地,但却有愧于她。

“我恨你,我恨你!”

她突然拔腿就往外冲!

他起身去拦她,她却决绝地往墙头上撞去!

……

心里的窒息经过长久的调适才缓过来。

仍然点着灯的她的房间里,她哭着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

她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推得动他?

他看着她,忽然弯腰,将她扛了起来。

“既然再看到我就要去死,那我就先让你换个地方好好住着,省得我操心!”

他扛着她,大步出了院子。

“萧放你这个混蛋!”

清晨的街道两旁,铺子陆陆续续地开起来。

对面绸缎铺的胡掌柜也被她的哭闹声引来,看到她被强抱着,操起门内一条门栓便扑过来打他!

他腾出一只手来将他按趴下,冷眼望着远方:“从今天起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你可以死心了。”

光会帮着做几件粗活有什么用?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半点忙都帮不上!

胡掌柜愣在那里,直到那威武的几骑绝尘。

他带着她到了卫家附近的一处深宅。

“以后不要随便跟人接近了,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危险。

“这里会有人照顾你起居,也会有侍卫在这里留守,你不用再害怕了。”他半蹲在她面前跟她说。

“你要不想见我,那我暂时不来就是了。你好好的就行。有什么事情,让人来告诉我就是。

“日常要出门,会有人跟着你。要花钱的地方,你卧房的床头柜里都有。

“你从前留在卫家的衣服首饰,我全给你搬过来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又或者落下什么了,你都让人转告给我便是。

“——卫家就不要去了。也不许逃跑。”

他捏着她的手,像当年在她耳边说不许她弃他一样。

她仍然咬牙坐着,木然望着地下。

他抚她的脸颊:“以后别哭了。”

她坐着不动。

他再捏捏着她的手,然后就走了。

这一年是建文五年。

卫羲儿在这座四进宅子里住下来。

起初她当然也试过逃跑的。

她怎么可能乖乖就范?他凭什么让人看住她?凭什么要住他这个刽子手的地方?

她趁着侍卫们换班,偷拿着丫鬟的衣服穿上出了街。

可是才拐了弯,前面就有佩着剑的侍卫在拱手等着她了。

她咬牙往前走,他们也不做声,只是隔着十步远的距离跟着,像长出来的小尾巴。

过一阵她又趁街口有混混滋事打架,打着去看热闹的名头出去了,混乱里她想逃走来着,却发现不管哪条路都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等着当尾巴。

如此许多回,她也放弃了。

因为他真的没有再来。

既然他不来,那么她住下来也没有什么要紧。

宅子不大,但供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了,何况后院里还有个小花园。

她现在逃也是逃不了,也不愁生计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便就种花。

把花园里种满了就种天井,天井里种满了就搭上花架再种到庑廊下。

后来听说隔壁有人家院子要出售,她索性把隔壁也给买了下来,反正败的也不是她的钱……

他果然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平静的日子过得她几乎都要忘记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了。

建文六年八月,沧州城里迎来每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她在院子里扎花灯。

她的淮哥儿十五岁了,他应该长得很高大英俊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了心仪的女孩子?

她扎着花灯,想象着儿子约上心仪的女孩儿去看花灯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的手就慢下来。

她十五岁时的中秋节,也和他去沧州城里看过花灯。

他们在河边放了好多灯,每一盏都是同一个心愿。

他说在河的尽头会有个神仙负责收集所有人的愿望,他们放了那么多,一定被神仙记在簿子上了。

她鬼使神差地出门到了街上,顺着人流涌动的街道往河堤走去。

沿途尽是欢快的年轻男女,拓跋人民风开放,不像从前一样讲究男女大防,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

卖花灯的老婆婆不断地跟她兜售,她不理会,只顾低着头往石桥的方向走。

十七年前的桥头,她与他在这里放过灯。

她站在柳树下,望见满河里都飘着的愿望,桥头这边却只坐着一个人。

背影宽阔但寂然。

许多情绪一下子就冲进她的胸膛,又向上蹿进她的脑海。

她走过去,迈下河,捧起一盏灯来看,冷笑。

再捧起一盏来看,又冷笑。

她把这些灯全部都摁灭在水下!

河里只剩哗哗水响。

她站在河中央,在满脸水渍里笑着看他:“还想着跟卫羲儿共白头呢?你真是天真!”

她不要他这种涂着血污的愿望,不要他在伤害之后的故作深情!

给谁看呢?

河岸上石头上坐着的他望着她一动未动,有明显的痛色从他眼里漫过。

最后他垂下眼,喉头滚动,直到她浑身湿漉漉地踏上岸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跟来的丫鬟拿干净衣服披在她身上,她不要。

侍卫牵来马车让她上马,她也不要。

走回宅子这一路,她心里也在滴血。

谁说报仇很爽?

真的,一点都不爽啊……

谁家新燕啄春泥(13)

日子越发百无聊赖。

没有寄托的人,总归是颓废的。

园子里的菊花开了,在重阳时节格外地灿烂。

她想去祭祭父母亲的坟,还没有等她出发,丫鬟突然传消息进来了。

“王爷来了。”

手里的剪刀没有剪断花枝,却把她手指给扎了。

随后就有脚步声靠近。

她不想抬头,不想理会。

“姑姑!”

声音娇怯而带着浓重哭音。

这明显不是他!

她心里陡地就有根弦颤了颤。

这个世上会叫她姑姑的人只有她哥哥的儿女!

她全身发麻地回头,面前站着的少女与印象中某张脸孔十分肖似,正含着眼泪朝她跪了下来!

“姑姑!我是瑜慧啊!”

她哥哥的女儿,从小帮着她带着淮哥儿的她的侄女,她以为早就死在他刀下的瑜慧,居然在她过了这么长万念俱灰的岁月之后,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懵然地站起来。

卫家那么多人,分明都已经死了呀,为什么瑜慧还没有死?为什么她还在?

她满肚子的话,满腔的震惊,不知道该怎么问出来。

“是我,姑姑,您没有做梦!”瑜慧泣不成声,“我和母亲弟弟都还活着,前几日我假扮成送东西上门的商女去刺杀王爷,被贺兰捉住了,他把我交了给王爷,然后王爷又带了我来这里。

“姑姑,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原来你——”

瑜慧的突然出现令卫羲儿一度感到迷惑。

她和她的母亲以及弟弟都没死,也就是说卫家人并没有全死在那场浩劫里。

可是当初不是说一个都活不下来吗?

这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回事?你们住在哪里?那其他人呢?”

她浑身血液沸腾了,难道他是骗她的,那天夜里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把卫家人全给杀死?他偷偷地全都让他们都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瑜慧抹着眼泪摇头,“那天夜里,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家好几十里了,后来才知道卫家出了事。

“这几年我们在芜州安家,前两个月才搬到京师,打算杀了王爷给卫家报仇的。

“没想到出师不利……我以为他会杀了我的,哪知道他不但没有,还告诉我姑姑在这里,我,我……”

她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卫羲儿也是一样!

这些年笼罩在她心头的恨意突然就被震惊与喜悦代替了!

他说过,他再也不会让人欺负她,他又怎么会舍得杀了她的家人呢?

他一定是骗她的,一定是!

她顾不上再与瑜慧多说话,抬脚奔出了院门!

他在庑廊下站着,一手支在廊柱上,月白色锦袍将本来就英俊的他衬得看上去年轻又英俊。

“我父亲他们,都没死是不是?”

她激动地仰头望着他,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们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因为情急,她禁不住像从前一样抓住了他的衣襟,两只脚也着急地轻跺起来。

他没有吭声。

“明辞,明辞,是我误会了你是不是?你快带我去见他们!然后我再回来跟你赔罪!”

她语无伦次地跟他示好,语气温柔得像是从前任何一个时刻。

“你让我做什么都好,你怎么罚我都好!是我把你想得太坏了,是我又犯了胡乱猜疑的毛病是不是?是我对不起你!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萧放艰难地捉住衣襟上她的手:“你没有误会我。”

她就僵住了,两眼里的火花像是夜空里绽放过后的烟花,眨间归于寂灭。

“活下来的只有你的嫂子们和几个侄儿女,其余人,都死了。”

从卫瑜慧出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该让她知道真相了。

大周立朝六年,他的权势越来越稳,虽然还没有到最后掀翻他们的时候,可是他已不妨让她知道她还有亲人存在。

她太寂寞了。

寂寞到她在以他看得到的方式摧残着自己的余生。

空气里有短暂的寂静。

接着,她哭着笑起来,从默然的落泪到掩而而泣。

“萧放,你是个刽子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她的心纠结到绞痛。

卫家人并没有全死,她的侄儿女们都还活着,卫家还没倒,她还有亲人!

这原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她怎么心里只留下悲伤呢?

这让她是继续恨他还是不恨他?

是把卫家的血债算在他头上还是不算在他头上?

她忽然就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么多年她全凭一股恨意活着,现如今卫家还有人在,父亲他们也是事先知情的,那么她这股恨意就变得尴尬起来。

“萧放,杀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就真的这么容易?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哪怕你还留着一部分人没杀,可你不觉得你同样也很卑鄙无耻吗?

“你的将士们不该死,他们应该有荣誉,那么卫家就活该做出这种牺牲吗?

“你是万人敬仰的王,那么多场仗,那么多的敌人你都对付过来了,为什么连个李锭也奈何不了?!你有二十万的兵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她站在太阳底下,在哭着笑。

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偏激,也知道他有难处,可是人的情感没有办法控制得住啊!

她抬头望着背光而立的他,情绪并不见得多么愤怒,但是字字诛心。

她重情,也固执,认准了的人和事,到死也不会回头。

他太清楚她了。

哪怕他没有杀尽卫家所有人,也依旧是他令卫家落得如今境地。

她向来以她的行动努力证明她的无悔。

他却在以他的行动逼她承认她的爱是错误的……

所有的话语说出口都像是狡辩。

他不管杀了卫家多少人,哪怕只有一个,于她而言,那也终究是杀过。

“你说我有你在,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可往我心里捅刀子的那个人正是你,逼着我往绝路上走的那个人,他也是你。”

她喃喃地望着院角一株秋菊,眼里的平静连他见了也心慌。

他忽然不知道把卫瑜慧带过来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不愿意她被这股情绪困缚。

谁家新燕啄春泥(14)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他更加严格地锻炼萧淮。

卫瑜慧的“尸体”被当着萧淮的面拖出王府,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他把贺兰谆提为了掌宫。

他与贺兰谆之间的友情,遭到了考验。

他的心不痛吗?

可他如今的威望是经历过十余年征战积下来的。

萧淮从没下过沙场,从小就生活在温暖的卫家的他,打从立国时起就占据着当今天下最为显赫的世子之位的他,凭什么在他死后令王府麾下那么多战功赫赫的老将听命于他?

他注定需要经受比常人更为苛刻的磨练。

除去文治武功,还有意志。

而历练他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历练他自己?

他不但要在他面前做到不动声色,在机警的贺兰与细心的霍究面前也要不露痕迹,同时他还要保持不至于用力过猛,而使萧淮逆反得把他们父子不睦的状况显露出去。

朝堂之上,其实是并不亚于攻城掠地的战场。

这里的腥风血雨,比起看得见的敌军更加无形。

又到了一年的十月里,他找来儿子:“沧州那边的军务,这个月就交给你管。”

他虽然拽拽地只扫了他一眼,但他看得见他双明亮眼睛里的火花。

然后他又到了沧州,在她种花的时候跟她说道:“儿子会在生日这天给他母亲上坟。”

他知道她想他,那应该是她唯一的挂念了吧?

卫羲儿还是没理他,只是培着培着土,眼泪就洒在了地里。

自上次的事情后,她生了几天病,浑浑噩噩地,总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耳畔回绕。

有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看见床边坐着有人,宽阔的背与棱角分明的侧颜,像那道刻骨的影子。

她如今也不再赶他了。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图什么?但反过来,就是去寻死,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她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尴尬的存在。

病好后,身边好歹多了个瑜慧。

“母亲和弟弟被王爷送去跟大哥他们团聚了,暂且不能来姑姑,因为这件事情不能让李锭知道。

“王爷为了当年那件事瞒得挺辛苦的,我在打听卫家的时候,也感觉到还有些人在猜测卫家是不是真的死光了?李锭那个人多疑,也只能如此。

“所以这件事是连淮哥儿和贺兰霍究他们都瞒着的。”

有了她在,也有了失而复得的欣喜,日子总算不那么枯闷了。

不管怎么说,卫家年轻一辈的那些人还在,这是喜事。

渐渐地她脸上有了些笑容,偶尔,也会问起其余人的现状。

瑜慧与他们会按时通书信。

她从来不写,但瑜慧仍然会把他们的来信读给她听。

他们都会跟她说家常,但是都默契地不曾提到萧放。

她对他们的宽容一度费解。

按理,是她引狼入室,使得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死在萧放手下,他们应该对她恨之入骨。

可是他们并没有,她猜想,或者是父亲在就义之前曾经嘱咐过他们什么。

这个时候猛然听到淮哥儿要去祭她,本来平静下来的心情,就又掀起波澜来了。

这一天她还是来到了坟山下。

透过马车车窗,她看到高大英挺的少年,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驾着马儿带着随从驰骋到了面前,又自跟前越过。

身上的蟒袍把他精壮的身躯衬得威武极了,眉宇间英气勃勃,引来沿途一路少女们兴奋的倾慕与追捧。

她不觉微笑。

眼泪落在手背上,暖暖的。

当年还缠着她跟她撒娇耍赖的儿子,他竟然已经被他教得这样出众了。

“五郎他,有心上人了么?”她撩着车帘,幽幽地问瑜慧。

她知道瑜慧与萧放有联络的。

瑜慧当时没说话。

这个问题,是隔了两日,他来回答的。

“没有。”他帮她挑选花苗,温声道:“有许多小姐倾慕他,他拽得很,没有一个看上的。

“还染上些怪癖,喜欢住在深胡同里,跟靳宵他们几个人组成小团伙,以聚赌的名义在赌坊里收集各路消息,为怎么弑父做铺垫。”

说到弑父,他语气依然散漫平静得不像话。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接着清理花苗上的残叶。

从什么时候起默认他伸手帮她干活,她也记不清了。

反正自从知道她的侄儿女们都还活着,她对于他的存在已经漠视了。

是的,漠视。

“他们三个都跟你一样的轴,不肯随便谈婚论嫁,也不肯轻易跟女孩子接触。羲儿,你的专情把他们都给传染了。”

他坐在夕阳下,双手支在膝上,望着她缓慢地这样说。

萧淮接掌了沧州军务,第一时间是把外祖家的祖坟地全部修缮起来。

而他往沧州来的次数增多,她得见他的次数也多。

侍卫们将她防护得极严密,令他没有一次发现她。

慢慢地她的生活开始投进了色彩,她期待着他来沧州的日子,然后藏身在人群里看他在路边打尖,走路,骑马,或者仅仅是站在那里跟手下说话。

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只不过追逐的人从她的丈夫变成了她的儿子。

不管怎么样,她逐渐不再那么阴翌。

她给他做衣裳,在他每年生日的时候让人送到王府去。

萧放第一次把这些衣裳给萧淮的时候,他满不在乎地把它们丢到一边去了。

隔了几日,他找由子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知道他这样有些不讲理,他又不知道这些衣裳不是他这爹给的,而是他娘给的,可他就是觉得他不敬。

羲儿为了生他,当年受了多少苦?

再过去的时候,她问他:“衣服合身吗?”

“合身。”他很欣喜她能跟他说话,以至于说完这两个字便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很喜欢。”

卫羲儿把嘴角轻轻一扬,没再吭声。

她的淮哥儿那么傲慢,他拿过去的衣裳,他能穿就不错了,他怎么可能会欢喜?

她到底不希望他们父子决裂。

如果说最初的时候她还会高兴看到他死在儿子手下,那么随着时日以久,随着侄儿女们的近况陆续传来,她终于也把心底的恨意恢复到理智状态。

淮哥儿若真杀了父亲,害的不是他萧放,而会是他自己。

谁家新燕啄春泥(15)

他将终生背负着弑父骂名。

介时即便他能坐拥天下,史书上也会记下他这一笔。

萧放是该死,可她既然没有死,便不愿意淮哥儿为了她而做出傻事。

而她若是不让他转交这份生日礼,以他的态度,又怎么可能还会把儿子的生日当回事呢?

建文十年,发生了大事。

李锭死了。

这是她的仇人之一,又或者说是她的最大仇人。

朝中服丧二十七日,她日日穿红衣,言笑晏晏。

夜里,她在月下祭父亲和叔父们。

虽然李锭死于天命,不是出于任何人手刃,但他只留下郑绣那么一对孤儿寡母撑着江山,她几乎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末路。

她在敞轩里独酌,看着轻幔在轻风里飞舞,忽然起了想去卫家看看的心思。

她趿上鞋子,一路过去,就这么推开了卫府大门。

看着倒映在天井石缸里的自己的影子,她都觉得自己像只鬼。

十年过去,卫家早已经破败。

这是那天夜里发生浩劫之后她第一次回来,院角的石桌椅还是翻倒的,门窗也都还是开着的,死过十几个人的空气里,过了十年,仿佛依旧还飘着血腥味。

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像是生怕踩到了他们的英魂。

她去到父亲的书房,屋里全是蜘蛛网,桌上还有酒,应是他与萧放夜谈时留下的。

自从宅子发生血案,周边人家都陆续搬了。

毕竟会有人害怕有冤魂出没。

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你永远也不知道因为它的作祟,会有人而因此面临着什么?

她在庑廊下坐下来,在芳草凄凄的院落里仰头望月。

然后抬手捂着脸,在掌心里无声地哭。

她也害怕惊动在这里沉睡的他们。

一个人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轻轻捏住她的手,温声地说:“不是让你别来吗?”

她没有动。

他把她的头轻轻挪到他肩膀上,跟她在这寂静的夜里枯坐着。

他的身躯依旧宽阔紧实而温暖,让人的心不自觉地安宁下来。

“萧放,将来你掌权了,会把卫家修缮好吗?会让卫家人回来吗?”

“……当然。”他微颤着,吻她的头发。

“那好。”她说道,“那么你我就此一刀两断,我不恨你了,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他在月光下静坐没动,风从身上刮过,掀起他的衣袂,而他静到像是屏了息。

她起身走出去,一步步回了那宅子。

执着地恨着一个人,也是很累的。

她忽然就想放弃了。

如果说当初父亲也选择配合他,那么显然她还坚持着把恨意留在心里,便成了一种执念。

她可以不再恨他,像她的父亲一样,将眼界放得开阔,但让她反过来接受他却是难以做到的。

她觉得可以结束了,一切恩怨。

既然她没有死在十年前,那么她也许可以试着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为了仇恨。

……

萧放坐在原地,听着晚风刮过眼前满庭芳草的声音,想起了十年前她与他的决别。

她义无反顾地想要去赴死,他冲过去拦阻,还是迟了一步,她头上血流如注,一双曾经只会对他脉脉含情的秀眼,只剩空洞。

她比他想像得更固执,更决绝,他在那一刻里发了狂,抱着她一路奔回了城里。

好在,他为防卫家这边有闪失而带来的军医手法一贯老到,把她硬生生自地府别沿救了回来。

她昏迷了有些日子。

醒来后,她问他:“都死了吗?”

他没吭声。他与卫老先生有言在先,暂不能告诉她实情。

她就笑了。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下来,瞬间把她鬓发与枕头打湿。

“你要是再寻死,岂不是便宜了我?”他望着窗外说,“我如今有权有势,又没有了妻子,随时可以续弦再生,到那时候淮哥儿也不重要了。卫家的人,就真的白死了。”

她笑得咳嗽起来,然后敛了笑,说道:“你说的对啊。你不配我这样。”

他确实不配,他配不起她这一腔深情。

他走了,像一个凉薄的负心汉那样。

她养了半个月伤,瞅着侍卫们“不留神”的当口,也走了。

她走的时候,他在街口看着她蹒跚而去的背影,有种心肝脾肺全部跟着被撕扯剥离的感觉。

就像现在。

她说,萧放,我们一刀两断,我不恨你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不恨你了,几个字比起她哭喊着打骂着他,说她有多么恨她,来得更为残暴。

她连恨都不恨他了,他们之间的唯一的纠葛都已经没有了。

她恨你,你得受着。

你伤了她,你就得赔。

卫老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知女莫若父,作为父亲的他,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今日的落魄吧?

……

时间穿梭似的过去了。

五郎在沧州建了座别院,还挺气派的。

卫羲儿和瑜慧商量着在他别院附近买了座小院子,然后搬了过去。

小院儿因为临街,有商铺,所以从阁楼上可以看到他家门口。

每当五郎一过来的时候,姑侄两人就坐在窗户里,捧着瓜子花生或者水果什么的,一面吃一面看他。

然后讨论他这次是不是看上去比上次又长壮些了,又或者观察他的表情,像不像是有心上人了?

要是他在门口停留的时间够久,她们还会再议论一下他的衣着打扮,像不像是会吸引女孩子的样子。

瑜慧也有二十岁了,卫羲儿老早的就曾想过要不要把她嫁给他,但是她又觉得这样太不美好了,两个人就算有缘,也应该是他们自己去发展比较好。

而且瑜慧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个意思,因为每次她关注五郎的地方都是他出糗的时候,一说到这个她就会哈哈大笑……

她也就算了,哪里有这种会把“心上人”的糗事当成笑话乐滋滋地回味的?由此可见瑜慧不喜欢他。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瑜慧也已经有未婚夫了,在芜州,但男方比她小两岁,刚好去年又母亲过世,于是就得等孝期过了才能议婚。

“其实我也还不知道我跟他将来会怎么样?”说到这个,瑜慧也有点发愁。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是燕王殿下的内侄女,要是他知道,我估摸着他能直接吓趴!”她夸张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卫羲儿也哈哈笑起来:“怎么这么胆小?”竟不由忽略了那句“燕王殿下的内侄女”。

谁家新燕啄春泥(16)

“别提了。”瑜慧郁闷的说,“小时候走夜路都是我护着他!看到耗子也是我帮着他打!

“平时见了官爷大气也不敢出,一天到晚只知道跟我之乎者也。”

卫羲儿正要说话,她却忽而又甜蜜地把托腮的手放下了:“不过他还是挺能疼人的。而且胆子小归小,旁人若是敢欺负我,他却是也不怕的。

“有一次城里的恶霸抢我的东西,他二话不说抡起砖头冲上去就把人脑袋给开瓢了!”

卫羲儿觉得这样的男孩子可真有男儿气概。

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勇敢地站出来,这就很不错了。

瑜慧说:“我听母亲和哥哥们说,王爷当年更英勇。”

她神色立刻就黯下来了。“比不上你那个。”

“不可能——”

“好了瑜慧,”她正色望着她,“以后不许再为他说话,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已经一整年没有再与他碰过面,是真的断了。

这一年里她刻意去忘记那些事,姑侄俩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平淡又安宁。

她开始会笑,会对身边的小事感到欢喜或雀跃,会因为五郎的出现而生出许多光彩,她不需要再有这么一个人闯进她的生活。

瑜慧便没再说什么。

隔日上街,她去到街尾茶馆,见到了与她姑姑“没有关系”了的那个人。

“姑姑对五郎以及未来儿媳妇的兴趣,明显比对王爷要大很多。”

虽然她也不想把话说的这么直,可是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萧放静默半晌,捏着眉心问:“钱够用吗?”

“够的。”瑜慧吃着他燕王爷请的龙井茶,点头道,“托王爷的照顾,每个月铺子里都能有两百两银子的进帐,咱们的绸缎铺已经快成为整条街上最红火的铺子了。

“也按照王爷的吩咐,上个月请了两个伙计,现在姑姑都不用再自己去进货理货了。

“每天早上我都会给她炖燕窝,她很喜欢吃那家叫‘双飞燕’的铺子里出的官燕。

“还有王爷上次带过来的凤钗她也挺喜欢的,一个劲儿问我哪家铺子打的,她考虑再去打一支华丽些的,到时候好送给淮哥儿媳妇。”

他吃着茶,若有所思。

转而,又皱眉望着庭院:“当初怎么偏偏要卖绸缎呢?”

瑜慧略顿,缩着脖子问:“王爷还惦记着那胡掌柜呢?”

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他端着茶,凉凉朝她一瞥:“改口叫姑父,可饶你不死。”

……

有了活泼的瑜慧,卫羲儿的日子也欢快了不少。

一晃就到了昭庆二年,李睿登基两年了。

六月,她在店堂里整理布匹,忽然就听闲聊着的伙计们说:“听说燕王世子在与韩家的表姑娘议婚了,这两家要是议成了,那燕王府的权势可就更盛了。”

沧州离京师不过四百多里路,马快的一日能打来回,因此京师大小事消息传过来的也很及时。

她听到议及萧淮,就走了过来:“那韩家,可是曾经被毕太傅提拔上来的韩顿?”

伙计们忙道:“正是。”

她皱了下眉头:“那这姑娘怎么样?”

伙计想了想,才说道:“韩阁老原先是大秦张家的门生,他的祖母也是张家的养女,这位韩老太太就是盛传的大秦最后一位贵女。

“而他们府上的二小姐韩凝,以及这位表姑娘宋姣,都是韩老太太亲自调教的,应该错不到哪里去。”

当着东家的面,他们也不敢不说清楚。

卫羲儿却对这个韩家有些胳应。

毕尚云是李锭的人,萧放虽然没有跟她提过卫家的事跟他毕尚云有没有关系,但总归不是萧家这边的。

这韩顿既是他们那伙的,那么现如今要跟她的五郎联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儿子现在归他爹养着,她不明白状况,也不好随便置喙。

关键是,她都跟他一刀两断了,说好了都恩怨两消了,她这个前妻又找上门去也不合适。

她没再问,心里却落了影子。

没两日,她正在裁衣裳,瑜慧又过来跟她说:“姑姑,五郎好像要成亲了。”

她停下剪刀:“那个宋小姐?”

瑜慧点点头:“姑——王爷逼着五郎去相亲,五郎不干,他爹要打他,把霍究都叫回去了。”

卫羲儿心里就有些气怒。

“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她把剪刀重重放下,“当年他成亲,莫非也是他爹逼着成下的不成?”

“我也不知道啊。”瑜慧掠掠头发,“不过五郎真的好可怜,从小就被他爹虐待,除了承认他是他儿子,从来没给过他半点父爱。

“我要是有个这么凉薄又没人性的父亲,我早就离家出走了,跟他决裂了!”

卫羲儿见她说得义愤填庸,却又缓下了语气来:“那也不能说是虐待,五郎淘气,他又只有这么个儿子,怎么可能不往严里教养?”

“可也不能常年把他丢到昭阳宫不闻不问啊!”瑜慧越说越气愤。

“他初进京的时候才多大?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但凡哪里做的不好就要挨父亲的打,没有半点情面可讲,这也太过份了!”

“慈母多败儿,他本来就该严格些的。而且,这燕王的身份是他拿血肉挣回来的,五郎得吃点苦头才能明白守江山的不易。”

她跟她讲道理。

瑜慧却直起身:“姑姑,你在帮王爷说话呢?”

“……我没有。”

她下意识地否认,低头继续裁衣。

她怎么可能会帮他说话?

他又不是她的谁,她只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

瑜慧静默片刻,又问她:“那五郎这婚事,您到底过问不过问?您要不过问,他就得被逼婚了。”

她没有说话,衣服却裁不下去了。

她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被逼着娶个不喜欢的人,哪怕她再好。

那是她怀胎十月,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他有什么资格逼着他成亲?

可是她又能怎么去阻止?

当初说过了不会再跟他有牵扯的。

权衡再三,她重新拿起剪刀,说道:“他定然有他的考虑,让他去吧。”

————

第二更要稍微晚一点

谁家新燕啄春泥(17)

瑜慧愣了一下说:“我听说那宋小姐为人十分骄横,比淮哥儿还要傲,她不适合他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卫羲儿绷着脸看她。

“我……”从姑父那儿听说的。瑜慧咬了下舌头。

卫羲儿瞥了她一眼,端起簸箩走开了。

她又追过去:“姑姑要不去找找王爷吧?”

“不找。”卫羲儿不紧不慢地捋着簸箩里的针线,不咸不淡地说。

瑜慧咬着下唇,没再说话了。

卫羲儿对萧放有种莫名的信心,觉得他不会用儿子的终生幸福去拼王府的前程。

不管怎么说,她见过他那些年里的拼命。

如果他是那种需要为局势妥协的人,那么当年在带着怀着淮哥儿的他回到沧州的路上,他不会撑到最后将她保护得那么周全。

一个有能力在那样逆境里力挽狂澜的人,怎么还会对区区一个韩顿妥协?

她觉得,他不过是在找机会打儿子一顿罢了。

瑜慧说的对,他还真是个没人性的父亲!

卫羲儿的这种信心,在萧放这里却成了令他头疼的事。

宋姣跟萧淮议婚的事虽然不是他故意让人透露消息给瑜慧的。

但是他也暗暗希望收到消息的她能对他有点触动。

哪怕是气愤地跑上门来质问他也好,又或者在瑜慧面前失控地指责他也好,那样也许,他还能摸摸她的心思,以图接近。

当初他是骗了自己,觉得余生能够看到她平安到老就好。

可是随着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她的心情不仅没有转淡,反而重新有了奢望。

他渴望能有被她原谅的一天,更祈求能够被她再重新接纳的一天,那么多年的别离,他希望能有机会将它结束,然后翻篇。

人都是贪婪的,尤其之于他。

不是基于愧疚,而纯粹出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执着。

他能对朝局动向掌控得密不透风,但在她面前,却毫无办法。

卫羲儿到底没有等来萧淮与宋姣定婚的消息。

她暗地里松了口气。

很快朝中举办万寿节,街上传来各种关于万寿节的消息。

五郎也有两个月没出现,听说他越来越忙了,不但进入五军营成了副都督,还揽下了许多军务,这次万寿节还是他率领将士维护宫里安全。

瑜慧又来告诉她:“前不久淮哥儿把当年杀卫家的那些刽子手都给杀了。”

她觉得欣慰,她的儿子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还惦记着他的外祖家。

瑜慧望着她,又说道:“他还好像有心仪的人了。”

她抬起头来。

她说道:“这次应该是来真的。”

“是什么样的姑娘?”她也来了兴趣。

“是朝中官员家的姑娘,姓沈,也就是前不久万寿节上在校场大放异彩的那位沈姑娘。

“沈姑娘这些日子被朝中官员争着抢着想娶回家做儿媳妇,结果被韩家那个老太太陷害,想把她嫁给西北军户,结果让五郎给截了胡,讨到了赐婚圣旨了!”

瑜慧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仿佛亲眼所见。

校场上大放异彩的沈姑娘,卫羲儿也知道,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是传得比别的消息都更快。

“五郎也是因为沈姑娘的表现喜欢她的么?”她很好奇。

少年男女的爱恋之情多么美好,她因为再不会拥有了,所以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格外欢喜。

但她又忧心起来:“五郎那么不会讨女孩子欢心,能不能争得过那些子弟们?”

就算是强行赐婚,万一是颗强扭的瓜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瑜慧认真地说,“他现在身边有很多心腹,不想传出来的消息,是绝不会有人知道的呢。”

说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当然,还是有个人知道的,知子莫若父嘛。”

卫羲儿横了她一眼。

接着她就叹起气来。

心想五郎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太冲动了,一个那么有才华的姑娘,不应该是没有主见的。

万一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被他硬抢回去凑和着过一辈子,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情伤,可是最难痊愈的。

他又跟他爹一样的轴……

卫羲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想起他。

其实,只要她还在大周天下,想要把这个人完全忽略是无法做到的吧?

他有那么耀眼的光芒,她不提,身边人也会提的。

……

她开始嫌弃沧州离京师有些远来。

四百多里路,京师当天发生的事情,消息传过来最少都是两三天之后了。

中秋赏月的时候她对着天上圆月问瑜慧:“京师是什么样子?”

吃月饼的瑜慧不经意被呛了一口,她抚胸道:“姑姑,您想进京?”

卫羲儿淡淡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她确实想进京看看,但她是为五郎去的。

她就想看看她那个被强行赐婚的儿媳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喜不喜欢她的五郎呢?

……

她到底只是想想而已。

日子陷入了重复之中。

绸缎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赚的钱令她都疑心起自己是不是被财神菩萨摸过头。

但是她一个女人居然才来不到两年,就把周边绸缎铺的风头都盖过了,久而久之就有人看不惯起来。

这天铺子里来了几个人,嚷嚷着说她们以次充好,拿仓底沤久了的料子充当好货骗钱,害得他们家老爷太太才穿上身的新裳就被了扯烂了不说,还染得身上起了一身的疹子!

他们将她们铺子砸了,又不知从哪儿“搜”出两把刀来,说她们是开黑店的,一定有大案在身,于是要拖她们去官府。

卫羲儿认出来,这些人的老爷,正是沧州府同知大人谢运其!

而谢家恰恰在十字街口开了家颇大的绸缎铺,听说近来生意并不怎么样。

卫羲儿自然不肯听凭他们摆布,当即指挥着两个伙计阻止起他们来。

但让她惊讶的是,这两人的身手居然极高,而且竟还不肯好言好语地说话,随随便便就把对方十来个人干了个底朝天!

“反了反了!把这娘们儿带走!”

同来的谢家管事气极败坏,立刻报官喊来官府的人扭住卫羲儿,拖着便上了去往府衙的马车。

谁家新燕啄春泥(18)

两名伙计,不,两名侍卫怒得就要冲上去再干!

其中一人深谙世故,半途忽然使了个眼色,退了回来。%乐%文%.

沧州到京师驾马快的话,用时两个时辰多点。

燕王府里,那雄霸天下的一人正在承运殿里议事。

满殿肃静,侍官忽将话递到他耳边,他目光微微一凛,往前方直视而去,满屋子见惯了血光的都督和参将们也没来由地觉得耳畔有冷风掠过。

等到再抬头,他又依旧以波澜不惊的姿态合上了面前折子。

“回头再议。”

威远侯靳修被他留下来。

“跟我去办件事。”

……

谢运其得知人抓来了,觉得总算出了口恶气。

因为这对姑侄新开的铺子卖的货又好又公道,使得城里很多人都不再帮衬他了,他接连这一年损失了不知多少银子。

而且听说这对姑侄长得还如花似玉,他出了气的同时,便又起了些别的心思。

“把她们带到耳房来,我要单独审审。”

他在外书房院里说。

卫羲儿和瑜慧被带了过来。

她们在牢里呆了大半日,除了地方臭点,倒是没有什么别的不适。

店里伙计的身手让卫羲儿的惊讶创出了新高。

他们不但能赤手空拳打败十几个人,而且还有神不知鬼觉地翻进牢房里,给她们送鸡汤火腿白米饭,以及枕头被褥的本事。

不过卫羲儿觉得奇怪,他们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当时不把她从马车里给抢出来?

现在又为什么不把她们给劫出来?

还有,凭他们这身功夫,就是去街头卖艺,赚的钱都不比给她当伙计要少,为什么他们要屈居在她们店里?

一定有问题。

还没等到他们的回答,她就被带到了那发际线退到了头顶上的同知大人面前。

谢运其望见跪在地下的她们,眼神一亮,嘴巴一砸,心底再一叹,暗道果然绝色。

小的这个眉眼俊俏,英姿勃勃,眼含利气,大约是个小辣椒。

大的这个,三言两语却说不尽她的妙来了。

虽然看上去不如前者年轻,但是她皮肤依旧饱满紧致,目光依旧清澈明亮。

沉静而慧黠,风韵而不见沧桑,并且较之单瘦的少女,微显丰腴的她看起来更加贴近玉骨冰肌四个字——

是个美人,且还是个大美人!

谢运其是个读书人,他心里虽骚,却还不太屑于做于霸王硬上弓那等煞风景的事,至少也得先礼后兵。

他让人松了绑,上了茶点,并请她们就坐,和言悦色,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卫羲儿跟着萧放闯过刀山,淌过血河,面前的老混蛋,不至于让她慌张。

伙计能给她送鸡汤,定然也能帮她收拾这老东西。

她坦然坐在桌旁。

谢运其暗道她识趣,只当这笔买卖做定了。

油然道:“二位的绸缎铺是开不成了,本官却又可怜你姑侄二人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本官身边如何?”

“留下来做什么?”

“留下来——”

做什么,谢运其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声音不是这姑侄发出来的。

也因为昏暗的屋子里,陡然间就从门外负手踱进来一个人。

他那么高大那么耀眼,仿佛点再多的灯也无法把他身上的光芒压下去。

而他眼里的光,是寒光,凉凉往他这里一睃,他就已觉得脑袋有些摇摇欲坠。

“你是谁?!”

他抖瑟着站起来。他堂堂正五品的官员,看见此人竟忍不住两膝发软。

“她丈夫。”

萧放走到卫羲儿身边,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像一副足够宽大的臂膀,将她严密护住。

她望着桌面,身子在颤,心在抖。

她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不曾颤抖,他不过一出现,她就已土崩瓦解。

他执起她一只手,温度通过掌心传遍她周身,烘得她想掉眼泪。

“谢运其!你诬告良民强抢民女,好大的胆子!”

紧接着进来的是威远候靳修与沧州知府。

知府应是才刚从床上下来,官服不太齐整,脚下鞋靴都没穿好,所以他的声音也就格外地大,想以此在威远侯面前挽救一下尊容。

谢运其不认识燕王,却认识威远侯,哪怕不认识威远候,也不可能不认得知府。

他终于趴下地来。

知府指着他一顿怒斥,要发落。

威远侯漫声道:“别的就算了!

“让他自己写份够格的罪状,递到都察院,官就不用做了,免得害人,是掉脑袋还是回老家种地,听凭三司发落。”

有了这句话,结局就定了。

卫羲儿挣开萧放的手,勾着头走到出谢家。

天上尚有明月,身后尚还有道影子。

卫羲儿往前走,他也往前走。

卫羲儿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半夜的沧州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

最后,她在铺子附近的街口停住,抬头望着前方,幽幽地说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陪陪你。”

她沉默。

半晌,他又说道:“我陪我的,你走你的。”

月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拉到她背影上,他心底有隐隐的欢喜。好像这样就离她近了,像与她靠在一起。

刚才在谢家,他闻到了她的发香,牵到了她的手。

一年零四个月,他的鼻腔心腔,他的灵魂,在切实接触到她的那一刻,他才觉得不再是空置的。

相思像克制不住的毒,将他轻松放倒在卫羲儿三个字里。

爱一个人,能让人枯萎,也能让心儿变得饱满而茁壮。

它是毒药,也是甘露。

它让人如此百转千回,又让人如此甘之如饴。

许久,她声音又在清寂的街口幽幽地响起来:“铺子的生意是你私下里照顾的,店里的伙计是你派来的。

“京师出的官燕,瑜慧带来的钗环,包括瑜慧,都是你安排的。瑜慧隔三差五地出去,很多时候都是去见你。”

他悄悄泛着喜悦的心,忽然就有了一丝紧张。

她转过身,站在路旁柳树下,隔着十步远看着他:“你傻。”

明明都说了她跟他没关系,他偏还缠着她这棵树来吊死。

萧放喉头滚动,眼眶有些灼热。

他缓步走过去,到她面前,温声说:“我没有你,三魂七魄都不再完整,又怎么会不傻?”

谁家新燕啄春泥(19)

卫羲儿半垂着头,望着他袍子上暗暗闪着光亮的龙纹,视线逐渐模糊。

这样的情话,她已经久违了很多年。

这样宠溺的语气,事隔多年,她听起来竟然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她爱他,这是勿庸置疑的事实。

哪怕是她深恨着他的那些年里,她也没有停止过这份爱。

感情便是如此纠结才让人痛苦,倘若只有恨而没有爱,又怎会伤人?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追逐什么?”她望着地下月影,声音像轻叹,像自语。

“初衷。”他说道,“我爱你的初衷。”

他记得那年他意气风发,带着属从从沧州飞驰到洪南县,路边宅子里小姑娘满面怒容地冲出来瞪着他,像是只被惊扰了睡眠的百灵鸟,等着向他兴师问罪。

他的心则像是被百灵鸟拔动的弦,纵使离去,也余音不止。

他在卫家看到她在荡秋千,情不自禁地心情就好起来。

再见她,他的心情是宁愿变成一棵供她栖息的树。想在她周围筑一道墙,让她得以肆意地释放出她的喜怒哀乐。

她因为大黑的事避而不见他,这样他就见不到她了么?

她在廊下喂猫,跟姐妹们做游戏,在父母亲面前撒娇,他统统知道。

及笄那一天的她美得令周围一切都变得黯淡。

她提着裙摆开心地转圈的那一刻,他想的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一直一直地这么开心下去。

所有细节里包含的意味,都像是一根根丝,慢慢纺成了线,最后又织成了网。

“羲儿,还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他说道。

在这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仍然低到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

威远侯在知府招待下,猫爪子挠心似的呆到晌午,萧放才着人前来喊他回京。

作为从最初就跟随着萧放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及当年护送卫羲儿北上的七名将领里的其中一员,一路见证着他们相爱相守的旁观者,对于消失了十二年突然又出现在面前的他大嫂,他感到异常震惊。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当了十二年鳏夫的萧放在经过这一夜之后,眉宇之间还是不见喜色。

“怎么回事?大嫂呢?”他以为她会一起回京。

“她不肯。”他低沉地说。

他默然。大约能够猜到是什么缘故。

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只能慢慢来了。

萧放心里的确是苦闷的,但是比起之前,又要见好了些。

她虽然还是没有接纳他,但她起码没有再赶他。

那天夜里她依旧平静地离开他回了铺子,没有冰冷决绝地赶他。

这几次他去到她屋里,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交代瑜慧不让他进去,也没有对他坚持着什么情绪。

纵然她依旧是漠然,但他仍然感觉到慰藉。

卫羲儿在矛盾着。

她的心情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对于他的再出现,她还是有波动的。

但矛盾完了她也安然接受,不刻意抵触,也不就此接纳。

他现在经常会来,像个来见情人的少年,眼里藏着愉悦,静静地坐在她屋里,或者帮着她做些小事。

她偶尔也给他沏茶,给他做饭,对他的各种馈赠,她不表示态度。

有时候他带来的是一只精致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件别致的首饰,有时候是吃的。

有时候仅仅是一朵来的路上摘下的野花,将它小心的藏在马耳后,然后送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没蓄须?”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脱口问出这样的家常。

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放下功夫,所以腰背依旧挺直,脚步仍然敏捷,五官皮肤仍然紧致迷人,跟十二年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不蓄须,便仍有能令无数少女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本事。

她承认,有时候她也会禁不住胡思乱想。

“我怕蓄了须,你再见到我,会觉得陌生。我认识你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你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朝一日,你再看到我,再回来,我也还是这个样子。羲儿,我不蓄须,是不想让你觉得我陌生。”

他放下手里看着的书,这样告诉她。

她不知道几时起,她屋里竟然有了他的东西。几本翻到磨起毛边的书,顺手放着的几枝箭头,或者是忘了拿走的荷包。

一开始她也不碰。

后来久了,她也会像多年前那样暗搓搓地拿起来看一看,看到那荷包眼熟,恍惚还是从前她的手工,她便又放下了。

他爱收着这些破烂,就随他去吧。

……

日子其实依旧安静,他的到来并没有给她掀出什么了不得波澜。

铺子仍然在开,不过街坊都知道这位女东家是京师威远侯的亲戚的产业,再也没有人敢来生事了。

十月,又将到五郎的生日。

她想在他去坟上祭拜的时候告诉他真相,想让他别恨着他父亲了。

但他到来的那天晚上却出了事。

半夜里她听见街口隐约有女子的哭声,她披衣起来,看到不远处他的别院里有人喝斥,大雨里有人把一个女孩子拖着丢上了大街。

然后是五郎气急败坏地出了门,翻身上马,又上了街头。

她隐约觉得京师出了事,果然这日她去到坟山下时,见到他匆匆拜完之后就回了京。

没多久,他带来淮哥儿和沈姑娘联手把韩家给狠狠摆了一道的消息,韩家那位老太太因此吃了大亏,还丢了性命。

她也由此知道了很多事。

但显然还不够。

“你以后不要来了。”隆冬下雪天,油灯下她说道。

他在打盹,眉眼间有疲色,灯光将他浓密的长睫拉出两片阴影。

“怎么了?”他睁开眼,回了回神才问她。

“我想搬到京师去。”

这样更方便得到五郎的消息。

他微顿,忽而把她圈过来,拿大氅将她裹住:“再等几个月我来接你可好?”

眼下她的暴露,对于诱捕韩顿和毕尚云十分不利。

她摇摇头:“跟你不相干。我又不是去你的王府。”

他又沉默下来。“你还在生我的气。”

————

昨天有位亲说番外可以写到多么长,才恍然发现燕王的也已经写到差不多4万字了…然鹅现在还没有写完,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长吧(捂脸)

然后,重点来了:新书确定16号发!…请大家支持哦~

谁家新燕啄春泥(20)

她不做声。

也许,的确还是有点生气吧。

有些像很多年前她想要脱鞋下河去濯足,他不肯,她便借故恼了他半晚上一样,竟然是那种恃宠生骄般的生气。

就是明明没有什么事,可是因为知道有个人执着地爱着你,宠着你,所以偶尔就想跟他闹闹小脾气,使使小性儿,换取他更多的宠爱。

当然,这次又还是严肃一点。

除去她还没有打算接纳他,她不想进燕王府,还因为总觉得被李锭封的这个王位,让她觉得憋屈。

他不该受李锭那种人掣肘的。

这是她的结。

“那,将来就让羲儿做皇后可好?”他揽着她,温声说。

“我才不稀罕……”

她低语着,语气里却不觉透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昵。

他扬唇,轻轻扭头,亲吻她的脸颊。察觉到唇下的凝脂微热,他又轻轻挪移到她的鼻尖。

他身上的血液也有些泛热,他想起第一次离开她,准备南下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他喝得有点醉,回到寓所倒头就睡下了。

半夜里口渴,却发现身边有人,温温软软的一团,透着淡淡的馨香。

他连忙掌了灯,看到她蜷在他胸前,睡得正香。

那时候他正血气方刚,浑身的血嗖地一下就蹿到他四肢和脑门。

……不是没有生起过放浪的想法的。

她的存在,令他那一整夜都再也没有睡意,却又不忍惊醒她。

他痴坐了一晚,痴望了她一晚。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心。

爱慕与欲望都是恶魔,不断地拉着他往深渊里走。

那是他活到十八岁,最难熬的一夜。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后来的年月里,类似这样难熬的夜晚还有很多。比如她怀孕的时候,比如她生气时故意撩他,又不肯让他亲近的时候。

又比如眼下。

但无一例外的,这份难熬都是因为她。

“东郊枫山风光不错,过了年,我去山下镇子里给你买个小宅子先住着……”

他轻轻将她圈着,并肩坐在薰笼畔,与她静静看着镂空雕花后热烈的炭火。

窗外飞雪漫舞,屋角一瓶盛放的红梅正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

这一年的除夕,萧放的心情不如以往寂静。

他甚至暗暗里有着欢悦,站在承运殿前望见忙碌的侍官侍卫们来来往往,恍惚间也有那道影子夹杂在其中。

霍究轻快地到他面前,年轻的男孩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魅力,令他彷佛看到昔年的自己。

晚上照旧有夜宴,满座衣冠里,他脑海里只与她独坐。

开春,新置的宅子都收拾好了,也布署好了。

卫羲儿与瑜慧又搬去了京郊。

枫山下有个镇子,叫烟斗镇,离屯营不远。

萧放给她们在这里重新购置了一座三进小院子,派了下人侍卫。

瑜慧不知死活地说:“姑姑,我怀疑你是想进京才借机跟姑父和好的。”

卫羲儿睨她一眼,继续做针线。

她哪里有跟他和好?她才没有跟他和好。

她只是因为两人还有个共同的儿子在那里杵着,不能完全断绝关系罢了。

瑜慧听了却只是呵呵呵的笑。

这孩子没心没肺,她也懒得理会她了。

姑侄俩在屋后种了许多花,因为无事可做。

挽着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时,却突然传来有人撮合燕王与韩家二姑娘韩凝婚事的消息。

“姑姑,听说这位韩姑娘都自动找上王府去了,淮哥儿气得连夜回去跟他爹大干了一场。”

瑜慧像只小八哥,眉飞色舞地传递着八卦。“我姑父不但让她进了门,还让她进了承运殿。

“淮哥儿闻讯进门那会儿,那韩姑娘都栽到姑父怀里去了来着!两个人抱的可紧了!”

她当场定在那里,有那么片刻才找回呼吸,然后继续低头拾捡花苗。

“那很好。”她淡淡地。

那位韩姑娘的名声她听过,据说是唯一可与淮哥儿媳妇媲美的京师贵女。

她年轻,她貌美,还有好家世,好才气,当然要挑个好的嫁。

但是心里怎么那么酸呢?

再想想,打从过了年,他也确实来得少了。

是熬不住了么?

英雄配美人,还真是绝配啊。

“好什么好,淮哥儿要有继母了呢。”瑜慧眨眨眼说。

“听说是户部尚书史棣作媒,这要是成了,淮哥儿很快就得有弟弟妹妹,他要是有了弟弟——

“姑姑,您想过没有,淮哥儿小的时候姑父都没有在他身边,本来就疏了一层,这要是有了小儿子,姑父老来得子,还不得宠上天去呀?”

心底有割裂感传来。

“姑姑,苗都被你掐断了!”

一直观察着她的瑜慧提醒她。

她扭头看她一眼,站起来,慢慢地洗了手,回屋去了。

瑜慧又追上去:“他这原配正妻之位可是姑姑您的,您就是不回王府,先跟他生个小的出来也成不是?

“他都守了十三年了,您也该犒劳犒劳他了。我保证他有了您,绝不会再出去乱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小矛盾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睡两觉。

卫羲儿把门关了,背抵着房门,想起她话里的那句“淮哥儿很快就有弟弟妹妹”,心里仍在疼。

她曾是那么想要生他的孩子,想看着她和他的儿女们叽叽喳喳地围在跟前转,如今,别的人要来实现她的愿望了吗?

她抹了把眼泪,深吸了一口气。

事隔多年,还是没忍住。

他怎么能让别的女人挨近他?与他谈婚论嫁,与他拥有未来肌肤相亲的可能?

想到那些画面,她闭上眼睛。

她是霸道了。

没有她不让他接近,也不能让别人接近她的道理。

可是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卫羲儿不要则已,要起来就是这么霸道这么自私!

……

瑜慧例行又见到了配美人的这位“英雄”。

“很难过,很伤心,很气愤,很纠结。”她摊摊手,说道,“现在花也没种了,三两银子买来的两车花苗,全都送给隔壁人家喂猪了!”

被她试探出了姑姑的心思,她应该得到奖励吧?

她美滋滋地托着腮,手指头在脸上轻叩着。

最好赐她良田百顷,让她回头当个幸福的土财主!

谁家新燕啄春泥(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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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放抿完茶,目光却凉凉漫到她脸上:“你的意思是说,你把你姑姑给气着了?”

“……”

瑜慧听到这话有点懵。要?看??书???·

这个节奏跟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追妻追得这么辛苦,守活鳏这么多年,她好心帮他一把,结果她还做错了?

“你竟敢让她生气?这个月的月例,断了。”

完了,别说当土财主,这会儿连本钱都扣走了。

萧放站起来,负着手,像只嗅到了母孔雀气味的公孔雀一样走了。

他的确是窃喜的,他去见了她。

她正在剪窗花,快花朝节了,要贴窗花,挂红绸。

看到他出现在窗外,她冷冷淡淡地一瞥,又收回目光。

他绝口不提韩凝的事,像往常一样对她嘘寒问暖。

她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他拉她的手,被她甩开:“去找你的韩姑娘!”

他抢先一步拦住她去路:“我没有韩姑娘,我只有羲儿。”

她眼眶发红,推了他一把:“还骗我?瑜慧都说你们抱在一起了!”

话说出口她有点后悔,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他顿了一下:“她是这么说的?”

小丫头骗子!

但她态度越冷,他越高兴。

夜里,他拿出箫,吹起昔年在沙场上常吹的那首西江月。

怀着淮哥儿,跟着他在营中的那两个月,被他护送北上去的那一路上,他们常常会在飘着血腥味的战地山岗上,迎着晚风静坐,吹着这首曲子。

或疲惫或消沉的心灵,在拥有过片刻这样的依偎后,会再次变得振奋而充满希望。?一看书??·y?k?a要

透过声声音符,她仿佛又再见了那些年生死间隙里厮守的岁月。

角鼓争鸣,折戟沉沙。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他们的爱情,像极了硝烟里一枝倔强生长的虞美人。

她起身走出房门,他坐在月下的假山石上,巍峨身躯仿佛与那山石融为一体。

她挨着他坐下来,抱着屈起的双腿,看着面前月影扶疏。

他解下大氅将她包起来。

她低头,望着大氅上的狐毛说:“你,不许让那个韩凝碰你。”

他双手微顿,接而将她拥着,扬唇在她耳边说:“好。”

她低头,竟然脸热热地。

从前胆大到主动吻他,爬他的床,说要给他生孩子,这个时候,她竟然不自在起来。

他微微俯脸,将唇移在她唇上。

久违的芳香,盈入唇齿。

“我已经有妻子了,怎么可能还会要别的女人?”

他心悦得像个少年。

想起在卫家与她订婚后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他也是与她的几个哥哥喝了一点酒。

回房后推开门,她就像只小猫儿一样从帘栊后跳出来,欣喜地咬着下唇,站在他面前喊他明辞。

明辞,明辞,定了婚,我就是你的人了么?

明辞,明辞,我好想给你生孩子!

灯下的她娇艳得像窗外的红牡丹,热情,真挚,处处在引他犯罪。

少女的率真更是引爆他的那根引线,克制了那么久的他,拥着她,不管不顾的将她亲吻,用火热的身躯将娇小的她拢在身下。

他第一次知道,他那爱娇的小妻子有这么让人疯狂的内在。

他以为在军中磨练多时的自己够得上沉稳,但在那一刻,他却变回了实实在在的毛头小子。

……也许从当年初见的那一面开始,他这一生,就注定对她产生不了任何抵抗力。

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灵魂。

就像现在,应该是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可他面对她,依旧觉得**难以克制。

“我们再生个孩子好不好?”他说道。

卫羲儿沉默着,又摇头。

她觉得对淮哥儿不公平。

瑜慧说的对,有了小的,他们会得分精力在小的身上,淮哥儿苦了那么多年,她都还没有弥补他。

再说,她恐怕已经怀不上了。

又或者说,她还没有想好一下就走到那步吧?

萧放捏了捏她的手,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淮哥儿媳妇近来收了个秦朝的太医,家里几代原先都是宫里专攻千金妇科的。

“我私下里打听过,好几个年龄大的妇人吃了他的药都怀上了,什么时候,咱们也传他看看。”

他觉得,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眼下这么觉着儿子碍眼。

但是,他也不心急。她心里还有他,还想霸着他,他就满足了。

鹿儿胡同别院里正抱着沈羲在看书的萧淮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擦擦鼻子,放下书来:“我怎么隐隐有阵不祥之感?”

沈羲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没两天就是花朝节了,你的感觉是对的。”

……

花朝节这天,萧放顺从了史棣他们的邀约,到了翠湖。

威远候背地里还问过他:“真要这么做?”

他拂拂袍子,笑着道:“家教严,没办法。”他得借此机会,把韩顿的心思给断了。

威远侯望见他这一脸妻奴相,无话可说。

送上门来的韩凝肤浅而自以为是,她比不上淮哥儿媳妇,更别提跟他萧放的妻子相比。

事情办完他回到枫山,她在浇花。

他从背后环住她:“我想吃醉烧鸡。”像个讨赏的孩子。

她低头扬唇,给他做了醉烧鸡。

她看着他吃饭,不时帮他捋一捋袖口。问他:“淮哥儿媳妇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她的儿媳妇呢,虽然总听人提及,可没有见过,她还是好奇。

“跟咱们儿子一个鼻孔出气,胆子挺大,脑子也还中用。”他说,“不过最聪明可爱的还是我的羲儿。在我眼里,除了你,这个世上的女人都是摆设。”

卫羲儿轻咬着下唇,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告白,她没有什么好矫情的。

……

是的,她已经默认了他们仍然是夫妻的身份,虽然她仍然还没有许他留下来过夜。

但她内心里也不再那么抗拒了,如果真有,顺其自然吧,她想。

她对他的态度变化就是风向标。

从前还遮遮掩掩地在她面前提及他的瑜慧,开始每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她屁股后面转,肆无忌惮地把燕王府一切事情向她报告。

当然最多的是关于他。

说他是如何运帱帏幄掌控全局的,如何倾倒众生的,如何专情不二的,就只差给他执笔立传了。

但是不可否认,听到这些的她的确是高兴的。

她会想像着他在揭破敌人们各种阴谋时的样子,在屯营里发号施令的样子,在面对各种诱惑时八面玲珑但又岿然不动的样子……

慢慢地她觉得,她那颗蒙尘的少女心,慢慢又恢复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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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新燕啄春泥(22)

在京郊,基本上京师有什么消息,立刻就能传到镇上来了。

韩凝那事出了之后,京中稍稍消停了会儿。

她关心着五郎,但因为所知的消息更贴近于他本身,她的关心也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忧心,而是放心。

他的成长令她骄傲,如果那些年他跟她的话,他是得不到这么大的成就的。

当然她也关注着沈羲,有时候会以准婆婆的角度看她,有时候会以同为女子的角度看她。

这些都已经成为她的乐趣。

萧放对儿子的管束不再像从前那么严苛,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和贺兰他们去办。

他说终有一日这天下会是他们的,如今不学着怎么携手并进,来日便会有争执。

他很明白患难情谊的重要,靳修他们这帮人,从最开始的时候跟随他到如今,中间不是没有过分歧。

但是再大的分歧,也都在那些年的生死与共里消失于无形。

“人还是要经历,不经历便不深刻。”他说。

她能明白他的心,从最开始她的懵懂,只凭着一腔热情选择了他,到后来相知相惜,如今风风雨雨里走过来,很多感情,不是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就能判断得出是非的。

曾经她对他的恨,一部分来源于对他的失望,一部分来源于对卫家人的愧疚。

夹在他和卫家之间的她,那种痛苦,她永生永世不想再来第二次。

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个太了解她的父亲,也许,她仍然不可能与他还有重来的机会。

她给淮哥儿裁衣服的时候,顺便也给他做了个荷包,为免人注意,是照着原来的样子做的。

但即便如此,他在与戚远侯,武宁伯他们喝酒的时候,不经意地露了出来,还是着了形迹。

等他走后,武宁伯就趴在威远侯耳朵上说:“大哥换新荷包了,而且上面的绣花跟原来那个一样!”

之前的荷包用了好多年,是大嫂做的,他们都知道。亏他保护得好,也没有磨损。

现在他突然之间换了新荷包,这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

贺兰在给他递折子的时候也多看了它两眼。

他扬首,也觑了眼他,他便把目光收回去了。

这孩子就是识趣,不该问的他绝对不会多问。

不过此后,她还是小心了。

他说毕尚云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恶人,要拿住他不容易,她得配合着点。

威远侯近来觉得大哥龙心甚悦,有心讨好,捉了对鹦鹉过来送给大嫂。

卫羲儿没养过鸟,但宅子里清静,有这么两只活物儿闹腾闹腾,也挺好的。

她和瑜慧上街给它们买吃的,亲手拌食给它们。

他坐在厢房里看看书,透过窗户看见她在鸟儿扑腾下又惊又笑地,也会不觉地扬唇走神。

他心里是愉悦的,这种心情,就像是冷暖最合适的午后,在飘浮着白云的山坡上,迎着风儿在花海里畅快地奔跑。

又像是在月色清朗的晚上,骑着马儿,在宁静的湖畔悠然地漫步。

夜里,他们坐在窗前赏月,她望着丝缎般的天幕,忽然跟他说:“我也给你做身衣服吧。”

他捏捏她的手说道:“我虽然高兴,但衣服不像荷包,做起来劳神。况且我的衣裳有尚衣局定制,你不要费心。”

托着腮的她扭头,皱起眉眼看了看他,又转过脸去了。

他就笑了,抚她的头发说道:“好。你不累就好。”

她就笑了。

顺势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那样看着星辰在天边闪耀,任由时间在耳边流淌。

卫羲儿觉得自己在寻找过去。

这爱意与相知缺失的十三年,使她无法像分开十三天一样无所顾忌地把心情全部倾泄出来。

她甚至不曾跟他表白,除去依偎,不会再有更多的接触,但是随着相守的时光增多增长,久违的熟悉和亲昵仍然在不断地被唤醒。

……

衣裳做好了。

她给他穿上,徒手掐掐他的腰身,忍不住咕哝:“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尺寸也没有变过。”

他顺口接了一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心也没有变过。”

她抬头,正好就对上他目光。

她给他做的第一件衣服,是在送他鞋垫之后的半年。

那半年里为了送给他一件像样的女红,以匹配得上他心上人的身份,她苦练针线。

但即便如此,做出来的那件衣服也还是惨不忍睹,腰身很肥大,两只袖子也不一样。

他乐滋滋地穿上,她立刻就捂着眼睛跳起来说脱下来,脱下来!再不脱下来,她眼睛都要瞎啦!

那时候,母亲刚过世不久,父亲还沉浸在悲痛里。

她照着父亲身量做了件衣服安慰他,又做了一件给大哥。

如此往复,有了许多经验,她才拿出来一件较为满意的成品。

他穿上新衣的那日,两个人出去逛了街。

她觉得穿着她做的衣裳的他,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侧首微笑,然后大手牵住她,与她十指交扣,漫步在人海里。

那个时候的卫羲儿,是十足的怀春少女,心上人这样的一个小动作,便令她芳心砰砰跳,一直持续了好久好久。

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不如现在养尊处优后的温润,回忆起来,有一些些粗砺,骨节处还有些硬茧。

但是用不大不小的力道裹着她的小手,就像是粗糙但是坚固的一道石墙,正在严密保护着一窝小绵羊,那感觉真是棒极了。

“过两天天我有空,我们出去走走。”他把她扣在胸前说,“该是踏青的时候了。”

……

瑜慧听说要去踏青,很高兴。

提前准备了很多吃的喝的,还有毛毡和帏帽。

“现在又不冷了,拿帏帽干什么?”卫羲儿一面不解地问,一面好玩地将帽子戴在头上照起镜子。

瑜慧叹气:“本来咱们是用不着,但是姑父回头见路上那么多人盯着姑姑,肯定又会不爽。

“上回我就略略夸张地说了句他抱了韩凝,直到现在我都还没领过月钱!回头他找不到帽子给你戴,不定又要怎么压榨我。”

谁家新燕啄春泥(23)

卫羲儿在镜子里看她:“为什么你嘴里的他听起来就好像是个恶霸?”

瑜慧撩眼:“其实差不多。”

柿子专捡软的欺,有本事他去压榨他媳妇试试?

也就只有你觉得他那么可爱而已。

卫羲儿抿唇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

暮春,传来韩顿倒台的消息。

她为萧淮和沈羲感到骄傲。

但他们成亲,她却去见证不了,她很感伤。

她准备了精心挑选的一些头面首饰,让他带过去。

“你说我给他们点什么好呢?”

她在清点这些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也说道。

她轻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知道他心里有数,不过是故意问她罢了。

他也没再说话,她不能去参加儿子的婚礼,他心里比她更难受。

因为她可以说无愧于萧淮,而他却始终心里有愧。

在确知沈羲的确是萧淮的良配之后,作为父亲,他内心里也是暗地里松了口气的。

终归能有个人代替他们对他好,令人安慰。

缺失的那些年,他已经补不过来,这个遗憾,定会伴随他终生。

……

日子仿佛过得越发快了。

毕尚云倒台了,他将顺利登位。

他和她去沧州祭坟。说道:“随我一道进宫,可好?”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再等等。”

她发现,她竟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突然要做出改变,也是难的。

在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之后,除了与他安静地守望,其余什么也不再图。

“你总得去见见淮哥儿他们吧?”

他叹气。

又怎么能不叹?

他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三年。

天下大定,国泰民安,他余生除了交给她一个盛世,与她好好在一起,还有什么事做?

她说道:“那当然。我很想念他。”

但这是两码事。

“羲儿。”

他沉默下来。

她也没再说什么。

瑜慧比她激动。

“姑姑就应该像从前一样,神气地走到天下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被姑父挽着坐上皇后之位!

“以此打消那帮对姑父虎视眈眈的女人们的妄念!”

她漫不经心地笑:“那你的小未婚夫知道你有个当皇后的姑姑,岂不是更得吓趴?”

“姑姑!”瑜慧不想跟她说笑,凝重地摇起她胳膊。

她敛笑低头,没有回应。

她把与他从头至尾的事情重新再捋了一遍。

她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地呆在后宫做他大殷天下的皇后。

厮守相伴,与拥有名份,本就是两回事。

如果是从前,她的确会得意地骄傲地接受,甚至有可能霸道地跟他放话,哪怕他成了皇帝,他的妻子也只能有她!

但是现在,她反而更安于这种平淡。

……

萧放再来的时候,是早晨。

初秋的朝阳透过微黄的叶隙照在院子里,石缝里浅浅冒头的秋草在畅快地沐浴晨光。

薄雾浅淡,没有风,他立在院门内的梧桐树下,穿着绣着金龙的玄色袍服,头顶束着游龙金冠,身后侍卫宫人成群,愈发衬得他身躯挺拔英武,美仪风范无人可及。

卫羲儿在庑廊下,却是独坐着。

隔着大半个庭院与前呼后拥光芒四射的他遥遥相望,也不显单薄。

她双手撑膝,托腮微笑着欣赏他:“就差头顶树上栖只金凤凰了,这样我的院子到了夜里都可以不用点灯。”

“凤凰不是坐在廊下了么。”

他略带没好气地走过来,半蹲在她身旁,捉起她的手指摇晃着:“跟我回去,嗯?”

她抽出手来摸摸他的脸。

“好。”

虽然说更希望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是,还是得回去的吧?

她的家人都在那里,那么她的家就在那里。

……

大殷朝的皇帝开始悄没声儿的夜不归宿了。

这件事最先发现的当然是乾清宫的太监们。

他们先是发现皇上回来的晚,后来越来越晚,而且更衣的时候还能闻到衣服上陌生的香。

这股香气是绝不同皇帝平日接触的那一类,是类似于脂粉的味道……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心里跳了跳。

后来他们又发现皇帝有时候回来,穿出宫去的中衣中裤也换了,换成了布料依旧舒适,但是手工明显不是宫里制作的陌生衣裳……

他们心口紧了紧,偶尔手下动作也会有些颤抖。

再后来他们侍候皇帝沐浴的时候,竟然在他肩膀上发现了好几道牙印……还有他的脖子……

太旖旎了!

太虐人了!

太监们觉得,他们都快要窒息了!

毕竟皇帝自打燕王府起就没有听说亲近过哪个女人,这证据一次比一次明显,他们不能再当作看不见。

能令得皇帝梅开二度,并且为之开了荤的女子,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负责起居注的太监等了他半个月也没见他主动提及半个字,便就斗着胆子捧着纸笔到了他跟前。

皇帝只扫了一眼,就把他摊开的簿子合了起来:“不用记。”

有了这句话,那私下里的猜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太监们想象了一下太子那边知悉后的反应,都觉得每天把脑袋捧在手上过活。

难不成刚刚平定了朝廷,后宫里又要掀起波澜?

于是再没有人敢私下传递半个字。

东宫那边也不敢透露半点风声……

皇帝却不以为然,他每天心情很好。

如果不是商量过后觉得元旦之日宣布最好,他应该早就把她拐回来了。

杜嘉的父亲杜远楠就是原先的武宁伯,不知该说他八卦还是该说他心细,总觉得皇帝近来眉梢眼角春意泛滥,活似夜夜洞房。

没人的时候他就嘿嘿嘿地道:“皇上有喜了?什么时候带进宫,也让咱们几个拜见一下二嫂子呗?”

皇帝瞄了他一眼,喝茶不说话。

二嫂子……

杜远楠莫名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要不是靳修从旁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他定是还要追问的。

皇帝夜里在妻子跟前邀功:“我帮你把远楠给削了,让他去营里强训新兵一个月,不准回家。”

从前自阵地上赶回来取笑卫羲儿吃醋的那七个人里,杜远楠就是取笑得最得劲的那个。

卫羲儿笑:“这种害人家夫妻分离的事,你以后还是少干吧!”

他从身后环住正对镜松发髻的她,一面嗓音低哑解她的衣带:“是我错了。我给娘娘侍寝好不好?”

谁家新燕啄春泥(24)

除夕。

还没天亮,就开始下雪了。

纷纷曳曳地,一开始很小,然后逐渐变大,到了下晌,就成鹅毛大雪了。

瑜慧和两个妹妹正在给卫羲儿梳妆。

她有些紧张:“姑姑,插紫色的绢花好还是插金色的绢花好?”

卫羲儿想了想,没插花,挑了两枝萧放给她的那两枝步摇插上了。

她本来也有点紧张。不为别的,只为马上就要见到她的儿子和儿媳。

但是一想到他在宫里等着她,她又什么不安的情绪都没有了。

他护着她跨过那么多艰险的时刻,他是她心底的英雄。

自昨夜开始,宅子门前整条街都已经有侍卫进驻了。

而她远在京外的几位嫂子和侄儿女们都提前进京了。

她今日先进宫,明日他们会以后族的身份进宫朝贺,然后接受封赏。

萧放早遣了太监过来交代过事宜。

四个侄儿都是经过风雨的,且这些年也在他暗中照顾下苦读诗书,如今不光是体魄十分强健,才学人品也很出色,更不会因为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而失礼。

他们都是卫家的顶梁柱。

瑜慧伴着她上了进宫去的马车。

对于怎么进宫这件事,他也是跟她探讨过许多回的。

原本他想以皇后凤辇,再配上完整仪仗风风光光地来接她,如此方显郑重。

但一则尚未册封便使鸾驾来接,将生出许多麻烦,二则他深思过后,心下也并不甚乐意。

“你我早就成亲了。以凤辇接你,那就好比再娶。我只娶一次亲,你不是再娶,在我心里,你只不过是离家住了几年回家而已。”

卫羲儿也觉得大张旗鼓地入宫事情更多,也难以控制,她更宁愿以低调的方式先和萧淮他们见面。

“到底要不要提前告诉他们呢?”她又问,“缓缓有身孕,万一吓着她了就不好了。”

“放心。她半天三更地连坟地都敢闯,胆子大着呢。”他宽慰她。

想了想他又说:“那丫头应该也察觉点什么出来了,上次我问她拿胭脂,她就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不过,咱们儿子知道真相后,或许反应会有些大。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这些年没有动刀子杀过我呢。”

说着说着他苦笑起来。

她就捶了他一下。

也是啊,幸亏那么些年事态没有失控。

倘若有一件事上失了手,她和他也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马车在午门下换了软轿,人来人往的,去东宫的命妇也多,没有人留意宫门下太监不安地等待着的,这位着装简单,但浑身上下透着看透世事的淡泊的女子是谁?

她先到乾清宫。

他脚步匆匆地进来,也不顾身后还有大群的宫人,一把将她抱住。

她越过他肩膀笑看着他身后一众瞪口呆的宫人,拍拍他的背:“你吓着人了。”

他再抱了会儿才把她放开,接而牵着她往坤宁宫去。

“这几日先住在坤宁宫,这是规矩。过几日再搬去钟粹宫吧。我真是恨不得你就住在乾清宫,一刻也不想跟你分开。”

身后宫人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虽然已经获准知道面前这位就是十三年前被皇帝及时救了下来的卫夫人,但以往皇帝的深情也只是表现在不近女色上,别的地方还是很正常的。

怎么私下里在妻子面前,居然是这样子肉麻的话张口就来的么?

这么说来前阵子皇帝身上的牙齿和脖子上的红痕都是夫人留下来的了?

好羞耻……

好残忍……

以后天天都要接受这样的折磨了!

有东宫那对成天秀恩爱的太子夫妇,本来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已经很过份,没想到这又来了一对!

而且还是至尊级别的,东宫还能避避,这里压根都没法避开,让人怎么活?

……

萧放陪着卫羲儿简单用了晚饭就去了前殿,在今夜里,六部都得为明日的册后大典作准备。

临走前他俯身在她脸畔印了一吻。

她送他出殿,瑜慧去收拾床铺,她便在各处漫步起来。

殿里放的都是他们从前在卫家的东西。

他的兵器,盔甲,舆图。她的梳妆镜,喜欢的花瓶,香炉,零零碎碎的这些,都很实在,也很亲切。

不光是她自己的东西,甚至是他的,她也每一样都有着感情,那些兵器和盔甲上落下的痕迹,有可能还是与她一起时留下的。

岁月早就把他们俩拴在了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了。

“你是谁?”

正看着,身后就来了人。

是怀着身孕的沈羲。

很奇怪,在这一刻之前,她心里有些不知道怎么跟她见第一面,但真正见到的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不适的猜想都没有了。

有可能是她这两年里一直熟知着她,把她当成了萧淮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可能是她肚里怀着萧淮的孩子,使她回想起了自己怀着萧淮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她的惊疑反而使她镇定,又或许是她本身给人的感觉就容易亲近。

“卫……夫人!”

果然,她还是震惊了。

她笑了笑:“缓缓,你该叫我母亲。”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吧?

虽然比她预想的样子要好很多,但她的确是语无伦次了,甚至还转头看起了左右。

她觉得抱歉,如果她怀着萧淮的时候有人这么吓她,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

“阿盈!”

贺兰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来,紧接着进来的是他率领着的正在议事的众臣。

他脚步急促地走进,看了眼沈羲,然后望着卫羲儿,喉头滚动地伏地跪了下去:“夫人!”

面前跪了一大片,大多是才自乾清宫收到消息,震惊而且瑟索的人们。

“夫人回来了?!”

就近的霍究也闻讯赶来了。也带来一批亲军卫的将士。

在卫家,卫羲儿待他们如待萧淮一样尽心。

再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逐渐靠近,从一开始杂乱到如雷声一般,然后渐渐清晰,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脚步,像越近逼近的雨点,到了门槛下,倏然停住。

萧淮手里长剑咣啷落地,那如山巍峨的身影,如殿里烛光一般地摇晃起来。

“……母亲?”

————

下一章这个故事就完结了。

虽然我也很喜欢燕王,想继续接着虐虐文中的单身狗们,想把这把糖一直一直的撒下去,但是老的故事总会有结局,新的故事总要开篇,让我们在下一段故事里见~

谁家新燕啄春泥(25)

他喊得很轻,怕是幻影,声音大了会惊散。

也怕是他们捉弄他,反应太大迎接他的是他们的哄笑——虽然没人够胆,但他仍然怕。

他从身体和心灵上已经遭受这种失去有十三年,陡然失而复得,那样的彷徨,该怎么形容呢?

他转身抱住沈羲,在她肩膀上哭。

沈羲红着眼眶轻拍他的背:“是母亲回来了,是真的,去吧。”

他仿佛这才有了底气,有了胆量,走过去,跪下来。

卫羲儿哭笑皆为艰涩,她甚至于需要在身后的榻上坐下来才能接住扑过来的他。

她的儿子,这么高大,这么英武了!

从前在沧州看见,总是隔了一层时空,如今实实在在地拉着他的手了,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母亲。

满殿文武不知什么时候已印着眼眶退了出去。

悲恸过后是欣喜,是激动,是欢悦。

这场重逢,蕴含了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故事。

萧淮真正像个孩子,跪在她身前,抱着她不肯撒手。

卫羲儿含着泪冲沈羲笑:“五郎这孩子,让缓缓操心了。”

沈羲也哭着笑:“五郎很好,母亲把他教得太棒了!”

萧放带着大臣们过来的时候,殿里已经只剩下萧淮夫妇,贺兰淳和霍究,瑜慧,以及等着他到来的几位礼部官员与掌宫太监们。

“这就是你们的皇后。”

他站在帘栊下,转身向众人宣布:“明日凡在京的命妇,除去疾病在身或确有原因不能出席的之外,一律都须进坤宁宫前来参拜。

“册封大典上要宣读的圣旨,也记得拟全面些。”

说完他又面向卫羲儿,温柔地哄她:“累是累了点,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心疼她,但他更需要向天下所有人宣告她的存在,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她之于他是独一无二的。

曾经他们那样热烈的相爱,他曾经欠她的风光的婚礼,他要用最为隆重的册后大典来补偿。

“等大典过后,我再陪你去沧州祭祖。”

……

这晚坤宁宫未眠,东宫也未眠。

大半个京师都未眠。

明日的追封仪式变成了册后大典,且皇后还是据说十三年前就过世了的卫夫人,炸的人简直没法睡。

在没有获得确切内幕之前,几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猜测出来的版本,甚至于杜远楠等人出了宫连家都没回,直接追着明显早就知情的靳修到了靳府求问真相!

但不管怎么说,卫夫人没死是事实,她会是他们的皇后是事实,皇帝这么多年与她牵牵绊绊,总也割舍不下她也是事实。

没有人会想到这些年皇帝竟把她藏得这样严实!

也不免有人想到之前韩凝曾高傲地拿丫鬟来埋汰萧放的作法,然后把消息第一时间送到了教坊司。

久已无人问津的韩凝听完,呆了半日,又笑了半日,随后又哭了半日。

想当初她满心里把萧放当顽石,却没想在萧放眼里她却只是汪泥沼而已!

是谁成就的她这番自视甚高?

又是谁让她以大周第一贵女的身份沾沾自喜多年?

窗外残月惨淡,像极了她。

原先蠢蠢欲动想为皇帝充盈后宫的一些人,在获知卫羲儿已在宫中后也立时老实。

皇后若是别人倒罢,既是十三年前的卫夫人,那么这后宫是再也不可能有人能插足得进去了。

“还是想想将来有没有可能嫁太孙,或者嫁小皇子,小皇孙什么的吧!”

人们暗地里纷纷地想。

……

三更起,开始一系列繁琐的程序。

到了祭完太庙之后,则在乾清宫举行册后大典。

大典之后是命妇朝贺。

早在皇帝登基之时卫家已沉冤昭雪,这次又依律颁旨赐了爵位。

当年的真相被一一照实披露,皇帝没有隐瞒自己的半点作为。

卫老先生被追封忠义王,皇后的几位叔父等也都有封谥……

诸事繁冗,不再赘言。

……

一晃,春天就来了。

这几个月宫里宫外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朝上安宁,社稷安定,后宫和睦,浑然已是万万人心里描绘过许久的太平画卷。

尤其是这种情况下当差的太监们,起初想想,这世道其实还挺好的。

没有后妃们勾心斗争需要站队,也没有储位之争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甚至觉得,他们简直可算是历届宫人里最为幸福的一届了!

但呆久了真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来自两宫里的伤害委实太多。

宫女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成天看着这一老一少俩美男子一颗心全扑在了各自媳妇儿身上,这眼界起点太高,满了岁数放出去,她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再找这样的去嫁。

比起太监们来,这一切岂不更令她们感到绝望……

但又能怎么办?还是得坚强并微笑地继续生活。

贺兰谆最近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跟才中了探花郎,又考了庶吉士的梅麒英见天儿地在一起。

梅麒英也不想进宫,毕竟碍眼。

霍究倒是得意,经常带着沈嫣往各处走走,沈嫣要是没空,他就去他们俩眼前晃晃,找找刺激。

不过一个贺兰谆已经是攻击力十足,再加上个实力不弱的梅麒英,霍究显然也讨不着什么好处。

萧淮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沈羲还有多久才生,成抱着老婆又不能碰的感觉实在太煎熬。

这么说起来,活得最赛神仙的还得属乾清宫这位。

花园里卫羲儿正握着竿子在钓他养了好久的锦鲤,她最近跟沈羲新学会了钓鱼,正上瘾。

虽然只是锦鲤而已,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虽然是有感情的,但是媳妇儿要钓着玩,也是没有办法……

不远处的凉亭里,萧淮看了眼正与沈羲一边钓鱼一边探钓着技巧的她,略微琢磨了一下,然后就与翘着二郎腿、坐在石桌那头一颗接一颗吃核桃仁的萧淮说:“去年韩顿想跟你讨过去的那个铁矿,你想不想要?”

自打亲娘回来了,萧淮仿佛就有了靠山,简直浑身都是力量!

最近几个月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都恨不能挨个儿地告诉全天下人,他也是有娘的……

听到这里他便就抽空瞅了他老子一眼:“什么意思?”

萧放慢吞吞地把茶盅放下来,一贯不咸不淡地说:“我记得天狼营那八万将士还在使着原先的那批武器,那铁矿至少可以满足成立一个五千人的精兵营的条件。

“答应我监国半年,让我带你母亲出去玩玩儿,我就把铁矿拨给你,让你拿去讨好你媳妇儿。”

萧淮正悠然抖着的脚尖蓦地就停下来了……

(完)

————

之前答应的徐靖的小番外,我再想想。有灵感我就补上,没有灵感大家就脑补吧捂脸……

然后十六号发新书,古言,请大家记得多多捧场哦~

结完结感言and新书《富贵不能吟》

终于还是到了写下这篇感言的时候~

感谢大家陪伴这本书一直到完结,也感谢大家喜欢萧放,萧淮,贺兰,还有霍究等等等等~

本来是打算写写徐靖的番外,但可能正文里对他的心里剖白已经够完整,反而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前世里他与张盈,我觉得是一段完美的记忆,刻意再翻出来,反而破坏了它。

这本书也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像是织毛衣,总是织完一段才蓦然发现前面有漏针。

我会争取不断地进步,写出更多让大家喜欢的人物。

感谢书友提出的宝贵意见,感谢你们所投的每一票,每一份打赏,感谢你们陪伴我直到完结,直到看到这篇文字。

当中好多的熟面孔,伴随着我好几本书一路过来,你们让我觉得像是家人一样亲切。后来加入的亲人们,你们的追随和支持同样让我感动和自豪。

我回复书评的次数总是少,一是懒,二是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害怕剧透。但我一直在关注,也很在乎,你们在知道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知道了你们~

新书已经发了:《富贵不能吟》,古言,男女主前世是青梅竹马(是不是有点眼熟?哈哈),没错,说好的要开青梅竹马,我做到了!

这是个温暖的新故事,欢迎大家去戳,去围观。

16号已到,亲们宜缓缓归矣~青铜在“泰康坊”里等你们!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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