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别录 - xp1024.com
《金莲别录》


第一章 我本天外客

兰若寺虽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却仍旧能从残留的建筑中看到当日的壮丽。整个寺庙到处杂草丛生,听说很久没人住过。进了山门拾阶而上便是失了头像的韦驮像,高举着手里只有一半的降魔杵。

过了大雄宝殿,后面有一座禅堂,禅堂左右两耳是和尚禅房,门都虚掩着。只有东南边的一间小屋,门闩如同新的一样。四周种满了竹子,久未有人打理,看着颇为凌乱。禅堂台阶几乎被冒出的野草淹没,倒是台阶下的水池长满了一池子的荷花,放得正盛。

吴尚道穿越时空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类文明的痕迹,却是个遗址,不由感叹世事无常。就在他对着满池荷花骨朵发呆的时候,又一个路人也摸了进来。那人戴着黑色逍遥巾,身穿打了补丁的儒服长衫,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脚却裹着袜布。

“这位师傅,学生宁采臣,浙江金华人氏,因为盘缠用尽,帐又没收得,能否在贵寺借宿几日?”那书生显然是个很少出门的雏儿,居然没看出吴尚道还背着登山包,最多比他早来片刻。

吴尚道左右看了看,确定那傻乎乎的书生在跟自己说话,摸了摸头,拉了拉长发,无奈道:“你见过头发这么长的和尚么?呵呵,我姓吴,名尚道。不过……宁采臣,好名字,原来是宁采臣……”说着,吴尚道不禁有些失神。本来还庆幸来到了一个相对比较熟悉的时代,起码不用学外语。可谁知居然冒出来了个“宁采臣”,那聂小倩跟过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宁采臣却觉得吴尚道这人透着古怪,衣服穿得这么古怪,不是和尚是什么?却还不认。因为之前在树林里受了狼的惊吓,他也不敢多说话,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往南面的屋子走去。

刚走了两步,宁采臣便听到耳边风响,空中传来猎猎衣衫响动之声。吴尚道站在荷花池边,倒是站了个好位置,眼看着两个人影踩着宁采臣头上飞过,凌空激斗一团。那两人都是侠客打扮,身上穿着竹甲,手持钢剑,杀得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呃,其实天早就昏了。

那两人打得极其投入,在这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庭院里如影随形,彼此绝不离开一剑的距离,却对多出来的两个人视之不见。不一会儿,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石柱圆台,凡是能够落脚的地方全被他俩踩了一便。光看那石柱被一脚蹬翻,就可知他们的力量之大。吴尚道站在他们正面,第一次觉得刀剑果然是可怕的东西,眼看着那两人就要冲自己来,他嗖地缩身蹲在地上,头顶上刮过一道剑风。

可别好不容易碰到个人,还成了误杀自己的凶手。吴尚道一边狼狈的躲闪,想逃离这个战圈,一边心中咒骂。

好不容易等那两人翻入禅堂,吴尚道连忙拉了傻乎乎的宁采臣在东厢屋檐下坐下,免得殃及池鱼。“这两个功夫这么好?我还以为飞天是神话故事呢。”他从登山包里取出一个面包。“不饿么?”吴尚道递给宁采臣,宁采臣看着这油乎乎的东西,似乎很好吃,但样式古怪,还有一层透明的“响纸”,不敢接手。

吴尚道扯了塑料包装,三口两口塞进嘴里,犹自道:“没眼光,这还是克莉丝汀买的呢。”

这边两个看客看得热闹,那边两个侠客也打得差不多了。那个大胡子剑客终于一剑刺伤了没胡子剑客的手臂,两人挺剑对峙,默然不语。

终于,那个大胡子剑客沉声道:“夏候兄,你我打了七年,你足足输了七年。不过你倒挺有耐性,我避到哪,你追到哪。”

夏候剑客冷声道:“燕赤霞,想不到你来兰若寺半个月,把你的剑磨得更锋利了!”

燕赤霞笑道:“不是。只不过你浪费了青春,野心太大,不求上进,为了天下第一剑的虚名,锋芒太露、居心不正。用招神形不定,燥火太大,招式劲而无力,你还有个毛病,出剑快而不准!焉能不败?”

夏候剑客道:“燕赤霞,我是来和你比武,不是听你讲道的,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完,甩剑入鞘,凌空而去。

燕赤侠叹息一声,回头望向东厢廊檐下的两个看客,吼声道:“你们两个是干嘛的!”

“借宿。”两人异口同声道。

“不方便!”燕赤侠又吼了一声,转身回东南边小屋去了。

“兰若寺你家开的啊?”吴尚道冷笑一声,径自往西边那屋子走去。

宁采臣这才定下心,进了最后一件空屋。屋子早就废弃了不知多少年,连桌椅都没有。宁采臣四处打量了一番,铺了席子。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钟响。正是悬挂在兰若寺正殿檐下的一排青铜古钟,响个不停。

与宁采臣的木知木觉不同,燕赤侠已经手持宝剑,飞身而出。西边的门也开了,吴尚道却是张望了两眼便缩了回去。他的屋子里倒是亮堂,一具奇怪的灯放在房间中间,却看不见火,而且如同日光一般。地上已经铺好了隔潮垫,松松软软的睡袋掀开了一个角。

空中传来了一阵飘渺无踪的琴声,吴尚道听了,嘴角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吴公子,睡了么?”宁采臣敲响了和尚的房门。

吴尚道老大不情愿地从睡袋里爬了出来,打着哈欠去开了门。

“干嘛?”

“吴公子,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宁采臣低声问道。

吴尚道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琴声?”

“是啊是啊!”

“嗯,很好听。”吴尚道道。

“咱们……去看看吧……”宁采臣扭捏道。

吴尚道大大打了个哈欠,道:“你去吧,我没兴趣。”说着就关上了门。只是关了门的吴尚道并没有回被窝睡觉,反倒是从行囊里掏出一个高倍双筒望远镜,怪笑一声,悄悄开了门跟了出去。

吴尚道一路跟着宁采臣,直到水边,看着宁采臣上了木桥,这才藏在树后,拿着望远镜看起笨书生和俏女鬼的故事。这故事虽然看徐克演绎过了一遍,但是现场看真人版却是另一番风味。

比如,现场蚊子太多。

“公子……长夜漫漫,不如……”屋里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阴风。吴尚道曾经跟天师道的朋友呆过一段日子,倒也不怕鬼。只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碰到的第一个鬼却是个死龙套,不由让他有些失望。

吴尚道回到房间,那女鬼早就等着了,所幸吴尚道心性坚定,并不慌张,笑道:“这么豪放?连姓都不问就上?”

“呃……公子贵姓啊?”女鬼茫然道。

“敝姓吴,吴尚道。”吴尚道笑道。

“原来是吴公子,妾身……”

“小青是吧?我记得你是小倩的妹妹。”吴尚道悠然道。

那女鬼退了两步,一脸诧异,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得苍白。吴尚道并不以为意,又道:“你要是想摆脱姥姥呢,把你埋骨的地方告诉我,我放你走。你要是想继续这种刺激的生活呢,那也随便你,不过先离开我的房间吧。”

“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女鬼面露狰狞。

“看看看……你就是不如小倩,小倩多温柔啊。你这么凶,难怪姥姥不让你挑大梁。”吴尚道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一叠黄表纸,上面是朱砂画就的符箓。

“原来是个道士。”那女鬼冷笑一声,“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真的?我怎么没算到?”

女鬼小青也不和吴尚道多言,一双手变成利爪就朝吴尚道抓去。吴尚道右手食指中指轻捏符纸,凌空一甩,那符纸无火自燃。不等小青抓到,吴尚道已经将着火的符纸飞出,砸在小青脸上,暴起一团火球。

小青没料到这人居然是个道士,还有些法力,发出一声惨叫,撞破窗户,飞逃而去。

吴尚道关上了窗,伸了伸懒腰,心道:书生、剑客、女鬼,这个世界真无聊啊……于是用符纸将门窗封闭,钻回睡袋继续睡觉去了。等鸡叫三遍,吴尚道这才起床,从背包里拿出牙刷毛巾,打着哈欠往外走去。虽然才穿越了一天,但是以吴尚道坚定的心性,根本没有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小子!你没死啊!”燕赤侠看到吴尚道出来,大叫起来。

“敝姓吴,吴尚道,燕哥早。”吴尚道笑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燕赤侠摇头,无奈道:“昨日这里有妖怪作祟,我那夏侯兄弟惨遭毒手。”

吴尚道从池子里清了清水,开始刷牙。牙刷带起的牙膏泡沫让燕赤侠看得目瞪口呆,问道:“小子,你羊癫疯发了?”

“刷牙。”吴尚道含糊道,“可惜,牙膏快用完了。对了,这里有书吗?”

“你要什么书?”

“随便什么书都可以。”吴尚道,“我担心卫生纸用完。”

“……”

“那个小子呢?”吴尚道洗漱完毕,问道,“昨晚他大概也过得很不错吧。”

一提到宁采臣,燕赤侠就是一肚子火,大声将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骂了一通。宁采臣在房间里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碍于燕赤侠的威慑力,不敢出门回骂而已。

“燕哥,小弟在山里呆得久了,现在是哪个皇帝当朝?年号是什么?”吴尚道擦干了脸上的水,心中感叹古代的环境实在太好了,一点污染都没有。

“大梁兴业三年,主上年幼,奸臣当道。哼。”燕赤侠本是名捕,最恨贪官污吏,对时政绝望才隐居在这兰若寺,与妖魔鬼怪为邻。要不是吴尚道的微笑尽显天真,恐怕连理都不理他了。

“大梁啊……”吴尚道拍了拍脑袋,“嗯,谢谢燕哥。对了,这附近有什么城镇?我没事去逛逛。”燕赤侠给吴尚道指了路,又劝吴尚道快点搬离这里,免得惹来杀生之祸。吴尚道微微一笑,道谢而去。

宁采臣在屋里听见吴尚道要去镇上,连忙收拾了东西跑出来,叫住吴尚道,陪笑道:“吴公子,你也要进城?咱们刚好同路也好有个照应。”吴尚道见宁采臣背着那个招牌式的竹龛,想起昨晚宁采臣抱聂小倩未遂,结果还嫌聂小倩太重,不由笑道:“没问题,不过宁兄能否借身衣服给在下?在下的衣服都脏了。”

宁采臣一共也只有两件长衫替换,却不好意思拒绝吴尚道,只得拿了一件出来让吴尚道换上。吴尚道盘起了头发,随手扯了一根绳子一绑,系了一字巾,倒也不显得另类了。

宁采臣看到吴尚道的一字巾不由愣住了。吴尚道摸了摸额头,疑惑道:“你们不是这么系头带的么?”

“哦,不、呃,是。”宁采臣舌头打转,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只是见上面绣着阴阳鱼有些奇怪,吴公子不是佛家弟子么?”

吴尚道一脸铁青,冷冷道:“老子是道门正宗,和那帮秃驴没关系。”

宁采臣被吴尚道说得脸红,岔开了话题赶路朝北郭县去了。

第二章 灵簪一支种道缘

吴尚道的确是个道士,师承全真教龙门派碧墅宗。全真一脉尤其重心性之炼,讲究的是静定观心,任由物转而真性不乱。吴尚道十岁拜师,修行十余年,虽谈不上道行有多深,但是“静定观心”四个字做得还有些火候。即便是发生了穿越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道长,”宁采臣一路上要休息多次,要不是吴尚道修心有成恐怕早就暴走了,“现在时局动荡,到处都是贼寇,你怎么还有心情出来游山玩水?”

“我犯了门规,师父让我出来苦行磨砺,我也是漫无目标,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吴尚道对宁采臣道。

吴尚道没有撒谎,他的确背了背包,一路苦行。只是他内心中并无多少忏悔之情,更多的还是当作旅行。而且吴尚道越走越上瘾,几乎走遍了三山五岳,各大道场,写了不少游记上传,就连博客都开始走红了。

“大概是祖师爷发飙了,把我扔到这么个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吴尚道进了县城,“他妈的,有排水沟是好事,但也不能连屎尿都这么排在外面吧……我靠!卖兵器的,你站十字路口干嘛?怕不能妨碍交通啊?……日,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人不见少?难道整个县城的人都出来了?”

“吴道长,我先去收账,要不等一会就在茶楼见吧。”宁采臣道。

吴尚道知道这里就一家茶楼,也不怕彼此错过,不由点头。不过他对这个古代原生态小镇已经没了兴致,只希望宁采臣快点办完了事回兰若寺。就在他正要转身的时候,街道另一头突然涌来很多人,大声喊着“不要走!”

“抓通缉犯的啊?”吴尚道连忙躲在一旁,眼看着一帮人砍死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抢走了那书生身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身份。

“咦?”吴尚道被书生头上那支发簪吸住了眼睛。那是一根暗红色的枣木,虽然样式普通,配上那潦倒书生的破烂长衫,就像是一支被虫蛀了的筷子,但是在吴尚道眼里却闪着金光。

吴尚道也不顾别人议论,一个箭步上前,拔下了发簪就走。那发簪一入吴尚道的手中,登时红光流动,就如活了一般。吴尚道深知财不可露白,连忙收入袖中,故意绕了几个圈才往茶楼去了。他哪里知道,在这个世界的俗人根本不知道雷击枣木的珍贵,哪像原来的世界,即便是商人都知道要把雷击枣木炒个天价。

宁采臣因为对人说了自己住在兰若寺,吓得别人不敢赖账,顺利收到了钱。他又买了写笔墨书纸,盐巴大米,这才到了茶楼。吴尚道一心在设计这支发簪应该改成什么法器比较好,路上一语不发,弄得宁采臣大为郁闷。直到聂小倩装狼叫吓唬宁采臣,才让吴尚道醒了过来。

“你女朋友叫你呢。”吴尚道笑道。

宁采臣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紧紧拉着吴尚道的袖子,颤声道:“吴公子,那是狼叫。”

“是狼么?”吴尚道笑道,“我怎么觉得不像呢?”说着,吴尚道运起法眼,在林中探望,果然看到一个阴气缭绕的女鬼藏在树上,不是聂小倩是谁?

宁采臣不敢再跟吴尚道开玩笑,连声催着吴尚道快走。吴尚道笑道:“要真是狼,追进寺里来你不怕么?”

“狼不会进去的。”宁采臣道,“昨日那些狼也是追到了山门口就不敢进去了。”

“连狼都不敢进去的地方你都敢住,胆子真大。”吴尚道依旧不紧不慢,悠然笑道。

宁采臣完全没想到这茬,听吴尚道这么一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宁采臣叫道:“不好!小倩就住在兰若寺后面,若是……我得让她小心。”

“反正你福大命大能活到第二集,随便你了。”吴尚道道。

“什么第二集?”宁采臣一脸茫然。

“没啥。”吴尚道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灵感,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拉了宁采臣快步往兰若寺走去。

宁采臣回了兰若寺,放下东西便往后山跑去,女色当前倒是不怕了。吴尚道叹了口气,回到西屋。他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的是各型号刻刀,把应急灯开到最亮,就在灯下雕刻起来。

天明时分,吴尚道总算雕完了发簪。此时的发簪已经被磨得光滑,上面刻满了《常清静经》的经文。等吴尚道最后落了款,这根发簪已经初步有了灵性,接下去养炼的功夫了。

制器有文养武炼之分,武炼乃是用真元心火淬炼法器,文养则要用人的精气神长久滋养,代代相传。前者能应一时,后者却是经年累月的事。道家讲究细水长流,不急不躁,所以制器也以文养为主。故而道家的法器,不光有行科仪时用的道具,更多的是还是道袍、巾带、道履、发簪、手环等随身的物品。

吴尚道仔细梳了头发,插上发簪,五岳朝心,打坐起来。这发簪虽然刚刚炼成,却也展现出不俗的力量,让吴尚道心念全无,沉入静境。

等吴尚道从静境中出来,睁眼就看到了燕赤侠。燕赤侠坐在吴尚道对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见吴尚道醒来,开口道:“道友,不知仙山何处?”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燕赤侠光看吴尚道打坐就知道吴尚道的心性修为远高于自己。

吴尚道本不想隐瞒,只是燕赤侠显然是剑仙一流,十有八九是青城山的人。龙门碧墅的祖庭也在青城山下,但是此时肯定还没开宗立派,对外人说说无妨,对知根知底的说了恐怕徒然惹来麻烦。

“三山散修而已。”吴尚道笑道,“燕道友可是青城山剑仙派的?”

“谈不上。”燕赤侠脸红道,“少年求道,得蒙恩师不弃收入门下。可惜道缘浅薄,只学得些皮毛便下山来了。道友怎么到了这里?要去何处?”

“犯了门规,被师父赶出来磨砺,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才好。”吴尚道道,“我见这里山清水秀,草木丰茂,虽然有大妖作祟,却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忍不住想多呆两天。”

燕赤侠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兄弟,我见你头上那根簪子不错,哪里来的?”

“昨天集上买来的。”吴尚道知道了燕赤侠的意思,笑道,“燕哥想要就拿去,何必扭扭捏捏。”

“这个……多不好意思……”燕赤侠满脸赤红,“我有这里有柄宝剑,也能斩妖除魔,要不然我用它跟你换?”

“本门以静定观心,修心养性为圭臬,你送我剑我也不会用。”吴尚道老实道。

“那……那就算了。我总不能白拿你的宝贝。”燕赤侠显然十分失望。

吴尚道笑道:“不就是一根簪子么?虽然木头不错,却又没养过,值得什么?你拿去玩就行了。雷枣木虽然不多,但也谈不上珍贵吧。”

“兄弟会制器?”燕赤侠猛然站了起来,“果然是少年可畏,没想到兄弟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了这等修为!”

“你开什么玩笑……”吴尚道愣了,“不就是做点法器,开个光,慢慢养么……还有修行人不会这个的?”

燕赤侠更愣了,手忙脚乱解释了半天,终于让吴尚道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了。那些修行人都是重法术轻根本。原因无他,内炼之道进展缓慢,难有大成,对根性要求又高,故而修的人少,成的人更少。

吴尚道也才想起来,道教的发展的确要经历这么一个精英传承的阶段,对弟子的资质要求极高,精髓不入六耳,术数遍行天下。一直到王重阳祖师开全真道,为道教北宗,这才大开道门,引人入道。光凭这份功德,重阳祖师也配享用万年香火了。

正因为这样,虽然术数流行,真正的法器却不多见。没有内炼,能借用法宝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够炼制?一心杂念,法器戴在身上也毁了,还养什么?更有些神奇的制器法门都是口口相传,想要得知更是难上加难。

“没事的,耗点精神而已,睡一觉就补回来了。”吴尚道拔下发簪递给燕赤侠,“行房要避讳,要常守清静,戒一切不良不善心。”

燕赤侠拿在手里,无奈道:“老子就是火气大,容易动怒,你这一说,是让我戴还是不戴?”

“怒气也能养,不过不能只有怒气。”吴尚道笑道,“五气皆可入道,但是偏颇其一必然坠入歧路,不能不察。”

燕赤侠一抹额头,惊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少年道士,怎么你一下子就成了老和尚?”

王重阳本来就是三教合一,借儒佛弘扬道义,有道是:“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只是在这个门户之见严重的时代,王重阳的理想根本不可能被人接受。儒家精义倒还好,释户的精髓却是难以得见的。

“簪子上的《常清静经》,每日诵读三百遍就可以了。”

吴尚道并不是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何况燕赤侠也不是他的学生。

第三章 千年树妖

燕赤侠拿了吴尚道的簪子,心中总是个疙瘩,又听吴尚道话里的意思是只要有材料就能炼,不由用上了心,每天都早出晚归寻找制器用的材料。佛家喜欢金属法器,道家却讲究长生,要的是天地间的生气,对于死冰冰的金属实在看不上眼,更喜欢用各种木料。

“吴兄弟,你看这木头怎么样?”燕赤侠找遍了整个树林,总算找到了一块被雷击过的桃树。

“木头不错,就是妖气太重。”吴尚道瞥了一眼,“这是通灵被天雷劈死的桃树精,怨气这么重,做出来东西也得放个百八十年。更麻烦的是,换成檀木的还能用沸水武炼,这种桃木一煮就烂了……可惜啊。”

燕赤侠颇为无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就要往外走。

“别去找那个千年树精。”吴尚道笑道,“它能给你点明什么木料?整个林子都被它污染了。”

“你……能读心?”燕赤侠吃惊地看着吴尚道。

“不会。”吴尚道笑道,“不过人一旦清静,比一般人耳聪目明脑子快一点而已。”

燕赤侠苦笑道:“你说的那个清静倒也有些本事,可惜就是太过玄妙,也太难修了。”

“屏除杂念就那么难?”吴尚道说完自己也笑了。人与人资质不同,铁杵能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所以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凤毛麟角。

燕赤侠听吴尚道这么说,以为吴尚道暗示自己不够用功刻苦,自然回房勤诵经文。这种法门在当时尚未成风,还是隐传部分,以燕赤侠的功力也不敢小瞧。若要放在吴尚道的时代,哪还有这么虔诚的人?

“等你心经自涌,自然一切邪魔难侵。”吴尚道对着窗外低声道。脑中响起的却是师父的音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去的那一天。不过……不能回去又如何?天地不过人生的旅舍,人物也不过是光阴的过客,此时彼时总是一时,这里那里有何区别?

宁采臣自始自终是个书生,如果加上个形容词还可以说是弱书生。他不知道燕赤侠在忙什么,也不知道吴尚道这个道士怎么有那么多的闲心,看着水里的荷花能看一天。他只知道他和聂小倩玩着刺激的游戏,非常刺激。

“这幅画是谁?”吴尚道终于见到了那副仕女洗发图,只是图上还没有写那首定情诗。

“是……我一个朋友。”宁采臣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不是害羞,只是兴奋。“她是大户人家小姐,看不起我这个穷书生。”宁采臣陷入了意淫之中,“我一定要在明年的大比上中个进士,到时候风风光光来迎娶她过门……”

“她家住哪里?先去把亲定了吧。”吴尚道漫不经心道,“这女孩看上去也十八九岁了,慢一步让人家抢先下了聘,你可是欲哭无泪。”

宁采臣前一晚被送了“好人卡”,聂小倩已经告诉了他自己要嫁人的消息,此时正是懊恼不已。听吴尚道这么一说,不由心中腾起一股不甘,拍案而起,朝吴尚道行礼道:“吴兄说得是!”说着就要往外跑,跑了两步又站住了,回头犹豫道:“但是……我一个穷书生,拿什么去下聘礼?”

“她家住哪里?我去给你当个媒人。”吴尚道起身说道。

“多谢吴兄!”宁采臣兴奋道,“她家就在兰若寺后山,近得很,咱们快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不着急,白天估计没人在家。”吴尚道当然知道白天那里只是个乱葬岗,“而且我还要回去准备点东西,总不能空手吧。”

“吴兄说的是。是,呵呵。呵呵呵。”

吴尚道看到宁采臣这傻样,无奈摇了摇头。这人倒是心地纯良,可惜人鬼殊途,到底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这种爱情看着固然美好,也实在太过残酷了。

吴尚道出自全真一脉,虽然也修得符箓术数,咒语真言,不过都是路旁风景,没有下过功夫。他的内炼也是金丹大道一路,不同于修雷法的法师,实战能力极弱。若是那个千年树精不给面子,吴尚道要强行带走小倩恐怕也有些尴尬。

“吴兄,咱们去提亲,你干嘛拿一柄桃木剑?”宁采臣见吴尚道从房里出来,手里居然提着一柄桃木剑,不由诧异。

吴尚道将木剑收入袖子,道:“如果那老太婆不放人,咱们就硬抢。”

“老太婆?你知道她姥姥?”宁采臣惊奇道。

“嗯,一般像你女朋友这么叛逆的女孩子,家里总有个管束很严的女性尊长,不是老妈就是姥姥。”吴尚道道,“你转过来。”宁采臣不明就里,转过身去。吴尚道并指虚点,在宁采臣背上画了一道九凤火狱符。

“吴兄,你这是干嘛?”

“你背上有灰,别让人嫌弃你。”吴尚道随口道。

“谢谢吴兄,吴兄想得真周到。呵呵,呵呵呵。”

吴尚道微微一笑,紧跟着宁采臣往兰若寺后山走去。

兰若寺的后山早就成了乱葬岗,若不是聂小倩他爹被奸臣害死,她也不至于被埋在这里。一年来被树精控制,不得不以美貌去诱惑好色之徒,虽然不至于破身,却也是任人轻薄。在不论在哪个时空,都不能不算是一件悲惨的事。

而且宁采臣不知道,吴尚道却是知道的,聂小倩很快就要被嫁给黑山老妖了。最近燕赤侠那个家伙到处找木头想还人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及时过来救这两个人。要是因为自己跑来反而害死了宁采臣,这乐子就大了。

“咦?应该就是在这里的……怎么回事呢?”宁采臣看着一片乱葬岗,全是东倒西歪的墓碑,地上长满了一尺多高的杂草,不由满脸疑惑。

吴尚道扫了一眼,抬头就看到了一棵老树。

“咦?吴兄,你在找什么?”宁采臣见吴尚道四处寻觅,不由好奇问道。

“你多大了?”

“我属羊,今年六月才满二十,怎么,下聘的时候就要给八字么?”宁采臣疑惑道。

“随便问问。”吴尚道已经找到了聂小倩的墓碑,拔了遮住墓碑的野草,“女孩子一般多大嫁人?”

“一般也就十五六岁吧。”宁采臣道,“小倩昨天跟我说,她姥姥已经把她许了一个叫黑山的老爷,不知道咱们这回能不能让她姥姥回心转意。”

“放心吧。”吴尚道道,“实在不行就明抢吧。”

“抢?抢……民女可是杀头的啊!”宁采臣叫道。

“那女鬼呢?”

“什么女鬼?”

“你过来看。”吴尚道指着墓碑上的字,让宁采臣自己来看。

宁采臣满心疑惑走近一看,登时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嘴中喃喃低语,双眼上翻。吴尚道连忙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暗送道力,心中涌起《常清静经》,口中吐出一个“静”字,这才让宁采臣定下神来。

“你是说……小倩是鬼……?”宁采臣看着吴尚道。

“嗯。”吴尚道道,“人鬼殊途,你肯定真的喜欢她么?”

“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吴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宁采臣并不算笨,起码还知道编假账骗人,立时就猜到了什么,大声问道。

“嗯。早知道了。”吴尚道面不改色道,“你要不介意,就送她去投胎,十五年后你若是痴心不改,还可以去找她。”

宁采臣已经没了主意,良久才道:“如此也好……不过,让我今晚再见小倩一面。”

“好啊,不过骨灰先带走吧,省得下次再跑一趟。”吴尚道取出一块红布,遮住了坟头,让宁采臣来挖。

宁采臣木然地抛开了沙土,下面果然是五个骨灰坛,因为实在不知道哪个才是聂小倩的,只得统统都抱了回去。

吴尚道对打败姥姥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到底他不是天师道或者正一道出身,驱鬼降魔之类的事一般不会轮到全真道士去做。不过在大雄宝殿里写点符咒,将妖怪堵在外面还是没什么难度的,不等夜色降临,兰若寺大雄宝殿的门窗全被贴上了符咒。

“小倩!天黑了,你快出来啊!”宁采臣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着急叫道。

骨灰坛一字排在香案上,果然出来四个女鬼,却都不是小倩。聂小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乱葬岗了,心下也是颇为诧异,又见宁采臣出言召唤,更是不敢出来。

“做鬼也没什么好自卑的,出来吧。”吴尚道见聂小倩不肯出来,也忍不住开口道,“还有你们四个,拿了自己的东西快从西南角出去,以后不许做伤天害理的事。”

“多谢恩公。”四个女鬼抱起自己的骨灰坛,从吴尚道留下的“后门”飘然而去。

“小倩!你快出来吧!我是采臣啊!”宁采臣以为聂小倩不敢见生人,又道,“这位是吴公子,是我朋友。”

聂小倩终于下定决心,显出阴身,万福道:“多谢恩公和公子……采臣……”

“小倩!”宁采臣跨步上去,抱住了聂小倩,两人相拥而泣。

“很感人的故事,不过你们是不是先讨论一下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等着听结果。”吴尚道见两人只会互相叫名字,不得不上前当了电灯泡。

“吴公子,您道行精深,法力无边,还请公子救采臣离去。”聂小倩果然是绝色,即便做了鬼,略微有些苍白,也不能掩盖了她的美貌。

“不!小倩,我们一起走!”宁采臣拉住聂小倩。

“不行的,姥姥是千年树妖,法力高强。我们是逃不出去的。”聂小倩流下两行清泪,“你快跟着吴公子离开,等到天亮就安全了。”

“不行!小倩,你……”

“快跑啊!来了个大妖怪!”大殿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了,燕赤侠跌跌撞撞进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被聂小倩小小震慑了一把。“女鬼!看我收你!”燕赤侠到底是见识少,人鬼恋的接受程度不如吴尚道,抽出宝剑朝聂小倩刺去。

“住手!”宁采臣和吴尚道同时喊道,一个挡在了聂小倩身前,一个已经拉住了燕赤侠的手臂。

“她是我们这边的。你把我的符咒都冲散了,快跟我去把门封起来。”吴尚道快速道。

燕赤侠愣了愣,反应过来,道:“外面有个千年树妖,煞是厉害。我不一定能降服得了它!”

“先关门,别让它进来。”

“晚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第四章 乾坤宝环初降魔

第四章乾坤宝环初降魔

吴尚道不是没见过山精水怪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么嚣张的还是第一次见。原来的世界自从天师道、正一道在明朝大流行,非我族类几乎被轰杀殆尽。到了工业化之后,天地之间别说用来修行的灵气,就算想健健康康活着都成问题,妖怪算是基本被灭了种。

眼前这树妖光是一条舌头就是水缸一般粗细,上面滑滑腻腻地流着黏液,否则还真能站人。还不见姥姥的真身,光是这舌头就让燕赤侠如临大敌。吴尚道看在眼里,不由奇怪:这家伙的名头怎么闯出来的?他也是能和黑山老妖对欧的牛人啊!

“这妖怪有数百年的道行,大家小心对付。”燕赤侠手持宝剑,身后背着剑匮嗡嗡作响,里面的宝剑像是忍不住要破顶而出。

吴尚道到底是从咨询发达的世界来的,知道这是灵剑才有的特性,本能地会对妖物做出反应。只是灵剑一般都是贴身炼养的,好与主人灵犀相通。燕赤侠背用一个写满了《太霄琅书经》剑匮装这灵剑,显然这也是别人送的。

几个呼吸之间,姥姥恶心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连带把大雄宝殿的正门也拆了。燕赤侠一边挥剑阻拦,一边大呼小叫,让宁采臣保护好自己。吴尚道依旧还是那一脸淡然,只是抽出了袖里的桃木剑,挡在宁采臣和聂小倩身前。

姥姥被燕赤侠刺了几剑,终于忍不住收回了舌头,看来是要动用真身了。燕赤侠虽然也留了一手,却也被累得气喘如牛,抓紧时间柱剑休息。

“好你个燕赤侠,到我嘴边的肉你都敢跟我抢!”姥姥那男女声调交杂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真身已经到了。

“你杀坏人我不管!但是这个书生……咳咳……”燕赤侠被刚才的舌头震了一下,伤了肺经,一开口牵动真气,忍不住一阵咳嗽。

“这个书生我保下了。还有这个女鬼,我也要带走。”吴尚道信步上前,出了大殿,右手一捻,符纸如扑克牌一样被展开一圈。

“你是何人?”

“哈哈哈,”吴尚道仰头笑道,“我自天外客,本非俗世人。非因山河美,我为娇妾狂。区区一小妖,也配问我名?”

“狂徒!”姥姥大怒,手指化作无数苦藤老枝朝这狂道人袭来。

吴尚道大喊一声“好胆!”双手结印,点向符纸。数十张符纸凌空飞去,碰到枯枝便化作一团团烈火,空中隐隐传来火凤清啼之声,正是吴尚道的九凤火狱符。

这符一经使出,就如置身九凤火狱之中。虽然有夸张之嫌,但便是打个折扣也十分可观。只是吴尚道没有得真传,勉强算得上学了皮毛而已。若是换作天师四将中的任何一人用这九凤符,那树妖恐怕连半张都接不住。

树妖被这火一烧阵痛之中怒火更甚,一条舌头又钻了出来。吴尚道最讨厌的就是这条舌头,倒不说多么可怕,只是实在恶心。手里的桃木剑是师父给的,吴尚道可不舍得直接轮上去砍,凌空虚点,剑尖带出一点真灵之火,在空中留下一道火影残痕,却是一个似字非字,像画非画的符纹。

那符纹一经成型便定在空中。吴尚道剑换左手,右手手腕一翻,轻轻一推,火痕符纹飞射而出,打在树妖身上。那树妖一声惨叫,眼看要刺到道士的舌头也顾不得了,嘶溜溜地往回猛吸。

道士却不肯这么轻松放过,桃木剑在背后换了一手,左手竖掌胸前,中指无名指内屈,其余三指立得笔直。只见这手迅速一翻,指头上已经多了一件法宝。那法宝乃是两个镶嵌的木环,从一整块木头一刀刀雕成的,面上分别刻着先后天八卦,每卦之间又有暗八仙图案,精致非常。

“阴阳循环,周而复始;无魔不降!无鬼不催!”吴尚道高声诵念真言,只见这双环法宝金光大作,宛如正午至阳之光。

聂小倩到底功力不足,就算躲在宁采臣身后也受不了这金光,发出一声惨叫。那树妖正面这法宝,当然日子更难过,怪叫连连,却还是执迷不悟地往前冲。

“给我死!”吴尚道眉头稍稍一紧,整个人也迎了上去,手中法宝的金光登时集成一道,打入姥姥身中。

树妖哪里受得了这淳厚的道德之气?知道自己今日遇劫,只求能够逃脱,哪里还有心害人?惨叫着遁入地下。吴尚道身上没有其他法宝,连压箱底的乾坤圈都拿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树妖逃跑。

燕赤侠也冲了出来,一咬手指,在手心画了个阴阳鱼,高声喊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杀!杀!杀!”只见他两掌迭出,打出一道道红色手掌印,地上登时被轰出一个个深坑,炸起的泥土伴着红光足足有两三层楼高。

树妖在地下遁行被炸到两下,却也不敢露出痕迹,往老巢遁去。吴尚道感觉到空气清新不少,正是妖气消散之故,那树妖已经逃得远了。

“木借土而生,遇金而败,下次出剑就好了。”吴尚道朝燕赤侠一笑,转身回到大殿,对那对鸳鸯道:“姥姥已经被打伤了,没个两三百年是好不了的。你们有何打算?”

“上仙!”聂小倩已经跪了下来,“上仙法力通玄,还请上仙指点小女子一条明路。”

“吴兄!切切顾及我与小倩一番深情啊!”宁采臣也跪了下来。

吴尚道左手转着乾坤圈,不由无奈道:“人鬼殊途,怎么可能打破这个壁垒……如果人和鬼生下孩子,那是不是违背大道呢?”

“鬼怎么可能有孩子!”燕赤侠追踪无果,也只得回来,“鬼是纯阴之体,怎么可能孕育生灵?”

“问题就在这里啊!”吴尚道用乾坤圈敲着自己的脑袋,“可有人偏偏说鬼也能和活人生孩子,而且那孩子还特别有出息。”

“谁这么胡说八道!”燕赤侠大怒,“简直是信口开河!”

“蒲松龄。”吴尚道无奈地看着燕赤侠,“他这么说的,而且我觉得那老头考试不行,但是写的故事还是有几分看头的。”

“那人是哪里人氏?我怎么从未听过?”见吴尚道真的搬了个人出来,好像还不是随口编的,燕赤侠也有些不自信了。他只以为吴尚道这种修为的人说话都是一个字砸一个坑,谁知道吴尚道偏偏就有满脸严肃满嘴乱放的本事。

“求吴公子告诉我,蒲先生住在哪里!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让他成全我和小倩。”宁采臣抱住吴尚道的双腿激动道。

“宁兄,小倩,你们起来说。”吴尚道皱眉道,“他是山东人,不过他不可能见你们的。而且,我觉得见他也没什么意义,他说不定也是道听途说。唉,其实简单点,小倩快去投胎,过个十五年让宁兄再去娶你就是了。”

“这……”宁采臣望向聂小倩。

“上仙,那时我还能记得采臣么?”聂小倩哭得双目通红,“若是一定要喝下那孟婆汤,我宁可此生做鬼,也不要离开采臣。”

“小倩!你这又是何苦……我怎能让你过着每日提心吊胆,担心受怕的日子!”

吴尚道也不去管那两人哭哭啼啼商量,靠着墙坐了下来,手里转动乾坤圈不止。燕赤侠看了那两人一会,也是鼻头发酸,坐到了吴尚道身边。老吴自然知道燕赤侠心中所想,却也实在没有办法。

“一个不想转世忘情,一个又不想让所爱之人做鬼……真是头痛啊!”燕赤侠自言自语说道。其实他不过就是想引吴尚道开口,谁知吴尚道就是一言不发,直接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困了睡,饿了吃,这才是真道大道自然之道。

吴尚道自然不会背道而行。

宁采臣和聂小倩的人鬼情不了,不过总算没有了姥姥的压迫。黑山老妖似乎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侍妾被夺而展开报复,两人的感情日渐升温,又回到了热恋状态。可惜苦了吴道人,每夜都能听到水中居传出的琴声和轻歌慢笑。只是这种欢笑之中流淌着化解不开的愁意。

而且更大的问题还困扰着吴尚道,那就是没钱了。

宁采臣那个穷书生,人穷也就算了,志还不短,偏偏不肯挪用为集宝斋收来的账款。无论吴尚道怎么告诉他等他回去集宝斋已经不在了,他也不肯相信。燕赤侠更不用考虑了,当捕头的时候就是个清吏,隐居大半年早就没有了存款,要不是还能打猎,他也该为肚子着想了。

吴尚道的确清心寡欲,但是身体也是很重要的,北宗三分命七分性,不管怎么还不能无视这具臭皮囊。为了照顾这具皮囊,没钱也得去弄点了。吴尚道终于无奈地再次前往北郭县城,先是挂了个葫芦悬壶济世,可惜百姓都说他太年轻靠不住。后来又写了幅“铁口直断,去凶就吉”的字,在街角坐了大半天,却连一个主顾都没有。

“你看看你,一副穷酸相,居然还替人算命!先算算你自己的命吧!”终于有人告诉了吴尚道残酷的现实。

吴尚道身上穿的还是宁采臣的那件长衫,洗得脱色发白不说,还有层叠的补丁,别说仙风道骨了,就连普通道士的庄重都没有。老吴虽然自小修行,对自己行立坐卧四大威仪也颇有自信,但人靠衣装马靠鞍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吴道人也没有把一身乞丐装穿出龙袍的功力。

“老板,你看你这符,要灵气没灵气,要威仪没威仪,就连临摹得都不像。啧啧,你看,你看,这里居然还有重笔,肯定是忘了画法,断笔重描的……”

“你到底买不买啊!”

“老板,你看我画的这些,放你这里代销……”吴尚道还没说完,已经被香烛店老板一把推了出去。

“靠!”吴尚道比了个中指,又朝棺材铺走去。

这次他是推销风水的,哪知道现在是乱世之中,哪来那么多富人?至于穷人都是往乱葬岗一扔了事,谁还看阴宅点福穴?还不等打算骗吃喝的某人说完,棺材店老板已经让徒弟们上来把他架出去了。

随后吴尚道又造访了肉店,想推销自己的注水技术,结果被正直的老板拿着斫骨刀追了三条街。他又造访了米店,想推销自己的混白砂技术,结果进去一看老板正往白砂里混米,便很自觉地退了出来。

第五章 狐影妖踪

“小伙子,现在乱世之中活是难找。”一个看似和蔼的老头道,“不过你要不嫌弃,可以去东城外找一个叫刘老六的,他正雇工挖坑埋人呢。”

吴尚道看了看天色,道:“谢谢老丈,我还是明天再来吧。夜路不怎么好走。”

“才是下午,你住哪儿的?”那老头好奇心重,盯住吴尚道问道。

吴尚道随口道“兰若寺”,谁知身边一下子聚了一大帮子人,看来八卦精神是超越各个位面的伟大精神。只见那老头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只是舌头打转,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尚道这才想起兰若寺在这里的名声,那已经是猛鬼老巢了,本地人就连路过都是趁着天亮,绝对不敢在晚上踏入兰若寺的范围。

“是谁住兰若寺!谁住兰若寺的!”一群恶仆家丁模样的人分开人群,冲向吴尚道。吴尚道本来还想找个借口脱身,谁知那领头的恶仆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吴尚道面前哭道:“法师!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有狐仙作祟啊!”

吴尚道一愣,心道:狐仙倒是很难得见到,值得跑一趟。不过出于谨慎起见,吴尚道还是问了一句:“哪一年的狐仙?”

“哎呦!法师,我们怎么知道这个?”那家人哭丧着脸道,“只是那狐仙法术高超,附近所有的高僧大德都拿它没办法,我家主人已经逼了我等好几天,要再找不到法师,恐怕我们又得挨鞭子了!”

“这个,我去看看当然是没问题啊。”吴尚道蹲下身子,笑道,“只是你看,我路上被劫匪打劫,行头都没了。现在这副穷酸模样,你家老爷一看,恐怕还以为你随便找个乞丐来应付差事呢。”

“法师言之有理!来人,开路,咱们得给法师准备套行头。”那家人跪了半天,见吴尚道压根没有让他平身的意思,只得自己站了起来,对左右手下高声叫道。

吴尚道只觉得理所当然,自幼修行,若是真能饿死也是天意。须知真正的修行人必有祖师庇佑,百无禁忌,心中坦荡自然命运多吉。当年邱祖受上天磨砺,大饿死三次,小饿死无数,终于成就“龙门半天下”功德,后学龙门弟子有祖师榜样在前,自然不会因为命运多劫而自怨自艾。

那家人路上自言主家姓吴,吴尚道懒得和他们攀本家,因为道名“至真”,便自称“至真子”。原本按照全真龙门的规矩,非戒者不可称“子”。须知“子”乃尊称,一旦称“子”便要实实在在度世度人,施舍智慧,了悟圆通,一个连戒尚未受得之辈,只不过是道学末进,怎能狂悖?

只是现在连全真道都没有,龙门更是不知在哪里。吴尚道内心挣扎良久,发愿以戒为师,自度自戒,这才把“至真子”吐出了口。

等到换了一套粗布道装,吴尚道取了一字巾系在头上,随手挽了个抓髻,左手腕上戴了乾坤圈,微微一晃,黄杨木做成的圈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清人心脾。那吴家下人虽然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在那刹那也隐然有浑身清静之感,对吴尚道的道行更高看了一眼。

“好像还缺样东西……”吴尚道看了看自己双手空空,一拍额头,“对了,我的桃木剑还在兰若寺,你们谁去帮我取来?”

众人一听,各个吓得不敢言语,生怕撞了这差事。吴尚道又不愿意将兰若寺鬼怪已经除去的事宣扬出来,免得日后不得清静。“算了,这里有柄铜钱法剑,先暂时租他的用用吧。”吴尚道指着店里一柄铜钱叠缚而成的法剑,对那吴家人道。

吴家家人免了去兰若寺的苦差,各个都有鬼门关前走一遭之叹,连忙下了租赁,取了那剑奉给至真子。吴尚道倒提铜钱剑,隐在法袍宽袖里,径自往吴员外家去了。

那吴员外本名吴有财,是卖烧饼起家。后来蒙异人点化,改名吴好德,居然真的一帆风顺发家致富了,故而对道士尊重非常。他初时见这至真子嘴上毛不长,生怕办事不牢靠,却不敢露出不满。至真子虽然不是真的“至真”,这点敏感总是有的,所以也就跳过了喝茶闲聊,开门见山道:“宅中的确有妖气,在西南角,伤在令嫒。”

“是啊,这街中邻里都传遍了……”吴员外正在找由头劝走这个假道士,自然不会深信。

吴尚道冷笑一声,正要装模作样玩两手魔术骗他信任,突然听到庭中树上两鸟惊鸣,其中一鸟居然跌落地上。手指轻掐,道:“明晚贵宅有女子登树折枝,被家人误作贼人,受惊而落,大腿有伤,其他倒并无大碍。”

“胡说!”吴员外正好借题发挥,佯怒道,“我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哪有女子夜里上树之事?吴大!你哪里找来的道人!好不省事!”

“哈哈哈,贫道暂居兰若寺,若是此卦不灵,宁可削发为僧,不复做人!若是不幸言中,降祟的信金可是五十两,要平成府库银,呵呵呵。”吴尚道说完,大袖一甩,径自往外走去。

全真道士云游,一不能骑马骑驴,二不能雇车雇轿,必须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自己走。而且当年昆阳子王常月祖师立下规矩,全真戒子路遇荒骨必当好生安葬,只是吴尚道身处乱世,若是看到荒骨便要停下安葬,恐怕一辈子的功夫就耗在挖坑上了。

吴尚道经年徒步旅行,拜名山访隐修,走路反倒比吃饭更重要。他在三清山见那里的道士上下山不同别处,端的是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便虚心讨教。这等微末尘技人家自然不会吝啬,将如何踏步如何换气说得通透,自始吴尚道再也不怕走路了,而且走起来时两腋生风,步履轻快,飘然似仙。

谁知翌日晚上居然真的有个丫鬟上树折花,被院子里巡夜的护丁碰上,以为是作祟的狐仙,大声叫了起来,还牵来了黑狗。吓得那丫鬟一个不稳从树上跌了下来,伤了大腿。

吴员外这才相信碰上了真仙人,连忙烧香祝祷,命人前去兰若寺请高人前来降祟。这可苦了那些家丁,天不亮就得往兰若寺赶,到了那里又提心吊胆怕遇上鬼。

万幸吴家人刚到山门口就见两个身影从山上下来。其中一个宛如黑铁将军,留着大胡子,身后背着个剑匮,就如直接从山上跳下来一般。另一个身影修长苗条,飘然而降,看似沉稳缓慢,却不落后那巨汉一步。这两位,自然是燕赤侠与吴尚道了。

“这是我朋友,燕赤侠,他和我一起去给你家老爷降祟。”吴尚道指了指燕赤侠道。那家人也会来事,当即就叫了“燕老爷”。吴尚道早就知道燕赤侠正义感澎湃,这种事只需要不动声色吐两句口水,明言自己不是很有把握,燕赤侠必然会自告奋勇。

事实情况也的确如吴尚道所言,燕赤侠在根本不知道有钱拿的情况下就嚷着要去了。

“每过个三五天,那狐仙便要来闹上一闹,把小姐关在房里不让出去,满屋子砸东西。有时候还将那些秽物涂在墙上,端的是作恶多端。”吴尚道不会骑马,众人只得陪着他慢慢走,顺便也将情况说了一说。

燕赤侠闻言,问道:“可曾伤了家人?”

“倒也不曾伤人,却苦了小姐。没吃没喝被困了一天,几次这么闹下来,都快没了人形。”那家人道。

吴尚道一语不发,降狐仙这种活他还是第一次接,最好别暴露自己的无知。想来燕赤侠成名已久,应该跟狐狸精干过吧?一行人走着聊着,很快也就到了。吴尚道让人先去还了那柄铜钱剑,只佩着自己的桃木剑。那家人请法师请出经验来了,当即问道:“仙长,桃木虽为五木之精,镇邪却怕不如铜钱剑有力吧。”

“桃木剑阴柔为体,适合用符。铜钱剑金性太甚,煞气过重,用符反而不美,倒该是受箓道士用的。”吴尚道也是在龙虎山听正一道的朋友说起过,这才明白为何祖师要立下云游参访的规矩,拘泥一山一观,的确会令人耳目闭塞。

那家人似懂非懂,只是更信了眼前这真人,不敢再插嘴问话。

到了吴家,吴尚道也不和主人寒暄,拿了罗盘便定了方位,直往西南角而去。吴宅内院的西南角本是女眷的居所,不过吴家不怎么讲究,方外人更是不讲究,直愣愣便冲了进去。等吴家小姐出迎,只见是个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病容,皮干发燥,眼中带有血丝。

“的确有妖祟。”燕赤侠见多识广,一语定音。

吴尚道四周一望,将这别院的格局收入眼中,道:“怎知道是狐妖作祟?”

“真人不敢!”众人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嚷道,“只可称大仙,不敢不敬啊!”

“笑话。”吴尚道故意板了面孔,“区区一只皮毛畜生,拜了几天月亮,也敢称仙?可曾去了那一身狐骚?”

众人更是心惊,正要开口劝导,只见庭中徒然风起雾涌,飞沙走石,正是那狐妖来了。

第六章 狐妖术

第六章狐妖术

吴家人不等仙长吩咐,已经乖乖退了出去,免得受株连之祸。吴尚道也怕他们碍了手脚,只催他们快走。不一时庭院里就只有吴尚道和燕赤侠两人,那狐妖砰地关了院门,堵死两人后路,却不现身。

“这狐妖好生厉害,恐怕也有百年道行。”燕赤侠手提三才大剑,只觉得剑柄处的天地人三环震荡不止,知道妖风凌厉。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若是说修行,自然以人最优。这是为何?乃因为人身实在是天设地造:头圆象天,足方法地,这叫戴天履地。又因为人乃直立,故而能够清升浊降,法阴阳之行;又能以奔跑走动成动静之机。人有三魂,乃应三才。又得四体,是为四象。五官五脏五指,暗含五德五行……故而人智慧最深,修行最便。

那些山野精怪或许有千年道行,却得从其得灵光一点算起。往往只有活过数百年的老物方能得灵,故而树妖号称数百年道行,前五百年却只是普通老树。自得了灵性,还有两三百年的混沌蒙昧,只凭本能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事倍功半。真的等到智慧开悟,得法而修,其实不过是化作人身后的一二百年光阴。就这与常人相比,进境还要打个折扣。故而一个中上资质的道士修行三五十年,足以收服那些动辄数百岁乃至上千岁的妖物。

各种妖物自然也有不同。植物虽然活得长,却难得灵光。有些动物却是天生有灵,修行却慢。此种缘由便是四足着地,清气不能升,浊气不能降,行功自然比不得人身。就算化作人身,本能的蒙昧依旧是修行大碍,故而当年截教通天教主有教无类,尽心教育,却罕有几个得道的高足。

这些东西早有前辈祖师们总结过了,对吴尚道而言不过是常识而已。燕赤侠却没有吴尚道的这么多见识,虽然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却从来都是谨慎行事,不敢托大。

“大胆狂徒!居然敢对本座不敬!”说话的音调颇为苍老,果然像是千年狐妖。燕赤侠脸色越发凝重,背上的剑匮嗡嗡作响。

“老女人一般喜欢装嫩,只有小屁孩才没事装老成。”吴尚道笑道,“你是谁家的小狐狸?干嘛在这里胡闹?还不速速退去!”

那狐妖登时无语,没想到这个看似羸弱的道士居然一眼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恐怕有些道行。它也不敢把后路绝死,只是道:“这户人家好没道理!我不过贪看他家的池塘荷花,寄居在阁楼之上。虽然未得主人首肯,我却也帮着他避过了水灾火厄,哪里对不起他?可他家女儿好没道理,凭的辱我清白!让我如何见人!”

“妖孽快快现形!只凭你一面之词,实难采信!”燕赤侠叫道。

庭中风声再起,等风雾散去,两人面前已经站了一个白色清装少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坠着鸡心血玉。一副瓜子脸楚楚动人,眼神轻灵,滴流婉转,便是冒充仙女下凡恐怕也有人信。

“你去叫他们进来,自然可以当面对质!”那狐妖水袖轻甩,院门轰然而开。吴家人都等在外面,听到里面居然没有开打,反倒交涉起来,不由奇怪。之前请来的法师和尚,哪个不是摆下香案便做法相斗?怎的今日这狐妖居然先礼后兵起来?

他们哪里知道,这狐狸生性狡猾,欺软怕硬。那些道士和尚不过是混饭吃的货色,自然可以随便打发掉。这次来的两个看上去倒有些真本事。一个煞气逼人,手中宝剑不知斩了多少妖,降了多少魔。另一个看似文弱,内心却是清明非常,必是道德之辈,不容小觑。

“吴家女儿,你与隔壁马家少爷私通倒也罢了,偏偏冒认我的名号,居然说自己是寄居吴家的狐仙!”狐妖见了元凶,气不打一处来,愤恨道,“你偷情私通本是你的事,可你这么辱我清誉,怎能让我甘心!”

原来这吴家女儿有一次见了隔壁马家少爷风流倜傥,心中起了爱慕之心,瞅了机会便红叶传书,却怕丢了姑娘家的脸面,只说自己是狐仙,爱其风流。那马家少爷倒也不是个讲究人,只见美色当前,又是自荐枕席,哪里有到嘴的肉不吃的道理?

这么一来真的狐仙自然不依,闹将起来便有了这等事。那狐狸虽然修行了近百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不忍害人性命,却不甘就此罢手,于是每逢心情不好便来吴宅闹上一场,全当出气散心。后来吴宅请了法师来,那狐狸见都不是自己对手,更是肆无忌惮,反以此为乐。

吴尚道想想也是,若是你家邻居在外**被抓,偏偏报你的名字,你还能心平气和地说:“哦,无所谓,你用吧,不过就是个虚名而已嘛。”就算自己的心性有了这个境界,但是以此要求旁人,却是失之苛刻了。

“妖孽,既然说开了,日后吴家女自然不会再用你名号。不过你一介山野妖精,不安生呆在洞里修行,跑来人间捣乱,岂是无辜!”燕赤侠吼道,“老子见你没有大恶,暂且饶你,你速速离去,若是再犯,定斩不饶!”

那狐狸看着也只有十二三岁年纪,自知法力低微不是吴、燕两人对手,暗咬朱唇,心中忿恨。只不过她也不敢狡辩,重重一跺脚,腾起一股青烟,借烟遁形而去。

燕赤侠又教训了那吴家女儿,只是这个时代没有宋的理学,反倒是还留有浓浓的唐韵,这种事倒也可大可小。在吴有财这种烧饼起家的门户里,绝对算不得大事。

吴尚道拿了信金,一言不发便往外走。燕赤侠犹自为人心堕落,反不如妖精自爱而痛心不已。吴尚道笑道:“我以为你与妖鬼为邻是早就看透了这个人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冲动。”

“人有人间,鬼有鬼界。如今人鬼妖魔杂处,真是难分善恶了。”燕赤侠郁郁上马,“我对这寡廉鲜耻的人间也越发心冷,还是留在兰若寺隐居算了。”

“呵呵,修行之人,当乐观开朗,怎能心灰意懒?这世界固然有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未尝不是自然之道。非破无有立,破到了极处,自然会有顺应天命者出来再整乾坤。你就不见那月亏月盈么?”吴尚道也上了马,轻轻送了送缰绳,让马慢走起来。

燕赤侠听吴尚道这么一说,隐约有种明悟的感觉,却像是隔了层纸,见不真切。吴尚道手中把玩乾坤圈,独然念咒道:“阴阳循环,周而复始……”后面那两句反倒只是蠕动嘴唇,不出声音。

两人出了北郭县,一路朝兰若寺走去。不知不觉中,空气中居然多了一层雾水。燕赤侠剑匮嗡鸣不已,显然是有妖物潜伏。吴尚道朗声笑道:“看来咱们欺负了小孩子,人家大人寻仇来了。”

浓雾中缓缓出现两个窈窕倩影,一高一矮。等那两个人影渐渐清晰,果然是刚才那只小狐狸。她落后半步,走在另一女子身后。另一女子不施粉黛,肌肤若雪,眉心点了一颗红砂,双眉上挑,正经的瓜子脸,却没有半分妩媚。

只见她腰间一握,束着一条粉色长带,月白锦服外笼着一层嫣红纱衣,最让人动心的是那双白玉雕就的玉足,微尘不染,脚趾纤细紧密,如琢如磨。对于妖精而言,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修整自己的肉身,所以这也让人间的闺阁少妇在说起“妖精”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幽怨嫉妒和向往的复杂之情。

燕赤侠早就因为修行偏颇导致性情暴躁,碰到这种情况当然不会有心情去欣赏美色。吴尚道却在刹那间感觉到了魅惑对自己精神的冲击,不过好在他到底有些根基,资质也不错,登时就将色欲转化成了单纯的欣赏。

都说全真道要去情绝欲,实际上却是愚夫们把字读反了。去情之情是不是情?绝欲之欲是不是欲?以情去情,以欲去欲,只是情欲死而再生,徒劳无功。真正的精髓乃是“欲绝情去”,待其自灭,方得清静。

“不知我家姑娘哪里冒犯了两位上真,居然以大欺小。”那年长的狐女看上去也不过十八九岁,言语之间已经颇为沉稳,隐隐还带着一股狠辣。看她手指指甲上染得鲜红如血,恐怕真是个狠角色。

《倩女幽魂》中虽然没有描写太多的妖怪,但是从姥姥要嫁人去黑山老妖那里,恐怕这一片的妖怪间也有串联。吴尚道不觉得自己有替天行道见妖除妖的义务和能力,故而道:“贫道三山散修至真子,见过道友。”

那狐女冷哼一声道:“现在攀交情也晚了,还是快快下马就缚,免得姑奶奶我动手!”

“妖孽放肆!”燕赤侠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一拍马背,已经借力飞了出去。他手中三才剑出鞘,三环叮当作响,晃动狐女精神。那狐女也不是省油的灯,手腕一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条长鞭,迎头朝燕赤侠卷去。

与树妖那个半吊子不同,狐妖一般都是聚族而居,小狐狸从初生便有较好的教育,或是拜月,或是吐纳,启开灵智也要比一般兽类要早许多。故而一般道士最怕狐妖,若是没有足够好处,往往视之不见,退避三舍。若不是这种妖怪本性并不张扬,又极为狡猾,隐蔽得极好,否则人世间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模样。

燕赤侠虽然没真正和狐妖斗过,不过降妖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他见软鞭袭来,也不躲闪,三才剑直指鞭首,故意让那软鞭缠住了三才剑。等手上传来巨大的拉力,燕赤侠方才松手,双手结印:“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手印打在三才剑上,剑体登时发出一道红光,将那软鞭炸成了数截。

狐女也不惊慌,一抖鞭子,那断裂的地方居然又长了出来,依旧朝燕赤侠攻去。燕赤侠擅长硬对硬,对这种软柔无踪的打法最是讨厌。这恐怕也是为什么他能硬抗黑山老妖,却被一个树妖弄得灰头土脸难以下手。

“吴兄弟!你还不来帮忙!”燕赤侠好不容易和狐女战得平分秋色,却渐渐感觉内力不支,连忙呼叫吴尚道。

吴尚道在马上看了良久,他本来就极其缺乏实战经验,一旦和人动手只会站着飞符。不过他是个实在道士,又不是那些电影里演的飞檐走壁样样精通……更何况他还是个全真道士,以内炼静养为宗,和人打斗实在是件万分无奈的事。

第七章 一念清静造化生

第七章一念清静造化生

“打狐狸用什么符好呢?”吴尚道右手往怀里飞快一探,捏出一叠符纸,里面基本都是九凤符,主要是这符画起来容易,所以颇得吴尚道青睐。

“凤来!”吴尚道高喝一声,桃木剑轻挑,十来张符纸破空而去。

狐女感觉到了那符厉害,不敢硬接,扭身避过。谁知那符被吴尚道的桃木剑控制,居然扭了个头从背后偷袭过去,登时十来张九凤火狱符爆炸开来,声声凤啼之中狐女被炸得衣衫褴褛。虽者伤得有限,却着实尴尬。

“找死!”狐女大怒,索性弃了长鞭,双手结印,高声咒道:“视我者盲,听我者聋!行!”

天地间顿时黑雾迷茫,吴尚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那狐女果然身形模糊起来,周围的树木似乎也动了起来,周转不休。很快,天雷滚滚,由远而近,倒不尖锐,只是震得人精神涣散。

燕赤侠惨叫一声,坐在地上,咬破手指在手心画了阴阳鱼太极图,又是“乾坤借法”一阵猛轰。可惜没有一击是轰在实处的,反倒浪费了不少精神。

吴尚道高举左手,乾坤圈印结就,挂着暗红色的乾坤圈。随着道人口中乾坤圈咒诵持不断,乾坤圈金光大作,包裹住吴尚道,犹如一个光球,缓缓朝外推去。那狐女本是借着这幻术想偷袭吴尚道,谁知还没等靠近就被光球照出了身形。狐女化手为爪,重重击在光球上。不想那光球有如实质,反震之力倒将她震出三丈开外。

“我师爷当年也是玄门领袖,他传下来的法宝岂是你们这些小妖精能破的?”吴尚道戴回乾坤圈,轻轻一晃手腕,翻身下马,手持桃木剑朝那狐妖走去。

妖狐嘴角挂血,显然受了内伤,较小的妖狐守在她身边,只是垂泪不已,不肯离开。吴尚道别说杀妖了,就是打蚊子都不带用自己手的,都是喷雷达。他此时提着桃木剑,看着狐妖,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解了幻术,我放你一条生路。”

狐妖显然不很相信这个道士,只是双目喷火,恨恨盯着。

吴尚道一晃手腕,乾坤圈双环碰撞,发出一阵轻响。这轻响凡人听了可以清心涤虑,鬼妖听了虽然不至于丧胆,却总不会好过。这便是它们身中阴浊之气郁结的缘故了。

“小姨,咱们撤了法术回家吧。”小狐女轻轻摇着狐女的胳膊。

狐女已经被吴尚道的道气压制,难以再凝集真元施手搏杀,却犹自不肯心甘,场面不觉僵持下来。吴尚道的各类法术都只有皮毛,这浩然道气却是全真根本功夫,只显出四大威仪,立如千丈孤石,足以震慑心神不定之辈。

“快说,你打算怎么样?”吴尚道用桃木剑轻轻捅了捅狐女,吓得两个狐女缩了缩身。

“收了法术各回各家不好么?”吴尚道撇了撇嘴,“果然是没有智慧根性的蠢物,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想不通么?”

狐女登时怒容满面,却也不狡辩,现在命悬一线,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而且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也是狐女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可她偏偏又骑虎难下。原因无他,解咒的咒语被她忘了……

等狐女好不容易喃喃着把这个原因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引来吴尚道的嘲笑。吴尚道只是皱眉道:“你这幻术对我没什么影响,不过我兄弟可被你弄成瞎子和聋子了。既然你忘了,那把这个孩子压在我这里,你回去找能够解咒的人来。”

“我留下,让她回去找人。”狐女咬了咬嘴唇,“她连内丹都没结成,你留她有什么用!”

“我是无所谓,随便谁回去都行,不过请快点。我还等着回家吃晚饭。”吴尚道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小狐狸见自己闯了大祸,再不敢耽搁,连忙变回原型,飞快地朝巢穴跑去。原来是只毛茸茸的小银狐。吴尚道知道银狐在狐族之中灵性最高,能够成精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尤其是现在人类还没有为了他们的皮毛大肆猎捕和养殖。对于妖族而言,养殖比猎捕更可怕,因为养殖是从根本上消灭动物的灵性,整个族群都没有出头之日。

吴尚道用桃木剑压住燕赤侠的肩膀,轻轻碰了碰他的发簪。燕赤侠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只是心中还有一丝清明,知道是吴尚道在提醒他默诵《常清静经》,当下也不再烦乱,打坐默诵。

吴尚道本就没有为难狐女的意思,留她下来作人质也不过是随性而已。此时他坐在燕赤侠对面,与燕赤侠手心相对,同心默诵《常清静经》,根本没有在意狐女是否逃走。

过了良久,只听到燕赤侠长长吐了口气,骂道:“妈的,老子差点以为真的要死了呢!”说完,睁开的双目中已经能够看得到往日的神采了。

吴尚道笑道:“你但凡平日用功些,今天不至于如此狼狈。”

“两位仙长,如此看来,并无小女子的事了?”

燕赤侠和吴尚道同时一惊,这才发现又多了一个狐女,穿着淡月色的锦服,碧纱罩衣,面如脂玉,双眉紧密,两瞳生光。这狐女又比之前那个大些,有二十五六的年纪,挽着坠马髻,斜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她一手按着小狐女的肩膀,另一手托着受伤那狐女,面色淡然,就如在家与亲朋好友聊天一般。

“看来有劳道友空走一趟,得罪。”吴尚道起身,搭手行礼。

狐女微微颔首,双膝区了区,算是回礼,又道:“小女顽劣,承蒙仙长教训,不至于她做出错事。舍妹不通世事,对小女只是一味溺爱,得罪之处还请仙长见谅则个。”

“倒也无妨,只是你等本就有兽类天性,若是后天不知约束克己,消磨戾气,迟早引来天劫,到时候大罗金仙也难相救。还是要含心忍性,固守清静,方是正道。”吴尚道见这狐女温文得体,不由多劝了一句。

那狐女闻言,福临心智,连忙拉着女儿和妹妹跪倒在地,诚声道:“多谢仙长指点,还求仙长慈悲,收下我等,看门扫院,伺候仙长。”

燕赤侠何尝见过这种情形,不由呆了。

吴尚道倒也不见惊疑,只是言道:“贫道不过学得微末道法,不足以为人师,你我还是道友相称吧。你等若是真心向道,不妨谨记‘静定观心’四字,天下造化莫出于‘清静’。贫道暂居于兰若寺,若是有暇,不妨多多走动。”

三个狐女躬身告退,转眼就淡出了两人的视野。燕赤侠看着吴尚道,认真道:“你当真与这些妖物往来?”道士笑道:“我还以为燕哥没有这种偏见呢。妖鬼虽是异类,不少却有人心。很多人虽然道貌岸然,内心却是种种鬼蜮伎俩。还是交心为上啊。”

“老弟,你今年才二十出头吧。”燕赤侠拍了拍吴尚道的肩膀,“人生路可还长着呢,可不能那么消极。”

“我消极么?”吴尚道哑然失笑,“我可是很积极向上的有为青年啊,你看我都这么卖力赚钱了。”

燕赤侠无奈地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吴尚道也上了马,拍了拍马项,让马快走几步。两骑步出树林,正好赶上夕阳西下,血色残阳只留得一角,放出漫天红光。吴尚道见景慨然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七律圣手李商隐的确出手不凡。”燕赤侠跟着感慨了一句。

吴尚道疑惑得看了看燕赤侠,看得燕赤侠颇为尴尬,自辩道:“老子当年在青城山求道的时候,也曾是翩翩佳公子,也曾读得前朝的诗文歌赋,你这么看着老子干嘛!”

吴尚道对历史的感觉只能说是一般。说起来这也是道士的通病,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大道的人,连昨晚吃什么都记不得,哪里会操万世基业之类的闲心?但凡入世的道士多能成为帝王宰辅,成就一番功业,但泱泱数千年,又有多少得道高人愿意来这红尘搅和?对吴尚道而言,知道现在这个朝廷乃是唐末之后由梁太祖朱温建立的,这就足够了。

而且因为朱温生性残暴,这种遗传在当今皇帝身上也有体现,所以才会民不聊生,遍地贼寇。不幸之中的万幸乃是朱家的残暴不光是对治下百姓,对异族更是凶残,塞北诸族几乎被屠杀殆尽,所以也不用担心异族入侵中原。

吴尚道回到寺里,看着到处残破,不由心生修葺之念。反正银子有了,吴尚道的时间也就多了,整日在寺院里拔草垒砖,自娱自乐。宁采臣和聂小倩依旧痛苦并快乐着。

这种生活却让燕赤侠极度苦闷。

第八章 素面一碗苦缘来

第八章素面一碗苦缘来

燕赤侠苦闷的原因很简单,他最早隐居在这个废弃的寺庙与妖物为邻,乃是因为对世俗失去了信心。自从吴尚道来了之后,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真的存在浓浓的生气,这股生气时时刻刻挑逗着燕赤侠蛰伏着的雄心。

放弃隐居重出江湖?还是坚持隐居?

——坚持隐居难道就一直被这个小子刺得发痒?算了,老子回青城潜修!

燕赤侠打定了主意,也不再招呼他人,独自一人骑马而去。看着燕赤侠离去的背影,吴尚道也有了一种回家的冲动。当然,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不可能主动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他想回的家是这个世界里的“家”。

吴尚道留书一封给宁采臣,告知自己前往成都,让他勤诵《常清静经》。此经讲的是造化本根,常年诵持自然灾障不干,吉人天相。而且非但对人如此,对天下生灵乃至死灵莫不如此。留完了书信,吴尚道背起了一早带来的行囊,那是极地八十升登山包,绝对经久耐用,足够吴尚道把所有的行礼都装进去了。

既然上了路,吴尚道索性打起了走方郎中的招牌,顺便驱鬼看风水,用的名头也大多是“至真子”。北郭县地处河东,吴尚道辨明了方向便一路朝西南走去。

大唐的繁荣和乱世的残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各处佛门寺庙与道家宫观的建筑都还是大唐气象,但不是被邪魔占据便是濒临弃置。很多村镇十室九空,路上不是盗匪便是官兵,要不就是盗匪一般的官兵。看着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吴尚道在同情之中也多了一分无奈。

“小二,来两碗素面。”

吴尚道进了一处县城,肚子已经快饿扁了。他本来不忌荤腥,但是前两日在一处饭庄里差点吃到了人肉,让吴尚道不敢再有冒险之举。尤其他进城的时候就听说有几家的孩子丢得不明不白。

小二对于走方的野道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一碗光面只要五个大钱,只有穷鬼才吃。吴尚道从怀里掏出了十个铜钱,排在桌上,抽了筷子就把面往肚子里扒。吃了一晚之后肚子总算有了点感觉,正要吃第二碗,就看到有人在偷自己栓在外面的马。或许说明抢更合适一点。

吴尚道只得放下碗筷,快步迈了出去,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抢人马匹!”

那伙强盗见物主出来了,并不退让,几个壮实的围住了吴尚道,骂道:“哪里来的牛鼻子,敢管大爷的事!跟你说!我们兄弟怀疑你偷了我们的马,现在随我们去见官!”

“你们!”吴尚道顿时有种无力感,“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道理!哈哈哈,老子讲的就是道理!”

吴尚道看了那匹马一眼,摇了摇头。

“臭小子!敢跟大爷我摇头!?”那强盗说着,已经一拳打了上来。

吴尚道没料到他们居然说打就打,堪堪躲过。怎奈何那帮强盗人多势众,顿时一拥而上,对吴尚道一阵拳打脚踢。吴尚道的乾坤圈虽然是防御至宝,可惜防的是阴邪之气。符咒虽然也很厉害,可惜也只有对付阴邪妖物的时候才有威力。对付这些凡人,吴尚道确确实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早知道就该要了燕赤侠那柄剑,好歹还能防身。

“你一点本事都没有还敢出来混?”

看到吴尚道被恶人打了一顿,饭庄里没有一人出来帮忙,热闹倒是看得挺爽,还附带几句冷言冷语。好在道士心性坚定,不为所动,回到桌上,缓缓将那碗面吃了下去。

“能吃一口是一口吧,估计你出了城也活不了多久了。”旁边一个壮汉模样的人冷笑道。

“兄台何出此言?”吴尚道随口问道。

“狗屁兄台!谁是你兄台?”那壮汉突然发火了,“看你这副模样,明明是个道士,偏偏背这么大个包袱,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人可多得很呐!”

——防潮垫、睡袋、应急灯……这些东西丢了的话倒真的挺麻烦的。

吴尚道想着。

“这样,你给我十两银子,我保管平安送你到洛阳,如何?”那壮汉凑了过来,“看我这把剑!”说着,壮汉抽出了自己配剑,虽然有些缺口,却依旧明亮夺目,想来曾经也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好刃。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吴尚道抬头望去,一个白色袈裟上绣着金丝的和尚,一手托着食钵,一手拄着九环禅杖,法相庄严。

“走开走开!没有东西施舍你!”小二甩着一块抹布,驱赶那和尚道。

眼看那和尚转身就要走,吴尚道高声喊道:“福生无量天尊,法师且慢。”那和尚闻声停步,回身欠了欠身,算是答礼。

“法师,相逢是缘,何不进来吃碗面?小二,再来一碗素面。”吴尚道从怀中又排出五个大钱放在桌上。那小二老大不情愿地端了一碗出来,砰地放在桌上,倒洒了大半碗的汤汁出来。

那和尚抬步进来,放了食钵禅杖,双手合什,道:“贫僧法号苦尘,多谢道友。”

“失礼,贫道道号至真。”

这一僧一道寒暄过后便再无言语,等两人都吃完了面,吴尚道方才问道:“法师可是去成都?”

“贫僧本无所谓去处,既然道友如此问,便借这个机去一趟也好。”苦尘合什道。

“喂!你们两个,十两银子,走不走啊!”那壮汉嚷道。

吴尚道朝他一笑,不再言语,一甩衣袖背起行囊跟着和尚出了店门。这和尚出门云游倒也简单,只有一个小包斜跨,里面放着香烛经文文房四宝,另外就是禅杖食钵,再无牵挂。

不过他看似潇洒,等到了晚上就全靠道士的那些身外之物了。当然,和尚整夜打坐,似乎不眠不休,等于兼带放哨了。如此一来,即便在荒郊野外,吴尚道也能安然入睡。

两人如此走了半月,总算到了一处较为繁华的地界,看了界碑原来是龙门镇。吴尚道不由想起自己的宗派,心中一阵恍惚。

“道友,你心乱了。”苦尘突然开口道。

两人一路上说话没超过十句,苦尘这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让吴尚道不由苦笑。吴尚道道:“你若是有一天,发现全天下只有你一个和尚,你会怎么办?”

苦尘闭嘴不言,良久才道:“有杀气。”

吴尚道更加无语了,不过他也发现了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还无的奇怪气氛。如果苦尘说有妖气,吴尚道自然不会担心,不过既然说是杀气,那就比较麻烦了。于是道士只得退了两步,让苦尘站在前面。

路边果然已经埋伏了十来个强盗,见两人不走了,不由心焦,索性一股脑杀了出来。苦尘双目紧闭,手中念珠转动,默诵佛号。只听得他禅杖顿地,九环相击,传出一阵金声。

那些强盗闻声而止,有些犹豫,似乎在算计由谁上前探路。

只是苦尘却没有打算后发制人,只见他手中结印变幻,口中诵道:“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斩罪非斩人!”语音刚落,和尚的禅杖已经凌空飞起,朝强盗盘旋飞去。那禅杖也不知道有多少重量,凡是被它打到的强盗无不骨头尽碎,死相可怖。

只一时的功夫,那十来个强盗再无一个活口,只留下满地的残尸。那禅杖笔直落下,插在地上。苦尘宣了一声佛号,祝祷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吴尚道只觉得腥臭冲鼻,只是因为心定才不觉得恶心。等苦尘做足了腔调这才又继续前行。谁知越是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强盗反而越多。自从苦尘开了杀戒之后,前面又遇到了两拨强盗,本该天黑前进城的,硬是被拖到了关城时分,只得在十里坡山神庙过夜。

“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呵呵。”吴尚道生了篝火,“就像兰若寺一样。”

“这妖气这么浓密,贫僧少不得要除魔卫道了。”苦尘从香包里取出香烛,在设了个简陋的法坛,也不吃饭便开始诵起经来。吴尚道也取了朱砂符纸开始制符,外面的天色却是越来越暗了。

到了晚间,这山神庙里已经布满了经文和符咒,虽然外面阴风惨惨,里面却是明亮如昼。苦尘坐在蒲团上,低声吟诵佛经,却是梵文的。吴尚道转动乾坤圈,一遍遍往圈子上喂咒,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嘎嘎嘎!没想到今夜却是两个修行人,大补,大补啊!嘎嘎嘎嘎!”山神庙外传来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

“妖孽!今日你在劫难逃,还敢口出狂言!”苦尘飞身而起,一手佛珠绕臂,一手禅杖横胸,怒眉插鬓,就如护法怒目金刚一般。

那妖物只是发出一阵阵冷笑,外面风声更急,山神庙破损的门窗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想来是这妖物在找空隙好钻进来。吴尚道还坐在原地,他仅从妖气中就判断这妖物不过是树妖的级别,苦尘对付它应该是绰绰有余。自己只会飞符,要不就是用乾坤圈,实在不够出风头的。

苦尘面色凝重,因为降妖除魔的经验丰富,更知道不能莽撞。外面有一只大妖,是否有其他的小妖却不知道,还是等它能够冲进来再说。眼下人间道消魔长,除魔卫道固然是功德一件,但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大势所趋,绝非智者所为。

第九章 道消魔长,群魔乱舞

第九章道消魔长,群魔乱舞

山神庙犹如在狂风暴雨之中,泥墙摇摆,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外面的魔气压垮。从里面看,门窗墙壁上书写的符咒经文闪烁着金光,却明显变得浅淡了。和尚站在中间,口诵《金刚经》,浑身被金光包裹,恍如一尊金佛。道士也不敢闲着,转动乾坤圈,一手掐小金光印,身上金光流动。

“哈哈哈,邪风,你连个小小的山神庙都进不去么?也有脸自称老祖座下神通第一?”外间一个妖媚的声音穿过泥墙,在大殿里炸开,倒像是故意说给里面两人听的。

道士和尚面不改色,虽然知道又有一个魔头前来,却都是五岳朝心,不敢妄动心念。

那被叫做邪风的魔头自然不肯白白被人冷嘲热讽,张口大骂。两个魔头虽然隶属一个“老祖”,却有如仇敌,尚未攻破这小小的山神庙,自己人之间先闹了起来,恨不得拔刀相向。

“老祖派你们来办事,你们怎的自己先内讧起来?还不干活!”第三个魔头赶到,那声音犹带童稚,却压得之前那两个魔头不敢反驳。一时间外面的魔气暴涨,泥墙片片剥落,经文符咒要不是已经渗透泥墙,恐怕早就已经被攻破了。

和尚猛地双目圆睁,一振禅杖,九环相击。只听他梵音高唱,也不知道是哪位佛菩萨的圣号,身上的金光又大了一圈,硬生生顶住了外面的魔气。吴尚道却仅能自保,不足帮忙,此时不由心道:

——师父说法术不过是修行路上的风景,此时碰到魔头才知道护法卫道光凭心性还是不足!祖师保佑,若是此番得以逃脱,弟子必求得除魔道法,以身卫道!

泥墙终于经不住里外双重压力,轰然化作泥沙,被外面的邪风一吹登时消灭的无影无踪。眼看着这山神庙倒塌,和尚猛然跃起,一步跨到道士身边,抓住了吴尚道的手臂,高喝一声“走”!居然拉着一百四十多斤的大男人凌空虚步,冲出了山神庙。

外面的三个魔头本就是要逼出这两人,正要上前,却见两个金人凌空而来,尤其是那个光头,居然脚下步步生莲,不由一怔。

“大威天龙,般若诸佛,世尊地藏!邪魔受死!”苦尘作佛门狮子吼,一道青光犹如水波冲荡过去。

三个邪魔低估了和尚的实力,硬接了一击,被震退数丈。那邪风到底有些“神通第一”的资本,退得最少,怒道:“螳臂当车!小的们!给我上!”

登时四周黑云翻滚,掩得天上星月无光。

吴尚道只觉得腥风扑鼻,四周黑雾之中显出无数身影,或是巨肥,或是极瘦,或是飘忽不定,或是步履蹒跚,尽是些邪魔小鬼。吴尚道手持乾坤圈,口诵乾坤咒,身上金光流水一般朝邪气聚集之地泻了过去。那些小妖小鬼哪里能抗得住这等法宝,惨哭哀嚎,一片片地化作泥浆烂水。

苦尘禅杖挥舞每每打中魔头则发出一记钟鸣。三个魔头围着苦尘游斗,不敢与他硬拼。有吴尚道牵制了众多杂兵,苦尘也不惧那三个魔头围攻。只要二人能够挺到天亮,此战必然算是胜了。即便在道消魔长的今日,修为不足的魔头也无法曝晒在阳光之下。

“早知你们两个废物没用,看我绝招!小的们!杀了他们!”那个声音妩媚的魔头叫道,手中多了一面令旗。令旗挥舞,空中爆起一朵朵灿烂的烟花。本来颇为喜庆的烟花出现在这种场合,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十分吊诡。

随着烟花在空中绽放,远处的树林里传出一阵喊杀声。由远而近,听着并不像是魔军,反倒像是寻常百姓。吴尚道飞出一把符纸,爆出声声凤啼,只是那些人却浑然不惧,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依旧朝吴尚道冲杀过去。

“他们是凡人!”吴尚道终于变色,大声叫道。

苦尘脱离战圈,跳了下来,一轮禅杖将冲在前面的人打了个血肉淋漓。那血沾在两人脸上,温热温热的,果然是凡人不假。吴尚道对付凡人,即便一对一也未必能赢,何况身处乱战之中。

“你走!不用管我。”吴尚道高声叫道。

苦尘能够凌空虚步,步步生莲,要想逃出去绝非难事。只是吴尚道有用的法术一点都不会,留下只能是死路一条。

天上的魔头眼见得逞,哈哈狂笑,也不抢攻,只是看着下面的杀戮游戏。那些凡人像是杀不完似的,不断涌上来,就连苦尘也心中叫苦起来。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行!”

一声娇喝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已经开出一条血路,二尺长的利爪连划带抓,在空中画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又带起一蓬蓬鲜血。吴尚道定睛一看,正是曾经对敌过的狐女。等狐女冲到了两人面前,整张脸已经被血染红,又像带了面具,凶煞莫名。吴尚道看到她时只是微微有些眩晕,立马就站住了。苦尘远远见有援军,早就攻向了另一边。

“我带他走!”狐女叫道,一个起落已经拉起了吴尚道。

吴尚道只觉得胳膊一痛,居然被甩到了她的背上。狐女却毫不在意,朝人最少的地方冲杀出去。吴尚道只觉得耳边生风,血和碎肉落在脸上。不等他要自己下来走,狐女已经祭起一条红绫,拉着红绫腾空飞去。

冷风如刀片一般割着吴尚道的面孔,整个人就像被甩了起来,可见那红绫的速度之快。苦尘见两人已经脱身,大作狮子吼,高唱佛菩萨圣号,跳出战圈,与那三个魔头杀成一团。

“我去追他们!免得跑了道士咱们不好向老祖交代。”这妖魅最是狡猾,先派了信她的邪徒冲杀吴尚道,又借口追杀吴尚道摆脱了苦尘。谁都知道和尚最难对付,道士却是老祖钦点要拿的人,拿住便是大功一件。这一出一进,若是有人心甘情愿留在后面和苦尘厮杀,岂不是傻子痴子?

只是妖魅脑子最快,早早就想到了自己是三人中动作最快的,又搬出老祖,说明利害。妖魅这一脱身,苦尘的压力顿时压在这两个魔头身上,他们就算再想反对也来不及了。

狐女拉着红绫,飞出七八里地,终于法力不支,落了下来。她在之前的厮杀中也被冷刀冷剑伤了身体,并不合身的土布衣裳被割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染着血的肌肤,让人怜惜。

“我背你走!”吴尚道真的是吉人天相,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受。

那狐女甩开了吴尚道的手,道:“你自己快逃吧!别再连累我!我和它们可是无怨无仇。”吴尚道一想也是,正要逃走,却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大笑,正是那个女魔头的声音。

“来不及了!没想到居然真有痴情一片的小狐狸,可惜啊,今天不是初一十五,本座不放生!”妖魅从空中落下,笑意盎然。

吴尚道这才知道魔头长得什么样,原来也不是很吓人。评心而论,若是凡间女子长成这样,恐怕早就被送进宫里去当贵妃了。只是这妖魅满脸邪气,只要心中留有正气之人,必定会心生厌恶。

随着那妖魅降落,空中落下一片片桃花花瓣,空气中散漫了甜腻腻的花香。妖魅笑道:“你们可还有什么遗言?”

“娘娘饶命!”狐女当即跪倒在地,“小女子不知是娘娘驾到,多有冒犯。此人便交给娘娘,还请娘娘看在妖族一脉的情分上,饶过小女子这一回。”

“呵,呵呵,你倒是只机灵的小狐狸,本座……”那妖魅边走边说,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狐女的偷袭范围之内。狐女哪里是真心讨饶,见妖魅走了过来,猛然跃起,手指已经化作二尺长钢爪,逆风反撩,角度刁钻,简直避无可避。

妖魅能在老祖座下混出头,也不是等闲之辈,只见她双目泛红,厉声喝了一声:“起!”

之前飘落的桃花花瓣宛如活了一般,发着红光从地上又浮了起来。不等狐女的钢爪落在妖魅身上,那浮起的花瓣已经将她硬生生挡了下来。

“杀。”妖魅嘴角上扬,一甩衣袖。一片片花瓣顿时变得无比犀利,如同飞刀一般刺入狐女和吴尚道的身体之中。

狐女哀叫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吴尚道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有乾坤圈挡掉了大部分的阴寒毒气,但是如同刀片一样的花瓣还是刺遍了他的周身,那感觉就像是同时遭受了千刀万剐一般。

“你这点雕虫小技,奶奶我还没开窍的时候就会玩了。”妖魅用脚踢了踢狐女的脸,又重重一脚踢在狐女的肚子上。狐女被踢飞三五丈远,惨叫声也变成了闷哼,胸腹急速起伏了两下,长长地吐出口气,再也不动了。

吴尚道见狐女被杀,长久不见的愤恨让他几乎不能自己。虽然和这狐女没有什么过往,总共不过见了两面,但是狐女却实实在在为他而死,这在他心中不能不说是留下了个极大的心结。

地上的血已经有厚厚一滩了,吴尚道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一定已经全流了出来。一双绣着桃花的锦鞋踩着血走进了吴尚道,一滴血渐起,成了桃花鞋面上的又一片花瓣。妖魅轻而易举地提起了吴尚道,也不说话。吴尚道双眼已经模糊,头晕沉沉的,只听得到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第十章 死者生之根

第十章死者生之根

妖魅提着吴尚道,自顾自道:“是杀了你呢?还是带个活口回去给老祖呢?唉,真难选呢。这么精进的修行,却连一点法术都不会,实在难得。杀你一定很好玩!不过啊,带活口回去或许还有奖赏……啧啧,你这个可怜的小处男,元阳精纯,怎的偏偏去惹了老祖?要不然说不定还能和姐姐我共享云雨之乐。唉……你要说什么?”

“阴阳……循环……”吴尚道嘴唇蠕动。

“哎呀,血流得太多了,说不出话来了?”妖魅看着吴尚道,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就像是一只玩弄耗子的猫。

“周而复始……”

“身体不好就少说两句嘛!”妖魅摇了摇头,“让姐姐想个办法,怎么才能把你的元阳吸一点出来。咱们可不敢吸得太多,老祖会发现的哦。”

“无……魔不降……”

“要不然,你看看你的小弟弟还能不能站起来?咯咯咯,听说童男下了地狱可是要被切去小弟弟的呢。”

“无鬼不催!”

吴尚道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暴喝。脑中再没有其他念头,只有乾坤咒一遍遍在脑中闪过。就连咒语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师父那洪厚低沉,充满了凝重和力量。在师父的声音之下,另外又有一个声音附和进来,渐渐占了上风,乃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吐字清晰,就如领唱一般,一遍遍起着调子。

乾坤圈散发出来的光芒从没有这么亮过,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就像凭空多了一个正午的太阳。妖魅发出一声惨嚎,被震得老远,吐出的血在金光下不等落地便已经被蒸发一空。

吴尚道重重跌落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乾坤圈也渐渐收了金光,黯淡下来。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妖魅受此重创虽没有死,却也难以动弹。衣服已经被烧没了,身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炭黑,那是皮肉都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就连她精心收拾的头发和脸,也被毁去了九成,当真更像个鬼了。

妖魅恨死了吴尚道,就是吃了他也难解心头之恨。她正打算爬过去看看那该死的道士是不是死透了,顺便咬两块肉下来泄泄恨,突然一个人影晃晃荡荡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经验丰富的猎人都知道,狐狸是最擅长装死的。狐女被妖魅一脚踢飞,并不至于当场踢死,之所以有那么标准的死亡反应,还是出于狐族的本能。此时妖魅元气大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就算狐狸再不堪,只要钢爪刺入了脑袋,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狐女到底受了重伤,刚走了两步已经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一时间,这片林间空点陷入了死寂。

“今天~~好运气~老汉~请吃鸡~~~”一个五音不全,浑不着调的歌声在林间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尚有意识的二妖不由奋力抬头朝林间望去。那歌声越来越近,歌声的来源也渐渐显露出来。

此人只穿着一件颜色难辨的长衫,从大大小小的破洞中可以看出,他身上只有这一层破布。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泛着光彩。他手中一条青竹竿,背后背着个布口袋。若是你还不能分辨出他的职业,那你一定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被光环包裹长大的小皇帝。

那乞丐被地上的三个人吓了一跳,骂道:“亲娘咧,老子今天就晚回来那么一小会儿,你们就把老子的铺给抢了?”那乞丐又走了两步,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狐女,骂道:“操!大姑娘家也来抢叫花子的地盘?”又走了两步,看到了几乎被烧成焦炭的妖魅,乞丐尖叫起来:“有鬼啊!”

妖魅倒不在乎乞丐鬼叫,若是引来了人,多半也是自己这边的。狐女却不敢赌这一把,好不容易自己这边有翻盘的机会,若是被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乞丐破坏,岂不是冤死?

“大哥,”狐女娇声道,“那是个贼人,图谋我和我兄弟的钱财……被天火烧成了这样。大哥别受了惊。”

那乞丐捂着胸口,连退数步,骂咧咧道:“亲娘咧,老子还真以为是夜路走得多了见鬼。女娃,你说的天火是不是刚才太阳一样的东西?”

“正是呢。”狐女娇喘道,“大哥,能不能劳烦你拉我起来?让我看看那贼人死了没死。”

那乞丐朝狐女走了两步,连忙停了脚步,双手捂眼,连声道:“不去不去,你看着也不像好人!”

“我可是正经人家女儿,怎的不是好人了?”狐女装作委屈,心中恨得牙痒,发誓只要恢复了力气,首先便要咬死这乞丐。

“好女娃哪有你长得这么美的?我看你一定是妖怪!”那乞丐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个劲后退。

“小女子……”狐女正要辩解,只听得空中一声梵唱,紧接着便是九环禅杖的声响。她知道是那厉害的和尚到了,也不再作声,索性装作晕了过去。

苦尘正与那两个魔头厮杀,突然见东边金光大作,猜到那是吴道士的杀手锏,心中反而不着急了。因为那杀手锏使出若是有用,道士自然死不了。若是没用,等自己赶过去道士也活不成。索性守了平常心,一招一式和两个魔头仔细较量,终于将那两个魔头打退,又杀散了那群邪徒,这才凌空而来。

和尚落下地来,环视一周,径直走向那妖魅,宣了佛号,沉声道:“妖孽!我佛慈悲,却容不得你。佛门广大,却度不得你。”说罢,又双手合什,低声祝祷道:“世尊明鉴,此妖罪无可恕,弟子今日便替这世间扫清一个孽障。”语音刚落,九环禅杖无人自动,直直插入那妖魅头颅。

一道五彩斑斓的灵魂从妖魅尸体中飞出。九环禅杖猛地一震,登时将这灵魂震作光尘,当真是魂飞魄散,便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解决了妖魅,苦尘信步走到了吴尚道面前,弯腰伸手探了探鼻息,摘下念珠,解开绳结,取出一粒珠子。只见他两指一夹,那菩提子登时裂成两半,里面乃是米粒大一颗药丸,散着洁白的毫光,传出阵阵异香。

苦尘蹲下身,一捏吴尚道的下颌,将这药丸扔了进去。这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条清流渗入吴尚道的心肝脾肺肾,沿着血管气脉周流不息,生津造血,疏通脉络。吴尚道只觉得身体里多了一道清凉的水流,从里到外将自己包裹了起来,浑身舒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尚道已经从鬼门关转了回来,身上的伤口都开始愈合了。苦尘一直在吴尚道身边打坐,不闻不问,直到吴尚道坐起身来道谢,苦尘才起身道:“赶路吧。”

吴尚道不由钦佩,这等事过不随的心性,果然是得道高僧的风范。“只是我这朋友重伤难行,法师若是方便,还请再赐一粒灵丹。”吴尚道抱起狐女,对苦尘道。

苦尘也不转身,似乎想回头,却忍住了。只是那么一顿,他便又提起了禅杖,信步赶路而去,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吴尚道无奈摇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看戏的乞丐,抱起狐女往山神庙去了。

狐女睁开眼睛,挣扎了一下,却无力挣开吴尚道的怀抱,更无力下地。吴尚道见狐女醒了,柔声道:“这么抱着不舒服吧?我来背你。”说着,将狐女缓缓放下,就要转到背上。

狐女用尽力气一挣,倒在地上,恨道:“你只管走就是了!何必假惺惺救我。”

“我要救你就是真心救你,假意救你不如不救。”吴尚道微微皱眉,道,“更何况假装救你有钱拿么?”说完,也不顾狐女反抗,趁着狐女体虚无力,硬是背了就走。

狐女扭动了两下,气得骂道:“我犯贱救你,倒被你如此羞辱!”

吴尚道知道狐女无理取闹,也不去管她,只顾自己走路。狐女骂了一路,吴尚道充耳不闻,只是偶尔劝她两句,让她省点力气。狐女碰上这么个骂不还口,打又不疼的主儿,只觉得拳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气得自己胸口发闷。

“你和那和尚都是一般看不起我们。你只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问他求药,好让他给我一耳光!你这人心肠恶毒,城府极深,真比妖怪还要妖怪。我恨你更甚于他!”狐女骂得没词了,又转而冷嘲热讽,定要探探吴尚道的底线。

吴尚道哼了一声,还是一语不发。狐女又借题发挥,说得口干舌燥,叫道:“我口渴了!”

“口渴便少说两句,水囊在庙里埋着呢。”吴尚道把狐女放在山神庙旁的树下,让她靠树坐好,自己走到废墟上将一块块碎砖烂瓦扔了开去。不一时,那乞丐不知道哪里摸了一根火把,也走了过来,袖手旁观,倒像是专门给吴尚道照亮的。

吴尚道几乎刨了一夜,总算在瓦砾堆里找到了自己的登山包。登山包刚好被压在一个三角空间,没有任何损坏。不过睡袋和防潮垫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被尖锐的碎石弄了几个破洞。应急灯和望远镜却被彻底砸坏了。

第十一章 无名丐问登仙路,至真子说大道途

第十一章无名丐问登仙路,至真子说大道途

登山包里剩下的东西都是些琐碎物品,就是坏了也有地方买。不锈钢的保温瓶虽然被砸了个凹处,倒也不影响使用。晚上烧的开水灌进去,现在还算热,刚好适合狐女这个病号。

狐女只以为是道家的方术,也不以为意。

“大叔,你要不要来一块?”吴尚道从登山包里取了面饼,递给那乞丐一块。那乞丐连连摇手,自称吃过了。吴尚道微微一笑,转手把饼塞给了狐女。狐女扬手要扔,又被吴尚道抢了回去:“不吃就不吃,好端端的浪费粮食干嘛?”

“哼!你把给乞丐吃的又给我,显然在说我是乞丐。”狐女气呼呼道。

“你爱怎么想随你。”吴尚道把那饼放嘴里咬了一口,“不过在我看来,你和乞丐的确没有差别。”

“你!”

“你有什么不平的?大家都是天覆地载,娘生爹养,凭什么说谁比谁高贵?”吴尚道嚼着饼,的确是饿了。狐女本性多疑,对吴尚道又成见极深,自然听他说什么都觉得刺耳,气得别过头去不理不睬。

“唉,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我以为妖怪一般不离开自己的生活范围呢。”吴尚道笑道。

这话本是打破冷场用的,谁知却刚好拨动了狐女的那根弦,惹得狐女大光其火,连哭带骂。不过总算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原来是她姐姐得知道士远游,生怕路上有什么不便,便派了自己妹妹跟上照看。吴尚道赶路极慢,狐女出发第二天就成功追上了。只是她一心不甘,所以对吴尚道被人群殴坐视不管。直到今夜,见吴尚道死活逃不出一死,这才偷偷混进邪徒之中,冒险把吴尚道救了出来。

“那还要多谢令姐。”吴尚道笑道。

“哼!你口口声声这个一样,那个无别,却从未问过我姐姐姓甚名谁。对我也是呼来喝去,只是‘你你你’的。还说不是看不起我们妖族!”狐女大怒。

吴尚道无奈,笑道:“我倒真的没看不起谁过。不问姓名是我记性不好,反正会忘索性不问,免得以后尴尬。说起来,我当日也曾出言不逊,不过那时两方对战,我只是想先声夺人……”

“虚伪。”狐女白了吴尚道一眼。

吴尚道知道自己再说都是错,索性闭嘴打坐。全真道士出门必备风火蒲团,用来伏心摄性。吴尚道总是嫌麻烦,所以都是把登山包腾空了翻过来坐。正要入静时,那乞丐上前道:“嘿嘿,两位,那个,我知道你们是神仙了。你们看谁能收我为徒?教我成仙?”

“问他去!我是妖怪!”狐女转过身,盘腿调息,不再言语。

吴尚道看了看那乞丐,诚心道:“大叔,自古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凤毛麟角。成仙的事,不到最后谁能说得准呢。呵呵。另外嘛,修行要法侣财地俱全,一内一外,非富贵人家实在难以修得。”

“小哥,你说的这法侣财地是什么东西?说不定哪天我老叫花子时来运转,居然全了,呵呵,到那时也谢谢你今日点拨之恩。”中年乞丐笑道。

吴尚道看了一眼赌气的狐女,放大了声音道:“法侣财地为四宝,各有内外。内法者,内心坚定之信仰,乃是助你拔离魔障,永退心魔的。外法者,乃是修身炼性的诀窍法门,借着这法门,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不至于坠入迷途,终上邪路。”

“又有内侣者,有丹家所谓真种子,乃是不传之秘。便是相传也无言可说,只能意会。至于外侣,乃是帮你打点俗世,照顾起居,同修至道,相互鼓舞之人。”

“又有内财者,乃是你累世所积的善念善果。至于外财,便是金银之类,免得你生活无着,杂事烦心。至于内地,便是心中善念之所在,乃‘心远地自偏’之谓。外地者,‘结庐在人境’之谓。”

“我说小哥啊。”那中年乞丐赔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咋都听不懂呢?能不能说清楚些个?”

“不懂无所谓,我还有根本大道,千两黄金不卖,十字街头白送。”吴尚道笑道。又看了看狐女,见她虽然装作不听,实际却是拉长了耳朵没漏掉一个字,不由暗笑。

“小哥早有这么好的不拿出来,偏弄些文绉绉的话戏弄花子,好不爽快!”乞丐笑道。

“清静。”吴尚道正色道。

“清静?”乞丐叫道,“就这么两个字?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敬你叫你一声小哥,你却拿这话来诳我!”

“我没诳你。”吴尚道想起当年自己跪在山门外,每日磕头三百次,连磕了半年,风雨无阻。师父见他虔诚才送了这两个字。他见乞丐不信,无奈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了。”

那乞丐嘿嘿一笑,从怀中一掏二掏掏出一本书来,扔给吴尚道,傲然道:“我虽不识字,却数得来数,你看这书里可是只有两个字!”

吴尚道拿了书一看,书皮上有小篆写的《玄蕴录》三字。翻开首页,是开经玄蕴咒: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沉疴能自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吴尚道默默将这咒文诵读了一遍,方才翻开书。道藏浩如烟海,吴尚道以见性为圭臬,当然不可能皓首穷经。更何况以他的年纪,就算想穷经也不现实,所以他也不知道这本书到底有没有收入道藏,抑或是隐秘在时空中的一本秘笈。

书很薄,字很大,看完一遍不过五分钟就够了。吴尚道将书还给了那乞丐,道:“这书的确是道书,不过其中内容多是道法术数之学,不是自然根本。若一味痴迷小术,登仙无路,入地有门。”

那乞丐拿了书,颇为不信地看了看吴尚道,自言道:“这是一个道士说看我有慧根,用一个馒头跟我换了的。还说修成了这书里的道法,长生不死,法力无边。莫非他骗我?”

“他倒也没骗你。”吴尚道笑道,“不过这就像打架。高手飞花摘叶都能杀人,但是换作是个孩童,给他一柄吹毛断发的宝刀,反倒容易伤了自己。书中道法术数并非凭空而来,都要有法力维持。没有法力,空谈而已。”

“你有法力么?”乞丐凑近问道。

“有啊。”吴尚道毫不避讳。

“你吹牛!”那乞丐突然大叫一声,跳开半步,“你们道士都不是好人!合伙骗我!若你有法力,这书又是真的那么厉害,你早就夺过去了,还会还我?!我呸!呸呸呸!他娘的,骗乞丐,生个儿子没屁眼!”说着,愤恨将手中那书朝吴尚道砸去。吴尚道反应慢,被书砸中面门。好在书也不厚,没有伤人。那乞丐却已经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骂个不休。

吴尚道拿了那书放在一边,散坐入静。只听到旁边一声冷哼,那狐女道:“你忍得这般辛苦,又是何必?”

吴尚道知道她又是说自己皮里春秋,虚伪做作,也不以为意。那狐妖见道士不理自己,索性伸手去拿那道书,也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开始还有些胆怯,到底这种秘笈不是谁都能看的,擅自看人秘笈,被杀都是白死。不过她又见这虚伪道士已经入静,鼻息渐无,估计也拦不住自己,飞快地抽了过来。

那书展开一看,开篇的玄蕴咒乃是乡间愚夫都会背的,自然跳过。后面一篇是《御风篇》,紧随其后是《御剑篇》,最后是《御心篇》。薄薄几页纸,写得最多的御风篇也就两三页,到了御心篇只有寥寥几行文字。

狐女本就会御风飞行,便跳了直接看那《御剑篇》。谁知书里的文字一个个就像是活的一般,先是缓缓的移动,后来竟然跳上窜下。尤为可怖的是,狐女的魂魄为之牵引,硬是无从脱离,急得大汗淋漓,欲喊无声。

“静心。”吴尚道一手拍在狐女肩上。狐女只觉得一股清凉从肩头涌入,不一时便周流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也已经闭了起来,等睁开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

“不静不定,习法多败。”吴尚道顺手取了书,“祖师们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狐女一阵脸红,又觉得吴尚道这次是真的救了自己,总算没有再语出刻薄。只是她一见吴尚道拍了拍手里的书,嘴角带笑,那狐狸的本性又流露出来了:莫非他早就知道我会被迷,故意让我吃这个苦头?

有了这个念头,之前的那一点点的感激自然也荡然无存。

吴尚道却不知道这狐女的心思,犹自为得了一个好枕头而高兴。

第十二章 我心安处是家乡

第十二章我心安处是家乡

吴尚道本想趁着天还未亮小睡片刻,谁知头一碰到那本薄书,转眼就睡死过去。这一觉直睡到太阳刺眼,吴道士方才醒了过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之前梦里的一点一滴却深深刻在心头。

有道是“真人无梦”,人能常清静,心头无挂碍,故而夜中不会起梦。吴尚道虽然离“无梦”的境界还差得远,不过只要不受太大刺激,一般也不会做梦。昨夜那梦却十分古怪,梦里居然见到了列御寇列子,亲自传授自己御风之法御剑之法。

“其实我比较喜欢庄子。”吴尚道摇了摇头,想将这梦从脑中删去。等他一跃而起,这才发现四周只有自己一个,狐女早就不知去了哪里。见狐女独自走了,吴尚道也说不出是解脱还是轻松,反正这足以让他吹着口哨背上登山包进城去了。

“哼,你个寡义小人,见我不在居然如此高兴!”狐女突然从林中闪了出来,拉住吴尚道。

吴尚道难得有些尴尬,只是道:“男女同行,路上也颇为麻烦。”

“那你自走你的,不用管我。”狐女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是跟在吴尚道后面,倒真的不说话了。她已经换上了女装,乃是一套素白的女裙,罩了一件月白的纱衣。

她本就颇为貌美,容易引人瞩目,尤其是她又爱赤脚,两只玉雕一般的小脚走在路上却不见脏,不论是什么人都会忍不住想看个明白的。而且当时风气以足为隐私部位,她这么赤脚而行,不亚于吴尚道时代的女子半裸上身走在三环高架上。

也有几个登徒浪子,流氓恶少拦路搭讪,只是狐妖即敏感又高傲,附带小肚鸡肠,那些不长眼的家伙自然讨不了好去。运气好些的,被她鞭打一顿,运气不好的,骗到城外荒地之中,活活吊死在树上,又为当地的恐怖故事做了点贡献。

吴尚道也挺感念狐女的保镖之恩,处处忍让,非但问了名字,还问了生辰八字,三姑六婆,七姐八兄,十八代祖宗……以示对狐女一家的郑重。不过狐女除了告诉吴尚道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之外,别的一概都没有说。

狐女叫如意。她姐姐叫一唯。

吴尚道对狐族文化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这种隐居在山野中的世家是否还保留这千年前的习惯。说起来,对于年龄动辄过五百岁的狐妖而言,留有千年前的习惯也是很正常的事。

狐族是女权社会,男性狐妖没有什么地位,往往只是吟诗作对,教育子女。女性狐妖的法力明显更强大,所以家族中自然由女性狐妖掌权。这也是如意看不起人类的地方,居然由男人控制这个世界,看看眼前一堆堆饿死的百姓就知道这有多糟糕了。

说到了狐妖的事,如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吴尚道知道这是她自信不足的表现,总希望能在自己强项的地方扳回面子。就和故事里的狐妖一样,虽然温柔多情,却永远掌握着故事的主动权。她们只喜欢和那些呆傻的书生们打交道,除了妲己之外也没有别的狐妖去祸乱宫廷,干涉天下。事实上就连妲己也是受了女娲娘娘的委派才去的,只是后来阐教势大,女娲只能丢车保帅,一身骂名都让那可怜的狐狸背了。

剩下的路基本都是如意说,道士听,故而也少了很多矛盾。到了最后,吴尚道一天到晚连两句话都说不到,这让如意大为满意。吴尚道曾经闭关四十九日,一句话不能说,就连自言自语都不行,这路上好歹还有个陪伴,少说两句话算不得什么。

不一日,两人总算走到了天府之国——成都。连年战乱,就算蜀中有群山隔绝,也免不了乱世的波及,一样的遍地饿殍。幸而此地仙风颇盛,蜀中诸山如峨眉、青城、鹤鸣、老君等都是正道支柱,还不至于让邪魔歪道大举兴风作浪。

“你为什么来成都?”如意见到了目的地,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我师父家在这里。也算我家。”吴尚道吸了口气,有些黯淡。

如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道士脸上失去微笑,就像是遮住了太阳的乌云一般浮在他脸上。不知怎的,这股哀愁居然比微笑的感染力更大,让她的心情也变得糟糕起来。

就像是回到了没有和吴尚道在一起的时候……

如意一念及此,突然发现自己脸有些酸,好像多年来加起来也没有最近这一路上笑得多。虽然不曾大笑过,但是内心的积郁却已经一扫而空。

府南河边的小楼里是吴尚道童年里最舒畅的地方,师父有讲不完的故事,家里有看不完的书。每每到了夏天师父还会带自己去游泳,喝茶,总有无数的开心事。

“原来……这个世界里的这个位置,是吕公祠!”吴尚道穿着道袍,额头上系着一字巾,进门也没人阻拦,只当他是一个寻常云游的道士。这吕公祠供奉的是前朝道士吕岩吕洞宾,乃是八仙之首,道号纯阳。

重阳祖师开山演教,也是将吕祖奉为五祖之一,尊称吕祖。世传《孚佑上帝天仙金丹心法》便是最正宗的内丹心法,号称最上乘修仙妙法。吴尚道进了吕公祠,见里面香火寥寥,却打扫得颇为干净,不由满意。径自来到了吕祖圣像,拈香祝祷,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一旁一个小道童见有人上来参拜祖师,连忙请了师尊出来。那道人已经六七十岁年纪,须发全白,瘦骨嶙峋,身上道袍兜风,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吴尚道却一眼看出此人修行不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那道人见是个如此年轻的道士,不由心下疑惑,问道:“这位道友,敢问仙山何处?尊师上下?”

“见过老师。”吴尚道稽首道,“后学全真龙门苗裔,道号至真。家师道号太虚。因祖师从纯阳真人得传无上金丹大道,故命门下以祖师礼参拜纯阳真人。”

当时天下道门林立,又有无数隐宗不问世事,谁知道哪位祖师传出来了一派隐宗?适逢乱世,又不见度牒玉符,编撰个身份也无从核验。那道士到底修行日久,略一感应便知道这至真子身中果然是金丹道气,纯正无杂,自己修行五十年方才结了丹砂,这后生却已经凝丹在即了。

常人总以为开山祖师传下修行法门,第一代弟子总是领悟最全最透。其实乃是大谬。个人资质不同,有些法门并不适合此人修行,往往事倍功半,更甚至有断了宗嗣的危机。只有经历了几代人的积累,将各种资质的人分门别类,完善和细化理论,才能因材施教,光大宗门。

这老道显然并不适合走金丹大道,一根筋硬走,故而进展奇慢。而且此时的金丹大道理论还是总纲,吴尚道学得的却是被后世修道者总结分析细化了近八百年的道法,不知凡几的宗门,总有一门适合这老道士。

两人聊了一夜,相互印证,各得所需,十分欣慰。老道长总恨自己没有收得一个嫡传弟子,恐怕大限将至,要将这吕公祠托付给吴尚道。吴尚道以自己年纪尚轻,不足以承担此任为由,还请道长上青城山让掌教指派一位弟子承挑香火。

那道长深以为然,硬留了吴尚道两日。吴尚道本就闲云野鹤,成都又是天下少见的安稳之地,索性就长租了吕公祠对面的民居,反正如意有的是金银财宝。而且除了偶尔出现的那些以抓捕逃犯为生的人,整个城市都处于安宁之中。

道士的悠闲生活一如在兰若寺,整日玩弄花草,要不就是随性指点几个后学,却不让人知道他也是真有法力之人。以至于常来吕公祠的一些同道,以为他只是学得心性口头上的功夫,只与他瞎扯。

直到老道长要入山潜修,青城山派下了弟子来接管这吕公祠,吴尚道才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挪个窝了。想必这几个月以来,宁采臣应该要从牢里逃出去了吧。吴尚道是个随性而动的人,既然决定要走了,连一刻也不肯耽误,反正也不曾有什么行囊,便连押金都不要了便往东行去。

如意却对此大为不满,道:“好不容易走了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也不去看看都江堰,拜拜青城山,莫名地赶这么急回去。”吴尚道笑道:“你说的是,我当初在鹤鸣山皈依,这次倒也应该去看看。不过我有个朋友,牢狱之灾刚满,鬼煞之灾又来,我当去看他,再为他避过此劫。”吴尚道隐隐中觉得自己被扔到了这个世界大概与宁采臣有着说不清的关系,而且宁采臣虽有颇多缺点,却还是个良善之人,不能看着他死。

如意听吴尚道这么一说,也只能唠叨两句,总不能不让他去救朋友吧。

第十三章 狐妖云阳受困,道士御剑初试

第十三章狐妖云阳受困,道士御剑初试

吴尚道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大约是春深夏初时节,在兰若寺消磨了一段光阴,又在路上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光,等他离开成都府的时候已经将近秋天了。原本是应该秋收的季节,地里却罕见丰收的景象,三三两两的农户聚在田头,脸上总带着焦躁和不安。

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体恤爱民的政府,如果收成不好,那是实实在在会饿死人的。蜀地到底是天府之国,有成都平原撑着,盆地周围的山也都是青山绿水,有足够的野物,饿死人的情况比之偏远的山南、岭南两道要好许多。

等吴尚道出了蜀地,直入关内道。此时此地的关内与黄土高原完全搭不上关系,反而是一个物资富饶的所在。不一日,吴尚道与如意进了云阳县地界,再走上几日就能到京师了。

两人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正说让店家伙计领了上楼去,只听到外面街上敲锣打鼓,十分喜庆。吴尚道自幼就知道了好奇心乃是藏道毒药,如意却是头遭出远门,而且狐狸的天性本就有极大的好奇心,硬要去看。

以如意的身手就连燕赤侠都差点着了道,普通道士哪里能奈何得了她?何况这里人气鼎沸,只要如意别闹事,自然不会有人惹她。说起来这也是道消魔长,真的敢见妖杀妖,遇魔伏魔的半瓶子水道士少了很多。至于那些修为有道的道人,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如果从这个角度说起来,燕赤侠也差不多是半瓶子水道士。算他多半瓶吧。

吴尚道心中暗笑,已经随伙计上了楼,放下行囊,取了布幡挂在旅杖上。那布幡上写着:“本日三方,数满歇业。”那小二倒也识字,看了笑道:“小道长,你这是悬壶济世?”

“开两个方子治个头疼脑热的,算不得济世。”吴尚道举了那幡子就要走,被那小二拦住。那小二道:“小道长,你是外乡人恐怕不知道。本地有个弥勒教的神坛,常常施医舍药。恐怕你开不了张。”

吴尚道笑道:“如此说来已经有道友济世了,那贫道改了便是。”道士换了布幡,上面只变了一个字,将那“方”字改成了“卦”。那小二一看,只以为是个混饭吃的江湖客,心中有些瞧不起这道士。不过江湖客自有江湖术,能拿得出真金白银便是王道,小二也不多嘴。

吴尚道持了幡杖,从包里取了个褡裢,前面放了黄历相书,后面放了些纸张,给人测字用。这身行头乃是标准的江湖打扮,若不是在成都府做了两套合身的新道袍,恐怕人人都会觉得这道士是个骗钱的小白脸。

不想吴尚道刚出店门就碰上了几个泼皮无赖,闲得无聊找人消遣。见吴尚道是个外来道士,年纪又轻,硬缠着不放。吴尚道也实在无奈,他信奉的是自养自荣,虽然如意那里有用不完的钱,可自己绝对不能不劳而获。

“看妖怪啊!”隔壁街上突然人声喧腾。一群群的百姓往那边涌了过去。吴尚道不看都知道,那妖怪一定被抓住了,否则百姓只会反向逃跑。

只是这年月,妖孽很多,光天化日之下的妖怪却不多见。敢在白天出来的妖怪,一般都是修行有为,否则怎么也扛不住太阳的光煞。

吴尚道不理会那几个无赖,径直朝吵闹处走了过去。他担心人们说的那妖怪不是旁的,正是看热闹的如意。而且如意的性子和她姐姐截然不同,绝不能够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只会将麻烦越惹越大。

果不其然,惹出麻烦的正是如意。

说起来也不怪如意多事,只是如意不忍心见一个老妇人被人用一张符纸骗了钱财,上前阻止。谁知那卖符的人正是本地的地头蛇,和那弥勒教有些渊源。如意这一阻拦岂不成了砸人饭碗?这闹将起来倒也还罢了,偏偏那老妇人执迷不悟,将如意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反倒和那骗子一起辱骂如意。

如意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又常年在深山,哪里受得过这等闲气,当下放开拳脚,将那几个骗子打翻在地。说起来她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用法术暴露自己身份,但是那些骗子哪里见过如此精妙的功夫,直接将“妖怪”的帽子套了上去。

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套故事,双方家长都赶了过来。弥勒教在此地的坛主早到一步,一个略有修为的道士逼着如意露出了尾巴,当时便群情激奋,要打死如意。如意一个胆怯,斗法时失手被擒,这才有了万人空巷去看妖怪的事发生。

吴尚道混在人群中,渐渐挤了进去。如意嘴角带血,一身白衣上也沾了血迹,就像一支梅花。捆她的那根绳子也非等闲之物,阳光下金光流动,乃是正宗的仙家宝贝。不过那接受万民礼拜的弥勒教坛主,却是个脸色阴沉的人物。道家尚自然平和,修行道家法门有成者,必定为人温和。凡是性格乖戾脾气暴躁者,若非修的邪法,便是走岔了的。

吴尚道在下面看了一会儿,本打算等他们将如意关押起来再行施救。谁知那些人却想借这个机会再立威望,只等开了神坛,便将如意杀了祭坛。如意被捆得和粽子一样,怎么也挣脱不开,两眼水光闪闪,就要哭了一般。

吴尚道见那群道士都已经换了法衣,正在排整供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往那坛上走去。弥勒教虽然打着弥勒佛的称号,内中却都是道门行事。几个把守的,见来了一位道士,行走间犹自生风,便通报了那坛主。

那坛主一脸阴霾,见吴尚道行礼问安也不答礼,只问:“道士此来何事!”吴尚道也不恼,将手里的布幡一裹,道:“贫道只是个云游野道,路经贵宝地,见坛上被缚之人乃是故友,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那坛主双目眯成了一条缝,凶光闪烁,似乎在看这道士是否也是妖精幻化。过了良久,他才道:“本座镇守此地,就是不让妖物祸害百姓。这妖精对圣教出言不逊,愈多狂悖,岂能就此放过!”吴尚道听了这人自称“圣教”,不由眉头一皱。

不论哪一宗哪一门,只要拜得祖师,决计不敢狂妄称圣。哪位神佛仙真自称过圣人?哪个开派祖师称过圣教?祖师都不曾称过,后学不如祖师先真,有什么资格称圣?

只此一句,狂悖之罪难逃!

吴尚道正色道:“还请指教,贫道还真不曾见过哪个正经宗门称过圣教的。”

那坛主大怒,正要抽剑斩了这道士,却见这道士目光坚定,毫不避让,想来颇有修行,退后一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道?有何本领!居然敢玷污圣教!”吴尚道百般可忍可让,唯独不能姑息邪教断人慧命,当下报了宗门道号。

这宗门道号都要上表苍天,其中自有正气震慑邪魔。只是那道人入魔已深,浑然不惧,只以为是个小门小户的野道士,便是杀了也不会有什么高人找上门来。当下杀心已决,阴笑道:“本座法号赤阇子,也免得你做了鬼也不知是谁杀的。”说罢,腰间宝剑出鞘,一片寒光尽将吴尚道笼罩在剑气之内。

吴尚道心定若素,手中长杖自然刺了过去。这一刺本来平白无奇,更多的乃是本能反应。谁知长杖出手,吴尚道心中突然闪过种种情景,竟是当日梦中子列子所传的剑招。

赤阇子本以为是乡间杂棒,嘴角冷笑挥剑劈开,谁知却劈了个空。吴尚道手中的长杖居然用了剑招,大出其所料之外。而且这剑招也绝非寻常把式,似虚还实,似有还无,只是画着圈圈,欲避无从避,欲进无从进。

吴尚道也没想到自己那梦居然成真,而且手脑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自幼就练熟了的一般。手中以棒作剑,脚下踏出四象八卦步,占天门,走地户,只逼得赤阇子恨不得弃剑投降。

赤阇子本来就非良善之辈,见自己全然被封死,大喊一声,道:“杀了这妖道!”登时四面教徒呼应声如排山倒海,斧钺刀剑,锄头扁担,凡是能伤人的统统朝吴尚道涌了过去。

吴尚道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必然无法应对,索性静守真常,把心一定。心定之后,那梦里的点点滴滴便有如练习了千万遍,只凭着感觉信手一击便能封死了一大片。以至于那些教徒信众,以百倍之数,居然难以攻进吴尚道身侧。

吴尚道手握长杖,也不伤人,只是和第一排的人游斗。只有他们攻得太近,方才会被棒子敲打出去。如此一来,后面的人涌不上来,前面的人又退不出去,几圈下来便筋疲力尽,却骑虎难下。

可恶这云游道士却越打越舒畅,隐约中竟然有入静守定的感觉,心中暗道:“剑仙一脉有法炼九品,归剑炁大道之说,果然有些门道。”吴尚道一念及此,配上了静定观心法门,身随心意转,意由静定生,只听得声声惨号,吴尚道手中的木棒居然散出道道剑气,硬是将周围一圈人斩成两段。

第十四章 逃命

第十四章逃命

剑仙分九品。初修三品,剑气成形;中修三品,剑气体用;高修三品,真一剑身。然后返归虚无成道,精神气合一,剑真成圣。吴尚道得了《玄蕴录》的传承,又有十数年的调心养性,根基极其牢靠。有道是道无法不显,法无道不存。此时吴尚道得了法,精纯的道行自然也就显露出来。

这成形剑气威力极大,只是吴尚道只是证了初修下品,尚不能收发自如。众信徒见真的流了血,这邪道发了狠,不由又道怕了。这也是邪教以神通法术诱人入道的后果所在,信众根本没有信仰可言,只是迷信。一旦迷信打破,自然纷纷作鸟兽散。

赤阇子惊见吴尚道居然能以木杖发剑气,大吃一惊,偷偷退出战圈,潜向绑缚如意的高台。吴尚道眼见他朝如意去了,知道他定要用如意的性命威胁自己,心中发急,荡开战圈,施展从三清山学来的步法,径直朝如意奔去。

赤阇子本来就绑了如意示众,所在乃是一处原木搭就的高台,总有五丈来高。吴尚道逼近高台,手脚并用,借着木梯便往上爬。赤阇子见自己慢了一步,反倒不急了,嘴角露出一层阴笑。

吴尚道上了高台,将看押如意的两个邪教门徒打翻在地,扯去如意嘴上的布条,又替如意松了绑,将那绳子顺手揣入怀中。

“你总算还肯显露真功夫,真难为你了!”如意双眼含泪,只以为吴尚道一路上都在骗她,不由语出幽怨。吴尚道又是微笑以对,绝对不作解释,弄得如意更是心生怨愤。

“他们在下面倒火油呢。”吴尚道发现高台上只剩下了自己和如意,刚才那两个弟子早就偷偷爬了下去,不由皱眉。

眼看下面的人已经浇完了火油,一支支火把也已经点了起来,赤阇子高声道:“你们这两个妖孽,若是肯乖乖束手,圣教也未必不能给你们一条活路,让你们在教主座下闻经听法,弃暗投明!”

“你那妖人要烧便烧,怎的如此废话?”如意骂道,“你等邪魔外道,还说我是妖怪,我看你们比妖怪更妖怪!”

“他们是有所忌惮。”吴尚道摸了摸怀里的绳索,“恐怕他们另有伏兵,咱们先走。”如意点了点头,一扯腰间红绫,一手环住吴尚道的胳膊,一手迎空飞展,口诵真言,那红绫便带着两人朝城外飞去。

赤阇子见状暗叫不好,人跑了倒也算了,本门法宝却就这么被人带走怎么都交代不过去。他连忙叫来左右亲随,交代道:“你们速速去请总坛的两位师叔出马,就说妖人狡诈,偷了捆仙绳逃出城去。”又安排了人骑马紧追天上飞的这两人,赤阇子才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不知捏得多用力,指甲连手心都刺破了。

却说两人飞出城外,吴尚道便要如意收敛妖气,不可再行施展法术。如意到底是修行两百年的妖狐,只要不动妖术,寻常道士也认不出来。不过两人行囊都在客栈,吴尚道倒觉得无所谓,如意却舍不得,硬是要再潜入城中。

两人还没商议好,追兵已经到了。吴尚道虽然知道小气乃是狐妖的本性,如意的修为尚不足以矫正本性,但看到追兵居然是御剑飞行而来,不由一个头胀成了两个大。

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剑仙门下!既然能够御剑飞行,起码也有了初修上品的功夫。吴尚道对付阴邪之物倒也不怵,但是对付这种修行人,却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更麻烦的是,如意居然还斗志满满,自言刚才被人偷袭才失手被擒,若是再来一次,想那两个会飞的也未必是自己对手。

吴尚道听后脑中轰鸣,暗道:老大!你到底是不是聪明伶俐的狐狸精?

“如意,这两个妖人恐怕难缠,我们把绳子扔了,反向逃跑。”吴尚道从怀中取出绳索,见那两个邪道正在树林上空盘旋,想来是还没找到两人位置。正巧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意眼疾手快,从中抓出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来。

“天助我也!”吴尚道灵机一动,将绳索绑在兔子的一腿,把那兔子放在地上,屁股上一踢。那兔子受了惊吓,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之中。

天上那两个邪道,见下面是茂密的树林,催动法术。捆仙绳果然与他们颇有感应,连连闪过几道金光,指明了方位。还好吴尚道已经李代桃僵,用兔子作了替死鬼,自己与如意反向逃跑。

两人在密林中跑了一路,终于听到了水声。那水声初时还如鸣佩玉,渐渐就轰然如雷了,显然是下临深潭。吴尚道跑了一路,觉得总算摆脱了那两个邪道,见水清冽,便停下来准备洗手洗脸,生火做饭。

“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够刚刚逃出便想到吃饭!”如意跑了一路憋屈了一路,见吴尚道没事人一般,气得跺脚。

吴尚道笑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那两个邪道追咱们,咱们应过了,还去管他做什么?该怎么生活还是得怎么生活。”

如意这几个月总算已经习惯了这个臭道士,便也不气了,故意挤兑道:“这句话听着耳熟,倒不像是你能说得出的。”吴尚道佯装大惊,道:“莫非你从未读过《南华经》?”如意不由大窘,虽然的确读书不多,不过修行之人连《庄子》都不读,又怎敢妄言成道?

吴尚道见好就收,脱了鞋袜,扎了衣裳裤腿,站入水中。只见他手持一截断竹,三尺长短,时不时朝水中的游鱼刺去,却从不沾鱼。如意在高台见过吴尚道的剑气,此时也明白了那剑气的确不是吴尚道能够随心所欲的。

如意坐在河边石头上,双脚滑入水中,轻轻拍打,看着吴尚道玩得不亦乐乎。她似乎对修行有了些许感悟,却又抓不住那刹那即逝的灵光所在。吴尚道在水中扑腾起老大的水花,也不顾什么仪态,初时还兼带捕鱼和练功,到后面就纯粹变成了游乐。

“好香啊!”吴尚道玩够了从水中出来,如意已经烤好了两条鱼。

“不许动我的鱼!”如意见吴尚道就要去抓,急道,“要吃你自己抓去!”

吴尚道一怔,正色道:“我听说小狐狸稍微长大一点就要被赶出去自己觅食,这是不是你们的传统啊?”

如意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给了吴尚道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说自养自荣,不吃白食的么!”

“但是我饿了……”吴尚道看了看烤熟的鱼,又看了看水里,叹了口气。

“谁让你贪玩!”如意强忍着笑,又道,“要吃也可以,除非……你叫我姐姐!”

“哈哈哈!”吴尚道仰天大笑,“你都两百多岁了,叫你声婆婆都没问题!”说着,心安理得地抓起一条烤鱼,一边倒腾着手吹凉,一边就往嘴里塞。如意总是恨占不了吴尚道的便宜,今次准备好了美食计,却被吴尚道简单一句话说得心里郁闷。虽然的确占了个“姐姐”的名头,但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如意姐姐啊,还有没有?”就在如意发呆的功夫,吴尚道已经啃完了一条鱼,眼巴巴地看着如意手里的那条。吴尚道本来就是江南人,从小吃鱼,绝不会被鱼刺哽到。如意还是第一次见到吃鱼这么利索的人,再看地上吐的鱼刺上连一点肉末都没有,怒道:“原来你是猫妖!”这回吴尚道总算没有想到什么话来堵她,如意满意地走到水边抓鱼了。

“让你看看你姐姐我的功夫!”如意抽出红绫,手里一扬,一头已经刺入水中。这红绫就像是活了一般,在水中成了一条红蛇,几个转便缠住了两条肥肥大大的游鱼。如意得意地收回红绫,两条鱼落在地上,噼啪跳着。

如意正要收拾鱼,空中传来一声炸雷。

“妖孽!还不受死!”

一记掌心雷随着话音打了下来,幸好如意反应敏捷,跳到了一边。之前站立处的石头被那阴雷炸得腾空两丈多高。吴尚道也没料到两人已经跑了那么远,那两个邪道居然还不放过自己。本以为他们拿了宝贝便会离去,现在却有赶尽杀绝的架势了。

那两个邪道听说吴尚道也是修的剑仙一流,又极其狡诈,诡计多端。于是也不敢托大,只在空中施放掌心雷。掌心雷属于阴雷,威力与雷法引来的天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对付如意却也够了。

吴尚道有至阳的乾坤圈为护盾,这阴雷打在他身上,只是略微有些麻痹而已。中了两记,那邪道见掌心雷伤不到吴尚道,知道他身上有克制阴雷的法宝,便只是盯着如意乱轰。

如意被追得狼狈不堪,眼见就要躲不过去,突然空中一暗,原来是吴尚道用身体遮住了一记阴雷。如意不敢再动,托庇在吴尚道身影之下,犹自忍不住发抖。倒不是她怕死,只是妖族天生对雷声怀有恐惧,这等天性就如修行千年的白娘子还怕雄黄酒,绝非时间就能跨越的。

“你们两个逼人太甚,不知道事留一线的道理么!”吴尚道仰天骂道。

那两人仰天大笑,道:“正邪不两立!你这妖孽,受死吧!”说着,一人手里雷光闪动,一人手里却已经多了个火球。

“看法宝!”两人异口同声。

吴尚道此时若是避开,如意必难逃阴雷击顶。若是不避,自己的血肉之躯也扛不住那颗火球。而且看那火球也不像是阴火,估计乾坤圈也难以抵抗。如意也发现了头顶上的危机,正惊恐间,吴尚道已经弯腰彻底将她抱住,火球重重打在了吴尚道背上。

那火球威力倒也不大,却能引火,麻质的道袍又是易燃之物,烧得吴尚道惨叫连连,就地打滚。地上都是硬石,不像沙地那般容易灭火,空气中都传出了烤肉香气那火也没有打灭。

如意再不顾危险,红绫长鞭左右飞出,将吴尚道卷了起来,扔入河中。河边的水倒也不急,只是她用力过猛,将人甩到了水中央。那里的水流可就不是一般的急了。

天上阴雷再次落下,如意眼下要么松手逃命,要么就是追吴尚道而去。只是转瞬间的事,如意已经转过几百个念头,纵身跃入水中,去抓昏迷过去了的吴尚道。

第十五章 山中自有乾坤在

第十五章山中自有乾坤在

水流湍急。吴尚道被甩入水中身上的火自然就灭了,只是他命不好,刚好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如意又跃入水中,难以控制那红绫和长鞭,居然让吴尚道被水卷了出来,正要再用鞭子去卷他,天上那阴雷又来了,吓得如意只得潜入水中。

如意也算有些水性,灵机一动,缩身从衣服中脱了出来,让衣服顺流直下。天上那两人本就看不清水里的情况,只见一个被烧得黑乎乎的人和一袭女人衣裳缠在了一起,随着瀑布坠入深潭,还以为两人已经殉情而死,又盘旋了两圈便御剑回去了。

如意屏息良久,见那二人不再去而复返方才从水里出来。她见那瀑布足足有十丈高,下面的深潭也不知有多深,心中只道那道士断无生还之理,不由心下黯然,两滴清泪已经滚落下来。旋即又因为自己胆小怕死,以至于刚认的“弟弟”便与自己阴阳永隔,更是心痛如绞,也不顾身上只穿着小衣,跺脚狂奔而去。

正所谓吉人天相,吴尚道既然穿越来此,必然是身受天命,哪有那么容易死的?这十丈瀑布虽然落势磅礴,似有万斤之力,却生出一根老藤长其中,大约成人大腿粗细,正好将吴尚道拦腰兜住。万幸这老藤虽然生得靠边,要不是一块突出的尖石将它顶到了外面,也就兜不到吴尚道了。

吴尚道醒来时,耳边轰隆作响,下面是六七丈的瀑布。自从学过初中物理之后,他就知道金庸实在没有科学常识,这么高摔下去绝对和摔在水泥板上的效果一样。唯一可行的恐怕便是沿着这老藤一点点爬到岸上。

这老藤半隐半现在水中,离瀑布口三丈有余。上面落下的水打在身上让他苦不堪言,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捶打碎了,每爬出一虎口的距离便要停下换气。吴尚道咬着牙,终于爬过了水帘铁幕,总算不必再受捶打之苦。

吴尚道摸了摸后背,也不知是被烧得还是水流冲击的,已经彻底麻木了。又环视四周,身处之地居然是个浅浅的平台,没有瀑布冲击,只是落下的水珠在这里结成了一片水雾,湿湿凉凉的。等吴尚道找到了那老藤,不由硬生生吸了口气。

原来这老藤并非岸上一路长过来的,乃是这瀑布后面有两个水帘洞一般的山洞,老藤从一个洞出,一个洞进,居然完全不靠岸边。

吴尚道心道:“既然洞里能长出老藤,想必还有其他植株。再不济,起码还有个容身养伤的所在。只是不知道如意怎么样了……我还得快些出去,免得她以为我死了,头脑发热做出傻事……”

吴尚道在平台上打坐片刻,只觉得自己膻中丹田处热意滚滚,乃是丹砂自动,疗养肌体的效果。等他有了些许力气,便径直走进洞里。

那洞里岩石如犬牙交错,此起彼伏,透着阵阵寒气。因为乾坤圈只在有阴邪之气压迫的地方才能发出金光,所以吴尚道此时也只能摸着岩壁缓缓前进。他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摸到一个光洁溜溜的物事,闻着有一股清香,颇为提神醒脑。这物事乃是一个圆球状,等过了它,又是凹凸磨手的石壁。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吴尚道只走得双腿灌铅,总算看到了一点光亮,走出一看,居然是藤条的另一个洞穴。

吴尚道走得精疲力竭,这才证明里面的洞穴乃是马蹄形,难怪洞里凉风习习,空气流通。看着手上被磨出来的血,吴尚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到天色渐暗,吴尚道方才恢复了元气,看着漫天星斗,自己却被困在这么个上不着天下不履地,左右不着边际的地方,想来就是不由气闷。他本以为自己心性坚定,任何境况之下都能处之若素,眼下真正到了绝境方才知道自己的修行真是不足一晒。

“这不是血嘛!”吴尚道刚打算捧水洗脸,突然发现手里的“血”被水一冲便散了,手心的皮却是完好无损。

作为一个道士,若是连这都反应不过来,那真是白混了。如此容易就被水冲掉的,又是红色,除了朱砂还能有什么?这洞里若是有朱砂矿,那自己走了这一圈,裤子上也应该染上。现在浑身上下只有双手沾了红,那必定是有一个和自己身高相仿的人,在洞里用朱砂留字!

——若是有人能来能去,恐怕还不是绝路。只求自己千万别把那么重要的字迹抹掉了。

吴尚道起身又走了两步,突然又想,就算字迹没有抹掉,自己一没有火把,二没有能够夜视的猫眼,那字该怎么读?不过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小吴道士终于还是钻进洞里,用手指细细轻轻地粘着石壁,只求能印上一个字。

吴尚道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突然脚下踢到似石非石,似木非木的东西,像是碰倒了一堆积木,发出一阵乱响。吴尚道刚才是从另一头进来,下意识地选择了摸着左边石壁走,洞内又宽,便刚好错过了。此时换了一头,还是下意识地靠左,这才踢到。他弯下腰细细摸索,手里是一截短短的棒子,仔细捏了捏两头,应该是人的小腿骨。

照常理而言,人骨中含有磷,在自然中可以自然,也就是所谓的鬼火。可惜在这个山洞里,湿度极大,温度却远远低于常温,若非吴尚道丹砂护体,早就冻僵了,所以这骨架也就当不了荧光灯。

“这位前辈啊,很不好意思,洞里太黑,我实在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尽量帮你垒好,有弄错的地方你也就包含吧,我真不是学医的。”吴尚道一边把散开的骨架又堆了回去,一边又自言自语。

等好不容易办完了这事,吴尚道起身继续摸索着石壁。或许是他颇有礼貌,上天居然让他摸出了一个字。那字刻在石头里,几乎有三分深浅。而且比划圆润,不见笔锋,宽窄又刚好是一指,居然是有人用指头刻出来的。

凡间武学即便到达顶峰,也绝不能在石头上留下这么清晰的字,恐怕这也是为修行有成的前辈留下的。吴尚道凝神屏气,将石壁上的字一个个摸索出来,印在脑子里。

原来这是一位出轨的丈夫所留,为了请求他的妻子原谅,他发誓不得宽宥便永远守在妻子门前。这位丈夫倒也留了“石木”两字,作落款,却不知道是名还是号。原文写得凄凉悱恻,充满了深深的忏悔,却有种绝望之意蕴含其中。看那文字,石木大概就是死了还坐在这里的骷髅兄了。

吴尚道从洞里带出那骷髅的衣服,虽然早已经是残破的布条了,但是依稀还能看出上面的八卦纹路。由此看来,那石木应该是道门中人。他既然发誓要守在妻子门前,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呢?

他妻子的门前……莫不成就在这洞里!?

吴尚道顿时充满了力量,恨不得高喊一声:“我是希瑞!”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跌跌撞撞到了那骷髅面前,诚心祝祷:“石木前辈,弟子全真龙门后学,道号至真。机缘巧合之下与前辈在此相遇。虽然弟子也知道前辈是在看守尊夫人的门户,但是弟子走投无路,身处绝境,只得一探尊夫人洞府,绝无不尊不敬之心。想来前辈如此痴情,又有如此毅力,必然是一个修为有成的得道高人,必不以小子为怒,待小子……”

“臭小子!你到底唠叨完了没有!”

一声暴喝在洞中炸开,声波震得洞里石屑纷落。吴尚道只觉得山体动摇,隆隆水声之中似乎又多了一种石磨转动的声响,却听不真切。倒也不待他听,一道光亮从石壁中射了出来,原来是一道石门移了开来

吴尚道眼前一晃,已经被一个人影硬生生提起,拉进了石门。不等吴尚道习惯里面的光亮,那石门已经轧轧合拢。等吴尚道睁开了眼睛,眼前果然站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清瘦男子,看不出年龄,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盯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我便是石木散人。”那男子冷冷言道,声音中倒真的有石木之声。

吴尚道正要将自己如何到来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那石木摇手道:“不必多言,我都知道。”吴尚道心道:果然是高人,藏在水底下还什么都知道。莫非真的碰上个隐居的高人?

“你这娃娃心性不差,资质也凑合,脑袋还算好使,虽然修为弱了些,倒也算马马虎虎。”那石木一边领着吴尚道往里走,一边负手道,“我就吃亏些,收了你这徒弟吧。”

“呃……”吴尚道差点被噎住了,“前辈,我已经有了师父,不敢背师另投他人。”

“有什么不敢!”石木大怒,作色道,“我比你师父差么!”

“师尊如父,哪怕你是大罗金仙,我也不能背父另投!”吴尚道也正色道。

“那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石木并指一指,那道石门便又开了。

吴尚道没想到这石木居然有如此怪异的脾气,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那石门却突然又合拢了,差点将吴尚道夹在中间。只听石木冷笑道:“我才不放你出去,免得你坏了我的灵根。你若是一天不拜我,我便一天不放你出去,看谁熬得过谁!”

吴尚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出,突然笑道:“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肯定比你寿长。”那石木也冷笑回道:“我便是死了,要杀你也不过就和碾死只蚂蚁一般容易。”

吴尚道心中一阵恶寒,本能告诉他:这个石木没吹牛。

第十六章 谷里乾坤大,洞中日月长

第十六章谷里乾坤大,洞中日月长

这甬道蜿蜒蛇行,顶上有明珠无数,以周天星斗排列,照得洞里宛如白昼。等这甬道到底,已经离开了水底,倒是一处山谷,周围群山千仞,将这谷底围得铁桶一般。

谷里温暖如春,一片片苗圃种得都是稀有草木。石木软禁了吴尚道,却也不加管束,所以吴尚道才得以自由自在地在谷中游览。若是换了以前,这等风景优美的地方,道士恨不得多住些日子,只是现在心头挂了两件事,哪里能够畅心游玩?

那石木却是个善于制器炼丹的散人,随便取了一颗丹丸便将吴尚道治得没有受过伤一般,身上的死皮偏偏剥落,露出婴儿一般滑嫩的新皮。吴尚道反正闲来无事,练功之余便直闯石木的丹方书斋,想看什么便取什么。石木颇为自负,本想将一身法术传于吴尚道,谁知这道士居然不肯拜师,便是自己自学也不愿意多问,气得石木几番想将他打了出去。

这两人都是心意坚定的修道之人,怄起气来非常人能比。吴尚道过了些日子便想开了,不能出去有如何?他人自有他人的缘法,徒劳费心岂不是愚夫一般?心头上的结打开了,吴尚道借着这谷中浓郁灵气,修行一日千里,体内丹砂旋聚,隐隐有成丹之势。

又过得十数日,吴尚道从静中出来,身上金光异彩,面目自然亲和,浑身肌肤犹如孩童,双目精光四射,正是金丹结就的种种异相。石木见吴尚道一坐十余日,出来居然结成了金丹,便是再自负也颇有欣赏之情流露。

“金丹结就,人似乎豁然开朗,回首前事方知多多谬误。”吴尚道仰望天空,道,“祖师说性命双修,须臾不可离,原来命功果然能够成就性功,我却是偏颇了。”

“何止偏颇。”石木在一旁冷笑,“简直是傻,白痴,愚昧!害人害己,此刻才知道么!”

“话不能这么说。”吴尚道笑道,“我修的金丹大道乃是最上乘登仙捷径,命功虽不可废,静虚无为还是根本。”

“有脸说。要不是我的灵丹,你哪有这么快的?世上求我灵丹者不知凡几,你整日当饭吃,若是还没进益,该当一头撞死!”石木虽然嘴上刻薄,心地却实在极好。否则也写不出那缠绵悱恻的“临终之言”。吴尚道在谷中也见了女人物用,知道他妻子原也住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哈哈哈,你说得有道理!”吴尚道笑道,“如此,我便给你烧火,也算报答你赐丹之恩。”

有道是丹法好求,火候不传。师父如果让徒弟烧火,那才是要传火候了。只有火候到位,才可能结丹,否则只是一场空忙。又因为内丹外丹多有印证,当年内丹的丹经便是以外丹的样子写就,不知道吃死了多少愚昧之人。石木是丹学大家,深入浅出,一针见血。吴尚道也不是懵懂初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过得四十九日,开炉起丹,吴尚道第一次烧火便得了个满分。石木也惊叹吴尚道的资质,可惜不能收为传人着实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当日他看吴尚道心地善良,资质非常,本想让他继自己衣钵。结果吴尚道没有三昧真火,学不得制器,只得退而求其次,辗转教他炼丹。

“先生放心,我定会为先生择一个资质极佳的弟子,不让先生的绝学断于人间。”吴尚道学了外丹,收了石木的《三元丹经》,不敢再和石木没大没小,持弟子礼尊称石木“先生”。“先生”这个称呼也不寻常,乃是介于师父与老师之间,隐隐将自己放在小厮随从的位置上,也算是极尊敬的称谓了。

“哼,绝了便绝了,我怕什么!”石木听了老怀大慰,却不肯承认,犹自嘴硬。

吴尚道吃他的用他的,连身上的道袍都是石木穿过的,若是在再去揭穿他那实在很不厚道。这次吴尚道提出要走,石木也爽快的答应了,浑然忘记了要关吴尚道一身一世的话。吴尚道只说,这散人的脾气也的确难测。

“你个傻子,修行修行,总得先有命!命都没了还修什么!”石木从怀中取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宝剑,塞在吴尚道手里,“这是我炼就的灵剑,你拿去好生温养,等能够收入体内了,便是道剑。”

吴尚道看了看手里的小剑,心念一动,丹气便已经传了过去,在剑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那剑也是见风便长,转眼便长成了三尺青锋,样式古朴,以古木化石为鞘,裹以蛟皮。剑柄也是非金非玉的质地,倒像是铁桦树的木头。拔剑出鞘,只见剑身银亮,五彩灵光流溢,便是傻子也知道不是凡品。

“先生,这剑叫什么名字?”无名则无灵,是故道家随身物,不拘好歹总要给个名字,便是赐予它一点灵性。

“号玄山。”石木道,“取其玄若水,稳如山之意。”

吴尚道只觉得玄山剑微微鸣颤,似乎在与自己说话,心中颇为喜悦,当即背在背上。正要御风而行,石木又叫住了他,道:“我这里还有一件宝贝要送你,不过得你自去取走。”吴尚道正要说:那么麻烦便算了。石木像是猜到了一般,硬生生将他那讨打的话压在了嗓子里。

“就是门口那葫芦。”石木道,“你且随我来。”

“先生,那不是你的镇洞之宝么?不是什么灵根么?”

“那葫芦果然有镇压气运之能,但是生生不息乃是天道循环,若不摘了它去,又怎能长出新葫芦?世间岂有长生不死的道理?”石木说着,语中大有萧瑟之意。考修行人初心,倒有一大半是为了“长生不死”那四个字。及至有了修为,知道这四字乃是大违天道,很多人因此上失了道心,沉沦苦海。

吴尚道笑道:“虽然没有不死身,却有不死神。先生证道之日,便是神魂永久之时。”

“哪有那么简单。”石木轻轻说道,领着吴尚道从甬道而出。

石木手持拳头大小的明珠,照亮了外面的山洞。只见那葫芦光是下部便有一人多高,上部略小,却也容得下一个孩童了。吴尚道见秧上果然有两朵小花含苞欲放,应该是要孕育下一个葫芦。这山里的灵根与其说是这葫芦,不如说是葫芦藤,所以石木散人才要吴尚道取了葫芦。

吴尚道手掐剑诀,背后的玄山剑脱壳而出,银光一闪已经斩断了那葫芦挂藤的细蔓。葫芦早已经大得触地,自然也不会“落下”。石木张口吐出三昧真火,将这葫芦越烧越小,直到烧成了寻常江湖术士所带的药葫芦大小,方才交给道士。

吴尚道用丹气刻了灵念在那葫芦上,口称道:“大!”那葫芦微微一晃,果然大了一圈。又称道:“小!”葫芦再是一摇,缩了回去。石木见了也颇为高兴,难得笑道:“这葫芦小可装酒水,大可浮于海,算是便宜你这小子了。”

“先生,这个,能不能把它炼成防御用的法宝啊?”吴尚道打蛇上棍,嬉笑道。

石木摇了摇头,道:“葫芦本性不够坚硬,不适合炼就防御法宝。不过这葫芦倒是不小,可以炼成个储物的宝贝。”说着,径自夺过道士手里的葫芦,反身回谷。

吴尚道听他说这里真有储物的法宝,不由心中一跳,连忙跟了回去。本来还以为石木真能炼出个装得下天地的仙家至宝,谁知炼成之后的容量也就和葫芦本身的容量一样,只是能够分门别类,东西装进去不至于混杂在一起。

虽然和想象中的储物戒指、手环之类大有差距,不过还是足够让吴尚道手舞足蹈一阵了。他又收了一条灵藤,做成腰带,将葫芦挂在上面。说来也怪,这葫芦居然能够从嘴里生出一条细藤长在灵藤上,就像没被摘下来一般,却不妨碍取用。

吴尚道将葫芦籽种在了谷里,道:“来日发芽时,我当回谷探望先生。”

石木连连摆手,冷笑道:“你可别再回来祸害我,等你一走我就将这葫芦籽挖出来炒了。”

吴尚道大笑一声,跨步而行,只迈出两步便腋下生风,飘然而起。当日列子御风,春去秋回,往来天涯海角。此时吴尚道御风而行,身上道袍被风鼓起,果然有如临风之玉树。这御风之法比御剑更快,乃是人同化为风,千里之遥瞬息便至。御剑又需要踩在剑上,就像是时尚少年玩的滑板,却为吴尚道不喜。御风时整个人却是直立的,更似仙家人物。

吴尚道御风而行,只片刻已经看到了下面的兰若寺。等他降下风头落在地上,却发现兰若寺里已经换了主人。新主人乃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和尚,只说兰若寺是他们金刚寺的下院,奉了方丈之命,派了新住持前来主持。

吴尚道知道僧人有这种爱占地盘的毛病,也不多说。那新住持还在路上,此时寺里只有几个执事僧在主持修葺,都不是修行之人,也说不上话。吴尚道又打听宁采臣的去向,僧人们却说他们来时此处便没人了。

吴尚道只记得《聊斋》里的宁采臣是浙江金华人,此时应该隶属于江南道。只是江南那么大,又没有交通图,这要飞到哪里去找他们?转念又想到如意的事,心中更是不知道如何和狐族解释才好,当下也不管那么多,迈步御风,先往诸嵇山去了。

第十七章 是非偏遇是非人

第十七章是非偏遇是非人

诸嵇山从外面看并非一座山,只是一个山头。据如意说,只有狐族才能看到这座山的真面目,乃是被狐族先人用大法力抓起的腾空仙山,终年仙雾缭绕。里面灵气充沛,天材地宝遍地可拾,也没邪魔也没人,是乱世中的桃花源。

吴尚道飞了一圈,果然看不到空中的诸嵇山,只得老老实实降下风头,由诸嵇山脚下的酒肆狐族暗哨通传。那酒肆建在这穷山僻壤,本就没有什么客人,酒保儿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正主,跑得飞快。没多久,一个青年女子便跟着来了,还是一身淡月色的锦服,碧纱罩衣,正是如意的姐姐一唯。

吴尚道只觉得脸上火辣,十分内疚,起身行礼。

一唯连忙还礼道:“仙长不必如此客气。”

“不敢当。”吴尚道垂头道,“道友直称贫道贱号便可,在下不敢妄称仙真。”

一唯笑道:“妾身知道道长谦逊,却不知道长此来所为何事?”

“那个……令妹,可曾回家了?”吴尚道问道。

一唯掩袖笑道:“道长问的是妾身哪位妹妹?妾身家中人丁单薄,却也有四个姐姐,七个妹妹。”

“却是如意。”

“哦!她啊,那丫头从小野惯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玩耍,至今未回,倒教道长白跑一趟。”一唯笑道。吴尚道心中黯然,又道:“你等姐妹之间,可有找到对方的办法?实不相瞒,此番她与我从蜀中回来,在关内碰到了一伙邪徒。那邪徒将我打伤,却不知道有没有抓到她……”

一唯咯咯笑道:“舍妹别的本事没有,装死逃跑却是一流,道长不必挂心。”

“如意对我有救命之恩,既然她尚未回来,我这就去找她。”吴尚道拱手道,“贫道告辞。”

“道长走好。”一唯笑道,“招待不周,待道长有空时节,还请道长光临寒舍,我等当尽地主之谊。”吴尚道作揖告退,御风而去。

却说吴尚道离开了诸嵇山,起了一卦,算到宁采臣大难临头,已经身陷牢狱之中。他怕还没找到如意,宁采臣就先给人当了替死鬼,只得寻了方向,朝江南道飞去。

不一时到了江南地界,吴尚道降下风头,见前方有一处集市,略有人声。江南自古是鱼米之乡,只是值此乱世,便是江南都显得民不聊生,义庄里堆满了无人认领的客死异乡之人。眼见着已经入秋,地里却只有稀疏的庄稼。眼下人祸战乱,天地间煞气充斥,自然风不调,雨不顺,收成锐减。

吴尚道在山谷中采了不少灵药,又取黄芪花生茯苓调和蜂蜜高粱粉,做了辟谷丹。这丹说起来并无玄机,因为高粱粉不容易消化,配上了那些补气滋养的草药,吃上一粒能顶大半天。很多道士闭关都没人送饭,于是备下那么一些,一日一粒就应付了。

这也就是防止外面时局动荡万一有银子也买不到饭菜,到时候这一口袋的辟谷丹也能支撑个十天半个月。吴尚道将这丹收在葫芦里,虽然葫芦里已经灌了两三缸水,却丝毫没有将丹药弄湿。石木的本事果然厉害。

吴尚道一路打听集宝斋的所在,原来集宝斋总店本是在金华府,半年前因为得罪了京中的高官,被官府寻了个由头一网打尽,早就灰飞烟灭了。吴尚道算了算时间,原来宁采臣前脚出门讨账,他们后脚就被灭了。早知道这样,宁采臣也就不用因为动用了账款而忐忑不安了。

不一日,吴尚道终于走到了金华府。整个府城被一片死气笼罩,街上罕见行人,两旁的屋舍也都是破破烂烂。饿死的乞丐给堆在胡同里,随处可见。真能在大街上挺起胸膛走路的只有三种人:贼人,抓贼人的贼人,以及官差。

“站住!”有人朝吴尚道吼道。

吴尚道泰然立定,朝那人望去。两人眼神一对,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大喊着妖怪飞快逃去。其他人再没有敢靠近的,拔刀相对,将吴尚道围了起来。

“几位叫贫道何事?”吴尚道打了个稽首。

“没事,就看看你是不是通缉犯。”凡是看到吴尚道双目的人,无不从内心中泛起一阵寒意,就如站在悬崖峭壁边缘一般,腿脚发软。

这便是邪不胜正,正气凛然自然能压迫心中被邪念占据的人。

吴尚道又扫了他们一眼,悠然道:“你们看贫道像是不像?”

“不像,不像,你走吧!”那群人喊道。

“慢着!”吴尚道高声道,“你们可不能这么走!”说着,运起步法,三两步拦住那群人的去路,道:“贫道有个朋友被你们送进大牢,还请你们去把他捞出来。”

那群人中有一个胆大的站了出来,道:“你这道人好没道理!我们都是良民,为朝廷分忧,捉拿盗匪。你那朋友定是做了……”吴尚道长剑出鞘,发出金铁之声,正色道:“我那朋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却污他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是良民!”

那群人齐齐退了一步,为首那个叫道:“你要如何?”

“去把人给我救出来,否则贫道只有用你们的血祭剑了。”吴尚道言罢,玄山剑出鞘,悬在空中,作势欲杀。那些人不过都是些地头蛇小混混,哪里见过等本事,吓得瘫倒在地,口称“神仙”,心中却以为自己碰到了妖魔鬼怪。

吴尚道人生地不熟,只能用这个手段逼迫他们去找人。好在这些地头蛇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欺软怕硬惯了,连忙买通狱卒,想把那日抓进去的书生放出来,甘愿帮他买个替死鬼。谁知狱卒让吴尚道进去看了,只见诸葛卧龙一个人在牢房里写写画画,墙上“宁采臣”的名字上已经打了叉叉。

“诸葛前辈,贫道是宁采臣的朋友。敢问一声,您那地道是通往哪个方向的?”吴尚道开门见山问道。

白发满头的诸葛卧龙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吴尚道半晌,道:“城外东郊。”

“多谢前辈。哦,对了,前辈,这颗明珠可以照亮,地牢里光线暗,注意保护眼睛。”吴尚道从葫芦里倒出拳头大小的明珠,递给诸葛卧龙。诸葛卧龙惊道:“你可别害我!”

“放心,那些狱卒已经被我下了毒药,我说过,每年会来看望先生,若是先生过得不开心,那他们也就没解药了。”吴尚道笑道。从石木那老妖怪洞里出来,吴尚道怎么可能不顺点稀奇古怪的东西。明珠被他取了三五粒,顶替应急灯。给凡人易筋洗髓的灵药也拿了些,准备以后赠送有缘。

这些狱卒也算是运气,作恶多端居然得赐灵丹,只不过他们都当这吃了就上吐下泻药丸是实打实的毒药。吴尚道又留了金银财物,算是恩威并施,让他们照顾好诸葛卧龙。

从地牢里出来,吴尚道直飞城外东郊。居高临下看着这片已经被荒弃的土地,一切都显得清晰。在交通计量不发达的时代,人们总喜欢以城市为中心点,以五里和十里建造凉亭或者山神土地庙,方便过往旅人休息,也方便计算路途。

吴尚道记得宁采臣是在正气山庄避雨,然后碰到了酷似小倩的傅家姐妹,又在山庄里的恶尸大干了一场。这些都是很简单就能应对的,只有最后那只变成护法国师的蜈蚣精比较麻烦。现在燕赤侠因为受了道士的刺激,跑去青城山潜修,除了吴尚道还能有谁救他们?

好不容易找到了十里亭,又从十里亭找到了那个残破的正气山庄。只可惜此时的山庄里已经一片狼藉,地上残留着傅家家人的残尸,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好妖人!看剑!”一声娇呼从空中传来,声到剑道。

吴尚道手掐剑诀,玄山剑已经飞鞘而去。

第十八章 今夜风波迭起

第十八章今夜风波迭起

吴尚道虽然没有修习几天剑法,但凭着金丹道炁以及在石木那里当饭吃的灵丹,剑术居然进步神速,已经有了初修上品的实力。剑仙流本来就收徒极严,对资质的要求又高,一般弟子终身成就也不过初修上品。吴尚道在短短几个月间,不见努力练功,更无明师指点,居然就有了这等成就,不知会让多少人眼红欲裂。

那偷袭之人的剑术也不过是初修中品,剑气哪里有吴尚道的凌厉?更何况吴尚道的那柄剑乃是石木炼制的灵剑,岂是寻常铁器能比拟的?只不过一合,那偷袭的女子便被吴尚道挑落在地,要不是念在她发心正道,为的只是诛邪伏魔,否则哪里还留她性命?

吴尚道找了绳索将她仔细捆好,收了她的飞剑,这才从葫芦里倒出水来将她泼醒。

“你师父是谁!居然如此没有教养,也算是修行人么?”吴尚道故意板着脸,将那女子好一顿教训。那女子看着只有十七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又是剑仙门下,平日颇受师父宠爱,更不知道拽到了几重天。她路过此地见此间鬼气森森,赶来就看到了遍地残尸和一个道装打扮的男子,自然而然怒火中烧,拔剑卫道起来。

谁知这道士居然不是一个软柿子,反倒将她打了下来。更丢人的是,若是比剑输了也就罢了,偏偏那道士的剑碰都没碰自己一下,而是用剑柄砸在自己后脑……

“无耻妖人!你若……”那女子跳了起来,放声骂道。

啪!

吴尚道甩手便是一记耳光,将那女子打倒在地。那女子只是一怔,想想何时受过这等羞辱,不由嚎啕大哭起来。吴尚道面无表情,只等她哭够了自然就会停下。

只不过吴尚道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到为何她家师长会让一个修为如此低的女弟子深夜出门。只听得空中传来一声佛号,宏厚凝重,渗入心脾。这其中自然用上了佛门狮子吼,却不想吴尚道也是正气凛然,狮子吼对他毫无作用。

“福生无量天尊!”吴尚道竖掌行礼。

来者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尼,眼神精光闪烁,眼见也是泼辣之辈。她身后跟了三十余个女弟子,有僧装,有俗装。再看地上那女子的装扮,和老尼身后女子雷同,想必是同门。

那尼姑细细打量吴尚道,皱眉质问道:“小友不像邪魔外道,为何绑我徒儿!”

吴尚道微微欠身,道:“令徒不分青红皂白,偷袭我在先,故而被我制服,等她家大人来领呢。”那老尼虽然知道自己徒弟的秉性,却是个偏心之人,只是不信。

“师父!这些人都是他杀的!”那女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了一状再说。

吴尚道冷笑道:“这些人死在这里都已经不知几天了,连血都干了。若是我杀的,还大半夜地站在这里等你来除魔么!一点脑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教的!”

“混账!你是在指摘本座的不是么!”老尼大怒。

“你才听出来?”吴尚道傲然不惧,上前一步正色道,“当前道消魔长,民不聊生,你既然自诩正道中人,也不知好生管教弟子,留下正气种子。只是孤傲无理,不问是非,心存偏执!”

“你!你!你!你师承谁家!如此无礼!”老尼恨不得拔剑就砍,却不愿坠了自己身份。

“师父!这小贼不过是个伶牙俐齿之徒,看徒儿收拾了他!”老尼身侧闪出一人,却是俗装打扮,抱剑行礼,转身欲战。

“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你们修的什么?行的什么!”吴尚道语音未落,那边已经大喝一声“狂徒受死”,刺了过来。吴尚道掐动剑诀,玄山剑飞出,只听得铛地一声,那女子的飞剑已经被削去了半截。

“住手!”那老尼叫道,横眉冷对吴尚道,“三痴石木子是你何人!你怎会有他的玄山剑!”

“并无什么来往。”吴尚道收了剑,不想沾石木子的光,故意冷冷道。

那老尼嘴角一扬,冷笑道:“好教你得知,本座恒山掌门定诚,今日便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罢,手中一柄白沙鱼皮包裹的宝剑破鞘而出,凌厉的剑气直冲星斗。

初修三品不过是能发出剑气,主要还是靠的剑体。一旦到了中修境界,剑气为体为用,则攻杀之间不再是靠剑体,而是借剑体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剑气,用剑气杀敌与无形。到了中修上品,甚至还能操纵剑气,如同附骨之蛆,不死不休。

定诚老尼显然已经到了中修上品的境界,数道剑气直逼吴尚道。吴尚道飞空而避,那剑气追得更急,纠缠不休。吴尚道虽然会剑术,却不善于实战,他知道只要自己只要功力深厚,足以用护身之气震开剑气,但此时却没有这个自信。

虽然那老尼剑术高超,修为精深,吴尚道却有玄山剑,使得那老尼的剑气一时半会也伤不到他。吴尚道从这高傲老尼对石木的忌惮上,多少看出石木绝非等闲一个散修。既然敢称“痴”,想必天下能出其左右的人不会太多。这玄山灵剑尚是吴尚道第一次拿出来对敌,还没摸清脾性,但是玄山能够吸收他人剑气却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

恒山以佛家法门为宗。佛门重庄严无碍,守成极佳,进取不足。定诚老尼却招招毒辣,一心强攻,与佛门大旨有违,留下颇多破绽。吴尚道实战经验不足,否则以他玄山剑在手,也不至于被压着打了一路。

“芸芸众生,慈航普渡。五蕴皆空,正法眼藏。摩诃迦卢尼迦耶!”定诚眉间一点明光,照得遍体明亮。她那宝剑也有了感应,发出明光,速度快了不知凡几,朝吴尚道刺了过去。

吴尚道剑指一挥,玄山也化作银光迎了上去,两剑在空中铿锵战个不挺。谁知那老尼只是吸引了吴尚道的注意力,手中拂尘方是正主。那拂尘不知是何物作成,银白色的麈尾猛然变长,从下而上去缠吴尚道双脚。

吴尚道专心致志控制这玄山,不料那老尼居然施加暗算,到底是经验不足之故,双脚牢牢被缠在了一起。老尼用力一扯,居然把道士从天上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吴尚道只摔得三魂去了两魂,七魄散了六魄,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已经有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踩在了他胸口。

“你不是要代我师父教训我么!来啊!”最早偷袭他的女弟子满声愤恨,作势要踩。

“修行人,秉性残暴,轻动无名,已然和魔人一般!下次若是让我看见,必然还是要管的!”吴尚道只觉得喉头发甜,强行压下。

“你有脸说我!”

“仪真!”老尼喊了一声,“咱们走。”

仪真见师父发话,不敢再发狠,跟上了师父。那被削去了飞剑的弟子,却看到师父脸色惨白,似乎受了不轻的内伤。

吴尚道起身打坐片刻,金丹流转,震动的肺腑也已归位,血气也已调顺,再无大碍。他只担心玄山经过那么激烈的打斗会有破损,取出一看,却连一个缺口都不曾有,果然不愧灵剑之名。他却不知道,石木之所以不为同道接受,一来是他性格孤僻怪异,二来是他做事有些阴狠。为了弥补自己修为不足的缺陷,石木总是喜欢在炼制的器具上设下一些手段,让它能够吸收对方的精气。

飞剑之所以有灵,无非是铸剑师铸就时赋予它的。使用者若是要驾驭飞剑,当然也必须将自身精力附加其上。吴尚道自己金丹结就,所以不知道什么叫灵力匮乏,老尼却越战越狼狈,只得偷袭了事,免得力竭而死。

吴尚道回想起和老尼打斗的前前后后,心中暗道:师父训诫,当含心忍性,以诚接物,言语随时,动静待机……这次是我太倨傲了,即便她们有逆,也不该如此不给人颜面。

只是吴尚道没有料到一节,法术修习势必会影响人的心性,这也是许多炼了邪法的人终于走上魔道一路。那御剑术虽然是道门正宗,但是当年列子尚且无法抵抗这剑法之中的巨大煞气,甚至做出了当街与人厮杀的事来,何况吴尚道!他便是资质再好,也不敢说超过了子列子。

更有一说,他手里这玄山剑本是石木的佩剑,石木养着它,它也反过来滋养石木,两者精神融合。虽然现在玄山剑与他并没到水**融的境地,但潜移默化却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吴尚道寻人不着,本就有些烦心,碰上这几个阴阳怪气的尼姑,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来。

却说吴尚道犹自反省,突然听到远处雷声隆隆,由远而近。仔细一听,居然是树木被压倒的声音。再顺着风听去,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呼救声。

“这都能撞上!”吴尚道已经听出来那是宁采臣的呼救声,也就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这么大呼小叫。莫非祖师爷让我来这儿就是照顾这个傻子?吴尚道心中暗叹,只希望追他们不是那只法力高强的蜈蚣精。

可惜天不遂人愿,追来的果然是一只千足千眼的大蜈蚣精。这蜈蚣精嘴中喷出的妖气,三里之外都能闻到那股腥臭。吴尚道远远见了,怎么都不愿意和它硬拼一记。

正一天师道的道士,从小就被灌输战斗理念,所以战斗欲望极强。全真道却是以培养哲学家为主,让他们去拼命,就像是赶着鸭子去打猎一样……

第十九章 阴丹鬼修

第十九章阴丹鬼修

——几位,我刚和人打了一架,惭愧,没赢,现在没什么信心啊!

吴尚道放出飞剑,用剑气将那蜈蚣精拦住。乾坤圈金光大作,让飞在空中的吴尚道看上去就如真仙下凡一般。

“御剑乘风去,除魔天地间。

有酒乐逍遥,无酒我亦癫。

一饮尽山河,再饮吞日月。

千杯醉不倒,唯我酒剑仙。”

吴尚道一手高举乾坤圈,一手平举葫芦,迎风高唱道:“孽障敢尔!”那蜈蚣精一愣,一时看不出吴尚道的深浅,只觉得此人真有些大本事大法力,一时迟疑。只是那么一愣的功夫,下面逃跑的众人已经喘过了气,发足狂奔。

“本座今日放生,欲走从速,欲死且等过了子时。本座自然打发了你!”吴尚道衣袍带风,显四大威仪,果然有仙人之姿。那蜈蚣精也是个光棍妖怪,转头便走。生怕走得慢了,千足并用,一头扎入地下借土遁而逃。

众人见危机解除,一个个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吴尚道降下风头,站在众人面前。宁采臣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之中倒走出来个道士,身穿竹甲,嘴角挂血,显然受伤不轻。

“仙长,贫道昆仑后学知秋一叶……”

“贫道全真吴尚道,当不得仙真称号。”吴尚道躬身还礼。

“吴兄!”宁采臣闻言叫道,抬头一看,居然果然是吴尚道,“吴兄!你怎么才来啊!”说着,居然上前抱住了救星的大腿。

吴尚道一头冷汗,心道:你也太性情中人了,我不喜欢被人碰,尤其是大腿。

“宁兄,不给贫道介绍一下诸位朋友么?”吴尚道轻轻踢了踢宁采臣,环顾一圈,低声又问:“小倩呢?”

“小倩……已经入土为安了……对了,吴兄,这事说来话长,我先给你介绍。这位是吏部侍郎傅天仇傅大人。这两位是他的女公子,傅清风,傅岳池两位小姐。这位也是道法高深的道士,知秋一叶。”宁采臣一边擦了鼻子,一边道。

傅天仇上前抱拳道:“多谢仙长救命之恩。”两位小姐都是造反救父的孝女,当下也跟着上前道安谢恩。

“傅大人客气。”吴尚道回了礼,笑道,“贫道实在当不起,只是借用幻术吓跑了那妖怪而已。”

“我就说嘛,你怎么短短几月不见,法力居然如此高强!”宁采臣笑道,笑中却有些苦涩。

吴尚道微微皱眉,拉了宁采臣一旁说话,低声道:“小倩对你痴心一片,你可没负他么?”宁采臣心中一痛,眼泪又止不住留了出来,对道士道:“我带着小倩回乡,从牢里出来之后,谁想……路上……路上……呜呜……”

“怎么?”

“碰到了妖怪,居然将小倩的金塔打翻在地。”宁采臣说着,大哭不止,“我见也捡不回来了,只得将方圆附近的泥土都翻了过来,又取别处的土,堆了个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那坟就在前面不远的树林里。”

吴尚道摇了摇头,道:“几日的事了?”

宁采臣心中一算,道:“总有三日了。”

人死七日如灯灭,若是到了七日,那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没得救了。不过吴尚道也心中忐忑,这种超度的法事不是没见过,只是效果上,以前没有印证过……

吴尚道又见知秋在一旁打坐调息,从葫芦里取了一粒灵丹,用丹气裹了渡给知秋。知秋咽了那丹丸,法转三周,气运九府,只觉得一股清凉将身体震坏的经络又修补起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小倩的坟头果然如宁采臣所言,堆得老高。周围妖气扰得灵力紊乱,显然不利于小倩的鬼魂在此长存。恐怕小倩深藏不出,正是受了这里的影响,正苦苦支撑。

吴尚道不由头痛,自己虽然见过,却未必能做,里面的法门不知凡几,学得有形无神反倒害了小倩。当下他又找来知秋,询问这鬼魂超生之事。谁知知秋却只会杀鬼,不会渡鬼,也苦恼得不知所措。

“你们守在这里,找来红布,将这片地方都遮起来,不要见光。”吴尚道想了想,又将乾坤圈退了下来,交给知秋,道:“这是除魔的至宝,切切保管好,只等我回来。”说着,又将咒语传了给知秋。知秋乃是昆仑派弟子,真正的内炼方家,这等法器用起来比吴尚道还熟。

“你等在此小心,我去去便来。”

吴尚道说完便御风而起,转眼间已经隐入云端,只看得下面的众人真以为见到了真神仙。就知秋见识广些,却也乍舌不已,对宁采臣道:“兄弟,你何时认识的这么厉害的道士?”宁采臣已经看得傻了,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吴尚道御风之术早就熟了,不一时便已经看到了那瀑布。这一次吴尚道就不必那么狼狈了,直直飞入洞穴之中,来到石门前,拍门叫道:“先生,先生!是我至真啊!先生开门!”吴尚道拍了半天,还以为石木不肯见自己,正要失望离去,门却开了。

“走过来开门不要时间啊!”石木铁青着脸,“你回来干嘛?葫芦苗子都没长出来呢!”虽然他明明心里高兴,偏偏要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这也是他性格使然,这把年纪更改不了。

吴尚道连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问道:“先生,要救那个女鬼该怎么办?”石木冷哼一声,道:“你知道来找我,还算有点脑子。”吴尚道面上微笑,心中道:过奖,我只认识你一个高人。

“不是老夫夸口,普天之下能救那女鬼的,也就只有老夫了!”石木负手而立,神情傲然。

“先生,计将安出呀?”吴尚道追问道。

“我早年曾炼有三粒阴丹,乃是给鬼服用的。”石木道,“只要吃了这阴丹,虽然你那女鬼朋友已经没了依存,却也只需一粒便可凝魄成形,保得千日不散!”

“嘿嘿,我就知道先生有办法,还请先生赐下一粒。”吴尚道见此番找对了,不由高兴。

“丹倒是还在。”石木转头道,“只是,你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吴尚道奇道。

“哼!这丹耗了我多少精神!天材地宝不知用了多少,你若是给她服了只是延她千日光阴,还不如别去浪费!”石木正色道。

“先生,我本想先保住她的魄灵不散,然后请人给她做场法事,投个好人家。听先生这么说,好像还有别的路走?”吴尚道奇道。

“废话!”石木斜眼看着吴尚道,冷声道,“幸好老夫仔细问了一句,否则就被你这废柴毁了我一粒宝丹!要做人何必那么费力,找个老道谁不能把她超度了?吃了我这丹乃是要在这千日之中,清平地基,筑基立鼎,修鬼仙之道!”

吴尚道彻底被吓住了,道:“我只当鬼修之说只有话本传奇里才有,怎的真有这回事?”

“天地之内,大道之中,凡是合道的,哪有不成的?”石木嘲道,“果然是个不肯读书的,我书斋那些书你但凡看上两眼,也不至于如此无知。”

吴尚道只是赔笑,又犹豫道:“先生,那鬼修……你会么?”

“混账!我是人,上哪里会去!”石木佯怒道。

“那先生得给我朋友找个师父,还不许凶的!”吴尚道笑道。

“哼!”石木冷哼一声,回丹房取了凝魄丹。那丹冰凉一粒,弹珠大小,交与吴尚道。吴尚道用手一接,转眼手就被冻红了,连忙运起丹气,将那凝魄丹收入葫芦。

“谢谢先生!”吴尚道躬身行礼,笑道,“我先回去救鬼,先生要不找个好师父给她,我便送她投胎。真要浪费了这丹,小子也无可奈何了。”

“魔障!拿了我的丹,居然还算计老夫!”石木大骂,顺手一块随身玉扔了过去。

道门随身佩玉乃是传统,老子还曾经以玉缀衣。吴尚道自从来了这个世界,一直是名副其实的“贫道”,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美玉。尤其石木还是炼器宗师,温养出来的玉更是极品,早就超越了玉石本身的价值。

“谢谢先生赏赐!”吴尚道语音未落,已经腾云驾雾,御风而行。

石木这才反应过来,总算是真急了,骂道:“臭小子!把玉还我!臭小子!给我回来!”

吴尚道已经御风而行百里之外了,嘴角犹自挂着笑意,将那随身玉挂在了腰间葫芦藤上,心中登时一空,果然是凝神的极品。不一时到了正气山庄外的小倩“墓”,只有宁采臣和知秋守在坟边,傅家人去市集买红布了。

“我千里之遥都回来了,呵呵。”吴尚道看了看天色,道,“只等天黑吧,只是不知道如何招魂。”知秋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和吴尚道两个讨论半晌,终于还是采纳了宁采臣的办法——到时候再说。

天黑之后,吴尚道去了夜明珠,放在树杈上,权当火把。知秋将乾坤圈还给了吴尚道,只是备了符纸,在外圈防止有别的妖物鬼怪前来捣乱。宁采臣乃是主力,趴在小倩坟上叫得声泪俱下,换了谁也不可能如此情真意切。

没一时,小倩的鬼魂飘飘渺渺,虚实不定地出现在三人面前。此时的小倩已经近乎魂飞魄散的境地,苦不堪言,与宁采臣两人相拥而泣,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第二十章 螟蛉

第二十章螟蛉

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凤毛麟角。凡人修行都要经过九难八魔,稍有不慎,好的是来世重修,惨的连人都做不成了。吴尚道已经结了金丹,也算得上是入门之人,其中种种自然有所体悟,并不是很赞成小倩修鬼仙之道。

况且宁采臣不死,以小倩的痴情要想筑基难于上天。更可怕的是宁采臣若是死了,小倩更是无心修行,到时候说不定还是魂飞魄散,不如此时转世投个好人家。

吴尚道将其中险恶讲了,又道:“不过若是能够修成,听起来和神仙也没有区别。自古人弘道,在世不称神,只要修成,还是要入世做人的。”

“到时候我和小倩可还有再会之日?”宁采臣问道。

“呃,你要能活个两百年,或许还能再会。”知秋直言道。

“那岂不是……小倩!”宁采臣双眼通红,又抱住了小倩,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知秋道:“要不,你教我道法吧!”知秋一脸尴尬,道:“我昆仑的规矩是一师一徒,我怎么能私自授徒?你干嘛不求吴道友?”

“机缘不到啊。”吴尚道叹了口气,摇头道,“他既然不先求我,便已经与我失了师徒之缘。”

“啊!吴兄,你看在我们同寺而居的份上,就收了我吧!”宁采臣哭道。

“天意。”吴尚道摇头道,“现在人教未曾广传,我也不敢擅自授徒。”

众人正无奈时,宁采臣看着小倩,突然坚决道:“不如我也死了吧,等我变成了鬼,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知秋看了不禁唏嘘不已。吴尚道却更相信了宁采臣道缘浅薄。须知执迷痴懦乃是修行四毒,宁采臣占了三样。等他成就,恐怕地藏都成佛了。

“反正有千日时间,慢慢再聊吧。”吴尚道大大打了个哈欠,“我跑来跑去找你,还跟人打了一架,先睡觉去了。”他也不管其他人怎么观想,径直往正气山庄去了。那里虽然不适合睡觉,万一有个缓急倒也能就近支援。

知秋见吴尚道都去睡了,也没道理自己留着,打了个哈欠跟了上去。宁采臣与小倩相拥而坐,无人说话,倒也算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吴尚道转了几个周天,精神饱满,又不想睡了,索性起来去找知秋讨论道法。知秋是昆仑弟子,修的是五雷正法,最适合发挥攻击性法术的威力。只是知秋修行不足,否则那蜈蚣精根本不在话下。

“你不过学了个架子,怎么就跑出来了?”吴尚道疑惑问道。正统道家传人,在没有成就之前是不会轻易踏足俗世的,有道是“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更何况是行走江湖。

知秋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之前的乐观全然不见,只有浓浓的愁思布满脸上。吴尚道看着他,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便也不去打扰他。知秋也是自幼修行之人,能有什么人让他如此挂怀?

吴尚道想到了自己师父,师恩如海,师亲如父,只是现在却两界相隔。只是那么一刹那,师父在吴尚道脑海中的形象一抖,居然变成了个瓜子脸的女孩,两道眉毛总是斜着,眉头总是皱着,嘴唇总是抿着……

“如意!”

吴尚道猛然惊醒,自己居然打坐时睡着了!被梦魇惊出一身冷汗。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知秋并手并脚仰天躺着,并没有醒来。

月凉如水,吴尚道走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内心中似乎有一种冲动,却把捏不住。深秋的风吹起了吴尚道的道袍,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空中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原本就只有半个的月亮。空气中又充满了妖气,那股令人掩鼻的腥臭。

吴尚道御风而起,放出玄山,乾坤圈护体,朝那蜈蚣精飞去。宁采臣和聂小倩在林间狼狈而逃,看见天空中飞来的吴尚道,不由松了口气。他们正要呼救,只见吴尚道腰间亮起一道红光。

那红光越来越亮,玉佩也越来越烫。吴尚道没想到这随身玉居然还有这等功用,不由呆了。不一时,那红光已经笼住了乾坤圈的金光,染得林间一片血红。只听得一声凤啼,响彻九霄,震得人人心头发颤,耳鼓轰鸣。

从佩玉中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浑身火焰包裹,登时一股炙热的热浪涌向众人。吴尚道离得最近,只觉得肌肤被热浪刺得生痛,眉毛头发也发出一阵阵焦臭。

蜈蚣精大恐,就要往地里钻去,只听得又是一声清啼,那团火焰里爆烈开来,居然是一只巨大的火凤。那凤凰翅膀张开足有两里宽,从头到尾也绝对不下一里半。千足千眼蜈蚣精本来已经大得骇人,与这火凤一比,登时又变成了一条小虫。

“法师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

蜈蚣精惨叫一声,已经被那火凤一喙叼住了脑袋,朝天一甩,吞进肚里。火凤吞了蜈蚣精,高声啼鸣,翅膀一缩,又化作了一团火球朝吴尚道扑来。吴尚道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扔入了火炉之中,浑身衣物着火,眼见火球来了,躲也无处躲,更不敢落地,一时竟有“我命休矣”之感!

火凤倒也不是冲着吴尚道去的,只是要回那玉佩。吴尚道闭目等死的时候,火凤已经回到了随身玉里,就像从未出来过一样。

吴尚道等空气间恢复了清凉,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已经被烧成了布条,浑身焦黑,头发都烧黄了,也不知道眉毛还有多少。放眼望去,方圆一里,树木都被烧成了火把,久久不灭,可见这火凤的威力之大。

宁采臣抱着聂小倩,痛哭不止。吴尚道落了下来,见聂小倩又回到了服下阴丹前的状态,似乎动辄便会魂飞魄散。那火凤是九阳之火,吴尚道结丹的人都受不了,何况阴魂?

“赌一把,能附在我葫芦上么?”吴尚道对小倩道。小倩看了一眼宁采臣,点了点头。吴尚道又对宁采臣道:“当下之计,也只有带她先去葫芦谷,看石木先生能否救她。至于修炼与否,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宁采臣一脸悲戚,点了点头。

吴尚道御风而起,只见地表山河在自己脚下飞速闪过,还从未飞得这么快过。不一时到了石木隐居的瀑布下,吴尚道冲入洞中,叩响了大门。这回石木反应倒是极快,没多久便已经从门里冲了出来,抓住吴尚道怒道:“臭小子!还我玉来!”

吴尚道见他有些风魔,连忙扯下火凤玉还给他,急忙道:“先生!你这玉闯了大祸!我朋友差点被它害死。”石木见玉安然无恙,连忙藏如怀中,换上了那副冷冷的神情,道:“看你这副样子就知道那女鬼魂飞魄散了。”

“那倒还没,不过快了。”吴尚道一边跟着石木往谷中走,一边求道,“还请先生再赐一粒凝魄丹。”

“什么!”石木大叫道,“你以为那是什么东西!老子耗费了三年光阴才炼出了一炉,一炉也就成了三粒!你居然一夜之间就要我两粒!你你你……”说着,手抚胸口,显然是憋气了。

吴尚道连忙笑道:“先生慈悲为怀,救鬼救到底吧!我那朋友愿意拜你为师……”

“我呸!”石木横眉怒道,“老子要收你,那是见你和老子年轻时候一样,聪明懂事,忠贞不二!你以为老子缺徒弟么!老子说要收徒,想入门的人能从这里跪到昆仑山!”

“那是那是!”吴尚道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先生别动气。先生,不管怎么说,还请再给一粒吧。等应付了眼前这事,小子我走遍天下给先生找齐药材,咱再炼一壶!”

石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了看吴尚道腰间的葫芦,道:“让她出来看看。”

小倩连忙从葫芦上下来,口称万福。石木见了小倩,好像被拨动了哪根心弦,良久无语。吴尚道见状,心道:人鬼恋已经很刺激了,可别再来三角形的……

“给你丹倒也不是不行。”石木负手而立,“反正这天下也没什么人值得老夫再动用此丹。不过……”

“先生有何吩咐尽管说。”吴尚道听他将那个“不过”拖得老长,知道石木必有棘手的事要自己去办。这种世外高人给下的任务一般不会太难,但必定是自己不好意思或者不愿去做的尴尬事。想到这里吴尚道就一阵头痛,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走到了这步田地。

“我与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凭什么再帮你一次?”石木盯着吴尚道。

吴尚道额头冒汗,心道:少爷我不过就是长得英俊了点,头脑聪明了点,资质优良了点,脾气温和了点……你至于这么苦苦逼我叛师么!

“你若是认我做义父……”

“孩儿拜见父亲!”吴尚道一听是“义父”,心中豁然开朗,连忙拜倒。所谓义子,乃是可以享受儿子的权利,不用承担儿子义务的人。吴尚道虽然有师父,却和生身父母沟通很少,属于那种问题家庭中的孩子,反倒对父母子女关系看得比较淡薄。

石木见吴尚道这么上道,心情大好,连忙将吴尚道扶了起来,道:“我儿!”

“父亲!”

“乖儿!”石木说着,眼中居然泛红,一反常态,双手颤抖着摸着吴尚道的鬓角,“来,随为父来丹房。父亲给你找几副灵药,彻底去去身体里的炎毒。”吴尚道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捏了一把,自己似乎无耻的利用了一个半百老人心灵上的破绽。那种语调,那种神情,石木分明是将自己视作真正的儿子。

吴尚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木木地跟着石木进了丹房。石木给聂小倩服了凝魄丹,找了房间让她暂住,又去忙着往一人多高的木桶里配药。吴尚道就在那个木桶里,只觉得水越来越热,真怀疑石木是不是有食人的癖好。

第二十一章 邪教圣女

第二十一章邪教圣女

华夏习惯上是轻血统的。即便石木与吴尚道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旦行了父子之礼,认作父子,那就是父子一般。这也就是为何吕布的名声那么烂,因为他杀的不光是老板,还是自己的父亲。

吴尚道虽然还没有古人的这种觉悟,但石木对他的确没话说了。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石木收留了他。非但给吃的给穿的,自己的丹房书斋也不避讳他。很多秘法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传徒不传子,传媳不传女的,石木却毫不在乎地给了吴尚道。可以说,在两人还不是父子的时候,石木已经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对待吴尚道了。这从他将自己的佩剑都送给吴尚道防身就能再清楚不过的看出来。

吴尚道在这葫芦谷里住了十日,也就在药缸里泡了十日,果然有脱胎换骨的感觉,就连烧了的头发都重新长了回来。聂小倩做鬼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灵气充沛的地方,又有人道德高真保她,不由心生恍惚。只是不能见宁采臣成了聂小倩唯一的心病。

这一日,吴尚道刚走进书斋,眼前突然闪过一袭青纱,头发乌黑。这葫芦谷里一共就住了两个男人一个女鬼,这人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义父耐不住寂寞……

吴尚道想到了门口的那份手刻的忏悔书,义父可是有不良前科的,不由心中一冷。虽然还没见过那神秘的义母,但是从那忏悔书就能看出义母绝非易与之辈。

“你是何人!”吴尚道皱眉问道,“为何会在这里?”

“要你管我?”那女子看着已有三十岁,肌肤温润却如孩童一般,说话语气也与少年心性一般。

吴尚道心中犹豫道:义父要找也不该找个这样的吧?虽然是人家的家事,但是……

“这位姐姐,你什么都别说,我多少也能猜到些。现在趁我义母不在,你快走吧!别给我义父惹来麻烦。”吴尚道微微欠身,算是行礼。

那女子闻言,抿嘴而笑,道:“我倒想见见你那义母,她又是何等人物!”

“这个……唉,这个不是我该说的!”吴尚道苦恼道,“这个,姐姐稍坐,我去找我义父。”说着便要往丹房去找石木。谁知那女子拦住了门,笑道:“你这娃娃倒也有趣,难不成以为我是你义父的姘头?怕你义母追究?”说着,掩嘴笑道。

吴尚道从未碰到过这等事,也不知道如何分说,只道:“请姐姐让一步,我去找我义父。”正说着,只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石木推门而进。见到吴尚道与那女子相持,不由吃了一惊。

“夫人,你何时出关的?”石木含情脉脉,对那女子言道。

“呃……孩儿见过母亲。”吴尚道连忙行礼。

石木夫人笑道:“乖儿,对你义父倒真是有心的很呢。”

吴尚道也笑道:“父母本是一体,刚才是孩儿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母亲见谅。”

“哼哼,”石木夫人突然变了脸,“平日不知道帮你义父掩饰了多少!”

“娘子!”石木慌了,“冤枉啊!这臭小子才来了几天,都泡在药缸里。今天才出来就给我惹祸!娘子明鉴啊!”

吴尚道心道:这等高人居然还怕老婆……

“哼哼,得罪了我,你有得苦头吃了!”石木夫人一甩云袖,“我见过那个女孩了,现在我决定收她为徒!以后你这小子不许随便见我徒弟!”

“没问题啊!”吴尚道笑道,“反正我刚好要去找一个朋友。”

“哼,我是说,以后再不许你见她!”石木夫人加重了语气。

“好啊,母亲让她好生修炼,别一天到晚忘不了一个‘情’字。”吴尚道满心高兴道。

“你……和你父亲倒是一对,薄情寡义之徒!”石木夫人气恼,怒斥道。

“娘子,何必扯上我……”石木一脸无奈,“那女娃是道儿一个朋友的心上人,道儿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深情厚谊?”

石木夫人眉头一皱,冷声道:“那就是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了?”

“母亲慈悲。”吴尚道笑道,“小倩身世可怜,与宁采臣又是真心相爱,孩儿也是秉着君子成人之美才插手这段因果。母亲得了个合意的徒儿,又帮了这对苦心痴恋之人,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举啊。”

石木夫人听了高兴,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是道:“你这小子倒会说话,和你父亲年轻时一样。我知道你还要去找那只狐狸精,且警告你一句,若是你敢始乱终弃,看我饶得过你!”

吴尚道心中一冷,暗道:“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我和如意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总算摄于石木夫人的雌威,两个道士都没敢再乱说话,以免不小心又动了哪片逆鳞。

后来吴尚道才知道,这位威慑力极大的义母原来不是人。她当年也是无法解脱困居人间的冤魂。石木那时还是刚刚入道的后学,资质平庸,师父教的东西总是领悟得比师兄弟们要慢一拍,故而在师门中不受重视。一人一鬼两个孤独客相见恨晚,如同其他道士和厉鬼的爱情故事一样,化干戈为玉帛,成了为正道所难容的道德败类。

也正是因此,石木散人被废去修为,逐出门墙。他并不后悔,反倒变本加厉,历尽千辛万苦炼就了凝魄丹,又与爱妻遍寻古方秘法,摸索传闻中的鬼修之道。等他们总算站稳了脚跟,世人的诋毁倒也渐渐销声匿迹,他们又成了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世事弄人,谁知道为人钦羡的神仙眷侣,在家里居然是这副模样。一个凶猛如狮虎,一个惧内如羔羊……

吴尚道对于石木的冷倒已经习惯了,而且知道其内心中的火热,反倒还觉得十分有趣。不过对于义母的阴晴善变,一哭二闹,实在是觉得头痛,等身体一好便急急忙忙告辞去找如意了。

这次石木倒什么都没送,除了给他补了些常用的丹草药材,只送了一套道袍。那道袍是玄蚕丝织就,通体乌黑发亮,冬暖夏凉。上面又用金丝绣了四方神兽,太极八卦,能够辟邪。而且据说还是母亲亲手织就的,意义非凡。

吴尚道穿了这玄色道袍,头戴太极一字巾,随手挽就的抓髻,腰间系着葫芦藤,藤上还长着个黄澄澄的大葫芦,总算像是个修行有道的道士了。只是时隔多日,当日的痕迹早就湮没难寻了。吴尚道站在水边良久,掐指推算,算出如意并无危险,不由暂时松了口气。

想想事情既然是出在云阳县,少不得还得去找那帮邪教的麻烦。就算没有如意这档子事,这些邪教迟早也要铲除。吴尚道摸了摸背后的玄山剑,突然觉得过去离自己极远的事,一下子变得这么近。曾经听师兄说过和邪教斗法的事,也曾见过师父大庭广众怒斥邪教教徒,不过“祛邪卫道”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让吴尚道有了激动之情。

云阳县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门口告示牌上的通缉令多了一个邪道,看样子和吴尚道倒有些相像。街上还是有骗钱的邪教徒在兜售灵药灵符,也还是有无知愚人在诚心被骗。

吴尚道站在大道中间,之前那祛邪卫道的激情顿时被浇灭了大半。

——解民倒悬,但若是民众乐于倒悬,我怎么解?

一刹那间,吴尚道曾经坚定的道心居然有了龟裂。

玄山剑无故发出一阵颤动。吴尚道连忙收敛心神,躲入旁边的店铺之中。一队仪仗鸣锣开道,后面是带着斗笠的妙龄女子,各个手托净瓶,用杨柳枝蘸了水洒向两旁路人。众多信徒跪在两旁,双手高举过头顶,承接这所谓的“圣水”。

那些妙龄女子之后才是一顶白纱围就的软轿,依稀可见里面的人影。吴尚道低声问一旁同在看热闹的店小二,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大派头?”那店小二左右顾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道:“道长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这可是弥勒教总坛的圣女,法力无边。可不敢不敬。”吴尚道应了一声,又道:“总坛的圣女,怎么跑这里来了?”

“呵,还不是为了抓两个妖人?”那小二低声道,“前些日子,有一男一女两个妖人大闹了弥勒教的道场,听说还杀了总坛派来的两个护法,抢了什么宝物。这阵子整个关内都震动了,弥勒教派了大量的高手出来。啧啧,你没见对面那饭庄,全是弥勒教的人,赶来助拳。”

“那两人说不定早跑了。”吴尚道应道,心中却想:莫非他们还没抓住如意?是如意杀的人么?

“那男的倒是真不见了。那女的却没跑。”小二的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那女的自称是狐仙,要为那男的报仇,几次三番暗算落单的弥勒教教众,这里居然没人能降得住她,所以这圣女才了这小地方。你是没见,这几日天天都是这么大派头,说是赐福呢。”这店小二嘴碎,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倒是那掌柜比较谨慎,看吴尚道是道装打扮便把小二叫去了后面,免得他惹祸。

吴尚道心道:看来如意没有被抓住。不过她是怎么杀的那两个剑客?

如意的功夫吴尚道是清楚的,虽然能飞,不过是借法宝之力遁空而已。真要说在天上与敌人厮杀,如意是断断没那个修为的。莫非如意也有什么奇遇?吴尚道心中疑惑,正打算偷偷跟着圣母,抽空混入邪教,只听得外面雷声大作。

这雷起得蹊跷,原本万里晴空,不知道从哪里聚来了大片大片乌云,将整个云阳县都遮了起来。吴尚道心中诧然,若这是修行人招来的天雷,那他的修为该有多高?

“太上有命,搜捕邪精!妖孽现身!”雷声响处,那顶白纱软帐顿时四分五裂,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跃入空中,手捏剑指,真气鼓荡。

吴尚道吃了一惊,这可是正宗的道门法咒。而且从那女子身上传出来的,也绝非旁门小术,绝对是磅礴道炁。这份功力,吴尚道自认绝非她对手,却不知道这种人为何会加入邪教,还做了什么圣女。

随着圣女的剑指落下,天空中的乌云也将酝酿良久的闪电击了下来。闪电击在人群之中,顿时就传出一股焦臭的味道。吴尚道看得目瞪口呆,修行正法的人,难道也能有这等残虐的手段么?道家性命不能分,修行的命功对性情也有极大的影响。故而修正统金丹大道的修士,基本都是走忘情一路,心性平和,古井无波。真要让他们大开杀戒,恐怕他们也就是瞪你一眼,道声:不知所谓……

为何这圣女居然可以下此狠手?

人群中飞出一个身影,身上裹着黑色的斗篷,看不出身形模样。不过以她腾空的身形,吴尚道断定这必是一个女子,起码他自己御风的时候不会想到用手去压长衫的下摆。

果然,那女子将斗篷一扯,露出里面的白衣白裙来。只是她脸上还带着一副面具,看不清面目。圣女见她显型,双手结印,口中厉声喝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敕!”一道青光从印中飞出,直向那白衣女子冲去。

第二十二章 善缘自有善人了

第二十二章善缘自有善人了

吴尚道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御风术居然能快过结印,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白衣女子身前。乾坤圈,玄山剑,玄蚕道袍同时发出各色光芒,硬接了这一咒。吴尚道只觉得后背一痛,那咒击就如皮鞭一样抽在身上。硬生生压下喉头血,吴尚道已经拦腰抱住了那白衣女子,丝毫不敢停滞地朝城外飞去。

列御寇曾以御风术一日夜间环绕天地两极,可见这道法的厉害。吴尚道虽然没有子列子的修为,却也不是寻常道人能够追上的。一步之间,已经飞出百丈之遥。只是吴尚道硬扛那一击,震动金丹,痛苦不堪。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了,只能降下风头。刚一着地,便两腿一软,摔倒在地。那女子却被他抱在怀中,不曾有半点损伤。

“这臭道士,抽的哪门子疯!”女子惊容未定,从吴尚道怀里爬了出来,摘去脸上的面具,是个鹅蛋脸的女子,虽然也有天仙般的容貌,却不是如意。

“他一定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女子看着晕倒在地的道士,“既然如此,我便不欠他什么。不过那妖女还真厉害,若不是他替我挡了一记,恐怕我也讨不了好处。好吧,本姑娘就放你一条生路,免了你触犯本姑娘千金之躯的罪过吧。”

女子说罢,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又自言自语道:“我看你这衣服倒是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救的那人织的。本姑娘大人大量,便替你收了,免得被路过的小贼偷去。”说吧,三下两下,居然把那身玄蚕道袍剥了下来。

“本姑娘帮人帮到底,你这剑和葫芦倒也不错,我一起帮你收了吧。等你醒来便来找我,我必定还你。”白衣女子笑道,“哎,这个手镯倒也别致,我也替你存了。”就这么说着,吴尚道仅有的几件宝贝已经全落在了白衣女子手里。

那女子收了道袍,背了玄山,抱了葫芦,笑道:“道友,早来找我。万一我忘记了,可就不好说了。”她留下了一个迷人的微笑便土遁而去,只给吴尚道留下了一条葫芦藤。

吴尚道醒来的时候又冷又饿,背心痛得几乎站不起来。好不容易坐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身上居然只穿着中衣,就连靴子都被人脱去了。其他如灵剑葫芦乾坤圈,样样不见踪影。便是傻子都知道,定是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来了个卷包会。

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劫财不杀人的,恐怕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消失的白衣女子了。

“如意不会这么调皮吧?”吴尚道靠着树,“难道我认错人啦?就算认错人了,难道那家伙还剥了我衣服?太没天理了吧!”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吴尚道走动无门,呼救无路,不远处又响起一声狼嚎,当真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落盘菜,摇壶酒,

天南海北任我走。

盘龙大棍挽在手,

打遍天下咬人的狗。”

一个饱含沧桑的声音从林间传来。

吴尚道心中一喜,高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啊啊!”

不一时,果然从林间钻出来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手里提着青竹竿,身后背着粗麻袋,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全是洞。那乞丐走近吴尚道,笑道:“我听你中气十足,实在不像要人救命的模样。”吴尚道也笑道:“我背心被人打了一记,中气是足,却聚不起来。”乞丐扳过道士的身子,突然用手一抓,嘶啦一声将道士的衣服都撕烂了,只露出光溜溜的后背。

“别怕,我们走四方的花子,被打实在家常便饭。”那乞丐笑道,“我有办法治你的背痛。”说着,朝吴尚道背上呸呸吐了几口口水,一只黑乎乎的手在背上一抹,将那口水抹匀了,口中念念有词,倒像真是丐帮秘术一般。

吴尚道本以为这是乞丐胡乱安慰自己的心理疗法,谁知乞丐那手越抹越热。那热流就像水一般渗入肤下,沿着经脉周流不息,没多久就热得吴尚道满头大汗,浑身蒸汽腾腾。最后那热流游遍了全身,又归于后背,猛地一震,背上居然露出一个血红血红的手印,一丝丝黑血从手印里流了出来。

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亲娘咧,你倒是惹了哪路神仙?给打得这么惨?”

吴尚道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只是觉得这声音耳熟,仔细一想,失口叫道:“你是十里坡山神庙的那个乞丐大叔!”那乞丐闻言一怔,哈哈笑道:“你还哄我说你记性不好,我看倒是好得很呢!”

吴尚道知道自己得遇真人,连忙跪倒在地道:“弟子全真后学,有眼无珠,不识仙长真容,唐突之处还请见谅。”那乞丐连连摇手,满脸痛惜道:“道友错了!”

“错了?”吴尚道不解。

“老叫花就是老叫花,给你看了个病怎么就成了仙长?”乞丐不满道,“你不曾听人说?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老叫花做了二十年乞丐,你才给我个县长,岂不是亏死我了?”

“呃……”

见吴尚道吃瘪,那叫花子笑道:“老叫花上次听你说众生无差别,说得头头是道,怎么还着这等名相?”

“还请前辈指点!”吴尚道连忙道。

乞丐看了看吴尚道,正色道:“你这娃倒是块好料子。你师父也决计不是庸人。这种子种下了,怎地放你出来乱跑?娃子,你老实跟叫花子说,你可是偷跑出来的?”吴尚道满怀委屈,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将自己来历一一道明。

那乞丐沉吟良久,道:“这话倒也真只能跟老叫花子说,说给旁的,定以为你在发癔症呢!”

“前辈你信?”吴尚道惊疑不已。

乞丐敛容道:“大道虚空,既然分了仙人幽冥,再分出来几个又有什么奇怪?”吴尚道恍然入境,只觉得眼前浮现出无数宇宙,无数地球,地球上有如数的自己……

“先醒来!”老叫花子一声暴喝,将吴尚道震醒,“那日你为老叫花讲登道之途径,又为老叫花辨真别伪。老叫花平生不爱欠人恩德,便教你个男人生孩子的法。”

吴尚道见自己居然被这乞丐一句话带入幻境,又一句话带了出来,知道此人便不是至人也是真人。又见他口口声声自称受了恩惠,知道那是真人有心结下善缘,今日该当了结。

“多谢真人!”吴尚道纳头拜道。

“哈哈,你拜我倒也应当。”乞丐笑道,“我看你的法门与我的倒也有八九分相像,说不定你那什么祖还是老叫花的镜像之灵呢!”

吴尚道心道:我全真一脉由太上老君传道于金母,金母传白云上真,白云上真传东华帝君,东华帝君授钟离权,钟离权授吕岩吕洞宾,吕祖授重阳祖师……这一脉里哪里有乞丐打扮的祖师?他却一时忘了,火龙玉蟾等人都有扮乞丐疯癫的习惯,可见修道一途仙人不多,傻人不少。

乞丐又从林子里折了一节枯木,双手一搓,化作一根旅杖,递给吴尚道,正色道:“既然要跟着我便得做乞丐。等你离开那日,你便是当皇帝我也不管。”吴尚道接过打狗棒,爽快道:“理当如此。”

吴尚道反正也身无长物,一脸狼狈,根本不用化妆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叫花子。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唱着走调的《花子歌》,大摇大摆地往人烟稠密处去了。两人也不说玄,也不论法,闲聊便是瞎扯,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修行人的样子。

到了人烟稠密的集市城镇,两人就和普通乞丐一样行乞。吃那落盘菜,摇壶酒。吴尚道也为老乞丐的文采惊叹,剩菜、剩酒居然也能起出这么形象有趣的名字。这《花子歌》朗朗上口,易学易唱,老乞丐走到哪里便唱到哪里,引得其他乞丐也跟着唱。

“小娃,这歌可听出来什么没?”一日,两个乞丐吃着落盘菜,相互瞎扯起来。

吴尚道回道:“打遍天下咬人的狗。听着倒有些意思。”

老乞丐不置可否,嘿嘿笑道:“老叫花这是传道呢!你以为老子只是成日逍遥么?咱们修行人,外修三千善行,内炼八百功德,不干点活怎么去见祖师爷?”吴尚道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春风化雨,道化无形啊。”老叫花剔着牙,仰头躺倒,闭上了眼睛。

吴尚道将这话与师父曾经说过的一一对应,居然无不吻合,这才更知道自己过去错得厉害,有了聪明却缺少智慧。这老叫花让他跟着受辱,吃人剩菜剩饭,岂不正是磨练心性,似水处低,以增智慧?

“人言知道实不知,聪明妨碍智慧生。

我今持辱得明悟,原来乞儿做神仙。”

吴尚道随手挥动打狗棒,四句偈子刻在了小巷墙上。谁能想到这肮脏的酒楼后巷,潲水往来之地,居然刻着引人入道的真言。老叫花睡梦之中似乎也听得一字不落,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发梦呓语道:“总算有些智慧了。”

第二十三章 铁木道人

第二十三章铁木道人

自从吴尚道刻下了那首偈子,老乞丐也愿意和吴尚道多聊些修行方面的事。两人从入手谈起,及至吴尚道所知,居然严丝合缝,无有差错。吴尚道越听越惊喜,倒真的信了这老乞丐是原来世界某位祖师的镜像之灵。

那老乞丐虽然不曾说过自己的名号,但是修为却是实打实的真人境界。到了他这个境界的人,对周围的人都会有种隐隐的感染。吴尚道日夜和他一起,这种感染当然也最大。直到有一天,吴尚道去妓院行乞,居然调戏了一个妓女,老乞丐方才得意大笑,说是可以履行约定了。

“你们那边想必也有男子生育的比喻吧。说来听听。”老乞丐仰天躺着,翘起二郎腿,一边剔着牙。吴尚道躺在老乞丐身边,答道:“说的是金丹孕出元婴。”老乞丐微微点头,又道:“你可知道,金丹到了这一步,命功已经难以续力,全看性功修为。你现在智慧已经开悟,只要捅破了最后一层纸,元婴自然就出来了。”

“真人慈悲,这最后一层纸又当如何捅破它?”吴尚道问道。

“真如本性。”老乞丐道,“心念不可深藏,不论它是什么心,尽管起来,用真性去御它。只要你御得住,便是捅破的时候。”吴尚道心中顿时浮出《玄蕴录》里《御心篇》文字,听乞丐点化之后,那篇文字方显得字字珠玑,百般回味。

乞丐见吴尚道似有所得,也不去扰他,自顾自起身转了两圈,身上破烂的麻衣顿时化作了一袭白色道袍,襟边绣着淡色云纹,再无其他图案。乞丐又道一声“来”!一柄拂尘落在手中。他拂尘一甩,青竹竿化作了一柄玄木古剑,四尺来长,背在背上。

“再来个葫芦就全了。”说着,乞丐把缺了边的破碗往腰里一按,便是个红彤彤的大葫芦。

吴尚道从悟中出来,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出尘非凡的道人,不由吃了一惊。只听那道人道:“相处多日,还没看够?”吴尚道再仔细一看,果然是那乞丐,只是脸上白净了,又留了三络长须,便是熟人也难认出来。

“嗯,还缺个道童,便是你了!”道人一甩拂尘,吴尚道身上丐装进去,化作一团清风绕身不止,最后变作一身青色短衫,褐色长裤,脚上穿着白袜,套着皂色布鞋。更好笑是头上散发中分,梳成了两个总角。

吴尚道无语良久,道:“真人啊,做您道童是抬举我了。不过哪里有我这么大的道童?”吴尚道年过二十,身高八尺,哪里有童的样子?这身打扮岂止是不伦不类,简直有些恶搞无厘头了。

“我说你是童儿便是童儿,走两步看看!”乞丐大笑道。

吴尚道无奈,刚一迈步却差点跌倒。不知道人施了什么法,吴尚道一动便缩了一圈,再一迈步又缩了一圈。走了两步足足缩了两圈。此时再看,原本八尺男子汉已经成了一个不足五尺的小童。

“怎么变的?”吴尚道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也变了,奶声奶气。再摸了摸脸,已然是肉嘟嘟,滑嫩嫩,任谁看都是个孩子。

“身为道士,有三样东西不能少。”道人屈指数道,“一是随身玉。那是道祖传下的规矩。门中身份高低,看看那玉便知道了。”说着一拍腰间,登时出现一块碧翠无瑕的龙凤玉佩。又道:“二是宝剑。名为一,实有三。一断无明烦恼,二断无明嗔怒,三断无明贪欲。”

“你是吕祖?!”吴尚道一听这是吕祖《自言诗》的内容,失声叫道。

“狗屁吕祖!吕祖好端端墙上挂着呢!”道人撇了他一眼,又继续道,“第三嘛,就是道童。连个道童都不带,哪里像是道士?走吧,乖童儿,随本座去做桩买卖。”

“呃……什么买卖?”

“打劫。”

吴尚道心中恶寒,这真人当够了乞丐就玩强盗,还真爱上了角色扮演?

道人又变出一张古琴,让吴尚道抱好。那古琴足有三尺,比吴尚道也就矮了两尺,虽然不重,却抱得吃力。吴尚道变成孩童之后,似乎心性也也跟着变小了,只是嘴里嘟囔抱怨。道人一笑而过,迈步走在前面。

“我何苦这么走路?御风而行不就行了?”小道童心念一转,脚下生风。道人见了哈哈一笑,一挥拂尘,缠住了道童的腰,硬拉了下来,道:“正主就在前面,我们去那颗古树下等他。”

“哪里有什么古树?”道童极目眺望,前面却是一马平川,根本不见有什么古树。

“我说有便有了!”道人不满,松开了道童,口中高唱:“大道不易求,人身最难得~~”五音中只凑了四音,听得吴尚道浑身发冷,寒毛尽竖,只得迈着小步跟上道人,脸上红扑扑,额上汗腾腾。

不一时走到一处山包,道人拂尘一挥,凭空化出一株盘根曲节的古树,又点石为蒲团,取了古琴,让道童持拂尘侍立一旁。道人道:“数到一百他就来了。”道童不信,当真闭目数了起来。

等数到了一百,道童睁眼一看,远处果然有几个黑点。等那黑点近了,才见是一个道人领着两个道童。三人健步如飞,显然也用了缩亩成寸的法术。

古树下这道人一看正主来了,手指连挑带勾,琴声流淌,却是前朝名曲《仙翁操》。那赶路的道人路过此地,停下脚步,上前施礼道:“道人慈悲。”这边这道人也还礼道了一句:“慈悲。”又问道:“道友风尘仆仆,何不坐下小酌一盏,休息片刻?”说着,手空拂,变出一桌小菜,一壶美酒,一个蒲团。

那道人也不推辞,在蒲团上跌趺坐了,两个小童侍立身后。

“贫道真空山正阳洞道宝道人,还请教道友尊号。”这厮尚不知被人盯上,只以为真个遇到了道友。时局动荡,一出门就碰上道友,还有比这更可疑的事么?吴尚道站他对面,心中嘀咕。

“贫道人称铁木道人。”也不知道这号是根据什么编的,或许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道宝道人道:“道友有何法宝?”

吴尚道心道:果然不是好人,哪有正经道士一上来就问人法宝的?

铁木道人笑道:“山野之人哪有什么法宝。不过有几件小玩意,尚堪一用罢了。”

“呵呵,可否给贫道开开眼界?”

铁木道人微微一笑,取下玄木宝剑,道:“此剑非同寻常,乃是能绝情断欲的慧剑。”道宝道人听了奇怪,道:“如何断法?”铁木道人倒转了剑柄,递与道宝,道:“道友一试便知。”道宝心中不疑有他,接过宝剑,登时整个身子都被定住了。

“我这打狗棒炼了多日,用来定蛇打狗百无一失啊!”铁木道人哈哈大笑,一指那两个道童,“你等妖孽!胆敢跟着这邪道为害人间,看本尊替天行道!”那俩道童扑通跪倒,高声讨饶道:“仙长!我等确是山间小妖,本无大志,乐在山水而已。这道人法力高强,拘了我俩,绝非我俩心甘情愿,还请仙长放我等一条生路!”说罢,磕头如捣蒜,哀求不已。

铁木道人道:“既然你等乃是被人拘迫,我暂且留你等性命。若是日后发现你等有害人之事,定斩不赦!”两个童子连声谢过仙长,化作两只黄鹂飞天而去。铁木又转向道宝,道:“道宝,盗宝,盗人法宝。贫道早就听说,真空山道宝道人最喜欢骗人法宝。今日可知道报应不爽?”道宝口不能言,两个眼珠滴溜溜直转。

“清风童儿,且把他身上剥干净!”铁木道。

吴尚道一阵窃喜,心道:总算有了我剥别人的一天!

不等铁木催他,吴尚道已经三下两下将那道宝道人剥了个清洁溜溜,只留下一条裤衩。铁木道人笑吟吟看着,道:“你这道袍倒是宝贝,可惜我不爱穿别人衣服。”说着,口吐真火,将那道袍烧成了一堆灰烬。那道袍是道宝道人师父所赐,可算得上是罕有几件自己的宝贝,心中痛得滴血。

“这剑嘛,火性不足,不堪我用。”铁木又道。说着,一口真火将那宝剑又化作了一滩铁水。道宝恨不得一头撞死。当初为了骗这宝剑,不知废了多少心力法力,今日居然中了旁人的左道。

铁木见地上还有一个包裹,一个锦囊。包裹里无非替换衣衫,锦囊里却另有乾坤,原是个能够储物的宝贝。“这锦囊倒是个好东西,可惜,花花绿绿,显然是女人家用的。”铁木说着,正要口吐真火将它烧了,吴尚道拦在前面,叫道“老爷且慢!”

“童儿可有何说的?”铁木望向吴尚道。

“老爷,哪有你这样打劫的?全都烧光了多可惜?这个锦囊就留给弟子用吧。”吴尚道也认出这是个储物宝贝,若是能带在身上倒也方便了许多。铁木反手一敲童儿脑门,道:“今日取了他的,来日总要还他!这便是昭昭天理,报应不爽!”

吴尚道笑道:“来日事来日再说。总得给他留下点盼头,否则怕他一解开来便去寻死,这帐岂不是又要算到师父头上。”铁木也笑道:“既然你不怕烫手,便给了你吧!”说罢将那锦囊往吴尚道怀里一抛。

吴尚道从锦囊里倒出了一大堆法宝,各式各样,琳琅满目,暗道:这贼道不会是把身家全带在身上了吧?居然这么多宝贝!

那些宝贝都是些攻防法宝,吴尚道也看不上眼。铁木一边评说,一边将其一一烧做灰灰。道宝痛心疾首,终于吐出一口血来,瘫倒在地。道人道童相视而笑。铁木道:“这次算是给他个教训,看他还敢肆无忌惮否。”道童深以为然。

铁木将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烧了干净,取下腰间的葫芦,道:“童儿上来!”吴尚道正疑惑怎么上这么小的葫芦,那葫芦却见风而长,不一时已经大如舟船。吴尚道爬上葫芦腰,坐稳抱牢。铁木飞身上站在了葫芦大头上,口中道了声“疾!”那葫芦底下生风,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吴尚道看得目瞪口呆,道:“师父教我!”

铁木啐道:“你这么笨,还想让我收你如徒?”吴尚道心中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将铁木当作了师父。其实这也不是他忘了师恩。铁木所修法门与全真一脉并无二致,修行者的气息自然也颇为近似。吴尚道与铁木呆的时间长了,深受铁木感化,又蒙他启发智慧,才会有这种错觉。

铁木又道:“你御风之时,难道不穿鞋么?”吴尚道恍然大悟,这大葫芦不过也就是大点的鞋罢了,不由脸红。

飞了一阵,两人落下风头。铁木道人大手一挥,道人道童再也不见,只有两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花子。两人相视大笑,见前面有处集市,便高唱《花子歌》信步前去讨饭了。

第二十四章 我本三山散淡人

第二十四章我本三山散淡人

秋去冬来,两人都非凡人,寻常风雪自然难不住他们。这一日,吴尚道讨来了一碗剩菜,倒入陶罐里重新烧滚,恭恭敬敬奉给老乞丐,自己却不吃。老乞丐眯眼一笑,也不说话,西里咕噜吃得痛快。

原来吴尚道今日讨要了一整日,冬天难过,罕有人大发善心施舍与他。反正他与老乞丐数日不食也不会有什么事,正要回到栖身的土地庙,一个老妇人却从屋里端了一盘盐卤白菜,分了一半与他。

吴尚道见这老妇人双目半盲,家徒四壁,居然还有如此善心。自己也算得上有些本事,四肢健全,却空受他人施舍。想到这里,吴尚道心生不忍,故而不愿吃那饭菜,只是面壁打坐。

他这一坐足足坐了七日。到了第七日头上,只听得吴尚道口中发出一声吟啸,似凤鸣,似鲸吼,隐隐带着雷声。身上先是闪过一道金光,又有白、赤、青、黑四色光芒相继勃发,最后五彩相融,果真是流光溢彩,神仙下凡。

老乞丐看在眼里,知道吴尚道终于捅破了那层纸,元婴诞化,心中高兴。吴尚道睁开双眼,目如点漆。胸中五气缭绕,紫府之中的金丹已经化作一个婴儿,与寻常婴儿一般模样,却是金色的。那婴儿身下还有一个莲台,莲心点点,却不见花瓣。

老乞丐笑道,“我既然领你开悟,看你入道,可算是你的监度师。如今赐你一个道号,你可愿意?”

“多谢老师。”吴尚道拜道。

“你生性慈悯,正应东方木德。我便赐你青木为号。”乞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朵玉莲,雕得栩栩如生,周围灵气缭绕,“这朵玉莲算是见礼,你随身戴着吧。”

吴尚道接过玉莲,对着外面光亮处照了照,道:“老师不会用障眼法糊弄我吧?”乞丐大笑,一巴掌拍在吴尚道头上,道:“你个臭小子!都是入道之人了,还说这种笑话。”

吴尚道讪讪收起玉莲,心道:以你的性格,我是真的很怀疑……

乞丐道,“你既然身在此界,当以此界为根本。”吴尚道点头称是。乞丐又道:“我与你所修法门名虽有异,实则如一。你那师门还没创设,你再打着师门旗号也有不便,以后便算是我金莲正宗弟子。”吴尚道此时智慧开阔,当然不拘泥一个名相,躬身拜谢乞丐点化之恩。

“你我缘分未尽,还有再见之日,今日暂且别过。”乞丐轻点竹竿,迈步出了土地庙。吴尚道追出道别,人已经不见了,只有空中飘然落下一张帛书,上面写着文字:“欲寻如意,青阳九华。”

吴尚道心中一紧。他跟着乞丐真人,整日熏陶在大道自然之中,思虑摒弃,早就忘了如意还生死未卜。现在见乞丐留字,方才想起来,于是连忙起卦卜算,见是上吉,方才松了口气。不过转念又想,九华山自前朝便成了地藏菩萨的道场,香火鼎盛,有九十九间庙宇,僧众过万,可说是佛家重镇。如意却是狐妖,身处地藏道场恐怕大大不妥,也不知道她是被捉去了还是惹事去了。

佛经记载,当年释迦牟尼佛与他授记,名曰地藏,令他于五浊世中,人天地狱,救度众生,令生灵远离灾难。故而当处乱世,百姓朝不保夕,在人间地狱无法解脱,只得求告地藏,愿消去罪业,不至于死后还要受苦。由此九华山地藏道场也是当世最大的道场,即便邪魔横行,也不敢轻易惹他。

也因为地藏道场在青阳县境内,正气充沛,这个不起眼的县城倒真的没受过什么大的兵灾人祸。虽然谈不上丰收,却也勉强让人糊口,不至于像别的地方那般饿殍遍地。

吴尚道恐怕到了那里会和僧人起冲突,当下静气凝神,发出感应,寻找乾坤圈所在。那乾坤圈是他师爷留下的宝贝,两代高真锤炼温养,最后传到他手里其中自然有极大的机缘,绝非人力可以割断。只片刻,吴尚道已经感觉到了乾坤圈所在,踏风追去。

等他降下风头,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凉亭里,手里正摆弄着自己的乾坤圈。那女子不是旁个,正是当日打劫了道士的那个。她正独自赶路,哪知这镯子竟莫名其妙发出一道道金光,射得自己差点魂飞魄散。

吴尚道当时便没见到那女子的容貌。至于身材……以吴道士的见识实在无法隔衣判断。不过他见那女子身上隐隐有佛家灵光,眉目间却有隐隐一股小小的邪气,心中不由疑惑。

“姑娘啊,姑娘慈悲,施舍两个吧。”吴尚道一身丐装,全套业务十分娴熟,语调神情无不契合非常。

那女子抬头看了眼吴尚道,口中“咦”了一声,道:“我看你四体健全,人高马大的,怎做这等活计?”吴尚道见搭讪成功,笑道:“姑娘明鉴,当下时局动荡,我便是有一身的力气,也不知道卖与谁家啊。”

女子奇道:“听你这么说,莫非有些本事?”

“姑娘且听我道来,”吴尚道一顿打狗棒,笑唱道,

“我本三山散淡人,往来仙家共神佛。

哪知天意不垂恩,四海五湖无定根。”

那女子听了大笑道:“见过几个贴膏药卖卦的便说往来仙家,也真不知羞!你且看我本事。”说着,女子手中飞出一条白纱,初时只有手帕大小,迎风而上,越变越大,居然把整个亭子都遮了起来。

“仙姑啊!”吴尚道假意惊呼,“还请仙姑慈悲,收了在下做个仆从,也不要工钱,管饭便可。”

那女子得意笑着,收了法术,作势道:“本姑娘要去九华山礼佛,孤身上路果然有所不便,便留你做个家人长随。你若心怀鬼胎,还是早点打消了的好,免得自找苦头!”吴尚道连忙说哪里敢,心中却是暗笑不已。

那女子自称姓白,让吴尚道称她“小姐”。吴尚道自然不去违背她。俩人并行到了前面城镇,白姑娘给他买了一体衣衫,找了个澡堂让他清洗干净,又找人帮他编了发髻,包了头巾。吴尚道一番打扮下来,居然真是个仆从模样,只是肌肤滑腻白皙,不像下人。

白姑娘看了,呆了呆,道:“你这模样倒像是我东家了!”

吴尚道笑道:“前面给姑娘雇了轿子,小的走在外面,人家看了只说下人如此人才仪表,主家更是了不得呢!”白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大喜,当下便急着要去雇轿。只是这城镇太小,他们要去的地方又太远,轿夫不肯去,只得买了一辆马车,让吴尚道赶车。

吴尚道从未赶过车,不过总算见过,也能让马走起来。白姑娘便坐在车里,不一时便传出念佛诵经之声。

这一日,马车进了河东道,正是乱兵贼寇最多的所在。才是下午,白姑娘见路旁有一家客栈,前后却都已经是荒野了,便要停下住宿,免得走夜路。吴尚道见那客栈妖气冲天,道:“小姐,这里荒郊野外的,有这么一处客栈实在奇怪,可怕是黑店。”白姑娘嘲笑道:“你个胆小的鬼,有本姑娘在,怕什么黑店!”说罢也不管其他,径自朝那店里走去。

店家招待了白姑娘,叫小二拉了马车去后院。吴尚道见自己被安排在马厩旁的通铺,便道:“我家小姐待下人是最大方的,从来都让我睡上房。你们给我开一间,断不会少了你钱。”店家听了不信,去问了白姑娘才知道那车把式说的居然是实情,连忙多开了一间上房。

吴尚道又端了洗脸水进白姑娘房里,道:“小姐,这时局动荡,你虽然有法术,却也该买些兵器防身。”白姑娘与吴尚道相处这些日子,只觉得此人老实懂事,干活也卖力,目光清澈,全不像那些色迷迷盯着自己看的饿鬼,对他的戒心也降到了极点。

“我自然有兵器,还是仙家宝贝!”白姑娘解开包袱,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大葫芦,喊了声:“出!”一柄宝剑从葫芦口飞了出来,正是玄山剑。

吴尚道见所有宝贝都在了,只剩下那件道袍没有踪迹,心中知道此女必是当日恩将仇报卷了自己宝物走的狐妖。便笑道:“小姐身上尽是些道士用的东西,若是套上一件道袍,可就真成了仙姑了。”白姑娘道:“原本是有一件玄蚕道袍的,不过我修行的乃是佛家法门,穿道袍恐怕菩萨不喜,故而卖了。”吴尚道听了心头难免抽搐,好好一件义父送的宝物就这么卖了,不知到哪里寻去。

俩人又闲谈两句,吴尚道便告辞回房,只等夜里那些妖怪露出黑店的底子。果然,尚不到三更便听得有人悄步上楼,用片刀开了门闩。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小缝,迷魂烟已经灌了进来。

第二十五章 乾坤分立入后天

第二十五章乾坤分立入后天

吴尚道屏息躺在床上,假装中招,只听得隔壁已经传来女子呼喝,正是白家姑娘。紧接着便是一阵金铁撞击之声,传来一阵惨叫,显然那些偷袭的妖怪吃了瘪。

“原来是个尼姑!”那些妖怪叫道,“兄弟伙并肩子上啊!”

吴尚道见自己这边没人进来,抿嘴偷笑,从窗户飞身而出,上了屋顶。不一时,房里的打斗已经转到了院子里。四五个小妖,手持刀斧棍棒,围着白姑娘一人。白姑娘手持玄山剑,随剑起伏,风姿绰约,如舞蹈一般。那几个小妖见不是对手,发出信号,又引来了十来个妖怪。

那些妖怪更是厉害,口喷黑雾,黑雾之中还有冤魂惨叫之声。

“米粒之珠,也放光芒!”白女怒了,一声高喝,腾空飞起。

吴尚道只以为她要显出狐妖本尊,谁知天空中居然云气涌动,佛光普照。那写小妖哪里守得住这等光芒,惨叫连声,逃遁无踪。白女降下云头,傲然挺立。只是那么片刻,猛地跪倒在地,口中喷出好几口鲜血。

“小姐!你怎么了!”吴尚道假装从屋里出来,上前扶起白女。一探脉搏,原来是她强行施用高深法术,体内真气不支。

白女已经气若游丝,虚弱道:“快,去拿我葫芦……里面……丹药……”吴尚道当下横抱白女,三两步上了楼。白女房中因为激斗已经面目全非,还好包袱是放在枕边,未受波及。

吴尚道取出葫芦递给她。她从里面倒出一粒丹丸,勉强塞进嘴里。那丹丸入口即化,白女很快便有了些精神,着急道:“这里有妖怪,快去备车,我们走……”

“恐怕来不及了。”吴尚道只觉得妖氛更浓,道,“我好歹学过道法,不如在屋里画些灵符,等天亮再走。”白女气急道:“我重伤在身,你的符有什么用?快些逃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吴尚道摇头道:“荒郊野外最适合以多打少,当今之计唯有固守。”白女见吴尚道不听,心下着急却无可奈何,只得盘腿而坐,调理内息。

吴尚道下去柜台取了笔墨纸砚,又从葫芦里倒了一粒祛邪丹,化在水里调匀。他也不用符纸,紧闭门窗,在缝隙上都画了清静符,正是辟邪却鬼的。白女看了一眼,见他用灵丹画符,心中暗道:总算他聪明。

不等吴尚道画完,外面已经传来飞沙走石之声,震得门窗几乎崩裂,还好有符咒压制。只听外面那妖怪头领大声喊道:“里面那尼姑出来!老爷我是金爵寺方丈,听闻你有些姿色,可与我同修欢喜禅大法!”说罢哈哈大笑,腥风涌动。

白女充耳不闻,只是加紧转动周天,多得一分气力便好上一分。

吴尚道正要回骂两句,灵机一动,心中登时闪过一丝警示。再抬头看白女身后,正是一堵木墙。

这种客栈,隔墙用的都是木板,哪里有什么防御之力?吴尚道一念及此,飞步奔到床前,抱起白女转身便跑。只听得木墙被人猛地一撞,碎成无数木块。吴尚道后背硬挡,人已经飞出一丈开外,缩在墙根。

破墙而入的是个大块妖怪,腰围八尺,身高一丈,居然是个长方形。身上遍布黑毛,头发蓬松,最可笑的还是身上的那件袈裟,紧绷绷裹在身上。他手提一支狼牙棒,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骨念珠,口中腥臭,显然不是良善之辈。

“儿郎们说是一个尼姑,我呸,原来是条蛇精!”那妖怪啐道。

“蛇精!”吴尚道本以为她也是狐妖,没想到是条蛇妖。这也不能怪他,虽然他修出元婴,却也只能分辨人妖鬼怪,认不出本体。又受了店小二的误导,以为她是和如意一样的狐仙才找弥勒教的麻烦。

白姑娘惨然笑道:“原来是野猪精,居然也得了佛印,能看得出本姑娘本尊真身。”那野猪精大笑道:“都说蛇蝎美女,果然姿色非常!小的们!给我把你们的娘娘带回去,带我烤熟了这个小厮,大王我今夜成婚!”

“慢着!”白姑娘叫了一声,“我随你去倒也无妨。只是这人本来无辜,做我长随也是尽心尽力,我要你放他一条生路。”

吴尚道心道:这妖怪虽然上次恩将仇报,此时看来倒也是善良之辈。虽然想给她点教训,却也不能让她落入这妖怪手里。

白姑娘见这个木头小厮就要挡在自己身前,暗中用力拉住小厮的手臂,心道:你这蠢材!你先逃了,我自然有办法脱身。

“嗯?莫非娘子和这小厮有过一腿!”野猪精大怒,“都说小妞爱小白,小姐偷小厮,原来竟是真的!臭小子!你居然连老子的女人都敢动,看老子不挖你心肝下酒!”说着,舞动狼牙棒冲了过来。

白姑娘见状连忙挡在吴尚道身前,手结不动印,口诵真言。那野猪精堪堪刹住脚步,道:“娘子!你且让开!待我杀了这小子与你出气!”白女怒道:“你个野猪!居然污我清白!看我不教训你!”说着,手印打出。野猪精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却被那袈裟闪过一道金光拦下,毫无损伤。

“居然谋杀亲夫!还说没有一腿!”野猪精大吼一声,作势要扑。

白女拔出玄山剑迎敌,却体虚无力,眼看要被那狼牙棒打中,只觉得腰间一紧,居然被人牢牢抱住。那人自然是躲在女人背后的小白脸吴尚道了。

白女一口真气不继,眼前发黑又晕了过去。

吴尚道手腕一转,已经接过了玄山。玄山本来就是靠道气催动,白女只有佛家灵气,哪里能发挥它的妙用。一回到吴尚道手里,这剑登时发出一声龙吟,铛地一声接下了野猪精的狼牙棒。

野猪精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小厮居然也有这等功力。更让他吃惊的是,那玄山剑居然变了模样一般,飞在空中连连发出阵阵剑气,将他身后小妖纷纷杀死。要不是野猪精身上皮厚肉糙,又常年在泥塘里打滚,松树上擦身,结就一层堪比盔甲的污垢,恐怕也早被这剑气削成了几截。

吴尚道元婴以成,修为与往日真如天壤之别。自取了玄山剑,施用御剑术,自然领悟了中修下品的境界,剑气体用,收放自如。

这妖怪不过荒野散修,机缘之下偷看到了番僧行欢喜禅,得了“真眼”,除了能看穿妖怪真身之外也没多大本事。不过他也算有些脑子,知道利用天生天克的法子对付别的妖怪,渐渐成了一方妖王。

不论他多大势力,在吴尚道的剑下败亡只是迟早的事。眼看玄山剑直往眉心内丹刺来,野猪精一把丢开了狼牙棒,跪地求饶道:“上仙剑下留情!”

吴尚道收住灵剑,剑锋指在野猪精眉心,怒目道:“你要杀我,反倒叫我留情,你说留哪门子的情?”

“小妖有眼不识泰山,冒犯真仙,还请上仙留下小妖一条性命,小妖愿鞍前马后,伺候上仙。”野猪精磕头如捣,苦苦哀求。

“我倒不需要人伺候。”吴尚道笑道,“便是要人伺候,我也找那些美若天仙的,像你这样浑身黑毛,岂不是看着恶心?”

“上仙饶命啊!上仙饶命!上仙饶命!上仙饶命……”野猪精只是一气磕头,也知道往日自己造下无边杀孽,现在恐怕到了报应的时候。

吴尚道收了剑,厉声喝道:“你恶业极深,本该一剑杀了你,再斩你魂魄,让你化作灰灰……”那野猪精见吴尚道收了剑,知道自己一条命保住了七成,不由悲从中来,伏地大哭,以示忏悔。又听吴尚道说道:“只是仙道贵生,道人不愿做那等绝根之事,你就留在我身边,打杂赎罪吧。”

“多谢上仙慈悲!多谢上仙不杀之恩!多谢上仙……”野猪精泪如泉涌,只觉得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叩谢不已。

吴尚道让野猪精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将白女安顿妥当。原样将玄山剑收入葫芦,又将葫芦放在白女枕边。只是轻轻将白女手腕上的乾坤圈退了下来,收入怀中。乾坤圈回归原主自有感应,吴尚道只觉得这感应有些奇怪,便另寻了静室焚香细看。

只见乾坤圈原本光滑的内壁上,隐隐透出金光。吴尚道传了一股道气进去,那金光更是耀眼,包浆渐渐剥落,露出里面的刻字来。其中一个刻着:“任君褒贬与我无关”,下方还刻了一只白虎押尾。另一只上刻着:“俭言养性随你谈嫌。”却是青龙押尾。

吴尚道想起当日师父说的:能够将乾坤圈分分合合方是神仙。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金丹结就不过只是初窥大道,只有元婴成就,才是道化阴阳,势成乾坤。原本这两个圈子非乾非坤,可乾可坤,亦乾亦坤,直到如今才算是乾坤分立了。要等它乾坤重合,恐怕只有元神飞举,才能重返先天混元无乾无坤之境。

乾坤圈随吴尚道心念转动,登时分成了两个环,其中一个颜色变得更暗更红,近乎发紫。另一个却越来越淡,渐如黄月。红圈入手温热,黄圈碰之生寒,正是一阳一阴,乾阳坤阴。

吴尚道将这分离的乾坤圈戴在手上,只是觉得有些不便,就像姑娘家戴了两个镯子一般。此心刚起,那乾坤圈就像是明白了一样,化入道人体内。吴尚道静定内视,只见紫府之中,元婴依旧熟睡,下面莲台长出了几片嫩芽,却还不见花瓣。元婴周身被剑气缭绕,顶门左右有日月临照,正是乾坤圈。

吴尚道心生欢喜,用意念轻轻碰触元婴,却被坤圈挡回,只得讪讪出了定境。

第二十六章 白家有女名素真

第二十六章白家有女名素真

白女醒来之后见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心中疑惑。又见那头野猪精居然跪在门外,自言受了白菩萨舍生取义的精神感召,自愿为奴,追随白菩萨。白女虽然自大,却不至于相信自己真的有感化凶残妖怪的能力,心生戒备。

吴尚道见白蛇醒来,便也出了房门,装作感激道:“小姐,昨夜你实在太……伟大了!小的实在是感动异常!当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有菩萨显灵说小姐你一定能证果成真,所以我和小猪都愿意追随小姐到天荒地老!”白蛇听了心中荡漾,犹自不信。吴尚道又以淳厚道力化解她内心戒备,只让白蛇如沐春风,信以为真。

野猪精收拾了行礼,召集手下八大妖将,告诫他们切不可再滥杀无辜,只等他功德圆满回来再度众妖。吴尚道也留下了两份手抄经书,一为《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一为《高上玉皇心印妙经》,命妖怪们好生修炼。妖将们听说大王要追随菩萨修行,各个钦羡,却也知道昨夜一场恶战,折了不少好手,心中胆怯。于是只遥遥拜别了野猪精,不敢上前跟“菩萨”说话。至于吴尚道留下的手抄经文,不等马车离开它们的视野便用去引火造饭了。

白女换了衣服,却还是白色的一身,赐野猪精名号,唤作朱罡烈。野猪精自然欣喜非常,觉得“罡烈”两字十分霸气,足堪佛门护法金刚。白蛇又用法力化了那人头骨念珠,变成一百零八粒佛珠,上面绘了一百零八罗汉,镇住血煞之气。野猪精的狼牙棒也换做了月牙铲,若是再戴上月牙头箍,真有火工头陀的样子了。

妖怪们牵马备车,奉上盘缠川资,送走了三人。

朱罡烈在前牵马领路,吴尚道走在车旁和白蛇说话。吴尚道想起“朱罡烈”本是猪八戒的大名,转念又想到了白蛇,便开口问道:“小姐,您姓白,又是蛇身,认不认识一位叫白素贞的千年蛇妖啊?”马车里沉默了片刻,白蛇笑道:“没听说过。不过……嘻嘻,我本来没有名字,素真这个名字倒也不错,以后我便是白素真了!”幸亏吴尚道道行精深,否则真要一头栽倒了。这蛇妖绝非白娘子,怎地连个名字也赖人家的?

吴尚道习惯性一晃手腕,又旁敲侧击问起了白素真的来历。原来白素真也有千五百年道行,一直在峨眉山潜修,后来好奇人间事,才下山云游天下。她修为虽高,却不是个擅长打架的妖怪,变些戏法糊弄凡人和三流道士也就罢了,碰上个凶横的强盗就无能为力了。

故事好不容易说到了云阳县,吴尚道有心盘问,总算知道了白素真杀人真相。原来那日白素真正在树林里修炼,目睹那两个剑客追杀吴尚道和如意,心生同情。于是替如意引开了那两个剑修。那两人修行不够,心性不稳,被白素真美貌迷惑,自相残杀而死。

白素真从他们身上取了捆仙绳,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以为邪教弟子总有些宝贝,便接二连三诱捕那些离群的信徒,让他们自相残杀。又假冒如意,自称狐仙报仇,让那些无知百姓不敢贸然加入邪教,免得连累无辜。

“说起来还要谢那道士。”白素真说起惊险处,不由声音发颤,“没想到那个妖女居然有那么大法力,引得来天雷!我当时只当要死了,却没想到他硬挨了一记,还带我飞了三千里……我还真没见过能飞那么快的人呢!你说他会不会是仙人?”

“我看不会。”吴尚道听着好笑,故作严肃道,“你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若是仙人肯定不会放过你,说不定你早被五雷轰顶了!”

“臭乞丐!死木头!你敢咒我!”白素真嗔道,“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要造反了!”

吴尚道早就怪笑一声跑去了前面,口中高唱《花子歌》,引得野猪精朱罡烈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气得白素真只是嚷着“不许唱”,却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

其实,吴尚道因为救白素真一事方才遇见得道高真,早就心无芥蒂,只是看不得白素真这贪宝的习惯,故而宁可放慢了脚程随她一起走,也要待机点化一番。

三人之中有了朱罡烈这么个大保镖,对宵小的震慑程度远远高过了小白脸长随。尤其是朱罡烈也曾开过黑店,但凡进了哪家客栈觉得有回家的感觉,那铁定是黑店无疑。白素真除了贪宝,倒也没有其他毛病,心肠还算慈悲,对付黑店只是严惩恶首,不究从犯。只是吴尚道又发现白素真另一桩不良嗜好——爱扮观音。

说起来白素真也的确长得极美,非但极美,还很耐看。若是再潜修两百年,恐怕真能冒充神仙菩萨。可惜现在她定力不足,一得意便有邪气暴露,自然就显得有些轻佻了。

不过这等小瑕疵吴尚道倒也不去理会,只是暗暗用清静境去感染二妖,使之心性坚定。这个世界的修行人恐怕无法接受吴尚道这种异端,但是从小看电视电影的吴尚道对于妖的感觉反倒比对人来得好很多。又加上妖物修行磨难更大,若要吴尚道再添上一层,自己也于心不忍。

“小姐,过了那条河就是河南道了。”朱罡烈化缘回来,对白素真道。

白素真嘟囔一声,抱怨行程慢了。吴尚道却心中暗笑:这里最拖累行程的恐怕就是白小姐你了。好在如意并无危险,倒也不着急。不过那如意也真是的,既然没事就早点回家啊!

“小姐,刚才我去采买日用,有个道士鬼鬼祟祟跟着我,看样子来者不善。”朱罡烈又道。

白素真放下碗筷,道:“定是你修行不够,露出了妖气。也罢,等他找来你就自认了妖怪,只说是我降服的便是了。”白素真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自然,出语沉缓,倒真有几分得道女真的风度。

吴尚道见又回到河南道,不禁想起诸嵇山,便找了个由头,避过白素真,径自御风往诸嵇山去了。

诸嵇山下酒肆之中还是那个酒保,见了吴尚道已经认不得了。吴尚道育成元婴,本人容貌虽未大变,气质却已经大相径庭。上一次他来此处,还是个克己修真的道人,此时已经像是个超凡脱俗的羽士。

一唯见又有人来,还是个修行高深的道者,不由疑惑。等见了吴尚道一时也没认出来,直到吴尚道躬身行礼,口称道友,她才认出竟是旧识。

“舍妹还未归家……”一唯低声叹道,“道长有心了。”

“事由贫道而起,贫道自然不能不管。”吴尚道见一唯面色有变,道,“道友放心,贫道卜算过,令妹一切安好。而且有高人指点,令妹可能被困九华山。贫道必当一探。”

一唯垂头道:“九华山乃是菩萨道场,若是不便……”吴尚道抬了抬手道:“龙潭虎穴也得去看看。”说完只觉得气氛诡异,转头一看,门口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正偷偷张望自己,竟是当日惹事的小狐狸。吴尚道朝她微微一笑,向一唯告辞,御风而去。

白素真那边却出了状况。之前那个鬼鬼祟祟跟踪朱罡烈的道士却不是个要除魔卫道的人,却是山贼的耳目探子。他原本只是想打朱罡烈闷棍,说不定还能得了这妖怪的内丹。谁知他跟了一路,见到朱罡烈原来才是个长随,主家又是个极美貌的年轻女子,不由贼心大动。

他正想上前哄骗一番,打探个清楚,却又想到刚才朱罡烈出手阔绰,丝毫不把银子放在眼里,心中略一盘算,索性回头招呼人马共发这笔浮财。

这世道民生疾苦,但凡有口饭吃的事就有人肯提着脑袋去干。什么是善恶,哪里有是非?听那探子说有金银美女宿留林中,村里壮年哪个不是口流馋水?他这一呼倒真有云从影随之势。

好在山村人少,初时只有十几个人,朱罡烈到底曾是一方妖王,皮厚肉糙,寻常兵器打在他身上就如挠痒一般。那些举着锄头上来的农民只片刻功夫就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白素真要他杀造杀孽,此刻必是血流满地。

不想这些逃得命去的人非但不庆幸妖口逃生,反倒贪念大炽,又召集了一群落草的贼寇围了上来。这些人固然伤不了朱罡烈,手里的刀剑斧钺却也让朱罡烈痛得咧嘴。更麻烦的是朱罡烈固然神勇,却挡不住他们人多,被几个激灵的贼寇冲进了马车。

白素真要对付这些人还是游刃有余的,三拳两脚便将他们打了出去。不想那些被白素真打出去的贼子转头便大肆熏染白素真的容貌。直把她说得天上罕见,地上绝无的美女。这些贼子平日多有串联,见自己拿不下这二人,也不惜人多分赃少,纷纷呼朋引类,直把方圆十数里的草寇都叫了来。

朱罡烈虽然不在乎手里再多添几条人命,怎奈敌人势大,有道是蚁多咬死象,自己就算皮厚肉糙恐怕也扛不住这帮人一拥而上。

“罡烈,若是可以你便杀出去吧。不用管我。”白素真见山贼里里外外外围得铁通一般,知道再无保全之理,同时又有些欣慰:那个臭乞丐死木头不知道去了哪里,总算逃过一劫……

朱罡烈早就想逃了,他是妖怪又不是圣人,哪里会有舍己为人之心。只是他又担心那个小厮法力高强,万一白素真有个缓急,那家伙来找自己晦气,恐怕这辈子再无安生。只要撑到那小厮回来,自然一切平安。朱罡烈硬撑道:“小姐别怕,他们若想动你,先从我身上踏过去!”白素真听了颇为感动,只是相处多日,于心不忍。

贼寇之中自有头目,命人围了朱罡烈,一味游斗。又命人围了马车,将马都解下来牵走。白素真死守车厢,却禁不得贼人在外拆车。这三十两白银买的车马没片刻功夫便连车轮都被拆走了。

白素真在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怒从心头起,放出玄山剑就要大开杀戒。贼人哪里知道自己惹了妖怪?犹自往车厢里挤。一个身材瘦弱的贼人首先撬开厢门,用力挤了进去。

他哪里知道玄山剑早就等在那儿,只等他头颅进来就一剑挥过去。车厢里昏暗,贼子只见眼前一亮,一柄寒气森森的宝剑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上。贼子利令智昏,居然还想伸手去抢这宝剑,被白素真手腕一转将他的手齐腕斩了下来。

白素真偷摸拐骗诸事都还熟练,杀人却总有些解不开。她见这贼人只是个十三四岁孩童,原本的杀心顿时灭了大半,最后只是断他手腕以示警惩。谁知那贼子惨叫退出去时还顺手扯住了白素真放在旁边的包袱,里面正是路上的川资盘缠。这些黄白之物份量沉重,那贼子剧痛之下没能拎起来,只拖出车厢便散落在地。

众贼寇见了真金白银,顿时如水入油锅,炸了起来,攻势愈发猛烈。

第二十七章 佛号一声腥风起

第二十七章佛号一声腥风起

吴尚道赶到的时候,见人山人海围着白素真的马车,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不由诧异。

——那丫头没事装观音?不会吧!真观音来了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啊!

吴尚道远远按下风头,见缝插针往前面挤去。一路上偷听了山贼的对话,才知道这里在做“买卖”,只是头领未到,所以才按兵不动。自从孕成元婴,吴尚道机无碍,并不忌讳杀生,只不过生性仁慈,总是避免无谓的杀戮。这些山贼不过都是些愚人,有些还是没饭吃的百姓,白日种地晚上打劫,固然有杀人放火之罪,却实在难说他们恶极。

吴尚道索性混在山贼之中,反正他也是小厮打扮,属于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并未引起旁人疑心。

不一会儿,一队骑兵大约十来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大汉,身穿明光铠,身后披着赤红披风,手里提着枣阳凤翅槊,倒颇似个人物。那大汉走到阵头,大手一挥,前面的山贼自动分开一条路,山呼威武。吴尚道往那贼酋处凑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近了山贼头目。

“大王!车里有个绝美的女子和她长随,弟兄们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只等大王前来发落。”一旁有山贼头目上前表功道。

山大王一勒缰绳,双目一瞪,不怒而威,骂那表功的头目道:“狗材!一共两个人,惊动这么多弟兄干嘛!”说罢,他气沉丹田,沉声道:“姑娘请出来说话!”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发声,字字句句却如炸雷一般,响彻山岗。

那边白素真诵了半天的佛经也不见有哪个菩萨现身救她,只得给自己壮胆,吸了口气,从车里走了出来。月夜之下,四周火把林立,将这一片照得纤毫毕现。众山贼只看到一只穿着素白软鞋的女足探出车帘,已经不自觉屏住呼息。等白素真一身白裙白衫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四周居然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吴尚道此时才知道美色的厉害,原本对于白素真说她诱使邪徒自相残杀还有些怀疑,现在是彻底信了。不过那山贼大王却也有些定力,第一个回过神来,摆出个笑脸道:“姑娘是哪里人氏?要去何方?眼下天下大乱,小将在此处揭竿而起,为生民吊罪。若是姑娘不嫌弃,何不与我回去,日后给你个正宫娘娘做做。”

白素真嘴角微微上扬,颇显矜持,正色道:“蒙大王错爱,要奴家跟您回去也并无不可。不过请放过我这家人。他虽然随我时日不长,却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还望大王成全。”吴尚道已经是第二次见白素真舍己为人,而且还是为曾经的仇人求情,感动之余却更好奇这妖怪到底是怎么修行的。难道真是生具佛缘?

吴尚道正诧异间,只听得一个声音恍若来自九天之上,在空中震开。

“大威天龙,般若诸佛,世尊地藏!诛邪!”空中咒语响起,佛门手印也打了下来。九环禅杖连连摇动,底下修为浅一些妖怪纷纷毙命。

吴尚道心中一寒,知道是苦尘来了。苦尘是个很执着的修行人,或许是佛门戒律森严,他这种苦行僧更是执于一端,不能变通。当日吴尚道向他讨药救如意,苦尘的反应足以表明他对邪魔妖鬼的态度。

混在这些山贼中的妖怪不少,妖气冲天,居然引来了这尊煞神,也是它们命中劫数。只可怜那些跟着妖怪起哄的凡人,一样成了苦尘的杀戮目标。在苦尘心中,这些人和妖走在一起作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妖人了。

苦尘的禅杖摧枯拉朽,人尚未站稳,禅杖已经带起了一片腥风血雨。山贼到底是乌合之众,不等命令四散而逃。他也不追,只是朝高头大马的山大王狂奔过来,显然是想擒贼先擒王。这山大王既然能够纠集妖怪作乱,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手中枣阳凤翅槊一振,朝那禅杖上迎了过去。

禅杖与长槊撞在一处,发出黄钟大吕般闷沉的声响,四周草木被这声波拦腰截断,可见厉害。山贼大王身后的骑兵倒是精锐,见主将相斗,并不贸然上前,只是将二人围了起来,挺枪待机。

吴尚道见两个老大斗了起来,混在人群中飘然回到马车旁,拉起白素真钻进了车厢,又把朱罡烈叫了过来守住厢门。

白素真见吴尚道又回来了,不由惊喜交加,急道:“你还回来干嘛!逃命要紧。”吴尚道笑道:“我和那和尚是旧识,他可厉害着呢。只是他嫉恶如仇,你是妖怪的事千万不能被他发现。”朱罡烈见那和尚的确杀人如麻,杀起来毫不眨眼,又自知绝非他的对手,不由害怕。

吴尚道见状,又道:“你只说是小姐的随从,他大概也不会斩尽杀绝。不过,若是你以前做过的案子和他有关,那大罗金仙也保不住你了。”朱罡烈听得一头冷汗,心中暗暗祝祷:太上老君如来佛祖,我朱罡烈真的放下屠刀了,万万给我条活路吧!只求上个月吃的那几个和尚和他无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万一他有佛眼,看穿我的真身怎么办?”白素真也有些惊慌。

“那样啊……只能硬拼,看能不能逃出去了。”吴尚道说完又钻出车厢,不让四周逃散的妖怪山贼靠近马车,顺便也观察战局。

苦尘已经被聚拢的山贼又围了起来,山大王也渐渐力不能支,一只手总是往腰间摸去,似乎有什么法宝。吴尚道见了他的小动作,嘴角一抿,高声道:“小心他腰间暗器!”

山贼王听到自己的杀手锏被人喊破,不由心头一阵慌乱,被苦尘连连抢攻。禅杖带起的烈风让那战马都受了惊吓,踏蹄嘶鸣不已。周围那些聚集起来的山贼在头领的呼喝之下,纷纷朝吴尚道涌来,想将这捣乱之人剁成肉酱。

吴尚道正要大开杀戒,只见朱罡烈手持月牙铲哇呀呀怪叫着从车上跳了下来,瞅准了山贼头目便冲上去厮杀起来。吴尚道还在奇怪他的忠义,朱罡烈嘴里已经爆出了一连串让人听了脸红的脏话。

朱罡烈骂的不是旁的,正是车里的白素真。原来白素真见吴尚道惹了那么一大群山贼,生怕这个小厮被人砍了,催着朱罡烈下去助拳。“他手无缚鸡之力,决计不是这些恶徒的对手。你若再不去救他,我便引了那和尚来杀你!”白素真一脸严肃,不像虚言,吓得朱罡烈只得一边咒骂,一边出来迎敌。吴尚道守住马车不让山贼靠近,时不时去帮朱罡烈一把,却不杀人,恨得朱罡烈又忍不住大骂了一通。

“般若叭嘛哄!”苦尘将指与拇指相抵,竖食指,结成密宗降魔印。一道金光从手印中飞出,打在贼王身上。贼王喷出一口鲜血,坠马落地。苦尘一个跨步,脚下生莲,禅杖尾端已经刺入贼王胸口。九环震荡,将那贼王的魂魄震作光尘。

吴尚道在一旁游斗,看得真真切切,心中暗道:他又学了密宗的法门,功力大进……只是杀性也更大了。白素真本是无辜小妖,可别被他枉杀了。

苦尘禅杖四出,血雨漫天,地上的血泥都滑得溜脚。总算等人都逃得差不多了,苦尘持了禅杖朝马车走去。朱罡烈见苦尘走了过来,吓得魂不附体,直往吴尚道身后躲藏。

“苦尘法师,别来无恙!”吴尚道立掌胸前,口宣圣号,作揖行礼道。

苦尘面不改色,宣了声佛号:“贫僧见此处佛光隐现,又有妖氛漫天,特此前来解救大德。”

吴尚道不自觉瞟了一眼车内,不知是苦尘的修为精进如斯,还是白素真心诚则灵。

“法师,这妖怪是家养着看门守院的,能否手下留情。”吴尚道上前道。

苦尘看了朱罡烈一眼,禅杖顿地,口宣佛号道:“车里是哪位大德?贫僧有礼了。”

白素真隔着车帘,凝神屏气,宣了佛号,小心翼翼道:“后学峨眉山水月庵俗家弟子白素真,法师慈悲。”苦尘似乎还有所怀疑,突然用禅杖挑开了车帘。只见车里跌趺端坐着一个白衣美女,长发若黛,柳眉如画。眸似明星,肤如脂玉,一点朱唇轻启,柔声道:“请法师开示。”苦尘只觉得胸口如被锤击一般,慌乱收了禅杖,高宣一声佛号,虚步凌空而去。

吴尚道掀开车帘,见白素真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笑道:“你到底装了什么鬼样子?居然活生生把他吓跑了。”白素真脸上这才闪过一抹嫣红,长长吐了口气,抚胸道:“可吓死我了。”

“阿弥陀佛~”苦尘居然去而复返。

白素真连忙正襟危坐。吴尚道也连忙阖了车帘。

苦尘从空中落下,于袈裟里取出一个流云头箍,递给吴尚道,却对车里的白素真道:“施主,这妖怪本性凶残,尚未调伏。贫僧这里有一个伏魔头箍,你给它戴上,自然不怕它暴起伤主。”说着,传了伏魔咒印给白素真,又看着吴尚道给朱罡烈戴上了头箍,又对吴尚道道:“道友有缘归化佛法乃是因果,恭喜道友。”吴尚道也不解释,回礼谢过。苦尘这才放心离去。

几人都对如此结局感到满意,只有朱罡烈戴了头箍,愁眉苦脸道:“这回真是卖给人了。”

白素真从车里出来,缓了口气,又作色对朱罡烈道:“能随我修行是你的造化!别再臭着脸啦!快些赶路,这地方可真不能久留。”地上一片血肉残躯,空气中自然弥漫着腥臭。吴尚道也受不了这种味道,跟了白素真进车里,点起檀香,命朱罡烈快些赶车。

这回白素真再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朱罡烈只要日夜赶路,吴尚道便偷偷赏他一粒灵丹,有助内丹密炼。重赏之下,朱罡烈也真的不偷懒,只是时常换马的费用让白素真颇为心痛。

一行人进了河南道。这里也是一样贼寇横行,妖魔乱舞。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上的修行人也越来越多,等到了开封就连客栈都几乎满了。有峨眉派弟子见白素真也与本门有些渊源,人漂亮嘴又甜,便腾出一间空房让与白素真住。吴尚道和朱罡烈却只能和其他人的仆役一般住在马厩柴房之类的地方。

开封原是大梁的京城。后来六合一统,天下定鼎,朱温听了术士的鬼话,迁都长安,暗喻续借大唐三百年气运。谁知立国以来,硬是没有太平过。皇族之中也不见有人胸怀大志,能成汉武唐宗那般伟业的。

当年朱温仰仗魔门打下天下,故而对天下教门管得很松,任由发展。开封是中原繁盛地,黄河与大运河的交叉口,经济繁荣。只以开封一城看来,多少还有些大唐遗韵。

吴尚道等人在客栈住下。白素真实在忍不住寂寞,戴了斗笠,让一人一妖侍卫身边,出门逛街去了。吴尚道自从去了北郭县就对古代原生态城市没了好感,在开封街头只觉得人车往来如织,好生喧闹。

正走着,突然有人高声喊“酒剑仙”。吴尚道是个《仙剑》迷,当日吓退蜈蚣精也是用仙剑里酒剑仙的报号诗。此时听有人真叫“酒剑仙”,不由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一回头,吴尚道就暗叫不好,连忙对朱罡烈道:“你保护小姐去前面逛逛,我朋友来了,马上回来。”朱罡烈知道吴尚道就是瞒着白素真一人,连忙点头。白素真却被人间真正的繁荣景象吸引,哪里发觉自己身边少了个小厮。

吴尚道三两步穿过人群,作揖道:“慈悲。知秋道友。两位傅姑娘。”

三人连忙回礼,道:“见过道长。”

吴尚道连忙退让,示意自己当不得大礼,笑道:“我家小姐在前面,实在不方便说话。还请三位留个地址,贫道晚上自去拜访。”三人一听,以吴尚道这等出神入化的功力居然还只是人家的小厮,那正主该有多大的势力?三人连忙道歉,自责唐突鲁莽。傅清风道:“自道长除了那妖人,家父冤情得雪。只是朝纲不振,家父便乞骸骨回乡。我家就在开封城外东郊的乘桴山庄,还请道长不弃,光临寒舍。”吴尚道点头应允,见白素真摇着斗笠在左右张望,以为是在找自己,急忙告辞赶了过去。

知秋一叶看着吴尚道的背影,感叹道:“这是神仙一样的人啊!居然有人值得他甘做小厮,奇哉!怪哉!”傅岳池盯着白素真的背影,低声道:“我看那女子定然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所以道长才甘心做她仆役。”傅清风一拉妹妹,笑道:“你当人人都和知秋一般么?走啦!”

傅岳池和知秋一叶同时脸红,垂头不语,默默跟着傅清风走了,嘴角上却分明挂着春意。

第二十八章 飘落有迹,落地无痕

第二十八章飘落有迹,落地无痕

傅府上下听说吴尚道要来,张灯结彩,教训家仆,又是打扫庭院又是收拾客房,生怕怠慢了贵客。宁采臣因为小倩的离去百无聊赖,文不能考功名做官,武不能战沙场立功,入世不会经营,出世求道无路。如此这般,只得留在傅家府上做一清客,平日发发呆,喝喝茶,忙时帮把闲手而已。

他听说吴尚道要来,高兴万分,又怕吴尚道带来小倩不好的消息,坐立不安。整整一下午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呆安稳过。吴尚道只和白素真说要去开封朋友家小坐,吃过晚饭就回来。白素真对“下人”还真是没说的,特意给了两贯钱,嘱咐他别空手上门失了礼数。

吴尚道看着手里的铜钱哭笑不得,不过和当日连救命恩人都要打劫相比,这些日子白素真已经进步许多了。或许只有经历的事多,心才能真正定下来。吴尚道拿着两贯钱,也不知道买什么好。想傅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会缺什么要自己送去?

于是吴尚道索性将那两贯钱拆了,找店家要了二尺红绳,将铜钱三个一串串起来,燃香开坛做了个开光法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份辟邪镇宅的大礼便告成了。傅家对吴尚道的礼物当然无比重视,按照吴尚道的指点,在府里各处埋放了铜钱。

众人一起吃过晚饭,宁采臣知道小倩被高人收入门下,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满怀心事回去睡觉了。傅家老爷子讨教了点养生的功夫,傅家姐妹只是在旁边静静听着。吴尚道传了他们站桩之法,让他们先练着,等有了功效再传太极。知秋对于吴尚道这种广济世人的做法大为叹赏,刚好被吴尚道抓住了话头。

“道友是否知道一些普传的法术,主要是遁形之类方便逃命的。”吴尚道的御风术教不会白素真,《玄蕴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八成是它任务完成随缘而散了。

知秋想了又想,道:“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想不出什么遁形之术。不过……最近在开封走动,听说了一些名胜。修武县云台山上有药王谷,听说是药圣孙思邈一脉,有让人吃了可以身轻如燕的灵丹妙药。”

吴尚道心想:白素真也不是不能飞,只是速度太慢。也不是不能遁地,只是距离太近。也不是不能入水,只是周围未必有水……算了,让她自求多福吧。

“道友,以前开封也有这么多修行之人么?”吴尚道问道。

“这好像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知秋道,“听说都是去九华山礼佛的。”

吴尚道闻言,心中盘算道:若说人多也是好事,水浑方好摸鱼。只是万一里面有几个修为高深如苦尘和尚那样的……

“眼下都已经十一月里头了,早过了三元节,他们去礼什么佛?”吴尚道奇道。

“说是说礼佛,但我又听说在九华山神光岭有一件宝物要出世,据说是地藏王菩萨的伏魔锡杖。”知秋还真是不问不说,让吴尚道很是无语。

吴尚道听知秋这么一说,不由皱眉,道:“这不是胡扯么?难道那些神佛还真的会插手人间界?”知秋闻言,反倒奇怪地看吴尚道,反问道:“道友莫非不知道每运皆有异宝出世?得异宝者可定天下大势。上一运出了五龙轮,被噬血魔君所得,故而道消魔长三百六十年。算算时日,只在明年便又是一运,故而无论是谁都想去凑个热闹。”

道家纪元,在年月日之外尚有元、会、运、世。在无穷延伸的时间中,取天地循环终始为一巡,称为“元”。一元等于十二会,一会等于三十运,一运等于十二世,一世等于三十年。

故若是一运才出一件异宝,那定下来的天地大运便是三百六十年。这大运又是天地大运,只要定下便改不了,不像小民凡人还可以做法改自己的运。

道消魔长的恶果吴尚道也算见识了,尸鸿遍野,饿殍遍地。触目所及皆是萧索哀愁,民不聊生。吴尚道时常在想,若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这么惨绝人寰的世界里该怎么生存.

你要种地,天灾人祸没收成;你要经商,贼寇遍地,连城都出不了;你要做官,只能昧着良心去鱼肉百姓;你要习武,还不等成了大侠恐怕已经被妖魔鬼怪吃了……

虽说修道者多如牛毛,但是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有缘人到底还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凡有些良知的修行人,总不喜欢这种暗无天日的世道再持续三百六十年吧。

“我虽然没什么高强的法术,不过我也要去看看。”吴尚道笑道,“地藏王用的降魔锡杖,听来头就知道很厉害,不能落在邪魔手里。”

知秋欲言又止,只是劝吴尚道小心应对。吴尚道知道知秋想留在这里照顾傅家,怕蜈蚣精的同党前来报复,所以也就没有邀他一起去。说起来,对于知秋只是听说其人,却未见过修为如何,还等有机会了见识一番。

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吴尚道便在傅家留宿,也免得在马厩里受马粪的熏陶。天亮告别的时候,知秋又教了吴尚道一个灵鹤传书的法术。只要将信笺静心折成一只纸鹤,心中存想要去的地方已经收信人的模样,念动咒语之后,这纸鹤便是千山万水也会飞过去,在那人面前展开。若是那里没收信人,纸鹤便会在那个地方盘旋不止,旁人若是强力要看信,纸鹤还会自焚而保全书信秘密。

吴尚道试了一试,果然如知秋所言,不由高兴道:“这种法术果然实用。修行人本当多钻研这种有益生活的法术,那些打打杀杀岂不无聊?”知秋尴尬笑了笑,心道:这道长还真是宅心仁厚。

众人送别吴尚道。吴尚道担心白日御风太惊世骇俗,步行回了开封城。谁知还没走到城外,只见一队队剑仙门人从他头顶上飞过,毫无顾忌。下面的百姓见了也像习以为常一般。

现在才十一月,既然是为了等明年的异宝出世,早早守在九华山也不是办法。到底九华山庙宇有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住进去的。青阳县又早沦为一个下等县,要什么没什么,名门大派的弟子都是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

开封是大梁的东都,天下名城。故而那些人数多的门派大都将人马囤积于此,若需要照顾也比较近。同时这里人来船往,交通便利,各色人等混杂一处,明的暗的消息也方便传递。淮南扬州也有“南都”的美誉,却不知道为何没多少门派屯集那边。

如此只苦了开封的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得罪那些身怀异术的“神仙”“老祖”。正派弟子倒还有规矩,也受管束。那些邪道门徒收徒极多,组织也松散,蛮不讲理,欺行霸市。偏偏正道又不敢主动招惹邪道,只得暗中救助,却也是杯水车薪。

吴尚道在开封听到不少蜀地口音,都是蜀中剑仙。打探之下,青城这次好手尽出,几乎倾巢。只是吕公祠乃青城山的一个下院,里面的道士都不是修行剑仙道法,所以没有人来。这或多或少让吴尚道有些放心。不过又听说燕赤侠也来了,而且已经随青城山大弟子辰丹子前去了青阳县。

白素真在开封玩了一天,高高兴兴地将房间还给峨嵋派,启程上路去了。朱罡烈巴不得早走,因为他在开封的妖怪圈子里已经彻底名声扫地了——居然被个准尼姑收了当杂役!

偏偏吴尚道又警告过他,不准泄露白素真是妖的秘密,使得朱罡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吴尚道又开导他,就算他告诉别人白素真是妖,堂堂一方妖王居然被个只会障眼法和幻术的蛇妖收服,也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朱罡烈心道:尼姑总算是有后台有来头,小妖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总算没有漏嘴。

“死木头,你上来一起坐吧。”白素真掀开车帘,对步行在外的吴尚道喊道。

“小姐,有道是无事献殷勤……”吴尚道故意逗她道。

“哼!”白素真缩了回去,没一会又探出头喊道:“你给我进来!我要好好和你谈一件大事!”

吴尚道无奈,钻进了马车里。车厢里点着檀香和暖炉,白素真是蛇妖,到了冬天就克制不住要睡觉,即便她现在并不是冷血动物。这一点吴尚道能够理解,到底人家冬眠了一千五百年,总有思维惯性的。

看着白素真身上裹着的厚厚棉被,一脸慵懒的模样,吴尚道笑道:“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和我说?”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白素真打起精神,一脸严肃道。

朱罡烈在外面赶车,冻得半死。听见两人在车里摊牌,顿时来了精神,鞭子都不舍得抽了,生怕漏了一句。

吴尚道不知道白素真发现了什么,咧嘴笑道:“我叫木阿头呀,不是第一天就告诉你了?”

“不对!”白素真满面寒霜,“就连店小二都看出来了,你举止有度,动静得宜,坐立行走颇有章法,绝对不是一个乞丐!”

“小姐要夸我便直说嘛,别不好意思。”吴尚道仰头大笑。

“哼,你今天若不跟我说清楚,那咱们就此别过!我白素真何德何能,敢劳动尊驾做我小厮?”白素真显然是真的动了怒气。若是有人跟你走了一路,最后发现人家一直在戏耍你,连个真名字都没有,任谁都会怒的。尤其是白素真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吴尚道的熏染,多少有些精神上的依赖,却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个啊,其实我真的学了几天道法。后来出来做乞丐,道法能够打狗顶饿外加御寒,所以一直没丢下。后来跟了小姐,小姐是菩萨一样的人,小的不知不觉就学了小姐的仪态……小姐,你可不能赶我走啊!小姐的大恩大德,小的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可不能带到下辈子去啊!”吴尚道越说越来劲,似哭似唱,大声嚷嚷开来。

朱罡烈听得心火直烧,心中骂道:要不是你扮猪吃老虎,老子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白素真显然没想到这个木头居然还这副模样,本来还以为他会突然正经道:不错,我就是……反正是个不世高人,与小姐你有缘,故而一路化作仆役暗中护佑……

想到这里,白素真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很快又觉得自己真是自寻烦恼,哪个高人会乐意看一只妖怪?在他们眼里,妖怪就是等而下之的东西。更别说对一只妖怪耍无赖了……

吴尚道吼得过了瘾,白素真已经团在被子里睡着了。吴尚道帮白素真捏好了被角,跳出车厢。外面刮了良久的寒风,终于带来了几片雪花。吴尚道伸手接了,凑到眼前细细看这六角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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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也是一个下雪天,师父与众师兄围坐火炉看雪喝茶。青城山上的雪美轮美奂,配上院子里的腊梅更是相得益彰。

师父问:你们喜欢什么花?

众师兄纷纷作答,有答梅花的,有答莲花的,有答兰花的,也有答牡丹芍药之类的。

师父说:我最喜欢雪花,飘落有迹,落地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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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尚道看着这雪花,心中空空的,眼眶里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

朱罡烈不知道吴尚道为什么有车不坐偏偏下来走路,更不知道为什么这疯道士看着自己手掌流泪。莫非他看手相,看出自己是个短命鬼?朱罡烈不免恶意想道。只是等他再撇着头偷看吴尚道时,只看到吴尚道正抿着嘴温和地对着他笑。

——真他妈的见鬼了!

朱罡烈重重抽了一记响鞭,吓得马儿又走快了两步。

第二十九章 道炁常存凶秽散

第二十九章道炁常存凶秽散

当年朱温在开封定都,为的就是取食淮南。乱世以来,淮南有九华山这个正道栋梁支撑,与蜀地算是乱世中最太平的地方了。而且真要论说起来,蜀地有青城、峨眉、鹤鸣、老君诸多正道源流支撑,九华山却是一枝独秀,镇住了大半个东南。就连号称佛国的五台山也只能自保而已。至于普陀山,堂堂观音大士的道场,被邪魔逼在南海,僧侣居然连岸都上不了。

吴尚道一行三人乘的是马车,不同于那些修行人飞天遁地,自然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而且白素真贪宝的习性在吴尚道的感化教育之下渐渐淡薄,心肠也变得更软了。她在峨眉山除了在佛堂听讲佛法,还曾学过岐黄之术,沿途但凡碰到生病的穷苦人,总要停下给人医治,外赠药钱。如此一来,脚程自然就更慢了。

吴尚道倒也不在乎,反正慢有慢的好处。冬天白素真睡得多,他也正好在车里温养元婴。诚如乞丐真人说的,修行到了金丹孕育婴儿这一步,命功就难以为继了,所以打坐导引都可以暂且放下。若想修为更近一步,只有在性功上突破。

出开封城的那日,吴尚道见雪生情,得悟太上忘情一道的根本,使得紫府金莲又多了几片嫩芽。这修为上的事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吴尚道也知道了自己的偏误所在。太上忘情,首先得有情可忘。若本身就是个泥胎木雕,冷血无情,哪里成就这个“忘”字?终究不过是个守尸鬼罢了。

修为一旦精进,人的气质又变。朱罡烈已经见怪不怪了,白素真除了睡觉便是在为众生疾苦烦忧,也没注意到。吴尚道却明显发现元婴上的乾坤圈又起了变化。乾阳圈上燃起一层火,坤阴圈却像被浸在水里一般,水光波动。这水火之气又都落在了元婴上,被元婴吸入体内随周天运作。

这圈子莫非就是师爷炼出来温养元婴的?吴尚道心中欢喜,浑然忘了这圈子并不只是用来修炼,否则也不会在危机关头屡次救他性命。

“小姐,天色暗了,我们要不要在前面庄上休息一晚?”吴尚道推了推白素真,低声问道。白素真睡了一天犹自未醒,嘴里嘟囔道:“不是说了都听你的么……”

吴尚道看了看前面庄子里的妖气冲天,知道必有魔头,交代朱罡烈道:“你先在这里等我,若是一时三刻我没回来,你便带着小姐往开封城去。”朱罡烈一愣,连忙点头。吴尚道走了两步,回头笑道:“若是这位白小姐有个闪失,恐怕那日的和尚走遍天涯也饶不了你。”这句话说得朱罡烈浑身发冷,背上却出了一大滩汗。

朱罡烈本来以为自己最怕苦尘那个和尚,现在却觉得吴尚道这个道士更恐怖。自己只是一介乡下小妖,居然被这两大魔头要挟,真是天可怜见啊!

吴尚道自然听不到朱罡烈的内心哀嚎,从车里取了葫芦便往庄子里去。他在步伐中参考了御风术的诀窍,故而走路也如御风一般,潇洒飘逸。也难怪店小二能看出来他的异处——便是往来那么多剑仙门人,也没一个走路似吴尚道这般有真仙气度的。

庄子里的确有魔头驻临,到处都是妖魔鬼怪,邪教信徒。庄户人家被残杀过半,剩下那些也是因为那些头目要人伺候。吴尚道走进庄子,见两旁堆起来的雪都是乌黑发紫,显然是被血染过的。地上不知多久没人清扫,流的血结成了冰,到处散落着人的残肢。

吴尚道每走一步,都觉得心火旺了一分,要不是灵台清明,恐怕他早就要疯了。这哪里还是人间?便是无间地狱恐怕也不会比这里更惨些。树上的寒鸦呱呱叫着,眼中却是妖异的绿色。

有这些寒鸦放哨,邪魔们自然很快就知道庄子里有个生人。一队队的邪魔朝这生人涌来,似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玩具。只是所有人,不论妖怪还是凡人,在看到吴尚道的那刻起便再也走不动了。

吴尚道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散发出一身皓然道炁。眼看着四周用来的邪魔越来越多,他又略微收了收,分明是在跟它们说:请再过来点。

邪物们早就被纷乱的欲望占据了躯体,不知死活地往前推进。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当这八个字如同霹雳一般落下的时候,吴尚道身上散发出磅礴道炁,就如大河决堤一般汹涌而出。无数妖魔鬼怪在这股无从抗拒的道炁冲击下化作灰灰,魂飞魄散,成为宇宙中的微尘。邪教信徒虽然是肉体人身,一样因为凛然道炁而摧心裂肺,魂飞魄散。

能站在吴尚道面前的,不是体合自然的忠贞之人,就是修为高深的魔头。这里没有这种人,所以吴尚道面前只有一滩滩脓水,一具具连灵魂都消失了的躯壳。一只飞得早的寒鸦消失在夜空中。吴尚道握了握手里的玄山剑,悄然跟了上去。

两个魔头在庄外的地里立了帐篷,点了篝火烧烤人肉,坐在少女尸体搭成的座椅上,享受杀戮和血腥带来的快感。它们听了寒鸦的报告,脸色死灰。刚才还是群魔乱舞的地面上,就像是被寒冰覆盖了一般。

“邪风,你说会是什么人?”红发魔头问身边那绿发魔头。它声音里带着童稚,却长了一张山魈一般长满皱纹的脸。

魔头邪风沉吟道:“光是道炁就把我们的人杀了大半,就算上次碰到的那个和尚都做不到!莫非是青城峨眉上下来的死牛鼻子?雷泽,你没把老祖让我们来这里的消息露出去吧!”

“放屁!”雷泽用它那童声骂道,“老子是那种人么!可恶,那家伙居然杀了我那么多手下,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哼哼!”

“你知道我的名字又如何?”吴尚道落下风头,站在院子里,看着这里群魔的晚宴,心火比刚才更加旺盛了。感觉到了杀意和邪气的玄山剑,也不住地在吴尚道手中跳动,似乎迫不及待出鞘杀戮一番。

“有种你报上名来!”邪风跳了起来,张口叫道。

吴尚道轻轻点了点脑门,猛然抬头道:“我记得你,你是当日在山神庙的那个魔头!”

邪风一愣,失声叫道:“你是那个道士!”

当日十里坡山神庙,苦尘大发神威,杀得魔军败退,妖魅魂灭。这个不会法术的道士居然侥幸逃脱,害得好不容易逃离了和尚禅杖的两个魔头,一回去便被老祖责罚。

两个魔头想起老祖的酷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们该死。”吴尚道做了总结,玄山剑终于脱鞘而出,化作一点银光。几乎每个妖魔脖子上都被点了一点,有些人甚至听到了自己骨节碎裂的声音,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头颅落地,只留下一个躯体莫名地站着。

两个魔头吃了一惊,十里坡山神庙一别还不到一年,这小子怎么就变得如此强悍!剑仙修行难道那么快捷?一年不到就能升上中修!

吴尚道也容不得他们多想,玄山剑已经刺向了邪风那魔头的眉心。邪风这魔头号称是老祖手下神通第一,修炼出一身邪功,靠吸食处女元阴增长功力。使得两条报丧棍,每每挥出便散出一阵阵腥臭。

吴尚道心念控剑,施展御剑术屡屡寻到邪风的破绽。只是邪风另有一个手段,每当灵剑近身,便从口中喷出一股红雾。那红雾亮得妖异,便是灵剑也会不自觉退避,显然颇为忌惮。

不过邪风却没想到,玄山剑是可以吸人精魄的。越是游斗得久了,他自己的精魄就越淡,最后必定灵力不济被灵剑斩杀。当日恒山老尼与吴尚道动手都不得不用偷袭手段挽回颜面,何况这魔头。

吴尚道却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他的偷袭,脚下生风,闲庭信步一般就让到了一侧。邪风见暗器偷袭不成,张口骂道:“雷泽!你个畜生!你再不出手老子可就走了!”

雷泽此时正躲在残墙之后偷看,见邪风眼看就顶不住了,更不敢上前助战。只以为和尚厉害,没想道士也这么蛮横,眼下还是道消魔长的世道么?大运变幻在即,魔长之运也不那么明显了。几大正派清流,凭着千年根基,已经隐隐有抗衡之力,这让邪道由衷地恐慌起来。

雷泽想到这里,不由心生退意,不如先避一时,等这一运的气数定下来,有仇报仇也来得及。它正要逃遁,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女鬼。那女鬼身材倒还可以,脸上却像被滚油泼过一般,被它顺手打飞出去。

“妈的!老子走背运,连个女鬼都来吓老子!”雷泽大骂一声,便要将这女鬼魂魄碾碎。

“大人容秉!”那女鬼不顾疼痛,连忙跪倒在地,“奴家知道这道士的真名!”

雷泽刚刚伸出去的手指又缩了回来,柔声道:“你说你知道他的真名?”

“大人明鉴,奴家乃是残根老母座下女鬼小青。当年这道士来到兰若寺,小青本想取他精元,被他用符纸烧伤了面目才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当时他要灭小青乃是易如反掌,绝无骗小青的必要。”小青自从被吴尚道毁了容便再不得宠,只能做些粗笨的活计,此番因老祖征召随军做饭方才到了这里。

雷泽听罢,笑吟吟道:“如此看来,你倒没有说谎。说吧,他叫什么名字。”

“大人,这道士的名字便是连姥姥都不知道,所以小青斗胆求大人一件事!”小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大人赐小青自由之身。”雷泽笑道:“这个容易,你取了你的骨灰去吧。不过要是让我知道你在骗我……哼哼!”

“大人,小青明白。”小青连忙磕头道,“那道士真名叫做,吴!尚!道!”小青咬牙切齿道。

雷泽在嘴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点头道:“你可以走了。”小青千恩万谢,起身往外飞去,只听到雷泽突然喊道:“你叫小青是吧?”小青解脱在际,没了一切戒心,随口答道:“是。”

“魂灭!”雷泽眼中射出一道红光,罩住了小青。小青只觉得自己的灵体就像被无数虫蚁撕咬,才在惨叫中看着自己的灵体化作光尘,终于还是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边吴尚道听邪风要逃,只是冷笑道:“你以为你还走得了!”说罢,从葫芦里唤出捆仙绳,口道“拙”!捆仙绳如有灵性一般,飞出将邪风魔头一圈圈捆住。

邪风挣脱不开,眼看着玄山剑斩下自己的头颅,又被它刺穿心脏。吴尚道却借着剑势,顺便刺碎了邪风逃出的灵魂,让它彻底在这个宇宙中消灭。

第三十章 分道扬镳

第三十章分道扬镳

雷泽走出来的时候充满了自信,它看着地上邪风的尸体,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老祖座下五大将,狡猾第一的妖魅死得最早,现在神通第一的邪风也死了,以后自己又少了一个对手。而且这次还能杀了老祖恨之入骨的臭道士,真是天降奇功。

“你叫吴尚道?”雷泽看着自己的爪子,好整以暇问道。

“是。”吴尚道淡定自然,吐字如雷。

雷泽惊喜万分,似乎不敢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简单。后跳一步,大喊道:“魂灭!”双目中红光直射道士周身大穴,定他三魂七魄。

吴尚道只觉得一股阴寒射向自己,玄山剑却无法拦阻。这股阴寒扫了一遍全身,终于直冲紫府而去。只是它不知道,吴尚道紫府之中不止元婴,还有日月乾坤圈。

一道淡黄色的光芒环绕元婴,将红光拦在外面。红光只激起一圈圈涟漪,却始终无法触及元婴。想当日吴尚道自己的意念都碰不到元婴,何况这外来的邪魔之气?

这本是在吴尚道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没料到,这次乾阳圈竟不甘坐视,径自从紫府飞出,化作了一道火箭直射雷泽而去。吴尚道看得痴了,从未听师父说过这乾坤圈居然有此威力。等他回过神来,雷泽已经被刺穿了半个脑袋,还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吴尚道,死得一点都不明白。

吴尚道以御剑术去御乾阳圈,居然比用玄山剑更得心应手。御玄山剑的时候,吴尚道总是觉得自己在御剑,但是御乾阳圈时,吴尚道却觉得是在动身体的一个部分。这两种感觉截然不同,以至于吴尚道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把玄山剑还给义父,以后只用自己的乾阳圈。

“请宝贝回来!”吴尚道欣喜叫了一声。乾阳圈如同火蛇一般,在空中扭身转了个弯,回到吴尚道身边,浮在他手上,就像是个火环,火焰熊熊。吴尚道心念一动,乾阳圈上火焰顿时熄灭,变回那个红得发紫的木圈圈,回归紫府。

吴尚道见雷泽已死,魂魄却没出来,不由奇怪。正要前去补上一剑,只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自己名字。那声音凄婉欲碎,听着像是白素真的。吴尚道并没清洗整个庄子,还有许多漏网的邪魔妖鬼,恐怕白素真碰到了什么危险。一念及此,他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贴着地面御风飞奔,只见得断瓦残墙在眼前拉成一片残影。

白素真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看着吴尚道。这个道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面色凶横,全无往日的平和淡定,难道已经入魔了么!白素真浑身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悲痛。

“你没事吧?”吴尚道已经挂上了平素温柔的微笑,伸出手拉了白素真起来,又问道,“你怎么不在车里?朱罡烈呢?”白素真掸去身上的土,故作镇定道:“我下来随便走走。这里怎么会……”

“这里被邪魔占据,杀了很多人。”吴尚道吸了口气,“刚才苦尘法师路过这里,大开杀戒。”

白素真紧紧走在吴尚道身边,闻着口气中的恶臭几乎难以抑制呕吐的感觉。她也知道庄子里还有其他的邪魔妖鬼,更不觉得吴尚道能够保护她,但是走在这个小厮身边居然有种定心静气的感觉,实在有些奇怪。

看到了地上那一滩滩脓水,还有那些脸上留下极端惊恐和痛苦的躯壳,白素真突然拉住吴尚道,认真道:“若是苦尘法师做的,为何不见残肢碎尸?”吴尚道不由笑了。多少次,他都忘记了白素真是一条蛇精,只当她是个呆呆的天真的只会被骗的准尼姑。眼下白素真又用自己犀利的观察力警告了吴尚道,一千五百年的寿命可不是白活的。

“嗯,听他喊的好像是什么‘大日如来佛光普照’之类的法术。”吴尚道捏了捏鼻子,忍住笑意,岔开话题道,“咱们快去找间干净房间,过了夜就早些赶路吧。”

白素真看上去并不相信,却也没有多说。她知道如果吴尚道有心瞒她,她是找不出任何证据驳斥他的鬼话。而且赶人走的话可不能多说,万一他这次真的走了呢?

朱罡烈因为害怕才不进庄子,后来见庄子里静得就像死绝了一般,知道一定是吴尚道大开了杀戒。后来白素真自己进庄,他也没有拦阻,只是还想等事态的进一步明朗。当他看到吴尚道一脸微笑出现在他视野中时,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记耳光,这愚蠢的猪脑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他虽然是我的杂役,却也没有必要陪我送死。这次便饶了他吧。”白素真有伏魔咒,一经出口就能让戴着伏魔头箍的朱罡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白素真却一次都没有用过,也不曾以此威胁过朱罡烈。

吴尚道借口和朱罡烈一起收拾屋子,偷偷对朱罡烈道:“你若是还这样消极怠工,一辈子就是个杂役。你若是有些决断,或许我哪一天会传你《天妖密炼大法》。”朱罡烈听了双眼放光,连声告罪。

《天妖密炼大法》是截教普传的法门,也是天下妖族修真的根本。可惜经过封神一役,截教名存实亡,这法门自然也就没了。至此妖族修行都是凭机缘开灵智,依本能入道修行。运气好的妖怪能学到人教的法门,却事倍功半。不过这法门到底曾经普传过,有些根基的名门大派或多或少都有记录。朱罡烈对吴尚道有些盲目的敬畏,不由信以为真。

吴尚道其实只知道个名字,还是听如意说的,但他也没说谎,说不定哪天他真的有缘得见《天妖密炼大法》。若是朱罡烈表现好,他也绝不会吝啬传授给它作为奖励。

等再次上路的时候,朱罡烈懂事了很多。非但态度恭谨,还常常主动提出旅行建议,免去了许多麻烦。这一日,三人到了岔路口。一条是通往青阳县的,一条是通往扬州。

在前朝便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乃是说扬州和益州是数一数二的繁荣富贵地。更别提脍炙人口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若不是吴尚道还要去找如意,恐怕也会去扬州逛逛。

白素真见吴尚道每天都要起卦占卜,对这占卜之术不由也好奇起来,缠着吴尚道教她。此时还没有梅花易,所以吴尚道也没有给自己找麻烦,只教了她江湖术士最常用的文王课和八卦占。

传说狐妖最善占卜过去未来,谁知蛇妖对这一道也有极高的天赋。白素真学了数日便不再满足于此,又从吴尚道那里挖出了梅花易。吴尚道虽然玩过占卜,但这到底是小术,只学了个皮毛,根本无法满足白素真的求知欲。

“小姐啊!我就是个跑江湖的,学了几天道法,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啊!”吴尚道叫苦连天。

白素真终于不再为难吴尚道了,却总是能占出一些让吴尚道悔青肠子的结果。倒不是算得太准,而是学会了江湖术士那套模棱两可的手段,曲解卦辞,让人哭笑不得。

而且白素真在车里闲得很,不睡觉时便摆弄铜钱,偏偏要给吴尚道算。这一日她又拿了吴尚道的公历生日,盯着卦象又看了一会儿,按节推算,突然叫道:“呀!你这次有大凶之兆!”吴尚道自己知道报的是阳历,能靠谱就怪了,只是随意道:“会死么?”白素真满脸惨白,喉咙发干,微微摇头,却道:“推不出。”

吴尚道轻轻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占卜不过是求个心定,这等不吉的断卦都当它是天外浮云。”白素真却觉得此行九华山并不是个好主意,犹豫着是不是让朱罡烈不要再赶路了。

这卦不论准不准,都给剩下的行程增添了不少阴影。眼看进了青阳县境内,白素真终于忍不住对个仆从道:“实不相瞒,此次九华山之会乃是因为大运法器出世。我此行虽不为宝,却也并非没有争宝之心。恐怕菩萨不喜,所以才降下凶兆。我们这次便不凑这个热闹,往扬州去游玩一番吧。”朱罡烈听了欣喜非常,就要掉转车头。

吴尚道却道:“小姐你们先去扬州,我只去前面青阳县打探一番就去追你们。”白素真心道:就是为了你这个死木头本小姐才改的行程,你却偏偏不知道天高地厚……又想了想,白蛇取出葫芦递给吴尚道,低声道:“这可是我问朋友借的,等他寻来便要归还。现下你前程不测,先借你两天,及早回来还我!”

吴尚道取了葫芦,笑道:“多谢小姐照顾。”说着又取出玄山剑交与白素真,道:“我也不会用这剑,带了白占地方。”朱罡烈在旁边早就忍不住落了一地的鸡皮,听吴尚道这么说,不禁心中骂道:你连妖怪都骗,必下地狱!

白素真抱了玄山剑,重又回车上,掀开车帘道:“你保重,我在扬州等你。”

吴尚道看着马车远去,挥了挥手。白素真却直等到吴尚道变作一个黑点,方才放了车帘。只觉得这小厮一去,再见却不知要等到何时,心中空落落的。

第三十一章 青阳九华觅芳踪

第三十一章青阳九华觅芳踪

吴尚道御风而行,不一时便到了青阳县。青阳县简直成了个阴阳鱼,正邪分明。偏偏有一正道高人住在邪的一边,又有一邪道老魔住在正的一边,正好点了阴阳鱼的鱼眼。吴尚道初来乍到便看出正邪两道泾渭分明,自然寻了正道一边投宿。

在开封的人马大多是正邪后备弟子,其中又以正道弟子居多,所以两边相遇最多只是骂一场。青阳县里却是各家好手,人人心高气傲,势均力敌,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尤其到了晚上,半个县城梵音高唱,清钟长鸣;半个县城鬼哭妖号,阴风惨惨。多少也算得上是人间奇景了。

吴尚道走了一路,见客栈民居都已经住满了,便想去找燕赤侠。却又怕燕赤侠拿侠义正道来挤兑自己,妨碍自己去找如意。正一路想着,迎面走来几个穿着道袍,背着飞剑的青城弟子。为首那弟子见吴尚道不似修行人,出手拦下吴尚道,道:“你是何人,为何没见过你?”

“这位道爷,小的与主家走散,特寻到这里来的。”吴尚道笑道。

“你主家又是哪个?”

“我家小姐在峨眉山带发修行,说是要来九华山礼佛,小的便寻来了。”吴尚道信口开河的本事绝非正道人所能辨识,也不怕被人揭穿。青城弟子听说是“带发修行”,便知道这小厮口中的小姐是峨眉佛宗弟子。

峨眉道宗与佛宗虽同为正道,却大有“朝夕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盖因道不同不相为谋。青城弟子与峨眉道宗友善,不愿惹来麻烦,见这小厮眉清目秀,一身正气,倒也不会是奸细,便挥手放行。

吴尚道找到一家客栈,住的都是峨眉佛宗的和尚,谁会知道水月庵里有没有一个叫白素真的俗家弟子?于是报了身份,在柴房觅得一张床铺,不一时便与左右仆役打成一片,得知了青阳县乃至九华山的不少消息。

原来明年便是交运之年,只是法器何时出世却不是凡人所能窥测的,所以满天下的修行人都只能从大年初一开始等,一直等到法器出世。若是放在经济社会,这等持续一年的旅游热,会给当地带来巨大的收益,可是现在却让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别说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邪魔,便是正道弟子中也有自以为是之徒,动辄挑起争端伏魔卫道,最后却是毁了百姓的活计。

吴尚道休息了一晚,翌日便上九华山去了。他御风在空,只见云海之中生出九朵莲花,佛气充沛,知道是九华山到了。九华山共有九十九峰,又以九座出云高峰为主,便是吴尚道天上看到的那九朵莲花。

吴尚道知道若不拜山门,对主家不敬。于是在山脚下按下风头,抬眼便见一座巍峨山门,上有“行愿无尽”四字,两旁刻有楹联“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又都说九华山有九十九寺,其实算的只是大寺。九十九峰每峰都有主寺,主寺之下还有别院下院之类,整个九华山香火鼎盛,恐怕寺庵过三百,僧尼逾万人。

整个九华山佛气缭绕,见不到一丝妖邪之气。吴尚道不知从何找起,便直上化城寺。他也知道再以小厮相见人总有不便之处,便买了居士袍服,香袋手珠,摇身成了佛门居士。此时九华山上人来人往,全是僧尼道士,居士信众,吴居士这身行头极为普通,混入人群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九华山开山古刹化城寺。此寺为东晋僧人杯渡禅师始建。“化城”之名源出《法华经》,原是释迦牟尼佛恐弟子在学道的进程中,畏惧路途艰险,为劝诱他们继续前进而在前方变化出一座城池。化城寺南对芙蓉峰,东为东崖,西临神光岭,北倚白云山,四山环绕如城。此寺周围星罗棋布数十个寺庵,参差坐落,香烟缭绕,木鱼梆梆,经声琅琅。

此寺非但是开山祖寺,也是九华山的总丛林。四进大殿,能容千人礼佛。又有众多别院,据说可容数百人同时挂单。吴尚道来到化城寺山门殿,只见山门殿面宽五间,三间大门,雕梁画栋,门前石阶两侧蹲石狮一对,形态特殊,威严毕现。山门石檐柱上还刻有对联“九华峰前香云缥渺,化城寺里花雨缤纷”,“大圣道场同日月,千秋古刹护东西”。

殿里两个知客僧早就麻木了人流如织,只是闭目诵经,时不时欠腰行礼,却也不知道是对哪个行的。吴尚道找他们没事,自然信步过了山门殿,里面又见一处与山门殿同宽的大殿,仰头一看,殿内顶上有“满天星斗”藻井。

吴尚道穿殿而过,出了后殿门,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个方圆近千米的大院落,两旁各有三间配殿,大雄宝殿居中。吴尚道双手合什,拾阶而上进了大殿。大殿顶上居然有三个藻井,前一个“天女散花”,中间为“九龙盘珠”,佛顶上的是“佛光普照”。

熙熙攘攘的信众在蒲团上顶礼佛像,毫无停歇之时。吴尚道环顾四周,见到几个和尚,修为却比白素真高不了多少。在佛门清静地找个女狐狸精,这种事情又不能随便抓个人问,倒真的很让吴尚道为难。

正当此时,正殿里涌来一帮僧人,各个合什急行,眼鼻观心。这些僧人守住了殿门,只让出不让进,不一时便将大殿空了出来。吴尚道自然也在被驱出之列,走到门口时,正好看到外面进来一队僧人,各个法相庄严,修为精深。领头的是一个白须老和尚,举手投足尽显威仪。

吴尚道看了两眼,却在队中见到一个故人。

苦尘一改白色袈裟僧袍,穿了一身杏黄僧袍,大红绘金袈裟,戴了一定绘佛宝冠,手持九环禅杖。更不见他除魔时的狰狞,反倒一脸祥和,颇有高僧姿态。他紧跟在那老僧左后,显然颇有地位。与他并列的却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僧人,其他一众僧人也鲜有他这样年轻的。

等他这一队人过去,后面还跟了一些年轻和尚,各个脸带凶煞,手提伏魔锡杖,一眼可知都是降魔卫道的护法僧。等护法僧过去,又有一队佛门居士,穿着海青,搭的是缦衣。

只有受了菩萨戒的在家人才能搭衣,吴尚道少了这么一件行头自然混不进去。如此之多的法僧聚集一堂,恐怕多半是应对即将到来的交运一事。吴尚道见了苦尘自然没有欣喜之情,跟那和尚去打听妖怪的事,简直是自讨没趣。

当晚化城寺便贴出了告示,明年适逢交运初年,本寺将闭寺一年以应天命。随着化城寺做出了表态,九华山上所有的寺庵都纷纷贴出了告示,劝诫香客信众在家诚心苦修。随之往后便是清山,非但是普通香客,就是修为不足的正道人士也被勒令及早离去,免得白白丢了性命。

吴尚道和一干居士混在一起,时常从葫芦里取几粒丹丸出来随缘。如此既不张扬,又让人觉得他不是菜鸟新嫩,自然也就没有被驱逐之虞。他又早出晚归,从九大主峰寺开始排查,旁人还道他格外虔诚。

只是排查下来却如大海寻针,一无所得。吴尚道心定如水,不急不躁,只是相信一切自有天意。

这一天他又是暗访终日毫无所得,眼看天色渐暗,化城寺敲了晚钟,整个九华山的寺庙都随着敲钟,十分壮观。吴尚道心血来潮,见已经抬头便是观音峰,索性御风而上,去观音峰观赏日落。

观音峰上一奇石耸出峰端,酷似白衣观音形象。长袍、宽袖大领,风帽披至肩头,左肘微曲,襟袍使两足不露于外,轮廓十分清晰。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上,又似水月观音。晚霞放彩时,夕阳残照里,显得愈加绚丽多彩。这便是九华奇景之一的观音岩。

吴尚道见此美景,不由心旷神怡。随着日落,只觉得一股宁静之情油然而生。人言修真得道之人,法天像地,动静得时,正是此谓。朝阳初起则生机勃勃,夕阳西下则心定神宁。

正享受间,吴尚道猛然心中一紧,只听到两个脚步声一轻一重往山峰上来。此时要避已经来不及了,吴尚道翻身出了悬崖,挂在观音岩外侧。等他挂定,心中才暗道不好:本来他在此处叹赏自然风光,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躲什么躲!但是现在人家已经上来了,自己再从暗处现身,岂不是徒然惹人怀疑?尤其自己这个冒牌的居士经不起推敲,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那两人走了再说。

第三十二章 净地妖孽从心起

第三十二章净地妖孽从心起

那两人到了观音峰顶,良久无语,惹得吴尚道头痛:莫非碰上两个哑巴上来看日落?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男声言道:“师妹,你又瘦了。”有女子长叹一声,道:“师兄,师父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你还来干什么?”那师兄叹道:“再过七天便是新年,师父要我们师兄弟加紧操练罗汉伏魔阵,我怕抽不出空来。”那师妹默然片刻,道:“你我本就该严守戒律,一心证果,还是早日了结了这份孽缘才好。”

吴尚道躲在观音岩后,两人说的话被风清清楚楚送进耳朵,不由苦笑。上来赏个日落,居然碰到了和尚尼姑勾搭的隐私。这下恐怕更不能出去了,否则难保这两人见奸情撞破,杀人灭口。

“我知道……”那师兄又道,“只是我听说,你自愿去守那如意……”

“如意”两字传来,吴尚道顿时心头一紧,暗道:天道无漏,居然让自己在这里找到了如意的消息……当下凝神倾听,只等两人再说些什么。

“师兄既然知道,小妹我也不多说了。”那师妹幽幽道,“但愿师兄能如小妹一般,忘字心头绕,了了这段孽债。”

“不!”那师兄歇斯底里,仰天长啸。好不容易按捺了心情,他又苦涩道:“师妹菩提心固,慧根非愚兄所能比。只是……眼下形势纷乱,万一有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岂不危险?”

吴尚道心中暗道:“你们这帮秃贼,无辜囚禁人家家人,也怕狐妖一族报复?”

“师兄,如此我等更当坚定佛心,以大毅力值守佛灯!天色晚了,师兄快回去吧!”那师妹快走两步,又补了一句,“若是我们这里都守不住,九华山上还有净土么?”说着,居然一笑,飞身而去。那痴僧站在原处一阵长吁短叹,也随之下山去了。

吴尚道回身观音峰,天色已经全暗了,九华山上灯火处处,映在黑蒙蒙的山体上格外漂亮。吴尚道仔细回想了那两人的对话,心中暗道:“我找了那么多寺庙,居然忘记了尼姑庵!如意是个狐女,关在寺里必有不便,所以才找了尼姑看守她!只是不知道如意到底有什么秘密,居然连九华山的僧人都这么着紧。”

观音峰下便是圆通庵。寺庵造在万丈峭壁之上,建筑奇特。殿宇两层,前殿上下六间,后殿楼阁十余间。后殿南有小院,为住持方丈所居禅房。一条山石小路婉蜒通向涧底,是尼姑们汲水之径。两殿之间有一小巷相通,从巷道小门俯视,下临万仞深渊,十分陡险。

吴尚道第一次摸进尼姑庵里,而且这儿又不似一般寺院布局,只得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不知不觉中,居然摸到了尼姑休息的禅房。寺庵之中等级森严,住持方丈自居一处,其下首座、知事等又居一处,至于寻常僧众再居一处。吴尚道摸到的,正是寻常尼姑所居的禅房。

一间禅房有五六位尼姑的铺位,此时却只有两个尼姑在里面说话。吴尚道附在窗外偷听片刻,只听了个大概。其中之一便是有奸情的女尼,另一个却是她师姐。这偷情的女尼在晚课时借口腹痛,溜去了观音峰会情郎。她师姐早有怀疑,便也借口出来,遍寻庵内没有找着,在禅房里将她堵住,严声叱诧。

吴尚道没想到尼姑庵里也有这等勾心斗角之事,没有兴趣再听。却又想抓住了偷情女尼好好询问,只得伏在廊檐下等待时机。只听得里面二尼越说越响,抓奸的尼姑骂道:“你以为观音洞里呆个一年便可修法了?我偏让你身败名裂!走!咱们见师父去!”说着便听到里面一阵争执。

吴尚道心如明镜,一听“观音洞”三字就猜到那是个藏人所在。这庵里尼姑用一些没有修法的弟子去监守如意,想来如意已经被秃驴们困住。他也没必要再等,翻身上了房檐,御风而出。

观音岩下,石峰如柱,古松挺秀。其间有一圆通古佛洞,相传为“神仙栖止”之处,正是观音洞的正名。吴尚道早就将九华山走熟了,轻车熟路往观音洞行去。这观音洞藏在观音岩下,若是不用御风术,便只能走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方能过去。吴尚道怕走小路惊动了里面驻守的僧尼,便施展御风术,从另一边接近了观音洞。

只是观音洞里一片静寂,吴尚道小心翼翼摸了进去,里面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洞高一丈余,两丈宽阔,里面供了一尊白釉的千手千眼观音像,一台子的蜡烛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蒲团。根本没有藏人之处,一切都像是被废弃许久的模样。

吴尚道心道必有暗室秘阁,又不敢盲目触动机关。灵机一动,御风往住处去了。回到房里,果然道友们都去做晚课了。吴尚道取了纸,写下信书:“承蒙照顾我家如意多日,不辞而别尚请见谅。”吹干了墨,便将这信纸折成纸鹤,施法让它自去圆通庵大殿。吴尚道之前已经记住了领课尼姑的相貌,只要晚课尚未结束,她必在大殿。

纸鹤传书之术果然实用,一路高飞,直往圆通庵大殿去了。

圆通庵大殿之中灯火辉煌,却不是尼姑们在做晚课。坐在首座的住持宏愿师太手持拂尘,脸色铁青。看她年纪只有四十多岁,却是因为修行有道,驻颜有术,实际上自她做住持以来,便已经超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她还从未有过中断晚课的事。只是今日邪魔左道也太过分了,居然闯入庵里无声无息杀了一个比丘尼!大殿上有个少年女尼,哭哭啼啼将事情本末说了一遍。原来她上晚课时腹痛,恐亵渎佛祖菩萨,便想回禅房休息。后来又去洗了几件小衣,等回到禅房时便发现血流满地,等推门进去才看见师姐双目圆睁倒在地上。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

宏愿师太查看了现场,让人收拾了尸首,将全庵比丘尼召集到大殿。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惊于邪魔居然能潜入九华山峰顶,一击杀人之后又遁形无踪,再无话好说。

正冷场时,有一只纸鹤拍着翅膀飞入大殿。只见它盘旋一周,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宏愿师太面前,自动展作一张信纸。宏愿师太用拂尘一抚,信纸飘然而起,落在她手上。

左右两班比丘尼见住持方丈看了书信,整张脸越发地难看,猛地起身道:“所有弟子随本座去观音洞!”说着,已经移步出了大殿。尼姑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观音洞在圆通庵不是秘密,那里有化城寺方丈托付看管的物事,谁都知道这次事情必然难以收场了。

吴尚道也没料到动静居然会这么大。他本以为这种投石问路的计策不会那么顺利成功,到底人家也不是傻子。不过收到这种信,只要她心中有那么一丝牵挂,总会忍不住暗中来询问一下。吴尚道便是指望在她暗中询问的时候,摸清机关所在,最好还能查明里面有多少人。

谁知圆通庵居然倾巢而出……

见识了圆通庵的阵仗,吴尚道终于明白了师父曾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

宏愿师太常年修行,便是下观音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心机算计。至于投石问路、调虎离山云云,对她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她只有一个念头:魔人来了,弟子死了,如意丢了……再不能给邪魔机会,所有人都要守望相护。

有那么多尼姑守在山头和洞口,吴尚道根本无从靠近。他只有侧耳倾听,却怎么都听不真切。看着这些尼姑如临大敌,吴尚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御风而去,直闯空门。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毫不犹豫地推翻了佛前长明灯。里面的鲸油洒在供桌上,登时就被火点燃了。

圆通庵建在悬崖上,除去石头便是木头。又因为是晚上山里风大,火借风势,不一时便烧着了整个寺庵。观音洞那边的尼姑只闻到焦味,回首便发现对面的山隐隐有红光。再转念一想方才知道是自家烧了起来,火光印出老远。

附近的寺庵发现圆通庵走水,连连敲钟。四面就近的寺院也都尽出僧尼,挑土担水赶来救火。宏愿听了弟子急报,险些急火攻心昏了过去,总算佛门更讲心性修炼,她才没有失态。

吴尚道回到观音洞的时候,洞里一如既往没有人声。吴尚道心道:眼下外面混乱不堪,既然她们派的都是尚未修法的尼姑看守如意,那自己也不必怕什么,实在不行便开了杀戒也没什么了不起。

虽然这么想,吴尚道还是撕下衣摆做了面巾,又散开头发,不让人轻易认出,然后才在洞里寻找机关密道。

这洞里没有什么特别之物,除了观音像和烛台,其他都是寻常岩体。这些尼姑都不是善于处心积虑的人,当初在这里不过是建了一间不让人轻易打扰的闭关之所,后来才被用来当作密室。吴尚道见观音底座是活的,轻轻扭动,只听得石壁中轧轧作响,观音像后缓缓移开一道暗门。

第三十三章 观音洞中夺至宝

第三十三章观音洞中夺至宝

暗室中只有三个尼姑,呈品字守着中间莲台。她们见一披发男子站在暗室门口,身上海青残破,脸上蒙着面巾,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为首那尼姑起身拔剑,指着吴尚道斥道:“何方妖孽,居然觊觎佛门重宝!”

吴尚道已经飞快打量了暗示一圈,见是白玉为壁,便是连个灯架都没有安,十分干净。暗室不过一丈见方,中间又有莲台,就是坐着三个尼姑已经嫌挤,再无地方可以藏人。只是眼下误会已经解释不清了,吴尚道烧了人家的老巢,探了人家的隐秘之处,难道说一句“不好意思搞错了”就能一走了之?

只是这么一愣的功夫,吴尚道只觉得背后生风,连忙闪躲一边。一个影子直冲密室,不等众人反应,已经取了那莲台上的物件又风一般朝外飞去。这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等影子都飞出了观音洞,守护密宝的尼姑才把高举的剑重重斩下,自然连残影都斩不到。

吴尚道却比那尼姑反应快。影子刚从他身边擦过,他已经起步去堵影子的后路。只是影子速度太快,身手矫捷,居然从吴尚道身下的空隙钻了出去。吴尚道毫不迟疑地御风追了上去,这才发现那影子的身法居然比御风术还要快。

——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总得给人家追回来。

吴尚道心中想着,不由一股元气充沛四肢百骸,将御风术施展得淋漓尽致。前面那影子居然也藏了一手,见吴尚道速度快了,只见闪过一道白光,飞得更快了。吴尚道眼见越追越远,脚下已经不知道到了何方地界,前面的影子却渐渐消失在天幕中,只得停了风势,浮在空中算计。

——反正我只是找如意,那个夺宝的就随他去吧。

吴尚道想通这一节,心中倒也没有内疚之类的情感。算算时间也该去帮着救火了,顺便可以当作海青被撕破的理由,免了旁人猜忌。他正要转身,突然远处又来了一道白光,来势汹汹,却没感觉到里面的邪气。

吴尚道本想按下风头,不惹是非,谁知那白光居然是冲着他来的,转眼就转到了他身前。吴尚道这才看到来人的容貌,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头戴逍遥巾,身穿麻衣道袍。这老道功夫精深,眼神却有些怪异,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喂!小子!干嘛不追了!”老道劈头便问。吴尚道心中明了,原来此人便是盗宝之人,却不知道他为何回来,于是答道:“追不上自然不追了。道长是何方前辈?为何抢人家宝物?”

老道大叹道:“好不容易有人跟我比飞得快,却是脓包,输了便不肯比了。羞!羞!羞!”吴尚道心道:果然是个脑子修坏的……不过这人道法微妙,身手不凡,还是莫要惹他为好。

“你少激我,我才不吃这一套。你要真想和我比,咱们不如定个地方,看谁先到谁便赢了。”吴尚道笑道。

那老道听了拍手大笑道:“好!好!好孩子!可有彩头?”

“彩头便是你刚才取了的那玩意吧。”吴尚道随口道。

谁知那老道突然沉寂下来,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道:“也好,反正我绝不会输。咱们就以南海普陀岛紫竹林里的紫竹为记,如何!”吴尚道也不知道那是在哪里,随口道:“好!”话音刚落,那老道又化作一道白光,直直朝南飞去。吴尚道哈哈一笑,见九华山九朵莲花已经遥遥在望,御风而动,回去睡觉了。

吴尚道还不知道那老道到底偷了人家什么,所以并没什么提防,直到临近九华山才发现整个地藏道场,莲花佛国,全都闹翻了天。钟声大作,连连九十九响,一道道黑影浮在空中,看姿态倒像是和尚。黑影见吴尚道御风而来,顿时围了上来,组成一个圆球,将吴尚道围在中心。

“敢问是何方道友?来九华山所为何事?”为首黑影一振禅杖,禅杖顶部放出金光,就如小太阳一般。其他和尚也是一般,登时就照亮了整个包围圈。

吴尚道幸好已经去去了面巾,否则更是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他施了一礼,道:“我乃是前来帮忙的散修同道,适才见一道白光飞过,不似善类,故而追了两步,却追丢了。”这话虚虚实实,说了和没说倒也没多大分别。

那和尚竖了单掌,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还请施主移步化城寺。”

吴尚道知道这和尚不动声色,其实早就对自己起疑,所以才诱自己去化城寺自投罗网。否则哪有初见的散修连名号都没报就往化城寺请的道理,自己又不是名震天下的高真大德。

打定了主意,吴尚道双手合什,垂头道:“如此最好,还请法师前面引路。”那和尚略一点头,飞在前面领路。其他和尚自然收了包围,变成雁行阵,左右夹住吴尚道。

吴尚道正要逃跑,猛见南边冲过来一道白光,如流星,似闪电。正是那道人又折回来了,只听得他老远便喊:“你个臭小子怎么又不追啦!”吴尚道喜出望外,急忙对那和尚道:“就是他!”那和尚也被这速度惊呆了,还来不急做出反应,老道已经冲到了眼前。

“原来你修行太差,被这帮秃驴捉住了。”老道哈哈大笑起来。吴尚道虽然也腹诽过佛门比丘,却从未当这么多和尚面骂过秃子,更何况“驴”,不由心中好笑,正好也看看那道人手段。

果然,众僧闻言大怒,又怕道人厉害,放出烟花信号,召集同门。那老道见状大恼,骂道:“秃驴最不要脸,总喜欢人多打人少!今日我便替老君爷爷教训你们!”说罢,手往怀中一探,抽出一尺来长的玉如意。

那如意长有一尺,握柄呈弓形内凹,通体黝黑。只两头各有一团流云,却是白玉雕的。老道口中称“疾”,右手一送,如意飞旋而出。众僧连忙高举禅杖抵挡,被如意铛铛敲断。只见流云团头不偏不倚砸在众僧脑门,不轻不重,只听到和尚们都轻声“喔”了一声。

吴尚道还以为这老道法力通玄,用这手法教训不懂礼数的晚学后辈。只是心道:还好没得罪这老道,否则被这么不痛不痒打一下也忒尴尬……

谁知那些被敲了脑袋的和尚,一个个像是被什么牵扯了似的,竟直直从天上掉了下去,只留下一声声惨叫在空中回荡。吴尚道低头看着脚下变成黑点的和尚,又看了看满脸不在乎的老道,后背不知不觉湿了。

“收拾干净了,咱们再比过吧!”老道把那大如意往怀里一塞,拍了拍手道。吴尚道明白他怀中另有乾坤,否则这把比剑还长的如意断然放不进去,只是担心这老道不知什么时候又神经发作,拿出来乱打一气。

“道长,仙道贵生,你这么大开杀戒不好吧……”吴尚道一边思索怎么脱身,一边不轻不重说道。谁知那老道突然激动万分,再没修行人的淡定自若,骂道:“这些狗屁秃驴,把老子关了三十年!难道不该杀!莫非你是他们同伙?咦,你好像穿的是居士的衣服吧?看我替老君爷爷教训你!”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如意,作势要打。

吴尚道吸了口冷气,正所谓理上明心,事上见性,虽然平日说看穿生死不知多少遍,真的死到临头也还是会害怕的。他连忙从怀里掏出道宝道人的储物锦囊,从中倒出乞丐真人送的玉莲,口称天尊圣号,作揖道:“贫道青木子,乃是金莲正宗传人。”那老道又咦了一声,上前猛地伸手取了那朵玉莲,左看右看,看了又看,道:“你这玉莲倒是不错,果然是道家宝贝。我用这如意和你换如何?”

吴尚道笑道:“老前辈喜欢尽管拿去,何必说什么换不换的?”老道吹胡子瞪眼道:“你看道爷我像是那种巧取豪夺之辈么!”吴尚道连连否认,只说自己对道长的修为极为钦佩,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又说老前辈法力通玄,简直是玄门都领袖,一气化鸿钧……说得这神经兮兮的老道眉开眼笑。

“小子,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如意的来头呢!”老道一把拉住了吴尚道的手,道,“你随我来,我说给你听。”吴尚道手腕像是被铁箍箍住了一般,挣脱不去,只得被他拉着往九华山去了。

老道拉着吴尚道飞得极快,快得让吴尚道都睁不开眼。等两脚站定,吴尚道只觉得双腿软绵绵的,整个天地都在打转。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山洞里,洞口长满了藤蔓,应该是老道士做的门帘。

老道士点了火把,领着吴尚道往洞里走去,越走越窄,终于到了一扇小门,却比狗洞大不了多少。老道士把火把往旁边一插,道:“跟我钻进来。”吴尚道无奈,只得跟着老道士钻那狗洞。

狗洞只有五尺见方,开始还是山体,爬了大约十来步,居然变成了金刚石一般的晶体。吴尚道心中疑惑,又跟着老道爬了半晌,总有三百来步,这才看到前面光亮,心中松了口气。

钻出了洞,吴尚道登时呆住了。

这哪里是神仙洞府?

这分明是一间牢房啊!

第三十四章 神仙府里说渊薮

第三十四章神仙府里说渊薮

这牢房一丈见方,除了一个蒲团和床棉被,再无他物。六面墙壁都闪闪发光,都是含有金刚石的岩体。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角落里的蜡烛,登时整间囚室反光刺眼,还不如不点。

老道却浑然不觉,将蒲团踢到吴尚道脚下,道:“你坐。”吴尚道也不推辞,盘腿坐下。老道腾空一跃,盘坐浮空,看得吴尚道又是一滞。老道取出如意,扔在吴尚道怀里,道:“你看能认得不能。”

吴尚道入手方知这如意的握把是紫檀木雕成,里面杂着金丝,显然不是凡品。两头都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玉,温润非常。流云图案更是刻得细腻自然,绝非寻常工匠能够做到。再细细一摸,紫檀握柄上还刻了两行字。吴尚道凑近蜡烛,仔细辨认,却是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当头一字是左身右寶,第二个字是左身右丹,第三个字是上丙下火,第四个字……第四个字已经没有必要看了,因为下面的字没一个是吴尚道认识的。

“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修行益寿丹!”吴尚道负手而立,万分自信道。

老道差点从半空摔了下来,双手发抖,颤声道:“你认识这《十四字丹经》!谁!谁教你的!说!”说着话,两只鸡爪一样的手已经抓住了吴尚道的衣领,力量之大差点将吴尚道举了起来。

吴尚道连忙道:“道长冷静!冷静……”那老道士如何冷静得下来,只是反复问他何人教的。吴尚道好不容易从这老道士双手中解脱出来,吁了口气,道:“自然是师父教的。”老道士又问:“你师父是谁!”吴尚道将恩师道号恭敬报了,道:“道长为何如此激动?”

老道士看着吴尚道,觉得这小子没戏耍自己,颓然坐倒,道:“你还小,很多事你不知道。你能认识这《十四字丹经》,应该也知道这三宝玉如意的来历了吧?”吴尚道摇了摇头,老实交代道:“道长,其实我就认识前三个,第四个字开始,它顺序变了我都不知道。但是前三个字小时候天天看,师父也天天说……所以……嘿嘿。”老道士听了也嘿嘿一笑,道:“都是这样的。”吴尚道更是迷惑不解,在蒲团上坐了,听老道讲其中典故。

老道清了清喉咙,道:“这如意叫做三宝玉如意,你可知道哪三宝?”吴尚道奇怪道:“不是道经师三宝么?”老道士摇了摇头。吴尚道又道:“日月星?天地人?精气神?……”一连猜了几个,老道只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阐截人三教才是大道三宝。”老道终于不再打哑谜,说了答案。又问吴尚道:“你可知道这《十四字丹经》的来历?”吴尚道答道:“据说是道祖老子传下来的。”老道点了点头,道:“是老君传的,却不是老君写的。”吴尚道更是好奇,一心听老道讲解。

老道说道:“当年鸿钧一道传三友,阐截二教阴阳分。阐教收录资质上佳者,传其修心炼性法门,最上乘天仙妙道。截教多收精怪妖灵,传以天妖修行,密炼金丹之法。封神一役,阐教气数渐落。通天教主被囚昆仑之巅,截教灰飞烟灭。这才有了道德天尊化身老子,传下今日的人教。”

吴尚道心道:这层历史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里居然还能印证。在自己原来的世界早就成神话传说了。

老道又道:“人教法门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统揽三教,故称道教。道教之中又有分流,得大道精义者是为正道,未得者行事偏颇谓之斜道。正斜之分,不过是取混元大道之路有差而已,终究是一体两面,要说邪不胜正,那是胡扯。”

“所以天地运势,总是道消魔长,道长魔消,两者总是不可能铲除对方。”吴尚道附和道。

老道夸了一句“孺子可教”,又回到正题道:“老君爷爷的这《十四字丹经》便是统合三教精义的要诀,自古以来口口相传。后来道分三千六百门,家家都称得自老君嫡传,其实这嫡传可是要有三宝玉如意做见证的。”说着,老道又颇带嘲讽地笑了一阵,只笑得吴尚道头皮发麻。

“我们金莲正宗便是真真正正的嫡传!”老道斩钉截铁道,“这三宝玉如意是历代掌教的信物。教内又有传功长老与传法长老,两位长老将自己知道的七字传与一个嫡传弟子,只有历任掌教才能学全这丹经。”

“原来如此……等,我可以肯定,我师父不是金莲正宗的掌教,我也没见过传功传法两位长老。”吴尚道索性将话挑明了,将皮球踢给了老道。老道却毫不意外,笑道:“我自然知道。掌教绝不能私授丹经与他人,便是再亲的人也不可以。至于传法长老,恐怕在一百三十年前便死绝了吧。”

“那道长您是……”

“我师父是上一任的传功长老。”老道随意道,“他死前只有我这一个弟子在身边,所以只能把前面七字传给了我。”

“那这如意怎么会在九华山?”吴尚道百思不得其解。

老道冷笑一声:“我也正想问问九华山的秃驴,为何我们道家的宝贝被观音踩在脚下一百多年!”说着,又细细给吴尚道解释。原来观音洞的密室就在观音岩正下方,尼姑在那里修了静室,最早是为了取“顶礼观世音菩萨”的形胜之术。后来才在那里修了莲台,在莲台上放了三宝玉如意,意味着观音将三宝如意踩在脚下。

吴尚道并不怎么相信这等形胜之术,但是他知道在风水中形胜之术还是十分重要的。不论佛门是否真的踩住了道门的气运,只是这等用心就只能用险恶来形容了。

“至于三宝玉如意是如何失落的嘛。”老道捋了捋胡子,“咱们不能胡赖别人,是我们金莲正宗走上了斜道,被人灭门了。至于是谁灭的咱们一脉,我也没证据。”老道不说不知道,却说没证据,显然心存怨愤不是一日了。吴尚道却不相信,皱眉道:“弟子也曾与金莲正宗的传人印证过,我们的功法如出一辙,修心炼性,怎么可能走上邪道?”

老道凛然道:“大道周全,有法有术。法术无道则不存,大道无法则不证,无术则不显。金莲正宗只求大道,磨心炼性,却完全摒弃了法与术的修持。我听师父说,那日灭门惨祸来临之时,居然有三个修成了元婴的门人联手不敌一个青年术士!”

吴尚道嘴巴张得老大,心道:这不是和我们那边的情形一样?我刚来时明明成丹在即,却连个小小魅魔都灭不掉……

“我看你还知道修些法术,不错,不错。”老道又夸了吴尚道一句,说得吴尚道心中十分惭愧。即便他学了《玄蕴录》里的法术,他也不觉得这种小术对修行有何助益,现在听老道这么一说才知道早有血淋淋的事实放在眼前了。

吴尚道怕自己脸红被看出来,转过话题道:“前辈怎么说是被九华山的和尚关在这里?”老道哈哈大笑,道:“三十年前,我总算追查到三宝玉如意就在九华山,只是在进一步追查的时候被秃驴们发现,被他们幽禁与此。他们每月扔一袋辟谷丹下来,想把我困死。怎知道我十年前便挖通了通向外面的密道,哈哈哈!”

吴尚道看了看这金刚石囚室,又摸了摸墙,惊诧道:“前辈是怎么挖的这密道?”老道神情愉悦道:“用道炁化开的。”吴尚道几乎一头扎倒在地,几乎不敢想象居然有人有如此之大的耐性,用了二十年时间开出这么一条密道。

“他们怕我跑了,只从顶上开了一个小洞扔辟谷丹,而且还有层层机关,关了上面一层隔板才能打开下面那层隔板。”老道指了指天花板,“如此一来,我更不用担心他们看到我挖这密道了。”

“他们怎么知道还该不该往里扔丹呢?”吴尚道问道。

“从前年开始就没人再扔过了。”老道笑道,“不知是换了方丈,还是改了主意打算饿死我了。”吴尚道对这老道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易地而处,自己还真没自信能和这老道一样坚忍不拔。恐怕关在这么个密闭的斗室里,没几年就疯了。

不过这老道也的确和疯没什么区别了。难怪会逮着人便要比速度……还有什么人对能在广阔天空下尽情飞翔比囚徒更加渴望的?

“喂!小子,这如意你也知道了它的来历,是换还是不换!”老道突然想起了换如意那茬,大声问道。吴尚道作揖道:“小子道浅德微,不足以收此宝贝。还是道长留着用吧。”那老道皱眉道:“偏偏我喜欢上了这朵玉莲!你不换也得换!”吴尚道苦笑道:“那晚辈就放在您老这里吧。由您为晚辈保管,晚辈放心。”

老道急了,大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宝贝是老君亲手炼制的,专打人天灵盖。凡被打中的,即便是大罗金仙也要坠了顶上三花,削去胸中五炁!而且还不伤人性命,不结恶缘,不增杀孽!这么好的宝贝,你居然不要!”

“不要。”吴尚道斩钉截铁道。

“你若是不要,老子我现在就把你打成废人!”老道须发倒竖,面露狰狞,高举着那如意。

“我成了废人就赖在你这里,饿死了也是你造的孽缘。”吴尚道大笑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若是拿了这宝贝,万一泄露出去,必定劫数难逃。”

老道愣了一愣,突然大笑道:“亏你小子有点见识!老夫其实只是考验你的定力罢了!这玉如意你便是想要,老夫还舍不得给你呢!我在九华山找了它这么多年,若不是今晚它连闪两次灵光,又要失之交臂。怎舍得就这么送你?哈哈哈!”

吴尚道等他笑罢,笑吟吟道:“不过你拿了我的随身玉,的确不能白拿。”

第三十五章 天下大运谁主沉浮?

第三十五章天下大运谁主沉浮?

“前辈,您既然说自己对九华山了如指掌,那弟子想请前辈帮忙找个人。”吴尚道恭谨道。

“什么人?”老道迟疑道。

吴尚道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包括自己为何知道如意在九华山都告诉了老道。老道听说是给他这玉莲的人留字让他来的,不由抚须大笑,笑了又笑,简直就像是中了疯笑症一般。

“你也别找了。”老道喘息道,“这几个月和尚自顾不暇,哪里去抓你的狐女?给你玉莲的这人是末代掌教的徒孙,有个绰号叫疯道人。老夫在七八年前把这随身玉输给了他,又对他说了本门如意的事,所以他才让你来试试机缘吧。”

吴尚道心道:“果然是个疯道人!金莲正宗很可能是被所谓的正道灭掉的,他居然还让我打着金莲正宗的名头到处走,怕我死得不够快么!还是说他本意就是要以我为饵,引出那些参与灭绝金莲正宗的人?”一念及此,吴尚道后背又是一层冷汗,暗叹世事无常,自己诚信待人,与他无话不谈,诚心顶礼,却被当作了诱饵。

——只是那疯道人怎么知道如意的事?我并不曾对他说过啊。

吴尚道脑中乱作一团,还是决定早日离开九华山去找疯道人问个清楚。只是疯道人行踪不定,又是流民乞丐装扮,简直比直接找如意更难。

老道见吴尚道呆立无语,又问及日后打算。吴尚道自然还要继续找寻如意,不过又担心邪道取了地藏王菩萨的锡杖,以至于天下依旧是道消魔长。那老道对此嗤之以鼻,他被关了这么久,早就不再相信什么正邪,索性一语道破玄机。

“你以为这等法器只有每三百六十年才出世一件?”老道嘲笑道,“这些东西虽然有灵性,却还不至于会掰着指头算日子!”吴尚道豁然开朗,道:“果然如此,我就想那法器是怎么知道天运变化的。若真能感知,那岂不是成了妖怪……”

“要想至宝出世,必须要有足够的诱惑。”老道冷笑道,“法器总有一丝灵念,与其炼制者息息相关。当年噬血魔君取五龙轮,骗了三千玄门弟子,八千佛门弟子,尽数屠戮,用这些人的生魂才诱使五龙轮出世。这次九华山搞这么大动静,自然是要诱使魔门的人来张狂一番。地藏王菩萨大悲大愿,他的法器估计也会因为人间群魔乱舞横空出世。”

吴尚道听老道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这大运之交出法宝,其实只是骗人的。因为人自诩聪明,若是年年出一件,则没人会傻得去上当。若是拉长到了一运,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便免不去诱惑了。这个秘密绝不会是老道一个人知道,之所以没人宣扬出来,乃是故意要让那么多人如蛾扑火,方便自己轮流坐庄罢了。

“你也不想想,天下气运是一件法器能决定的么?”老道嗤道,“那法器的主人活着时候都决定不了,何况它呢!”这道理极其浅显,总是人们贪欲蒙心,反倒看不出来。吴尚道便是没有占据之心,难免没有侥幸之念,所以也和那帮愚人一般,痴痴跑来。

吴尚道不复多言,拜倒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我也不要你谢。”老道抬眼望天花板道,“你快些说个条陈来,我可不白拿你的东西,免得日后还债。”吴尚道苦笑道:“眼下弟子什么都不需要,哪里来的条陈?”老道大怒,左右纠缠,就是不肯放吴尚道出去。

吴尚道被缠得无奈,道:“既然如此,你便把你那快得无影的道法传我吧。”那老头一愣,道:“你这御风术朝游北海暮栖苍梧,一日光阴四海内外全都游遍,还要学我这逸电术干嘛?”吴尚道又道:“那便教我天妖密炼之法也可折过。”老道又仰天大笑道:“原来等在这里,说话也不爽快些!老实告诉你,我虽知道哪里有,却不能告诉你。”

“这是为何?”吴尚道本就不指望老道乖乖交出来,却没想到老道拒绝得这么彻底。

“因为你还不能赢了我。”老道傲然笑道,“只要你能赢我,小小天妖密炼之法,有何不能传的?”吴尚道心道:你这老道也不知修行了多少年,虽然有疯癫状,却看透世事,性功我是必定不如。命功?看他鹤发童颜,这么大岁数毫无老态,更别提了……

略一思索,吴尚道突然笑道:“我们比坐功吧。”说罢,将蒲团踢给老道,又道:“我道家修行,由动入静,坐功总是免不了的。不如咱们坐一坐,先动的人便是输了,如何?”

老道自然不会怕他,唤出如意,祭在当头,道:“便让道祖爷爷作证,谁动打谁!”说罢双腿一盘坐上蒲团,两眼微闭,进入定静之境。

吴尚道心中暗叫不好:这回算是玩大发了……真要被打成普通人,还不饿死在这里?

眼下势如骑虎,吴尚道也只能盘腿坐了静定观心,蛰伏气穴,一心降在紫府之中。

紫府中元婴渐长,却还没开眼,一起一伏睡得正香。元婴脚下莲台,嫩叶明显多了不少,只是也未长成。只有等元婴睁眼化元神,莲台才会吐出花瓣,成就真正的莲花台。

元婴身边的一道道青色剑气缭绕,显然已经过了中修中品。吴尚道不曾修炼过,完全是紫府先天之炁运化,将这剑气越炼越是精纯,只等元神成就,剑气入体,便是人剑合一的剑道高修。一般人将初修者称剑客,中修者称剑仙,高修者称剑真。吴尚道不管不顾便有了剑仙修为,不知要嫉妒死多少剑修者。

人身自有阴阳周天,一旦入静自然不知道外面时光流转,全看体内周天。传说达摩面壁三年,其实算的也是体内周天数。世人愚昧,只说达摩祖师不是凡人,殊不知神仙尽是凡人做,哪有仙佛下凡间?在这人间世,便是仙佛来了也得化身凡人,就算太清大帝道德天尊创设人教,也只能转生为老子。还有哪路神仙敢说比他老人家更强的?

吴尚道意游紫府,又去挑逗了乾坤阴阳圈。这付圈子是他从小戴大的,当时也有师兄嫌师父偏爱小徒弟,原来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不来这个世界,恐怕乾坤圈再难分开。没有乾坤圈,恐怕自己也早就死在妖魔之手。乾坤圈也感觉到吴尚道的意念,只觉得亲近,围着元婴周转起来。

又不知多少光阴,吴尚道只听得“啊”地一声,心神略动,道炁充满四肢百骸,双目睁开,精光四射,出了静境。囚室里蜡烛早已燃尽,老道正手忙脚乱对付那凌空打下的如意。

如意旋转,只挑着人的天灵盖打。老道身法如电,却逃不过道祖炼就的法宝,左右支挡,狼狈不堪。吴尚道连忙上前帮忙,手却被旋转的如意打了一下,立马浮出一片乌青。

吴尚道运气推血消了淤青,暗自道:“这如意转的这么慢,居然还有这么大力道,真奇了怪了。”那边癫道人已经飞檐走壁躲避这如意,大呼小叫,冲吴尚道喊道:“快!快诵口诀拦下它来!”

吴尚道脑中一转便猜口诀是那十四字丹经,当下诵道:“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修行益寿丹!请如意回来!”如意在空中一滞,像是回答吴尚道一般,闪了闪灵光,直冲吴尚道飞去。

吴尚道对这如意心怀敬畏,差点吓得坐倒在地。之所以没有吓倒,实在是这如意飞得太快,居然直冲吴尚道紫府,消失不见。吴尚道生怕这如意对自己元婴做了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意沉紫府,见无异变方才松了一大口气。

如意横架在元婴头上,沟通乾坤阴阳圈,将双圈精炁吸入体中。随后缓缓转动,将精粹过的乾坤之精如同下雨一般淋在元婴身上。整个紫府中都光尘闪烁,灵气充沛,让人流连忘返。元婴此时再不需要自己凝练阴阳,全是三宝如意淬炼的根本道炁,紧闭的双目并无变化,嘴角却微微翘起,显然极其舒坦。

“前辈,您这是在干嘛?”吴尚道回过神来,见癫道人撕了自己身上衣服,还有一双干瘪的手在自己胸口左抚右摸,不由冷汗淋漓。

“收了?”癫道人双眼泪光盈盈,盯着吴尚道。

吴尚道点了点头,喉头滚动道:“收了。”

癫道人一听这话,登时滚倒在地,双手拍地,嚎啕大哭道:“如意如意,你怎么就如此弃我而去?为何如此薄情寡义?老天无眼!道爷爷!你这老贼!你怎的还不去死!做那饿鬼……抢我如意……”却是越哭越伤心,就像是玩具被人夺走的孩子一般。

吴尚道头皮发麻,生怕癫子暴起伤人,退到囚室一角。只见癫道人突然止住了哭声,鱼跃而起,大笑道:“这如意既然选了你,便是你和它有缘。我早说给你吧,你还做作装矜持!走,咱们爷俩到青城山宵夜去,饿了老子五天!”说罢,拉了吴尚道就往狗洞里推。

吴尚道还没适应这癫道人的大起大落,连忙让道“前辈先请。”老道也不谦让,钻进了狗洞,手脚并用往外爬去。吴尚道也是腹中雷鸣大作,不愿久留,跟着爬了出去。

外面艳阳高照,吴尚道祭出葫芦,道了声“大”。葫芦变作本身大小,比寻常江里的船还要大些。老道坐在葫芦腰上,吴尚道站在后面大端,施展御风术,葫芦登时如满帆之船,飞上云海。

癫道人虽然输了,却不心服,只是道:“老夫只是肚子空了,这如意太不尽人情,放屁也算动么?”吴尚道笑道:“其实这次也是小子耍赖。”老道气道:“输了便是输了,道爷我输不起么!不就是一个破如意?哼,你才错了,我这玉莲可有大造化!日后悔死你!”吴尚道听他赌气,便不再多说。

其实,吴尚道基本功扎实不假,却未必赢得了这么个老修行。只是他知道很多被困在电梯里的人,只二十分钟就足以烙下终身怕黑怕密闭空间的心理疾病,何况这老道被死死关了二十年。吴尚道要比打坐,就是赌这老道在这囚室中肯定坐不长。

吴尚道这次倒也是猜中了。以老道朝游北海暮栖苍梧的脾气,实际上只是每天晚上回这囚室睡觉罢了。

第三十六章 腰缠万贯下扬州

第三十六章腰缠万贯下扬州

癫道人虽然有些神经兮兮,忽哭忽笑,忽而老成,忽而稚童。不过他却实在是博闻强识,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可谓天资过人。吴尚道听他说了,方才知道为何三宝玉如意和乾坤圈能进自己紫府。

原来法器也有高低之别,最上一层法器又叫道器,非但有一点真灵,还能够破碎虚空融于大道的宝贝。只要机缘所至,甚至能孕育出先天神灵来。人身紫府也是一个奇妙所在,乃是身体阴阳体道而化的小乾坤。故而道器入紫府而居,并非是存在于血肉之中。

“血肉不过臭皮囊,道器怎肯居于那等污秽之地?”癫道人撇嘴道。

吴尚道拜谢道:“道长慈悲。”

“慈悲慈悲,吃一杯想两杯。”癫道人喝了酒,抢过吴尚道的葫芦,叫来小厮,道:“去,给我把这葫芦灌满喽!灌不满不给钱!”那小厮接过葫芦,满脸堆笑道:“小店最不会欺生客缺斤短两,两位尽管放心,一定满得再装不下一滴。”说罢捧着葫芦便去了。

吴尚道又喝了一口这店里自酿的梅花酒,清淡可口,微微发甜。说是水吧,分明能醉人;说是酒吧,偏偏无辛辣。喝了只觉得神清气爽,疲劳顿消。更神奇的是这酒能够解腥膻,吃了肉也不觉得油腻。

只是蜀人口重,这等清淡水酒不合他们口味。掌柜的见来的这两个怪人连叫了三坛,心花怒放,心道:若是再没人来买,都要放酸了,总算天可怜见!

却说小厮到了后面,也是兴高采烈。这似水多过酒的梅花酿存了这么多,占地方不说,还让老板看着堵心,能卖出去一碗便好一碗。只是他倒了半天,眼见一坛酒都没了,这葫芦却还是不见满,提在手里也不觉得重。小厮仔细看了看葫芦底部,也没见漏出来,心中暗叫一声:得找老板来!这两人必是神仙!

这家老板却是个女子,因为望门寡,又回不得娘家,便在剑门盘了一家酒肆,也有几间上房供商旅歇脚。她家传酿酒,自酿出了那梅花酿,得意之余却苦无知音,心中郁闷。听小厮跑来这么一说,她只道是下人们逗她开心,并不以为意。可叹这便是道缘难得,被她这么白白放了过去。

吴尚道知道那小厮打不满酒,口中称“疾”。葫芦脱了小厮的手,径自朝自己飞来。癫道人还在啃着鸡腿,瞪了吴尚道一眼,骂道:“你个没规没矩的,长辈还没吃完你便要退席么?”吴尚道微微一笑,将葫芦在手中一甩,道:“没规矩总比被人堵住了洗碗好些。”说罢哈哈大笑,将葫芦抛出店外,脚步虚晃已经上了葫芦。

“那老头没钱付账!”吴尚道大吼一声,别说这个小店,怕是整个剑门镇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嗓子吼完,吴尚道御风而上,只留下声声捉狭怪笑。

癫道人也是久经江湖之人,知道自己被吴尚道耍了,又见掌柜和小二往自己这边走来,放声大笑,以箸敲碗,高歌唱道:“来自天外之天,酒色财气均沾。俗世任褒任贬,化后又返先天。噫!好个散仙!”这歌子被他用道炁传出,方圆十里尽是歌声。

蜀地素有神仙之都的美誉,玄风丕阐,百姓多信神仙之说。听到这虚无缥缈的神仙声音,纷纷出门查看。有些人就在酒肆附近,只见里面跳出来一个糟老头子,却是鹤发童颜,手脚矫健。再一看,那老头居然腾起一朵白云,缓缓升入空中,大手一挥,酒肆上的招牌顿时变成了“神仙饮”三个字,随后化光而去。

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叩拜不止。这神仙饮也因为有了这桩奇遇,在当地名声大噪,后来传遍蜀地。至于神仙们点名要的梅花酿,最后也成了贡品,寻常人家想喝也喝不到呢。

吴尚道却不知道又有一则民间传说诞生,更不知道这则故事最后阴差阳错还是归在他头上。他只知道眼前这癫子算是真癫了,趴在葫芦上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抑。

“淡定啊淡定,老前辈。”吴尚道侧身躺在葫芦上悠然道。

“难怪你能和那疯子相处那么多日子。”癫道人笑得泪涕横流,“我得找他讨回公道去,你那天妖密炼日后再说。”说罢便要化光而去。吴尚道连忙拉住,道:“前辈带我一起去,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癫道人一抹鼻涕道:“你能追上我便一同去。”一转身已经飞出数十丈远。

吴尚道自然追他不上,只能看着他隐入天际。眼看寻找如意的事又断了线索,吴尚道只得拨转葫芦,往扬州飞去。他本以为扬州是天下第一繁荣之地,必有高人隐居闹市,随缘造化。谁知离了扬州老远便看到满城妖气弥漫,秽气冲天。

吴尚道按下风头,系了葫芦,索性将身上衣服反穿,又在地上滚了一滚,便又是一个新鲜出炉的叫花子。只是手里少个碗,只得削木做碗,暂时应景。

扬州城高达六七丈,一向是淮南重镇。隋开皇年间在这里设了总管府,唐时改了大都督府,国朝不知为何又改用了隋朝旧制,称总管府。眼下扬州大总管正是邪道弟子,一力扶持邪魔,打压正教。就连城中百姓都受了邪风熏染,自私自利,重利忘义,寡廉鲜耻,尔虞我诈……

吴尚道找了个没人处飞进城里,只见勾栏青楼比比皆是,满城飘荡着靡靡之音。往来之人多是醉生梦死,贪财好色,狗眼看人。吴尚道一身乞丐打扮,一路上吃的白眼,尽比做了几个月乞丐吃的还多些。他心道:难怪正教弟子不来,原来这里已经彻底被邪教攻陷了。

不过邪教到底不是白痴,若是治下百姓死绝了,他们空占一座死城有什么用?又或者下面只是哀声载道,住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所以这里反倒像是一个法治社会,妖鬼人魔杂居共处,规矩森严。凡有敢违反的,必定群起而攻。

吴尚道走在街头,见大白天也有嫖客和妓女在街上妨碍风化;又见寺庙里僧尼混杂,眉来眼去;又见书生们吟着淫曲,满街勾搭窈窕淑女。路人看到吴尚道一身装束,无不抛出白眼,反倒视各类奇装异服为常态……吴尚道心中不由诧异,莫非我又穿越回去了?还好两旁都是唐风遗韵,飞檐台榭,足以证明自己还在这个人鬼杂处的世界。

即便这个城市在开放,那些阴邪的妖魔还是不敢白天出来,所以宽阔的街头略有些冷清。吴尚道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妖怪,要找白素真实在有些困难。不过白素真喜欢清静,这城里能让她满意的地方大概也不会多。

到了晚上,妖魔鬼怪出动,整个扬州城才热闹起来。天上有各色烟花,水里有艘艘画舫,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真是纸醉金迷。吴尚道身在高处,只是寻扬州城里最冷清的地方。终于在城东一角发现了一处异状,看似一个小院,里面没人走动,静悄悄的。

吴尚道飞到小院上空方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一间雪慈庵,只有一间正殿和几间比丘尼休息的禅房。白素真一心礼佛,常自称是观音门下弟子,不论真假,存身此处的可能性倒是极大。

雪慈庵的尼姑们正在做晚课。在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她们静守真如,抵御着各种诱惑和威胁,致心修行,令人钦佩。见有人敲门,里面值星的尼姑便答道:“阿弥陀佛,夜已深,施主明日请早。”吴尚道知道她们谨慎,便道:“师父慈悲,敢问一声,白家小姐可是寓居贵刹?”

里面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才换了个人说话,反问吴尚道:“你是她什么人?寻她作甚?”吴尚道自言是她家人,因为走散了,这才打听到这里。里面尼姑又是沉默不语,只听到正殿里木鱼声也停了下来,有个苍老声音的女尼道:“开门。”

吴尚道这才看到了雪慈庵的住持,一个眉毛雪白的老尼。这老尼修行也颇为精深,难怪能在这群魔之地撑起清静天地。她见了吴尚道,眼神中流露出惊疑之色,转瞬之间又静定下来,道:“施主,白姑娘的确来过,只是今早便走了。”吴尚道疑惑道:“大师可知她去了哪里?”老尼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答道:“九华山化城寺。”吴尚道脑中清明,知道白素真必是有什么麻烦。

——若是她自己去九华山找我,必不会说什么化城寺。

吴尚道躬身道:“多谢师太,小人告辞。”说罢转身就走。只听到雪慈庵大门正要关上,吴尚道猛地转身,突然发问道:“可是苦尘法师来接的她?”那老尼猝不及防,失口道:“正是。”吴尚道只觉得胸口一闷,强笑道:“多谢师太。”老尼知道自己失口,欠了欠身又回禅堂去了。

吴尚道本来只是诈她,谁知出口成谶,再也不顾什么,御风而起再往九华山飞去。

第三十七章 绝路必有一通

第三十七章绝路必有一通

九华山丢了三宝玉如意也不敢声张,否则天下道门不论正邪都将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只能说魔门中人杀人放火,欺人太甚,要严加追查。结果却只找到几个摔成肉泥的弟子遗骸。这些弟子都已经证了小阿罗汉果位,对九华山而言无疑是一大损失。

吴尚道本以为自己御风而行,定能追上苦尘和白素真。谁知却在城外捡到了朱罡烈,方才知道苦尘和白素真嫌他走得慢,已经先走了。吴尚道本来还想带上这野猪精,谁知朱罡烈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怎么都不肯去九华山,只求回乡下当他的妖怪头子。吴尚道也不强人所难,索性放生了事。

朱罡烈虽然走了,却也留下了一些线索。这些日子它混迹扬州城的妖怪堆里,打听到一个消息。原来邪道中势力最大的噬血教和仅居其次的御仙堂,正要两家联手破了九华山的檀陀宝珠大阵。檀陀宝珠大阵是九华山的护山大阵,若是被破,恐怕邪魔妖人不日便可登临九华九峰,观赏夕阳西下。

吴尚道却已经知道了佛门的打算,正是要用邪魔乱舞引出伏魔锡杖,所以便是没人去破檀陀宝珠大阵,九华山自己也会撤去。只是不知道白素真为何被牵连进来。

一路御风,眼看前面就是九华山了,却没看到苦尘和白素真。若非他们脚程快,便是在路上错过了。僧人们运起了檀陀宝珠大阵,整个九华山九十九峰都被一个泛着金光的透明罩子笼罩。这罩子如有实质,吴尚道冲了几回都被弹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按下风头,拜山而入。

九华山自从三宝玉如意丢失之后便越发严格地清洗可疑之人,虽然没抓到吴尚道,却实实在在捉了几个道心不坚的叛徒和奸细。如此一来,进山之人的选查也更加严格,除非是正教弟子,否则一定是连祖宗三代都要挖出来。吴尚道在山脚下的酒肆里,只听到那帮散修之人没口的抱怨。

“咱们都是来九华山帮忙的正道修行人,这帮秃驴却如此托大!”有一个满面红光的大胡子高声骂道。当下便有佛家弟子回敬道:“九华山也未请您来,自己巴巴地跑来还有什么脸说?”

吴尚道还是一身丐装,作为乞丐当然有乞丐的觉悟,所以只是坐在门口,面前放着一个小碗。此时回头去看那说话的人,只见他俗家打扮,身穿大红常服,头戴逍遥巾,身背三尺古剑,面如冠玉,颇为清秀。此人修为之高,甚至连吴尚道都看不出他的深浅。这个世道,法术比吴尚道厉害的不可枚举,但是修为高过吴尚道的还真是有数得很。

那人觉察到了吴尚道的目光,转头冲吴尚道一笑。吴尚道也不辨他正邪,只对那一笑便心生好感。这人身边有一小厮,粉雕玉琢个十多岁男孩,随口接道:“公子,他这是贱也要贱得有面子。”那公子只是微笑,并不责怪小厮多嘴。

满面红光的大胡子丢了面子,起身怒道:“你是何人,居然如此出言不逊!”那公子丢了筷子,起身叹道:“你不配知道。”说完,信步走到门口吴尚道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在下栖霞山万红洞红光子,有礼了。”吴尚道也没起来,只是俯身投地,红光子连忙避开,口中称道:“不敢当”。

酒肆里面那大胡子却以为红光子是在找个乞丐侮辱他,手中飞剑出鞘,就要来寻事。红光子满面春风道:“你本来就是来凑热闹的,凑不成就骂人,这实在有失厚道。”那大胡子气急道:“你若真有本事,与我打个三百回合!”红光子笑道:“恐怕你没这个本事。”红光子话音刚落,他那小厮就已经拔剑而出,一剑刺入大胡子的喉咙。

大胡子双手捂着喉咙,缓缓向后仰倒,死不瞑目。红光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赞赏地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又对吴尚道行了一礼,飘然而去。吴尚道只觉得这人透着邪劲,功法却是正统的道家法门。这种感觉又让他想起了当日不顾无辜百姓死活,用五雷逼出白素真的邪教圣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吴尚道趁着混乱,悄悄离开了酒肆。其他人也都当作红光子只是为了羞辱那个大胡子才对乞丐那么客气,并未留意吴尚道的离去。吴尚道来到九华山山门外,哪里已经布置了几道关卡,必要师门印信,展露功法,核实无误方才放行。有几个散修便因为师承无名被堵在外面,骂骂咧咧。

吴尚道心道:金莲正宗倒是名头很正,但九华山恐怕就是灭门惨祸的参与人。全真龙门还没创派,名头好听也没用。冒充其他大派弟子却又没有印信,傻子才信。

“跟我来!”

吴尚道正假装晒着太阳,突然背后有人一掌拍在他肩膀。他只是一惊,整个人都被吸住了一般,被拉入草丛。等他回头一看,方才知道不怪自己大意,只怪敌人狡猾。

草丛里那人一双细柳眼睛还没眉毛宽,红红大大的鼻头,喷着蒜臭味的大嘴,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暴露出里面和衣服一个颜色的皮肉。正是那个教唆吴尚道跑九华山找如意的疯乞丐!

吴尚道猜想自己的脸一定很难看,想笑无门,欲哭无泪,僵在那里。疯道咧嘴笑道:“你个小子倒不忘本。”吴尚道心道:要不是我有辟谷丹,还真饿死了。不知怎的,原来世界吴尚道从不缺钱,到了这里身上却没有过钱……

“老头,你干嘛骗我来九华山找如意!”吴尚道开门见山,也不讲什么身份面子感激点化之恩了。疯道想必和癫子通了气,假装疑惑道:“难道你们那个世界没有三宝玉如意?”吴尚道一下子被问住了。全真道花开七朵,勉强可以说是以龙门为正宗,但是碧墅宗却是龙门的衍派。至于三宝玉如意这种大牌宝贝,就算有也不会让一个小小弟子知道。

“你难道不明白道统绝不会断绝的道理?”疯道又凑上一步,逼近吴尚道。吴尚道也听前辈们说过,道统即便断绝了,上天也会派一人重新承挑传承,故而大道一脉相承,永无断绝之虞。疯道又道:“金莲正宗是道祖嫡传一脉,眼下都差不多死绝了,《十四字丹经》凑了两代人都凑不齐。你说你是不是老天派来再立教开宗的?”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吴尚道一脸。

吴尚道抹了一把脸,只觉得自己半躺在草地里,一个老乞丐虚压在自己身上,十分不雅,咳嗽了一声,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你看,我早上起来还没刷牙……”

“走!咱们上九华山看热闹去!”疯道一把拉过吴尚道,钻入草丛深处。

吴尚道便是想说不好也没机会了。不过他眼下也的确需要混进去,跟着这个混混老师总比自己摸索强。只是吴尚道却想错了疯道。疯道虽然有本事,专业却只是个乞丐,这等偷鸡摸狗爬墙钻洞的事还得看癫子。

癫道人在九华山偷摸了十年,也不知道搞到了多少九华山的秘辛。此时正守在一处地洞上,伸手招呼两人。吴尚道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经被癫道人一把推进了地洞。这地洞有一人多深,洞壁磨得光滑无比。等吴尚道反应过来,疯癫二道也已经钻了下来。

地洞直径不过五尺,挤三个成年人实在很是勉强。吴尚道正想说大家一个个来,只听癫道人道:“抱紧了!”疯道一手拉住癫道,一手勾住吴尚道的脖子。只听癫道口诵遁土诀,吴尚道眼前一黑,只觉得团团泥土塞进自己嘴里,一股土腥味。等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另一处地道的终端。

吴尚道从葫芦里取出家里的夜明珠,方才发现这处地道全是青石砌出来的洞壁,上面还有火把架子。癫道咂舌道:“你小子这么有钱还去行乞?”吴尚道没有答话,只是道:“前辈,这是什么地方?”不等癫道回答,疯道已经叫了起来:“你叫我老头却叫他前辈!你个没良心的忘本的家伙!不当人子!”

癫道却十分乐意,将这密道的事细细说给吴尚道听。原来这里是檀陀宝珠大阵开启后,唯一一个能用遁术进来的通路。乃是当年和尚自己留下的,免得九华山被困连个求救的人都出不去。后来九华山势大,再没什么人能围攻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久而久之知道这密道的和尚也都死光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吴尚道好奇道。

“老夫有次去化城寺游玩,一时腹痛,在佛像后面方便,发现尿水居然渗入佛台,知道里面是空心的,便找了个机会挖开来看看。”癫道一本正经道。吴尚道心性坚定,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觉得恶心,只是想:难怪人们常说天才和疯子一线之隔。这道人能仔细观察自己的排泄物,说不定放到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也能成为一代科学家……

这地道当年修得极为牢固,长久没人收拾也不见塌方。三人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两条岔道。癫道人解释道,其中那条土洞是他打的,直通神光岭肉身殿里金地藏肉身之下。另一条青石洞道是通往化城寺大雄宝殿,佛祖金身像后。

第三十八章 二害相权取其轻

第三十八章二害相权取其轻

整个九华山都处在戒严之中,没有修法的和尚严禁外出。因为各大正教宗派已经上山,所以某些山谷或租或买,用来建造临时的馆舍,供他们居住。只是这些正道人士也不能随意在九华山走动,否则必有和尚前来阻拦。

三人在地道里呆了数日,全靠梅花酿和辟谷丹过日。神光岭肉身殿是法器出世的地方,化城寺大雄宝殿是九华山的中枢所在,这两处日夜都有僧人轮值,而且都是修行有成的法力僧。又因为头发在这里实在太过醒目,三人不肯剃头,便只能缩在洞里。

癫道人对密闭空间是有极大心理阴影的,不过他修为高深,所以不像凡人那样突出而已。不过从他动不动就要去大雄宝殿监听和尚们说话,就能看出他对外界的向往。

“你们都过来!秃驴们好像有大事!”癫道人速度极快,从大雄宝殿跑来岔道口只用了一碗茶的功夫。疯道人当即拉了吴尚道,一路跟着癫道人往大雄宝殿去了。

三人修为足以隐没气息不让那些僧人发现。虽然癫道人对当头那老和尚十分忌惮,再三警告两人不可轻举妄动,但是到底殿里人多,那和尚修为再高也难察觉佛像背后的那么一小排通气孔。

吴尚道贪心不足,只恨不能看到前面的情形。还好这些和尚各个中气十足,话音响亮,就算躲在佛像背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三人以最舒服的姿势在暗洞里坐好,听前面那些和尚汇报了各处巡山之事,又说当日杀人放火夺宝的嫌犯还没抓到。老和尚对此不置一言,都是些中年知事僧在那里对答。

等说完了琐事,又有僧人站出来说各大正教宗门的人马基本聚齐,只等退院和尚示下。退院和尚就是前任方丈,在寺里虽然不管事,但辈分和地位都是极为尊崇的。吴尚道和疯道听了对视一眼,癫道人却毫无反应,想来早就知道了。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苦尘可回来了?”吴尚道被“苦尘”两字惊得浑身一紧,以至于疯癫两道不约而同将手搭在他肩上。吴尚道自知失态,连忙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下面有知事僧恭敬回禀,说苦尘法师已经偕同白素真在回来的路上了。正殿上一时没了声音,过了良久才有一个中年僧侣开口道:“师伯祖,您看是否要告诉苦尘……”那老僧打断他道:“暂时不必。此女乃是此次天运的变数,万万不能轻举妄动。”

吴尚道听了奇怪,既然是变数,你让她乖乖呆在扬州不好么?偏生要引来九华山,这变数不是更大了?再看疯癫二人,只当是寻常事听,并无反应。不过吴尚道却知道他二人必定上心,若不是为了地藏锡杖,这两个吓得死人的高人何必出现在这里?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僧人回报,正教各宗门领队之人都已经到了山门殿。老僧道了声有请,再不说话。不一时,外面的知客僧朗声报门:青城山辰丹子、峨眉山苦竹道长、峨眉山大化禅师、鹤鸣山诚阳道长……

吴尚道去已经没了闲心去听这些正教开会,轻轻拍了拍两人,自己先钻进了地道里去。不一时,疯癫二道也都下来,可见正殿上谈的无非也就是什么同仇敌忾之类的废话。而且这次正道来人的资料大多被癫道人掌握,听与不听都是那么一回事。

“虽然我知道一些,但是我还想问一下,你们干嘛掺和进来?”吴尚道问二道。疯癫二道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还未跟他讲?”随后又拍了拍额头,同时道:“幸好你多问一句。”吴尚道听得一头雾水,只让他们快说。

“这次我们的目的是让御仙堂拿了那地藏锡杖。”癫道人道。吴尚道奇怪道:“御仙堂?难道是正教的卧底?”疯道人嘿嘿一笑道:“御仙堂早年只是噬血教的一个堂口,历代堂主倒比教主更有本事,所以在八十年前自立门户,与噬血教划江而治。”吴尚道越发迷惑了,道:“那岂不是更助长了邪教气焰?”癫道人答道:“御仙堂拿了法器,必先对付噬血教。只要御仙堂一统邪道,那江北百姓倒也有了条活路。”

吴尚道虽然行走江湖,却还不知道邪与邪之间有如此之大的差别。听疯道人细细讲了,方才知道噬血教就是一群奴隶主,视所有普通人为血食,毫无克制。故而在噬血教的统治下,往往是赤地千里。御仙堂则不然,他们虽然也是邪教,却不绝人生路,只是让人一步步堕入邪魔之中,就如扬州城里那些人一般。如此一来,他们的血食不缺,也不会像噬血教那样空占着一片片死地。

形象点说,噬血教就是一群蝗虫,所过之处人畜全灭。御仙堂则如牧人,杀杀生生,绝不干杀鸡取卵的事。

“断人慧命岂不是和杀人一样?”吴尚道迟疑道。

“命都没了,你去度鬼?”疯道二人反驳道。

吴尚道觉得他们说得有理,也不再反对。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所谓正教能有多正实在是件很值得质疑的事。

最后便是白素真的问题。

不过不等吴尚道问,疯癫二道也开始讨论开来。后来两人一致认为法器出世已经绝无变数可言,她作为变数应该是在法器认主的关节之中。吴尚道又将之前心中的奇怪说了出来。疯道笑道:“既然是变数,自然是哪家先找到她,哪家就有优势。这种优势未必是对自己有用,有时也是削弱对家优势。我们对这女子不熟,也猜不到什么。”

他们对白素真自然不熟,但是恐怕没有人比吴尚道更知道白素真的真面目了。吴尚道索性将这个外表看着像观音,内在其实是一条蛇精的女子详细说了一遍。

两个道人听完哈哈大笑。疯道言道:“蛇精恐怕是最贪宝的。为了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也难怪她会卷了你的宝贝逃走了。至于她能将葫芦还你,也算你教化功德一场。”

“只是我怎么都不明白,这条修习佛法的蛇笨得连逃命的法术都不会,怎么会成为变数?”吴尚道问道。

“这个不是看法术的,是看修为的。”癫道说道,“法器出世,若想早些让它认主,必要供给血食。那日我用如意打碎那些小罗汉法体,便是这个用意。”吴尚道微微皱眉,道:“这怎么有些邪门?”疯道大笑:“正邪便如阴阳鱼,总有一点鱼眼。你既生了智慧,怎的还如此执迷名相?”吴尚道被说得脸上一红,连道受教。

“话说,那蛇精多少年修为?”癫道人随口问道。

“她说她修了一千五百年。”吴尚道也随口答道。

两个道人顿时被雷击了一般,目瞪口呆看着吴尚道。疯道人先回过神来,道:“哪有能活千年的蛇怪?那岂不是成了天妖!”吴尚道这才想起来,如意才修行两百年,就算蛇比狐狸的寿命长,但也没有道理修炼一千五百年还不渡劫的道理。

难道白素真早已渡过天劫?天妖是和天仙一般的存在,要想在世,只能转生……那她……吴尚道脑中一团混乱,双眉紧皱。一旁疯癫二道人看得也是忧心忡忡,生怕吴尚道陷入情劫难以自拔。吴尚道听他们这一说,反倒笑了。

“两位,我原先那个世界里,女人出门坦胸露腿,有些地方她们身上的布加起来不到一尺。至于眉来眼去,一夜风流,那都是家常便饭。你们看我也算相貌堂堂吧,若是我道心不坚,一路读到大学,早就有十七八个女朋友了。”吴尚道又将电视里,杂志里,网络里诸多美女裸露挑逗情形细细说了,听得两个道人大叹惊奇。

“居然还有苟合给人看的生计……福生无量天尊!”两道人齐齐宣了圣号,“难怪道友道心坚定,小小年纪性功修行便如此深厚。”吴尚道傲然道:“道不磨,不成器。这里便是诱惑太少,故而修行人虽然人数多,却多为道心不坚之辈。我们那边虽然修行人少,却多是久经考验的道德之士。”

两个道人又宣了圣号,深以为然。吴尚道却不知道,两人听了他的话,更是铁了心要帮御仙堂的忙。非但能让百姓有条活路,还能磨砺正教弟子,去芜存精。

吴尚道却在心中过了过“情劫”两字,不由失笑。虽然白素真和如意都是绝色美女,却比那些人造美人更假,因为她们的本体不是狐狸便是白蛇。自己孕出元婴,怎么也能当得起一声“真人”,难道会连这种虚相都看不穿?

爱上动物?

太无稽……

第三十九章 只因生性多慈悯

第三十九章只因生性多慈悯

等九华山一切都布置妥当,已经过了二月。噬血教大军在山下集结,只等内应破了檀陀宝珠大阵。到了二月中,九华山突然失去了阵法保护,九十九峰就如任人欺凌的小孩童,展现在魔军面前。

御仙堂虽然早就自立门户,但碰到这种事还是甘愿归属于噬血教旗下,如此才能保证魔教的统一号令,不让正教离间。噬血教历代教主都叫噬血魔君,而且魔君也成了邪道领袖的称呼,无人胆敢冒用。这一代噬血魔君是个典型的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人物。虽然不能否认他的确才能出众,法力通玄,但是到底一人计短,噬血教在他手里更显得式微。

御仙堂堂主则不然,人称赤明魔尊,秉承了历代前任的隐忍和狡诈。噬血魔君让他的御仙堂攻打狮子峰,然后到神光岭会师。赤明魔尊对这明显有歧视的命令毫不在意,欣然接受。

“既然圣君怕我抢了他的法器,咱们就先在狮子峰喝茶,等他取了法器咱们再去。”赤明魔尊一脸淡定,对左右人道。

事实也的确如赤明魔尊所料,噬血魔君自领三万妖魔,趁着十五月色正好,杀上神光岭。神光岭是地藏菩萨存放金身的地方,曾有金光闪耀故而得名。此时魔君来袭,守护的和尚反倒比平日还要少些。魔君虽然有所怀疑,却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闯出一条路来。

吴尚道三人躲在地藏金身之下,看着肉身殿里的和尚略加抵抗便逃出了殿堂,将地方全让给了魔君大部人马。也不知道邪教之中那等窍门是如何传承的,这代魔君居然完全不知道和尚的用意,只是疑惑不解。不过他们总算已经占据了神光岭肉身殿,只差一步就能引法器出世了。

只差血引。

魔君只道和尚少了,杀得不够,所以法器不肯出来。谁知他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一队队道门正教宗派见神光岭失陷,按照当日商量好了的对策,纷纷赶来支援。只见漫天剑光,遍地遁术,只一个冲击便让邪魔妖鬼死伤惨重。噬血魔君却心中大喜,一边传令各堂反击,一边静等血流成河,引得法器出世。

吴尚道三人躲在风暴中心,却是最安稳的地方。只听得外面杀声惨号响成一片,肉身殿里却是平静非常。噬血魔君与他手下八大魔将不动声色,只盼血再多些。

与他们想法类似的,还有化城寺大雄宝殿里的众高僧。

这正邪一战足足杀了两个时辰,终于外面杀声较小。神光岭已经被鲜血覆盖,几乎每寸土地都有血色。这肉身殿里虽然没有激战,却也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噬血魔君等待不及,索性施展玄功,从地上吸起一团血水,砸向地藏金身。

这一砸之下,果然引起了法器震动。这法器到底是菩萨曾经用过的,连带着整个神光岭都颤抖不止,气势惊人。只等得这震动更大,噬血魔君才发现原来这即将出世的法器早就展现在众人面前,正是地藏金身前谛听像上架着的那锈迹斑斑的锡杖!

谁都不曾想到,供在这么明显之处的禅杖居然是个真品!

噬血魔君大喜,便要伸手去取。只听得周边墙上绘着的十二明王像传来一声齐诵:“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正是地藏伏魔咒,由十二个法力高强的僧人诵出,威力无比,整个金身殿都亮起了金光。

噬血魔君没料到和尚居然把人藏在画里,被伏魔咒打在身上,连连退了六七步方才稳住。

“八神将!结阵!”

眼看十二个法力僧结成罗汉伏魔阵,噬血魔君连忙下令手下八大魔将也结成血海阵迎敌。因为墙上只有十二明王,所以罗汉阵少了六个,威力大减。魔将的血海阵却是常年累月操练,配合默契,一时间倒是伏魔阵反被魔伏住了。

吴尚道三人看得分明,只是暗道怎么那御仙堂的人还不赶来。若真让噬血魔君将地藏菩萨的锡杖带走,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疯道人轻轻拉了拉吴尚道的衣袖,指了指那禅杖。吴尚道心领神会,知道他是说若是御仙堂的人不来,自己一伙便抢了禅杖走人。以三人的速度,能追上的恐怕不多。更何况吴尚道身上还有两件道器,就算不动三宝如意,光是不知来历的乾坤圈就足够旁人吃一壶的了。

吴尚道自从见识了乾坤圈的厉害,不禁怀疑这乾坤圈其实是本门秘传的法宝。虽然听师父说过师爷修为如何高深,但说要以凡人之资炼就道器,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有了这两件法宝坐镇,吴尚道自己的底气也足了些。

八魔将对十二罗汉的优势在禅杖发出越来越明显的金光后渐渐消退。这金光对佛家功法的增益绝非一点半点,就连躲在金身下的三个道士都有些不舒坦,何况是以阴邪为主的魔门之人。

噬血魔君一直没有加入战圈正是因为要压制这禅杖的佛力。只是在阴邪之力的侵蚀下,锡杖发出了更大的反弹力,让噬血魔君面露痛苦之色。吴尚道见这魔君自寻苦吃,与疯癫二道也放松了心情,只等禅杖暴起,诛魔荡寇。

“血云蔽日!”魔君咬破手指,喷出一团血雾。这血雾凝在空中也散去,竟然真的压制了禅杖的金光。

三个道人眼看魔君就要伸手去取禅杖,只听得空中传来咒声:“大威天龙,般若诸佛,世尊地藏!邪魔受死!”咒语诵罢,空中隐隐有天龙咆哮之声,如闷雷滚过,震慑人心。

吴尚道心中暗道:这苦尘和尚功力又精进了。

苦尘身穿大红僧袍袈裟,头上宝冠也如火一般,从空中跃下,显然早就藏身肉身殿,却不知道隐在哪里。他动作奇快,只是用咒印干扰了魔君的心神,并不打斗,直冲锡杖而去。魔君被苦尘这么一扰,手微微一滞,苦尘已经一把抓起了地藏锡杖反身打了过去。

魔君不敢与他硬拼,后退一步,让开了锡杖。苦尘也不恋战,凌空虚步,足下生莲,撞破殿顶而去。那十二罗汉也不再恋战,齐宣佛号结阵自保,纷纷飞出肉身殿。

吴尚道正要跟着两个道人往化城寺的大雄宝殿,只见外面又进来一拨人。为首那个也是身穿红衣,倒像是在那里见过,只是他并未走进来,看不见脸。噬血魔君对他不言不语,只是冷哼一声一甩披风而去。吴尚道还想等等看,癫子已经在下面拉自己衣服了,只得纵身跃入地道跟他们去了。

三人从地道里狂奔到化城寺,居然还比苦尘快了一步。吴尚道此时更加懊恼这里只能听不能看,真希望所有的戏码都在肉身殿里上演。只是当他听到正殿里有一个女子说话,不由把心提到了喉咙口。

这女子不是白素真还会是谁?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被带上九华山,而且由法术高强的苦尘押解,绝对不是单纯请来吃饭喝茶的。白素真被关了数日,打杀不能,逃脱无门,只得假装不知道自己被软禁,降低和尚们的戒心,寻机逃跑。

“听雪慈庵慧心师太说,施主小小年纪便精通佛学,故而今日想请施主做个见证。”吴尚道听那老僧道。白素真出声若黄鹂出谷,微笑道:“小女子修行日浅,哪里敢妄谈佛法。大师过誉了。”那老僧朗声笑道:“一千五百年道行,不浅了。”大殿里登时一静,无人开口。

癫道人拉了拉吴尚道,示意进入地道说话。吴尚道跟他下去,只听癫道人说道:“你心已乱,还是先从地道出了九华山吧。”吴尚道细细一想,道:“我与这白蛇还有些缘分未了,就此走了恐怕日后更是麻烦。”癫道人叹了口气,又道:“那你可要想清楚些。可见了宝殿顶上那三个藻井?”吴尚道自然点头。

那三个藻井都如方斗,第一个绘着天女散花,第二个绘着九龙盘珠,第三个绘着佛光普照。外人看着只是藻井,其实却是三个极厉害的阵法。癫道人曾经吃过这三个阵法的亏,便将其一一说来给吴尚道听。

原来那天女散花阵是由宝殿两旁钟鼓齐鸣催动,藻井里会撒下无数花瓣。那花瓣锋利如刃,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那九龙盘珠阵更是厉害,有九条金龙盘绕,只要入阵,绝难逃命。最后那佛光普照阵却是个小的檀陀宝珠阵,有佛门印记护持,什么法宝都打不破。

吴尚道记在心里,两人正要回去,癫道有补了一句:“切切不可造次!”吴尚道点头笑道:“我虽与白蛇有缘,却犯不着用命去换它。”癫道点了点头,看神情却犹是不信。这种事情多做解释反倒成了欲盖弥彰,吴尚道也不再多说,又回到了监听位置。

此时苦尘已经回到了大雄宝殿,顺利夺得地藏锡杖让众僧颇为得意,一时间气氛高涨。白素真却如临大限,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听上首老僧声若洪钟道:“苦尘,速速用这锡杖将她打杀!”吴尚道虽然没看见,却也能猜到老僧要杀的是谁,只觉得胸口被闷锤了一记,换过不气来。

癫疯两位道人觉察到吴尚道身子一颤,面上看去没有异样,知道吴尚道硬压下来,不由摇头。

“师祖,可她……”苦尘的声音颇有磁性,此时却带着微微的颤音。

“痴儿!她是妖怪!妖怪!”老僧做佛门狮子吼,想点醒苦尘。只震得大雄宝殿颤动,顶上灰尘飘落。

妖怪!妖怪!妖怪!……这两字在苦尘脑中回荡不休,如洪钟,如滚雷。苦尘抬眼朝白素真望去,只见白素真双眼含泪看着自己,只抱有一线希望也想求得一条活路。

“师祖,这法器方才出世,尚未认主,妄破杀戒……”苦尘胸中烦闷,口中喃喃自语。要不是众僧修行有日,恐怕都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痴儿!”老僧一顿手中禅杖,“雪慈庵慧心师太推算占卜妙绝天下,她已算出这妖精是天下气运的大变数。你速杀她使法器认主,将这一运气数定下!”

苦尘身形眼见不稳,缓缓提起锡杖朝白素真走去。白素真受此无妄之灾,哭道:“小女子修行千五百年,礼佛诵经,持斋茹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法师饶命啊!”苦尘停下脚步,突然扭头吼道:“你们都知道!为何不告诉我!”说着,禅杖顿地,上面金环相击,迸出一道道声波。

“孽障!本座正是要你自己了断这层孽缘!”老僧也是一镇禅杖,再用狮子吼,让苦尘清醒过来。

“苦尘,你心中已有魔障!”旁边又有一个老僧说道,声音里却带着同情和哀痛。

苦尘听这和尚一说,愣了片刻,嘴中喃喃道:“魔障?”

吴尚道却觉得这几个和尚说来说去成了对自己最大的折磨。若是苦尘痛快些了结了白素真,或许自己反倒好受些。可眼下偏偏苦尘在苦苦挣扎,自己却要忍受见死不救的内心折磨。

癫道人见吴尚道身子颤抖不已,连忙一手按住吴尚道肩膀,比出口型:“情乃葬道毒药。”疯道人也按住他另一边肩膀,比作口型:“忘字心头绕。”

吴尚道颤得更甚,与白素真相识中的一幕幕在脑中山中,不自觉中双泪滚落,不禁脱口道:“仙道贵生!”

“何方妖孽,还不现形!”老僧大吼一声,震得金佛震动,嗡嗡颤鸣。

第四十章 阵中混战现本心

第四十章阵中混战现本心

这声狮子吼果然饱含佛力,震天动地。吴尚道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索性拍地而起,撞开了顶上石板,一脚踢在金佛后背。这一脚灌注了吴尚道八成的力道,只踢得金佛前俯后仰,眼见就要倒了。

前面的和尚没想到居然有人藏身金佛背后,连忙跃起,去稳住这五丈高的金佛。吴尚道却已经绕了出来,御风而行,手中剑诀已成,催动乾阳圈出体攻向苦尘。苦尘到底久经战阵,知道吴尚道用意不在取他性命,退后几步便化解了乾阳圈的凌厉攻势。

只这电光火石之间,吴尚道已经抢进正殿之中,站在白素真身边。环顾四周,只见站满了各色僧尼,一个个神情严肃。正前方金佛之下,坐着一个白须老僧,想是那个退院大和尚。他旁边又有一个胡须比他短些的老僧,也是一身佛光暗透,修为不低。正是苦尘的师父,化城寺现任方丈大师。

“来者何人。”老僧气定神闲,显然不把吴尚道放在眼里。

吴尚道坤阴圈护体,又暗扣乾阳圈,笑道:“我本三山散淡人,往来仙家共神佛。哪知天意不垂恩,四海五湖无定根。——诚如大和尚所见,一个乞丐花子罢了。”

只因吴尚道身手太快,气势逼人,白素真一直没有认出来搅局的居然是自己捡到的小厮仆役。此时听了这首耳熟的报名诗方才抬头辨认,不由心痛如绞,哭道:“你来做什么!还不快逃!”吴尚道低头看了一眼白素真,微微摇头,心道:“逃不出去了……”他已经看到殿门外无数和尚列阵,铜钟大鼓之侧也有僧人只等号令便催动阵法。尤其可怖的是头顶上的那九条金龙,吴尚道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龙威慑之力。

白素真只以为这个木阿头不肯抛下自己,心中更是百般滋味相杂,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这一刻,什么欺骗隐瞒都已经不重要了,唯一的事实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愿意闯龙潭虎穴救自己。

“我什么都不管,你们既然说她是变数,我带她去天涯海角,永远不让她踏步中原。如何?”吴尚道面带微笑,似乎成竹在胸。

这份笑意让老僧不自觉有些心寒,不由联想到那柄失窃了的三宝玉如意。修行人积年累月的清心寡欲,第六感要比常人敏锐的多。他们并不能证明自己的猜想和感知是正确的,但总会不自觉地遵循,这便造就了无数的“天意”。

吴尚道看着面沉如水的老僧,心头越来越有一股不祥的感觉。只听见外面突然阴风作响,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声音传入大殿,众人知道是魔军追杀过来。吴尚道眼看那老僧嘴唇翕动,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御风踏步,朝那老僧攻去。

谁也没想到吴尚道居然会主动攻向修为高深的退院大师,一时间殿里众僧神情各异。吴尚道也是无奈,虽然三宝玉如意威力惊人,以他修为却还不能驾驭,若是勉强使用只有近身肉搏中方有可能打中敌人天灵盖。乾阳圈威力惊人,到底不知道来头,对付老僧这个境界的敌人实在有些缺乏自信。

唯今之计就只有欺身肉搏,用三宝如意打他。若能打中那便擒贼先擒王,趁着魔军攻来之乱而退。若是没打中,那就只有各安天命。吴尚道还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感觉,只觉得脚还不够快,手还不够稳。

眼看就要到了,吴尚道一手探出,只等进入和尚身周三尺便召出如意,当头一击。那老僧不慌不忙,双手合什。就在吴尚道双眼一眯催动如意之时,和尚大宣一声佛号,迎着吴尚道击出一掌。

谁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乞丐倒飞出去,正好落在白素真身边,嘴角挂血,面如金纸。老僧也没能全胜,只在乞丐坠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险些跌下蒲团。

吴尚道却看得清清楚楚。当他召出如意时,老僧那一掌里居然吐出一条金龙。那金龙面目狰狞,气息恐怖。乾阳圈自然而发,朝金龙刺去。金龙一口吞下了乾阳圈,又朝吴尚道冲来。吴尚道大骇,幸好坤阴圈化作一团黄光在他身外形成一透明光罩,将这金龙拦住。

又万幸此时吴尚道已经感应到了乾阳圈,驭剑破体而出,那金龙来不及惨号便化作了光尘。只是金龙爆体之时,一股巨力冲向吴尚道,纵然有坤阴圈守护还是将吴尚道击飞出去。

这一合只有两个当事人心目如电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他僧尼便是站在老和尚身边的方丈大师都没看清。

白素真急忙扶起吴尚道,将他搂在怀里,眼泪已经滴落在他脸上。吴尚道只觉得一点清凉,勉强睁眼去看,四周僧人各个面目狰狞,怒火中烧,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急忙从身侧葫芦里倒出一把丹丸,也不管都是干嘛的便往嘴里塞。好在石木给他的丹丸大多是救命补气的,一下子吃下去这么多也没什么副作用。

吴尚道理顺了气,故作利索跳了起来,嘴角一咧,笑道:“大和尚不过尔尔。”那老僧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一边吞下左右僧侣递过来的药丸,一边道:“小道友真人无相。”

吴尚道知道和尚的药丸比自己家的好,怕这老僧恢复了难以对付,又听外面魔军已经攻到了大雄宝殿外,正与和尚们杀得难解难分,不禁有心浑水摸鱼。主意打定,吴尚道高声喊道:“你们这些和尚外强中干,今日我连这禅杖也要一并取走!”这话被他用道炁传出,整个化城寺都能听得清楚。

果然如吴尚道所料,外面邪道听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不由加紧了攻势,只听到有人大喊“血云蔽日”,和尚们传出的惨叫声越发频繁起来。

殿里老僧闭目打坐,调理真气。化城寺方丈站在那老僧身前,一指苦尘,呵斥道:“还不除魔,更待何时!”苦尘将心一横,当下跃起三丈,大喝道:“大威天龙,般若诸佛,世尊地藏!受死!”吴尚道眼看着地藏禅杖当头打下来,左右避不开,连忙催起乾阳圈硬抗。

乾阳圈与禅杖相撞迸出一圈圈金光宛若涟漪。地藏禅杖尚未认主,难以和苦尘心意相通,不由居处下风。吴尚道虽然略显优势,却也扛不住苦尘大开大合不要命一般的打法,暗暗头痛。

当年初见苦尘,吴尚道除了懂一点符咒皮毛,便是连几个凡人恶霸都对付不了,还要借苦尘的保护。后来十里坡山神庙,两人面对强大的邪魔,也是苦尘一力苦杀。原本还以为可以结下善缘,成为道友,谁知天意之下,居然有了兵戎相见的一天。

两人正打得热闹,只听到一声嘶哑的笑声传来,正是噬血魔君领着手下的八大将,缓步迈进大殿。不一时,御仙堂堂主赤明魔尊也跟了进来,同样大笑一声。和尚们如临大敌,只等方丈下令启动阵法。

退院大和尚已经调好了真息,冷笑道:“我佛慈悲。诸位远道而来,便别走了!”他话音刚落,门外又闯进来几个邪教主事,身上染血,显然外面的僧阵越来越难抵挡。

方丈大师见邪教人多势众,手比剑指,厉声喝道:“三天大阵!”

只见前殿两侧洪钟大鼓齐奏,藻井之内绘制的天女宛如活了一般,团团起舞,无数粉红花瓣落了下来。噬血魔君运起法宝,乃是一块血色大幡,挡住花瓣。赤明魔尊也有法宝,一轮金盘舞得滴水不漏,花瓣毫不沾身。那帮魔将和噬血教各堂堂主却是修为不足,苦苦支应。

殿顶中间那藻井也金光闪耀,九条金龙龙吟震天,盘旋而下。苦尘得了臂助,一跃站上其中一条金龙的头顶,高举禅杖打了过来。吴尚道一手拉着白素真,一手应对九龙和苦尘,苦不堪言,只能奋力抵挡,却越来越感力不从心。

金佛顶上那佛光普照藻井已经垂下万道金光,将下面众僧笼罩其间。

白素真躲在吴尚道身后,左右翻腾,不敢离开寸步。只是这阵法霸道非常,金龙翻腾,大殿地上的石板被掀起不少。吴尚道正面两条金龙冲来,拉着白素真御风而起,却听到一声裂帛。白素真的衣袖居然裂开,整个人落入龙口。

吴尚道脑中一片空白,等他醒悟过来,只觉得背后一震,牵经动脉,吐出一大口血来,白素真却安然被自己抱在怀中。白素真看着嘴角滴血的吴尚道,心中绞痛,知道自己连累了他,惨然笑道:“臭木头,抽的哪门子疯?”说罢,用力推开了吴尚道,扑向一条金龙。

要不是坤阴圈守护,吴尚道被金龙一抓必无生还之理。他此时见白素真居然有自杀之心,伸手一抓却没有抓住,心头黯淡。

“临!兵!斗!者!”只听一声咒音,有道红光闪入龙口,挡在白素真面前,结金刚印,又依次结大金刚轮、外狮子、内狮子、外缚、内缚、智拳、日轮、隐形诸印,口诵真言,“皆!阵!列!前!行!”那条金龙猛地发出一声龙吟,万分痛楚,震得大殿发颤,终于爆体归位。

白素真惊魂未定,又有一道红影冲入九龙阵,转眼间已经将她拦腰抱起。那人脚踏九宫,身转五行,借着一龙归位的空当又逃出阵去。

前面那红衣正是苦尘和尚!吴尚道见苦尘居然违抗师命屠龙救妖,不禁大吃一惊。旋即又见一个红衣人将白素真抱出阵去,登时心静神安,连连躲过八龙,占了离火之位,召出如意当头便是一击,只见青光荡漾,又有一条金龙归位。

殿上众僧中只有退院大师与方丈大师知道这三宝玉如意的来历,见这青年乞丐居然拿出来破阵,惊得嘴都何不拢。其他僧众却只是惊叹这如意厉害,居然能将金龙一击打灭。三宝如意自从认了吴尚道,形态也颇有变化,便是圆通庵的尼姑们守护如意一百多年,也没认出这就是从她们哪里偷去的宝贝。

剩下只有七龙盘旋,阵法不全,空当越发大了。那边噬血魔君与八大魔将打杀了护阵的法僧,击破大鼓,敲碎洪钟,将天女散花阵破去。他目标是地藏禅杖,自然瞅空冲入盘龙阵,与苦尘厮杀起来。那个抱走白素真的红衣人也放下了蛇妖,复入阵中与噬血魔君一同攻杀苦尘。苦尘虽然功力大进,却仍不是两魔的对手,全靠地藏禅杖左右支挡方才没有立时落败。吴尚道趁此机会又破了两龙。九龙失了四龙已经不见威力,八大魔将足够应对。

第四十一章 峰回路转

第四十一章峰回路转

众僧面面相觑,原本大好的局面居然变得如此混乱不堪。眼下在殿里相斗的有一个不知名的乞丐,两个大魔头,一群魔兵魔将,还有一个有叛徒嫌疑的苦尘法师。

那无名乞丐偷袭高僧必是邪魔一路,此刻却和魔君相斗,苦苦支持。叛徒苦尘与红衣魔人打得难解难分。待身形一转却又和乞丐一同攻向了噬血魔君……那边魔君刚退,苦尘的禅杖竟又砸向了乞丐!

八大魔将与五龙相抗却是平手,只堪堪将五龙引开,不使它们结阵。其他魔门弟子与佛门弟子也紧张对峙,不敢轻易动手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吴尚道知道他们都为了争夺地藏禅杖,打斗之中总难专心,暗暗寻找白素真的身影。眼下正是一片混战,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是那些和尚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有几个中年法力僧上前打退了保护白素真的魔兵,将白素真控住。白素真的媚幻之术对于这些证得果位的和尚毫无作用,只得束手就擒。

“移星易斗,旋乾转坤!”场下穿着红衣的赤明魔尊一把住在了苦尘的地藏禅杖,口诵咒语。苦尘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震飞出去,连吐鲜血,顿时萎靡。

噬血魔君见赤明魔尊已经得了禅杖,刚开口大笑,才吐一个“好”字,只见赤明魔尊挥舞禅杖当头砸下。此时噬血魔君才知道赤明魔尊一直韬光养晦,修为法力早就胜于自己,只来得及从腰间取下一个皮囊,天灵盖却已经赤明魔尊打中,脑浆迸溅,生机断绝。赤明魔尊舞动禅杖,搅散了噬血魔君的魂魄,来了个形神俱灭。

噬血魔君手下八大魔将中登时反水六个,剩下的两个也不敢再斗,当场投诚。其他一干精兵勇将,也纷纷被赤明魔尊伏下的人马控制起来。

眼见一场厮杀就以如此诡异的情形平定下来,任谁都有些意外。直到此时,吴尚道才看清赤明魔尊的面目,正是当日九华山下自称红光子的道人。他那粉雕玉琢的小厮没有带在身边,倒像是少了一块招牌。

“阿弥陀佛。”退院大和尚口宣佛号,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佛门清静地,岂容尔等妖魔走乱!”

“大师慈悲!”赤明魔尊面带微笑,躬身行礼,道,“贫道愿将地藏禅杖奉还,并领门下弟子即刻撤离九华山,绝不敢打扰大师清修。”众人闻言又皆是一惊。

退院大和尚合什赞道:“我佛慈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只是要大和尚放了那个白蛇精。”赤明魔尊一指白素真笑道,“无魔不成道,你徒孙被心魔侵蚀不能怪她。”退院和尚宣了声佛号,打定主意,道:“她必须即刻离开九华山,永世不复入山。”赤明魔尊大笑一声,道了声“善哉”。

两人媾和之爽快让吴尚道大为吃惊。那边赤明魔尊上前将地藏禅杖躬身放在地上,退后五步。退院和尚也命人放了白素真。这两人倒是十分讲究信用,并无欺诈之举。赤明魔尊拉了白素真,对吴尚道笑道:“道友,我先带她去扬州疗养。”吴尚道微微一笑算是答复。

退院和尚上前拾起地藏禅杖,见已经有噬血魔君这个血食祭了法器,倒也心平,下令放众魔离去。吴尚道正想瞒天过海混在其中,却听那和尚一顿禅杖道:“这位道友恐怕要在小寺略住几天了。”吴尚道心知不好,还没来及御风而起,一个巨大的铁笼子从天而降,将自己罩在其中。这笼子乃是云铜星铁铸就,乾阳圈砍上去不过是迸出点点火星,留下浅浅一道印痕。

“道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退院和尚走到笼子前面,“只要你交出如意,再在小寺研习佛法八十年,老衲可以做主放你离去。”吴尚道笑道:“原来你也看我能活一百岁,倒和我家旺财看的一样。”吴尚道已经孕成元婴,算是入道之人,凡间算术难以窥其寿元。老和尚不经奇道:“旺财是何人?”他这一好奇,倒是配合了吴尚道的恶作剧。“旺财当然是条狗。”吴尚道哈哈大笑。

退院和尚不动无名之火,只是微笑道:“道友玩笑了。”吴尚道知道这种客气只是战胜者独有的,只是冷哼一声,盘腿调息,心中疑惑那疯癫二道是否已经离去。

老僧见状,道了声冥顽不灵,挥了挥手。一旁自有法僧上前,各个手持法矛,朝吴尚道扎去。这一扎也有讲究,必要将吴尚道扎伤却不能扎死。到底这里是佛门圣地,拜佛如佛在,当着佛祖杀个被囚之人的事若是传了出去,九华山再别想做佛门领袖。

吴尚道腾空而起,轻易地避开了第一轮进攻,笑道:“谁让你们把笼子做得这么大?”老僧也笑道:“我们多的便是云铜星铁。”言罢,笼子顶上又有三十六个小笼子兜头落下。吴尚道怕被落下的铁笼轧死,只得乖乖进了中间那个。

谁知和尚们还嫌这三十六分之一的空间太大,又是十二个笼子落下。这机关原本就是对付场中多人,分而困之。如此一来,吴尚道算是真正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和尚们此时再没有心慈手软,一根根铁矛刺入吴尚道周身。

吴尚道惨叫一声,痛晕过去。

“抛入金刚地狱。”老僧合什诵道,“我佛慈悲~”

吴尚道醒来的时候,疯癫二道坐在自己面前。两位道人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吴尚道先沉入紫府,见元婴无损,乾坤圈和玉如意也都还在,不由松了口气。这金刚地狱便是关押癫道的囚室,和尚自以为固若金汤,却不知道已经成了旁人来去自如的旅社。

原来当日疯癫二道见吴尚道莽撞,并没有立时离开,等吴尚道被刺晕过去,方才从密道潜出。二人悄悄回到山洞,钻入囚室之中给吴尚道敷药疗伤。就连吴尚道的葫芦也被癫道人偷了回来。

葫芦中的灵丹妙药确实有效。吴尚道服下只半日功夫便止血生机,经脉重生。为了弥补身体元气大伤,乾坤二圈也转得飞快,由玉如意转化成精炼道炁,沐浴紫府元婴。

“他们图你身上道器,必来看你,此地不宜久留。”疯道人道,“你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吴尚道略一沉思,道:“只怕这些和尚在哪里做下手脚,家是不能回的。朋友家也是不能去的……不如去扬州找那个魔头!”癫道人叹了口气。

疯道人道:“那魔头用地藏禅杖换了你心上人,存下的居心便是让你欠他一份人情。你若是斩不断,日后必为其所累!”吴尚道不以为然道:“前辈说笑了。我从不记仇,自然不会报恩,所谓人情不过浮云尔尔。我去找他乃是祸水旁引之计。”癫道人气得在囚室里上蹦下跳,方才指着吴尚道骂道:“你这是色令智昏,慧光蒙蔽!”说罢也不理二人,自狗洞钻了出去。

疯道人叹了口气,道:“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他到底与吴尚道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将吴尚道拖出囚室,又驾起葫芦,带着吴尚道御风往扬州去了。只是他却不肯再扯进这是是非非之中,只将吴尚道放在扬州城里,留下了葫芦便又御风而去。

吴尚道苦笑一声,靠着墙根坐了起来,从葫芦里倒出药丸,含了口水送下。只是这些僧人扎得太刁,放血之外还将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尽皆挑成数段,要不是有灵丹及时修补,不过三个时辰吴尚道必死无疑。可笑那老和尚不在佛前杀人,却无意中放了吴尚道一条生路。

正当吴尚道疗伤之际,突然有一人捡起了乞丐的葫芦。吴尚道本以为这里没人施舍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看上了乞丐的东西,抬眼望去。只见那人身穿粉红女装,外罩纯白纱衣,头戴罩纱斗笠,看不见面目。那人见吴尚道抬头望她,挥了挥手。她身后便几个家人打扮的人抬着软床过来,将吴尚道扶上软床,然后又将软床轻轻抬入一辆大马车里。

马车里熏着檀香,混杂着清幽的脂粉香。还放着一张瑶琴,显然主人是个颇有格调的女子。吴尚道躺在软床上,靠窗坐起,刚好那戴斗笠的女子掀开车帘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暖炉。

“你便是那个大雄宝殿为了红颜不顾性命的小乞丐?”女子把手炉扔给吴尚道,在另一边坐下。吴尚道笑道:“你嗓子怎么了?”那人有些慌乱,反问道:“你认错了人。”吴尚道目光下移,落在那双白玉雕出的玉足上,笑道:“你若不是如意,怎么长了如意的脚呢?”那女子羞怒不已,索性摘下了斗笠扔向吴尚道,一连串“色狼色鬼色胚色魔”之类的名头也同时落在吴尚道头上。

吴尚道只是一笑,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问道:“你去了哪里?怎么脱险之后不回家呢?”如意白了吴尚道一眼,嗔道:“要你管我!”吴尚道也没话多说,只是微笑。

所以说女孩子家的心事难猜,如意本来指望吴尚道说一些“寻得你好苦”之类的话,自己听了不知会有多开心。偏偏吴尚道只是那么一笑。这笑算什么?算什么意思!

如意不由大发脾气,也不顾吴尚道身体虚弱元气大伤,冷嘲热讽说些道听途说的事,只想逼吴尚道有些反应。谁知吴尚道的性功修为更甚一层,居然还是微笑以对,大有唾面自干的意思。如意终于没了脾气,被子蒙头,暗暗流泪去了。

第四十二章 何来慧剑断情丝

第四十二章何来慧剑断情丝

狐妖虽然是群居,却是一山一族,平日若不是走亲访友,也没什么狐妖会去他族的山头。如意这一支银狐是聚居在诸嵇山的,此刻的车马却是去扬州城外的狐岐山。

狐岐山与诸嵇山一般,都是只有主人请了方能进出。狐狸天性多疑,胆小谨慎,轻易不放外人进去。现在狐岐山的当家狐女是如意的姐姐,一唯的妹妹,所以吴尚道才有机缘上山修养。不过以狐族的保守,吴尚道直接被送到了别院,只有四五个狐妖小厮服侍,除了一唯和如意便没人再来看过他。

狐族聚居之地果然都是成就天妖的前辈狐妖用大法力建成,非但安全隐秘,里面灵气也异常充沛。吴尚道有极品灵药以及两件道器,还是修养了十余天才能够下床。

道家讲究动静得宜。吴尚道能够下床之后便在床上呆不住了,穿了衣服径自往院子里走去。这处别院修得格外清雅,前后都有花园。一个月牙形的池塘将小楼半包起来,里面还有一群群的锦鲤。

吴尚道在前院走动了片刻,听到后院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声若隐若现,似召似唤,一如少女怀春,又如幽妇闺怨。吴尚道灵台清明,已经读出了里面“请君移步”的意思。吴尚道闲来无事,反正也是散步,索性去见见这位含蓄的姑娘也是无聊中的趣事。

后院有一座假山,假山旁有一水榭,要从九曲桥上过去。抚琴之人便在水榭,隐在竹帘白纱之中。吴尚道走到九曲桥边,轻轻抚掌。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衣的一唯从中走了出来,款款施礼道:“妾身恭祝道长痊愈。”吴尚道连忙回礼道:“贫道还要多谢几位救助之恩。”一唯笑道:“妾身备了茶,敢请道长品评。”吴尚道道了声“多谢”,信步踏上九曲桥。

水榭中一应物事俱全,摆放得恰到好处。琴台上的金猊香炉还吐着龙脑香烟,左侧的茶炉燃得刚好,上面的壶里咕嘟着蟹眼大的水泡。吴尚道在琴台对面的软席上坐下,随口道:“水好了。”一唯轻轻笑道:“道长也是风雅中人,怎忍心扮作乞丐?”吴尚道含笑不语,只觉得这是两件完全扯不上边的事。

一唯茶道娴熟,一时间水榭里茶香弥漫。吴尚道品了一盏,连声道好。一唯却停了手,道:“不敢隐瞒真人。妾身请道长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吴尚道看她眉心有拧,琴声郁结,早就知道她心中有事。

“这事说来实在难以启齿,只怕道长笑话。若是不说,又怕日后更加麻烦。”一唯满脸为难,支吾着不知从何说起。吴尚道也不催她,只是笑着看她。一唯轻咬嘴唇,道:“只是妾身实在无能为力,想道长乃是得道高人,大概不会责怪我等粗野山民……”

“道友太过谦了。”吴尚道欠了欠背,“道友姊妹对贫道有救危之恩,但凡贫道可以做到的,道友直言无妨。”

一唯也欠了欠身,转眼看着绿波荡漾的水面,沉声道:“妾身姊妹十二人,如意最小,便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上。几位姐姐或是一心修道,或是远嫁他方,妾身执掌诸嵇山,一族兴衰系于我手,对如意实在疏于管教。如意几次得罪道长,道长不以为怨,还要多谢道长宽宏大量。”

“原来如此。”吴尚道这才知道如意是遗腹子,没有父母疼爱,姐姐们又都大了没空,性格乖戾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又道:“如意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稍明事理的人便不会怪她,道友多虑了。”

一唯笑得略带苦涩,又道:“道长不知。其实当日道长找上门时,如意便已经回家了。”吴尚道一愣,转而笑道:“难怪我能算得她平安,却不到她的方位。”狐族聚居之山乃是法力开创,不能算是在人间。以吴尚道的半吊子卜算,能算到如意平安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唯欠了欠身,道了声得罪,又道:“自如意回来,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不就是拉住姐妹穷问:‘你说他舍了命救我,可是心里有我?’又或是:‘我便这么走了,他会不会恨我?’唉,总之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

吴尚道多少听出些弦外之音,开门见山道:“道友有话不妨直说。”一唯微微垂头,道:“道长一心修行,恐怕不知道女儿家的心事。妾身厚着脸皮直说,实在是如意对道长动了情思。”见吴尚道沉默不语,一唯又道:“世人皆道狐精妖媚,水性杨花,其实却是大谬。我狐族少女一旦有了心上人,终身不能忘记,只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给他。虽然道长有真仙之姿,但是……”

“贫道明白。”吴尚道笑道,“成仙之日便是与此间离别之时,道友是不忍心见如意苦熬数百年光阴。”一唯连声告罪,又道:“道长知道妾身一腔苦衷,妾身真是感恩不尽。”说罢偏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吴尚道劝道,“贫道修的乃是太上忘情之道,本来就不该动尘俗凡心。只是眼下我该如何做可让如意死心?”

一唯道:“道长果然是个明事理的高真。依妾身看来,如意现在也在迷茫徘徊之中。趁着她尚未情根深种,道长不如认了与白蛇的风闻,也好绝她念想。”吴尚道一愣,却不知道自己与白蛇传出了什么绯闻。不过当下只是要绝如意的情根,至于真假却不是最重要的。

“那贫道该如何对如意说呢?”吴尚道问道。

“这种事,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一唯笑道,“等道长痊愈,只需下山去找那白蛇,或是泛舟瘦西湖,或是赏月廿四桥。只要让如意看到,她总会死了这心。”吴尚道笑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贫道这就下山,还请道友引路。”一唯喜出望外,挽留了两句便派人为吴尚道准备了道袍盘缠、路上的干粮酒水,亲自送吴尚道下山。

吴尚道尚未恢复到全盛之时,却也不惧什么。头顶抓髻,身穿纯白云纹道袍,足下稠面方口齐头履,腰间却系着葫芦藤,藤上还挂着个黄澄澄的酒葫芦,好一个潇洒随意游走江湖的修道人!

九华山地藏禅杖出世,无名丐破阵救美,噬血魔君丧生宝殿,御仙堂声威大振。种种故事在那些酒肆中传播极快,翻版也极多。吴尚道走到扬州城下,身体已经恢复了往昔全盛时的八成,故事也听了十七八种。其中最离谱的甚至说吴尚道是青蛇成精,与那白蛇本是一对,好在相信的人倒也不多。

此时已经到了烟花三月,正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时节。富翁商贾,高官贵戚,无不往这邪魔之城涌来。只是对他们而言,这座城不过是个烟柳温柔地、红粉销金窟,至于那些吃人的妖魔鬼怪,都是落魄文人编出来吓人的传奇故事罢了。

吴尚道这身行头,一眼可知是个富贵道人。城门也不敢阻拦,吴尚道抛出一串大钱便顺利入了城。只见里面比上次来已经热闹了许多,当真是人如流马如龙。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店里百货俱全目不暇接。那些卖把式的,卖唱的,动辄堵住一条干道,却没人抱怨。走不过去停下来看看又不会吃亏!似乎这里除了吃喝玩乐再没有别的正事。

吴尚道在街头走了半天,毫无头绪。赤明魔尊带了白素真回来,想必不会让她再去雪慈庵那种地方借宿,所以吴尚道也没去那里找。不过听赤明魔尊的口气,似乎到了扬州城就能找到他似的。他现在已是赫赫然邪教领袖,想必不会假身官场受那些肮脏气。

道人一边想,一边进了一处酒楼,外面大红灯笼挂了一排,每个上面都有一个字,连起来便是“民以食为天”。但凡来过几次的,便简称这里“食为天”。这里是扬州城最挣脸面的酒楼,里面的小二自然也目光如炬。他见到这么一个仙风道骨的修行人,身上一丝一缕都不是凡品,登时两眼放光,高声宣道:“贵客一位!楼上雅座奉茶!”

吴尚道对狐仙送的十个五十两的大金饼十分有信心,当仁不让上了二楼雅座。前面小二带路,也是满面春风,只惦记着能从这道士手里拿多少打赏。道人还是第一次进这古色古香的高档场所,四面环顾,见不过是木墙隔开的包间,也谈不上有多雅。

第四十三章 再会故人

第四十三章再会故人

小二给吴尚道找了个临街的空房,吴尚道见里面还是唐风流传下来的矮几跪席,便想换一间。正待开口,只听得隔壁包间里有人叫道:“什么乞丐的人头这么值钱!”

这道人做乞丐的时候比穿道袍的时候还多,不由上了心。取出一串大钱打发了小二,吴尚道在席上盘腿坐下,一边拿了菜牌子点菜,一边偷听隔壁说话。

隔壁那两人怎知道隔墙有耳?虽然声音又回到平常,中间却只隔了一层木板,倒像是故意说给道人听的一般。

“你莫非不知道?”另一人道,“九华山化城寺夺宝之时,有一个乞丐从密道跳了出来,救下一条白蛇精,又破了九龙盘珠阵,还和化城寺退院大和尚法空大师对拼一记,却是平手!你说这样的乞丐,能不值钱么?”吴尚道听了心中暗笑,只说这人倒知道得清楚。

当日九华山之事,早就被那些幸存的魔军兵卒传得沸沸扬扬,聪明人去伪存真,倒也能知道不少内幕。只听刚才大叫那人又道:“我呸!能和法空大师对拼一记还不吃亏的人,那是什么修为!这价钱买一百个乞丐倒是够了,能买法空大师的脚趾头么?若真有人接了,还真成了天下第一蠢!”吴尚道心道:这人咋咋呼呼,却不是蠢人。

“你也真是蠢材。”之前那人又道,“那乞丐能硬拼法空大师,我们难道也要硬拼那个乞丐?”这人却是想拿花红的。只听他继续道:“咱们便出个五十两银子,施上百日粥,在粥里下点断肠散,总能碰上。”

吴尚道暗自吸了口冷气,这人为了毒死我一个,居然不惜枉杀无数无辜!

另一个咋呼的也是智力有限,只说这个注意好,可以一试。让道人听得无奈至极,只得起身去推隔壁的门。只见隔壁包间里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文士,一脸邪气,对面是一个大胡子疤脸武夫,桌上一盘羊腿一壶酒。

两人见闯进来一个道士,不由大骂道:“你这道人好生无礼!怎得硬闯他人包席!”道人施礼笑道:“却是为了给两位送个良方。”两人奇道:“什么良方?”道人在席上径自坐下,道:“刚才在隔壁听得两位所论,贫道以为不妥。”

那武夫正要动怒,被那书生拦下道:“道长以为如何?”

吴尚道笑道:“想那乞丐其实是一介狂狷异人,怎会去吃你那稀得如水的粥饭?”两人一听有理,那书生又道:“道长以为如何能找出这乞丐来?”吴尚道起身走了两步,似乎绞尽脑汁,突然一拍额头道:“听说那乞丐自称四海五湖无定根,那就只需找外来的乞丐便是了。”两人纷纷惊叹。忽然又说,谁知道哪个乞丐是外来的,哪个是本地?另个说,去找丐头自然就知道了。这个又说,若是丐头有意欺瞒怎生是好?……

吴尚道见他们已经打消了施粥害人的念头,便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包间,催小二快点上菜。这家食为天倒也名不虚传,上菜快,菜色也好。吴尚道在九华山地道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辟谷丹,早就吃得反胃了,顿时甩开了腮帮似风卷残云一般将餐盘打扫干净。

酒足饭饱之后,食为天还送了茶水果盘,招待周致。吴尚道倚在窗口,一边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繁荣景致,一边盘算着怎么让赤明魔尊知道他已经来了。就在这时下面走过一个道人,身穿一身玄色道袍,头顶双髻,飘飘然有仙人之姿。那道人恰好也抬头看到了吴尚道,两人对视一笑。

不一时,那道人居然就走了上来,骗小二说是和吴尚道一起的。小二见是两个有钱的道爷,心中不疑,将那道人带来吴尚道的包间。

“顾盼有情,贫道真空山道宝道人,见过道友。”那道人进门便拜。吴尚道只得起身回礼,心道:我看你笑是因为老子抢了你的宝贝,现在那个锦囊还在老子葫芦里呢。

“贫道莲花山青木子,见过道友。”吴尚道作揖笑道。

道宝却不知道这年轻道人正是上次抢他宝贝的道童,只觉得面善,却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吴尚道自然也清楚这点,不怕他看穿,只是盯着他的那身道袍看。

“道友……”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道,“请……”

吴尚道也不和他客气,欠了欠背道:“道友这身道袍,可有来历?”道宝如遇知音,笑道:“这玄蚕道袍乃是贫道走遍千山万水,取五方玄蚕之丝一缕缕编织而成的。手工粗糙,入不得道友法眼。”吴尚道只是微笑,心道:若是不曾认识你,我倒也不是不能相信。只是你有前科,说的话实在靠不住。

“道友可有意将这道袍出让?”吴尚道笑道。道宝闻言大笑道:“道友差矣!你我皆是方外之人,视钱财如粪土,怎说出这等市侩话来?道友既然合了眼缘,贫道便将这玄蚕道袍送与道友便是了。”吴尚道连连推辞。道宝又道:“不过贫道看道友那葫芦倒是颇有古意,可否借贫道一观?”

吴尚道心中笑道:“原来是在这里等我。”遂正色道:“我这葫芦乃是恩亲所赐,不敢送人。”

道宝道人大笑一声,岔开话题道:“道友,你可闻到空中有些气味?”吴尚道仔细一闻,道:“确实是有,不知是什么东西。”道宝道人又大笑道:“那便是贫道独家密炼的困仙散。只要你闻到了,一身真气便再难驾驭,哈哈哈。乖乖把葫芦交给贫道吧。”吴尚道面露惊慌之色,斥道:“你这道人,居然明抢!”

道宝道人面露凝重之色,道:“道友差了。想贫道当年也是只盗不抢的。后来有一个道友将贫道一身家当抢得干干净净,无意间点化了贫道。自那以后,贫道领悟了自然无为之妙,所谓有为之心无为之行,便再不拘名相,能抢则抢,想盗便盗。福生无量天尊!这方是道法自然,随心而化啊!”

吴尚道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心道:老叫花啊老叫花!你这随缘而化倒真的化了旁人。

“你这药闻了,是不是还会浑身发软,手足无力?”吴尚道问道。

“哦?”道宝一愣,转而笑道,“道友,若是如此,只说明你修行还欠了火候啊。贫道炼制的这困仙散只是让修行人聚不起真气,对身体绝无影响。”吴尚道苦笑道:“贫道认栽了。还就请道友自解去了吧。”道宝又是一声轻笑,道:“道友,贫道自上次被打劫,还悟通了一个道理。做事要做干净,你这一身道袍也非俗品,一并舍了贫道吧。”吴尚道哭笑不得,点头同意。

道宝心中大喜,上前来解葫芦藤。谁知那葫芦藤像是生来便缠在吴尚道腰间一般,找了半天连个端头都没有找到。道宝手忙脚乱之际,只听到吴尚道喊了一声“道友”,茫然抬头,只见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如意当头砸下。

如意的原型本是金瓜,说穿了便是远古先人手中的大头棒槌,乃战阵厮杀的兵器,后来才成为礼器。玄门引入作为法器,也是因为它乃兵器之根,能够降妖除魔。青木子这当头一击打得道宝三魂出窍,七魄震荡,良久方才站稳了身形,只觉得身子沉重,耳目昏聩,恍恍惚惚如醉如梦,再定下心神方才发现一身修为居然全都化作乌有。

吴尚道收了如意,理了理道袍,道:“道友,你心术不正,还是洗心革面从新再来吧。”道宝吓得语无伦次,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来:“你……你把我的修为弄到了哪里去!”吴尚道笑道:“贫道替天行道,将你修为化去。我看你年纪不过四十,若是洗心革面,总还有证道的希望。你身上这件玄蚕道袍,贫道就收回了。”说罢,吴尚道便将道宝按倒在榻上,三下两下剥了他的道袍。又见道宝手上有枚戒指,顺手取了下来,里面装的都是各类害人的药物。

“道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吴尚道说完,走出了包间,只留下嚎啕大哭的道宝道人。小二赶来结账,吴尚道一指楼上正哭得委屈的道人,道:“他赌输了,这桌饭菜算他头上。”小二将信将疑,吴尚道已经迈步出去了。

吴尚道刚走到街上,迎面走来几个壮年,一色的深蓝长衣,显然是某家的假定。那几人盯着吴尚道看了半晌,领头那人上前拜道:“敢问道长,可是木道人?”吴尚道奇道:“贫道道号青木子,却不曾自称过木道人,想来是你搞错了。”

那领头的家丁又看了看吴尚道的腰间,拜道:“我家小姐命小的们往这个方向来找一个叫木头的道长,她说木道长必定腰缠葫芦藤。其他小的也不知道了。”

吴尚道略一沉思,道:“你家小姐可是姓白。”家丁们喜出望外,连声道:“正是正是,两相认了可见没找错人。道爷,小的们在前给您引路。”几个家丁当即侧身而行,给吴尚道带路。

一行人直走到扬州城往外,早有马车轿子等候。吴尚道上了马车,见里面干干净净,便盘腿打坐,温养元婴。马车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在一处庄园门口停下。吴尚道下了车,放眼所及皆是青山草木丰,鸟鸣山更幽。

再抬头看那庄子,大门上提着“白氏山庄”四个字。庄院里又涌出一帮仆役,躬身行礼,请吴尚道进去。吴尚道进了大门,过了三进堂屋,一路直往后花园小花亭去了。

花亭被一片花海包围,只有一条小木桥可以过去。吴尚道踏上木桥,方才看到花亭里站的女子正是白素真。白素真换了一袭青纱罩衣,长发结辫,更显青春活泼,颇有当日卷包而去时的神韵。

第四十四章 道低一尺,魔高一丈

第四十四章道低一尺,魔高一丈

白素真见了吴尚道,快走了几步,只见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又停了下来。吴尚道也不是那种见了姑娘便会扑上去抱着啃的人,漫步走到白素真面前,作揖笑道:“小姐别来无恙。”白素真一听这话,眼泪竟止不住留了出来。

“道长……”白素真见吴尚道身穿道袍,步履清风,尽显仙人之姿,再也叫不出“木头”两字。吴尚道见白素真尴尬,故意调笑道:“小姐在这里焚香抚琴,倒是贫道有些煞风景,不如告辞。”白素真一急,两忙拉住吴尚道的衣袖,垂头道:“小女子还要向道长告罪,且请亭中一坐。”

吴尚道边走边问道:“告什么罪?”

原来白素真那天被吴尚道抱住,只刹那间,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认出吴尚道正是当日被自己卷包而去的道人,心下恍然。眼下白素真将这事说了,又道:“小女子本性贪宝,还请道长见谅。”吴尚道笑道:“这也算事么?你已经进步很多了,不必苛责以往。”

“多谢道长。”白素真也不敢抬头。

吴尚道只觉得白素真老是“道长道长”的叫他,十分不惯。吴尚道苦笑问道,“你是怎么算出我的行踪的?”吴尚道已经孕成元婴,乃是入道之人,寻常世间占卜相面之术对他而言都没用处。听家丁所说,找到吴尚道乃是白素真推算出来的,不由好奇。

说到这事,白素真不由两眼放光,适才小女子姿态一扫而空,得意笑道:“你那朋友从九华山取了一件宝贝,乃是地藏占察轮。”说着取出一个转轮一般的法宝,“用这个便能推算九生十类,过去未来!别说你一个道人,就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去。”

吴尚道听了,正色道:“我是道,他是魔,并非什么朋友!你若真心向道以求证果,这些东西就该还他。”白素真不由神情一挫,略显委屈道:“这也不是他的东西,何况我都拿了,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么?”吴尚道一挑眉毛,假装严厉道:“刚才还夸你进步颇大,只一个小小的轮子就试出真性来了。”白素真双眼登时雾气蒙蒙,又像要哭了一般。

吴尚道正要安慰,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大笑。只见红衣飘飘,两列宫装少女踏花而来,一人手持红纱一边,铺出一条红地毯。赤明魔尊也是一身大红常服,就像是新郎官一般,踏着红纱进了花亭。

“不请自来,还望主人见谅。”赤明先向白素真行了一礼,又对道人道,“道友别来无恙?”吴尚道嘴角略牵,答礼道:“祖师庇佑,一切尚好。”

赤明笑道:“我听人说你来了,巴巴地赶来,却听到你不肯认我这个朋友,实在让人心寒啊。”吴尚道也笑道:“你我本就不在一条路上,我若是说你是我朋友,恐怕倒让你笑我虚伪。”赤明抚掌大笑:“果然真人真言,可惜道友嫌弃在下,否则真想认道友这个朋友。”

吴尚道径自坐下,道:“若是道友回归正道,别说朋友,就是结为兄弟也并无不可。”赤明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道:“那可求之不得呢。只是贫道敢问一句,正邪是怎么区别呢?”

吴尚道正色道:“正道自然是以清静为根本,以道德灵言五千字为纲领,清心寡欲,守弱不争。”赤明笑道:“那何谓邪呢?”吴尚道继续道:“一心攀高,贪得无厌,欲求无度,背信弃义,悖逆自然,皆是邪路。”

赤明起身走了两步,大笑道:“多谢道友!今日贫道才知道原来自己走上了斜路。只是敢问一句,正路对众生有何益处?邪路对百姓有何害处?”吴尚道一愣,道:“这还需要说么?行正道,自然了结烦恼妄想,得清静根。走邪路,势必沉沦苦海,永坠迷途!”

“那么道友也认为正路是为了苍生好,邪道是残害苍生?”赤明转儿冷笑道,“我倒想问问,让苍生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有什么不好?好吃懒做本就是苍生本性,我让他们顺应本性,率性而为,岂不正是自然之道!反倒是你们正道中人,偏要给苍生套上条条框框,偏要让苍生有福不享,做那些自残自虐的勾当,到底是谁在造福苍生,谁在残害黎民?”

吴尚道也起身道:“你我都知道人身难得,你断人慧命,削人阴德,也是为了苍生好?”

赤明又是一声狂笑:“世人只求这一世舒爽,哪管来生飘渺?再者说,便是苦修一世,来生必有福报?你我都是入道之人,想必不会信那些秃驴的谎话。道友扪心自问,便是道友这般天纵之姿,道缘深厚的,要想成真有多少磨难等着?何况如道友这般的,万万人中又有几个?含心忍性以求人身,万万万人中又有几个?”他见吴尚道不答,自顾自笑道:“恐怕一个都没有吧!大道施行,哪里那么简单让人都证了去!”

“便是有那么一分希望,总得搏上一搏。你断人慧命,让他连这一分的希望都泯灭了,不是残害又是什么?”吴尚道皱眉道。

“哈哈,因为这一分都不足的希望便人人放弃生活,放弃乐趣,放弃幸福,过那苦修的生活,还好意思说是造福?”赤明笑道,“百姓自有机缘,你凭什么想让人人得道,个个成真?你要解民倒悬,民乐于倒悬,关卿何事!”老子道本就崇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谓教化世人的说法并不牢靠。吴尚道不能反驳,只是口宣圣号。

“我定立律法,沟通商贾而得百姓安居乐业,日用富足。兴修水利而粮食丰收,人人温饱。修桥筑路而往来便捷。只要遵循我定下的规矩,各个生在福地。我怎么都看不出我是邪的!”赤明大笑。

吴尚道听了赤明的直白,不住摇头,道:“我便是从你设想的魔境中出来的。那个世界,不用道法便能飞行万里。不用劳累打水洗衣,只需动动手指便可以。至于娱乐,触目所及皆是动人心魄,歌舞曲艺,想看什么便有什么。”

“哦!”赤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倒不知如何去那魔境?”

吴尚道苦笑道:“不过那个世界却是道德沦丧,人情冷漠,互不信任。为了钱,父子相残。为了名,辱及无辜。为了权,杀人无算。为了利,无所不为。到那时,就是亲身父子还要立下契约,新婚夫妇便要分财析产,小小孩童便心机沉沉……你就喜欢这种世道么?”

“大道包含万有,一切都由生民抉择。”赤明笑道,“我要劝你行我道,你必然不肯。你若劝我归你道,我也不愿。与其做这无用功,不如各安天命,看生民百姓如何选择。至于你说的那个魔境嘛,其实只要有秩序,倒真是十足如我心意。”

“秩序是有,却不是保护弱者的。”吴尚道无奈道。

“这就足够了。”赤明抚掌狂笑道,“强者为尊,被人鱼肉只能说明自己蠢!为何别人可以做到的,你做不到?出身家世么?哈哈,摊上了个好老爹?放屁!三皇五帝以来,多少世家败亡,多少世家兴起?为何人家祖宗能兴起,你却不能自己做这个祖宗?时运么?天意么?放屁!我命由我不由天,要说天意,让老天爷自己来跟我说!”

吴尚道心中闪过一丝悲戚,只觉得鼻根发酸,口宣圣号,道:“强者为尊啊。道友这四个字,解了贫道多年的疑惑。多谢道友。”

正是强者为尊,才有了弱者理当为鱼肉,为奴仆,为草芥。邪道想创立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所以有了扬州城,在表面的繁华富庶之下,是无数弱势者的哀嚎。

正道想创立一个道德大同之世,却也走上了“强者为尊”之路,一心想在力量上压倒邪教,以己为尊,推广自己的理念。可是如此一来,根本便坏了,正道还是正道么?

故而老子说:胜人者力,自胜者强。

当正道开山传教那一刻便已经背离了道祖教化。从那一刻起,这些集结起来的人再不是为了“自强”,而是为了“胜人”。

赤明恢复了满面春风的微笑,不见适才的狂相,递上一块玉牌,躬身道:“道友手持此物,凡御仙堂门下,见君如见本座。”吴尚道却没去接,苦笑道:“我看出来了,噬血魔君最多成就天魔。道友却是能够成就心魔的,千秋万世之下,人心不死,道友长存。”

赤明喜出望外,连忙跪倒在地,纳头拜道:“承蒙道友吉言。道友必证大道,有圣真授记,吾道必成!”

吴尚道微微退了一步,让过一礼淡淡道:“道友言重了。”

赤明起身笑道:“贫道没什么本事,看人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吴尚道也不多说,转身便走,白素真连忙跟了上去,低声道:“我跟你走。”吴尚道转头微笑,抛出葫芦让白素真上去,对赤明道:“道友留步。”赤明躬身礼送。

等葫芦飞上了天,白素真才顿足道:“可惜还有好多珠宝没带。”吴尚道本想将锦囊送她,听她这么一说,又不知道自己送这储物宝贝,会不会助长白蛇的贪性,不由摇头。

第四十五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四十五章假作真时真亦假

吴尚道记得一唯的嘱托,并没有离开扬州。在瘦西湖畔租了一套民宅,暂时和白素真一起落脚。白素真追问之下,才知吴尚道只是不想欠赤明人情,不由懊恼:“那园子是我用幻术化出来的,一应珠宝财物也是我取来的,与赤明何干!哪有主人让客人的道理!”

吴尚道听白素真语出幽怨,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祭出微笑法宝。这法宝对如意没有效果,反而会火上浇油。万幸白素真却最吃这一套,见吴尚道只是傻笑,也不再追究,却还是忍不住道:“你就是不信我有什么本事,只以为我靠媚术占男人便宜!”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尚道只得好言劝道:“我并没有这个心思,反倒觉得你心性如水,常能守弱处下,是极有慧根的。”白素真被他说得有些脸红,转身乖乖去做民妇的活计了。

吴尚道闭了门,打坐入定,沉入紫府之中。前日与赤明一论正邪,果然应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老话,确确实实是输了给他。原因无他,正乃先天道炁,邪乃后天惯性,若是论修行,自然先天胜于后天。但是说到为生民立命,先天道却不可能普及,故而老子不曾传道,只留下五千灵言出关而去,千百年后便连真身都令人捉摸不透,果然神龙一般。

一念及此,吴尚道对重阳祖师能够大开道门,普化群愚,不由更深了一层敬仰。

这场嘴仗倒也打得值得。因为吴尚道从赤明的话语中有所了悟,真正脱离了以往以正教为宗的狭隘,性功大进。紫府之中的莲台已经化作了一朵紫莲,元婴闭目盘腿浮在其上,嘴角的笑意却是更明显了。

吴尚道从定境中出来,只觉得智慧明悟,身心通泰。他取了笔墨,写了书信叠成纸鹤让它飞去。这纸鹤到底是道力所化,居然能够直飞狐岐山,在吴尚道住过的别院里盘旋不已。

那些小厮不曾见过这等法术,便请来了当家狐女,还好一唯也随行在侧,方才见到了书信。信上只说:四月初八,小金山寺。落款是青木子。

一唯脑中一转,便知其意。四月初八是佛诞节,各寺院都有庙会。扬州名寺首推大明寺,前朝出过鉴真大和尚的赫赫名寺。不过在扬州也不只有这一家寺院,位于瘦西湖中央小金山上的溪心庵也是扬州人喜欢去的地方。

有道是访寺要访古,拜佛要拜真。白素真本想去大明寺的,却被吴尚道拦下。他说大明寺的僧人势力,自己讨饭时曾吃过冷眼,不想再去。虽然这是编造的,却也不算凭空侮辱。大明寺的僧人对有钱人本就是格外热情,奉茶奉斋,虽然没白过吴尚道,却也没少白其他乞丐。

白素真听了好笑,道:“你这得道高真还和人家计较什么?”吴尚道是怕大明寺人多,如意看不清楚,所以才选了人少的溪心庵。而且这庵堂位于瘦西湖之巅,风景也是极好的,一举两得。白素真听说吴尚道还想顺便游瘦西湖,也就不再执意要去大明寺了。

到了四月初八那天,白素真选了一身白衣,头戴白纱披巾,倒真的和观音菩萨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塑造出来的观音像却不会像她这么年轻靓丽。既然是去礼佛,吴尚道自然也不能穿道袍,还好白素真早有准备,订做了一身儒服。

吴尚道换了这么套儒服,头戴浩然冠,倒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走在外面也颇得少女芳心,时不时便有人在他面前抛下支簪子,落下块手帕之类。白素真虽然坐在车里,却也听得见外面说话,不由气恼,将吴尚道叫进车里。

两人到了瘦西湖畔,包了一条小船去湖心小金山。虽然溪心庵不是名寺,礼佛的人却也不少,湖面上到处可见画舫小舟。吴尚道随意眺望,远远便看到一唯站在一艘画舫的船头。

吴尚道侧过身去,叫了白素真出来看湖光美景。白素真不知实情,只觉得心头甜蜜蜜乐滋滋。两人站在船尾,指点湖光山色,不知不觉中越发靠得近了。等白素真偎依在吴尚道身上时,吴尚道方觉不好。

一唯那边却更是热闹。自从吴尚道不辞而别,如意总是闷闷不乐,整日发呆。功也不练了,道也不修了。若非姐姐们提醒,便是连拜月都忘了。这一日听姐姐们说佛诞节有好热闹的庙会,总算动了看热闹的心思,跟姐姐们出来。本来在舱里透过花格看湖景倒也有趣,偏偏有个丫头说吹着湖风才好,于是众人便出了船舱。

如意这一出船舱,迎面便看到有一条小船,船上立了两个身材修长的俊美人物,映着湖光,美轮美奂。如意不由心驰神往,只觉得若是换了自己和心上人,必然更加美妙。

“咦,那不是来过咱们山上的道人么?”一个丫鬟不经意说道。

如意闻言大惊,仔细看去,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惊,那怀里抱着美女的男子,不是吴尚道那个该死的道士还是谁!只是他今天换了儒服,戴了儒冠,倒有些认不出了。

“妹妹,湖风吹人头疼,咱们进去吧。”一唯上前拉了拉如意。

如意只觉得天崩地裂,心碎成了一块块,耳边嗡嗡作响,浑然没听到姐姐说话。一唯又重重拉了拉如意,方才把如意惊醒。如意浑浑噩噩,跟着一唯进了船舱,脑中却是和吴尚道在一起时的情形。此时想来,这讨厌的道士又不怎么讨厌,虽然只会笑,却颇为真诚。当日在扬州城里,如意把身受重伤的吴尚道捡回家,还以为两人到底有缘……谁知……

“我要去问问!”如意猛地一跺脚,摆脱了一唯,翻过船舷,踏水朝吴尚道冲去。不知不觉间,如意手里的长鞭显化,看来不是问问那么简单,倒有些问罪的意思。

一唯看着去势汹汹的如意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让船夫将船靠过去。

吴尚道见如意踏水而来,不由埋怨一唯:说好只是让如意远远看一眼,断了情根就好,怎么就这么冲了过来?

白素真也远远见人踏水朝自己船上冲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只以为是寻找自己麻烦的,手中一转,已经将发簪化作一柄古剑。

吴尚道见白素真拔剑,心中竟有些慌乱,一把按住白素真道:“你回舱去,我来对付。”白素真心中感激,坚持道:“我留下助你。”吴尚道真是有口难言,知道绝对瞒不过去,直接坦白道:“那姑娘是来寻我的。”白素真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心道:这想来便是他当日要救的姑娘了,我该如何自处?

一声鞭响,如意的长鞭已经缠住了小船,又是两个跃身,站在船上。小船微微一晃,即刻便又稳住了。

“如意姑娘,上次走的匆忙,不及告辞,还请见谅。”吴尚道上前躬身道。

如意望向白素真,冷声道:“这位便是你在大雄宝殿拼死也要救的姑娘吧?果然天生丽质。”白素真闻言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却躲在吴尚道身后没有出来。如意只以为白素真是装可怜,不禁恨由心生。

吴尚道拦在二女之间,苦笑道:“正是。她姓白名素真。素真,这位是如意姑娘。”如意恨声道:“我几次三番救你,也不见你感激我。她做了什么,你要拼了命救她!”白素真虽然修的是佛家法门,不轻动无名,却也恼了,上前道:“他当初将我当作是你,硬挨了妖人一掌,险些伤重身亡。后来上九华山寻和尚们的晦气,也是以为你在那里。你怎能如此刁蛮责怪于他?”

白素真说完,见如意面色恍惚,突然醒悟道:我这话倒像是撮合他们俩人!于是连忙又闪到吴尚道身后,再不说话。吴尚道也暗暗叫苦,本来就是要断她情根,你这一说岂不是适得其反?只求白素真别再添乱。

“如意姑娘,其实这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吴尚道假装眺望,笑道,“原来令姐也来了,我正好过去感谢令姐上次收留之恩。”

如意冷哼一声,道:“口口声声修真求道,见了美色一样神魂颠倒!你这个伪道士!假修行!”白素真又有不平,还好吴尚道动作快一步,拦了下来。吴尚道笑道:“如意姑娘说的是,贫道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道心不坚,持戒不严,还当忏悔。”如意最恨吴尚道这种打蛇上棍的招数。说得好听些是谦逊,说得难听就是无赖。一时间胸口闷了无数的话,有责骂,有倾诉,却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来。

那边一唯见小船上三人对峙,颇为尴尬,只觉得对不起吴尚道,假装呼喊道:“那边可是青木道长?”吴尚道听见,连忙回答道:“贫道见过道友。”一唯道:“敢请道友移尊一叙。”吴尚道正要答话,如意已经放声哭道:“别让我再见你!”说完一甩红绫飞身而去,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吴尚道御风上了大船,见过了一唯和狐岐山女主人,道:“如意性情刚烈,还是快追回来的好。”一唯一脸焦虑,道:“已经派人追去了,想来不会有事。”吴尚道只觉得十分尴尬,像是参演了一幕下三滥的言情剧一般,不禁有些懊悔。又因小船上还有白素真等着,也不多说便告辞而出。

第四十六章 断情根,兰若寺又见故人来

第四十六章断情根,兰若寺又见故人来

白素真见吴尚道回来,还是一动不动坐在舱里,暗自流泪。吴尚道自从金丹结成,就很少有烦闷之类的负面情绪。此时见白素真如此这般,居然心生忧愁,虽然转瞬即过,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你当日要救的便是这位姑娘吧。”白素真抽泣道。吴尚道点了点头。白素真又问:“你要去九华山,找的也是她么?”吴尚道又点了点头。白素真哭道:“原来我只是她的影子罢了。”吴尚道刚要点头,却感觉不对,连忙摇头。

白素真见吴尚道一脸无措,忍俊不禁,佯嗔道:“你个木头,便不会说话了么?”吴尚道喉头干涩,好不容易才道:“会。”白素真登时高兴起来,扑进吴尚道怀里,柔声道:“你没追她去,我很高兴。”

吴尚道心头一震,暗道:“我难道真的命带情劫?怎么可能!师父说我早就斩断情缘了!”白素真在吴尚道怀里,听到吴尚道心脏一时如擂鼓,不明真相,只是心中更喜: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谁知吴尚道猛地将白素真推开,低声道:“道友保重。”说完便大步踏出舱去。白素真见吴尚道这就要走,胸中就像是被万斤巨石压住了一般,再也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便是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突生的变故吓得老艄公连叫“姑娘”,舱里的姑娘却已经昏了过去。

吴尚道已经腾空,听见艄公的惊呼,知道白素真出了状况,心中不忍,又回到了船里。他见白素真倒在舱里,舱壁上一滩血冒着热气正往下流,急忙取出葫芦,倒出灵丹,捏开了白素真的嘴塞了进去。

眼看白素真这边情根已经发芽,吴尚道心中一横,将白素贞轻轻放倒在船舱里,留下一块金子,让老艄公送她回去。

白素真悠悠醒来已经不见了吴尚道,不由凄然泪下,又怀念起彼此“主仆”相待的光阴,暗道:我倒宁可永远不知道他是个要成仙的高人,只像当日那般一生一世便死了也没憾事了。

她哪知吴尚道生怕老艄公起了歹心,一路尾随,自己潸然泪下的模样全落在了吴尚道眼里。吴尚道眉心越拧越紧,终于还是重叹一声,御风而去。他又没有什么去处,索性一路疾飞,不知不觉竟往兰若寺去了。

兰若寺已经被和尚们占据,山门大开,原本的小径已经被踩成了小路,香客往来。吴尚道远远降下风头,缓步走向整修过的山门,恍然间颇有陌生之感。等踏上了山门石阶,吴尚道越发佩服起僧人们传教的本事,原本的一间废庙居然又有了复兴的迹象。

“这位小爷可要买些香烛?”一个白发老者担着香烛黄表,“这兰若寺的菩萨可灵了。除妖降魔,生财送子,无所不能啊!小爷买些个吧。”

吴尚道淡淡一笑,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只取了几柱香。老者口称“承惠”,点头又往别处去了。吴尚道捏着手里草木灰压成的劣香,追了一步,喊道:“老人家,敢问一句,这寺里可让居士挂单么?”

那白发老者应声立住,转身笑道:“小爷是外地来的?兰若寺可是方圆百里第一大寺,自然让人挂单。小爷只管往后殿去,寻个知事和尚便是了。只是这寺里却不如北郭县城里住的好。”

吴尚道谢过,直往后殿去了。刚过大雄宝殿,便听到一阵铁链晃动之声。等吴尚道转过弯,那铁链声却已经隐去了。吴尚道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只找到知事僧,讨要一间单房。

那知事见吴尚道一身儒装,只以为是仕途不得意的读书人,略加盘问便收钱开了单房。吴尚道接过钥匙,随口问道:“适前学生听到铁链之声,莫非寺里还关了歹人?”

那知事不以为然道:“哪里是什么歹人,只是个犯了戒规的僧人罢了。”

吴尚道也不再多问,便在兰若寺暂住下来。只是去后山垂钓消磨光阴,却又不见他钓上来什么鱼。

如此过旬日,吴尚道一如既往坐在老地方垂钓。清风熏人,吴尚道不一时便陷入物我两忘希夷之境中。树林中一个小沙弥踏着重步,一边捡着干柴,一边用老藤鞭打树干,像是发泄胸中的烦闷。

那沙弥从吴尚道身边走过,却没发现这里做着一个人。只等他卷起裤腿下了水,方才发现这里有个“渔翁”,吓得跌坐在水里。

吴尚道早就从定境中出来,见眼前一个小沙弥满脸惶恐,不由好笑。再细细一看,这小沙弥又十分眼熟,却记不起是哪里见过的。那小沙弥也是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吴尚道身上打转,欲言又止,也像是认识吴尚道却不敢相认的模样。

吴尚道长竿一甩,细细的鱼线登时缠住了小沙弥的腰,轻轻一提就提上了岸,线却没断。小沙弥耳聪目明,绝不像没有见识的孩童,当下便知道这是吴尚道力道控制得绝妙,将自己体重全数卸去。

小沙弥跪倒在地正要答谢,突然叫道:“你是那日的乞丐!”

吴尚道听这声音似曾相识,心中迅速闪过九华山下与赤明首次相遇时的情形。那时赤明带着个如粉琢玉雕般的侍童,却在化城寺一役中已经不见了。那侍童竟是眼前的小沙弥!

吴尚道又想起那侍童当日杀人不眨眼,心中奇怪怎么混入了佛门。若说赤明要玩无间道,那也是题中之义。可要说赤明派个随身侍童潜入佛门,这或多或少有些让人生疑。

小沙弥见吴尚道这副表情看着自己,知道自己身份已经被识破,索性大大方方合什颂道:“小僧了空,见过施主。”

吴尚道看着这么个十多岁孩童,灵性洋溢,不由大有好感,问道:“你不是跟随赤明的侍童么?怎么入了佛门?”了空合什垂首道:“不敢有瞒真人。了空本是赤明神尊的弟子,受神尊之命扮作香客之子舍了出家。又因师尊受罚,便跟着来到这恶鬼邪魔众多的兰若寺修行。”

吴尚道见他坦白,暗叹这孩子心中清明,或许听赤明讲过一些往事才知道自己不会将这个消息出卖给和尚。谁知了空又道:“其实师尊和师祖以及太师祖都知道我是魔门的奸细。”

“哦?”吴尚道奇道。

“了空入门才三天就被揭破了。”了空一脸无奈道。即便他没有修习邪功,以他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哪里瞒得过化城寺那些和尚尼姑。当时也亏得了空聪明,毫不畏惧对法空和尚道:“连我一个小小孩童都要靠杀了才干净,那天下千千万万比我罪孽深重的人又当如何?佛法到底是普渡还是普杀?”他用这话未必真能激将老和尚,却实实在在保住了性命,还得以拜了苦尘为师。

吴尚道听了不禁为了空小小年纪有如此急智而赞叹,便道:“那你现在可还为赤明做事?”了空一脸淡然道:“我虽不以神尊为恶,却真心觉得佛法果然博大精深。天上地下,为此独尊。”吴尚道奇道:“这是怎么说的?”了空笑道:“施主,您是大有智慧之人,难道看不出人心堕落之根本?”

吴尚道不信这小小沙弥居然能看得那么透彻,有心激他,便说不知。只听了空道:“我也算是见识过大千世界,又进了佛门,真没发现佛法能救人心。佛法既然救不了人心,那邪魔又如何能祸害人心?”吴尚道面不改色,心中却高看了了空一层。

“那些人持斋茹素,诵经拜佛,不伤物命,积德行善,难道不是佛法救人心的功劳?”吴尚道故意问道,“又有人杀生放火,抢劫偷窃,聚赌酗酒,奸淫无度,难道不是邪魔祸害人心?”

了空从吴尚道眼中看到笑意,正色道:“贫僧只看到有些人心中善因自救,有些人心中恶因自坠。本来就是一心之中一念之间,与神佛妖魔何干?”

吴尚道起身作揖,敛容正色道:“你慧根深种,能悟大道!道友保重!”

了空也不让礼,合什谢道:“多谢真人。只是小僧还有一事劳烦真人。”

“不妨说说。”

“请真人开悟我师。”了空俯首道。

“令师自有尊长开悟,贫道何德何能胆敢僭越。”吴尚道只以为了空不知轻重,苦笑摆手道。

“真人尚未问我师法号,怎能一就推辞?”了空仰起脸皱眉对吴尚道说道,稚嫩之中却带了一股颇似赤明的老成。

“好吧,令师是哪位高僧?”吴尚道心中却道:不论你师父是谁,我都没法开悟他。道佛法门不同,入手不同,在悟通大道之前根本不能相通,如何开悟?

“我师,”了空吸了口气,鼓起胸膛,“正是,九华山化城寺苦尘大和尚!”

吴尚道听了这名头,不由心中一颤。当日那个身穿大红袈裟,清俊不凡,法力高强的苦尘仿佛来到他面前一般。他又想起与苦尘的几次相遇,知道彼此缘法不浅,只是到了如今都难辩敌友,不由有口难言。

道士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听不远处铁链声响,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宣明佛号道:“道友别来无恙!”

了空惊喜叫道:“师父!”

吴尚道心中苦涩,脑中只浮出那日苦尘大红袈裟以真言屠龙时的背影,当下回身作揖道:“法师别来无恙。”

一时间微微细流也响彻如瀑,落英飘落也成钟鼓洪声,鸟鸣风籁居然充斥了整个世界。

第四十七章 观澄溪树影,窥破身外之身

第四十七章观澄溪树影,窥破身外之身

三人临水而坐,良久无语。苦尘见吴尚道的鱼线上没有钓钩,知道吴尚道心不在鱼,不由叹了口气。了空悟性极高,却欠缺修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也跟着叹了口气。

吴尚道索性笑道:“道友怎落得如此地步?”当日苦尘在大殿之上屠龙救妖,已然是背叛师门,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最后只落得一个发配兰若寺的结局,实在好得出人意料。

苦尘垂下目帘,宣了佛号道:“退院大和尚让我来此戴罪修行。”吴尚道轻声应了,却见了空大为不满,知道这其中更有深意。果然,了空见吴尚道不问,自己忍不住道:“师父若不是领悟了波罗蜜多心,哪里能得此宽大?”苦尘不为所动,宛若禅定。

“波罗蜜多心?”吴尚道对佛门境界不甚明了,随口问道。

苦尘这才微动唇舌,解释道:“闻静夜钟声,惊醒梦中之梦。”吴尚道一听,心下了然,微笑接道:“观澄溪树影,窥破身外之身。”苦尘望向吴尚道,满面木然之中竟带了一丝笑意,合什道:“恭喜道士。”吴尚道也竖掌回礼道:“大和尚慈悲。”两人说的都是元婴结就时的明悟,此时心心相印息息相关,不由亲近了许多。

苦尘见吴尚道轻易地接上了自己的隐语,心知吴尚道早他许久窥破,又深感吴尚道的对句比自己的境界精深许多,惭愧之情由衷而发,垂目合什道:“和尚执于小术,比起道士真是惭愧。”吴尚道微微摇头,道:“道无先后,达者而已。”苦尘已明了“波罗蜜多心”,翻成汉话便是“登彼岸心”,对吴尚道所言深以为然。

了空见两人投缘,语带机锋,暗朝吴尚道使了眼色。吴尚道故意叫破道:“了空,你眼睛进了沙么?”了空登时满脸通红,转向苦尘道:“师父,您既然已经悟了,何必还在这里受罪?咱们哪怕破出门墙,再立宗门也不是不行!”苦尘皱眉摇头道:“这等欺师灭祖之事再也别说!”吴尚道朝了空微笑,气得了空嘴也不觉嘟了起来。

“你师父放不下这链锁,走到哪里都是无用。”吴尚道看了看苦尘身上的铁链。那铁链只是装模作样挂在身上而已,并不是什么宝贝。苦尘的法力也不曾被约束,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戴罪修行无非是不能放下。

“敢问道士可有钥匙。”苦尘合什对吴尚道言道。

“有。”吴尚道笑道,“大和尚且将锁送来。”

了空一脸茫然,却见师父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不由惊诧。吴尚道却看到苦尘那笑容之下的浓浓苦楚,心头黯然。苦尘知道在真人面前说不了假话,便开门见山道:“白居士可平安?”吴尚道心头一颤,知道这也是自己的锁,便难答复。

苦尘又是一笑,道:“你我倒是同病。”吴尚道微微敛容,心平气和将找到白素真之后的事说与苦尘,只是瞒了她为自己离去而吐血的情节。苦尘宣了声佛号,接着便听到后院脚步嘈杂,原来是来了寺里的僧人。

“罪僧苦尘,居然还敢偷懒!水可打了!柴可劈了!”那僧人膀大腰圆,目如铜铃,怒斥苦尘。

苦尘起身行礼,道:“苦尘知罪。大和尚慈悲。”说罢便大步流星往后院去了。了空怒气冲冲瞪了那僧人一眼,那僧人怒气冲天,便要来打了空。了空早在赤明门下便习得法术功夫,和这并无修行的僧人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闪身躲过,也往后院逃去。

吴尚道起身看了那和尚一眼,手中抛出一块金饼,乃是当日狐岐山出来用剩下的。那和尚猝不及防,被金饼打退几步。他正要发作,猛然间手中居然是一块二十余两的金饼,一腔怒火顿时变作春风细雨,谄媚道:“施主,这么大的香火该当给监院的。”

吴尚道微微摇头,道:“不是香火,乃是给你一个人的。”那和尚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摊上了个有钱的居士要供养自己,连称道:“小僧何德何能……”吴尚道打断这凶僧道:“你可是看管那罪僧的知事和尚?”那僧人点头,正要开口,吴尚道又道:“这便是给你的,只要你日后善待他们师徒。这也是为你自己积些功德,减些罪孽。”那凶僧看在金饼的面上哪会气恼?正要表态,却见吴尚道已经御风而起,转眼便不见了,心中骇然。

吴尚道御风而行,却不知自己该当宿在何处。脚下风起云涌,山峦河川,吴尚道不觉生出隐遁之心。看看日头偏西,吴尚道索性偏身飞向葫芦谷,找义父义母去了。

葫芦谷隐于阵法之中,从外断难进入,只能从瀑布下的洞口进出。吴尚道道气团身,穿过瀑布没有一滴水沾湿衣服。此时他也不像初来时那般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反而洞若观火。这些时日变化之巨让吴尚道不免感叹,走到山门前以道炁传音道:“父亲,母亲,道儿回来了!”连叫三声,洞门徐徐转开,里面却站着个一身玄色道袍,挽着高髻的貌美女真。

女真垂首施礼道:“见过师兄。”

“师兄?”吴尚道一时惊诧,转念想了起来,奇道,“小倩!”

聂小倩颔首微笑道:“蒙师父悉心照料,小倩已完成筑基,能够聚形了。”

吴尚道也为她欣喜,正要调笑两句,只听小倩又道:“师兄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几日师父和先生正在为九华山的帖子头痛呢。”小倩拜了吴尚道的义母为师,自然称石木为先生。吴尚道眉头一皱,问道:“九华山的帖子?与这里何干?”说罢快步朝谷中走去。

谷中与吴尚道当日离去时并无二致,只是草木苁蓉了许多。吴尚道走在灵气蕴结的谷中不由心旷神怡,更想久居不去了。只是看到聂小倩却又想起了宁采臣,继而又想到了如意、白素真。

如意有同胞姐姐们照拂,又有偌大的家族温暖。相较之下白素真却什么都没有,自己走得绝情,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吴尚道想到此节不由分心,居然没见义父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吴尚道躬身行礼,高声唱诺。

石木见吴尚道的修为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探测的,不由高兴,一把扶住吴尚道的肩头,欣慰道:“道儿长大了。”石木夫人也不由点头道:“不知到了何等境界?”一边将吴尚道领到园中石桌旁,命小倩去取了瓜果水酒招待师兄。

吴尚道随义父义母坐了,将离开葫芦谷之后的事一一叙述,并无一点隐瞒。石木夫妇听义子讲到与白蛇同行,开始眉头微蹙,渐渐却舒展开来。等他们听到九华山和尚要杀白素真,不由拍案大怒。又听到赤明救了白蛇,微微点头,显然对那魔头却多了份好感。

直等吴尚道说了自己如何绝情而去,石木夫人却坐不住了。只见她起身抚胸,显然是被气得不清,又叉腰骂道:“我怎收了你这么个无情冷血的义子!真是上天厚待了我!你给我滚出去!若是今后再让我见你,定不得好死!”石木见夫人发怒,连忙跟着站了起来,也不敢劝,只是怒视吴尚道。

吴尚道被义母骂得心慌,连忙起身赔罪,道:“孩儿一心求道,若是道成之日……”石木夫人哪听他解释,挥袖斥道:“你整日只想着成仙得道!却连人也做不好,还修哪门子的行!成哪门子的道!”吴尚道哪里会不明白人道尽出是仙道的道理?只是理上明心,事上见性,这情劫是修行人敢碰的么?

石木见夫人动了真怒,又见吴尚道不敢顶嘴,这才出声圆场道:“道儿难得回来,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他见夫人怒视自己,连忙又转向义子,作色道:“道儿!你可知错了!”吴尚道心中无奈,口中却只得道:“孩儿知错了。”石木大喜,笑道:“既然知错便好,等你在谷中休息几日,再去找那白蛇,总得保她调理好身子!”吴尚道见了台阶便下,连连应允。

石木夫人冷哼一声,道:“答应时倒像个人样,谁知你背后又是如何?把她给我带来谷中!”吴尚道一头冷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元婴孕育之后返家省亲居然碰到这种事。不过转念想来,自己当日诀别也有些胆怯,平白结下心结,若是不好些处理,迟早酿成心魔。

不一时聂小倩捧着瓜果菜蔬过来,在石桌上摆开,吟吟笑道:“师兄不回来时师父先生都念叨着,现在回来了却又要骂他,不怕他跑了么?”石木夫人颇有些霸道,却被徒儿说得不好意思了,只道:“他做的这事实在让我看不上眼!当初和一个狐女勾勾搭搭说不清楚,现在又去招惹人家无辜的白蛇,始乱终弃!恨煞我也!”说着便摸了一个葡萄,重重丢进嘴里,一通大嚼,好像嚼的是吴尚道一般。

聂小倩瞟了眼吴尚道,含笑调侃道:“师兄看着道貌岸然,却也是如此之人啊!让人感叹!”吴尚道头皮发麻,低声恐吓道:“好你个小倩,过河拆桥……看我不去找你家宁采臣的麻烦!”小倩眼中一阵慌乱,强作镇定道:“师父,先生,那九华山的来信可让师兄参详了?”

石木夫妇见说到正题,不禁面露愤愤之色。石木怒道:“有什么好参详的!他九华山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不成!”石夫人见夫君动气,也犹自不平,将来龙去脉说与吴尚道听。

原来前些日子九华山派出弟子广发请柬,说是邀正道中人共赴九华山,商讨彻底剿灭魔教之事。以石木这等性子自然不肯去参加什么大会,出言也不会客气。九华山送信的弟子受了辱,回去不知怎的添油加醋一番,化城寺居然又派下一位证了小阿罗汉果位的和尚,过来说什么凡是不去的,便是助纣为虐之徒,有从魔之嫌,当被天下正道所弃。

“当时你父亲的一位好友也正好在谷中,那和尚见敌不过我们三个联手,便夹着尾巴跑了!”石木夫人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倒不惧他,只是秃驴欺人太甚,着实让人生恨!”

吴尚道从他们俩的神态上已经看出事态绝非那么简单,只是尊长不愿明说他也就不能盯着问。他见小倩欲言又止,知道她才是突破口,当下也不多说,应付完石木夫妇的盘问,回单房休息去了。

果然不等夜半,聂小倩就摸到了吴尚道窗前,轻声叫道:“师兄,师兄睡了么?”吴尚道正在房中打坐温养元婴,正在定中,只觉得一股阴气逼近,当下便凝神出定,听见小倩在外面叫他。

第四十八章 山外山

第四十八章山外山

聂小倩进了吴尚道的单房,夜半三更自然也不用寒暄,当下便直截了当将九华山来使的经过说了。吴尚道听了暗惊,义父义母果然瞒下了不少,便是连那罗汉和尚打伤了义父和他好友的事都没说。

“师父怕师兄血气正旺,一时冲动去找那些和尚的麻烦。”聂小倩满脸纠结道,“我却觉得应该告诉师兄。倒不想师兄去找秃子们出气,心下却总忍不过!”

吴尚道面沉如水,道:“你做的不差。义父现在身体如何?”聂小倩听了前句,面有喜色。听了后句却又换了愁容。她道:“先生这些天不能轻动真气,都是师父帮他炼丹。若是这一炉山雷颐丹出来,或许能好转些。”吴尚道不由皱眉,问道:“怎的起了个凶名?”

仙家灵丹,起名也是慎乎又慎的事。往往有千日功夫毁于一旦的事,便是名字没起好。山雷颐乃是六十四卦之一,二阳爻在外,外实内虚,外刚内柔,外强中干。若是再深究一步,当致脾胃病,活动受制不便,背沉痛,从高处跌伤,筋伤骨折,肝部之疾等等伤患。

聂小倩久在谷中也学了些杂学,便对师兄道:“先生的伤正印了此卦,外面看着不错,内里却被佛光所制,肝胆受克,脾土不固。师父说借势攻病或有奇效。”吴尚道点了点头道;“是我孟浪了。义父义母是丹学大家,你可要好好学,别辜负了他们,也别辜负了自己。”

聂小倩脸上发烫,诺诺点头,转身欲走却又留步。吴尚道心如明镜,知道她想问宁采臣的事,便道:“采臣是我好友,我自然会照拂他的。”聂小倩点了点头,却道:“小妹倒是想请师兄帮个忙,转告采臣,还是忘了我……就说我已经志心求道,不再想红尘中那些烦琐事。”吴尚道没料到聂小倩居然破了情关,点头赞道:“你比师兄可有出息,我会转告采臣的。”聂小倩心中半是失落半是感激,也不多留便躬身告辞。

吴尚道望着窗外地上的月华,心中动念:自己炼丹不行,难道不能去找那疯癫道人要些现成的灵丹?就算石木已经站在炼丹巅峰,也可以作攻玉之石。

只是疯癫二道漂泊无踪,要找他们却非易事。吴尚道在窗口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个久未联系的老朋友,那人虽然喜欢隐居一地,却是个热心肠,人面又广,找他帮忙或许另有机遇。

打定主意,吴尚道见深夜未央,又怕与义父义母说了会被阻拦,索性不辞而别,御风往青城山去了。

青城山是蜀中名山,以剑仙法门独步宇内。对世人来说,此山分前山后山。前山遍布宫观,青石台阶一路通向山顶,钟鼎森然,香火鼎盛。后山多是隐修闭关之所,山路崎岖,寻常人一般不来。吴尚道要去的既不是前山也不是后山,而是外山。

此外山凌空漂浮霄汉之上,即便站在青城山巅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唯有到了初修上品境界的剑仙门人才能御剑飞行,而要御剑飞上这青城外山,非得中修中品不可。

吴尚道只捡了几处名山大川做路标,天色蒙亮时已经到了成都府。吕祖祠堂就在金牛街,吴尚道混在一群烧早香的香客之中,不动声色拜了吕祖,又问起上次来时结识的老道长。

小道士却是青城山上派下来的,只知道之前的住持羽化有些日子了,其他却一问三不知。道家乐生而不恶死,吴尚道宣颂:“升天得道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小道士回了礼,总觉得吴尚道让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放松又混沌,脑中什么都想不到,好不容易才想起请他进内堂奉茶。

吴尚道只说要事在身,改日再坐,说话间几个跨步如行云似流水,人群中穿过衣袂飘飘,却连丝毫都没碰到他人。小道士看得痴了,直等吴尚道身影消逝方才醒了过来。也不怕监院道士责骂,撇下磬锤,撩起裙摆,兴冲冲高叫着跑进内堂找师父去了。

此时恰逢斗姆圣诞庙会的最后一天,山路上人山人海,倒有大半个成都府的人都上了青城山。因为此运的镇运法宝落入佛门之手,也算是主了此运魔消道长,正道宗门无不欢欣鼓舞,大张旗鼓招募门人信徒。蜀中本来玄风颇盛,欣羡成仙的人多如牛毛,如此一来都想找条修真得道的门径。

青城原本选材极严,若是资质差些的,连进下院烧火都未必能行。九华山一役之后人才凋零,眼下也不拘材质,一并收入下院,只想沙里淘金选出一两个能堪造就的便也值当。

吴尚道一路上了青城山顶,沿途见到的道人良莠不齐,心中感叹。他知道法器出世的内情,更对和尚们的这种借他人之鸡取自己之蛋的行为有些不耻。他仰头看了看高悬头顶宛如一粒沙尘大小的青城山外山,正要御风而起,只见天上两道剑光朝自己射来,在尚不明亮的天空中就如两颗流星。

剑光转瞬便至,却在吴尚道身前停下了。剑上站着一乾一坤两个道人,乾道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修显然到了剑气体用的境界。坤道侧挽坠马髻,罩了层月白纱,风姿妩媚。吴尚道知道剑仙门下不忌婚嫁,也不大惊小怪。

“福生无量天尊!”吴尚道作揖道,“贫道青木子,见过两位道长。”二道连忙收了飞剑,躬身回礼道:“贫道二人奉掌教老爷之命恭迎真人上山。”吴尚道不由奇道:“贫道随性而来,怎敢劳动二位道长?再者,贵教掌教是何等尊崇,怎知贫道贱名?”那坤道微笑道:“真人过谦了呢。我家老爷一早便说今日有贵客驾临,命弟子二人火速前来恭迎,果然堪堪赶上。”吴尚道心中更是奇怪,若这掌教隔那么远就能感知到自己的道炁,那绝非人力可及了。

乾道恭敬道:“真人,还请上山奉茶。”

吴尚道微微一笑,拱手道:“还请带路。”

二道御剑而起,只以为吴尚道施展的是世间常见的御空术,速度极慢,故而不敢加速,生怕怠慢了尊客。等他们心中不耐慢慢加快了速度,却才发现吴尚道御风而行竟丝毫不落他们的飞剑。二道不禁生了竟比之心,用最快的速度往山外山飞去,却见吴尚道一脸微笑轻松跟在后面,心中不由骇然,深感吴尚道高深莫测,难怪掌教如此重视。

吴尚道初来是客,只是落后一步,并不去超越他们让主家难看。三人如个倒品字飞上山外山,吴尚道见这仙山灵气缭绕,外层为光幕包裹,如有实质。等穿过这光幕时,吴尚道更觉浑身像是被浩瀚的灵气之海冲刷了一遍,无比清爽,不由惊叹。

进了这光幕方才显现这仙山真容。一座孤山生出七峰,峰峰不同,或奇绝天下,或雄壮宇内。满山皆是绿树装点,隐约间能见点点波光,一座座院落宫观便隐在这湖光山色之中,似有若无。

乾坤二道从虚空中各抓出一面杏黄大旗,分了左右迎风舞起。吴尚道从中穿过落在一处平台。平台尽是青石白玉铺就,最中央有太极阴阳鱼图案。山外山上都是青城的精英门人,此刻以阴阳鱼为中心列了太极圆阵,见三人到来便行礼如仪,恭声颂道:“青城弟子我等,恭候青木真人仙驾光临。”

吴尚道见人家连自己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不会是认错了人,心中却有些疑惑。自己与青城本无往来,哪里值得青城用这么大的礼数欢迎自己?他正疑惑间,青城道人已经阵分阴阳,让出一条道来。从中走出一个道长,仙风道骨,鹤发童颜,须长及胸,好一个老神仙身姿!

适才引路的乾坤二道朝那老道长躬身行礼,口中道:“秉师叔,弟子等奉掌教老爷之命,请来青木真人。”老道颔首,径自往吴尚道走来。吴尚道迎上一步,拱手作揖,口中宣道:“老师慈悲。”

“道友慈悲。”老道士面色随和,淡定微笑,自我介绍道,“贫道姜公胜,贱号玄玄。”

“贫道吴至真,见过真人。”吴尚道行礼道。

姜公胜上前扶住吴尚道,笑道:“掌教老爷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吴尚道微微一笑,随姜公胜往里走去。他只觉得这道人一身修为了得,居然测不出深浅,比之疯癫二道更胜了一分威仪庄严。

吴尚道颇有自知之明,自己道行修为最多能算中上,若不是有三宝如意撑腰,恐怕不能入人法眼。是了!必是青城掌教知道三宝如意在自己身上,方才有这般礼遇。

吴尚道想到这里,不由头痛。若是青城要以道门领袖的身份压自己,迫自己交出如意,恐怕自己也难走出去。但愿青城名门正派,不会像那些和尚一般。吴尚道一时分心,脚下错了一分,这毫末之疏却引来姜公胜的一笑,就像是看破了吴尚道内心一般。

两人穿过平台来到山门下。山门高达十丈,样式古朴,两旁也不见楹联文字,只有中间的匾额上写了“山外山”三个墨字。吴尚道仰头看这三个字,只觉得道炁盎然,玄奥非常,书写者的修为实在是高山仰止。仅此三字,就足以显现青城千年大宗的身份。

第四十九章 三千年前同登台

第四十九章三千年前同登台

前朝时有谚云:天下剑仙出青城。

那时正是魔消道长之世,青城为蜀山之冠,凡是蜀山剑仙必是青城弟子,世人甚至以蜀山指代青城,风头无二。即便后来峨眉崛起,道佛相融又碰上青城没落,方才得与其平分秋色。谚语也改成了:天下剑仙半青城。

吴尚道随着姜公胜拜过山门,拾阶而上。姜公胜言语不多,只是碰到了胜景方才指点解说几句,无非此为何观,彼是何宫,多的话却一句没有。直走到山顶方见一座巍峨天宫,牌匾上写着“剑非剑”三字,与山门牌匾上的“山外山”如出一辙,显是出自一位祖师之手。

姜公胜略一抬首,对吴尚道道:“祖师留言山外山,又嘱我辈剑非剑,可惜弟子们却罕有能看透的。”吴尚道心中暗道:要看破这六个字,也就等于醒了梦中梦,在佛家也就可以登彼岸了,谈何容易。环视宇内,达到这种境界的高明之士能有多少?

姜公胜领吴尚道进了正门,拜殿而入,直往内堂去了。吴尚道本以为青城掌教要在内堂见自己,略整仪容。谁知姜公胜却没在内堂停留,过廊桥穿月门,居然从天宫侧门出来了。

这侧门外的路都是土路,罕见几处坑洼难行的地方方才铺了石板。吴尚道跟着姜公胜又行了片刻,只听见溪水潺潺,转过一道弯便见一座毛竹凉亭,当风口垂着一道竹帘,旁边玉竹丛丛。放在仙境中倒像是有了人间烟火,落于人间世却又脱尘超俗,偏偏又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真个是仙家手段!

竹亭里已做了一个中年道人,满头乌发,肌肤光洁,身穿粗布道袍,举手间却气宇非凡,深蕴阴阳,暗含乾坤。吴尚道见此人年纪虽然不大,道行精深,想必是青城掌教的高足。

不料姜公胜上前行礼道:“秉掌教老爷,吴真人到了。”

吴尚道心道:原来青城的掌教如此年轻!

青城掌教颔首回礼,步出竹亭,高声笑唱道:“道号偶同至真君,姓名隐在太虚中。三千年前同登台,笑说金丹弱水东!道友,别来无恙?”吴尚道口不能答,不知所以,又见青城掌教一脸诚恳,必不是开些无聊的玩笑,想来是自己修为不足以明悟,当下拱手作礼不复多言。

“贫道青木子,见过道友。”掌教比了恭请的手势,先一步进了竹亭。姜公胜紧随其后,吴尚道也跟了进去。

竹亭里有高背竹椅四张,高脚茶台一座。茶台上小暖炉正旺,一尊紫砂壶里的清水散发着清新水香。青木掌教分了茶盏,亲手泡茶送到吴尚道和姜公胜面前。吴尚道捧起茶杯轻嘬一口,茶香溢口,果然是神仙般的口福。

“道友此来可是探旧友的?”青木掌教笑道。吴尚道心道:的确如此,却不是来见你的。当下便道:“贫道有一故交乃是青城门下,姓燕名赤侠。因青城山上宫观众多,贫道便想来山外山碰碰运气,叨扰之处还请掌教老师见谅。”

所谓“道不问寿”,便是因为道人容貌和寿数往往有极大差距。像青木掌教看着年不过四十,实际上却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吴尚道尚不到奔三的年纪,无论是出于年岁还是尊敬,叫声“老师”绝不为过。

哪知青木掌教竟撇过重点,只纠正吴尚道:“道友,贫道当不起这个‘老师’,日后休再如此。”吴尚道颇为尴尬,只听青木掌教又对姜公胜道:“燕赤侠……倒像是挺耳熟的。”姜公胜心中一过,对道:“老爷,燕赤侠本是昊天观弟子,因九华之役颇有过失,被发配后山玄一洞清扫。”青木掌教微微沉吟,不复言语。

吴尚道头皮发麻,尴尬道:“贫道不敢插手贵教内务,只是燕赤侠此人贫道倒知道一二,实在除魔卫道不落人后,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姜公胜无语,望向掌教。

青木掌教起身凭栏良久,道:“道友,天地不仁,有些事,可以做,说不得。”吴尚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试探道:“莫非是他除魔卫道太不落人后了?”青木掌教一笑,知道吴尚道也看穿了镇运法器出世的真相,含笑不语。姜公胜嘴角抽动,终于还是没忍住,道了一声:“知者不言。”吴尚道叹了口气,以燕赤侠那种简单的头脑,实在不能指望他看到那么深邃的地步。

道门是土生土长在中原的,连佛门那种外来户都知道的事,他们怎么可能看不透?派出去那么多门下精英难道是以性命给人做嫁衣不成?只是其间必有什么起伏,导致道门实力大挫,让佛门完胜。

说起来九华一役,赤明一统天下魔教,佛门一跃成了正教马首,理直气壮地号令群雄,最失败的反倒是根基深厚的道门。青城又是道门中流砥柱,恐怕道门的损失有七八成是落在青城头上的。

身为青城掌教的青木子,肩上的担子恐怕不比这座山外山要轻。

“多谢告知,贫道不敢叨扰,这边告辞吧。”吴尚道不敢贪久留,知道了燕赤侠的下落便起身告辞。

青木掌教一笑:“我不留你。你也不用提防我要夺你的三宝如意。姜师弟,看在吴道友的面上,便命燕赤侠下山苦修,顶了那清扫玄一洞的责罚吧。”姜公胜尊敬道:“谨遵老爷法旨。”吴尚道听掌教道破,更不好意思多留,随姜公胜告辞而出。

以姜公胜的身份等闲不下山外山,故而送吴尚道的任务又落在了适才引路的两位道友身上。那二人再见吴尚道时比之之前更为尊敬,分别报上道号道名以示善意。自他们入山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掌教在灭剑庐接待客人,由此可知此人的地位比之前他们以为的还要高上许多。

这二道在山外山只是个引来送往的差事,到了下青城却受人顶礼膜拜,一路上围观顶礼的信众颇多。他们也不急不躁,总是一脸温和,坚定信众向道之心。吴尚道知道这有些“形象大使”的意思,也缓步跟在他们后面,也不催促。

玄一洞曾是祖天师驻足过的地方,位于青城后山,山路坎坷,寻常没有人烟,便日用等物都要走上五十里山路人力挑进去。三人直进了后山地界方才加快了脚程,饶是有超凡的修为,步行过去也要些时候。

燕赤侠自兰若寺归来,有了吴尚道送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进益一日千里。他为人诚实,修心坚定,吴尚道说一日三百遍他便一字不少诵读三百遍,与青城剑经印证之后更是感叹此经殊胜。此番受罚发配玄一洞清扫,他也没什么不平的,昔日的火爆脾气倒像是真的改了一般。

吴尚道随那二道到了玄一洞,远远便听到一个粗狂的声音在诵读《常清静经》。二道面露异色,这经文算不得隐秘,却传播不广,只是这世上绝大部分修道人都不以为意罢了。

吴尚道停下脚步,静静听燕赤侠诵完一遍方才上前传声道:“燕兄,兰若寺故人来访!”玄一洞那边静了片刻,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冲了出来,开口便笑:“吴兄弟别来无恙!”吴尚道迎上去与燕赤侠见礼。

燕赤侠久不见吴尚道,心中本是高兴极的,只是见了吴尚道身后二人,却显得拘束起来,连忙过去见礼。二道心中雪亮,传达了法旨便告辞而去。燕赤侠听说掌教改他流放,反倒有些愁苦之色。

“兄弟啊,我在玄一洞清修有什么不好?外面世道乱,我又见不得那些丑事,你让我出去岂不是断我生路?”燕赤侠心中埋怨,嘴里却不敢说得太过。他初次见吴尚道时只觉得是个少年老成的清口道人。谁知今日再见,吴尚道的修为已经不是他所能窥测的了。而且掌教是何等人物?非但与之往来,还派下两位真人引路,这更超出了燕赤侠的想象。

吴尚道笑道:“山中清静非真静,红尘之中好炼心。有道是理上明心,事上见性。你只知道清静的理,不去见见那些丑事怎么能见真性?”燕赤侠知道吴尚道所言乃是至理,只是苦笑,摸了摸大胡子,道:“吴兄弟远道而来,就是看我?”

吴尚道也不隐瞒,先说了九华山寻他未果之事。又说了后来回家才发现义父受伤,出门来寻些灵丹妙药也好尽些孝心。燕赤侠闻言皱眉,道:“天下灵药莫出两处,一者普陀山,二者药王谷。兄弟和秃驴们结仇,恐怕普陀山那边有些难处了。”

“药王谷……”吴尚道略一沉吟,道,“是了。当日我在开封时,昆仑山的知秋道友也曾说起那里有孙真人一脉,一时倒没想起来。”燕赤侠又道:“不过其中也有难处。”吴尚道奇道:“有何难处?”燕赤侠拉吴尚道进屋坐了,递上一杯清水,方才道:“我年轻时曾被仇家追杀,筋骨寸断,被朋友送到药王谷……我们在谷口苦等三天,我几乎命悬一线便要死了……”

吴尚道听到此处微微皱眉。燕赤侠又道:“后来当然还是药王谷出手救的我,不过那只是谷主要让小徒儿练手。”吴尚道听到此处算是明瞭了,道:“老兄是说药王谷见死不救?”燕赤侠苦笑道:“江湖传闻的确如此。”

吴尚道心中明白,世间恐怕真的有舍身饲虎,却未必有绝决的见死不救。药王谷既然有这种传统,恐怕内中必有缘由。而且药圣孙真人录下《金匮》等书传世,必有心怀苍生的慈悲,他的传人应当不会那么不讲人情。

“左右修武县云台山咫尺便到,咱们何不走一趟,问问条陈?”吴尚道打定主意,对燕赤侠道。燕赤侠被吴尚道一句“理上明心,事上见性”说得动心,自然应允。他眼下有了中修下品的剑仙修为,也可以御剑飞行,不至于拖累脚程。

道士生活清苦,燕赤侠取了剑匮,又将随身衣物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可动身。吴尚道的葫芦可以储物,身上不见这些累赘,有燕赤侠这粗道衬托,更显得飘然世外。

第五十章 天定之缘

第五十章天定之缘

青城山对寻常信众而言是座山,对于修行道人而言却是人家的门庭。吴尚道入山如做客,自然不能在山上御风飞行。俩人步行下山,虽然脚程比一般人要快了许多却也耗费了些光阴。等到了山脚,日头已经偏西,显然不适合再去云台山了。

燕赤侠本说先到成都找家宿处,明日一早再去云台山。吴尚道原已经答应了,突然脚下一颤,心血来潮。他对燕赤侠道:“前面有家茶肆,你我不妨去坐坐。”燕赤侠心中疑惑,追问之下吴尚道也不愿多说,只得要了一壶浓茶两个馒头,安心坐下。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茶肆主人急着收摊,已经赶了两三回人。吴尚道拍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子,总算买了个清静。燕赤侠倒不怕城门关了进不去,却实在没了耐心,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吴尚道见月华初上,道上行人断绝,方才起身拍了拍道袍,对燕赤侠道:“咱们走吧。”燕赤侠长舒一口气,气道:“大爷,总算可以走了?快吧!投不到店去睡野地么?”

俩人正要御空而行,吴尚道眼见,见远处有个小小黑点,缓缓往青城山方向移动。他也不顾燕赤侠,径自朝那黑点飞去,降下风头。燕赤侠紧随其后,眉头深拧,等飞近了才看到那黑点原来是个小道士。

那小道士年约十三四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背着个瘪瘪的包袱,手里提着布靴,脚上却是双草鞋。也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路,草鞋都坏了,只用草绳扎住才勉强没打赤脚。

小道士见眼前突然降下二人,心中害怕,差点坐倒在地。等借着月光看到吴尚道的相貌,登时跪倒在地:“求老师收我为徒!”说话间已经有了哭腔,脸上两道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吴尚道伸手抹去小道士眼泪,轻问道:“你可已拜了师父?”小道士哽咽道:“弟子自幼孤苦,全靠师父将弟子养大。我虽称他师父,他却不肯收我,只说我的师缘不在他那儿。今日早上见了老师,又与师父说了,师父让我来拜老师为师。”吴尚道颌首道了两个“好”字。

燕赤侠心中惊叹,原来吴尚道的修为已经到了随心感应的境界。这两个时辰的消磨,原来就是在等这个徒弟。道门收徒如生子,乃是大事。尤其这种天定之缘,更是让人惊羡。燕赤侠本人道缘不厚,不由羡慕起这儿小道士来。

吴尚道扶小道士起来,道:“师徒之缘乃是天缘,岂有荒郊野外私相授受的?待寅时我便黄表上书,在吕祖面前收你。你若过了时辰,便是天意了。”此时已经将近亥时,距离寅时不过三个时辰。小道士想到自己一路从成都赶到青城山,片刻不敢歇息也跑了六七个时辰,这黑不隆冬的要在三个时辰里赶回去……

一念及此小道士不由放声大哭,转身又循着来路发足狂奔而去。

吴尚道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已经驾起风头往成都去了。

不一时燕赤侠也御剑赶了上来,对吴尚道怒道:“你要不收便直说了又怎地?这黑天瞎火的,孩子一整天水米未进就这么跑回去?你也忍心?若是他半路上被些虎狼妖怪吃了,看你怎么向上天交代!”吴尚道笑道:“他若这么死了,便是上天不让他跟我修道,与我何干?”燕赤侠怒气难抑,只是口拙说不过吴尚道,一个劲地吐着粗气,差点从剑上摔了下去。

蜀中邪魔不像中原那般猖獗,尤其现在道门虚弱,佛门势力大举涌入巴蜀之地除魔卫道,夜行倒也不怎么危险。只是一个孩童从未夜里出过门,让他在山林荒野中赶路,又是饥渴又是胆怯,倒也真是险象环生。

小道士边哭边跑没多远便喘不过气了,便收了无谓的眼泪,一咬牙继续赶路。好在这条路他也算走过一遍,哪里有坎坷何处有水塘都还记得些,不至于在野外迷路。

只是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便有些难了。这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三四里的纵横宽广。若是走岔了,恐怕天亮便到了都江堰。小道士求师心切,也不管其他,一头扎进林子之中。

树林枝叶繁茂,拦住了月光,小道士走出不远便真的迷路了。他只听得夜枭啼鸣,硬着头皮往前赶路。渐渐眼前开阔,居然有了一点火光。人也是趋光动物,见了火光自然往前跑去,浑然没想到这火光之中暗藏的危机。

那堆篝火果然是一群歹人在此宿营,火上烤着一头乳猪,已经泛出金黄色,飘出阵阵肉香。小道士不曾有什么江湖经验,直冲冲闯了进去方才发觉眼前这些人貌非良善之辈,登时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那些歹人打家劫舍,贩卖私盐,绑票勒索,凡是来钱的路子不拘什么都敢去做。突然见到个细皮嫩肉的小道士如飞蛾扑火一般送上门来,哪里肯放过?这年月世风诡异,这样的男孩子大可卖个好价钱。至于买家是将他当奴仆使唤还是当娈童养着,那与他们便无关了。

小道士眼见这些人目光中流出贪婪神色,心中害怕,堪堪往后爬了爬。歹人头领嘿然笑道:“还有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世道生意也太好做了些。”说着便上前一把提起了小道士,也不顾小道士双手乱抓,双脚乱蹬,一甩手将小道士扔到众人中间,喊道:“绑了!明日到成都卖个好价钱。”众歹人大笑,取出绳索将小道士捆了。

小道士大声哭喊,可这荒郊野外又有谁来救他?歹人嫌他吵闹,索性扯了一团破布塞住他的嘴,踢了两脚,又回篝火旁吃肉喝酒去了。

“他不过一个孩子,何必如此待他?”空中传来一个女声,听不出喜怒哀乐,冷冰冰干巴巴,说人却更类鬼,只听得那些歹人寒毛尽竖,浑身鸡皮。

小道士听了心中一热,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常听老修行们说修行人磨难重重,只要道心坚定,必会有祖师暗中庇佑。果然不是虚言。

“你是何人!装神弄鬼!有胆子出来!”那头领站了起来,挥刀指空叫道。空中那女声叹了口气,道:“你何苦自讨苦吃?我的确不是人,却比你们更像人些。”当下之世妖魔鬼怪横行,愚民百姓见而不识,却也大都相信。那领头的歹人一听此言,脚下踉跄,暗暗打了手势让众弟兄准备逃命。

只听那女声又道:“我也非索命的恶鬼。你们放了那道士,自己去吧。”

歹人头子也是个光棍,见人家说了半天话自己连个方向都找不准,知道绝非她的对手。他连忙指使兄弟们收拾行李,连夜赶路,连剩下的烤乳猪都扔了下来。那女声许是嫌他们手脚慢了,刮起一阵阴风卷起沙石催他们快些。歹人对她的非人身份更是确信无疑,能不要的都不要了,逃也似点着火把在林中穿行而去。

小道士逃出生天,当下也不管其他,从地上捡了干粮就往嘴里塞。他是真真一整日水米未尽,消耗又大,早饿得头晕眼花了。

“闪开点!”一道白衣身影从小道士身边擦过,径自取了火上的烤猪,也不顾烫,撕拉下一大块肉就往嘴里塞,倒像是饿了数日一般。

小道士从小在宫观长大,不曾沾过荤腥,只是看那人吃得舒服,嘴里还是嚼着干饼。“这位姐姐,你到底是什么人?”小道士咽下干饼,看了看捧着烤猪猛啃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一脸一手的油腻,在火光下头发凌乱,倒真有些狰狞可怖。她咽下嘴里的烤肉,语速飞快道:“姑奶奶我不是人!”说着又啃了起来。

小道士在周边找到了酒壶和海碗,怕姑娘家嫌弃歹人用过,便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方才倒了酒递给那女子。那自称非人的女子不知饿了多久,也不多话,接过酒碗咕咚两口便喝了个干净,道:“满上!”

小道士又倒了一碗,自己也找了个碗喝了一口。这一口可不得了,这烧刀子烈酒又辛又辣,激得舌头发麻,刺得食管火辣辣地痛,等落入胃里就如油锅里滴水,整个身子都炸开了一般。

“好没用的道士。”那姑娘冷眼道,“喂,成都怎么走?”

道士咳嗽半晌,总算缓过劲来,道:“该是往东北方向。”白衣女子抬头一看星空,辨明方向,飘然而行。小道士连忙上前拉住她道:“姐姐且慢。”那女子停下脚步,皱眉道:“我还有事!你要干嘛?”

“求姐姐顺道带我去成都。”小道士恳切道,“我要在寅时之前赶到。”

那白衣女子眉头皱得更深,道:“便是我全力施为也未必能在寅时前赶到呢!你要干嘛?”小道士见女子松口,连忙道:“我要拜师!过了寅时便来不及了。”女子正要回绝,心念一动,问道:“你师父厉害么?”

“我师父是真仙之姿,神仙下凡,便是青城掌教也未必有他厉害!”小道士灵机一动,投其所欲,只为吹大锣打大鼓,好让女子带上自己。

那姑娘听了心道:便是这小道士吹牛,总也有一两分真的。眼下人命关天,哪怕多个跑腿的也是好的。

她当下也不多说,衣袖一甩卷住了小道士的腰肢,运起法术,飞遁往成都去了。小道士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两旁风声猎猎,树影飞速倒退,心里的石头放下一大半,只盼着能赶在寅时之前赶回吕公祠。

第五十一章 总有不开眼的人

第五十一章总有不开眼的人

吴尚道自御风回到成都,直接在吕公祠前降下风头,整衣正冠拜门而入。燕赤侠一脸愤愤,跟在道士身后。吕公祠监院道士听说有真人莅临,亲自相迎,见面之后才知果然不假。

吴尚道与监院说了那小道士之事,监院连忙派人去请养大那小道士的道士,谁知门人却道张师父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吴尚道又问了几句,方才知道这张师父原本是个游方道人。只是他在青城多年,又随监院来了吕公祠,一如青城弟子一般,众人皆忘了他的本来身份。

“飘落有迹,落地无痕,真人啊。”吴尚道叹了一声,更知道自己要收的那孩子道缘果然深厚。大凡这样的人,注定求道之路曲折难行。唯有忍常人所难忍,方能得悟大道。

监院也颇为失落,只以未曾认出真人为憾事。吴尚道却求了黄纸香烛,请监院以及另一位老修行做了三师,就要在寅时举行科仪,收录弟子。他只以为天意让他收徒,必然不会有什么异相。而且收徒时黄表上呈天庭多少是个形式,还没听说过上天直接干涉的呢。

谁知仪轨刚刚摆开,吴尚道换了法衣,拈香开坛,吕公祠竟无故而动,一丈多高的吕祖金身居然倒了!

吴尚道心下骇然,见四周道士已经跪地忏悔,连忙退开一旁,由监院上香,自己跪在蒲团上静心思过,直等地震停了方才与众道人去将吕祖金身扶了起来。不一时又有外面弟子报进来,适才整个成都地震,城中多有知觉,幸好不曾有房屋倒塌。

地震乃是天灾,极凶之兆,吴尚道缓步而出,仰头看了看星空,却不见有什么异相,不由忧心。

夜更尚不到寅时,一个白衣女子裹着个小道士已经落在了吕公祠门外。小道士刚拍了两下门,大门应声而开。小道士大奇道:“师兄怎的还没休息?”里面开门那道士道:“还不等你么?那是哪家的姑娘?”小道士回头看了看正在努力平复气息的白衣姑娘,道:“她是找师父的。”

吴尚道出了大殿,见小道士回来了也没什么意外。当他看到门外那女子时,不禁变色道:“你怎么在这儿?”

白衣姑娘见了吴尚道,先是一怔,转而嘴角抽动,鼻翼翕张,放声哭了起来。吴尚道见她满面油污,头发凌乱,白衣也脏得不成样子,显然受了不少苦楚,也不打扰她发泄,只是转向小道士。

小道士见师父看他,疑惑道:“徒儿并不知道前因。”于是又将如何在林中被歹人抓住,白衣女如何救他,两人如何赶到成都,一一说明,由师父决断。吴尚道上前拉住白衣女子的手,柔声道:“你且少停,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姨被坏人抓了!”白衣少女双眼通红,扑入吴尚道怀中又大声哭了起来。此女正是一唯的女儿,她口中的小姨自然就是如意了。

吴尚道心中一动,暗道:“想是我还有杀劫等着,难怪天意不让我此刻收徒。”又看到小道士也是一身狼狈,疲惫不堪,吴尚道柔声道:“行礼不在一时片刻,为师赐你道名理诚——理通玄关外,诚性真宅中。你先歇着去吧。”理诚磕头谢过,疑惑地看着师父和白衣女子,缓步回单房去了。

吴尚道领了小狐狸往后院去,取了布巾让她擦脸洗手,又去借了一件居士用的纱衣外罩让她换了。小狐狸从小养尊处优,实在受不了脏兮兮的衣服,虽然只换了一件纱衣却也舒服了许多。

“小狐狸,你小姨被谁抓去了?”吴尚道又往厨房去给她热些汤菜,一边问道。

小狐狸寸步不离吴尚道,眼泪又滚了出来:“小姨被个老尼姑困在峨眉山白龙洞,说不定已经被抓走了!”

吴尚道暗叹一声:原本出来为义父义母寻丹讨药,却又碰上这等事。

小狐狸取了热好的汤菜,也不顾形象灌入腹中,抹嘴道:“咱们走吧!”吴尚道苦笑:“就如此贸贸然去了实在不妥。我还有个伙伴,你也认识,待我叫了他一起上路。”说罢便去厢房叫了燕赤侠。

燕赤侠睡得极沉,地震都没将他叫醒。吴尚道只得用冷水激他,方才将他从梦里拖了出来。

“要行礼了么?”燕赤侠睡前只说待行礼时再叫他,却不知其中已经有了那么多变数。

“如意在峨眉遇到了些麻烦,你可愿随我去救她?”吴尚道问道。

“如意?”燕赤侠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我认识?”

吴尚道这才想起当日两方对战并未通名,想来燕赤侠还不知道如意就是那狐女,于是便将如意和自己的渊源一一说了,催燕赤侠上路。燕赤侠心中却有疑惑,道:“峨眉佛宗以普贤寺为头领,比丘尼以卧云庵为马首。两位掌院都是憨厚之人,从不与人为难,莫非是那狐妖在峨眉放肆?”

“你才放肆!”小狐狸久等吴尚道不来,便自己摸了过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燕赤侠说“狐妖放肆”之类的话,不由大怒。

燕赤侠也是这些日子修心有果,火爆脾气好了许多,饶是这样还是忍不住冲小狐狸骂了两句。究其根源还是对异类的成见。小狐狸从小耳熏目染,论斗嘴绝对比燕赤侠高明,但她却更清楚吴尚道的地位和脾气,只是抱住了吴尚道的手臂呜咽不语,真正的以柔克刚。

吴尚道也不满燕赤侠对个小姑娘发脾气,这实在不符合修行人清静之行。他只是道:“既然如此,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咱们明日去云台山。”原本一句好话,却激起了燕赤侠的老脾气。只见他一蹦三尺高,叫道:“姓吴的,你还真是飞黄腾达了!峨眉山是普贤大士的道场,是你说去便去,说来便来的?”

吴尚道心道:有些道理。不过地藏菩萨的道场都闯过了,普贤菩萨那里应该也没什么吧?和尚也就是在寺里布置得好些,外面也不见怎么险恶。

这些名山道场都是入世修法,如果弄得险恶难行,香客断绝,让那些和尚尼姑吃什么去?

主意打定,吴尚道只对燕赤侠一笑便拉着小狐狸出来,抛出葫芦让小狐狸爬上去坐好。不等他这里起飞,燕赤侠已经骂咧咧出来了,放出灵剑道:“既然跟你出来了,哪有让你一个人去的道理!何况那些秃驴不教训也不成!”他在九华山一役中吃了暗亏,嘴上不说,心里却苦得很,知道吴尚道要去找尼姑麻烦,哪有坐等的耐心?

峨眉在蜀中也是名山,两人从成都出发,天色未亮已经看到峨眉高耸入云。两人都不知道白龙洞在哪里,只得让小狐狸出来领路。谁知这小狐狸也是个迷糊蛋,到了黑天便找不着方位,最后还是燕赤侠看到了下面的火光方才寻着正主。

底下果然是一群尼姑,混杂着俗家弟子,各个举着火把,显然还没有休息的打算。小狐狸紧紧抱住吴尚道的胳膊,叫道:“就是她们!她们还在围攻白龙洞!你快下去呀!”吴尚道在小狐狸额头一弹,低声道:“没大没小,噤声!”两人在空中盘旋片刻,找了个没有火光的隐蔽之处方才降了下去。

“等会你们打过去救人,我就躲在这里吧。”小狐狸躲在树后压低声音道,没有丝毫惭愧。

吴尚道低声道:“你好生照顾好自己,万一乱起来了躲在树上别下来。”说着运起玄功将小狐狸抱起放在树杈上,嘱咐她藏好切莫探头。

小狐狸连声应诺,催促两人快去。

吴尚道和燕赤侠对望一眼,慢慢往前摸了过去,借着火光看了个通透。大约五十余个女子,僧俗混杂,围在一个洞府前面。洞府上三个篆字,正是“白龙洞”。洞门是两扇青铜包钉大门,门上不少砸痕凹铛,显然已经挡住了几波攻势。

“这些是峨眉的人?”吴尚道皱眉道,“怎么看着不像?”燕赤侠也道:“峨眉佛宗的比丘尼只是潜心礼佛,并不修法,更没听说有修剑术的。”吴尚道旋即轻笑,与燕赤侠耳语两句,只见燕赤侠皱眉道:“这样恐怕不妥。”

“反正日后他没处找我去。”吴尚道言罢,大摇大摆走出林子,朝火光处走去。燕赤侠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众女见有外人来了,不由转了个向,面对吴尚道二人。吴尚道上前唱了个大喏:“诸位道友,仙乡何处?不知夜聚敝山有何见教?”吴尚道口称“敝山”,又是道人打扮,言下之意便是自称峨眉道宗弟子。

众女也未深究,只见走出一个成熟些的俗家弟子,大约二十四五,抱剑还礼道:“在下恒山寂灭庵弟子夏若男,奉师命在此缉拿恶妖。道友可是纯阳宫弟子?”峨眉最早是吕祖的潜修之地。吕祖飞升之后留下一脉,创立纯阳宫,是为峨眉道宗。若从吕祖这儿论起来,吴尚道倒真的算是纯阳宫门下弟子。

“贫道奉师命外出,今日方才归来,见山中隐隐有火光,故而一探。”吴尚道心无挂碍,吹牛毫不脸红,“诸位道友,这白龙洞既然在我峨眉,即便出了恶妖也该有我纯阳宫弟子出手,何敢劳动道友千里迢迢赶来援手?”吴尚道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清山若门厅,恒山弟子在峨眉舞刀弄剑怎么都是失礼。

“道友,”夏若男道,“家师上定下诚,想来道友听过。”

“师太名闻九山,贫道自然听过。”吴尚道心中暗道不妙,那老尼来了恐怕又有纠纷。他对当日败于老尼之手并无心结,只是以那老尼的心胸却未必会放下这节。

“家师已上纯阳宫拜会贵教苦竹真人,想来真人很快就会派下弟子前来协助我等捉拿恶妖了。”夏若男自信满满。

吴尚道抬头看了看星辰,笑道:“师太去了多久了?”

“昨日……”夏若男不经意漏嘴道,旋即暗骂自己多嘴,怎的就如此轻易告诉了他。她哪里知道吴尚道道炁环绕,修为弱些的人在他面前不是感觉压抑非常就是无比放松,根本提不起戒备之心。

吴尚道笑道:“道友,我峨眉讲究一个远亲不如近邻。不论僧道妖人,既然在此开府立宅便是我纯阳宫的邻居。诸位与其耗在这里,不如让贫道进去谈谈,或许还有斡旋余地。”

夏若男冷笑一声:“正邪不两立,善恶难共天。道友与邪魔妖精有什么好谈的?”

“哈哈哈,”吴尚道仰天大笑,转而平复道,“道友,纯阳宫离此地近在咫尺,令师昨日入山而至今不见我纯阳弟子前来相助,道友就不觉得奇怪么?”这言下之意便是纯阳宫并不支持恒山门人在峨眉的行动,只是给定诚老尼面子方才没来阻止罢了。

“我们也不需要杂鱼帮忙!”夏若男身边走出一女,也是俗家打扮,十八九岁年纪,面若寒霜。

吴尚道见了此人,只觉得有些面熟,心中暗道:“此女像是当日正气山庄遇见过的。”那女子却不记得吴尚道。一来是两次见面都是晚上,二来吴尚道自那时起至于今已经是脱胎换骨,气质迥然,便是熟人也未必能认出来,何况只见过一面。

第五十二章 倒叙——前因

第五十二章倒叙——前因

清风拂面,山峦如聚。一身粉色罩衣的年轻女子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双双走进三清宝殿。值殿道士原本睡眼朦胧,看到这两位女香客却顿时来了精神,口中轻诵《洞玄本行经》,眼睛却不住往二女身上瞟去。

小女孩哪里受过如此非礼,偏偏身边大人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浑然不知那边道士的恶行,只是大大地白眼送了过去。那道士见被人看破,连忙垂头诵经,手中的木鱼敲得一阵凌乱。

“小九,这便是他皈依的地方了。”粉衣女子拉着女孩的手,轻轻道。

小九早就习惯了她这种魂不守舍的模样,只是随声敷衍,却把眼睛去看三清旁边配祀的两尊彩像。“小姨,这两个是什么人?却与他有些像呢。”小九拉了拉粉衣女子的手,毫不顾忌地大声问道。

女子盯着那边的雕像看了半晌,目光迷离,良久方才收回来,走向值殿道士,躬身作揖,口称万福。道士手忙脚乱,连忙回礼,宣颂天尊圣号。那女子问道:“敢问道长,一旁配祀的是哪两位仙真?”

那道士登时来了精神,清了清喉咙道:“右边这尊剑眉怒目,背着宝剑的,乃是我大道金丹一脉的纯阳祖师吕祖。左边这尊束着双头髻,背着大葫芦的乃是吕祖的师父,正阳祖师。”

“正阳祖师……”女子口中一过,低声又道,“道长,吕祖的故事耳熟能详,却不知这正阳祖师是何等来历?”

“哈哈哈,正阳祖师可厉害呢!”那道士说到本门功课,当然起劲,“正阳祖师复姓钟离,单讳一个权字。他身长八尺,乃是后汉将军,故而民间俗称‘汉钟离’。正阳祖师当年兵败入终南山,遇东华帝君授以赤符玉篆,金科灵文,大丹秘诀,周天火候,青龙剑法,乃隐于羊角山修炼。后来祖师又遇华阳真人,得太乙刀圭,火符金丹,洞晓玄玄之道。最后在崆峒山紫金四皓峰洞中得轩辕黄帝所藏玉匣秘诀,遂成真仙。”

“这位祖师奇遇倒是不少……”女子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黯淡。

那道士却没看出来,只是道:“这便是道缘了,乃是天赋之才,俗人只能科仪礼拜,求得来世了。”女子心中微动,喃喃道:“来世么?他却说没有来世的。”那道士皱眉道:“佛家之说却也并非全然胡扯,既有前世,来世想必也是有的。”

女子默然无语,又问道:“正阳祖师只收了纯阳祖师一个徒弟么?”道士笑道:“正是。姑娘若是想知道正阳祖师是如何收的纯阳祖师,呵呵,山下瓦肆中有一出大戏,唤作《汉钟离十试吕洞宾》,说的便是正阳祖师收录吕祖的故事。姑娘,那瓦肆贫道倒是熟得很,不若由贫道做东……姑娘?你别走啊!姑娘!”

二女不理那道士的疯言疯语,只是出了大殿。临走前那粉衣女子还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对女孩道:“小九,眉眼之间还真有些像他呢。”小九拉着粉衣女子的手,笑道:“小姨,不是他像他,而是他像他呢!”女子微微一笑,满脸却是苦意。

二女出了道观,在山脚饭庄坐了。小九掏出一块银子,点了一桌子的酒菜。粉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发呆。小九性子活络,哪里是静得住的?几番挑逗不果,终于无奈道:“小姨,他便真那么值得你朝思暮想么?”

粉衣女子一听“他”,似乎也有了点精神,苦笑道:“并非他有什么好处,乃是我陷在这个泥淖中脱不出来。”小九奇道:“小姨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能解脱呢?”女子苦笑道:“你母亲告诫你多少次了要持斋茹素,你可戒得了?”小九一时郁闷,看了看桌上的烤鸡,终于还是忍不住下了筷子。

两人吃了几口,大部分菜色都未动过便饱了。正要离去,只见进来一群香客,像是正要上山的。那些香客都是成都城里的信士,互相说些祖师感应之类的“修为”。

二女从她们身边走过,只听其中一人道:“眼见就要五月中了,可有人同我一道去峨眉的么?”旁人有问道:“去峨眉作甚?”说话那人笑道:“你还自称修金丹大道,峨眉乃是吕祖潜修的地方呢!”旁边有一老者接口道:“说的正是。五月二十是吕祖得道飞升之期,听说纯阳宫弄了个老大的法会,便是青城掌教也要亲临。”旁边几人有赞同的,也有说何必舍近取远的,不一而论。

二女已经走出了饭庄,身后这些话却听得清楚。那粉衣女子道:“小九,莫若我们去拜拜峨眉山?”小九笑道:“小姨没听人说么?去峨眉是礼吕祖的,那人又不像吕祖,去了也是白去。”粉衣女子却没有恼怒,只是心道:当年他手无缚鸡之力尚且要千里迢迢到成都拜吕祖,眼下有吕祖飞升大法会,他来不来呢?

一念及此,二女还真的租赁车马筹备路上一应用具往峨眉去了。

峨眉鹤鸣皆在蜀中,相距不远。不数日功夫,二女便到了峨眉山脚下。峨眉山是蜀中名山,一度抢过青城的风头。

山上佛道二宗势力均衡,彼此忍让,倒显得十分和谐。因为吕祖在此隐修,纯阳宫可算是道门圣地之一。又因为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峨眉佛宗也不是寻常小寺。两教信徒大有不远千里赶来朝拜的,便造成了峨眉山人流如织,口音驳杂的盛况。

二女买了垂纱斗笠,随着信众往山上走去。佛家喜欢据顶,道家却喜欢半山而居。故而纯阳宫隐于山中,四方八面普贤金身却立于山顶。二女要去的是纯阳宫,半途便与上金顶的佛家信徒分道而行。

此时佛盛道消,通往纯阳宫的路上竟看不到一个信徒。二女缓步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暴喝:“妖孽,胆敢践污圣地!”二女齐齐转身,只见身后站了三个持剑女子,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不过十六七。

“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要谋财害命么!”小九大声喊道,只希望附近有人听到赶来相助。

那三人走到这里方才发难,正是看中了这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好处,齐齐冷笑。为首那女子冷声道:“妖孽!以为穿了衣服便遮住了你们的狐狸尾巴么!乖乖受死吧!”说罢,剑气已经冲了过来。

粉衣女子挡在小九身前,一条绸带从袖口中飞舞而出,挡下了剑气却没有丝毫破损。那边三个女剑客却也吃惊,连忙运起剑阵朝这粉衣女子攻来。粉衣女子手比指诀,轻触额头:“视我者盲,听我者聋!疾!”登时身边散出一团灰蒙蒙的雾气。

那边三女只觉得天地间涌起一股黑雾,精神恍惚,一时间天摇地动,视线模糊。初时还能听到伙伴的呼喊,渐渐耳边只有嗡嗡风声。

粉衣女子见法术奏效,手中绸缎一挥,登时变作一条黑色长鞭,上面鳞甲森森,杀气重重。那边三人却是成了瞎子聋子,只得任她宰割。谁料此时异变突起,只听得一声庄严佛号,粉衣女子浑身一颤,再看那边三个女子已经镇定下来,知道自己法术被破,来者深不可测,当下拉起小九腾空而逃。

那三个立志除妖卫道的女子吃了亏,当然不肯放过。眼下她们又有强援,自然追得更紧。二女眼见躲无可躲,只见林中升起一道白色纱幕,将二女笼在其中,兀地收了回去,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好妖怪,居然伏了帮手!”四人追赶不及,微微喘息,停了下来。

只听另一人道:“想必不会走远,咱们去约了姐妹们再来搜山!”

旁人纷纷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却说那白纱裹住了二女落在林中并未走开,只是用了个障眼法将身形隐去,静静听追兵说话。见那四人离去不复返转,白沙下才走出三个女子。多出来的那个女子却是一身白衣,青纱罩衣,长发结辫的模样。

粉衣女子失声叫道:“原来是你!”

白衣女子笑道:“如意姑娘,别来无恙?”

那粉衣女子正是为情所困的狐女如意。她见救命恩人竟然是自己的情敌白蛇,心中五味翻滚,郁闷不已。白素真看着如意神情纠结,道:“如意姑娘,寒舍就在左近,不如移步稍坐,可好?”如意见白素真目光淡然,气定神闲,也不愿输给她,故作大方道:“如此打扰了。”

白素真在前带路,沿着林中小路蜿蜒而行,终于走到一处山谷。初时极狭窄,只能一人侧身而过,到了后面却豁然开朗,乃是一片接着森林的平地。白素真纤指一指,道:“正是寒舍。”

如意抬头一看,青铜包钉大铁门,上面篆字刻着洞府名号:白龙洞!

第五十三章 正述——后果

第五十三章正述——后果

“我们也不需要杂鱼帮忙!”

吴尚道见她们如此骄横,心中暗笑。若是换了初来时的自己,难免会忍不住教训她们一顿。这些日子光阴穿梭,自己的修为已经非当日可比,面对这种偏执一端自以为是的正道弟子也没了当日的愤慨。

燕赤侠却没有吴尚道的心境,闻言就要动手,被吴尚道拉住。吴尚道笑道:“诸位是当真不让?”夏若男正要答话,只见吴尚道又道:“贫道还有要事在身,多言无益,见谅了。”说罢身形一晃,手中召出三宝如意,借道力祭出,大声喝道:“请宝贝开路!”

三宝如意一个旋转,朝夏若男当头打去。夏若男举剑便挡,只听金玉交鸣,如意硬生生压下宝剑,打在夏若男天灵盖上。恒山众女见大师姐被打,纷纷上来帮忙,又见大师姐被打了也没什么大害,更加放心地攻向吴尚道。

吴尚道催动坤阴圈护体,剑指指挥如意,在众女头上挨个打了个遍。众女初时还不觉得什么,转而却觉得浑身乏力,有两个便连剑都捏不住了。

“你使的什么妖法!”夏若男知道自己一身功力尽去,不禁惶恐,大声叱道。

“回去转告令师,教徒不严莫若不教。”吴尚道淡淡道,“贫道当日被那位姑娘踩在脚下便是如此说的,今日看来令师并未听进去。”吴尚道此话一出令众女颇为惊讶,齐齐望向那个泼辣女子。

泼辣女子闻言定睛看着吴尚道,终于失声喊道:“你是正气山庄那个妖人!”

“正是贫道。”吴尚道微笑道,“姑娘若是听贫道当日之训诫,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当时吴尚道手持玄山剑,修为不过中下,固然赢了那女子却被恒山定诚师太打倒在地。那女子一脚踏在吴尚道胸口的事还历历在目。她心中愤恨不已,不知这贼人哪里骗到了这么厉害的宝贝,居然将自己一身修为化作乌有。

“当日你乃是家师手下败将,敢说什么训诫!”夏若男心中盘算是否有找回修为的法子,一边拖延时间,“今日你不教而诛,实在是暴虐!”

吴尚道轻声一笑:“道理岂是因人的身份地位而变的?贫道当日说的和今日说的又有何分别?你们如此欺软怕硬,只信强者为尊,早就落入了魔障!呵呵,还自诩正道,真是好笑!老燕,清场!”

燕赤侠自然听不惯吴尚道叫他“老燕”,却觉得吴尚道这次大快人心,便着力配合,挺剑而出:“速速退去!否则莫怪道爷的宝剑没长眼睛!”众女没了修为,别说对付眼前这两个道人,若是洞里的两个妖怪冲出来那她们可就真的没活路了。夏若男说了两句场面话,无非就是威胁加警告,带领师门姐妹退了出去。

待恒山众人一走,小九已经跑了过来,上前叩门。洞门应声而开,白素真和如意一个手持古剑,一个腕绕长鞭,呆立门后,脸上泪痕闪闪,显然是刚哭过的。

“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了东西咱们快走。”道家修行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尚道不怕那老尼却也不愿多事。

“小姨!”小九扑到如意怀里,仰头道,“咱们回诸暨山吧,外面好吓人。”她这次被人追杀,逃了一天一夜,第一次知道了饥渴的滋味,只盼着快些回家,锦衣玉食再不遭罪。

“素真,这个锦囊你先拿着,收拾了细软随我去成都暂避。”吴尚道从葫芦里取出储物锦囊交与白素真。白素真不似如意有一家子人,她孤身修行,千百年来唯有听经时方能见到人,故而吴尚道感念她孤苦,多少有些照料。

如意听了却泪如雨落,暗咬红唇让自己忍住,手里的鞭子却垂了下来,微微颤抖。

白素真接过锦囊,也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将这锦囊捏了良久,又扔给吴尚道:“你既然修的无情之道,何必再来招惹我!”吴尚道一时无语,皱眉道:“道无亲疏,人有远近,我来救你未必有情,不来救你未必绝情,这有什么关系?”白素真一心钻了牛角尖,只是暗暗流泪,也不答话。

“贫道另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吴尚道见自己劝她们不听,转身御风而去,等也不等燕赤侠。燕赤侠看了看哭得泪人一般的三女,又看了看化作黑点的吴尚道,摇头不已:“修为如此高了还有这等事么?”说罢也御剑而去。

如意见两人都走了,转头对白素真道:“现在我算是信了姐姐的话,他这人不会记仇,必然不会感恩。他已经站在人情尽处,咱们再去想他只是徒增烦恼。”

白素真一咬牙,古剑轻旋,居然就将长发齐肩割断,甩在地上,身形一晃,化出本尊白蛇,十丈来长,水缸粗细,顿时风云变色,飞沙走石,往深山中遁去。如意叹息一声,暗道:“何苦来哉!”拉着小九的手遁空而去。

吴尚道站在天际,看着白素真化作白蛇离去,又目送如意带着小九飞走,心中如古井无波,淡然沉寂。燕赤侠赶了上来,停在吴尚道身边,道:“要练到你这般绝情也是不易。”

吴尚道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是我要绝情的?”

“哦?莫非还有玄机?说来听听。”燕赤侠冷哼一声。

吴尚道看了燕赤侠一眼,目光中满是怜悯,让燕赤侠不由恼火。他道:“修为到了,人情渐淡,看似冷漠却是道情初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并非贫道有心绝情去欲。”

“那你那时在九华山……”

“贫道修为一日千里,觉今是而昨非。”吴尚道笑道,“当日心有踟蹰,哪里有今日的逍遥随意。”

“反正好歹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燕赤侠重重吐了口气,“那你还要救你义父干嘛?反正你已经尽了人情!”

“父子之情是天伦,贫道还没尽到那个地步。”吴尚道微笑道,“说不过我吧?那就别说了,天色放亮,你我快去云台山走一趟,免得又拖累了行程。”

“你那徒弟怎么办?”燕赤侠跟了上去。

“不打紧,暂且随他去吧。”吴尚道笑道,“你倒是可以做我管家了,什么事都要管一手。”

“你!真是属狗的,不识好人心!”燕赤侠大怒,催动飞剑往云台山飞去。

不一时二人便到了云台山。云台山并不高耸,自然不能与青城峨眉,九华五台诸山相比。不过其间灵气颇盛,也是个清修潜养的好地方。吴尚道在山脚下按下风头,并不见药王谷路径。好在燕赤侠来过,知道窍门,方才找对了路。

二人到了谷口,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急匆匆从里面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几条恶犬。吴尚道上前一把抱起那瘦弱少年,悬在空中。那些恶犬不能飞行,只得在地上打圈。

“你是何人!胆敢救那小贼,与我药王谷为敌!”紧随恶犬出来的是个紫杉女子,大约十五六岁,正是骄横叛逆的年纪。那些恶犬见了主人,纷纷坐定,显然是训练有素。

吴尚道按下风头,微笑道:“小姑娘,我二人是来求药的,还请行个方便。”说着也顺便放开怀中少年。那少年一落地就跑,脚步飞快,转眼间就钻入草丛不见了。他只道吴尚道要拿他去换药,自然也不会打什么招呼了。非但如此,吴尚道怀中尚未收起来的锦囊也被他顺手牵羊换了个地方。

吴尚道当然不会不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只对那小姑娘道:“能否传告令师长,便说青木道人求见。”那小姑娘闻言有惊诧之色,问道:“你们从青城山来?”燕赤侠猜她知道青城掌教的名号,听吴尚道自报家门恐怕有所误会,也不说破,只道:“还请通告,青城山燕赤侠前来拜谢救命之恩。”如此一说,却让那小姑娘越发误会了一层。

“你哄我!”小姑娘突然叫道,“眼下有吕祖飞升法会,青木掌教怎会不去峨眉山却到我药王谷来?”

吴尚道尴尬一笑:“忘了计算时日,不过吕祖得道飞升之日年年都有,贫道也不用总去峨眉山吧。”

“哼哼,”小姑娘冷笑道,“胆敢冒充青城掌教来骗本座!好教你得知,本座乃是药圣孙真人玄孙,药王谷下任谷主……之女!”

“贫道失礼了。”吴尚道见她说得有趣,躬身行礼道,“贫道道号青木子,却不是要冒充青城山掌教,是姑娘误会了。”

“我的确是青城弟子,却没说和他是一起的。”燕赤侠也笑道。

小姑娘恼羞成怒,正要发作,突然转容笑道:“青城掌教叫青木子,你也敢叫青木子?看来你还有些胆色。”吴尚道微微一笑,听那姑娘继续道:“你要求药,我这里有的是。不过嘛,你要见我家长却是没戏了。”

“怎么说?”吴尚道问道。

“峨眉山纯阳宫要做吕祖飞升法会,广发拜帖,邀了我家大人去观礼。你要想在谷中见他们,自然是没戏了。”小姑娘甩着头发,一脸得意。

“如此倒是贫道孟浪了,告辞。”吴尚道躬身行礼,转身要走。

“慢着!”小姑娘叫道,“你不是求药么?”

“可主人……”

“本座也是此间主人啊!”小姑娘脸上得意之色更浓,“你要什么,本座做主!”

吴尚道闻言大喜,将义父的伤势伤因细细说了。只见那姑娘初时还有些不以为然,等听到最后却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道:“如此看来,非三元丹不能救了……”

“这三元丹可需要什么珍贵药材?贫道可以尽量取来。”吴尚道见有些希望,上前问道。小姑娘只是摇头,傲气道:“三元丹虽非凡品,却也不在本座眼里。只是……你们家和那些和尚结的是非,我们药王谷何必挤进去?而且那些秃驴人多势众,烦人得很……不妥,不妥啊!”吴尚道听小姑娘这么一说,不由另眼看她。只觉得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眼光,实在是不知道家人怎么培养的。

“的确如此,是贫道思虑不周,告辞。”吴尚道再次转身,又被那小姑娘叫住了。“我说你这道人好没耐心!”小姑娘双手叉腰叫道,“本座只是说不妥,又没说不给!你急着走什么?一点诚意也没有!”

吴尚道苦笑,只得又回转道:“那你说如何?”

“嘿嘿,”小姑娘狡黠笑道,“你带我去峨眉山,我就给你三元丹!”

吴尚道闻言不由头痛。

第五十四章 长安城里芙蓉国

第五十四章长安城里芙蓉国

这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带去峨眉被她家长见到必有误会。而且她家大人不肯带她,必有缘故,自己贸然带她上山岂不是给人添乱?

吴尚道也不多说,只道:“不敢劳动孙大小姐,贫道自己上峨眉就行了,多谢告知。”说罢要走。孙小姐这回却是真急了,也不顾身份便上前拉住吴尚道的衣袖,软言乞求道:“道长,我这就给你三元丹,你只需将我带到峨眉山下就行了,如何?”

吴尚道更是摇头:“你家大人不肯带你必有缘故,何必如此执拗不听大人话呢?”孙姑娘气恼道:“都说我小,我都十六了!寻常山里人家的姑娘十六岁都出嫁了,我却连出谷都不能!”

燕赤侠奇道:“我看你身手矫健,这山路又不是特别难走……”孙姑娘怒道:“你看那些畜生!”说罢竟把火烧到了那些猛犬头上。原来那些猛犬颇有灵性,不但会追逐小偷,还会阻拦任性的小姐出游。只要孙姑娘踏足禁区,便有几只狗或是拖衣服或是拦去路,任打任骂不肯放过。都说好狗不挡路,这些却是挡路的好狗!

孙小姐虽然是下任谷主的女儿,却只会些丹法医术,与凡人比起来除了身体好些之外再无异术,所以才求吴尚道带她一程。

“嘿嘿嘿,你们若执意不带我去,我便一把火烧了丹房。等祖父和父亲回来便说青城青木子和燕赤侠前来抢药,非但抢走了几炉名贵丹药,临走还推倒丹炉,烧了丹房!”孙姑娘一手叉腰一手点着自己的下巴,显然是吃死了吴尚道。

吴尚道却想起幼年时父母上班,自己被反锁在家里的情形。那时候自己何尝不是看着窗外蓝天指望着仙人从天而降救自己出去玩?后来……后来还是师父把自己偷了出去,带自己去游泳,去爬山,又赶在父母下班前送自己回来……

“家里火烛可都熄了?”吴尚道突然问道。燕赤侠大惊:“吴兄弟,你莫非……”孙小姐乃是猴精一般的人物,当下雀跃道:“自有爹爹的弟子管那些事,咱们走吧!”

“我带你出去恐怕会得罪你家大人,你得先把三元丹给我。”吴尚道笑道。燕赤侠听了不禁皱眉,却想到药王谷见死不救的典故也没多言。

孙小姐像是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当即转身往谷里奔去,一边喊道:“在这儿等我!”真是足下生风,就连那些猛犬都一时追她不上。

不一时孙姑娘带着一个瓷瓶又连蹦带跳跑了出来,这次非但身后有猛犬相随,还有几个蓝衣小帽的家人,大呼小叫:“小姐~不能出去啊!”孙小姐哪里管他们,看到吴尚道果然等在那里,似乎已经获取了自由一般,更是加快了冲刺的步伐。

“贫道保证将她安然带回。”吴尚道抛出葫芦,一把拉起孙小姐,御风而行。

孙姑娘站在葫芦上撑着膝盖平复呼吸,将瓷瓶交给吴尚道,道:“三日一丸,必见奇效。对了,我叫孙紫苏,道长叫我紫苏就行了。”吴尚道接过瓷瓶,道:“多谢孙姑娘……紫苏,我义父现在被病痛折磨,你看可否让我先回趟家,然后送你去峨眉?”孙紫苏拟手做扇,笑道:“我只要逃离药王谷就行了,去哪里都可以。”

吴尚道怕孙紫苏受不了空中飞行的气流冲击,放缓了速度,谁知孙紫苏却嫌不过瘾,要吴尚道飞得再高些更快些。吴尚道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孙紫苏笑着从囊中取出一粒天青色明珠,只米粒大小,却是异宝定风珠。吴尚道无奈摇头,大家弟子果然不是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可比的。

吴尚道二人知道孙紫苏不怕风冷,索性尽情施展,只见地上山川闪过,不一时便到了葫芦谷入口的大瀑布。孙紫苏还是第一次飞到天上,不由惊奇,从未见过云海的人自然会被其吸引,见吴尚道渐渐下落,意犹未尽,恨不得再飞个两天才到。

吴尚道在前面引路,叫开了洞门。燕赤侠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不由惊讶。孙紫苏却不怕生,见了小倩便叫“姐姐”,颇为讨喜。

四人到了谷中见了石木夫妇,吴尚道便将不告而别的经过说了,求父母原谅。石木夫妇见吴尚道一片孝心,哪里还会怪他,听紫苏说了三元丹的用法便急急去丹房服用了。

吴尚道带孙紫苏在谷中转了一圈,孙紫苏却道:“这地方好是好,却和药王谷一般冷清,也没甚好玩的。”修行人的洞府那里会弄得好玩?吴尚道问了才知道,孙紫苏所谓的好玩乃是要摩肩接踵,车马如流,百戏杂耍,各色小吃……以这个标准看,葫芦谷非但不好玩,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了。

“也罢,既然出来出来了,我便带你去长安城玩一转,然后送你回家。”吴尚道与孙紫苏约定道。

孙紫苏暗道:“外面再好玩终有不便,玩到晚上回家却是正合我意。”于是爽然应诺。

燕赤侠年纪大了,却不喜欢这般跑来跑去地折腾,尤其还是当人保姆,便要留下休息。吴尚道想他与小倩也是旧识,小倩自然会招待好他,便取了一些金饼独自带孙紫苏往长安城去了。

早在前朝长安就是天下最大的都市,人口数百万,商贾云集,夜市通宵达旦。如今虽然朝廷暴虐,这天子脚下倒还是首善之区,又因为皇帝荒淫享乐,宗室奢侈无度,聚天下宝物于此,长安的繁荣比盛唐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城里摩肩接踵,别说从未出过药王谷的孙紫苏,便是吴尚道都有种回到现代的错觉。

国朝延用唐制,极少改动。概因皇帝荒淫,君子不容于朝堂,小人把持政务,能延用唐制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推行利国利民的新政了。这种状态之下,吴尚道手里小小的金饼就比什么都有用,只出手一次便被坊市的牙人盯上了。

牙人古已有之,西周时叫做质人,西汉称作驵侩,唐朝开始唤作牙人,直到新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才叫中介或是经纪。

此时的牙人大多是市井流氓,眼力狠毒,一见吴尚道出手阔绰便缠了上来。吴尚道本是外来户,又带了个购物狂,也乐得由牙人领路。

牙人吃了买家吃卖家,最爱的便是孙紫苏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他也不管吴尚道是不是勾引良家少女私奔的贼道,只看着一件件货物被孙紫苏高价买下便兴奋不已。

吴尚道雇的牙人叫乌达,自称大唐乌承恩之后。这也是当时风气,总要挂个名门望族方有脸面。只是吴尚道不知乌承恩是何许人,反应冷淡。乌达也不多吹,吃准了孙紫苏的胃口,大大小小的明珠珊瑚,织锦丝绸,买了不知多少。后来乌达一个人抱不动了,又叫了两个小厮打杂,再后来连小厮都抱不动了,居然雇了一辆小车推着。

看着满满一车的“猎物”,孙紫苏前所未有地感到满足幸福,笑得两个小酒窝一直没有淡下去过。吴尚道也不嫌累,淡然地负责埋单,压根不把金子当回事。

看看天色渐暗,吴尚道对孙紫苏道:“天色不早了,寻个干净地方吃些东西便回家吧。”孙紫苏看看天色,颇为不舍,有些动心留宿长安。吴尚道一眼看穿她那点小心思,佯装冷面道:“说好的话可不能反悔。”孙紫苏皱眉强辩道:“谁反悔了?人家只是在想吃些什么!”

那边乌达凑了过来,谄笑道:“道爷,小姐,小的知道有家酒楼,色香味冠绝天下,只有王公贵戚方能进去。不过小的正好认识里面的二掌柜,能安排个雅间。”说着手掌微微张开,正是讨要好处的意思。

吴尚道暗暗碾碎金饼,取了一小块给他,却让他激动万分,只觉得一天的酬劳都够了。乌达躬身道:“道爷,就在前门里朱雀大街,小的这就过去打点。”说罢一溜烟就跑了。

孙紫苏没有阅历,疑惑道:“他小心翼翼陪了一天,就给那么点金子么?”吴尚道笑道:“那点金子寻常人家一年都未必见得到呢。再说他也不指着咱们给钱,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卖家都要给他抽头的。”孙紫苏这才恍然大悟,道:“我说他怎么那么好心,倒比我更想买呢。”吴尚道轻笑,想到自己也是毫无阅历走过来的,恍如隔世。

乌达安排好了雅间,又跑回来找吴尚道和孙紫苏,生怕把这两位金主丢了。好在孙紫苏一路上又买了不少风车香包簪子玉佩,走得颇慢,两人身后还跟着一辆推车,十分显眼。

乌达推荐的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地方。门口车马排出了一里多长,清一色的白马驷车,车上玉雕金线,富丽堂皇。吴尚道抬头一看匾额,也是国手字迹,端端正正“芙蓉国”三个颜体金字。

孙紫苏也被这沿街三里的大红灯笼震住了,拉住吴尚道的衣袖,活像个乡下小姑娘,低声问道:“这里面多大啊?要花多少金子啊?”吴尚道心中好笑,故意道:“一顿饭也就三五瓶三元丹的价钱吧。”

孙紫苏眼珠飞转,不知道在算什么,良久才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多,不多。”说话间却不怎么有底气,白日里挥金如土的气焰再也不见。

第五十五章 舌动是非生

第五十五章舌动是非生

芙蓉国门口的婢女训练有素,凡是进门的客人都一般招待,总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乌达到了这里却是进不去的,只说留在外面给二位金主看东西,请二位在里面慢用。

吴尚道和孙紫苏被引入大门,只见里面楼台亭阁,小桥流水,布置得别具风味。江南的精致,关中的豪迈,漠北的粗狂,西域的风情,居然融为一体,层层递进,令人步行其中便心旷神怡。

“这布置却是极好。”孙紫苏左顾右盼,看得兴起,随手指点,“这里排了九星飞天,难怪生意如此火爆。这儿倒有五龙捧圣呢,想来里面格局必定不俗!吴大哥快看!那是不是三才聚宝?”吴尚道对风水不甚精通,不过其中灵气变幻却是清清楚楚的,只是点头附和。

“慢着!就是这里了!我喜欢这里。”孙紫苏在一栋红楼院口停了下来,“这里清幽淡静,最适合吃些酸甜食点。吴大哥,咱们就在坐这里吧。”

吴尚道自然不会反对,抬脚就要往里走。领路的婢女却慌了,连忙上前道:“二位尊客,芙蓉国里其他地方二位尽可选用,只是此处不可。”吴尚道并不诧异,孙紫苏却皱眉道:“这是为何?怕我们付不起金子么?”她心中暗道:这里虽然贵了些,三五瓶三元丹却也不是拿不出!

“恐怕是咱们身份不够。”吴尚道淡淡道,“这里可是留给皇亲贵戚的?”

“二位尊客见谅,”婢女领班上前躬身道,“此处是魏国夫人买下的,若非她允许,便是连我们都不敢进去打扫。”

孙紫苏从小也是娇生惯养,药王谷里的大公主,听领班这么一说颇为不服气道:“你们不敢进去和我们有什么可比的?什么魏国夫人!本座说要进去便要进去!”吴尚道轻轻按住孙紫苏,道:“紫苏,愚人恨不得高所有人一头,咱们却是要守弱处下的。”孙紫苏撅嘴道:“你怎地和爹爹一个口吻?今日我要在这里闹事,你不帮我?”领班婢女一听,连忙暗使手势让人去通风报信,想来自恃尊贵在此闹事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了。

吴尚道笑道:“何必争强斗胜坏了自己心境?姑娘,就劳你找个清静淡雅些的地方,我这小妹不爱热闹。”说着又是一块金子递了上去。那领班的婢女道谢接过金子,心中暗道:原来这位道爷却是如此通情达理,必是极有道行的。

孙紫苏见吴尚道不肯跟着自己闹事,知道再闹也没好处,加上腹中空空,只得作罢。眼看一场闹剧便要消弭于无形,只听那红楼里传出一声嗤笑:“两个乡下土包子也想进来这里?真是笑煞人了。”

吴尚道听了只当没听见,一笑而过。孙紫苏却受不了这个气,刚才好不容易积压的怒气顿时爆发出来,大步朝红楼去了。领班婢女心中暗骂那个不知好歹的声音,却也担心二位和善的客人吃亏,连忙上去劝解。

孙紫苏哪里是受过这般气的人?药王谷门下谁看到她不是低眉顺眼?前去求药求医的高真大德哪个不是好言好语?

吴尚道见孙紫苏一把推开上去劝解的婢女,知道她今日若是不发作一通必然郁结于心,只得跟了上去保她周全。

那红楼里说话的却是魏国夫人门下的侍女。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魏国夫人得宠于天子,门下侍女也各个趾高气昂,不肯让人。若这里是青城峨眉哪位掌教包下的,孙紫苏大概会吐吐舌头另找地方。可是她从小被教育的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修真高”,一个俗人也配在她面前张牙舞爪么?

“紫苏,你想闹到什么程度?”吴尚道追了上去,在门口拉住孙紫苏,“我可是饿了。”

“我就打她两记耳光,不耽误吃饭。”孙紫苏盯着红楼小院里的浓妆侍女,冷声道。吴尚道心道两记耳光倒也还在情理之中,便松了手。他又见芙蓉国的杂役手持长棍过来,便转身守了院门,看谁胆敢靠近。

那侍女见孙紫苏大步进来,本有些慌张,却故作镇定道:“我乃是魏国夫人的贴身侍女,你敢怎地?”孙紫苏冷笑一声:“不敢怎地?”话音未落已经一记耳光打了上去。孙紫苏从小泡药浴,吃灵丹长大,力气之大哪儿是一个普通婢子能承担得起的?那侍女顿时被打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血里还有两个牙齿,痛得大哭。

门口那些杂役护院心中大寒,作势就要往里冲。吴尚道一人当关,气势迫人,竟没人敢上前一步。

“女儿家闹个别扭,男人参合什么?散了吧。”吴尚道淡淡说道,又转头对孙紫苏道,“紫苏,出了气就行了,咱们还要吃饭。”众人听了冷汗淋漓,心中都道:你这道人出门时可是叫驴踢了?得罪了魏国夫人还想继续吃饭?

孙紫苏才打了一下当然不觉得过瘾,又重重踢了两脚,方才道:“狗才!不看看你姑奶奶是什么人,也是你可以乱吠的么!些许教训,下次再让姑奶奶碰见,看不撕烂你的嘴!”那侍女伏在地上痛哭,不敢回嘴,这才消了孙紫苏的气。

吴尚道见孙紫苏出来,颇为无奈,道:“可要换一家?”

孙紫苏环视一周,见护院杂役如临大敌,拗劲更上来了,冷声道:“不换了!本座今日就要在这里吃!让魏国夫人来给本座上菜!”吴尚道也不由一头冷汗,轻轻在孙紫苏耳边道:“有些过了。”孙紫苏瞟了一眼吴尚道,拉着吴尚道退后一步,低声道:“咱们若是服软,他们恐怕更要嚣张呢。再说,几个俗人,你还打发不掉么?”

吴尚道看着孙紫苏颇带狡黠的笑容,心中无奈,转念又想:“若说惹事,这姑娘倒和如意一样拿手。若是换了如意在这里,恐怕就不是让魏国夫人上菜那么简单了……”

芙蓉国的护院哪里见过这么嚣张的人,果然被孙紫苏镇住了,偷偷让人去请二掌柜过来。二掌柜听下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说,吓得手中毛笔落地,叱道:“狗才!这事岂是我能管的?快去找大掌柜!”说罢,自己也急忙往红楼赶去。

吴尚道见两个掌柜气喘吁吁跑来,笑道:“舍妹有些任性,还请见谅。不过既然舍妹看中了这里,还请派人伺候吧。”那两个掌柜看着吴尚道一身道装,自己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他的修为,只是赔笑道:“道爷,此处真不方便……不过后院莲花亭也是个清静幽雅的好地方,若是二位肯移尊,还请赏脸让小的做东。”

吴尚道看了一眼孙紫苏,低声道:“女孩子不能太任性,人家掌柜的已经很上路了,再闹就是你理亏。”孙紫苏乃是七窍玲珑心,一听吴尚道不说“咱们理亏”,而是“你理亏”,心中再不喜也只得嘟起嘴道:“好吧,那就听大哥的,莲花亭就莲花亭吧。”

两位掌柜一头冷汗,连忙派人前去收拾,又喊了婢女前来引路服侍。待吴尚道二人走了,方才进了红楼,劝慰被打的侍女。那侍女站起身,只觉得胳臂疼得厉害,只嚷着被孙紫苏踢断了。她嘴里不干不净,正好被走过围墙的孙紫苏听到。若非吴尚道拉住,孙紫苏恐怕真的要将这里铲平方才消气。

“霞姑娘,”掌柜的对那侍女道,“你也知道芙蓉国是谁家产业,若要闹大起来恐怕大家都不方便。”二掌柜见侍女被镇住了,也道:“我们都是吃人饭服人管,来者皆是客嘛。你今日是受了委屈,何不让夫人给你做主?”二人都是人老成精之辈,这么煽风点火,不论闹得多大都不管自己的事了,自有魏国夫人顶头。

那侍女咬牙切齿心中盘算:“何曾吃过这么大亏?必不能放过他们!这里却是太子的产业,听说三皇子也有分红,看来只有让夫人出面才行!哼哼,你们不是要夫人给你们传菜么?等着吧!”一念打定,侍女也不修整容妆便朝外跑去。

却说孙紫苏到了莲花亭一看,只见一池莲花都是含苞待放,并没什么景色。到了晚间蚊虫出来颇多,芙蓉国用的熏香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垃圾货,只让她处处不满,心中火气愈大。

吴尚道眼见不妙,打定主意随意吃上两口便说饱了,只等孙紫苏吃完便送她回家。孙紫苏化气愤为点菜欲,什么叫猩唇哪个是熊掌,血燕鲨翅更是不能少的,更有些炒鸭掌、鸡舌羹、爆獐腿、花炊鹌子、菊花兔丝、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姜醋金银蹄子……吴尚道连听都不曾听过的菜色。

芙蓉国到底是大店,孙紫苏这边报那边已经传到了厨房。掌柜的又命人送上四干四鲜开胃果子,又是四盘八碗的凉拌冷菜,等吴尚道说吃饱了的时候,热菜也都传了上来。

孙紫苏每样菜吃了两口,冷冷道:“味道也就一般,若是要咱们付账可真是吃了大亏。”二掌柜的赔笑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呵呵,还请小姐见谅。”孙紫苏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本座就先回去了。”两个掌柜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同时暗道:你走了谁来让夫人出气?

他们见魏国夫人的侍女一定要出口恶气,想来已经跑回去搬救兵了。那魏国夫人最是护短的,如果让这两个事主走了,还不知道这事谁会倒霉呢。大掌柜的上前笑道:“小姐,今日刚好有几个东瀛女优调教好了,倒也有些新奇,不如叫来给小姐跳个东瀛舞,解解闷子?”

吴尚道眉头微皱,孙紫苏却被挑起了兴趣,叫她们快来。

第五十六章 心魔之压

第五十六章心魔之压

东瀛舞节奏缓慢,怎么可能对孙紫苏的火辣性子?一曲未完孙紫苏便坐不住了,只说要走。掌柜的就算主意再正也不敢强留客人,只得又送了鲜果甜点,能拖得一刻便多拖一刻。

不一时有杂役进来与掌柜耳语几句,掌柜心中一松,暗道:“姑奶奶,现在你可以走了。”果然,他也不再留人,派人婢女送吴尚道与孙紫苏二人出去,自己却躲在后面看看风头。

俗人耳语怎瞒得过吴尚道?既然知他外面有埋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退避为上。吴尚道对孙紫苏道:“今日晚了,我直接送你回去吧。”说罢抛出葫芦,不一时便如舟船大小,将个莲花亭都撑满了。

掌柜的吓出一身汗,心中庆幸:幸好没有孟浪,这两个竟是神仙!

孙紫苏惦念那些打小不曾见过的玩具,满不情愿道:“东西还都在外面呢。”吴尚道这才想起那些东西,对孙紫苏道:“便赏给那个跑腿的吧,你若是喜欢,改日再来买过。”孙紫苏心中疑惑,却也觉得吴尚道说的在理。她毫无城府,完全没想过“改日”吴尚道不需要丹药了怎么还会带她出来。

两人正要御风而起,只听空中有人冷笑:“想走?晚了!”

吴尚道抬头一看,却是两个御剑飞行的道人,悬在空中。不一时,小院外脚步嘈杂,涌进一帮身披皮甲手持利刃的护院私兵来。

掌柜见魏国夫人发难反倒定下了心神,颇有处变不惊之态,拉着手下人退到角落里,一边又差遣手下去给东主报信。魏国夫人虽然受宠,太子也是储君,再加上三皇子,多少也得给点面子。

孙紫苏抬头看了看天上剑仙门人,心中羡慕。药王谷细论起来乃是丹鼎一门,养生之术也以灵药丹丸为主,门人便连阴魂都未必能对付,何况是修持法术的术士!

吴尚道见那两人御剑飞空,敏感的心灵受到了刺激。当日他和如意被两个邪教术士一路追杀,险些死于非命,自此便对站在剑上的敌人多了一份杀心。吴尚道扫了一眼围住小亭的私兵,又抬头看了看降落下来的剑客,沉声道:“贫道不愿多事,却不怕多事。今日之事本来了了,你们偏偏大动干戈,是想看贫道杀人么?”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如水,毫无气势,甚至连站在他身后的孙紫苏都觉得有些太软了,更何况那些兵痞杂役,一个个如饿狼一般看着吴尚道二人。

那两个剑客比了剑指,指着吴尚道喝道:“大胆狂徒!你是哪家弟子?居然敢对魏国夫人无礼!便是青城峨眉的掌教,见了夫人哪个不是卑躬屈膝!”他说这话自然是在吹牛,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比说真话还真。

吴尚道面色一沉,冷笑道:“你何必如此自卑,当了人家的鹰犬还要扯上青城峨眉。若是青城弟子在此,恐怕你也不好看。”

“哈哈哈,”那两个剑客笑道,“原来是个野道!”他们只认青城峨眉为道门大宗,除此之外都归于野道,心中更是看吴尚道不起,有心要拿下这个狂徒回去交差。

孙紫苏心中一颤,暗道:“他倒是青城弟子的朋友,恐怕真没什么靠山,眼下这局势如何脱身才好?”说着打量四周,观察地形,以备不测。

吴尚道微微摇头,道:“不教而诛谓之虐。你二人颇有修为了,死在这里有些可惜,带人回去吧。”

“将这狂徒与我拿下!”那剑客既然是修行之人,自然是这群私兵的统领。私兵们听了上峰指令,暴喝助威,往前压境,一支支长枪森森指向吴尚道。

吴尚道冷笑一声:“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罢乾阳圈出体,只见一道金光如日重升,只是一闪,前排私兵连惨号一声都没有便已经身首异处倒在地上,腔子里喷出的血顿时染红了石子地。

孙紫苏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吓得缩在吴尚道身后。她一拉吴尚道的道袍才让吴尚道想起这种场面不适合女孩子看,暗自收敛杀心。其他私兵见弟兄被杀,愤恨难抑,却摄于吴尚道的威煞而不敢上前一步。

乾阳圈名为圈,实则剑,出鞘见血便回。那两个剑客见吴尚道居然有这等本事,反倒面露欣喜。二人对视一眼,若有灵犀,都只以为吴尚道胆小怕事,那宝贝或许不能反复多用,便起了杀人夺宝的念头。

“杀人偿命!”二人飞身跃起,御剑朝吴尚道攻去。

吴尚道暗扣剑诀,以御剑术放出乾阳圈,只是一合便将二人刺落下来。二人倒在地上,见四肢各有一个剑洞,心下骇然。吴尚道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二人是哪家门下!”

“哼!我们乃是圣教弟子,你若好生求饶还则罢了,否则休想逃脱我弥勒教的追杀!”倒下的剑客犹自嘴硬,却不知已经挑动了吴尚道最后的底线。只听吴尚道冷声道:“弥勒教?倒是老相识了。你们在长安可有分坛?”另一剑客狂笑道:“无知野道!圣教总坛便在此地!便是魏国夫人,六皇子殿下都是圣教弟子!”

“如此啊。”吴尚道转身对孙紫苏道,“且慢一步送你回去,可否?”

孙紫苏见吴尚道出手发威,知道吴尚道乃是高手中的高手,实实在在的人外之人,正恨不得多看些热闹,闹得越大越好。

吴尚道召出如意,那二人还不解其意便被当头打下,数十年修为付之一击。还不等他二人诧异,吴尚道伸手一抓,硬生生将那二人的宝剑吸在手中。这宝剑与御剑者心意相通,被吴尚道随意一抓便抓了过去,颤抖不已,发出一阵哀鸣。

吴尚道御二人之剑,将二人的四肢齐根斩断,令二人哀嚎不已。

“送这二位大人回去,告诉弥勒邪教的,就说道人在此等他们报仇。”吴尚道大手一挥,两柄剑没入池中太湖石中,直至剑柄。

孙紫苏悄悄探头来看,已经不见了惊慌恐惧,倒多了一份兴奋激动。吴尚道一把拉住这个惹事精上了葫芦,御风而起。

两个肥胖的掌柜看着一地的血腥残肉,抹了一把额头油汗,暗道:原来神仙也是会说场面话的!只是不知道等会正主来了如何应付……

他们哪里知道,道士今日是有心要大开杀戒了!

吴尚道怕孙紫苏在乱战中遇到危险,便施出缓兵之计,让人回去报信,自己带着孙紫苏飞回药王谷。对吴尚道而言,药王谷简直就是长安的邻居,这一来一回刚好给弥勒教调兵遣将。自打闯过九华山之后,吴尚道便对自己的杀伤力颇有信心,起码他在苦尘禅杖之下支撑三十回合也未落败。

即便弥勒教有各种法宝,自己身存两件道宝,其中一件还是传说中老君的宝贝。便是化城寺的金龙都扛不住自己的一击,还有什么法宝不能破的?

吴尚道回到芙蓉国,弥勒教的大军还没到。掌柜的见吴尚道去而复返,喜忧交加,只觉得今日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去。吴尚道也不多言,随手抛过一块金子,又回到小亭里坐下,要了一壶酒,慢慢抿着。

等吴尚道酒至半酣,空中鼓声大作,莲花飞舞,不一时竟落了一地。吴尚道见空中落下一定白纱软轿,里面缓缓走出一个颇为标致的女子。两旁教众齐声高呼:圣女驾临,普惠生民,旁门退散,邪灵伏诛!

吴尚道也不起身,随手酒杯掷了过去,道:“就你一个?”他看出其他教众不过是一群俗人,里面隐隐藏了几个修过法的,却不值一哂。那圣女也不答话,只飞起一层白纱拦住了酒杯,双手结印,口中喝道:“太上有命,搜捕邪精!”说着便是一道雷光朝吴尚道飞来。

吴尚道不闪不避,暗守元婴,只见这雷尚未打到吴尚道便被一层淡黄光圈拦了下来,弭作光尘。吴尚道面带冷笑,也不说话,乾阳圈发作,金光一闪便将那所谓圣女的头颅削去。

吴尚道飞身而起,手中已经多了一柄样式古朴的宝剑,正是飞回来的乾阳圈。这宝剑剑气勃发,杀死邪教教众无数,剑体却是朝那圣女的魂魄去的。只见金光闪烁,那刚刚逃逸的魂魄化作光尘淡入虚空,便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下面教众见圣女被杀却也未乱,齐齐诵着莫名其妙的咒语。吴尚道从咒音中听来,竟都是些刀枪不入老君庇佑之类的话。等念完咒,这些愚人便举着刀剑冲向吴尚道,似乎真的在老君庇佑之下刀枪不入了一般。

吴尚道正要催动乾阳剑,忽然心中一动,顿生悲凉凄惨之情。

——他们不过是一群被洗脑的愚人,罪当死么?

——我明明有道宝如意散人修为,为什么今天连连杀生?

——只是因为我想杀么?

吴尚道本性慈悯,虽然不以杀人为障,却不愿多杀。一念及此,吴尚道收了乾阳剑,御风而起,悬在空中看着底下躁动的邪教教徒。

——心魔!

吴尚道细细梳理自己本心,蓦然发现自己的道心之中竟种着魔根。再仔细梳理,只觉得鼻头发酸,眼泪竟涌了出来——这魔根之中赫然是白素真断发而去的景象,又夹杂着如意咬唇垂泪的身影。她二人在他道心上留下的裂痕,随着多日来不曾突破境界而带来的隐隐急躁,终于酝酿出这心魔之根。

若是不大开一番杀戒,恐怕无以发泄心魔产生的压抑感……

第五十七章 金莲初现

第五十七章金莲初现

有那么一刹那,吴尚道就想转身飞回葫芦谷静坐,将这一身的戾气消化。只是空中迎面飞来的三柄飞剑却打消了吴尚道最后的慈悯之念。那三柄飞剑之中有一柄散发着吴尚道无比熟悉的气息,玄山!

玄山剑是当初吴尚道去青阳县之前留给白素真防身用的,后来白素真被苦尘押解到了九华山,这剑自然也落入了和尚手中。此刻吴尚道尚未脱离战场,心中杀意刚有所消解,玄山的出现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吴尚道的杀机再难压抑。

吴尚道让过飞剑,直直朝御剑之人飞去。飞剑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追向吴尚道,哪知吴尚道竟比飞剑快了数倍,转眼间已经放出乾阳剑,刺入正当前的和尚胸膛。那和尚已经证了小阿罗汉果位,实力不俗,却被吴尚道一击秒杀,让他身边两个师兄弟骇然不已。

也正是这个和尚驾驭着玄山剑,他一死,玄山剑便直直坠落下去。吴尚道一个翻身也追了下去,却没管眼前的和尚和身后的飞剑。不等玄山落地,吴尚道已经操在了手中,随手插入葫芦,冲那和尚喊道:“道爷正在除妖卫道,秃驴也来寻死么!”

那些和尚其实并不认识吴尚道。虽然他在九华山大大出了把风头,却不是每个和尚都有资格进化城寺观摩那百年难遇的一战。他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无非是因为太子所托,将砸场子的人赶走而已。

自九华山隐隐占了正道鳌头,便着力向长安渗透。一时间公卿之中佛法盛行,哪家贵戚若是没养几个和尚便显得俗不可耐。而且九华山的和尚果然不同凡响,非但能说法还能看家护院,自然颇受贵戚们欢迎。

虽然和尚们也讨厌和他们抢饭碗的弥勒教,但是更容不下一个道士在那里屠杀俗人。谁知他们这回踢到了铁板上,吴尚道狂性大发,乾阳剑出手便是夺人性命灭人魂魄,就如当年的苦尘一般,不留丝毫后患。

三个小阿罗汉被杀只是分分秒秒的事,那些邪教信徒更是不用说了。乾阳剑只要出手便化作金光,死在剑上的人竟连剑都没看清。一时间芙蓉国里哀嚎遍起,血流成河,吴尚道压下风头,对刀剑斧钺不闪不避,全由坤阴圈挡了。初时他只是杀那些邪徒,自从几个不开眼的护院用刀剑招呼他,他便连这些护院一块算上。

等他转了芙蓉国一圈出来,双目微微发赤,已经到了挡路者便杀的地步。

芙蓉国大掌柜吓得屎尿迸出,躲在死人堆里方才逃过一劫。他亲眼见吴尚道御风而去,再不觉得这飘逸安忍的道长是神仙,只觉得是尊杀神。

吴尚道杀得手冷,回头一看整个芙蓉国已经成了幽冥鬼都,肝气上扬,心火下伏,双目渐渐回复本色,微微摇头往葫芦谷飞去。

若是如此了结倒也罢了,只死了一两百人,尚称不得惨剧。谁知魏国夫人心上三毒难消,尤其是那个嗔毒,恨死了那个击杀她同门,残虐她手下的道人。太子那边也损失了三个高手,心中不平,让掌柜和知情人等配合画师做了杀人妖道的画影图形,张贴长安诸门,又命人传文四海,格杀勿论。

画影图形一出,自然有人认出这是九华山上打了地藏菩萨一耳光的乞丐道人。初时还只是九华山的和尚知道,打算暗中找吴尚道报仇,顺便夺取个把道宝。后来不知怎的,长安城中流传出这妖道的本尊乃是道号青木子,真名吴尚道的道人。更有人扯出他和青城的关系,一时间流言四起,都说吴尚道其实是青城掌教的马甲,否则怎会道号都一样?

而且“吴尚道”乃是“无上道”的谐音,当今世上还有谁敢自称“无上道”?

朝廷里很快就有消息传出,说是魏国夫人进宫痛哭一场,皇帝陛下雷霆大怒。很快便有消息灵通之士传言,太子殿下举荐九华山化城寺退院大和尚法空法师出任国师,陛下已经命中书省草好了圣旨敕令,又命内库府准备了十二件明珠金丝络袈裟一并赐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法空国师完礼之后便宣称要在九华山兴建一座镇妖塔,灭尽天下妖魔鬼怪,邪门外道。

妖魔鬼怪倒还好说,至于邪门外道可就有些让人浮想联翩了。

佛说:除佛之外尽为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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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风起云涌,血腥气越来越重,在长安郊外的醉云山庄里,身穿红色常服的赤明魔君放下手里的书,伸了个懒腰。时值五月,院里郁郁葱葱,草木葳蕤。赤明凭栏而立,看着院中风起草动,嘴角微微翘起,轻轻敲了敲拇指上的指环。

一道黑影旋即出现在赤明身后,单膝跪地。

“去传五位长老来。”赤明淡淡道。

不一时,五位身形姿态各异的长老出现在赤明身后。赤明等他们都落座了方才转过身,微微笑道:“如今态势正合我心意,辛苦诸位了。”五位长老互相望了一眼,有身穿水蓝长袍,头发稀疏的老者行礼道:“神君,如今佛门势大难控,要尽灭我教与道门,怎的却合了神君的心意?”

赤明面带微笑落座,道:“佛门要灭道门,正好让我教发扬光大,实在是千载难逢之际。”说罢见诸位长老面带异色,赤明又正色道:“佛门要灭尽天下邪门歪道,呵呵,那是再好不过了。咱们可不是邪门外道。”

众长老面面相觑。这邪门外道的定义可大可小。佛说一切非佛皆是外道。不过这论调显然不适合正邪力量不均衡的神州大陆,故而佛门退而求其次,将本土的道门也算作正道,联手抗衡魔教。只是道门宗派繁多,许多魔教也是道门装扮,故而所谓的邪门外道便由青城峨眉等道门大宗与佛门一同认定。

无论是噬血教还是御仙堂,那都是登录在案臭名昭著的魔教。

“外围教派一律让和尚道士去灭了。”赤明语速从容,“我等先要立个正道的山头,缓缓图之。”

众长老中有一个四十来岁的道人,头上梳着三头发髻,一手轻扶翠玉发簪,起身禀告道:“神君,卑下已经在扬州城外选了三处庄院,请神君定夺。”赤明微微颌首,道:“待我等选好地址,便可开山传道了。”

有三位长老并不知道赤明的计划,面露异色。另外两位却像是心腹,一个胸有成竹。赤明转身看了看院中花木,沉吟片刻,道:“便叫阳明书院吧。”众人听了这话,心腹者面露笑容,其他长老却面露疑惑之情——怎去开书院?

赤明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摩挲把玩。那金莲做得巧夺天工,灵气缭绕,显非凡品。只听赤明喃喃道:“道门实力大损,这金莲是该让他们修补元气还是把这水搅得更混呢?”

刚才那个三头发髻的道人闻言微笑。赤明见了,微微抬眼,示意他说来一听。只听那道人道:“神君。道门千载根基,和尚要灭他们未必有那么容易。再者说,佛门以正道领袖自居,光凭一个捕风捉影的‘青木子’,实不足为向道门下手的借口。”赤明微微颌首,手指轻敲,示意他继续。

“神君,以那些道士的以柔克刚,得了这金莲也不会对佛门下手。我们却实在有些等不及了。”那道人说完行礼入座,等赤明决策。

赤明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悠然道:“黄缘师弟所言极是。与其让他们缓缓图谋,不如打乱他们的计划,把这水搅得更混些。”

“神君,那这金莲该给谁呢?”座中诸位长老之中唯有黄缘敢问,其地位之高由此可见一斑。赤明微微不答,只是道:“黄缘,阳明书院的事便交给你去办,那些当世大儒若不识抬举,我们也只能劳累些让他们永远闭嘴了。”黄缘躬身作礼,应承受命。

赤明起身束了一条鲜红头绳,凌虚踏空而去。

有长老朝天际张望一眼,转而问黄缘道:“神君这是去哪里?可要做些安排?”黄缘摇头道:“神君所想所思岂是我等能揣测一二的?我等只需遵命而行足矣。”其他长老面露羡慕之色,心道:难怪神君如此青睐于你,果然是个十足马屁精!

赤明飞过大川高山,在一处山青水秀之处降下云头。不一时,一个书生也来了。只见他身穿淡青儒服,头戴浩然冠,脚踏青绸吞口履,腰间一条白玉带,飘飘洒洒,仪容非凡。两人相见齐齐行了一礼,面带微笑,若是有不明渊源的外人在此,恐怕还以为这是相交莫逆的老友。

赤明却知道这儒服青年绝不可能与自己为友,原因无他,只因此子道心乃是他生平所见最坚定的,怕连青城掌教也不过如此。

此子正是被四海通缉的妖道——吴尚道。

“道友,阳明书院之事,劳心了。”赤明取出金莲,“学生无以为报,这朵金莲略表心意,还请道友笑纳。”

吴尚道看着金莲,只觉得有种亲近,隐隐诱惑着自己伸手去取。又看到赤明一脸谨敬,不禁想起前些日子两人相遇时的情形来……

第五十八章 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第五十八章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当日吴尚道刚从杀境中退了出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心魔之压卸去了八成。不想赤明却带来了佛门被封为国教,法空誓灭外道,吴尚道被四海通缉等诸多消息。吴尚道当然知道赤明不会善心大发,却知道赤明不会害死自己。

因为……

两人互成道魔已然是天意所在。

杀了赤明,吴尚道今生证道无望;死了道士,赤明终难大成!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赤明修为已经到了窥破玄关的境界,故而隐约有这种感觉。及至扬州论道,赤明彻底认准了吴尚道这个站在对面的道侣。吴尚道却是被心魔打磨之后方才悟到了这一层,虽然晚了一步,却也不算太迟。

这种敌友难分的状况就连石木夫妇都看不穿,只安慰说:无魔不成道。内心中对吴尚道与魔头往来还是心存芥蒂。

吴尚道却将未来的程朱理学乃至阳明心学的内容简略说给了赤明知道,又讲了三权分立,民主集中,性解放,潜规则,超男快女和谐社会之事,听得赤明双目含空,身临其境,恍若如醍醐灌顶,常年的疑惑一扫而空,修为大进。

赤明跪倒在吴尚道面前,纳头便拜道:“多谢道友解了赤明多年疑惑,指路之恩,三生难报!”

吴尚道稳稳受了赤明顶礼,道:“道友客气。贫道既然悟了其中关节,你我便无需那些虚套。”赤明起身笑道:“如此正好。”吴尚道又道:“道友不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那些九华山的和尚早来过了,还打伤了家父。”赤明是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吴尚道的意思,所以再次见面时便呈上了这朵金莲。

说起这金莲的确不是凡品。当年金莲正宗开山立教,掌教真人以大法力炼化三十六座山,为金莲外层三十六片莲花花瓣。又取了十八条大川,炼作内层十八片花瓣。最后以三宝如意为阵眼,传导灵气,滋润灵脉,周流复转,生生不息。这金莲便是金莲正宗的祖庭所在。

金莲正宗被灭之后,三宝如意落入九华山之手。这金莲山却不知所踪,最后竟由魔教之人交给吴尚道,其中曲折恐怕终究湮灭在滚滚黄沙之下,不为后人所知。

金莲到了吴尚道手中自然感应到澎湃道炁,更是流光溢彩,灵气勃发。吴尚道知道自己尚没有炼化金莲收归己用的能力,便将金莲收入葫芦,留待日后再用。赤明见吴尚道收了,也颇为欢欣。两人如故友一般聊了几句方才告别。

吴尚道目送赤明离去,重回葫芦谷,向义父询问炼化金莲山的法门。石木被人称作三痴,正是丹痴、器痴、情痴。金莲山这等招摇的宝贝对他来说那是如雷贯耳。不过说到炼化之法却不是一个外人能够揣摩的,吴尚道只能把主意打到疯癫二道身上去。

金莲这种宝贝只比三宝如意差了一头,若是解了禁制,恐怕立马便会招惹一群居心难测的高人出手。都说修行人不在乎身外之物,吴尚道却知道这个世界的修行人实在没多少靠谱的。

眼下唯一能信得过的只有义父石木。石木得了三元丹之后身子好转极快,他本身修为并不高,此番因祸得福,靠着这三元丹居然隐隐有了结就圣婴的趋势。吴尚道在这方面是过来人,知道这圣胎结就要靠性功,便每日里陪义父下棋钓鱼,说些禅宗公案,点点滴滴帮义父破开那层窗户纸。

这一日父子二人在河边垂钓,石木起钩时让鱼逃脱了,心中闪过一丝波动。吴尚道守静一旁,嘴角微动,也提起鱼竿,让钓钩在石木眼前晃过。石木无心一瞥,发现吴尚道的鱼钩竟是直的!

“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吴尚道淡淡言道。

石木只觉得头顶雷声轰鸣,天旋地转,整个人呆立不动。吴尚道见石木身边道炁波荡,行成漩涡往身子里直灌,知道这便是最后一搏,捅破了便能结就赤子元婴,事事随心,再无挂碍。

也是因为石木性格乖戾偏激,吴尚道以这句话来点醒他,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石木这些天颇享受天伦之乐,身上的伤又近乎痊愈,更容易被吴尚道引导。

吴尚道站在义父身边,为其护法。这等觉悟过程少则数日多则半月,当日吴尚道在土地庙参悟七日方才醒来,全靠疯道一旁护法,这荒郊野外没人护法可万万不成。

石木入定三日,身上光华渐收,显是要醒了。吴尚道也在一旁打坐三日,见石木即将醒来,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准备让小倩去弄些热粥。当日他醒来时腹中空空,能吃的却只有一碗放了多日的烂菜叶子汤。

个人缘法不同,乃是天命注定。眼看石木就要突破门槛,迈入道者之途,空际一声雷响却激得他冷汗淋漓。

吴尚道听见雷动也是一惊。邪道修行以及天妖密炼到最后炼虚合道时会有天劫,乃是常事。正道修行却不可能有什么天劫降临,更何况石木此刻只是结就圣胎,若这样都能触发天雷,那石木的道缘也实在太淡薄了些。

正思量间,吴尚道只听得那雷声接二连三响起,便知道不是真正的天雷,而是雷法轰击而成。也真是石木的道缘不厚,这里人迹罕至,今日居然来了个用雷法的高人。而且一般人谁会无缘无故动用雷法?想必另外还有一人在与之相抗。

吴尚道对谁在打架并不在乎,他只想快些阻止那两人的争斗,让义父顺利结胎。等他飞起之后便发现天空中两个黑点由远而近,正是朝自己这边来的。眼看前面那个黑点越飞越低,越飞越慢,后面那黑点却紧逼不舍,显然占足了上风。

那二人见迎面飞来一个道士,又见地上有一人身上流光四溢,正在度关,都是一惊。不过前面那人面露喜色,显然是与石木相知,在绝望中腾起一股希望,往石木处飞去。

凡是能御空飞行的修士都不是懵懂的孩童,哪会在他人度关的关键时刻前去打扰?吴尚道见他朝石木处飞去,只以为他要对石木不利,想也不想便拦在那人身前,一边已经召出坤阴圈。坤阴圈化作了一面淡黄色方盾,稳稳停在吴尚道面前。那人猝不及防刚好撞在圈子上,荡出一圈圈光晕。这却是吴尚道磨了心魔之后坤阴圈的显化之形。

“速速离去!”吴尚道用道气将声音聚成一束,以免惊动义父度关。只是当他看到那个追杀之人,便连对话的兴致都没了。因为那人是个光头,穿着淡蓝色僧袍,一手持着金刚杵,一手转动念珠,竟是个和尚无疑。

吴尚道与佛门结怨已深,多说无益,召出乾阳圈便朝那和尚攻去。和尚却不认识吴尚道,还想废话两句,转眼却见乾阳剑已经到了面门,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运起手上的念珠去挡。

前面逃跑那人见吴尚道与和尚杀了起来,连忙退了下去,落在地上喘息不已,却不敢就朝石木走去。和尚那念珠也是宝贝,居然将乾阳剑硬生生拦下。吴尚道此刻也算得是久经战阵,一击未得手并不以为意,已经欺身飞近,寻机召出如意击他顶门。

那和尚不是坐以待毙之徒,手结雷印,口诵真言,只听得空中雷声再起,一道手臂粗细的霹雳从天而降打向吴尚道。坤阴圈化作的方盾随心而动,罩在吴尚道头顶,挡下那道霹雳。

早先逃跑那人见这一僧一道都有超强的防御法宝,一时难以解决,心中不由焦虑。只见他手腕翻动,一支木杖出现在手上。那木杖长有丈余,纹路深刻,隐隐散出一阵青光。一头粗钝,却是个木瘤子。

“万壑春藤绕!”那人舞动瘤头木杖,高喊口诀。只见那和尚周身泛出一阵绿光,万千春藤凭空而生,将他紧紧缠住。

和尚厉声喝道:“些许小术!看我破你!”说罢,和尚手握手握光明拳,眉心放出亿万白色毫光,身上金光涌动,脑后结了戒定慧三宝轮光晕,高唱梵咒。

吴尚道见机会难得,不等他咒语唱罢已经冲到近身,随手招出如意打在那和尚头顶。和尚闷哼一声,佛光宝轮一应殊胜之相尽皆淡去,化作虚幻。和尚也从五丈高空跌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若不是皮厚肉糙恐怕瞬间就上西方极乐世界报道去了。

吴尚道飘然落地,见和尚被藤蔓缠得死死的,也不去管他。又见石木已经醒了,正坐在地上打坐调息,便快步走了过去。石木一脸汗水,见了义子过来,嘴角抽动,面带苦涩。

若是元婴结就,道者自然心无挂碍,看透世情,那种醍醐灌顶的快感会持续大半个月,总是感受着无尽的欣喜。石木这等表情显然是渡关失败,别说元婴,不曾倒了炉塌了鼎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吴尚道宽慰义父道“圣胎结就本就是靠机缘,此番机缘未至,再等下次便是了。”

石木原本早就绝了圣胎结就的念想,但这次一度无穷接近大道之妙,最后却功亏一篑,这怎能不让他黯然?

之前那手持瘤头木杖的道人缓步走了过来,远远便道:“石兄。”石木这才抬起头,眼光复杂,苦涩道:“原来是你啊。”

这道人正是石木的好友,上次与石木在葫芦谷共敌九华山小阿罗汉的便是他。石木性格孤僻,仇人一大堆,好友却只有寥寥三两人,这便是其中之一。金丹大道对石木曾是唾手可得,虽终究错过了,但也能窥视其中一二,心境有了极大的突破,自己道缘不至自然不会迁怒好友。

那人见了石木这个模样,心中也是愧疚不已,低声问道:“要结胎了?”石木站起身抹了一把汗,按了按头巾,沉声道:“差点。”那人倒比石木更是惋惜,顿足不已。

“若是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把他往这里引了!”道人愤愤道,又上前踢了那和尚两脚。他虽不知道吴尚道用了什么手段把这和尚打了下来,却看出这和尚已经成了个凡俗之人,断然挣脱不开缠在身上的藤蔓。

石木摆了摆手,道:“是我自己道缘不至,与你何干?道儿,这是为父好友,人称百草仙的翁仔山。这是我义子,道名至真。”吴尚道上前行与翁仔山见礼,又指着那和尚道:“这是哪里的和尚?眼见就要证大阿罗汉果位了,怎的还动嗔毒?”这话是问翁仔山,也是问那和尚。

翁仔山碍了石木进道,心中愧疚,连忙道:“这和尚自称来自南海,法力果然高强。老夫在洛阳卖药时被他撞见,污我偷了他们的宝贝,便一路追杀不休。老夫之前在葫芦谷受了内伤,被他占尽便宜,只得将他引来这里找石木道友共同御敌,谁知……唉!”

吴尚道微微点头,道:“诚如义父所言,道缘未至而已,不关谁的事。不过,这和尚污前辈偷了什么?”

“南海紫竹!”

第五十九章 三清殿上飞双鹤

第五十九章三清殿上飞双鹤

和尚将这四字吼出来,除了吴尚道无知者无所谓,翁仔山和石木二人都是面容剧变。

石木是惊,暗道:南海紫竹据说是观音大士手植。人虽道“紫竹林”,其实真正的紫竹不过寥寥数株,极难培植。

翁仔山却是怒,大声道:“你这贼秃!道爷我说了不是偷的便不是偷的!”他这一说,反倒将紫竹的事坐了实。这紫竹若只是稀罕也不至于闻名天下,实在是因为它处南海清静地,又本性好聚海天灵气,用来盛放丹丸可保药力常年不失。若是能做成配饰,更能清心静虑,增进功力。

这世界的修行人不重心性修炼,故而炼器一道被视作天堑绝域。号称炼器为痴的石木也因自身性格偏激而未曾摸到正路,炼制个灵器已经到了极限,如此也足以稳坐世外高人的宝座了。如果有了南海紫竹,以石木的修为和经验,指不定还真能弄出件接近道器的宝贝来。

“哼,你这贼人!”和尚不甘示弱,张口骂道,“南海紫竹便是我等虔心拜伏在观音大士脚下的比丘僧人也罕得一见!若不是偷的,你这外道是哪里来的?”翁仔山大怒道:“老夫自有蓬莱术!岂是你们这等无父无母之徒能够得知的!”因为僧侣出家则姓释,背弃祖宗,这在重天敬祖的中土士人眼中乃是大逆不道,故而骂得最狠便是这句“无父无母之徒”。

和尚闻言果然怒气更甚,只是一身修为不知去了哪里,不能发难。他又指向吴尚道骂咧咧道:“妖道!你用了什么妖法!速将我的修为还来!”吴尚道面无余色,平平回道:“被我这如意击顶,便是大罗金仙也要被削去顶上三花,散了胸中五气,何况你才是个小小罗汉。”那和尚闻言心下凉了大半,又见身上被捆得如粽子一般,故意激道:“你凭法宝胜我有何本事!有胆放我出来,看我肉体凡胎打你!”

翁仔山连连冷笑,回道:“蠢汉蠢汉,你何尝不是借着宝贝追杀我一路!落在我手岂能再放你。”吴尚道也目带怜悯看着那和尚,心道:若非我有这如意,又若非我刚泄了心魔之恨,你还能活着么?真是不知足。至于翁仔山要留这和尚干嘛却不是吴尚道关心的,只扶起石木往葫芦谷去了。翁仔山总是挂心自己毁了老友的生死大事,不好意思并肩而行,只押了那和尚跟在后面。

进了谷中自有燕赤侠接过和尚,上下剥了干净扔入柴棚。石木又取出剩下的三元丹交与翁仔山,让他疗伤。翁仔山看着手里的三元丹,重重摇头,道:“唉!就是为了这个,白白惹了祸事害道友不能入道啊!”

石木请翁仔山坐了,细细听他道来。原来那日他离开葫芦谷,正是想去药王谷讨要三元丹。谁知路过洛阳却被个道人拦下了。那道人本身没有什么修为,初时还让翁仔山当作了骗财的野道。谁知那道人居然眼光如炬,非但认出了翁仔山手中的笱芒杖,还如数家珍般道出了笱芒杖的妙用。

“我当时也疑心他不怀好意,”翁仔山道,“却多疑了。他只是不知从哪里取了三粒竹籽,求我用笱芒杖催生。”

笱芒杖相传是木神笱芒的手杖,有点籽成林的妙用。适才翁仔山招出万壑春藤将和尚捆住便是用笱芒杖催生了之前偷偷撒在和尚身上的藤蔓籽。却说当时翁仔山用了笱芒杖,那三粒竹籽果然应而成竹。这三根竹子却都是无根竹,其生不藩,又只长到了三五尺便停,阳光之下紫光流溢,正是传说中普陀山的镇山至宝——南海紫竹!

那道人取了一根送与翁仔山算作谢仪,自己拿着两根紫竹隐没在人群之中。翁仔山与石木相交,也是颇爱炼丹炼器的,有了这紫竹反倒不知所措起来。再后来便惹来了这和尚,自称南海僧人,要取回紫竹。翁仔山自然不肯,两人便一路打杀,直至葫芦谷,碰到了石木和吴尚道。

吴尚道在一旁听了摇头。若是换了他,且不说当时便不会收这紫竹,即便取了,碰到事主来讨也会归还。和尚虽然蛮横,这点道理总还要讲的,定是翁仔山贪欲大炽利令智昏不肯给他才动的手。可见修行人最忌是非,多少事端不是因为贪图物欲惹出来了。

石木却想不到吴尚道所想,只是问道:“说得热闹,那紫竹现在何处?”翁仔山一笑道:“被那贼秃追得紧了,我便偷偷藏在一座观音庙里了。”石木疑道:“不会被人取走么?”翁仔山挥手笑道:“那庙里连个庙祝都没了,也不见什么香火,谁能想到观音手中的竹竿竟然是如假包换的南海紫竹呢?”石木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所谓至隐不藏,放在众人眼前的宝贝反而是最安全的。不过却也催他速去取了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燕赤侠又取了那和尚的降魔杵和念珠来,果然都是上品灵器。以石木的阅历都看不出来历典故,想来是近人炼制的,尚未闯出名头。尤其是那念珠,居然能抗住乾阳剑的一击,这不得不让吴尚道侧目。石木探了里面的阵法,也连连赞叹:“南海居然有这等人物,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罢便取了念珠回丹房去了,果然有个痴性。

燕赤侠拿着降魔杵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以他的火爆性子其实不适合用剑,若不是吴尚道传他《常清静经》和静定观心法门,燕赤侠最大的成就不过是个剑客罢了。盖因剑之为物最讲性灵,一旦失了那点真性灵气,剑还不如砍刀利斧用得爽快。

吴尚道看出燕赤侠所想,讨过降魔杵,道:“这造型材质却是上品,可惜是和尚炼制的,道炁难以驱动。”燕赤侠面露憾色,点头道:“我还觉得这比剑用得趁手呢。”吴尚道微微一笑,取出如意在那降魔杵上轻轻一敲,只见荡出一圈金光,降魔杵顿时黯然失色。

“现在这就是个俗物,你自己炼吧。”吴尚道递还给燕赤侠。燕赤侠一脸愁容,道:“你不出手还好些,我便是不能尽用其力,好歹还是个灵器……”聂小倩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笑道:“宝贝要自己炼的才好呢。何况这是什么地方?还怕没人教你么?”说着朝丹房望了一眼。燕赤侠恍然大悟,拿着降魔杵兴冲冲往石木丹房门口候着去了。

聂小倩支走了燕赤侠,方才笑吟吟道:“师父说适才有外人不方便骂你,若是师兄准备好了怎么哄她,便去后面细细讲讲怎地又欺辱了那狐蛇二女。”吴尚道正色道:“小倩啊,修行之人要心存厚道,你这么幸灾乐祸,恐怕会有灾降。”聂小倩以为触了吴尚道的逆鳞,连忙敛容道:“小倩错了。”吴尚道哈哈大笑:“老燕跟你们说的吧?没什么,随他去吧。”聂小倩知道吴尚道在开玩笑,心中轻松不少,又道:“这事还可以算了,不过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听说师兄收了个徒弟。怎的不带家来呢?”

吴尚道微微点头,道:“杂事一件赶着一件,我这就去成都把他接回来。”而且自己杀劫已过,上天应该不会阻他入门了吧。

聂小倩眼看自己升级做了师叔,恨不得吴尚道速去速回带那孩子回来吃晚饭。吴尚道却说那孩子尚未修法,抵挡不住御风时的寒气,两人恐怕还是得从成都走回来。这多少让聂小倩颇为失望,只是备了一大包袱的金银盘缠,再三嘱咐吴尚道要买最好的马,快些敢回来。

吴尚道随手将包袱塞进葫芦,御风朝成都去了。此时就他一人,自然竭力而行,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看到下方平原之上有座大城。城里香烟袅袅,清气弘扬,正是神仙之府——成都!

道门在蜀中最为鼎盛,前朝时成都有一百零八观,以应天罡地煞之数。及至道消魔长之世方才弱了香火,不过此时却隐隐有重现盛世的势头了。

吴尚道进了吕公祠,自有一干道士迎出来不表。理诚见师父来了,怯生生跟在众道士后面,听平日相处好的道友这个恭喜那个羡慕,反倒更显得局促。吴尚道上前轻轻帮他拉了拉道袍,正了正头巾,道:“你可随我去?”理诚自然点头,跪倒磕头。

吴尚道受了礼,扶起理诚,辞别众道便要上路。只见监院道士颤巍巍出来,拉住吴尚道道:“真人,敢请真人留一墨宝。”吴尚道怔道:“吕祖门前,学生怎敢卖弄?”监院道:“话不可这么说。吕祖难道还缺那点烟火?既然在此开门叙圣,那便是为了点化群愚啊!”

吴尚道微微颌首,道:“老师请借笔墨一用。”那边监院早就让小道士备好,只等吴尚道动手。吴尚道提笔略一沉思,写道:“三清殿上飞双鹤,五色云中驾六龙。”这是说吕祖得道,名注丹台,也暗藏了丹道修行的内景。监院道士的修为已经摸到了些许门径,见了此联不由大喜,连忙命人取了裱起,刻成楹联要挂在吕祖金身两旁的柱子上。

吴尚道却面无余色,略一沉思又对监院道:“恐怕还是太深了些。”监院笑得嘴都合不拢,只说这句子足以流传百世。吴尚道微微摇头,又命道士取了纸来,蘸饱了墨,静定蓄气,笔走龙蛇,势若凤舞——

“入是门由是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

登斯阁见斯人,青山绿水,别有天地非凡间。”

吴尚道乃是入道之人,字映心境,焦枯得宜,动静互彰,震得一干道士悄然无声。监院道士听吴尚道低声读了方才认全,却不让别人动手,看那一脸痴迷,喃喃自语:“不让前朝张旭怀素……”想来若不是墨迹未干,恐怕他早就搂在怀里了。左右好字的道士也纷纷交头接耳,都道“颠张醉素”的狂草终究凡品,怎能比得上这真正的“仙草”!

理诚只是粗通文墨,却也知道师父这一手定然是人间罕见的。监院又不是没见过名家墨宝,何尝见他如此失态过?

“果然是神仙啊!”监院两泪纵横,朝吴尚道的背影处深深拜去。

吴尚道即便不御风,脚下也如临风御步,带着理诚没几步便已经消逝在众人视线之中。理诚到底只见了吴尚道两次,相处日短,又觉得前路迷茫,想起自己自幼生长在道观,晨钟暮鼓,日日相复,此刻却踏上了一条不知去往何处的路,竟涌出一股对未知未来的恐惧。

第六十章 入长安

第六十章入长安

理诚刚想回头便被吴尚道的手按住头顶,硬生生止住了。吴尚道低头看了一眼徒儿,笑道:“适才师父写的那联句,你可认全了?”理诚连连摇头。吴尚道便耐心解道:“上句:入是门由是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第一层意思便是进了吕公祠的门,走这条青石路,一路上翠柏苍松,景色之美,无须问那蓬莱仙境了。”

理诚哦了一声,默默点头。吴尚道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徒儿是个点一知一的人,便又道:“第二层意思便是你我入了道门,踏上求道之路,一路风景都是诱惑,更别心存成仙成祖的念头,别去指望蓬莱仙境。”

“这是为何?”理诚抬头疑惑道,“师父,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成仙么?”

吴尚道轻轻托了一把理诚的行囊,道:“其实不是。”

“那我们为什么修行?”理诚越发迷惑了。

“成仙也好,羽化也罢,都只是个结果。我们修行讲究的是过程。”吴尚道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我们穿门而过出了城,却不是为了出城而出城,而是为了走脚下路自然出城。明白了么?”

理诚默然不语,垂头苦思。吴尚道笑道:“你且记住,世人贪求金银名利是欲,修行人一心成仙证道也是欲,两者并无二致。”理诚微微点头,道:“师父,我听先生说过,要小心提防‘欲’,想来是个坏东西了。”他拜了吴尚道,自然就将以前的养父称作先生了,定是吕公祠的道士教的。

吴尚道摇头道:“道无好坏善恶之分,你还小,等你走的路多了自然明白。”理诚哦了一声,不复做声。走了一路,吴尚道将下联的意思也说了,又问道:“你平日做些什么功课?”理诚便细细道来,早起做早课,吃了晌午饭便打扫庭院接待香客,午间小憩之后便跟着年长的道士识字练子,也读些儒家佛家的经典。等做完了晚课可以玩一会儿,然后便吃晚饭,洗了碗筷便要上床睡觉了。

吴尚道笑道:“日后跟着师父不用做早晚课,也不用你洗完打扫,只需玩好吃好就行了。”理诚听得云山雾罩,不知其意,连道不敢。吴尚道也不多说,只是带着理诚穿州过府,也不雇车马,全靠脚程。理诚也不叫苦叫累,果然是个能吃苦的硬气孩子。

自带了理诚出门,吴尚道便收起了一切神通法术,葫芦里的东西也是只出不进,没几日他便也多了一个包袱。不过为了培养孩子的尊师重道,吴尚道的包袱自然是理诚一并背了。

理诚也颇为疑惑,走了三天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了师父。若说不御风而行是怕他受不了,那连葫芦这么便捷的东西都不用,岂不奇怪?吴尚道盯了理诚良久方才问道:“你可想有师父这般的成就?”理诚颇为激动,连连点头。吴尚道却闭目摇了摇头,道:“难,难啊。”理诚登时有些气馁,转而又坚定道:“徒儿知道自己资质差,未来能有师父十分之一的成就也是好的。”吴尚道又摇了摇头,道:“对修行人而言,有你这般上佳资质的恐怕不多。为师说难,乃是大环境。”

正统道门与佛门不同,最忌讳以小术诱人入道。和尚总喜欢说某某菩萨罗汉佛祖显化,有何等何等奇迹,又如何如何殊胜……这些在吴尚道从小受到的教育里都被归于邪教。道无鬼神,独来独往。吴尚道从小不曾见过仙佛圣迹,更不相信那些东西,如此才确立了正信正觉。

此界的修行人不能明悟大道走上正途,很大的原因是这里怪力乱神太多,没了征信正觉,根本上就歪了,好些的走上痴迷小术,更不堪的便加入魔教,追寻所谓的力量之道。

理诚固然有修行人的上佳品质,却也从小见了不少神仙之术,难免心中会冒出小术济世的念头。吴尚道不用丝毫法术,又换了粗布道袍,手摇铁串铃,让理诚举着看相行医的布幡,果然如个寻常野道一般。

经过吴尚道的解释,理诚心中也埋下了正信的种子,再不问方术不论玄功,老老实实跟着吴尚道走街串巷卖卦看病,每日只赚够了食宿便不接生意,若是没赚够便饿个一两顿也是常有的。

不一日,理诚忽然道:“师父,这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呢。”吴尚道这才发现之前的官道已经没了,前途坎坷难行,再仔细分辨,原来已经出了蜀中。吴尚道点头道:“你在蜀中还不曾见民不聊生,这一路往长安去,或许还能开开眼。”果不其然,师徒二人很快便碰到了一队队难民,或沿途乞讨,或聚于道旁等死。理诚在蜀中何曾见过如此惨状,垂头赶路,不忍目睹。

吴尚道却优哉游哉,丝毫不见有什么慈悯之举。理诚心中不由疑惑,却又不敢问,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转回肚里。

两人一路到了长安,只见城墙高耸,车如流马如龙,一扫来时路上的赤地千里之色。成都虽然也是一方大郡,与这天子之都相比却寒酸得多了。理诚看得步子都迈不动了,惊叹连连。吴尚道知道孩子大都如此,也不催他,让他一路磨进城里。

城门口还贴着对吴尚道和孙紫苏两人的通缉令,非但如此,凡是道士必须要先到侍卫营登记在册,然后统一送到京兆府衙,由三位目击证人辨认。其中两个是芙蓉国的掌柜,还有一位却是当了一天导游的乌达。

理诚不知道这事,颇为坦然,写字时还颇为卖弄这些时日来的进益。吴尚道却有些无奈,知道全是因自己大开杀戒引起的,只得乖乖签了道名,与理诚一并站在城门口,只等到了午时与其他道人一并送往京兆府。

好在看门的兵士见理诚老实,又长得粉嫩很是有趣,又加上那日行凶的是个青年道士,与这道童必然无涉,便放他上街去玩。吴尚道只说着孩子一个人上街也不是回事,硬塞了金子,买了一块腰牌,算免了京兆府一行。其他道人看在眼里,却没有吴尚道财大气粗,只得乖乖被带去认人了。

吴尚道带着徒儿在京中逛了一路,买玩具,尝胡菜,可说是挥金如土。理诚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低声问师父道:“师父,先生说过,修行人不能在乎这些俗世的东西。”吴尚道笑道:“那是你先生见你小,没说透。修行人要事来应事,事过不随。老子的生活也是十分奢侈呢,主要是坚守本心。”理诚又好奇道:“师父,如何是迷情纵欲,如何又是应而不随呢?”

吴尚道将理诚领到路边,见有几个孩童在家门口玩耍。吴尚道笑道:“把这些东西都去分给小朋友吧。”理诚看了看那些素不相识的孩童,又看了看手里的玩具小吃,颇为不舍。吴尚道见状又笑道:“关键便在‘舍得’两字,若是不舍,便是迷情纵欲了。就如你现在这般。”理诚听了大窘,快步上前将玩具送与那些孩童,满脸涨红一句话都没说便急急回到师父身边。

“世人总说‘有舍方有得’,”吴尚道牵着理诚的手,缓步走在朱雀大街上,“其实对于我们修行人来说,舍了才是得。想你我出生时赤条条,死去也是不带分毫,可见生前追求的那些财富名利没一样真正是你的。你说是不是?”

理诚略有所悟,总结道:“凡是外物皆可抛下,是么师父?”吴尚道点了点,道:“其实这里还有需要与想要的区别,你且先这么记下吧。”理诚垂头寻思,却又被一阵喧哗打断,原来是两人走到了一家肆口,里面正说着前朝传奇故事。吴尚道一把拉起理诚,跨过栏杆朝里走去。

理诚还是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兴奋不已。时近正午,正是小说开场的时候。两人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吴尚道给了铜钱买了一壶茶水两块胡饼,便算是理诚的午餐。理诚倒懂道理,硬是要分师父一块,然后才乐滋滋地听着故事啃起了胡饼。

故事正说到高潮,只见瓦肆里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粗人,一个个袒胸露乳,胸口还刺着苍狼老牛,显然不是善类。那些人直冲向吴尚道一桌,拍案喝道:“哪里来的野道!居然敢抢咱爷们的座位!”

他们这一声暴喝,吓得理诚连忙躲到了吴尚道背后,偷偷张望。吴尚道一手护住理诚,一手抄起茶壶,笑道:“实在对不住,贫道师徒才入的城,不知道规矩,还请诸位见谅。”说罢站起身来,牵着理诚道:“咱们去那边听。”理诚见四周座位都满了,师父正走向墙根,便快走了几步,用行囊拍了拍地,请师父坐下。

此时高桌胡凳在长安已经流行,师徒俩往地上一座便看不到台上说书人的神情了。吴尚道没什么,理诚却有些着急,刚坐下没一会儿便跳了起来仰着头听。还是小二很会做人,并不因这两师徒寒酸而看不起他们,从柜后拿了两个马扎过来请师徒二人坐了,赔礼道:“这些人蛮狠惯了,对不住道长了。”吴尚道连声道谢,不以为意。

小说说的是《吕仙飞剑记》,正讲到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颇有些少儿不宜的内容。理诚听得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却更加疑惑这书里的吕洞宾是否就是每日要磕头礼拜的吕祖。

“吕祖该当如此。”吴尚道笑着在理诚耳边轻声道了句。理诚心中却更加迷茫了,只问道:“修行人不是不能贪图酒色财气么?为什么师父说吕祖该当如此呢?”吴尚道笑道:“你到了那个境界便知道了,现在好好听故事吧。”理诚低声哦了一句,又被小说吸引过去。

不一时说到白牡丹被黄龙妖道所诱,吕洞宾飞剑而出,收服了黄龙。台上那小说家声情并茂,引来一片喝彩叫好,只听得底下独有一人大声骂道:“好个屁!”

第六十一章 为子心

第六十一章为子心

“那吕洞宾算什么狗屁神仙!能比得上我们圣教的圣母么!”之前抢了吴尚道师徒座位的横人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长刀,敲着桌面。

理诚轻轻拉了拉吴尚道的衣袖,道:“师父,他骂吕祖。”吴尚道微微笑道:“便是吕祖在这里,也只得听他骂去。”理诚又是哦了一声,转头看那横人,眉头却挤出一个小小的皱纹。

“你在这里说什么吕洞宾不说我们圣母,就是看不起我们圣教!”那人举着刀上到台上,将刀架在那说书人脖子上,吓得说书人跪倒在地,连声讨饶。

理诚突然故作深沉叹了口气,道:“师父,你不学吕祖么?”吴尚道反问道:“你为何不学?”理诚无奈道:“徒儿哪有那般本事啊?”吴尚道笑道:“等有了本事再出头,那便是恃强凌弱了,与那横人有何区别?”理诚一时语塞,道:“难道咱们就见死不救?”吴尚道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有道是道无亲疏,人有远近。那人从未与我结缘,可说是远得不能再远了,我为何要替他出头?”

理诚的思想在这儿一路上早就被颠覆得七零八落了,只是将师父的话放在嘴里嚼着。过了一会儿见那横人又是勒索钱财又是拳打脚踢,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拉着吴尚道要出去。

吴尚道明知此时若逼得太紧,徒儿幼小的心灵或许会被带上另一条路,也乐得随徒儿出去。只走到门口,理诚突然道:“师父,我错了。”吴尚道淡淡问道:“错在哪里?”理诚道:“我错在不该这么走出来!”说罢转身就朝堂屋里冲去,上了台子,举起一个茶碗朝那横人掷去。

众人都以他是小孩子,所以不加提防,见这小小道童居然做出这等以卵击石的事来,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那横人不消说便将理诚剃了起来,也不管他拳打脚踢,重重摔在地上。理诚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痛得晕厥过去。众人纷纷嚷道:“一个孩子也要打杀么!”那伙横人仗刀走了一圈,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那野道!你徒儿伤了我,就想这么走么!”那横人持刀对挤进圈子的吴尚道喝道。

吴尚道也不管其他,从葫芦里倒出丹丸塞进理诚口中。不一时理诚便吐出一小口淤血,眼带泪光地让师父拉了起来。吴尚道旁若无人地拍了拍理诚的衣服,问道:“你可要打还他报仇?”理诚看了看吴尚道,又看了看那横人,摇头道:“只要他别再打那老伯,我不要报仇。”说着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说书人,目带怜悯,与师父商量道:“师父,徒儿想求一粒药丸……”

吴尚道微微一笑,从葫芦里取出丹药,放在理诚小手上。理诚走到说书人身旁,将药塞进那说书人口中,不一时便见那说书人悠悠醒转,也吐了一口黑血,却比理诚吐得多得多。

“你这丹药却是不错,拿一壶来!老爷我就放你们走。”那横人见识了灵丹妙用,拉过胡凳,大马金刀坐挡住了出路,“否则,哼哼,你们一个都别指望直着出去。”

“也包括他么?”吴尚道指了指说书人。

“废话少说,速速拿来!”那横人不耐烦道。吴尚道倒过葫芦,轻轻摇晃,倒出三五粒疗伤灵丹,送到那横人手里,道:“就这些了。”那横人看了一眼葫芦,道:“拿来!”吴尚道微微一笑,索性将葫芦也放在了那人手中。

理诚走到师父身边,轻拉师父的衣角,道:“师父,你说的含心忍性,受辱守弱,徒儿懂了。”这话让吴尚道颇为感动,暗道徒弟果然是个有道缘的修行种子。那横人却也听到了,哈哈大笑道:“什么狗屁话!这世上还有这般教徒弟的么!活该!犯贱!”说罢一口口水吐在吴尚道脸上。

周围围观众人也觉得这道士如此教徒弟实在是迂腐不堪,纷纷哀叹。吴尚道取出布巾擦了擦脸,牵起徒儿的手道:“咱们走吧。”那横人却一步拦住二人,一脚踩在凳子上,狂笑道:“要想出这个门,先从我胯下过!”

理诚上前一步,认真道:“我替我师父钻。”说罢便跪了下去。那横人又是一阵狂笑,正要看这小道士钻他裤裆,猛然间胸前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平平朝后飞去。

理诚迷惑地回头一看,只有师父面不改色站在原处,别无他人,心道:师父果然不忍心出手了。

吴尚道拉起理诚,回头朝那说书人微微一笑,捡了葫芦大步流星走出瓦肆。二人直走到城门附近方才停下脚步,想来有兵士在,那些人不会追上来闹事。理诚再无玩心,只是向吴尚道认错。

吴尚道捏了捏徒儿的脸,道:“你没做错。”理诚不解道:“师父不想救人,我却去惹了事……”吴尚道笑道:“我不想救人和你有何干系?你想救便救才是对的。今日你的表现为师很欣慰,唯有一点要牢牢记住。”理诚仰头问师父道:“是什么?”

“一个人若要行善就别等万事具备再去行善,那时便不是善了。”吴尚道敛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儒生说这话是要舍生取义,我们却是舍生就道。”理诚点了点头,道:“徒儿明白了。”

吴尚道微笑颔首,心中却是一阵疲惫。杨朱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老子也说老死不相往来,正是道家的核心“为我”思想。这是人情尽后道情生时必然一步,吴尚道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条路,又要领着徒儿再走一遍,怎能不累?

——薪尽火传,这是不得不为的天命啊!

吴尚道仰头望天,肩膀上的压力越发重了一层。

“好胆色!别跑!”后面一群人朝吴尚道师徒处围了上来,正是瓦肆里的那伙横人领头。

吴尚道一把抱起理诚,想也不想变朝城门奔去。那些人哪里能追得上吴尚道,眼看着吴尚道到了守城兵士那里,对他们指指点点,只得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那些兵士自然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哪里敢插手?就连是否放吴尚道师徒二人出城都有些犹豫。吴尚道心道:“这伙人横行霸道也太放肆了些,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想来天下之乱还有些日子才能平定。”

眼看那些人就要围了上来,只见斜巷里窜出一道灰影,布巾蒙面。他手中一柄四尺长的青锋剑透着寒气,几乎一剑就取一人性命,那伙横人中罕有能挡他两剑的。不一时,那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十余个横人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地血水。

那些兵士更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冲他呼喝,让他束手待擒。那人自然不会秉公守法,朝吴尚道师徒二人遥遥拱手便一个翻身隐入巷中不见了。直到此时那些兵士才敢围了上去,可那里除了一堆死尸之外还能有什么?

理诚疑惑问师父道:“师父,那人认识你么?”吴尚道笑道:“他在向你道谢呢。”

“啊?”

吴尚道见徒儿不解,指了指瓦肆方向:“你再去瓦肆,恐怕便见不到他了。”理诚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将信将疑点了点头,犹自摇了摇头,道:“他那么厉害,怎地还被打伤?他也知道守弱处下么?”

“呵呵,真正的修行人都知道。”吴尚道看着那一地死尸,又道,“可惜要做到却不那么容易。”那说书人隐于市井之中,含心忍性,最后却还是没堪破人情这一关,终于在闹市出手。

理诚也看着一地的死尸,却心事重重,又问师父道:“师父,我看了这些人死在这里,却没有一点慈悯之心……我是不是太恶了?”吴尚道笑着摸了摸徒儿后脑,道:“这是你心定的缘故,乃是修行的好资质,别老是妄自菲薄。”理诚听了这话才又高兴起来,随吴尚道隐入人群之中。等那些兵士回过头来想找他们,哪里还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吴尚道和理诚找了家住宿,又换了衣服,散了道髻,将布幡串铃收了,登时便成了个落魄书生带着书僮沿街卖字。理诚心中不愿,脸上却藏不住,被吴尚道一眼看穿。

“咱们修行人不在出不出家,更不在一身衣服上。”吴尚道开解道,“为师晚上要去会个朋友,你练完字便早点睡吧。”理诚连连点头,目送吴尚道出门。

吴尚道到了街外,寻了个没人的胡同又换上了一身道袍,却取了一条丝巾蒙面,御风而起。他白天已经问好了魏国夫人府邸,径直飞了过去。想那魏国夫人荒奢淫逸,府中不知养了多少杂役、护院、面首,这一夜却是真正的鸡犬不存。哀嚎之声响彻半夜,连御林军来了都不敢即时进去,反倒以礼制为由层层上报,等皇帝传下圣旨,御林军方才开进魏国公府。入府的兵士无不肃然,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居然一府上下全部身首异处,血流满地。

魏国夫人和另外两个女子的人头在天亮时分被人悬在城楼,两旁题字:一书死不足惜,一书死有余辜,下面是三人的名头。居中的正是魏国夫人,左右两旁的女子却是弥勒教教主和圣母。

偌大的一个弥勒教就此烟消云散,不出旬日,自立的自立,反水的反水,天下邪教顿时多了许多,却没一个再敢自称弥勒教的。

这场血腥风暴远胜于芙蓉国惨案,九天震怒,限期京兆府破案。据目击者声称,行凶之人乃是一个蒙面道士,手持金光宝剑,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于是长安城所有的道士都被抓入京兆府大牢,其中自然没有吴尚道。

因为吴尚道已经不是道士了,而是个在鼓楼下摆摊卖字的穷书生。

第六十二章 分别心

第六十二章分别心

“师父!”理诚练完了字就在街头玩耍,道听途说朝廷要灭道门,急冲冲赶回摊子向师父报告道:“徒儿听说朝廷要灭道了!”

吴尚道写完联句,转头朝徒儿一笑,又垂头写起一张扇面,正是买家指定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理诚见师父不为所动,忍不住道:“师父!监院他们不会有事吧?”吴尚道笔下不停,笑道:“灭道?大道包含万有,谁能灭?”理诚急道:“他们固然不能灭道,却能杀道士啊!”吴尚道终于停下笔,大笑道:“那些连换衣服都不会的道士,死几个也是好事。”道者讲究动静得宜随缘而化,拘泥于一宫一观,宁死不愿脱下道袍的道士固然可敬,却只是后代道士坚定道心的标本,与大道真义却离得太远,所以吴尚道说死几个也是好事。

理诚虽然每天都被师父的怪异思想颠覆,却诚心诚意信任师父,即便自己不懂也不去质疑。他听师父说得坚决,也只能帮着收拾字摊。

到了正午,日头当空,长安街头人迹渐少,吴尚道索性收了字画摊子,寄存在旁边的店家,带着理诚继续逛这长安城。理诚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对那些支街小巷都有兴趣,还常常看着人家的楼台发呆,若不是城墙不能上,恐怕他还要上城墙上走一圈呢!

吴尚道却想起上次到西安的情景,当地的师兄热情款待,四个人喝了六斤白酒。那时真是少年疏狂,现在却连个放开喝酒的人都没了。修道到了人情淡漠的时候总会有无尽的寂寞,看看前后都是人,却没人能走在自己身边。走在前面的人,自己不懂。走在后面的人,不懂自己。这股浓稠的寂寞如何才能化去?

两人在小巷中走着,听到前面一个童声高唱着一首怪歌自娱自乐:“辣馍.喝了很辣.多了爷爷……婆卤姐弟,萝卜裸爷~扑踢杀锤婆爷……拿馍洗姐的锤,一梦屙痢爷……”那声调却像是寺里的梵唱。

理诚听得好奇,怪道:“师父,他这唱的什么?”吴尚道侧耳听了良久,忍俊不禁道:“是变了味的大悲咒。”不一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褴褛,嘴里叼着一根苇草,唱着:“拿了锦席,番茄落也。”从小巷走了出来。他见到吴尚道师徒便停了脚步,拿一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个生人。

“我好像见过你。”那少年突然道,“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皱眉苦想,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是道士!昨晚的道士!”吴尚道从他眼里看到的却是兴奋和激动,全然没有丝毫恐惧。

理诚却不明所以看着吴尚道,又看了看那个比他略大些的男孩。吴尚道见那少年不住拿眼睛瞄自己的脚,每瞄一次便多了一分坚定,知道是昨天自己没有换鞋让他认出来了,也不分辩,拉着理诚便要走。

“神仙!”少年猛地跪在地上,高声求道,“神仙收我为徒吧!”

吴尚道摇了摇头,抬脚便要走。少年抱住吴尚道的小腿,凄声道:“神仙!求你收了我吧!我自幼无父无母,被人欺凌,求神仙大发慈悲收了我吧!”吴尚道轻轻抬了抬脚,道:“你的缘分不在我这里。”少年恸声大哭,连连哀求,连理诚都被他求得鼻酸。

“师父,就收了他吧。”理诚轻轻拉了拉吴尚道的衣角。吴尚道看了看理诚,又看了看那少年,仰头叹了口气,对理诚道:“这是你说的,这话你要牢牢记住。”理诚疑心这里有什么玄机,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吴尚道又对那少年道:“你叫什么?”那少年见神仙肯收录自己,连忙磕头道:“禀师父,弟子姓陈,行二,街坊们都叫我二子。”吴尚道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陈二道:“还有哥哥和姐姐,爹死前把姐姐卖了,哥哥去投了军,再无音信。”吴尚道点了点头,道:“有些事明知徒然却还是要做的,便赐你道名理灵,随我走吧。”少年大喜,连忙四跪八叩拜了师父,站到吴尚道左侧,与理诚并列一笑。

理诚隐隐又觉得自己似乎做了错事,师父收录这弟子全然没有当日对自己那般温柔和蔼,而且赐了道名却没有解名诗也是奇怪。莫非这人不该是我的师兄弟?理诚默然不语,全然不在乎理灵的兴奋。

理灵乃是赤贫出身,一个小小的窝棚里只有一条脏得不见本色的被褥。吴尚道带他去澡堂洗浴干净,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整个人都出落得机灵非常。

“理诚,你入门早,要知道约束师弟。”吴尚道让理诚捧了葫芦和宝剑,又让理灵背了包袱行囊,道,“理灵,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俗人一心攀高处,道者却要守弱处下。以后你要多听师兄的话,时刻约束自己。”理灵口称遵命,心中却道:我哪管你那么许多,我只要学得你那飞天遁地御剑杀人的本事就行了。

吴尚道哪里会看不透理灵的那点心思,若是点出来却徒然无益,更怕会适得其反,便也不去说他。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固然有理诚这般死也要拜师的傻子,更多的人却是将金丹大道视作狗屁。

“凡人者,图一时之乐,呈一技之长,耽得百日之不快;为道者,息一时之欲,隐一心之巧,免却一世之无妄。”吴尚道目光扫过两个徒儿,只觉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了,却见理诚一脸恍然,理灵却貌似恭敬。其间区别,便是个人天生之资材了。

吴尚道又问了理灵是否识字,可曾读过什么书。理灵一一作答。他家原本也是小康之家,但没等他到了入学的年纪家中便遭横祸,可说是家破人亡,也亏得他激灵方才在长安活了下来,又从寺里跟和尚诵经学了几个字。吴尚道道:“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我道家门人倒不必有多大的学问。”理灵听了喜形于色,吴尚道又道:“不过行走江湖不识字总有不便,理诚,日后你带着师弟做好功课。”理诚理灵二人连声应命。理灵又悄悄问师兄,庄子是什么神仙,理诚一脸正经将南华真人本末娓娓道来,似模似样。

吴尚道虽然也是自幼拜师,但论说道教教育,他未必能比徒儿高明多少。便是自己师父也常开玩笑说自己是“披着道教外衣的道家余孽”。此时的道教理论和神仙体系尚虽不至于宋明时那般庞杂,理诚说了半天却也讲得口干舌燥,又看看师父没有异色,方才放下心来。

师徒三人如此走了数日,逢山宿山,遇庙住庙,等到了大郡名城便挥金如土。一身打扮也从道士变书生,又从书生化作纨绔子弟,随心所欲,不拘名相。如此反复固然让两个徒儿心中疑惑,不过看到理诚不论是风餐露宿,抑或锦衣华服都没什么抵触之情,吴尚道倒也庆幸收了个好徒儿。

理灵却不曾确立正信,吃苦时愁眉苦脸,享乐时恣情放纵,心神不定。吴尚道既然受了他的拜师礼便有教导之责,日日叮嘱,又不让理灵心生厌倦,颇为不易。好在理诚少年老成,倒也能够约束年纪比他还大的师弟。

吴尚道进了河南道,顿觉乾坤晴朗。虽然还是饿殍遍野,却没有当日的群魔乱舞。官道上总能看到结伴而行的护法僧侣。这些僧侣或是为了自己的试炼,或是受了施主的托请护驾,但凡见了妖魔总不会放过。吴尚道虽也不喜和尚们的杀戮绝决,却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理诚理灵两人心中起伏颇大。

理诚曾被小九所救,又是小九一路飞驰才赶上吴尚道定下的时辰,感激之情推而广之便对所有的妖族都有了好感。他见和尚们对弱小的妖怪也一样施以辣手,心中早就不满了,悄悄问师父道:“师父,妖怪就一定是坏的么?为什么和尚一定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

吴尚道看了看徒儿,道:“这便是成见了。”因为有了妖魔害人的成见,故而一棒子打死最好。考究成见的诞生,却又是因为分别之心。有了人妖分别,自然重人而轻妖;有了教派分别,故而重己而轻人。以己为是,以人为非,故生慢大之心,用不了多久,心便飞得如天一般高,再看不起所有人,轻者见谁都不如自己,重者一律斥之为邪魔外道。

吴尚道细细将其中演化与弟子们说了,笑道:“据说佛祖诞生之初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号称天上地下唯佛至尊,因此方有外道之说,实乃一脉相承。”理诚听得似懂非懂,眼神闪烁,沉浸其中,仰头问道:“所以佛家成见极深,是么?”吴尚道道:“考究佛祖本心并无成见,乃是佛祖漏说了一句话,以至于后世的和尚们各个拘于成见不能自拔。”理诚奇道:“哪一句?”吴尚道微微一笑,将庄子所谓的道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之中的故事用白话说了,理诚恍然大悟,支支唔唔欲言又止。

吴尚道轻拍理诚肩膀,道:“不必说,不必记,不必想,日后自然明了。”理诚满脸通红,却是内心激动所致。理灵看在眼里,心头疑惑,暗道:莫非是我读书少,不能明白?但是看师兄那样子也不像以前读过的,师父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分明,怎么落在脑子里却像是什么都没听一般?

理诚心头了却一惑,自然倍感清明,一路上便是虫蚁草木也无不随他欢欣。理灵越看越疑,暗道:“是了!定是他们等我不在时商量了什么暗语,故意不让我明白!哼,师父当日便不怎么想收我,原来他本就看我不起。”理灵想到自己寒门出身,常被人视作市井泼皮,受尽人间白眼,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却不表露出来,打定了主意要偷学那御剑杀人的本领。

可惜吴尚道平日不看书,不存书,更不见拿出什么秘籍。理诚虽然与他一处坐卧,却也没见拿过什么书。他原在瓦肆里听说书,高人仙真无不是传下一本本秘籍,无论有字无字却都是书本,可这师父除了卖字居然连书都没有。

第六十三章 推波手

第六十三章推波手

这一日晚间,理诚理灵正在房中练字,听得有人敲门,便齐齐望向吴尚道。此时的吴尚道身穿一身白锦云纹道袍,跪坐在榻上凝神煮茶。榻上一共三个杯子,他面前一个,另两个平平放在对面,理诚理灵本以为练完字后师父要开讲,听到来客求见的声音才知道自己料错了。

果然,理诚开门便见三个女子,一般的紫袍金线大斗篷,将半个脸都藏在其中。为首那女子掀开帽斗,轻轻理了理发髻簪钗,上前拜道:“小道长,妾身诸嵇山一唯,求见青木真人。”理诚连忙请她们进来,正要转身回报,却被走在最后那女子轻轻拉了一下。

理诚回头看去,那女子微微抬起下颌,扬起头也在看他。理诚只觉得奇怪,并不觉得自己认识此女,却好像哪里见过一般。再等那女子除下斗篷,理诚脑中一片空白,失声道:“原来是你?”那女子朝理诚笑了笑,又看了看大人,低声道:“是我怎的?还不跪下谢我救命之恩!”理诚满脸通红,心中不想跪她,却又觉得人家说得在理,只得转向师父求救。幸好前面一唯见女儿放肆,回头低声教训两句,才算解了理诚的尴尬。

吴尚道将水从小手炉上提起,烫了杯,笑道:“道友来得正好。贫道从长安出来时带了些许终南茸茶,颇有滋味,可以一尝。”一唯眼尖,认出吴尚道身上那套道袍正是当日离开狐岐山时狐族所赠,心知吴尚道早就知道她们要来,不由心下忐忑。

“小朋友晚上不能喝茶。”吴尚道对两个徒弟和小九笑道,“上隔壁屋写字去吧。”理诚收拾起笔墨纸砚便走,理灵却拖延着时间,想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吴尚道本来性子就温吞如水,也不催他,直等他走了出去带上门才对二女道:“小徒顽劣,让二位见笑了。”二女对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原本打好的腹稿在吴尚道这种真人面前像是稚童的玩笑一般,若要开门见山地求他,却又担心惹恼了真人。

在狐族看来,世上固然有不求回报的高洁之士,但出于多疑的本性,她们更相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等价交易。只是吴尚道这种人,该用什么去收买呢?金钱?美女?地位?权力?最最可怕的是,别的修行人还贪图奇珍异宝,高功大法,吴尚道却连这些东西都不要。面对吴尚道,二女只觉得像是在茫然无际的大海中行船一般,心里空空荡荡的。

“你不问问我们怎么找到你的么?”如意爽朗笑道,“你这一路居然一日三变,莫非又欠了谁的风流债?”

吴尚道见如意今日亲来,神情开朗,又开口调笑,知道她心中情关已破,自然为她高兴。他笑道:“贵山要找个凡人,那还不是瓮中捉鳖一般简单。不过贫道听人说,夜行之人非私奔便是行贿,二位道友不知占的是哪一条。”论说伶牙俐齿口无遮拦,这个时代谁能比得过吴尚道?千八百年的知识积累对于一心向道的道人来说,也就是用来过过嘴瘾而已。

只是狐妖也不是省油的灯,饶是稳重如一唯这般的狐族掌门人,还是会不自觉地流出些许狐族狡黠的天性。“妾身是来行贿的,舍妹却是来私奔的。”一唯在吴尚道面前总是毕恭毕敬,此语一出,杀伤力极大,让吴尚道也只得哑然以对。如意原本还是白皙的面庞登时上了一层胭脂色,偷偷去掐一唯。

一唯避过妹妹的报复,微敛笑容道:“言归正传。不知道长是否知道阳明书院之事?”吴尚道面如止水,喝了口茶,悠然道:“还望道友告知。”一唯轻轻正了正衣摆,却是在整理思路。

“阳明书院乃是前不久才创立的,隐在扬州城外的石柱山里。”一唯款款道,“初时也不见有什么异相,讲的都是儒门经典,与寻常书院无异。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却风头日盛,竟已经将手探到了朝堂。”

吴尚道当然知道赤明的野心。虽然他并未对赤明讲过控制舆论,教育洗脑之类的事物,但赤明乃是天纵之才,这些事自己迟早会想出来。控制朝堂只是控制舆论的必经之路而已。

“道长恐怕不知,朝廷已经下了诏令,明年的科举将独存进士科,罢诗赋,用经义策论取士。”一唯说道此处,眉头紧皱。

吴尚道微微颔首,心道:赤明便是要弄个八股文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一唯见吴尚道毫不以为意,愁容上涌,道:“道长或许以为这与我族毫无关系。其实不然。”吴尚道轻轻哦了一声,等她继续说道:“我族虽然隐于山中,却也要与世俗往来。当年道魔相争,我狐族可以稳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可如今佛门被立为国教,建镇妖塔,欲灭天下异己。魔门却脱胎换骨拜入孔氏门下,我狐族瞬时便站到了风口浪尖,危不胜危啊。”

吴尚道还是微微颔首,良久方道:“道友是怕魔门进了朝堂与佛门遥相呼应,对狐族不利?”一唯重重点头。吴尚道却笑道:“道友对时局的分析入木三分,见微知著,贫道佩服。只是道友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唯连声请教。吴尚道道:“魔门貌似脱胎换骨,实则借尸还魂。赤明是何等人物?到手的地藏禅杖说不要便不要了。这种人,若非无欲无求,便是心里存着个更大的天地,已经看不上一件小小物事了。”

“呵呵,道友,你说赤明是哪种人?”吴尚道轻声问了一句。

一唯豁然开朗。赤明自然不可能是无欲无求之人。既然他心存乾坤,必然不会与佛门同声呼应。只是……“妾身观览孔门经典,却也是排除异己之说,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让儒门势大,恐怕对我族也是灭顶之灾。”一唯忧虑道。

吴尚道摇了摇头,道:“道友放心。赤明既然将世俗这条路走得更深,必然不会让门下再接触玄功。日后的儒门,必然不见修士,只尚清谈。”一唯奇道:“道长何以知之?”吴尚道道:“但凡修行,性命须臾不可离。不明性,至多不过一介术士而已。但若是不修法,道何以彰?性何以明?赤明既然要控制人心,必然不会真让人明性,只会弄些玄而又玄的哲学清谈让人自以为得道。”

一唯听了吴尚道此言还是将信将疑。天下哪个教门会让弟子只清谈不修法?那不是指日可灭?何况现在佛门已经占了朝堂大势,儒生再不修法如何与之抗衡?

吴尚道看出一唯的疑惑,也不多说,喝了口茶道:“道友此来,未必就是听贫道胡扯的吧?”一唯见吴尚道开门见山,拜倒道:“妾身实是想以全族性命托付道长。”吴尚道早就心如止水,却还是不免一惊。狐族最是排外多疑,居然说出这种委身相托的话来,实在有些反常。

“道长的道德人品妾身是再明了不过的,托与道长,乃是我族避祸之路径。”一唯从袖中取出一卷玉册,双手递上,道:“这是我狐族三十六山拼凑起来的《天妖密炼大法》的下册,乃是诸山镇室之宝,今日献与道长。”

吴尚道看也不看玉册一眼,笑道:“贫道当不起。”《天妖密炼大法》是当年截教的普传功法,时至如今已经消弭于世。一唯名义上是将狐族托庇于吴尚道,实际上却是在劝吴尚道开山立教,颇有成为狐族挡箭牌的味道。若吴尚道真的不甘寂寞,受了这天妖密炼之法,那便成了新的魔门,狐族也得以再次躲在暗处蛰伏于世了。

若是换个人,一唯她们非但要装得高高在上,还要将这扶持视作恩赐。那领受之人恐怕也会感恩戴德,任由狐族躲在幕后操纵。当年噬血教势大之时也对狐族敬而远之,一者顾忌狐族三十六山的实力,二者也有狐族暗中相助的交易。

偏偏吴尚道是个野道,并不想着成祖成宗,更没想过要开山立教。他开什么山?立什么教?一旦立教,置全真诸子龙门先贤于何地?

如意也道:“道长,你生性慈悯,难道看着我们狐族被人欺凌么?”

“你们啊。”吴尚道叹了口气,“何不学学赤明?”

“他是人,我们是妖,学也学不来的。”如意不满道。

“呵呵,若是从心而论,他恐怕比你们更像妖。”吴尚道道,“他是魔门,却能壮士断腕,投入圣教名下。假以时日他便是天下士人表率,那时门下尽是凡人又如何?和尚能杀光天下士人么?呵呵,只有天下士人封杀佛教!”

吴尚道索性点开迷雾,又道:“你们所顾虑的,无非是狐族人丁稀薄,难以与人抗衡。呵呵,殊不知,心存抵抗之心便已经落入了下乘啊。”一唯如意连忙拜倒,求吴尚道指点明路。

“何不重启巫教?”吴尚道食指轻挑,“天下比和尚多的是士子,比士子多的是愚人。你们回山之后定下条则,在愚人之中选些尚可往来之人,许他们神通法术,通过他们弄些占卜天命,假以时日,自然无患。”

一唯如意面面相觑,心道:“这妖通巫术古已有之,只是今时今日再行此道岂不是不识时务?”吴尚道一眼看穿了二女的心声,出言道:“心有多大,天地便有多广。你若是还要像上古之时那般弄个教主,搞些大巫出来,那必定是天下共讨之。依我之见,每个村落都可以找个巫婆神汉,替人看看病,去去灾,只说狐仙助人,千万别扯什么大旗。有道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贫道此计,足以保狐族安身立命千秋万载了。”

一唯犹自踟蹰,如意却道:“姐姐,小妹以为道长所言确是良策。小妹愿意下山,力成此事。”一唯看了一眼妹妹,又觉得与狐族威胁不大,点头答应。

吴尚道起身送客,要回身时方道:“天下之谋无非阴阳。阴谋或能得逞一时,阳谋方能成功立业。”他这一说,顿时点破了狐族之前的小小阴谋,让一唯与如意满脸通红。

二女领了小九,刚走到楼下,幡然醒悟:赤明的阳明书院与吴尚道的山野村巫,乃至和尚的佛教兴国,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想通了这一节,二女登时明了自己是何等的目光短浅。在如今山雨欲来的大势之下,狐族若是没有今夜的拜访,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六十四章 团圆乐

第六十四章团圆乐

吴尚道送走了一唯三人,摇铃唤理诚理灵进来。二人脸上却都不好看。吴尚道微微皱眉,道:“多一会儿的功夫,就吵架了?”吴尚道自己与师兄弟之间情同手足,最难理解的便是同门之间的翻脸。

果然,理灵上前道:“师父,师兄刚才自作主张,弟子气不过,才与他争辩了几句。”理诚皱眉握拳,上前道:“师父,师弟不听约束,私受他人物事,弟子说他两句他便恼我。”

吴尚道看着两个一脸认真的徒儿,暗中叹气:自己多像个幼儿园男阿姨啊!

“胡说!当时你也在场,三位尊客也在场,怎么能说我私受!”理灵怒道,“我也是替师父收的,又不是要私吞!”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双手递给吴尚道。

吴尚道看了苦笑。这物事不是别的,正是适才一唯要献给吴尚道的《天妖密炼大法》。

理灵当然不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这一片片用玉编成的玉简只是名贵而已。何况这玉简一没着墨二没刻字,谁知道这里面居然藏着无数妖怪梦寐以求的功法?

“师父,我还要告师兄贪恋女色!”理灵此语一出顿时打破了因为吴尚道陷入沉思而造成的小小寂静。理诚满脸通红,双手不知放在那里,嘴巴翕张,却只说出一个“我”字。吴尚道淡淡看了理诚一眼,又对理灵道:“他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女色?”与理灵从小混迹市井之中不同,理诚唯一能见到的女色恐怕就是去上香的香客。而且才十三岁,懂什么?即便千年之后,大部分十三岁小男生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女色呢!

理诚听了师父的话顿时一松,却颇有怨恨地看着理灵。理灵坦然受之,心道:反正你也不会教我什么东西,让你恨去。师父恐怕更不待见我了,不过我就算被赶走也要拉你下马,这就叫鱼死网破!

吴尚道此时的境界当真可谓明察秋毫,看了两个徒儿的表现,只觉得自己任重道远,相比较之下,什么重开山门,天妖密炼……这些东西都远远不如眼前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家伙重要。

“人会被自己的欲望遮蔽眼睛。”吴尚道一边收拾矮几上的茶具,一边对侍立榻下的徒儿道,“就如刚才那两位道友,我已经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要来,知道她们为什么来,还给她们点了明路,可她们最后还是要耍这么个小小的手段。”

理灵看着手里的玉简,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吴尚道又低声道:“你也一样啊,理灵。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因为蝇头小利就敢往怀中揽,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理灵想起那夜自己潜伏在厨房看到吴尚道杀人的情景,登时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弟子错了!”

吴尚道摇了摇头:“你若知道错了,便该好好修理自己的心——痴心,妄心,贪心,虎狼心,蛇蝎心,嫉妒心,攀比心,损人心,利己心,是非心,名利心,种种不良不善心。”理灵只觉得泰山一般的重压落在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都说修道修道,道何曾坏了?要你去修它?”吴尚道收起茶具,舒了舒筋骨,“名为修道,实则修的是自己的心身。我知道你一心要学那些法术,今日我明言相告,只要你一日不曾修好了自心,我便一日不会让你修法。”

理灵听了心下一颤,却又觉得师父没有把话说绝,仰起头道:“师父,那若是弟子修理了这些不良不善之心,你可教我!”吴尚道默然不语,道:“等你修理了之后再说。”理灵听了微微有些失望,却又有些期待。这世道神仙满天飞,但管吃管住不收学费的神仙却真的不多。当日他亲眼见了几个平日趾高气扬对他不屑一顾的“神仙”被师父一合击杀,更坚定了要跟着师父学法术的信念。

——你们都欺辱我,我要忍!

理灵偷偷握紧拳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吴尚道心中疲惫更甚,道:“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理诚应诺而出。理灵捧着玉简,犹豫道:“师父,这……”吴尚道接过玉简,收入葫芦之中,道:“切不可对外张扬。”理灵顿时松了口气,第一次知道有些东西果然拿了烫手。等他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却想起当年偷了柯大户家的花瓶送去当铺,结果被人抓住毒打一顿……唉,这便是贪婪心招惹的祸事么?但当日若是不偷不抢怎么活下来?现在这个师父虽然看我不起,却也不打不骂,还好吃好喝,我倒真不该再做这等让人看不起的事了。

如此想着却是好的,谁知睡着之后却又连连发梦。一时是他指着师父的鼻子辱骂,骂师父不识好人心。一时又想起了父亲将姐姐卖掉时的凄惨之状。一时又成了哥哥的同袍,两人在北疆被靺鞨野人抓住,要千刀万剐……

一觉醒来,理灵只觉得头昏脑胀,比不睡还要累些。外面已经微微泛白,隐隐传来鸡犬之声。若是往日理诚必定来叫自己起床做早课,今日却是由得他睡,想来昨日真的惹恼了理诚。

理灵又想起昨日和理诚聊得起劲却对他不理不睬的那小姑娘,想着她长长的睫毛和乌亮的眼睛,自己这十六年像是白活了一般,便是牡丹园的花魁在她面前也要黯然失色的。

——只是她也看我不起……

“糟了糟了!”理诚推门而入,“我也睡过了,师父都将院子扫好了,咱们快下去吧!”

龙门道士出行在外规矩甚严,吴尚道自己无所谓这些规矩,但明白规矩对后学弟子的规范作用是很强大的,故而挑了一些让弟子们坚持。比如,不论是借宿还是投店,早课之前定要先帮主家清扫庭院。

理灵见理诚自言睡过了头,心下顿时一松,倒觉得昨日有些对不住他。想他纵横市井,颇为光棍,做错了什么任打任骂,绝不讨饶放软。此刻见比自己还小三岁的理诚不计前嫌,便也低声道歉。

理诚其实是早起来了,的确是赌气不来叫他。就在他清扫庭院的时候,师父突然叫住他,对他说了一些“居移气,养移体”的道理。又给他分析了理诚出身市井,朝不保夕,故而性格偏激,作为师兄理当关怀师弟。理诚听了也暗自自责,便想了个借口,将这梁子揭过。

他听了理灵的道歉,更觉得师父说得不错,这师弟虽然处处愚昧,却也是个有善根的人。两人都还是孩子心性,等整装待发时已经不记得昨晚的那些事了。

当下之世看似平稳,却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吴尚道原不料赤明会那么快将科举制度都改了,后来想想魔门从国朝初立时便扎了根,有如此速度并不意外。

三人一路走回葫芦谷时已经是十月初了,北国飘雪,南国也日渐寒意。吴尚道回到谷中自然少不得被石木夫妇埋怨,又被小倩气恼,更被燕赤侠棒喝,耳边总少不了人声。

众人见吴尚道收了两个徒儿回来,颇为欢喜。石木夫妇偏爱理灵,因为他机灵讨喜。小倩从她的择偶观上就可想而知,喜欢呆笨一些的,故而对理诚极为照顾。燕赤侠却是两个孩子都喜欢,只恨不得是自己的才好,每日一大早就拉两个孩子起床练剑。

吴尚道用膝盖都知道这两个孩子会为谷中带来多大的人气,却与诸人讲好,草药黄岐之术可以传授,音乐字画之道也可以教些,练剑却只限于剑型,便是连剑气剑意都不可以教。人家师父发话,众人自然不会违了规矩。理诚理灵二人却也乐得多学,日日都有新鲜玩意。

只是理灵却犹自不知足,他要学的乃是高来高去的神仙术,哪里是这些凡俗小术能满足的?

这一日外面漫天风雪,葫芦谷内温润如春。理诚被小倩抓住帮她采药,理灵一人为石木打扫丹房。石木颇喜理灵的灵气,见左右无人,偷偷讲了些丹道入手功夫。理灵越听越惊——原来师父教他们练字时便已经是在传授丹道了!自己与师兄却浑然不觉,这一路上不知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吴尚道走进丹房时正碰上这一老一少在低声嘀咕,便轻咳一声,道:“欲速则不达,知道得多了反倒麻烦。”石木老脸一红,还好生得黑,看不出来,强自道:“你又知道什么?我与孙儿说些话,关你什么事!”因为吴尚道并没拜石木为师,故而理诚理灵只叫石木夫妇为祖父祖母。

石木又见理灵一脸惶恐,便安慰道:“别怕,他也是猜的。你师父不过是个人,若真成神仙了也就不在这里了。”吴尚道笑道:“这倒是大实话,为师不过是凡人一个,只是心神清静些罢了。”理灵听了却不信。吴尚道也是无奈,从这孩子入门时便告诉了他道心唯微的道理,却还是扭转不过他的成见。

都知道将人看得低是成见,却不知将人看得高也是成见,二者毫无异处。

“很好啊,很好!”石木突然大笑道,“那你一夜屠戮三百余口,也是凡人做的么?”

吴尚道看了一眼理灵,见他畏缩在石木身后,知道是这小子说出去的,无奈摇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六十五章 棉里针

第六十五章棉里针

这修行之事诚如磨刀之功。若是磨刀石太硬,反而容易破坏刀刃。理诚年纪幼小,若是由一个大大的邪教来磨他,恐怕适得其反。尤其是理诚性子坚韧,往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怕便是迈上一条追求力量之途,这却是吴尚道所不乐见的。

至于那些被杀的人中是否有无辜者,却非吴尚道所想。这世上有谁是真正无辜的?又有谁是真的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吴尚道当夜在城头题字,面纱之下便带着浓浓的苦笑。站在他这个境界的人最是尴尬,退一步是人间幻象,进一步是大道自然。退一步自己不甘心,进一步……却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却又正是进一步的执念方才进不得。

吴尚道有些事过来人看着放下很容易,当局者却难以在朝夕之间捅破那层纸。这便是理上明心易,事上见性难。

这其中万千心态却不是能对他人道的,故而义父问起,吴尚道也只能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石木固然难以明了,却能理解。若是让他为了吴尚道去杀人,别说三百口,就是三千三万又如何?

大道正是极为自我故而无我,故而《阴符经》方说:“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其理融通,可见一斑。

“不过你也放心,我已经交代了理灵,不可出去乱说。”石木护住理灵,对吴尚道道。他明知吴尚道并没什么不放心的,这么说只是怕吴尚道责罚徒儿,故意用来堵吴尚道的嘴。吴尚道也知道理灵必然不会“乱说”,似他这般机心沉沉的,只会将这等私密之事当作筹码,留待日后有用时才用呢。

若论聪明材质,理灵如千里驹,理诚如灶头犬。前者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后者却是教一知一,反应迟钝。石木本以为吴尚道必然喜欢理灵,哪知与理灵接触之后才知道吴尚道竟是“偏心”理诚的,很是不解。吴尚道却道:“我收弟子乃是为了薪尽火传,并非教什么状元榜眼,要聪明有何用?正道修行,清静是根本,笨人蠢人了无心机城府,故而容易入门。理诚就是太过聪明,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倒误了卿卿性命。”石木听了大有感触,回想起自己度关的最后关头,换个痴呆些的,愚笨些的,想得少些的,或许也就过去了……

“而且我有什么偏心的?”吴尚道无奈笑道,“我说一便是一,故而理诚也就得一。理灵却深挖死掘,非挖出个二三四五六不可!那岂不是南辕北辙么?”

石木知道吴尚道所言不虚,但是看看理诚一脸诚恳却少了灵气,总是不如看理灵那般顺眼。吴尚道也深为感叹,因为这世上的师父多是好聪明美质,清静之教方才变得另类了。

这谷中与世隔绝,资粮丰足,原是个养身炼体的好地方。却因为远离红尘,反倒不适合炼心。眼下两个徒儿都在清平地基的阶段,光是这等隔世生活实在不妥。吴尚道正打算寒冬退尽时带徒儿们出去游走,却不料故人来访,不得不劳心改了行程。

这故人不是别个,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赤明教主。

他这次来却是一身儒服,引着七十二门人,坐了百乘高车,浩浩荡荡来的。这若是在后世,其震撼力无异于开着一百辆凯迪拉克去拜访住在贫民区的老朋友。当地官府派出了三百多壮丁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居然将青石路铺到了葫芦谷外。

石夫人自然大怒不说,便是石木都动了嗔念,恨不得打出去。不过人家也是奉命办事,自己又没有此处的地契房券,于情于理都没有干涉的道理。不等石木纠结完,那些民夫丁勇在术数搬运的帮助下,只三天功夫便将工程干完了。

吴尚道领着弟子出门一看,原本隐在瀑布里的入口,硬生生被上游新筑的河坝暴露出来。又有术士用法力运送木石土方,给这葫芦谷的入口安了个大大的山门。这比修路还要快,只大半天便成了,上面还不伦不类地挂了块空白匾额,像是等人题字一般。

吴尚道见到赤明时,笑道:“道友这是要夺了寒舍去住么?”赤明微笑回礼,身侧便有一穿着红袍官服的官员碰上书卷,却是朝廷将此地方圆百里归于吴尚道的文书。紧接着又出来两个宦官模样的人,指挥杂役排了香案,扯着公鸭嗓子宣读圣旨,敕曰:有高真隐修吴至真者,道德精深,动感天地,特封为“佑国启圣清虚妙有阐教大真人”,又赐下白璧九双,黄金百两,三天九霄金丝道袍三件,服紫,面君不拜。

吴尚道冷冷看在眼里,也不说话。那宦官唱完,双手将圣旨递与赤明,躬身退下。赤明把玩着手中的圣旨,道:“道友,可随学生入京面圣?”吴尚道淡淡道:“一介山野人,还请莫要玩笑。”

赤明收起圣旨,笑道:“出来时我便知道友绝不会收,呵呵,无妨,反正皇帝也没见过道友。这圣旨便且借与学生了。”他这意思便是说,日后你知道有这么回事便可以了,用不着亲自露面。吴尚道也不管他,反正又没身份证,他弄帮人爱干什么干什么,与自己无涉。

“道友此来,莫非已经位极人臣了?”吴尚道环视赤明的阵仗,嘲讽道。

“学生改了个名字,一不承想竟做了当世鸿儒。”赤明笑道。

“哦?”吴尚道再仔细看赤明服色,见他果然穿的是布衣,不由佩服他的远见。无论皇帝开了多大的价码,一着官袍便等于货与帝王家。固然能搏个仕林名望,却丢了为帝王师,为天下士子之师的超然地位。对于赤明的野心而言,可谓是得不偿失,自然是不肯去做官的。

“呵呵,赤明乃是道号,用于俗世不妥。”赤明笑道,“学生早年间弑父杀母,与俗世绝缘,故而新起了个名字。”

“哦?敢问尊姓大名。”

“赤者,朱之源也。故而学生以朱为姓。”赤明微笑道,“明者,熙之本也。故而单名一个熙字。字元诲,取玄元广诲之意。道友意下如何?”

吴尚道虽与赤明讲过后世学说,却不曾提及程朱阳明之名。这“朱熙”却是赤明自己想出来的。吴尚道听了之后也是迷茫胜过震惊,这到底是一再的巧合还是暗有天意周旋?

“我以理学为体,托名儒门。又立心学为教外别传,效仿释氏,以教广教,道友以为如何?”朱熙负手而立,望向吴尚道。

吴尚道微微闭目,道:“你要逼我出山,何狠毒至此?”朱熙借着自己在朝堂的威势,硬生生封了个狗屁真人给吴尚道,让群僧嫉恨。再透露吴尚道的身份,只需说起九华山闹事的乞丐,恐怕修士之中无人不晓。最狠一招便是大张旗鼓来给吴尚道家装修门面,深怕和尚们找不到,还特意煽动沿路百姓前来觐拜当世仙真……

吴尚道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这葫芦谷却也是毁了。尤其石木本就不见容于佛门,只是佛门暂且没腾出手来收拾他而已。现在父子两人都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再不回避一下恐怕要吃大亏。

“望道友见谅。”朱熙持礼道,“京城虽大,难容两教。只需道友出头替我顶三年。三年之后皇帝猝死,皇子以冲龄登基,儒生占据朝堂,百姓尽皆去人欲,存天理,那时便是天下道风兴盛之时!”赤明处处言道,仿佛也是道门中人,却与吴尚道背道而驰。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却因为互成道魔,也不去深究此节。

朱熙又见吴尚道默然不语,上前低声道:“道友何忍让金莲埋没尘土之中?”

吴尚道拂袖而归,再不多言。

朱熙见吴尚道回了洞府,嘴角微扬,下令破土动工,竟在葫芦谷外不足一里处造起一座祠堂,供的乃是东华帝君,配祀钟吕二仙。又教下弟子换了道袍,整日走街串巷蛊惑民心,宣扬吴神仙的道法精深。

这年头的大众舆论全靠人多嘴杂,吴尚道一家子都上街辟谣也顶不过朱熙的一句话。

“师兄,要不然咱们先避避风头?”小倩见吴尚道回来后面色不善,上前劝道。石木夫妇心中恼赤明的狠毒,却又束手无策,只等吴尚道说话。吴尚道凉了许久,叹道:“天下之大,实在无我容身之处。”

“实在不行,咱们去翁仔山那儿躲一阵。”石木也深叹道。

“若说躲一阵,青城峨眉,到处都有地方能躲。”燕赤侠连连摇头,“怕就怕这‘一阵’也太短了些。”

“有道是大隐隐于市,不如去傅家府上暂避风头?”聂小倩想起了某人,脸上一红,试探问道。

“咱们能去诸暨山么?”理诚突然道。他听小九说起过诸嵇山上的种种趣事乐事,心中向往,不自觉便冒了出来。小倩轻轻拍了拍理诚后颈,让他不要插嘴。理灵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妒:还说不是好女色!不就是想去看你那个小美女么!偏就师父护着你!

众人却见吴尚道连连摇头,心中不由有些焦虑。正当此时,只听外面一声牛吼,宛如雷霆,几乎将山石震动。

“总算来了。”

吴尚道长出一口气,步下御风,迎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重开山

第六十六章重开山

瀑布之外,两个道士悬在空中。一人着黑,一人服白,都是一般的太极居中,九曜环列,四神侍卫,端的有神仙气象。尤其是身穿黑色道袍那道人,胯下一头独角青牛,时不时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吼声,数十里外听着都像是雷霆震怒一般。

吴尚道迎了上来,作揖道:“二位前辈别来无恙。”

那二道振衣还礼,正是金莲正宗硕果仅存的两位道人。这疯癫二道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满服大顶自己跑出来找吴尚道。吴尚道自接待了一唯如意来访便隐约知道他们必来,是以毫不意外。只是对于这两人的来意却有些不甚了了,这便是因为二道走在前面,不是后面的人能理解的缘故了。

“道友,时候到了。”疯道身穿黑色道袍,牵着独角青牛坐骑,上前笑道。

“老师说的是什么时候?”吴尚道微微看天,道,“学生还未领到天意。”

癫道上前笑道:“道友,何必事事都言天意?”说罢,抛出手中随身玉,正是一朵玉莲在空中迎风而涨,不一时便如一座凉亭大小。疯癫二道拉了吴尚道进了亭子,外面看看并不稀奇,里面望出去却见天地间蒙了一层淡月色薄纱,乾坤朦胧,难以窥见。

二道拉了吴尚道双手,按在椅凳上,分两边坐了。疯道道:“既然众望指着你开山,何不就开了?”癫道也道:“你可记得当日如意为何要让你收了?这还不是天意却是什么?”两人开门见山,言之凿凿,并不容吴尚道分辨。吴尚道摇头道:“我前些日子上过青城,见了青城掌教。”这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二道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青城掌教是何等修为,哪里是咱们能比的?”癫道不以为意道,“若是修为到了那种地步方能开山传教,天下倒太平了。”疯道也道:“你修行谨慎不错,却太过谨小慎微,处处要听天意,岂不知正是自己逃避的借口?”吴尚道心中一紧,知道疯道所言不虚,不由暗自警惕。

“两位前辈是走在我前面的人,为什么会想到重开山门呢?”吴尚道皱眉道,“这等死灰复燃之事,行之何益?”

“何必言益!”二道异口同声笑道,“今时今日,你小子还有别处去么!”

疯道又道:“能给你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你还不知足么?”

吴尚道忍不住笑道:“这等饮鸩止渴的法子,便是神仙都不做吧?”道者以活在当下为贵,多是只顾今日饱,不顾明日饥的人物。若是神仙,或许还真会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来。

癫道不耐烦道:“我二人好不容易寻着你,岂是要害你不成?”吴尚道指导他们二人已经是这世上他所认识的修行人中私心最轻的了。而且从智慧通达上论起来,二人都在他之上,乃是十分可信的。疯道也道:“我与你好歹也算半师,岂会和他一起害你?如今你处境尴尬,皆因当日强出头,若想重归寂寥,你说该当如何?”凡事物极必反,吴尚道明白疯道的意思——如今走到这一步了,退无可退,只有随其自然往前走了。

“你看这青牛,可是俗物?”癫道拍了拍一旁默然不语的青牛,“我与他跑遍了整个天下,总算给你找了一头真正的青牛。”这独角青牛果然不似中土所出,性极温顺,却能做惊天之吼。当年老子出关骑的便是这种青牛,一者应东方木炁,有初阳之相。二者是这种青牛能做雷吼,沿路虎狼凶兽无不骇然而退。吴尚道自然也知道此种青牛的稀有难得,寻常牲畜若被悬在空中无不吓得屎尿并流,哪里还能优哉游哉骑在它们背上。

“给我作甚?我又不会骑它。”吴尚道看了看那青牛,无奈笑道。

“有了它,咱们才能去取三件宝贝。”疯道笑道,“让你如此两手空空开山立派,倒真是催你上黄泉路了。”

“哦?哪三件宝贝?”吴尚道问道,“为何离不开它?”

癫道道:“大凡天灵至宝必有异兽看护,不到出世之时绝不会容不相干的闲人取去。这独角青牛性子温和,却能做天威,正是用来克制那些异兽的。”疯道接着道:“原本非五件至宝不能开山,但你收了三宝如意,若是能够炼化,便可抵了两件。故而我们只需要去找金莲山、清音钟与博山炉。”

“金莲山却不用找了。”吴尚道从葫芦中取了金莲放在掌心给二人观看,“你们说的便是这个吧。”

疯癫二道对视一眼,诧异道:“此物该在南海紫竹林,怎么会在你手中?”吴尚道收了金莲,将此物来历说与二人听闻,见二道眉头紧皱方才道:“我与赤明互成魔道,他必然事事磨我考我。我修为不如他,也只得被他如此折磨。”二人面露喜色,道:“恭喜道友。”修道路上能够得遇明师固然可喜,若是能有个合适的磨刀石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吴尚道明白其中道理,微笑而受,又问道:“清音钟和博山炉却有何要紧?”

疯癫二道记得吴尚道当年连三宝如意这等宝贝都不认识,想来他师父不曾对他讲过这些道门秘宝,便大略说与吴尚道知晓。

清音钟原是金莲正宗的镇山之宝,在灭门惨变之前便不知所踪。此物能破人心魔,乃是修行路上一大臂助。却又能令人心中万念尽灭,乃是一柄双刃剑。

世俗所谓博山炉乃汉晋时青州博山所产之炉,与二道所言博山炉同名而异物。海上有仙山,乃蓬莱,博山,瀛洲。二道说的博山炉,便是这海上仙山中的博山炉。此炉据说高达十余丈,共一百零八层,由下而上若寿桃状。每一层都镇有上古洪荒乃至近世的各类凶兽之魄。最高一层镇着一头黄龙,第二层是两头玄蛟,第三层是三头翠螭……乃至一百零八层是一百零八头熊罴。

“我山初立,若是没有这两件异宝,恐怕难以自保。”疯道细细说了,静静看着吴尚道。吴尚道不愿意与人硬抗,那实在是等而下之无奈之举。诚如他劝一唯和如意的,心存抵抗之心便落了下乘,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却当如何处置?

疯癫二道见吴尚道不做声,猜到了几分,便道:“所谓镇山之宝乃是用来镇压气运的,若是真要有灭门之祸,这些宝贝跑得比人快。”吴尚道听了哑然失笑。博山炉不知来历,清音钟却曾是金莲正宗的家产,结果倒真是跑得比人还快。

吴尚道见二人早有计较,道:“如此说来,该去哪里找清音钟与博山炉?”

癫道抚掌笑道:“算你爽快。我们早就打听好了,清音钟如今在五台山妙德寺。只要你炼化了那如意,可说是如探囊取物一般。”修行人听闻清音钟,登时浇灭心头三毒,洗去身中六欲,于心性修炼大有裨益。只是心中常年不清不静之徒听闻此钟声,必难以习惯那种清静境界,只觉得神情恍惚,仿若被人诅咒一般,却不知道正是“恍恍惚惚,渺渺冥冥”之境,竟将这至宝视作防御法宝看待。

疯癫二道原本就是法继清静教旨,论说斗法打架才是半路出家,自然不怕。吴尚道更是偏科严重,连斗法打架的票友都算不上,故而去取那钟却只需要凭着人多应付守钟的和尚的便足够了。至于博山炉,原本就是镇压凶魄的法宝,怕青牛不足以抵抗,便要用清音钟却消了守宝异兽的斗志,方能信手取来。

“却要先炼化三宝如意。”吴尚道微微皱眉。

什么事都要有个缘法,三宝如意自己认了吴尚道,吴尚道却没有能力去炼它。反倒是它在紫府之中淬炼着乾坤圈的道炁,滋养元婴。如今要吴尚道亲自去炼它,这主宾之位还真不容易分辨。

“你们可曾听说过谁炼过这如意的?”吴尚道既然无从着手,自然反问二道。二人闻言心中一颤,暗自道:“果然是错了!若是这如意那么容易被炼化,和尚们岂有放着不炼的道理?”一时间三人都没了头绪,去五台山妙德寺抢宝的事也不得不搁置下来,反倒说起了重开山门的名号。

金莲正宗在这世上自后汉延续至前朝,若是继续这个名号,无疑影响力最大。只是如此一来却触动了青城作为道门领袖的位置,更兼风头太甚,却没有足够的底气,白白给人做挡箭牌。

一个宗门能否立足弘扬,不在于有开山祖师有多高的修行,手中有什么异宝,而在于信徒的数量。吴尚道一脉虽名为普传,实际上却也有隐传的味道,故而不是很喜欢动辄有个数万信徒前来拜山。这一点上与疯癫二道却也想的一样,都是喜欢开完了山甩手不干过自己日子的人,还能指望什么?

吴尚道索性把话说开了,对二人道:“索性再等十年,我有个弟子名作理灵,却是能够做开山之祖。”二人苦笑:“十年?你明日去哪里可曾想好了?”

吴尚道摇了摇头,道:“明日再说。”

第六十七章 魔佛变

第六十七章魔佛变

就修行而言,实在不太可能发生一日千里的故事。即便以全真龙门的心法稳扎稳打缓缓推进,吴尚道还时常进进退退,颇有波澜。如果修为真要一日千里突飞猛进,非但心理上不能承受,便是身体上也承受不住。因为人心好歹还能变化,结作实体的肉身却必须符合自然规律,不可能说强便强的。

这点上大家却是心知肚明。吴尚道知道,疯癫二道知道,化城寺的和尚们也都知道。法空国师曾实实在在与吴尚道拼过一掌的,对吴尚道的实力可谓知根知底,但是他此番派出三位证了大阿罗汉果味的僧人前来葫芦谷找吴尚道谈心论性,便是吃准了吴尚道乃至整个葫芦谷,在三位大罗汉面前只有伏首的份。

只是法空和尚没料到疯癫二道的存在。那二人的修为在吴尚道之上,不是人力所能卜测的。又因为这二人实在不能以寻常人情度量,便是吴尚道看他们出手击杀三罗汉时的绝狠也有些胆寒。

吴尚道站在三僧尸体之前,叹道:“看来佛门是要与我死磕。也罢,明日我修书一封,若他还是痴迷不悟,那也怨不得我了。”吴尚道眼见谷中众人一日消沉更甚一日,尤其两个徒儿,年纪轻轻便有心事。理灵脑子活络,已经萌生退道之心。道者曰:来者可据,去者不留。若是理灵自己要走,吴尚道也不会挽留,但到底师徒一场,吴尚道视他如亲儿,不忍心他背离唾手可得的康庄大道。故而方有修书一封的说法。

疯癫二道只觉得这话有些吊诡。何以修书一封便能劝退佛门?便是圣人也未必能劝回痴愚,否则封神台上哪有三千魂灵?

吴尚道却也不是十成十有把握,回屋里将书信写好,又仔细封了信封,缓步出来,道:“我去送信,谷中全仰赖诸位了。”疯道一把拉住他道:“你莫非另有后手?”吴尚道点了点头。若是没有后手光凭一封书信自然是个笑话。不过那后手却是以黎庶百姓为兵刃,以万劫佛法来要挟,莫说真要实行,便是恐吓也足以让吴尚道头皮发麻。

“师父,徒儿想随你一块去!”理灵突然上前道,口吻坚持,“有事弟子服其劳,必然不能让师父一个人去犯险。”理诚闻言恍然大悟一般,也上前嚷着要去。

吴尚道摇了摇头,道:“为师不会犯险。你们跟去了反而不便,乖乖呆在谷里,莫误了功课。”理诚满脸关切,不再多言。理灵却想:什么书信,不过是装装样子的,必然是去大开杀戒不让我们知道。

这股怨念一出,别说吴尚道与疯癫二道,便是石木都隐隐有些知觉。吴尚道不复多言,御风而起往长安去了。

自法空任了国师,便在长安青龙寺长住。青龙寺上下皆视其作佛菩萨下凡历世,恭敬非常,没有半点违逆。他又招了化城寺的嫡系徒子徒孙过来,借青龙寺大开道场,讲经说法,成了家喻户晓的一代高僧活佛。此时他见天际丹云显现,知道有道门真人驾到,倒也不托大,屏退左右僧侣,独在大雄宝殿等候。

吴尚道直到了大雄宝殿方才降下风头,仰头便见金光闪闪的牌匾上写着“那伽定处”。吴尚道昂首而入,见老和尚坐在佛像正中的蒲团上,一如在化城寺一般。只是青龙寺并非天下名寺,没化城寺那般排场,左右也没有一僧侍立。

“福生无量天尊。”吴尚道作揖行礼。法空和尚合什宣了佛号,拂尘轻甩,一个蒲团滑向吴尚道,在道人面前稳稳停住。吴尚道跪坐蒲团上,从怀中取出书信,飞与和尚。那信在如蒲团一般,稳稳在法空面前停住。

法空和尚接过信,开启默读。吴尚道写了足足三页,每页上都是蝇头小楷,细密如麻。法空和尚读了良久方才将这信读完,在空中一挥,化作灰灰。法空和尚道:“道友何至于恶毒如斯?”说话间,和尚两眼蒙了层水汽,干枯的手微微发颤,显然强制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或者说悲愤。吴尚道坦然应对,淡淡道:“法师何至于迫我如斯?”一时间大殿内宛如无人,悄无声息。

终于还是法空和尚叹了口气,道:“道友直言吧。”吴尚道微微颔首,站起身来,道:“重中之重,不可骚扰我家人。”法空摇头道:“这第一条便谈不拢了。”吴尚道也不管他,自说自话道:“二,从此你我进水不犯河水。”法空这次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吴尚道。“三,三,若要凑个数,那便是日后你我永不相见。”吴尚道静静说完,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吸了口气,悠悠道:“你与我佛门以成水火。若是我放你任你,不能向天下信众交代。”老和尚与吴尚道有什么冤仇?境界到了他这层,便是吴尚道真的浓痰吐在他脸上也能任其自干。只是他现在是天下佛门领袖,好不容易有了大弘佛法于天下的功德,若是因为底层信众看不起他而背弃佛门,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修为再高的人,一旦与世俗打上交道,便要和光同尘,同流而行,否则便失了上善若水随缘而化之教。吴尚道自然知道和尚的顾虑,也不多言,只是看着那法空和尚。法空又道:“唉,除非,道友开山传道。”吴尚道嘴角轻扬,道:“也并非不可商量。”现在吴尚道手中握有王牌,即便不漫天要价,也不能随手放过。

法空明白吴尚道的意思,静了静心,道:“佛门永世不与道门为敌。”他见吴尚道不为所动,便又道,“贫僧愿出薄力,沟通佛道。”眼下佛门势大,法空甘愿佛道一家,已经是做了极大的牺牲。吴尚道却依旧摇头,默然无语。法空又叹了口气,道:“贫僧有生之日,不入蜀地。”看到吴尚道还没反映,法空又补了“与弟子门人”这五个字。吴尚道微笑道:“法师,贫道只求一件事。”法空问道:“何事?”吴尚道仰头看了看宝殿上的如来金身,低声道:“从今往后,天下僧侣,必须受戒。受戒之后,一律除出本宗,算作地藏宗。”

佛教传至中土源于后汉,时至今时有十六宗之多,其中法门各异,不一而论。若只是如此却还不难,法空还有信心能够将其归于一教之下,偏偏十六宗中并没有吴尚道说的“地藏宗”。

若只是开宗倒也无妨,只是受戒之后除出本宗……那原本是律宗的僧侣呢?人家受戒更系统,更有佛法支持,你却让他们除出本宗……法空闭目良久,道:“贫僧无能为力。”

吴尚道又看了看法空,道:“我未必要什么结果,我只要你去做。”法空沉默良久,道:“你要我背负千万劫之恶缘么?”吴尚道气定神闲:“你不下地狱也可以,这恶孽我来背,你以为如何?”法空突然俯身而泣,难以自已。

吴尚道吸了口气,道:“贫道将于立春之日在崂山开坛论道,法师能不呼应否?”说罢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法空一人老泪纵横,一时之间神气涣散,仿佛老了十年不止。

后堂有僧人见吴尚道走了,慌忙出来扶起法空和尚。他们见法空和尚哭得悲恸,也不知如何劝解,口颂佛号,打起木鱼,击磬鸣钟。吴尚道已经飞出老远,却听得偌大的长安城只有青龙寺鸣钟,想必是自己将老和尚打击得不轻。这老和尚修为精深,却破不了法执,一心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几乎成了他内心世界的唯一存在。这固然令他百魔不侵,却也是最大的破绽。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吴尚道在信里写了什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如果赤明也在当场,或许他会猜出一二,但即便是他也猜不到吴尚道到底把这柄利刃插得有多深。这不是吴尚道魔功了得,只是因为吴尚道的天赋。天赋,从二十一世纪物欲横流之世带来的天赋。

吴尚道的三页纸里,前两页都是描绘那个物质丰足,泛娱乐化的世界。只有最后一页才写了一句:“比丘僧众,以和尚相出没红尘,浮财万贯,香车美女,不计其数,尤厌其少,举世却皆言其为真活佛。”正是这一句话,直刺法空心中间隙,顷刻间让他寄情的支柱崩塌。

——魔谓佛曰:汝灭度后,令我弟子,皆剃发著僧衣为沙门,食尔饭,坏尔戒律,改尔教义,灭尔正法,尔能如何?佛黯然泪下。

凡俗之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必然食难下咽,寝不安席。法空这等高僧看破小我,以死相迫简直如同儿戏。反倒是凡俗之人毫不在意的道统正法,在法空心中却比生死更为重要。佛尚且黯然泪下,何况法空。

法空正是相信吴尚道有办法让这可怕的现象变成现实,方才愿意放下一切,自愿背负恶果,低声下气求吴尚道不要做这等“恶毒之事”。虽然吴尚道所提的要求最后必然导致佛法受众衰减,佛理难明于天生智慧者,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法空还是认了。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吴尚道也要开山立派,一来绝悠悠众口,二来也是对统合佛门一体的外部压力。

吴尚道明白困兽犹斗的道理,凡是预留一线方能把握那个度,于是也同意开坛传道。之所以选在崂山,无非是因为他曾去青岛旅游,爱其山海一线的美景而已。而且蜀中道门兴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北地寒苦,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修身?南方瘴疠之地,百里无人,道与谁听?淮南是法空的老家,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而此时东海之滨的崂山却是无主之宝。重阳祖师与长春祖师都曾在此修行,乃是实打实的洞天福地。吴尚道打定注意,既然要开山,便选个好地方,以免日后自己家里都呆不下去。

第六十念八章 念全真

青天白云之中,一朵红色火云显得颇为另类。近处细看,这火云却是一袭大红袈裟,淡淡络着金丝。袈裟上站着一中年僧人与一沙弥,两人如踩波浪,随着翻滚的火云袈裟起伏不已。中年僧人一脸祥和,颇有高僧姿态。少年沙弥却是激动不已,显然这二僧绝非寻常出门游历那般简单。

中年僧人见天地之际浮出一座雄壮城池,渐渐按下风头,在城外落了地。适时佛法昌盛,尤其近畿左右佛风盛行,百姓多有信佛的。进出城门的人流如织,见了这得道高僧纷纷让路。僧人双掌合什,低头走过,口诵大悲咒,为众人祈福。小沙弥昂首阔步,全然不似大和尚那般谦卑,倒有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气派隐隐流露。

二僧入城,问了路径,来到一座寺庙门口。早有知客僧等在那里,见了二人连忙跨阶而下,合什行礼,宣了佛号,恭谨问道:“可是苦尘法师?”

来者自然是在兰若寺受罚的苦尘了空师徒。苦尘恭敬回礼,报了法号。那知客连忙国师有请,转身引路。苦尘紧随其后,不一时便走到三重飞檐的大雄宝殿。了空突然拉了拉师父的袍袖,低声问道:“师父,那伽定处是什么意思?”苦尘停下脚步,望了那块金匾,道:“那伽定是指常定之心,加个处字,意思是这寺里有持常定之心的高僧大德。”了空道了一声谢,又随苦尘往里走去。

知客僧望向二僧的眼光登时不同,却是畏惧、怨恨居多。此时法空和尚已经闭关不见外人,十万火急招了苦尘和尚过来。这和尚却在大殿门口不急不躁地教徒弟,怎能不让人生恨。

苦尘却不理他,径自入殿礼拜佛祖,然后方穿过后堂往禅房去了。寺庙再大,住持所居不得超过一丈,故曰方丈。法空在俗世贵为国师,所居不过是八尺见方的南房,并不逾越青龙寺方丈的规格。这斗室之中早有两个年老僧人看护,皆是法空的弟子,苦尘的师叔。苦尘拜门而入,让了空等在外面。不一时两位老僧便出来守在门口,观心自在,毫无六情流露,不言不语。

“我将于立春之日坐化,有一事不得不托付与你。”法空出声无力,却像是大病一场后的虚弱。苦尘合什垂首,聆听教诲。法空道:“本来这事该由我来做,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叹因果业力,非佛陀能改,这事终究还是落在你身上了。”法空年轻时曾修过闭口禅,及至后来投入地藏法门都寡言少语,今日却似要将一生的话都说尽一般。

苦尘甫一出生便遭遗弃,由师父捡了养在寺中。他三岁尚不能开口讲话,众人都只道他是个哑童。谁知那年佛会,苦尘在佛前将《地藏菩萨本愿经》从头至尾一字不落背颂出来,举寺上下却都说不曾教过他。此时众僧方知苦尘身俱佛缘,定是能转法轮的大德。法空与苦尘名虽祖孙,实则至亲,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两人感情之深恐怕非他人所能明了。

苦尘见师祖预期坐化,心念众生四苦,宣了佛号。法空出语艰涩,双眼泛红,黯然道:“你与地藏菩萨有缘,三岁那年什么话都不会说便能自诵本愿经……这恶缘竟真是由你来背。你来,坐这。”法空拍了拍床沿。苦尘依言上前坐了。

“你可怨我?”法空突然问道。

苦尘眼帘低垂,道:“师祖,徒孙如今不知什么叫怨,什么叫爱。”

法空略显宽慰,拉了苦尘的手,喃喃道:“我便知道,我便知道……”苦尘默然无语,心生酸涩。法空有所感应,正声道:“你我修行之人,只要存世便难脱人间俗情。我能往生佛国,解脱一切苦,你为何不替我高兴?”苦尘苦笑道:“师祖既然知道徒孙不能脱人情,何必以佛陀心来强求徒孙。”法空也是一笑,目光涣散,突然沉默。

过了良久,法空方道:“我与你身世相仿,也是自幼于寺中长大,也是云游四海,参师无算。每每看到你,便想起了昔年的我。我曾发愿以身侍卫佛法,师父赐我法空之号,时至今日我尚且不能破法入空……唉,业力啊!”言罢,法空便将吴尚道提出的要求讲与苦尘,便是苦尘这般心智坚定,闻言也不能不动容。

“我自然知道吴真人要以佛灭佛。”法空道,“但对我们而言何尝不是壮士断腕之举?”

苦尘垂首道:“师祖,五浊末世乃众生业力所化,便是佛祖都无能为力,留待未来佛出世。你我凡夫之力,岂能扭转乾坤?”法空道:“你能看透这点,我便放心了,只是你却少看一层。”苦尘宣佛号以受教。

从佛灭后至未来佛出世,期间佛法经传逐一灭世。所谓灭世便是灭于世间,不说内容精义,便是书名佛号都不为众生所知。第一部灭世的经典是启大众智慧的《楞严经》,最后灭世的是阿弥陀佛佛号,期间步步有序,都被佛说得清楚。

这是大势,或曰大道施行,绝不能扭转的。只是其中却有魔头败坏佛法,欲使之加快灭世,这便是僧人要护法卫佛的道理了。从这点上说来,僧侣如医生一般,明知凡人总有一死,却总要尽力而为,使大限之日不至于须臾眼前。

法空将其中关节讲给苦尘知晓,望向苦尘。苦尘只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重如千钧,怎么都抬不起头张不开嘴。眼看法空流露出失望凄绝之情,苦尘合什诵道:“大行大愿地藏王菩萨,不可思议功德。”法空眼中一亮,道:“择日便为你授戒吧。”苦尘拜别而出。

是夜,了空无意中醒来,见师父还在佛前打坐。他于灯光下见师父面上泛光,以为是佛法精深而生的殊胜宝相。仔细一看,竟是苦尘的泪光。又见苦尘僧衣上湿了一大块,乃是宿夜流泪所致。了空轻轻击了记罄,只听苦尘道:“何事。”了空走到苦尘身边,在蒲团上坐下,低声问道:“师父,是太师公不行了么?”了空对法空和尚从来没什么好感,有时还会腹诽几句,此刻见苦尘悲苦,方才尊称一声太师公。

苦尘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在为一两个和尚伤悲?他实是为天下众生而悲。法门归一,于教不无益处,于佛法传世却是大大的不利,于众生而言更是少了得闻正法的机会。今日的刽子手只有自己来做,但愿日后的解铃人能够快些出世。想到这点,苦尘才会宿夜流泪不止,乃是菩萨的大悲之行。

*****

与此同时,东海之滨的崂山之巅也有人宿夜难眠。吴尚道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感受着日升日落的天地之气转,恍恍惚惚,沉浸于紫府之中,温养元婴。赤明知道吴尚道非但开了山,还促成佛门自断手脚,大为诧异,反倒怀疑吴尚道此举其中有什么伏手来。不过他还是爽快地送了金银,命当地官府调拨民役,在吴尚道指定之处修建道观。

这地方曾是太清宫故址。太清宫亦称下清宫,始建于汉武帝建元元年。面临海湾,背依七峰,每逢月圆便能从此处观赏到云海月出之景,实是绝佳胜地。在吴尚道那个时代,太清宫乃是全真道天下第二丛林,地位非比寻常。今时的太清宫只有几个留守道人,对修行之路茫然无知,使得崂山如同无主之宝。

吴尚道带了疯癫二道来勘探地形,选中太清宫,索性将那几个道人收录门下,充做知库知事之类的掌职太监,传以修身之法。那些道士多是附近的破落户,穿上道袍混口饭吃,也给人做做焰口,哪里见过真仙法?自然对吴尚道感激不尽,不复赘言。

开山立派大约分为两种,一者如全真、正一,一宫一观之内的道士皆为同门,同修一个法门。又或如佛寺之中,众僧名为同门,所修法门却不一而同。在吴尚道的时候,往往全真丛林也有修雷法的道士,正一道观也有心斋门徒,乃是佛道日渐融合的表现。故而吴尚道并不打算开一个纯龙门心法的宫观,那样实在与大势不符,劳心费力。而且开山不立教,好歹不用考虑将全真龙门的祖师们放在什么位置,让吴尚道心中多少好受些。

“还是叫太清宫吧。”至于宫观之名,吴尚道一锤定音,“逝者已矣,两位若是有心,日后自己去开金莲宗便是了。”吴尚道定了宫名,又指点地方造了天地水三官庙,以承下士祈福祛灾之需。又建了三祖院,供奉东华帝君王玄甫、正阳帝君钟离权、纯阳帝君吕洞宾三祖,对门人也都说自己是钟吕金丹大道一脉。又在太清宫原址上扩建了三清殿,供奉玉清、上清、太清圣像。三清崇拜要到宋时方才大兴,故而那帮民夫杂役连三清相都不曾见过,全靠吴尚道凭记忆画出图形,找工匠铸就纯铜金身。

吴尚道三官庙、三祖殿、三清殿呈直线排列,三进三井,规模不弱化城寺。吴尚道见三清殿后与杂院之间还有空隙,便建了一座讲经堂。经堂里只有一尊老子指天画地檀木像,前面一个香炉,后面一个“道”字,两旁挂着对句:

——道高龙虎伏,

——德重鬼神钦。

“理灵,这几个字可认识?”吴尚道放下笔,叫过侍立两旁的徒儿,问理灵道。

理灵读了一遍,道:“徒儿都学过了。”吴尚道又问:“可知道什么意思?”理灵茫然无绪,应付道:“上句说的是只要道行精深了,龙虎都能降伏。下句是,品德高尚了,鬼神都会钦佩?”吴尚道退了一步,让理诚一并想想,理诚也想不到更深处了。

吴尚道边让人拿了纸去刻字,边对徒儿道:“这两句话却不是为师想出来的。曾有人说:法高龙虎伏,术重鬼神钦。我们祖师不以为然,换了两个字,流传后学。”这里的龙虎实有青龙白虎相搏,一炁初生的意思,原版的意思是要用高深法术来炼丹,沟通鬼神。全真龙门强调三分命功,七分性功,故而换成道德两字。

三人正说着,一个嘴边刚刚出须的道人进来拜道:“禀老爷,师父命弟子前来询问,山门正匾上该题什么字。”这人却是疯道新收的弟子,腿脚勤快,整日里就见他满山遍野的跑,做传声筒。

吴尚道微微点头,转身写下四个字,递与那年轻道人。正是:

一念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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