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人物画廊 - xp1024.com
《金瓶梅人物画廊》


前言之一 莫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您做过调查吗?您是不是犯了主观主义错误,您是不是只凭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就把《金瓶梅》这种第一等的盖世奇书打入“淫书”这个十八层地狱了呢?只要你用正确的方法来看它,它的社会价值绝对超过《红楼梦》,是该为它解禁的时候了,是该为它正名的时候了,是该为它申诉冤情的时候了,是该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取一席之地的时候了,是该抛弃虚伪和偏见,是该堂而皇之品评它研读它的时候了。我在此大声疾呼:《金瓶梅》为世情小说之冠,无与伦比,几个诺贝尔文学奖相加都未必比得了它的雄风伟力。我尽量用一种客观、全面的人性批判观点来为大家展现这个独一无二的“金瓶梅世界”。

孔夫子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种思维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所以在这个道德治国的国度里,一本有些色情描写的古典巨著成了背人耳目的艳情小说。所以我们还是要先辨明《金瓶梅》实际的文学和社会价值,这样才有利于我们叙述的开展。在此之前,就一定要把它属不属于淫书这个命题提出来,加以辩证分析。

《金瓶梅》是淫书吗?这是一个不易回答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金瓶梅》卷首开宗明义:“读此书,生慈悲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想要做哪一种人,请君自便。笔者没有这种深邃的笔法,但是以前曾经形象地说过:“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通读,这就是一部伟大的、前不见古人的、也难有后来居上者的现实主义古典名著。假如您跳着读,像苍蝇嗜血一样只盯着床第之间的那点事儿,那就如同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硬生生地把一部名著看成了淫书。”原作者兰陵笑笑生若泉下有知,当会是痛心疾首、欲哭无泪的。想要怎样看,请君自便。**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就是说,没有前者惊世骇俗的先驱作用,很难有《红楼梦》的后来居上和出类拔萃。从社会学和文学继承的角度来看它,会得到更大的普世价值。我会试着把二者进行比较来读,以此来印证二者的血脉相连。是想停留于表面文章,还是想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同样,请君自便。

笔者看的第一个版本是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洁本”,虽然删减了近两万字,但全书的思想内容和深刻笔触依然入木三分,这说明作者不是以宣扬色情为主要目的,而删减的部分只占全书1—2%,况且除了有个别地方存在庸俗的描写之外,好多的性关系描写是在推动情节发展和表现深刻人性的,因为这种描写背后透射出赤裸裸的人际之间的商品交换关系和经济社会及私有制经济固有的丑恶,不是单纯的为描写而描写。如果要是看不出这些差别来,那么这本书还是不要读得好。要说纯粹宣扬色情文化的小说是存在,比如《如意君传》、《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杏花天》、《灯草和尚》、《肉蒲团》等,确实好些描写不堪入目,比如说《肉蒲团》中床第描写占了五分之四左右,除了能看出“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的因果报应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能把它还能上升到怎样的理论高度。而《金瓶梅》虽然带点色情描写,但是它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意义与其他书籍相比,实有天渊之别。

而且,一般能够让人失去原则的因素有两条:名与利——我们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姑且把《金瓶梅》加入一点性描写是有其卑鄙目的的话——这两种东西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威力无穷。那么作者创作它首先不是为了名,因为当时创作这些稗官野史、市井小说是不入流的,难登大雅之堂,尤其是包含有一定“猥亵”的内容,很难得到主流价值观的认可和尊重,只有学术著作才是真正的“立言”,而且作者把自己的实际身份掩藏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后人只知一个“兰陵笑笑生”的笔名,把研究他的真名实姓成为一个非常热点的学术问题了,我想追求名声的人不会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吧?汲汲于名利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演自己的机会,哪能讲什么清静无为呢?当然那些沽名钓誉的所谓隐士除外,“隐居”只是出山的手段。所以我们基本可以认定这不是为了出名。

那他是不是为了利益呢?确实,人们在利益的驱动下可以丧尽天良,别说加入一点性描写了。我们要知道,当时没有出版市场,更没有版税一说,作者根本不会为了市场为了吸引人的眼球来故弄玄虚。当然,有人说了,也不能排除作者是为了某个人创作,有这种可能。当时有种解释甚嚣尘上,认为此书是明末大学士王世贞所作,因为他的父亲王杼之死,间接上有严嵩一党的隔岸观火和落井下石,于是王世贞为了报仇,深知严嵩之子严世蕃喜读小说,这才创作此书,并把毒药浸染书角,以至于严世蕃在蘸唾液翻书时,沾染毒药而死,但实际情况则是,严世蕃是被就地正法的,关于这个情况,吴晗先生在其《的创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中有详尽叙述,驳斥了这种为了报仇为了某人,才创作此书的虚妄。

所以说,我们不能轻易下结论,如果说,目的如此简单,只是为了钱,只是为了的迎合某个人的龌龊心理,作者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洋洋洒洒写了百万字之多,以他笔力之雄健、知识之渊博,轻而易举地就可写些类似于《肉蒲团》的作品,然后在大量的床第描写之后,冠以因果轮回来掩人耳目即可。这样就又有一个问题,既然它不是为了某个人来创作的,而它的结构系统又是如此的庞大,那它能不能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像《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那样,先是在民间流传,然后经过作家的天才性创作,才成为伟大的作品的。一派拥护这个观点,一派反对,认为是个人创作,我也是一个反对派。笔者曾经操作《史记》的个性化普及版《史记之魂》,定稿时90万字,实际的创作字数远过于百万字,虽然这里包含了大量的文字垃圾,但想创作完成也绝非易事。操作大作品,就好像是建筑一座无形大厦一样,从原材料选择、夯实地基、构思蓝图、实际施工到后期装修等个个环节,细节成千上万,只有实际创造者才会心领神会,才会事无巨细俱在胸臆,如果没有事先的胸有成竹,很难有最终的精益求精,不是你不想精,而是你根本想不到一些盘根错节、前后勾连的细节。按照《金瓶梅》的千针万线、缜密思维来说,众人创作的可能性很小,你说借鉴一下当时主流文化和文人作品,这是很正常的,不足为奇。所以这还应是个人的创作。对这个问题,正文当中还有详述。

那么,这个人不是为了名和利,是不是纯粹吃饱了撑的呢?完全为了游戏笔墨?朋友,您可知道真正文学创作之艰辛,当真是搜肠刮肚、殚精竭虑,为了一点问题,能弄得花容失色、小便失禁。写一点速朽文字,玩弄风花雪月,当真是容易至极,可是如何经受起无情岁月的大浪淘沙。后人考证,作者兰陵笑笑生是一个明朝末年的大名士,这应该是正确的,不是大文豪写不出来此等锦绣文章,其胸中丘壑该是岗峦起伏、延绵千里,说不尽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让我为之目眩神惊,让我为之击节赞赏。

一般来说,名士著书有两种可能:一是肥马轻裘、玩弄笔墨,二是穷困潦倒、发愤著书。可是又有一个问题产生,本书的作者究竟该属于那种人呢?大家知道,有“名”的人未必有真才实学,要看对这个“名士”的“名”如何定义。乾隆也算个“名”士吧,酒足饭饱、百无聊赖之余,曾经创作几万首诗词,可是有哪一首能够做到妇孺皆知、掷地有声呢?最后只成了一个附庸风雅的烂人,徒留笑柄而已。创作《恨赋》、《别赋》两篇千古绝唱的江淹先生也是“名”士吧,可尊享富贵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创作了一个成语“江郎才尽”,退出了历史舞台。乾隆是一个代表,代表了依靠现实权力攀附文学之树的无赖藤条。江淹是一个代表,代表了只能“贫贱不能移”却很难“富贵不能淫”,受到名缰利锁的所谓名人。这样的人固然不会为了钱搞这样的创作,但是也基本丧失了力透千古的遒劲之气。这样的人根本创作不了此等作品。

那似乎就是后者,一个穷困交加的人容易受到干扰和收买,但细思之下,这也基本不可能。大家知道,能与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蒲松龄这几大小说高手共同华山论剑、比翼齐飞的还能有几人?作者肯定是大学问家,他未必是道德楷模、圣人门徒,但肯定是有一定气节的,大家能相信一个毫无原则、随风就倒的软骨头会做出这样傲视今古的大事业吗?司马迁受尽屈辱、生不如死,一旦确立目标,百折不屈;蒲松龄科举梦断、生活落魄,虽然天加横逆,矢志不悔;曹雪芹先甜后苦、痛定思痛,尽管世路多艰,勇敢面对。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著书立说。这些硬骨头是不会轻易为五斗米折腰的,我们千万别用太世俗的眼光来看待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以此作为参照标准,《金瓶梅》的作者肯定也是一个具有相似精神境界的大名士吧。有人认为这里有点猥亵描写,就骂作者祸延子孙,这在那个圣人门生统治的时代里,有情可原,如果此人是个表里如一的真君子,他无法忍受变态的正统思想受到一点点质疑和挑战,我们即使不赞成他的少见多怪,但是也要为他的道德清高大声喝彩。如果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道貌岸然,回到暗室之中,像我说的那样,跳着读《金瓶梅》某些章节,那么他就是假道学、伪君子、真小人了,这样更是为人不齿。

其实,《金瓶梅》作者是一个高超的画师,与吴道子、顾恺之等大师级人物在伯仲之间,只是后者用画卷,而前者用文字。作者用忠实于客观的白描手法,为我们鲜活地勾画了晚明社会的众生图,尽管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个龌龊、残忍的世界,但是它真实。我之前为什么迟迟没有系统地读《明史》,就是因为我认为我已经读到了动态而真实的《明史》,同样道理,我迟迟没读《清史稿》,是因为我认为深刻研究《红楼梦》后可以暂缓。这样说肯定是以偏概全,但绝非无稽之谈。即使是瞎子摸象,也得到了一知半解,因为最起码我们看到了当时社会的横切面,生活百态尽收眼底、一览无余。作者知道明朝社会已经腐烂透顶,圣人文章早已成为冠冕堂皇的口号,读书人,包括那个老天的儿子,都能出口成章,可是在实际当中已经没有人遵守道德准则了。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那就只好实事求是地描写,他确实是悲观的,这部书给人一种极度的压抑感,让人感受“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冷酷。

《金瓶梅》作者是采取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写法,所以他在描写成人世界时,也非常冷静和客观,但不管如何,它毕竟含有两万字左右的限制级别内容,在笔者创作《金瓶梅人物画廊》时,全部删除,只是就其主体故事进行描述和评价。

前言之二 莫要掩耳盗铃讳疾忌医

男一号西门庆是一个集中地主、奸商、贪官、恶霸所有黑暗势力的代表,是酒、色、财、气在人身上反映的结合体。基本上代表了社会和男人的一切黑暗面。女一号潘金莲是一个集中淫妇、妒妇、悍妇于一身的典型,是集中了女人自私、狭隘、恶毒、阴险、好淫和奸懒馋滑等等所有缺点和阴暗面的人物。这两个人基本是社会上的一面最典型的照妖镜。然后由这两个演员搭台,其他演员全力配合,形成了“社会百丑图”。这是封建社会的群丑图,只不过它是以中国封建社会作为背景,所以就具有了中国特色,这不光是中国人的写照,更是私有制社会赤裸裸的人生肖像。等您看完全书,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金瓶梅》与《红楼梦》是近亲,我会在随后的文章中提供充足的证据的。二者都是以一个典型环境为主要背景,一个是西门庆庄园,一个是大观园。大观园是冰清玉洁的女儿王国,是不染尘埃的桃花源,是理想主义的天堂,它与外面的宁国府、荣国府以及主流社会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但是西门庆庄园中的世界是则是整个社会环境的缩影,是整个社会现实的集中反映,是研究明朝历史最鲜活的资料。兰陵笑笑生出手果决,力图撕碎道德假象还原社会真相,让一切社会渣滓、跳梁小丑无所遁形。而曹雪芹心怀慈悲,使残酷的现实蒙上一层诗意的面纱而已。

而且,我在看完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的足本《金瓶梅词话》之后,对其中的猥亵描写有了另外的认识。有的描写,毋庸置疑,涉嫌画蛇添足,但更多的描写确是不可或缺,因为它在有力地推动情节的发展。其中描写多的地方主要有三处:一在潘金莲处,一在王六儿处,一在西门庆临死纵欲处。这三处能推动情节的发展吗?能。我先做个简要的说明。潘金莲没有老大吴月娘的正统地位,没有老二李娇儿的忍气吞声,没有老三孟玉楼的心机深沉,没有老六李瓶儿的富贵温柔,更没有才女佳人的蕙质兰心和钟灵毓秀,她出身卑微可又争强好胜,她心胸狭窄又任性使气,她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于是她只好动用最原始的武器来战斗,因为她就只有靠屈辱自己来投其所好,才能争取利益和宠爱,这也是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悲剧所在。我研究点历史,在皇室后宫中的女人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一条途径,就是争取偌大的皇宫中唯一的男人的注意和宠幸,其争宠夺爱,不过如此,史籍所无,由此补出。王六儿是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这两口子无耻至极、沆瀣一气,其形象可谓古今少有、天下无双,虽然描写有些极端,但是这种人绝对是存在的。她为了金钱和利益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灵魂按斤按两、锱铢必较地出卖了,所以说这时的描写是不可或缺的,如果简单一笔带过,大家不会产生栩栩如生的感觉,因为只有描写出来,才能让人直观地看到卑鄙的人是如何把灵魂当作商品来交易的。至于说,写到西门庆临死前的所作所为,不用说,印证了“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这句话。作者就是要让他死在女人身上,而且临死前要让他受尽苦楚,这不是简单的因果报应,而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更是作者最恶毒的诅咒。

由于两千年的封建思想压制和禁锢,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和辩证思维极度退化,这是封建**对中国人思想毒害的反映,也因此形成了国人根深蒂固的“二元论”思维模式。就是说,要是封建权威说好,那就众口一词都来追捧,要说坏,那绝对是众口烁金积毁销骨,由此国民性的一种体现是随声附和、崇拜权威、毫无主见,不敢坚持真理。常常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攻一点不及其余,非黑即白、泾渭分明,根本不承认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要知道,那个灰色地带是真正的人生和社会,需要我们进行辩证分析。别人都说好,我们就要问“都好吗,一点坏处也没有吗”,别人都说坏,我们也要问“都坏吗,一点好处也没有吗”。还要有更深一点的思考:说好或说坏的人做过调查研究吗?他凭什么这样肯定?他没犯主观主义错误吗?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不是作为某个集团的代言人来混淆视听?凡此种种,我们听到这样的话后,应该有至少几十种反问。真正理智和成熟的思维才是社会健康发展的保证。

毫无疑问,《金瓶梅》是限制级别书籍,没有独立意识和明辨是非能力的人不应该看,他也看不下来。但是对于生理和心理成熟的人来说,就没必要将它视为洪水猛兽,完全用道德标准评判人是错误的,有几个表里如一的道德超人,首先笔者就不是。在《金瓶梅》中包含有大量的辩证思维,需要我们进行缜密细致而不是浮皮潦草的分析和判断。批判错的,是为了更好地坚持真理。

事情发生后找一个替罪羊,这是中国人典型的思维模式。在中国传统的思维中,《水浒传》被视为“诲盗”的圣经,《金瓶梅》被视为“诲淫”的典型。“诲者”,教诲也,教导也。当发现光靠圣人牌位这一味纯而又纯的万用神丹对自己人都不管用时,有些人只好投出恶毒之剑,找出若干的替罪羊来转移人的斗争视线。我们要知道,不是逼上梁山,哪有水浒聚义?没有《金瓶梅》之前,就没有骄奢淫逸了吗?在《金瓶梅》产生的两千年前,孔夫子就发出“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感叹,他老人家也解决不了这个本性问题,只好说“食、色,性也”。

而且,书也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如果人手一部《论语》,大家都学会修身正意,温良恭俭,那这个世界将多么美好。那样的话,国家机器都是多余的了。可是这根本不可能。《金瓶梅》成了之祖,成了道学家矢石交攻的对象,实在是太冤枉了。不总是怕人学坏吗?人怎么就不学好的呢?难道就没有好的典型值得人学习吗?司马光敢说自己一生之行事都可对人言,多么正大光明,为什么不学习他?不是书错了,而是读书的人错了,一切恶行都是源于内心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丑恶。怎能把脏盆子都扣在别人身上呢?《厚黑学》我是看过的,也是严重被人误解的书籍,李宗吾不是教人学习厚黑,而是为了以几个历史人物为案例来揭露“厚脸皮”与“黑心肝”,是想要让人认清厚黑,这样才会清醒。大到国家政治,不要被人玩弄民意,小到为人处事,不要被人欺骗毒害。这也都是好意,可是事情就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没几个人理会他的深意,只是对其表面意义甘之如饴,让他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于是乎,他被请上了神坛,牌位上大书“厚黑教主”四个字,其著作被群魔乱舞的宵小奉为圭臬,当真是一个人生悲剧。

《金瓶梅》也未必不是这样的悲剧,**把它定义为谴责小说,认为此书没有流传开来的原因,除了涉及一些猥亵内容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暴露黑暗。我刚看完的时候,一度感觉很压抑,我不断地劝解自己,也试图欺骗自己,这些都是小说,都是假的,而且是几百年前明朝社会的事,不可能是真的。但是最后,我还是要理性承认,当时那个社会基本就是这样的。金瓶梅世界没有风度翩翩,没有铮铮铁骨,没有豪气干云,也没有正大光明,没有一丁点的光明,哪怕有一丝曙光也好呀,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作者太残忍,可是描写的又是客观的真实。宋朝大画家张择端绘制了一幅《清明上河图》,是用画笔为人描绘了宋朝京城汴梁的市井风貌,画功震古烁今,可是我们还是看不到真实的社会。而兰陵笑笑生也绘制了一幅展现市井风貌的《清明上河图》——但是他改了一个名字,改成了《金瓶梅》——一幅动态、立体、真实的宋朝或明朝世界。这里有作者的主观性,不管是明朝还是宋朝社会,都有无数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可是我们不要让作者全知全能,面面俱到,他毕竟是要写谴责小说,如果都写光明面,那不是主旋律小说了吗?他主要写的是辩证的另一面,要承认他的价值。历史的原因,形成了当时的社会状态,如果不承认,不是和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者没有区别了吗?

只有承认,才能正视,只有正视,才能冷静,只有冷静,才能分析,只有分析,才能找到病源,只有找到病源,才能开出药方,只有这个药方,才是对症下药,如果我们讳疾忌医,不但不会解决问题,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因为从古到今的圣人太少,也很少有完美无缺的人物,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病人,我们努力完善,这种追求完善,追求真善美的过程,就是人类的奋斗史,就是人类不懈的追求。我们做不到完美,但是我们有权追求完美。

前言之三 莫要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这篇前言还有一个副标题,叫:西门庆根本不可能是模仿对象。我为什么要把这个题目单独列出来?就是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用哲学话说,这个问题是主要矛盾之一。我常听人说,如果男人要都像西门庆那样做事,这个社会就完了。如果社会要是有这种错误认识,那才会产生不好的社会影响。经过冷静的分析之后,我认为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有利于后文的开展,我也认为这个担心是庸人自扰、不足为虑。理由如下:

想要成为西门庆首先要有钱,而且还要是巨富。在第七十九回时,西门庆纵欲身亡,他在临死前不忘交待后事,首先就是对财产的念念不忘,他交待的财产大概如下:缎子铺五万两(这里有别人的小股份)、绒线铺六千五百两、绸绒铺是五千两、印子铺(放高利贷的铺子。借款者分期还债,每还一笔钱,就在折子上加盖印子为记,作为还款记录。)两万两、生药铺五千两、江船上四千两”,加上零碎欠债共计91740两,再加上“对门和狮子街两处房产”,以及西门府等固定资产,总数足有十万两银子。我查了一些资料,当时的银子折合现在的人民币大概二三百左右,当然这个算法不准确,但我认为若论实际购买力,当时一两银子至少在五百元以上,理由何在?我这样比较不够直观,我举一个例子。当时普通丫环四两银子左右,潘金莲的丫环秋菊六两,那个女三号春梅值十六两(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我们姑且以五两银子的平均价来计算,西门庆的财产够买20000个丫环,这种比较让人感觉非常震撼,也可看出在黑暗的封建社会里,人命多么廉价!即使按照一两兑换三百元人民币,他的资产也在三千万以上,而且没有一点银行贷款和不良资产,我想现在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大家不要忘了,虽然明朝末年资本主义萌芽了,可是在重农抑商的传统思维影响下,想要有这样的成绩不容易,不能用工业化的财富积累简单比照。而这只是基本条件之一而已。

必须要有势力。要知道当时的人有排行,叫“士、农、工、商”。上等人是读书人,负责管理国家,中等人是“以农立国”国策指导下的农民和手工艺人,下等的才是商人,因此商人“富而不贵”,财富反而容易让他树大招风,成为权力和其他势力攻击的目标。像西门庆这种奸商和败类,应该早就身首异处了,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他走了让中国商人先天不足的道路,成为官商。有钱有势也不过是成为西门庆的必备条件之一。社会还需要足够黑暗,让他能够撑起巨大的保护伞,要让被他残害的人有冤无处诉、有理无处讲,这样才行。在稍微有民主和正义可言的社会,都不会让他横行无忌、无法无天。而这种情况只能出现在即将沉沦腐朽的封建王朝末期,而这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这也是我们不要担心的原因之一。

必须要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庭观念、宗族观念和乡土意识。西门庆父母死得早,还留给他一笔财产,这种情况多吗?不多。因为没有父母的教育提携,所以他才没有中国人视为荣誉的光宗耀祖概念,这在中国人中多吗?不多。因为没有亲兄弟姐妹,是个独生子,有钱有势没有父母管教,还要奉行极端自私主义,这样的人多吗?同样不多。而这些还只是基本条件之一。

必须要没有文化没有素质。没接受过义务教育,没有读过圣贤文章,没有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种“五伦”概念,要不知道忠君爱国,不知道孝敬父母,不知道夫妻之情,不知道兄弟之爱,不知道朋友之义,这样的人多吗?不多。非常抱歉的是,西门先生全都可以做到,能达到他这种“礼仪廉耻”全无境界的人,能多吗?不多,绝对不多。而这些还是基本条件之一,要成为西门庆还不够。

必须要没有任何的宗教概念,要没有一丁点儿的因果报应恐惧感。要不担心任何对自己子孙的报应,要没有一点对死后名声担心的精神负累,要没有一丁点儿的社会责任感。西门先生有句名言,就是只要保持权势,就是了嫦娥,自己也不怕,上天入地,能奈他何?猪八戒只是调戏一下嫦娥,就被玉皇大帝严厉惩罚,而在西门先生眼里,不过如此。骄横跋扈到登峰造极地步的人多吗?不多。而这还远远不够,拥有以上超人“素质”还是难望西门庆之项背。

必须要有足够的综合素质。要有官僚、奸商、恶霸等一切恶势力的“最优秀素质”,要有极强的投机专营能力,要让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权钱交易、贪赃枉法、巧取豪夺这些“本事”烂熟于胸,要把对上的溜须拍马、舔痈吮痔和对下的欺压良善、横征暴敛,完美地结合。即使你有钱有势,想要做到如此地步容易吗?不容易。而且还要熟捻人情世故,在必要时刻还要学会冠冕堂皇地假斯文假道学,是谁都能做到的吗?不能。身边要没有一个正朋友,要有一帮地痞流氓、市井恶棍、帮闲无赖助纣为虐,这在法制和民主社会能容忍他吗?不能。由此可见,想要成为西门庆何其难也!

还要是一个衣冠禽兽。要为了追欢逐笑,完全不顾女人的死活。不管美丑,不管是丫鬟使女还是家人媳妇,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娼妓歌女,不管其身份如何,不管有没有社会影响,不在乎什么草菅人命,动用权势和金钱手段,不惜进行性虐待,疯狂占有女人,蹂躏其肉体,奴役其精神,掠夺其财产,没有一点点起码的恻隐之心,没有一点点基本的羞耻之心,甚至是不管男女,也就是进入“没毛畜牲”的行列,没有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情感和道德,你想这样的人能多吗?不能。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所有这些恶德必须“完全”和“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要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基本就是“恶德”中的“完人”,这就好像“善德”中的“圣人”是凤毛麟角一样,想要把所有的恶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可能,他注定只是一个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所以我们不要怕会有人模仿他。要说某种人身上有西门庆的一些影子,这还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相反,我们要是把他解剖开来,反而能以这个标本为参照物,去冷静地观察社会,让邪恶无所遁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反而是社会之福。阳光下的罪恶毕竟是少的。

没必要杞人忧天!

前言之四 莫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认为《金瓶梅》是一剂良药。首先,是良药就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但是还要承认“是药三分毒”。即便这样,我还是为本篇文章加了一个副标题叫:《金瓶梅》根本没有那样大的毒副作用。

可能好些读者吃过“附子理中丸”这剂药,里面的“附子”本是有毒之物,如果要是单独食用,恐怕是要见上帝的。但是如果加工过后,它会变成宝贝,能治疗好多种疾病,回阳救脱,温肾助阳,散寒止痛。中医上有种说法叫“以毒攻毒是也”。

**曾经五次推荐《金瓶梅》(相关情况到网上搜索。我曾经追寻他的读书轨迹,就是在他老人家的推荐下看的此书。他在1957年推荐一次,然后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出版了一千套《金瓶梅词话》,我也有幸收藏一套。关于《金瓶梅》与《金瓶梅词话》的区别,见本书第一回。),我想他老人家绝对不是让人学习西门庆的吧!而是让人引以为戒。我总结他的观点有五:一、《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二、《金瓶梅》写了明朝的真正历史。三、《金瓶梅》写了当时的经济状况。四、《金瓶梅》不尊重女性,不好。五、《金瓶梅》之所以没有流传开,不光是因为涉及一些色情描写,主要是因为它暴露黑暗。什么叫目光如炬,就是这样的看书方法才能培养出来。他老人家未必没有给高级领导开个药方之意。

如果说这个社会有病的话,那么我们也要开出药方,有好几种药单。一种是“四书五经”这些圣贤文章,这样的药基本都是好东西,理论上应该没有毒副作用,但是光吃它也不见得总好使。现在不是一再强调批判继承吗?如果一点坏的都没有,还批判干什么呢?如果不管时代的发展和世事的复杂,只用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四处套用,岂不是省事至极?既然这个标准能用在经典上,为什么就不能应用到这样的名著上呢?还有一种药方,需要像《金瓶梅》这样的附子理中丸。就是说如果要想制止社会丑恶的蔓延的话,首先就要暴露社会丑恶,只有这样才能起到“以毒攻毒之效果”。

必须要承认,学习好的东西是学习,但不学习坏的同样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才是真正的纯洁。

可能有些人会抱怨兰陵笑笑生,为什么留下这样一部作品,让后世的道德教育者很为难?都写“高、大、全”,纯而又纯的就好了吗?我们听到的“好”话、空话、谎话难道还少吗?为什么唯独不敢听真话呢?我们中国人的耳中听到的反对声音太少了,这样下去不妙啊!

老祖宗一劲儿告诉我们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我们不要草木皆兵,不要一听《金瓶梅》三字,就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马上腿软骨酥,战战兢兢,要对自己建立的体系有信心。如果说多年的家庭、学校、社会、伦理、道德教育组成的庞大堡垒,抵挡不住一本《金瓶梅》的进攻,那也怨不到《金瓶梅》的身上,只能说明我们的体系是建立在自欺其人的沙滩上,基础极其薄弱,这只能证明整个教育彻头彻尾的失败。而事实根本没那么严重,天暂时塌不下来。

我们一起运用三次辩证眼光来看待它。第一次辩证是把它放在整个文学作品大局中,用比较分析的方法,把它与《红楼梦》(二者的血脉相连和相同之处,我在后文中会随时随地进行比较。)一类的古典小说和《如意君传》等艳情小说比较,就会知道把它归为“古典艳情小说”是天大笑话,归为“世情小说”,这才恰如其分。然后我们再进行第二次辩证分析。把《金瓶梅》中的“九十余万”光明正大文字和“两万字的那个描写”再进行比较分析,看看究竟哪部分是主要矛盾。接着我们再进行第三次辩证分析。就会知道这两万字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看看哪些是自然主义描写,哪些是推动情节发展以及刻画人物性格的,哪些又是纯粹渲染床第生活的。比较分析之后,就会知道,纯粹的描写又是微乎其微的了。

难道没有一点引诱作用吗?不可能。但是这种引诱,未必需要由《金瓶梅》来完成,现实中的诱惑无所不在,甚于《金瓶梅》者比比皆是,而且更加现实,因为男欢女爱是人之本性。不违背道德和法律的两情相悦是神圣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我再用一副对联来说明: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看人有没有孝心,不能完全以对父母贡献礼物的多少来评判,只要看心意,纯粹以现实考量,穷人就没有孝子了。考察人的淫行,主要看是否真做了,要是非得考察心迹,那么天下就没有一个称得上有德之人了。

我还没有看到纯而又纯的道德先生,我这样说话是负责的,包括我本身更达不到这样的纯净,有很多道德瑕疵。但是我确实看到了一批有原则、有操守的男子汉,这样足矣!

是不是操作这个敏感题材,我犹豫了好久,不知结果是诋毁还是赞誉。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我自认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一旦目标确立,要有破釜沉舟之勇气,不管什么困难挡在面前,我都要毫不犹豫地铲除它,向着目标大踏步前进。我不管如何努力,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好先生也未必写出好文章,敬请读者理解。没有任何一个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湮没不闻,只有一石激起千层浪才有意思。产生争议,才会让真相越来越清晰。如果说能在广阔的社会层面,来为《金瓶梅》正名,只要普通读者不以纯粹的艳情小说来看待它,只要做到这一点,那我就要清心品茶,怡然自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因为我的工作就太有意义了,可以缓口气了。

还是想想附子理中丸的药理吧!否则您看不懂《金瓶梅》。

前言之五 莫要坐井观天闭关锁国

笔者学术素养极低,在此,我就少谈或不谈学术问题,而是以我一以贯之的看书和创作方法,用人物性格分析来汲取对我们更有裨益的社会和人文价值。与对《红楼梦》的研究一样,在《金瓶梅》研究中,也有许多“索引派”,就是说不把主要精力放在作品内容上,不去说明作者的创作思维,探求人物性格和故事所蕴含的社会真实,使我们真正得到一面可以映照全身并能透视灵魂的魔镜,偏偏把主要精力和黄金时间放在一些捕风捉影的影射上去,这些也有十分必要,但不能把它当作全部。如果说把主要关注点全部放在细枝末节上,就有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之嫌。这种思维是我一贯反对的,只是人微言轻,一直不受重视,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思维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在向别人推荐《红楼梦》时,我一再告诫对方,要关注文本内容,把它当成语文书也不过分。比如说,在创作《史记之魂》附图时,我为了考证“少昊氏与黄帝的关系”,花了大量的时间,我认为意义不大,可又抱着对读者负责的态度,必须这样做,这是创作者的矛盾和悲哀。我读书喜欢“观其大义”,这可不是“不求甚解”,而是关注最鲜活的元素,吸纳并使之成为我的精神食粮,用来指导实践。

在中国,文学一般有三种形式:民间文学、文人文学与市民文学。《三国演义》是评书、演义和小说等民间文学之代表,《红楼梦》当为文人文学之典型,而《金瓶梅》无疑是市民文学及世情小说之冠冕。由于中国现代国民教育起步较晚,普遍国民素质、鉴赏能力和审美水平较低,各类文化工作者更应承担一些普及文化的工作。在自身做了详尽和比较正确的调查研究之后,深思熟虑,让自身的作品起到一点积极意义。个人力量微乎其微,但若众志成城,应该还是会对国民素质教育起到一定的作用。

日本在侵略中国之前,把中国这个标本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何止成百上千次,虽然我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研究《金瓶梅》是日本研究中国国民性的重要国家战略课题,但是从“日本是外国社会中最早最系统研究《金瓶梅》的实践”来看,日本是把中国人研究透了,比我们自己都要清醒得多。也就是说,我不妨进行合理推断:《金瓶梅》是日本人研究中国人的重要参考资料。而我们中国人却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或者成为寄托自己卑鄙的非分之想的载体而已,津津乐道于西门庆的风流韵事,更多的是艳羡和对自己成不了西门庆的不满。

这是最大的国民性悲剧。

中国人就愿意在一些不切实际、鸡毛蒜皮的名分(讲究名分没有错,可是不能喧宾夺主、吹毛求疵。)小事上纠缠不清,总是失去其最为珍贵的研究意义。不知道自己的经典常常成为外国人制约中国人的最犀利精神武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们中国人总是自吹自擂,说自己的东西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精神财富。可是种种迹象表明,好些东西确实是世界的财富,但绝对不是中国的财富,因为我们尽管享有专利权,但是使用权在他人手中。中国有个伟大的成语叫“暴殄天物”,意思是“残害灭绝天生的自然资源”,类推一下,我们如果仅仅因为一点性描写,就把这天赐的礼物束之高阁,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不管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请先生们先休息一下。不怕争论,真理越争论越明晰,就怕不分青红皂白,挥舞着道德大棒的文化“权威”们,叫嚣着,在没有分清善恶男女的情况下,兜头就是一棒、一棒、又一棒……直到对方七窍流血、彻底断气。临走之前,再踹最后一脚。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是伟大的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他别的话我都忘了,只有这句话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人也能拥有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个人幸甚!民主算什么?发展算什么?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了?

我自认为比兰陵笑笑生的水平仅仅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管是立意、文笔还是对人性的入木三分的分析,我们都无法望其项背。这也是别人劝我创作小说,而我迟迟不愿动手的原因,因为最起码暂时没有必要,事情就怕比较,一比较就会看出自己的差距。要是创作,也是以后的事。可以武断地说,明清小说是中国小说的高峰,不敢说是顶峰,但绝对难以超越,这就好像是文艺复兴时的小说一样,当代欧美也难以逾越。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最起码现在还没有产生那种伟大作品的时代背景,但是我们若能把已有的精神财富发扬光大,也未尝不是一件“于国于家有望”之事。我对创作小说倒是可以推迟,对现在国民性的担忧倒是与日俱增。当务之急,不是写一些没有力量的春花秋月式的文章,而是如何找到一个能揭示国民性的范本(大家也不要以为作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完全就靠搞文字游戏为生。不排除有这样的人。但是大多数人,哪怕像我这样的纯野生半知识分子,都还是有满腔热忱,想要在社会中实现最大的价值。常常在“身无分文,心怀天下”的时候,遭受世俗耻笑,遭受现实打击。可是如果这样的人内心的力量还足够强大的话,常常是伤疤刚好就忘了疼,忘了自己仍然是鼻青脸肿,重新踏上征程。不要以为单纯是为了吃饭,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果要想过这样的日子,根本不会选择这样的路,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不是人过的日子。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这个人不是天真幼稚的书呆子,还找不到一个正常的生计吗?这类人未必都高尚,但是最起码有想要超越平庸的努力,有为社会尽点微薄之力的好心。尽管这类人很可笑,但是还请读者朋友多用宽容的心对待吧!)。我先是找到《史记》,接着又找到《金瓶梅》,一厢情愿地希望能够给这个社会提供研究自己和社会的范本。政治家喜欢用政治手段来改变国民性,社会学家用笔墨来战斗,他们的政策或者文章,归根结底都是在研究人的劣根性和光明面,以期扬长避短,为社会发展提供助力。

当代中国,“大师”满天飞,有时甚至拿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冒充大智慧四处“教人”。我也未能免俗,不怕——也没有办法,文化就是用来传播的——显露鄙薄的才学,以心灵感悟给大家提供全新的认识《金瓶梅》的方式。在我眼里,《金瓶梅》只是我要解剖的一只麻雀而已。我的观点未必正确,但这是我自己的观点,不是剽窃的,我希望能抛砖引玉。只有读出现代感,只有学以致用,普及经典才有意义。这不是说教,但是肯定会揭示出经济社会里好些人的人生轨迹。莫要争论太多,让事实说话吧!我喜欢研究自己和人性,我敢担保您看完这本书之后,一定会有种灵魂深处的战栗,这是动态版的《丑陋的中国人》。在我们看到真正的丑陋的中国人形象之后(不是普遍存在,但毕竟是有这种案例,我们就不能视而不见。),在我们体验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之后,从这些人生与人性的悲剧中,能否看到真实的自我,并且得到一束理想的光辉,来反思自我,反思这个社会。

以上五篇文章是为序!

前言之五 莫

笔者学术素养极低,在此,我就少谈或不谈学术问题,而是以我一以贯之的看书和创作方法,用人物性格分析来汲取对我们更有裨益的社会和人文价值。与对《红楼梦》的研究一样,在《金瓶梅》研究中,也有许多“索引派”,就是说不把主要精力放在作品内容上,不去说明作者的创作思维,探求人物性格和故事所蕴含的社会真实,使我们真正得到一面可以映照全身并能透视灵魂的魔镜,偏偏把主要精力和黄金时间放在一些捕风捉影的影射上去,这些也有十分必要,但不能把它当作全部。如果说把主要关注点全部放在细枝末节上,就有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之嫌。这种思维是我一贯反对的,只是人微言轻,一直不受重视,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思维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在向别人推荐《红楼梦》时,我一再告诫对方,要关注文本内容,把它当成语文书也不过分。比如说,在创作《史记之魂》附图时,我为了考证“少昊氏与黄帝的关系”,花了大量的时间,我认为意义不大,可又抱着对读者负责的态度,必须这样做,这是创作者的矛盾和悲哀。我读书喜欢“观其大义”,这可不是“不求甚解”,而是关注最鲜活的元素,吸纳并使之成为我的精神食粮,用来指导实践。

在中国,文学一般有三种形式:民间文学、文人文学与市民文学。《三国演义》是评书、演义和小说等民间文学之代表,《红楼梦》当为文人文学之典型,而《金瓶梅》无疑是市民文学及世情小说之冠冕。由于中国现代国民教育起步较晚,普遍国民素质、鉴赏能力和审美水平较低,各类文化工作者更应承担一些普及文化的工作。在自身做了详尽和比较正确的调查研究之后,深思熟虑,让自身的作品起到一点积极意义。个人力量微乎其微,但若众志成城,应该还是会对国民素质教育起到一定的作用。

日本在侵略中国之前,把中国这个标本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何止成百上千次,虽然我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研究《金瓶梅》是日本研究中国国民性的重要国家战略课题,但是从“日本是外国社会中最早最系统研究《金瓶梅》的实践”来看,日本是把中国人研究透了,比我们自己都要清醒得多。也就是说,我不妨进行合理推断:《金瓶梅》是日本人研究中国人的重要参考资料。而我们中国人却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或者成为寄托自己卑鄙的非分之想的载体而已,津津乐道于西门庆的风流韵事,更多的是艳羡和对自己成不了西门庆的不满。

这是最大的国民性悲剧。

中国人就愿意在一些不切实际、鸡毛蒜皮的名分(讲究名分没有错,可是不能喧宾夺主、吹毛求疵。)小事上纠缠不清,总是失去其最为珍贵的研究意义。不知道自己的经典常常成为外国人制约中国人的最犀利精神武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们中国人总是自吹自擂,说自己的东西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精神财富。可是种种迹象表明,好些东西确实是世界的财富,但绝对不是中国的财富,因为我们尽管享有专利权,但是使用权在他人手中。中国有个伟大的成语叫“暴殄天物”,意思是“残害灭绝天生的自然资源”,类推一下,我们如果仅仅因为一点性描写,就把这天赐的礼物束之高阁,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不管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请先生们先休息一下。不怕争论,真理越争论越明晰,就怕不分青红皂白,挥舞着道德大棒的文化“权威”们,叫嚣着,在没有分清善恶男女的情况下,兜头就是一棒、一棒、又一棒……直到对方七窍流血、彻底断气。临走之前,再踹最后一脚。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是伟大的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他别的话我都忘了,只有这句话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人也能拥有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个人幸甚!民主算什么?发展算什么?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了?

我自认为比兰陵笑笑生的水平仅仅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管是立意、文笔还是对人性的入木三分的分析,我们都无法望其项背。这也是别人劝我创作小说,而我迟迟不愿动手的原因,因为最起码暂时没有必要,事情就怕比较,一比较就会看出自己的差距。要是创作,也是以后的事。可以武断地说,明清小说是中国小说的高峰,不敢说是顶峰,但绝对难以超越,这就好像是文艺复兴时的小说一样,当代欧美也难以逾越。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最起码现在还没有产生那种伟大作品的时代背景,但是我们若能把已有的精神财富发扬光大,也未尝不是一件“于国于家有望”之事。我对创作小说倒是可以推迟,对现在国民性的担忧倒是与日俱增。当务之急,不是写一些没有力量的春花秋月式的文章,而是如何找到一个能揭示国民性的范本(大家也不要以为作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完全就靠搞文字游戏为生。不排除有这样的人。但是大多数人,哪怕像我这样的纯野生半知识分子,都还是有满腔热忱,想要在社会中实现最大的价值。常常在“身无分文,心怀天下”的时候,遭受世俗耻笑,遭受现实打击。可是如果这样的人内心的力量还足够强大的话,常常是伤疤刚好就忘了疼,忘了自己仍然是鼻青脸肿,重新踏上征程。不要以为单纯是为了吃饭,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果要想过这样的日子,根本不会选择这样的路,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不是人过的日子。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这个人不是天真幼稚的书呆子,还找不到一个正常的生计吗?这类人未必都高尚,但是最起码有想要超越平庸的努力,有为社会尽点微薄之力的好心。尽管这类人很可笑,但是还请读者朋友多用宽容的心对待吧!)。我先是找到《史记》,接着又找到《金瓶梅》,一厢情愿地希望能够给这个社会提供研究自己和社会的范本。政治家喜欢用政治手段来改变国民性,社会学家用笔墨来战斗,他们的政策或者文章,归根结底都是在研究人的劣根性和光明面,以期扬长避短,为社会发展提供助力。

当代中国,“大师”满天飞,有时甚至拿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冒充大智慧四处“教人”。我也未能免俗,不怕——也没有办法,文化就是用来传播的——显露鄙薄的才学,以心灵感悟给大家提供全新的认识《金瓶梅》的方式。在我眼里,《金瓶梅》只是我要解剖的一只麻雀而已。我的观点未必正确,但这是我自己的观点,不是剽窃的,我希望能抛砖引玉。只有读出现代感,只有学以致用,普及经典才有意义。这不是说教,但是肯定会揭示出经济社会里好些人的人生轨迹。莫要争论太多,让事实说话吧!我喜欢研究自己和人性,我敢担保您看完这本书之后,一定会有种灵魂深处的战栗,这是动态版的《丑陋的中国人》。在我们看到真正的丑陋的中国人形象之后(不是普遍存在,但毕竟是有这种案例,我们就不能视而不见。),在我们体验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之后,从这些人生与人性的悲剧中,能否看到真实的自我,并且得到一束理想的光辉,来反思自我,反思这个社会。

以上五篇文章是为序!

第一回 第一章

酒色财气开宗明义版本源流首当其冲

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唐朝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拯民于水火中的一位仙长吕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这样说,人们还是不够清晰,如果告诉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吕洞宾,就会妇孺皆知。吕真人是唐朝人士,道家学徒,参禅悟道,洞悉人生。就是说世上之人,汲汲于名利,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名缰利锁、同归于尽。而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最为利害。为什么这样讲呢?

假如一个人贫苦无依,缺衣少柴,妻子饥寒,朝不保夕,就是吃饱饭尚且成为大问题,哪还有闲钱买酒、品味生活呢?而且,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只有在贫贱之时才能更直接地感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此之时,就是正常去探亲访友,也会让受访之人胆战心惊、脊梁发麻,唯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唯恐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于是乎,遭遇白眼,得到“热情”的,同时又是被拒之千里的接待,“亲者如同陌路人”啊!当此之时,你就是有凌云志气,也分外消磨。即便你是龙,得盘着;即便你是虎,得卧着。因为你面对的对象是老鼠,是鼠目寸光的毫无前瞻性的纯而又纯的现实主义者。

你以为你有钱就万事大吉了吗?你敢担保自己就是常胜将军了吗?人生多么无常啊!确实,在你富贵之时,可以逐欢买笑,一掷千金。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任你品尝;使气斗狠,颐指气使,任你胡为。锦上添花的蜂拥而至,趋炎附势的络绎不绝。甚至是吮痈舐痔(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为了得到权贵的宠幸,即使是以嘴吸脓血,以舌舔痔疮,也有慷慨而为者,真可谓不择手段、卑鄙至极。),也屡见不鲜。可是如果你一旦一无所有,就会发现人生丑态:曾经鞍前马后、前呼后拥的“好”兄弟大多要掉臂而去,前后态度判若两人。别说你是一个渺小的权贵,就算豢养食客三千的孟尝君、纵横捭阖的苏秦、手握大权的廉颇、放荡不羁的刘邦、雄才伟略的韩信,一旦失势或者蛰伏之时,也无不遭遇这炎凉恶态。在你贫贱卑微、一无是处之时,怎能感受到那和煦春风的温暖?在你顺风顺水、大红大紫之际,怎能知道那凛冽寒气的冷酷?只有《史记-汲郑列传》中说得好:“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现。”真正的人性很难认识啊!一贫一富这两等人的遭遇,岂不是受到那钱财的左右!

如今再看那色的利害。且看如今世界,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买笑逐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千方百计地偷寒送暖,只图那一时欢娱,也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

到后来情浓意密,不能自已,直到东窗事发,奸情败露,或者为了掩耳盗铃,或者为了长相厮守,转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家事难顾,事业成灰,终至一败涂地。就好像晋朝的石崇,尽管拥有泼天富贵,为了宠姬绿珠,不免命丧囹圄;就好像秦末的楚霸王,尽管气概挟山超海,因为爱妾虞姬,难逃兵败垓下。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的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左右!

话虽如此,这“财色”二字,从来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知道金银珠宝,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富足钱粮,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泥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地里用不上的享堂(坟地上祭祀用的厅堂);锦衣绣袄,华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再比如美姬艳女、朱唇皓齿、三寸金莲,看得破时,都不过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再比如秋波盈盈、情意绵绵、鱼水之欢,看得破时,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是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不懂佛学精义,试着如此翻译:“有为”是指“因为某种因缘或者条件”,“法”是指“人世间的一切客观现象”,就是说因为某种机缘结合而成的现象和事物,就像梦境和幻觉一样,就像露水和闪电一样,非常短暂,一旦构成这件事物的条件和机缘消失,它也会随之烟消云散。应作如是观,就是指应当如此看待这个世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为七情六欲所羁绊,都是物质的奴隶,又怎能轻易地六根清净呢?为家族,为生计,为责任所笼罩,又怎能轻易地清心寡欲呢?这种精义恐怕只有超凡入圣的豪杰才能领悟的吧?但是毋庸置疑,被金钱和诱惑所俘虏确实是万劫不复。这种境界确实是通向自由精神世界的康庄大道,只不过还需要领悟和追求。这是少数人的专利。)。”

因此说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确实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稍微有点领悟,就不会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我们超脱不了,但是应该能做某种情况下的“精神贵族”,这是素质的体现。)。哪管你有拔山扛鼎的神力,到老时也得是骨软筋麻;就算你有富可敌国的奢华,失败时却也是一文不名;哪怕你有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人老珠黄之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比如你有陆贾、隋何(《史记》中的辩士。陆贾是《新语》的作者,劝谏刘邦时的名言是“马上得天下,不能在马上治天下”。隋何是策反项羽盟友英布时的主讲人,曾经用自己的实践驳斥刘邦的“读书人无用论”。)的口才,若遇着无力回天之事,也只有望洋兴叹而已。倒不如看破红尘,披上袈裟,参透得得失失,看破生死机关,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在火坑里翻跟头。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富贵逼人,到后来凄凉难耐。权谋智术,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住。没享受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人的话靶。家中又有几个争宠斗狠、卖俏迎奸的女人,开始好不妖娆妩媚、安享尊荣,到后来也免不得死于非命、凄凉度日。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作者所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西门庆发迹并且最后纵欲而死、树倒猢狲散的故事。引人深思。

这个版本的开头就是如此,接下来的就该要切入正文了。但是在介绍主要故事之前,我们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金瓶梅》版本问题。以前就有人问过我:“为什么有的叫《金瓶梅》,有的叫《金瓶梅词话》,二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这种差别主要是在流传当中产生的。在明清之际,好些小说在刚刚出现时都要度过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尤其像《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书。大家最熟悉的一个名词,就叫“手抄本”,这一类的书最先就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而到了出版印刷的时候,由于根据的抄本不同,就会产生很大的差别,虽然不至于大相径庭,但是细节上的差别随处可见。比如《红楼梦》版本中比较有名的是甲戌本、庚辰本、已卯本、列宁格勒本和蒙古王府本等等,最近有个收藏家卞亦文又收藏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版本,就称之为“卞亦文本”,以后有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发现。还有的根据注解者的不同来划分,比较有名的像“脂砚斋评本”、“戚蓼生序本”等。就是其书名也有诸般变化,比如《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当然现在家喻户晓的就是这《红楼梦》了。当然,若是笼统一点划分,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八十回抄本系统,题名《石头记》,大都附有脂砚斋评语,又名“脂本”系统。此抄本距离曹雪芹写作年代较近,所以接近原稿。另一种是一百二十回本系统,即“程高本”,有所增删。一般专业研究者认可八十回本,对一百二十回本不屑一顾,尤其是周汝昌先生态度最为激烈,认为高鹗狗尾续貂也就算了,竟然还删改曹雪芹的原作,这就步入无耻一流了。《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说完的,笔者也是懂些皮毛,而且我关注的点是内容本身,之所以要提到这点,一方面是为了给最普通读者普及一点文化知识,同时也是为了抛砖引玉,产生类比,引出我们的主要话题。

大家在了解了《红楼梦》的成长轨迹之后,理解《金瓶梅》的流传过程就水到渠成了。同样,《金瓶梅》最开始也是属于小范围流传的手抄本,尤其是它还有接近两万字的猥亵内容,它的命运更是跌宕起伏,连堂堂正正地摆在书架上的待遇都得不到。只有在月黑风高之夜,只有在风雪交加之时,只有派老婆出去巡视三圈发现没有可疑情况之后,这才会里三层外三层地锁好门,然后把拉上窗帘,调暗烛光,偷偷摸摸地从床下拿出来细读,基本上每过五分钟就抬头巡视一番,以防走火入魔,忽略了可疑的动静。如果说你要不是一家之主,更不得了,只有在枕边放好《四书五经》才敢行动,以防严父慈母的突击。所以说,在那个封建**年代,看《金瓶梅》是需要有缜密细致的行事风格和不怕死的大无畏气概的,并且心脏要绝对强大能承受得起惊吓。因此说,《金瓶梅》的流传,更是一波三折。

一般来说,《金瓶梅》的版本也有两大系统、四个版本:一是《金瓶梅词话》系统,二是《新刻绣像金瓶梅》系统。其中目前较早的版本是《新刻金瓶梅词话》,卷首因为题有“万历丁巳(1617年)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的字样,所以这个版本被简称为“词话本”或者“万历本”。这基本上算是流传至今最早的一部了,再以前的恐怕都失传了。那什么叫词话呢?它是元、明时期说唱艺术的一种,叙事用散文,中间夹杂可以唱的韵文,比如《大唐秦王(指李世民)词话》。有的研究者根据此书当中包含说书人的口气,很像当时流行的词话体,就断定这书像《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一样,先是有广泛的民间流传和集体创作,然后经过个人的天才性发挥,成就此书。如此判断,似乎有失武断。根据书中细如牛毛、前后勾连的情节安排来看,这应该还是个人创作。这是细枝末节,我们遇招拆招,通过分析情节来连带这个问题。总之,一般从这个系统下来的版本称之为《金瓶梅词话》。郑振铎先生认为“词话本”最接近原本。这是第一系统的第一种类型。

到了崇祯年间,有人将“词话本”进行了修改、评点——当然和周汝昌考证高鹗也把曹雪芹前八十回进行篡改的性质不同,但不管怎样,都是改变了其“原生态”——另外加了二百幅插图,推出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一般称它为“崇祯本”。这是第二系统第一类型。

第二系统第二类型是张评本,即《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属崇祯本系统,又与崇祯本不同。一般称之为“第一奇书本”或者是“张评本”。

到了1916年,存宝斋出版的《绘图真本金瓶梅》是将“张评本”的淫秽部分全部删除,而后上海卿云书局又删削了《绘图真本金瓶梅》的插图、诗词、评语等,以《古本金瓶梅》的脸孔面世,这两个版本被称为“洁本”。这个“洁本”出自“张评本”,“张评本”出自“崇祯本”,追本溯源,它们同属于一个祖宗,所以它算是第二系统第三类型。

由此可见,崇祯本处于《金瓶梅》版本流变的中间环节。它是根据“词话本”改写而成,又是“张评本”据以改易、评点的祖本,承上启下,至关重要。现存的崇祯本都十分珍贵,一般不易见到。郑振铎在其《论》中认为:第一系统的“词话本”是原本的本来面目;如果能得到明末刊本的《金瓶梅》,其每页中缝不写“第一奇书”而写“《金瓶梅》”的,要算是“珍秘”之至,这个版本应该是第二系统第一类型的“崇祯本”;而“张评本”是根据“崇祯本”来的,有妄改之处,不是好的可据的版本;而第二系统第三类型的《真本金瓶梅》最为不堪,不但删,还有改,不但该,还要增,郑先生斥之为“佛头著粪”(这个成语表面意思指菩萨头上沾了粪便,引申为神圣的东西被脏东西玷污,就是被亵渎之意,也表自谦语)。

可以说,基本能保持原貌的第一系统的《金瓶梅词话》,比较适合专业研究者。而删改本《金瓶梅》,是为了一般读者计。两个系统的差别很大,《金瓶梅词话》的目录保持浑朴的古风,而“崇祯本”系统的目录更加对仗工整一些。

在语言上,“词话本”包含有许多北方土话,南方人读起来费力,而“崇祯本”都改成了较为浅显的国语,也就是普通话。可即使是这样,对当代人理解其内容也有诸多障碍。

在内容上,双方的细小差异不胜枚举,可这不是笔者研究的重点,没有完整地比对。其中比较大的差异是第一回和第八十回。“词话本”的第一回回目是“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而“崇祯本”的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把武松打虎的过程由西门庆的狐朋狗友应伯爵转述,笔者认为如此安排更为合理,因为“武松打虎”妇孺皆知,不用赘述。第八十回中,“词话本”回目是“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而“崇祯本”回目是“吴月娘大闹碧霞宫普静师化缘雪涧洞”,把西门庆正妻吴月娘清风寨被掠,矮脚虎强逼成婚,宋公明义释这一段牵强附会之文,整个删除,应该更好,也能进一步摆脱《水浒传》的影子。

认清这些问题实属必要,可是不应该成为研究《金瓶梅》的主流,尤其是对于普通读者,我事先交待这些也是为了澄清一些必要的困惑,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应该更加关注“《金瓶梅》之大义”和对我们生活及社会的思考。本文以“崇祯本”为底本,进行普通话改造,不是一字不拉地翻译,更多地是我的个性化解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肯定欠妥,但不是拾人牙慧。要么是正襟危坐、侃侃而谈,要么是嬉笑怒骂、毫无正经,总之,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争取写出真情实感。就像张竹坡在批评《金瓶梅》时说他点评《金瓶梅》就是“在创作自己的《金瓶梅》”一样,我也不会拘泥于清规戒律,我争取写出能够打出个性烙印的《金瓶梅》,毁之誉之,我无法左右,由读者说的算。

因为是要写普通话版、普及版,就有必要把书中的北方方言进行普通话改造(如果要是想研究中国民间语言的发展,一定要看原著,那种语言太鲜活了。看原著是以研究为目的。),对于这种方言的处理,我只能尽量查证,但还是难保会有很多的误解,我们主要“关注大义”,不在无必要的细节上浪费时间,如果您不满意这种做法,那就只能请您费心自己研究原著了。这样做有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没有办法,会不会是画蛇添足,会不会是“佛头著粪”,还得看读者的反应。如果认为我如此改动,触犯天条,并且是对原作的大不敬,那么我就给您指出一条康庄大道:去读原著。我主要是针对普通读者,尤其是针对那些“一提《金瓶梅》就露出猥琐的笑”、“只是一知半解”、“对其有重大误解”、“连看都没看过,只是道听途说,犯了主观主义错误”的读者。

希望每个读者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认识黑暗,反思国民性,是为了奔向光明。

西门庆,这个人物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枝罂粟,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这个人物大家都不陌生,因为有《水浒传》的普及作用。在《水浒传》中,是说西门庆被武松在狮子楼杀死,大快人心。《金瓶梅》作者借用了水浒故事,他要用宋朝社会影射明朝末期,他就进行了改动,没有让西门庆就此死去,而是让他又苟延残喘了几年。

那如何安排武松的命运呢?他让武松还是打死了人,打死了衙门中一个与西门庆狼狈为奸的小官李外传。西门庆死里逃生,勾结官府,把武松刺配到河南的孟县,当时的孟州,而且潘金莲也早在武松返回之前就嫁给了西门庆。《金瓶梅》的主要故事就是发生在武松服刑期间。作者交替运用漫画式描写和写实笔法,把西门庆如何欺行霸市,如何买官贿赂,如何贪赃枉法,如何寻欢作乐,如何奸占妇女,最后如何纵欲身亡,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并且以他为核心,描写了人世间一切丑陋的情感和社会的黑暗。西门庆最后是家破人亡、风流消散,其他人也都为自己的放纵和贪婪付清了账单。在这个色彩斑斓、变幻莫测而又无比真实的世界里,一切的丑恶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即使在几百年之后,我们重新审视,也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好像它从来没有被消灭,也根本不会消亡似的。

在第七十九回时,西门庆纵欲而死。没过多久,潘金莲与西门庆女婿陈敬济(“词话本”上是陈经济)的奸情东窗事发,被大老婆吴月娘发卖,发卖的地点就在王婆家里,老婆子贪心不足,非要一百两的赎身钱。陈敬济色欲熏心,哪管什么人间伦常,为了凑够一百两买回小岳母,只好长途跋涉去东京,在此期间,太岁武松回来了,杀死潘金莲,让潘金莲、王婆、陈敬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又接回到《水浒传》故事,但也有不同之处。此时的武松可不是那个威风凛凛、不食人间烟火的武松了,而是一个必须讲究原则性和灵活性的人世间武松了,他为了骗取王婆信任,说要拿出一百两银子为嫂子赎身并且迎娶她。等把两个笨鳖骗到武大郎家中后,凶相毕露,杀死二人,这才上水泊梁山落草,此时是本书的八十七回。这样来写,肯定是有损于作为反抗英雄的光辉形象,所以我们要注意两书的区别。

这样的女一号的命运至此结束,而女二号李瓶儿早在六十二回就已经归西了,女三号庞春梅的人生轨迹一直延伸到大结局第一百回,因为三个主角中各带一个“金”、“瓶”、“梅”字,此书遂称为《金瓶梅》。它与《红楼梦》一样都是以女人为主角的,但是她们的品性和思想境界天差地远,只是结局都相同——无不以悲惨而终。先做简要介绍,后文详述。

最丑恶的东西——对那些云游过四方的人而言,他们未曾见过比“人”更丑恶的东西了。深入思考《金瓶梅》里所描写的社会与人,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尼采这句话。《金瓶梅》中刻画的人物会使我们认识到人的丑恶面和动物性,这是经济社会中现实的人,同时也是冷酷、残忍和阴暗的。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巅峰之作中的人物没有真正的情感,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他们都是精通生意经的商人,他们不是经营有形商品的,那种商业没有技术含量,他们手腕灵活,把自己的肉体、尊严、人格和灵魂等一切能够拿来交换的都拿出来交换,彼此甘之如饴、心照不宣,他们都是物欲的奴隶。而西门庆是所有人中集邪恶品质之大成的人物,是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笔者戏作一联,对西门庆做个概括:吃喝嫖赌,奸巧毒诈,他西门庆样样占尽,纯粹衣冠禽兽;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这大官人全然无缘,真个斯文扫地。

我们就是要研究这样一个人物,一个不是单一的而是有着复杂脸孔的反面人物。曾经有个颇有些正义感的朋友不屑于研究此等人物,但是我们必须用理智战胜情感,必须抑制住恶心感,去细细研究他,因为他是一定程度的“客观存在”,在西门庆出现之前之后,曾经有一些西门庆的影子飘荡在世间,四处作恶。实在有认清其嘴脸的必要。

明、清时期是中国封建社会回光返照之时,正是因为其极端反动和日趋没落,所以它更加丧心病狂和歇斯底里,无休止的文字狱和高度精神压制就是明证。人们生活在此种威权之下,要么通过父荫子袭,要么通过科举考试,要么通过投机钻营,才能上升为统治阶级,转过头来就残酷地镇压百姓。而胸怀大志且怀才不遇的人,要么就是揭竿起义,要么就是消极避世,要么就是秘密战斗,来对现实进行抗争。自古以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他们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信条,但是他们也有力量,就是手中的一支笔。用笔同样可以战斗。从《金瓶梅》整体的思想意识来看,作者对社会上的黑暗现实还是持严厉批判态度的,只不过他采用实事求是的笔法,而没有加入太多的道德批判来创作,所以造成了很大的误解,以为他这是对丑恶的纵容。朋友们,如果要是选择道德说教的内容,那么中国社会的道德教材比比皆是,正是因为这种道德说教有时显得苍白无力,才会催生出《金瓶梅》来。

笔者以为,作者也是在战斗,不过我称之为秘密的隐蔽战线战斗,也就是“第二条战线”。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讲究斗争策略的,因为如果贸然行事,作品很容易被扼杀在摇篮之中,因此说古代的作者都善于为作品添加保护色,把变色龙的生存之道融入在文学创作中,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是一种创作上的悲哀,同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红楼梦》明明是写清代社会,偏偏要用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开头,并且创造一个“无可稽考”的朝代;《聊斋志异》明明是写社会现实,偏偏要借助于神道狐魔,只是蒲松龄用了史学的春秋笔法,寓褒扬与痛斥于文字之中;同样道理,《金瓶梅》的作者明明是写明朝末期的社会,偏偏要借助《水浒传》的力量,来进行影射。这都是作者的明智和无奈之举。由此我们转入正文。

第一回 第二章

宵小最爱照猫画虎古人惨遭东施效颦

宋徽宗政和年间(即公元1111年到1118年之间,此时离北宋1127年灭亡只有十多年的时间,虽然作者选择《水浒传》作为故事切入点,但是不能不说作者的选择恰如其分。吴晗先生考证《金瓶梅》原稿创作时间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之间,也就是1582年到1602年之间,此时距离李自成起义及1644年满族入主中原也就是几十年的时间。二者有相似之处,都处末世,正是这种世纪末的疯狂才导致了山河破碎,而末世来临之前人类的普遍心态就是纵欲狂欢、醉生梦死。不知作者如何思考的,这是笔者的揣摩。)在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有一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家资充盈,年纪二十六七。此人名叫西门庆。他父亲西门达,原来是个药材商人,在这清河县开着一个颇具规模的生药铺。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西门庆因为是个独生子,所以受到纵容溺爱,他不爱读书,终日闲游浪荡。由此可见,在受溺爱的环境中成长的人很容易成为自私狭隘之辈。其父母死后,西门庆更加恣意横行,专门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使本来就具有的劣根性如同雨后春草,蔓延丛生。他学会些拳脚功夫,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

中国有句古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想识其人,先要识其友。

在西门庆的人际交往圈子中,当真是鱼龙混杂、臭味相投,结识的朋友,都是些帮闲无赖和不守本分之人。最要好的那个朋友——如果他所结交的这些人也称之为朋友的话,当真是对“朋友”这两个字最大的讽刺——叫应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二儿子,赔了本钱,一蹶不振,可是这种人好吃懒做惯了,不可能安守本分、兢兢业业以图东山再起,只好是破罐子破摔,专门在妓院之中帮嫖混吃,因此人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做“应花子”。给他起这个名绝对是名至实归、恰如其分,虽然这里也有着生活的辛酸,但是他又是如此地无耻,当真只是一个高级乞丐而已。他像高俅一样踢得好球,休闲文化,十分精通。作为一个帮闲的看家本事,他是此道高人。

要知道,西门庆是个恶人,但是他不是一个脸谱式的人物,他对朋友还算慷慨,不是一个一毛不拔的葛朗台,他对应伯爵最好,可是正是这个“知心朋友”,在他死后,帮助“西门庆第二”张二官图谋他的女人和财产,无情无义的嘴脸纤毫毕现,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应伯爵是本书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如果没有他,这本书就会逊色不少,正是有了他,才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清世态炎凉。如果要想评出最佳男配角的话,他无疑就是最优秀的一个,一个最善于表演和配合的人。他是中国文学史上排名第一的帮闲形象。

第二个叫谢希大,字子纯,原先也是官宦子弟,可自幼父母双亡,就开始游手好闲,把从父辈承袭的前程丢了,也成了一个职业帮闲,会谈一手好琵琶。这两个人与西门庆十分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一个叫做祝实念。一个叫做孙天化,字伯修(谐音“不羞”),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谐音“无点恩”),曾经是本县阴阳生(以看风水,为人选择宅基地和坟地为生的人。),犯事后被开除。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谐音“常是借”),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这十来个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肯散漫使用,所以众星捧月,用花言巧语哄骗他,唆使他吃喝嫖赌、为所欲为,而西门庆也需要别人的奉承拍马,双方各取所需,鬼混一起。正是: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孔夫子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也就是说结交正直的朋友,诚信的朋友,知识广博的朋友,是有益的。结交谄媚逢迎的人,结交表里不一的人,结交善于花言巧语的人,是有害的。”

按照这个标准,西门庆的身边都是一些“损友”。西门庆没有受到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成长的过程中又遇到这些无益有损的朋友,而自己现在又是一家之主,无人管治,按常理来说,就是家里有座金山银山,也早就被挥霍一空了。但是西门庆却能保守家业,岂不是奇哉怪也?原来,西门庆秉性刚强、心机深沉,做起事来诡计多端、不择手段,而且和官府多有勾结,就是那朝中四大奸臣高俅、杨戬、童贯、蔡京的门路,他也能够钻营打通,一时权势通天、炙手可热,所以他在县里把揽公事,有谁需要权钱交易,都由他出面摆平,就这样全县的人都害怕他。又因为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的正妻陈氏过世较早,只留下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嫁给东京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的亲家陈洪之子陈敬济为妻,只是尚未过门。大家对中国人亲戚套亲戚的人际交往圈子运作模式都不应该陌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种人际模式相对能促进社会稳定,同时又只有“私情”没有“公义”,这也是近代中国社会在建立公平社会的进程中困难重重、举步维艰的重要原因之一。

西门庆的亲家是陈洪,陈洪是杨戬的亲家,杨戬与其他三大奸臣盘根错节,把持全国政治,所以说他身处小小清河县,却能通向权力中枢。

西门庆没了妻子,家务难顾,就续娶了本县吴千户之女为妻。这吴氏年纪在二十五六岁,是八月十五出生的,小名叫月娘,到了西门庆家里,也都如此称呼。这吴月娘倒是非常符合封建礼教所设计的标准,秉性贤能,对丈夫百依百顺。家中有三四个丫环妇女,都被西门庆收用过了,他欲壑难填,把一个李娇儿娶回家里做了二房,同样野花变成家花后又不觉香了,他又包养了卓二姐卓丢儿,同样收回来做了三房。卓丢儿身子骨儿不好,常常三灾八难的,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正是: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遇到如此薄情寡义的色狼恶鬼,只好自认倒霉了。

有一天,西门庆在家中闲坐,对吴月娘说:“今天是阴历九月二十五了,十月初三是我兄弟们聚会的日子。到那天少不得要在家整治两桌酒席,叫上两个歌女助兴,好好聚聚。你帮我料理一下。”吴月娘说:“你可少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人,他们哪一个是讲点良心、有些操守的?每天只知道勾引得你胡吃海喝、花天酒地,也不知道回家了。如今卓二姐身子不好,你也应该少吃花酒,在家多陪陪她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可今天说这话,却让我不耐烦。照你说,我的这些兄弟们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吗(确实没有一个好人,都是狼心狗肺)?我找他们办事,哪一个不是百依百顺、尽心尽力的(是因为你现在还有钱有势,有利用价值,等你死后,看他们怎么对待你的老婆的。)?而且,我认为这样礼尚往来,也不是长久之计,莫不如到了聚会之日,我们干脆结拜为异姓兄弟,以后也有个依靠。”吴月娘接过来说道:“确实有依靠,只怕是他们依靠你这大树乘凉。等你想要去靠他们,恐怕是提傀儡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吴月娘真有先见之明。)。”西门庆笑道:“要是我有让人长久依靠的实力,不也是很好吗?等应二哥来时,我就跟他说说这个想法。”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眉清目秀、伶俐乖觉的小厮,就是西门庆的贴身跟班玳安儿,走上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前面等着爹呢。”西门庆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文是“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我认为这样说话对普通读者来说,很不通顺,所以就改成了上面这句话。在我的创作中会有无数处这样的情况,不得已而为之。不喜欢者,只能读原著,不要被我误导。)。”他走到前厅,只见应伯爵和谢希大连忙起身作揖道:“哥可好?好久不见。”西门庆让他们坐下,一面叫人上茶,说道:“你们可真行,也不来坐坐陪我解闷儿,这几天家里琐事繁多,正闹心呢。”应伯爵对谢希大说:“怎么样?我就说咱哥要念叨我们吧。”又对西门庆道:“哥,你怪得是!我们也不知道成天忙些什么!昨天我们到了院中(指妓院)李家去看李桂姐儿,就是你府上二嫂子(指西门庆的二房李娇儿)的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几时没见她,出落得好标致,这要是成人了,还不知道怎样容貌出众呢?昨天她妈再三嘱咐我说:‘二爹,千万留心找个好子弟梳笼(指出卖其初夜)她。’敢怕早晚是哥的囊中之物了。”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话茬说:“哥不信?确实是有十分颜色。”西门庆问道:“昨天是在李家,那前几天却在哪里呢?”伯爵说:“前几天,卜志道兄弟死了,我们在他家里帮着忙了几日,直到他出殡。他老婆再三让我给你捎话儿,谢谢你的奠仪,只因为他家地方狭小,也没有好的酒席招待,就不好请哥光临,她十分过意不去。”西门庆道:“真是祸福无常,我听说他犯病没多久呀,怎么就这么走了?前些日子承蒙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回个谢礼,不想倒两世为人了。”

谢希大便叹口气道:“咱们常常相聚的十兄弟,却又少了一个,真是可惜(此种货色,不算可惜。这就是人看问题角度的不同,他们认为可惜,我们认为社会少了负担。统一集团内部的声音不能全听,就是这样。要兼听则明。)。”又对伯爵说:“十月初三,又是聚会之日,咱们恐怕还是要麻烦大官人破费,兄弟们玩耍一日。”西门庆道:“正是。我刚才还对我老婆说这事儿,咱兄弟们这样会来会去,无非是吃喝玩乐,也不是长久之方,倒不如找一间寺院,结为异姓兄弟,日后也好有个照应。到了那天,大家少不得破费点银子,买办些三牲祭品(三牲,古时祭祀用的牛、羊、猪,后来也有以鸡、鱼、猪。本文应该是指后者),众兄弟多少也都出个份子。不是我强人所难,这结拜的事儿讲究正心诚意,各自出些儿,也见些情分。”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各自的心(是指这件事不是别人能代劳的)。只是我们这些人,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指他们囊中羞涩,有心无力。虽然这种帮闲的嘴脸毕现,倒也有对生活无奈的感慨。而且,这些人就是能拿也不会拿,说了那么多奉承话,不就是为了蹭西门庆这个冤大头嘛。)。”西门庆笑道:“怪狗才,我哪让你们多花了?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需要个整数,十人正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谁来补缺呢?”西门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隔壁的花二哥,是花太监的侄儿,手里有份家私,花钱不惧大,也是院里的常客儿。他家的后院与我家只隔着一层墙(作者为后来李瓶儿与西门庆勾搭创造典型环境。),和我也说得来。让小厮去传个话儿,看看有何反应?”应伯爵拍着手(这个人物形象是最为栩栩如生的,简直就是活在我们身边,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些细节,才会叹服作者的鬼斧神工。)道:“难道就是在院中包占吴银儿的花子虚吗?”西门庆回答:“正是他。”这样的话,人物就慢慢展开了,因为这个花子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不是说他有多重要,而是他的老婆非同小可,就是本书的女二号——李瓶儿,“金瓶梅”里的“瓶”,也是西门庆未来的小老婆。

但是接下来,我会选择性地进行改造,更多地还是用转述的方式来讲述情节。原因有三:一、如果把北方方言和土话都翻译过来,就太不伦不类了。如果不翻译的话,好些人又云里雾里,看不懂。如果我要是一字不落地保留原文,那我抄一遍干什么?大家还是看原著吧。

二、而且好些句子翻译出来后,也难得其准确含义,这可不是文言文翻译。而且有些口语化的语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很难用书面语表现。我真的佩服兰陵笑笑生的文字驾驭能力,要说张口“子曰诗云”,闭口“之乎者也”,或者说像《红楼梦》那样,诗词曲赋端庄雅丽、余香满口,只要有强大的知识积累是可以做到的。而笑笑生不但描写时细腻传神——像张竹坡说的那样好像“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而且说的话都是口语——帮闲们的随声附和,潘金莲的指桑骂槐、西门庆的嚣张跋扈等等,就好像能在耳边响起。这些生活的语言,尤其是下层百姓的语言,如果缺少生活经验的积累,是根本捕捉不到的,因为它们太过平常,即使注意到了,想要用文字表现出来,也是难于登天。把鬼话说好容易些,把人话说得好听不容易,因为大家都会。况且,《金瓶梅》中的诗、词、曲虽然达不到曹雪芹的文采风流和精神境界,但是几百首诗词中仍不乏曲调高妙者。难就难在既要有学富五车的日积月累,又要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社会实践和观察,你要不是亲眼看见,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文字。笑笑生到底是何许人呢?

三、篇幅所限。如果完全普通话翻译,恐怕要一百五十万字才能完成,能看完这么多文字的人完全能看原著,有这种能力的人还是自己寻找对《金瓶梅》理解的答案吧,别因为我的无知,倒使读者误入歧途。这本著作只是我理解的《金瓶梅》,比较适合那些对它存在误解和无力看原著的人士。我们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看”、“看什么”、“反思什么”这些能够进行精神升华的地方吧。完全普通话改造的努力宣告失败,敬请见谅。而且我肯定不会只讲故事,那样的话很容易把此书层次降低了(而且这里没有露骨的色情描写,可能让很多人失望了,如果您要是仅仅想读那点文字,请通过其他方式了解吧。在此我做一个严正声明,别耽误您的正事,过后骂我。)。读书不是认字,会读书是高级学问。

对于这个提议,应伯爵是举双手赞成,因为要想把吃喝嫖赌事业做大做强,必须要有前赴后继的新生力量和新鲜血液,前面的人牺牲了,后面的人顶着枪眼儿再往上冲。还有一个最要紧之处,就是花子虚有钱又大手大脚,这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如果像他一样的穷鬼加入,倒没什么,他最高兴的是拉花子虚下水,以后又多了一个能骗吃骗喝的酒肉朋友。于是,西门庆派玳安儿过去传话,看看他的反应,这里,他们三人商量一个结拜去处,最后认为还是在宽展幽静的玉皇庙最好,而且庙里的吴道官与西门庆相熟。

没过一会儿,玳安儿回话,说花子虚不在家,是李瓶儿接待的他,她听说此事,十分欢喜,认为这是西门庆看得起他们,到时一定“撺掇”花子虚来。大家注意原著当中李瓶儿话中“撺掇”这个词,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词,这个词人命关天。它是什么意思呢?是怂恿的意思,就是从旁鼓动别人去做某事。当然本书当中的花子虚不存在需要她做思想工作的必要,因为这是臭味相投,但是好些男人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即使他本身有顾虑,也架不住枕头风儿的撺掇,需要格外注意。而本书中的花子虚最后也没得好,果然被老婆的这次撺掇,葬送了小命。虽然这桩命案,多少是花子虚咎由自取,但是李瓶儿绝对也是起到煽风点火之用、唯恐天下不乱之效了。

这时西门庆说了句:“这个花二哥,倒有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花子虚要是早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是不是能稍微警觉一下,早点拒绝与狼共舞。第十四回的回目叫“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如今李瓶儿就派丈夫充当马前卒,先来个“迎奸赴会”的总演习。应伯爵二人一见事情顺当,就起身告辞,去通知其他人准备份子,并叮嘱西门庆准备好道观方面的事。结拜之日的前两天,也就是十月初一早上,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刚刚坐下,花子虚就打发小厮来送了一两银子的份子钱,并且留下话来,如果要是不够,到时还会补足,西门庆认为足够了,并且让小厮传话到时要准时赴约,一起到庙里。小厮事情办得利落,刚要离开,吴月娘把他叫住,让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并请他转告李瓶儿,有机会要请她来做。这个小厮刚走,受应伯爵指派的家人应宝就拿着拜匣进来磕头说道:“我爹(此书中的“爹”一般都是指“老爷”之意)准备好了众爹(其他那些宵小)的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看也没看就让吴月娘收好备用,当他去看卓二姐的时候,被玉箫请回吴月娘的上房,只见吴月娘指着那些纸包说:“你看这些份子,只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何曾见过这等成色的银子?收他们的倒污了名头,不如退还给他们罢。”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这件事从两方面看,一方面,其他人要么就是确实穷,要么就是太吝啬,遇到这样的场面事,一毛不拔说不过去,只好将就一下、浑水摸鱼,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都抱定了一个宗旨,就是傍大款、吃大户直到海枯石烂。而从另一方看,西门庆这个人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恶人,而是一个对朋友还能宽容忍耐的复杂的人,尽管说他的朋友都是臭鱼烂虾,但那是我们的观点,代替不了他的择友标准,单单从他的角度来看,西门庆并非百无一是的人,而是和我们一样有着复杂的内心和情感。这不是为他辩护,而是一种冷静客观的评判,我在这本书中就是要尽我所能把中国人看问题时的泛道德论和一刀切的简单粗暴方式指出来。看任何一件事,我们都要从不同角度来看。这是面对纷纭复杂的世事,我们必须采取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否则,就要碰壁。关键是您的任何想法或者崇高的理想都无法实现。这样来评论,好些人可能不适应,笑笑生创作时,虽然直接评论的地方不多,更多地是用客观白描的手法创作,但是他的春秋笔法、人物褒贬于字里行间无处不在,只不过需要读者自己揣摩。笔者也不是说非得絮絮叨叨像说教一样,而是认为文学总要承载点东西嘛,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传统之一。

再实来说,我也不是成功者,你就算是一个所谓世俗标准的成功者,你的方法也未必对,你的经验也无法推广,因为还没有盖棺定论,这种特殊性的成长之路还有待实践的检验,不能把自己想象成无所不能的神,人很渺小。而且这个世界有时是非理性发展,任何评论都不是适合的。但是文学作品总要描写世间百态,而且按照哲学精义,一般性融合在各种各样的特殊性当中,而特殊性当中同样蕴含着一般性。如果说每个人都有风马牛不相及的特性,那就是太多物种了,之所以统称为人类,就是因为这里有共性,不论古今,不分中外。我多次重复这句话,一个人的精力和实践是有局限性的,如果总靠自己摔跟头来增长智慧,他绝对是蠢人一个,所以我们才要学习,总结经验,从书本,从自身实践,从他人那里,吸取智慧的结晶。人若是固步自封非常可怕,光靠自身的实践长经验,累死你不偿命。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门庆拿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只猪、一只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叫来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告诉吴师傅提前把事情安排好,尤其是要准备好祷告祭文。没多久,家人回复一切搞定。第二天,十月初三一早,西门庆起来梳洗完毕,派玳安儿去请花子虚来吃早饭,并催促应伯爵众人早点来。花子虚刚到,以应伯爵为首,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等人鱼贯而入,这样再加上西门庆,正好是“十兄弟”。众人吃罢早饭,一起来到了玉皇庙。这座庙宇庙门雄峻、气势巍峨,道院之中遍植瑶草琪花,苍松翠竹。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记得岳飞庙有副对联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如今情况与此相似,如此幽静高雅的庙宇,偏偏要迎来俗客,而且是俗不可耐的俗人,这不能不说是大自然的悲哀。正是:玉宇幽深风骨雅,偏迎肤浅俗世人。

吴道官早晚做功课的敞厅,今天显得格外齐整,上面挂着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紫府星官,侧首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马元帅,又名马天君,又称华光天王、华光大帝。赵元帅,即武财神赵公明。温元帅,温琼,东岳大帝部将。关元帅,即关羽。)。吴道官早早躬身迎接,把他们迎进客厅喝茶。众人喝茶完毕,起身观看四周布置。白赉光看到威风凛凛的马元帅有三只眼,便对常峙节说道:“哥,如今这世界,睁只眼闭只眼还能混得下去,如今他还多了一只眼睛看世界,看了太多破绽还怎么活呀?”这句话是一个“眼”,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就是说世界太黑暗了,如果要是事事较真儿,恐怕要自寻烦恼,还不如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难得糊涂才能清静些。当然这是这种人的世界观,人不都是混吃等死的。从他的角度来看也对,他们处在社会底层,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过不了,想要改变自己的境遇只能是寄希望于来生了,今生今世只好苟且偷生、得过且过了。当然这种价值观是好大一批人的思想体现。

看完了马元帅,又看到了通身蓝色的温元帅,常峙节说温元帅恐怕是卢杞的老祖宗。对历史不太懂的读者,可能不知道卢杞是谁,他是谁呢?是唐德宗时的大臣。唐德宗是谁呢?是唐玄宗的曾孙。卢杞有个大名鼎鼎的同僚是谁呢?是郭子仪。那么史书上是如何记载卢杞的呢?说他“貌丑,色如蓝,阴谋奸狠,多口辨。上悦之。”这样,大家就会知道,说温元帅是卢杞的祖宗是因为二者都是蓝脸。而且,在卢杞和郭子仪之间还发生一件很典型的识人故事。是说郭子仪会见宾客时,姬妾不离左右。而卢杞拜见他时,他就让她们全部走开,有人问这是什么缘故,子仪说:“卢杞貌丑而心险,妇人见之必笑。他日得志,我家恐怕要被灭族了。”这件事从两方面看,一是说卢杞的阴险毒辣,二是说郭子仪有先见之明。这样的历史背景是必须要了解的,否则就很难理解此书的深刻文化内涵。

那个红脸的就是关公了,自不待言。上首还有一个黑脸的就是赵公明元帅,他也是一个财神爷。在这里还要有点解释,就是中国的财神主要有文财神和武财神两种。赵公明和关羽二位是武财神。非常有意思的是,其中关羽一直不爱财,离开曹操时“封金挂印、分毫不取”,这种性格好像和财神不对路,我想人们之所以祭拜他,恐怕是因为他的“义”,尽管他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点我也非常承认。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在中国经商必须要讲个“义”字,义与利结合的商人才是真正让人尊重的儒商。

而赵公明最早出现在晋朝干宝所著的《搜神记》上,在《封神演义》中他也出现了,曾经是政府军一方,就像所有的小说一样,先扬后抑,他先是战无不胜,但最终不敌代表正义的姜子牙起义军。在小说中,他被封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而他的四个亲随包括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这五个人的主管业务是“迎祥纳福、追逃捕亡”。

文财神主要是指范蠡和比干,比干因为忠贞直言,被商纣王挖去了心脏,后人感其忠义,又因为正常人都是偏心的,而无“心”之人则要公平公正得多,这才把他尊奉起来。范蠡是春秋末期辅佐越王勾践称霸的王佐之才,在看出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本性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退隐江湖、浮舟沧海,来到山东省做生意,最后积累资产巨万,以“陶朱公”的名号永垂青史,此事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如此看来,最能称得起财神名号的是范蠡,其次是赵公明,因为这是他后来的主要工作,而关公和比干则是因为“义”与“忠”受到追捧。

介绍这些背景资料有点繁琐,可又十分必要。作者为什么要提到赵公明呢?因为赵公明的坐骑是一只大老虎,这样就联系到了武松打虎的故事,从而使《金瓶梅》故事与《水浒传》故事实现了接轨。

下面这段对话是整部书的基调之一,我们必须把它详细地介绍给大家。白赉光指着赵公明的大老虎说:“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有它跟着整天不得提心吊胆的?”伯爵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个老虎可是他的亲密伙伴。”谢希大听到,伸出舌头说:“这要换了是我,一刻也不行,谁知道它何时会吃了我?”伯爵笑着对西门庆说:“希大有一个要吃他的伴当跟随就如芒在背(按照应伯爵的出身和水平,不应该说这种文绉绉的成语,这样的翻译是不符合他的身份的。但是他的这种口语化语言想要转换成普通话太不容易,我换了几种方式都不满意,这样翻译差强人意,还没有改变其原意。而且按照我一向的风格,还是希望我的作品能给大家带来一点文学色彩,完全生活化的语言很生动,但是太直白没有回味余地。想要积累生活化语言,只要我们留心观察生活即可。但像我这样不是严格的翻译,请大家注意这点。我们关注大义。而且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我们一起努力吧。这也涉及到我的一个理念。中国的文言文铿锵有力、节奏优美,但是阳春白雪,与普通民众相隔十万八千里,这是精英语言,而纯粹的老百姓话,却又太过直白,没有想象空间,当然提炼了的谚语和俗语除外。在中国总是存在着两极分化,不单单在财富和权力上,而是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曾经做过普及文化这方面的尝试,如今继续努力。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情况,就不一一标明了。),吓得缩手缩脚,像如今我们有七八个要吃你的相随,不会把你吓死了吧?”说完之后,大家哄堂大笑。我为什么要保留这一段呢?因为骗吃骗喝是这些帮闲们主要的工作之一。应伯爵的谐音是“应白嚼”,他是最能察颜观色、混吃混喝的。他的这话说出了他们这流人物的特质,也说出了他们丧失人格,通过取悦主子来达到胡吃海喝目的的无奈,在戏谑当中隐含了一种凄凉。这个基调也贯穿本书的始终。

而吴道官听到大家提到老虎,就赶来凑热闹讲了关于清河县出了一个真老虎的事,他说他派一个徒弟到柴进柴大官人的府上去化缘,其弟子在回来的路上颇费周折,因为有个地方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这个地方就叫景阳岗。大家这回明白了吧,为什么屡次要提到这老虎,就是为了与武松打虎的故事实现对接。我也非常佩服作者的匠心独运,看似不经意介绍点背景资料,其实是暗藏玄机,这赵公明的大老虎成了一个道具。就好像看似山重水复,其实柳暗花明,只是我们缺少发现的眼睛而已,这就是名著的博大精深,这就是大文豪的心细如发。兰陵笑笑生不会像我这样浅薄,总是讲得如此直白,或者卖弄点文采。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当白赉光听说谁打死老虎能得到五十两的赏钱时,跳起来说道:“咱们今天结拜了,明天就去拿它,也赚些银子使。”西门庆说:“你性命不值钱吗?”他笑道:“有了银子,还要命干什么(处处体现赚钱不要命的社会思潮。)?”众人又是笑声一片。应伯爵接过话头道:“我再说个笑话,是说有个人被老虎叼住了,他儿子要救他,就拿刀杀虎,这人在虎口里大叫:‘儿子,轻点儿砍,别砍坏了虎皮。’真是舍命不舍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笑话的本质还是“钱”。)。西门庆之所以最得意应伯爵,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善于讲笑话。众人闹过后,吴道官取出祭奠用的疏纸来,说疏文他已经写好了,让众人排好顺序,他好按照长幼尊卑依次书写名字。大家众口一词,推举西门庆当大哥,西门庆道:“还是按照年龄排列,应二哥应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说:“可不要折杀小人了。如今这个年月,要论尊卑贵贱,只能讲究财产和权势,哪里还能讲究岁数的大小(确实如此,文眼所在。)?即使我们按照岁数大小来排序,也还有比我大的。而且我做大哥,有两件事不妥:第一,我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威和德都不沾边儿,关键是有钱有势。),众兄弟都服你(不是服西门庆,而是服“钱”);第二,我在家排行老二,所以人才叫我应二哥,如今我们结义,我若作了大哥,那可麻烦了,如果有两个人一起来,一个叫我‘应二哥’,一个叫我‘应大哥’,你们说我是该应‘应二哥’,还是该应‘应大哥’呢?这不乱套了吗?”说得西门庆哭笑不得,他又推辞再三,还是被众人推举当了大哥,老二是应伯爵,老三是谢希大,又因为花子虚有钱,就当了老四。其余的按次排列。

这一段,又是本书的基调之一,核心只有一个字——钱。

他们这群人是中国结拜史上的奇人,他们创造了独特的结拜奇迹,就是说不靠情投意合,不靠礼义廉耻,而是靠着沆瀣一气,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而且在排位时也颇有意思,不是看年龄大小,而是看谁的钱多,谁就是老大,这个小团体的基因可见一斑。大家只认钱,并且围绕这个字,后文还有好些精彩故事。请大家记住,此书的重大主题之一就是“酒色财气”。第一回就开始定下基调。

大家排完了位次,吴道官把各个大名写在了疏文上,开始朗诵疏文,向苍天祷告,这篇文章很有意思。我尝试着翻译如下:“大宋帝国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忠信之士(狗屁!),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今日沐浴更衣,焚香祷告。桃园结义,先贤所美,众心仰慕而愿效其风范;管鲍之交,名垂千古,心驰神往而欲仿其遗韵。四海之内尽皆兄弟也,异姓之人岂无真情哉?是已,庆等略备薄礼,虔诚进献。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患难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皇天后土,共鉴此心。”这就是这篇祭文的基本内容。祭奠完毕,进入了这场仪式最重要的环节——大吃二喝,猜枚行令,耍笑无度。这也是他们活在世上终极的人生目标。

在这场闹剧当中,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官样文章绝对不能信。

这份疏文写得实在是漂亮,只是可惜,它只是表面文章而已。这也让我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理论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有时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这种疏文的存在,证明了天堂和神灵的虚妄。因为这样的疏文也能被上天所接受的话,那只能说天堂与人间是一般黑的乌鸦,彼此不分轩轾。还是不要迷信得好。

我为什么要如此说?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何在?就在于疏文中的破绽,也是疏文中最为华美的篇章。他们提到了两个历史典故,一个叫桃园三结义,一个叫管鲍之交。桃园结义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虽然我对关羽的傲气不是十分舒服,但是我对他没有背弃桃园结义的誓言这一点还是深为折服的,以他的才能即使投奔了曹操,荣华富贵也一样唾手可得。但是他还是选择当时贫无立锥之地、日后尚且前途未卜的刘玄德,既说明了他的知人之明,也说明他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也就是说他既有战略眼光,也有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

而管鲍之交更是让人自叹弗如。读过《史记-管晏列传》的读者,会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在此一方面传播一点历史知识,同时为了告诉大家,不能解读历史的密码,就看不懂《金瓶梅》,那它还只能停留在世俗的言情小说的范畴——有史以来,文化史上最大的冤案仍会继续。我试图用历史研究的手法来为它解构,也想呈现它自身的多姿多彩和立体化社会结构,这样我们才会有所得,有所思。孔夫子所说的“学而不思则惘”,也就是这个意思,学而不思、随波逐流,往往会让自己失去真我。

管仲和鲍叔牙生活在春秋时代,距离秦始皇统一大概提前了五百年左右。管仲是“春秋第一相”,诸葛亮都是他的粉丝团成员。他是齐国人,这个齐国的始祖是姜子牙。当姜子牙的子孙传到齐僖公时,把位子传给了儿子齐襄公,因为这是嫡子,齐僖公还有两个庶子——就是小妾生的——非常优秀,一个叫公子纠,一个叫公子小白。公子纠的谋臣叫管仲,公子小白的谋臣叫鲍叔牙。齐襄公荒淫无耻,两位公子的谋臣看出了齐国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于是乎流亡国外,后来齐襄公果然被部下杀死,两位公子在回国继承王位的时候,管仲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在半路上对公子小白实行刺杀,一箭射中其衣带钩,但是公子小白装死,这才逃过一劫。就这样公子纠一方以为胜券在握,变得优哉游哉,谁知公子小白捷足先登,继承了王位,史称齐桓公。

当公子纠逃亡到鲁国后,被齐桓公施加霸权主义的政治压力,他自杀而亡,而管仲则是被人保举为丞相,请回齐国,治理国家,这个保举人就是鲍叔牙。他放弃了自己的机会,完全从知人之明和天下为公的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事后,管仲在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之后,说:“当初我贫穷时与鲍叔合伙做生意,我常常在分钱时多拿,鲍叔不认为我贪财,知道这是因为我贫穷的缘故;我曾经替他策划事情都让他陷入困境,而我自己做官时被辞退了三次,鲍叔不认为我无能和愚蠢,知道时机有利与不利;我三次作战三次逃跑,鲍叔不认为我胆怯,知道我有老母需要赡养;最近这次,公子纠自杀,召忽也跟着殉难,我甘愿被囚受辱,鲍叔不认为我无耻,他知道我以小节为羞,而是以功名不能显扬天下为羞。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就是名闻天下的管鲍之交。

而且在管仲病危之际,齐桓公询问其继任者,管仲却不同意任命鲍叔牙为相,理由是鲍叔牙过于明察秋毫,过于看重道德纯洁,“不能容人小过”,所以不适合做丞相。当有小人进行挑拨时,鲍叔牙认为管仲做得对,认为正是因为管仲有此知人之明,自己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身后。这就是名垂千古的管鲍之交。

而西门庆的这些狐朋狗友怎么能和这些人比呢?这样的祭文怎么可信呢?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些人对西门庆死后的态度,就知道我所言不妄。重点我要提两个人物——就是西门庆的两个“管鲍之交”、“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应伯爵和吴典恩。

按照重要程度来说,应伯爵应该是排在西门庆和潘金莲之后的三号人物,基本上任何重要场合都少不了他,西门庆也待之甚厚。七十九回时西门庆纵欲丧命,到第八十回时,应伯爵又找这些好哥们商量,怎么也要祭奠一下西门庆,这样于情于理才说得过。他一语道破了这些帮闲依靠西门庆的目的:“我们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尤其是这个应伯爵,他不知道享用了西门庆多少名酒佳肴,大家还记得他名字的谐音吧,叫“应白嚼”,确实对得起这个隐语,吃得是心安理得。有一次他因为又生了孩子,家里拮据,向西门庆借钱,西门庆借了他50两银子,而且连欠条都不用他打,当时就是不准备要了。50两银子折合人民币是多少?我找了一些资料,莫衷一是,按照当时国际银价和中国社会的实际购买力,算法不一样,而且资料来源不一样,肯定不会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按照一两银子等于三百元人民币的价格来估算,还是相当保守的估计,也就是说西门庆至少把一万多块钱当作慈善款来施舍,还是说明他很够朋友意气的。其它细节问题,我们后文再一一道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西门庆真心对待的“朋友”,如何投桃报李的呢?西门庆一死,应伯爵马上改头换面,投了新主子,这个人叫张二官,是西门庆第二。应伯爵把西门家的底细和生活隐私原原本本地告诉张二官,然后又给他出谋划策,让他如何谋取西门庆的女人和财产。

那个吴典恩,我推测其隐语是“没有(吴通无)一点(点通典)恩义”。他是因为受西门庆指派去京城给蔡京送礼时,蔡京一时高兴,又因为他冒充是西门庆的小舅子,被蔡京赏了一个小官。后来,西门庆为了给他做排场,借了他一百两银子,也没有催逼着要,直到西门庆死,也没还钱。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吴典恩最后怎样报答他的恩人的呢?西门庆一死,树倒猢狲散,这些当时拼命巴结他的人,都变得六亲不认了。西门家人平安因为不满吴月娘,偷了些金钱潜逃,在**的时候因为大手大脚花钱,被妓院工作人员告发,而吴典恩正好接手这个案子,他为了敲诈钱财,不惜大刑伺候,逼平安诬告西门庆最为贴身的小厮玳安儿与主母吴月娘有奸情,按照当时的法律,男仆与女主人通奸是犯法的,不仅是道德层面的。最后让吴月娘十分狼狈,多亏了春梅的老公周守备出手,才把此事摆平。这里面的老四花子虚,是李瓶儿的丈夫,最后让西门庆和李瓶儿里应外合,弄得个人财两空、家破人亡,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他是朋友妻不客气。

这就是在祭文中想要效仿桃园结义和管鲍之交的好兄弟,而我在此所提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无庸置疑,西门庆巧取豪夺,死后遭受此种报应是天理昭然,但是我们又不要陷入“泛道德论”的泥潭不能自拔,而这种思潮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思维。诚然,西门庆是恶棍,但是他对应伯爵和吴典恩还是很讲恩情的,也必须承认,他对应伯爵的施舍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为了弥补精神空虚的考虑,他对吴典恩的救济可能是出于培植个人势力以便为以后狼狈为奸埋下伏笔,也必须承认,西门庆这种绝对自私主义者从来不知什么社会道德和人间正义。

但是在事实上,他确实是帮了二人大忙。而应伯爵与吴典恩如此对待西门庆,也并非是幡然悔悟、改头换面,为了社会的正义,施加报复,而是出于更加卑鄙的目的。所以,我们不要从单纯的人间公理和“泛道德论”思维来看待此事,也不要从完全的主观主义来简单地看问题,而是要从西门庆和二人交往的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看问题。在这种思维下,我们就会痛恨应伯爵与吴典恩的卑劣行径。就是说,从民族大义的角度来看,秦桧是个大大的奸臣,但是,在私下里,秦桧怎么就不能有患难之交呢?他怎么就不能有真感情呢?这就需要我们具有一种“历史感情”,就是身临其境,去理解历史人物的无奈。这是一种理性,不像拿着一顶道德的大帽子四处乱扣来得过瘾,这也是我们中国人思维不成熟之处。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为了给秦桧翻案,我没有这个本事,我也有作为人的基本道德感,我只是说,我们要有这种“历史同情”,是为了培养一种宽恕的气度,就好像我们本身也有无奈一样,自己就能在道德上十全十美,没有一点瑕疵吗?比如说,杀害岳飞的真正刽子手,不是什么秦桧,而是宋高宗。但是在中国有一个传统,就是权力崇拜,“为尊者讳”,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万恶的封建制度和至高无上的皇帝。这是两千年封建**的结果,就是说一些御用文人总是玩尽文字游戏之能事,千方百计地为尊者开脱,但是事情总会有替罪羊吧,这样秦桧被推上了前台。同样道理,真正卖国的不是李鸿章,而是慈禧太后那个老娘们。也必须承认,之所以会选中秦桧和李鸿章等人,要么是他们卑鄙自私,要么是他们贪恋权位,总之是有自身弱点被最高统治者利用。我之所以举这两个例子,就是为了让大家产生一种“历史同情感”,这样才不会一刀切地理解问题,要知道人文领域的事情是千头万绪的,不是靠非黑即白的简单“二元论”就能分析明白的。同样道理,我们这样来理解《金瓶梅》故事,会收获颇丰。

第一回 第三章

金莲武大阴差阳错打虎英雄清河认亲

言归正传。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进来对西门庆附耳低言,是说如今卓二姐昏迷不醒,吴月娘来找他回家。西门庆和花子虚因为是同路,就一起离开了,留下几个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的馋痨恶鬼,在庙里流连痛饮。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也不用花自己的钱,东道主留下与否已经不用关心了(这又是一个“酒”字。)。西门庆回家之后,才发现吴月娘是诳他的,因为怕他被这些勾死鬼缠住,这才打发玳安儿去找他,况且卓二姐如今确实是病体沉重、朝不保夕的,他留在家里照应也是正当的。西门庆这时还是有点责任心的,连日在家守着。

过了几天,西门庆正派小厮去请太医给卓二姐看病,应伯爵来了,谈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后,西门庆问他:“你吃没吃饭?”伯爵不好说“没吃过”,说道:“哥,你试着猜。”西门庆道:“你恐怕吃过了吧?”伯爵说:“你看,猜得不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没吃就说没吃,偏偏要弄弯弯绕儿。”这就是伯爵无耻加机智的风格,此种风格贯穿始终,也确实给西门庆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伯爵说他之所以没吃饭就过来了,是因为听到一件稀奇事,想要找西门庆一起看看去,而这件事就是,在“热结十兄弟”时吴道官提到的那只老虎,被一个叫武松的人一顿拳脚打死了。西门庆不信,应伯爵就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描述武松如何在柴进庄上避难,如何生病了,病好后又怎样要寻找他哥哥,路过景阳岗如何遇到猛虎,又怎样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甚至好像这只猛虎是他打死的一样。这是应伯爵之所以被称为“千古帮闲之祖”的独门暗器,也是他能得到西门庆青睐的绝世武功。

在《金瓶梅词话》本中,第一回基本脱胎于《水浒传》,把武松如何打虎也做了详尽的描述,从“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艺术创新角度来说,崇祯本《金瓶梅》如此处理“武松打虎”一节倒是高明至极。先是用吴道官之口,提出武松,又借应伯爵之口,用三言五语就把武松打虎交待清楚,即不显得唐突,又起到交待清楚前因后果的功效,因为武松打虎这一节除了起到必要的铺垫情节的作用,与《金瓶梅》的整体故事是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而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却对整体故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我上文的分析,大家不难看出,这第一回是为全书定下了基调。这也是我写第一回用了如此多笔墨的原因。

西门庆也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吸引,要等吃完饭一起上街看看,而伯爵建议早去,找间临街的酒楼上坐坐,别错过了热闹。二人就一同上街,路上又遇到谢希大。刚在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久,就听到锣鼓喧天,高大威猛的武松骑在大白马上,带着死老虎游街而来。西门庆看见武松的模样,也是深感震撼,知道这要是没有千百斤的力量,如何打得了老虎。这三人在酒楼上品评不已。

接下来的情节,大家都很熟悉。因为知县看好了武松,就把他留在县里当都头,而他又遇到了自己的兄长武大郎。但是在介绍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命运时,《金瓶梅》与《水浒传》还有很大的不同,也更细致一些。

武大郎自从和兄弟分别之后,因为遭受饥荒,就搬到清河县紫石街租房居住。当地人见他懦弱无能、模样猥琐,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三寸丁谷树皮”,是因为他皮肤粗糙、头脸窄狭的缘故,又因为他软弱朴实,常常被人欺负。武大没有什么本事,就是炊饼做得好,每日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不幸老婆病故了,留下个十二岁的女儿,叫迎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可是没过半年,又赔掉了一些本钱,就搬到张大户家的临街房居住。张家人见他老实本分,倒是很照顾他,他平常还是卖炊饼,闲时了也帮着张家做些事,因此张家人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在张大户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因此大户连房租钱都不朝他要了。

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龄六十开外,却无儿无女。因为老婆余氏禀性刚强、持家严厉,他的身边并无清秀可人的使女,他就时常拍胸叹气说:“我偌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要之何用?”余氏道:“你既然如此说,我就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学习弹唱,服侍你就是了。”张大户闻言大喜,谢了又谢。

余氏买的两个使女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白玉莲。潘金莲是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也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取“三寸金莲”之意。她父亲死得早,母亲潘姥姥度日艰难,在她九岁的时候,就把她卖到了王招宣(此人老婆林太太后来成为西门庆的姘头。)府里了,在那里学习吹拉弹唱,又有机会读书识字,兼且本身聪明伶俐,不到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大家注意这几个词——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乔眉乔样、乔张致、乔样、乔眉乔眼、乔做作等——在此书中出现的频率极高,虽然各个词之间还有些细微差别,但是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故作姿态、卖弄风情。因为耳濡目染,她早早地就学会了如何撒娇做痴、眉目传情,为她后来的战斗储备了雄厚资本。

到潘金莲十五岁的时候,王招宣死了,潘姥姥就把她强要出来,三十两银子又转卖给了张大户,与白玉莲同时进门,大户让她们学习乐器,因为金莲有音乐基础,学起来轻车熟路,她学琵琶,玉莲学筝,两人同房歇卧。女主人余氏刚开始还是很抬举二人的,让她们穿金戴银。白玉莲死后,金莲成为一枝独秀,长到十八岁之时,出落得脸赛桃花、眉如新月。弄得老色鬼张大户淫心荡漾,总想收用她,苦无机会,而且母老虎看管甚严,一直是爱在心头口难开。有一次,余氏到邻家赴宴,张大户偷偷地吃了腥。但是老家伙明显是自不量力,自从与金莲共效鱼水之欢后,他身上添了五种毛病: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

本中医给他断的病根就是“肾亏加上前列腺增生”,这是逞能不要命的结果。

自从有了这几件病之后,余氏就窥得天机,与大户吵骂了数日,并且迁怒于金莲,将她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一山难容二虎,金莲在他家里是无立足之处了,也是和余氏赌气,倒赔上嫁妆,要把她嫁人。其家人都说武大忠厚老实,而且现在妻子过世,又住着张家的房子,应该嫁给他。张大户对这个提案很满意,因为他还有继续占有金莲的欲望,也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

武大要是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话,也不会捡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事实是哪个正常的凡夫俗子能拒绝这样的“好”事呢?自从武大娶了金莲之后,大户也很照顾他,如果他没有本钱了,就借给他一些银两,当然要拿这个钱也是有代价的,如果武大出去卖炊饼,家里无人,大户就会钻入房中与她私会,就是武大一时撞见,这个窝囊男人也敢怒不敢言(确实有够无能,也难怪潘金莲看不上他。男人要是没有阳刚之气连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都赶不上,这是男人的根本中的根本。可是这不是历史上的武大郎,而是小说中的武大郎,二者的区别后文自会交代。)。朝来暮往,也有多次。忽然有一天张大户得阴寒病症死翘翘了,余氏这才察知此事,大怒之余,立马把二人赶出了张家。因此,武大寻了紫石街王皇亲家的房子,租了内外两间居住,依旧以卖炊饼为生。

武大倒是对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挺满意,可是这个“馅饼”却自怨自艾,金莲见他就是有“无用的别名——老实”这一个看似优点、实为缺点的品质,加上人物猥琐,十分不满,常和他生气,并且抱怨张大户道:“难道天下男子都死绝了,偏偏把我嫁给这个蠢货!每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知一味吃酒。我不知哪辈子做了孽,却嫁给了他!我的命真是苦呀!”在无人之时,常常唱个《山坡羊》慨叹命运的捉弄,笔者就不照搬原词了,试着作首歪词代替:“造化弄人,没奈何,千古婵娟伤怀。男儿无能,却总说,祸水红颜招惹。绿珠魂断,虞姬悲歌,到底是谁错?风尘肮脏,脉脉此情谁诉?遥想金莲当初,款款移步处,鸟惊庭树。玉貌花容,难抵敌,命运跌宕起伏。回首神伤,大户真误我,错配姻缘。乌鸦鸾凤,怎不共枕难眠?”

她这个金块、灵芝和鸾凤,肯定看不上那个顽石、粪土和乌鸦,这是正常的,我们要多为潘金莲着想一下,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相配的少,一般都是买金的撞不到卖金的,从古至今,完美夫妻有几个?加上二者的距离确实相差甚远,这也是为她的勾引武松和野合西门埋下伏笔。

唯一不可原谅的是,她不该采用非常手段。

武大每天起早贪黑地出去卖炊饼,而潘金莲在打发他出门之后,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并把自己的三寸金莲显露出来,勾引得浮浪子弟整天像苍蝇逐臭一样,围着她团团转。要知道,在那个封建社会的变态时期,女人的脚相当于性器官,除了丈夫是不应该有第二个男人欣赏的,最后西门庆勾搭她时,不是也以小脚为媒介吗?由此,也可看出潘金莲本身的轻浮。那些浪荡子弟整天在她家门前挑逗,叫喊道:“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了狗嘴里?”油滑言语,无般不说。

武大一看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就和妇人商议搬家事宜。妇人道:“贼混沌、不晓得事理的笨货,你租人家的房子,浅房浅屋的,小人前来絮烦还不是正常的(她不说自己招蜂引蝶。)?不如添些银两,看有相当的,买上两间住,这样看着也气派些,免得受人欺负。”武大说:“现在房地产商如此贪婪,房价疯长,我哪有钱买房,分期付款也未必现实呀。”妇人道:“呸!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摆布不开,却叫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首饰换成银两。过后有了钱,我再置办这些也不迟(为了买房,倾其所有。古今同慨。)。”武大听老婆这样说,就凑了十数两银子,买了一栋两层四间的房屋居住,还有两个小院落,甚是干净。

他认为自己离开了是非之地,哪知道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因为他的邻居是王婆。一个更加狠毒的老巫婆。

这样我们再次书接上文。打虎英雄与亲兄长见了面,回到了家中拜见了亲嫂嫂,谁知亲嫂嫂却有另外一番心思,对这个小叔子产生了不伦之恋。接下来的情节与《水浒传》差不多,在此不作赘述。在《金瓶梅》第一回的结束时,正好是到武松准备把行李搬到哥哥家,以便能一家人多亲多近。第一回完。

但是对于本书这还没完,我还准备插播一段小插曲,这是非常优美的评论,值得玩味。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评论家对传世名著的精彩点评,评论家因为评点名著而青史留名,名著因为独到点评而再放异彩。最为有名的是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李卓吾批评《西游记》和脂砚斋批评《红楼梦》,包括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在前文中我们说过,“张评本”是《金瓶梅》版本中一个最重要的流派,也是当今社会中流传最为广泛的版本。因为这个版本的点评比较常见,我就逆潮流而动,特别推出“文龙评语”白话版,而把张竹坡评语当作绿叶来陪衬。文龙,字禹门,是清朝末年南陵知县。他对第一回的点评写于光绪六年,亦即1880年,正月初三。

文龙先生评论道:《金瓶梅》是淫书,同时也是“戒淫”书。仔细品评其文字,无非是淫语淫事。开手第一回,就先写出第一个淫人来,一见武松,就心猿意马、不能自已,使出许多淫态,露出许多淫情,说出许多淫话。假如要不是正直如武松,刚强如武松,能不入金莲彀中者,实为凤毛麟角。《水浒传》作者把武松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大概就是出于对他铮铮铁骨的敬仰吧!因此,我说《金瓶梅》是淫书也。

但是追本溯源,此书实为“戒淫”书。武松如果一旦失足,不但称不上英雄二字,连西门庆都不如。不但愧为人子,愧为兄弟,恐怕连一撇一捺都称之不起,实为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世人当以武松为法,以西门为戒。人与鬼、人与兽之交界,正是以此为分水岭。读者若不悔悟,岂不是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不在书之好坏,而在读者会不会看而已。

但是,我还是说此书不宜看。孟子说过:人皆可为尧舜。人人都能超凡入圣,之所以没有这样,大概是被禀性和气度所拘束,是被贪婪和欲望所蒙蔽。但是我认为人人都可成为西门庆,之所以没有这样,大概是因为被父母所管束、被亲友所劝阻、被诗书所教化、被刑法所震慑而已,论其本意,大概未必不是想入非非、跃跃欲试吧!假如您也像西门庆那样,无父母、无兄弟、无学问、有金钱、有气力、有工夫,内无时时劝诫之贤妻,外有刻刻引诱之损友,又遇到潘金莲挑帘之惑和李瓶儿隔墙之约,能不成为西门庆者,也是廖若星辰吧。无其事尚且难防其心,有此书只怕会步人后尘。因此,我说此书不宜看。就是这个原因。

此种观点,读者可批判吸收,但是文龙先生确实目光独到,而且没有声嘶力竭的道德说教,就事论事,娓娓道来,让人信服。文笔优美,自不待言。

《金瓶梅》第一回回目叫“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笔者在对其重新解读时,加入了大量的历史和解读背景,使之成为注水猪肉,超重了。于是在我个人版的《金瓶梅人物画廊》中,我把它分成了三段,用三个题目来表示,但是整体故事还是原著第一回的内容。敬请读者注意。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这一回的前半部,依然是《水浒传》故事中的“金莲戏武松”,在此就不细说了。武松义正言辞地驳斥了她,羞得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后她就找借口跟武大撒泼,连带武松一起咒骂,在这当中充分显示了她杰出的“口才”。武松就离开了哥哥家。

在《水浒传》中,阳谷县知县派武松去东京是为了把自己积攒的金银放在亲戚家存好,以便日后升迁时使用。这知县虽然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但是在《水浒传》中他还是一个颇有正义感的人物,在“武松杀嫂”之后,看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给自己出过大力,就想周全他,把判决书改作:“武松想要祭奠亡兄武大,但是其嫂不许他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为了救护亡兄神牌,武松与嫂斗殴,一时失手将之杀死。因为西门庆与其嫂通奸,次后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服,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这也就是把“故意杀人”改成了“过失杀人”,为武松留下了余地。但是在《金瓶梅》世界里,这些细节有很大的不同。

第一、《水浒传》中,武松做的是阳谷县的都头,而在《金瓶梅》中,武松做的是清河县的都头。

第二、《水浒传》中,武松是清河县人氏,因为打死了老虎,被提拔为阳谷县都头。武大所在的紫石街也在清河县,而不是阳谷县。就是说《金瓶梅》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清河县。

第三、在《水浒传》中,阳谷县知县只是让武松把财物运送到东京,没有指出具体人物。但是在《金瓶梅》中,清河县知县派武松时说:“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做官,叫朱勔(念免。意思是勤勉。),现在是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信问安。”这样我们还得简要介绍一点历史背景。北宋末年(作者借宋朝影射明朝末年,明末最为臭名远扬的奸臣就是严嵩,卖官鬻爵,公然受贿,致使走狗鹰犬趋之若鹜。),有“六贼”之说,是指:蔡京、王黼(念府。意思是古代礼服上绣的黑白相间的花纹)、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这个朱勔是为了迎合宋徽宗喜欢奇花异石的爱好,搜罗臭名昭著、劳民伤财的“花石岗”的始作俑者。这个知县把财物送给他,是为了日后的升迁。他在这里是不折不扣的贪官,而且在日后,武松误杀李外传后,西门庆为置武松于死地,贿赂他,多亏了知县的上级陈文昭知府还算清廉,武松才免于死罪。在《金瓶梅》中,提到了四大奸臣,他们是:蔡京、童贯、高俅和杨戬。凡是贪官污吏,必定要结成庞大的人际关系网。后文中会提到,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嫁给了陈洪之子陈敬济,陈洪又和杨戬是亲家,所以西门庆才能权势通天,后来他又成了蔡京的干儿子。所以不管是正史,还是小说,围绕最大的奸臣蔡京,都形成了强大的关系网。

就在清河知县派武松去东京的这段时间里,武大家里发生了重要的事件,而这个事件的起因就是一个“叉竿”。

在阳春三月春光明媚、气候宜人的一天,本书的女主角一时没有拿住支撑窗户的叉竿,打在了风流成性的男主角西门庆头上,他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她“黑鬒鬒(念诊。指头发黑而稠密。)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我之所以把这段描写列了出来,这段描写是被后人诟病的地方,好些道学家以此来批评作者有“诲淫”的主观故意。因为西门庆再怎么看,也不会长了透视眼,像X光机一样,看得如此透彻,这段文字确实有铺张华丽词藻,传播庸俗之风的嫌疑。但是瑕不掩瑜,我们还是不要过于较真儿了吧。

西门庆看过之后,再也忘不了,回到家里失神落魄的,妻子吴月娘看他这样,还以为是因为卓二姐去世的缘故。这个老婆太不了解她老公了。但是有个人却看出了西门庆的致命弱点,她就是王婆。王婆是一个“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的人物,陆贾和隋何是《史记》上记载的西汉初年的著名辩士,由此可见王婆口才的出神入化。她能“撺掇淑女害相思”,她能“调弄嫦娥偷汉子”,她略施奸计,就能“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这份功力至少是五星级的。王婆的想法是:他西门庆这次是被潘金莲吸引住了,看我略施手段,把一些甜糖抹在这厮的鼻子上,让他有盼头,可又舔不着。这个臭小子只知道占全县人的便宜,如今他落在我的手里,怎么也让他破费一些银钱,赚他几个风流钱使使。就这样,像一切这类的风流韵事一样,西门庆嗜色成瘾,潘金莲欲求不满,王婆子贪婪成性,偷情的一切必要条件全都具备了。

我们再看看文龙先生如何评论此回的。

文龙先生评论道:我曾经怀疑男女苟合过于容易的说法不真实,如今我才知道男女苟合确实不难。假使武大所娶之妻不是潘金莲,而潘金莲所嫁之夫不是武大,那么她是否与人苟合尚不可知,她也是被巨大的现实反差逼迫如此啊(这就是我喜欢文龙先生的原因,在他那个时代不用道德批判一切,实属不易。有自己的独立观点。)!这种男女之情的产生,是本性使然,任你十个武松来防范她出轨,恐怕也是无可奈何,况且,普天之下,又有多少武松呢?西门庆是只蚂蚁而已,你想禁止他去嗅闻膻味行吗?西门庆是只苍蝇而已,你想禁止他去追逐臭味行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还有王婆这种老奸巨滑的狐狸从中撮合。请读者掩卷思之:一边是善于窃玉偷香的西门庆,一边是善于迎奸卖俏的潘金莲,中间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王婆子,这种苟合行动成功与否,我想读者不用看下文就可预测出来。

至于下文中,王婆提到的十件“挨光计”,不过是作者不肯平铺直叙,意图使文章曲折纵横而已。善读书者可以设身处地:假使你是西门庆,一个嗜色如命的淫棍。要是没有见到潘金莲的花容月貌也就罢了,既然已经见到还能置之不理吗?担心人言可畏,不敢再去逡巡也就罢了,既然他色胆包天兼且游手好闲,他能轻易忘怀此种美色吗?如果没有人知其底细也就算了,既然还有王婆这个善于牵线搭桥的老牵头,他能不去探问吗?如果一贫如洗也就算了,既然他为达目的宁肯一掷千金,你还认为他会收手吗?势已至此,如同骏马下坡,已经是势不可挡,而这时你说你还能悬崖勒马,谁能相信呢?有没有这十条“挨光计”,已经不再重要。以西门庆之为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在西门庆的再三恳求之下,王婆为西门庆定下了一条“挨光计”,她先是提出了偷情所要具有的五个条件:

第一、要有潘安的貌。

第二、要有健壮身体

第三、要有邓通的钱

第四、要有忍耐功力

第五、要有空闲时间

西门庆认为自己这五条都具备。第一、他虽然没有潘安的绝世容颜,可也算是风流潇洒。第二、他一直努力锻炼身体,在体力方面也能拿得出手。第三、邓通是《史记》中《佞幸列传》的一个人物,是汉文帝的宠臣,曾经被授予铸造钱币的权力,“邓氏钱”曾经遍布天下。可是他奉承太甚,甘心情愿为汉文帝吮吸脓疮,得罪了文帝之子汉景帝,因为汉景帝在被迫之下也做了这事,可是明显不情愿,这在文帝心中就产生了对比,似乎是亲生儿子都没有邓通孝顺。景帝即位后,通过税务局查帐的方式弄得邓通一文不名(名,指占有。这个成语就是他创造的。),彻底破产,最后活活被饿死(当时有人给他算命,说他就是这种结局,汉文帝当时还不信,认为能让他得到荣华富贵的是自己。汉文帝没有考虑到自己终究要死的。),但是他作为财富的代名词已经在历史上出名了。这时的西门庆虽然还不是很有钱,但也算家资充盈。第四、这个“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如今还不算完全得志,没有后来的飞扬跋扈,况且如今还没有得手,肯定要做低伏小,忍耐一些还是可以做到的。第五、他整天就是游手好闲的,时间肯定充裕,而且他在追逐女人上是不惜投入主要精力的。也就是所说的“潘驴邓小闲”五条标准都具备。

接着,王婆抖搂出她那个自称是“孙武子练女兵”(这个故事也是《史记》上记载的,所以张竹坡称《金瓶梅》是一部《史记》很有道理,两书在刻画人物上异曲同工,都有力透千古的功力。只不过一个是描写普罗大众,一个是记录帝王将相而已。)的妙计,总共分十个步骤:

第一、先要给她买好布料(这个老太婆总是巧妙地占便宜。),她会在借日历的时候,大吐苦水,什么年老多病保不准何时有个山高水低,而裁缝又太忙兼顾不了她的活,趁机请潘金莲帮忙做衣服。如果她答应了,事情就有一分把握。

第二、再借口说自己的茶馆没人照顾,如果潘金莲能上王婆家来做,事情就有二分把握。

第三、如果潘金莲在中午时接受她的款待,而没有坚决推迟并且起身回家的举动,事情就有三分把握。

第四、等三日后,西门庆假装无心前来喝茶,王婆邀请他进内室来坐。如果潘金莲没有恪守男女大防的古训,起身离开,事情就有四分把握。

第五、王婆借机夸赞西门庆的“泼天富贵”和“乐善好施”,如果潘金莲也在旁边搭话,事情就有五分把握。

第六、王婆借口款待“一个出钱,一个出力”的两位施主,在她起身买菜之时,如果潘金莲还是不走,事情就有了六分把握。

第七、王婆继续得寸进尺,央求潘金莲代为招待西门庆,如果她仍旧默许,事情就有了七分把握。

第八、王婆买完东西,邀请潘金莲同桌饮酒,如果她还是欣然而受的话,事情就有八分把握了。

第九、等到喝酒喝得兴起之时,王婆推托没酒了,西门庆便拿银子让她出去买酒,如果潘金莲仍然稳如泰山,事情就有九分把握了。

第十、这是最关键的阶段,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也看西门庆的综合素质以及临机应变的功夫了。要求西门庆沉得住气,不可毛手毛脚坏了好事,如何见机行事,把筷子弄掉,而且要恰到好处,要掉在潘金莲的脚边,借捡拾筷子之机,捏弄她的小脚。如果她大呼小叫地反对,由王婆出面解围,如果她还是不做声,事情就是十分圆满了。剩下的问题,只能他们两个来办了,老王婆帮不上忙。

针对王婆这条计策,我们再看看文龙先生有什么精彩评论。

文龙先生评论道:天下事,有看起来很艰难,但做起来很容易的情况;也有看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很难苦的情况。世界上原本没有刻板之事,有满肚子话要说,可是到时候竟然难以启齿,本来是无心之言,反而能打开心扉、畅所欲言。反正不管做事说话,如果早就被人料定,就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了。对于王婆子定“挨光计”这一回,被张竹坡夸赞为绝妙文章,我倒是哑然失笑,不以为然。写文章最忌讳平铺直叙,让人一碗水看到底,必须用曲笔、用活笔,才会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让人兴致盎然、爱不释手。而这一回,大力渲染的“挨光计”,早就被王婆子一语道破天机,后文已无悬念。第三回只不过是就题敷衍,把简略的部分详细道来,把虚写的情节充实起来而已。

在《三国演义》当中,每当设定一条计策时,总是附耳低言,如此这般,使人急于要看下文,方知如此这般、原来如此,这样才能引人入胜。如果事前和盘托出,而下文仍旧是如此这般,那不是循环反复吗?这样怎么能称之为绝妙文章呢?我十分不喜欢这第三回,认为味同嚼蜡,没有给人留下太大的思考空间。喜欢看第三回的读者,必定是淫心荡漾,想要照猫画虎。调情难道还能循规蹈矩吗?按照步骤,依照模式,顺着次序,前去偷人,如果他要是不挨个大耳刮子,算是他祖宗显灵。

在张竹坡眼里被视为“绝妙文章”的段落,在文龙先生看来却是古板僵化、味同嚼蜡。这种思想观点的针锋相对,不仅仅能让我深刻地理解《金瓶梅》,更让我得到重来没有过的思想解放。说实话,我在没看文龙评语之前,也拥有和张竹坡相同的观点,但是文龙的观点让我深为折服。这不是我朝三暮四,而是见贤思齐。同时,我的思维又产生了连锁反应,让我思考辩证法的妙用。至少听正反两种意见,思维才会趋于理性,在比较当中才能找到最佳的的答案。

《金瓶梅》与《水浒传》在这一回当中,没有本质性的不同。怕读者忘却,我只是简要地做几点说明。第一天,潘金莲来到王婆家里帮忙做针线,接受了王婆的吃请。晚上武大回来后,看见她像喝酒的模样,就问缘由,她就说去帮王婆做寿衣,王婆过意不去,非得留自己吃饭。武大好心提醒她不要这样,远亲不如近邻,彼此互相帮忙,让她明天再去时带些钱,买些回礼。其实武大倒是深通礼尚往来之道,这件事做得不错,可是他遇到了处心积虑的阴谋家。《金瓶梅》也选用了基本与《水浒传》上相同的那首诗: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鲁不知音。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自送人。

第二天,潘金莲如约而至,到了吃饭点儿,她一再坚持今天由她请客,王婆怕自己太过殷勤引起对方警觉,打草惊蛇,就收了钱,自己再添些钱,招待得很周到。《金瓶梅》也保留了《水浒传》上的“看官听说”:世上的女人,不管平时如何精细,只要是被小便宜笼络住,十个有九个要遭人算计。这种理念符合《金瓶梅》的创作原则。尽管兰陵笑笑生在书中采取实事求是的描写,很少有自己的主观意见,其实字里行间总是流露出对世人的劝谏。包括在对《水浒传》遗产继承时,也基本选用和截取具有一定警世作用的材料。

第三天,就遇到了西门庆有预谋的“意外造访”。《金瓶梅》中选取《水浒传》中这一节,相似之处都是先借王婆之口突出西门庆有钱,什么“家有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云云。但是在介绍西门庆家庭情况时,两书有很大不同,因为在《水浒传》中西门庆是个小配角,只是改变武松命运的道具而已,到了《金瓶梅》当中,他走了狗屎运,成了不折不扣的主角,所以在情景对话时,围绕《金瓶梅》的主题,进行了相当程度的细化。

在谈话中,王婆提到西门庆现在的正妻吴月娘是由她保的媒,西门庆为了显示自己神通广大,特意提到自己现在和陈洪结了亲,而陈洪又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戬提督的亲家。古往今来,男人在女人面前都喜欢自吹自擂,好让女人崇拜自己。这时又提到一个人,就是他女儿西门大姐未来的丈夫,刚刚十七岁的陈敬济,当时潘金莲可能还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可是日后二人互相成为对方的小心肝儿了。

在和王婆一唱一和当中,西门庆主要提到,自己前妻,也就是西门大姐的妈,虽然出身低微,可是百伶百俐、持家有道,自己倒放心得下,可惜死得早。现在这个吴月娘人倒可以,可是身体多病,兼顾不了家事,家里七颠八倒,自己心中烦闷,这才出来闲逛散心(这是说给潘金莲听,暗示自己缺少贤内助。)。他还提到,卓丢儿前些时候死了(暗示现在出现空缺,需要替补。),还提到把妓院当中的李娇儿娶回家册了正(这是显示自己魅力惊人和财大气粗,能让阅人无数的女人折服也不易。)。王婆一个劲儿地对西门庆夸奖潘金莲“你先头娘子(陈氏)并如今娘子(吴氏),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的嘴也像抹了蜜一样,说自己的老婆们“也没这大娘子(指潘金莲)一般儿风流”,又夸奖她“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反正是为了讨好她,甜言蜜语说尽,这是男人骗取女人时常用的手段,而女人又偏偏喜欢被这样的假话包围。一定要实事求是,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可是男人与女人有先天性的差异。

后来的话更富有挑逗性,王婆说什么“要是有达到潘金莲这样标准的女人,给他保媒,不碍事吧”,西门庆当场就表态说“自己父母全都过世,自己说了算,谁敢反对(这也是西门庆之所以能够胡来的原因,有父母者,如能保持基本的孝道,都会有所顾忌,毕竟人言可畏。这就是我所说的不会有人模仿西门庆的原因之一。)”。王婆还不忘说,她是开玩笑,急切之间哪能找到像潘金莲这样的女人,西门庆也要假惺惺地感慨,自己没有福分,总是遇不到中意的女人。总之,这些话的目的十分明显了,如果潘金莲要是心无邪念,早就警觉了,可是她如今已被彻底俘虏了。

这回故事的结尾是王婆假托没酒,西门庆拿出银两支使她去买酒,也就是到了上文提到的“挨光计”第九条。潘金莲三钟酒下肚,春心荡漾,而且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她只低了头不起身。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王婆拿着银子出门之前,满脸堆笑,一看就是非奸即盗,对潘金莲说:“老身到街上买瓶酒,有劳娘子陪大官人坐坐。壶里还有酒,随便倒,你们先吃着,老身得到大东街去买好酒。可能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这句潜台词,就是说我给你们时间和空间自由。放心吧。)。”妇人听了说道:“干娘不要去了,我的酒够了(酒够了,就差“色”了。)。”婆子道:“啊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外人(这可真是奇怪,在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男女独居一室,且刚刚见面,就不是外人了。就是在这个开放的现代社会,这也是个外人呀。难道是老虔婆未卜先知,预测出结果了?),没事再多吃一盏何妨?”妇人嘴上说“不用了”,身子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一样,明显的心口不一。婆子出去后,就把门锁上了。自己在像看门狗一样看着门。

这妇人见王婆出去了,只是偷看西门庆,西门庆倒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没话找话地问道:“刚才忘问大娘子尊姓大名了。”妇人低着头带着笑回答道:“姓武。”西门庆假装没有听清,说:“姓堵(男人惯用伎俩,装傻充愣,呆里藏奸。)?”那妇人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看我这记性,你正是说的姓武。只是我们清河县姓武的不多,只有一个买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难道是娘子的同族吗(这时不忘侮辱其自尊心,也为了让她多想想自己的不幸。)?”妇人听见这话,羞臊的满脸通红(果然是正中其软肋。),低着头小声说道:“他便是我的丈夫。”西门庆听见,半天不出声,假意失声说道:“屈!真是屈呀!”妇人一面笑着,一面斜瞅了他一眼,说:“你又没有冤枉事,怎么叫起屈来了呢?”西门庆道:“我是替娘子你叫屈。”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东拉西扯,妇人对这种挑逗也是甘之如饴,只是咬袖口,弄裙子,保持最后一点矜持。

不一会,西门庆假装嫌热,把外套脱了下来,说道:“麻烦娘子替我把衣服搭在炕上。”这妇人只是咬着衣袖,转着脸,不接他的衣服,低声笑道:“你自己也有手,干嘛要支使人?”西门庆笑着说:“娘子不给小人安放,小人偏偏要放在那头。”一面隔着桌子伸手去搭衣服,一面故意把桌子上的筷子扒拉掉一只(在《水浒传》中,这一段故事很简洁,只是说“西门庆自在房中,便斟酒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著拂落地下”。这和上一回一样,都是为了服务于《金瓶梅》的创作要求和典型环境。),可真是手艺高超,缘法凑巧,这只筷子正好掉在了潘金莲的裙下。西门庆一面劝她喝酒,妇人笑着不理他,他一面要找筷子给她夹菜,假装找来找去没找到。潘金莲一边低着头,一边用脚尖儿踢着,说道:“这不是你的筷子吗?”西门庆这才装模作样地走到妇人这边看,就势蹲下,好像要捡筷子,其实不然,顺手牵羊在妇人的绣花鞋上捏了一下。潘金莲笑(原文提到她笑了八次,这就很说明问题了。)了起来,说道:“你怎么如此无礼!我要喊人了(别装了!)。”西门庆双膝跪倒,说:“娘子可怜小人一次吧。”一面说,一面扯她的裤子。妇人道:“你再胡乱纠缠人,我打你个大耳刮子(还装!)。”西门庆说:“娘子就是打死了小人,我也心甘情愿。”于是不由分说,成其好事。

西门庆得偿所愿,潘金莲半推半就之下也是不亦乐乎。而且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性快乐,试想张大户六十多岁的人了,而武大郎又是那样一个人,从理论上讲不会像风月场中混大的西门庆这样本领高强。在这个描写当中有一首词,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说,确实很有意味,就是说这本书的性描写,好大一部分是这种文学色彩浓厚的诗词,还是可以培养文学审美情趣的。我们完全可以品评一番: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从生物的角度来看,我们要尊重这种畅快,这种畅快是没罪的,是人之本性,人人都可追求。但是不要忘了,人还有社会性。

将下来的情节,和《水浒传》大致相同,老婆子假装捉奸,拍手打掌,大呼小叫(神态如画。),一副没有预料事情会发展如此地步的模样,对潘金莲说请你来做衣服,不是请你来偷汉子(有理!),除非从今天开始,瞒着武大,及时过来与西门庆偷情,她才会守口如瓶。对西门庆主要是要求其不要失去信用,所答应之财物要一一兑现,否则她就要告诉武大知道(潘金莲此时应该知道了,这就是做个局,等着她上套,如果此时回头,仍不算晚。可是……)。为了保险起见,王婆让二人互相交换信物,以便事后无法抵赖。西门庆给了妇人一只簪子,插在她头上,她怕武大见疑,就拔下揣了起来,她开始还不肯给西门庆信物,被王婆一把从她袖子里抽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交给西门庆。这样才放潘金莲回去,而剩下的这两个无耻之徒还进行一次工作总结,互相吹捧一番,当然,王婆始终在叮嘱西门庆不要忘了付给她钱。

第二天,西门庆又过来喝茶,从袖子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给王婆。但凡世人,钱财最能打动其心。王婆黑眼睛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地收起来,一连道了两个万福,口里直叫“多谢大官人布施(布施是无偿资助,而她这是有偿代价。)”,又对西门庆说,这个时候估计武大还没有出门,她假装借瓢,去探听一下虚实。妇人正在打发武大吃饭,听见王婆过来借瓢,赶忙迎了出来,老牵头使了个手势,妇人就知道潜台词了。赶忙撺掇武大出门,妇人就上楼换了一套艳丽服装,临出门时,嘱咐迎儿道:“好好看家,我上你王奶奶家坐一坐就回来。要是你爹回家了,就去通知我,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这小贱人的下半截打下来。”西门庆看见妇人来到,就好像捡到金元宝一样高兴,仔细端详她,发现她的脸白里透红,两道水鬓画得长长的,比昨天见面更显标致,好似嫦娥下凡一般。王婆在倒茶时问她,昨天回家武大问了什么,妇人说武大问寿衣做完没有,她回答说寿衣做完了,还得再做一些送终用的鞋袜(你做了这件事,日后确实让你提早被送终了。)。

西门庆和潘金莲在房中喝酒,并且进一步交谈,昨天事情匆忙,还没有来得及问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儿。妇人问他今年多大了,他说自己二十七岁,是阴历七月二十八子时生人。又问他家中有几位娘子,他说除了正妻吴月娘外,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有一个中他的意。又问他有没有儿子,他说只有一个女儿,很快就出嫁了(当时西门庆27岁,女儿14岁,就是说西门庆13岁就开始能做传宗接代的大业了。按照现在的标准,也就是刚刚小学毕业。有段时间中国普通国民素质低下,这就是历史原因,一个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观念,害了多少中国人?让这个民族承受了多大的苦难?时代不进步行吗?不根据时代发展重新认识传统价值观行吗?好的一定要继承,那坏的,落伍的,不批判行吗?)。就这样唠些家常,没过一会,西门庆拿出一种香茶木樨饼儿来(应该是当时的口香糖。),用舌尖递送给妇人,两人又是大动干戈、你死我活。

就这样两人在王婆家里秘密幽会。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没到半月时间,街坊邻居都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只有武大一人被蒙在鼓里。

这一回的后少半部就是“郓哥闹茶坊”了,基本与《水浒传》相同,我们就此省略。在本回末尾,我还是试着翻译了文龙先生的评论。

文龙先生评论道:此刻的西门庆,早已忘记武松的可怕;此刻的潘金莲,只想避免武松知情;此刻的王婆子,一心要借潘金莲身上的物件,以便骗取西门庆的钱财。这三个人,都处利令智昏、色迷心窍之时,如同迷失于茫茫大海,不辨东西南北,实在是身不由己啊!遥想当时,清河县中知其事者,应有人为之摇头,应有人为之吐舌,应有人为之切齿,应有人为之握拳。应该是路见不平、愤恨不已者居多,而羡慕之、嫉妒之,甚至想效法西门庆者,应该是寥寥无几。耳闻其事,目睹其行者,应该无不扼腕切齿、悲愤填膺,这是天理良心尚在的明证啊!

不知为何,后人看此书时,明明知道这只是脱胎于《水浒传》的子虚乌有之事,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心意飘忽于王婆屋中,一味颠鸾倒凤;神思游荡于王婆床上,共赴巫山云雨。静中细思,怎能不让人捧腹大笑!这样的人,轻易地被一种幻想就弄得意乱情迷,他还能看此书吗?不看《金瓶梅》,其心境已经是肮脏不堪;再看《金瓶梅》,其行为恐怕是不忍目睹。果真是《金瓶梅》误人子弟吗?还是心怀不轨者自误于《金瓶梅》呢?

评论嘉宾点评确实精彩。我们一起思索。

对于第五回,我基本不叙述故事情节,虽然有很多的细节差异,但总体故事脉络没变,我还是省略,这是为了尽快摆脱《水浒传》的影子,进入真正的《金瓶梅》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有太多的离合悲欢,有太多令人义愤填膺和痛苦思索的细节。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水浒传》或者《金瓶梅》中的武大郎,小时家里很穷,没有读过什么书。失学的痛苦一直困扰着他,以至于摧残了他的身体。如果他要是有点文化,并且能够读读《史记》当中《齐太公世家》的话,并且还要学会联系自身实际,采取学以致用的态度来看,他就会对自己所处的情势有非常清醒和冷静的分析。

我们在第一回当中,提到过“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我对他们的祭文进行了无情地批判,因为他们玷污了我们中国最伟大的两个成语典故——“管鲍之交”和“桃园结义”。我们现在要讲的故事还是与“管胞之交”有关系。

齐僖公的嫡子是齐襄公,另外两个庶子是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公子小白就是齐桓公,管仲和鲍叔牙就是他的股肱之臣。齐桓公是在齐襄公死掉后即位的,那齐襄公是怎么死的呢?被部下杀死的。但是部下叛变的最原始原因是什么呢?原因之一就是他的放荡行为。他和谁的关系不清白呢?和自己的妹妹齐姜。当时齐姜已是有夫之妇,她嫁到哪了呢?嫁到定都山东曲阜的鲁国。她的丈夫是谁呢?是鲁桓公。这鲁桓公是谁呢?是鲁庄公的父亲。鲁庄公又是何许人也?他是曹刿的君主。曹刿又是谁呢?是《曹刿论战》中的男主角,是曾经挫败齐桓公的智囊,也是成语“一鼓作气”的发明人。那这个故事和武大的命运有什么关联呢?确实有,而且非常相像。我在读武大的故事时,潜意识中就浮现出这个故事来。

鲁夫人和鲁桓公一起回娘家,问题就出来了。她与哥哥齐襄公的奸情死灰复燃了,如果要是没有超强理性的话,男女之情根本不会连根斩断,很容易“春风吹又生”。因为理性思考,是考虑人的社会性问题,而一般人都是感性思维,这是基于异性相吸的生物性,乃人之本性,所以很难断绝。如果要是偷偷摸摸地不留痕迹也就罢了,关键是让鲁桓公知道了底细,夫妻发生了争吵。那齐襄公怎么办呢?幡然悔悟,赶紧与妹妹一刀两断吧。不是,他还有更为彻底的方法。妹夫准备回国,临行前,齐襄公宴请鲁桓公,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后让大力士彭生抱他上车,就势狠狠地折断了他的肋骨。这样齐襄公以为斩草除根了,可以自在地与妹妹宣淫。此人之恶毒甚于西门庆。

这个故事让我思考了好久,一直弄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老百姓可能娶不到老婆,国王还愁没有女人吗?齐襄公为什么非得要为了一个女人残害人命呢?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妹妹,而且害死的人还是自己的妹夫。他为什么不能移情别恋呢?他妻妾成群,为什么偏偏要使用这种极端手段来占有一个女人呢?而且这还涉及到中国最为大逆不道的。他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如何来统治这个国家?他的脑子里是什么,难道真是大便吗?难道这种偷来的奸情就如此弥足珍贵,值得他不惜杀鸡取卵吗?难道有一种感情,或者叫兽欲,真能让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吗?在私有制社会里,社会资源是向强者倾斜的,朋友们不要为强者占有资源愤愤不平,这是任何人都逆转不了的。但是你占有资源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通过摧毁别人来占有呢?难道贪婪的心真的无法遏制吗?他作为统治者,作为公众人物,就不考虑社会影响吗?

看完这个故事,就不难理解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行为了。武大郎作为一个多余的人,已经成为他们继续寻欢作乐的障碍了,为了长久的快乐,只好铲除他,尤其致命的是,他还提到了武松,这一语点醒梦中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武大,然后举行火葬,踪迹全无,岂不是皆大欢喜?

如果武大读过《史记》或者《左传》中的这段故事,而且不是死读书,要能联系自身实际地活读书,当知道了老婆的奸情之后,就应该以鲁桓公为戒。他就会分析:鲁桓公作为一国之君,长相也不差,尚且不能拴住老婆的心,看来就不是单纯的外在原因了,而是人性本质上的贪婪。我武大郎和鲁桓公相比,无权、无势、无钱、无力,貌不惊人,甚至奇丑无比,也没有什么文化,一辈子受尽欺辱,只是忍辱偷生而已,我确实和潘金莲太不般配,她有红杏出墙之心,也可理解。那个奸夫齐襄公什么女人得不到,偏偏要和自己妹妹偷情,这就不是简单的生理和性欲问题了。他西门庆虽然比不得一国之君,但是在清河县靠着巧取豪夺也颇有钱财,家里三妻四妾,而且千金买笑也未尝不可,可是他偏偏要抢夺我的老婆,看来这也不是单纯的生理和性欲问题了。

那个齐襄公能丧心病狂地杀死亲妹夫,由此可见奸情让人昏庸到何种程度了,难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的是男人的劣根性吗?我武大郎和西门庆非亲非故,加上我本身无能,他不更会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吗?不好,现在我性命堪忧。怎么办?我必须要给自己制定好战略,否则容易落入贼手。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条路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糊涂,我也知道我配不上潘金莲,只要她和我不离婚,我就忍了。

第二条路是我给她一纸休书,一拍两散,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第三条路就是现在忍耐,偃旗息鼓、按兵不动,等我兄弟回来后再出这口恶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这个黑暗的社会里,法律是没有作用的,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索性让我兄弟宰了这对狗男女,然后我们哥俩儿远走高飞,听说二龙山和梁山泊这些“基地组织”正招贤纳士,以我兄弟的本事去那里绝对没有问题。我虽然功夫不行,但是我的厨艺还是蛮不错的,尤其我的炊饼做得好。我可以去后厨,做做大锅饭,这还是手到擒来的。

如果他要是多读点人文类的书,就会分析出来这么多的问题,可是他没读过书。考虑问题过于简单,结果遭遇了暗算。针对这个问题,文龙先生还有精彩点评,我们看看。

文龙先生评论道:这几回都是《水浒传》中的文字。兰陵笑笑生不是非得拾人牙慧,不能别开生面、另起炉灶,而是《水浒传》原文确实有不可磨灭之处,因此作者基本选用原文,正可看出作者思虑周详、择善而从。我们读的时候感觉前后浑然一体,毫无补缀痕迹,能够在改编文章时做到一气呵成,足见作者心细才大。只是在描写这段故事时,《水浒传》是以武松为主,而《金瓶梅》是以西门庆为主,因此不得不做技术性处理,这是文章主旨使然。

总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武松安在哉?西门大官人安在哉?像潘金莲这样的人,处处有之,我也时时见之。虽然有人告诉我说:这人不姓潘,这人不叫金莲。我对他说:潘金莲只是一个符号和象征而已,不必实有其人。有潘金莲之容貌,处潘金莲之遭遇,但是却不做潘金莲之事体,虽然姓潘,也不可能加“金莲”二字。就是怕,行同金莲之行,心同金莲之心,纵然没有做出潘金莲之事,也无潘金莲之心,只要淫行等同于潘金莲,即使她不叫“金莲”,但也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姓“潘”。

确实如此,人不能有恃无恐,而无能之人,尤其不应托大。潘金莲恃其色,西门庆恃其财,王婆子恃其口。色是祸水,财是双戈,口是利刃,这三样东西还是三人本身自有的。像武大郎还能凭籍什么呢?论才能,不足以安邦定国;论气力,双手无缚鸡之力;论容颜,真可谓貌不惊人;论财力,仅仅才果腹而已。所恃者只是一个好兄弟罢了,但是这又不是他本身所具有的。呼之不能即应,招之不能即来,望之不能即见。而且,他所凭恃的,又是他人所畏惧的,一旦他袒露心机,怎能不逼得奸夫淫妇丧心病狂、铤而走险,于是在武大泄露天机之日,就是他自取死路之时,这岂不是让人痛惜再三吗?“武二归来”四字,不但不是他的“免死金牌”,实在是他的“催死令牌、送死令箭”啊!

并不是自己所有,然而也有所凭恃的人,我也见得多了。凭恃家族,骄横跋扈,凭恃科第,自吹自擂,凭恃富贵,盛气凌人,凭恃父兄之力,狐假虎威,凭恃亲友之权,横行无忌,这类人都是各种形式的“武大郎”罢了。我不知道他们如此行事,将来会葬身何地。然而我自身所有的东西,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吗?可也未必。潘金莲最后死于色,西门庆最后死于财,王婆子最后死于口。那难道人就没有什么可凭恃的吗?有。凭恃公理,凭恃正义,凭恃此心无私与无欲。

点评嘉宾的评论真是精彩啊!

我在上文说,我们要对潘金莲表示“历史的同情”,就是说我们必须要设身处地地理解她,然后我们再跳出来,用我们旁观者的冷静来分析,并在此基础上用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念重新来吸取对当今社会有用的因素,作为自身的镜鉴。这样看书不是为看书而看书,而是为了吸取智慧而看书,这样我们才不会停留在故事的表面,而是深入到人物的内核,进行理性地分析。

也就是我们先要深入局中,这样才看得真,这是在当亲历者;然后再置身事外,这样才看得深,这是在做评论员。

就是说我们看待任何历史人物或者有现实人性的虚构人物,都应该采取这种方法。看其他人文类书,同样如此。我会不自量力,遇到机会就与大家讨论一点读书方法,这些比故事本身更重要,更有现实意义。

潘金莲也委屈呀!她走到这一步也是被环境所逼。按照医学研究成果,变态心理的形成离不开家庭和社会因素。

潘金莲叫屈道:现在这是一个什么社会呀,这个大宋王朝,恐怕是要行将就木了吧。这个社会对人思想的摧残恐怕要登峰造极了吧。男人身上有神权、族权和政权三座大山压着,日子也不好过,但是我们女人身上又多加了一条“父权和夫权”,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什么“在家从父,既嫁从夫,老来从子”,还让我们女人活不活了。更有甚者,有几个狗屁文人提出什么“灭人欲,存天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歪理邪说。“灭人欲”可以呀!可是为什么他皇帝老儿和官僚贵族却最大限度地满足各种欲望?为什么偏偏要对我们这些小百姓讲什么“灭人欲”呢?就连我追求正常的爱情和夫妻生活,都要受到限制,这是什么天理?“灭人欲”可以呀!但是为什么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可以眠花宿柳,可以买欢逐笑,而我们女人就非得独守空闺,非得忍受寂寞呢?这又是什么天理?难道是“灭”正常的“人欲”,“存”这样的“天理”吗?

我要反抗!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裁缝,死得又早,母亲无以度日,在我刚刚九岁的时候,就把我卖给了王招宣家里为奴,别人家的孩子正在爹娘怀里撒娇玩耍的时候,我就要过早地承受生活的艰辛,在别人家里我处处要小心谨慎,一旦做错事情,被人非打即骂。为什么生活要对我如此无情?为什么天资聪颖的我要遭受如此不公正的待遇?我不甘心成奴为婢,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让我读书识字,让我学习音乐,让我练习女工,我都毫不犹豫地争取做到最佳。就这样,我长到了十五岁,虽然不敢说闭月羞花,自称佳人,但是若论脸蛋身材,能超过我的也并不多见。这一年,王招宣死了,我那狠心的娘把我从王家强要出来,我本来以为她是良心发现,想要把我要回来过过正常人的日子,谁知这个狠心的娘,转手又把我以三十两银子价格卖给了张大户。我难道是市场上待价而沽的猪马牛羊吗?她哪有一点点的母女之情呢?她简直是把我当成了摇钱树啊!

在张大户家里,刚开始我还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女主人让我穿金戴银,没有受什么委屈。可谁知道,张大户那个老不死的,对我想入非非,终于在一个女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占有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噩运总是如影随形般地跟着我?我藏啊!我躲啊!可是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天罗地网之中,我究竟能躲身何处呢?这个黑暗的人生啊!老家伙自从逞能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女主人知道此事后,不说老家伙色心不死,反而迁怒于我,好像是我勾引他似的。我长得好这不假,但是长成什么样我又能做主吗?为什么人长得漂亮就成为罪过了呢?我一个弱女子哪有反抗的力量,况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存了此心,我又怎能逃脱他的魔爪呢?而且,这个万恶的社会,只是有钱人的天下,我就是逃了出去,因为我有卖身契在,官府也不会管我,他们只会站在张大户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到时还不是自取其辱?我除了听从命运的安排,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大户知道我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了,他转手把我嫁给了武大郎。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根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之所以要给我选择一个无能的丈夫,是为了继续占有我。偏偏我遇到的是这个无能透顶的丈夫,他就是看见了张大户欺辱我,也敢怒不敢言,他还算是一个男人吗?凭着我潘金莲的花容月貌,配什么样的男人配不上?哪怕他有才没钱,哪怕他没才没钱没势,但是有力气能够保护我也好呀!我也不求他是达官显贵,哪怕他就是一个知疼知热,能有些刚骨的男子汉,我也认命了。可悲的是,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男人最为宝贵的阳刚和尊严。你还让我如何死心塌地地跟他白头偕老呢?

我承认,我对自己小叔子产生了恋情,这是被社会不容的,但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又该怎么办呢?如果要是没有这些社会的制约,我们是不是天生的一对儿?我最爱他的男子汉气概,其实对于我这就够了。可是我受到了无情的羞辱。如今这次,我也知道西门庆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甚至无恶不作。可是我需要爱情,我需要性满足,我认了,我不甘心被命运摆布,我要抗争。

作为心理医生,听完她的这些心里话,我对她说:潘金莲小姐,听了您的倾诉,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我知道您后来的命运,您对您的母亲不好,而且非常抱歉地告诉您,您后来非常,在西门庆家里寸步不让,处处咬尖儿,这都是您心里不平衡造成的,都是您童年的心理阴影对后天行为的深刻影响造成的,对于这些我都十分理解,也佩服您的勇气。

但是,有一个问题是:其情可悯,其行难恕。我知道您走到今天,不全是您的错,很大因素是封建社会“把人变成了鬼”,但是您主观上就没有一点错误吗?您总是在抱怨社会,总是在抱怨命运,但是您可知道,这种“先天的命运”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不但您现在抱怨,就是从您这算起再过一千年,照样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抱怨着,诅咒着。我给您讲个故事,我想您就会平静许多。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坠茵落溷(念混,粪坑之意)”。它是由著名的《神灭论》作者范缜演绎的。范先生生活在南北朝时期,就是东晋与隋朝之间的时代。当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人在毫无希望和寄托的时候,最容易寻找一种精神麻醉,在朝不保夕的时代,佛教大行其道。而且佛教理论认为,人有三生,即前世、今生和来世。今生遭受苦难,是因为前世作孽今生偿还,要想摆脱这种局面,今生不要反抗和作恶,要行善,这样在来世托生时才会出现善果,相对来说,这种学说还是有利于统治的,因此当政者比较支持。这是范缜生活的时代大背景。范先生事母至孝。虽然生活穷困潦倒,可他依然卓尔不群、性格耿直,经常发表标新立异的宏论,被视为不合时宜之人,怀才不遇。可是范先生勤奋好学,博古通今。金莲小姐,您要知道,人若不想人云亦云,具有独立思维,必须要善于读书,而范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由于他能把握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不会被佛学中错误的思维所左右,经常发表反对佛教虚妄之处的言论。

就这样他招到了佛教拥趸(念盹)的非议和责难,最有名的一个人是齐武帝的儿子竟陵王萧子良。萧先生尊崇佛教,为了显示虔诚,在举行佛事的时候愿意担任打杂的工作,就是这样的达官显贵和既得利益者向范缜发难。他问:“你不相信佛教轮回,但是在今世,人有富贵贫贱,如何解释?”范先生答道:“人生在世,好比树上花朵,随风飘散,有的落在茵席(坠“茵”)之上,有的掉在粪坑里(落“溷”)。“坠茵”者,殿下是也;“落溷”者,我范缜是也。”

金莲小姐,我作为一个现代人也曾经孜孜求索,探寻生命的意义,也想解开命运之谜。自己拙劣无能,悟性不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自己不行,就借助外力吧,于是开始在书山文海中长途跋涉,结果又被许多哲学大师弄得更加糊涂。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结果越弄越复杂,直到我听到了范缜先生精辟的发言。金莲小姐,我这是费了怎样九牛二虎之力才听到的啊!我这是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与古人直接对话得到的,方便、简洁、实用。这件事给我上了一课,读书不在多,而要读正确的书和用正确的方法来读,再有就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命运。您读书不多,不知道这个道理,尚且有情可原。

金莲小姐,不但您感觉不公平。我和您一样都是平常人,有时也十分痛恨自己。为什么天生就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呢?为什么不肯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呢?为什么不能过循规蹈矩的、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本份生活呢?为什么在遭受被人误解和耻笑的时候不肯退缩,反而以挑战为乐呢?为什么要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理想呢?为什么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还要追求一种精神自由,要做一匹天马行空的野狼呢?难道我真的是我变态吗?难道真的是“众人皆醒我独醉”吗?为什么我头脑中一种高级报复的念头怎么也驱散不了呢?我也试图说服自己,投降吧,屈服吧,只要放弃就得到了自由,可是没有成功。改变不了头脑中的想法怎么办呢?忠于自己的选择,勇敢向前吧,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要说有,只有对自己无能的抱怨,要想消除这种抱怨,只有用强而有力的手段征服它。我之所以和您提下我自己的破事儿,就是为了拉近与您的距离,但是也有一点儿自豪感,就是我在人生好些事上迂腐无能、失败透顶,但是就是在“有如宗教般狂热、誓死效忠于自己的选择”这个问题上,确实是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如果这一点出现问题,我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不光是你我二人,包括周围无数的人,我听到了他们各种各样对先天命运的抱怨,虽然倾诉的内容千奇百怪,可是核心总是相同的:怨天尤人,好像这个社会、这个先天命运亏欠了他们许多。可真是,是人就有“怨”,是人就有“恨”。我后来知道,每个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使命也不一样。有的人是来享受生命的,而有的人注定要在痛苦中度过残生。这是我们先天的命运和后天的追求造成的。

先天的命运我们无法掌控,就像范先生说得那样,这是“坠茵落溷”造成的不同命运。金莲小姐,您生活的年代,科学还不发达,对生命的起源和命运的哲学更是一无所知。通过现代科学,我知道,人的出生只是一个精子与卵子的偶然结合,如是而已,再简单不过。这种先天的命运,就算你日后成为扭转乾坤的圣手,也无法改变。一味地自怨自艾、怨天尤人,除了显示您的无能,是不会有任何意义的。

欲改变命运,自不抱怨命运始。

金莲小姐,我要说的是,“人人生而不平等”是客观,是现实,是生活,是永世不变的定理,而“人人生而平等”是理想,是追求,是目标,是华而不实的口号。当然提出这个口号的人,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仁者。但是我们还要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主义往往是残酷的。有了“坠茵落溷”的科学论证结果,金莲小姐,您还相信人生下来就是平等的吗?您也要学会宽恕您的母亲,她确实不对,但是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女,很少有狠心的爹娘,如果她不是生活所迫,不是被逼上梁山,她怎能忍心如此来做呢?你现在只是一味地抱怨,而不知道进行正确的奋斗,或者真正地接受命运,那么有一天您恐怕也会卖儿卖女,然后您的儿女再来抱怨您的狠毒。其实,他们又如何理解您的苦衷呢?如此恶性循环,只要天地尚在,仇恨和抱怨就会延续下去。从您这里就停止吧,您以身作则好好努力,不要把您的痛苦延续给下一代,您就是最好的父母。但是您千万不要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抱怨,因为人性的贪婪,让人永远不知满足,直到毁掉这个生他养她的“终极母亲”——地球。其实最该抱怨的是这个伟大的母亲,他一不小心孕育了人类,谁知这些不孝儿女贪婪地像癌细胞一样侵袭着她本来健康的肌体。母亲代表着牺牲,它就是明证。虽然金莲小姐一时还不理解我的话,但您终究会明白的。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叹息,先天的命运任你是谁,无可改变。还不如放下包袱,奔向新生命。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要么您就安于现状,要么您就不找任何借口努力奋斗,忠于自己的选择,二者必居其一。就怕你又不想乐天知命,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层出不穷的谋略、开山裂石得力量和如钢似铁的意志,却妄图成为命运的主人。

而要想战斗,必须有精神武器,最为有效的武器就是书籍。金莲小姐,以前不能读书不能学习,这不全是你的错。但是我建议您以后要多多学习,我所说的学习不是非得进学校,不是非得读大书,您也没有这个机会,而且从那里走出来的,有可能是只知夸夸其谈的书呆子,于国于家无望。我更多地建议您从“无字之书”中学习,这个“无字之书”是真正的大书,是真正的学问。就是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实践中,从生活中能得到真正的智慧。您和武大郎都有一个共同点,叫“不学无术”,您满脸的胭脂上总是飘荡着一种叫轻浮的东西。您虽然读过书,会写字,但是您读过,不代表会读,能读下来,不代表理解涵义,赶快抓紧时间学习吧!所以你们不懂得运用智慧实现双赢,只有战斗,只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我知道男女的生理和心理特点是不一样的,我不能要求您达到男人的标准,你们女人也做不到,而且要是都做到了,这个世界可能就要毁灭了,但是不要“过于感性”还是可以做到的。不要一味地撒娇卖痴、争宠夺爱——恋爱时男人感觉还有些意思——可是在面对现实的婚姻生活时就不灵了。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告诉您,要改变女人身上的劣根性,基本不可能。但是可以通过努力尽量减轻它的危害。

我建议您做好孔夫子的三句话:一是真正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第一步,端正态度,不要不懂装懂,要实事求是。其二是真正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要集思广益,广泛学习,当然学习好的,“不学坏的”同样是重要学习,这是让您走群众路线,不要过于自我封闭。三是真正做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是进入实践层面,只有这样做,前面的两条才能真正起到作用。我也知道您看不懂《论语》,这不要紧,这三条都很浅显,只要您理解了做到了,您不但会避免后来的命运,也成为了孔夫子的门徒,否则,您就是把《论语》整个背诵,也是徒劳无益。

好了,金莲小姐,我们只谈这些吧,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们继续探讨一点哲学问题,要知道你们女人如果不改变“过于感性”的主观主义,一万年都是这种命运。谈前面那些很有必要,因为这是您思想深处的东西。现在谈一下战术问题吧。

您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产生了追求武松的冲动,这是符合动物性法则的,单纯从生物学角度,无可厚非。但是请您不要忘了,人类社会不是真正的丛林,人有羞耻感,有自身的规则。您可能认为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过于封建,不能理解真正的爱情,但是我是从一千年之后来的,在我们那个所谓的现代社会里,您的这种行为也是为社会不容的,这种伦常观念还是很浓厚的,您如果一意孤行,即使您得手了,也会遭受社会的唾弃。所以这个事情您不要感觉不平衡。

再说您与西门庆勾搭这件事,我也要说,从生物学角度,我同情您的委屈和压抑,也理解您追求肉体享乐的行为,如果您在不伤害他人、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这是您的个人自由。但是这是人世。虽然弱肉强食的现象依旧十分普遍,可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人有思想,有感情,有同情弱者的普世情怀,有追求真善美的精神需求。人类社会之所以能生存,就是一种博弈和妥协的结果,这就有异于动物世界。您可以追求自由和幸福,但前提是不要伤害到别人的自由和幸福。

我说过,听完您的故事,我也为您的先天命运深深叹惋。可是我也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您必须正视先天的命运和当今的现实,已经没有改变过去命运的可能了。您首先是有夫之妇,这就会有一种法律和道德责任,这是每个人都要遵守的。毋庸置疑,武大郎确实拿不出手,确实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嫌疑。但是事实是,他已经成为您的丈夫了,您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好了,您看不上他了,您可以和他谈,和他闹,让他签署离婚协议,对了,在你们这个时代叫休书。

如果您是自由人,您如何追求爱情和幸福,都没有人干涉。尤其不能原谅的是您凭什么要夺取武大郎的生命?您的这种行为就是在一千年后我们那个时代,这也是天理不容的啊!武大郎长成那个样子,不是他的错,您可知道他活得有多难?他被这个社会抛弃,尤其在你们这个弱肉强食,连基本生活保障制度都没有建立的社会里,他这个小人物,仅仅是想填饱肚子,再享受一点家庭温暖、天伦之乐而已。他每天在社会上遭受嘲笑,作为男人,甚至作为人的基本尊严都荡然无存,本以为家庭是避风的港湾,哪怕能安静地休息一下疲惫的身心也好啊!可是您什么也没有给他,给他的就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他才能找到那失去的尊严?造成武大这样的结果,不全是他的错,有先天的因素,有社会的影响,您怎么就不能多理解一下他的难处呢?他在这个世上没有得到一点温暖,只有那个重情重义的兄弟,可是又因为他不是主流社会里的人,聚少离多,可以说他是希望您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的,可是您也够残忍的,您被伤害了之后,又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屠刀,去伤害比您更弱小的人。您若感觉人生不公,感觉人类残忍,您对武大就公平,对武大就存有温情吗?没有,您没有立地成佛的宽恕,只有鱼死网破的渴望。这是人类社会,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你光想着追求自己的权利和自由,但是武大郎的权利和自由又由谁来保障呢?

您追求幸福,这是不会遭受谴责的,但是您使用卑鄙手段夺取武大性命,不但会遭受道德的谴责,更会遭受法律的制裁,您后来会庆幸逃过一劫,可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末日审判的号角终究会再次为您吹响。

而且,您付出如此代价想要投靠的那个人,真就那么可靠吗?你们女人,在恋爱时期,就像瞎子聋子一样,是非不分。这个西门庆现在就拥有一切无赖的素质,他以后可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他现在还没有真正起家,就拿杀人不当回事,您想他要是得志,谁能有好果子吃?包括您这个现在被称为心肝宝贝的人。天下男人死绝了,怎么偏偏就对这种无赖死心塌地呢?这可是您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你吧?事后您再吞下苦酒,看您还埋怨谁?对不起,金莲小姐,我的话挺重,可是忠言逆耳,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苦心。

好辛苦的心理访谈啊!我说得头昏眼花、唾沫横飞,可是照后来她的生活实践和人生轨迹来看,她没有听我的,这就是大多数理论的命运,只能沦落为表面的华丽文章,就像祭坛上的神像一样,只有在祭奠时才能被人想起来,平时只被束之高阁。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按照《天津日报》上的一篇报道,历史上真正的武植和潘金莲形象与《水浒传》和《金瓶梅》的形象是完全不同的,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作者张奎文到河北省清河县的“武植墓”去参观,发现武植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笔者尽量白话一些,但是在翻译当中,为了让意思完整,增添了一些话,但是原文意思没变。包括翻译文龙先生的评论时也如此处理,请找原文对比。以后遇到此种情况恕不一一注明。):武公,名植,字田岭。儿时被称为“大郎”(排行老大),老时被尊为“四老”。武公夫人潘氏,大家闺秀,端庄贤惠。武公的先祖出自晋阳郡,是商朝君王武丁(他是商朝胸怀远大、励精图治的君主,因为继位之间在社会中历练过,懂得民间疾苦。他的丞相更伟大,叫傅说,“说”念“悦”,《史记-殷本纪》中有传。《孟子》也提到过他,“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必备条件。傅说是伟大的政治家和建筑科学家,他的名言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我们多知道点历史知识,没有坏处。)的后代,也算出身名门,后来迁徙到清河县孔宋庄(现名武家那村)定居。武公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缺衣少食。然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武公卧薪尝胆,思图雄飞。兼且少时聪敏,崇文尚武,尤喜诗书,中年时得中进士,官拜七品。在任期间,兴利除弊,清廉无私,爱民如子,造福一方,百姓感其德政,送“万民伞”(旧时为颂扬地方官的德政而赠送的伞。伞上缀有许多绸布条,上写赠送者姓名)以彰显其德行。然而,历经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武公的名节却无端遭人诋毁,古墓也惨遭摧毁,令良士贤妇(指武、潘二人)饮恨九泉。如今重新修葺墓室,并且要还武公清白,以便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也为了让后人记住这段冤假错案,勿使历史悲剧重演。是为铭记。

这是历史上真正的武植,相反那个威猛的武松倒是一个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水浒传》中没有提到武、潘二人有子氏,《金瓶梅》中只提到武大郎与前妻生了一个女儿叫迎儿,而事实是,武植的第24代孙子还活着。在人们挖掘武植墓的时候,发现一对腿骨,结果推算出武植的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称得上高大威猛,哪是什么“三寸丁、谷树皮”呀?更冤的是潘金莲,一个与夫恩爱的大家闺秀,被描写成了不知廉耻的。据武植的后人说,武植的岳父是邯郸知州,在家乡清河县开有染房工厂,武植因为家贫就在他家工厂打工,因为他贫而好学,被知州看好,不但资助他求学,而且把善良、贤惠、勤劳、仁义的女儿潘金莲嫁给了他。

那最后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源于小人的摇唇鼓舌。武植的拜把子兄弟王某因为家族败落,前来投奔,武植暗中安排资助之法,在家乡为他盖房修屋,但没有明说,可是王某恼羞成怒,以为武植嫌贫爱富,故意拖延,愤然离开。之后他心生歹念,采取说唱和张贴非法小广告的方式,诋毁武植,加上曾被武植惩治的乡里恶少西门庆助纣为虐,摇旗呐喊,使武植的个人形象被毁于一旦,同时武植之妻潘金莲也惨遭株连。最后文学家施耐庵,开始创作时,采取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方式,创作了千古不朽的名著。只可惜历史上真正的武植成了牺牲品。

那个王某后来得知真相,无地自容,在良心的谴责之下,自缢身亡。而施耐庵的后人光明磊落,知道了冤案之后,竭力为武、潘二人平冤昭雪,河北威县的施胜辰,曾经到武家那村作画十六幅,并配上诗文道:“杜撰水浒施耐庵,武潘无端蒙沉冤。施家文章施家画,贬褒迄今数百年。累世因缘今终报,正容重塑展人间。武氏祠堂断公案,施姓欠账施姓还。”并为潘金莲画像配文道:“我曾经恭敬地绘制了武、潘二人正像十六幅,端正地悬挂在武氏祠堂,为他们平反冤假错案,使真实大白于天下。企望武、潘在天之灵能够宽恕先人施耐庵在创作《水浒传》时无形中对他们造成伤害的罪过。施家人焚香再拜。”而且,据说,乾隆下江南时,曾经用口谕为武植立碑,并命人植树二百株。可惜这茂密的植被毁于文革期间。

这种文学创作,有时对于历史人物的伤害是致命的,甚至是会伤害到真实人物的人格和名声,我们在欣赏故事情节的时候,确实应该向受到损害的历史人物致敬。正是因为他们的牺牲,才让我们得到了美学上的欣赏。我不是在凑字数,而是确实想利用我的平台,来为受到严重伤害的潘、武二位同志喊冤并致敬。希望大家把真实的历史与虚构的小说分开,这样才可能不会伤害到真实的灵魂和高贵的品格。我们痛恨和批判的是小说中的人物,而不是那个曾经温柔贤惠的历史上真正的潘金莲。

但是武、潘二位同志现在也不要太过想不开,受到冤枉的不仅仅是你们两个。如果要是需要谢罪或者道歉的话,罗贯中的后人恐怕要奔走不暇,因为在《三国演义》中,为了情节的需要,受到罗老先生扭曲的人物,何止一两位。

英雄不得志时难免要有策略性的做低伏小,刘备先生完全白手起家,更是难于登天,于是刘备先生在《三国》中成了一个动辄掉眼泪的娘娘腔,一个盖世英雄哪能如此窝囊呢?您也哭出来一个江山试试?根本不可能。没有雄才大略,没有刚强豪放,哪能成为团队领袖呢?大家注意,要是从起点来看,刘备是三国中排行第一的英雄,曹操有大家族做后盾,而孙权更是仗父兄之基业。要知道,起步一千万的资金,赚了一个亿,没什么,应该的,仅仅翻了十倍而已,赚不来说明你是猪脑袋。而白手起家赚了一个亿,这叫传奇。刘备就是这样一个传奇英雄,可是在三国中,就要为情节让路,或者为了表现仁义,或者为了逃命,或者为了收买人心,罗贯中导演让他必须哭,他只好哭,因为笔在罗先生手里。

哪个政治家没有权谋手段?可是诸葛亮的权谋叫智慧,曹操的权谋叫奸诈。没有办法,为了拥刘,为了立挺诸葛的需要,于是又一个大英雄成了白脸奸臣。如果要说战略战术上的出神入化,司马懿要胜诸葛一筹,可是为了情节的需要,司马只能当小丑,做配角,被一个“空城计”吓得屁滚尿流,最后还是“死诸葛吓退活仲达”,就连诸葛的最后谢幕演出,都要把一个战略家和政治家弄得狼狈不堪。又有什么办法?导演说的,就这样安排,已成古人的司马懿只能在天堂看着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我还没见几个战略眼光能超过鲁肃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可是为了突出诸葛的纵横捭阖,鲁肃同志只能满心委屈地当着配角,如果读者不看《三国志》,以为鲁肃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老实人。“曲有误,周郎顾。”想想一个具有高超艺术修养的统帅带领千军万马指点江山,何其儒雅!可是,对不起,“既生瑜,何生亮。”一个故事只能有一个主角,为了突出主演的才华,这样一个三军统帅只能充当心胸狭窄的小瘪三。只有关公,掩嘴偷笑,谢谢罗先生,让他享受了想都不敢想的哀荣。

在三国中,这种情况不胜枚举。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说,罗先生真是才如天大、妙笔生花,不但没有错,而且是巨大的艺术成功。但是作为现代读者,我们还要分清文学创作和历史真实的区别。

我举这个例子,就是想让武、潘二位不要过多抱怨了,我们知道你们的委屈,而且受到扭曲的又不是你们一个。问题是,现在想要改称别的姓名已经不行了,我们还是要对《金瓶梅》中的“象征符号”进行艺术批评。敬请谅解。只是奉劝各位读者朋友,大家不要对号入座,不要联系历史上真正的武植。而是要记住,这里的武植和潘金莲是一个“虚构的,具有现实人性的,同时又能影射真实人生的象征性符号”而已。

这一回的结尾是武大已死,就要找何九验尸焚化。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说句不谦虚的话,笔者也算博览群书了,思想性的、艺术性的、哲学类的、历史类的,都有所涉猎。小说作为所谓的闲书,我更是读了好多,一般来说,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小说一般都是大团圆结尾,最后都能达到大光明彼岸,这样反而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悲剧,只有悲剧才具有震撼心灵、撕裂人心的力量,好多名著都是悲剧,大家可细心观察。我的父母给了我一颗多情的心,让我用它来感受人世间最为细腻的感情,曾经让我坐卧难宁的小说是《红楼梦》,它以撕裂美的方式达到一种美的升华。就像有一次,在一个出租屋的小院里,我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梅花,猛然想起来林黛玉《葬花词》中的一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差不点摧毁我脆弱的心房,多亏多年的体育锻炼,才给了我重新维修心房的机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红楼梦》展现的这个巨大悲剧曾经让无数个多愁善感的人,肝肠寸断。无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但是,在慨叹之余,我还是有一种安慰,就是《红楼梦》世界中还有诗意的光辉和理想的天堂。一群追求真善美的“水做的骨肉”们,即使被埋葬在这个悲剧世界里,也不虚此生,况且,她们最后还去了没有压迫、洁白无瑕、充满诗情画意的太虚幻境。从此以后,“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虽然在尘世中遭遇残酷的洗礼,值得安慰的是,灵魂能得到安息。其他好多悲剧故事,都是如此,苦中有乐,悲中有喜,至少还有一线光明。

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金瓶梅》世界中,黑云压城城欲摧,暗无天日,这是它被称为一部“哀书”的原因。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佩服作者的冷静,冷静得残酷无情,他冷眼旁观这个无情的世界、冰冷的人心。

冷静得吓人。

这种创作思维贯穿全书,就在第六回当中,对一个小人物的处理,也完全展现了他的冷酷无情。

这个人就是仵作何九。

这个小人物在两部书中的形象天差地别,标题也完全不同,在《水浒传》中叫“偷骨殖何九送丧”,在《金瓶梅》中叫“何九受贿瞒天”。

在《水浒传》中,何九一看到武大的尸首,就断定其死于中毒,但是之前西门庆特地拿了十两银子要堵他的口,最主要的是西门庆是一个结交官府的恶霸,他得罪不起,他无法当众表态,就急中生智假装“中了恶”(中医术语,俗称中邪。一般指受到外感,冒犯不正之气所引起。其症状一般为错言妄语、昏迷不醒等)跌倒在地,就这样他逃离了现场。回到家中,他的老婆也被瞒过了,一直哭哭啼啼。直到众人走后,他才和老婆道出实情,主要是说,双方都得罪不起,一方是无恶不作的恶霸,一方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打虎英雄。他的老婆和他的判断一样,认为这是西门庆下的毒手,劝他静观时变。她分析了三种情况:一、如果停丧在家,等武松回来再出殡,那这事和他就没有一点干系。二、把武大土葬了,这对他也无妨碍。三、最要命的就是火葬,潘金莲要是如此处理,他无论如何难逃干系。她劝他让火家(在这里是指以处理尸体为职业的工作人员)出面料理,然后打听好出殡时间,等到那天,趁人不备留下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好,留下见证,即使武松回来他也好有话说。何九听完后,还夸了她一句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然后一切按照第三种估计行事,最后他成了武松投诉西门庆的证人之一。这里的何九虽然有对现实的权衡,但这是正常的人性,无可厚非。虽然他没有“高、大、全”式的正义感,但是他有基本的良知,最少是冷静。

但是在《金瓶梅》中,同样的何九,人物形象大异。他在收到西门庆的十两银子后,第一反应依然认为这个银子给得蹊跷,肯定是有重大的黑幕,自己应该留下来以便日后武松询问时,作为见证。可是在这里他又有转念一想:有了这些钱,且先受用一番,到时遇到什么事再做理会。在“金瓶梅世界”中,没有像在“水浒传世界”中充满了对正义英雄的崇拜和畏惧,即便是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时代,但是因为两位作者的世界观不同,描绘出来的社会是不尽相同的。在《水浒传》中,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作者认为天下是让贪官污吏给搞糟的。而在《金瓶梅》中,兰陵笑笑生不是用一百单八将,而是用笔杆子“既反贪官又反皇帝”,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中,扰乱天下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封建制度和最为核心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中,金钱是万能的,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何九作为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下层官吏,又怎么可能逆潮流而动,要求他廉洁奉公呢?在这里他没有假装晕倒寻求明哲保身之计,也没有给他出谋划策的贤妻,在这里,他用不着这些麻烦事,只要按照社会潜规则来办就可以了。他到达现场之后,同样一眼就看出武大是中毒而死,但是他非常冷静。当火家看到“武大脸色发紫,指甲发青,双眼突出,口中出血”的情况,提出质疑的时候,何九说:“休要胡说!如今天气这样热,尸体怎么能没有一些变化?”处理完毕就离开了。

《金瓶梅》作者如此处理何九的形象,是有渲染创作主题的作用,这样的处理才能最大限度地渲染人性阴暗面。相对于“金瓶梅世界”的整体风格而然,如此调整是必要的,是与整体大环境和谐统一的。在后文中,你们还会看到,西门庆金钱所向,无坚不摧,达官显贵俯首称臣,贩夫走卒顶礼膜拜。我想一个小小的何九,面对糖衣炮弹的袭击,绝对应该是举手投降,应该没有第二种选择。这样来处理何九这个人物,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使《金瓶梅》主题色彩更加深沉。

后来这个何九还会再次出现,那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脱罪。这样处理更加合理,因为他对西门庆是有人情的,这种关系如何不用?可是此时的西门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见了何九这样的小人物都要紧说“老九请上坐”的小瘪三了,而是不可一世、大红大紫的财主兼官僚了,所结交之人都是缙绅冠冕,像何九这种小人物已经见不到他了,只有通过潘金莲的关系才把这件事摆平。

就这样,草草地火葬了武大。西门庆和潘金莲开始由地下转为地上,直接在武大家里纵情享乐。可是为了掩人耳目,西门庆总要先到王婆茶座里应个景儿,然后带着小厮从后门进入潘家,如今没有了武大的碍眼,两人不再满足于鸡鸣狗盗之欢,而是停眠整宿,柔情蜜意,常常三五夜不回家,把家中大小冷落得七颠八倒,正所谓“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两个人纠缠了两个多月。

一天端午节将近,万物复苏。只见: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过端阳,家家共举觞。西门庆又来到茶坊里,王婆心知肚明,但是告诉他现在潘金莲的母亲潘妈妈恐怕没走,于是她就又充当开路先锋,前往潘家探听虚实。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几个女人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潘金莲充分表现了自己的口才,嘲弄王婆子,话题主要是生养和婚姻之类的八卦问题。潘妈妈就着话题,让王婆不要怪罪潘金莲,说她从小就是个快嘴,并且让王婆留心再帮金莲找一家。这个老太太活这一辈子,主要的工作就是卖女儿玩儿。她可不知道,这次她女儿可是主动出击,早就把女婿给她找好了。潘金莲这次要自己联系主顾,以她的经验来看,依靠中间人总是不可靠的。潘金莲留王婆喝了几杯酒,可她不敢多喝,怕西门庆等着着急,就使眼色。潘金莲知道这是西门庆来了,就赶忙把她娘弄走了,重新整顿酒席迎接情郎。

西门庆从后门进来,妇人把他接入房中坐下。你想,这时他们俩正是淫情似火的时候,潘金莲差不点儿被这场欲火烧得骨架全无,哪有心思给武大守孝。武大的灵牌被丢在一边,只用一张白纸蒙着,连基本的祭品也不给摆放,她是很坦然的,一点自责和罪恶感也没有。整天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等西门庆来。这次只有两天不来,她一见面就埋怨他是个“负心的贼”,问他如何把她抛闪在一边,也不理睬,是不是又有相好的了。西门庆赶忙解释他是去了岳王庙,但是他买了首饰衣服,也算赔罪。潘金莲这才满心欢喜,由阴转晴。西门庆把小厮玳安儿叫了过来,在包中取出一件件地展示给她看,妇人拜谢收了,又命迎儿给西门庆端茶来喝,因为迎儿被她打怕了,所以什么事也不瞒她。妇人告诉西门庆,刚才款待她妈时,她留了一些规整的菜肴,预备他来。西门庆则说,他来之前让王婆去重新买过了,最后两人决定边吃边等。于是二人“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处饮酒”。

这个王婆提着个篮子,到街上打酒买肉。刚开始还是红日当空,忽然彤云密布,接着大雨倾盆,把买完酒菜的王婆堵个正着儿,虽然在屋檐下避了一会儿雨,可还是被淋得湿透,看看雨小些儿,她赶忙朝家里赶。等她把酒肉放到厨下,进屋一看,两个人正在饮酒,她就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好自在!看把我浇得像个落汤鸡,到明天要叫大官人赔我衣服。”西门庆道:“看看这个老婆子,就是会耍赖。”双方嘲戏了一会儿,王婆就到厨房安排酒菜,重新整治,端了上来,两人重斟美酒,双腿交叠,喝着交杯酒。在饮酒中间,西门庆看到墙上挂着琵琶,就让妇人给他弹个曲子。妇人笑道:“我自幼粗浅地学过几句,弹得不好,休要笑话。”于是她就弹着琵琶,浅声低唱了一段。把个西门庆喜欢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一把搂过妇人,就亲个嘴儿,称赞道:“谁知道姐姐这么聪明,就是我妓院中那些相好的也比不得你。”妇人笑道:“蒙您抬举,我今天对您百依百顺,日后可别忘了我。”西门庆确实是“抬举”她,把她比作了,真够抬举她了,说到底这个潘金莲也是傻鸟,还是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确实,日后她嫁给西门庆之后,也基本是被定位为这个职业的从业人员。当然,这两人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潘金莲始终是把西门庆定位为不用次次花钱的嫖客。善哉!两人吃喝完毕,就该进入主题了,王婆给他们看门,让两个人在房中颠鸾倒凤。“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这句是书中原话,由此可见战况之激烈和复杂。但这是她的私生活,倒无所谓,只不过她是在害死武大之后,让人看着就很恶心很猖狂。

人人有权利追求自由和快乐,但前提是不要伤害别人,不要把自由和快乐凌驾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当日,西门庆盘桓至晚,起身想要回家,留下几两碎银子给妇人做零花。妇人再三挽留不住,送走他后,妇人放下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喝了一回酒,这才安歇。

文龙先生评论道:武大死于潘金莲之手,其实是先死于王婆子之口,后死于西门庆之药。这三个人,在主观故意上,略有差别,但是在实际罪行上,并无分别。贪财好色之人,在神昏意迷之际,遇到像武大这样碍手碍脚的,岂不杀机显露?况且当时已成骑虎之势,不得不如此。以潘金莲之狠心,西门庆之凶悍,王婆子之毒辣,但凡有点血性之人,读至此,无不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必欲将此三个狗男女杀之而后快。为何要把他们轻易放过,令其骄奢淫逸,安享荣华,无所不为,无所不至,快快活活,偷生五、六、七年。恶人富贵而淫人昌盛,天地之间还有公理吗?难道作者真是有深仇大恨,横亘胸间,郁结肚腹,无处申述,这才创作这部不平之书,意图使天下后世之人,读过之后,全都充满牢骚之语、愤激之情,而对这个万恶的社会产生与他一样的切肤之痛吗?然而看这部书,还是要尽量避免过于感性,要用理性思维,冷眼旁观。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还是想要增加一部分内容。有的人喜欢猎奇,喜欢热闹,不喜欢沉重的话题。但是,对不起,我有言在先,就是要让自己的评论具有一点历史深沉感,而这正是我的主要创作目的之一。我们读书一定要有无穷联想,读到书本之外的东西。否则让我拾人牙慧,恶不恶心哪?

我们还是先思考一下,中国落后的根源。以此引蛇出洞,引出我的话题。

农业文明对阵工业文明,绿色型经济对阵污染型经济,在短期之内,肯定要失败,因为血肉之躯抵挡不住钢铁机器的进攻。中国百年的失败史无可逃避。在民族危亡之际,曾经有多少仁人志士登高而招、大声疾呼,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传统制度进行了无情的鞭笞,这是时代的产物,尽管好些人的话语非常偏激,但是我们还是要对他们抱以“历史的同情”,没有浩然之气和耿耿忠心,根本不会有如此痛彻心扉的呐喊,哪怕说出最为偏激话语的志士,都是民族英雄。

要怎么说,人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呢?曾经慷慨激昂的演说,曾经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随着时代的发展,都要在尊重其产生的历史背景之下,重新思考。

我和很多人的观点不同。通过近代中国几十年天翻地覆的发展和世界整体格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们更加需要反思自己的文化和走过的道路。

现在就下断语,说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和政治文明如何失败透顶,为时尚早。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笔者说了许多狂放不羁的大话,如今成熟以后,再也不敢口无遮拦,不敢妄下断语,不敢说非常绝对的话。不但是我,包括诸君,我们都是历史上的人,我们这段历史早晚要成过眼烟云。在我们今天坚定信守的理想,在后人眼中恐怕是荒诞可笑的。这是时代发展的结果,任何人,哪怕你是“手握乾坤杀伐权”的人物,也无法逆转。“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后人视今,如同今人视昔。

如果说地球要是毁在所谓的现代“文明”和科技成果之下,还不如不“文明”的好。中国的封建社会是有种种恶行,需要我们来批判,可也有种种善举,需要我们来铭记。讲究“天人合一”的中国农业文明,在思想和政治上是**,但是在可持续发展上,这种文明是绿色的、生态的、与自然和谐的、能够延续亿万斯年的。只是这样的文明遇到了工业文明这个“强盗”的劫持,已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为了抵制强盗的侵略,只能立足现实,只能说这个时代是好的了,尽管人类的前途未卜,甚至是没有前途可言。这个问题太复杂,也没有终极答案,可能也是出自我的偏见,在此就不再展开了。

我说的意思是,对我们中国的文化要批判地继承。这句话是老生常谈,不再重要,已成共识。我们最紧迫的任务是,如何在实践中批判继承,而不是只做表面文章、口头会气,那样的话,还是毛驴拉磨,原地打转。

还是谈一下我个人的感受。自从比较系统而深刻地理解一下辩证法之后,我很少说过于武断的结论,凡事我都想其两方面。当别人都说好,我就要问,就没有一点坏吗?当别人都说坏,我也要问,就没有一点好了?我这不是奉行什么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怀疑主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怀疑主义者直到最后也不会做出正确的判断,而我所认可的是一种方法论体系,在充分怀疑和调查研究之后,是会下一个比较肯定的结论的。嗣敏不才,可还称得起“敏而好古、敏而好学”这八个字,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人物,我基本还是宽容的,因为我有一个自信比较正确的方法叫“历史的同情”,我有很多道德瑕疵,所以绝对称不上是个君子,但是我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理解深刻,自己只能是在努力着改变自己,也许最后的结果是失败,但一直在努力。

古代的君子奉行“严于责己,宽以待人”的哲学,所以我们这些凡人总是对他们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情怀,有一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冲动。可是后人没有继承这样的优秀文化,相反基本都是“宽于责己,严以待人”,所以对自己纵容,对他人产生不了宽恕。心胸狭隘、坐井观天、挟私报复、勾心斗角等等“恶的情感”接踵而来。我做不到“严于责己,宽以待人”,可也不会做“宽于责己,严以待人”,虽然不够出众,但起码我保持一份宽恕,所以我看待事情和人物的时候,喜欢设身处地地为他想,如果还不能让自己宽恕,那我就只好批判了。但是大多情况下,我还是有这种情怀的,这就导致了我对刘邦、曹操、秦桧、李鸿章等等遭人误解、遭人痛骂的人物,也产生了“历史的同情”,评价有异于常人,对不对暂且不论,但这是我的主体意识。

可是如今对裹足这种行为,我却怎么也宽恕不了。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宽恕这种行为。这是一种怎样残忍而落后的思想啊!

各位女同胞们,对不起,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倾向,可是我反对百无一能、只知欺压弱小的“绝对的男权主义”,这是脆弱而可怜的小男人。我所说的意思是由于男女在生理和心理方面具有先天性的差异,女人想要得到绝对的平等是不可能的,在金钱拜物教的社会中更是不可能。而“女权主义者”往往又要走入另外一个极端,如果世界是一种颜色,那么人类的命运也是堪忧的。每个人要有自己的社会角色,想要做好很不容易,我说过一个称得起好女人的女人,应该具有总经理之才,绝对不是一个女仆。

男权主义者,尤其是想通过压制得到绝对支配权的男同胞,千万不要如此,这样只会让我们更丑陋,除了看出一种动物性的压迫之外,没有一点素质和高贵精神的体现。想要征服女人也不要紧,但如何征服是个问题,不是靠权力、金钱、精神压迫来征服,我也不会天真地说,靠着纯而又纯的道德感来征服,而是靠着指挥若定的雍容气度,靠着指点江山的豪迈不羁,靠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精神境界来征服。男人们,用高贵的精神和人格魅力去努力征服吧!这才是真正的征服。

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崇拜鲁迅的文章,但是我对他的风骨,他的忧国忧民情怀,他的入木三分的批判眼光和他的《阿Q正传》确实佩服。他与孙中山都是抱着治病救人的理想投身医科,可是后来发现肉体的强大与否不是关键的,一个民族在精神上有病才是最为恐怖和可怕的,两个人,一个用笔杆子,一个用枪杆子和政治文明,想以此来治疗“民族精神病”。

这种精神千古不朽。成功与否暂且不论。

我还对鲁迅有一句话很推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对中国女人的摧残,最为臭名昭著的,一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精神限制,一个就是这个裹脚,这是肉体摧残,最要命的是当时整个社会对这种思潮的趋之若鹜,这非常可怕。这就不需要我们继承了。

就在这第六回当中,在西门庆和潘金莲喝酒时,提到了一个重要的物件,就是“鞋杯”,就是把杯子放在女人的鞋子里喝酒,甚至还得到了许多知识分子的吹捧,成为当时的时尚,就连西门庆这种俗人,也以此为乐,“西门庆又脱下她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

展现了多么肮脏的灵魂!当时的人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当作时尚呢?

中国的民族性就是这样衰落的。我们光骂满清政府也有失宽容,当时谁在台上都是失败的结果,只有程度的不同。国力衰败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让男人留着那条死辫子?

死辫子就是奴性的最大象征!小脚女人是民族衰弱之明证!这两件“特色发明”是中国人永远的耻辱,是中国封建压迫最为明显的标志物。

满清刚入关之后,曾经禁止女人裹脚,但是已经无力改变当时以小脚为美的社会思潮,最后不了了之。当时对汉族男人奉行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据说当时有人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给人剃发,由于挑子一头有热水,所以留下“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说法,比喻人不是心甘情愿地剃头,是政府单方面的意志。后来词意有变化。)的政策,汉族男人在被征服以后,使用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认为女人仍然裹脚,是女人没被征服的标志。

这可真是无能的自嘲。

不知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小脚制度始于何时,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文人对这种文化的风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必须承认,一代代的文人对中国文化的建设,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但是也不排除,无良文人对整个社会文化和思想产生重要危害。

在中国古代,在人们意识深处有四件宝贝:小农意识、科举制度、家族观念和乡土情怀。其中这个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是最大的,受到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总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开始未尝不是充满雄心壮志,一旦名落孙山,进入仕途无望,就可能自暴自弃。模仿魏晋风度不成,结果在邯郸学步之后,又开始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伟大”尝试。

一次次的文字狱阉割了中国文人的“政治生殖器”,包括那些金榜题名者,在官场文化这个大酱缸中浸泡之后,也成了人云亦云的应声虫。那些不能“学而优则仕”的落魄文人更惨——除了像蒲松龄那样的另辟蹊径反而成就不朽功勋——恐怕最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制造中国变态文化的行列。以此忘忧,逃避现实。

现在中国社会就没有精神上的辫子和小脚了吗?

议论牵强,大家受累。笔者无奈,敬请海涵。

第七回(上)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从这一回开始就要真正实现转轨了,开始要彻底摆脱《水浒传》的影子了。

在我们的概念当中,只要一提西门庆,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不折不扣的淫棍形象。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金瓶梅》过于敏感,读者太少,大家极容易犯以偏概全的错误,而这正是典型的中国特色错误思维。

二是因为香港和台湾的商业片彻底地摧毁了这部“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的古典巨著,我们中国人有一项独到的本事,为了赚钱善于恶搞中国古典名著,在成熟的国度,保护民族文化惟恐不及的情况下,我们喜欢用“寸光鼠目”来看待一切。

三是因为大量的“金学家”们,皓首穷经,只是为了附会历史,为了搞明白《金瓶梅》中的学术细节,或者是为了揭秘,反而忽略了它“大义之所在”。当然见仁见智,可能恰恰是我夜郎自大,没有找到《金瓶梅》大义之所在。这个问题靠在文章中争论是没有意义的,理论不能检验理论,实践是检验真理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

四是因为主流文化对他的抗拒,要知道《金瓶梅》之所以独步古今,正是因为它暴露黑暗,纯粹的黑暗,暴露人的劣根性,纯粹的劣根性,正是因为这种“伟大”被人误解,它才不断地被雪藏,被抨击。

大家以为一个客观实在,靠我们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就能把它忽略了吗?不但不能,反而是越把它妖魔化、神秘化,它越吸引人,而且越容易被人错误地理解和吸收。把色情片开放之后,性犯罪率反而大幅度地下降,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必须让它见得了阳光,才能让全社会人对它有正确的认识。

如果每个人都能把它当成镜子来照看,并且引以为戒,把《金瓶梅》中的假、恶、丑整个颠倒过来,那么《金瓶梅》的反面就都是真、善、美了,如果我们这样学习,那么它应该与《论语》并列。

逃避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而且《金瓶梅》根本不是洪水猛兽,最大的问题也就是包含有每个成年人都做的那点事儿而已。能做,怎么就不能说?有的人遇到点问题就上纲上线,总感觉要亡国灭种似的,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神经敏感。怕人学坏是对的,我早就说过这部书是限制级别的,但是一个人偏偏学坏,为什么就不学好呢?既然“坏”是学出来的,“好”为什么就学不出来呢?对于未成年人,出于保护的目的,我们必须要对他们进行指导,但是对于成年人,就没有必要过于敏感了。

我只举两个例子,都是出自《史记》。大禹的父亲鲧(念滚)治水的时候,是用围追堵截的办法,结果越治理,洪水越是泛滥成灾,最后被尧杀头,因为开始是天灾,后来转变成了,而的危害往往大于天灾。大禹也是善于总结经验教训,踩着父辈的脚印,终于发现了事物规律,他采取“疏导”的办法,把洪水引进大海,这样不但解决了洪水泛滥,而且使水变成了资源,灌溉农田,发展了农业文明。

周厉王制止诽谤和人们参政议政热情的方法是“杀人止谤”,大臣劝他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不听,结果被赶下台。他与鲧犯了同样的错误,就是没有把握规律,靠主观主义办事,结果事倍功半。这样案例不胜枚举,大家可以自己联系实际。

对《金瓶梅》同样如此,是采取堵截,还是采取疏导,效果会有天渊之别。“金瓶梅世界”基本是客观的真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光靠讲《白雪公主》的故事以及背诵《桃花源记》和《论语》是没用的。首先必须承认“金瓶梅世界”基本真实地反映了客观世界,我们才能通过这个标本,找到医治之方。一个外科医生必须先从解剖标本开始,才能过渡到实战解剖。

正是因为这种种的不幸,作为和《红楼梦》并驾齐驱的《金瓶梅》一直像不能投胎的冤魂,游离于离恨天之外,而《红楼梦》则安稳地坐到了“文学神坛”之上,享受着人间香火和顶礼膜拜。我们的种种偏见弱化了这部盖世巨著的意义,也掩盖了他本身的光辉,就像在“日全食”中被掩盖的太阳,它本来应该普照四方,可是那个讨厌的、由“没有调查研究仅凭主观想象和偏见”构成的“月亮”,毫不留情地掩盖着它。运动是绝对的,就连月球都有停止遮盖的那一刻,作为一个现代人,怎么还能有陈腐的观念,没有运动着的思维呢?“思维的月球”一运动,必然会让“作为文学太阳之一的《金瓶梅》”重见天日,并且是大放异彩。“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我痛心不是痛心在《金瓶梅》的命运上,而是痛心于在我周围随处可见的主观主义、思维狭隘和偏见横行上。我操作这种敏感题材,不出意外,肯定毁誉参半,不出名还好,一旦略有微名,甚至会是批判居多。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啊!其实《金瓶梅》的评论者不乏其人,但是像我这样评论的,我可以告诉您,可能只有我一个,此种方式有些人会不适应,在《后记》中我会系统、完整地阐述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题材,为什么要如此创作的原因。“天下之大,舍我其谁”,这是孟夫子的抱负,我没有此等气概,却在优柔寡断、痛苦无限这个大熔炉的煎熬中得到了千锤百炼,在战术集思广益的基础上,实行战略上的独断独行。一旦做出决断,九死不悔,我想这是无数个男子汉共同的行事原则吧!忠于自己的信仰和选择,莫要前怕狼后怕虎,已经做了就到底吧(我这样说是不是心虚的表现,是不是越解释,越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我略微介绍一下我的思考,实属必要。读者通过理解一下评论者的心境,才能更加理解《金瓶梅》被人误读、被人诟骂的悲惨命运啊!我们要保持一点起码的、可怜的精神独立、特立独行啊!必要时要逆潮流而动。敬请海涵!后文不再解释,到此为止。)。当然还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响。

就是说因为社会、历史、政治、传统文化和主观心理等等因素,中国人一提起《金瓶梅》,不考虑两万字性描写只是陪衬红花的绿叶,而且与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互为表里、密不可分的事实,就等同于提到“淫书”二字;一提起潘金莲,不考虑她的出身和悲惨经历,还有社会因素的熏陶,就等同于提到“”二字;一提起西门庆,不考虑他是“中国封建传统恶德的集大成者”,身上有社会支配者的共同因素,而好色只是其恶德中一方面的事实,就等同于提到“淫棍”二字。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就忽略了他的另外两个身份——奸商和官僚。如果说要把西门庆比作三脚蟾蜍的话,那么这三只脚就是财、权、色。他好色不假,可有一个条件,就是美色与前两者不能发生冲突,一旦发生冲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恐怕这个结论会让很多人意外。

在第一回当中,我们刚提到他的时候,就排除了一个地雷,就是说按照常理来说,如此好色之人应该是个败家子才对,他为什么没有让家庭垮掉呢?主要是因为他性格刚强、善于经营和结交官府。他不会放掉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其实他是一个靠女人赚钱的人,尤其是他的第一桶巨额资金是几个女人给他带来的。一个是孟玉楼,就是本回的女主人公,最大的一笔是李瓶儿,也就是花子虚的老婆,最后是他女儿为了避难,又给他带来一笔。就这样他靠着巧取豪夺,最后才能平步青云。靠着女人攫取第一桶金,也不是什么好汉,但是按照世俗中“向钱叫爹”的哲学来看,这就叫本事了。没办法。

这一天,常到西门庆家里卖翠花的一个媒婆,叫薛嫂儿,她向玳安儿打听西门庆的下落,他告诉她说西门庆正在生药铺中与主管傅二叔,大名叫傅自新的,一起算账。她就到了药铺,掀帘进去,看见西门庆后,招呼他出来。两人走到了僻静处,西门庆询问其来意,薛嫂说:“我有一件亲事要介绍给大官人,我保管您老人家会中意,就由她来顶死去了的三娘(指死去的卓二姐)的缺儿。我说的这个女人,就是南门外贩布的老杨家的正妻,她手里可有一份好钱,现钱就有上千两银子,其他东西更是多得没数,就连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她老公去贩布,死在了外面,如今守寡一年多。更可心的是,她没有子女拖累,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叔子和她过,这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如今她也青春年少的,还守什么贞节?而且她老公的姑姑都主张她嫁人。这个女人大名叫孟玉楼,排行老三,二十五六的年纪(假话!她已经三十了,还大西门庆两岁。职业媒婆的话不可全信。所谓: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生得长挑身材,风流俊俏,百伶百俐,打扮起来就像画在华灯上的仕女,美人儿一个。绝对是一个持家有道的娘子,更难得的是会弹一手好月琴。您若看到了,保管您满意。”西门庆听说她会谈月琴,就感觉非常满意,当然更加让人满意的是她是个富婆。

他就与薛嫂约定相看日期,薛嫂认为何时相看倒在其次,现在还有一个关键堡垒,必须首先攻破,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她说:“何时相看无所谓。我先和您计较一个关键的问题:如今老杨家说了算的是杨姑娘,就是她老公的亲姑姑,虽然她老公的舅舅张四也在插手,可是他就远了一层。这个杨姑娘原先嫁给了孙歪头,后来孙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而且无儿无女,只靠侄儿侄女养活。您若想谈妥这门亲事,必须去求杨姑娘,这婆子爱的是钱,她明知道侄儿媳妇孟玉楼有钱,她也不会关心孟三儿到底嫁给谁,只要能给她几两银子就行。您家里有的是缎子,拿上一匹,买些礼物,再许诺给她几两银子,她肯定喜欢得屁滚尿流。只要有她做主,不管别人再说什么,都毫无用处。”这一席话说得西门庆“欢从额角眉间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如果没有耳朵的阻挡,嘴角直奔后脑勺儿。这也正是: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于是二人约定,明天先到杨姑娘家去做工作。

第二天,西门庆早早起床,打扮一新,准备好礼物,让人抬着,自己骑着牲口,小厮跟随,薛嫂领路,一直来到杨姑娘家门口。薛嫂先进去对杨姑娘说:“附近有个财主,想要和您侄儿媳妇结亲。我说现在老杨家是姑奶奶您说了算,应该先来拜见您,您同意了,才能去看大娘子。今天我把他领过来了,现在正在门口伺候。”婆子道:“哎呀,媒人哪,你怎么不提前来说一声儿呢?”一面吩咐丫环沏上好茶,一面道:“有请。”这个薛嫂知道她最想请的是什么,不是什么西门庆、“东门庆”,就赶紧指挥仆人先把礼物抬了进去一溜儿摆开,然后才请“礼物的主人”西门庆进屋。西门庆人模狗样地装热情,口口声声地只叫:“姑娘请受礼。”谦让了半天,才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婆子问道:“大官人贵姓?”薛嫂说:“这便是咱们清河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西门大官人。开着大生药铺,家财万贯,米烂陈仓,就缺一个当家立纪、管理家务的娘子(假话!一直到本书结束,都是吴月娘管家。可惜孟玉楼偏听偏信。)。听说您家大娘子要嫁人,这才特地来见姑奶奶提亲。”婆子道:“官人想要娶我侄儿媳妇,直接过来就行了,何必带礼物来呢(假话!虚伪!你不就是图这些个东西吗?)?让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你卖侄儿媳妇,这是正常的价格,有什么“有愧”的?)。”西门庆谦虚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这婆子就拜了两拜收下了礼物。

喝完茶,大家就进入了在商业谈判中实质性的讨价还价阶段。婆子说:“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世时,挣了一份家产,不幸夭亡,如今少说也有上千两的银子落在我侄儿媳妇手里了。您想要她做大做小,这我管不着,只是在嫁你之前要好好给我侄儿念经超度。我是我侄儿的亲姑,又不隔从(从念纵。“隔从”指血缘关系远。从,是指同一宗族中仅次于至亲的人,如亲叔,亲大爷,这些就是“不隔从”。如果再远一层,就叫再从、三从等,我们常说的“叔辈叔”,就是比亲叔远了一层。中国人在血缘关系上特能较真儿,因为血缘决定关系远近。“套近乎”的主要内容之一是套血缘关系,当然对象肯定是用得着的,否则就会像赵老太爷对待阿Q一样,不但不许他套近乎,连他想姓赵都不行。),如今我做主把她嫁给你,你就是谢我一个棺材本儿钱,也是应该的(这是原则问题,必须先讲清楚),而且也没要了你们家的钱。[如果要是能满足我这个条件——这是潜台词,我补加的]我就硬做主张了,如果我侄儿舅舅张四那个老狗捣乱,我就拼了老脸,宁肯做个讨人嫌的,和他对着干。等到你娶过门以后,逢年过节的,让她回来看看我,也认认我这个穷亲戚,可也拖累不了你。”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只要您给做主,不要说一个棺材本儿,就是十个,小人也拿得出来。我这次给您带来的这三十两银子,不值什么,先给您留着买盏茶吃。等到明天娶过门后,我再还您七十两银子和两匹缎子,留着给您做最后的过河儿钱。另外,四时八节的,您尽管上我家来走走。”

这老虔婆的黑眼珠看见了二三十两白花花的官银,满脸堆笑,说道:“大官人千万不要介意,不是老身我心眼小,而是自古以来,先断后不乱。”薛嫂插口道:“你老人家太多心了,哪用得着如此计较,我们大官人不是卸磨杀驴的人,还怕不认您这门儿亲?你老人家不知道,如今知县、知府大人都和他有来往,他做事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还能吃穷了他这个大财主?”一席话说得婆子屁滚尿流。薛嫂说:“今天既然见到了姑奶奶,明天就可以去相看大娘子了。”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相看大官人。媒人,你就对她说是我说的,‘不嫁这样的人家,还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又吃了两道茶,西门庆起身告辞,婆子挽留不住,只好拄着拐杖送他,说道:“老身不知道大官人今日光临,匆忙之间什么也没准备,慢待了官人休怪。”

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就势说:“我的主意怎么样?您先回去,我还得留下来和她说会儿话。明天需要早些到大娘子那里。”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给薛嫂做打车钱,就上马回家了,她接了钱,又在杨姑娘家里说话喝酒,直到天晚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又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骑着白马,玳安、平安两个跟随,薛嫂骑着驴子跟随,出了县城南门,来到杨家门口。进得门去,薛嫂先让西门庆坐下等候,她则进了内室,过了一会儿,出来对西门庆说:“大娘子还未梳洗完毕,请你老人家先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拿出一盏福仁泡茶出来,西门庆喝了。薛嫂接着指手画脚地白话道:“现在老杨家,除了我们昨天去看的姑奶奶,就数现在的娘子大,虽然还有个小叔子,可还小,不懂事儿。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有没看到院子里摆了一溜儿染缸?她男子汉在世的时候,做了好大一笔布料生意,铺子里的流水,不算银子,光铜钱每天就能装两大箩筐,内务都是由这个娘子打理,她绝对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手下有两个丫头,大丫头十五岁,叫兰香,小丫头叫小鸾,才十二岁,等到过门时,都能跟着走。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就指望买两间房子住(这是正题。她如此不辞辛苦,就是为这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西门庆说:“这是小意思。”薛嫂道:“你去年梅(在《金瓶梅》的女人中,第三号人物出现了,她是最早进入西门府的,第二是潘金莲,其次是李瓶儿。),答应给我几匹大布还没有兑现。到明天一起谢我吧(总是一个“利”字,而且新账老账一起算。现在女主人公还没出现,其他方面先把利益讲清楚了,只有如此,才能让主角出场。)。”

二人正说着话,有个丫头叫薛嫂进去,没多久,只听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挑开帘子,只见孟玉楼粉墨登场,长挑身材、脸庞端正,脸上有些麻子,可也倒增加几分俏丽。原著当中也有几句诗来描述,但是看不出具体美在哪里,都是大而化之的语言。据我理解,这应该是说孟玉楼长相未必出众,可是看起来还是比较舒服,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只要有钱就弥补了所有的不足。两人见过礼,妇人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西门庆倒是满心欢喜,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回,妇人低下头去。西门庆开言道:“小人妻子亡故已久,想要娶娘子管理家事(《金瓶梅词话》本上说“欲娶娘子入门为正”,加这话是为了突出西门庆的奸诈。)不知您可同意?”妇人偷眼打量西门庆,看他人物风流,心下十分中意,就转过脸问媒婆道:“官人贵庚?娘子何时没了?”西门庆回说:“小人虚度二十八岁,先妻去世一年多了。冒昧地问一句,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家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大我两岁。”薛嫂在旁边插口说:“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出现偏差,就需要她这个中间人来调节双方了。

正说话,小丫环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过来,妇人起身,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杯子旁边的水渍,递给了西门庆。就在妇人起身的当口儿,薛嫂用手轻轻地掀起妇人的裙子,让那三寸金莲显露出来,西门庆看过后大喜。孟玉楼又递给薛嫂一杯,自取一盏陪坐。喝完茶,西门庆让玳安用托盘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递上来,作为见面礼。妇人拜谢后,当场就表态道:“官人何时准备定亲,奴家这里好提前准备。”西门庆道:“既然娘子应允,这个月阴历二十四,我就送来微礼。六月初二准娶。”妇人说:“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去对我姑姑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天已经到姑奶奶府上说过了,姑奶奶特别高兴,说道,不嫁这样的人家,还嫁哪样的人家?她要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说:“既然姑姑这样说了,那可太好了。”薛嫂道:“这可是您的终身大事,我有几个胆子敢在这事儿上撒谎。”一切都很顺利,西门庆起身告辞。

薛嫂送出巷口,对西门庆说:“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西门庆道:“非常可心。薛嫂,你确实受累了。”薛嫂说:“您先走一步,我再和大娘子说句话。”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问孟玉楼说:“娘子,您能嫁给这位官人也值了。”妇人道:“就是不知道他房里有没有侍妾?他现在又是靠什么维持生计”薛嫂说:“我的好奶奶,他就是有小妾,也是一个摆设,主持不了内务,否则他怎么非要娶一个管理家务的娘子?难道我还能说谎吗(不说谎还是你了吗?)?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明白过来也晚了。)。他老人家的名声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是卖生药、放官吏债(放债给官吏,以求请托卖法、营私舞弊,叫放官吏债。)的西门庆大官人,知县和知府大人都和他常来常往的。最近他的女儿西门大姐嫁给了陈洪的儿子陈敬济,而陈洪的亲家就是杨戬提督,这是四门亲家,谁敢惹他?”

妇人安排酒饭款待薛嫂,正吃着,只见杨姑娘家里的安童,提着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把糯米蒸熟、捣烂、包馅制成的食品,在东北和这种做法相近的叫苏耗子,把它放在苏子叶上防粘连。美味至极。)的盒子进来就问:“接受那个官人的提亲了吗?我们奶奶说:这样的人家不嫁,还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我同意了。”薛嫂说:“看吧,看吧!我这个媒人确实没有说谎吧?姑奶奶确实是这样说的。”妇人收了糕点,倒空盒子,礼尚往来,自己也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和腊肉,让安童带回去,又给了他五六十文的小费,说:“回家替我拜谢你奶奶。西门官人要在阴历二十四送聘礼过来,下个月初二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了什么?给我一些,我包回家给孩子吃。”孟玉楼给了她一块糖、十个艾窝窝,她才满意地离开。

利益的纷争,导致了民族和国家之间的血腥屠杀。哪怕是蝇头小利,都会发生你死我活的争端。在同一利益集团内部,依然可见互相残杀的惨剧。不见刀光剑影,只见人头落地。由于受到小农意识长期的浸染,在小百姓之间同样如此。

第七回(下)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围绕在孟玉楼的周围,或者说围绕在孟玉楼的财产周围,有三只狼闪烁着贪婪的蓝光,流着哈喇子,伸着舌头,蓄势以待。第一只狼是西门庆和薛嫂的组合,由于这只狼的主动进攻,引起第二只狼的警觉,它就是杨姑娘。与此同时,密切注视动静的第三只狼,也迫不及待地采取了行动。这只狼叫张四舅。

张四舅是孟玉楼丈夫的母舅,他依仗着小外甥杨宗保,也想分一杯羹。按照他的设想,想要把妇人嫁给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这样的话,他也能按照杨姑娘赚钱的方式,得到一笔封口费。如今听说是西门庆来谈这门亲事,心中大惊,如果要是其他人家,他还能采取一些别的手段,可是面对这个把持官府的恶霸,他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但是他辛辛苦苦地筹划,如何肯善罢甘休?自己冥思苦想,想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击败,最后还是认为“三十六计,‘破’为上计”。

于是他过来对孟玉楼说:“娘子不应该和西门庆定亲,还是参考我的意见,嫁给尚举人为好。尚举人知书达理,家里又有田地庄园,生活很有保障,强过嫁给西门庆百倍。那厮根本不知诗书为何物,把持官府,刁钻无赖,卑劣至极。他家有正头娘子,就是吴千户家的女儿。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名分已定。你过去是做大还是做小?况且,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没有正式扶正为妾的丫头还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嘴杂,惹气的事儿还不多了去了?”妇人听着话头,就知道这是破亲之意,就回敬道:“自古船多不碍路。如果他家里有正妻,我情愿让她做姐姐。虽然房里妻妾多,但是如果丈夫喜欢我,为我做主,就是多几个又何妨?如果丈夫嫌弃我,只我一个又如何?还不是守活寡?况且富贵人家,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你老人家不用为我操心,我自有主张,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四又说:“不光这一件事。他还是一个打老婆的班头,又像一个人贩子,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能受得了这个吗?”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这话差了。男子汉再厉害,不打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保持本分,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能把我怎样?”张四又说:“我还听说,他家里有个未出嫁的十四岁闺女。我怕你到了他家里,一旦处理不好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惹气还怪了?”妇人道:“四舅说哪里话,我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依照规矩行事,对待孩子们好些,不怕男子汉不喜欢,也不怕女儿们不孝顺。别说有一个,就是有十个也无妨。”

张四还不死心,又劝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这人行止不端,专门在外面寻花问柳。而且他外强中干,有名无实,欠了人家不少钱,只怕坑了你。”妇人回说:“四舅,你老人家又说差了。他一个年轻人,就是在外面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那么多?若说有钱无钱,常言道:三穷三富过到老,哪是长贫久富家?况且姻缘是前世注定的,你老人家倒不必如此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反而被她抢白一通儿,面子上过不去,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正是: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铩羽而归,回家和婆子商议,就等着孟玉楼举行婚礼的时候,借口为小外甥争取利益,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式,抢夺妇人的嫁妆。到了阴历二十四,西门庆送来了聘礼,二十六日,请和尚念经超度孟玉楼丈夫的亡魂,这些都是杨姑娘极力主张的。到了六月初一,正式婚礼的前一天,张四请了街坊四邻,来和孟玉楼做最后谈判。

当时,薛嫂正指挥着西门庆的伙计们和守备府里雇佣的一二十位军人,搬抬妇人的床帐和嫁妆。张四拦住说道:“媒人,请先住手,我有话说。”一面带了众街坊去见孟玉楼,张四先开言说:“列为高邻听着:娘子的男子汉杨宗锡和她的小叔子杨宗保都是我的外甥,如今大外甥不幸亡故了,白白挣了偌大的家业,无福消受,如今有人给娘子出主意嫁人,这也无所谓。只是有一件事,娘子这一走,我小外甥杨宗保还未成人,抚养这个孽障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今天当着娘子的面儿,我张龙本不该这样说,然而话不说不明,我还必须把事情摆出来,让大家评评理。这个杨宗保和娘子的男人是一母同胞,难道这份家产就没有他的份儿了吗?今天各位高邻都在场,我就冒昧地要求娘子把箱子打开,让大家看看,到底有多少东西,大家也能做个见证。”妇人听了这话,就哭了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他老人家这话差了。我男人不是我谋害致死的,如今又觍脸嫁人。我家有钱没钱,人所共知,我男人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也都使在这个房子上,这房子是不动产,我不会带走,家里过日子的生活用品,我分毫未动,就是外面还有的三四百两银子的欠账,我也把借款合同都给了四舅他老人家,陆续追讨回来也可贴补家用。我还有什么多余的银子?”张四道:“你没有银子就更不怕大伙儿看了,我只是要求你打开箱子让我们看一看。就是有,你照样拿走,我也不要你的钱。”妇人说:“难道我们女人的鞋袜裹脚之类,涉及女人隐私的东西您也要看?”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杨姑奶奶出现了,她开口说道:“各位高邻,大家好。我是杨宗锡的亲姑姑,至亲之人,我是不是也有发言权呢?死了的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偏袒谁。如今且不说她男人手里没有钱,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也和旁人无关,张四舅你就是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呢?娘子也没有孩子,来去自由,如今还正当妙龄,你拦着不让她嫁人干什么呢?”众街坊高声说:“姑奶奶说得有理。”婆子接着道:“难道她家里陪送过来的东西,我们也要求她留下不成?她背后也没有给我什么,我也不会护短,只是想主持一个公道。不瞒众位,我这侄儿媳妇平常确实仁义,性情温柔,我确实喜欢她,要不然我也不会管她的事儿。”张四在旁边瞅了婆子一眼,对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冠冕堂皇地无耻到底的高手,自叹弗如之际,忍不住奋起反抗,说道:“你确实公平极了!凤凰无宝处不落(影射婆子贪财,收取西门庆的回扣)。”

这句话可是说到婆子的心病上了,也捅了马蜂窝,老婆子立时发怒,紫涨了面皮,指着张四大骂道:“张四,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我还姓杨,还是他们老杨家的嫡亲长辈,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原文是“老油嘴”,指油滑之人。这个词在本书中属于常用语。),又算是老杨家的哪儿头葱哪瓣儿蒜(原文很脏,找不到准确翻译,我只能用那句话,和前面的话搭配一起尚通顺。)?”张四说:“我虽然不姓杨,可这两个外甥都是我姐姐生的,你这个老咬虫,吃里爬外,一面儿捞取好处,一面儿愣装好人(原文是“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我如此理解应该和整个语意搭界。)。”杨姑娘道:“淫贱、没廉耻的老狗骨头!她青春年少的,不让她再嫁,你有什么算计?即使不是贪图女色,也有图谋家产的小九九,你是不是想把她的财产占为己有?”张四回骂道:“我不是图钱,就是怕小外甥大了,没有钱过日子。我不像你这个老杀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藏头露尾地捞好处。”杨姑娘说:“张四,你这个老奴才、老粉嘴、老花根(花根,意思是乞丐胚子,花,叫花子。讽刺张四穷疯了。),就这样信口雌黄,明天你死无葬身之地。”张四回道:“你这嚼舌根的老,什么样的黑心钱都挣,怪不得没儿没女。”老婆子急了,骂道:“张四,你这个老不死的,老猪狗,我无儿无女,也比你妈穿寺院,养和尚,陪道士,要强百倍,你还在梦里呢。”当下,两个人差不点打起来,多亏众人劝住了,大家说:“他四舅,你就让姑奶奶一句半句的吧。”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嫂看两个人吵成一团,见缝插针,赶忙带着西门庆家里的伙计和请来的士兵,七手八脚地把妇人的嫁妆,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儿似的搬了个干干净净,张四在旁边干瞪眼儿,好一阵儿说不出话来。邻居们看这乱子不好收拾,安抚一阵,都溜之大吉了。

到了六月初二,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把妇人接了过来,她小叔子骑在马上,也来给嫂子送亲。西门庆答赏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和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年方十五岁,也作为陪嫁跟了过来。

西门庆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处理好,就是履行合同约定,兑现曾经答应给杨姑娘的另外七十两银子和两匹衣料。因为这次商业合作愉快,所以作为亲戚,两家后来来往不绝。西门庆把西厢房收拾了个三室一厅,给孟玉楼做居室,这样除了老大吴月娘、老二李娇儿,她在家中排行第三,被人称为三姨。西门庆一连在孟玉楼房里呆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

因为这篇文章是从《水浒传》正式向《金瓶梅》转型的第一篇完整文章,笔者基本把整篇保留,让大家对《金瓶梅》的写作特色有个基本的认识。而且,就情节的完整性而然,这一回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短篇小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小说元素全都具备,而且有开头有结尾,所以对它予以保留。可是,在还没有介绍完潘金莲的故事,就插入了这样一篇文字,好像是在破坏潘金莲故事的完整,其实不然,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按照笔者的理解,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正是为了避免《水浒传》的老路。在创作《水浒传》的时候,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就是这些故事本来就是支离破碎的,而且人物众多,不用一种近乎是史学“列传”的写法,确实不好安排,这是施耐庵处理高明的地方。可要是从整体结构来看,在故事的契合之处,难免有刀劈斧凿的人为痕迹。笔者推测,《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应该是有“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的想法,脱胎于《水浒传》,但是又不想照猫画虎,因为二书的精神内涵和故事情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大家知道,《史记》和《资治通鉴》是“史学双璧”,二者分别是“纪传体”和“编年体”最优秀代表。通俗一点讲,“纪传体”是以单个人物为中心的史书,它的最大优点是个人的人生轨迹十分明显,给人以深刻启迪,缺点是缺少宏观的人生和时代大舞台背景(相对来说。)。而“编年体”是以事件为中心的史书,围绕一个事件,各路人物纷纷显圣,优点是有全局感,缺点是少了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轨迹,不免遗憾。当然高明的“史学两司马”总是会使用种种手段克服自己的弱点,但不管如何努力,“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遗憾总是有的。这不是否定他们的成就,而是说两全其美太难了。

我之所以要举史学的例子,就是为了引用一句话。著名的《金瓶梅》评论员张竹坡先生在其《金瓶梅读法》第三十四条中说道:“《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个人传记,有合写传记,但是不管哪种写法,都是要单独作传(笔者另加:比如在《史记高祖本纪》和《史记项羽本纪》中,两个人同时在下一盘天下争锋的棋,双方各有特殊性的轨迹,同时又会有很多人生交汇点。这些交集在各自传记中如何表现,是个难点,全都描述,就显累赘,如果省略,情节不全。这样就要有详略得当的安排,当然,司马迁做得极佳。)。而《金瓶梅》却是用一百回的篇幅写了一部传记,把成百上千人共同归结到一部传记当中,可是又断断续续地为每一个主要人物都作了单独传记。于是,我认为能写《金瓶梅》的人一定能创作《史记》。为什么?既然能把难的问题克服了,容易的就不在话下了。”

当然,他这不是贬低《史记》,而是为了说明,要想像《金瓶梅》这样,在这样大的著作中详略得当地处理如此众多的人物,难于上青天。若是从谋篇布局、浑然天成的角度来看,也就是后起之秀《红楼梦》可与之媲美了。不知道别人说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是认为:《水浒传》偏重于《史记》的创作方法,而《金瓶梅》则是把纪传体和编年体的优点合二为一了。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金瓶梅》主体故事也就集中在大约6年的时间内。第四回中西门庆刚见到潘金莲时,他说自己27岁,第七回西门庆相亲时说自己是28岁,这应该是遇见潘金莲后的第二年了,在第七十九回他死的时候是33岁,如此短的时间,集中了如此众多的个性鲜明的人物,不是大手笔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这一篇文章也代表了《金瓶梅》的艺术特色。在中国的小说发展之中,第一次把关注的重点完全投向市井小民的伟大长篇著作,恐怕《金瓶梅》要算开山鼻祖了。在此以前的小说,一般都带有传奇色彩,《三国演义》是帝王将相的英雄事迹,《水浒传》是草莽英雄的人生轨迹,《西游记》是神魔鬼怪的浪漫幻想,它们基本代表了演义小说、侠义小说和神魔小说的最高成就。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金戈铁马的英雄豪杰和变化多端的神仙鬼怪,离真正的百姓生活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当然在会读书人的眼里,所有这些人物并不遥远,因为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与弱点,同样在照鉴现实人生,包括那个凌霄宝殿中的人物都是现实社会的翻版。沙和尚只是失手打破一个琉璃盏,这种无心之失就受到了严酷的惩罚,可以说玉皇大帝身上包含了人间封建君王所具有的一切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在尘世当中,人人想要飞升的仙境,同样包含了等级、压迫、剥削,甚至是惨无人道的折磨。孙悟空不想进入体系内部,想要追求自由人生,结果激怒了全体的仙人,最后被镇压了五百年,只有在他做出让步之后,才让他恢复自由,当然这种生活打击也是让他定心的必经之路。“三打白骨精”根本不是缥缈的,而是在讲一个生动的说话办事方法的故事,也说明凡夫俗子不但自己看不清事体,反而对真理进行扼杀,唐僧充当了焚烧的哥白尼的宗教界人士。而且经历这件事以后,唐僧多少去掉了一些迂腐,而孙悟空则少了急躁,事后两人再很少发生这种尖锐的矛盾。一个紧箍咒,难道仅仅是一个道具吗?根本不是。这是告诉人追求自由是有限度的,不管什么人,头上都有紧箍咒。这个紧箍咒可能是家族、法律、习俗、责任等等。

本书的西门庆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就是因为他身上没有紧箍咒,他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诗书教化,没有道德观念,而且有钱、有势、有力气,所以他才会如此骄横。为什么说西门庆这样的人物肯定要少,就是这个道理,普通人物身上总是有或多或少的紧箍咒,要么是有父母管束、家族观念,要么是受过教育、道德高尚,要么是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要么是穷困潦倒、受尽屈辱,所以人类社会才有与动物世界的种种不同。当然西门庆也有紧箍咒,就是生理的极限,他最后纵欲而亡,这种生命的规律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脱的,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人类只有这一次平等,就是死亡。你看,一个小小的紧箍咒,让我想起来这么多,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信矣夫!提到的这几件小事,都说明了,只要善于读书,一切皆能为我所用的道理。可是毕竟这些需要转化的学问,离普通百姓的距离过于遥远。

但是《金瓶梅》的故事就是立足于现实生活。张竹坡说过:“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张竹坡已认识到《金瓶梅》是“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而这正是现实主义创作的特征。就是说小说由“神话”、“仙话”、“鬼话”、“史话”,转变成了“人话”,一下子拉近了文学创作和普通读者的距离。按照现在的定义,这样的小说叫“世情小说”,所谓“世情者,世态人情也”,这里描摹的是更加纯粹和现实的人性。

在这一回中,最能体现现实主义的地方,就是杨姑娘与张四舅的骂仗。三国的祢衡“击鼓骂曹”过于文雅,“诸葛亮骂死王朗”过于玄幻,“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绝对真实,好像我们今早在街头就又看见了这一幕。纵观《金瓶梅》中的人物,按照骂人的狠毒、策略和丰富多彩等综合指数来衡量,潘金莲始终是名列前茅,春梅排位第二,这个杨婆子恐怕要屈居第三了。半斤八两的两个人互相攻击,最后张四舅败下阵来,不能不说杨婆子具有出奇制胜的骂人策略。本来我是想要删掉这一段的,因为怕教坏了小朋友,可是要如此处理,就破坏了这一回的完整性。中国人的骂人文化太出众了,世界第一,我也真不忍心删除这一段,以此做照看。能不反思一下吗?

当时的封建礼教高唱守节论调,但是在民间这没有市场,如果孟玉楼要是一直抱着什么从一而终的想法,那么这一帮生意人首先就不会答应。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一回不是讲什么婚姻,而是在谈如何分配利润。这场婚姻的先决条件是孟玉楼的老公死了一年多,又没有留下子女,而西门庆那面,第三个小妾卓二姐刚刚去世,正少顶缺儿的人,双方在财力上还算门当户对。按照常理,以孟玉楼是个富婆的条件,再找一个正妻做做也非难事,可是她被西门庆的外表所吸引,竟然没有仔细调查研究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然这件事能够成功,薛嫂和杨婆子的功用至关重要。作为媒婆,薛嫂是最先提出来要为双方搭桥的,当然这是她的职业,是需要中介费的。而薛嫂不愧是个老江湖,一眼就看到了整件事情的关键,就是不把杨婆子搞定,没有成功的可能。杨婆子一方面能给孟玉楼做思想政治工作,一方面能阻挡住张四舅的疯狂进攻,如果说薛嫂是探路先锋的话,那杨婆子就是独当一面的将军。在西门庆和杨婆子讲好条件之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但是西门庆不愧是一个懂得生意场规矩的商人,他只能先打过去三十两的预付款,只有合同履行了,成为既定事实之后,也就是孟玉楼带着嫁妆过来了,资金回笼了,才能把尾款七十两兑现。在这个过程中,西门庆倒是遵守了商人的基本职业道德,对薛嫂和杨婆子没有抵赖。

这是西门庆不同于一般的恶霸和无赖的地方,大家千万不要一棒子打死他,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但是对孟玉楼,这三个人因为共同的利益,进行了不折不扣地欺骗。最能撒谎的是薛嫂,这种职业媒婆几百年没有改变,两头撒谎,说西门庆“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云云,都是假的,那时西门庆还没有真正起家,对西门庆说妇人二十五六也是假的,其实她都三十了,大了西门庆两岁。西门庆最大的谎言,就是骗孟玉楼说娶她回去是为了做正妻,其实是做第三房小妾,当时妻和妾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妻是主子,妾是奴才,这个最大的谎言,让孟玉楼婚后郁郁寡欢。

而她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这样的大事一问便知,可是她不知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实践真理,犯了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凡事只看表面,犯主观主义错误,最后度过了几年压抑的日子。杨婆子不管她孟玉楼嫁给什么人,是死是活与她无关,她最关心的就是她能得到什么,最后也得偿所愿。可以说,除了孟玉楼,这三人都是赢家,包括那个张四,也能得到一杯羹。通过这一回,也产生了对比效果,西门庆正与潘金莲热情似火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现实考虑,只能说明,所有的女人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不过这一回在第九十一回中再次上演,女主角还是那个孟玉楼,不过男主角换成了李衙内,清河县知县的公子,媒婆还有这个薛嫂,只不过那时西门庆早就命归黄泉了,西门府家业凋零,基本只剩吴月娘和孝哥儿这对孤儿寡母,李衙内的求婚也带有无形的强制性,使本来就凄凄惨惨戚戚的西门府,更增加了一份悲凉。而且当时还有议论:“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念咸。意为撕、扯、拔毛。)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我现在提起这一段就是告诉大家,这书中有多么离奇的情节和丰富的思想啊!哪是什么淫书啊!

还有一个人物,我要引用一下他的话。大家不要感觉烦,如果我们要是不培养一点文学欣赏水平,从中得到一点理性思考,那么这样读书一点作用都没有,还不如多参加一些社会实践更有活着的意义。同样我不想侵犯别人的“话语专利”,不想当一个“文学大盗”,而是想把任何一个人的精彩评论展现给大家,让人们共同欣赏那种美。大家也不要以为我这是凑字数,我反而一直在思考如何减少字数,因为这项工程太大了。我百无一能,但是写点东西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信手拈来。而且如果想要剽窃,我只要看完原意,就会用我自己的语言描述出来,而且可能更好更全面。这种思路我现在阐述一下,后文就不再一一说明了。

我要提的这个人叫郑振铎,郑先生有篇文章叫《谈〈金瓶梅词话〉》。举完“杨姑娘气骂张四舅”这个例子后,评论道:“这骂街的泼妇口吻,还不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所闻的么?应伯爵的随声附和,潘金莲的指桑骂槐,……还不都是活泼泼的如今日所听所闻的么?然而这书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到底是中国社会演化得太迟钝呢?还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写,太把这个民族性刻画得入骨三分,洗涤不去?谁能明白地下个判断?像这样的堕落的古老的社会,实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难道便不会有一个时候的到来,用青年们的红血把那些最龌龊的陈年的积垢,洗涤得干干净净?

我们一起来思考。好吗?文龙先生早就在思考,请看!

文龙先生评论道:张竹坡在批评《金瓶梅》时,总是说孟玉楼身上有作者的影子,是兰陵笑笑生塑造的一个近乎完美的艺术形象,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而且他还总是一口咬定自己所说的确凿无疑,唯恐别人不能理会此中深意,时时点出,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孟玉楼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佳人,但是她也并非尽善尽美。她的丈夫去世还不足两年,家资也颇丰饶,她的亲小叔子杨宗保还未成年,纵然不能守节,也不至于如此急于嫁人,想要嫁人也不至于如此草率鲁莽呀!怎么能一见到西门庆就魂飞魄散,就好像潘金莲的不能自已,李瓶儿的心摇神荡呢?妇人如此急色,便非良善之辈。嫁过去是做大还是做小,这首先要探听明白呀!纵然张四舅的话不可全信,像有名、有姓、有财、有势如西门大官人这样的,一访便知。纵然谋死武大之事尚未泄露,但是吴月娘是吴千户之女,且已嫁西门庆为继室这件事,即使琴童(孟玉楼家的小厮)年幼无知,也可探听得一清二楚的呀!不能做正妻也罢了,可连老二也做不了,宁肯屈居李娇儿之下,难道这就是孟玉楼的本来心意吗?如果这并非其本意,为何刚刚见面就要订婚,难道不是太过急色了吗?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卦 烧夫灵和尚听声

笔者以前说过,《金瓶梅》取用《水浒传》的故事,同时它又在千方百计地摆脱《水浒传》的束缚。取用《水浒传》的故事,看起来像是起笔容易,其实恰恰相反,这正是难点所在,在文学创作上历来是“画人容易画鬼难”,因为鬼谁也没见过,我完全可以自由创作,画出来说,这就是了,你说不是,那你找个鬼来让我看看,你找不来就别说我的不像。可是画人就不同,像不像一目了然。就是说如何处理《水浒传》与《金瓶梅》的矛盾是很难的,就像画家画“人”一样。这在文学创作上有个字,叫“犯”,也就是说在描述相同情节上时容易发生矛盾和冲突,完全否定原著,大家不会接受,这不属于恶搞嘛?完全照抄照搬,读者也不会满意,那谁不会抄袭呢,显着你了?在这其中就要看作者的再创作了,以及他的危机处理能力。笔者也有同感,在创作中,凡是想说自己的话时,下笔千言,毫无凝滞,可是如果要想翻译原著,或者揣摩作者的深意,则颇费脑筋。

《水浒传》和《金瓶梅》表现的主题和思想内容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表达官逼民反的时代主题,一个是展示生动活泼的市井画面。所以二者在表现形式上大不相同。第七回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水浒传》创作方法的限制,探索一种更符合《金瓶梅》叙事方法和主题凸现的特色道路。一方面是为了向我们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以此表明西门庆对待女人的态度。相对来说,他追逐女色确实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最后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果然实现了宿命,死在了女人身上,遭受了巨大的肉体痛苦。但是排在女人前面的还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权,当女人与这两样东西发生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就在他与潘金莲淫情似火、难分难解、山盟海誓之际,一听说孟玉楼有钱,就迫不及待地张罗迎娶一事,早就把潘金莲抛在了脑后。

西门庆娶了孟玉楼后,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们在六月初二刚刚完婚,亲家陈洪就派媒婆文嫂儿来催促婚事,六月十二就要娶西门大姐过门,所以父女二人的婚礼,前后只隔了十天。由于时间紧迫,赶制不出来新床,西门庆就把孟玉楼陪送来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这种床现在很常见,但在当时是稀罕物,薛嫂在向西门庆传达孟玉楼有钱的信息时,特意提到了这张床。它是一种结构高大、外有雕花床罩、配备小柜和抽屉的豪华床。九十一回中,孟玉楼再嫁李衙内时,又提到了这张床,可这张床当时陪送给了西门大姐,没办法,吴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送给了她,当时潘金莲已死。现在好些人还说《金瓶梅》和《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应该定位为集体创作加上个体创新的作品,应该不对,这种细如毛发的环节,如果要不是独立创作,很难看得出来,兼顾得到。笔者还是认为这是吸取了大量前人文学成果的文人独立创作。另外,此书的专有名词解释大多出自《新华字典》和《金瓶梅词典》,尤其向《金瓶梅词典》编著者白维国先生表示感谢,只此一项,白先生在“金学”发展史上就已经留下了浓彩重笔。包括其他背景参考,恕不一一注明,实体出版时,自会做出相应的交待。)作为嫁妆送给了大姐。就这样,足足忙了一个多月,西门庆也没到潘金莲家去。

这可把潘金莲给急坏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望眼欲穿,在煎熬中度日。

正是:真个销魂,千般旖旎谁传语;为郎憔悴,万种相思不忍言。

她让王婆去西门府里打探情况,门口小厮知道这是潘金莲派来的人,不搭理,使王婆空走一趟。妇人愈加焦急,就派武大郎的女儿迎儿再去打探,这个小妮子怎敢进那深宅大院?只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也没见到西门庆的踪影。迎儿回来之后,被潘金莲臭骂一通儿,怪她没用,一时还不解气,就让她跪着,饿到晌午,也不给她饭吃。

当时正是三伏天气,妇人热得慌,就吩咐迎儿去烧水,伺候她洗澡,一面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这时的她越来越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而不是《水浒传》中的那个了。)。她身上只穿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看不到西门庆会来的迹象,就骂了几句“负心贼”,实在是百无聊赖,她从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来,打了一个思念情人的相思卦。

这个相思卦为什么要用红绣鞋来打呢?因为当时有一种算卦的方式就是如此,叫做“鞋卦”。那用红绣鞋来算卦有什么意义呢?就是因为在潘金莲时代,女人的鞋和脚是性的象征。鞋和脚是与性和情人分不开的。在《金瓶梅》中,这套在三寸金莲上的绣花鞋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在后来的情节中,围绕“一只绣花鞋”,潘金莲在西门府中掀起了几次轩然大波,以绣花鞋招蜂引蝶有之,以绣花鞋争风吃醋有之,以绣花鞋撒泼斗狠有之。

总之,绣花鞋的故事是指引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通过这件事尽显潘金莲的与恶毒。在上一回中,孟玉楼指责张四舅的无理要求时,就提到“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而且,在她起身为西门庆倒茶时,薛嫂悄悄地提起她的裙子,“正露出一对三寸……金莲脚来,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又一次提到了女人的鞋与脚,也提到了西门庆的欢喜之情,这一“喜”,能够透射出当时中国男人的变态心理——把摧残女人精神和肉体的小脚当成了美。

潘金莲算了一回相思卦,感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大概睡了两个小时,起来后心中还是没有好气,这时迎儿过来问:“水已热了,娘你还洗不洗澡了?”妇人就问:“肉角儿蒸熟了吗?拿过来我看看。”迎儿赶忙把蒸笼拿进屋里,妇人用纤手一数,发现只有二十九个,少了一个,便问:“那一个哪儿去了?”迎儿道:“我也没看见,怕是娘数错了。”妇人说:“我亲自数了两遍,正好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指西门庆,不是指武大。在《金瓶梅》中,“爹”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奴仆称呼男主人,相当于老爷;二是女婿称呼岳父;三是小妾称呼丈夫。后文经常出现这个字。)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你个(起点中文网严格遵守法律法规,在其系统中,“淫”与“妇”两个字不能组合在一起,所以我用“”代替,用这个词差强人意。本来这样的词汇是一种精神污染和文字垃圾,我应该把它过滤掉。可这又是一种客观实在,我们无法视而不见,而且只有这样骂人才能体现主人公的性格和品行,看到最粗俗的灵魂尽情地表演。思虑再三,决定保留。但是我还是做了一定的技术性处理,这也主要是考虑普及,怕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给理解歪了。我既想保留《金瓶梅》的原生态,又想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请读者谅解我的不得已。)奴才,你是不是害馋痨了,偏偏要偷吃一个?敢情儿我这是孝顺你了?”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的衣服剥下,用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得小妮子像杀猪一样地嚎叫,边打边问道:“你到底承不承认?你要是抵赖到底我肯定打你一百下。”打得迎儿受不了了,只好承认道:“娘别打了,是我饿极了,偷吃了一个。”妇人说:“你偷了,如何赖我数错了?看你就是一个牢头(骂人话。骂她是囚犯头儿,意指习惯被打骂的人。)祸根!你爹那个王八活着的时候,你整天打小报告,颠倒黑白,如今怎么不去嚼舌根了?你这个牢头,我恨不得打下你的下半截来。”妇人打了一回,才放她起来,让她在旁边扇扇子,没过一会儿,潘金莲又说:“贼,你把脸伸过来,让我再掐你这厚脸皮几下解解恨。”迎儿只好伸着脸,被妇人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算罢了。而这次还不算是这个施虐狂最残忍的一次。

每读至此,我都要默默念道:强者忿怒,拔刀而向更强者;弱者忿怒,拔刀而向更弱者——人性中千年不败、万古不朽的逻辑。

我以前很同情潘金莲变态人格的形成,有她个人的不由自主,有她母亲的作孽深重,有这社会的肮脏残忍,如今斗转星移,她也很快地从一个受虐者,转变成了施虐者,如今也是如此地对待她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女儿,这也是我所说的恶性循环。这个迎儿长大之后,很可能也是如此对待她的晚辈或者比她更弱小的。阿Q受尽欺凌,可是他还要压制小D,因为这是他唯一还能发泄满心创伤的对象。难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地皮”的生物逻辑真的也是人类生态文明中的宿命吗?

潘金莲不给迎儿饭吃,小姑娘饿极了,偷了一个,潘金莲不管自己是不是饿着她,只问她是不是偷吃了肉角儿,这是一切强盗逻辑的共同特性,是一切压迫的共同形式,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每次听到中国人抱怨社会民主不够,作为最小单位的家庭又有什么样的民主可言呢?没有家庭民主,又怎么会有社会民主呢?只要家庭里有思想压迫,社会压迫就永不停歇。我每次看《金瓶梅》心情都很沉重,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此刻的潘金莲丑陋之极,是完全情绪化的,只是为西门庆的薄情寡义寻找出气筒。一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嘴脸,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可怜,只有让残酷的社会法则来淘汰她,来惩罚她。

我又想起了《红楼梦》中那个“慈眉善目”的王夫人。在第三十回中,这个念佛吃斋的“善人”正在睡觉,贴身丫环金钏儿给她捶腿,贾宝玉进来和她调笑,她没有办法,只能应付着这个至高无上的贾二爷,可是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她不说贾宝玉主动挑逗,偏偏是金钏儿这个“下作的小娼妇”勾引了她尊贵无比、洁白无瑕的宝贝儿子。这里有一个关键词,是“下作的”,这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贾府的爷们和娘们狂欢烂淫、男盗女娼,就无所谓,因为他们是主子,一个匍匐在地的仆人稍微有一点过错就要被打倒地下。那时候,这样的仆人被赶出去之后,很可能生活更惨,而且会颜面尽失——如果说有自尊的仆人还想保持自己最尊贵的东西的话,所以王夫人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硬是把她赶出了家门。

没想到,金钏儿是个烈性女子,回去不久就投井自杀了。王夫人知道后假惺惺地哭,一定要显示出自己的慈悲为怀,当然也确实表明她良心未泯。她还算是最慈悲的封建统治者了,作为现代人也该大加批判,毫不留情。薛宝钗轻描淡写地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的)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她最后劝王夫人多给点赏钱赎赎罪也就不错了,然后又把自己刚做好的衣服拿出几件送给金钏儿,不忌讳把自己的衣服拿给死人穿,又显示了自己的大度。请感受一下薛宝钗的“说话艺术”,轻易地把她姨娘沾满鲜血的双手洗干净了。有人说薛宝钗会说话会办事,她确实如此,但要从哪个角度来看。从她的阶级出身来看,这话确实很得体,可是她的这种说话“艺术”中又透着一种让人悲凉的冷酷无情,这是薛宝钗“优于”林黛玉的地方,深通人情世故,这是主子阶级的优越感使然,所以多少有些民主思想的贾宝玉一直不喜欢这个在别人眼里温柔贤惠、举止得体的符合封建伦理规范的大家闺秀,所以**在《红楼梦》中看到了阶级斗争,他老人家绝对是目光如炬,也就他能看出来吧。同样一本书,可看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也是人之高低上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您还把《金瓶梅》当淫书看,只能说您的欣赏层次太低了。通过一条人命,能看到贾宝玉这样的贵族公子不可根除的劣根性,能看到上流社会的虚情假意和道貌岸然,能看到封建**吃人不吐骨头的残忍。

这回知道《金瓶梅》、《红楼梦》这类世情小说的特色了吧。没有惊心动魄的大事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是透过这些小事的表象,就像“于无声处听惊雷”一样,会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这两件事都是小事儿,一个因为一个蒸饺儿,一个是因为一句玩笑话,可是在统治者那里都是非常好的借口,上纲上线,一个是毒打未成年的小姑娘,一个是逼死了一条鲜活的有尊严的生命。

把这两本书对照着读,会把人性看得更加清晰。任何事,善于比较才不会被披着外衣的假象迷惑,而是会直奔主体。这种比较方法是练就火眼金睛的必备作料。

潘金莲打也打累了,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就走到镜台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在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包儿骑着马,从妇人门前经过,她赶忙叫住他,问他从哪来。这个玳安说话乖巧,很讨西门庆的喜欢,因此什么事也不瞒他,凡事都愿意让他跟随,这不,他常常陪西门庆来武大家里,因此和潘金莲很熟。玳安一面下马,一边说:“爹(他嘴里的爹,都是指西门庆。)让我去送些人情,刚从守备府回来。”妇人把他叫进门,问道:“你爹家里有什么事,怎么一直也不过来走走?是不是又联系上了哪个女人?”玳安说:“俺爹没联系哪个女人,只是这些天家里事儿多,没有时间来看六姨(潘金莲排行老六,所以有此称呼——潘六儿。)您。”妇人道:“就算家里有事,也不应该把我丢下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不捎一个。还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你肯定是有事儿瞒着我,快告诉我。”玳安只是嘻嘻笑,不肯说。妇人见他笑得蹊跷,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有隐情,于是不断逼问:“到底有什么事儿,快告诉我。”玳安笑道:“您看您就知道有事就行了吧,怎么非得追问到底呢?”妇人道:“好你个小油嘴儿,你要是不告诉我,我恼你一辈子。”小厮被逼不过,只好说道:“那我就对六姨说了,不过您可千万别对我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绝对不说。”玳安就如此这般地把迎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之后泪珠儿止不住地顺着香腮往下流。小厮慌了,说道:“六姨,没想到您如此量窄,早知道我就不告诉您实情了。”妇人倚着门儿,长叹一声,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的恩爱,说了多少海枯石烂的情话,可如今却如此轻易地被抛弃了。”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玳安道:“六姨,您何苦如此?就是家里俺娘(在那个时代,“娘”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指亲娘;二是奴仆对女主人的称呼;三是对年老妇女的尊称。很明显这里是第二种用法,指正妻吴月娘。)也不管他。”妇人说:“玳安,你不知道:他移情别恋,一月不来。我孤枕难眠了三十夜。他追欢逐笑,我痴心干等。果不其然,来得容易去得快。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真爱永远,说到底都是那骗人的鬼话。”说完又哭。玳安道:“六姨,你别哭。俺爹可能这两天就来了,而且他生日快到了,您写几个字儿,让我捎去,俺爹看了,必定会来。”妇人说:“你就得多费费心,把他请来,我这里还在等着给他做寿呢。赶明儿,我做双好鞋给你穿。如果他不来,就是你这个小油嘴没有上心。”说完,妇人让迎儿装一碟儿肉角儿(也就是一种蒸饺),招待玳安喝茶。她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张信纸,写了一首《寄生草》: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担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完,叠了一个方胜儿,就是相交的两个菱形,有点像同心结一样,情人之间愿意搞这些浪漫。密封好后,妇人把信件交给玳安收了,说:“一定要把我的心意传到。等他生日的时候,千万告诉他来我这儿坐坐。我这里盼着呢。”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给了他几十文钱,等他出门上马时,妇人再次叮嘱道:“你到家看到你爹,就说六姨骂了他一顿,告诉他如果他再不来,六姨就要坐轿子亲自来找他了(抓心闹肝,可真是迫不及待呀!)。”玳安道:“六姨,你们这笔糊涂账还是到时你们算吧。”说完,骑马走了。

谁知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再次印证痴心老婆负心汉的古训。七月将尽,到了西门庆的生日这天(阴历七月二十八日),潘金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是等不来情人兼淫棍西门庆,不觉恨得银牙暗咬,星眼流波,只好又把王婆叫来,好酒好肉地招待,又从头上拔下来一根银簪子给了她,央求她去西门庆家里找人。王婆说:“今儿个天晚了,这茶前酒后的,就是找到了,他也不能来。等老身明天起早去找他。”妇人道:“干娘,一定要挂心,可别忘了。”王婆说:“你也不看我是干哪行儿的(确实,此道中人,而且是高手。),能误了你这事儿?”这婆子离开钱支使不动她,如今得了簪子,满心欢喜,喝得老脸红扑扑的,回家去了。妇人回到卧室,长吁短叹,睡不着觉。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潘金莲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着。好算盼到天明,就对迎儿说:“到隔壁去看看你王奶奶去请你爹了吗?”没过一会儿,迎儿回道:“王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老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府探问,都说不知道。她就在对面墙角下等了很久,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就上前道了万福,说:“请问一下,大官人在家吗?”傅伙计道:“你老人家找他干什么?也就是问着我了吧,换第二个都不知道。大官人昨天过生日,在家请客,喝了一天的酒,到了晚上又被一群朋友拉到妓院中去了,一夜未归。你到那里去找他吧。”王婆拜谢后离开,走到东街口红灯区。只见西门庆骑着马,后面跟着两个小厮,他宿酒未醒,醉眼迷离,前仰后合(想想这个酒色之徒现在的样子,活灵活现。)。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可少喝些酒吧。”向前一把把马嚼环抓住。西门庆醉中问道:“是王干娘呀,恐怕是六姐让你来找我的吧?”那婆子附耳低言。西门庆道:“玳安和我说过,我知道六姐埋怨我。我现在就过去。”西门庆跟着王婆一路走来,边走边谈。

快到潘金莲家门口的时候,王婆抢先一步进去,乐颠颠地喊道:“大娘子恭喜了,多亏了我,没到一个小时,就把大官人请来了。”妇人听见他来,乐得什么似的,赶忙出房迎接。西门庆带着酒气,摇晃着扇子进来,给妇人唱喏(男人施礼时一边叉手,一边用口发出“喏”的声音。)。妇人还了个万福(双手松松地抱拳放在腰的右侧,同时身体前倾,说声“万福”。),说道:“大官人,真是稀客呀!怎么把我丢在一边,也不露个面儿?是不是在家里陪伴着新娘子,如胶似漆的,早就把我忘在脑后了?”西门庆道:“你不要听人胡说,哪娶什么新娘子了?只因小女出嫁,一直在忙,就没得闲工夫过来。”妇人说:“你还骗我。你如果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另有了人,你敢指着自己活蹦乱跳的身子发个毒誓,我才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这样的话实在没办法翻译,翻译过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大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理解吧。这种时候还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了吧。)。”妇人说:“负心的贼!避重就轻的,匾担大的蛆叮口袋,关你什么事了?”一手上去把他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王婆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慌忙从地上把帽子拾了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要怪就怪我没有早点把大官人请过来。(你看你,官人没来的时候你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笔者加)来了就这样子对待。还不快把帽子给官人戴上,他喝了酒,别着了凉(根据词话本,补上这句显得更贴近生活)。”妇人说:“哪怕这个负心贼得阴寒死了,我也不心疼他。”

妇人又从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里仔细察看,只见上面刻着两行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是孟玉楼给的物事儿,可妇人还以为是哪个唱的(唱的,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职业歌女或者唱歌的人;二是“娼的”谐音,指。本处是第二种意思。)送他的,就夺过来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说没变心,我给你的簪子哪去了?”西门庆道:“有一天我喝醉酒了,从马上摔了下来,帽子也掉了,头发也散了,再找你给我的那个簪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妇人拿手在西门庆脸边弹了个响榧子,说:“哥哥儿,你的话哄三岁孩子都不信,醉酒醉得就能把眼睛花成那个样儿?”王婆在旁边插口道:“大娘子别怪。大官人离四十里远就看见蜜蜂儿拉屎了,正看着,被脚下的大象绊倒了。原来是觑远不觑近。”西门庆说:“六姐就够我受的了,你还戏耍我。”妇人又一把夺过来西门庆手里的扇子,迎着亮处照了一下,又发现了疑点,原来她是从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人,看见扇子上很多牙咬的碎眼儿,就怀疑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不由分说,一把折断了。西门庆想要夺回时,已经被扯烂了,很惋惜地说:“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我一向把它收藏着,这才用了不到三天,就被你扯烂了。如今卜兄弟已成故人了,我本来想留着做个念性儿的。”如今提到这把扇子,又是本书一个细节,这把扇子最早出现在第一回。应伯爵很久没去西门庆那里,两人见面后,应伯爵就说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卜志道死了,他帮着忙丧事,这时西门庆提到卜志道曾送给他一把扇子。最后因为此人死了,所以才找花子虚替补,热结十兄弟。这种细节上的前后勾连,如果要是集体创作,好像不太可能。

那妇人奚落了西门庆一顿,心情平衡了许多,只见迎儿拿茶过来,便让她放下茶托,给西门庆磕头。这个迎儿实在可怜,在潘金莲的淫威之下,她还得向杀父仇人磕头。王婆道:“你们两口子絮叨这么半天也够了,可别耽误了正事儿。老身到厨房做菜去。”妇人一听,赶忙吩咐迎儿把她事先预备下来,准备给西门庆庆贺生日的酒肴,整理好,拿进屋里,摆在桌子上,她又从箱子里拿出给西门庆准备的生日礼物,用盘子装着,摆在西门庆面前让他观看。主要有一双玄色缎子鞋、“松竹梅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等小巧物事,纯手工制作。最有纪念意义的是一根并头莲瓣簪儿,上面还有一首情意绵绵的五言四句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满心欢喜,一把搂过她,亲了一口,说道:“原来你如此聪慧。”妇人叫迎儿执壶斟杯酒递给西门庆,自己花枝招扬,插烛也似(形容磕头时候头部一起一伏的样子。)磕了四个头,算是正式见礼,西门庆连忙把她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地饮酒。王婆陪着喝了几杯,她喝酒上头,又是老脸红扑扑的,告辞回家。这样两个享受二人世界,自在取乐玩耍,饮酒多时,天色暗了下来,只见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

于是,又到了最关键的时间段,西门庆吩咐小厮先回家,自己留在妇人家里。到了晚上,二人抵死缠绵,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悲就悲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武二还是要回来。在《水浒传》中是说,武大郎威胁潘金莲说,如果她要是把他的病治好了,万事皆休,否则就要告诉武松,这才催生了奸夫的歹意。然后武松回来之后,直接奔家的时候,莲、庆二人还不知道,仍然在家中偷欢,武松的突然到来,让西门庆措手不及,从后门溜到王婆家逃离现场。

可是《金瓶梅》中的情节安排又要有其特殊性,适合它的故事发展。

武松接受出差任务之后,离开清河县,一直到了东京朱勔太尉处,把书信递上,礼物交割明白。得了回信,武松领着跟随又踏上回程。走的时候是三四月份,回来已到了淡暑新秋,遇上连绵阴雨,耽搁不少时日。至亲人之间往往存在心灵感应,武松一路上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就在派个土兵(是指从乡民中招募以维护地方治安的士兵,类似于现代的民兵。)先行向知县报告的同时,私下又让他带了一封给武大的家信,告诉武大他八月内准定回来。

这个土兵回到清河县,先到知县那里汇报情况,然后径直来到武大家里,见大门紧闭,他正要叫门,刚好被王婆看见,就问道:“你是来找谁的?”土兵说:“我是武都头派来给他哥哥送信的。”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他们家人都去上坟去了。你把书信放我这里,等他们回来我给送去,也是一样的。”那土兵就唱了一个喏,从身上取出家信递给了王婆,急匆匆地骑马离开。

王婆拿着那封书信,从后门进入武大家。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神乏体倦,两人睡到吃饭点儿还没起来。王婆心里着急,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她也就管不了搅扰人家春梦的小节了,扯着脖子喊道:“大官人、大娘子,快起来,我有话和你们说,如今武二派土兵寄信来给他哥哥,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我把信收下了,打发土兵走了。你们不能耽误时间了,必须想出万全之策。”那西门庆听了这话,感觉就像“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浑身发冷,慌忙与妇人穿上衣服起来,对王婆说:“这可如何是好?干娘快替我们想个办法遮掩此事,今日之恩,必有重报。如今我们二人情深似海,生死难分,如果武二那小子回来,我们就要分开,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就说过,幼嫁由亲,再嫁由身。自古小叔子和嫂嫂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也干涉不了谁。如今武大的百天(人死后一百天整要举行祭祀仪式,习俗延续至今。)就快到了,大娘子请几个和尚做做法事,把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没回来,大官人一顶轿子把娘子娶回家去,岂不是万事大吉?从此你们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极了?等武二那小子回来,由我对付他,他敢把我怎样?”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三人商定,八月初六是武大的百天,祭奠完毕,烧了灵牌,初八晚上,西门庆娶妇人过门。

在“金瓶梅世界”中,可没有像在“水浒传世界”中那样对武松的敬若天神,因为在“水浒传世界”中,尽管社会千疮百孔、民不聊生,但是还有能伸张正义的地方,尽管这种正义的伸张充满了以暴制暴,充满了悲剧色彩,但是总算还有大快人心的时候,这是任何一次农民起义的理由之一。可是在“金瓶梅世界”中,尽管社会同样贪官横行、腐烂透顶,但是已经没有振奋人心的正义伸张了,每个人都沉浸在世纪末的疯狂之中,任由这个社会腐烂、沉沦。这是“金瓶梅世界”中武松的悲剧,他杀不了西门庆,因为在这个社会中不允许他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六。西门庆拿了一些碎银子,来到妇人家,让王婆到报恩寺请礼物六个僧人,来家做水陆道场(这种水陆道场是一种比较大型的佛教法会,念诵佛经,施舍食物,用来超度水下和陆地两界的冤魂,相传这种仪式起源自梁武帝萧衍。),超度武大。道人(这个道人不是指老道,而是指在寺庙里做杂活的火工道人。宗教组织也是有阶级的,这和凡世没有本质区别。)一大早儿就把装满经文和法器的担子挑来了,布置会场,悬挂佛像。王婆和厨师在厨房整治斋供,为了掩盖自己的罪孽,寻找一种精神安慰,她十分投入地忙碌着。

也有两个人比较投入,只不过他们投入的是与超度亡魂的法会格格不入的领域,超度肉欲。西门庆当晚在妇人家里住了。这对狗男女没有一丁点儿的忏悔之意,哪怕是为了安慰一下死人,欺骗一下世人。

性爱无罪,有罪的是肮脏的灵魂不合时宜的丑陋表演。

和尚们来到后,开动了一切的道具,宣扬法事,不必细表。且说那潘金莲如何肯斋戒,陪西门庆直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时仪式进行到一个环节,必须由主祭人亲自上香礼佛,妇人这才起来梳洗,到佛前参拜。这些和尚一见武大的娘子是如此模样,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禁不住心猿意马,整个身子酥成一块儿。有的被弄得颠三倒四,有的被勾得意乱情迷,有的几乎把大宋国念成了大唐国,有的差点把武大郎说成了武大娘。正是: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异姓相吸的冲击波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法事中横冲直撞,不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何在?

妇人烧了香,拜了佛,仍旧回到房中陪伴西门庆,摆上酒肉荤腥,自在取乐。西门庆认为这些和尚搞的东西太过繁琐,干扰了他们,就对王婆说:“有事你就做主料理吧,不要让他们再来烦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们两口儿只管享受,由老娘对付那些秃驴。”

且说自从这些和尚看过武大老婆的风情月貌之后,都记在心里了。他们回到寺庙吃午饭,回来时妇人和西门庆正在做运动,而妇人的卧房和佛堂只隔着一道板壁。正所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一个僧人先到的,他走到妇人窗下的水盆里洗手,就听得妇人房里颤声柔气,哼哼唧唧,就好像男女一起做运动一样,他就假装洗手,立脚静听。只听得妇人气喘吁吁地呼叫:“达达(原意是父亲,在这里是指夫妻之间的昵称。此词为常用词。)你只顾[扌扉](这个[扌扉]字,字典和词库里都没有,如何系统不显示,用“扇”字代替。)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两人做运动训练的过程被这个和尚听了个不亦乐乎,等到其他和尚陆续到齐之后,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留汉子在屋里,一个个不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等到法事快完的时候,妇人赶忙把武大的灵位烧掉,可算完成了这个既定程序,那个偷听的和尚影影绰绰看见帘子里妇人和一个汉子并肩站立,想起白天的情景,只顾打鼓[扌扉](用“扇”字代替。对应潘金莲的那句话中的这个字)钹不停,僧帽被风刮在地上,也不知道拾,就是一个劲儿地[扌扉](用“扇”字代替。)钹打鼓,笑个不停。西门庆让王婆把报酬付给和尚,打法他们走,长老说:“请斋主娘子出来,我们当面道谢。”妇人道:“干娘,你和他们说‘免了吧’。”众和尚道:“不如说‘饶了吧’(还是取笑潘金莲。作者在这里也在开一点低俗的玩笑,但是在社会下层,也真就不是整天阳春白雪、子曰诗云的。批判来看吧。)。”一齐大笑离去。有诗为证:烧灵志不平,阇黎(阇,念蛇。是梵文的音译。也指和尚。)窃壁听淫声。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在《金瓶梅》中,作者对和尚、尼姑之流是持批判态度的,后文还叙述了好多不堪入目的事。佛法中精华与糟粕并存,这好像是一切意识形态和思想范畴的共性。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棒打死的否定,都不可取。不过兰陵笑笑生在他那个时代应该是看到了太多的佛教糟粕,所以他才会如此。这是他的自由,而我们在新时代要区别对待。儒家讲仁义,佛学讲慈悲,基督讲博爱,这种精义都是人间的理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达到大光明彼岸,哪个理念不是好的?非得分出个高低上下吗?之所以没有达到,就是在实践的环节出现了偏差。)。

文龙先生评论道:从此以下全都是翻案文字,与《水浒传》大有不同。武松纵然不能杀死西门庆,武松断断不能饶恕潘金莲。奸夫,侥幸逃脱法网的,间或有之;奸夫,能够白头偕老的,尚未听说。他们的结合,并非正当,他们的相守,怎能正常?这是当然之理、必然之势。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潘金莲的恶毒,从她狠打迎儿开始,已露端倪;看西门庆的顽劣,从他骗娶玉楼开始,已有征兆。以潘金莲之恶毒,配西门庆之顽劣,如果说这种组合能天长地老,谁能相信?潘金莲不淫杀西门庆,西门庆也必定会淫杀潘金莲,都不必等到武都头磨刀霍霍之时了。

至于后来,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偷情,西门庆与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苟合,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反而是天下奇观。两善相遇,倒有同舟共济、互相提携之理;两恶相逢,哪有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之道啊!善始尚且不能善终,出乎尔者反乎尔者(“出尔反尔”现在指反复无常。最原始意思是“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怎样对待你”,出自《孟子》。)

看完这回,有识之人就会料定后来的结果,知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奸夫终究难逃天罗地网。而无知之人就不会考虑过多,只看眼前,以为奸夫一时得志,就能侥幸一死。哪能让只顾眼前享乐的人看《金瓶梅》呢?不但《金瓶梅》不能让他们看,除了《四书五经》,任何闲书都不能让他们看,因为他们没有理性的分析和批判的眼光。

第九回 西门偷娶潘金莲 武二误打李皂隶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的灵位,彻底摆脱了这个亡灵的困扰,也为潘金莲恢复人身自由在鬼神系统中制造了舆论。第二天,西门庆安排了一桌酒,请王婆这个老牵头吃饭,把迎儿交付她抚养,又提到武松这个话题,他说:“武二回来,想什么办法不让他知道是我娶了六姐才好?”王婆笑道:“有我在此,任武二那小子怎样盘问,我都有话对付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门庆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又送给她三两银子作为答谢她再次伤天害理的费用。

当晚,他就把妇人的箱笼,抬回了西门府,剩下一些残破的桌椅板凳和旧衣服,都留给了王婆。又过一天,就是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上一身艳丽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随,把妇人抬到了家里。那条街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可是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多管闲事,只编了个顺口溜,讽刺道:“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轿内坐着浪,后边跟着老牵头。”

中国老百姓除了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才扯旗造反,否则最下层的百姓只能做到如此,编点顺口溜讽刺一下社会黑暗,在权力和黑暗的淫威下猥琐而卑微地活着。但是也没办法,生活所迫。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把花园内一栋楼的楼下三间房收拾出来给她居住。这个地方只通一个小角门儿,园内有花有草,摆放着盆景,白天人迹罕至,偏僻幽静。西门庆花了十六两银子给她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其他的生活用具,同样井井有条地摆设整齐。当时正妻吴月娘房里有两个丫环,一是春梅,一是玉箫,西门庆就把春梅叫到金莲房中,让她服侍金莲,又另外花五两银子给吴月娘买了一个叫小玉的小丫头。

春梅属于贴身丫环,还有许多粗活儿需要打理,西门庆就又花了六两银子给金莲买了一个叫秋菊的丫头,负责做饭等杂役。现在这个正妻吴月娘也不是原配夫人,西门庆第一个妻子陈姓娘子死了,留下了一个西门大姐,前一段时间刚刚结婚,当时跟着陈姓娘子陪嫁来的一个丫环,叫孙雪娥,大约二十多岁,五短身材,略有姿色,被西门庆相中,收了做四房。所以潘金莲坐了第五把交椅。

当晚,西门庆在妇人房里过洞房花烛夜,如鱼得水,恩爱无加。第二天,潘金莲梳妆打扮,穿了一套华丽衣服,春梅捧茶,来到后边吴月娘的房中,拜见众人,又递上了自己亲自做的鞋袜,让女主人考察自己的手艺,这在当时也是习俗。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见她果然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可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吴月娘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里想道:“小厮们回家,只说武大的老婆如何俊俏,没想到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我家那强人爱她。”金莲先向月娘磕了头,递上了鞋袜之类的纯手工作品。紧接着和老二李娇儿、老三孟玉楼、老四孙雪娥都拜见了,这些人都以姐妹相称。月娘让丫头拿个座儿给她坐,吩咐丫环、媳妇向她叫五娘。

这妇人坐在旁边,偷眼观察自己的这几位同行。只见吴月娘二十六七岁,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老二李娇儿,身材丰满,原先是性工作者,虽然有名妓之称,可是若和潘金莲论起床第之事,仍然要甘拜下风;老三是刚嫁来的孟玉楼,三十左右,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有几个麻子,平添俏丽,一双小脚儿与潘金莲在伯仲之间;老四孙雪娥,陪嫁丫头出身,五短身材,体态轻盈,是一名优秀的厨师。

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这五个女人再加上后来的李瓶儿,在西门府上演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刚开始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纷争,打成一片,后来形势渐渐清晰,基本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吴月娘是一方,地位正统,掌管财权,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她是曹操,实力最为强大。

第二股势力是李瓶儿,尤其在她生下官哥儿之后,割据一方,“反潘金莲势力”团结在她的周围,实力不容小觑,隐然有孙权之气概;第三股势力是潘金莲和春梅的组合,孟玉楼是她们的战略同盟者,这是最善于挑战的一方,肯定不是刘备,但是形成了割据势力,潘金莲一直没有稳固的根据地,同时她又是最争强好胜的,没有吴月娘的正统地位,也没有李瓶儿的财大气粗和争气肚皮,于是她靠着疯狂挑动内战以便火中取栗,并且想用床第之欢拴住西门庆,以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她的床第描写最多的原因之一,也是皇帝后宫妃子常用的一招儿,所以这些性描写是与情节发展和刻画人物性格密不可分的。

她的第一个最重要的目标就是李瓶儿,可以说为了攻击这个政敌,她绞尽脑汁,最后获得胜利。在此期间,她与吴月娘是分分合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到铲除李瓶儿之后,她又把矛头对准了吴月娘,结果在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先下手为强,抢先料理了她,把她赶出了家门,就这样死于武松的刀下。李娇儿属于一个好好先生,因为她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而孙雪娥是坚定的“反潘金莲势力”成员,双方你死我活,她基本是吴月娘和李瓶儿一方的。

不过在潘金莲刚来西门府时,她还是很注重策略的,能分清整体形势。三天之后,度完了蜜月假期,她每天清晨起来,就到吴月娘房里做针指,做女工,凡事都要抢在头里,一口一声地叫着大娘,又用一些小殷勤关心吴月娘,把月娘喜欢得手舞足蹈,称呼她为六姐,显得关系亲密,甚至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都送给她,吃饭喝茶都在一起。这样就引起了李娇儿等人的不满,背后念叨道:“果然是‘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她才来几天,是什么性情还没有摸清呢,就这么娇惯她。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正处热恋之中,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顺,淫欲之事,那叫一个平常。

该来的总会来。有一个人是迟早要出场的,不安排好他,不处理好“水浒传遗产”,真正的“金瓶梅故事”开展不了。

他就是武松。

潘金莲在八月初八进了西门府,武松八月上旬回到了清河县,也就是前后脚儿的事儿。他先到县里把朱太尉的回信交给知县,知县知道金银交割明白,十分高兴,就赏了武松十两银子,又招待一顿酒肉。武松回到宿舍,换了一套衣服,戴了一条新头巾,锁好房门,就来到了紫石街。旁边的街坊看见武松回来,都捏了一把汗,说道:“恐怕要祸起萧墙了!这个太岁回来,哪能干休?”武松走到哥哥家门前,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叫声哥哥没回音,叫声嫂嫂没人应,自嘲道:“难道是我耳朵聋了,怎么听不见哥嫂声音?”正好看见迎儿在那里撵线,就问她:“你爹娘哪里去了?”迎儿见到他二叔,吓得不敢言语,只是哭。

隔壁王婆听见武松回来了,生怕迎儿说漏了嘴,事情穿帮,赶忙走过来,对武二说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走后不久,你哥哥四月间得急病死了。”武二大惊,问道:“得什么病?四月的哪天死的?吃了谁的药?”王婆说:“你哥哥四月二十左右,突然就得了心脏病,病了**天,求神问卜,什么药没吃到?医治不好,死了。”武松道:“我哥哥从来没有这种病,怎么会突然心疼死了?”王婆说:“都头怎么这样说?古语有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与袜,未知明天能否穿。谁敢担保不发生意外呢?”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哪里?”王婆说:“你哥哥死后,家里一文钱也没有,你嫂子又是没脚蟹(指没有活动能力的人,多指妇女。),到哪里去找坟地?多亏附近有一个财主以前与你哥有一面之交,施舍了一具棺材,没办法,停放了三天,就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问:“如今我嫂子到哪里去了?”婆子道:“她年纪轻轻的,也没有生活能力,将就着守了百日孝,她娘劝她改嫁,上个月嫁给一个外地人离开清河县了。丢下了迎儿这个丫头,叫我替她养活。我专门等着交付给你,我也了结了一件事。”

武松听完这话,沉吟了半晌,撇下王婆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换上一身素色衣服,又买了一顶孝帽、果品点心、香烛冥纸等,重新返回武大家里,安排武大的灵位,摆放祭祀用品。大概晚上七点以后,武二拈香,倒身跪拜,说道:“哥哥阴魂不远,应该还能听到兄弟的祷告。你在世时,生性软弱,如今死的同样不明不白,如果你抱屈含冤,被人害了,一定托梦给我。兄弟给你报仇雪恨。”点燃烧纸,把酒浇到地上,武松这才放声大哭,终究是亲兄弟,感情真挚,哭得街坊邻居都倍感凄惶。武二哭完,打发迎儿和土兵吃了饭,让迎儿回房里睡,自己拿两条席子,给土兵在房外安排一个简易床铺休息,自己就把席子铺在灵桌前睡觉。

到了三更时分,果然灵桌下卷起一阵冷风来,只见: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逐影魂幡。武松毛发直竖,定睛看时,就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了出来,叫道:“兄弟!我死得好苦也!”他刚想向前探问,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人影儿,他就寻思道:“这个情景似梦非梦,确实奇怪,刚才我哥哥好像要告诉我什么隐情,只是被我的阳气冲散了。看来他的死因,确实不明不白。”他决定天亮以后,去调查清楚。

第二天一早,武松洗漱完毕,叫起迎儿看家,带着土兵出了门,问街坊邻居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死的?我嫂嫂到底嫁给什么人了?”众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可是惧怕西门庆的恶势力,谁敢多嘴?只是说:“都头,不用盘问我们了,王婆在你哥的隔壁,只问她就可以了。”也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说:“还有卖梨子的郓哥儿和仵作何九,知道得最详细。”武松知道王婆肯定不会说实话,就到街上找郓哥儿,正碰上他买米回来,武二喊住了他,他一见是武松,便知来意,就说:“武都头,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我可以陪你打官司,只是我老爸六十多岁了,生活没人照顾,我奉陪不起。”

武松把他带到了酒楼,款待一番,感念他肯帮忙,又有孝心,先给他五两银子,告诉他说,事成之后,再给他十两银子做本钱,可有一个要点,必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且要说出潘金莲的去向。郓哥儿一看这五两银子就够父亲三五个月的生活费了,陪他打官司也无妨,就把西门庆如何通过王婆勾搭潘金莲,武大如何捉奸被打,心疼几日之后死去的经过说得详详细细。至于如何死的,不是十分清楚,至于潘金莲,则是被西门庆娶走了。武松为了确认他所说是否属实,问他敢不敢在县衙上也如此这般,照说不误,他做出了明确保证。武二让他回家去安排家事,自己要去找何九。郓哥儿说:“你现在还想找何九?他三天前听说你要回来,早就逃之夭夭了。”这个何九不是《水浒传》中那个清醒地保留证据、尚存天理良心的何九,而是适应“金瓶梅世界”整体暗无天日、乌烟瘴气的社会氛围的、昧着良心、贪财好利的何九了。

第二天一早,武松带着陈先生给写的状纸,来到县长办公室,一看郓哥儿也在那里等候,就一同进去,跪下喊冤。知县一看,这不是武松嘛,就问:“你告什么?为何喊冤?”武二告道:“在王婆牵线、主谋之下,豪强恶霸西门庆与我嫂嫂潘氏勾搭成奸。我哥哥捉奸之时,被踢中心窝,接着被陷害致死。何九与之同流合污,糊涂验尸,主张火化,焚尸灭迹。如今潘氏已经被西门庆霸占为妾,这个郓哥儿就是证人。请您做主。”于是递上了状纸。知县问道:“何九怎么没来?”武松说:“何九畏罪潜逃,不知去向。”知县问了郓哥儿的证词之后,退到后堂与手下商议此事。谁知从知县、县丞(知县副手)、主簿(主管文书和簿籍)、典史(主管公文收发),县中上上下下的官员与西门庆都有首尾,所谓首尾者,瓜葛也。也就是说,蛇鼠一家、官匪一体,武松这个官司如何打得赢?

这些“父母官”商量的结果是:还是西门庆这个“儿子”好,经常孝顺财物,况且现在想要不让他孝顺也不行了,双方已成了利益攸关方,已成了一条绳儿上的蚂蚱,而武松这个“儿子”是个穷鬼,难有长远的利益保障。

连“父母”都偏心,哪有绝对的公平。

知县把武松叫来,说道:“你也是本县一个都头,怎么不知道基本的法律常识?自古捉奸要双,杀人见伤。你哥哥如今连尸首都没了,即使两人勾搭,也没有被捉奸在床,证据不足。单凭这小子的一面之词,便要以杀人案起诉西门庆,这不是不讲公道吗?你不可鲁莽,还要三思。”武二道:“禀告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事实。只希望您能够把西门庆、潘氏和王婆缉拿归案,当堂审问,真假立判。如果我要诬告好人,情愿抵罪。”知县说:“你先起来,我还要从长计较。如果可以,一定会帮你拿人。”武松这才起来,出了县衙后,让郓哥儿和自己在一起,不让他回家。

情报工作的关键点就是要有卧底。西门庆之所以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就是认为自己在政府部门中安插了关键的棋子,有一点风吹草动,自己都可了如指掌。

果然,武松告状一事,西门庆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慌忙派心腹家人来保、来旺带着银两,连夜将相关官吏都买通了。第二天早晨,武二实指望能恳求知县,尽快拿人,他哪想到头天晚上西门庆作了一篇题目为《论在封建私有制社会里如何做到“有钱能使鬼推磨”之我见》的文章送给了相关人等,大家都认为西门庆“立意精准,不亚于孔、孟之流;才华盖世,实堪比韩、欧之文”,实为近百年来少有的绝世妙文。

在啧啧称赞和仔细回味文章意境的情况下,知县对武二说:“武松,你不要听信小人挑拨,来和西门庆作对。这件事于情于法讲不通,难以立案处理。圣人说过: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感情用事。”旁边的官吏也说道:“都头,你在衙门当差,也接受过法律知识培训,应该知道,只要是人命官司,必须是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立案审问。你要是不清楚,我们再给你讲一遍。这五个要件:‘尸’,是指尸体;‘伤’,是指尸体的致命伤痕;‘病’,也是指在尸检时发现的致死的病因;‘物’,就是物证了,尤其是指致命的凶器;‘踪’,就是指具有足以证明行凶动机和情节的证人证言等。你也应该知道,五大要件的‘重中之重’就是尸体。如今你哥哥尸身全无,如何立案审理?”武松道:“如果照这样说,我哥哥的冤仇难道就不能报了吗?既然相公不接受我的状纸,我自有道理。”于是收了状纸,回到住处,让郓哥儿回家了。武松仰天长叹,咬牙切齿,口中骂不绝。

武松之所以说“他自有道理”,是因为他也有一个酝酿已久,并且已经开始创作的论文题目,叫《论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封建私有制社会里如何以暴制暴之我见》,如今他也准备尽快结尾,向自己与“西门庆同学”的相同“导师”,也是他们的共同“父母”——知县大人递交。

后来武松出了人命官司,交上论文时,知县大人写了一段评价送给武松:和西门庆之道德文章相比,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与孔方兄之盖世神功争衡,纯粹呆气十足,不值一提。孔方兄者,钱之别名也!

武松是什么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他恶狠狠地走到西门庆的药店门前,想要暴打西门庆,正好看见药店店长傅伙计站在柜台里,武松问道:“你们大官人在家吗?”傅伙计认得武二,便说:“不在家。都头有什么事?”武松道:“请随我来。”傅伙计不敢不跟着走,到了偏僻巷口,武松用手抓住他的衣领,凶神恶煞一般,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傅伙计说:“小人又没有触犯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松道:“你如果想死,就三缄其口,如果要活,就知无不言。西门庆那小子在哪里?我嫂子嫁过来多久了?实话实说,我就饶你。”傅伙计是个小胆之人,见武松发怒,慌了手脚,赶忙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只是他家里每月二两银子雇佣的伙计,只管药店,他家内部闲事,我如何得知?大官人确实不在家,他刚才和一个要好的,去狮子楼喝酒去了。小人不敢说谎,句句是实。”武松这才放开他,大踏步向狮子楼飞奔。吓得傅伙计半天动不了步。

此时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差役在楼上喝酒,此人叫李外传,专门在衙门前把揽公事,靠着打探消息赚些钱使,如果要是两家打官司,他把消息一女二嫁,原告被告通吃,如果要是有人打点官吏,他就从中雁过拔毛,总要从双方都得些好处,因此他得了这样一个雅号“李外传”,谐音是“里外传(念船)”,但是文龙先生认为,这个人的名字也可叫做“里外传(念转)”(此时正处一个关键点,一个是“里传”,即为《水浒传》,一个是“外传”,即为《金瓶梅》。从现在开始就要正式进入金瓶梅故事了。)。

小李的本事刚刚介绍过,最善于打探小道消息,他得知知县不受理武松的状纸后,一溜小跑地去告诉西门庆,因此西门庆请他来此喝酒,并且给了他五两银子。宾主相谈甚欢时,西门庆不经意间把眼光投向窗外,一下子发现比景阳岗老虎还猛的那个人正奔酒楼而来,他知道武松来者不善,吓得胆战心惊,现在想从正门全身而退,为时已晚,就借口上卫生间,走到后楼躲避。武松奔到酒楼,便问酒保:“西门庆在这儿吗?”酒保道:“西门官人正和一个相识的在楼上喝酒。”武松二话不说,飞身上楼,可是没有找到西门庆,却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左右两个粉头相陪,他认得此人,就是那个李外传。武松知道他的职业,来此一定是通风报信的,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走到近前,指着李外传骂道:“你这臭小子,把西门庆藏哪了?快说,就饶你一顿拳头。”

李外传从看见武松开始,就吓得屁滚尿流,如今又看他如此恶狠狠地逼问,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武松见他不吭声,以为他还在为掩护西门庆,故意拖延时间,更加恼怒,一脚踢翻桌子,碟儿碗儿的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儿都没了。李外传看势头不好,挣扎着想往楼下跑,武松一把把他扯过来,问道:“你这小子,问你也不说,如今还想跑。且吃我一拳,看你说还是不说。”一拳打去,李外传忍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刚才到后楼上厕所去了,不关我的事,饶了我吧。”武松说:“你既然要我饶了你,我就让你走吧。”趁势把他抓了起来,从窗口把他扔了出去,武松随后到后楼去找西门庆,西门庆听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俱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的窗户一跳,顺着人家的房脊,跳入人家的院内。武松到后楼找不见西门庆,以为李外传说谎,于是来到街上,只见小李被摔得半死,直挺挺地躺着,武松还有一肚子气没有发泄,就又照着小李的裤裆踢了两脚,这下倒好,李外传呜呼哀哉,再也传递不了消息了。地方保甲看见死了人,虽然不敢抓捕武松,但是像口香糖一样粘住他,并且把酒保王鸾和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控制住了,一起奔县衙而来。这件事轰动了清河县,街上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西门庆死里逃生,以为他死在了武松的拳下。

文龙先生评论道:此回开始,脱卸了《水浒传》的束缚,归入了《金瓶梅》正传。李外传的“传”字,应该读作“四声”,方合本书主旨,这是为了脱卸《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水浒传》为“里”传,《金瓶梅》为“外”传。

不单单是武松胸中一口恶气,没能倾泻出来,读者难道不也是闷闷不乐吗?正是因为会产生闷闷不乐的心情,才能看《金瓶梅》。必须闷闷不乐到底,才会知道《金瓶梅》不是淫书。有人说:这里故事都是假的,何必闷闷不乐、替古人担忧呢?我说:你既然认为都是假的,又何必看呢?最怕是看到中间部分,又开始信以为真,起效法之心了。倒不如一直闷闷不乐的读者,尚有天理良心。

因为起点中文网系统所限,本回原题目是“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笔者改成了七个字。敬请注意。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西门庆被逼跳楼,趴伏在人家的院子里躲藏,这家主人是个姓胡的医生,他家里有个大胖丫头,来厕所里净手,突然看见一个汉子趴伏在院墙下,吓得她提起裤子就跑,大叫:“有贼。”胡医生听见叫喊,赶忙过来查看,认得这个狼狈不堪的男子就是平时耀武扬威的西门大官人,便说:“大官人,武二没找到你,把李外传打死了,如今他被押去见官,这次肯定是死罪。您赶快回家去吧,这回可躲过一劫了。”

西门庆谢过胡医生,摇摇摆摆回家了,一五一十地对潘金莲说了一通,二人弹冠相庆,以为再无后顾之忧。潘金莲劝西门庆多用些钱去贿赂官府上下,务必要结果了武松,千万别让他再出来了。西门庆又派心腹家人来旺儿,送给知县一副金银酒具和五十两银子,对其他相关人等也使了许多钱。只有一个条件,尽量把武二往死里治罪。

第二天,收受贿赂的知县大人完全翻脸,叫道:“武松!你这小子昨天无事生非,诬告好人,我念及旧情,已经再三宽恕你了,如何不知遵纪守法,平白无故又打死了人?”武松说:“小人与西门庆有仇,想要找他厮打,不料偶然遇到此人,他隐匿西门庆的行踪,我一时发怒,误把此人打死,我情愿抵偿这‘过失杀人罪’。只是希望您能主持公道,把西门庆抓住正法,为小人哥哥报仇。”知县道:“你这厮胡说,你难道不认识他是县里的差役吗?打死了他,肯定是你们之间别有隐情,如何又牵扯到西门庆身上?不打你,你如何肯招供?”喝令左右上刑,两边过来三四个差役,把武松放倒在地,噼哩啪啦打了二十大棍,打得武松口口喊冤道:“小人也曾不辞辛苦地为您效劳,您难道不怜悯我吗?不要折磨小人了。”

大家看,这就是小说创作中的真真假假,也能看出为了服务创作主题,作者不得已而为之,要进行一定的技术性处理。这是创作手法,不是主观主义。这也是我在创作《金瓶梅人物画廊》时借鉴的技巧,我这是再创作,不信大家可以看下去。

同样一个知县,在《水浒传》中是这样的:“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也就是说这个知县还有残存的人性,而在《金瓶梅》中,他完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被金钱俘虏的奴隶。

同样一个武松,在《水浒传》中是一个接近于天神的铮铮铁汉,基本不食人间烟火,一顿让人为之胆寒的杀威棒,他都不放在眼里。在《金瓶梅》中,区区二十棍,就让他鬼哭狼嚎,开口求饶,刚骨全无。这是两书的重要区别。

《水浒传》的人物是“虽出自淤泥,但还没被完全污染”的带有理想主义气质的,而《金瓶梅》中的人物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终究难逃“与淤泥同出一源”的现实主义无奈。也就是说,后者的人物更像普通人,后者描绘的社会更逼真。

果然,《金瓶梅》中的知县听了武松的话,更加恼怒,说道:“你这厮亲手杀了人,不知悔改,还如此倔强,撒泼抵赖。”他又命令道:“把他好好拶一拶(念攒。古时惨无人道的夹手指酷刑,也叫拶指。所使用的刑具叫拶子。)。”于是武松又被好好侍候了一顿,又用枷锁把他锁了起来,收入监牢,把酒保、歌女这些证人也暂时控制住。也有和武松要好的同僚,听他口口声声喊冤,都同情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帮帮他,可是又都接受了西门庆的贿赂,被金钱堵住了嘴,也只好是“爱他在心口难开”,听之任之了。

在随后的审理中,一切都是走走过场,到狮子街勘查了现场,填写了尸检报告,把左肋、面门、心窝、肾囊等处都有青紫伤痕的尸检条目写清。因为要开脱西门庆,所以把事件的起因,只是定位在:武松与李外传分钱不均,武松酒醉之际,与之斗殴,拳打脚踢,使李外传撞跌身死。写好了文书,把卷宗报送到了东平府,它相当于区级市。清河县归东平府管辖,这种人命案子,需要上级做出终审审判。在审判之前,我们还是介绍一点背景资料。

杨万里有首名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一片碧绿的莲叶之中,红彤彤的荷花分外娇艳,在宋末、晚明的封建社会中,在以贪赃枉法为时尚的封建官场中,每个官员都像一片荷叶,放眼望去,乌黑一团,漫无边际,蔚为壮观,同样,这些连成一片的“官场荷叶”也直通天边——以皇帝老爷为首的核心统治集团。但是也有“万绿丛中一点红”,几棵“官场荷花”在风中摇曳,孤独地摇摆着。在“金瓶梅世界”中,只有两朵这样的“红花”,其中一朵就是东平府府尹陈文昭。

陈文昭,是河南人,是个极清廉的官员。他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时埋头苦读,长大后平步青云。心怀忠孝之念,常有仁慈之政。百姓黎民齐称颂,父老乡亲唱赞歌。

陈府尹听说有这样一件案子送来,赶忙就办公审理,先看了一下清河县送来的公文,只见上面写道:“东平府清河县,呈报人命案宗如下:犯人武松,二十八岁,是阳谷县人氏。因为膂力过人,被本县聘为都头。出差回来,祭奠亡兄,见他嫂子孝服未满,擅自嫁人,心中不快。当天,武松在狮子街的王鸾酒楼,巧遇李外传,向他索讨三百文欠款,可李外传不给。武松家事不顺,喝酒买醉,又见李外传赖账不还,一时意气用事,双方揪打踢撞,而后,李外传伤重身死(如果武松真要是这样杀的人,他基本就是扰乱治安地痞了。后文还会提到他,和《水浒传》的形象大相径庭。我们不但不要混淆历史真实与艺术形象的区别,就像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历史悲剧一样,也不要混淆两种艺术形象的区别,就像两个“武松”,一个是《水浒传》中的主角,一个是《金瓶梅》中的配角,因为社会客观环境和创作目的不同,肯定要有很大差别。我们不要总是带着定式思维去看待人和事,包括艺术鉴赏。),地方保甲及时控制了现场,有歌女牛氏、包氏和酒保王鸾作证。武松斗殴杀人,罪责难逃,其他人等一概无罪。恳请施行。政和三年八月,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

陈文昭看完了公文,把武松叫到面前,问道:“你为何要打死这李外传?”武松一个劲儿地朝上磕头(这种形象都是小人物形象,《金瓶梅》中的武松硬气不起来。),说道:“青天老爷!此事别有隐情,您允许小的说,小的才敢说。”陈文昭道:“但说无妨。”武松这才把西门庆如何先奸后娶潘金莲,并在此期间踢伤武大,进而如何谋害哥哥,自己如何到县中告状不被受理,前后细节详述一遍,接着补充道:“小的原本想为哥哥报仇,因此寻找西门庆厮打,不料李外传通风报信,我一时气恼,这才误伤了他。确实是小的含冤负屈,这才无法控制情绪。如果我要是能通过正常法律途径解决,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怎奈西门庆钱大,法律奈何不了他。小人死不足惜,只是想起哥哥武大枉送性命、含恨九泉,小人死不瞑目。”

陈文昭又详细地审问一番,认定武松所言不虚,这才把清河县的司吏钱劳(我猜测,谐音应为“钱痨”或“捞钱”。)叫了上来,痛打二十大板,说道:“你们知县大概是不想做官了,为何要如此徇私舞弊?”于是,把其他证人又审理一番,做了笔录,并对左右说:“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李外传,也是个有义气的汉子,和平常的杀人犯不同。”叫人把重枷打开,换了一副“轻罪枷”锁好,押到监房,其他人也被要求随传随到,接着,向清河县发出公文,要擒拿豪恶西门庆、潘氏、王婆、郓哥儿、何九,重审此案。武松在东平府监狱里,没受虐待,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条好汉,狱吏也没有勒索一文钱,反而给他酒肉吃。

这个消息早就传到了清河县。西门庆是“编外官员”,同样能得到消息,他慌了手脚,因为陈文昭是个清官,他不敢再写“钱能通神”那篇论文。无奈之下,央求自己的亲家陈洪想办法,最后出现的结果还是,西门庆派心腹家人来旺(摆平潘金莲谋夫一事,基本是这个家人一手操办的,可是他后来差一点死在潘金莲手里。)星夜赶往东京给陈洪的亲家杨提督送信,杨提督转求蔡京,蔡京怕事情真相大白后,清河李知县的名声受损(李知县曾经让武松上东京,把自己的积蓄送给亲戚朱勔保存,朱勔和蔡京是一丘之貉,按常理推断,蔡京和李知县的关系也应非同小可。因为在中国,人际关系有时就像瘟疫一样,传播很快。),就写了一封密信给陈文昭,让陈文昭网开一面,不要提审西门庆和潘金莲。

这个清官陈文昭不知为何“出淤泥而不染”,原来他是贪官蔡京的门生弟子,他又看杨提督也是一个实力派政客,有这样两个人说情,他也只得顺水推舟。他认为武大已死,尸骨无存,无法重新检验,事情到此为止吧。但是陈文昭对武松还是手下留情了,免了他的死罪,脊杖四十,在其脸上刻下两行金字,刺配两千里充军。当天,武松与两个公人离开东平府,回到清河县,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送给公人当盘缠,并请求邻居姚二郎看管迎儿,说道:“如果朝廷恩典(在《水浒传》中,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在那里是快意恩仇。看完后文就知道,他在这里如此说是留有伏笔。),遇赦回家,一定重报恩德。”左右邻居认为武松是个汉子,只因命运不济,遭受此难,大多送他些银两、酒食。武松料理完家事,踏上去往孟州之路。

至此,《金瓶梅》情节基本摆脱了《水浒传》的束缚,开始正式进入“金瓶梅世界”。但是我们还要有一点点思考。

思考陈文昭的为人和无奈。

大家一定记得《红楼梦》的第四回叫“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葫芦”是“糊涂”的谐音。《红楼梦》中第一奸雄贾雨村踌躇满志,想要大展身手,刚刚到任,就接到了一桩人命案件,无巧不成书,这里面牵涉到自己的两个恩人。一个是受害方甄英莲,也就是后来大观园中的香菱,薛蟠的小妾。她从小被拐卖,如今又被拐子一女二嫁,先是被卖给了原为男同性恋,如今准备改头换面的小乡绅之子冯渊(谐音“逢冤”),接着又被卖给了呆霸王薛蟠。薛蟠一直是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双方发生争执,他不由分说,大打出手,打死冯渊,抢走香菱,扬长而去,只留下家人料理后事。而贾雨村在第一次被免职后,成为林黛玉的家庭教师,靠着林黛玉的舅舅贾政,重新得到官职,偏偏贾政老婆王夫人的外甥就是这个薛蟠。

而香菱之父甄士隐,在贾雨村最为穷困潦倒时资助他大笔金钱去京赶考,所以说,贾雨村是在公道与情理之间要做出选择。他刚开始听到此事时,也是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走了,再拿不来的?”这是一个正义凛然的官员应有的形象。可是后来在手下拿出“护官符”,并点明杀人凶手和其恩人的关系后,就犹豫不决了,手下又搬出了“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等大道理开导,最后用因果报应使人命案不了了之,只是让薛家多赔偿银子而已,接着又给贾政写信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

而陈文昭就是《金瓶梅》中的贾雨村,两人同样虎头蛇尾。

蔡京作为一个官爵显赫的朝廷大员,为一个县城里的市井无赖讲情,只要稍微有点人情世故的都知道,这就是关系和金钱的作用(《史记》当中讲一个故事,汉武帝为了加强对社会的控制,要把天下的富豪都迁徙到茂陵——他的坟墓——附近,当时有个最知名的侠客郭解,虽然家贫,可是因为树大招风,也被列入迁徙名单,他走卫青的门路向汉武帝讲情。卫青认为郭解家穷,不应该列入名单,汉武帝说:“能让大将军讲情的人,肯定不穷。”同样道理,能让朝廷一号大员为一个恶霸讲清,这肯定是金钱的力量。)。为什么单单要免提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是欲盖弥彰。《金瓶梅》作者还有几句诗赞美陈文昭: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赞美。

同时也要承认,一个清官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我们也要对他施加“历史的同情”,可能有这种同情是不对的,但是我们也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要在封建官场里混生活,总是会有无穷无尽的情非得已。武松毕竟是杀人了嘛,能减免武松的死罪也属不易了。我们不能只从感情和同情角度看,还要从法理的角度来看。从个人感情上看,武松有一种正直的品性,值得我们同情和赞扬,可是从法理和理性的角度来看,武松的行为不值得在当代赞扬。那只能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如果要是像在《水浒传》中,顺利“斗杀西门庆”倒不失为快意恩仇。可是这种想法多少具有理想主义。

朋友说,我有英雄情结,确实,我没有英雄之气和英雄之志,但是对那种超人魅力十分崇拜。

但是我的心情又极其复杂。

我希望中国以后再也不需要英雄来拯救这个世道。凡是英雄出现的时候,都是民不聊生、社会动荡的时刻,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的称号往往是用千万百姓的鲜血染红的,是用痛苦的泪水浇灌出来的。三国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我们作为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津津乐道于英雄豪杰纵横驰骋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剧,不用说,死得最多的就是老百姓。有这种思维,不影响我们得到一种纵横捭阖的精神享受,但是看问题,至少要有两个角度。

英雄的故事之所以在男人世界中存在大量市场,就是因为它们满足了男人的“权力意志”的幻想,得不到,总还是可以使用“精神胜利法”来享受的吧。这里的智慧要吸收,同时也要有一种“民本意识”,就是说英雄始终是极少数的。

中国人历来的心理传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贫穷和不公平最容易产生英雄。当英雄纵横天下之日,就是民生凋敝之时。我们企盼英雄来拯救这个社会,我们本来以为英雄的力量是无穷的,确实,在某种情况下他们可以达到目标,其实,后来我们会发现,他们是超人,可不是神灵,一样力量有限。

而且,世界上的事都是辨证的,英雄具有超人力量的同时,也有超人的破坏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有时等量齐观。我们需要一个法制健全、能够保持基本公平的社会环境,这就是大同社会了。

中国不缺乱世英豪,就缺公正而持久的法制。

包括我对《水浒传》当中的英雄,感情同样复杂。首先他们大多不是历史当中的真实人物,是体现作者价值观的虚构人物,之所以能深入人心,就是中国人有一种“清官梦”和“侠义梦”。封建社会实在无正义和公理可言,只好寄希望于清官爱民和侠客拔刀。因为当时的法律是统治阶级的法律,这部法律只能制造无处诉说的冤案。所以我们崇拜英雄,这是让人活下去,相信正义还能伸张的精神力量,必须承认,这种力量非常强大。

但是以“水浒英雄”为例,他们注定要以悲剧结局,包括他们的行事方法还有待斟酌。在没有新思想指导之下,农民起义的最后结局只能是两种:要么被镇压,要么被利用。后代读者一直埋怨宋江不够硬朗,其实《水浒传》中的宋江是最有战略眼光的人物,他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不是他个人能力的问题,因为他最清楚,“占山为王”不是长久之计,也基本不可能成功,最后还落得一个骂名,还不如早日做好招安准备。首先他确立的指导思想很有策略性,反贪官不反皇帝,当然这是后人指责他是投降派的证据之一,但不能不说这种提法是明智的,他做不到方腊的决绝,那么就只有通过这样一条路来打通通向最为社会认可的,符合儒家伦理规范的“封妻荫子”之路。他注定悲情。

我在《史记之魂》中对英雄大加赞扬,其实和我现在的话一点也不矛盾。我赞扬的不是乱世英豪,也不是权力最大的人物,更加不会是恃强凌弱的鸡鸣狗盗之雄。我不崇拜权势,我更看中“英雄气质”,这种气质并非是以取得多大的世俗权力为基准,而是一种精神和意志的力量。

能够超脱一定庸俗思维的都是英雄。

深明大义,拥有过人眼光就是具有英雄之气。能够摆脱用世态炎凉的庸俗标注评判人物的,都是平民英雄。除了在内忧外患、民族危机之时,我们更多地是需要遵守真正法制的具有英雄气质的平民。

绝对不需要乱世英豪。

社会动荡之时,是思想发展的最佳时机。对所有这些积极意义我都不否定,我看的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我在这里不是做整体评价。

当人们痛恨社会不公时,就会希望有英雄横空出世,可是这样的几率很小。如果没有英雄和侠客,那就要寄希望于清官了,这是多少代中国人的梦想。产生这种思想情有可原,因为中国的百姓一直是卑微的。

就拿这个陈文昭来说吧,他已经是一个很难得的官员了。因为绝对权力产生绝对**,一个人在诱惑面前控制自己,简直就是圣人,就是孔夫子一流的人物。西门庆不敢向他行贿,就能看出他的为人。对这一点我深表赞许。

但是还有一些人,对陈文昭仍然不十分满意,认为要是真正的清官就应该顶住蔡京的压力,一力主持公道。从情理来看,这样的要求不高,他花了老百姓的钱,应该好好办事,你只是老百姓雇佣的仆人罢了。陈文昭保持正义是正常不过的,职责所在。

可是,这只是从情理和理想来看,同时,还要从理性和现实来看这件事。在封建**时代,最大的公仆——天子,认为自己是老天派下来的保护神,所以叫“天子”,吃你的花你的是应该的,不服气,我就弄你,他是“君权神授”的,是凌驾于主人之上的“最大牌的仆人”。而下面这些官僚,是给皇帝打工的,同样享受特权,就在情理之中。老百姓不服气,就反抗,又有了新皇帝,好了几年之后,还是如此,所以法律制度建设和现代国民概念尤其重要,这也是避免“历史周期率”不断重演的最重要手段。

而这些都不是封建社会能给与我们的,这是现代社会公民的奋斗目标。中国的历史问题,是客观实在,也不要过于纠缠,真正要做的是立足现在,放眼未来。民治,民有,民享,只有在现代民主社会才能发生。

中国人应该学习妥协,妥协不是当缩头乌龟,而是一种智慧,法律和民主都是斗争和妥协的产物。一方面靠斗争争取,一方面又要妥协,适可而止,恰到好处。就是说,不要总是进行势同水火的阶级对立和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而这些都不是封建社会能给与我们的,这是现代社会公民的奋斗目标。

对待陈文昭,我们还是不能以纯粹的道德观来评价,还是这样的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既要知道他在强大的封建社会官僚机器中只不过是颗螺丝钉,也要知道不管他如何努力,也只是一个贾雨村,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这是封建社会“密室政治”的产物,只有在“阳光政治”下才可以慢慢杜绝。我们不可以对他苛求过甚,他身处那样的时代,没有办法。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紧箍咒的,都有无奈。

以宽己之心来恕人。

用这一段,为陈文昭和武松做个小结。从此以后,这部书里基本就没有英雄了。有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吃喝玩乐和卑污的勾心斗角。

西门庆知道武松被充配到孟州,方才一块石头落地,十分自在,于是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把花园的芙蓉亭打扫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帐,安排酒席,请来乐队,吹拉弹唱。西门庆实行全家总动员,让老大吴月娘、老二李娇儿、老三孟玉楼、老四孙雪娥、老五潘金莲都来,阖家团圆,饮酒作乐。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的两边落座,家人媳妇、丫环使女,环绕侍奉,传杯换盏,花团锦簇。真是:宝鼎焚香,金瓶插花,盘盛山珍,杯泛琼浆。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饮酒中间,玳安领着一个小厮、一个小姑娘进来,二人提着两个盒子,说道:“我们是隔壁花家的家人,主人让我们送点心和花儿给西门大娘子戴。”揭开盒子一看,一盒是在宫廷中才能吃到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玉簪花,吴月娘看了满心欢喜,说:“又叫你娘费心。”让他们吃了点心,又给了小丫头一个汗巾儿,给小厮一百文钱,让他们转告女主人,她这里多谢了,又问两人姓名,丫头叫绣春,小子叫天福儿。

吴月娘打发走两个小客人后,对西门庆说:“花家这个娘子确实是好,时常派人送东西给我们。我们这面反倒礼数不周,没回过礼。”西门庆道:“花子虚花二哥娶这个娘子,还不到两年光景,他说自己这个娘子性子温和,不然也不会容忍让这样两个标志丫头在房里服侍。”吴月娘说:“前些天,她老公公出殡,我在山头上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见她长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这里非贬义,有娇小玲珑之意。),尤其那两道细湾湾的眉毛,特别出众,虽然和她交谈不多,但是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性格温柔。年纪还不大,也就二十四五岁左右。”西门庆道:“你不知道,她原先是梁中书的小妾,后来才嫁给花子虚,带了好大一笔财产过来(被他瞄上没个好儿。)。”吴月娘说:“她送礼物过来,咱们也要礼尚往来,明天回敬些礼物。”

现在所谈论的这个人,是《金瓶梅》中另外一个重量级人物——西门庆的“结拜兄弟”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前十回主要是解决潘金莲和《水浒传》遗产问题,现在心腹之患武松的问题也完美解决了,十分自然地把潘金莲引渡到“金瓶梅世界”,而与此同时,春梅也顺利地进入了这个世界。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个舞台还缺一个人,就是李瓶儿,接下来的十回,是从“潘十回”转到“李十回”,主要是把李瓶儿也引向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生战场。

李瓶儿是正月十五出生的,那天有人送来一对鱼瓶儿,于是她就被称为“瓶姐”。她先是成为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这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他的妻子练就一身“河东狮吼”的绝世武功,性格暴躁,嫉妒心极强,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被殴打致死的奴婢和小妾,一般就埋在后花园了事。李瓶儿只在外书房居住,而且有奶娘服侍,或可躲过一劫。不想在政和三年正月十五,梁中书和夫人在翠云楼赏灯,黑旋风李逵突然而至(《水浒传》的六十七回回目叫做“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这一回中说“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第六十七回中说,宋江大军退去,梁中书回城看觑家小,“十损**,众皆号哭不已”,而梁中书妻子躲在后花园中,逃过一劫。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大家只要知道两书的基本区别即可。),除了梁中书、夫人和李瓶儿主仆侥幸逃生以外,全家老小都被杀死。李瓶儿逃跑的时候,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一对重达二两的鸦青宝石,和奶娘直奔东京(现在的河南开封)投亲。

在东京时,有个花太监(明朝的太监最后变得位高权重,他们被派遣去监督军队和地方,结果太监弄得更糟。后文会集中介绍基本的背景资料。)因为自己侄子花子虚没有妻室,就把李瓶儿娶了回来,成了自己的侄儿媳妇,后来花太监因体弱多病,就告老还乡,又因老家在清河县,所以这一家人辗转回到家乡定居。如今花太监死了,财产都留给了花子虚。子虚是个胸无大志的公子哥儿,有钱又有闲,整天就在妓院之中留恋烟花。还记得第一回当中,臭味相同的十个人也要学习什么桃园结义,拜了把子。花子虚和应伯爵、谢希大一班人马,整天泡在一起,叫上一些非正经职业女人,吃喝玩乐,这些人看花子虚有钱,就鼓动他到妓院嫖宿,常常三五天不回家。在这里,作者留有一首诗:紫陌春光好,红楼醉管弦。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是赞美这种行为呢,还是表达反讽的态度呢?在此书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作者态度游离,需要注意。当然,其思想的主流是淋漓尽致地批判。

介绍完李瓶儿的背景资料,还要回归芙蓉亭。西门庆率领众位妻妾,在芙蓉亭饮酒,合家欢乐,一直到晚,回到潘金莲的房中时,已是微醉,乘着酒兴,要和妇人做运动,两人正在进入佳境的时候,西门庆突然召唤春梅端茶,妇人怕春梅看见,赶忙把帐子放了下来。西门庆道:“怕什么?隔壁花二哥房里有两个好丫头,今天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年纪和春梅相仿,早就被花二哥收用(特指主人占有婢女。)了。我曾经看见过她,长得还是相当不错,没想到花二哥年纪不大,在这方面却很有道行。”妇人听了,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想要收用春梅,收她便是了,为何要指山说磨,兜个大圈子?我不是不开事儿的人,况且她也是你买的丫头(在那种没有人权的人吃人社会里,这些人只是主人的物品,毫无独立人格可言。),明天我上后面坐坐,腾个空儿,你把她叫进房里,收用便是了。”西门庆听了,高兴地说道:“我的儿,你这般解趣,叫我如何不爱你。”二人说得情投意密,更加欢爱无加。第二天,妇人果然往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把春梅叫到房中,收用了这妮子。正是: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从此以后,潘金莲一力抬举春梅,不让她干粗活,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端茶倒水,并且把自己心爱的首饰衣服送给她,两个人形成了坚固的战略同盟,春梅也成了潘金莲闹事时的急先锋。而潘金莲也以此为开端,常常替西门庆做这些勾当,拉拉皮条,以图汉子喜欢。

春梅性格聪慧,喜欢说笑,善于应对,生得也有几分姿色,西门庆甚是宠她。另外一个丫鬟秋菊,在潘金莲眼里却是一个不识大体、愚蠢笨拙的人了,常常打她。其实这个秋菊还算《金瓶梅》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正直人,而且她意志坚定,最后不懈努力,终于让潘金莲这艘破船翻在了阴沟里。这是后话。

文龙先生评论道:潘金莲嫁入西门庆家了,庞春梅进入潘金莲房了,李瓶儿隔墙相约也开始了。三大女主角都粉墨登场了。武松被判刑了,西门庆正式得意了。作者至此,振笔直书。读者自此,纵目浏览。可曾想过:孟玉楼是被诳来的,潘金莲是被劫来的,李瓶儿又是被夺来的。时势如此,还说什么?天道如斯,还问什么?

当今世上,确实有西门庆,但是我没见其真容。世上难道没有西门庆吗?可我又确实听闻有人做出西门庆之事。西门庆不能把我怎样,我又能把西门庆怎样呢?纵然西门庆把我怎样了,我还能把西门庆怎样呢?于是,对痛恨西门庆者,我告诉他不必痛恨;有羡慕西门庆者,我告诉他不必羡慕。恨之者不愿意成为西门庆,羡之者也不能成为西门庆。谚语有云:闲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第十一回(上)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这一回的前半部故事叫狐假虎威。

体现在一个关键字上:

打。

激打。

打谁?打孙雪娥。

孙雪娥是谁?是老四。

谁使用的激将法?是潘金莲。

潘金莲是谁?是老五。

老五敢于挑战老四吗?敢。

为什么呢?老四是个“没有时运的人”。

她是死去的陈姓娘子的陪嫁丫环,可是陈姓娘子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吴月娘当家。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人性总是欺善怕恶,总爱挑软柿子捏。

人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说新官上任伊始总要有一点万象更新的气势。同样的道理,一个恶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要敲山震虎,以便能让自己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篇文章是两个动物的故事:狐狸叫潘金莲,老虎叫西门庆。

不过狐狸毕竟不是老虎,这二者的同盟一旦遭到破坏,狐狸还是会得到惨痛的教训。

家庭是民主和法制兼顾不到的地方。

是无法用规章制度制约的地方。

是“个人独裁”最容易泛滥成灾的地方。

是最容易受情感纠缠的地方。

是最容易公私不分的地方。

是最容易产生身体暴力和言语暴力的地方。

是最容易产生“主观主义”和意气用事的地方,任何一个家庭都可能如此,尤其是在“封建家长制”肆无忌惮的封建大家庭里。

一个任意胡为的封建家长和奉行卑劣的、欺软怕硬的男权主义者,要比受到正统的祖宗礼法、庞大的官僚集团所制约的封建皇帝犯错的几率更大。

一个不受制约的井底之蛙和蝼蚁之雄,更加骄横。

这是我们看此书最现实的地方,我们身为父母、身为人子者,不能不拿出十分的精力来注目此种关节。

关注如何避免偏听偏信、意气用事的主观主义。

没有家庭的民主就没有社会的民主。

这有点像道德说教,其实绝对不是。我强迫大家相信,就说明我犯了主观主义,朋友们,见仁见智吧,做出您自己的判断。不管怎样,大家可能还是会烦,还是让主角粉墨登场吧。

潘金莲性格多疑,专门听篱察壁,刺探别人隐私,又因为她是西门庆不惜血本,不惜杀鸡取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难免娇惯她一些,人总是这样,喜欢得寸进尺,给了三分颜色就想开染房,她这种性格的人更易恃宠生骄,拿腔拿调,颠倒黑白,把整个大宅院闹得鸡犬不宁,而春梅同样不是盏省油的灯。

有一天,因为鸡零狗碎的小事,潘金莲骂了春梅几句。人一受点委屈,总是怕全世界不知道,如果不能发泄出来,就要找到出气筒,像春梅这样心高气傲的,更是受不了。她带着满肚怨气,来到厨房,拍桌子捶凳子,一副闹心撒气的模样。老四孙雪娥负责全家的饮食,也是厨房的大总管,她看春梅这个样子,就带点玩笑地逗她道:“怪行货子!要是想汉子了,到别的地方想去,怎么在这里耍横?”春梅心情正不好呢,听了这话,如同火上浇油,登时暴跳起来,说道:“你说谁是胡乱纠缠汉子的?”雪娥见她心气儿不顺,就没有接这个话茬儿,假装没听见。可是春梅使性子,径直出来,回到了潘金莲房中,一五一十,不仅仅是一五一十,更是添油加醋,向潘金莲挑拨道:孙雪娥不但说自己纠缠汉子,还说这是潘金莲的主意,叫西门庆收用自己,完后两个人好一个鼻孔出气,共同哄汉子开心。潘金莲听后怀恨在心。

当天早晨,吴月娘要去送殡,作为小妾的潘金莲就要送吴月娘出门,这也是当时的家法,因为起来早些,她感觉很困,就睡了一觉,然后来到亭子上休闲。没过一会儿,孟玉楼也过来了,笑嘻嘻地问她怎么闷不做声,她说起得早,太累了,然后问孟是从哪儿过来的,孟说从厨房过来的,潘金莲问她孙雪娥和她说什么没有,她说孙什么也没说。潘金莲心中怀恨,但是没有和孟玉楼提及此事。

两个人做了一些针线活儿,感觉还是烦闷,就摆上棋盘下棋,忽然花园门卫琴童进来说:“爹来了。”西门庆随后就进来了,看见两个妇人虽然都是家常打扮,但粉妆玉琢,十分可爱,不禁满脸堆笑,戏道:“你们俩儿好像一对粉头(一是指性工作者,二是指不正经的女人。这里应该是指前者。由此我们可以听到一件奇闻,丈夫把妻子视为性工作者,而潘金莲也对得起他,一直把他视为嫖客。半斤八两。),也值百、八十两银子。”潘金莲说:“我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经有个粉头在后面哪(潘金莲在嘴上是寸步不让,包括对待西门庆这个说一不二的封建家长,她的即兴发言往往给本书增色不少。我们再品味一下这个对话,西门庆把潘、孟二人比做粉头,而潘金莲所说的真正粉头应该是指老二李娇儿,大家想想这个西门府到底像什么?之所以这本书被称为不朽名著,就是有无穷细节值得人回味品评,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出此书的价值。)。”那孟玉楼抽身就走(不知道她是否适应不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何要急匆匆地投入魔窟遭受侮辱?做事前不做详细的调查研究行吗?),被西门庆一把拉住,说道:“你往哪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跑?实话实说,我不在家,你们两个做什么了?”潘金莲告诉他,她们两个下了两盘棋。一听下棋,西门庆提议道:“我和你们下棋,谁要是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潘金莲马上说:“我们没银子(潘金莲出身贫寒,到了武大那里也是生活拮据,来到西门庆家,虽然锦衣玉食,可是没有私房钱,这也是她比较自卑之处,尤其富婆李瓶儿进府以后,围绕着财、物问题,发生了无数波澜。可是潘金莲倒是好色不爱财。在此先做一个提醒,后文注意。如果要是不看这些细节,这本书就没有价值了。)。”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当赌资,也是一样(他刚刚把自己的老婆比作风月场女人,如今又开始赌博,西门府果然复杂,不好给它定性。)。”

于是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刚要数子儿(应该是下围棋。),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她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假装掐花儿,以此来耍赖推脱(这一直是她的特色。)。西门庆找到她,说道:“好个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却躲到了这里。”妇人看见他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棋,你不敢罚她,只知道纠缠我。”把手中的花儿搓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两个人搂抱一起,口吐丁香,戏谑一处。正忙之时,孟玉楼突然出现,告诉她吴月娘回来了,她告诉西门庆,到房里等她。潘金莲到吴月娘那里打了个照面儿,就回到房里陪伴西门庆,并要求春梅预备澡盆热水,房间薰香,晚上他们二人要有重大事情处理。对于潘金莲来说,这是人生头等大事。

接着作者交代一下西门府女将的职务分工。原来,吴月娘虽然是老大,可是她身体不好,不太管家里的小事,只抓一些战略问题,经常给西门庆出谋划策,兼职做府里的会计。老二李娇儿是府里的出纳,平时的钱财支出由她负责。老四孙雪娥是后勤主管兼餐厅经理,负责整治酒席和平时的家常便饭,各个房里的丫环需要什么,就去厨房找她办理。只有孟玉楼和潘金莲属于编外人员,没有固定职责,而潘金莲一直在忙于“大事”。

当晚,西门庆在潘金莲房里,喝了回酒,洗完澡,两人歇息了。第二天一早,也就该当有事,西门庆答应上庙里给潘金莲买首饰,等着吃荷花饼和银丝鲊汤(鲊念眨,是一种腌制的鱼类食品。),好赶紧动身,就让春梅到厨房传达最高指示,可春梅就是不动身。潘金莲道:“你不要支使她。有人说我纵容她,让你收用了她,好聚结一帮儿纠缠汉子。一个劲儿地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支使她干什么?你可能还不信,也想问是谁说的,我暂时就不提名道姓了,但是我的话肯定有根有据。还是让秋菊去吧(潘金莲已经开始吹起进攻的号角了。)。”于是,西门庆就让秋菊到厨房通知孙雪娥,等了好久,还是不见拿来,急得西门庆一劲儿暴跳。潘金莲一看秋菊不回来,就让春梅去打探情况。

春梅本来就有几分不顺心,如今又气鼓鼓地走到厨房,看见秋菊还在那里等,便骂她是个贼奴才,说西门庆急着吃饼要赶到庙里去,如今在前面暴跳,可就是不见个人影儿,走上前去,要揪她回去。孙雪娥听到这指桑骂槐的话,心中登时大怒,骂春梅太过张扬了,她事先准备好的粥不吃,突然要吃什么荷花饼,就是再着急,也得给她一个准备时间呀!春梅反唇相讥,说要不是主子要吃,她们做下人的也不会来要,如今指责她们没有意义,说完,揪着秋菊的耳朵,就往回走。潘金莲看春梅脸色大变,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春梅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过她继续歪曲事实,煽风点火,竟然说孙雪娥“千奴才,万奴才地骂了她一顿”,还说雪娥“在厨房里只顾骂人,不肯做饭”云云。潘金莲说:“你看怎么样?我说别让春梅去你不听。刚刚讲究完我们娘们儿霸拦你在屋里,如今又挨了一顿骂。”

西门庆听完大怒,冲到厨房里,不由分说,上去就踢了孙雪娥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让春梅来要饼,你如何骂她?你骂她是奴才,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在西门庆眼里,孙雪娥也是个奴才。所以让她照照自己。)。”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一顿,敢怒不敢言,对旁边来昭妻子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天多晦气!你一直是当事人,可听见我说什么过分话了吗?春梅凶神恶煞般地大呼小叫,揪着秋菊回去,在主子面前轻事重报、小题大做,惹得他过来这样对待我。我洗着眼儿(意思是拭目以待,冷静观察。搞文学性的词汇好办,这种传神的生活化语言容易让我不知所措。),看这对主子奴才能猖狂到几时?可别错了脚儿(指失足)。”你说她倒是等一会儿再说呀,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转回身又打了她几拳,骂道:“贼奴才!在我面前你都骂她,还说没欺负。”打得孙雪娥疼痛难忍,等西门庆离开后,连疼带气,在厨房里号啕大哭。

此时老大吴月娘刚刚起来梳头,问小玉道:“厨房里乱些什么?”小玉说:“爹要吃饼,吃完还要赶着去庙里,听说后来姑娘骂了五娘房里的春梅,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她就哭起来了。”月娘道:“也真是的,他要吃饼就赶忙做给他吃就是了,怎么还骂起丫头来了呢?”于是派小玉到厨房,催促雪娥和餐厅工作人员赶快弄,打发西门庆走。

我们如果要是把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就会发现层层波浪交叠而去,一旦事情出现争端,也同样会有余波荡漾。

孙雪娥平白受了一场怨气,如何善罢甘休,她走到月娘房里诉苦,她对月娘和李娇儿说潘金莲如何霸拦汉子,背地里无所不为,她说道:“娘,你还不知道这个,比养汉老婆还浪,一晚上也离不开汉子。背地干的那事,别人做不出来,她能干出来。当初在武大家里,她就是亲手毒死了汉子,这才嫁过来。来到这儿后,一味调唆汉子和我们作对。”月娘说:“你也是,春梅来要饼,你就好好打发得了,平白无故骂她干什么?”孙雪娥认为“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春梅在吴月娘房中侍候时,自己曾经用刀背打过她,月娘也没说个“不”字,如今到了潘金莲那里,她就变得娇贵起来,一句刺耳的话也不让说,说到底还是有潘金莲在撑腰。

这里正说着,哪曾想潘金莲早就过来了,在门外听了个清清楚楚。潘女士进屋以后,冲着孙雪娥说道:“当时如果是我摆布死了亲夫,你就应该阻止汉子娶我,省得我霸拦他,占了你的窝儿。至于说春梅,她也不是我带来的丫环,你要是气不过,还让她服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她斗气,又把我牵扯进来。谁愿意摆布死了汉子再嫁人?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也容易,等他爹回来,给我一纸休书,我离开这个家就是了。”调停人吴月娘说:“我不知道你们因何结怨,但是每人都少说一句为好。”孙雪娥道:“娘,你看她的嘴似淮洪(淮河的洪水。比喻潘金莲说话滔滔不绝、汹汹不已。“嘴似淮洪一般”一直是她的特色,很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没理也能咬三分理,撒泼之时,状若疯狗,狂若蛮牛。不过从美学欣赏的角度看,这种口才为本书增色不少。)也一般,不管是谁,不管有理没理,总是辩驳不过她。明明在汉子面前嚼舌根子,转眼就不承认了,反而派了我们一篇不是。”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吱声,后来听孙雪娥骂道:“你骂我是奴才!你才是真奴才!”月娘看战斗由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之战”要升级为骂人撒泼无所不用其极的“泼妇之争”了,赶紧让小玉把雪娥拉走。潘金莲也撤回兵力,回到屋中,卸了浓妆,洗了脂粉,弄得头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像桃儿一样,躺在床上。

到了晚上,西门庆从庙上回来,揣着四两珠子,进潘金莲房里,看她梨花带雨,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潘金莲可算找到组织了,放声大哭,向他要休书,如此这般讲述她受的委屈,当然不会是实事求是,她这样的女人不会有这种概念,这种主观主义者不会如实描述事物本身,而是根据自己需要,或者添枝加叶,或者避重就轻,或者小题大做,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如何有利于己,就如何说。在这里潘金莲无愧于第一名嘴儿(要论蛮不讲理,她排第一;若论插科打诨,应伯爵为魁首。他们俩是《金瓶梅》美学欣赏史上的一对出类拔萃的状元,也是现实社会中的一对令人恶心的活宝。从两个角度来看,就是一种辨证。)的称号,她不提孙雪娥提到的“她为了霸拦汉子,使用如何不堪手段”,句句强调孙雪娥说她如何“摆(摆布,引申为暗杀)杀汉子”。要知道毒杀武大郎,西门庆才是罪魁祸首,孙雪娥强调这件事(当时毒杀武大这件事,还是比较隐蔽的,不像在《水浒传》中,此事已成定案,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金瓶梅》中,这件事还没有大白于天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包括西门府的人。那孙雪娥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推测是从来旺儿那里得到的消息。来旺儿是怎么知道呢?前几回提到,四处打点官员的事儿都是由他来操办的。那如此机密的事怎能告诉孙雪娥呢?就是因为来旺儿与孙雪娥有一腿。书中没有交代,这是我的合理推测。后来潘金莲谋杀亲夫这件事又被提起,不过那次事态更加严重,简直就叫生死对决。),不是揭西门庆的伤疤吗?这也是潘金莲的斗争策略,单挑这句话来刺激他,所以才叫“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这话后是“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似地冲进厨房,揪住孙雪娥的头发,拿短棍用力打了她几下。多亏吴月娘上前拉住劝说,事态才有所控制。西门庆骂道:“好你个贼歪剌骨!我亲耳听到你在厨房里骂人,还不承认,还要纠缠别人。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来不算完。”就这样,孙雪娥成为潘金莲第一个死对头,二人的争斗一刻没有停息过,潘金莲死后,春梅又使手段整治孙雪娥。正所谓: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虽然孙雪娥一直是手下败将,但是她总是屡败屡战、锲而不舍。仇恨对于人,确实更加刻骨铭心。

当下西门庆打了孙雪娥,来到前边,安抚潘金莲,又把珠子递给了她,她一见汉子给她做主,替她出气,大喜过望。由此两人恩爱愈深。

这是一个完整的矛盾冲突事件,我们尝试着进行一次系统的分析。

一、事件当事人:孙雪娥(受害人。是小白兔)、潘金莲(幕后推手。是狐狸。)、春梅(先锋官。是猎狗。)和西门庆(主观主义者,封建家长。是老虎)。

二、事件的起因:

1、表面原因:春梅受到潘金莲的责骂,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来到厨房,拍拍打打,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孙雪娥半开玩笑半是劝诫,本来没什么,但是春梅此时正有气没处撒,由此产生矛盾。有句话,我将会在本书中说上一万遍,“尤其是女人,感情用事和主观主义是其破坏力最大的劣根性,有时伤人,大多损己,从长远的战略来看,这是男人的噩梦(女性朋友们,说得重点儿,请别介意。戳一下你们是善意的。当然大多数男人也如此,不过相对来说男人要理性得多。)。”为后文的大规模冲突埋下伏笔。

2、深层原因:这是新权贵向旧贵族发起的挑战。孙雪娥不懂与时俱进,没有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春梅,要知道此时的春梅是潘金莲的代表,而且和西门庆的关系已经更上一层楼了。此春梅非彼春梅,不是在月娘房里服侍时被孙雪娥打过的春梅了。而且,潘金莲来到府中之后,就一直想要杀伐立威,确立自己的地位。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从孙雪娥角度看,这个老员工、老同志,也想保持自己的优势,难免摆摆老资格,也看不上潘金莲霸拦汉子。旧贵族面对新势力的挑战,难免心中不忿,冲突在所难免。

三、事态的演化:

1、总体趋势:由口水仗演化成肉搏战,是矛盾不断激化的结果,是潘金莲一方不断添油加醋、歪曲事实、煽风点火的结果,是西门庆这个主观主义者不经调查研究只凭感情用事的结果。

2、事件定性:狐假虎威、争宠夺爱。

3、导火索:吃饼事件。

4、事态发展:

(1)潜伏期间。春梅不说自己闹情绪,不说孙雪娥说话时带有开玩笑性质,不说孙雪娥看她气儿不顺,就及时刹住话头,不说孙雪娥不管心里怎样想,在嘴上从来没提“潘金莲”三个字。可她回来对潘金莲说“她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意为聚结成伙)一帮儿哄汉子”,这就简直是无中生有,轻易地就把潘金莲拉下水了,因为潘金莲是个小肚鸡肠的主观主义者。这为冲突埋下伏笔。

(2)第二天一早,西门庆要吃饼,让春梅去叫厨房安排,潘金莲说“你休使她。有人说我纵容她,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虽然没有明指,但傻子都知道这话是针对孙雪娥的。潘金莲把春梅传递的虚假信息当作真凭实据转述给西门庆。

(3)偏偏赶上做饼做汤费时费力,耽误了暴君西门庆的时间。春梅去时,偏偏当着孙雪娥的面儿打骂秋菊,杀鸡骇猴。孙雪娥好赖算是主子,怎能咽下这口气,双方产生直面冲突。春梅回来,再次歪曲事实,说孙雪娥“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潘金莲在旁边煽风点火,残暴的主观主义者西门庆第一次出手,打了孙雪娥一顿。

(4)孙雪娥也没脑子,偏偏在后面发牢骚,这也难怪,谁受了委屈都想发泄出来,但是面对西门庆这样的畜牲,这样只能自讨苦吃。他回身打了她第二顿。

(5)孙雪娥后来找吴月娘评理,又让潘金莲听到了,而且千不该万不该,孙雪娥提到了潘金莲“摆杀汉子”的旧事。这也难怪,一般女人不知道“就事论事”,脾气一来,能把祖宗八代、鸡毛蒜皮的旧事、小事,一股脑儿地抖搂出来,很容易打击一片,树敌过多。结果让潘金莲抓到了话柄,因为一提“摆杀武大”,就把西门庆纠缠进来了。

(6)潘金莲为了制造恐怖气氛,把自己弄得花容不整,一副寻死觅活的可怜相,这是女人的常用手段。然后她在对西门庆描述时,故意突出“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这句话,这样就让西门庆失去了理智。这个小兔崽子除了能用卑鄙手段投机钻营之外,没有一丁点儿的理性分析能力。结果一次次地被激将法所左右,成为潘金莲和春梅手里的木偶。这个人只是没有道德感的极端自私主义者,生逢黑暗无比的宋朝末年,这才小人得志。其实他的智力极其低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以为,这个庸人不是指社会地位低,有时真正的智慧恰恰来在民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个“庸人”应该是指像西门庆这样没有理性分析,只会感情用事的人。

5、事件结果:潘金莲大获全胜。

6、事后反思:女人的素质不提高,民族没有希望。如果像潘金莲和春梅这样的女人多些,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第十一回(下)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西门庆用粗暴的手段和简单的头脑处理完内部矛盾,又开始把生活圈子延伸到外部社会。

我们一定还记得这群狐朋狗友结拜的事吧,别忘了他们是“生死兄弟”,对于这些人来说,其中最能体现哥们义气的方式就是吃喝玩乐。这一天,轮到花子虚摆酒席、办茶会,他家就在西门庆的隔壁,当天的酒席置办的十分丰盛。其他人早就到了,对待吃饭喝酒这样的事他们都是风雨无阻的,西门庆当天有事,直到下午才赶过来,这些人直等到他来,酒筵才正式开始,并安排西门庆坐了首席。两个,在席前弹奏着琵琶筝琴,歌喉宛转,舞态蹁跹,说不尽的梨园娇艳、色艺双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歌女也唱了两套曲子之后,她们放下乐器,走上前去磕头。西门庆呼唤玳安,给二人每人二钱银子作为赏赐,她们谢过就退下了。他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两位姐儿贵姓?唱功确实不错。”没等东家答话,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认识她们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的令翠(指被人包占的,翠,是之意。)——勾栏后巷的吴银儿,那个谈琵琶的,就是我前几天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李桂姐,她姑妈就在你的府上(指老二李娇儿。),你如何说不认识?”西门庆笑道:“原来是她。我有六年没见到她了,没想到出落得如花似玉。”没一会儿,李桂姐来到酒桌上殷勤劝酒,出于职业习惯,说出的话都是情意绵绵的,让西门庆心花怒放,他就问:“你妈和你姐桂卿在家忙些什么?怎么不到我家探望一下你姑妈?”李桂姐说道:“我妈去年大病一场,到现在有半边身子也动不了,可能是脑血栓后遗症,只能被人扶着走路。我姐姐被一个客人包占了半年,常常要到客人的店里住,两三天都回不来一趟。家中无人,只靠我每天出来卖唱(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卖笑生涯不易。),真是辛苦啊!平时也想去府里看看姑妈,可就是不得闲(我对这里的性工作者同样报以历史的同情,在那个时代,很多是逼良为娼,她们没有选择的自由,或者是家庭的主营项目一代代往下传,李桂姐就是这种情况。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靠自己的身体赚钱,也是没办法的,其实比不劳而获者还是光荣的。但是这个问题极端复杂,社会污染了她们,她们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同样在毒害和报复这个社会。兰陵笑笑生对她们是持严厉批判态度的,说她们“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毫无疑问,这句话说到了她们的骨头里。了解了后文的故事之后,您就会发现,李桂姐这句话言不由衷,如果没有利益,她们不会有时间去看她姑妈的。一个“利”字,就好像写在她们脑门上一样。这个李桂姐是一个谎话连篇、厚颜无耻的非主流女人。)您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到我们那里走走(西门庆这一段时间忙着摆脱《水浒传》对他的困扰,他不想就那样被武松弄死,还想再活个几年。而且这一段时间忙着杀人放火抢女人,忙着骗富婆掠夺其财产,确实很忙。不过这话不能说。)?什么时候让我姑妈回来看看我妈也好。”

西门庆看她说话乖巧,一团和气,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天约两个好朋友送你回家,好不好?”桂姐道:“不要哄我。您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说:“我不哄你。”于是从袖中里抽出汗巾、挑牙(一种首饰,可当牙签使用。)和香茶(一种饼状物,含有茉莉、槟榔、冰片等物,咀嚼可除去异味、提神醒脑等。)盒儿,送给了桂姐。桂姐道:“什么时候去,我现在就让保儿回家通知一声,提前预备。”西门庆说:“这面散了,我们就起身走。”大概掌灯时分,西门庆约下谢希大、应伯爵,也不回家,一同奔李桂姐家而去。这时,作者对红灯区的描述很有意思: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陷人坑,**洞,检尸场,顾名思义,就是指妓院,被比喻成土窖、囚牢和屠宰场,其实这三者是有顺序的,先是掉到土窖一般的陷阱里,让你不知不觉之间失去自由,然后又被转移到监狱之中,让你沉迷女色不能自拔,接着又被转移到屠宰场,一刀又一刀地割肉,光剩骨头的时候,就把你抛至荒郊野外,确实形象。用色相迷惑,让你在飘飘似仙、迷迷糊糊之中,被洗劫一空,然后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喝你的髓,直到毫无利用价值了,一脚蹬开。但是你也不要怨恨,因为人家在大门口的招牌已经做了严正声明:买俏金(指嫖资),哥哥你准备充足,别想欠一个子儿。卖花钱(出卖色相和肉体的酬劳),姐姐我讲究童叟无欺,现款交易,不准赊账。缠头锦[当时看歌伎表演,需要赠给她们财物,叫缠头、缠头锦或者缠头彩,到后来这个词也有嫖资之意。在《琵琶行》中,那个琵琶女正当红之时,“五陵年少(长安附近有五座西汉皇帝陵寝,汉高祖的长陵,汉惠帝的安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武帝的茂陵,汉昭帝的平陵,合成“五陵”。汉武帝修建茂陵时,把全国的富户迁到茂陵以方便控制,后来这里成了富人区。《史记》中“游侠列传”中的郭解就是不想被迁徙,找卫青讲情,结果更引起汉武帝的反感和重视,点明要他来。五陵年少,也是指富家子弟,争抢着给这个歌伎打赏。)争缠头,一曲红绡(念消。是一种丝织品。)不知数”,后来落魄了,就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了。这首诗里的缠头,就是指这个意思。]老鸨她一概不拒,完全笑纳。说实话我们确实明里打劫,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没人强迫你的公平交易。

一般男人都是乐颠颠地进去,大俗人西门庆更是这里的常客。西门庆等人送李桂姐到了门口,她姐姐李桂卿把他们迎进正堂,彼此行礼,然后请她们妈妈出来拜见。没一会儿,老虔婆(虔婆,一是指贼婆,是骂人话。二是指老鸨,的假母。而且起这个名词形象在“虔”与“钱”谐音,名至实归。)拄着拐杖出来了,半边胳膊动弹不得,可一见西门庆高兴得不得了,说道:“天哪!天哪!是哪阵风把您这个贵人吹来了?”西门庆笑道:“一直穷忙,没时间过来,老妈休怪。”虔婆又对应、谢二人说道:“您二位怎么也一直不过来呢?”伯爵说:“也是一直不得闲。今天花子虚家办茶会,遇见桂姐,因此和西门爹(等同于西门老爷。)一同送她回来。快拿酒来,我们要好好喝几杯。”虔婆请三位上座,一面吩咐上茶,一面安排酒菜,很快灯烛点亮,酒肴齐备。李桂姐重新打扮一番出来,在旁边陪坐,姐妹俩儿唱了一套曲子,殷勤劝酒。

觥筹交错之际,酒酣耳热之时,西门庆对李桂卿说道:“听说桂姐舞姿曼妙,而且南方散曲唱得好,何不请她唱一出儿,劝杯酒儿,让我两个兄弟开开眼。”应伯爵道:“我们可不敢劳她大驾,如今就借大官人的光,洗耳恭听了。”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就是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买的初夜权。)桂姐,因此用应、谢的名义纠缠她,有挑逗之意,可是李桂姐这些人从事特种职业,三教九流、大风大浪见得多了,颍悟绝人,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到了西门庆的骨髓里。桂卿在旁边说道:“我妹妹从小儿娇生惯养的,自来腼腆,从来不肯轻易地给谁演唱。”于是西门庆让玳安拿过来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些钱不算什么,就当是给桂姐买胭脂的(在第七回中,西门庆想要攻破杨婆子的堡垒,先拿三十两银子出来,嘴里却说“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五两银子买点胭脂,三十两银子买盏茶吃,就按一两银子三百元人民币计算,这出手也够大方的了。大家由此能看出,西门庆在拜金主义的时代,之所以能如鱼得水,是有原因的,次次都用金钱做开路先锋,打得这些物欲的奴隶们丢盔卸甲。),改天再送几套品牌服装过来。”桂姐连忙起身谢了,让丫环收好,这才开始演唱。

我们一定要注意这几个动词:连忙、收好、这才。这几个稀松平常的词语,在此情此景之下连用,产生了化学反应,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为什么这样讲?我们说了,这些特殊职业女性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儿的绝世武功,西门庆一旦显露出色心,李桂卿马上就抬高妹妹的身份,什么“娇生惯养,不轻易唱”之类,这不骗人吗?可是嫖客就喜欢这种欺骗,而且精神上还很受用。那面李桂姐也是玲珑的心肝,琉璃的肚肺,非常配合,自己只是笑,就是不动。可是一旦见到五两银子,“连忙”起身,让丫环“收好”,“这才”起身唱曲。一种被金钱奴役的样子,活灵活现。

这李桂姐果然是色艺双全,名不虚传。不慌不忙,轻歌曼舞。举止从容,技压群芳。一曲未了,满座惊动。唱完,把西门庆喜欢得没入脚处,就是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好了,也就是他高兴得差点死翘翘了。他吩咐玳安先骑马回家,自己晚上就在李桂卿房里歇息一夜,他不走,其实就准备要梳笼李桂姐了,加上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人一力撺掇,他也就上了道儿了。

第二天,西门庆让小厮回家拿五十两银子和四件衣裳,要梳笼李桂姐。不知道当时人的思想状态究竟为何,李娇儿听说自己的丈夫要梳笼自己的侄女儿,高兴坏了,连忙拿一锭大元宝给玳安,让他拿回去给桂姐打首饰,做衣服,安排酒席,可能这在当时习以为常,李娇儿不改本色,始终是把西门庆当嫖客看待吧。应伯爵、谢希大又约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过来,每人出点份子,为西门庆庆贺,当然这点钱就是一点门面而已,大份儿钱都是西门庆出,每天大鱼大肉,吹弹歌舞,整喝了三天喜酒。作者不忘警告道: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文龙先生评论道:西门庆简直是把潘金莲和孟玉楼当对待啊!潘金莲或许是名副其实,孟玉楼岂不是太受冤枉?此等言语,最为伤人,怎能不让人和西门庆离心离德?看来不必等到西门庆死,早就会断定西门庆家族必定是风流云散的结局。

羡慕西门庆而又想效法西门庆的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肝肺腑?人遇到事情,总是想增强先见之明。唯独临到自己身上时,遇到的又是显而易见的情色问题,完全可以未卜先知,却总是视而不见,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这是当局者迷。西门庆只是一畜牲罢了,欣赏不了高级的情爱也不算奇怪。唯独奇怪的是,看书之人,本来应该是旁观者清,也不能咀嚼世情滋味,不能引以为鉴,只贪图片刻欢娱,其愚蠢顽劣之处,不是和西门庆如出一辙吗?若能置身事外,设想局中,旁人的是非,即可证明本身的得失。通过当前的言行,即可预料日后的吉凶。

谁说闲书不能看?修身齐家之道,为人处事之方,全都在这些闲书之中了。没有这种看书方法,只是一味地纠缠在《金瓶梅》是不是淫书这些细枝末节上,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看不到大义所在,做本末倒置之事,不是一人两人哪!文龙先生,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十二回(上) 潘金莲私仆受辱

我如果要说,潘金莲是一个具有民主意识和权利主体意识的人,恐怕要遭遇板砖和唾沫星儿的疯狂攻击。尽管说完之后我需要化装出行,但是我还是要说:潘金莲是一个追求个人精神自由的人。唯一不敢恭维的是,她的手段异常另类:以淫还淫,以荡治荡。

上回我们说过,西门庆贪恋李桂姐的姿色,一连半月不回家。吴月娘派小厮接了好多次,都无功而返,因为李家人把西门庆的衣服帽子都藏起来了,不放他走,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财神爷,不榨干他太说不过去了,会让同行耻笑道行不够。西门庆把家里的这些女人都冷落了,别人还能忍受,只有潘金莲寂寞难耐,整天如狼似虎,双眼发射出幽幽蓝光,“欲火难禁一丈高”。她打扮得粉妆玉琢,每天都去大门口,倚门而望,从白天等到黄昏,可总是“我住淫棍府,君居屠宰场。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清河水。”

到了晚上,更加难熬,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就来到花园,款款而行,排遣寂寞,可不来还好,因为她看见了猫儿交欢,一时更是芳心迷乱。但这次还是不虚此行,她终于找到了西门庆的替代物。原来,孟玉楼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一个小厮,名叫琴童,大概十六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乖滑伶俐。西门庆让他看管花园,晚上就在花园门口一间小耳房里歇息。每当孟、潘二人来花园做针指或下棋时,这小厮常常无事献殷勤,并且替她们留心西门庆,一有混蛋的消息,马上提前报告,因此潘金莲很喜欢他,常把他叫到房中赏他酒喝,一来二去,日久生情。这时的潘金莲就要化身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女主人康妮了,不过那个是成年人的性爱,虽然也属于不伦之恋,可还是一种反抗工业文明对自然人性的摧残,潘金莲纯粹是为了满足肉欲,这个要是放在现代,就是引诱未成年人,要定罪的。

转眼就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上一次过生日是在第八回,到现在应该接近一年。在第四回提到,西门庆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吴月娘一看西门庆留恋烟花,不是长久之计,就又派玳安去接,而潘金莲暗中让玳安转交一封情信。玳安到了李桂姐家,看见一群帮闲陪伴西门庆花天酒地。西门大官人一边搂着粉头取乐喝酒,一边询问玳安家里的情况,主要是询问生意上的账目,玳安告诉他,有一些欠账,傅二叔收得差不多了,等着他回家上账(这也是西门庆优于一般纨绔子弟的地方,他不管怎样玩乐,始终不忘生意。),又把他交代给李桂姐拿的衣服捎了过来。李桂姐来者不拒,全部笑纳,又吩咐厨房,招待玳安酒饭。

赶着机会,玳安悄悄趴在西门庆耳边说潘金莲给他带了一封信,并且嘱咐他早日回家。西门庆刚要去接,不想,李桂姐以为是哪个同行偷偷送来的情书,要跟她抢生意,就一把夺了过来,让祝实念念给她听,这是一首叫《落梅风》的词,主要的意思是:晚上盼着他,白天想着他,可就是等不来自己的情人哪!可怜自己夜半独眠,为他挂怀,为他相思,为他憔悴。空对半窗明月,却只有相伴凄凉。下面落款是“爱妾潘六儿拜。”

桂姐听完之后,离开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脸庞朝里,假装昏睡。西门庆一看桂姐着恼,当着众人扯烂书信,又踢了玳安两脚。西门庆亲自到了房里,把桂姐抱了下来,当着她的面对玳安说:“快点滚回去,家中那个叫你来的是不是?等我回去,把你们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好含着眼泪回去。

西门庆又解释说,这封书信是他第五房小妾送来的,是要请他回家谈事,没有别的意思。祝实念在旁边对着李桂姐打趣,让她别放他走,说这个潘六儿是西门庆刚刚在别的妓院联系的一个相好(这样说倒也合适。),长得一表人物。西门庆连气带笑,赶着他打,说李桂姐这面刚刚纠缠一顿,他又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李桂姐说:“既然家里有人拘管,就不该来梳笼我,在家守着妻妾就是了。我们才相伴多久,就要分开了(主要是本姐姐钱还没赚够,哪能便宜了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应伯爵插口道:“说得有理。依我说,大官人也不用回家,桂姐也不用生气。今天的事就哪说哪了了,揭过去它,谁要是再提,就罚二两银子,买酒咱们大伙喝(这个兔崽子最奸,不管谁被罚,他们这些吃大户的都是渔翁得利者。),。”于是西门庆把李桂姐搂在怀里赔笑,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重归于好(本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桂姐只有这样闹一下,才显得“真心实意”,银子才拿得心安理得。卖弄风情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

因为一封书信,引起小小的波澜,如今风平浪静了,一帮人就重新开始男人来妓院的主要工作——买笑。李桂姐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一直哭丧着脸就有点不识抬举了,而这些混吃混喝的帮闲更是善于见风使舵,马上有人提出能唱的就唱,不能唱的就讲笑话,以此活跃气氛。

谢希大讲了一个笑话,是说有一个泥瓦匠给一个妓院人家铺地,老鸨子怠慢了他,他就暗中把排水沟用一块砖堵上了,后来天降大雨,弄得满院子都是积水。老鸨慌了,赶忙找他过来,招待他酒饭,还给了一钱银子,让他解决问题,他就偷偷地把那块砖拿了出来,顿时,院子中的水流得罄尽。老鸨便问,问题出在哪里,工人说这个病和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流”的谐音是“留”。明为笑话,句句是诛心之言,道出李桂姐留客的目的。),无钱不流。

李桂姐一听这是在损她们,同样也讲了一个笑话。是说一个孙真人,摆好酒席请人,派谁去不好,偏偏要派座下一只老虎去,这个老虎在半路上把客人都吃了。孙真人左等右等,一个客人也没见到,最后只见这个老虎回来了,便问老虎这是怎么回事,老虎口吐人言,说,师父呀,您忘了我不会请人,只会白嚼人(是说这些人只知道白吃,不知道礼尚往来,应伯爵谐音“应白嚼”嘛。在第一回中,也提到老虎吃人的故事,同样是影射这种混吃喝的勾当。)。

这些人也残留一丁点儿的自尊啊,也感觉受到了伤害,应伯爵发出倡议,不要让人看扁了,要还一个东道。于是应白嚼从头上拔下一根闹银(杂色银子,不是纯银。)耳斡儿(斡念沃。挖耳勺。),重一钱;谢希大拿了一对镀金网巾圈(网巾是束发用的。),重九分半;祝实念掏出一条旧汗巾儿,算二百文;孙寡嘴从腰上解下来一条白布裙,算两壶酒;常峙节(谐音“常时借”。)无以为敬,向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就是这样五个活宝,也不知道是确实没钱,还是就这样现世,把什么挖耳勺儿、网巾圈儿、旧汗巾、白布裙都拿出来交给桂姐,让她筹办酒席。

她买了一点猪肉,杀了一只鸡,李家又搭了一些小菜儿,安排好了,众人坐定。一声令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蔽日,好像蝗虫满天飞;你挤我挨,犹如饿狼抢食吃。这一个,胳膊抡圆,犹如舞动丈八蛇矛,菜肴堆里无敌手;那一个,大鹏展翅,就像手拿青龙偃月,酒席场上逞英豪。这一个,汗流满面,拼死不下火线,紧盯住鸡大腿,如同找到杀父仇人;那一个,嘴角流油,无暇擦拭一下,怒视着猪肉皮,就像要报夺妻之恨!没片刻,杯盘狼藉;只一会,打扫干净。“食王元帅”夸下海口,若是不能独占鳌头,无颜见江东父老;“净盘将军”踌躇满志,此生只做酒囊饭袋,大丈夫当如是也!正是:珍馐美味片时休,果然都进五脏庙(这是原文: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我在创作时做了无数次这样的再创作,自认为我的文字更浅显易懂,可能是画蛇添足。这段文字我不忍删除,太具有讽刺效果了,但是如果完全抄袭,那我这是干什么?大家要是不适应,一定要读原著。因为这种情况数不胜数,我只是选了一个最典型的,列出原文比较说明,其他的再创作恕不一一注明。)。

就这样,这些东道主没等客人喝上两钟酒,吃上两口菜,他们就自产自销了,而且还有破坏,因为抢吃抢喝时战况过于激烈,椅子被坐坏了两张。前面跟马的小厮,因为没有蹭到饭,心中窝火,一生气把桂姐家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在地,拉了一泼大便在土地爷身上。临到出门的时候,孙寡嘴神出鬼没,施展空空妙手,把李家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到了裤腰里;应伯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装要和桂姐亲嘴儿,把她头上的金琢针儿给偷走了;谢希大趁人不备,把西门庆的川扇儿藏起来了;祝实念走到桂卿的房里照脸,顺手牵羊,把水银镜子带走了;最绝的是常峙节,他同样深通谋略,使出“瞒天过海”之计,把向西门庆借的一钱银子,记在了大官人的嫖账上,可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

就这样,这些人请西门庆和李桂姐吃了一顿饭,不但在吃饭时自力更生艰苦创业,而且还赚了。应伯爵用一个“‘银’挖耳勺”换了一件“‘金’琢针儿”,祝实念用一条破手绢换了一个水银镜子,孙寡嘴用一条烂裙子换了一座镀金铜佛,谢希大用一个镀金的网巾圈换了一把名贵的川扇儿,常峙节把一张有借无还的借据换成了一钱银子,算在了西门庆的嫖资上。

这段文章我说什么都舍不得删去,不知道作者在世时经历过什么样的世态炎凉,他把这群狐朋狗友的嘴脸揭露得太彻底了,这些人陪着西门庆玩乐,不但需要他提供住宿,增加饭补,还需要工资。事后我作为一个穿越时空的记者,曾经采访了西门庆。我说:西门庆,你个小兔崽子,你为什么把这样一些臭鱼烂虾都留在身边?

西门庆也道出了自己的苦衷:王先生,我也有迫不得已之处。首先,我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可是我本身也非善类,人家正人君子也看不起我,能和我臭味相投的只有这些人。其次,您也知道我在生意场上没有真正的朋友,整天勾心斗角,我赚钱赚得很肮脏,都是通过巧取豪夺得来的。再次,我没读过书,那些诗书在我眼里就像天书一样,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而且我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有精神追求,对我来说,我不想改变社会,我只希望适应社会,只有在黑暗的社会中我才能浑水摸鱼,如果社会清明,还有我的好果子吃了?最后,我要强调一点,你们这些读书人太过迂腐,读了几本孔夫子的圣贤文章,总想着要承担一点社会道义,你们太笨了,一点都不知道享受生活。我是不想为这个社会做什么的,我只是想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我也感觉自己和那些动物没有区别,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我没有什么人生追求,如果说你不让我追求权、钱、色,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了?

当然,话说回来,我的精神确实极度空虚,我除了接受生理欲望的支配,真不知道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我非常害怕黑暗和孤独,在那种时候,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和寂寞感,常常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所以我通过疯狂地追逐女人,来填补精神空虚,所以我需要像应伯爵这类人满足我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和我一样,不但没有人生目标和社会道义,而且还很弱小,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活着的尊严和意义,只有在肉麻的吹捧之中我才能得到精神麻醉。希望您通过媒体把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广而告之,大白于天下。

我对他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不要以为你的手段大家都“不会”做,而是我们“不能”或者“不想”做。虽然我们不敢说自己如何高超,但是我们的智商绝对不会比你低。只是有些事我们不屑于做而已。我们还是有基本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我们书读得是多,但我们不是书呆子,也懂得享受生活,只是,对于我们来说,还有更高级的精神生活,这是你这样处在低生物级别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有基本的道德感,我们知道基本的礼义廉耻,我们有真感情、真性情,我们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哪里,你不要以为你是如何地高明。我们有时“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追求信念时有点儿殉道色彩,我们在模仿夸父追日,虽然可能最后徒劳无功,可我们终归是在向着太阳奔跑。

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还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你可知道好些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他们克制自己达到怎样的程度了吗?他们才真是做到了“灭人欲,存天理”。而我们还都是凡夫俗子,这些普通的文化工作者所做的牺牲还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即使我们再卑微,也要比你精神高贵,有一天我们会让你认识到知识的力量,也会让你知道,你活得该有多么虚伪,多么空虚。事实终将证明,你苦心经营建立的基业多么不堪一击,仅仅是个虚幻的海市蜃楼。

我还会时刻与他保持联系,采访还会继续。但是今天就谈到这里。让我们看看潘大美人都做了什么吧。

这些人簇拥着西门庆吃喝玩乐不提。就说那个玳安骑马回家了,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玳安就把事情经过说了,说自己不但被踢了,而且他发话谁要是再派人去,他回来一起骂。吴月娘说,他不回来就算了,怎么如此不讲理,还打骂小厮,孟玉楼也说,踢小厮也算了,为何她们一片好心也要被骂。潘金莲发言道:“妓院中的,哪个和他有真感情?常言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这话是实话。可是人家也没有绑着你去,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她只顾谩骂,不曾想西门府中就有一个是院里人,李娇儿此时就在窗户下偷听,听她骂自己家里人千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正是: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潘金莲回到房中,寂寞难耐,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而且她知道西门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她被激怒了,她孤注一掷了,她发出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呐喊。她让两个丫头先睡,自己借口去花园游玩,把琴童叫进房中给他酒喝,灌醉之后,关上房门,褪衣解带,做到一处。但见: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哪分上下高低。百花园内,翻为快活道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从此以后,妇人每天晚上都叫琴童进房办事,天还没亮,就把他打发出去。背地里给他两三根簪子带,甚至把她身上的锦香囊葫芦儿也给了他。谁知道这个小子不守本分,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常常和其他小厮喝酒耍钱,渐渐地图穷匕见,被人窥破玄机。而且总是这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有一天,这事就传到孙雪娥和李娇儿的耳中了,这两个人都是“反潘金莲势力”的干将,一个在上回被打得鼻青脸肿,一个在这回被骂得狗血淋头,逮着这样的机会如何肯善罢甘休。她们俩对吴月娘说,潘金莲就是一个贼(在起点系统中,“淫”与“妇”不可连用。这篇文章其他情况与此相同,充满低俗而严重摧残自尊的辱骂。),假撇清,如今和小厮搞到一起了。吴月娘说什么也不信,而且告诉她们要谨言慎行,因为琴童是孟玉楼带来的,不要听风就是雨的,把孟玉楼得罪了。二人无言而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后来,潘金莲和小厮又在晚上洽谈业务,忘记关厨房门了,秋菊晚上起来方便,看个正着儿。一大早,秋菊就把这个事儿告诉了吴月娘房中的小玉,小玉又告诉了孙雪娥,孙雪娥连同李娇儿又去月娘那里汇报敌情,说这是潘金莲房中丫环说的,可不是她们诬陷的,并说,如果月娘不采取行动,她们可要越级向西门庆告状了,并发狠说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她。这天正是阴历七月二十七,西门庆要回来过生日。月娘警告她们,最好先别说,主要是他刚刚回家,身心疲惫,不要在他的好日子里大煞风景。可是二人此恨难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果然如实告诉了“家庭暴君”西门庆。

西门庆一听这事,怒不可遏,立马叫把琴童找来。与此同时,潘金莲也收到线报,她知道大事不好,慌了手脚,兵贵神速,她赶忙派春梅把琴童叫来,嘱咐他要“严防死守”,并且把他头上的簪子收了,可是忙中出错,就是忘了把香囊葫芦解了下来。

西门庆让琴童跪在地下,吩咐三四个小厮,拿大板子伺候。他张口就骂:“贼奴才,你知罪吗?”琴童吓得半天不敢说话。紧接着西门庆就让人把他的簪子拔了下来,看看是不是金裹头银簪子,发现不是,就逼问他,他“大义凛然”,守口如瓶。西门庆气得脸都绿了,帽子都被映衬得发绿光,就让手下脱下他的裤子狠打,就在扒裤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锦囊葫芦,西门庆认得这是潘金莲的贴身之物,就逼问这是哪来的,小厮说是打扫花园时捡到的,并非是谁给的。西门庆一看这都找到证据了,他仍然矢口否认,就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把他捆起来狠狠地打。”痛打三十大棍,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是西门庆低估了“通过肉欲的迷宫达到神秘精神领域”的男人为女人顶缸时的意志力:打死也不说。

敲山震虎的冲击波,让潘金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更像掉在冰窟窿里,从里往外凉。没过一会,那个“打老婆的班头”进她屋里了,她战战兢兢地想要服侍他,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她打得跌倒在地。他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住,不要放人进来,又拿把椅子,坐在院子的花架儿底下,拿出一根马鞭子,喝令:“,脱了衣裳跪下。”潘金莲自知理亏,不敢不跪,脱了个精光,跪在地下,一声不敢吱。西门庆便骂她贼,告诉她不要假装糊涂,琴童那个奴才已经和盘托出了,让她从实招来,一共偷了几次。妇人连哭带嚎地说:“天啊!这可真是冤枉透顶啊(最善于表演的人,最精于撒谎。)!你不在家的这半个月(半个月都挺不了,确实是够亢奋的。她的生命力该有多么旺盛啊!),我白天只和孟玉楼一块儿做针线活,到了晚上早早就关门睡觉了(睡得是挺早,不过把琴童也关屋里了。)。没什么大事,我晚上根本不敢出去,你要不信可问春梅,如果我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还能不知道?”她接着喊春梅过来,要她作证。

西门庆骂她贼,有线人举报她偷偷给了琴童几根簪子,如何不认?潘金莲道:“真是天大的冤枉啊!不知道是哪个不得好死的嚼舌根子,她见你总上我屋来,心里气不过,这才用无中生有的事儿压制我,挑拨我们的关系。你给我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这儿,你查不是?她们借用这个不成材的奴才,编派我一篇是非。”西门庆说簪子的事儿要说没有,就揭过去了,但是在小厮身上搜到了你的香囊,这该如何解释。说着说着这个“降妇女的领袖”,照着她的身上就打一鞭子,她疼痛难忍,眼中噙泪,一连声地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吧!要说这个香囊葫芦,我也一直再找。那天我和孟玉楼(正常都是叫孟三儿或孟三姐,为了让读者清楚,就直用其名,不是笔者乱弄。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不一一细说。)去花园,路过木香棚,因为系葫芦的带儿松了,就被括掉了。事后我翻遍了花园也没找到,谁知被这个奴才捡走了。确实不是我给他的。”

最后这句话,和琴童的口供吻合了,所以西门庆才没有深究下去。西门庆看妇人脱得赤条条的,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婉转动人,怒气就要往爪哇国飞了。他又把春梅叫过来,搂她在怀,问她道:“这个和小厮到底勾搭没有?你说饶了她,我就饶了她。”春梅坐在西门庆怀里撒娇卖痴,说道:“我和娘整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最知底细,娘和那种不长进的小厮能有什么事?这都是有人看不惯我们娘们儿得宠,挑拨离间。爹,您也要有个主张。硬把脏盆子扣在我们头上,传到外面去好听?”几句话说得西门庆没了言语,丢了马鞭子,让妇人穿上衣服起来。过了一会儿,秋菊把酒菜端了上来,妇人满斟一杯酒,双手递上去,再次跪下赔罪。西门庆道:“我今天饶了你。以后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只要我不在家,你就早些关门闭户,不要胡思乱想,如果我再听到什么风声,定不饶你。”潘金莲痛心疾首,深刻检讨,保证下不为例,又给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这才坐下,陪着喝酒吃饭。

潘金莲平时被骄纵惯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争风吃醋,狐假虎威,时间一长,以为她这只狐狸是老虎的化身,现在才知道自己还是那只花狐狸而已,一旦老虎翻脸无情,自己难免在其淫威之下哀转悲鸣。想她辱骂武大郎时,何其嚣张?想她毒打武迎儿时,何其猖狂?想她勾引西门庆时,何其?想她激打孙雪娥时,何其狂妄?想她自认获得胜利时,何其得意?如今斗转星移,同样的惩罚和羞辱降临自己头上,何其狼狈?何其可怜?何其屈辱啊?

作者又引用这样一句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句话放在封建社会有合理性,在今天不十分合适。不管男人女人都有自己的无奈,除了先天命运造成一时的困境,苦与乐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分男女。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喝酒,忽然小厮过来叫门,说:“吴大舅(吴月娘的大哥)、吴二舅、傅伙计(药店主管)、女儿(西门大姐)、女婿(陈敬济)和众位亲戚送礼来祝寿了。”他就撇开金莲,来到前边招待宾客。他的“铁哥们儿”,曾经用一个挖耳勺和破烂汗巾之类的稀世珍宝招待他一顿“丰盛”酒席的应伯爵、谢希大众人,也有礼物送来。他的“相好儿”,曾经和他“难分难舍”的李桂姐也派保儿送来了人情。西门庆在前边收着礼物,并且忙着发柬请人。

孟玉楼听说潘金莲受辱,估摸西门庆不在房里时,就瞒着李娇儿和孙雪娥前来探望,并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潘金莲泪流满面,一口咬定还是那两个背后挑唆汉子打了她一顿,并说和她们结的仇有海深。其实在那种男权社会,潘金莲挨这顿打一点不冤枉,毕竟她也做了,可是既然事情没有被彻底揭露,就要假装无辜到底,而且女人最善于使用的伪装工具就是眼泪,所以她哭啊,哭得稀里哗啦,可以说眼泪越多越显委屈,越能证明自己的无辜。这是万世不变的女人战斗策略。孟玉楼表示理解,只是不能容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们报复潘金莲,别把她带过来的琴童牵扯其中啊!她并且当场表态,如果西门庆到她房里歇息时,她一定要劝劝他。当晚,因为上房(上房都是正妻居住的。)要留吴大妗子(妗,念今。大妗子是妻兄的妻子,在这里就是指吴月娘的大嫂,后来又出现吴二妗子,就是指她的二嫂,吴大舅是她大哥,吴二舅是她二哥。这几个人很少出现大名,一定要记住相互对应关系。)晚上住,西门庆就到玉楼房里,玉楼趁机又替金莲辩白一番,说没影儿的事,就是因为她和孙雪娥、李娇儿有过节,被二人暗箭所伤,玉楼还替金莲打包票,说金莲为人“贤良淑德”,绝无苟且之事,要是有的话,也应该是吴月娘先知道。西门庆说春梅也是这样说的,这样他就比较相信潘金莲的“清白”了。孟玉楼建议他到金莲房里安抚一下,又趁机替琴童做了无罪辩护。西门庆也都接受。

在不了解《金瓶梅》的读者脑中,在“成则王侯败则贼”这条世俗标准衡量下,在“一切向钱看”的世界里,好多人以为西门庆该有多么强干,甚至还有几分羡慕和崇拜。在“金瓶梅世界”里,他就被视为“成功者”。而这恰恰是社会即将崩盘的一个危险信号。其实这个人只是一个草包,偏听偏信,愚不可及,只是一个典型的主观主义者,这是他不学无术的结果。在“激打孙雪娥”时,我做了详尽的分析,这是几个感情用事的小人共同掀起的平地风波,而西门庆这个最大的主观主义者,应该负主要责任。当然他如此行事,也是一切封建**者在镇压反叛时共用的手段,就是**。

在这件事中,他同样显得无知愚蠢,他谁都信。就是因为信了孙、李二人的话,这才打琴童,审金莲,但是他后来又信潘、孟和春梅的话,又不了了之。如果说孙、李二人无中生有,诬陷好人,那么就应该责问她们,可在后文中也没看他深究二人。要是说潘金莲是受害者,那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打,就大错特错,在民主氛围下,要道歉。如果说孙、李二人证据确凿,那么就应该深究到底,查明事情真相,琴童刚开始不是得意忘形吗?在人前显摆得到的东西,不是有人看见了吗?详细问一问。秋菊不是亲眼目睹了吗?那再好好盘问。事情怎么就调查不清呢?可以说他根本就是一只蠢驴。

他名义上是玩弄女人,其实他始终是被女人玩弄在掌股之间,这种事要分从哪个角度来看。而且好多女人也是和他在谈交易,双方也算各取所需,互不亏欠。从纯粹道德批判的角度,我们分析他很容易,只要给他扣一顶帽子游街,就万事大吉了。可是生活啊,万恶的生活啊!充满了复杂的辩证。有人说,人要简单,可是已经简单不了了,那该怎么办呢?

他的成功,纯粹是黑暗的社会土壤中培育出来的罂粟花,他的成功是社会价值观缺失的明证。

第十二回(下)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西门庆生日正式来临,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等官府中人和以吴大舅为首的亲友,来庆祝生日。西门庆把李桂姐和两个唱的用轿子接来,唱了一天。李娇儿看自己的侄女儿来了,就把她介绍给吴月娘等人认识,想请潘金莲相见,可是丫头请了两遍,金莲都不出来,只说身体欠佳。到了晚上,李桂姐拿着吴月娘送的汗巾、花翠之类的礼物,临回家之前,又到潘金莲所住的花园门口,向里面传话,还想要见见她,可是她听说桂姐要来,让春梅把花园门关得铁桶一般,就是不开。李桂姐羞臊满面,愤然离开。

大家记住,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和主观主义。

在这件小事当中,潘金莲十分过分,于情于理不合。她挨打不是李桂姐挑拨的,那西门庆贪恋烟花,是西门庆的事儿,迁怒于人十分不当,而且李桂姐想要拜见她,这是一种礼貌,毫无过错,潘金莲刚开始说身体不好,不出去也有情可原,如今人家亲自过来了,让人吃闭门羹,确实有失大度。女人就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能结十世冤仇,像潘金莲这样的女人更是毫无理智可言。感觉主观主义和意气用事过瘾,那你就玩吧!

晚上,西门庆又到了金莲房中,在他进房之前,潘金莲弄得云鬓不整、懒施粉黛,把受到冤枉、清白无辜和楚楚可怜的样子扮得再像一些,要把假戏真唱进行到底。她把他迎接进房之后,殷勤服侍,到夜里枕席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这三个词汇都是原文,是理解潘金莲人物性格的关键点。),她说:“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最疼你?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你理解我的意。旁人看你这样心疼我,在我的身边多,妒忌眼红,这才背后嚼舌头,在你面前离间挑唆。我的傻冤家!你怎么中了人家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如此折磨!常言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贴天飞(是说老婆怎么打,都不离家,而外面的女人,要是不合她的意,早就飞走了,而且贴着天飞,根本抓不住她的心。这应该主要是针对李桂姐。)。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是死在这个屋里,还是你的老婆。前几天,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他回来后,当时大姐姐和孟三姐都在跟前,我确实说了,怕她家粉头掏空了你的身子,而且那些人一味爱钱,和你有什么感情可言?不想被有心人听见了,又联合一个背后算计我。自古有言:人害人,害不死,天害人,害死人。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接受实践和时间的检验,日久自明。只是希望你能替我做主(《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小说与《三国演义》等小说的最大区别就是:这里说的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家常话,可能还时常在耳边响起。)。”几句话把西门庆窝盘(抚慰,笼络。)住了。当晚二人淫欲无度。

过了几天,西门庆骑马,玳安、平安跟随,往院中来。李桂姐本来浓妆艳抹、有说有笑地陪着客人,一听说他来了,赶忙走进卧室,洗掉浓妆,摘下首饰,倒在床上,裹着被子,装出一副茶饭不思、怏怏不乐的“病西施”模样(好些读者都不关注这样的情景描写,这就是通过戏剧的手段让人识破虚伪哪。这是我们在生活中不易发现的情节,可人总是不能深入思考。),她准备导演一出戏叫“请君入瓮”,就和潘金莲在激打孙雪娥时一样,不过让人复制过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女同胞们,别老玩这些把戏了,你们不总想是追求平等吗?老玩这一类的孩子游戏,还怎么平等啊?

李桂姐想要打一场埋伏战,提早回到阵地去布置机关了。西门庆进屋之后,先由老鸨接待,两人谈了一些家常,就转到了李桂姐的身上,问她怎么没出来,虔婆说不知道为什么,上次从他家回来,也不知道生什么气,回来后就不好了,一直也不出门,并说西门庆好狠心,也不过来看看(你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就是为了装腔作势,两人演起了双簧。一定要注意这样的细节,否则读书无用,读书不是为了求真、明智、修身,读书有什么用?)。西门庆赶忙过去探问,一见粉头乌云散乱,裹着棉被,脸庞朝里,听见他进屋,也不看一眼。男人一见这种情况就完了,尤其在喜欢这个女人的时候(注意这句话,是得“喜欢的时候”,否则你真就是寻死上吊,他也无动于衷,所以要撒娇卖痴时,您一定要仔细评估好客观形势,否则容易假戏真做,真去了极乐世界。),女人芳心一碎,男人恨不得摧毁地球。西门庆没有真情,可是经常被性欲支使得不辨东西,也处于“想要摧毁地球”的状态,就赶忙问她这是和谁惹气了。

戏份做足了,李桂姐才说道:“我和谁惹气,还不是你家的五娘?我虽然是门户(特指妓院)中出身,可是要跷起脚儿,比普通百姓家里不成材的女人还要高出许多(这话对。相对于那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后男盗女娼的人来说,李桂姐这样的人倒显得光明正大。我没办法说她们好,但是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我还佩服她们,比我们这种扭捏作态的还要多了几分爽快。生活所迫下的自力更生,不可能鼓励,也没必要大加挞伐,你要批判她们,那好,你能不能解决她们的困难,改变她们的命运?你要是能,好,使劲骂她,不能,就得想想是不是自己有失宽容,是不是自己在高谈阔论。)。我前天不是单纯去卖唱,我是正常送人情,和你们家礼尚往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算客人(她们也想得到正常的尊重,可是对于她们来说,这个要求太奢侈了。我们要有一种同情心,用批判的眼光来同情。看《金瓶梅》这样的“哀书”要有慈悲之心,不要总是人云亦云。)。大娘对我十分热情,又送了我好些衣服,我十分感谢。本来我也不是非要见你家五娘,可是这要传出去显得我们没有礼法,我几次求见,她就是不出来,临走之前,我和我姑姑(李娇儿)再次去辞别,她可倒好,把门关得严严的。真是太不识敬重了(李桂姐有理。我这不是替她说话在后文好些地方我都在批评她们的做法。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就事论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看人看事就不要有静止的观点,而是要用动态和辩证的眼光看。要尽量客观。)!”

西门庆道:“你不要怪她。那天她心里确实不自在,她如果要是好好的,还能不出来见你?这个,好几次因为咬群儿,言语伤人,我都要揍她了。”李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说道:“哥呀,你说大话都不害羞,你还敢打她(男人受不了女人施展的激将法和美人计。)?”西门庆逞能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手段,除了大老婆,其他的几个老婆丫头,我说打就打,再不听话,她们的头发我都敢剪。”李桂姐反唇相讥道:“我看过砍头的,没看过说嘴的,你就是有这么大的本事,谁能看见,谁能证明?你要是真有这个能耐,到家里给我剪下一绺头发,让我亲眼看看,我才相信你是一个有本事的。”西门庆接着逞能说:“你敢和我击掌为誓吗?”李桂姐道:“我敢和您击一百掌。”当天西门庆在她这里休息一晚,第二天黄昏骑马回家,临行前她说:“哥儿,你这次回家,如果拿不来那件物事儿,看你还有什么脸见我。”

西门庆被她的话激怒了(好女人是男人的天堂,恶女人是男人的地狱。这时李桂姐的嘴脸很丑陋,当然内因还是男人爱装蛋。),回家时也有点醉酒了,直接就奔潘金莲的房中走来。一个喝完酒的、残暴的、自私的、奉行男权主义的丈夫,对于妻子意味着什么,潘金莲十分清楚,所以她加倍殷勤。西门庆看春梅出去后,坐在床上,让她脱靴。她不敢不脱,并且整理好床铺,要让他快点歇息,而西门庆却不睡,坐在了一只枕头上,让妇人脱光衣服,在地下跪着。她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于是她柔声痛哭道:“我的爹爹!你能说个痛快话,让我知道究竟错在哪了,就是让我死我也甘心。你让我整天提心吊胆,陪着一百个小心,还总是猜不透你心里想的(封建统治者,封建家长总是喜欢使用这一手,有事不会开诚布公地明说,不会摆在桌面上谈,不会有一点民主程序,只是让你猜,可是帝王心思如何猜,总有猜不准的时候,所以被统治者就会时时刻刻心惊胆战,也就是“白色恐怖”比真正的杀头都要可怕,就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术”,我要拆穿这种装腔作势的丑态。非常悲哀的是,在家庭这个社会细胞当中,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治”的团体中,它都普遍存在。此种所谓统治手腕大行其道,何谈团体民主?天方夜谭而已。想要摆脱,不能靠施舍,因为这些人也是这样过来的,如今猴子“媳妇熬成了婆”,开始称王称霸了,岂能轻易放弃这种精神特权?打破这种局面,需要自己的战斗和争取。),只拿钝刀子锯我,叫我如何承受啊(请大家记住,“用钝刀子实行精神折磨”是帝王术之一。)?”

西门庆骂道:“贱,你真不脱衣裳,那别怪我不客气了。春梅,门后面有马鞭子给我拿来。”春梅听见他召唤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进来。妇人说:“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救我,他如今又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不用管她,只把马鞭子递给我就是了。”春梅回敬道:“爹,你真是不知道害羞!我娘究竟哪儿做错了?你信的话,平地起风波,偏偏来找娘的错儿。你还叫不叫人和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了?你这种做法如何让人看得上眼儿?我就是不依你(春梅一直有办法挟制西门庆,她名义上是丫头,实际上在西门庆的眼里,其地位要高于一般小妾,一般人是不敢和西门庆如此说话的。注意这个细节,她有点像《红楼梦》中的平儿。)。”西门庆被抢白一番,讨了个没趣儿,反倒呵呵笑了起来,对潘金莲说:“那我就不打你了,我只想要件物事儿,你给不给?”妇人道:“好亲亲,我的身子都是你的,随便你要什么,我没有不依的。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西门庆说:“我只要你一绺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你就是在我身上烧香(当时男人为了体现一种变态的征服感,在女人身上留下印记,相当于性虐待。),我都依你,可是剪头发却不行,我自从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还没剪过头发的。而且我最近还有点脱发,你就当可怜我,别这样了。”西门庆说:“你还怪我恼,我说的话你总是不依。”妇人说:“我不依从你,那我还依从谁?你实话对我说,你要这头发究竟干什么?”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用丝线或马尾做成收拢头发的小网。)。”妇人说:“你要是做网巾,我就剪给你。千万别给哪个,让她压镇(用魇魔的手段镇压人。一种迷信做法,下文有交待。)我。”于是在她剪完头发之后,倒在西门庆怀里,娇声哭道:“我凡事都依你!只愿你别太绝情了,你和别人好我不管,只是不要抛弃了我。”是夜二人欢会异常。

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吃完了饭就像一个旗开得胜的将军来到李桂姐家里,雄赳赳,气昂昂。要不怎么说老百姓有时候真的很无聊呢,做了一点小事就耀武扬威,自以为了不起,可是做这样的事儿,人间烟火气很浓,写这样的书老百姓爱看,这也是没办法的。西门庆打赌获胜,把黑油油的头发像战利品一样展示给李桂姐看,她看完之后,就收进自己袖子里。西门庆说:“你看完还得还我。昨天为了剪这个头发,她好不犯难,死活不依,后来我变脸恼了,她才容我剪下这一绺来。我骗她说,自己要做网巾。如今把它拿给你看了,表明我并不失信,看完还得还我。”桂姐道:“一绺头发算是什么稀罕物儿,看你慌得那个样儿?等你回家时,我再还给你。你如果那么怕她,当初就没必要剪了(男人这种动物,死要面子活受罪,尤其受不了女人的激。管你是什么样的,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西门庆笑道:“我哪里怕她呀!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要了(果然几句话就着道儿。这种情况在古今中外,每时每刻,都以各种形式上演着。《金瓶梅》四大主题,是“酒色财气”,这一回的内容主要就是“气”。孔夫子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斗;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气。”老人家真是智慧之人,不过这“戒之在气”不光是对老人的警示,更是对普罗大众的警示。)。”李桂姐让桂卿陪着西门庆喝酒,自己走到背人处,把潘金莲的头发塞到鞋子底下,每日践踏。果然,潘金莲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李桂姐并且又把西门庆勾住,一连留了好些天,不让他走。

潘金莲自从头发被剪之后,心中不快,每天房门不出,茶饭不思。吴月娘派小厮把常来西门府看病的刘婆子请来,她说:“五娘这是生了一些暗气,郁结于胸,不能排解,这才头疼恶心,饮食不进。”她留下两服药,嘱咐用姜汤服用,并说:“我明天让我老公过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年的运程怎样,有灾没灾。”潘金莲很感兴趣,问道:“原来你老公会算命?”刘婆子说:“他虽然是个盲人,但倒有两三件本事常人不会:第一,会看阴阳,算运程,给人家祈福;第二,会中医,懂针灸;第三,专门给人回背。”妇人问道:“什么叫回背?”刘婆子答道:“比如父子不合,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之间勾心斗角,只要我老公施展法术,画些符水给他吃,不超过三天,就会让父子亲热,兄弟和好,妻妾安宁。如果谁家要是买卖不顺,田宅不安,他也有办法让对方生意兴隆,百事顺遂(要有这个本事,还出来算命干什么?)。就算禳星告斗(这是一种特异功能,是指礼拜星斗,祈求保护。越来越玄乎了,诸葛亮曾经有过“五丈原禳星祈福”,刘理星是不是也成了“小诸葛”?此种人在现在也大受欢迎。),也不在话下。因此人都叫他‘刘理星’。曾经有一家人,新娶的儿媳妇是小户人家女儿,手脚有些不干净,经常偷盗婆婆家的东西,搬回娘家,她丈夫知道后,常常责打她。我老公给她画了一道符儿,让她把符儿烧成灰埋在水缸下面,这一家人喝了缸里的水后,她明明在偷东西,可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又让她把一件镇物放在枕头内,她丈夫睡了那个枕头,从此以后,手就像被封住了一般,再也不打她了(这也不帮着干好事呀!不是破坏和谐吗?)。”

这些话可说到潘金莲的心里去了,她不知道后天的命运都是自己掌控的,以为是先天的命运安排出现程序混乱,要是由这样一个“命运大师”重装一遍系统,应该会优化命运程序,重新夺取在西门府的战略制高点。在当时,产生这种想法情有可原,没有社会民主启蒙和个人独立意识,偏偏现在也有不在少数的人对此趋之若鹜,这就是愚昧至极了。潘金莲留心于此,招待并送走刘婆子时,告诉她明天带刘理星过来,自己多给她的五钱银子,就买些纸扎、信物作为驱动程序,来给自己重新装一遍“命运系统”,最次也要做到系统优化和升级。

第二天大清早,刘婆子领着老公一直来到潘金莲房中,要给她做命运系统升级。双方见过礼数,就开始谈论主题。刘理星问了她的八字,并且用手掐算一番,这主要检查和断定“人生命运的硬件配置和软件程序”,最后煞有介事地给出诊断报告,主要内容是:一、她有克夫之相,如果不克夫,就会伤己(那还是克夫吧。这个问题潘女士做得很好,不用算命先生操心。克了一个张大户,一个武大郎,最后西门庆也难逃此劫。);二、子嗣上有困难(确实天不遂人愿。封建社会的女人,母以子贵,尤其在这样的大家庭中,一个争气的肚皮,市场价格要超过万两黄金。可是西门庆活着的时候,她千方百计想生,就是不出来,西门庆死后,她一偷情,什么都有了。);三、说她聪明伶俐与生俱来,权谋机变常人难及(都是小聪明,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是今年“犯小人”,虽然不至伤筋动骨,但难免要遭受是非(这一条,是她最关注的。)。

如果这些真是刘理星的原话,他倒真有点未卜先知的能力,是一个懂心理学的人。潘金莲果然拿出一两银子,让他给回背回背,她不求别的,只求“小人离退,丈夫爱敬”即可,而且她紧接着又回卧室拿出两件首饰,宁肯花血本,一定优化“命运系统软件”。人一旦被抓住住心理弱点,马上就要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还心甘情愿。

算命先生先把钱收好,然后给出策划方案:第一、用一块柳木,刻出两个男女人形,把潘金莲和西门庆的生辰八字写上去。第二、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把两个小木人扎在一起,把雄性木人的眼睛用红纱蒙住,这样的话,他看不见你的缺点和不足,就是“‘盲’人眼里出西施”了;用艾草填塞它的心脏部位,让他心里只爱(艾,念爱。两字谐音。)你;用针钉住他的手,随便你如何不对,他都不会打你;用胶粘住他的脚,是为了让他不再四处闲逛,只围着你转。把这些物事儿都放在枕头里。第三,我有一道符儿,你烧成灰后,搅拌到茶里,等你丈夫喝了茶,睡了枕头,不出三天,定然见效。妇人听了,喜出望外。等到西门庆回家之后,她如法炮制,几天之后,二人果然如鱼得水,异常欢快。

当然,肯定不是这些法术如何灵验,而是一种巧合,况且,这种短暂的蜜月期都是好过的,唯一艰难的是如何谋求长久之道。小人是奉行主观主义的,性情就像三伏天气,说变就变。

作者在后面还加了一个“看官听说”,这都是他直抒胸臆的警告:不管是大家小家,都不应该招惹这些人进来,背地里什么事干不出来?而且作者在描述时明显带有批判的口吻,包括称呼这个刘理星为“贼瞎”,这就骂得相当狠了。不过,他出的这些主意,确实不算高明。

这两回是从正式摆脱《水浒传》,转入《金瓶梅》的头两回,而且故事情节比较饱满,每一回都算一个完整故事,为了让读者对《金瓶梅》的叙事风格有整体认识,我才不厌其烦地给大家加细描述,在随后的篇章中,恐怕要有很大的删减。我还是那句话,我的真实创作架构、理念和终极战略目的会在《后记》当中做详细说明,应该能给您一个值得信服的答案。一切俗套的小说和杀人案主谋,答案都会在最后揭晓。我也未能免俗。

文龙先生评论道:这一回把西门庆的粗鄙不堪、凶顽无比、无情无义、糊里糊涂、任性纵情、恃财溺色,刻画得淋漓尽致。由此可见,作为他的妻妾,每天差不多是都与猪狗同眠,与豺狼共食。

张竹坡认为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经常点明吴月娘阴险。试问:整天面对西门庆这种“头顶无雅骨、肚腹有别肠”的无赖恶霸,作为其妻子,还能如何贤淑呢?我们冷眼旁观,像李娇儿、孟玉楼以及孙雪娥、庞春梅等人,有的身受其毒打,有的认识其狠辣。遇到此种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的丈夫,又该如何对待呢?如果她们麻木无知,不识西门庆庐山真面,那她们就是一群愚蠢的女人,又有什么可爱惜的呢?如果她们心知肚明,只是无法摆脱命运桎梏,那她们就是一群可怜的女人,与西门庆虚与委蛇又有什么真正的性爱乐趣呢?

男女交合,重在欢畅,彼此勉强,事过即忘(至论!许多男人津津乐道于动物性的征服感,实在是不知道人与动物的真正区别。文龙先生果然是个绅士。)。西门庆欣欣自喜,读书人津津乐道,这真是不知性爱真谛的表现啊!在《金瓶梅》中,只有潘金莲一人,对与西门庆的性事乐此不疲。她所贪图的,也仅是这一件事而已。我们且看看她的“光辉事迹”:不顾性命,毒死武大;不要脸面,调戏武松;不管尊卑,私偷琴童;身辱也行,剪发也可,只要满足性欲无所不可。真不知如果西门庆被阉割,或者因嫖烂掉,她该如何自处?

我们还需要再有反思。潘金莲遭受的羞辱,在今人看来不算什么,以当时的价值观来看,她在这次争风吃醋事件中,遭受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被剪掉头发,她当时说自己自出娘胎就没有干过这事,宁肯遭受性虐待,也不想剪头发,由此可见她对头发的重视程度。当时人认为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如果受损,既是不孝,也是大凶之兆。

只说这一个证据不足取信于人。我们从宋朝上推一千年左右,三国时代曹操的“割发权代首”,不是完全的做秀,一般人做不出来。宋代人都如此重视头发,您想比宋代提前近一千年,将会是怎样的情况?所以《金瓶梅》中的材料是论证曹操“令行禁止”、法家本色的重要材料。我们再往上推三百年左右,来到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时代,他在《报任安书》中把刑法对人的侮辱,分成十个等级,第十级就是他遭受的腐刑,而排在第八、第九位的就是“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由此可见古人对身体肤发的重视程度。中国古代还有一种刑法,叫“髡刑”,这是一种剃光头的刑罚,古今不同,现在是只要进去旅游就要被剃光头发,我们不能脱离时代。以此说来,潘金莲确实受到极大的伤害。

我们再谈一下潘金莲的反抗行为。封建政体的强权标志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而以男权主义为标志的封建礼法,是只许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只好从一而终,所有的一切都是极端不合理的,都是一种赤裸裸的精神压迫。我认为潘金莲在思想上没有大错,敢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奉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战略战术,勇气确实可“嘉”,是争取家庭民主的一种“变态形式”(如果要是讲究民主的话,那么每一个自然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同时,民主也不是放任自流和无政府主义,也不是万用灵丹。绝对的民主发展到后来也是对每一个人的绝对伤害。我现在就是没有准话儿。大家考虑问题千万不要绝对化和一刀切,那样根本分析不了复杂的人和事。不信您就尝试一下辩证分析,其妙无穷。我曾经无数次地祈祷,但愿这个社会充满真诚、宽容和简单,可惜只是愿望而已。您一旦抛弃那种简单化思维,就会发现思维的自由原来是这样得到的,这样反而能追求真诚和简单。您尝试这项工作,会乐不思蜀的。)。肯定不值得提倡,但是我们也不能充当男权主义者的帮凶,一棒子打死她。她是用一种畸形反叛的方式,对女人的主体意识进行伸张。在此只有先提一笔,这件事过于复杂,只有通观全文之后,在后记中做系统说明。

由此我们再思考一下,武则天该有如何惊世骇俗。潘金莲一次偷情行为,就遭遇到疯狂镇压,而武则天则是公然坐在在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法之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她确实够狠。

第十三回(上)李瓶姐墙头密约

集美学之大成的《红楼梦》为我们留下了无数个经典画面,让人过目不忘,久久萦怀。哪怕在一个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身上别无长物,只有古书几卷相伴,只要想起了书上的场景,细心揣摩,不知不觉之中就会产生身历其境之幻,人间之恶浊逼人,个人之荣辱得失,瞬间化为梦幻泡影,不值一提。这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我称之为“精神桃花源”。此种境界昙花一现,极其短暂,可是韵味无穷。

有一个场景,是贾宝玉读一本书,正读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时候,旁边的桃花极其配合,以至于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花片”。痴心公子害怕践踏了花瓣,把它们兜了起来倒在池水里,这些花瓣悠然远去,谁知他一回头,遇到了更痴的林黛玉,她却是收集落花,埋进花冢,以免它们流出大观园,仍然遭受被蹂躏的命运。两个人因此一同读书,事后,林黛玉的点评是“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他们看的这本书叫《西厢记》。拥有一副“多愁多病身”的张生,一见到长了“倾国倾城貌”的崔莺莺,魂惊魄散,不能自已,在老夫人对自由恋爱的残酷镇压之下,张生得了抑郁症,一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多亏了红娘的鼎力相助,让张生半夜逾墙而入,来到崔莺莺的房中偷情相会,实施“生米煮成熟饭”的釜底抽薪之计,最后老夫人在立足现实,放眼未来的情况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后代的痴男怨女们,时常以此为经典案例,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掬同情之泪,并且把这个故事当作自己前进的动力。

我们一直没有十分注意,其实这种行为属于“偷情”行为,在现在这是家常便饭,但是在当时,这种行为有点大逆不道,可是很少有人指责他们,反而都认为这是一种自由的爱情意识启蒙运动,是一场反**、反封建的斗争。无数人在给他们打气,摇旗呐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实甫妙笔生花,把这个场景写得美轮美奂,让人在浑然不觉之中,只得到一种诗意的享受,没有考虑太多的世俗观念。我们对这二人的圆满会心微笑,默默祝福。

王实甫是元代人,可《西厢记》的原型是唐朝元稹创作的传奇小说《崔莺莺传》,后来属于是把小说改编成了剧本,反而成为不朽经典。也就是说,在《西厢记》未成书之前,这个故事的胚胎就已经在民间慢慢培育了。作为宋朝人的西门庆不学无术,肯定没读过《崔莺莺传》,就是读了他也体味不了那里的精神境界。

虽然他没读,但是他应该听说了这个故事,而且身体力行,确实在模仿张生的偷情行为,兰陵笑笑生后来在作品中也是这样比喻的,“好似君瑞(张生,名君瑞。)遇莺娘(崔莺莺)”不过这里没有诗情画意和能让后人把它提升到某种精神境界的因素,包括李瓶儿这个“金瓶梅版崔莺莺”无法讴歌,只有作呕。他们二人之间所共有的纽带叫:生理欲望。

这次偷情行为的核心是财与色。从十一回和十二回的“气”,又回归到“酒、色、财”上来。这是《金瓶梅》的四大主题。

且说这么一天,西门庆刚到月娘房里,月娘就告诉他,花子虚家人送帖子来请他喝酒,时间是午后,地点是吴银儿家。西门庆就穿戴整齐,先到花家。不想花子虚不在家,而且事有凑巧,他和花子虚的老婆撞了个满怀。对这个女人,他注意很久了,一直没有看得仔细,这次阴差阳错,得到了机会,他就把她好好打量一番,发现她十分白净,五短身材,瓜子儿脸,尤其是长了细湾湾两道眉毛,令人遐想无限。

西门庆果然魂飞天外,赶忙深深作揖,妇人也还了万福,转身回到了后面,然后派丫环绣春来招待他。妇人站在角门(侧门)门口,半露娇容,说道:“大官人稍微安坐一下,他有点小事出去,很快回来。今天他请您喝酒,好歹看我的薄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都跟着他走,家里只有两个丫环和我,十分不便。”西门庆不是一个外表凶狠的恶棍,而是一个斯文败类,这时的他彬彬有礼,说道:“嫂子说得很是,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和哥哥同去同回。”

正说着话,花子虚回来了,双方寒暄一通,然后又是上茶,又是吃饭,在此期间,花子虚讲了请他喝酒的原委,今天是吴银儿(她是花子虚包占的。)的生日,他才要请大家乐一乐。西门庆一听是这事,赶忙派玳安回去,拿一份儿五钱银子的礼金来,这样两人才一同出发。在那种花团锦簇、轻歌曼舞的氛围里,男人们容易变得忘乎所以,再加上西门庆心怀不轨、狼子野心,意图借尸还魂,借着送花子虚回家的机会去接近李瓶儿。所以他把花子虚灌得酩酊大醉。

果然,西门庆把花子虚送回家,李瓶儿和丫环把他搀扶进去休息,刚要告辞,李瓶儿就亲自出来拜谢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贪杯无度,您不要笑话。也多谢您看在我的薄面上,送他回家,受累了。”西门庆赶忙还礼,并说:“不敢。嫂子的吩咐,在下刻骨铭心,怎敢忘记(就会装。)?如果要是不把花二哥送回来,不但嫂子担心,而且显得我办事不力。方才哥在那里,被人缠住,是我一力主张,催促起身。可是出来之后,路过郑爱香儿(小名叫郑观音。)家门口时,哥还要去她家,被我再三再四劝住,我说:‘恐怕嫂子放心不下。’这才直接回来了。如果去了郑家,恐怕又是一夜。嫂子,我说句过分的话,哥也真是糊涂,嫂子青春年少的,又有这样大的家业,怎能夜不归宿呢(他比花子虚更过分,五十步笑百步。)?也放得下心?”妇人道:“正是如此。我就因为劝不了他在外胡作非为,也气得一身病。以后大官人只要看见他去院里,好歹看在我的薄面上,劝他早些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这西门庆是什么人?常年混迹风月场所,是一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都响的人。他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这是妇人给他指出了一条康庄大路,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于是他满脸堆笑,说道:“嫂子太见外了(确实不用见外,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朋友相交不就应该这样吗(交你这样的朋友是一生的噩梦。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许多人想成为西门庆,在没成之前,我先警告您,千万不要交西门庆这样的朋友,纯粹引狼入室。在您没条件风流之前,先别丢了老婆。)?嫂子放心,我一定会苦谏你家哥的。”李瓶儿道了谢,西门庆喝了茶,他就告辞回家了。

从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要图谋这妇人。他不是还有一群狐朋狗党嘛,这时派上了大用场,他不是答应李瓶儿要劝谏花子虚少到红灯区嘛,这时是反其道而行之,让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纠缠住花子虚,在院里喝酒过夜,更加肆无忌惮。调虎离山之后,他就抽出身来,到花家门口转悠,以便引蛇出洞,又要复制当年勾引潘金莲的故事情节了。由于李瓶儿常常带着丫头站在门口,就为他和她“偶然”相遇制造了机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高声咳嗽,以便引起妇人的注意,然后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或者对着大门站立,用眼睛不断往里窥视。而李瓶儿也故意做作,他过来的时候,就躲在门后,看不见他时,又探头张望。种种动作,种种表情,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一天,西门庆站在门口,只见小丫环绣春出来邀请他进去。他装模作样地问道:“姐姐请我做什么?你爹在不在家?”绣春说:“我爹不在家,我娘请您进去问几句话。”西门庆招式摆开,巴不得对方放马过来哪。两人见面之后,李瓶儿说道:“前些天多承官人厚意,帮我劝着家夫,我铭记于心,感恩不尽(这么点小事,用得着兴师动众地亲自见面吗?)。昨日他又出去了,一连两天不回家,不知官人可曾看见他?”西门庆道:“昨天他和三四个朋友在郑爱香家里喝酒,这我知道。今天我没有过去,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如果我要是在场,想到嫂子担心,还有不劝哥回家的道理(你要在场,只会适得其反。)?”妇人说:“正是这样,我才感激大官人。他不听人言,在外眠花卧柳,不顾家事,让我苦不堪言(谁要是有此种情况,需要小心了,大军压境,敌人马上要乘虚而入了。)。”西门庆说道:“说起来,哥为人仁义,就是在这件事儿上让人头疼。”西门庆怕子虚回家,不敢久恋,马上起身告辞。妇人又千叮咛万嘱咐,央求西门庆道:“不管在那里遇到他,好歹劝他早日回家。我一定恩有重报(那只能以身相许了。)。”西门庆说:“我和哥关系这样得好,嫂子不用客气(他对嫂子确实不客气。)。”说完,他回家去了。

第二天,花子虚从院中回来,妇人一劲儿地埋怨他道:“你在外边贪恋酒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三番两次照顾你回家。你应该买份儿礼物谢谢他,方才说得过去。”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派小厮天福儿送了过去。西门收下礼物,厚赏来人。当时在第三回中,有一首讽刺武大郎的诗,我改几个字,同样适合花子虚:西门牢笼设机深,子虚愚鲁不知音。使人送酒酬奸诈,却把老婆白送人。

吴月娘感觉很诧异,就问这是怎么回事。西门庆道:“前些天花二哥请我们去给吴银儿过生日,他喝醉了,我搀扶他回了家,而且我时常劝他不要在院中过夜,早早回家。他娘子因此感激我,想是她对花二哥说了,这才送礼过来。”吴月娘感觉更加诧异,赶忙双手合十,向西门大官人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还是先管好自家的事儿吧,不要泥佛劝土佛了(这话说得实在是妙。西门庆和花子虚就像“孔明”和“诸葛亮”的关系,一样一样的。)。你也是成日不着儿家,在外边沾花惹草的,现在反倒劝人家的汉子?”又说:“你难道白白接受人家的礼物?你看看拜帖儿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如果是他娘子的,我也回个帖儿,请她过来坐坐,如果是她男人的名字,随便你回不回请,我就不管了。”西门庆说是花子虚的名字。第二天,他请花子虚过来,喝了一天的酒,回家以后,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们送了她一份儿礼,他倒请你吃了一席酒,你改天还是要置办一桌酒席回请他。”她不把自己陪送出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这样,到了阴历九月九,正是重阳佳节,华子虚借着节日,请西门庆过来赏菊。说起赏菊,绝对是文人雅士自诩清高出尘的必修课程。陶渊明独爱菊花,曾经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逸;林黛玉的《咏菊诗》,曾经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的意境独占鳌头。赏菊不光显示自傲清高,黄巢在其《咏菊诗》中,有“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和“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句子,用题咏菊花、歌以咏志的方式透露其个人野心。

总之,菊花是“花之隐士”,是超凡脱俗的象征,但是在这里没有清高和壮志,因为按照唯心主义标准来衡量,环境的清幽是由人的思想境界赋予的。我们看看在座的都是谁,就会知道赏菊这一高雅艺术在花子虚府中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在座的“高人”有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和两个,唯一能做的就是“击鼓传花,欢乐饮酒”而已。

而且,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更是大煞风景。

这一伙人喝到掌灯时分,西门庆忽然下席到外边解手,不防与在遮槅子(槅通隔,遮槅子就应该是“隔扇”,是指房屋内部用来间隔房间的一扇一扇木板墙。)后面偷觑的李瓶儿撞个满怀,一共两次撞个满怀,把李瓶儿的“心灵之门”撞得粉碎,开始向西门庆彻底敞开了怀抱。妇人派绣春偷偷地对西门庆说:“我娘派我对您说,少点喝酒,早早回家,娘要如此这般和您说话。”西门庆听了这话,欢喜无限。

这是成年人版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是浪漫的青年男女在爱情渲染的诗意氛围中的等待和约会,很直截了当。

小解回来,西门庆不管旁人如何劝酒,就是装醉不喝。到了一更时分,李瓶儿不断来到帘子外面向内窥视,只见西门庆假装打盹,而应伯爵和谢希大就像被钉子钉在凳子上一样,就是没有喝好离席的迹象,最后连祝实念、孙寡嘴这两个“见了酒肴是命”的高手都甘拜下风、拱手称臣,熬不住先走了,而两位教主级的人物正处于精神抖擞的佳境,让李瓶儿心急如焚。西门庆也起身离席,要回家去,被花子虚再三拦住,嘴里说小弟没有尽心,让他再多坐坐(这个呆鸟。),他推脱说自己醉了,无法再喝,而且故意东倒西歪,让人扶着回家了。

应伯爵感觉纳闷,说道:“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没喝多少就醉了。我们就不管了,既然东家如此盛情,还有两位姐儿在此,拿大杯来,咱们再来它个四五十轮,就散了吧。”李瓶儿在帘外看见,不断地骂“涎脸的囚根子(涎,念闲。涎脸,指赖皮赖脸,厚脸皮。囚根子,指囚徒坯子。)”。她怕这些人过于恋战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就让人把花子虚请了下来,吩咐道:“你既然非得和这伙人喝酒,就趁早和他们到院里喝去,不要在家里大呼小叫。点灯熬油,我还得陪到三更半夜,谁耐烦?”花子虚说:“要是现在这个时候到院里,今晚肯定回不了家了,你可别絮叨我。”妇人向他保证不会责怪,让他尽管去,这花子虚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儿,走过来对众人说,去院里再续酒缘。于是这些人一起起身,来到吴银儿家里继续饮酒作乐,天福儿、天喜儿两个小厮也跟去了。

单说这西门庆装醉回家,到了潘金莲房中,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坐着等李瓶儿。前面交待过,花园的隔壁就是花家,他在这面能听到花家的动静,过了很久,就听那面赶狗关门,接着,就看见大丫环迎春扒着墙,假装叫猫,探出头来,发现西门庆坐在亭子上,双方就对上了暗号。西门庆拿了一个凳子,爬上墙头,那面用梯子进行接应,等看到李瓶儿时,对方早就开始恭候了。自从打发走花子虚后,她就换了一身家常打扮,并且准备了菜肴美酒,看见西门庆如约而至,欢喜无尽,把他迎接进去,向他施礼、敬酒,并且说:“我一向感激官人(你老公和西门庆作为“管鲍之交”,他就是劝说几句,也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用得着如此谢来谢去的吗?),又蒙官人费心酬答(你老公先是送过去一些礼物,西门庆回请一次,这是礼尚往来而已,用得着如此吗?),让我心下不安。今天略备一杯水酒,请官人过来,聊表我的心意(这是爷们之间的事,用得着你们娘子军三更半夜地请他进你卧室来表达心意吗?)。可是刚才遇到那两个不要脸的囚根子就是不走,急得我不得了,就打发他们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恐怕二哥还要回来吧?”妇人说:“我已经吩咐他不用回来了,两个小厮也被他带走了,只有这两个丫环,还有一个冯妈妈看门,她是我的奶娘,心腹之人。前后的门都关闭了。”西门庆听完这话,心里踏实了,知道这个女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了和自己偷情已经做好了一切战略与战术准备。那还等什么呢?就开始战斗吧。

于是两个人并肩叠股,交杯换盏,迎春在旁边斟酒,绣春给端菜,两个旁若无人,自在取乐。一时酒足饭饱,就要直奔主题。他们把房间的窗户关严,上床交欢。不成想迎春这个丫头,已经十七岁了,颇知事体,看两人有大事要做,就悄悄地走到窗下,用簪子捅破窗户纸,向里窥探,就见他们“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书中原话。不过这个比喻只得形似,不得神似。),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能即罢。”

第十三回(下) 迎春儿隙底私窥

房中二人云雨,让迎春在外边听了个不亦乐乎。人不是都有窥阴癖好嘛,里面的人已经大功告成了,可她还不知足,还要听,就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年龄,妇人说她二十三岁,她回问吴月娘多大岁数,他说二十六岁。李瓶儿说她明天想买一份礼过去拜见,只怕吴月娘不好接近,西门庆告诉她不要担心,月娘性格很好。李瓶儿还担心月娘要是知道他到这来,问他的话,他该怎样回答。西门庆说其他人都在后面住,在前边花园中,只有老五潘金莲一个人,而她不敢管他。妇人因此又问潘金莲年龄大小,西门庆告诉她潘金莲和吴月娘同岁,都是二十六。李瓶儿因此想认潘金莲为姐姐,而且让他把月娘和金莲的脚样儿拿过来,她要做两双鞋孝敬二人。

妇人又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两根,送给西门庆当定情物,并且嘱咐他和花子虚在一起时,不要被看见。就这样两人盘桓到鸡叫时分,西门庆怕花子虚回来刺破敌情,就仍然照原路返回,两人并且约定联络暗号,只要子虚不在家,这边就派丫环暗中以咳嗽为号,并且先会投石问路,比如扔个瓦片过来,确定无人时,丫环上墙,而西门庆这面要随时保持战备状态,不要错过良辰美景。如此窃玉偷香,不从大门行走,当时也没有高层建筑,旁人如何得知?

可是有一个人,在本书当中,对风流韵事有足够的敏感,她就像高明的侦探一样,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而且能够做出清醒而正确的判断,如果她要是把这种缜密的思维和旺盛的斗志放在其他事情上,她就会是任何领域的佼佼者。可惜的是,她只是一个偏才,只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放在争风吃醋上,无法实现从特殊性升华到一般性的哲学意识飞跃。

这个人就是潘金莲。

西门庆扒过墙来,又回到潘金莲的房中。当时她还没起床,就问他昨天上哪去了,也不对她说一声儿,西门庆说花子虚请他到院中喝酒,刚刚脱身回来。当时潘金莲基本相信,可是多年的职业训练,让她还是有几分疑惑。一天,潘金莲和孟玉楼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影影绰绰就发现隔壁墙头上有一张白脸探了一探,又下去了。潘金莲推推玉楼,说:“三姐姐,你看隔壁花家的大丫头,恐怕是上墙看花,发现咱们在这儿,她又下去了。”说完也没放在心上。

当天晚上,西门庆从外面吃完饭回家,赶忙就钻进潘金莲房中,这面问他吃饭不,喝茶不,他都是心不在焉地应付,趔趄着脚儿,就想往花园里走,这回潘金莲可留心了,暗暗观察,就发现白天扒墙的那个丫头又打了个照面,西门庆就踏着梯子翻过墙去。

潘金莲回到房中,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觉。快到天亮的时候,西门庆推开房门进来了,妇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面带愧色,挨近她坐了下来,妇人这时一跳而起,用手拧住他的耳朵,骂道:“好你个负心的贼!你昨天到底去了哪里?让老娘生了一夜的气。你原来干那个营生儿去了,趁早实话实说,和隔壁那个一共偷了几次?说出来,大家相安无事,但凡瞒了我一个字儿,下一次你前脚过去,我后脚就吆喝起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安排人把她男人纠缠在妓院,自己倒偷偷回来勾搭她(此人之恶,难于言表。),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难怪昨天,我和孟三姐在花园做活,就看见她家那个大丫头在墙上探头探脑的,原来是那个派来的勾使鬼儿。你前几天还欺骗老娘,说什么是她男人半夜叫你去了妓院,原来她家就是妓院啊(这话是诛心之言。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西门庆听了,陪着小心,赶忙屈膝跪在地下(他也心虚,能让这个无赖如此胆战心惊的事儿不多。可是李瓶儿过于配合,潘金莲只是要挟,所以他才能屡屡得手。),笑嘻嘻(想想他的样子。)地央求她小点声儿,并说李瓶儿要给她做双鞋送过来,并要认她做姐姐。潘金莲说道:“我可不需要那个认什么哥哥姐姐的,她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老娘我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潘金莲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问西门庆和她相会的细节,包括在以后遇到类似情况时,她对他们相会细节的勘问,同样乐此不疲。作为她最无耻的搭档,西门庆在她面前也同样是“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所以这二人的关系极其另类,也是潘金莲把握男人心的重要手段。西门庆一看她还是不依不饶的,知道一双鞋根本打动不了她,就把李瓶儿给他的两只簪子拔下来,并说是李瓶儿特意给她的,她拿在手里,仔细观瞧,发现这对金玲珑寿字簪儿,是皇宫里才有的高档货(花太监遗留下来的。),这才满心欢喜,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声张了。等你过去以后,我在这面给你们俩儿观风,让你们自在玩耍,如何?”

刚才还金刚怒目,死缠烂打,如今一对寿字簪儿出面调停,马上笑容灿烂,大开方便之门,为何如此前倨后恭啊?说到底,还是钱财动人心。当然,在西门府那种肮脏的环境里,这也是唯一的生存准则。

西门庆高兴地搂着她,说道:“我的乖乖儿,正应该如此。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在见景生情(屙金溺银,指赚大钱。应该理解为养儿不是为了让他赚大钱,主要是为了有个感情依靠。)。到明天我再偷偷地买套儿妆花衣服谢你。”妇人说:“我不信你的花言巧语,想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头一件,不许你去院里;第二,要听我的话;第三,你要是过去和她睡了,回来必须告诉我,一个字儿不许隐瞒。”西门庆道:“这些没什么,都依你就是了。”

从这开始,西门庆过去睡了,就会告诉潘金莲说李瓶儿“生得白净,身软如棉花,好风月,又能喝酒。他两个怎的在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常玩到半夜”云云。然后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春意图”,说这是她老公公花太监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他们俩点着灯,照着图上的“新婚夜指南”行事。潘金莲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感觉自己还有点灯熬油深入研读的必要,就让春梅把它收到箱子里。西门庆告诉她这是人家的稀罕物儿,他只是借回来瞧瞧,过几天还要送回去。说着说着,他还要抢回来,潘金莲马上露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警告他,如果他胆敢再前进一步,她就要扯个稀烂。最后双方谈定,因为李瓶儿还有一件宝贝,也拿来给她欣赏,作为交换。到了晚上,潘金莲抖擞精神,西门庆施展神勇,对照着手卷,在锦帐之中比翼齐飞。她对现在的状态十分满意,认为刘瞎子给回背以后,效果明显,没有多久,就让西门庆回心转意,对自己宠爱有加,而且自己手握把柄,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动她了。所谓是“饶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

但是她还是错了,想要抓住西门庆这类人的心没那么容易。

文龙先生评论道:全都说《金瓶梅》是淫书,确实如此,可又不尽然。考察这里面的情爱之事,“男女苟合”四字即可概括。这样的事处处有,时时有。在那些花街柳巷之中,个个都是潘金莲,人人都是西门庆。如果不说破这事,大家只是心照不宣,面子上还好看些。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社会阅历深的人会说:确实如此。孤陋寡闻的人会说:竟然有此等事?而《金瓶梅》只是把这件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已。我们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就会自问,世间真有西门庆这样的人吗?如果有,那不用说,如此被人深恶痛绝之恶棍,阳世的官府,会以斩立决来对待他,阴间的阎罗殿,会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们也要自问,世间难道没有西门庆这样的人吗?那些富贵与西门庆相似,清闲与西门庆相似,遭遇与西门庆相似的人,就应该扪心自问、心生恐惧了,一失足则身被杀,一纵意则后代绝。世间如果没有西门庆,那作者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又有什么可怕?世间如果真有西门庆,那么让他们把书中的人物当作镜子来照看有什么不好?

淫心生于安逸和纵情,并非产生于畏惧和戒备,就看读者是聪明还是糊涂了。生性,本性使然,不看此书也;性情正直,看完此书,心生恐惧更能制止。因此说,《金瓶梅》不宣淫,是人们心理深处藏有淫念,如果人们没有淫念,《金瓶梅》对他们又有何影响呢?内因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外因只是一种促进内因变化的因素而已。非常可笑的是,人在没有自制和自知之明的时候,总想找一个替罪羊为自己开脱。《金瓶梅》何其冤也?此书的读者,难道您是生性才找它来看的吗?如果您自比为西门庆,那么请您注意防备吧。

潘金莲的事情还没有了结,西门庆就迫不及待地迎娶孟玉楼,刚刚把潘金莲偷偷摸摸地娶回家里,紧接着就是给李桂姐开苞,接踵而至的又是与李瓶儿的偷期相会。在“二李”中间,总要插上潘金莲,是因为她是书中第一,他与西门庆这个第一淫棍好像双峰对峙、两水分流,他们俩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对手,同时又是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的最佳战略同盟者。潘金莲偷琴童,西门庆毒打她,西门庆偷瓶儿,潘金莲挟持他。从此以后,潘金莲有恃无恐,气焰更加嚣张,西门庆得到潘金莲的鼎力支持,更是恶贯满盈。

有人问西门庆为何能刮剌上如此众多的,而且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是人力还是天意呢?我说是兼而有之。假使西门庆有严父管束,没有金钱供他挥霍,就是遇到了这些女人,也好像在大海之中的两片浮萍,旋聚旋散。假使与潘金莲不是因为缘分凑巧,刚好有一支叉竿牵线,与李瓶儿不是因为只有一墙之隔,占了地利的便宜,即使他绞尽脑汁,恐怕也如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因此说,二者兼而有之,既有西门庆的孜孜以求,二妇人的主动配合,也有天时、地利等因素。

世间有的男女两厢情愿,情投意密,可是整天在一起都不得其时,不得其地,无法成就姻缘,没多久又要经历生离死别,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硬生生地被拆散,这叫“有情而无缘”。也有的男女,情不投意不合,可总是机缘凑巧,有人撮合,后来竟歪打正着,想推都推不掉,这叫“有缘而无情”。有的因为感情的缘故,变得非常投缘,有的因为投缘,感情也在加深,不但男女之情如此,就是朋友相交也同样如此,情况复杂,一言难尽。但是此时之李瓶儿与西门庆,他们有缘分而无感情,只是肉欲而已。

如果要说他们无缘,那么花子虚不死,两人就不会走到一起,所以他们确实“有缘”。如果说他们有情,那么任后来的蒋竹山如何花言巧语哄骗,李瓶儿也不会轻易地背弃西门庆改投他的怀抱,因此说李瓶儿与西门庆“无情”。等到二人达到了“缘合情深”的程度时,李瓶儿的死期也到了,所以又由“有缘而无情”转变成了“有情而无缘”,终究不会让西门庆得到圆满。

第十四回(上)花子虚因气丧身

纲:兄弟间鹬蚌相争,西门庆渔翁得利。

纲:花子虚的兄弟争财产,一纸诉状送往东京开封府,开封府受理了案件,指派清河县政府抓人。

目:有一天,西门庆提早回家,面色异常,吴月娘就感觉很纳闷。西门庆道出原委,原来当天他和花子虚、应伯爵等四五个在院中郑爱香儿家里喝酒,忽然有几个公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花子虚带走了。这些人不知就里,吓了一跳,西门庆跑到李桂姐家躲了半天,派人打听,才知道是因为花子虚的兄弟和他争财产,清河县政府接到命令,前来抓人。吴月娘乘机劝他好自为之,和这些人鬼混一起早晚得出事。西门庆不以为然。

纲:小娘子吃里爬外,大官人笑里藏刀。

纲: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对于贪婪的西门庆来说,对于金钱的追逐,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对于他将要得到的最大一笔启动资金,当然是来者不拒。

目:李瓶儿派天福儿过来请西门庆商议事情,她罗衫不整,形容憔悴,脸都吓黄了,跪着哀求西门庆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认为花子虚这是遭受报应了,平时不信金玉良言,一味胡作非为,如今遭人暗算,实属必然。刚才花子虚派人捎话回来,让她去寻人情,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门路?本来她想发狠不管,因为这是他自作自受,就想让他被带到东京,受点教训,可是不想辱没了花太监的名头,因此不能袖手旁观。如今来找西门庆,就是托个人情,不要让他挨打受苦。接着,她就讲了个中原委。花太监一共有四个侄儿,老大花子由,老二花子虚,老三花子光,老四花子华,这四个基本都是“朽木不可雕也”,而这个花子虚更是不成大器,花太监就把财产放在李瓶儿手里掌管。在此就产生一个疑问:花太监和李瓶儿究竟是什么关系?

中国封建**一个登峰造极的标志就是太监制度,为了满足皇帝一人之淫乐,让成千上万的男人失去尊严。太监在肉体上的男欢女爱被剥夺了,可是心理仍然有需求,这就会产生变态的性欲,当时太监纳妾司空见惯,这个李瓶儿能不能首先是花太监的小妾?后来又嫁给了花子虚?有这样几个证据:一、李、花二人夫妻关系不好,李瓶儿甚至不让花子虚和她同房。二、财产都由侄儿媳妇掌管,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三、就连图都能在侄儿媳妇手里存放,更是骇人听闻。四、是不是和花子虚的夫妻关系有名无实?李瓶儿性欲一直得不到满足,这才会红杏出墙。反正有这样一种既定事实,花太监在世的时候,其他三人就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去年,花太监死了,花大、花三、花四只分得一些床帐家伙,没有得到一分现银。李瓶儿曾经劝花子虚不要把事做绝,可是他我行我素。如今果然遭受暗算。

西门庆当场拍胸脯保证“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说这样话的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做到的能有几个?)”,因为他对官场之事了如指掌,知道开封府杨府尹是蔡京门生。蔡京是最大的权奸,善于指鹿为马,对皇帝和朝政影响巨大,而且蔡京和杨戬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杨戬的亲家是陈洪,陈洪的亲家是西门庆,因此杨戬和西门庆的关系就叫“四门亲家”,也就是亲家的亲家,中国人的人际关系能让老外找不着北。西门庆认为杨、蔡二人都是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人,由这二人同时出面,杨府尹“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的事也了了”。这就是潜规则。

西门庆认为首当其冲的贿赂目标是蔡京,杨戬提督和自己有亲戚关系,尚在其次。李瓶儿回到房中,拿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银子。反倒是西门庆认为太多了,只要一半足矣,李瓶儿的观点是不但不多,还要把珍藏的四箱宝贝,一股脑地交给西门庆保管,她认为双拳难敌四手,长久下去自家财物都要被人算计了去,自己恐怕到头连个依靠都没有,还不如早想退路。西门庆怎么也得犹豫一下,问她要是花子虚提起怎么办,她说这都是老公公在时,偷偷让她收藏的,花子虚“一字不知(老太监对侄儿媳妇比对自己侄子还好十倍,这种行为令人生疑。)”,让他放心大胆地拿。西门庆回家和吴月娘商议,月娘认为银子可以装在食盒之中光明正大抬过来,而那些箱笼珍宝,必须避人耳目,不能太过招摇,“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闻言大喜。

我以前一直纳闷,面对像西门庆这样喜新厌旧的人,吴月娘的地位为何一直这样稳固呢?两人之间无性,也基本无情,甚至吴月娘敢说别人不敢说的直言,为什么两人还基本相安无事?后来我把二人定位为“政治伙伴”,就像刘邦和吕后的关系。这个问题以后再谈,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吴月娘确实是张竹坡定位的“奸险好人”。

“奸险”如何还能和“好人”联姻,这就是辩证法。

当天,小厮们先是抬回来三千两银子,到了晚上,李瓶儿那面带了绣春、迎春两个心腹,西门庆这边,率领月娘、金莲和春梅这些亲密娘子军,双方团结合作,众志成城,把细软之物通过墙头秘密转运到了吴月娘房里。

鉴: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作者观点)。

纲:花子虚化险为夷,李瓶儿再施辣手。

纲:虚构的《三国演义》当中有一个妇孺皆知的典故,叫“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的花子虚就和“小说中的(非历史上真实的)”周公瑾一样同病相怜。他赢了官司,可是后院起火,弄得名败身辱。

目:西门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花家的财产连锅端,当然还是会“花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他从亲家陈洪那里讨来书信,派人先找杨戬提督,又通过蔡京的门路,跟杨府尹通了声气,此人倒是清廉,独善其身,可是对中国官场的关系网不敢有丝毫挑战。花子虚事先得到消息,在审问之时,就避重就轻,杨府尹也明显向他倾斜。花子虚强调,老公公死的时候,花了大笔银子,其他的生活用具也都均分了,只剩住宅两所、庄园一处。杨府尹就让他把这些房地产卖了,所卖银两让三人均分,从此就两不干涉,你走阳关道,他走独木桥。这三人还想争隐性资产,被杨府尹臭骂一通,当堂驳回。

李瓶儿知道审判结果后,找西门庆商议大计,让他一不做二不休,把挨着他家花园的这座房子也买下来,她的论点是“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回家和吴月娘商议,月娘当场反对,怕如此一来,招惹花子虚疑心,还是静观其变。其实我在书中除了看到西门庆有投机钻营和打理生意的本事外,看他还真没有这个女人的眼光和手腕。

花子虚回来之后,“当官估价”,拍卖房产,就是由政府判定应卖多少钱。最后,把安庆坊的一座房子以七百两的价格卖给了王皇亲,清河县南门外的庄田以六百五十两的价格卖给了春梅未来的老公周秀周守备。挨着西门庆家的这座宅子拍卖价是五百四十两,因为靠着这样一个恶霸,别人不敢买,花子虚再三要求,西门庆就说没有银子。因为这次拍卖是由政府主导,强制施行的,有最后期限,官府不断催逼,李瓶儿急了,派冯妈妈给西门庆递话,西门庆做足了文章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买了这个房子。花子虚共卖一千八百九十两银子,在官府的主持下,当堂分给三人,三人也都签字画押,交割明白。然后清河县上报开封府,了结此案。

一场官司下来,花子虚的银两、房子和庄田都没了,就连老婆都另攀高枝儿了,彻头彻尾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按照他的意思,还想和“亲密兄弟”西门庆算算账,拿走的三千两是不是还有盈余,凑合着再买一个房子。李瓶儿骂道:“呸!你这个混蛋,整天不干正事儿,在外眠花宿柳,炫富摆阔,果然遭人嫉妒,被人设下圈套,抓进牢里,这时你知道害怕了,让我去托人情。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晓得什么事体?认得何人?到哪里去找人情?我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儿?就是为了救你,我不怕丢脸,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在往日情份上,派了家人,冒着严寒,亲自到东京给你打通门路,也替你把事儿安排妥当了。如今你摆平官司了,两脚刚踏平川地,就得命思财、疮好忘疼,如今又和我秋后算账了。你写的帖子还在家,没有你的手书,我能擅自拿银子找人情?”花子虚说:“我确实写信让你托人情了,我以为怎么也花不了这么多,还能剩下些买房子。”妇人道:“呸!浊蠢才!你早想着干什么了?现在才知道精打细算。真是有钱时摆阔,没钱挨饿。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蔡太师和杨提督这样人哪个是胃口小的?托了这样的门路,你还想剩什么钱?如果要不是托了这么大的人情,你到了官府里,能轻易饶了你这个忘八?当官的一下也没打你,好好地放你出来,如今在家里又背后议论人。人家西门官人不归你管,和你又是什么亲?不计代价替你打点,救你出来。我看你还应该摆桌酒席,请人家过来当面道谢呢!怎么如此忘恩负义,倒要和人家算起后账来了?”骂得花子虚闭口无言。

第二天,西门庆派玳安送来一份礼给花子虚压惊,子虚也备好一桌酒席,要答谢他,并想趁机问一下银子的使用情况。按照西门庆的意思,还要拿回几百两,可是李瓶儿不肯,并派冯妈妈亲自传话,不要过来喝酒,胡乱记个账目,告诉他钱都花完了就行。有了这话,西门庆不是乐得受用吗?一直不见。花子虚不识时务,再三邀请,西门庆干脆躲到了妓院中,气死你,就是不见。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跺脚。

鉴:只要女人变心,不管男子汉如何顶天立地,也难逃其暗算。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内”,那男人的名声为什么会毁在女人手里呢?就是不懂驾驭女人之道。重要的是缘分相投,夫唱妇随,方可平安无事,像花子虚这样的整天谩无纪律,嫖风弄月,想要其妻子安守妇道、不生外心,不是痴心妄想吗(这是兰陵笑笑生的观点。观点中肯,不算迂腐。)?

鉴:花子虚确实有咎由自取之处,可是此时的李瓶儿心肠确实够硬的,完全不顾“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想置花子虚于死地。此时的她,和潘金莲如出一辙、伯仲之间,一个用毒药,一个用软刀子,必致丈夫于死命。

此时的李瓶儿之狠毒甚于西门庆,好多事情要区别对待,这时的他有一点恻隐之心,反而倒是李瓶儿坏事做绝,这就是西门庆形象的复杂,不是一个“坏人”就能概括的。当然要是有点起码良心,还是不能听李瓶儿的话。

西门庆吞其家财,得其女人,买其房子,妇人还逼着老公去握西门庆的手,说“谢谢啊!大哥”。确实够狠。

鉴:作者也够狠毒的了,他不应该这样写,中国的主流价值观一向是报喜不报忧,还是对黑暗的东西视而不见,掩耳盗铃较好。

鉴:对既得利益者,关系网是法宝,是护官符,不过从整体和长远来说,人生没有永远的赢家,关系网会让每个人都成受害者,而且关系网总是与民主和公正绝缘的。

第十四回(下)李瓶儿迎奸赴会

纲:花子虚一命呜呼,李瓶儿迎奸赴会。

纲:“关云长单刀赴会”是为了刺探敌情,显示自己的大义凛然,而“李瓶儿迎奸赴会”则是为了讨好众人,显示自己的急不可耐。

目:后来花子虚七拼八凑,弄到二百五十两(二百五,这是一个吉利数字。也是对他的人生做了终极的、恰如其分的判定。)银子,买了狮子街一处房屋。他得了这口重气,没多久又感染伤寒,一头卧倒在床,刚开始还请太医看病,后来怕花钱(我想不一定真没有钱,应该是李瓶儿这个会计严格控制花销造成的。),就硬挺着,没过多久,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

他手下的小厮天喜儿,在他刚病倒时,就拐跑五两银子,逃得无影无踪。子虚一死,李瓶儿就请西门庆过来商议后事,最后安葬入殓了,当天西门庆、花大、花三等人都准备了一些奠基用品,去应个景儿。要不怎么说,有时人死如灯灭,身后之事真不用考虑太多,由这些刽子手主持的葬礼究竟有什么意义?李瓶儿回家后,也安了一个灵位,可是一心只想西门庆。花子虚活着的时候,她就把自己两个丫环送给了西门庆,子虚一死,更是毫无忌讳。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一条连裆裤大家换着穿,充分实现资源共享。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到今天是潘金莲生日,也不管子虚五七忌日未过,就打扮着去西门府给潘金莲过生日。女人见面,鸡零狗碎的唠家常,在此略过不表。在喝酒的时候,李瓶儿显示了自己是海量,酒到杯干。在谈话时,西门府女将的话都具有挑逗性,其实大家对她和西门庆的关系明镜儿似的。其中孟玉楼挽留李瓶儿在这里住宿一晚,李瓶儿说:“我本来也想和大家好好唠唠,可是家中无人。自从搬到狮子街乔皇亲花园隔壁后,整个院子显得冷冷清清,加上男人死后,更显凄凉。那个大小厮又走了,只剩一个天福儿看守前门,到了晚上,就感觉有狐狸抛砖掠瓦,我好不害怕!多亏了老冯(就是冯妈妈,联络西门庆的通讯员。现在主要职业是媒婆,五十六岁,无儿无女。)是我旧时带来的人,常常过来做伴,帮我料理家务。”李瓶儿如此装可怜是不是先要打个埋伏,为日后嫁给西门庆提供台阶?

潘金莲回到房间,浓妆艳抹,重新回到席上,月娘看她头上插着一根金寿字簪儿,发现款式和李瓶儿戴的一样,就问这是从哪里打造的,她也想按这个样式打造一对儿戴。为什么叫迎奸赴会?就是为了和西门庆家中的女将打成一片,为自己踏入西门府减少障碍,为此她不惜血本。如今听说吴月娘看好了这对簪子,马上就说她还有几对,明天可以拿过来送每人一对儿,并说这个东西是从皇宫中流出来的,外面根本没有这种样式。其实我推测吴月娘早就应该知道,这样的簪子肯定都是李瓶儿的,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其实等同于暗中索要。在《金瓶梅》中,吴月娘确实把财物放在头等位置上,此种猜测应有合理成分。

众位女眷饮酒作乐,太阳快下山时,冯妈妈从孙雪娥房里喝酒出来,催促李瓶儿起身回家。这些人都劝李瓶儿不要走了,李瓶儿假意推托一番,就说“家中无人”之类,可是行动上没有走的意思,这时孟玉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等一会儿他爹回来,也免不了会挽留二娘”。女人之间交往,关老爷们什么事?由此可见西门府的女人对李瓶儿的来意是心知肚明的。这句话真是说到她心里来了,这确实是她的本意。她也熟读三国,知道“关云长单刀赴会”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意,自己如今也要效法古人,深入龙潭虎穴,一探究竟,不知道西门庆为何这段日子若即若离?

其实她不知道这正是西门庆老奸巨滑之处。西门庆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他和李瓶儿私通,虽然做得隐蔽,但是他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两人私通的消息泄露,如果李瓶儿找他托人情的消息大白于天下,如果人们对这两件事与花子虚家破人亡的事实产生推测和联想,如果在李瓶儿热孝期间继续与之鬼混,就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和不满,尤其是花家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兄弟,他不可能不避嫌疑。要知道,西门庆是个色鬼,但是他在社会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混社会的本事,而且我以前提过,他好色的前提是性欲不能和财物及权势发生冲突,如果产生矛盾,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财物与权势这个主要矛盾。证据之一,就是在和潘金莲淫情似火时,听说孟玉楼是个待嫁的富婆,一连忙了一个多月把此事搞定。

而且,现在李瓶儿的经济命脉已经被他控制,她的身体也早已经被自己熟悉,李瓶儿就像待宰的羔羊,就像自己的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予取予夺,随心所欲。再者,他是一个“降妇女的领袖”,应该精通女人心理,知道冷她一段时间,挫其锐气,更会把她玩弄于掌股之间。果不其然,西门庆那面好整以暇,守株待兔,而一无所有、完全奉献的李瓶儿如坐针毡,迫不及待地“迎奸赴会”来了。

纲:俩浪人眉飞色舞;吴月娘拈酸吃醋。

纲:一段闲笔,也总是不离酒色、权势。

目:晚上,西门庆回来,问李瓶儿晚上是不是不走了。玉楼说她再三不肯,是众姐妹强留下的。李瓶儿解释说家里无人,她不放心,西门庆当场表态,让她放宽心,这些天执法人员巡逻得很紧,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和周守备很熟,拿他的帖子送去,周守备肯定会给面子。西门庆这是在显示自己神通广大。

炫耀完毕,西门庆又问李瓶儿怎么冷冷清清地坐着,有没有喝酒,孟玉楼说不管她们怎么劝,李瓶儿就是不喝,西门庆又吹嘘道:“你们不济,等我劝二娘。”李瓶儿嘴里说“奴吃不下了”,身子纹丝不动。于是重新放桌,把给西门庆准备的菜蔬酒肴,摆了上来,吴月娘大嫂吴大妗子知趣识窍,看破机关,借口不能再喝,躲到李娇儿房中。主要干将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开始在酒席场上争强斗狠,不用小杯,都用大银衢花钟子,你一杯我一盏,开怀畅饮。俗话说: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喝来喝去,喝得李瓶儿春情荡漾,秋波斜视,正是“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相”。李瓶儿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吴月娘看二人不避嫌疑,“言颇涉邪”,心中不快,就去陪她大嫂去了,由着他们四个喝到三更半夜。李瓶儿醉态可掬,立身不住,拉金莲去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也是醉山颓倒,前仰后合,并问月娘安排李瓶儿到哪屋。月娘道:“她来给谁过生日,就到哪个房里住。”西门庆又问他在哪里歇息,月娘道:“随便你哪里睡,要不你也跟她一起去歇息吧。”西门庆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我就在这里睡。”月娘说:“你可别招惹我骂你!你在这里,我大嫂到哪里歇息?”西门庆道:“罢了,罢了!我到孟三儿房里去吧。”

李瓶儿在潘金莲房中休息一夜,第二天早上临镜梳妆,春梅在旁边服侍,她看春梅机灵,也知道她是被西门庆收用过的,就给了她一副金三事儿(有钱人用金子打造的耳挖、指甲刀、牙签等。)。她在和潘金莲游览花园时,听到潘金莲谈了西门庆的房地产开发计划,到了阴历二月份的时候,就要破土动工,要把与李瓶儿家的房子打通,主要是修建一个大花园,并盖三间玩花楼,与潘金莲所住的这个楼房并排在一条线上。李瓶儿完全记在心里。

临走之前,她把昨天嘱咐冯妈妈拿过来的四对金寿字簪儿送给了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和孙雪娥,这样她就功德圆满了,“金元外交”计划成功实施。而且她还是目光独到,就是对那个名义上是丫鬟的春梅,也进行了拉拢。这是为自己踏入西门府制造舆论。后来潘金莲又提到正月十五是李瓶儿的生日(这样的细节,要是集体创作,恐怕兼顾不到,我看了好几遍,才注意这些作者以前提到过的细节。),又因为李瓶儿家门口就是灯市,双方约定,到时吴月娘带领女将去她家回访。李瓶儿千恩万谢,方才上轿离开。

文龙先生评论道:花子虚明明是死于伤寒病,但是目录却大书特书什么“因气丧身”。到底是因为什么,气成了这样?是因为他的兄、他的弟吗?他的官司虽然不算赢,可也不算输,应该不至于伤心至此。唉呀!想起来了,他是生他妻子李瓶儿的气,生气是因为他妻子被他的朋友所骗,这个朋友就是那个“管鲍之交”西门庆大哥,他们也曾经是称兄道弟、结义盟誓来着。

花子虚是个心中无数的败家子,可是家里究竟有多少钱,虽然知道的不准确,但还是知其大概的。花子虚是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可是妻子与朋友究竟做了什么,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还是应该能有所耳闻的。花家那些真兄弟争他的财产,最后也没有得逞,分走的也只是他们叔父花公公的遗产而已,这只是细微末节。真正的心腹大患来自于他的妻子,一心想要败散他家的妻子,一个已经红杏出墙,与他离心离德的妻子。还有那个经历过类似于“桃园结义”祭拜程序的“朋友”,这个朋友一心只想“要他命、致他死”,同时怕他担心死后妻子没人照顾而死不瞑目,又想“劫他财、占他妻”。这个结义兄弟多么仗义啊!凡事不用他操心。

但是花子虚真的会死而瞑目吗?武大郎死于潘金莲之手,花子虚死于李瓶儿之手,追本溯源,其实全都死于西门庆之手。只是,武大郎之死,显而易见,花子虚之死,隐而难言。如果我们来审判西门庆的话,他杀死武大郎而夺其妻,气死花子虚而夺其财并夺其妻,他做的其他伤天害理之事暂且不论,只此两事,任何一件都是“斩立决”的判处,如今他二罪归一,如何逃脱法网?

李瓶儿明明是来庆贺生日的,可是目录却大书特书为“迎奸赴会”。当晚她真的与西门庆同榻而眠了吗?没有,睡在潘姥姥的床上。但是为何要突出“奸情”二字呢?李瓶儿与西门庆通奸,不但潘金莲知道底细,就是吴月娘也有察觉,看她寄存财产的举动,就无需踌躇,便能判断其真实意图。孟玉楼又何尝不知?你听她说:“他爹回来,也要留二娘。”女眷往来,和他西门庆何干?女眷不能留住女眷,西门庆就能留住她吗?西门庆留下李瓶儿,意欲何为?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众人心知肚明,知道她是为奸情而来;李瓶儿也当仁不让,以西门小妾自居。

良心已丧,天理全无,把她视为“潘金莲第二”又有何不可?孝服未满,便迫不及待地要嫁人,这是淫浪。哪怕稍微再等等,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好呀!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三人真是“同呼吸,共命运”,只是孟玉楼不像她们两个是被先奸后娶的,还算差强人意。花子虚五七还没过,但是他在李瓶儿的心中早就魂归地府了,何止是五七三十五天?

然而,李瓶儿和潘金莲二人,全都怕各自的丈夫死得太晚,于是自力更生,主动杀夫,以便早日嫁给西门庆,真是一对淫妇,两个荡娃啊!只是,潘金莲是迫不得已,而李瓶儿是情不自禁。一个让其丈夫慷慨捐躯,一个让其丈夫从容就义,说起来可笑,听起来还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啊!潘金莲是明刀执杖、磨刀霍霍,太过明显,李瓶儿则是暗藏杀机、阴柔歹毒,杀人无形,但是论起杀夫之故意,则难分彼此,论起罪孽之轻重,难分高下。应当凌迟处死之妇人,其心毒如蛇蝎。即使她貌美如花,又该如何对待她们呢?稍有天理良心、自知之明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因此说,不是西门庆这样的淫棍、无赖,不会娶金、瓶,不是金、瓶这样的蛇蝎美人,不会嫁西门。半斤八两、臭味相投,这是一群猪狗交欢,全无顾忌。稍有良知的正常人遇到此等女人都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怎么会心驰神往于金、瓶的胯间呢?

第十五回(上) 佳人笑赏玩灯楼

纯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应该是研究者花了十年八年还没有猜透作者的真实意图,这才是“好”文章,才能称为文学,因为纯文学忌讳过于直白,一定要转弯,曲径通幽处嘛!

研究者把研究报告拿给作者看时,作者本人可能都非常惊讶:我的思维这么深吗?怎么自己以前都没有发现呢?你看这一段,是我在小便时受到感触写出来的,他却把这一段上纲上线,非得说我是徜徉在“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意境中才能写出来。研究者比我还厉害,想象力比我更丰富。

没有必要这样。文学固然是文化的重要分支,但不应该算是文化的唯一载体。

后来,也不知道哪位神仙一般的人物,这么厉害,发明了一个词叫“社科”,就是社会科学。这种文学作品未必传世,但绝对是立足现实。

追求文化作品传世,是每一个作者至高的荣誉,可我们不能把眼光总是放在百年之后,因为我们的肉身生活在当代。笔者以前犯了致命错误,不是神游历史,就是放眼未来,唯独没有立足现实。这应该是每一个文化工作者常犯的毛病,当然也是优点。

我平生讨厌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文章。文章确实要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羞涩,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忸怩,这样的话确实让人回味无穷。

可也不能为了曲折而曲折,不能把晦涩难懂、故作高深当做唯一追求。

纵横今古,直抒胸臆,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未必不是创作文章。

一泻汪洋的气势非常让人振奋和着魔。

所以,我平生喜欢评论性的文章,喜欢那种用艺术化语言阐述哲理性内涵的社科类作品。我喜欢大开大合,金戈铁马,读起来犹如“大江东去浪淘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作品。

如今东施效颦,也开始创作这一类的评论性文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点评到关键之处了?是不是真的读出作者的深意了?若有不当,还请读者见谅。

永远记住,这是我读的《金瓶梅》,我代替不了您的工作。欣赏是一种极其自我、无与伦比的美的享受。

我能做的,是给大家多提供几种欣赏角度,启发您的思维。然后,您也读出自己的文学欣赏来。

还是回归正文。

纲:笑赏。

纲:元宵节佳人赏灯,潘金莲锋芒毕露。

纲:在上一回当中,李瓶儿面无惧色,大义凛然地“单刀赴会”,深入到西门府这个龙潭虎穴,凭借作低伏小和强大的经济实力,开展卓有成效的统战工作,收获颇丰。如今西门庆家中的几大巨头,投桃报李,趁着元宵佳节和李瓶儿生日的机会,来到她家进行回访。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信息批露,就是潘金莲在世人面前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表演,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得意和“幸福”。

目: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西门庆先派玳安给李瓶儿送去了美酒、寿桃、寿面、衣料等物,写的是吴月娘的名字,来庆贺她正月十五的生日。李瓶儿刚刚起来梳妆打扮,就把玳安叫到了卧室里,说前些天刚刚打扰了吴月娘,如今又让她费心,讲了一些客气话。而玳安则转述吴月娘和西门庆的话,是说礼物微薄,不成敬意,只是送给李瓶儿赏人用的。

其实李瓶儿真的不用客气,她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礼物,就在几天前,潘金莲生日时,她为了搞公关,大把撒钱。就在几个月前,她把私房钱连同自己的身体都送给西门庆代为保存了,如今他们送来的小小礼物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不用如此客气。

李瓶儿吩咐迎春招待玳安,他临走时,又送他二钱银子(凡是对利益相关者,她出手都很大方。),给两个抬盒子的一百文钱,并嘱咐他回去之后,多多嘱咐各位娘们,明天好歹都过来坐坐,自己这面也派老冯送了五份正式的请柬。

当然,还有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偷偷送给了西门庆一个请帖,请他“夜深人静之时”,再来赴宴。

第二天,地位低下的孙雪娥被留下看家,其他四位穿着盛装,坐着轿子,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着,来到李瓶儿在狮子街新买的住宅。这座宅院门面四间,里外三层,卧室、厨房、厢房、客厅设施齐全,布局合理,错落有致。最后面这层紧紧靠着乔皇亲的花园,靠近大街的这面是楼房,也就是赏灯的最佳观测点。

李瓶儿提前就把临街的楼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围屏、桌椅、酒席、花灯应有尽有,而且她还特意请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歌女来助兴。

到了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几个女人靠着窗户向下观看,只见人山人海,十分热闹。而李瓶儿所在的狮子街正属于清河县的繁华商业步行街,是整个灯市的核心展示区,当街有十多个花架,四下里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五花八门的玩意儿也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当此之时,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月娘看了一阵儿,见楼下的游人过于扰攘,就和李娇儿回到席上喝酒去了。只有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双手搭扶在窗户上,继续观望。当时的女人很少有机会在人前显示自己的珠光宝气,如今得到了这个封建社会规则允许的赏灯机会,潘金莲充分利用,她一定要把这种虚荣做到极致。她卖力地显示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故意显露自己手上六个金马蹬戒指,并且把身子探出窗外,嘴里嗑瓜子儿,而且还没有社会公德心,把瓜子皮儿都吐在了行人的身上。

“眼球经济”在当今社会大行其道,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有的人不择手段。潘金莲无疑也是此道中人。

光靠前面那些动作还不足以引起大家的广泛关注,她就开始大喊大叫,与孟玉楼两个人嬉笑不止,把一切浅薄的元素都当做亘古未有的笑料,而且一会儿喊“大姐姐”,一会又叫“二姐姐”,邀请她们共赏。

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目。楼下看灯之人,挨肩擦背,来观赏她这个“现世活灯”,当中还有几个轻浮之人,指手画脚地进行严肃而热烈的讨论。有的说她们一定是“哪个公侯府里出来的女眷”,有的说一定是“哪个贵戚王孙家里的艳妾”,还有人说一定是“哪个妓院出来的小娘”。只有第三个推测比较符合事实真相。

可还是有人站出来,讲了内幕消息,他说这两个女人的来历可不简单,是阎罗大王的妻子,五道将军(五道将军是东岳大帝的部下,掌管人的生死。东岳是泰山,东岳大帝就是泰山神。北京宣武区虎坊桥有条五道街,据说就是因为原来这条街道有座五道将军庙。《醒世恒言》第十四回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在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就提到了五道将军,在那里他是一个具有同情心的神灵,大家可以查看。虽然五道将军的名头没有阎王爷响亮,但也是一个难惹的角色。)的小妾,她们就是那西门大官人的女人,你们还敢惹?他对孟玉楼比较生疏,但是对潘金莲的“丰功伟绩”还是颇知底细的。他向大家介绍,这个女人原来就是武大郎的妻子,被西门庆打发了武大郎归西,又打发了武二郎充军之后,先奸后娶。如今有一两年没有见面,谁知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潘金莲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但是我们在仔细品味评论者的话,发现这里没有丝毫的羡慕,只有尖酸的讽刺。

由此说来,她的举动比较适合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取其辱。

虚荣的代价往往如此,基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吴月娘看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感觉十分不妥,就让二人收兵回来,听两个歌女弹唱。过了一阵儿,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行撤退,留潘、孟二人继续坚守阵地。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越是在客人要走的时候,越要体现出“难舍难分,生离死别”的旷世盛情,这样才能让自己的招待画上圆满的句号,如果没有这种画龙点睛的缠绵,客人的心里是十分不高兴的。

李瓶儿在她们临走之前,果然又逼着她们每人喝了一杯酒,这才让她们全身而退。按照中国人在酒席上的规矩,如果这杯酒你要是不喝,主人必定要死缠烂打,杀得你片甲不留。

两个人走后,李瓶儿点上灯笼,陪着剩下的两员女将继续征战沙场。

鉴:做作的得意和虚张声势的幸福是愚蠢的。

第十五回(下) 狎客帮嫖丽春院

纲:帮嫖。

纲:西门庆欢场逐笑,众帮闲乐得逍遥。

纲:“酒、色、财、气”,是《金瓶梅》的四大主题。最近西门先生比较忙,忙着“气”死自己的结拜兄弟花子虚,忙着把朋友妻——李瓶儿的“财”据为己有。如今大事告成,他长嘘一口,就又回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轨迹上来,就是毫无休止地喝“酒”逐“色”。

目:当天,在吴月娘的领导下,众位女眷来到李瓶儿的家中观赏花灯,潘金莲女士利用难得的抛头露面机会,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虚浮表演,不但没有增加人的羡慕感,反而在世人面前,又把西门庆这个暴发户不择手段起家的底牌显露出来。但是对潘女士来说,她自认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

作为西门府中的井底之蛙,那个自封为皇帝的西门庆,在平常的日子里都游手好闲,如今正值节日,更不会独守空闺了。

当天,他和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在家里吃完了饭,也到灯市里游玩。到了狮子街后,他知道吴月娘众人在李瓶儿家喝酒,怕应、谢二人看见,没有深入狮子街就回转了,不想正好撞见孙寡嘴和祝实念。二人赶忙向自己的“衣食父母”行礼,说:“好些天没有看见哥哥,想死我们了(想人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想酒肉和金钱。)。”当看到应、谢时,马上由晴转阴,骂道:“你们两个遭天杀的,你们找哥游玩,就不能叫上我们(同行是冤家。帮闲也面临残酷的行业竞争。)?”西门庆赶忙打圆场,说他们也是在路上偶遇的,没有事先约好。

当提起看完灯之后的消遣时,西门庆提出要请众人到酒楼喝酒,然而在吃喝玩乐这方面,帮闲们不总是随声附和。祝实念就提出要到李桂姐家里去,他说前两天他到她那里时,她对着他哇哇痛哭(骗人!),说她从腊月到如今,身体一直不好,而大官人却一直不照面儿。如今又是正月十五,不正好过去乐一乐嘛!

西门庆挂念晚上和李瓶儿的约会,就不打算去,可是怎么禁得住这些人的软磨硬泡,生拉硬拽,还是把他弄了去。

西门庆和众人往李桂姐家里走,她浓妆艳抹之后,正在门口迎接。刚一进屋,祝实念作为“功臣”就高叫道:“快请三妈出来,亏了我们众人,今天才把大官人请来。”虔婆拄着拐杖出来,见面就埋怨说:“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当时习惯称嫖客为姐夫。),如何这么久不来看看姐儿?想必是另有新欢了?”祝实念插口道:“你老人家能掐会算,果然猜着儿了。我们大官人最近相中了一个绝色的婊子,每天只到那里去,想不起来你家桂姐了。刚才要不是在灯市上偶然碰见,硬拉他过来,他还不会来。你要是不信,就问孙伯修(谐音“孙不羞”,孙寡嘴的大号。)。”孙寡嘴接口说:“我得实话实说。哥最近相中的婊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这句话应该是影射李瓶儿。“里面的”应该是指“妓院里”,“外面的”应该是指“所谓的良家妇女”。尽管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偷情行为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对于帮闲,这些在风月场中混饭吃的人来说,他们对男女的风流韵事具有极其敏锐的感觉。在这个圈子中,西门、李瓶的关系应该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西门庆没有挑明,他们不敢大肆宣扬而已。)。”西门庆听了,赶着孙寡嘴只顾打(从这个反应当中,应该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听出了孙所要弹奏的弦外之音。我们在文字当中看不到当时人的表情,但是可以通过经验和想象模拟出来。),说道:“老妈,你千万别听这个老杀才的话。”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

说笑过后,西门庆掏出三两银子递给桂姐,说:“今天过节,这是我请众位朋友的。”桂姐不肯接,把银子递给了老妈,老妈说道:“怎么的?姐夫就笑话我们家在大节里拿不出酒菜款待众位?怎么还让姐夫花钱?难道我们院里的人就是爱钱吗(这一番话大义凛然,感人肺腑,如果你要是不看后文,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是……)?”应伯爵说道:“老妈,你依我,收了吧。快些安排酒菜让我们吃。”

那虔婆说:“这个在理上说不过去。”一边推辞(细节之一。),一边把银子接过来揣了起来(细节之二。),并且深深地(这个形容词也是重要的细节,能让她深施一礼的原因就是因为钱。这种细节成就了《金瓶梅》的伟大。)道了一个万福,说:“谢谢姐夫的布施。”应伯爵道:“老妈,等一会儿走,我给你讲一个笑话。是说有一个人要去妓院,但是他准备开一个玩笑,就穿得衣衫褴褛,走入妓院。老妈一见他这个样子,半天不理睬,连茶也不给端上一杯。这人说:‘老妈,我肚子饿,给我拿点饭来。’老妈说没米了。他又说:‘没米就算了,端盆水,我洗洗脸。’老妈说没交水费,人家不给送水了(连水都没有,这种世态炎凉也太明显了。)。这人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让她去买些米和水,老妈急三火四地说:‘一定,一定。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应伯爵又说西门庆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看上了花子虚包占的吴银儿(虽然开玩笑的对象是吴银儿,但是还是围绕在李瓶儿的周围,应伯爵更应对这事儿心知肚明。),不要桂姐了。老妈不信,她笑道:“我不是瞎吹,拿我们桂姐和吴银儿比,还是比得过的。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李家有李娇儿深入敌营内部做卧底。),而且姐夫是什么样的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他还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说完,就去整顿酒席去了。

在本书中,应伯爵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物,但是我们还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风趣幽默的人,尽管在他的笑话中充满了低级趣味,可谁又能否认,在他的笑话当中,我们往往能够听出来作者的讽谏。应该说,作者在品评自己的作品时,应该对应伯爵这个人物非常满意。

作者的笔名叫做“兰陵笑笑生”,其重点是一个“笑”字,难道他是用一种看似游戏的笔墨,来讽谏这个社会?如果说,我们把应伯爵作为主人公的话,然后把他的故事压缩成一个中篇小说,那么他的故事就应该是一幕喜剧。

太多的喜剧都是用一种荒诞的形式来表达一个严肃的主题。切不可等闲视之。

纲:西门庆出手阔绰,众帮闲手舞足蹈。

目:众人正在喝酒,发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手里拿了三四升瓜子,进来跪下后,说道:“大节里,孝敬大老爹。”西门庆认识一个叫于春儿的,就问他还有几个人,于春说还有两个在外边伺候,有一个叫段绵纱的人进来后,他认识应伯爵,就跪下来磕头。西门庆收下了他们的瓜子儿,打开钱夹,拿出一两银子,掠在地下。于春接了,会同众人趴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转身离开。

这样的人,在当时有一个名词叫做“架儿”。这群人整天混迹在茶坊、酒肆和妓院当中,借着向阔客兜售食物的机会打秋风,求得一点赏赐。在原文当中有一首词来形容他们,说他们“本分少,虚头多”,说他们是在“虎口里求津唾”。在这样的环境中讨生活,每天面对三教九流,他们肯定是见风使舵,肯定是谎话连篇,我们在批判他们的同时,也要施以历史的同情。

他们靠着做低伏小,靠着阿谀奉承,往往能得到一点残羹冷炙,就好像在“虎口里求津唾”一样,得到了一点点的赏赐。可是想要得到虎口里的残渣,必须以人格的丧失作为等价交换条件。刚才提到西门庆赏给他们银子的时候,用了一个动词,叫做“掠”,我们经常组词为“掠夺”,这个词还有一个意思是“扔、抛”之意。想想这个动作,是不是在喂狗的时候,出现的频率最大。

就在这一“掠”一“抛”当中,封建等级的森严壁垒昭然若揭,这里没有一点尊重,有的只是鄙夷、蔑视以及阔佬们在重复这个动作时的得意和高高在上。

这个动作在中国重复了两千年,这两千年中,有赏赐,有乞求,有善心大发,有感激涕零。

唯一就是没有平等,没有自尊。

这是一切阶级社会的共同特征!

所以我说对待这些社会底层中的非主流人士,要有两种态度。我们批判,如果他们还有选择,却甘心情愿地摇尾乞怜;我们同情,如果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用做作的笑脸掩盖自己辛酸的泪水。我想这也是我们看待人与事应该采取的态度。

一边是高朋满座,海味山珍,一边是凄风苦雨,乞求可怜,《金瓶梅》里不包含阶级斗争又包含什么?

刚刚把这些架儿打发走,西门庆他们又重新添换酒菜,倚翠偎红,花浓酒艳。桂姐和桂卿两个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到热闹处,又有三个人捧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要来孝顺西门大官人。西门庆以前就认识这三人,分别是白秃子、小张闲和罗回子。

这些人被称为“圆社”成员,圆社类似于现在的足球俱乐部。那时职业球员可没有现在这样风光,他们属于下九流,和“架儿”一样,也是靠着给阔佬捧场混口饭吃。也有几句话来形容他们:“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从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饱餐。赚不得大钱,他老婆常被人包占。”你看,西门庆告诉他们先在外边伺候,等自己喝完酒,再出去踢几场。不过倒是给他们一大壶酒,一碟点心和四盘嗄饭(嗄,念下。嗄饭,也是下饭,是指菜肴。),打发他们先吃。

西门庆喝了一回酒,来到院子里踢了一场,然后李桂姐也上来比划,那些球员在旁边捧场,假意喝彩,说她的球技非常出众,让人大开眼界,并且向西门庆讨赏钱。李桂姐踢了两场下来,气喘吁吁,腰肢困乏,就从袖子里拿出春扇儿摇凉,并且和西门庆携手观看其他人的表演。

西门庆正在这里玩耍,只见玳安骑马来接,悄悄告诉他吴月娘众人走了,李瓶儿请他早些过去。他告诉玳安,把马牵到后门等候。回到屋里,他没坐一会儿,就借口出来方便,来到后门上马便走。应伯爵派保儿去拉扯,西门庆哪里肯停,只说家里有事,一溜烟走了,只是派玳安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球员。李家怕他是去后街的吴银儿家,派丫环跟住,直到他确实走了,这才放心。而应伯爵众人直喝到九点多才散去,他们的处事原则就是“笑骂由他笑骂,欢娱我且欢娱”。

在这一段描写中,作者给我们描绘了一下宋朝社会的市民生活风貌,同时我们也可看出,西门庆和社会各个层次交往过密,等看了后文,你更会理解这句话。

而且他不是普通的无赖、流氓,他是一个复杂的人物,是一个在当时世俗标准下混得开的“成功者”,他的所作所为符合金钱社会的一般规则,他是商品经济时代的“宠儿”。他在人际交往中,不是仅仅靠着欺行霸市和为非作歹,而是非常有“手腕”,非常“大方”、非常“讲究”的。请看,他来桂姐家时,给了三两银子,给了架儿一两,给球员一两五钱,就按一两银子顶三百人民币计算,这种种出手也足够大方的了。

但是从富人花天酒地的生活里,也能看出社会两极分化的严重。他给了桂姐一千,给架儿三百,给圆社五百,就是说,他一晚上的花费就在两千元左右。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两千块也是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而这仅仅是他一掷千金的小证明,后面还有大手笔。这样他就和那些“越富越抠”的“葛朗台们”有本质区别,他用金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结果他就是一个所谓的“成功者”。

不过有钱人也分很多种,葛朗台那是一种极端表现,很多人花钱有规则和方法,这是一种理智的表现,无可厚非。在《红楼梦》中,王熙凤说过一句话非常耐人回味,叫“大有大的难处”,我们不要有一丝仇富心态,如果人家取之有道,当然这个道是正道,人家如何花钱是有道理的。

相对来说,如果钱来得太容易,如果没有紧箍咒限制,如果出现像西门庆这样的情况,那么花钱的方式恐怕就要偏离轨道。西门庆的父亲给他留一笔遗产,然后他又把药业公司发扬光大,赚取巨额利润,就在一、二年之内,他又从李瓶儿和孟玉楼之处,得到了巨额的横财,并且是人财两得,你说他该有多么得意?这钱赚的多么容易?这样的钱不花岂不是罪过?

什么样的钱花起来最潇洒?容易得来的钱。什么样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别人的钱。纳税人的钱花起来最最不心疼。如果是靠着智力和汗水得来的财富,我们应该绝对尊重,真正有内涵的财富持有者在花钱上是有严格规定的。

纲:这一篇文章为我们介绍了一下宋朝的市井风貌,尤其是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

纲:通过中国足球的发展来反思一下中国文化在传承中的弱点和失误。

目:当时的足球和现在的有些不一样,一般是把六片“端尖腹阔”的皮缝成圆球(这种形状是不是有点像美国的橄榄球,按照笔者的推测,美国人剽窃了中国的专利权。)。如果在里面充上空气,叫做气球或者气毬,如果在里面充上轻质羽毛,就叫毛球或毛丸。西门庆众人玩的球是气球,相对于毛球来说,这应该是改良品种。

我们经常听到一个名词就叫“蹴鞠”,“蹴”有“踢、踏”的意思,“鞠”就是“球”的意思。当时玩球有个规则,就是球不能落地,这就好像现在踢毽子的玩法了。

中国的足球历史源远流长。在《史记》的“苏秦列传”中,就提到过这项运动。当时足球文化最为盛行的地方是山东临淄,它在当时是齐国的首都,此时距离秦始皇统一只有一百年左右了。苏秦当时是想游说六国连横,抗拒齐国,他对齐宣王(就是让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能够混吃混喝的那人。)说,齐国地大物博,没有必要对秦国俯首帖耳,他当时说了一个情况就是“临菑(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踏鞠”就是“蹴鞠”。)者”。这话主要是为了证明齐国国富民强。

到了汉代,这项运动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而且应该是一项主流运动。有一个例子,也是出在《史记》上,在其“扁鹊仓公列传”中,提到一个案例很能说明问题。名医淳于意给项处看病,千叮咛万嘱咐,“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可是项处不听,照常踢球,结果确实是吐血身亡。“狂热球迷”的疯狂由此可见一斑,汉代人对其热爱的证据也在于此。

唐代是中国足球发展的高峰之一,在足球器具和规则上,越发向职业化发展。

而宋代对足球的重视更是不同凡响。有一个证据,非常能说明问题。在宋代有一个人由球星转行进入政治,虽然他个人的私欲得到了满足,但却给整个国家带来了灾难,由此可见,足球与政治是两个领域,搞“政治足球”没有不失败的。

这个人叫高俅。

就是这样的足球历史催生出来的中国足球,真有一点对不起老祖宗,所以我们既要有一种崇拜祖先的传统心理,同时又要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雄心壮志。

在中国往往有一种错误的心态,就是“老子打江山,儿子坐江山”,这个儿子如果不知道自重的话,往往愿意躲到老子的功劳簿上睡大觉,自己认为理所应当,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也是老虎,看不到自己就是“狐假虎威”中的狐狸。所以我以前说过,我们中国人往往喜欢自吹自擂,说什么中国文化为世界奉献了若干。但我总是纳闷,为什么自己民族的东西非得让老外发扬光大呢?

中国的文化是世界的,但唯独不是自己的,这是十分悲哀的。

我们往往热衷于宣传四大发明。

中国人发明火药,被人制成大炮,改良武器,回头屠杀中国人。

中国人发明指南针,被西方人用来进行地理大发现,探索世界,开拓了政治视野,而中国皇帝夜郎自大,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主宰,只知道在自己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热心于政治斗争,喜欢做蝼蚁之雄。

中国人发明纸张、印刷术,西方人用来普及教育,发展文化,中国始终没有社会教育,只有文字狱(控制思想喉舌。)、精英文化(卢梭写《忏悔录》的时候,正是中国的清王朝,当时清王朝正搞那些又臭又硬、死板僵化的八股文,而当时卢梭的语言已经可以和现代语言接轨了。这就是巨大的文化差距。)和愚民政策(百姓越愚昧,越好统治。)。

我们要有历史的同情,当时的统治者有自己的难处,也有人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只能有这种气度,但是唐朝文明也是封建文化,可是其兼容并包的气度让人乍舌。当时在长安的外国留学生高氵朝时“以万和十万计”(具体数字和出处我暂时查不到了。大家可以帮我查,我也继续查找。),现在有几个城市具有这样的宽容气质?

我们不能轻易宽恕了中国的**皇帝的专横跋扈和“奴才知识分子”的推波助澜,他们给中国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包括中国的文化典籍,包括《孙子兵法》、《菜根谭》等,在中国总是得不到足够的继承和重视,总是别的国家抢先开发,然后自己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讨一些残羹冷炙。据说当年商场上流行的“《孙子兵法》热”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如果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真是太无知了。在两千多年前创作的《史记》中,其“货殖列传”中,就记载了一个人利用《孙子兵法》的理论,成为了名垂史册的大生意人。

他叫白圭。

《史记》上说他“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

我们读书和传播文化是不是关注这样的关节更有意义呢?两千年前就有的本土光辉思想,为什么非得由外国进口呢?我举这个例子,不是宣扬什么民粹主义,是说我们有眼无珠,自己守着巨大的精神宝藏,视而不见,却总想出去要饭,没有必要嘛。因为我就犯过这样的错误,所以才会有此感悟(有一句话,也要做个声明,民主思维我们必须融合西方智慧,我们在这方面确实太过幼稚。我们中国人爱有门户之见,思维太过狭隘,只要是我们不足之处,只要不是依葫芦画瓢,只要能消化吸收,只要能据为己有符合自己的特殊性,在文化和思想上是没有优劣之分和门户壁垒的。我们学习大海吧,海纳百川,我们学习高山吧,高大巍峨,我们把自私狭隘的思维扔进茅坑里吧!)。

光提先进个几百年有什么用?没有深度扩展和精度开发,再好的创意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要总沾沾自喜于这些屁话了。

中国人小富即安、浅尝辄止的特性深入到社会各个层面。如今的时代不允许你有这种小农经济时代的思维,尤其对于国家战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错过时代,那将是全体国人的巨大灾难。

这是一种偏激的说法,但是有合理的成份(因为是边写作边上传,有些观点还值得推敲,这也需要一个过程,我也是要到网上集思广益,然后再精益求精。不过这些都是我这十多年的思考,应该算不上信口开河,只能说有思维盲点。我以前就申明了,我的作用是抛砖引玉,引起您的思考。没有人的思想是千年不朽的,都需要就事论事、批判继承的,何况是我这种春草一般的小人物。)。

我不知道我们在传承文化时,应该更关注一些什么东西,是关注名实之争,鸡毛蒜皮,还是关注本质内涵,大是大非?

话题一转,包括对《金瓶梅》的认识和传承,为什么把它仅仅视为一本黄书呢?

中国文化在传承当中究竟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么是没有连续,要么没有真正的认识和继承呢?

我们一起来思考。

从中国足球的命运和历史发展中,思考中国文化传承的命运,对于我来说,这是阅读此篇文章的大关节所在。

中国足球成为了道具和攻击目标,敬请海涵。不过中国足球自有其他国家的足球不能取代的独一无二的作用,就是成为大家泄愤的目标。两个生人见面,骂一骂中国足球,马上就能拉近彼此距离,更有甚者,引以为志同道合。

姑且认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是个真命题。那么中国足球的存在自有其“价值”。我们万不可等闲视之啊!

第十六回(上) 西门庆择吉佳期

西门庆一直来到狮子街李瓶儿家里,看见大门紧闭,就知道自己的老婆们离开了。玳安叫冯妈妈开了门,李瓶儿早已梳洗打扮完毕,倚门张望,看见西门庆进来,赶忙迎接进来,并且询问他的行踪,西门庆说自己被几个朋友纠缠进了妓院,如果要不是假托净手,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过来。

李瓶儿重斟美酒,再整佳肴,把花灯点着,暖帘放下,制造了温馨浪漫的二人世界,然后,她递给西门庆一杯酒,又磕头请求他收编自己进入小妾队伍,她说自己丈夫已死,无亲无故,但愿善良的西门大人给她做个主,不要嫌她丑陋,她情愿给他铺床叠被。说着说着两眼落泪,西门庆一边拉她起来,一边说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等你孝期满时,我自会安排,不用担心。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只管喝酒。”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在女人的兵器谱上是排行前三名的、应用了亿万斯年的独门擒拿术。基本还是挺有杀伤力。

尤其是李瓶儿年轻漂亮,本身有钱,如果再加上梨花带雨,像西门庆这种对女人没有基本免疫力的男人,绝对会举手投降。

然后,两个人坐下来推杯换盏,绣春、迎春俩丫环在旁边服侍。玳安也上来给李瓶儿磕头拜寿,她赶忙起身还了一个万福,并且吩咐迎春让冯妈妈管待他酒饭。西门庆让他吃完早些回家。李瓶儿有一件事不放心,嘱咐他别告诉西门庆在她这里,玳安说,这件事不劳嘱咐,他回去之后就说西门庆在妓院了。

西门庆听完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的玳安已经完全胜任一个忠实走狗的职位了。把李瓶儿也喜欢得不得了,说他有眼色会说话,又叫迎春拿两钱银子给他买瓜子儿嗑,而且还告诉他明天把鞋样拿来,她要亲自给他做鞋,玳安赶忙磕头推辞,受不起这样的待遇。

玳安走后,冯妈妈把门关好。两个人自在喝酒打牌,迎春负责在往来递茶送酒、铺床叠被,因为她和绣春二人早已经和西门庆有那么一腿了,所以什么事都不避着她。妇人在床上裸露着粉白的身子,和西门庆看牌饮酒,借机问他,什么时候收拾房子,他说二月间就要破土动工,把花家房子(紧靠西门庆家,被政府拍卖的花子虚的房子。)也打通,要盖三间玩花楼。妇人说她还有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让他明天都搬走,卖了银子给他盖房子用,并说:“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亲,奴舍不得你。”说着说着,啪叽啪叽地又哭了。她现在就怕西门庆这个买主不要她这个货,多少带点强买强卖的意味。

西门庆赶忙用手帕给她擦拭,说情意他心中尽知,可是她的孝期没过,房子也没有修好,她现在过去没有地方住。妇人说:“你既然决定娶我过去,好歹把我的房子盖在五娘旁边,我舍不得她这个好人儿(李瓶儿是个有眼无珠的人,把潘金莲当成知心人看待,还要和她做邻居,这是李瓶儿最重大的战略失误。有可能是潘金莲当时给她与西门庆创造偷情的机会,她这才引为志同道合的同志。她哪里知道潘金莲的两面三刀,她的死期快到了。)。就是孟家三娘,见了我也十分亲热,只是怕大娘的性儿不好。”西门庆说吴月娘性格贤淑,要不然怎么会容下这么多人?并且答应给她盖座楼房。妇人说:“我的哥哥,这等可奴的意(先别高兴得太早,世事一波三折,而且你这个亲亲能给你温存,也能给你皮鞭,还能送你上西天。唉!你这个女人啊!)。”当晚两人颠鸾倒凤,淫欲无度,狂到四更时分,方才就寝,直睡到早饭时还不起床。

迎春早上送粥进来,两人没吃多少,又开始喝,两人都是真真正正的酒色之徒。喝完了酒,两个人继续做着不懈的运动,“原来李瓶儿好马爬着,教西门庆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来自动”。正做到美妙之处,西门庆听说玳安来了,就把他叫到窗户外边问话,玳安说三个川广客人来到家中,有些细货要出手,只要首付一百两银子就可先签合同,吴月娘让他回去料理此事。西门庆不谈生意的事儿,先问他:“你没说我在这里?”玳安说:“小的只说爹在桂姨家了,没说在这里。”西门庆接着批评他不懂事,明知道自己现在正忙活一件“大事”,还来打扰,让药店经理傅二叔打发就完了。

玳安说人家不肯,只想和老板直接谈。李瓶儿劝他“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就是经商的不要得罪主顾,店家不要得罪行商。)”,而且要是不回去吴月娘该责怪了。西门庆的理由是这些人的货物卖不出了,这才主动找上门来,自己若是过于主动和积极,对方可能就坡下驴,装腔作势,而且全清河县属自己的药铺大,卖货快,不怕他们不主动上门(这是西门庆的生意手腕。)。但是李瓶儿还是劝他回去,认为以后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多如柳叶儿”。西门庆这才停止运动,慢条斯理地梳洗一番,转回家去。

回到药铺里,把生意的事打理完毕,他就回到潘金莲的房中。以前我们说过,潘金莲从骨髓里透着一种对男女风流韵事的职业敏感,她一见面就盘问西门庆昨晚的真实去向,并且威胁说,如果要是对她撒谎,她就要大肆宣扬了。西门庆装傻充愣,他说:“你们都去花家喝酒,我就和几个朋友到了院里过一夜,这不,今天小厮刚刚接我回来吗?”潘金莲道:“我知道小厮去接你了,难道他是到院里接你的魂儿吗?负心的贼,还想骗我?那淫妇昨天给我们打发走,弄神弄鬼的,晚上把你叫了进去,操捣了一夜,如今操捣够了,这才放你出来吧?玳安那个贼囚根子,老练圆滑,对他大娘说一样话儿,对我又说一样话儿。他对他大娘说你在李桂姐家里喝酒,让他第二天接你。过后我问他,他只是笑,知道隐瞒不住,就对我说了实话。”

西门庆知道对手实力强劲,也就只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就说确实是李瓶儿把他叫了去,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娶她,又问什么时候收拾房子,她还有一些东西,也值几百两银子,让他卖掉后留着盖房子用,并说她还要和潘金莲住在一起,彼此以姐妹相处,但是她怕自己的愿望落空。潘金莲表态说,自己也巴不得她来,自己这里也空落落的,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有她做伴倒是美事一桩儿,但担心“人心不似我心(她这都是违心话,不过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事实,只有和西门庆站在一条线上,依靠纵容,争取到他的心,自己才能寻机破敌。)”,还是取得吴月娘的首肯才算大功告成。

西门庆和潘金莲见面时,很少有谈正事的时候,当然了,他们俩之间的“正事”和普通人的标准不一样。像如今这样谈点关于爱情与事业的话题,在二人的相处中,比较少见。就在潘金莲给西门庆整理外套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一个物件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弹子大小,以她的“博学多闻”,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她还挺谦虚,赶忙向西门先生请教,西门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就向潘同学介绍这个物件儿的作用,原来它叫“勉铃(或者叫缅铃。成人器具,大家自己去查吧。)”,从缅甸进口的外国货(也有说原产地是印度。),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大概一两千元,和现在成人用品的价格差不多。),用起来妙不可言,“常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这么一说,潘金莲同学的兴致马上高涨,这是她最关心的课程,而且她还喜欢查探别人隐私,问他是不是和李瓶儿用过,西门庆先生在这方面对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采取诲人不倦的态度,把和李瓶儿的情事说了一遍,潘同学淫心顿起,大白天就和他干点“正事”。这就是他们对于“正事“的定义。

过了几天,西门庆约了经纪人(为买卖双方撮合从中赚取佣金的人。现在“经纪人”的意思与那时有共同之处,也有更多的外延。),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都称了斤两,一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一百八十两,剩下的都让西门庆拿去盖房子用。阴阳先生认为二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可以破土动工,西门庆就委托大家人来昭和主管贲四,负责筹备砖瓦木石和管工记账。

这贲四的大号叫贲第传,是个轻浮货,浪荡子,因为不守本分,被赶出家门,刚开始给人家做娈童,喜欢玩玩同性恋,后来又投靠富贵人家做家人,在此期间,解决了自己的终生大事,把人家的奶娘拐跑了做老婆。随后,他又到一个卖旧衣服的店铺做经纪人。他还有一点业余爱好,琵琶、洞箫这些乐器都很精通。这样的角色,别人恐怕是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在西门庆眼里,他是有本事的人,常常照顾他一些生意。后来用得顺手,大小事都离不开他。由此可见“金瓶梅世界”中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水平了吧,不过他这还不算绝,和后面一些重量级人物相比,他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弼马温”。后来,虽非故意,但肯定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准许自己的老婆和西门庆谈交易,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商人本色。

就这样,贲四、来昭组织人力,把西门庆经常翻越进入花子虚家“谈事”的围墙扒掉,盖了花园,主要是做休闲游乐场所。我们设想一下西门府的大概结构。花园应该是在西门府的前部,吴月娘的正房是在后面,孟玉楼和李娇儿的房子也在后面,花园当中是潘金莲的楼房,她一个人在前面住,她的楼里还有几间仓房。这个花园挨着花子虚的宅院,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的时候,就是从潘金莲这个地方翻墙而过的。如今把这围墙打通之后,潘金莲所在的花园就和花子虚原来的房子连成一片。这些东西没大用,大家只要有一点时空概念就可以了。不过大家要有这样一个概念,就是“金、瓶、梅”三人都在花园里了。

西门庆盖了一个多月,到了三月上旬,就是花子虚的百日了。李瓶儿就和他商量要把花子虚的灵牌烧了,并说:“房子卖了也行,不然,你就派人过来看着。你早些把我娶过去吧!随便你把我当第几个,我情愿服侍你铺床叠被。”说着说着,又掉了一些不值钱的眼泪。西门庆道:“你不要烦恼,我对房下(对人称呼自己的妻妾,这里应单指吴月娘。)和潘五姐也说过了(他这纯粹是谎话,到目前为止只顾得快乐了,根本没和吴月娘说。虽然吴月娘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有挑明。),等把你的房子盖完,你的孝期也就要满了,那时再娶你不迟。”李瓶儿说:“你既然真心娶我,就趁早把我住的房子盖完,娶我过去,到你家住一日,就是死了我也甘心(西门庆真有降服女人的手段,还真有女人喜欢这样的人。)。要不然,我烧了灵位,先搬到五娘那里住几天(她可真够性急的了,感觉自己就像鲜桃一样,卖晚了就会烂掉。),等新房子盖好了,再搬不迟,省得我度日如年。你回去和五娘好好说说,我还等你的回话。三月初十就是他的百日,我好念经烧灵(当时人强迫女人守节,是严重的精神迫害,又讲究一些繁文缛节,当真一点意义都没有。花子虚活着的时候,他在李瓶儿的心中就已经驾鹤西游了,如今死了,更是一文不值。要这些守孝、守节的形式主义有什么用?就连现在的结婚证都毫无意义,除了能保证一下经济利益,预备离婚时有个凭证之外,根本保证不了感情和本质内容。)。”西门庆应诺,和妇人睡了一夜。

第二天回家,他一五一十地对潘金莲说了,她倒是满口答应,不过还是让他去和吴月娘说。等他对月娘谈起这一节时,月娘当场否决,她的理由如下:“头一件,她的孝服不满,她此时嫁人有违社会道德;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人是结拜兄弟,急于娶她容易引起闲言闲语;第三件,我听人说,花家的花大是个泼皮无赖,如果他要是抓住这个事儿大做文章,背后制造舆论,你不是自讨苦吃吗?反正我说的话都是好话,依不依随你。”几句话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

由此可见,他就是一个脓包,在这些问题上和吴月娘相比,他太小儿科了。西门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主意,也没有什么责任感,自己还没有考虑清楚,就胡乱答应。他走到前厅,坐在椅子上沉吟,没办法给李瓶儿回话,可不去又不行。想了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妥当方案。他就又回到潘金莲的房中。

潘金莲知道吴月娘的表态后,也说:“大姐姐说得也对。你买了花子虚的房子,又娶了他的老婆,当初和他还有交情,这事儿好说不好听。”西门庆说:“这些还不算什么,就是怕花大那小子看她孝服不满,无风起浪,从中捣鬼,那可如何是好?我现在没法回她的话了。”金莲道:“呸!有什么难回话的?你到她那里就说:‘我回去和五娘说了,她楼上现在还堆着很多药材,你这些衣柜家具、生活用品搬过去也没地方放,还不如从容些。你的房子也快盖完了,我再催促匠人加班加点装修,到时你的孝服也满了,万事俱备之后,再娶你过去不是更好?这样做要比现在搬五娘那里好,现在搬过去,不伦不类的,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这样说保证让她满意。”

西门庆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赶忙就到李瓶儿那里去回报工作。当对方问起时,西门庆就说:“五娘说了,还不如等装修完你的新房子,再搬过去不迟,如今她的楼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你的这些东西搬过去如何堆放?而且还有一件烦心事,就怕你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节外生枝,那该如何?”李瓶儿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不用说我们当初在官府的主持和公证下,已经分家另过,就是还在一起,也是‘叔嫂不通问’。再说了,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他若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有可能她掌握着花大的隐私和机密,否则不会如此托大。)。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我再问一下,房子到底何时能收拾齐备?”西门庆说大概要五月初,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抓紧些。我情愿等到那个时候。”说完,丫环摆上酒,二人喝酒、过夜。从此以后,西门庆三天两头来一趟。

事情的发展好像很顺利,好像一切都要水到渠成,好像两人就要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

第十六回(下) 应伯爵追欢喜庆

转眼到了阴历五月份,西门庆盖了两个月房子,三间玩花楼也快装修完毕了。五月节这天,李瓶儿又请西门庆过去,一来吃粽子,二来要商量过门一事。最后商量阴历五月十五,请和尚念经,烧掉灵位,然后西门庆迎娶,一如迎娶潘金莲之前的毫无意义、只为蒙骗世人和寻求鬼神系统谅解的程序。西门庆又问那天请不请花家的几个兄弟,李瓶儿认为给每人发个帖子,爱来不来。由此商议完毕。

五月十五早晨,西门庆派玳安送给李瓶儿五两银子,让她置办酒席,晚上要过去给她庆祝孝服已满,从此以后可以自由选择“幸福”的人生。而这天也是应伯爵的生日,西门庆先是送了三钱银子的贺礼,然后午后又过去赴宴。当时狐朋狗友全部到齐,而且又加上在前面提到过的贲第传(谐音“背地传”。),作为新会员,当然,西门庆仍然是大哥,坐在首席。两个小优儿(年轻的男性艺人。),一个是吴银儿的兄弟吴惠,一个是郑爱香儿的哥哥郑奉(当时开妓院的都是全家总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席上弹唱。西门庆每人赏了二钱银子。

喝到傍晚,玳安骑马来接,在西门庆耳边悄悄地说“李瓶儿有请”。西门庆给他递个眼色,他就往外走。被应伯爵叫住问道:“贼狗骨头儿,你过来对我说实话,时间这么早,究竟是谁派你来接的?是家中你哪个个娘派来的,还是里面十八子那里(“十八子”是拆字,合起来是“李”字,指李桂姐。)?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就过来扫兴?你要是不实话实说,我就拧下你的耳朵,也告诉你爹,永远不给你这个小狗秃儿娶老婆。”玳安哪里肯说,只说:“确实没人派小的来,只是现在夜里盘查得紧,我怕爹走得早,就先牵马来伺候。”应伯爵刁难一回,看他就是不说,只好作罢,但是警告他:“如果日后让我打听出底细了,再和你这个小油嘴儿算账。”给他拿一盅酒、半碟点心,让他下去吃去。

后来,西门庆找机会把玳安叫到僻静之处问话,玳安说今天一切都很顺利,花三回家乡了,花四又害眼病,所以这两家都没来人,花大两口子都过来了,临走前,李瓶儿把花大老婆叫到屋里,给了她十两银子和两套衣服,感动得她给李瓶儿磕了头(金钱的威力大得惊人。)。花大他们表态,一旦李瓶儿嫁过去了,他们还要到西门庆家里做客,说得西门庆满心欢喜。而且玳安说,和尚们也走了,灵牌也烧了,李瓶儿请他早点过去。西门庆让玳安到外边牵马,他正往外走,不想应伯爵在过道里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突然大喊一声,把玳安吓了一大跳。应伯爵骂道:“贼小骨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听不到了吗?你们爷们干得好事!”西门庆说:“怪狗才,休要张扬。”

应伯爵回到席上,就把这件事如此这般讲了一遍,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真够意思!这样的事,还能对兄弟们也如此隐瞒?就是花大有什么话说,哥只吩咐我们一声,等我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从。他敢说个不字儿,我们就和他没完。兄弟们如此待你,哥却只顾瞒着不说,本来朋友相交就是为了预备有个缓急,互相扶持。哥只要说一声,兄弟们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别说的这样仗义,要看实际行动。如果说信口开河也算语言艺术的话,应伯爵确实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也正是靠着这门绝学,他牢牢地把握住了西门庆。)。只是不知道哥的这门亲事到底成没成?”西门庆笑着告诉大家“亲事定下来了”。谢希大说:“哥明天娶嫂子过门,我们去祝贺,好歹找四个唱的,请我们喝喜酒(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锦上添花,只有这种事办起来胜券在握。)。”西门庆道:“这个不用说,一定请众位兄弟到场(他本身也是酒色之徒,做这样的事同样乐此不疲。)。”祝实念说:“与其等着以后贺喜,倒不如今天借花献佛,先给哥倒杯喜酒。”于是应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实念捧菜,其余的都陪跪,两个小优儿也跪着唱了一套“喜遇吉日”,一连给西门庆灌了三四盅酒。又喝了一阵儿,西门庆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应伯爵还拦着不放,谢希大说:“应二哥,你放哥去吧,不要误了他的事,惹嫂子见怪(他改口倒挺快。这是社会变色龙的基本素质。)。”

西门庆骑马一直来到李瓶儿家。这时她已经去掉孝服了,换上一身艳丽服装,早早预备一桌酒席,把西门庆让到上座,让丫环执壶,自己满斟一杯酒递上去,磕了四个头(由此可见社会的进步,在当时就算情人之间也是礼法森严。),说道:“今天灵牌也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情愿给您铺床叠被,共偕鱼水之欢。”西门庆喝了酒,也回敬妇人一杯,这才坐下,又当面求证一下“花大夫妻俩儿有没有说什么”,李瓶儿说:“吃完午饭后,我把他们两口子叫到房里,就说了我和你的亲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没有,并且说要让他娘子到你府里串门。我给了他们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临出门的时候,谢了又谢(李瓶儿先用金钱开路,再加上西门庆的恶霸身份,花大也得罪不起。恶人还得恶人磨。)。”西门庆道:“他既然如此说,我准许他们上门走走。如果要是有一句闲话,我可不饶他。”李瓶儿说:“他若放屁辣臊(说混话,说脏话。),我也不会放过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瓶儿因为就快要过门了,比平常越发欢喜,用银镶钟儿喝绍兴酒,酒到杯干。在喝酒中间,她就问他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发现什么没有。西门庆说这事被应伯爵猜着了,混闹了一场,赶着给他道喜,他被灌了几杯,后来是找机会及早脱身了。李瓶儿说:“他们放了你,也还知趣(没有这个本事,还怎么在富人跟前混饭吃啊!)。”

西门庆看李瓶儿醉态可掬,行止癫狂,别有一番情致,一瞬间意乱情迷,两个人口吐丁香,相偎相依。李瓶儿一把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然真心娶我,可要趁早儿。像现在这种情况,你我来往不便,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日思夜盼。”说完,两个翻来倒去,搅成一团。

按照我们常人的想法,一件事到了这种地步,下一步就该顺理成章了,李瓶儿应该如愿地和西门庆步入婚姻殿堂,过着幸福的日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要稍微有一点生活实践知识的人,就会深刻理解世事的无常,理论与实践、幻想与现实往往天差地远。按照普通人的想法,不喜欢把事情想得过于悲惨,这是极其正常的想法。如果你要是一个清醒的人,做出有备无患的估计,别人就会说你是个乌鸦嘴,或者被扣上“杞人忧天的大帽子”,可是,事情往往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事实往往证明清醒头脑的正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果稍微理智,就会理解“一波三折、美中不足”都是生活中的常用语。

因为我最喜欢的文龙先生在十五、十六回当中没有评语,所以我就用张竹坡对这回的评语来填充,语言同样十分美妙,让人回味无穷。

张竹坡评论道:这一回是为了照应下文,就是为了产生强烈的反差,所以作者才把这一回写得十分圆满。房子也盖好了,孝期也过了,花大也没话说了,朋友也祝福了,那下一步不都是水到渠成了吗?然而……

李瓶儿在花子虚死后,好事已成,本来应该写她如何笑逐颜开才是,可作者笔下的她反而经常哭哭啼啼,口口声声地净是一些乞求哀怜的话语。有人说,这主要是突出了李瓶儿的多愁善感和感情炙热,我却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恰恰是描绘出了李瓶儿的悔恨之意。她应该后悔自己没有三思而行,草率地先把财物寄存过去,丧失了独立的经济基础,此刻自己一无所有,只好苦苦寻求寄人篱下之道了。

这一节隐情,是作者画龙点睛之笔,可是一般人总是囫囵吞枣,不知道仔细品味,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确实如此,此种情况数不胜数。)。

写应伯爵众人的追捧,也是照应第一回“热结十兄弟”,这还是为了突出一个“热”字。

再看花大众人。争家产的时候,不惜到东京告状,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自己的兄弟死了,也不追问死因,弟媳孝期未过,就要带财嫁人,同样不置一词,反而要和西门庆当亲戚走动。这种人的心肝脾肺长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想想世上竟有这种人的存在,让人简直会失声痛哭,亿万斯年也不想见此等人一面。哪怕见一面都是终生耻辱啊!

花子虚“热”结十兄弟,当然是“热”得不妙,“热”得家破人亡,而亲兄弟却又“冷”得无情,真是一群浮浪不堪的人啊!而花大这些人更是猪狗不如,比应伯爵众人更可杀。

第六回当中有一个场景,就是“王婆帮闲遇雨”,作者描写当时的潘金莲也是心满意足。两个人为了偷情,不惜残害人命,当时心腹大患已除,不是正该赶紧结合吗?可是从第七回开始,西门庆就迎娶孟玉楼了,早把潘金莲抛到了九霄云外。弄得潘金莲需要用“占鬼卦”来寻找心理安慰,弄得她派人三番五次去寻找西门庆,结果却总是失望而归。这显示了世事的无常,也是为了突出西门庆的无情无义。

如今这一次,写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婚事也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苍天不遂人愿,还有一个蒋竹山需要登场。

这既是作者的曲笔,也是世事的正常曲折。虽然这个情节与潘金莲遇到的情况有些雷同,不过情节更加丰满。作者总是要把雕弓拉得十分满,才肯放箭啊!

第十七回(上)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中国有个成语叫“水性杨花”,主要是用来形容女人“像流水那样容易改变流向和形状,像杨花那样轻浮和飘荡”,引申为“作风轻浮,用情不专”。还有一个词叫“红颜祸水”,意思是“漂亮的女事的源泉”。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词汇,就是因为男人掌握着世俗的权力和精神的统治权,可以任意制造舆论,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朝令夕改、变幻无常呢?

曹雪芹把女人视为“水做的骨肉”,当真是绝妙的比喻,当然他的这话主要是为了突出高尚女人的冰清玉洁。

在道家文化中,水被赋予了很崇高的含义。道家哲学认为水是万物之母,这比较符合客观规律。而且水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可以通过随时变换形状来适应环境,同时它又是刚柔并济的,虽然平时温柔恬静,可一旦变成洪灾,就会势不可挡,将要摧毁一切。

这些比喻,都是把水赋予了积极的意义。

我在这里抛开这层积极地含义,更对那种性别歧视不屑一顾。我是如此理解:把女人比喻成水,也算有根有据。总体来说,女人耳根子软,也就是说“没有主见”,这与水的随遇而安和任意改变是有相同之处的。

如此定义也有失偏颇,女人不可能都是这样,但毋庸置疑,这种性格因素确实是女人中的某种共性。

本文当中的李瓶儿尤其如此。

上一回说到,阴历五月十五是应伯爵的生日,西门庆公开了自己和李瓶儿的关系。这一天也烧掉了花子虚灵位,是李瓶儿在鬼神系统中恢复人生选择自由的大喜日子。当天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就开始实质性地讨论婚姻大事了。

又过了五天,就是帅府周守备的生日,西门庆去给他拜寿。要知道,守备是地方武装部队的首领,权力很大,而此时的西门庆只是一介平民,之所以他能成为这样人物的座上客,一是因为他的关系网,二是因为他有钱。如果有一天西门庆再弄个一官半职,那他不更是一手遮天了吗?在十五回当中,我们也见识了,西门庆和社会边缘人士往来密切,那些人出于对金钱和权势的趋附,对他是“崇拜有加”,他隐然有“黑老大”的气势和实际影响力。

如果说一个奸商和黑老大,再能当一个掌握公安和司法系统的当权派,那么清河县人民的冷暖就可想而知了。事实终究会违背我们的意志冷酷地前进。

西门庆在周守备府里喝酒时,李瓶儿打发冯妈妈来请他过去看看自己打好的首饰,遇到玳安后,由玳安代为转达。西门庆赶忙起身要走,周守备说什么也不放,拿着大杯劝酒(可见,西门庆在那里是有面子的,我们一定要关注这些细节,才能读出重要内容。),这个斯文败类儒雅地说:“大人赐酒,我一定饮了此杯,只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兴。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辞别周守备,直接来到李瓶儿家。

西门庆吩咐玳安骑马回去,明天来接。进屋之后,李瓶儿让迎春把首饰拿出来给西门庆过目,“红彤彤,黄灿灿的”,果然是一副好首饰。双方商定,四天之后送下聘礼,下个月初四就是正日子。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菜和西门庆畅饮,最后转战到床上去了,先是饮酒调笑,然后是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这一次双方都很放得开。西门庆醉中还问妇人:“花子虚活着的时候,也和他如此行事否?”妇人道:“他整天醉生梦死,奴哪里有闲心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在外边胡来,常常三五天不回家,就是回来,奴一般也不让他沾身。而且他如果不好,老公公在的时候,奴吱一声,他是要受棍棒惩戒的,奴也常常骂得他狗血喷头。谁像冤家你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原来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不知道这味药究竟有什么用?是治疗性冷淡的吗?她现在是满心欢喜,她哪里又想到“是药三分毒”,有时“这味药”是药到病除,有时“这味药”也杀人无形。就像大麻一样,少用一点可以镇静、麻醉、止痛,如果常用的话,不但药效全无,甚至会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到晚上七八点钟时,只听外面大门被打得一片声儿响,李瓶儿派冯妈妈去开门,一看是玳安来了。西门庆有点火了,心想上一次我们就是办正事的时候,你叫我回去谈生意,这一次又到紧要关头来打扰老子,究竟是何道理?他就责问玳安,不是已经告诉明天来接嘛,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呢?玳安知道两人正有大事在做,不敢进屋,只在门帘外边回话说:“姐姐、姐夫搬着许多箱笼过来了。大娘让我来请爹回去,有大事要商量。”西门庆知道如此忙三火四地找他回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就穿上衣服骑马回家了。

他到家一看,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而且是带着箱笼床帐回来的,不觉吃了一惊。女婿陈敬济(《金瓶梅词话》本上为“陈经济”。)哭诉说杨戬被弹劾倒台了,押在监牢等候审讯,他的亲族和手下也要被问罪,多亏了他府中有人提前通风报信,父亲陈洪才让自己带着一些金银细软来到这里避祸。如今陈洪已经起身到东京打探消息去了,等到事情被摆平之后,一定会好好报答西门庆的。

说完陈敬济又递给西门庆一封陈洪的亲笔信,大概意思是:金国侵犯边境,兵部王尚书贻误军机,不肯发兵,致使兵败如山倒,而杨戬作为军事负责人,责无旁贷,一起遭人弹劾。皇帝震怒,把杨戬监禁起来,并且要把他的亲友和手下充军边疆。陈洪吓得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赶忙让儿子陈敬济和西门大姐回娘家暂避风头,自己上东京的姐夫张世廉家里,打听消息。陈洪又怕清河县会有风浪,准备了五百两银子给西门庆,让他打点使用。

西门庆也慌了手脚,赶忙把东厢房三间房子收拾出来让两口子居住,但是不管如何慌张,都不忘“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这老两口对钱财都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亲近感。陈敬济又把那五百两银子贡献出来,西门庆用这笔钱托县里的卧底,抄录了一张东京发下来的邸报(我国古代官府用来传知朝政和有关政治信息的文书抄本,内容大多是皇帝的谕旨、臣僚的奏章,以此来分析政治动态,类似于现在的“内部文件”。)来看。

只见上面写道(我用老百姓话进行翻译。):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宇文虚中是人名。)等肯请自以为至高无上,其实是愚不可及的皇帝陛下:请您尽快干点正事儿,从酒色当中清醒过来,管管国家大事,做好本职工作吧!您是领导,因为“工作需要”,难免沉湎酒色,在别人敢怒不敢言的情况下,只好承认您享受的特权是“正当合法的”,可是如果您这只尊贵的老虎再不发威,别人真会认为您就是病猫啊!

如今奸臣误国,民不聊生,以至于外敌乘虚而入,祸国殃民。外族侵略,自古有之,不足为奇,然而“若无家贼引不来外鬼”。就好像人生病一样,先有腹心之疾,日积月累,这才导致元气大伤,风湿邪病纷纷而至,四肢百骸,不能幸免,最后整个身躯变得千疮百孔,腐烂不堪,即使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一筹莫展而已。事情如果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指望长命百岁吗?如今天下大势,就和这个病人一样,虚弱至极。

亲爱的皇帝陛下,您就像个脑袋,股肱大臣就像肚子和心脏,文武百官就像手臂和大腿,如果“脑袋”不是只知吃饭不知思考,如果“肚子”不仅仅是酒囊饭袋,如果它们能够各司其职,发号施令,那么您这颗尊贵的“脑袋”即使身居皇宫之中,官僚机构也会正常运转,属下无不尽心尽责。如果元气充盈,肌肉强健,四肢茁壮,又有哪个不怕死的小子敢于把您这颗尊贵的“脑袋”当成老虎的屁股摸上一摸呢?可如今金国这个无知的小子,不但摸您华贵的屁股,甚至于敢笑嘻嘻地踢上两脚。他们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金国为何如此肆无忌惮呢?究竟是哪些家贼引来了这些个外鬼呢?

我认为首当其冲的罪大恶极者,莫过于崇政殿大学士蔡京了。他天生就是奸险小人,进献谗言,阿谀奉承,以寡廉鲜耻为荣,既不能坐而论道,辅佐您这个“国家的脑袋”,也不能率领群僚,治国安邦。他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学,贪财好利,争宠夺权,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瞒天过海,指鹿为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忠直之士,扼腕切齿,四海之内,为之寒心。祸国殃民者确实是以蔡京为罪魁祸首。

王黼(就是上文提到的王尚书。)贪婪平庸,无赖至极,愚蠢可笑。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因为有蔡京的举荐,得以执掌兵权。他只知贪恋权位,苟且偷安,对于国家大事,一问三不知,如同行尸走肉,酒囊饭袋。更为可恨的是,他胆小如鼠,畏敌如虎,一旦遭遇战事,仓皇失措,草木皆兵,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不思励精图治,只知带领家小,狼狈逃窜,一心想要保全狗命。误国误民至此,即使把他千刀万剐,也难解天下人之恨。

杨戬本是纨绔子弟,资质平庸,胸无点墨,靠着祖宗庇佑,得以决策军国大事,其实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

这三人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实在就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自这三人当政以来,百姓受罪,国家遭殃,天灾频发,盗贼猖獗,外患不断,这三人的恶行可谓罄竹难书。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此等魑魅魍魉的罪行放任纵容,实在是有负生平所学。恳请您老人家乾纲独断,将蔡京等一干恶党绳之以法。这样才是尊重天意、挽回人心的必然之路。果真如此,国法得以彰显正义,边患自然消除。真所谓天下幸甚!国民幸甚!

这个奏章果然起到一定效果,批复下来的意见是:蔡京暂且留下辅政。王黼、杨戬作为军事主管,荼毒百姓,放任外敌入侵,以致损兵折将,城池失陷,以玩忽职守罪把他们缉拿归案,按律当斩。把其手下干坏事的家人、亲家和工作人员,统统用锁枷枷上,标明罪状,示众一月,日期满后,充军边疆。

其中就包含这个陈洪。在前面我们说了,陈洪和杨戬是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又娶了西门大姐,所以陈洪和西门庆又是亲家,这样杨戬和西门庆的关系就叫“四门亲家”。当西门庆去为花子虚摆平事儿的时候,曾经豪气万丈,因为他“上边有人”,可如今遇到这样的事儿,他则不住跌足,深感万事皆休,吓得魂魄自己跑了。正所谓: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所以我说人际关系是把双刃剑,就是这个道理。人世没有永远的赢家。

我曾经看过好多有关对《金瓶梅》的评论,总是指出兰陵笑笑生把讽刺和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封建皇帝,不像《水浒传》中“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可是很少有人举这个例子。

其实在宇文虚中的奏折当中,明确指出了“蔡京就是罪魁祸首”,可是“英明”的皇帝却把“蔡京暂且留下辅政”了,把始作俑者、万恶之源放了一马,还肃反什么贪官?整顿什么吏治?

让小角色充当大奸臣的挡箭牌是中国封建政治的特色,这是为了平衡关系,这是为了平息民愤,这是为了制造舆论,这是为了给鞠躬尽瘁的清官们一点心理安慰。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政治作秀而已。

当然以我们现在人的眼光来看,罪魁祸首就是皇帝,所以我们对秦桧要有“历史的同情”就在这里。岳飞要“痛饮黄龙”,把宋徽宗、宋钦宗接回来,那作为儿子和弟弟的宋高宗该摆哪里?没有宋高宗的授权,十二道金牌如何发出的?在这种军国大事上,秦桧敢矫诏吗?谁才是导致岳飞死亡的真正凶手呢?不言而喻。

有的人提出过“高明”的观点,认为皇帝留下贪官是为了牵制清官,从“矛盾论”的角度来看,这话有合理性,凡事都有对立面,没有高山显不出洼地。从封建皇帝的私心出发,这种“高超”的御下之道会让老百姓生不如死。确实如此,如果满朝都是“魏征”,那他还如何纵情于声色犬马呢?

这是题外话。且看西门庆如何处理危机的,他赶忙打点好金银珍玩,把大家人来保、来旺叫到自己的卧室里悄悄吩咐,告诉道:“雇上牲口,星夜不停地赶往东京打探消息。不要到陈亲家的住处。一有不好的消息,见机行事,打点明白,并且要火速回报情况。”又给二人二十两银子作为路费,一大早就起程去了东京。

西门庆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就把来昭、贲四叫来,让他们停止修建花园工程,把工匠都打发了。每天大门紧闭,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谁也不准出门,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愁上加愁,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宁,把迎娶李瓶儿的事早就抛在了九霄云外。

吴月娘看他愁眉不展,就宽慰他说“冤有头债有主”,陈洪那面出事,也未必牵涉到这里。可西门庆不这样认为,他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陈洪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又搬到咱家住着,平时街坊邻居恼恨咱们的极多(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只不过社会的黑暗保护伞让他平时有恃无恐,“上头有人嘛。”),倘若他们中有人揭发,寻根究底,你我身家不保。”

原作者在这段话后面又加了一句画蛇添足的话:“正是:关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其实不是什么“祸从天上来”,而是事情发展的必然,就连西门庆自己都很清楚,自己平时作孽多端,再加上和奸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如今“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

第十七回(下)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西门庆这面遭受晴天霹雳,自顾不暇,就忘了那个多情的李瓶儿了,由此可见当时情况的紧急和西门庆的无情无义。

李瓶儿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西门庆过来,派冯妈妈前去打探消息,发现西门府的大门关得像铁桶一样,等了半天,连个鬼影儿都没见一个。到了阴历二十四,李瓶儿又派冯妈妈找西门庆商量事儿,老冯叫门没有叫开,只好到对过房檐下面等着,恰好玳安出来饮马时看见了她,她赶忙讲明来意:“二娘派我来送首饰,并请你爹过去说话。”玳安说西门庆连日有事,没有闲工夫,让她还是先回去,等他饮马回来再回复不迟。老冯道:“好哥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拿首饰进去和你爹说一声儿。你二娘这几天一直埋怨我办事不力。”玳安只好进去回话,好半天才出来,对老冯说西门庆把首饰收下了,叫她回去答复李瓶儿,再等几天,西门庆就过去。老冯只好回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李瓶儿只好“傻老婆等苶(苶念捏,二声。)汉子”,朝思暮盼,一直等到六月上旬,还是杳无音信。

妇人盼不到西门庆,每天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了晚上更是孤枕难眠、备受煎熬,忽然听见有敲门声,仿佛是西门庆来了,她赶忙出门迎接,和他携手回房,先是倾述衷肠,接着就共偕鱼水之欢,彻夜欢娱,等到天亮的时候,西门庆抽身就走,妇人恍然惊醒,大呼一声,精魂已失。冯妈妈听见,赶忙进房来看,妇人说道:“西门爹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了不曾?”老冯说:“娘子这是想得心迷了,大官人哪来了?连个影儿也见不到他。”从此以后,李瓶儿中了邪,就像《红楼梦》中被王熙凤戏弄的贾瑞一样,“在精神上是情痴,在肉体上是淫虫”,总是在梦境之中和情人做那事儿,结果变得形容消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李瓶儿曾经对西门庆说过,他就是“医奴的药”,如今这味药没有了,就变得似傻如狂,其实本中医给她诊断的病根就是“极度性饥渴加上精神狂想症”。

冯妈妈知道长此下去大事不妙,赶忙给她请来医生,这个医生大名叫做蒋竹山,三十左右,五短身材,也是轻浮狂诈之辈。抛开人品不谈,这人还是有些手段的,诊断她的病症是“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吃完他开的药,果然恢复元气了。

一天,李瓶儿安排一桌酒席,准备三两银子,派冯妈妈请蒋竹山过来,她要当面致谢。而蒋竹山自从见到妇人的花容月貌之后,也产生了觊觎之心,一听她派人来请,恨不得背生双翼,赶忙过来。李瓶儿敬酒时说:“前些天,奴家身体欠佳,多亏先生妙手回春。今天略备水酒,请先生过来,当面致谢。”蒋竹山道:“这是学生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哪用如此客气。”他看旁边摆着三两银子的红包,说道:“对于这个谢礼,学生受之有愧。”李瓶儿道:“略表寸心,不成敬意,万望先生笑纳。”两人相让了半天,蒋竹山才收了下来。

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完全是君子淑女的高风雅致,文质彬彬地进行社交活动,可是蒋竹山几杯酒下肚后,就开始用眼睛偷偷扫射李瓶儿了,看她粉妆玉琢,娇艳惊人,蠢蠢欲动,就先用言语挑逗。

他问:“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虚度二十四岁。”他又问:“像娘子这样的妙龄,又生活富足,不知道还有什么不遂心的事儿以至于前些天得了忧郁之疾呢?”李瓶儿道:“我丈夫去年十一月份得伤寒病死了,这八个月以来,家业萧条,独自一身,怎能不忧虑烦闷(这不是实情,主要是没有“医奴的那味药了”,性压抑所致。作为评论者和旁观者,必须要揭破她的谎言。)?”竹山说:“原来娘子的丈夫去世了。当时吃谁的药?”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说:“是在东街上刘太监房子里住的‘胡鬼嘴儿’(《金瓶梅》中没有一个好人。)吗?他又不是我们太医院的出身,知道什么叫诊脉,娘子怎么请他?”李瓶儿道:“是街坊举荐的,还是我丈夫没有运气,不干他的事儿(李瓶儿的内心独白应该如此:苍天保佑!多亏了这个胡大夫治死了花子虚,要不然我还得再定方案,说到底,胡大夫是我的知己和恩人啊!真请对了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蒋竹山又问:“娘子有孩子吗?”李瓶儿道:“儿女俱无。”竹山说:“可惜娘子如此妙龄,就要独自寡居。学生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又没有儿女,为何不另谋出路?”李瓶儿道:“我今日也在谈门亲事,早晚就过门了。”竹山便问:“娘子要嫁给谁?”李瓶儿道:“就是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

蒋竹山听了这话,说道:“苦哉!苦哉!娘子为何要嫁给他(他有一味药,专门治她的病,可谓药到病除,所以才要嫁给他,天天吃,省的需要的时候还得现找。)?学生我常常到他家看病,最知道底细。说到底西门庆就像个人贩子,家里丫头不算,光大小老婆就有五六个,平时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再不高兴,就令媒人领出去卖了,就是一个‘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多亏娘子对我说出来了,我才能尽早提个醒儿,要不然真进了他的府中,就像飞蛾扑火一般自投罗网,到时坑得你‘上不上、下不下’的,悔之晚矣。况且近来他被他亲家陈洪的事儿牵累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房子还没盖完,就停工了,扔得凌乱不堪。现在东京发下了文书,让府、县两级政府抓人,我看他这房子早晚都要被官府没收。娘子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一番话把李瓶儿说得闭口无言,寻思半晌,暗中后悔,为什么要把东西都丢在他的家里了呢?这回也知道了为什么三番两次请他都不过来,原来家里出了大事。又看蒋竹山一团和气,谦虚有礼,心想要是能嫁给这样一个人,也算差强人意(但是李瓶儿还是有个问题没有问明白,就是蒋竹山的“那味药”究竟药效如何,能不能让她药到病除。结果她犯了战略性的错误。),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妻室。

于是李瓶儿趁机说道:“多谢先生指教,我万分感激。如果要是有知根知底的人家,可帮我保媒,我没有不依从的道理。”蒋竹山赶忙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问道:“不知娘子中意什么样的人家?学生有的放矢,不打无把握之仗,打听明白之后,好来回话。”妇人说:“我倒也没有什么挑剔,只要像先生这样的人物就可。”这蒋竹山听完这话,高兴得像中了五百万大奖,就感觉全身发痒,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挠了。他双膝跪倒,说道:“不瞒娘子说,学生今年二十九岁,妻子去年过世,也是儿女全无,现在正缺少一个贤内助,如果娘子垂怜,肯下嫁于我,真是生平一大快事。学生结草衔环,不敢有忘。”妇人笑笑,用手把他托起,说道:“且请起。既要做亲,怎么也要有个媒人做见证,方成礼数。”

蒋竹山又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的膝盖确实不值钱,也可见他的急色。)哀告道:“学生家道贫困,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既然娘子亲口应允,又何必去找媒人?”妇人笑道:“我这里有个冯妈妈,就让她做个见证吧。你既然没钱,也就不需要你送聘礼了,选个良辰吉日,你就搬到我家。意下如何?”蒋竹山赶忙倒身下拜(财色两得是世俗中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啊!不怪乎膝盖如此不值钱。):“娘子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你我夙世有缘,学生三生有幸啊!”

于是乎,二人喝了交杯酒,成其好事。

李瓶儿私下里和冯妈妈商议道:“西门庆如今吉凶难料,况且我这里没人,又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进来,有何不可?”第二天,冯妈妈作为媒人,过去捎信,六月十八就是黄道吉日,把蒋竹山招进家门,拜堂成亲。

过了三天,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让蒋竹山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整治的店里焕然一新,兼及卖些药品,这样就成了西门庆的竞争对手。

蒋竹山攀上了一个富婆,也变得人模狗样起来,开始上门看病还是用脚量,后来鸟枪换炮,买了一头驴子骑。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只是事实证明:白食会有,但很少有能白吃的。

其实李瓶儿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味治疗性饥渴的“居家旅行常备药”。可惜她事先没做调查研究,实践证明,其实蒋竹山这味“药”不是什么万用金丹,而是狗尾巴草。

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我说过用“水性杨花”来形容女人是种性别歧视,不过要是看了李瓶儿这种草率决定,我们还是会得到基本的判断:耳根子软既是女人的特色,也是其致命弱点。由此也可看出,她与西门庆的感情何其脆弱?你要说他们之间有爱,为何她变得这样快?

文龙先生评论道:在第十五回中,通过“赏灯”和“帮嫖”两个场景,描写李瓶儿和李桂姐俩人的身份,两人又都姓李,虽然是分开来写,可是遥遥相对。相比之下,优劣自见,李瓶儿这个良人妇甚至比不上李桂姐这个倚门娼,这是世道堪忧的证据之一。

在第十六回中,通过“择吉”、“追欢”两个场景,可以看出,李瓶儿对这场婚事是一心向往、迫不及待的,西门庆也是急不可耐、如饥似渴的。但事情总是一波三折,这场婚事遭遇反对。吴月娘的劝说,着眼点是在“财产”上,潘金莲依违两可,主要是为了讨取欢心,着眼点是在“争宠”上。像应伯爵这一群宵小匪类,帮闲钻懒、帮狗吃食,好像不知道西门庆要娶的是谁,更好像忘了李瓶儿的前夫也曾经是他们的“管鲍之交”、“结义兄弟”花子虚似的,跑前窜后,极力撺掇,唯恐婚事不成,唯恐成之不速。世道人情,一览无余,作者痛定思痛、心如刀绞,读者读至此处,又怎能不与作者心灵相通、黯然神伤呢?

如果人们总是一帆风顺、水到渠成,就不是真正的人生;如果文字顺流而下,波澜不惊,就不是美妙的文章。以兰陵笑笑生这样的大手笔,肯定不会写出平淡无奇的草率笔墨,因此我早就知道情节的发展肯定要一波三折的。看完这一回,我们才会慨叹什么叫妙笔生花,什么是作者的“警世通言”。像西门庆这样的穷凶极恶的小人,可谓坏事做尽,尚且知道回头是岸。

因此说,对付这样愚顽不明的匹夫、随波逐流的小子,不必用圣贤之书来教化,不必用因果报应来吓唬,只要用雷霆万钧的王法来镇压就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们同样会因为爱惜身家性命,收敛劣行、销声匿迹。看西门庆走来走去,惶惶不安,好像“热地蚰蜒”一样,这时正是天理循环、正义彰显之时,促使他良心发现、悔过自新之日,无奈一声霹雳,浓云密布,正是保护伞的纵容,官僚场的**,使他转危为安,也使西门庆这颗刚要焕发新生命的禾苗再次枯萎。这样对他是无益反损的,他侥幸逃脱法网,以为天下事不过如此而已,会刺激得他胆子更壮,直到最后恶贯满盈,身败名裂。

因此说,艰难险阻,正是上天用来成就君子的方法;富贵荣华,正是上天用来惩戒小人的手段。必须是在艰难险阻历尽而后得到富贵荣华,在富贵荣华之中始终不忘艰难险阻,这才是长久之道。但对西门庆这样的人,是理解不了这种精神内涵的。

西门庆自顾不暇,早就把李瓶儿置之度外,然而李瓶儿却时时刻刻在思念西门庆。但确切地说,李瓶儿思念淫欲是对的,说她感情真挚则谈不上,两个淫虫,哪有感情可言?正因为她是性欲得不到满足,这才得病,病好之后,同样对性事梦萦魂牵,而西门庆仍然踪迹全无,这才给了蒋竹山以可乘之机,如此轻易地被人勾引,难道她对西门庆真有感情吗?妇人性格像水,要么东流要么西流,捉摸不定,这李瓶儿也算把女人的这种性格表现到极点了,梁中书和花子虚又怎么能留得住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呢?

可惜花公公辛苦一生,只因缺少一件重要物事儿,只有把这个如花似玉的侄儿媳妇转赠给西门庆享用,一生搜刮民脂民膏的努力也全都付之东流。世人还有想念李瓶儿这样女人的吗?你先要反躬自省:对待性欲如此强烈的女人,你能日日夜夜如此神勇无敌吗?能保证十年八年金刚不坏吗?如果你不能,那您就要三思而行了。同时我们也拭目以待,看看蒋竹山究竟能不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下场。

第十八回(上) 赂相府西门脱祸

古代中国的社会阶层有个排行榜是:士、农、工、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对读书人的最高赞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也是对科举制度积极作用的肯定。

可是这些赞誉需要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能通过读书取得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能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如果不能,那么读书人就成了被世俗社会冷嘲热讽的边缘人群。

看吧,这个书呆子,穷困潦倒,不通事务,孔夫子搬家——就是一个书(输)。读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范进中举”的故事,可谓尽人皆知,它对吃人不吐骨头的科举制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人们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会在心中涌起一种痛彻骨髓的心寒。范进五十多岁了才取得功名,多亏当时考公务员没有年龄限制,而范进的命也足够长,否则他必然被世俗的唾沫淹死,被轻蔑的目光射穿。看范进的岳父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的表现,让我们充分见识了这个可怜虫的无耻,之前他恨不得宰了范进,之后称范进是“文曲星下凡”。

什么叫思想?吃喝拉撒睡不叫思想,那是生物本能。鼠目寸光的纯而又纯的现实主义者,不会理解思想的内涵。只要称得起是具有一点思想的观点,首要条件就要有全局观和前瞻性。食古不化的书呆子肯定有,但是不能以偏概全,只要稍微有些学以致用的本事,这些读书人还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我还是说那句话,就是读书人有些事不是做不了,而是不想做,不能做。

别看兰陵笑笑生能够把西门庆投机钻营的过程描述得纤毫毕现,可是他却未必能做出来,因为做这事不光和“个人能力”有关,还和本人的价值观和行事原则有关。

从上一回当中可以看出,《金瓶梅》中的故事情节还是波澜起伏的,本来在十七回的开头是李瓶儿和西门庆谈婚论嫁了,可是到了这一回末尾的时候,却是有一个叫蒋竹山的瘪三上了她的婚床,这就是失传江湖已久的“乾坤大挪移”。这些暂且不谈。

我们还得先要了解西门庆那路奇兵的行军路线和制“胜”策略。

来保、来旺二人得到西门庆的锦囊妙计,急三火四地赶到东京。听到街谈巷议,知道王黼的罪行已经勘问清楚,圣旨批复,秋后问斩。

因为杨戬的党羽还没有被一网打尽,所以对他尚未做出最终的宣判。

来保二人把礼物准备好,来到蔡京府外,因为以前来过几次,所以也算轻车熟路了。正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张张地从蔡府出来,他们认得,这是杨戬手下的亲随杨干办,有心上去询问究竟,可是西门庆事先没有交代,所以他们就不动声色地任凭他离去了。这是二人思维周密处,难怪西门庆派他们处理如此重大的事务。

二人像侦察兵一样,在确定没有风吹草动的情况下,就开始采取行动。他们来到大门前,对着守门官吏唱喏道:“请问一下,太师老爷在家吗?”守门官说:“老爷在朝中议事,至今未回,你问这个干什么?”来保又说:“那麻烦您把管家翟爷请出来,小人有要事禀告。”那官吏到:“管家翟叔也不在。”

历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作为也曾经当过小鬼”的来保如何不知就里,看他如此搪塞,就知道差点事儿,赶忙拿出一两银子孝敬。

中国封建官府中人只要没有贿赂,就是一只混吃等死的懒猪,一旦遭受金钱的洗礼和刺激,马上就变成一头精力旺盛的公牛,而且在态度上会给你“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守门官耐心地解释,如果要是见蔡京,就需要大管家翟谦通报,如果要是见学士老爷(蔡京之子蔡攸,也是一个宠臣,现在的职务是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就需要小管家高安回禀,二人各司其职。但是现在蔡京不在家,他就说有事和蔡攸说,也是一样的。

这时来保撒了谎,说自己是杨戬的手下,守门官一听这话,更不敢怠慢了,赶紧进去禀报。过了很久,小管家高安出来了,来保知道“要想说话,金钱开道”,先递上了十两银子,然后说:“小人本来是和杨干办一起过来的,因为吃饭耽误了事儿,来迟一步,不想他先到了。”高安接了礼物,告诉他蔡京还没有散朝,先引见他见蔡攸也是一样的。

蔡攸问来保是谁派来的,来保又撒了谎,说自己是杨戬的亲家陈洪的家人。来保知道说不说谎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见面礼送上,并且能够达到目的,于是乎,他赶紧递上礼单。蔡攸一看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这是黑话,指白银五百两,相当于二十万人民币左右。来保刚进屋的时候,看见屋子里摆着一块皇帝御笔钦赐的牌匾,大书“学士琴堂”四字。琴声悠远,环境清雅。收取贿赂和清雅格调好像存在着某种矛盾,作者比较善于利用环境的烘托和对比,以此形成反差。),顿时心花怒放。

蔡攸面授机宜,告诉来保,自己的老爹受到言官的弹劾,最近一段时期凡事能避则避,现在的主事之人是右相李邦彦。对于杨戬的官司,昨天有内部消息透露也不会处理得太过严厉了,只是对杨戬的手下还要打击,以便杀鸡骇猴,因此建议来保到李邦彦那里寻找门路。

大家看,在封建密室政治下,一切都是暗箱操作,如今出卖一个内部信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受五百两的贿赂,不怪乎那么多人拼了老命都要弄个一官半职,不怪乎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

来保马上恳求蔡攸派人和他一起到李府打点,他的理由是自己不认路。其实又有口又有耳的,不知道路,可以打听可以询问嘛,我想这是来保的狡猾和老道之处。自己花了五百两银子,不能只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如果蔡府派人跟着自己,就可以驴蒙虎皮,从而增加成功率。

看在银子的面儿上,蔡攸还是要“花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就写了一封介绍信,让高安陪着去见李邦彦。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二人到李府的时候,正好赶上李邦彦下班回来,保安向他报告,蔡府的管家求见。李邦彦果然赶忙把高安叫进去问话,然后才让来保、来旺进来,高安就在旁边,把蔡攸的书信和西门庆的礼单递了上去。

李邦彦当然不会痛痛快快地收礼呀,他一定要“推辞”一下嘛!他的意思是,有蔡攸的书信就已经够了,何况来保的主人还是杨戬的亲属,他又怎么“好意思”收取礼物呢?而且如今皇帝回心转意了,杨戬已经没有多大的事儿了,只是对杨戬的手下和亲属还要有一定惩罚。于是他命手下把政府的内部文件拿过来,查看所要惩治的人员名单,而陈洪和西门庆非常荣幸地榜上有名。文件上对这些人的定位是“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一定要严惩不贷。

来保看了这份名单,慌得只顾磕头,至此他才实话实说,表明身份,说自己就是名单上西门庆的家人,请李老爷高抬贵手。高安也适时地发生作用,在旁边说着好话,李邦彦一看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而且还有蔡攸的情分,如何不做顺水推舟的人情?就命令左右抬过书案,他大笔一挥,把西门庆的名字改为“贾廉”(“词话本”上为“贾庆”。因为当时是竖着写字,把“西门”二字改为“贾”十分容易。如果要是改成“贾廉”,有点难度,不过对于密室政治来说,这也都是小菜一碟,反正瞒天过海的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当然,贾廉的谐音是“假廉”,“假装廉洁”四个字倒非常符合“金瓶梅世界”中政府官员持之以恒的工作作风。)。

就这样,通过几个环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门庆的罪名被洗脱了。而且李邦彦明显感觉这样的交易很直接、很爽快,你送礼我改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做完这笔生意,他心情很好,给蔡攸写了回信,并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五两银子。

来保大功告成,在路上就和高安告别,回到酒店结完帐,星夜赶回清河县,对西门庆讲了一遍自己的工作流程。西门庆倒吸一口凉气,对吴月娘说:“多亏及早派人去东京打点,否则后果严重。”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开始人模狗样地上街走动。门也不关了,同时花园开始复工修建。

生活依旧继续。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对这种黑暗政治最好的注释。雷声大雨点儿小,是对这种“政治风暴”最好的注解。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是对这种封建官僚工作作风最好的概括。

有一天,玳安路过狮子街时,发现李瓶儿家门前开了个大生药铺,里面药品充足,很成规模。回家后,他对西门庆说:“二娘雇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这时他还不知道招赘蒋竹山这些事儿。

西门庆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

七月中旬的一天(阴历五月二十,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在出事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商定六月初四举行婚礼,如今到了七月中旬,前后也就是将近两个月的事儿。),西门庆骑马在街上走着,正好碰见应伯爵、谢希大,二人问道:“哥,怎么好长时间不出来走动?兄弟们到府上几次,见大门关着,也不敢叫。哥哥在家到底干什么?嫂子娶进来没有?也不请兄弟们喝酒。”西门庆道:“这事不好说(确实说不出口,自己小命不保,加上贿赂官府的事儿怎么好说出口。)。只因亲家陈洪(西门庆不可能直接说出“陈洪”二字,这不符合当时习俗,也是对对方的大不敬。不过为了让读者清晰,我只好做些调整。此种情况不做一一说明。)那面有些闲事儿,替他忙活了几天。亲事已经改期了(这时还要装硬。)。”伯爵说:“兄弟们不知道哥受惊了(知道了你还能怎样?还能给西门庆排忧解难、雪中送炭吗?真知道了,更会变成缩头乌龟。)。今天既然遇到了哥,我们就一起到吴银儿那里喝三杯,权当解闷(知道了,也就是能帮着做做这种“大事”吧?)。”不由分说,把西门庆拉到妓院中。

喝了一整天,西门庆才醉醺醺地抽身回家,可巧,在路上遇到了冯妈妈。西门庆就让老冯转告李瓶儿,他明天要过去看她,老冯这才告诉他真相,说李瓶儿三番两次去找他,可总是见不到人,因此忧郁成疾,半夜三更被狐狸缠住,眼看就病死了,多亏蒋竹山妙手回春,治好了病,就这样她招赘蒋太医进了家门,并提供三百两银子让他开个生药铺。老冯埋怨西门庆当时没有听劝,早日了结婚事,如今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西门庆也是连连叫苦,叫道:“你嫁给别人,我也不恼,嫁给那个矮王八能有什么前途?”

西门庆憋了一肚子气,进了府门,只见月娘、玉楼、金莲和西门大姐正在跳绳,其他三人一见他回来,都停下来往后边走了,只有潘金莲不紧不慢,扶着柱子提鞋。西门庆带酒骂道:“淫妇们都闲得慌,无缘无故跳什么绳?”并且追上金莲,踢了两脚。到了后边,西门庆“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这帮老婆都吓得噤若寒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吴月娘埋怨潘金莲看不出脸色,看他喝酒了,还不赶快闪在一边,只顾笑,惹得暴君借题发挥,把大家都骂了。孟玉楼替吴月娘鸣不平,认为骂她们也就算了,不应该骂她也是淫妇呀!潘金莲接过话头为自己叫屈,她认为好几个人一起跳绳,凭什么单单踢她一个人?吴月娘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她反问潘金莲难道要叫西门庆连她一起踢吗?潘金莲看她恼了,赶忙把话往回拉,她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惹了气,只拿我撒气,而且瞪着我喊叫,千也要打得臭死,万也要打得臭死。”月娘道:“谁让你只顾勾他的火儿?他不打你,难道打狗?”玉楼说:“大姐姐,只把小厮叫过来,问清楚他在哪儿喝的酒。早晨出去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回来就这个腔调了?”

没一会儿,玳安就被叫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如果不说实话,我就叫人打你和平安每人十大板。”玳安只好坦白交代,说西门庆听说李瓶儿嫁给了蒋竹山,这才恼羞成怒的。月娘也粗俗至极,骂李瓶儿是“没廉耻的歪淫妇”,轻狂放荡。孟玉楼也说:“说起来也是,她丈夫死了才多长时间,连孝服都不满,就急着嫁人?”吴月娘道:“如今这年头,谁还管那么多?难道孝服不满急着嫁人的,就她一个?淫妇成天和男人酒里眠酒里卧的,还能守什么贞节?”

吴月娘不知不觉之间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和潘金莲也是此道中人,孝服未满,又穿嫁衣。她们听了这话,一声儿也不言语,心中惭愧,各自归房。

正是: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十八回(下)见娇娘敬济销魂

西门庆因为生气,独自一人在厢房里睡了一晚,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了,否则他一晚也离不开女人。

第二天早晨,西门庆安排女婿陈敬济到花园里和贲四一起管工记账。陈敬济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当时还有一套虚伪的礼法,尤其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所以陈敬济一直没有机会和西门庆的小妾们见面,即便他是这家的女婿。

可是,有人要提供给他窃玉偷香的机会。

一天,西门庆去给提刑所的贺千户送行去了(当时他就和政府官员来往密切。),不在家。女主人月娘感觉陈敬济一向管工辛苦,还没有安排酒饭慰劳一下他,就对孟玉楼说:“有些事我要管,他就说我多事,如果不管,我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起早贪黑地辛苦,如果不慰劳一下,像什么样子儿?”玉楼道:“姐姐是当家人,你不上心谁上心。”于是,月娘吩咐厨房安排一桌酒肴点心,中午要请陈敬济进来吃饭。

陈敬济来到后院拜见月娘。月娘说:“姐夫管工辛苦,一直要请你进来坐坐,就是没时间。今天你爹不在家,也清闲些,整治一杯水酒,权当酬劳姐夫。”小玉在旁边递上茶,又在桌上安排下酒菜完毕。陈敬济道:“儿子蒙爹娘抬举,感恩不尽。做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的,还用如此费心?”月娘陪着他吃了一回。

月娘让小玉把西门大姐请出来,一起坐坐,小玉说大姐正忙,一会就来。这时陈敬济听屋里有打牌的声响,一问才知道是大姐正和丫环玉箫玩牌(当时玩的牌是骨牌,一般是用牛骨制作的,所以叫“骨牌”,也有用象牙制作的,就叫“牙牌”,还有用乌木、竹子做材料的。这种骨牌是由骰子发展而来的,不过比骰子的玩法复杂。例如两个“六点”拼成“天牌”,两个“幺点”拼成“地牌”,一个“六点”和一个“五点”拼成“虎头”等等,变化多端。它对麻将的形成应该发生过重要作用。我也是照猫画虎、道听途说,没有看过实物,也没有亲自尝试过玩玩骨牌,平时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这是通过查资料得来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专门研究一下。本来我不想解释这个名词的,可是因为它是《金瓶梅》中的重要娱乐工具,所以做个简要说明。骨牌大概产生于北宋宣和年间,宣和是宋徽宗最后一个年号,亦即1119年到1125年,此时北宋马上要灭亡了,这也是《水浒传》和《金瓶梅》中人物生活的年代。每个朝代的末期,要么是民不聊生,揭竿起义,要么是醉生梦死,纵欲狂欢,所以把这两部书的创作背景放在此时,自有合理之处。),他说道:“你看她好不懂道理,娘在这里召唤不来,只顾玩儿。”

两人夫妻关系不好,直到最后西门大姐被折磨致死。在《金瓶梅》中,西门大姐的形象比较干瘪,不知其内在性格如何,是不是像《红楼梦》中的贾迎春(邢夫人也不是迎春的生母,对她也是漠不关心,相反王夫人对她倒有一定真感情,对她婚后的遭遇心碎不已。)?在原著中,没看到明显的西门庆对她照顾有加的字样(当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像西门庆这样的完全自私的人,他只关心自己,而女儿只不过是自己增加权势和利益的工具而已。),而吴月娘是她的继母,后来对她也很残忍。不过通过陈敬济的这句话,也能发现一些端倪。在那个社会,尤其是像吴月娘这样的继母召唤,应该是立马出现,如果仍旧慢条斯理地玩牌,确实有些“不懂道理”。

过一会儿,西门大姐才出来一起喝酒。月娘问大姐,陈敬济会不会玩牌,大姐说他也会玩。月娘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把自己这个女婿看成了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哪知道他不但“自幼乖滑伶俐”,吃喝嫖赌都会,而且“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

月娘说:“既然姐夫会看牌,那就一起进屋玩玩?”敬济道:“娘和大姐去玩吧,儿子进去不方便(他还像颇知礼节。)。”月娘说:“姐夫是至亲骨肉,怕什么?”于是一同进里屋。当时孟玉楼抽身就要走,月娘说:“姐夫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姐夫,见个礼吧,这是你三娘。”陈敬济赶忙行礼。见过礼数,几个人就开始玩牌。

没一会儿,潘金莲掀帘子进来了,笑嘻嘻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陈敬济回头一看,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遭逢。

所以吴月娘不知不觉中导演了一部戏叫做“引狼入室”,这只狼不吃人,只好色。是只色狼。

当时打牌的气氛很好,潘金莲兴致也很高,在旁边指指点点,替吴月娘出谋划策,正在热闹之处,玳安进来说西门庆回来了,吴月娘马上让小玉带着陈敬济从角门离开。

西门庆到工地上视察一圈后,就进了潘金莲的房中。他喝了几杯酒,因为起得早,就睡着了。潘女士如何肯虚度光阴,在叫不醒西门庆的情况下,她就自娱自乐。什么人也扛不了这样折腾啊,于是西门先生从睡梦中惊醒,他进入战斗状态也很快,没多久就斗志昂扬。不过他现在心里总想着李瓶儿,也非常留恋二人在床上的辉煌岁月,可如今李女士移情别恋,他只好李代桃僵,让潘女士模仿李瓶儿。就是让春梅在旁边拿着酒壶斟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做运动,虽然潘女士在这方面的悟性和模仿能力出类拔萃,不过还是感觉在春梅这个监视器下工作,放不开手脚。

于是她骂西门庆是个“刁钻的强盗”(只有她敢这样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坏了,让她进行高难度的模仿工作,而且还让丫环在旁边现场观摩,这像一个“正人君子”和“窈窕淑女”做的事情吗?西门先生鼓励她凡事都要有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要有排除万难的坚强决心,并且告诉她:“我实话对你说吧,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常如此工作,让她家迎春在旁边执壶斟酒,确实是意味深长。”潘金莲道:“我不好骂出来的,什么瓶姨鸟姨,提那个淫妇干什么?我好心不得好报。那淫妇一天也离不开男人,急着嫁汉子去了。另外,那天你喝完酒回来,我们几个人在院子里跳绳,你为什么拿我撒气,只踢我一个?后来,又因为这事和大姐拌了一回嘴,她骂我不识好歹。想起来,就我是好欺负的。”她是最善于在“工作”中谈事,这也是她能控制西门庆的最有利的“天时”、“人和”因素。

这也是无法完全回避床第描写的原因,在这种场合中,把潘金莲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而且这时谈的事儿,对《金瓶梅》情节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完全删除,就会造成一定的情节断层,笔者迫于无奈,只能实施折中方案,要么是一笔带过,要么是进行绿化处理,尤其是在读者对其中性描写存在重大认识误区的情况下,笔者也不能视而不见,必须硬着头皮做出一定的技术层面处理。

西门庆也道出个中原委,说自己是在吴银儿家喝酒回来,才知道了李瓶儿的确切信息,他怎能不生气?嫁给别人也算了,怎么能嫁给蒋竹山那个“贼矮王八”?尤其让他七窍生烟的是,李瓶儿竟然给蒋竹山本钱,大模大样地在他西门庆眼皮底下开生药铺,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他才恼羞成怒,回来找人撒气。

真正让西门庆生气的,还是一个“财”字,他可以忍受李瓶儿嫁人,但不允许李瓶儿支持丈夫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对于西门庆来说,最好是财色两得,如果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那就先取“财”,再猎“色”。

潘金莲听完西门庆的抱怨,说道:“亏你还有脸和我说这话?我当初说什么了?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非得问大姐姐,如今怎么样?信人调,丢了瓢(相信别人的调唆,结果自己遭受损失。)。是你自己把事情办砸了,还埋怨谁?”潘金莲把矛头对准了吴月娘,而西门庆果然顺着杆儿往上爬,也把一腔怒火倾泻在月娘身上,说道:“由着她,让那个不贤良的淫妇调唆去吧。休想让我再理她。”

作者怕读者不知道他的深意,特意用“看官听说”一段话来点明:自古以来,就连君臣、父子、夫妇、兄弟这样亲密的关系,都难免遭受谗言的侵害。即便有吴月娘这样贤良的主妇(作者认为她还算贤良,从封建伦理的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这样说。),西门庆听信潘金莲的枕头风,仍不免和她反目成仇。以此类推,其他的关系不是更容易遭受谗言的侵害吗?

我一直认为西门庆是个“精神废物”,就在这里。

他和李瓶儿的婚事没成,不能怨吴月娘,我们先不考虑吴月娘是否贪财这种性格缺陷,当时她提出不能马上迎娶的三条理由(一是李的孝服不满;二是朋友妻不可欺,西门庆和花子虚相交过,不应该如此草率结婚;三是西门庆和李瓶儿联手夺了花家的财产,早晚会透露风声,而且花大是个泼皮无赖,趁机闹事也说不准。)是基于现实的考虑,合乎情理。当时倒是潘金莲一个劲儿地让西门庆先通过吴月娘那关,吴月娘只是从现实考虑提了意见而已。再说,婚事之所以没成,一是因为西门庆自己被牵连到政治案件后,没有与李瓶儿进行有效的沟通,二是李瓶儿的耳根子软得像刘阿斗和清鼻涕,扶不起来。这事的失败和吴月娘的反对意见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西门庆根本没有什么分析能力,听信潘金莲的调唆,轻易地就把战火烧向吴月娘,所以我认为他就是“物质的奴隶,精神的废人”,也就是一个拥有资源的高级脊椎动物而已。

从此以后,西门庆和吴月娘斗气,进入“冷战”状态,两人见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到哪屋休息,也不过问,回家早晚,也不关心,即使他到自己房里取东西,也是让丫头答应,自己不理。双方的心都冷淡了。

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潘金莲见汉子偏听偏信自己,和吴月娘斗气,自以为得志。她刚来时在吴月娘面前做低伏小,如今翅膀硬了,开始向月娘吹起进攻的号角了。她抖擞精神,再接再厉,整天加倍梳妆打扮,邀宠夺爱。

可是潘金莲现在已经不会心无旁骛地只挑逗西门庆一个人了,她又有了一个冤家,就是她名义上的姑爷陈敬济。自从那天玩牌见了一面之后,她看小伙儿乖滑伶俐,有心要勾搭他,但是畏惧西门庆,一时没有下手机会。

可潘女士深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至理名言,在强烈的性欲支配下,潘金莲的智力和胆色得到巨大促进,只等西门庆出门,她就弄出借口找陈敬济进房,以茶待客,以棋会友,进行深入细致的精神文化交流

一天,西门庆新盖的房子上梁,亲友都来庆贺,连带工匠,一起招待,一直喝到中午,人才散了。西门庆因为起得早,喝完酒到后面睡觉去了,而陈敬济则到潘金莲房中要茶喝。潘金莲说:“前边上梁,又大摆筵席,你就没吃没喝,还来我屋要茶吃?”陈敬济道:“儿子不瞒你老人家,从半夜起来一直忙,还真没吃什么。”妇人又问:“你爹在哪了?”敬济道:“爹往后边睡觉去了。”潘金莲刺探完军情,放心了,就让春梅拿点心给他吃。这小子“饱暖思淫欲”,吃喝之时,看妇人正弹琵琶,就戏问道:“五娘,你弹的是什么曲儿?怎么不唱个给我听?”妇人笑道:“好你个陈姐夫,我又不是你的相好儿,凭什么唱曲儿给你听?等你爹起来,看我对他说不说。”敬济笑嘻嘻地跪着央求道:“望五娘可怜,儿子再也不敢了。”那妇人也笑了起来。

她一连串“笑”的动作,再加上什么“相好儿”之类的话,都表明她已经向他放下吊桥,打开大门,只等他放马过来,决一雌雄。至此,整个勾搭动作完整而漂亮地完成了,评委打分时,去掉一个最高分一百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九十九分,选手潘金莲最后得分一百分,再加五分的印象分,以一百零五分的超高分在“偷情史”上保持着记录。

从此以后,这小伙儿和妇人日亲日近,眉目传情,或借着喝茶吃饭的机会,打情骂俏,挨肩擦背,再无忌惮,开始放浪形骸之外了。吴月娘把这样不老实的女婿留在家里,帮老丈人“整顿内务”,任由他帮助小丈母娘排遣寂寞,却如聋似哑,一点没有察觉。正是:只晓采花酿成蜜,不知辛苦为谁甜。

《金瓶梅词话》本上还有一首诗说:堪叹西门虑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馐养大虫。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还有一件堪夸事,穿房入屋弄乾坤。

其实这是符合辩证法和物理原理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矛盾存在的双方,好事哪能让西门庆一人独享呢?亲女婿来分一杯羹,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什么不好的?要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和资源共享的最大值嘛!

文龙先生评论道(这一篇评论是完全的意译,大家可到网上查找文龙评语的原文,可以查到。):一个丧心病狂、任性放纵的匹夫,遇见一群寡廉鲜耻、卖弄风骚的妇女,还有不义之财为其罪恶推波助澜,又有帮闲小人为虎作伥,于是西门庆变得更加无所不为、无所不至。胆子越放纵,越肆无忌惮;心性越迷乱,越昏聩无知;势力越膨胀,越飞扬跋扈;罪行越积累,越恶贯满盈。

听说此人恶行的,咬牙切齿;亲见此人恶行的,怒发冲冠。如今竟有羡慕西门庆的,还有想效仿他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想法?看过《金瓶梅》之后,没有反省自身、改过迁善,却有羡慕之心、效法之意,我怕他有一天可能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啊!即使世人不能诛杀他,雷电也要劈死他,即使法律不能制裁他,鬼神也要报应他,这样的话,他还有生路吗?纵然他逃避了人世的惩罚,也难逃阴间的煎熬,纵然他逃脱了现实的惩处,也难逃口诛笔伐,这样的人即使想死也不会让他速死,不知道还有人羡慕此种人吗?

张竹坡总是超乎寻常地赞许孟玉楼,痛恨厌恶吴月娘,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评论者首先应该置身事外,这样才能产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全局观,然后设身处地,去体味书中人物的百态人生。不能真正地“人书和一”,评论人物会流于表面,无法深入文章的皮肉肌理。

另一方面,在推心置腹地理解书中人物,也就是“心入书中”的时候,要时刻不忘“神游象外”,不可深入局中,难以自拔,若如此,同样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过于投入会让你失去冷静和客观。这样辩证地把握分寸不是易事啊!不但评论《金瓶梅》这样的小说要掌握此种原则,就是评论历史也要有这种“历史同情”和“客观冷静”。以此类推,法官判案、解决纷争、行军用兵、诊断病症,又何尝不需要此种辩证思维呢?

在评论当中,不可过于苛求,也不可过于宽容,不可违背人情,也不可悖逆天理,评论者要有思想深度,同时也要知识渊博,心态要平和,思维要冷静,考虑要周全,要懂人情世故,要知天理所在。做到这些,才可以动笔评论啊(说来惭愧,照着这个标准来衡量,笔者纯粹是井底之蛙,没有几条能够达标。可是人都有成熟进步的过程,学无止境嘛!持之以恒,我们终究会跳出井台,把气象雄浑的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张竹坡(或者是指兰陵笑笑生)之所以同情和爱惜孟玉楼,难道是因为她不像其他女人是被先奸后娶,而是被诳骗进门的吗?我在以前曾经评论过,孟玉楼走到今天,实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天,恨不得地。以后孟玉楼如何,我们暂且不论,姑且评论一下眼下的孟玉楼:在十二回时,潘金莲私通仆人,她为之百般遮掩;在十五回时,潘金莲正月看灯,她与之一起放浪;在责骂李瓶儿时,与潘金莲异口同声,没有自主意识。一个始终与潘金莲同进同退、同流合污的女人,还能是个贤良妇人吗?说她“端庄娴静”,恐怕过誉,说她“清幽柔顺”,恐怕未必。而女人除了做到这几个字以外,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品行呢?

但是,孟玉楼确实做到了忍辱负重和趋吉避凶,这是她的长处所在。与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相比,确实是技高一筹,但就以此判断,说孟玉楼是女人中的佼佼者,恐怕也有失偏颇。可能她的容貌确实有过人之处,可要说她的品行同样出类拔萃,恐怕是过誉了。我这也不是对她苛刻要求,只是有人赞扬过甚,我不得不泼泼冷水罢了。

像吴月娘,她只是一个千户的女儿而已。她不像生于贵族之第(有好的传统)的,能得到严格教导,也不像出自科第之门(有好的教育)的,会受到诗书教化,她仅仅是一个小武官的女儿,又嫁给了一个“重利轻义”的破落户商人,遇人不淑,而且她还不是西门庆的元配。对这样的一个普通女人,你还苛责她要知书达理,要严整治家,要善于驯夫,要深谋远虑,要防患未然,这不是太难为她了吗?就连男人都不易做到这些,怎么能以此为标准来要求女人呢?

回头细想,吴月娘分析不能立刻迎娶李瓶儿一事,也算是中肯之言,而且她也没有完全反对,只是认为此时不妥,最后婚事没成,不是月娘阻拦,而是西门庆自己失约,可是他迁怒于人,不和吴月娘说话。如果作为正妻的吴月娘要是确实干扰他的好事,不知道拳打脚踢之事,会不会施加到她的身上呢?我认为极有可能。

看人要看其大局。

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贞节”。西门庆死后,唯独吴月娘为他守节了,和他那些各奔前程的小妾们相比如何呢?对于女人,最高的褒奖也就是“从一而终”、“守贞不二”(文龙先生不能脱离他的时代,这是那时的封建伦理观念,不适合当今时代,大家可批判分析。)这两句话了。

女人身上的最大弱点就是“忌妒”。而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月娘最能容忍,否则家庭内部,鸡飞狗跳,投井上吊,上下难安。在《诗经》中所赞美的后妃,也不过就是做到“不妒嫉”这三个字而已。

批书的人为何对吴月娘要求如此之高呢?我也从来没有认为吴月娘如何了不起,我只是说,人如果过于感性,有所偏向,在待人接物上尚且难被世人所容,如果说落实在文字上,不是更让人对评论者的好恶一目了然吗?

这样不符合一个批评者应该保持的中立和公平原则啊!

第十九回(上)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西门庆盖起来了花园卷棚(房顶中间不起脊梁的建筑样式。),装修完毕之后,前后焕然一新。

八月初旬的一天,西门庆去给夏提刑过生日。吴月娘在家,整治了酒肴果品,带领娘子军到新花园中游玩,园中的花木亭台,一望无际。正所谓:春赏“燕游堂”,夏赏“临溪馆”,秋赏“叠翠楼”,冬赏“藏春阁”,桃李争相斗彩,荷花暗香浮动,**孤标傲世,梅花凌寒独放,飞燕穿帘入幕,黄莺呖呖娇啼,游鱼直视无碍,粉蝶花间起舞。一年四季姹紫嫣红,四时美景尽收眼底。

这种如诗如画的景色,偏偏要与一班俗人朝夕相处,这不能不说是花园美景的悲哀。这也是大多数名山大川、浪漫元素的共同命运,即使对于大自然,想要与知音相伴,也非易事。

吴月娘来到海拔最高的卧云亭上,与孟玉楼、李娇儿下棋,而潘金莲、孙雪娥和西门大姐都在玩花楼上朝下观看,楼前有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还有耐寒君子竹(苏轼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竹子心虚节贞,有君子之风,故称。不过在“金瓶梅世界”中不应该存在这种高洁之物,因为和整体环境不和谐。)、欺雪大夫松(《史记》中的《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到泰山祭天时,遭遇暴风雨,在一棵松树下躲避,权力欲望登峰造极的秦始皇不满足于只对世人进行随心所欲的赏罚,竟然封这棵松树为“五大夫”。从此,“大夫松”往往成为松树的代名词。同样,在“金瓶梅世界”中没有一棵傲立风雪之中、不改其常度的“青松”,只有随遇而安、苟且偷生的“歪脖树”。这只是作者显示文笔,没有实际的赞美。我之所以加上这几段景物描写,是告诉大家《金瓶梅》所包含的浩瀚文学元素,只不过是篇幅所限,或者因为笔者立意重点的取舍,只能“择我‘需者’而演绎之”了。)。

后来,在喝酒的时候,月娘派人把陈敬济请来了,他坐在西门大姐旁边。喝了一回酒,众人各自搞些休闲娱乐活动,月娘三人依旧下棋,孟玉楼和孙雪娥又到楼上凭高望远,“发思古之幽情”,只有潘金莲最为“雅量高致”,孤身一人在假山前的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玩儿(《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前半回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杨妃”是指杨贵妃,此指薛宝钗,因为她身材丰满。后半回叫“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飞燕”是指西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此处指林黛玉,因为她身材苗条,她在这回当中创作了让人肝肠寸断的《葬花吟》。同样是扑蝴蝶,同样是人与景物的交融,不过美学欣赏不尽相同,思想境界更是大相径庭。关于两部书在这些方面的比较会有专篇。)。

不过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儿,破坏了潘女士自己营造的“孤独的诗意气氛”。

原来陈敬济悄悄来到她的身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让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飘来飘去,心儿不定。”那潘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让人听见,你就要死了。我知道你也是不要命了。”敬济笑嘻嘻地靠近她,搂她亲嘴,被妇人顺手一推,跌了一跤。不想,孟玉楼在玩花楼上看见了她(原文是“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应该是没有看见潘、陈二人那段公案,也可能看见了,可是孟玉楼一直是心机深沉,而且和潘金莲是战略同盟的关系,一直没有声张。),招呼她过来,她这才撇开敬济离开了(当然在《红楼梦》中,薛宝钗扑蝴蝶时也探听到一些隐私,就是小红要和贾芸谈恋爱,需要坠儿传递信物,被薛宝钗听了个清清楚楚,她为了摆脱自己被人猜忌,和她们说自己是来找林黛玉的,结果“聪明”的她把林妹妹装进去了。不过,《金瓶梅》中的人物要直截了当,掐头去尾,直接奔向主题,不玩虚的。)。

陈敬济虽然没有实现追花猎艳的伟大理想,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不过他学过辩证法,知道世界上的事物总是“呈螺旋式上升”的,只要自己再接再厉,锲而不舍,一定会实现色男的生平之志。

他要坚强地奋斗,不屈不挠。

那一面,西门庆从夏提刑的庄子上喝酒回来,从一片娱乐场所集中的红灯区走过,因为他以前在这里混过,所以和这里的光棍都很熟悉。其中有两个,一个叫“草里蛇”鲁华,一个叫“过街鼠”张胜,是鸡鸣狗盗之徒,平时受到西门庆的资助,当他看见这两个人正在赌钱时,就把他们俩叫了过来。西门庆首先说自己有事要让他们办,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二人当场表态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时受恩很多,如果有什么差遣,即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种口吻确实是混社会的人说的,我听过很多次。)。”西门庆说:“你们既然这样说,那明天来我家,我有话说。”二人道:“哪里等得到明天,你老人家现在就说吧。”

西门庆附耳低言,就把蒋竹山和李瓶儿的事儿说了一遍,需要二人替自己出了这口气。随后,把口袋里的四、五两银子都给了二人,说:“这些钱先拿过去喝酒,只要事情办妥当了,我还有安排。”鲁华哪里肯接,他道:“小人受你老人家的恩还少吗?我以为是让我们去东洋大海里拔苍龙的角,去西岳华山上取猛虎的牙哪,让我们做这些确实为难。可如今您吩咐的是这样的事儿,手到擒来。这些赏钱,小人不能拿。”西门庆说:“你不收,我也不找你们办了。”于是让玳安接过银子,打马就走。张胜马上拦住,并对鲁华说:“你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性格?不拿的话,还以为我们是在推脱。”二人接了银子,趴到地上磕了头,说道:“你老人家只管在家坐着,不上两天,稳稳当当地让您笑一次。”张胜说:“只希望大官人明天把我推荐给提刑夏老爹,当个亲随,小人就知足了。”西门庆道:“这是小事儿。”后来,西门庆把张胜推荐给了周守备,这人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还有很大的推动作用,不过这是后话。二人得了钱,仍旧耍钱去了。

我们再看一下西门庆的“办事方法”,金钱在他的人际关系交往中已经成为第一公关媒介,如果不拿他的钱,就像林冲刚上梁山时没有交纳投名状,被王伦百般刁难一样,只有拿了他的钱,他才有安全感,才能把你纳入他的统一战线之中。不过也可以看出,这个社会流氓办起事来确实不同凡响,他不是一味地逞强斗狠,也不是一味地强取豪夺,虽然最后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他的行事原则确实有很大的迷惑性,在世俗的观念中,他是一个出手大方、手眼通天的“成功人士”,多少升斗小民对他顶礼膜拜,多少“物质女人”心甘情愿地被他蹂躏,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不是为了用可怜的自尊换取变现的银两,就是为了希望得到这个所谓头面人物的保护。比如李瓶儿。

西门庆回到家中,就和潘金莲泡在一起。他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仔细打量潘金莲的打扮。我们知道潘女士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浓妆艳抹之后上床厮杀,她的全部物力、财力和智力都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乐此不疲,而且常抓不懈。

西门庆乘着欢喜,对妇人说:“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天,管情让你大笑一场。那个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天保证让他的脸上开果子铺。”然后就把安排鲁、张二人伺机报复的事儿讲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作孽的畜生,明天不知道要造多少孽才肯罢手。”又问:“这个蒋太医,不是常常上咱家看病吗?我看他是个谦虚恭敬的人,见了人总把头低着,可怜见儿的,你竟然如此作践他。”西门庆道:“你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低着头,是在看你的脚哪。”妇人说:“你少胡说!他低着头哪能是看人家老婆的脚(那时女人的脚可是有专利权的,除了丈夫以外,别的男人要非礼勿视。不像现在的女人,身上但凡能露的,必然让它大白于天下,何况大脚丫子乎?)?我不信像他这样的文化人,也能干这事。”西门庆道:“你别看他的表面。一次,他买鱼回来,有人在路上拦住,请他去看病,他说要把鱼送回去家再去看病,可人家说病很急,请他快去。他来到那人家,发现病人是个女人,在给她把脉的时候,就想起自己的鱼还在外边挂着,有些担心被人家的猫儿偷吃了,可是他忘了现在是看病,本来想询问病人的病症,却脱口而出道:‘嫂子,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这不明显是调戏吗?被她丈夫听见,过来揪住他头发,打个臭死,把他衣服扯稀烂,药钱也没给。他就是外装老成,内藏奸诈(这是西门庆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如果要是真的,蒋竹山也确实不堪。)。”一夜晚景不表。

现在再介绍一下女主角婚后的生活。

从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到西门庆铺谋定计时,大概有两个月光景。刚开始,蒋竹山为了讨妇人欢心,配制了一些,买了些景东人事(女性自慰工具)、美女相思套(男用器具)之类,实指望能够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而蒋竹山在这方面明显存在兵源不足、粮草不备、火力不猛、攻坚不力的巨大失误,再加上妇人又喜欢接受强有力的挑战,这样才能鼓舞自己的斗志,从而获得精神满足感。“蒋将军”的战场指挥风格渐渐地让李瓶儿心生厌恶,尤其是她经过比较分析,发现自己和西门庆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个事实之后,本来是希望蒋竹山也能够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威风凛凛地独当一面,可是发现他实在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并且对蒋竹山需要外援的做法十分不满,便一股脑儿地把淫器都砸得粉碎丢掉了。她骂道:“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净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戏弄老娘!原来你就是一个中看不中吃的蜡枪头,死王八。”蒋竹山常常在半夜三更时被撵到前面铺子里睡,李瓶儿不让他进房,不想看他上不得台面的指挥艺术,一直想念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西门庆。

性生活不和谐,必然引发职场危机。

李董事长没病找病,不断查账,让蒋总经理心力交瘁、腹背受敌。

蒋竹山受了一肚子气,来到柜台里值班。只见有两个人,喝得踉踉跄跄,眼睛发直,进来就坐到凳子上,有一个问:“你这铺子里有没有狗黄?”竹山笑道:“别开玩笑!只有牛黄,哪有狗黄?”又问:“没有狗黄,那给我拿来点儿‘冰灰’也行,我要买几两。”竹山道:“药铺只有‘冰片’,是从波斯国来的地道进口货,哪有什么‘冰灰’?”另一个说道:“你别问他了,他才开几天生药铺,哪里能有这样的药材?只和他说正经话吧!蒋二哥,你不要推三阻四,假装糊涂。你三年前老婆死的时候(蒋竹山的老婆去年才死,这明显是无中生有地找茬。),向这位鲁大哥借了三十两银子,今天我们来就是讨要本钱和利息的,算起来也不少了。可是想想你被人招赘在家,刚开铺子,如果刚进门就讨要,倒像我们故意诋毁你品行似的,这也不是积阴德的事儿,所以刚才拿几句疯话挑斗你,是为了让你自己承认。可如今你假装不认识我们,那就只好直接讨要了。”

蒋竹山听了这话,吓得呆了,说道:“我并没有向他借什么银子呀?”那人道:“你没借银子,难道诬赖你不成?自古‘苍蝇不抱没缝儿的鸡蛋’,你不要抵赖。”竹山说:“我都不知道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凭什么向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自古‘于官不贫,赖账不富’。想当初你不得志时,走街串巷,摇铃卖膏药,多亏了这位鲁大哥仗义扶持,你才有今天。”另外那人说道:“我就姓鲁,叫鲁华,你妻子死的时候,借我三十两银子做丧事。如今本利合计四十八两,说什么都要还我。”竹山慌道:“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银子?就是有这事儿,也得有借据和保人。”张胜说:“我张胜就是保人。”并且把借据拿出来在蒋竹山的面前晃一晃,把他气得小脸蜡黄,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是哪里来的光棍,到这里讹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柜台“嗖”的一拳就打了过去,蒋竹山鼻子瞬间进行凌波微步,歪在一边,而且他们还把架子上的药材撒了一街。

蒋竹山大骂不止,并且召唤天福上来帮助,可是被鲁华一脚踢翻,他还哪敢上前?张胜把蒋竹山拖了出来,并拦住鲁华,“讲情”道:“鲁大哥,你都等这么久了,也不差再宽限他两天,让他想办法凑给你吧。蒋二哥,你看这样如何?”竹山说:“我什么时候借过他的银子?就算借过,也好话好说,怎能如此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现在回过味儿了吧?你要是早承认,尽快凑银子还他,我还能让鲁大哥少要些利息,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为何把话说得那么硬,难道那样说人家就不向你讨债了吗?”遇到这样胡搅蛮缠的流氓,蒋竹山气得要死,他说:“气煞我也!我要和他见官去!谁向他借什么钱了?”张胜说:“恐怕你早晨喝酒了,仍然不清醒,还说混话。”冷不防鲁华又是一拳,打得竹山仰八叉摔倒在地,差不点儿掉到排水沟里,头发也散了,头巾也污了。弄得他大叫冤枉。

一切好像都是安排好的一样,地方保甲上来,不由分说,把所有人都用绳子捆起来带走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吵嚷,来到帘子下听觑,看保甲把蒋竹山绑走了,气得发呆,赶忙让冯妈妈把牌匾、幌子都收了进来,关上门窗,闷坐家中。撒在街上的药材,被人抢了许多(在《水浒传》中有一经典场景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当中的鲁智深为了挑动镇关西,先是要十斤细碎瘦肉,一点儿肥肉不许带,接着又要十斤细碎肥肉,一点瘦肉不许有,要完这些又要十斤脆骨,同样要切碎,这就是明显的找茬。而在这里先要“狗黄”,再要“冰灰”,同样都是挑衅。同时,那里的叫鲁达,这里的叫鲁华,是不是有一定相似之处?不过二者场景相似,本质完全不同:一个是行侠仗义,一个是助纣为虐,一个是挑战强权,一个欺压良善。这就是侠客与流氓的本质区别。)。

早有人把这事告诉了西门庆,他一边派人通知保甲明天把人押解到提刑院(提刑是宋朝时设立的官职,“提点刑狱公事”的简称,主管地方的司法、刑狱。明清时有“提刑按察使”。),一边拿着帖子对夏提刑通了声气。第二天一早,夏提刑看完保甲的调查报告,把竹山叫了上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而殴打他?确实可恶!”竹山道:“小人根本就不认识此人,更没有借他的银子。小人据理力争,他倒蛮不讲理,乱拳殴打,而且把小人的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问鲁华:“你有何话说?”鲁华说:“他以前确实借过小人的银两,为他妻子办丧事,如今已有三年,拖延不还。近日小的听说他被人招赘在家,做了大买卖,完全有偿还能力,这才以理讨要,谁知他百般辱骂小的,还说小的抢夺他的货物。现在他的借据就在我身上,保人就是张胜。望爷明察。”

“青天大老爷”夏提刑看完借据,拍案大怒道:“真是可恶!现在有保人、借据,你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的样子,就像个赖账的(大老爷果然是公正严明,咬文嚼字也是罪状之一。)。”喝令左右,大板子侍候。于是冲上来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把竹山掀翻在地,痛打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两个公人举着押解犯人的“白牌”,把蒋竹山押送回家,让他凑齐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否则,就把他关进牢房。

那蒋竹山被打得两腿剌八(这个词很形象,想像一下,屁股生疼、步履艰难的样子。)着行走,回到家里,哭哭啼啼地向李瓶儿诉苦,并让她拿银子还给鲁华。本来性生活不和谐就让李瓶儿恼羞成怒,如今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啐在蒋竹山脸上一口,骂道:“没羞的王八,你有什么银子在我手里,向我要银子?要早知道你这王八是个债樁(念充。指人满身债务。),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中看不中吃的王八(这句话才是关键,是不是债樁倒在其次,主要是在某方面“中看不中吃”,是可忍孰不可忍?)。”公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地催逼道:“蒋文蕙既然没有银子,也就不用耽误时间了,赶快到衙门回话才是。”竹山出来安抚了公人,又进去哀告妇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道:“你只当积阴德,就当布施了三十两银子吧!如果不给银子,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还怎禁得住严刑拷打?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给他,当着官府中人把钱交给了鲁华,扯碎了“莫须有”的借据,这才完事。

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一直来到西门庆家回话。西门庆准备好酒饭招待,当听完二人的口头汇报之后,满心喜悦,说道:“二位替我出了这口气,足够了。”当二人要把银子给他时,他哪里肯收,说:“你们拿去买酒喝,就当是我的谢礼。以后还有事麻烦。”二人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又耍钱去了。

蒋竹山还了银子,回到家中,妇人还哪里容许他再住下去,说道:“就当我得了一场病,花三十两银子上你那儿买药吃了。你趁早搬出去吧!如果再晚一些,连我这几间房子,都不够你还债的。”蒋竹山知道自己也“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哭哭啼啼,吟唱着“霸王别姬”,忍着两腿疼,又去租房子了。两人进行协议离婚和财产分割,李瓶儿花钱购置的货物都留下,蒋竹山带过来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等物,全部拿走,就这样维持了两个月左右的婚姻宣告结束。

在蒋竹山临出门的时候,妇人还“送送”他,让冯妈妈舀了一盆水,朝外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大有送走瘟神之意。打发走蒋竹山之后,李瓶儿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到他现在没事儿了,心中很是懊悔。每天茶饭不思、娥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就是看不见“医奴的药”主动上门。正是: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第十九回(下)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不说妇人思念西门庆,单说有一天玳安骑马从李瓶儿家门口经过,发现大门紧闭,药铺歇业,静悄悄的,回来就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说:“想必是把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躺着哪,恐怕至少十天半月出不来做买卖。”这时他还不知道蒋竹山被清理出门户了。

八月十五,吴月娘过生日,府中来了很多女客。西门庆因为和月娘不说话,就到李桂姐家里消遣,吩咐玳安晚上来接。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了应伯爵和谢希大。

到了晚上,玳安来接时向西门庆汇报工作,重要的内容就是李瓶儿派冯妈妈给月娘送了生日礼物,这种主动示好的行为是李瓶儿决定继续贱卖自己的信号。西门庆又发现玳安的脸红扑扑的,就问其原因。玳安说,是李瓶儿硬把他请了过去,而且盛情劝酒,自己没有办法,只好喝了两钟。他说李瓶儿现在后悔至极,当着他的面儿痛哭流涕,而且自蒋竹山从提刑所出来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他说如今的李瓶儿消瘦了许多,宁肯半卖半送,“一心还要嫁爹”,她央求自己给西门庆带个话儿,还要请“医奴的药”过去治病。西门庆说:“贼贱淫妇,既然嫁了汉子就好好过吧,还来缠我干什么?既然如此,你就对她说,不用再下什么聘礼了,挑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吧。我没有闲工夫去见她。”

玳安如何转述西门庆的话,原著没有交代,反正怎么也不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不过李瓶儿倒是心情大好,庆幸终于确定了买家,她满心欢喜,亲自下厨,整治菜肴款待玳安,又要求他明天过来帮忙抬东西。从第二天开始,一共搬运了四五天,才把东西搬完。西门庆也不和女一号吴月娘打招呼,直接把这些东西堆在了玩花楼上。

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把李瓶儿抬了过来,狮子街的住宅由冯妈妈和天福儿看守。李瓶儿的花轿到了大门口,半天没人出去迎接。孟玉楼建议吴月娘去接一下轿子,说这要是没人迎接,李瓶儿怎么好进来?月娘想要去接,心中恼怒,咽不下这口气,想要置之不理,又怕西门庆的暴脾气。沉吟良久,她还是审时度势,去把李瓶儿迎接进新房。

李瓶儿心中充满了甜蜜,期待着久违了的狂风骤雨,哪知道西门庆心中怀恨,当晚就是没进她的屋子。第二天,叫她出来拜见月娘,把她排行第六。

头一天晚上,西门庆到潘金莲房中休息,虽然潘女士对这样的安排喜笑颜开,不过还是略有迟疑,问他道:“她是新娘,才来头一天,就不理睬她?”西门庆说:“你不知道,那个淫妇有些眼里火(是指一见到异性有不可遏止的情爱冲动。其实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个性欲的动物,不识货。),等我冷落她两天再说。”一连摆了三天酒,可是晚上就是不到李瓶儿房中,总之,西门庆极尽侮辱之能事。李瓶儿看汉子一连三晚不进她的屋,痛哭一场,到半夜打发迎春、绣春两个丫头睡了,悬梁自尽。正是:未得医奴不老药,先要命丧淫棍府。

两个丫环小睡即醒,看灯光昏暗,就起来剔灯,猛然发现妇人想要模仿明朝崇祯帝,吓慌了手脚,赶忙到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了。”潘金莲众人冲进屋里,看新娘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直挺挺地吊在床上,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绳子剪掉,放她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潘金莲让春梅去后边孟玉楼房中找西门庆,当时西门庆正在喝着美酒,还没睡。

在此之前,孟玉楼也劝西门庆不要如此冷落李瓶儿,这样可能惹得李瓶儿怨恨她们这些老婆,以为是她们不通情理、霸拦汉子。可是西门庆自有理由:“三天后我再过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我们相交这么久,她对我什么话没说过?谁知没过多久,她竟然把蒋竹山招赘进去了,我赶不上那小子?现在怎么又想起来找我了?”玉楼说:“你恼得对,可她也是被人欺骗了。”正说着话,春梅前来报告,新娘子上吊。于是除了西门庆之外,全府的人都被惊动,前去探视。直到李瓶儿能哭出来了,大家才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晌午,进行工作总结,我们请看西门庆的评论,他说:“你们不要信那个淫妇装死吓唬人。即便她这样,我也不会放过她。到晚上我要亲眼看着她上吊,如果她不上吊,就受我一顿马鞭子。贼淫妇!她还不知道我西门庆的手段哪!”众人都替李瓶儿捏了一把汗。

到了晚上,西门庆拿着马鞭子进了新房。玉楼、金莲在角门外偷听,想要看看西门庆如何展开霹雳行动。

因为“缺水”,西门庆进屋的时候,新娘子正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哪。他看她没有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快,当他把丫环赶走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必非得到我家上吊?你跟着那个矮王八就行了,谁请你来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确实坑的太少了,你要是个皇帝,天下人都要被坑了。),你什么缘故,非要在我眼前流尿(原文更狠更脏,就这样说吧,指她的眼泪不值钱。)?我从来没看过上吊的,今天正好开开眼界,你上个吊我来瞧瞧!”于是把一条绳子扔在她面前,要看现场版的“上吊秀”。

李瓶儿现在才想起蒋竹山对西门庆的那句评语:“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真是至理名言呀,果然是“实践出真知”呀,只有自己深受其害的时候才能真正品尝个中滋味。她又开始后悔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软弱无知,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哪辈子的晦气,在今生今世遭遇了报应,自己怎能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哪?想到这些,更是痛苦不堪。西门庆一看她这个样儿,反而更怒,让她下床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一边,拿出鞭子狠抽了几下。妇人这才脱去衣裳,战战兢兢地跪着。

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审问妇人道:“我一个劲儿地对你说,让你略微等等,我家中有些急事,你为何不依我,急匆匆地嫁给蒋太医那小子?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不恼,那个矮王八有什么能耐(如果李瓶儿嫁的人比西门庆强,他也就算了,他也不敢怎样,可嫁给了蒋竹山,西门庆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还把他招赘在家,拿本钱给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底下抢占我的买卖(这是让西门庆最为痛恨的,而且要不是李瓶儿还有无数财产,他能不能再次同意真的不好说,虽然他是一个色狼酒鬼,但是谁敢担保他就不能有点爷们骨气呢?不靠娘子军的财产做事业就不行了吗?西门庆能不能有这个骨气?不过以西门庆之阴狠歹毒,即便李瓶儿身上无财可刮,他还可能把她弄进府里,目的只有一个:报复她,折磨她。这才符合西门庆的一贯性格。)?”

李瓶儿说:“我后悔也晚了。只因你一去不返,我朝思暮想,想得都中邪了(她一断“药”就这样,神志不清。)。乔皇亲花园里有狐狸,常常半夜三更地假托你的名字来摄我精髓,天一亮、鸡一叫就走了。你要是不信可以问老冯和两个丫头。后来我就要死了,这才请蒋太医来看病。我稀里糊涂地被那小子哄骗了,他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我不得已才走了这条路(西门庆就是一个孬种,这样的话也能骗得了他。上东京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就不能等一等吗?也没说不娶你,你就偷偷摸摸地嫁人了?)。谁知道这小子是个债樁,被人上门讨债,经官动府。我忍气吞声,给他几两银子,即时就把他清理走了。”西门庆问道:“听说你叫他写状纸,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有这话没有?”妇人马上辩白道:“这可是无中生有的话,如果我要是说过这话,身子就烂掉了。”西门庆说:“就算你说过,我也不怕。我实话对你说吧,那次是我如此这般,略施小计,找人打的他,让他走投无门,如果再用些机关,恐怕连你都要牵连进来。”妇人道:“我知道是你使的计策。还是你怜悯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样。”

这些话说得还算得体,西门庆的火儿渐渐消了,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满足,还没发泄完毕,又开始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和蒋太医那小子比谁强(这是男人最普遍的意识,总是想出人头地、胜人一筹,总有权力和征服欲望。尤其在女人面前。)?”妇人说:“他拿什么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形容一在天堂,一在地狱。)。不用提你作为人上人的其他本事和享受,就是你每天吃的稀罕物儿,他就是活个几百年也未必看见过。他拿什么比你?别说是他,就是花子虚活着,若能比得上你,我也不会如此迷恋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我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一番吹捧让西门庆飘飘欲仙,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击中要害,他也想起自己曾经尽心尽力为她“治病”时的辛苦,苦中有乐。他的旧情被勾起,欢喜无尽,丢了鞭子,把她拉了起来,让她穿上衣服,搂之在怀,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那小子见过多大的天?”然后西门庆喊春梅,到后边取酒菜来,他们要重叙旧情。

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西门庆总是如此虎头蛇尾,这一幕在“潘金莲偷情事件”中曾有过预演。

文龙先生评论道:李瓶儿最后还是要嫁给西门庆,是因为感情吗?是想得到性欲满足吗?还是为了曾经寄存在西门庆那里的财物呢?谁能辨别清楚呢?假使蒋竹山是个魁伟的男子,即使西门庆能殴打他,但是拆散不了蒋、李二人的婚姻。而且,按照西门庆的本意,只不过是想出口恶气,还没有想到要拆散二人一节,然而,拆散二人的正是李瓶儿和蒋竹山本人。

此时此刻,李瓶儿应当十分后悔,为何冒冒失失地要把财物寄托在西门庆家中?她应当反思自己轻易地把终身寄托在西门庆身上的荒唐行为,应当反思花子虚为何含冤负屈地离开人世,也应当反思西门庆自私自利、背信弃义这些坏处,不知道为何不想这些,一心一意地还想嫁给西门庆呢?

如果说,她是感念西门庆的情意,那么你看像西门庆这样狼心狗肺的人,会有什么真感情呢?如果说,她是想把寄存在西门庆家里的财物要回来,那么你看像西门庆这样奸狠毒辣的人,会把老虎嘴里的肉吐出来吗?我反复思量,李瓶儿之所以还是要死心塌地地嫁给西门庆,不是感念“西门庆之情”,确实是贪图“西门庆之物”。而且还不是贪图寄存之物,而是她最看重的一件物事儿。

我们看看她是如何骂蒋竹山的:中看不中吃的忘八。我们再看她是如何对西门庆说的: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至此,她的心事和盘托出。

古人说:一世修貌,二世修阴。潘、驴、邓、小、闲,当把“驴”字排在第一位。想要战败娘子军,攻陷妇人城,没有它是万万不能的。世上还有想娶李瓶儿这样女人的吗?人贵有自知之明。首先,要确实有西门庆的本钱,如果认识不到自己就是一个“蒋竹山”,还要不自量力地逞能,恐怕要麻烦不断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说李瓶儿和西门庆是有真感情的。那我们就看看事实吧。李瓶儿过门三天了,自己日思夜盼的“物事儿”得不到,悔恨交加,她企图自杀,一了百了。如果老天让她自杀成功,那么花子虚之遗恨,可以稍微平复;西门庆之恶行,可以稍微收敛;李瓶儿之罪孽,可以稍微减轻,这还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作者却不让她如此痛快地死去,还让她得偿所愿,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宝贝,李瓶儿的丑陋,越来越无法掩盖了。不必等到众丫环嘲笑,她忸怩作态、令人作呕的样子,就能想象得出来。

此时此刻,赤裸身体,跪在床前,马鞭之下,哀告求饶,如果说她不是心神迷惑、廉耻尽忘,她本来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誓死捍卫自己尊严的。可她没有如此刚骨,颜面俱失,苟且偷安。把她视为,难道是苛责她了吗?

她称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一般”,她需要的这种药究竟是什么药呢?不过是海狗肾、阳起石、淫羊藿和肉苁蓉这些壮阳的中药材而已。唉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直让李瓶儿梦萦魂牵的原来就是西门庆拥有的这些东西啊!

我们至此才恍然大悟。

第二十回(上)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西门庆当天晚上被李瓶儿的柔情蜜意和溜须拍马弄得回嗔作喜,两人的旧情死灰复燃,就重新开始相搂相抱、情意绵绵。这就是小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三伏天的风雨,怒得真是鬼神莫测,喜得让人措手不及,没有一定之规,没有恒定之态。

古人说,这叫喜怒无常。这是一切封建**者的共同品格。

当西门庆要三堂会审李瓶儿的时候,只有春梅能够深入到龙潭虎穴,在外边侍候,相反,像潘金莲和孟玉楼这样的正规军反而要靠边站,因此也能看出春梅的不同凡响,她在西门庆的眼里一直是个地位特殊的人物。

俗话说:看热闹的不怕乱子大。当时就有一个人在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这就是潘金莲。当着西门庆的面,潘金莲曾经表态说“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不过这样的话不可信,因为表面的好话谁都会说,在其内心,应该是从李瓶儿进门的第一天起,潘就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这个对手太有钱了,而且容貌和自己相比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怎能不产生危机感?

刚开始潘金莲以为李瓶儿肯定会遭受一顿毒打,她嘴上说希望李瓶儿做识时务的俊杰,顺着西门庆一些,如果她不知道他有“降妇女的领袖”这个光荣的职位,恐怕要吃大亏。她还提及自己以前受到“冤枉”,被孙雪娥告状说她与琴童偷情,陪了十二分的小心,还受到“打老婆的班头”极其残酷地镇压(见第十二回。)。可是,当她听春梅说要到后面取酒时,就知道李瓶儿的危机过去了,她向孟玉楼抱怨西门庆“雷声大雨点儿小”,只会虚张声势,骂他是“贼没廉耻的货”,就好像阿Q被处决时,因为是枪毙,没有血淋淋的斩头来得过瘾而观众变得兴趣索然一样,充满了抱怨和愤怒。然后潘又骂春梅多管闲事,她李瓶儿房里又不是没有丫环,你春梅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而且一旦到厨房,又要和她们的宿敌孙雪娥见面,彼此见面像乌鸡眼似的,自讨没趣。可是春梅知道谁是老大,没听潘金莲的话,笑嘻嘻地走了。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潘金莲独守空房之时,心有所感,诗兴大发,作了这么一句诗。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危机过后的李瓶儿,心情大好,伤疤刚好就忘了疼,同样是诗意盎然,与潘金莲互相唱和。

就这样,两个喜怒无常的小辈“相怜相爱”,边喝酒、边说话直到半夜,这才上床就寝。第二天一早,李瓶儿刚刚起来临镜梳头,迎春就把早饭端进来了,也不知道当时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生活习惯,还是因为酒的度数低得就像饮料,反正是两人又喝了一些金华酒。

吃喝完毕,李瓶儿打开箱子,把金银细软展示给西门庆,如今的李瓶儿可真是倾囊而授了,“身、心、财”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西门庆。这些财产包括从蔡京的女婿梁中书那里带来的一百颗西洋珠子,包括从花太监那里带来的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帽顶子,指帽子上的饰物,金镶鸦青,指将鸦青色的宝石镶嵌在金托子上,您看这个东西值不值钱?),这两件东西弥足珍贵,也算是李瓶儿压箱底儿的宝贝了。如今这一切都属于西门庆的了。

我不知道作者如此安排是不是有一种暗喻,都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都要拼命搜刮、死命保存。梁中书和花太监刚得到这些宝物时,一定也会欣喜若狂,可是现在都流转到别人的手中,绞尽脑汁地争取,提心吊胆地保存,最后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却是西门庆渔翁得利,而西门庆同样不是长久持有者,他同样是过路财神。人常说金钱是流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果非要把它变为一汪死水,不但毫无用处,恐怕还要污染自己。当然这都是道德说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富是保证肉体自由和精神独立的重要物质手段,一定要尊重它,胆敢轻视它必受严惩,笔者也是受害者之一。君子固穷嘛,可如果成不了君子,还固守贫困,恐怕要大大不妙。我不是说钱财不好,而是说不要痴迷,我不是说金钱至上,而是说一定要尊重金钱的作用。

李瓶儿把鸦青宝石上的金托子起下来,称了一下,重达四钱八分,让西门庆帮她做一对儿金耳坠,接着又拿出一顶金丝鬏髻(念究济。明代已婚妇女必戴“髻”,一般称为“鬏髻”,就是一种用头发、银丝或者金丝编结成的网帽。),重九两(据笔者推测,当时的女人户外运动较少,主要是靠这些沉重的首饰锻炼身体,不过经常会呈现“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失衡状态。)。

不过带鬏髻,不是一件随便的事,要有尊卑次序,要符合各自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贵贱等级观念都包含在这件首饰当中。比如李瓶儿拿出这个东西之后,就先问西门庆吴月娘众人有没有金丝鬏髻,西门庆说她们倒有两三顶银丝鬏髻,没有金丝的,于是李瓶儿说“我不好戴出来的”。为什么?因为在西门府女将中,月娘是老大,连她都没得带,李瓶儿怎敢抢先?这样做违背封建礼法,而且鹤立鸡群,太过扎眼,不是她这个新员工应该采取的工作作风。那为什么李瓶儿能有这种高档货呢?就是因为李瓶儿曾经跟过梁中书和花太监,一个是高级权贵,一个是皇宫中人,社会交往层次都比较高,甚至说这种款式只能在皇宫中和高级权贵间流行,所以她才有这种稀罕物件。而吴月娘只是一个小官宦的女儿,嫁的又是一个土财主,戴银丝鬏髻已经是不错了,也符合其身份。

李瓶儿认为戴金丝鬏髻不合适,就让西门庆给毁掉,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儿衔一溜珠儿(垫根儿是指花钿、花钗,是用金银打造成各种花式插在头上的装饰品。“九凤垫根儿”应该是指有九凤图案的装饰品,如果说凤嘴儿上再衔一串珠子,做工更精细了。李瓶儿对首饰的欣赏水平还颇高,对其他方面的鉴别和鉴赏能力不敢恭维。),剩下的再打一件和吴月娘相同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满池娇”是首饰样式,“满池荷花状”或者“荷花鸳鸯状”。“分心”是戴在正面的首饰,用来把头发从中缝儿分开。介绍一下当时女性消费品市场的基本情况,就会理解现在的女性化妆品市场为何在全球经济萧条情况下仍然一枝独秀的原因所在了,对外在装饰精益求精地追求,是古今中外女人至高无上、前仆后继的追求。)。

西门庆收起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洗完脸就要往外走。李瓶儿又说让西门庆找个人看守狮子街的房子,然后把天福儿替换到府中使唤。西门庆也答应了。

他刚走出去,就遇到了潘金莲,她问:“哥,你往哪儿去?这时候才出来?”西门庆只说自己有事,没想过去,可是潘金莲又说:“怪行货子,走得那么急干吗?我和你有话说。”西门庆看她叫得紧,只得回来到她屋里。西门庆看也没什么事儿,刚想离开,就被心细如发的潘金莲发现他袖子里藏有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金丝鬏髻,就问他拿着这个干什么,西门庆只好说,李瓶儿因为这个东西家里没人戴,她也不好戴出来,要毁掉另外打造九凤垫根儿和满池娇分心。

潘金莲“帮”他算账,说一件九凤垫根儿满打满算也就三两五、六钱金子,像月娘那样一件“分心”,她以前称过,也就是一两六钱,即便“分心”的枝体是实心的,有三两金子也绰绰有余了,而这个金丝鬏髻重达九两,怎么也有二、三两金子的剩余。帮着算完账,她就说“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她也打一件九凤钿儿”。西门庆这才知道她帮忙的真实目的,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就是爱占小便宜,在哪儿都咬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着。你如果不替我打一件,看我饶不饶你(这样的对话都是文章的“文眼”,能看出人物性格。同时我们也领略了各位的语言艺术,在西门府中,“淫妇”一词是彼此沟通的共同语言,常常在嘴边挂着。)。”西门庆说这话就出去了。

另外一面,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里坐着时,听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儿地叫来旺儿,月娘看平安掀帘子查探,就问:“找他干什么?”平安道:“爹急着找他。”月娘过了半天才说:“我有事把他派走了。”原来月娘派他给王姑子的寺庙送香油和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就是娘派他办事去了。”月娘骂道:“怪奴才,随便你怎么回他。”平安听出月娘的话里有浓厚的火药味,吓得一声不敢吱,赶忙走了。月娘接着对众人说:“我开口,说我多管闲事,不言语,我又憋得慌。如今人也拉剌(这个词是“拉、拽”的意思,是“娶”的贬义说法。)过来了,就把房子卖掉算了,非得大张旗鼓地找人看房子。已经有她家冯妈妈在了,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过去,完全可以了。如今非要来旺两口子过去,来旺老婆七病八痛的,一旦病倒在那里,可怎么办?”吴月娘的这番话明显是对西门庆和李瓶儿的不满。

孟玉楼在旁边劝她不要针锋相对,让她注意斗争策略,找机会和西门庆和好算了,如今二人爆发冷战,关系疏远,让其他人也很难堪。吴月娘继续评论道:“孟三姐,你不用劝了。我自来也没和他嚷闹,是他使性子,背后骂我是不贤良的淫妇,我怎么不贤良了?如今弄了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自古道,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我当时竭力劝说,也是为你(指西门庆)好。你收了花子虚许多东西,又买了他的房子,如今又图谋他的老婆,而且她孝服还不满,不好娶她的。谁知道人家背地里应酬往来,把圈套做得好好的,只瞒着我一个人。今天也说在院里歇息,明天也说在院里歇息,谁想你把个人‘歇’家里来了,在院里歇息的可真够好的啊!有的人花里胡哨,卖弄风情,你就轻易地被一些虚情假意迷惑住了,你就认为善于两面三刀、甜言蜜语的,就是千好万好,像我们拙嘴笨舌的,只会说些苦口良言的,你倒不搭理(大多数的男人女人都是如此,不足为奇。《道德经》上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也是这个道理,能听得了逆耳之言的,寥寥无几,而事后后悔不跌的却占了绝大多数。)。你不理我,我非得求你理我吗?我不少一日三餐,就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罢了。就这样吧,你们不用管了。”一番话说得玉楼众人讪讪的。

后来,李瓶儿听说了吴月娘的抱怨,就劝西门庆不要让来旺两口子过去了,让平安和天福儿轮流看守,再加上一个老冯就够了,这事才作罢。吴月娘行使正妻的职权,还算胜了这一局。

过了几天,西门庆摆会亲酒,宴请诸位狐朋狗友和长着狼心狗肺的亲戚们。曾经对自己兄弟的含冤离世漠不关心,后来又轻而易举地被十两银子收买的花大夫妇也应邀前来,要和西门庆结亲。当天,一些伙计和帮助老丈人“整顿内务”的陈敬济也都在场,几个小优吹拉弹唱,呈现一派安乐祥和的氛围。

应伯爵总是有节目有创意,他请求西门庆让李瓶儿出来见见众人,西门庆刚开始说“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了吧”,可是众人不依,而伯爵打趣说:“我们都拿着见面礼来的,不让她白见。”西门庆被逼不过,只好叫玳安去后边请李瓶儿。

过了一阵,玳安回话说六娘不出来。应伯爵说:“肯定是你个小狗骨秃儿搞的鬼,你什么时候去后边了?现在倒来哄我们。”玳安说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后边问问。伯爵道:“你打量我不敢?反正我对花园的路径也熟悉,我进去甚至能把你那几个娘都拉出来。”玳安说:“俺家院里有大猱(念挠)狮狗,十分厉害,千万小心,别把应二爹的下半截撕下来。”众人哄堂大笑。我们一定不要忘了应伯爵的主要工作,就是博取众人一乐,而他有的话也不算吹牛,他和西门庆的关系确实不一般,真敢穿堂入户。可是伯爵还需要表演,他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骂了几句,还让他去请。

玳安盯着西门庆,等他的示下。西门庆实在没有办法,就让玳安再进去请李瓶儿出来拜见众人。李女士浓妆艳抹,打扮停当,“恍似嫦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到李瓶儿,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嘴来夸奖奉承,因为原文太过经典,也不算太难,笔者就转述如下:“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

李瓶儿的德行应该算是糟糕透顶。花子虚活着的时候,她就勾搭西门庆,花子虚之死,她可以说是难逃其咎,甚至是“居功至伟”,一手把丈夫送入鬼门关。刚和西门庆如胶似漆,一听说他遭遇政治危机,马上投入蒋竹山的怀抱,可当发现蒋的性功能远远弱于平均值时,又恼羞成怒,整天骂骂咧咧,并且翻脸不认人,毫不犹豫地赶走了蒋竹山。一旦听说西门庆度过难关,马上又卑躬屈膝,主动求嫁,就是这样的选手,被应伯爵众人视为“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还说她是“寰中少有,盖世无双”,能看她一眼,明天死了也值。

应该这样说才符合事实:德性温良,和她无缘;举止沉重,那是扯淡;肉麻至此,寰中少有;信口雌黄,盖世无双。

读书人至此,喟然发出一声长叹:人可以因为生活所迫变得无耻,但是不能登峰造极啊!

李瓶儿在席上的时候,歌手们唱的是“喜得功名遂”,里面有两句话,一是“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二是“永团圆,世世夫妻”。我们知道,在众小妾当中,潘金莲的知识面最广,她对一些曲子熟稔得很,她当时就对月娘说:“大姐姐,你听唱的!今天不应该给小老婆唱这一套,他们鱼水团圆,做世世夫妻,把姐姐摆在哪里?”吴月娘虽然性格温顺,但是听了这话,未免也有几分恼怒在心头,后来又听了应伯爵众人的话,更是恨恨连声。伯爵怕自己这个嫂子被累着了,对玳安说:“快请你娘回屋,只怕劳累着,那可不是小事儿。”等李瓶儿退下去后,几个歌手见她手里有钱,也都趋奉不已,娘长娘短地叫。

月娘回房,闷闷不乐,又看玳安拿进来许多礼物,她正眼也不瞧一下,骂道:“贼囚根子!放在前头就是了,偏偏拿我房里干什么?”玳安说:“是爹吩咐拿到娘房里的。”月娘叫玉箫接了,掠(有“扔”之意,从这些小动作中能看出月娘的不满。)到床上去。没过一会,吴大舅进屋看她,并劝她道:“昨天你嫂子在这里打扰,也多谢姐夫送酒席过去。她对我说你现在和姐夫不说话,我本来就要过来劝你,正好赶上姐夫今天来请。姐姐(原文如此,这样的叫法应该是当时习俗。其实吴大舅是月娘的大哥。),你若和他一直这样怄气,把你以前的好处都抹煞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才是女人遵守的常道。你以后不要拦他,落得做个好好先生,才显出你的贤德来(对男人的事不闻不问,就是一种“贤德”。)。”月娘道:“我要是早这样‘贤德’就好了,就不会这样惹人讨厌了。他有了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的丫头只当亡故了一样看待。贼强人,什么时候这等变心了?”说着,月娘就哭了。吴大舅又劝了一些话,主要还是让他们和好,这样他们过来也脸上有光。在《金瓶梅》中,真情实感是稀缺资源,极其少见,虽然吴大舅是月娘的娘家哥,可是他劝的时候无非也就是让她饮泣吞声而已,而且他知道靠着这样的妹夫有利可图,如果夫妇和谐,他这个大舅子来了,又能吃又能喝又能拿,还有面子。也有为妹妹考虑的地方,但不多。

众人喝到掌灯时分,这才散去。富婆李瓶儿给四个唱的,每人一方汗巾,五钱银子,这几个人欢天喜地走了。

自此,西门庆一连在李瓶儿房里歇了数夜,试图重温旧梦。别人也就算了,只有极度性饥渴患者潘金莲恨得咬碎银牙,背地里调唆月娘和瓶儿斗气。可又对李瓶儿说,月娘器量偏狭,不能容人。李瓶儿不知不觉之中堕入金莲的圈套,还认她是个知己,与她十分亲密,哪知道世事的险恶,哪知道潘金莲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厉害。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第二十回(下)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西门庆自从娶了李瓶儿,桃花运带来了滚滚财运,一连得了两三笔横财,家道昌盛,庄园内宅,焕然一新,骡马成群,奴仆成行,资本扩张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现。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儿被改名为琴童,顶替曾经与潘金莲偷情、最终被赶出家门的孟玉楼带来的那个琴童,又有两个小厮被买进来,一个叫来安儿,一个叫棋童儿。西门庆把金莲房里的春梅、月娘房里的玉箫、瓶儿房里的迎春、玉楼房里的兰香,都仔细打扮起来,让李娇儿的兄弟李铭过来当音乐老师,教这几个大丫头学习弹唱,其中春梅学琵琶,玉箫弹筝,迎春学三弦,兰香弹胡琴,组织家庭乐队,李老师每月工资是五两银子,而且还有饭补,待遇不错。

西门庆出身于商人,他不像一般的地主那样只会坐享其成、小富即安,由于资本具有极强的扩张性和侵略性,所以他时刻不忘拓展商业渠道,如今西门庆的经济基础得到进一步巩固,他就把临街的两间门市房做注册地址,以两千两银子做注册资金,成立了“西门氏有进无出、坑你无商量典当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西门庆,常务经理由药店经理傅自新兼任,浮浪子弟贲四做会计,内部蛀虫陈敬济做供销科主管,掌管钥匙。潘女士的楼上堆满生药,做药品库房,而李瓶儿的楼上,做好货架,预备摆放抵押给典当行的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等物,这两位女士兼职做仓库保安。刚一开业,生意就很红火,每天要抵押出去许多银子。

通过我们的对前文的探查,就可了解到药铺和典当行是开在西门府的大门对面或附近。因为西门庆杳无音信,王婆受潘金莲之托来找他,找寻不到时,王婆是“在对门墙脚下等够多时,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她这才上前询问,那么这间生药铺应该是开在西门府大门的对面。如今这个典当行应该是开在药铺的附近,否则傅伙计没办法两头兼顾。在之前我略微想象一下西门府的大致格局,一进大门就应该是花园和潘、李的两座楼房,这样的话,在她们住的楼上设立仓库,一方面保险,一方面便捷,这两栋楼离大门外的生药铺和典当行都不算远。而月娘、玉楼和李娇儿住的地方是在后边。花子虚的房子也应该就是扩大了的花园位置,因为当时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时,是以潘金莲所在的楼房为踏板的。考证一下这些,就是为了让大家有个大致的时空概念。

陈敬济每天起早贪黑,带着钥匙和伙计盘点货物,做做财会出纳,账目弄得很是清晰,办事也算井井有条。西门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有一次和他同桌吃饭时说道:“姐夫,如果你远在东京的父亲听说你这么会做生意,一定心安,就是我也有了依靠。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如果以后没有儿子,这份儿家当就是你们两口儿的了。”敬济说:“儿子家门遭遇不幸,父母远离家乡,这才投奔到爹娘这里。承蒙爹娘收留、抬举,就已经是恩重如山,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只求爹娘能够担待一些,还哪有其他奢望呢?”西门庆看他会说话,聪明乖巧,心里越发欢喜。平时有书柬、礼帖往来,都让他写,家中大小事务都让他插手,就是有外客到来,也总请他列席相陪,他在西门府中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过西门庆看到的都是表面,这小伙是绵里之针,是肉中之刺,是窃玉偷香之圣手,反正也可理解,以西门庆之智力水平也根本不可能看到什么深层次内涵。

西门庆一直忙到十一月下旬,家里的各种大事安排已定,他就又开始了以前的社会交往。有一天是常峙节请客,散得早,当时天上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应伯爵建议道:“哥,咱们这时回家还太早了些。我们好久没到院里李桂姐那儿了,今天趁着下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这是何等的意境?这是何等的洒脱?这种孤芳自赏代表了诗人怎样一种冰清玉洁的情怀啊!如今一群帮闲和一个无赖,谈论去妓院寻花问柳之事,竟然也用这个典故,这是何等的卑鄙下流?这是何等的大煞风景啊!不知作者是不是天外飞仙,要不然怎能写出此种讥讽的文字?),去看看她。”祝实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二十两银子包着她(折合人民币大概一万左右。),她旱涝保收,如果总不去,倒落得她自在。”西门庆怎经得起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鼓动,就打马向目的地进军。

到李桂姐家里时,天色将晚,里面掌着灯,门口显示“营业中”,李桂卿和老鸨把他们接了进去,刚开始时老鸨寒暄几句,并且感谢李瓶儿给桂姐丰厚的出场费。西门庆就问李桂姐为什么没出来,虔婆说:“桂姐一直在家等候,可你总是不来。今天是她五姨妈过生日,把她接了过去。”其实,李桂姐根本就没去什么五姨妈家,而是在家招待一个新顾客。这人来自杭州,大名丁双桥,被人称为“丁二官人”,其父是贩卖绸绢的生意人,如今让他带着千两银子的布匹到清河县开发市场,可是这种纨绔子弟哪能顾及生意的好坏,先要调查一下当地的风月场所,就这样和李桂姐二人勾搭到一起了。他花了十两银子和两套杭州衣料,一连在这里休息了两夜,两人主要是谈“如何开拓清河市场等严肃问题”,真没做别的。丁二官人主要感觉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个当地人提携,恐怕会顺利地扩展生意领域,但是他左思右想,感觉要想尽快提高感情热度,只有找女人,而且他深信,肌肤之亲恐怕是让男女感情升温的最便捷管道。

只是他的这种“生意经”要是被他老子知道了,能打断他的腿。他的“生意哲学“是笔者推测出来的,应该不准,请涉世未深的生意人“慎勿模仿”,这属于专业知识。

丁二官人和李桂姐在房里喝酒,谈着“生意”问题,不想西门庆神兵天降,搞了个突然袭击,老虔婆赶忙让他们转移到第三层房屋中一个僻静所在深谈去了,这才编出一个“出去给人过生日”的谎言。不过西门庆还是信了,他说:“既然桂姐不在,老妈快拿酒来,我们慢慢等她。”就这样这伙人喝酒谈笑,等着李桂姐。没想到,当天西门庆前列腺发炎,突然尿急,就去后边上厕所,也是该当有事,西门庆刚开始尿急,到了地方又“尿等待”,时间一长,他就听一个房间传出笑声,这又勾起了他的好奇之心,好不容易方便完了,就去偷看,正好看见李桂姐陪着一个南方人喝酒。西门庆心中大怒,不过在当场没有发作,而是回到前厅发飙,一把就给桌子掀翻了,碟儿盏儿打得稀里哗啦,自己感觉还不过瘾,又把玳安、平安、画童、琴童这四个小厮叫了上来,一起狂欢,李家的窗户、床帐都被砸坏了。应伯爵众人拉劝不住。

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南蛮子来,和粉头一条绳子绑了。丁二官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见外边乱成一锅粥,不断叫嚷,吓得他藏在床底下,不住声地叫“桂姐救命”。见过大风大浪的李桂姐非常不以为然,说道“呸!怕什么,还有我妈哪,这是我们院中人常有的事,不妨事,随便他怎样发作叫嚷,你只不要出来。”老鸨看西门庆打得太狠,还想上前分辨,可是他哪里还听这些,只是恶狠狠地招呼小厮狂砸,差不点把老鸨一起招呼上了。多亏了应伯爵众人死劝,这才化解一下危机。西门庆大闹一场,发誓说再也不踏李家半步,在大雪天里骑马回家了。

作者又弄一首打油诗: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嗣敏先生评论道(文龙先生最近休假,贫僧临时客串特约评论员。):在宋朝末年,有一表面花团锦簇、夜夜笙歌,其实藏污纳垢、奸佞横行之地,这就是西门庆的家。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的西门府可谓是群英荟萃:春梅是“买”来的,金莲是“抢”来的,瓶儿是“诱”来的,玉楼是“骗”来的,月娘是“娶”来的,娇儿是“嫖”来的,雪娥是“带”来的(西门庆第一位娘子陈氏的陪嫁丫环。)。《金瓶梅》中的几大主角和各路诸侯全都进入了西门庆府第这个“不见刀光闪、只见人头落”的残酷战场。因为西门庆的巧取豪夺、积极钻营,一切不稳定的因素都汇集在他的家中,并且以他为中心,各种社会关系也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自我的舞台。以西门庆为链条,社会一切丑恶现象“合”到一起,上演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真实话剧。

可这种“合”,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为利益而纷争,为夺宠而纷争,为地位而纷争,也就是说,“分”才是整个事态发展的核心。从此以后,整个西门府充满了腥风血雨的争斗,在这个小世界中,丛林法则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应用,不过这里没有真正的赢家,有的只是同归于尽的惨烈。

“合”得虚情假意,“分”得你死我活,这才是本质所在。

前二十回是个分界岭。“第一个十回”算是“潘十回”,“第二个十回”算是“李十回”(当然不是绝对严格的划分。),如今情节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二十回中,摆脱了《水浒传》的束缚,也把二号人物李瓶儿收进西门府这个典型环境中,这样就为推动情节发展铺平了道路。

有人说他看完《金瓶梅》前二十回,也没发现什么大不了的呀,都是一些吃喝嫖赌、鸡零狗碎的事,也没有什么让人思考的东西呀,而且他最愿意看的一些描写,都被笔者删除了。如果您要是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或者是因为我没有抓住主要矛盾,自以为是去粗取精,实际上是佛头着粪。如果要是那样,就非常遗憾,只能请您研读原著,一窥究竟。

任何故事情节的发展都需要一个过程,前二十回仅仅是一种铺垫而已。在《金瓶梅》中,确实有遍观经史子集也找不到的东西,不信您就接着往下看。有能耐我们打个赌,要是看不到您想象不到的精彩,我就是小狗。奇书之称号它是当得起的。

从此以后,我的文风和笔法也可能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有人可能要说,你这个作者有什么能耐呀,不就是嚼别人吃剩下的甘蔗渣儿吗?在《金瓶梅人物画廊》中,我确实保留了原著中的一些情节,不过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面向的读者毕竟对《金瓶梅》知之甚少。我整体的构思和策划只能在最后揭晓,我会把整体思路说清,这是我的策划方案,也是我的读书方法论。最后的三十万字应该能给您一个惊喜,不过暂时还不能说破。

不过我不断重复伟人的那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如果你们要说我是清蒸、红烧或者凉拌原著,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因为我不能代替你们的思考和左右你们的观点,那么还是请你们看一下原著,进行比较和分析,就知道我的工作意义所在了。

兰陵笑笑生本来是一个冷静而客观的创作者,我发现他用司马迁那种“不虚美,不隐恶”的叙史原则在进行创作,他在创作中没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基本是在进行实事求是的叙述。除了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跳出来用“看官听说”这样的字眼表明观点,就像《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和《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一样。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但是按照笔者的创作方法,完全客观冷静的叙述是不合时宜的。笔者需要摆脱“水浒传遗产”,需要介绍《金瓶梅》产生的时代背景,需要对出场人物的性格、语言特点做基本的介绍,需要辨明《金瓶梅》是不是纯粹的淫书等问题,尤其是需要提供鉴赏角度。

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有一种整体的构思和交代。要想叙述这一切,笔者必须用尽量客观的观点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想法。以前笔者就说过,这是我欣赏和解读的《金瓶梅》,不是您的《金瓶梅》。笔者的工作目的就是:抛砖引玉。

笔者有无数个评论的切入点,不过还没到纵横捭阖之时,读者尚需耐心等待。

笔者旁白曰:在此我也要做一个小小声明,谢谢各位书友的眷顾厚爱,特别是有很多“起点中文网”上的作者常常到我家做客,虽然我平时不爱“窜门”,可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是基本的处事原则,嗣敏粗知礼仪,也时常到各位的家中做客,只是事先没敲门,事后没写“嗣敏到此一游”而已,敬请各位海涵。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些书搜索不到,不知是我电脑知识贫乏,还是各位作者朋友的书名输入有误。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有可能贫僧在创作评论性类的文章上先走半步,可是在想象力方面,确实比不上各位仁兄学弟,所以不劳嘱咐,我时常也会去做客的,但如果说我没有写“到此一游”,请不要以为我不知好歹。

活到老学到老,不应该只是一个标榜谦虚的虚伪口号,在实践中一以贯之,这句话才有意义。

谢谢大家的厚爱,并且与诸君共勉。

后记之一 柳暗花明又一村

西门庆包占的李桂姐在他不在的时候接私活,有违职业道德,被他发现后,在李家上演了一场大闹天宫的活剧。怀着对没有基本贞操观念的极度愤恨,西门庆回到了家里。

刚一到门口,他就发现有些蹊跷,因为仪门(大院落的第二道门。)半开半掩,像是有人,然而院内悄无人声,他就像侦查兵一样,潜行偷觑。刚开始在李家的一次偷窥,让西门庆怒火中烧,不知道这次偷窥有没有重大发现。

原来,自从西门庆和自己反目以来,吴月娘每月都要吃斋三次,每到初七、十七、二十七时,她就对月焚香祈祷,希望老公回心转意。

今天正好赶上自己又做“秘密”工作,不过她的祈祷词倒是公开的,让西门庆听了个不亦乐乎。她的祈祷词有两个重点:一是希望西门庆不要留恋烟花,早早回心(那要等到海也枯、石也烂,她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二是妻妾六人都没有孩子,不管是哪一个能够生养,她都会深感欣慰。

西门庆听了,不觉心中惭愧,想到“她一心为我,我却一直错怪她,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大踏步冲过去,把月娘一把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一直不知道你全心为我,我一向错怪你,把你冷落一边,如今悔之晚矣。”月娘道:“你恐怕是走错门儿了吧?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什么情分?你又来理我干什么?咱两个永世千年别再见面才好(确实是怨妇的口吻。)。”

西门庆不由分说把她拉进房里,对她深施一礼,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的良言,辜负你的好意,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万宽恕我。”吴月娘还是不给他好脸子,让他去找“那心上的人儿”表白去吧。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并且跪在地下,杀鸡扯脖(伸长脖子,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表示后悔、恳求、告饶之意。形象如画。),嘴里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没完。

月娘看不上他厚脸皮的样儿,就把小玉叫了进来。西门庆赶忙站立起来,一时想不出办法把丫环支走,就说:“外边下雪了,还不把香桌儿收进来?”小玉也不识机关,老实地说道:“已经收回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在丫头面前也撒谎。”

等小玉出去后,他膝盖一软又跪下央求,月娘这才原谅了他。当两人坐下喝茶时,西门庆就把今天的遭遇讲了一遍,并说自己“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这种誓言就好像昙花一现,只是说说而已,坚持不了两天。)。吴月娘认为“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原文如此,那时没有单指女性的“她”。)身,拴不住他心”,她认为李桂姐趁他不在的时候,拓展生意管道是正常的,怎么也不能用封条封住她吧。

双方和好之后,西门庆脱衣上床求欢,这是他道歉的最佳形式,月娘半推半就,也和他成其好事。当天晚上,月娘“口呼亲亲不绝”,二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

由此可知,西门庆的形象是很复杂的,他的无赖素质是多方面的。他听完吴月娘的话能感动,能求饶,能后悔,这才是真实的人,如果说他要么无动于衷,要么一味地逞强斗狠,就不符合一个无赖的身份了。他在环境不利之时,“能屈能伸”,因为他离不开月娘,没有这样的女人给他打理后方,他是没有余力到外边寻花问柳、追名逐利的。同时月娘也有很大的虚伪性,如果说祈祷,只在心中默默祷告就好了,可是如今非得要大声祈祷,而且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虽然这是小说中的描写,不过仍然让人有一丝怀疑,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月娘如此行事,倒也不必对她吹毛求疵,她也没有办法,她同样离不开西门庆。作为一个基本遵守“三从四德”这些封建伦理规范的女人,只能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信条,你还能让她如何?我对二人的定位是势交利合的政治伙伴,共同利益让二人无法真正地反目成仇、分道扬镳。正所谓:吴月娘机关巧设,西门庆就坡下驴。

第二天一早,孟玉楼就去潘金莲那里透露消息,说吴家的和西门庆和好了。潘金莲感觉纳闷,说月娘不是发誓一百年二百年也不和好嘛,众人那等规劝都不见效,怎么没人劝,倒主动和好了?玉楼说,她房里的兰香听说,西门庆在李桂姐家里看出了什么破绽,打砸一番回到家里,不知道月娘半夜焚香祷告时,西门庆听见什么了,这才和好的。玉楼抱怨说“像她这样就没的说了,要换了是别人,她又该说人家怎样‘浪’了”(男女之间的誓言没有准的。)。在情场摸爬滚打多年的潘女士听完,立足全局,高瞻远瞩,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她认为:第一,如果是焚香许愿,就该默默祷告,不该唯恐丈夫不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二,人要坚守信念,硬气到底才是英雄好汉,她对月娘的定位是“假撇清”。

玉楼认为月娘也不是纯粹的“假撇清”,而是她一直想和好,可没有台阶可下。玉楼认为,既然两人和好如初已成既定事实,就不要过于纠缠该不该和好这些问题了,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主动出击,不能让月娘一人卖乖。玉楼建议,如今就应该去找李瓶儿,让她出一两银子,其他人凑份子请一顿酒,一方面庆贺月娘与老公重归于好,一方面欣赏雪景。

二人去瓶儿房中时,她还没有起床,潘金莲把手伸到被窝里摸,摸到薰被的银香球儿,她说:“李大姐生了蛋了(这句话预示了李瓶儿将要生养。)。”并且把被子掀开,只见李瓶儿露出一身白肉(鉴于我的创作目的,以后此类的细节描写,可能要大多省略。《金瓶梅》中确实包含大量这样的生活细节,反而比凭空虚构更引人入胜。一部作品真实到极致,反而是凡手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红楼梦》也是如此。)。那李瓶儿赶忙穿衣不迭。

孟玉楼提出自己的方案,认为月娘和西门庆的反目主要是因为在迎娶李瓶儿上产生了分歧,如今二人重归于好,李瓶儿理所当然要多出点血来祝贺。从此以后,西门府中的人总是巧立名目,疯狂地敲诈勒索李瓶儿。一方面是因为有钱,一方面李瓶儿前后判若两人,性格出现了大变样,变得温柔体贴、宽以待人,当时那个“气死花子虚,骂跑蒋竹山”的李瓶儿来到西门府之后,被“医奴的药”用一顿马鞭子“调理”之后,发生了本质变化。其实她是一个情痴,如今可算是有了情感归属地,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尊严丧尽来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耀武扬威的资本了,性格发生转变也属情理之中(对她的性格分析是一个重要的命题,以后会集中讲解。)。

李瓶儿十分赞同,她赞助了一两多银子。就在潘金莲陪她梳头期间,孟玉楼从后边回来时,满口抱怨,也责怪自己多事。原来她去找孙雪娥时,雪娥说自己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房里来,我哪儿讨银子”,玉楼做了一顿工作,她才拿出一根银簪子,重三钱七分。

李娇儿刚开始也说没有,她说“银子虽然从我手里过,可我也不过是过路财神,一切过往金钱都是有数的,哪里有富余钱”,孟玉楼说自己也没钱,只不过这是集体活动,也不是她这个发起人要这些钱,后来她使性子离开,李娇儿慌了,追出来给了银子,一称才四钱八分。潘金莲听完,骂娇儿是“奸猾的淫妇”,说她总是不给足分量。当时应该是这样约定的,李瓶儿出资一两,其他四人各出五钱银子,凑成三两置办酒席。如今孙雪娥与李娇儿拿来的银子都不足五钱,好在李瓶儿拿得多,共凑了三两一钱银子,准备让玳安去购置酒菜。

玳安被叫进来后,先是受到潘金莲的审问,她主要想调查清楚在李桂姐家里发生了什么。玳安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且说西门庆扬言到明天还要摆布李桂姐。潘金莲当然幸灾乐祸,说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常年拿得牢牢地,如何今天也摔坏了?”不过潘金莲是一个最善于抓人错处不放的人,她听玳安在转述时“淫妇长淫妇短”地骂李桂姐,就痛击玳安,说李桂姐好歹也是西门庆的婊子,许西门庆骂,还许他骂了?又说李桂姐受宠时,想要使唤他,他就说“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叫“桂姨”叫得那个甜,如今她落败了,他也开始落井下石了,也叫起“淫妇”来了。虽然是潘金莲善于捕捉人家的错处,不过说得也在理,但是玳安也没有办法,“走狗哲学”中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无条件、无原则地忠于主子”。

等到玳安买回酒菜之后,“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之后,就请吴月娘和西门庆出来赴宴,当时其乐融融,把所有的矛盾都暂时掩盖了。吴月娘兴致很高,因为自己的祈祷词终于让丈夫听见了,他也给自己道歉了,昨天晚上二人又进行深层次的交流了,自己重新夺回霸主地位了,因此心情大好,她又看外边梨花乱舞,瑞雪飞扬,让小玉拿着茶罐,自己亲自到太湖石上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宋朝时专供朝廷的名茶。由此可见当时西门庆的豪富。)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可是,这种“鹬与蚌稍停战火,妻与妾表面和谐”的局面在以后就不多见了。

正喝茶之时,李铭来了,西门庆留他唱了几套曲子,闲下来时,西门庆讲明了他之所以要打砸李家的原因,李铭替李桂姐辩解说,这都是虔婆的主意,和桂姐无关。其实他正是来探问口风的。

西门庆那天晚上从李桂姐家里出来,听见了月娘的祷告,两人当晚重归于好,第二天,小妾们听见这个消息,凑份子给二人摆了一顿酒,这一晚西门庆仍然在家度过。第二天,也就是西门庆从李家回来还不足四十八小时的时候,应伯爵、谢希大来访。

原来虔婆怕西门庆使用非常手段摆布她家,就用烧鹅、老酒贿赂二人,让他们居中调停、代为说情。西门庆当时正在月娘房里吃饼,一听说这两人过来,放下饼就往前面走。吴月娘抱怨这两个“勾使鬼”来了准没好事,不知道又要唆使他去哪里,并且告诉他今天晚上是孟玉楼生日,要回家。西门庆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就往外走,同时让小厮把饼拿出去,他要和他们一起吃(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西门庆对应伯爵太好了,可是应伯爵后来确实有些狼心狗肺。)。

应伯爵说西门庆生气回家后,他也尽力责备一顿李家的人,他说自从相交以来,西门庆给她家花了多少银子?她们怎么能偷偷接待南蛮子呢?而且冤家路窄,还被看见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没有被发现,就说明李桂姐“忠贞不二”,要怪就只怪她办事不够机密好了。),不光西门庆会生气,就是他们这些朋友也看不过眼。他还说,李家娘们哭哭啼啼地跪着央求他们两个过来说情,好歹请你过去陪个不是。西门庆还穷装,他说自己不生气,“再也不进去了”。应伯爵说“哥恼得有理(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精通以退为进的语言艺术,在劝说对方时,总是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然后再为另一方辩解。)”,可是这事儿不怨桂姐。他说,丁二官是桂卿的老主顾,当天拿十两银子准备安排酒席请人,不想西门庆突然造访,李家人怕西门庆误会,这才让丁二官躲在后边,而且丁二官确实没有沾桂姐的身(西门庆要是还能相信这句话,他就太“二”了。)。伯爵说,李家娘们“赌咒发誓,磕头礼拜”,央求他好歹请西门庆过去,要把“委屈情由”讲个明白。

西门庆还是挺有“战斗意志”的,他说:“我已经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了,还有什么恼怒的?你回复她家,不劳费心。今天我家中有些小事,确实去不了。”慌得二人扑通跪倒,说道:“哥,你如果真不去,显得我们太没面子,请不动你。到那儿略微坐坐也好呀。”当下二人死告活央,终于说动了西门庆。就在玳安去给西门庆取衣服的时候,月娘问玳安西门庆究竟要去哪里,玳安就说不知道。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天是你三娘生日,如果你爹回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并且说:“不知为什么,听见他这些老子们(在物质和社会地位上,应伯爵众人是儿子,仰首乞食,可是在精神上,空虚的西门庆是片刻也离不开这些帮闲,这时的西门庆就像儿子,不在帮闲身上寻找心理平衡,就会变得手足无措。)过来,恰似奔命的一般(把西门庆一刻也离不开帮闲的情状说得很透彻。),正吃饭哪,丢下碗就走。”

众人来到李家,桂姐、桂卿两姐妹竭力奉迎,众位帮闲插科打诨,老虔婆跪着赔礼,一派“百鸟朝凤”的景象,这时的西门庆又是乐不思蜀,因为虚伪的奉承让他飘飘欲仙。应伯爵首先邀功,他让桂姐敬他一杯酒,他说自己要不是磨破了嘴皮,大官人怎能再来?桂姐不但不敬酒,反而骂他是“应花子”,他说,这个“贼小淫妇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了经打和尚,不由分说,把她搂过来就亲一个嘴儿。这种行为只有应伯爵敢做,而且看到他和桂姐这样厮闹,西门庆还感觉很受用。当天也算是尽欢而散。

西门庆的誓言坚持不到四十八小时,这是世界上最容易“坚守”的誓言,因为根本不用坚守,只是说说而已,这也是我们一切凡夫俗子最容易说的“誓言”,朝令夕改。尤其是像西门庆这样的人,他根本不受理性的支配,他只有感性,只有动物的本能。

而且今天还是孟玉楼的生日,而且他在前天晚上还怒发冲冠,可是受到应伯爵这个勾魂使者的唆使,马上就忘记了在吴月娘面前做过的虚伪表演,也确实如此,遇到这样毫无原则可言的丈夫,月娘还能如何?我推测,西门庆还是忘不了李桂姐曾经玉体横陈的姿态。说到底,还是一种动物本能让他轻易地违背誓言,没办法啊!虽然大多数男人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习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但是西门庆也确实太过“出类拔萃”了。

虽然晚上回来之后,西门庆也应个景儿,和众位妻妾热闹一番,算是为玉楼庆贺生日,并且额外开恩,到玉楼房里睡了一晚,不过玉楼受到冷遇还是不争的事实。

西门庆宁可去和重归于好,也不肯守在家里给孟玉楼过生日,可见孟玉楼当时的决定多么地仓促。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咎由自取。虽然其舅公公张四有个人目的,有觊觎财产之心,但是他所分析的西门庆还是符合西门庆真实面目的,然而,玉楼毅然决然,既不怕西门庆的事业不稳定,也不嫌弃他有三妻四妾,更不在乎他在外寻花问柳,因为“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也枉然”嘛,所以此时的孟玉楼不应该有任何怨恨,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嘛。

这是人的天性,总受表面现象的迷惑。玉楼当时对西门庆之外表心仪不已,对其本质内容反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即便别人提出了正确建议,但是因为这个建议包含私心,就把合理化部分全都抹杀,匆匆忙忙地进入西门庆给她准备的冷宫。

这篇文章的主体部分是《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在原著中,这一回也是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而笔者的《金瓶梅人物画廊》在叙述风格上也要发生重大变化,姑且也把这一回当做承前启后的转折点。

《红楼梦》的第六回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为什么要以刘姥姥作为叙述的突破口,就是因为贾府人口众多,琐事繁杂,一时不知从何下笔,这才从一个与贾府略有瓜葛的刘姥姥下手。其实以曹雪芹之“才”大气粗,叙述故事有何难哉,这只不过是他的文字游戏。写小说比较忌讳平铺直叙,哪怕就是写史,也需要有比较,有层次,而作为表现手法更加繁复的小说,尤其需要不同的视角,以便产生一种立体三维效果,这样描述出来的人物和事件才有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的动态效果。

如果说我要是也如此叙述下去,可能读者朋友就要感觉平淡如水、昏昏欲睡了,通过前二十回的叙述,我们也基本掌握了《金瓶梅》的文字风格。

因此在这里,笔者照猫画虎,模仿一下曹大作家的笔法,也从一个小人物入手,继续讲述《金瓶梅》故事,不过方法有所创新,也不会按照套路出牌了。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要切入的这个小人物叫宋惠莲。

从二十二回到二十六回,也可称为“宋五回”。

后记之二 背负青天朝下看

《金瓶梅》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一个恶霸无赖从发迹到灭亡的过程,中间就是投机钻营、吃喝嫖赌、贪赃枉法、浪迹花丛而已,并以之为中心,描摹世间人情百态。就这样简单。

可要如此叙述《金瓶梅》,就好像是在描述一具毫无生命的木乃伊,让人兴趣索然。木乃伊之所以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后面隐藏的历史密码和文化内涵。我们对天文感兴趣,就是为了研究宇宙的前世今生和人类的未来。我们津津乐道于大自然的神秘,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点好奇心,而是要探究自然规律。一言以蔽之,现象只是引发理性思考的诱因和切入点。

同样的道理,我们之所以对《金瓶梅》感兴趣,绝不仅仅是因为里面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和几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通过表象的浮华,透视和折射出人间百态的真实镜像,“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人为镜,可知得失”。谁说小说不具备“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史学价值?

《金瓶梅》的评论大家张竹坡先生无数次告诫读者,要把《金瓶梅》当成《史记》来读,他如此说,有故意拔高之嫌,不过倒也极具合理性。笔者对《史记》略有研究,曾经两相比较,虽然二者难以等量齐观,一个是密室政治的腥风血雨,一个是市井生活的蝇营狗苟,但它们所揭示的人之本性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把二者完全划等号。即便是本质相同,也往往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就好像水的形态,有固态,有液态,有气态,本质相同,可是外在形式千差万别。我们不能因为共性抹煞个性,同样不能受到个性的迷惑,忽视了矛盾的特殊性。

《金瓶梅》的矛盾特殊性究竟在哪里,确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我们必须要像蛀虫一样,打入敌人内部,然后蚕食,细细品味。

不过我们在深入其内部之前,先要对《金瓶梅》的整体轮廓和基本构造,有一个基本认识,也就算是内容简介。

这也就是:背负青天朝下看。

虽然我们的视野不会如此恢弘广博,但如果我们把自己想象成搏击长空的雄鹰,产生俯瞰式思维,就能对《金瓶梅》有一个大概了解。

我对《金瓶梅》故事情节的划分,是极其自我的,没有得到专家的认可和普遍的认同。

如果说简单划分,从开始、发展、高氵朝和结束这几个阶段来看,《金瓶梅》主要有四个大部分。

第一阶段是“潘十回”、“李十回”,也就是整个情节的展开,最后主要人物都汇集到西门庆府第这个典型环境中。

第二个阶段是二十一回开始到三十回结束,第三十回的回目是“蔡太师擅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到这一回为止,西门庆靠大手笔的贿赂得到蔡京的青眼相看,两人形成相对稳固的战略利益同盟,蔡京一高兴,就赏了西门庆一个山东省副提刑的官职,让他从一介平民青云直上,社会地位发生了本质变化,癞蛤蟆终于吃上了天鹅肉。更让他称心如意的是,李瓶儿给他生一个儿子,取名官哥儿,双喜临门让西门庆忘乎所以。成为官绅,是西门庆人生中的重要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从三十一回到七十九回,这算是高氵朝阶段。这段期间西门庆的财富、权势恶性膨胀,随之而来的就是色欲的有加无已,他变得就像一头种猪,无休无止地发泄,“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可是“一己精神有限,人生色欲无穷”,他终于是油尽灯枯、暴毙而亡。其间,“献臀女皇”王六儿和“品箫圣手”潘金莲紧密配合,联手行动,为西门庆的“西天之行”立下了汗马功劳。西门庆亡年仅仅三十三岁。至此,全书达到了最顶峰。

第四阶段是从八十回到一百回,这期间西门府的形势急转直下。曾经与西门庆在床上海誓山盟的小妾们,曾经卑躬屈膝的奴才们,曾经为西门庆吮痈舐痔的异性兄弟们,曾经互相锦上添花的官场朋友们,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起这门功夫,他们都是从西门庆那里学来的,而西门庆师承金庸小说中的慕容复。这些人落井下石,薄情寡义,各自打着算盘,跑的跑,嫁的嫁,死的死,偷的偷,拐的拐,骗的骗,抢的抢,西门庆生前绞尽脑汁、坏事做尽得来的,如今转手又成他人的囊中之物。吴月娘势单力孤,苦撑危局,勉强度日,就在西门庆死的当天生下的孝哥儿,也出家了。最后玳安,改名为西门安,继承了部分家业,侍奉吴月娘到老。

当然,如此划分失于笼统。

比方说在第三阶段中,还可划分出几个阶段,第四十九回的回目是“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从三十回到这一回又是一个高氵朝。当时山东省政府首脑宋巡按亲自到西门庆家里做客,让他的声势达到一个新的高峰,随着“面子的虚浮”达到极致,西门庆的“里子”变得破烂不堪。在风月场厮混这么多年,西门庆“赢得青楼薄幸名”,都知道他床上功夫了得,其实此时的他早就力不从心了,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在床上的尊严,他打死也不说,但是有些事不是嘴硬就解决的啊,必须要货硬才行,于是只有借助,继续征战风月江湖。这就是标准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此以后,西门庆日落西山,每况愈下。

从五十回到六十二回,又是一个重要阶段。第三十回时,李瓶儿生下了长子官哥儿,这是一个体弱多病的种子,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在五十九回时就夭折了,李瓶儿遭遇重创,到六十二回时,她也命丧黄泉。这两件事对西门庆的打击是致命的,要说他还有一些真情实感的话,就是与李瓶儿之间还存在着爱情因素,如今感情的慰藉完全失去了,西门庆反而变本加厉,用疯狂的性欲来弥补感情的真空。

从六十二回开始,西门庆又连续开辟了几个“床上战场”,有奶娘,有家人媳妇,尤其让他得意的是,他征服了王招宣的老婆林太太,这是市侩资本对没落贵族的胜利宣战。在介绍潘金莲身世时,曾经提过,潘金莲最初就是被卖到王招宣府上的,在那里她读书写字,学习音乐,而且还学的乔模乔样,揣摩出一套征服男人的温柔手段。因此说,林太太和潘金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直到第七十九回时,潘金莲发出致命一击,让西门庆呜呼哀哉。作者如此设计,是否还是为了突出潘金莲?潘金莲成为今天这样,和她耳闻濡染于王招宣府中的空气是分不开的,从这种角度来说,林太太是潘金莲的启蒙老师,而学生立志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色”字头上一把刀,西门庆最终死在了潘金莲的刀下,而始作俑者恰恰是林太太。这个林太太表面上雍容华贵,其实其入幕之宾数不胜数,不过因为她深通“兵者,诡道”的真谛,办事密不透风,这才能做了婊子又立了牌坊,说到底,潘金莲和她比还是小巫见大巫。《金瓶梅》不是简单地宣传因果报应,不过它确实在探究一些根源和本质问题。有谁天生是盗贼?有谁是天生就下贱?就是这种阶级意识和经济地位造成的,想想潘金莲也曾经如白纸一张,纯真浪漫,可是这个黑暗的社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毁了一切真善美。笔者对潘金莲有些调侃,但是没有把她一棒子打死。

就是说在介绍宋惠莲之前,我们先要对全局有一种宏观的把握,这样,描述宋惠莲的故事时,就得心应手一些。

不过在讲述宋惠莲之前,笔者还需要交代一个问题。

后记之三 蓝缎子的诱惑与罪恶的虚荣心

本来想再介绍一个问题之后,接入宋惠莲(词话本为“惠莲”,崇祯本为“蕙莲”,这是小问题,不值得过于较真儿,只要知道其谐音是“会怜”就可以了。)的故事,可是在静而默思之后,发现解释那个问题为时尚早,有点犯了“‘左’倾盲动主义”错误,所以还是暂且搁置,回到宋惠莲的身上。

有时文字是苍白无力的,有时定义定理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一项理论和固定框框都不可能百发百中,总有一些事情靠文字描述不出,靠理论解释不通,靠框框套用不上,这就是生活的丰富多彩和人性的错综复杂。在宋惠莲身上就有一种矛盾的存在,很难解释。

先用一种俗套的结构披露一下宋惠莲的个人档案。

现用名:宋惠莲。

年龄:二十四岁

原名:宋金莲。因为与潘金莲冲犯,她只好改名,这也是封建时代“为尊者讳”的变种。

其父:宋仁。

职业:棺材铺的小老板。

出身:与潘金莲一样,小时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女。宋在蔡通判家里,因为“坏了事”被赶出来,大概还是与主子有风流韵事,就像潘金莲被张大户娘子赶出来嫁给武大一样。

身体特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

性格特征: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

看家本领: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工作业绩:汉子有一拿小米儿数。

作者评语:嘲(勾引挑逗)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西门庆号称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这两大班头、两大领袖进行了深层次的肉体交流)。

潘金莲九岁时被卖到了王招宣府上,十五岁的时候,善于贩卖人口的潘妈妈把她转卖给了张大户,张大户人老色心在,把她强行收编了,当事情被揭开之后,张大户娘子对她百般苦打,大户一气之下,赔上嫁妆把她嫁给了武大郎,其实张大户是一种变相的包二奶。

而宋惠莲也是在被蔡通判家里清理门户之后,嫁给了蒋聪为妻。

从性格特征上比较分析,宋惠莲身上有潘金莲和春梅的影子,宋惠莲是“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潘金莲“本性机变伶俐”,再看春梅,“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这三人都有几分姿色,都是“外表百伶百俐,实际愚不可及”的人物,不过潘金莲比她们俩读的书多,知识面要广。常言:一山难容二虎。这样的三个人在一起难免要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可宋、潘二人还是存在很大的区别,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矛盾性贯穿于宋惠莲的人生始终。你要说宋惠莲遵守妇道,那纯粹是天方夜谭,就在与蒋聪婚姻存续期间,因为要与西门府常来常往,她就和来旺勾搭成奸了。可你要说她像潘金莲、李瓶儿一样放荡无耻、心狠手辣,她也不是。蒋聪斗殴致死,宋惠莲托情夫来旺打通西门庆的门路,到底把凶手缉拿归案,判了死刑,算是为蒋聪抵罪。就在与来旺的婚姻存续期间,她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可是当来旺被西门庆和潘金莲整治时,她不惜以卵击石,非要力挺丈夫,最后竟然“含羞自缢”。这种种行为都超越了理性所解释的范畴,我想这恐怕就是真实的人生,在很多情况下理性讲不通,“有理走遍天下”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潘金莲对武大郎,李瓶儿对花子虚,相比之下,确实要残忍得多,当然我们也要有充分的理解,换了你是潘金莲或李瓶儿,遇到一个一点阳刚没有或整天寻花问柳的丈夫,也难以保持理性的思维。不过我们既然要比较,就必须有一个比较的标准和参考的系数。单单从对待丈夫的态度上,宋与潘、李二人存在本质区别,不过在对婚姻的不忠上,三人是志同道合。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宋惠莲身上的矛盾性。

蒋聪死后,宋惠莲和来旺谈婚论嫁。在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曾经要找人帮她看守狮子街的房子,当时西门庆准备派来旺两口去,当时月娘和西门庆正在爆发冷战,她当时提出反对的理由就是来旺的老婆身体不好。没过多久,来旺的老婆因为痨病病死了,与此同时,蒋聪惨遭杀害,宋惠莲也成了孤家寡人。来旺向月娘诉苦说,没有老婆的日子难熬,月娘就花了五两银子和一些衣服帮他娶回了宋惠莲。可是因为宋惠莲原名叫金莲,和潘美人重名,就把她改为宋惠莲。

刚开始宋惠莲上灶,还不显山不露水,没到一个月,自己“会妆扮”的特性就暴露无遗,原来,她看玉楼和金莲的打扮后,也把鬏髻垫得高高的,头发梳得虚笼笼的,水鬓(当时女人用油抹水梳,使鬓角光滑整齐。)画得长长的。就这样,西门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又发现了一只猎物,为了打有把握之仗,争取争取足够的准备时间,他采取调虎离山之计,打发来旺去杭州监督要送给蔡京的锦绣蟒衣,来去也有半年的光景,他一心要抓住时机调戏宋惠莲。

在孟玉楼生日那天,西门庆问月娘房里的玉箫:“那个是来旺儿新娶的媳妇惠莲?她怎么用红袄配着紫裙子穿?怪模怪样的。赶明儿对你娘说,另外给她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说:“这紫裙子,还是向我借的哪。”又过了几天,月娘到对门乔大户家里喝酒,下午才能回来,西门庆喝完酒回来,与宋惠莲在仪门口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把她搂过来,亲个嘴儿,低声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首饰衣服,随便你选用。”妇人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走了。

西门庆回到屋里,让玉箫拿一匹蓝缎子去给他做牵头。惠莲不关心要了缎子会有什么后果,先是询问如果她穿了新做的衣服,月娘要是问起来,她该如何回答。玉箫说:“爹找机会自会对娘说,你放心。爹说了,你如果依了这事儿,随便你要什么,他都给你买。今天趁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一会,你意下如何?”那妇人听了,微笑不言,只是问:“爹什么时候过来,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的屋,叫你到假山下面的山洞儿里会面。”老婆说:“就怕五娘、六娘知道,怪不好意思的。”玉箫告诉她,玉楼和金莲都在李瓶儿的房里下棋,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妇人就答应下来。玉箫把风,让两人成其好事。

在《金瓶梅》中,与西门庆发生关系的女人很多,而且西门庆是一个恶霸无赖,但是在勾搭女人时他很少用强迫手段,而是采用诱敌深入的战略,就是说他基本没有采取霸王硬上弓的强盗逻辑,而是一旦他开出条件,标出价码,对方就主动投怀送抱,所以他在这方面还是很“斯文”的,颇具“君子之风”。也充分说明了“苍蝇不抱没缝儿的鸡蛋”是条真理。宋惠莲只把一匹蓝缎子当做卖身钱,说明她的价钱确实不高,甚至是极其物美价廉的,她轻浮的本性由此可见一斑,没有钱,却喜欢打扮,没有好衣服,就借玉箫的裙子穿。男主人一旦勾引,马上就送货上门,谁要说她是个贞节烈妇,恐怕连鬼都不信。西门庆也像一个“正人君子”,他也知道人言可畏,不愿到惠莲家里相会,纵观前后文,能让西门庆感觉不好意思的事儿就像要求狗改掉吃屎的本性,简直是天下奇闻。

潘金莲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听见丫环说西门庆回家了,她赶忙回到房里重新打扮一下就到月娘房里来找,只见小玉站在门口,她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并向前指,金莲就知其意,走到通向假山的角门时,只见玉箫拦着门,金莲以为玉箫和西门庆在算一笔糊涂账儿,就向里闯。玉箫慌了,就说:“五娘别进去,爹在里头有勾当哩。”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冲进花园,像猎狗一样警惕地搜寻着蛛丝马迹,当她来到藏春坞时,两人正好办完事。宋惠莲同样是身经百战,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她听见有人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其麻利地系上裙子就往外走。她看见金莲后,臊得脸上通红。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什么?”惠莲说:“我来叫画童儿。”说着,一溜烟儿走了。金莲进到洞里一看,里面还有一个老相识——西门庆,当时正在提裤子,她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天在这里干这个勾当儿,刚才我真应该打她两个耳刮子。我现在知道了,原来她是来找你这个‘画童’。你和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回?若不实说,等大姐姐回来,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的脸打肿了,也不算完。我们闲得难受,她倒来插一杠子。老娘的眼里不揉沙子。”西门庆说:“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的罢,休要嚷得别人知道了。如此这般,今天才是第一次。”说完笑着出去了。

潘金莲确实有特异功能,她对男女之事有超乎想象的职业敏感,最早发现与李瓶儿情事儿的是她,通过西门庆的弦外之音就知道要收用春梅的是她,今天知道宋惠莲的也是她,包括以后,西门庆一切风流韵事都逃不脱她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和灵活敏锐的触觉,她就像一条猎狗,能够通过空气中的气味发现猎物的行踪,她就像神探,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是破案的线索。

她真是在风月场所中五百年一遇的奇才。

以前提过,在西门庆府中上演着三国争雄的历史话剧,以正统论,吴月娘当仁不让、首屈一指,以财力论,李瓶儿财大气粗、独占鳌头,以床上的功夫论,潘金莲技压群“雌”、傲视古今。

以潘金莲在床上的综合实力上看,可以说她战略上从未失算,战术上别开生面,什么三十六计,什么武学兵法,无不了然于胸、运用自如,别说一个西门庆,就是几个西门庆组团过来,她只要采取正确的战略战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刀刀见血,剑剑封喉,仅凭一己之力也会把西门庆军团歼灭于衽席之上,一时之间,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惨不忍睹,让人乍舌。

即便是天天挑灯夜战也不知疲倦,更不会临阵退缩的潘金莲,每天愁的不是敌人鸣鼓进攻,恰恰是怕对手临阵退缩。如今在西门府中,雄性是奇缺的战略资源,即便是她通过巧取豪夺,霸拦住了汉子,也同样是饥一顿饱一顿,所谓“闲的声唤(呻吟;因难受而发出的声音。这是原文的表述,贴切至极。)”,如今宋惠莲就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夺来之不易的战略资源,潘金莲怎能轻易地饶她?

不过,潘金莲深知西门庆是贪得无厌的淫棍,不管自己如何殚精竭虑,都无法完全占有他,她只能与人共享,只是要求占有的多些。

如果单单强夺一点战略资源,潘金莲还不会完全下狠手,可惜的是,宋惠莲也犯下无数的错误。

这两人女人注定要兵戎相见。

(笔者注:战斗刚刚打响,前二十回不过是持久战的发展阶段而已,后记也是正文,为何如此安排,后文会有统一说明,敬请关注。)

后记之四 第二次亲密接触

作为一个生理意义上的人,基本具有两种欲望——食欲和色欲,这是底线;作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还有三种欲望——名誉欲、权力欲与财富欲,这是高层次的欲望追求。古往今来,围绕着这五大欲望,人们自导自演了一场场惊心动魄、腥风血雨的话剧,这是生物本能?还是丛林法则?

不管是三国鼎立,还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不管是汉朝初年的七王之乱,还是西晋初年的八王之乱;不管是刀光斧影,还是靖难之变、玄武门之变;不管是“等贵贱均贫富”,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管是“铜雀春深锁二乔”,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其核心价值观基本都离不开这几大欲望。

要说笔者用这个角度表述历史,显得眼光短浅、幼稚可笑、思维狭隘,忽略了深沉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的话,那么在西门府中发生的故事确实毫无正义可言,我虽然搜肠刮肚,努力拼凑词汇,想要给某一方挂上正义的桂冠,找到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人物,以便树立典型,讴歌他,赞美他。

可惜这就像夸父追日,只能是一种理想的追求。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引发无穷无尽的猜忌和争斗,你们说这里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在西门庆和宋惠莲的偷情活动中,玉箫是中间人,小玉是知情人,潘金莲是妻妾中最先知道这一秘密的当事人,让潘女士感觉唯一遗憾的就是“拿贼要赃,捉奸要双”,她没有抓到现行,女主人公和“神行太保”戴宗学过艺,脚底生风,迅速撤离现场,她只抓住了刚提上裤子的西门庆。作为董事会成员之一,潘金莲当场表态,不同意他和“奴才淫妇”再干这事儿,弹劾的理由是她们还欲求不满,不能再增加股东人数了。

可潘金莲也知道西门董事长拥有“雄心壮志”,对“床上工作委员会”发展会员的批示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他热情洋溢、乐此不疲,经常以身作则,亲临一线,主动发展会员,没有那么多正式编制,只好雇佣临时工。尽管原始股东满肚抱怨,可是在“一言堂”的管理体制下,一切讨论与论证都是形式主义。潘女士工作多年,对西门庆的行事风格心知肚明,她只能是要挟,但无法真正阻止。

如果仅仅是分一杯羹,潘金莲在立足现实的情况下,还能忍受,可是这个宋惠莲有些行为也咄咄逼人。

宋惠莲靠着裙带与西门庆攀上了关系,得到了一些衣服、首饰、香茶和零碎银子,她时常把银子带在身上,在门口买些首饰、胭脂,开始不避嫌疑了,打扮得十分入时,然而惠莲知道金莲是知情人,对她额外奉承,金莲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暗地里给两人的苟合制造方便,以图汉子欢喜。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时,也得到了潘金莲的暗中掩护,所以李瓶儿才把她引为知音。

就这样,双方的关系迅速升温,西门庆为了讨女人喜欢,主动给宋惠莲调动工作,不让她到大食堂干粗活了,而是调她到月娘屋里的小食堂,和玉箫搭档,只管月娘房里的茶水和饭菜,闲暇时帮月娘做些针线活。尽管地位没变,依然是奴仆,可在实际上提了半级。

正月初五的一天,西门庆从外边回到月娘房里,询问之下才知道众人都在李瓶儿房里喝酒,招待潘姥姥和月娘大嫂。当西门庆听说众人在喝金华酒时,就让小玉和玉箫把应伯爵送来的茉莉花酒送过去。当时惠莲正在屋里侍候,玉箫在给她递酒时,使了一个眼色并且掐了她的手一下,她就知道领导召唤,要安排隐秘工作了。

惠莲借口到后面煮茶,月娘让她把六安茶(《红楼梦》中也提过这种茶,是在第四十一回,不过贾母不喜欢这种口味。此茶产于安徽省六安市,属绿茶,可药用,是名茶。)拿过来喝,“这老婆一个猎古调(形容动作突然而迅速,不易被察觉。通过这个词汇知道了,惠莲精通此道,当时在蔡通判家里应该接受过严格的职业训练。)走到后边(李瓶儿的房子在府第前部的花园中,她和潘金莲是邻居,月娘的房屋在府第后面。)。

惠莲走到月娘房门时,发现玉箫正在负责警戒和放哨,两个人用眼神对上了暗号,知道一切正常,于是老婆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发现西门庆正坐在椅子上喝酒。她走上前去,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做一处,婆娘一面用手攥住他那话儿,一面噙酒哺给他吃(这一连串儿的动作,只透露出一个信息:惠莲不但久经考验,而且确实轻浮。)。她不光是来接受领导安排工作的,而且还有事求领导:“爹,你要有香茶再给我一些,前些天给我的都没了。我还欠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给我一些。”西门庆道:“我荷包里还有一二两,你拿去。”说着他就要解其裤,以便开展重要工作。妇人道:“不好,只怕人来看见。”最后二人进行密切磋商,商定晚上到潘金莲的办公室加班加点赶工。

西门府中处处是暗哨,想要清净地谈点工作真不容易。当两人正在房中沟通的时候,孙雪娥过来了,她一开始以为是玉箫和西门庆在屋里说笑,不想玉箫在穿廊下坐着,她就立住脚,想要做些调查研究。不过忠于职守的哨兵怕她进屋,就支她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么不去呢?”雪娥鼻子里冷笑道:“我是个没时运的人儿,骑着快马也赶不上她,我穷得连裤子都没的穿,哪里有钱凑份子?”正说着话,只听西门庆在房里咳嗽一声,她就像老鼠听见猫叫,赶忙往厨房里去了。

玉箫把帘子掀开,婆娘见无人,急伶俐两三步就叉出来(想想这些动作,确实显示了她的性格。),往后边看茶去了。等她和小玉拿着茶点回到李瓶儿房里时,月娘就问怎么这么晚,她说西门庆在房里喝酒,她不敢进去,这才耽误了时间。月娘也没多想。

喝完茶,几位女人玩牌。惠莲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不断给人出招儿,而且看两家牌,宣之于众,因此泄露了孟玉楼的底牌。玉楼恼了,说道:“你这个媳妇,可也真多事儿,我们在这里掷色子,你在旁边插嘴插舌。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把老婆羞臊得满脸通红,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真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在西门庆家中,月娘喜欢自以为是,也最具政治头脑,又因为是正妻,所以经常指点江山,畅所欲言。

金莲是嘴尖口快,心里藏不住事儿,经常是别人装枪,她来放炮,她经常是充当孟玉楼的炮手。

李瓶儿在进入西门府之后,行事风格发生根本变化,再也没有对待花子虚和蒋竹山时的锐气,变得沉默寡言,克己忍耐,尤其是面对潘金莲咄咄逼人的攻势时,她总是大踏步后撤,以图“忍一时风平浪静”。

李娇儿是一个胜任“潜伏”工作的特务,她和西门大姐一样,在《金瓶梅》中是一个形象扁平的人物,不过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西门庆死后锋芒毕露,但是在西门庆生前,她除了传播一点小道消息之外,基本没有发表意见。

孙雪娥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她是“没有时运的人”,也确实如此,她命运不济,遭人同情,同时她又不识大体,遭人痛恨。她经常发表议论,不是无人理睬,就是被人抓住弱点,迎头痛击。

只有这个孟玉楼,她是最为八面玲珑的,好听一点说,这叫深通人情世故,难听一点说,她是老奸巨猾、深藏不露。这也是在评价薛宝钗时,如果用不同的视角来看,可能要得出背道而驰的结论。我们在评价刘备时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其实这种政治家的隐忍是有素质的表现,不过太有城府,也难免让人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感觉,让人难以窥破其真实心意。在某种程度上,孟玉楼也是这样一个人,不管她如何不满,很少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所以她树敌很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潘金莲四面出击,结果除了春梅和她沆瀣一气之外,她得罪了西门府中所有人,最后失道寡助,结局很惨。

我做这一番评论,主要是为了突出孟玉楼的处事风格,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让人有形象感。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如今毫不留情地痛斥宋惠莲,虽然原文简单,我们可以想见惠莲当时的张扬。

有的读者朋友可能会不耐烦,文人真是愿意抠字眼呀,多大的一点小事,他就长篇大论,上纲上线,文人误国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有些文人不懂大义,只会文字游戏,可也不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如果研究不出一点儿微言大义,总是泛泛而读,《金瓶梅》中除了酒色财气,空空如也。人的一生有多少大事可做?只有以小见大、举一反三才有意义。

读书同样如此。

我们想一下,同样的场景以前发生过。在第十八回中,月娘宴请陈敬济,后来又额外开恩,让他一起玩牌,紧接着潘金莲隆重亮相,不知道是本性使然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还是存心要勾搭这个小伙儿,反正是浪声浪气,在旁边指挥月娘打牌。

《金瓶梅》中有如此多的女人,作者为何要单单把这两人设计成这样?为何别人没有这样的言行?

所以说,我们抓住一点,进行延伸思考是有必要的,不是文人误国。作者可能不想表达这种含义,但他如此设计肯定事出有因。如果您要说作者确实没有这样想,那么您把兰陵笑笑生请出来,我要当面问他,直接采访。

读书要善于比较。

在看见秦始皇出巡的盛大场面之后,两个人说了不同的话,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慨叹“大丈夫当如是也”,前一句话可以遭来祸灭九族,后一句话没有取而代之之意,无法加罪。司马迁为何如此记载?或者说他为何如此设计对话?能不能把两句话颠倒过来?我说不能。因为项羽“以武力经营天下”,刘邦恰恰相反,“吾宁斗智不斗力”,只有这样说才符合各自的身份。

总之,言行是个人性别、身份、性格、素质的外在表现,你可以在某些场合矫揉造作,你可以对某些人释放烟雾弹,但是你不能在所有的时间,在所有人的面前进行伪装,狐狸尾巴终究要显露出来。

作者以前就交代了,宋惠莲用裤腰带连接上西门庆的裤衩带之后,行为十分张扬,接下来她还有一系列的表演,让人深表同情,也让人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她自认为找到了一座靠山,哪知道西门庆只是一座冰山,见不得火。

这束火焰主要来自潘金莲。软耳根子的西门庆如果要是皇帝,绝对就是一个昏君,因为昏君的最大特征就是喜欢小人的谗言,也就是说,潘金莲的谗言就是烤化西门庆这座冰山的火焰,随着冰山的垮塌,宋惠莲变得孤立无援。

宋惠莲和潘金莲之间的争斗终究要摆到桌面上来。两个性格如此接近的人物不是惺惺相惜,就是一山难容二虎。

后记之五 偷我奶酪者老娘和她拼了

宋惠莲和西门庆约好,晚上要在潘金莲的房里约会。

当时众位女眷都在李瓶儿房里玩乐,宋惠莲回到屋中指手画脚,被孟玉楼一顿抢白,弄得颜面扫地。

这时西门庆进到屋里,被月娘温柔地赶了出去,他就往金莲这面走,金莲以为今晚他要和自己过夜,赶忙跟了出来,谁知西门庆竟然是想要借她办公室一用,以便和宋惠莲深夜加班。潘金莲一听领导安排的工作和自己无关,马上就变了脸色,不让他们过去住,并且抬出春梅,说春梅也不是省油的灯儿,肯定不容,如果春梅要是答应,她也就无话可说。

西门庆一听这两人不肯,就只好让金莲派人收拾一下藏春坞,并派一个丫环生火,尽管工作时应该废寝忘食、不畏艰险,可因为工作性质特殊,不能穿工作服,也要创造必要条件,比如准备必要的取暖设备,才能迎着困难冲锋。潘金莲一听就笑骂道:“我不好骂出来的,贼奴才淫妇,她难道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如果不了解一下文化背景,很多人对潘金莲的这句话会很费解。“王祥卧冰”是二十四孝中的故事之一,说是西晋时王祥的生母去世后,父亲娶了继母,继母百般虐待他,可他为了父亲的幸福,选择忍耐。有一次,继母大冬天要吃活鱼,可河里冰层很厚,王祥无计可施,就解开衣服躺在冰上,想用体温融化开冰层,可能是其行为感天动地,身下冰块忽然化开,从里面跃出两条鲤鱼。王祥因为孝顺,得到晋武帝的嘉奖,官职步步高升并且最后寿终。当然,知识渊博的潘金莲引用这个典故不是赞赏西门庆不忘寒冷玩命工作,恰恰是一种嘲讽和奚落。

惠莲左顾右盼,在确信没有敌人跟踪的情况下,冲进了临时办公室,一进去就发现西门庆秉烛而坐——效仿关云长挑灯夜读《春秋》的姿态——恭候多时了。虽然地下拢了一盆炭火,婆娘仍然感觉寒气逼人,冻得浑身打颤。

他们的工作态度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屋里的效仿王祥卧冰,在寒冬腊月冒着得感冒,甚至被冻死的风险,在不穿工作服的情况下辛勤地耕耘着,挥洒着智慧的汗水。与此同时,屋外也有一个人冒着严寒,冒着突然被冰雪滑倒摔成脑震荡的危险,蹑迹隐身,偷偷地来到藏春坞月窗下,密切地关注着洞里人的一举一动。谁能如此执着呢?潘金莲。

两个淫货冒着寒冰天气到这山子洞里干这种勾当,宁可冻死,也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吓死,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读书人只能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已。西门庆作为中国历史上“淫棍”的代名词,当真不是浪得虚名,恐怕你遍观中国文化典籍,也再找不出如此的记载,比他更加荒淫无耻者恐怕不乏其人,然而,一个人贪欲至此,敬业如斯,确实让人叹为观止。

西门庆不断端详着宋惠莲的三寸金莲,她也知道时机的重要性,在完成领导安排的工作任务的同时,时刻不忘讨要卖身钱,她触景生情,借题发挥,就开始抱怨自己没有鞋面儿。不怪当领导,就是开事儿,他也从来不吝啬这些小钱儿(如果要是有非分的金钱欲望,那可一切免谈。基本没有女人在西门庆身上得到大实惠,西门庆能给的就是小恩小惠和体内的某种液体,相反,他是一个贪婪地从女人身上榨取钱财和血汗的吸血鬼。),于是他当场表态道:“我儿,不要紧,到明天我替你买几钱银子的各色鞋面儿。没想到你的脚比五娘的还小些。”妇人道:“怎么拿我比她?昨天我拿她的鞋略微试了试,我套着鞋都能穿进去。而且她的脚缠得也不够周正。”

尽管是种病态的审美观,但是我们还要回到当时的时代背景,在那个以脚的大小来评价美丑的年代里,宋惠莲的这些话就是最为恶毒的人生攻击,她动了潘金莲第一块奶酪——就是潘金莲引以为傲的小脚儿。一双玉腕绾复绾,一对金莲颠倒颠,曾经是潘金莲征服西门庆的本钱,如今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她听完会有何感想?

果然,金莲听到这话之后,暗想:“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听,她还能说些什么。”没过多久,宋惠莲又问:“你家第五个秋胡戏(元曲中有《秋胡戏妻》,具体内容大家可查证。在这里是歇后语,歇一个“妻”字。),娶过来多久了?是女招的(以处女身份嫁过来的。),还是后婚?”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再婚的妇女。)。”妇人说:“怪不得那样老练圆滑,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情人,心上人。),露水夫妻(半路夫妻。)。”

她说这话真就不知死活,恬不知耻,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真是灯台照不到自身,她和潘金莲顶多就算半斤八两,两人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对方。潘金莲如何失去处子之身,书中没有明确记载,极有可能是在王招宣的家里,后来她历经张大户、武大郎、西门庆这几家,一路过关斩将,期间当过二奶,毒死过亲夫,勾引过女婿,确实没有贞节操守可言。然而,要是别人指责潘金莲的道德污点情有可原,比如说,吴月娘尽管存在诸多弱点,但是在男女关系上确实清白,所以她后来依靠在道德上的纯净压制住了潘金莲的反抗,也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可如今这个宋惠莲是没有资格嘲笑潘金莲的,虽然她相比之下略逊一筹,不过其丰功伟绩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她在蔡通判家里是因为“坏了事”才被清除出来,好像她的处女之身也早就成了明日黄花,她不也是就这样嫁给蒋聪了吗?不是也在与蒋聪的婚姻存续期间向来旺劈开了双腿的吗?不是来旺刚刚出门就被西门庆仅仅用一匹蓝缎子攻破了最后堡垒的吗?西门庆也没有采取强暴手段,她不是心甘情愿地解开石榴裙的吗?要说此时的她,还有高于潘金莲的地方,仅仅就是潘亲自送丈夫进鬼门关,而她能为蒋聪报了一箭之仇而已。但在道德规范上,两人是“乌鸦嫌李逵丑,李逵骂乌鸦黑”,就好像月娘当年听西门庆说他要劝花子虚少要留恋烟花一样,都是一种华丽而空虚的扯淡闲谈。

人要骂人或者劝人之前,首先要反省一下,看看自己究竟如何。

然而宋惠莲就是缺少这种自知之明。果然,潘金莲听见这话,气得两支胳膊都软了,半天移不动脚步,心想如果让这个奴才淫妇得了志,她们这些正规军都要被排挤出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杀机显露。当时潘金莲就要冲进去骂架,可西门庆性子不好,两人又在蜜月期,她怕西门庆为其撑腰,到时自己恐怕要遭受侮辱,想要忍气吞声,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要改天和惠莲对质,又害怕惠莲死不认账,于是就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从外面把角门插上,恼恨归房。

第二天早上,惠莲先起来了,她看角门在里面没插,就先吃一惊,再一看,角门被人从外边插上了,只好去找西门庆想办法。西门庆把隔壁的迎春叫出来开了角门,他并且认得那根簪子是金莲的,知道昨天晚上金莲肯定过来窃听了。惠莲怀着鬼胎,走了出去,路上遇到小厮平安,一脸坏笑,当场指出她晚上没有回家,因为她家房门锁着。惠莲百般抵赖的同时,也羞臊得满脸通红,说自己是上五娘那里了。平安说:“我听见五娘让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形容其淫态。)。怪不得五娘让你在门口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得好舌头(要想检验簸箕好不好使,只有亲自试验,而且使用簸箕时需要左右旋转,上下颠簸,以此来比喻接吻时的惨烈战况。)。”把妇人说得急了,拿条门闩赶着平安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明天对他(指西门庆。)说不说。看到时给不给你点颜色看看。”那平安说:“哎呀,嫂子,将就一下吧。对谁说?我知道你攀上高枝儿了。”惠莲听完这话更急了,赶着他打。多亏玳安过来,才帮平安解了围,而惠莲也请玳安吃了一顿早点。

惠莲也知道自己存在战略失误,吃完早饭,就到金莲屋里。当时金莲正临镜梳头,她在旁边陪着小心,拿着镜子,端着洗脸水,殷勤服侍,可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金莲正眼也不看她。当她要收拾金莲的睡鞋、裹脚布时,金莲可算找到了突破口,说道:“你不要管,等丫环来收拾好了。歪蹄泼脚的(魏子云解释为“东西杂乱”,其实应该是指脚型不周正,这样才符合语境,也是对昨天晚上惠莲嘲笑她脚型不正的反击。),别玷污了嫂子的手。你还是去服侍你爹吧,他也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服侍,才可他的心。不像我们都是半路夫妻,再嫁的货儿,嫂子是有正当名分的,是明媒正娶的老婆,秋胡戏(这话反击得确实精彩绝伦,不管潘金莲多么不堪,惠莲没有资格笑话人家。这种正当防卫是必须的。)。

金莲这话正击中她的痛处,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得到了验证,昨天晚上光顾着快乐了,敌人杀入阵前搞起了窃听,自己竟然浑然不觉。她双膝跪倒,说道:“娘是小的的一个主儿,娘若不高抬贵手,小的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如果当初娘要不答应,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后边的大娘,平时不大管事,还是娘抬举小的多,小的敢在娘的面前欺心?娘随便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赶明儿不得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金莲说既然汉子要了她,也是缘分,她们这些人也只能承认客观事实,她往上爬也就算了,但不允许她在汉子面前搬弄是非,把众人都踩在脚底下,要是存有这样的心思,趁早省省吧。

惠莲道:“娘再查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只怕娘昨晚上听错了。”金莲说:“傻嫂子,我闲的慌,去偷听你的话干什么?我实话对你说罢,你爹在外边但凡有什么事,回来一点儿不瞒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你六娘(《金瓶梅词话》中说是六娘,《金瓶梅》中说是大娘,按照上文判断,说是六娘更贴切。因为当时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时,他连瓶儿的春意图都拿回来给金莲看,甚至是瓶儿最喜欢的床上动作,西门庆都一字不露地描述,那还有什么事儿不能说的?)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可他回来后什么事儿不告诉我?你和你六娘相比恐怕还要差些儿。”说得婆娘闭口无言。

她出去后,在夹道内遇到西门庆,说道:“你好人儿,原来昨天我对你说的话儿,你都告诉了别人,今天让人奚落我这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你只放在心里,放烂了才好。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原来你这张嘴就是走水的槽。明天再有心里话也不对你说了(这确实是小情人埋怨的口吻。)。”西门庆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那妇人瞅了他一眼,走开了。

这个蠢女人,轻易地就被潘金莲离间了。这一回合惠莲彻底败下阵来。

如果说她能吸取教训,也许后来不至于你死我活,然而悲剧的发生总是双方面的。

笔者有时也纳闷,为什么矛盾的双方总是要尖锐对立呢?为什么不是不共戴天,就是势不两立呢?为什么一方要不依不饶,一方要没完没了呢?为什么总要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才称心如意呢?

苍天啊!大地啊!谁能给我一个答案呢?

后记之六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这本来是《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出现在对贾迎春的判词当中,原文如下: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子”与“系”合成繁体的“孙”(孫)字,这只中山狼应该是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他荒淫无耻,强横霸道,不但把家里的丫环、媳妇收拾个遍,而且对迎春施展家庭暴力,仅仅一年左右,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公侯小姐就命丧黄泉了。

《金瓶梅》中的宋惠莲虽然没有这样穷凶极恶——当然她也没有那样的客观条件,如果要是有的话,很难预料——但是她小人得志之后的样子,和孙绍祖家道落魄时对贾府摇尾乞怜,而一旦成为暴发户后便忘恩负义、为非作歹,这种“得志便猖狂”的实质还有相同之处。

自从和西门庆攀上关系之后,宋惠莲确实大变样,尽管因为不自量力出言讥讽潘金莲,被金莲抓住话柄予以迎头痛击之后,她表面上递了降书顺表,其实在骨子里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儿,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是变本加厉,越发在人前显露自己连二奶都不算的“高贵身份”,打扮得花里胡哨,和众人打情骂俏、嘲讽挑逗,全无忌惮。

她嘴儿甜,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叫陈敬济为姑父,称贲四为老四。她发了,有钱了,经常站在门口买东买西,傅伙计和贲四这两个在西门庆家族企业中担任要职的人经常得为她跑腿儿,一会儿买粉,一会儿买花儿,两个人必须放下手里的活儿,帮她看着货郎。有可能大家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不得已而为之,和老板攀上关系的女人得罪不起。有一次,该付给人家七钱五分银子,宋惠莲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让贲四帮忙凿开,当时他正记账,没办法,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替她凿。这时玳安过来帮忙,他拿着银子就是不凿,一个劲儿地端详它,妇人道:“贼猴儿,不凿银子,只顾端详什么?难道是我偷来的不成?”玳安道:“倒不是偷的。不过我看这块银子眼熟,倒像是咱爹银子包儿里的,我之前看过,千真万确。”妇人说:“贼囚,爹的银子怎么到了我的手里?”玳安道:“我知道什么账儿?”妇人便赶着他打。闹过之后,玳安凿下七钱五分银子交给卖花翠的,剩下的银子他拿在手里不给,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拿走,我算你好汉。”玳安说:“我不全拿,你把剩下的银子给我点儿买果子吃。”那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给你。”哄玳安递还给她,只拿了四、五分一块的小银子给他,剩下的又塞回腰里,一直进去了。

惠莲的种种表现,尽显小家子气。

从此以后,惠莲常常在门口买一些花翠、汗巾之类的东西,每次出手都拿大票——成两的银子。买瓜子儿的时候,甚至一次买个四、五斤,分给各房丫环和众人吃,头上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金灿灿的,在穿衣上也开始讲究档次了,绫罗绸缎之类开始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身上,她在袖子里袖着三四个香茶、香桶子(女人们用布缝成小袋儿,里面装上香料,走起路来香气四溢,这也就是古代香水。《金瓶梅》和《红楼梦》描写得确实细腻,读者能看到当时的时代风貌,如果细读原著,更会有此感受。)。每天的花销也在两、三钱银子上下(当时买一个丫环在五两银子左右,在第九回时,傅伙计提到过他每月的工资是二两银子,他还算是一个主管,小伙计的工资更少了。一两银子是十钱,按照一两银子折合三百到五百人民币计算,二、三钱银子对于小户人家是一大笔钱,由此可见宋惠莲的大手大脚。不过这都是西门庆背地里开的“工资”,有可能是她感觉自己赚得心安理得,所以花起来毫不在乎。相比较而然,潘金莲不爱钱,她注重“色”与“气”,尽管她也经常在床上工作期间向西门庆要东西,要求涨工资,不过她主要还是为了面子,不蒸馒头蒸口气。她十分清贫,家里条件不好,和武大郎过多少年也不会有巨额资产,不像李瓶儿、孟玉楼来时就是富婆,她捉襟见肘,又不肯在众位妻妾面前低人一等,她要东西主要是为了“争口气”,和宋惠莲要钱的目的大不一样。),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

自从被抓住把柄之后,惠莲在金莲面前确实规矩了许多,当然这都是表面文章。她每天在月娘面前就是打一个照面儿,然后就到金莲房里,烧茶倒水,做些针线,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每天和金莲、瓶儿泡在一起,陪着她们下棋、打牌,有时西门庆也过来参加,金莲故意让她在旁边斟酒,或者让她坐下来一同玩耍,就是为了讨汉子的欢心。这就好像潘金莲刚刚到西门府时,为了取得吴月娘的信任所施展的一些小巧手段,等她站稳脚跟之后,就开始称王称霸起来,在西门庆耳边进谗言,让两人斗气,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如果宋惠莲要是得志,按照她的行事风格和性格特征,我们有理由进行合理的推测,她不过是“潘金莲第二”再次发迹而已。

作者引用了一句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如此形容,倒非常贴切。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西门庆大摆家宴,娘子军的主力成员悉数到场,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家庭乐队成员也在两边就座,弹唱灯词,陈敬济作为男人中的二号种子当然不可或缺,一家欢乐饮酒。丫环们在席上斟酒,众位小厮跑堂打杂,宋惠莲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仆妇,她也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如今她一下拴住了西门庆的裤衩带儿,自认为飞黄腾达了,再也不屑于和以前的同事们并肩作战了,她就坐在穿廊下的一张椅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发号司令。如果堂上要酒,她就扬声叫道:“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快点去催。贼囚根子,都不在这里伺候着,跑哪儿去了!”当画童端酒上去时,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都不在这里伺候,去哪儿了?贼少打的奴才!”小厮下来时说道:“嫂子,谁离开了?你那样对爹说,不是让爹骂我吗?”惠莲道:“上头要酒,谁叫你不伺候?关我什么事?不骂你骂谁?”画童说:“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了一地瓜子儿皮,爹看见又该骂了。”惠莲道:“贼囚根子!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活儿又不重,你扫了就是了。要不然你就放那儿,让别的小厮来扫。等他(指西门庆。)问,我只得说一下了(处处显示自己和老板关系多铁,不过张扬不多久了。)。”画童赶忙说:“哎呦,嫂子,将就些儿吧,怎么就和我斗气?”于是拿过扫帚来,替她扫瓜子皮儿。

作者总是在不经意间,把金莲和惠莲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衡量,我们应该不会忘记,潘金莲也曾经制造过“瓜子皮儿事件”。在第十五回中,李瓶儿还没有嫁过来,她所在的狮子街是观灯的最佳位置,于是这帮西门府的娘们过去赏灯,当天晚上,潘金莲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表演,显示自己的“幸福”,她“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我们一闭眼睛,就能把这两人嗑瓜子儿的神态描摹出来,都是那么地张扬、轻浮、不讲公德和素质低下。通过种种努力,潘金莲在当晚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同时也被人掀开了底牌,讲究一番她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此时的宋惠莲对画童发威,无非也就是显示自己能给西门庆吹枕头风而已。

这时,席上又出现了新情况。原来陈敬济没酒了,愚蠢至极的西门庆让潘金莲去给帮助老丈人“整顿内务”的女婿敬酒,这金莲赶忙满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递给敬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了奴的这杯酒。”敬济一边接酒,一边用眼睛斜溜妇人,而潘女士趁人不注意,右手在敬济的手背上一捻,陈敬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众人,却用脚去踢金莲的小脚儿。对于这个场景,潘金莲不陌生,想当年,自己和西门庆勾搭时,就是用一双掉在地上的筷子做媒介,使得西门庆得以戏弄其三寸金莲,这才成其好事的,如今敬济依葫芦画瓢,也在她的小脚儿上传递着暧昧的信息。金莲对敬济的知趣很是满意,微笑着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看着如何是好?”两个人在这里调情玩耍,众人没有料到两人会如此色胆包天,都没有注意,只有宋惠莲在外边看了个正着儿,心里暗想:“平常在我们面前,倒是会假撇清儿,谁知她背地里倒和这个小伙儿勾搭。今天被我看出破绽,到明天她再找寻我的毛病,我自有话说。”

正是: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后来,西门庆被应伯爵请去赏灯,留下一众女人在家。潘金莲就提议出去看灯,得到了宋惠莲的积极响应,当时月娘身上不自在,李娇儿腿疼,而孙雪娥怕西门庆回来责怪,都不去了。于是以金莲、瓶儿和玉楼为首,带领众位小厮和丫环出去看灯,陈敬济也加入其中,由他一路上燃放烟花炮竹。这一队人马出行,前面有一对纱灯开路,队伍里的人穿着华丽,百姓以为她们出自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绕着走。

上一次元宵节赏灯,潘金莲是主角,通过她一个人的倾情表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这一次,惠莲无疑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她在临走之前,特意回房里精心打扮一番,“月光之下,恍若仙娥”。她一会儿喊:“姑父,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会儿又道:“姑父,你放个炮仗我听。”一会儿掉了花翠,赶忙捡花翠,一会儿鞋又掉了,又得扶着人提鞋。玉楼看不惯她的张狂样儿,就问:“怎么偏偏只有你的鞋掉了?”玉箫在旁边说:“她怕地下泥泞,套着五娘的鞋穿着哩。”玉楼说:“你叫她过来我看看,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她昨天向我要了一双鞋,谁知道这个成精的狗肉,套着穿。”惠莲过来后,搂起裙子给玉楼看,玉楼一声儿也不言语。孟玉楼习惯于背后使绊子,很少在表面上主动攻击谁,不过种种迹象表明,她对宋惠莲确实相当不满,甚至喜怒形于色。

而这个惠莲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她:得瑟。她套着潘金莲的鞋穿,无疑又是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脚更小,是她在藏春坞中讽刺金莲的余波,这是旧事重提,笔者分析过,这是动了潘金莲第一块奶酪,她当时讽刺金莲的出身,这是啃她第二块奶酪,今天晚上,她又偷了金莲第三块奶酪——就是陈敬济。要知道,潘金莲的占有欲是相当强烈的,在西门府中有两个种子,一个是西门庆,这是她的泄欲工具,当然,反过来这个命题也成立,另一个就是陈敬济。如果说潘金莲一生中还有两次动了真情的话,一次是对武松,一次就是对陈敬济。可是宋惠莲不但抢占她的性欲资源——西门庆,如今又把手伸向了陈敬济,这样的话,一向奉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哲学的潘金莲怎能容忍?

宋惠莲不断地挑逗陈敬济,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等到回家之后,就连一向迟钝的西门大姐都看出了门道,她骂敬济道:“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大家想,以潘金莲对男女风月的精通程度,她会不知道这些玄机?不出意外,第二天金莲就向陈敬济指出了这个严重问题,责备他这种感情的背叛,尽管现在还不能这样说,不过占有欲极强的潘金莲应该早就把陈敬济视为自己的禁脔了。

第二天早晨,有一个荆千户——新上任的兵马都监——来拜访(此时的西门庆虽是一个富豪,但他毕竟还是一介平民,就能让官员亲自拜访,如果他再有权势,那还了得。),西门庆赶忙陪他在客厅说话,一面派平安去要茶。宋惠莲正和玉箫、小玉一起玩游戏,只见小玉把玉箫骑在身下,笑骂道:“贼淫妇,愿赌服输,你如何耍赖不让我打!”并且喊惠莲道:“嫂子你过来,扯住淫妇的一条腿,等我操这淫妇一下子(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西门府中的人都是“猛将兄”,玩游戏都如此大胆,性开放在这个环境中是大家共同遵守的价值观。我想如果只要给她们机会,哪怕一点点机会,这些丫环都能在风月场独当一面。一个宋惠莲倒下,会有成千上万个宋惠莲继续接过前辈的风月大旗,昂首挺胸,向前冲锋。能写出这样的玩笑和对话,我确实佩服作者的想象力和生活阅历,他究竟是谁?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对社会底层为何研究得如此广泛和深刻?难道他也和曹雪芹一样经历过大起大落,世态炎凉?)。”

这三人正玩儿着,只见平安走过来说:“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了,爹使我过来要茶。”那玉箫也不理,仍然和小玉厮打。平安催促道:“客人已经来半天了。”宋惠莲接过话茬说:“贼囚根子,爹要茶,就到厨房找上灶的要去,为何只在我们这里缠?我们只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们外边的账儿。”平安只好走到厨房,这天是来保的妻子惠祥(《金瓶梅词话》中是“惠祥”、“宋惠莲”,《金瓶梅》中是“蕙祥”、“宋蕙莲”,差别就是草字头,人物内涵没有区别。)当值班经理。来保是西门庆手下的大家人,他经常替西门庆出去搞外交,是一个实力派人物。

惠祥看平安过来要茶,就说:“怪囚,我正在做饭不得闲,你就到后边要两钟茶端出去就是了,巴巴地非得向我要茶。”平安道:“我先到得后边,惠莲嫂子说,这是上灶的应该负责的事儿。”惠祥便骂道:“贼淫妇,她认定了自己是爹娘的房里人,我们天生就是上灶的?我这里要做大家伙儿的饭,还要替大妗子炒素菜,几只手?哪能忙过来?说起来倒杯茶算什么活儿?指名点姓地让来找上灶的,上灶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偏不弄。”平安说:“嫂子快些办吧,荆老爹来了这一日了,迟了又惹爹骂。”

因此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耽误了半天。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如果主人迟迟不敬茶,客人就会认为自己不受欢迎或者主人有事在下逐客令,是十分失礼的。果然荆都监再三要起身告辞,都被西门庆留住了。等茶端上去时,西门庆嫌茶冷,不好喝,喝骂平安再去换茶,直到另行喝过了,才放荆都监走。客人走后,西门庆就盘问是谁煮的茶,平安告诉是“灶上煮的”,他回到上房就告诉月娘道:“今天竟然煮这样的茶招待客人,你到厨房查一下是哪个奴才老婆上灶,揪出来盘问一下,打她几下子。”小玉说:“今天是惠祥上灶。”慌得月娘说道:“这歪剌骨找死!怎么煮这样的茶待客?”一面让小玉把惠祥叫来,让她在院子里跪着,惠祥辩解说:“因为做饭,又要给大妗子炒素菜,使着手不得闲,茶略冷了一些。”被月娘数落责骂了一回,这才让她起来,并且重新划分职责,让厨房只管大家伙儿的茶饭,只要有客人来,只叫玉箫和惠莲煮茶。

惠祥在厨房里忍不下这口气,刚等西门庆离开,就气狠狠地找到惠莲,指着大骂:“贼淫妇,这回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我们就只能是上灶的老婆?巴巴让小厮向上灶的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这话深刻至极。蟋蟀虽然有牙齿,但是不吃癞蛤蟆,因为两种生物的生存环境相似,都不容易,同病相怜。以此来说明大家都是下人,没必要互相倾轧,如此排挤都比不上蟋蟀识得大体。)。反正你不是爹的小老婆就是了,你算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莲说:“你这人真不知好歹。你煮的茶不好,爹嫌你,关我什么事?你为何拿我撒气?”惠祥听了,越发恼怒,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子好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子数不过来,来这里还弄鬼哩!”惠莲说:“我养汉,你看见了吗?别在这里放臭屁!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比喻清白的人。)!”惠祥道:“我怎么不是清净姑姑儿了?翘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还好些(惠祥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和宋惠莲比还要好些,那和别人比呢?《金瓶梅》中怎么就没有几个好人呢?)。你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小米儿体积小,一把小米儿,数不过来。看来惠祥最多是半拿小米数儿,所以她才敢如此叫嚣。不过五十步笑百步,指责得非常牵强,就好像惠莲嘲笑金莲是什么“回头人儿、露水夫妻”一样,都是半斤八两。)!你在外边,哪个男人不被你勾引过?你背地里干的营生儿,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不放在心上,何况这些下人?”惠莲说:“我背地里说什么了?怎么不放到心上了?随便你压制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给你做主,你敢情儿是不怕了。”两个正吵,小玉请出月娘来,把两人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各自干营生去,拌什么嘴?让你们主子听见了又是一场儿。刚才没有打成,再吵下去可就有人挨打了(月娘其实是在袒护惠祥,她应该早就知道惠莲和西门庆的关系了,如果战争升级,被打的肯定是惠祥。)。”惠祥还不服,说道:“若打我一下,我不把淫妇口里肠勾了也不算(这句话想转化成普通话太难,是不是说“我不撕烂淫妇的嘴,不把她的肠子从嘴里勾出来不算完”?恳请有学问的专家指正。)!我豁出去了,宁肯一命偿一命也拼到底(她确实受到了委屈,不过她刚刚说完“促织不吃癞蛤蟆肉”这样富有深刻哲理的话,此刻如此不依不饶,也好像理论和实践脱节。)。”

宋惠莲经历这些风波,依然没有收敛的迹象,仗着有西门庆撑腰,把家中大小都不放在眼里,每天只和玉楼、金莲、瓶儿、春梅和西门大姐这些“上层人物”打成一片。

不过她的“好”日子确实要到头了。虽然她有种种不得已,虽然所有和她作对的人也都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不过她越发猖狂,向厕所里扔石头,激起众怒毕竟不是长久之道。

尤其是她的丈夫来旺回来之后,她更是四面楚歌。

致命的危险悄悄逼近!

后记之七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快要出人命了。

催命鬼回来了。

来旺儿回来了。

就是宋惠莲的丈夫。

在霸王别姬之前,先是虞姬与霸王诀别,据说她作了这首诗: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自从来旺儿回来之后,宋惠莲就处在危机四伏的境遇中。

当初西门庆发现了宋惠莲这只猎物,为了吃得痛快,调虎离山,把来旺打发到杭州督办给蔡京准备的礼物。前后大约有四个月的光景。

来旺回到西门府中的时候,最先遇到了孙雪娥。双方寒暄了几句,来旺就问自己的老婆怎么不在厨房。雪娥冷笑(笑得不怀好意。)一声,说道:“你的媳妇子,可不是那时的媳妇了。她整天陪着娘们下棋、打牌的,还肯在灶上干活儿?”

双方正说着话,只见月娘过来了,打听了一下他在路上的情况,就让他们夫妻二人回家了。惠莲先开了门,舀水给他洗脸,换洗衣服,准备饭菜,并且说:“怪黑囚,几时没见,便吃得这等肥肥的。”这对贫贱夫妻还是很有一点温馨的。

来旺一觉儿睡到傍晚,西门庆也回家了,他就过去回话,说给蔡太师的生日礼物准备齐全了,通过水路搭载在官船上运过来的,省了纳税钱,明天早晨就可以到码头上提货。西门庆十分高兴,赏了他五两银子作为出差补助,或者说是对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做些补偿也可,并且让他以后主管买办东西。看在他老婆曾经做出巨大贡献的面子上,这明显是重用他了。

就在宋惠莲进门之前,来旺就和孙雪娥有种密切关系,两人有没有实质的性关系不十分清楚,不过来旺这次出差回来,偷偷地给孙雪娥买了许多女士用品,包括汗巾、脂粉等物,我想这似乎证明着什么。雪娥也趁机对来旺说:“你走的这四个月期间,你媳妇怎么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样拉皮条,金莲屋里怎样做淫窝,先是在假山底下,后来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你媳妇得到一些首饰、花翠,整天把大包银子带在身边,让小厮在门口买东西,一天怎么也要花上二、三钱银子。”来旺说:“怪不得箱子里放着衣服、首饰,我问她,她说是娘给她的。”雪娥道:“哪个娘给她的?倒是爷给的她。”来旺听记在心。

到了晚上,来旺灌了几碗黄汤,回到家中,借机打开箱子,看见一匹蓝缎子,花样奇异,就问老婆:“是哪里的缎子?谁给你的?趁早实说。”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着,回道:“怪贼囚,问什么?是后边看我没有个像样的袄儿,给了这匹缎子,我没有功夫做,这才放在箱子里。还能有谁给我?”来旺骂道:“贼淫妇!还在这里捣鬼!究竟谁给你的?还有,这些首饰是从哪儿来的?”妇人道:“呸!怪囚根子,谁没有三亲六故的,就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也有个窝儿,这些是我从姨娘家借出来的。谁能给我这些?”被来旺儿一拳,差不点儿打得摔一跤,说:“贼淫妇,还狡辩哩!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这个称呼,西门庆当得起。)有见不得人的关系!玉箫怎么做牵头,送缎子给你,在前边花园里两个干,后来勾引你到潘家那淫妇屋里明着干,成日操得不值了。贼淫妇,你还在我面前花言巧语。”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凭什么回家打我?我做错什么事儿了?丢块砖瓦儿也要有个下落,是哪个嚼舌根子的,无中生有,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说话要有根据,怎能随便乱讲。你这贼囚根子,听风就是雨,人让你杀人,你也去杀?”

几句话说得来旺儿不言语了。当然,老婆越是硬气,他越高兴,可是他哪知道“有理不在声高”,有时越是嘴硬,越是死不承认、心虚气短的表现。惠莲说:“既然你有疑虑,我就把这匹蓝缎子的来历说清吧。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的那天,大娘看我上面穿着紫袄,下面穿着从玉箫那里借来的裙子,说道:‘媳妇子怪模怪样的,成何体统?’这才给我这匹缎子。谁有时间做它?这才把它放在箱子里,谁知有人背后乱嚼舌头?你错认了老娘,老娘不是好惹的,明天我拼了命,就不信找不出背后说话的主儿了?”来旺说:“既然没有事儿,平白无故和人惹气干什么?快些打铺我睡。”妇人一面把床铺铺好,说道:“怪囚根子,喝了黄汤,就赶快去睡得了,非得惹老娘骂。”来旺睡得还算踏实,鼾声如雷。

看官听说(原作者的话,并非贫僧的观点。):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不管她男人如何精细,怎样刚强,如果女人使用小巧手段,绕着弯儿说话,男人十个有九个着道儿。正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宋惠莲安抚住来旺儿。第二天一早,她就到后边问玉箫,是谁透露了此事,最后终究找不出这个告密者,于是她只顾海骂,这场波澜算是告一段落。其实,要说别的事儿还可能掩人耳目,至于男女关系之事,如果自认为会做得天衣无缝,那就是掩耳盗铃了。不知道宋惠莲在当初有没有考虑如何向丈夫交代这个后果?还是她认为以自己之聪明才智,是可以瞒天过海的?

一天,月娘派小玉叫雪娥,可是一直找不着,走到前边,才看见雪娥从来旺屋里出来,小玉以为她是去和宋惠莲说话,哪知回到厨房之后,发现惠莲正在切肉。事有凑巧,西门庆召唤来旺要安排事儿,来旺就从自己屋里跑出来。从此,大家都知道雪娥与来旺有关系。

又过了几天,来旺喝醉了,在一群家人小厮面前恨骂西门庆,说怎的趁他不在家,西门庆派玉箫拿一匹蓝缎子,到他屋里骗他老婆,把她勾到花园里奸耍,后来潘金莲怎么做窝主,并说:“算了,千万别撞到我的手里,我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若是不好的话,把潘家那淫妇也一起杀了,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你看我说得出也做得出来。潘家那个淫妇,想当初她在家摆布死了汉子武大,她小叔子武松来告状,多亏了谁替她上东京打点,暗中做下手脚把武松充军了?如今她两脚踏住平川路,享受生活,倒来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她结得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破着一身剐,便把皇帝打!”

来旺只知道路上说话,不知道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的家人来兴儿听见了。本来这个来兴是采购科的,在买办食物和日用品的过程中能捞到油水儿。谁知道西门庆勾搭上了宋惠莲,不知是为了拉拢,还是为了赎罪,反正来旺儿这次从杭州回来,就让他顶替了自己的买办一职,于是,打了饭碗的来兴儿就怀恨在心。如今听见这样的话,赶忙跑到潘金莲那里告密。

当时金莲正和玉楼在一起,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人家,您只放在心里,休说是小的说的。”金莲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不妨事。”来兴儿说:“来旺儿这个混账东西,昨天不知道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在前边大呼小叫,指猪骂狗,骂了一日。他找茬要和小的厮打,小的走过一边不理他(添枝加叶,这是所有谗言的共同特点。),谁知他得寸进尺,甚至骂爹和五娘。”潘金莲一直就在挑事儿,想要主动进攻时,即便对方一再忍让,她都要赶尽杀绝,如今听说有人敢对她递挑战书,她有一种久违了的兴奋,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赶忙问:“贼囚根子,骂我什么了?”来兴儿道:“小的不敢说。不过三娘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那小子说爹怎么打发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又说五娘怎么做窝主,容留他老婆和爹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准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要杀了爹和五娘。他还说五娘当时用毒药毒死了亲夫,多亏是他上东京打点,这才救了五娘一命,他说五娘恩将仇报,挑拨他老婆养汉。小的作为下人必须忠于主人,这才先来告诉五娘一声儿,千万别被那小子暗算了。”潘金莲听了,气得粉面通红,银牙咬碎,骂道:“这该死的奴才!我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是他主子要了他老婆,他怎么纠缠我?若让他再呆在西门庆家,我可真就白活了。怎么我还多亏他才保住性命了(来旺儿说这话确实不自量力,把自己当盘菜看待了,他顶多就是跑跑腿而已,没有他事情一样办。)?”并且吩咐来兴儿道:“你先走,等你爹回来问你,你也如此这般说。”来兴儿说:“五娘说哪里话?小的又没有诬赖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随便爹怎么问,我也是这样说。”

来兴儿走后,玉楼便问金莲:“他爹和这媳妇真有关系?”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西门庆当得起这样的评语,受之无愧。)!要真是什么好老婆,如今被这奴才挟制也算值得了。她当初在蔡通判家,和大老婆合谋养汉,坏了事,才被打发出来嫁给了蒋聪。岂止见过一个汉子儿?有一拿小米数儿,什么事儿不知道?贼强人瞒神唬鬼(指欺骗人。),让玉箫送缎子给她做袄儿穿。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应该是大家只有风闻,而孟玉楼也未必是真的毫不知情,但只有潘金莲掌握了真凭实据。通观潘金莲的行事风格,她极有可能不会告诉任何人,倒不是她对西门庆有忠贞之心,而是她要信息独享,以便控制和要挟西门庆。)。他们如何在假山底下行事,我如何发现了这个秘密,宋惠莲后来如何下跪讨饶,就是如此这般,我今天都对你说了吧。后来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妇安排到我屋里过一夜儿,被我和春梅顶撞了两句,他也只有算了,什么时候容她傍个影儿了(潘金莲这是在为自己做无罪辩护,同一件事,每个人的描述不尽相同,这里面都是主观主义在作祟。如果你要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有不再偏听偏信。)?不光是我,就是春梅那小肉儿,也绝不会容忍这事儿。贼万杀的奴才,平白无故把我牵扯到里头。”玉楼道:“怪不得贼臭肉坐着的时候,见了我们,似有意似无意,待起不起的,没个礼数,原来背后有这本账儿?论起来,他爹不该要她,哪里找不到老婆来,叫奴才在外边宣扬,成什么样子(当初孟玉楼未嫁之前,不在乎西门庆寻花问柳,不知现在的她做何感想?是不是仍然如此大度?)?”金莲说:“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当时的靴鞋,不分左右脚,可以换着穿。),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贼小妇奴才(话锋顿转,指向孙雪娥。她的思维跳动得很厉害。),整天只知道背后讲究人,今天自己打了嘴,看她以后还怎么议论人?”玉楼道:“这件事,咱们对他爹说好,还是不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孟玉楼又把火药和铅弹装好了,然后交给潘金莲。“大姐姐不管”,那让谁管呢?二当家的潘金莲管吧。)。如果那小子真安什么坏心,咱们不说,他爹又不知道,一旦遭遇黑手怎么办?六姐,你还是该说说。”金莲说:“我若是饶了这奴才,除非是他操出的我(这话极其粗俗,不过是市井中的真实语言,小朋友千万不要模仿。成人嘛,一定不能自欺欺人,要了解真实,哪怕真实是血淋淋的。)。”正是: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西门庆晚上回家,只见金莲又是云鬟不整,两眼哭得像个桃儿似的,一如当年要整治孙雪娥时的故事。问其为何如此,金莲便把来旺儿醉酒之后扬言要杀主一事诉说一遍:“来兴亲耳听见的事儿。想起来,你背地图人家的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金莲和雪娥的积怨很深,即便主攻方向是来旺儿夫妻,依然不忘一石两鸟,把副攻方向对准了孙雪娥。),你的皮靴儿没反正。要说那小子想要杀你还算该当,可这事儿与我何干?为何也要杀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就是长着后眼,也难保不遭遇他的黑手,还是要提前防备。”西门庆问:“谁和那小子有关系?”金莲道:“你别问我,只问小玉便知。”又说:“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他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多亏了他托关系、寻人情搭救出我的性命来,这才让你娶进门来,而且当着众人宣扬。好在我现在没有一男半女,如果要有,他以后再对着我儿女说:‘你娘当初不得志时,也亏得是我寻人情救了她性命。’让奴才如此宣扬好听?就是你的脸上也无光。你不怕羞耻,我还怕哪,如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庆听了妇人之言,把来兴儿叫到无人之处,问了个备细,然后又去小玉那里核实情况,与潘金莲说的没有差别,他一怒之下,打了孙雪娥一顿,被月娘再三劝住,但还是取消乐她侍妾的身份,让她只在厨房里上灶,不许出来见客。

接着,又让玉箫把惠莲叫出来,亲自问。这婆娘便道:“哎呀,爹,他肯定没说这样的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肯定喝了两钟,但他有几个脑袋,敢在背后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骂纣王无道(一边喝水,一边骂掘井人,形容下人不忠诚。不过这个比喻挺符合西门庆的实际,他就是一个商纣王。)!他靠谁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的谗言。你到底听见谁这样说了?”西门庆刚才还气势汹汹、雷厉风行的,如今听了这一番话,闭口无言,这人愚蠢至极,没有一点明断是非的能力。被问得急了,他才说是来兴儿说的,惠莲道:“因为爹让俺家的代替来兴儿做买办,他就说是我们夺了他饭碗,不能够再赚钱使,结下这仇恨。他血口喷人,爹就信了。俺家的要是有欺心之事,首先我就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让他呆在家里,给他几两银子做本钱,让他了无牵挂地远走他乡,出去做些买卖。他出去了,爹和我早晚说话儿也方便些。”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奇兵制胜的效果,一下子攻入了西门庆的心坎儿,他对“早晚说话儿之事”极其感兴趣,于是当场表态道:“我现在要替盐商王四峰去东京托蔡太师的门路(扬州王四峰被投入监狱,愿意拿两千两银子,请西门庆托蔡太师的人情。),接着还要给蔡太师送生辰担,我早就有心让他上东京,只因他刚从杭州回来,不好再次差遣他。本来我想让来保去,既然你如此说,我明天就打发他走。等他把这两件事办好,我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负责来往杭州做丝绸、丝线生意。你意下如何?”老婆也心中大喜,说道:“爹若这样做,感情儿是好。”正说着,西门庆看左右无人,就搂过她亲嘴,妇人赶忙(这个动词是一个关键点,这极有可能是对金钱和好差事的迎合。)递舌头在他口里,两个咂做一处。

如此谈判确实爽快,双方开出的谈判筹码都可对方的心,生意的成功是水到渠成的。谈完丈夫的生意,惠莲又开始提自己的生意,她说:“爹,你答应给我鬏髻,怎么还不替我编?现在不戴什么时候戴?只叫我成天戴这头发壳子儿?”西门庆道:“小意思,明天我拿八两银子去银匠那里给你打,但是如果大娘问你,你该如何回话?”妇人说:“小意思,我自然有话回复她,我就说是从姨娘家借来戴戴的,怕什么?”当下二人密谈完毕,各自回屋了。

第二天,西门庆把来旺儿叫来说:“你收拾行李,明天动身,到东京蔡太师那里走人情(本来以前这样的事儿,都是来保在做,即便来旺儿两口子这次没什么事,也要又得罪一个人,不敢担保以后没有是非。生活啊,太难了,没有想得那么容易。)。回来,我再打发你去杭州做买卖。”这来旺心中大喜(可见他就是酒后胡言乱语而已,咬人的狗不叫,他叫出来也就是发泄一下,毕竟美差和金钱更让人心情舒畅。只不过潘金莲不会饶他了。),应诺下来,回房收拾行李。哪知道来兴儿打听得知,又来向金莲报告。金莲又从陈敬济嘴里打听到确实是派来旺儿去东京,于是一直找到西门庆,就问:“明天派谁去东京?”西门庆说:“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同去,因为有盐商王四峰办事儿用的一千两银子(对方开价两千两,他只拿一千两银子去东京,净赚一千两,这回知道他怎么赚钱了吧。),因此多派两个人去。”妇人道:“随便你。我说的话你不听,只信那奴才淫妇的一面之词,无论怎样,她还是护着自己的汉子。那奴才放出这样的言论,不仅仅是这一次(上次孙雪娥攻击潘金莲时就提过毒杀武大一事,也应该是来旺儿透露的。),他豁出去自己的老婆,宁可丢给你,想要拐跑你这银子那是稳稳当当的,再到哪里不能过舒服日子?这银子在你手里没了,不怕你不赔给人家,到时你恐怕要两手空空了。我说这些是为你好,听不听随你。他老婆还是向着他,人家是正头夫妻。如果你真想要这个老婆,把他放在家里不好,打发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在家里,需要时刻防范他;你打发到外边做买卖,你理亏在先,他即便有什么不对,你也不好说他。你如果要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他打发得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那样的话,你就不担心有人算计你,老婆也死心塌地了。”一席话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就这样,几经周折,矛盾的双方彻底开始对决了。

结局必定是你死我活。

这件事究竟该如何收场?整个“宋惠莲事件”究竟能让我们吸取什么?在这起事件中,究竟有多少对儿矛盾呢?又有多少无法用道德大棒或者一刀切的方式来理解的辩证点呢?

请看下文。

后记之八 谎神爷下凡了

西门庆是一个软耳根子的败类,除了在投机钻营上就像苍蝇嗜血不得不休之外,简直毫无是处,这种评价不带道德批判,确实,在他的所作所为中根本就体现不出一丁点儿男人的刚骨和主见。

宋惠莲动用温柔手段,并且指出来兴儿因为怀恨在心说出的话不可信,使西门庆相信了她的保证,并且承诺让来旺儿去东京办事。谁知来兴儿赶忙把消息报告给潘金莲,在她阐述了一番“斩草除根的高论”之后,他又变了卦。

次日,来旺儿收拾好行李等候,谁知毫无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把来旺儿叫到跟前说道:“我昨天晚上仔细考虑了,你才从杭州回来没多久,又派你去东京,太辛苦了,不如叫来保儿替你去罢。你先在家休息几天,我在家门口给你找一个生意做。”老板发话了,来旺只好遵从。

他前几天敢于破口大骂,确实是因为酒精的刺激,后来听见主人要照顾他,他乐不可支,今天主人变了卦,他表面上还是低眉顺眼,可是一回到自己家里,越想越气,喝完酒又开始胡说,不但骂宋惠莲,而且又要杀西门庆。被惠莲骂了他几句:“你说话不中听,还不赶快闭嘴?墙有缝,壁有耳。喝了那黄汤,赶快去挺觉。”把他打发睡了。

第二天,惠莲通过玉箫把西门庆找出来,两人在厨房后僻静处说话,玉箫替他们把风。婆娘甚是埋怨,说道:“你可真行啊!原来说好让他去东京的,怎么又转了靶子(改了主意。),让别人去?你这人就是个毬子心肠——滚上滚下(心是球状的,忽而滚上,忽而滚下,意思是心不定,朝令夕改,心性很难琢磨。),灯草拐棍儿——原拄不定吧。你到明天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就是个谎神爷(台湾金学家魏子云先生解释为“意为随便撒谎,没有神的庙;喻话无法听也。没有神的庙,如何求得庇护”。我也认为是指“谎话连篇,没法相信”,但我这样解释:如果盖起一座庙,立起来旗杆,西门庆往神位上一坐,就应该被姜子牙封神,大书“谎神爷”三字,应该与土地爷、财神爷同受人间烟火。)!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我那等和你说,就没些情分(边说事边接吻,这种情分本来应该不小的。可是……)?”西门庆笑道:“不是这样的。我不让他去,一是怕他对东京蔡太师府里的情况不熟,所以才叫来保去的,二来,我留下他是想让他在家门口开个酒店。”妇人听了又是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的号令。

其实,宋惠莲情急之下,就属于公开了自己和西门庆的关系,此时清醒的来旺儿,根本就不是彼时放出过豪言壮语的好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也就未必在意他老婆和西门庆究竟有笔怎样的糊涂账儿了。

这天,西门庆又把来旺儿叫到面前,说:“孩儿(嘴儿真甜!)!一来你从杭州来家辛苦,二来怕你不熟悉蔡府中的情况,事情办不明白,所以让来保去了。桌子上这六包银子一共三百两,你拿去,在家门口开个酒店,每月赚些钱孝顺我,也是不错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注意这些动作。),领了六包银子,回到家中,告诉老婆说:“他原来是用买卖笼络我(现在他已经认可了这笔交易。),今天给了我三百两银子,让我找个主管,开酒店做买卖。”妇人道:“怪贼黑囚!谁能一锹挖口井?不得慢慢来吗?现在不是也做上买卖了?你要安分守己,休要喝了酒胡言乱语。”来旺让老婆把银子收好,自己到人才市场找寻伙计,等晚上回来时,没有找到伙计,反而又是酩酊大醉。老婆打发他睡觉后,被玉箫叫了出去。

来旺儿朦朦胧胧睡着,大约一更前后,忽然听到窗外隐约有人叫他道:“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的媳妇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那营生儿去了,亏你还睡得安稳。”来旺猛然惊醒,睁开眼一看,不见老婆在屋里,以为是雪娥发现了什么前来报信儿,不觉怒从心头起,道:“我在面前还弄鬼儿?”急忙跳到地下,开了房门,直接奔花园而来,结果被黑影里抛出的板凳绊了一交,又听哗啦一声,一把刀子落在地下。于是一切都好像安排好的一样,闪出四、五个小厮,齐喊“有贼”,就把来旺儿擒住了。于是西门庆也有备而来,设立私刑,一口咬定来旺儿是来行刺他的,而且在让人回屋取回那三百两银子时,发现只有一包五十两是银子,其他五包都成了锡铅锭子。

这是版本之一。

第二个版本是《金瓶梅词话》上的。还是说来旺儿到街上寻觅主管,没有找到,仍然醉醺醺地回来,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后边一片声儿喊“拿贼”,来旺儿酒还未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拿起防身用的哨棒就要出去。而这个版本中的宋惠莲也没有出去,劝他不要冒冒失失地出去,再听听动静不迟,可此时的来旺儿很有一种为主子尽忠的大义凛然,他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能听见家里进贼不管不问呢?”于是提着棒子冲了出去,结果还是出现了上段的结局。

绣像本和词话本的这种差异,理解起来颇有不同。第二个版本就是《水浒传》中武松被张都监陷害的翻版,如果按照这个版本的安排来理解,它主要是为了突出来旺儿的忠义和知恩图报,以此反衬西门庆的狠毒和卑鄙无耻,这里的来旺儿更值得同情,逻辑上也说得通。

如果像绣像本,也就是第一种版本的解释,在逻辑和情理上有些混乱。

按照上文所说,如今宋惠莲和西门庆的关系已经向来旺儿公开了,他也基本上接受了这个现实,只要能让他得到相应的好处,他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他听到自己老婆和西门庆有关系,第一次发怒后,西门庆答应他去东京办事,回来给他本钱到杭州做买卖,他变得欢天喜地。后来这个愿望成空了,他再次发怒,宋惠莲就去探听虚实,结果西门庆说之所以没派他走,是因为组织上另有任务安排,让他开酒店,当宋惠莲回去一五一十地对他讲明之后,他又变得平静了。在绣像本中,有评语说“此时已明做矣”,张竹坡评论说“来旺亦借此生财,无他意也”。也就是说老婆带回来的内幕消息他是欣然接受的,而且“单等西门庆示下”,这种种表现,我们只能理解为“接受西门庆开出来的条件,默认二者的关系”。等到西门庆把三百两银子摆在他面前时,他“连忙(注意这样的动词。)趴在地下磕头”,并且回去对老婆说“他倒拿买卖来窝盘(安慰,笼络。)我”,这是明显的高兴。如今听到有人说“你的媳妇子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那营生去了”,他就大怒,跳起来捉奸,好像就不合情理。如果说他接受了条件,就应该是不闻不问才对,可还是一触即跳,而且恍惚中他听还是雪娥的声音,这就显得不太讲究,许你勾引主人的小妾,就不许主人勾搭你的夫人?如果不从逻辑上分析,从情理上理解,倒也有一种解释:一是酒精的作用,二是他认为这两人有点太目中无人,如果说自己不在家,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算了,如今自己还在家里就如此横行无忌,所以他嘟囔一句“我在面前就(笔者把“就”字改成“还”字,就想表达这个意思。未知妥否?)弄鬼儿”,想都不想就冲了出去。反正这都是我们进行推论,未必准确。

不过有一点是准确的:西门庆确实要设计圈套,请君入瓮。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他存心要算计你,即便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双方实力悬殊,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而且来旺儿好酒使性、一触即跳,陷害他的机会多多。

抓住来旺儿以后,来兴又来作证,说他在某天扬言要杀了西门庆,来旺儿只有唉声叹气而已,因为他确实说过这话。西门庆于是命人把他先锁起来,明早要递送到提刑院。惠莲正和玉箫说话,听说出了这件大事,埋怨道:“你喝完酒就赶快睡吧,还来找我干什么?终于中了人家的拖刀之计(关云长的绝招儿。西门庆熟读《三国演义》,活学活用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走到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道:“爹,这是你干的营生(一语道破“贼喊捉贼”的机关。)!他明明是进来找我的,怎么把他当贼抓了?你给的六包银子,是我收起来的,原封未动,怎会无缘无故被人掉包了呢?如果他做错了什么,打他一顿也就算了,怎能把他投进提刑院?”西门庆一看见她,回嗔作喜道:“媳妇儿,关你什么事?你起来。他胆大妄为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藏着刀子要杀我。不过你放心,没你的事儿。”并让来安儿把惠莲搀回房,别吓着她,可她就是跪着不走,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不依依儿(说这样的软媚情语,属于当众挑明了二者的亲密关系。谁知道情话还是没有阴谋的分量重。)?他虽然喝了酒,但绝没有杀人心。”缠得西门庆急了,让来安儿拉她起来,把她弄回自家屋里。

第二天天亮,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充当证人,揣着状纸,要押来旺儿到提刑院去,说他持刀意图谋害家主,并且把做生意的本钱掉包了。刚要出门,吴月娘走来劝解,说:“奴才无礼,在家里处分就算了,如何要拉出去,经官动府呢?”西门庆听了,圆睁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知道理!奴才存心要杀我,你还让我饶了他?”于是不听劝,让人把来旺儿押送走。

月娘羞愧退下,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秩序混乱,谁都说了算。),九尾狐狸精出世(这是比喻妲己迷惑住了商纣王。这里的纣王就是西门庆,谁是妲己呢?非潘金莲莫属。)。不知听信了什么人的言语,无缘无故把小厮弄了出去。你就是赖他做贼,也要有真凭实据,拿纸棺材糊人(“糊人”通“唬人”,纸做的棺材装不了人,如今抬一个纸棺材出去如何骗得了人呢?应该是指西门庆抓人的证据牵强,无法让人心服口服。月娘还是知道其中机关的。),成何道理?这个不讲道理的昏君!”宋惠莲跪着哭泣。月娘安慰道:“孩儿你起来,不需要哭,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汉子判了死罪。贼强人,他喝**汤了,把我们这些说话不中听的老婆都不放在眼里了。”玉楼劝惠莲道:“你爹正在气头上,以后我们慢慢劝他。你先安心回房。”

月娘尽管一直充当好好先生,甚至没有原则,不过她确实还有仁慈之心,但是她还是显得愚笨。如果说她明知道西门庆存心要栽赃陷害来旺儿,按照西门庆一贯的行事原则,他是不会轻易撒手、半路撤兵的,她能劝得了吗?如果说来旺儿真要是意图行刺,出于安全考虑,又怎能在家里轻描淡写地处理呢?她就不替自己老公的安全着想吗?但是莫要求全责备,能够尽己之力,试图劝谏,仍然是有一脉善根,值得表扬,其实她应该是心知肚明,这明显就是冤案,不过遇到了一个只听九尾狐狸精的昏君,她也爱莫能助了。她话里有话,对潘金莲日益不满,也是很明显的。

就在来旺儿被押送到提刑院之前,西门庆先派玳安送了一百两银子给夏提刑和贺千户,二人接受了礼物,这才升堂,来兴儿递上状纸,上面的意思是“来旺儿领取银子做买卖,可他见财起意,把银子掉包之后,怕家主查账,于夜间持刀突入后厅,意图谋害家主”。两位“父母官”心中大怒,把来旺儿叫上来进行审问,来旺儿就把西门庆如何用蓝缎子做引诱,勾搭他媳妇宋氏成奸,如今设下这个圈套,是要图霸自己的妻子,诉说了一遍。

对于夏提刑这个“青天大老爷”,我们以前领教过他的判案风格,当初审判蒋竹山时,仅凭“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象个赖债的”这一条“准确无误”的推断依据,就可以了结案子。果然,如今的他审判艺术更加炉火纯青,听完来旺儿的自我辩护,他先是大喝一声,令左右打嘴巴,然后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就是你家主出钱帮你娶的(帮他娶,就可以帮他睡?),如今又提供资本让你做买卖,你不思图报,却持刀突入卧室,意图谋害家主。满天下的奴才都像你这样,就没人敢用下人了。”又把来兴儿叫上堂来,他作为污点证人,指出某月某日,被告人就曾当众宣扬想要谋害主人,谁知果然是言出必行,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来旺儿有苦难言,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仅仅是来兴儿一人听见,这是无法抵赖的。于是夏提刑让左右把大夹棍拿上来,先把来旺儿夹了一夹,又打二十大棍,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让狱卒上来,把他收监。

来兴儿、钺安儿回来向西门庆汇报情况,他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饮食,一律不准给他送进去。对你嫂子只说衙门一下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心领神会。

自从来旺儿被抓后,宋惠莲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闭门哭泣,茶饭不思。西门庆慌了,派玉箫和贲四娘子再三劝解,说“只是监几日,耐耐他的性子,不久就放出来了”,惠莲开始不信,一问小厮,小厮也都说“一下儿也没打,一两天就放出来了”,她这才停止哭泣,又出来走动。有一天西门庆从她门口过,老婆叫道:“屋里无人,爹进来坐坐?”西门庆进屋后,依然欺骗她说:“我儿,你放心。我看你的面子,给官府写了一个帖儿,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的性子,还放出来,让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我的面子,早点放他出来吧,随便你让他做不做买卖都行,我首先让他把酒戒掉,随你远近支使他,他敢不去?如果你还嫌不方便,替他找个老婆,也就算了。我早就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我明天买了对门乔家的房子,收拾三间给你住,咱两个自在玩耍。”妇人道:“亲亲,随便你主张就是了。”说毕,两个关上房门。原来妇人为了方便领导随时安排工作任务,夏天一般只穿裙子,遇见西门庆时,以便他掀开裙子就干,如今更是不会错过,云雨一度,西门庆恨不得和她誓同生死。完毕,他又掏出一、二两银子给惠莲(做完就给钱,总像是在某种情况下的常见动作。),让她买零食吃,再三安抚她别愁怀了身子,他明天就给夏提刑写帖子,很快就放来旺儿出来。西门庆目的达到,怕有人来,赶忙走了。

读书至此,又不能不发表一点意见。从生理机能上看,男人天生是主动进攻的动物,从社会角色上看,男人掌握着物质财富与精神控制权,骄横跋扈、富有侵略性实属必然,在男女关系中,男人给人的印象是好色,没有责任感,偏重于动物性的发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是短期之内解决不了,甚至永远解决不了。这是社会不公平的表现之一,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公平。当然,反之亦然,如果男女在生理机能和社会角色上对调,有时以泪洗面的就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了,这种不平等是无法避免的,即便女人掌握一切也做不到完全的公平。如果想要达到某种程度的公平,只有靠自由、民主、平等、尊严这些观念深入人心的时候,尤其重要的是,女人自己要奋力争取,平等和民主都是斗争得来的,没有人给你这些,这些东西太珍贵,没有人会拱手相让。现在人类社会正在向这个方向前进,不过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在没有达到理想之前,还要正视这种不公平。不过,在人吃人的社会中,丛林法则占据着“精神主席台”上一个显赫的位子,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西门庆无疑是好色男的代名词,对于他以前的一些男欢女爱,也没必要挥舞道德大棒乱打一通,在商品社会中,即便他没有积极进攻,也会遭受主动勾引,您就说和他发生关系的这些女人没有自身的目的吗?我对他保持了基本宽容的态度,尽管这种宽容有些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不过我们必须要客观而冷静地分析,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想作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如果没有苦行僧的行为标准或者正统儒家的道德操守来自我约束,出现一些花边新闻也属正常,虽然从理想上、理论上、道德上看,这是不正常的,可是在现实上看,这确实是正常的,本来创作要有理想主义,不过我们同样不能忽视现实主义,人间事繁复庞杂、暗流涌动,靠华而不实的口号,靠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是掩盖不住、解决不了的。我只能说这是正常的。

但是,我确实不能容忍西门庆的这次偷欢,他在明知道自己使用了种种欺骗手段之后,依然不放弃任何一次得到女人身体的机会,他确实是淫棍、恶棍这两朵罂粟之花所生成的种子通过再次杂交结出的罪恶之果。

平等的男女性爱是至高无上的,可在如此两面三刀的欺骗下发生的性行为,确实让人作呕,这种一点人性都没有的主动求欢,使他确实戴得起“衣冠禽兽”之桂冠。

就这样,被蒙在鼓里的宋惠莲又得到了“谎神爷”信誓旦旦的保证,面对丫环、仆妇时,在言谈举止之中未免显露,这个消息通过可靠渠道就让孟玉楼知道了,她赶忙转告潘金莲,说西门庆早晚要把来旺儿放出来,另替他娶一个老婆,然后在对门乔家买座房子,把惠莲安排在那儿,还要买丫环服侍她,编银丝鬏髻,打造首饰。最后总结道:“就和你我一样的待遇,什么道理?大姐姐也不管管(又是“大姐姐不管”,这个玉楼非得逼死惠莲不可。)。”潘金莲听到后,说:“我就不信邪了!我不是说狠话,要教贼奴才淫妇做了西门庆第七个老婆,我把潘字倒过来写。”玉楼道:“汉子没正经,大姐姐又不管(又一个。),咱们能走不能飞的,有什么办法?”金莲说:“你也太没出息了!要这命做什么,等到一百岁时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我就拼了这条命也不算什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什么本事和他缠。”她笑得相当可恶,终于又把弹药装好了。

到了晚上,西门庆在花园翡翠轩书房里坐着,正要派小厮找陈敬济写帖子给夏提刑,要放了来旺儿。潘金莲走了过去,制止小厮去找陈敬济,她说:“你白白担负个男子汉的名声,其实是个没有主意、随风转舵的家伙!我对你说那样的话你都不听,偏信那奴才淫妇的。不管你整天怎么砂糖拌蜜给她吃,她还是疼自己的汉子。你如果把她汉子放出来,你就更要不了她了,你把她放在家里不荤不素(不伦不类)的,把她看成什么人?要是把她看做你的小老婆,她汉子还在,要是还把她看做奴才老婆,你看她那蹬鼻子上脸的张狂样儿哪有奴才老婆的样子?就算另外替那奴才娶一个,而你要了他的老婆,以后假如你两个坐在一起,那奴才到跟前回话,看见还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不站起来吧,他是以前的汉子,站起来吧,他还是一个奴才,这成何体统?传出去,不用说亲戚、邻居笑话,就是家中大小,也瞧不起你。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红楼梦》中对秦可卿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凡事都要追查根源,正是宁国府的造孽致使贾家一败涂地。如今在西门庆府中,之所以淫风荡漾,权术横行,小人兴风作浪,实在就是因为这个西门庆的存在。而西门庆也不是最终的根源,那个人吃人的封建制度是罪魁祸首,这个制度的建立,是无数个鱼肉百姓的凶残统治者和毫无原则的御用文人历经数十代,通力合作的结果。潘金莲有时是西门府中的“智者”,她确实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你既然要干这件事,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她老婆也放心。”这些话又让西门庆改变了主意,反过来给夏提刑写信,让他重重拷打来旺儿,整个官僚系统从上到下都得到了西门庆的好处,下手毫不留情。

西门庆的反复无常和阴狠歹毒由此可见一斑,西门庆和潘金莲这对黄金搭档就是如此杀人不眨眼的。

让人不寒而栗!

让人不寒而栗的不仅仅是西门庆的存在,而是追捧西门庆的“粉丝们”。

嗣敏先生曾遇一豪放女,放出豪言壮语:嫁人当嫁西门庆。余听闻此言,矍然而起,惊问其故。曰:西门外表光鲜,有权有势,本钱雄伟,能与之共度良宵,实为人生之幸事也。嗣敏不忍,劝之曰:人生在世,譬如白驹过隙耳,瞬间而至,有花堪折,无可厚非,然,床上之事岂是人生全部否?汝能与之整日缠绵床第之间乎?与之共度良宵,佳则佳矣,“幸”恐未必。一下床,又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哀乐忧嗔痴而已,在床上之时,雄风浩荡如西门,能让汝欲仙欲死,下床之后,卑鄙无耻如西门,同样会让汝欲仙欲死矣!西门言必信,行必果,真会使汝成“仙”,使汝余恨绵绵,挥别人间;真会使汝欲“死”,使汝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也!此妹天真烂漫,直言不讳,遍访国中而不见,惟知西门好淫,不知其“杀完人,尚喜看人出殡”,不知其实为谎神爷下凡,为祸人间。

悲夫!

笔者注:有的读者朋友劝我写得更畅销一些,也就是娱乐化多一些,其实可以做到的,多谢提醒。但是笔者读书方法和创作目的和他人略有不同,虽然我这样做可能费力不讨好,但我还想保持自己的风格,尽管我已经破坏了一些原则,我只能尽力而为,喜欢与否,非笔者能力所能左右。至于为什么,只能在最后揭晓。谢谢您的关注,希望后面的文章不会让您大失所望。

后记之九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西门庆答应宋惠莲要放来旺儿出来,刚要找陈敬济写信,潘金莲过来砍了三板斧:第一斧子砍向西门庆的尊严,说他如此反复无常让人笑话,没有男人气概;第二斧子砍向封建制的礼法,认为给不给宋惠莲名分都显得不伦不类,还容易招惹来旺儿的怨恨;第三斧子砍向西门庆的色欲,认为要想搂着老婆放心,莫不如一狠二狠,结果了奴才,斩草除根。自从经过毒杀武大的职业训练之后,对于这样的暗箱操作,潘金莲变得轻车熟路。

其实这是毒杀武大的翻版。

西门庆接受了这个提案。于是派人送信,要对来旺儿严刑拷打,官府对西门庆这个拿钱的爹是言听计从的,准备往死里整治。有一个孔目(管理文书档案的官吏。)叫阴鸷(寓意积阴德。),山西人,还是仁慈正直的,知道西门庆图谋人家妻子,这才陷害此人,他据理力争,两位提刑官因此不敢太过伤天害理(哪怕有一个敢于抗击习俗的,都不会过于黑暗。),于是走了中间路线,没要来旺儿的命,但是当厅打了一顿,把他押解回原籍徐州为民,所谓的赃物也由来兴儿领回去了。就这样,阴鸷和陈文昭一样,只能保持自己的原则,无法改变整个官场的黑暗,此时的来旺儿就像武松一样,成了黑暗政治下的牺牲品,唯一可以安慰的,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这场“屈官司”打下来,来旺儿被打得稀烂,而且弄得身无分文,于是他向两位公人请求,要先回家一趟,把他媳妇的衣服箱笼拿出来变卖,除了自己留些活动经费,也要答谢两位公人。公人说:“你好不懂道理!你家主人既然摆布你一场,还肯让你见到媳妇?我们看在阴师父的的情面上,瞒上不瞒下,可以领你到其他亲友那里,你只要弄些个人路费就是了,我们还指望你给好处?”来旺儿道:“二位哥哥行行好,我还是要先到主人门口,央求左邻右舍美言几句,无多有少。”

来旺儿先来到应伯爵的家,伯爵闭门不见,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绝对不会触霉头的,如果能为西门庆锦上添花或者自己得到好处,那他就会以让人作呕的笑脸迎接进来,然后以豹的速度冲向西门府,可是这个倒霉蛋没什么用了,避之唯恐不及,还能替他出面讨不自在?来旺儿吃了闭门羹,就托贾仁清(假人情)、伊勉慈去讲人情,结果西门庆不但不予理睬,反而派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棒打了出去,把贾、伊二人羞得差点钻进地缝里去。他媳妇惠莲被瞒得铁桶一样,并不知道这些事儿,而且西门庆放出狠话:“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定打二十大板。”没有办法,来旺儿只好去找丈人宋仁,哭诉一遍自己的遭遇,老丈人拿出一两银子、一吊铜钱和一斗米,打发他们上了路。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作者什么意思?是为来旺儿庆幸吗?他是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宋惠莲仍然是傻老婆等苶汉子,盼着老公回来。她每天整治出饭菜,让小厮到监牢里给来旺儿送饭,小厮拿到外边,众人就吃了个干净,回头对她说:“哥吃了,在牢房里挺好,没人难为他。要不然早就放出来了,只是提刑老爷近日没来衙门办公,恐怕放出旺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了。”西门庆哄她说:“我派人通气了,不久即出。”妇人信以为真。可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惠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来旺儿从监牢里出来了,而且到门口讨要衣服箱笼,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走了。这妇人几次问小厮,大家都不说,直到有一次,她询问钺安,这个小厮或者冒冒失失,或者是出于正义,反正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听完这话,回到屋里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啊!你在他家做错了什么?被人暗中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都没有赚到一件,今天就这么被人打发了(辛苦为人打工,没赚到什么,如今又被人像使用卫生纸一样扔掉。)。今天你背井离乡,路上生死未知,坑得奴好苦也(说明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想要相依为命,但如此重感情,为何又要那样做事呢?真是个矛盾的统一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哪知道你这些遭遇啊!”她哭了一回,就悬梁自缢了。

当时这些下人的住处也应该在西门府中,这不是主人的恩典,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剩余价值,下人根本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必须随传随到。当时惠莲的邻居来昭妻子一丈青在关注着她,听她刚开始嚎啕大哭,后来就没动静了,她知道要出事,找平安儿撬开窗户钻了进去,正看见惠莲上吊,一边解救下来,一边喊众人,除了潘金莲,其他娘们都过来了,人是救活了,可是不管怎么劝,她就是坐在地下不起来。西门庆知道后,也过来探视,看她坐在冰冷的地上哭,就让玉箫拉她起来,并且假惺惺地说(他贪图惠莲的肉体,应该是真关心。不过从整个事件来看,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好个犟孩子,坐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就对我说,为何自寻短见?”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真是个‘好’人,你瞒着我干得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这几句话是全书的精华之处。)!你成天哄着我,今天也说放出来,明天也说放出来,我真信你的话了。即便你要递解他回原籍,也事先和我说一声儿啊!密不透风地就把他打发了。你做事也要有个天理啊!你就真能干下这等绝户计(使用过于阴险毒辣的计策,将来会断子绝孙、绝门绝户,这是对使用者而然,或者是说使人绝户的计策,根据上下文,应该是前者,这才符合宋惠莲的痛斥。)?你把圈套做得牢牢的,只瞒着我一个。你要是打发,把两个都打发了,留下我做什么(留下你,领导自有安排。)?”西门庆笑(现在还能笑出来,佩服!这是一种戏弄,也是奸计得逞的得意。)道:“孩儿,不关你的事。那小子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命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贲四是个浮浪子弟,别人讨厌,西门庆喜欢得很,让他当会计,这个老婆是他给人打工时拐出来的,也是当之无愧的猛将兄。后来这位娘子上演了主仆同槽这一经典剧目,左腿和玳安缠,右腿和西门绕,上半夜西门光顾,下半夜玳安补缺。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能得到一些零碎银两,不过她没有惠莲的姿色和刚骨,西门庆和她只是动物交欢。笔者在最后会有统一比较。)陪伴她一夜儿,我让小厮送酒给你们喝。”说完,出去了。两人一直劝解。

西门庆到铺子里,找主管傅伙计支取了一吊钱(支取,开支、领取,说明即便是老板,支取现金也要走正规的程序。西门庆在商业上的成功,除了有权钱交易之外,本身确实有一定的商业手腕,公司运行相对正规,这是其优点。),买了一钱银子的酥烧(是不是酥饼?),一瓶酒,让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惠莲不领情,骂道:“贼囚根子!趁早给我拿走,省的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惠莲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反弹,就是因为西门庆作孽,可西门庆作为主子能够滥施刑罚,随便拿小厮出气,这就是吃人社会的不公,给人打工不容易啊!)。”他便把东西放在桌上。惠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刚要摔出去,被一丈青拦住了。后来,贲四嫂回去给老公做饭,在道上遇到了曾经和惠莲打过一仗的惠祥,惠祥打听一下情况,贲四嫂说:“看不出旺官娘子,原来是个辣菜根子(比喻性格泼辣。),敢和爹当场顶撞,谁家媳妇儿能有这个胆量?”虽然惠祥和她吵过架,不过对她这种作风还是有所赞许的。

晚上,玉箫在陪伴惠莲过夜时说:“宋大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开些。趁着自己妙龄,一朵花儿初开一般,主子爱你,也是彼此有缘,你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经走了,你就是再烦恼也没有用了,如果哭坏了身体,你不是白白送命吗?常言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凑合过日子也就是了,反正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这话说的也在理。可惠莲听了,还是哭个不停,整天茶饭不思。

玉箫劝不动,就来回话,西门庆又让潘金莲去劝,还是不听,这个金莲回来转述之时就添油加醋,说道:“贼淫妇,她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惠莲确实会顾及贫贱夫妻的朴素感情,但不至于这样,金莲如此添枝加叶就是为了刺激西门庆。她生西门庆的气,也气在他无数次地欺骗上。)。这等贞节的妇人,你怎能拴得住她心?”西门庆笑(猎物已在口中,他总是得意地笑。)道:“你休要听她掩饰,她要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就不会嫁给来旺儿了(一向拿贞节不当回事儿的西门官人都不相信惠莲会如何地三贞九烈,由此可知,惠莲的有些做法已经让自己的身价一落千丈了,现在想单方面提价,确实困难重重。)。”

西门庆这时还关心一件事,就是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于是把众位小厮叫到跟前审问,他说谁要是知道,现在检举,他一下不打,如果被他查出来,连带知情不报者,一律痛打三十大板,撵出府去。这时画童扑通跪下,就把钺安儿走漏风声的事儿说了。西门庆听罢大怒,一片声儿派人寻找钺安儿,钺安儿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跑到潘金莲房里,跪求救命。潘金莲正洗脸,骂道:“贼囚!猛可走过来,吓我一跳,不知你做了什么?”钺安儿就说是自己把来旺儿被递解的事说出去的,如今西门庆正在气头上,能打死他,求金莲讲情。听说是这个原因,金莲道:“怪囚根子!吓得像见了鬼似的!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惊天动地的,原来是为了那奴才淫妇。你就藏在门后,不要出去。”

西门庆不见钺安儿过来,暴跳如雷,派小厮找了两次,都被潘金莲骂了回去,随后,他拿着马鞭子亲自过来,找到小厮要打,被金莲冲上前去,夺过了马鞭子,说道:“没廉耻的货儿。那奴才淫妇想她汉子上吊,你拿小厮撒气,关小厮什么事儿?”西门庆气得一愣一愣的,可是没有办法。金莲对小厮说:“你出去干你的营生去,不要理他。他如果再打你,还有我哪。”那钺安“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一溜烟跑了。

金莲看西门庆对惠莲还是念念不忘、时时挂心,于是心生一计,无外乎挑拨离间、驱虎吞狼而已。她对雪娥说,惠莲因为你要了她汉子,心中怨恨,这才备了一篇是非,挑动西门庆打你,并且夺去你的侍妾身份,这都是惠莲在后面捣鬼。回过头来,对惠莲说,雪娥背后怎么骂你成年养汉,不是因为你和主子有一腿,你汉子怎么能被赶出家门?说的两下都充满了怨恨。

这一天也是该当出事。阴历四月十八是李娇儿生日,院里老鸨和李桂姐等堂客都来祝贺,月娘留众人喝酒。而西门庆当天到外边赴宴,不在家。惠莲早晨过去打了个照面儿,就回到屋里睡觉,直睡到傍晚,后边让丫环找了一两遍她还是不出来,孙雪娥有了借口,就来找她,说道:“嫂子做了玉美人(词话本上是“王美人”,指王昭君。),怎么这样难请?”惠莲只顾头朝里睡,不搭理她。雪娥又说:“嫂子,你在想念你家旺官儿吗?早这样牵挂就好了。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还在西门庆家里呢。”惠莲听她这样说,又想起潘金莲曾经说过的话,翻身跳起来,对雪娥说道:“你别过来浪声颡气(说话轻浮刻薄。)的!他确实因为我被弄出去了。你怎么样?不也是因为他被打了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应指其被取消小妾身份,上不得台面了。)。非得逼人讲出来。大家彼此将就些儿吧,何必非得主动找茬儿呢?”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她也是奴才。)!养汉淫妇(她和来旺儿也不明不白的。)!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词锋犀利,直刺对方软肋。)!你背地偷我汉子也就算了,如今还来这里折腾?”这几句话,把雪娥说得急了,冷不防冲上前去,一巴掌打在惠莲脸上,打得她脸上通红,她背水一战,绝地反击,一头撞了上去,两个就此扭打在一起。一丈青慌忙过来劝架,把雪娥拉走了,但是两人骂不绝口,月娘过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不管家里有没有客人,就炒得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月娘看惠莲头发被揪乱了,让她梳好头发到后边去,惠莲一声儿不言语。等把月娘众人打发走了,惠莲倒插上门,哭泣不止,直哭到掌灯时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自缢身亡。亡年二十五岁。

孙雪娥这一巴掌,打消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等众人发现的时候,惠莲早就已经呜呼哀哉了。雪娥这才知道闯了大祸,怕西门庆回来查根问底,归罪于己,在上房跪着苦求月娘,让她休提自己和惠莲嚷闹这一节,月娘看她吓得那个腔调儿,心中不忍,说道:“此时你才知道害怕,当初少说一句儿不就好了。”晚上西门庆回来之后,月娘说惠莲因为想念汉子,哭了一天,最后寻了短见。虽然月娘出于仁慈之心,不想再让雪娥有个三长两短,但是她无疑也剥夺了为惠莲主持一下正义的机会,而西门庆听说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她真是个拙妇,原来没福(他认为给人家几个小钱儿,就是让惠莲幸福了。和他有关系的女人没有有福的,都被带入人间地狱里了。)。”

这就是曾经在床上和惠莲誓同生死的男人所下的评语。

家里出了人命,必须要让官府知道,西门庆给知县的答复是:家里请客人喝酒,惠莲掌管银器,因为丢失了一件银酒盅,怕家主查问责怪,自缢身死(中国人的命历来不值钱,一件银器就值一条人命。)。他又送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也就稀里糊涂地了解了,派人要收尸火化。

正要火化,惠莲的父亲宋仁过来阻止,并大叫冤枉,说他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并说西门庆倚势她,她贞节不从(当然这谈不上。),被威逼身死,如果知县不给一个说法,他就要往上告。这样大家都不敢点火,一哄而散。当西门庆听说发生这样的事儿后,心中大怒,骂道:“找死的光棍,这等可恶。”于是给知县写了一封信,知县对于这个“钱爹”的命令从来不敢怠慢,派人把宋仁绑进府衙,宣判他倚尸讹诈的罪名成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双腿鲜血淋漓,并要求他写下保证书,不得再次骚扰西门庆,于是把宋惠莲的尸体火化了。宋仁回到家中,伤势严重,主要是气愤难当,再加感染了瘟疫,没几天工夫,也追随女儿而去了。

要说西门庆倚仗势力强暴,这是无中生有,而且说他意图讹诈,也有这种嫌疑,不过宋仁说自己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想要官府查明真相,这个要求无可厚非。况且,不管怎样,宋仁不算老丈人,也是情人的父亲,虽然连接的纽带——宋惠莲的肉体——不存在了,他难道就不能讲一点感情吗?

男人好色也罢,贪权也行,丧尽天良、全无心肝若此,草菅人命、毫无人性如斯,却只能让人痛恨不已了。每当读这几回的时候,我都有“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感觉。

女性朋友们,千万别宣扬“嫁人当嫁西门庆”这样的论调,你先要掂量一下自己和家人一共有几颗脑袋,再决定不迟。

接下来,我要写一份刑事判决书。

世上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判决书,因为这是没有结论、无法可依的判决书,判决的是辩证的灰色地带,不是像在法律准绳之下那样的黑白分明。

后记之十 关于宋惠莲的刑事判决书(上)

临时审判长:嗣敏先生

终极审判长:正义、公道、天理、人心

陪审团成员:各位读者朋友(你们随时都可升任审判长。)

原告辩护律师:嗣敏先生(无证经营,临时客串。这场官司很可能要败诉,除了原告指证他杀略显牵强之外,还因为律师太过业余。)

被告辩护律师:被告本人

书记员:嗣敏先生

审判地点:道德与辩证的人生法庭

出事时间:宋朝“政和五年年末”到“政和六年阴历四月十八日”,即公元1115年年末到1116年之间(书中并未明确标明年代,只有阴历的月、日,不过在第十回,清河县向陈文昭上报“武松误杀李外传”案件时,明确标明时间为“政和(宋徽宗的年号之一。)三年八月”,《金瓶梅》第一回的开始是从前一年,也就是政和二年开始的,其他时间通过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年龄和生日进行推算。)。

审判时间:公元二零一零年一月十六日

审判形式:缺席审判。因为年代久远,尤其难办的是留存于想象中的时空穿梭器尚未研制出来,致使阴阳相隔,交通不便,原告与被告都无法出庭,现在进行缺席审判。

原告:宋惠莲

来旺儿

宋仁

被告:宋惠莲

来旺儿

西门庆

潘金莲

吴月娘

孟玉楼

来兴儿

夏提刑

其他人等

案件说明:这不是一起典型的谋杀案,没有作案现场、作案工具,只有作案动机,而且它的复杂之处在于:这是团伙作案,在量刑的时候必须严格分清主犯、从犯和他们各自的作案动机,而且,原告也参与了对自己的谋杀,也就是说,自杀与他杀交织在一起。因为案件特殊,不管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都与一般意义上的刑事判决书有所区别。

案件回放:第一被告西门庆,男,汉族,清河县人,生于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这是推出来的,因为在第四回时,他27岁,刚与潘金莲勾搭,此时为政和三年,即公元1113年,不知当时用的是实岁还是虚岁?不知如此推断妥当与否?公元108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宋朝两大天王巨星司马光、王安石相继陨落。)七月二十八日,小学未毕业(上学时也老逃课,不学无术,念了12年还未毕业,但是他对外宣称自己“小本”毕业,以此区分“大学本科”毕业生。),从事高利贷、药品生意,兼职是勾引富婆。

第一被告西门庆广有资财,家里呼奴使婢,其中原告宋惠莲和来旺儿就是西门府中的奴婢,西门乃色中饿狼,盯上了宋惠莲,在用一匹蓝缎子做开路先锋的情况下,愚妇宋惠莲与之勾搭成奸。而上行下效,西门庆的小妾孙雪娥和来旺儿又有一腿,双方势均力敌。在此期间,宋惠莲的所谓得志,招致了潘金莲、孙雪娥、孟玉楼、惠祥等人的嫉恨,当然原告自身也存在极大地性格弱点,而其丈夫来旺儿好酒使性,曾经酒后放言,揭露潘金莲的隐私并且要找机会报复西门庆,不过这都是酒后狂言而已,不可能付诸实践。可是,来旺儿的话掀起轩然大波,点燃了导火索,激起了潘金莲的疯狂报复,她先发制人,唆使西门庆暗设圈套、请君入瓮,致使来旺儿被当贼捉拿,西门庆又暗中贿赂官府,屈打成招,来旺儿受尽毒打,被押回原籍徐州,宋惠莲得知消息之后,接连遭受几场窝囊气,自缢身亡。其父宋仁认为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想要找官府理论,不过在西门庆的指使下,官府颠倒黑白,硬是指责宋仁“倚尸图赖”,结果他也被重责二十大板,他气愤难当,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感染瘟疫,不治而亡。

原告也有诸多不妥之处,不过毕竟出了人命,出于保护弱小、伸张正义的法学原则,必须要讨论一下究竟是哪些因素导致了原告的死亡。尽管本庭不能下最后的结论,但是痛定思痛,以这个案例作为普法的典型,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其他被告的资料以后会统一总结和公示。敬请关心此案的朋友关注。

法律依据:辩证法、矛盾论。

矛盾综合分析: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谋杀案,甚至很难分清谁是凶手,因为原告有自杀的动机,这也就是本审判长在被告名单中加入宋惠莲和来旺儿这两个原告的原因所在。他们也要对自己的死亡和被陷害负责,甚至要付一半责任,就是说,判决结果很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不能因为西门庆富有,就有劫富济贫的心理,不能因为西门庆歹毒,就把一切罪行推到他的身上。种种情况都表明,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案,所以不适用于普通法律条款,必须要有全新的审判标准。

我们要抛开非黑即白的二元论思维,我推荐的方法是老生常谈,这个方法也未必是万古不变之真理,不过在现阶段,用这种方法分析纷繁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问题,确实有事半功倍之神奇效果。

这就是唯物辩证法。

伟人说:这个辩证法的宇宙观,主要地就是教导人们要善于去观察和分析各种事物的矛盾的运动,并根据这种分析,指出解决矛盾的方法。

也就是说,辩证法是观察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一种方法论。当然要运用正确,才会手到擒来。

伟人还说:研究问题,忌带主观性、片面性和表面性。

比如我们研究“宋惠莲自杀事件”这个问题,就不能过于主观,过于情绪化,把一切问题推到西门庆、潘金莲身上,相对来说,这些因素还算是外因,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所谓片面性,就是不知道全面地看问题。比如我们只看到西门庆、潘金莲这些加害者一方的问题,没看到宋惠莲、来旺儿这些受害者一方的弱点,就会有失偏颇。

因此,笔者总结了几对矛盾:

A、宋惠莲自身的弱点和矛盾

B、来旺儿自身的弱点和矛盾

C、西门庆和宋惠莲之间的矛盾

D、西门庆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E、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矛盾

F、潘金莲与宋惠莲之间的矛盾

G、潘金莲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H、宋惠莲和孙雪娥之间的矛盾

I、宋惠莲和孟玉楼之间的矛盾

J、来兴儿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K、宋惠莲与惠祥等仆人的矛盾

L、吴月娘在宽容与软弱中的矛盾

M、笔者、作者、读者与评论者的矛盾

N、这个吃人的社会存在的固有矛盾

本审判长姑且列出这几对矛盾。在这些矛盾中,A、B、C、D、E、F、G、H条是主要矛盾,其他的算是次要矛盾,这些矛盾相互交织在一起,同时又各有其特点,也就是说在矛盾的普遍性中存在着矛盾的特殊性,我们既要通观全局,又要各个击破,这样才能得到相对经得起推敲的结论,如果不采取这样的办法,这些矛盾就会彻底搅成一锅粥,根本无法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也就是说做不到伟人教导的看问题“忌带表面性”这一条原则了。

别说是宋朝社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市井小民,有多少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王侯将相,如今都化为一抔黄土,随风飘散,如果不能化腐朽为神奇,用一种具有穿透时代和表面浮华的眼光来研究,整天摆弄这些木乃伊确实没有意思,莫不如投身于伟大的社会实践中去。

学以致用的意义恐怕也在于此吧!

我们细细品读,一条一条地研究,以其引蛇出洞,得到我们想要品尝的人生百味,要么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慈悲心肠,要么保持“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清醒警惕。

本审判长就要断案了,敬请关注!

笔者注:感谢各位书友的关注和支持,鄙人会投桃报李的,已经把来访者的书名记下来了。

后记一一 关于宋惠莲的刑事判决书(中)

现在宣布,继续开庭审理“宋惠莲自杀案件”。

我们需要重点分析本法庭列出的几对矛盾,以便给出合乎逻辑、符合情理的判决结果。

一、宋惠莲自身的弱点和矛盾

1、野心勃勃却又缺乏自知之明

(1)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无可厚非,只是在手段和途径的选择上需要斟酌再三。她肯定不是一个传统的家庭妇女,没有什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传统概念,她也在寻找一切机会向上爬,所以在一匹蓝缎子的诱惑下轻易地“输身(向主人出卖肉体。)”了。她以为从此自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谁知她只是西门庆餐后的甜点、泄欲的工具。但野心勃勃的她不这样认为,她认为锦绣前程正在朝自己招手,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成了西门庆的小老婆。她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指导孟玉楼打牌,结果遭受训斥;对贲四、傅伙计、陈敬济这些中层干部呼来唤去,我们可以想见她当时的情态;她一直认为自己和西门庆关系很铁,谁知却像玩偶一样,被西门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被疯狂地占有的同时,又受到了无情的欺骗。

其实,现在评价宋惠莲还为时过早,参照物还较少,比如后来出现的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身份地位和她差不多,她们就非常有自知之明,要么通过这种裙带关系得到小恩小惠,要么甘于保住奴才地位,要么“辛苦我一个,幸福一家人”,照顾一下丈夫的生意。她们很对,在西门庆身上只能得到这些,她们从来没想像宋惠莲这样,希图通过肉体的交易满足非分的欲望。她们很明确,你付钱,我们交易,童叟无欺,等价交换。

人想改变命运、追求公平谈何容易!

这也是我一再申明还不到纵横捭阖、进行评论的时候的原因所在,毕竟多数朋友不了解性欲在《金瓶梅》中的社会意义,而且凡事有比较才能分析,有分析才有理性认识,现在参照物还是太少。

(2)她对她的同行缺少同情感。她一旦得到优厚的待遇,比如得到一些散碎银两,得到轻松的工作,就开始飘飘然了,开始疯狂购物,精心打扮,她以为自己的身份地位随之得到了实质的提高,在奴仆中间开始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她不再喜欢伺候人了,相反,在众人面前显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成为生活的主题。她的张扬导致画童被骂、惠祥被罚,其实惠祥说的对: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的人。这些处于相同悲惨命运的仆人本来应该同病相怜的,可阿Q为何总要欺负小D呢?

2、争强好斗却又没有战略思维

宋惠莲的所作所为让人匪夷所思。她基本没有什么战略规划,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其实在她的心里,是不是想脚踏两只船,一方面要从西门庆那里得到经济实惠,一方面要和来旺儿做长久夫妻呢?结果两头皆误。她要么不要脸到底,这是王六儿的生存策略,战略目标感极强,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她要么不择手段到底,像潘金莲一样阴狠歹毒,为了长久得到西门庆的阳货,别说是陷害丈夫,就是亲手毒杀,也照做不误,战略目标感也极强,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要么贞节到底,做一个传统的家庭妇女,别说一匹蓝缎子,就算是泰山崩于前,都要面不改色,可她又没有这种定力。所以她的尴尬在于:失去了贞节,也没要来小老婆的地位;一心为丈夫考虑,不但没有为其带来经济利益,反而弄得他身陷囹圄、身无分文;一直以为靠肉体的服从,能够换来西门庆的真心相待,谁知却被无情地玩弄。这都是斗争不讲战略战术的恶果啊!

《史记》上有个人物和宋惠莲极其相似,他叫晁错。凡是懂点历史的都知道,西汉建立之初,为了吸取秦朝灭亡的教训,刘邦采取分封制和郡县制相结合的组织形式,以图江山稳固,谁知末大不掉。晁错是汉武帝之父汉景帝的智囊,从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跟在身边。汉景帝刚刚登基,晁错便提出“削藩”的建议,手段强硬、不讲方法,引起诸侯王的强烈反弹,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策略性口号。而晁错只知效忠皇上,不懂政治手腕,说话不留余地,办事刚直冷峻,同时得罪了以大将军窦婴和袁盎为首的官僚集团,结果七国一反叛,汉景帝马上变脸,杀了晁错以讨好诸侯王。晁错自认为对汉景帝忠心耿耿,结果如何?还不是成了一枚棋子?成了政治斗争中的替罪羊?这个宋惠莲和晁错何其相似?她自认为挂上西门庆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她得罪了一大批人,确实有些人是嫉妒心作祟,恶意中伤,但她难道就没有一点错误吗?如果西门庆变脸了怎么办呢?如果西门庆耳根子软听信谗言怎么办呢?一个忠心谋国,一个倾情奉献,最后的结局无不是失去性命。

这都是不懂战略造成的啊!

3、生性却又不是十足

她的汉子有一拿小米儿数,由此可见,她性格豪放,喜欢结交四海英杰。女人放荡和男人好色一样,这是一种价值取向,算不得十恶不赦,这是个人的选择权。可是人要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主流价值观不接纳她,她就是我行我素,可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可她偏不,她时常脸红。第一次被潘金莲遇到后她脸红,被小厮揭露后她脸红,脸红是羞耻的表现。她第一任丈夫蒋聪被人打死,她千方百计地为他复仇,但是不耽误她对蒋聪不忠;她第二任丈夫来旺儿被栽赃陷害,她据理力争,在知道被欺骗的事实后,不惜自杀,但是不耽误她红杏出墙。就在她第一次自杀未遂之后,玉箫劝她“贞节轮不到你头上”,这是很对的,可是她不,偏偏要以自杀的方式了结生命。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矛盾心理啊!为什么相反的力量要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呢?作者驾驭人性的娴熟真是炉火纯青啊!在第一次读《金瓶梅》时,笔者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会有这种结局,直到生活阅历的加深,才理解了这种矛盾的必然。

人就是这样,在矛盾中对立统一。

二、来旺儿自身的弱点和矛盾

1、好酒使性却又没有真刚骨

来旺儿如果要是真杀了西门庆,那我们都要竖起大拇指,首推他是“金瓶梅世界”中的第一条好汉,“金瓶梅世界”中的武松和他相比都要逊色太多。然而,他的豪言壮语只是酒后说出的醉话,自己恐怕都没有当真,可是他的这种行为点燃了导火索,加速了宋惠莲的死亡,如果没有他的好酒使性,尽管矛盾也不会自动消亡,但可能会暂时掩盖,或者不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激化。他同样没有自知之明,不懂战斗艺术,无端地把潘金莲牵扯进来,这样,矛盾如何不升级?

2、不甘受辱却又不是真汉子

说起来,西门庆勾引他的妻子,他也在勾引西门庆的小老婆,也就算是旗鼓相当,《金瓶梅》宣扬的主题之一就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其实来旺儿也没必要反弹得如此激烈。然而,人性,总是如此地复杂。男人,总是希望别人的老婆是淫妇荡娃,一勾就上手,而自己的老婆是三贞九烈,雷打不动,也就是流行的“家中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可世界上哪有如此“鱼与熊掌兼得”的美事呢?

况且,因为老婆的关系,他顶替来兴儿得到采购科的美差,也同样乐不可支;听说西门庆要派他去杭州做买卖,他同样欣喜若狂;听说没有派自己去杭州,是因为要让他在门口开酒店,在老婆挑明与西门庆的关系后,同样是欢乐开怀。谁知,第一个愿望落空之后,他马上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中骂老婆,再次扬言要杀了西门庆。这种种行为,都体现了小市民的无奈和无能,想要充当男子汉大丈夫却又没有足够的刚骨和本钱。

三、西门庆和宋惠莲之间的矛盾

在床上交流的时候,两人是没有矛盾的,可一旦下了床,立即矛盾重重。

要知道,在当时以小脚为美的时代,宋惠莲是很有竞争优势的,而且她本身面容姣好,这样更会让西门庆流连忘返。可是这种肉体的交流根本不能代替世事的复杂。

不过总体来说,西门庆对宋惠莲是很留恋的,因此,即便在潘金莲这个九尾狐狸精的蛊惑下,他也时常偏向宋惠莲这一方,然而宋惠莲只信赖床上的甜言蜜语,办事根本没有章法,尤其重要的是,她没有潘金莲狠毒,所以她必然要败下阵来。

不过她最后自杀,除了有对生活的绝望之外,更多的是充满了对西门庆的怨恨,能不能说她像“屈原投江”进行死谏那样,是为了用自己的死换取西门庆的一世愧疚?如果她要是这样想,这个愚蠢的女人就大错特错了。西门庆作为“没人伦的猪狗”、“弄人的刽子手”,心理素质是很强的,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愧疚。当然不排除,如果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后,比如孙雪娥的挑战,是逼死惠莲的导火索,而不是想汉子想的寻了短见,他还会有一定挂念的。

不过也有一个证据,说明即便他有所惭愧,也不会持续太久。西门庆对李瓶儿是挺有感情的,瓶儿死后,他控制不住情绪,无数次地大哭,可是就在为李瓶儿守灵期间,和如意儿睡到了一起,如意儿是李瓶儿之子的奶娘,这就是西门庆想念李瓶儿的限度和方式。他哭是真的,不过解决生理需要也是真的。

我想他的愧疚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不要有太多的奢望!

想起西门庆在两个女人的争夺之间,左右摇摆,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这是没有大脑,只靠下半身思考的男人的典型特点。如此昏聩无能,读者不要以为他如何了不起。

四、西门庆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这两个人是有矛盾的,矛盾就在于占有与反抗,而他们的矛盾焦点就集中在宋惠莲和孙雪娥身上。孙雪娥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小妾,西门庆不喜欢她,如果单纯是她与来旺儿勾搭,我想西门庆还不至于下狠手。当然也不一定,封建统治者历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宁可占有之后不用,也不能让别人得去,在封建统治者身上有人性贪婪的集中表现。

可是西门庆也要考虑一下面子问题和家庭影响,如果要是作为交换条件,来旺儿对他与惠莲的关系睁只眼闭只眼,我想他很可能还会默认的,因为他心中盘算,拿徒有虚名的小妾换取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他赚到了。然而来旺儿的扬言,也让他内心不安,如果身边有一把随时会铲除自己的利刃,他不会安生的。当然,主要还是潘金莲劝他斩草除根,这样不但安全,而且搂着惠莲也安心。这些因素促使他设计陷害。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会轻易消除,如果来旺儿不杀了他,他必定要铲除来旺儿,基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因为想通过什么正义、公理、法律是铲除不掉西门庆的,在当时,只有用梁山好汉的方式才能解决,尽管这也是下下策。

五、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矛盾

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脂粉骷髅,若说不般配,如何旗鼓两相当?若说真般配,为何阿庆恋野花?一个多多益善,一个唯我独尊,一个丑妍不忌,一个大小通吃,想他体内能有多少资源啊!怎经得你来夺一口,她分杯羹?

这是笔者为这对“金童玉女”填的一首歪词,用词准确与否,暂且不论,主要为了突出二人的统一和矛盾。

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以调和,不过有时也比较尖锐。矛盾之一就是性欲资源的短缺,而偏偏潘女士又是一员雄兵猛将,即便几个西门庆放马过来,她也会面无惧色,从容应对,杀得对方人仰马翻,所以她不惧战斗场面的激烈,相反,就怕敌人望风而逃。想当年,西门庆留恋李桂姐,有半个月的时间没回来,别人尚可,她却欲火难禁一丈高,自寻出路,开辟战场,结果被人告发,惨遭镇压。当她第一次发现西门与惠莲的小动作之后,就尖锐地指出:“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可谓一针见血,道出心声。

不管是之前挑战孙雪娥、李桂姐,还是之后与李瓶儿、吴月娘的生死较量,潘金莲不是为了争气夺宠,就是为了维护自己“床上霸主”之地位,要么大打出手,要么进献谗言,要么屈体受辱,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惜满足西门庆一切变态愿望,无他,就是为了操控西门庆。在“宋惠莲事件”中,她尤其不能原谅西门庆的是,他竟然不听自己的话,“信那个奴才淫妇的”。他时不时地总是袒护宋惠莲,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变得歇斯底里、丧心病狂。

不过,自从经历“李桂姐之战”后,潘金莲清醒地认识到,西门庆狗改不了吃屎,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绝对占有西门庆,她也知道,要是违背了西门庆的意愿,自己只有受伤的份儿,要想得到汉子欢喜,只有纵容西门庆,于是在西门庆勾搭李瓶儿时,在知道他与宋惠莲的糊涂账儿后,她当其帮凶,当其老鸨,我发现二者真是这样的关系,西门庆在潘金莲眼里就像一个,而她是名副其实的老鸨。

如果宋惠莲要是肯俯首称臣、纳贡投降,说不定潘金莲还会放其一马,而她也不至于多次和西门庆对着干,但她之所以敢如此,还是因为她是西门庆肚里的蛔虫。对于她来说,西门庆毫无秘密可言,一切的私密丑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多少在外风光无限的男人会怕老婆,就是因为老婆知其底细,他投鼠忌器,不敢过于嚣张。我想,这也是西门庆的一层顾虑吧。

因此说,这二人的矛盾有时尖锐,不过还是可以调和的。

ToBeContinued

后记一二 宋惠莲的刑事判决书(下之上)

这是一起复杂的案件,所以才会连审三天,本审判长也累得快吐血了,不过,为了让关心此案的朋友尽早知道审判结果,鄙人加班加点地工作,很快就有一个了断。

接续上文,还是要分析一下余下的矛盾各方。

六、潘金莲与宋惠莲之间的矛盾。

1、二人具有同一性。

(1)名字:宋惠莲原名宋金莲,在进入西门府之后,因为和潘金莲重名,为了避免混淆,才把她的名字改成宋惠莲。作者有意设计一个人物和潘金莲比较,就连名字都相同,这样的两个人不是志同道合,就是势同水火。

(2)出身:都是贫家女儿,出自社会底层。宋惠莲是棺材铺老板宋仁的女儿,而潘金莲的父亲潘裁缝,也是一个难以糊口的小手艺人。

(3)经历:宋惠莲被卖到蔡通判家,后来因为坏了事,被赶了出来,嫁给蒋聪为妻。根据潘金莲的说法是“和大婆养汉坏了事”,未知真假;而潘金莲先是被卖到了王招宣府上,在那里她受到了文艺熏陶,同时也沾染了之风。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妈作为人贩子,二次转卖,以三十两的价格卖给了张大户,在这里,潘金莲的人生观发生了严重扭曲,因为她成为张大户的禁脔。女主人知道后,对她百般苦打,张大户一怒之下,倒赔嫁妆,把她嫁给武大郎,谁知也就是设立一个外宅而已,武大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这件事对她的刺激更大。

(4)本领:宋惠莲以一双小脚打天下,荡秋千时技压群雌,厨艺精湛,能用一根柴禾烧烂猪头(这门本事确实了不起)。而潘金莲能够读书写字(这在女性基本都是文盲的时代,挺难得,她的“足智多谋”,或者称之为小聪明也可,击败了宋惠莲。知识改变命运,由此可见一斑。),休闲文艺样样在行,品竹弹丝件件精通,尤其弹一手好琵琶,所谓是“弹唱姐儿出身”。

(5)性格:宋惠莲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潘金莲百伶百俐,善于举一反三,尤其在性文化领域悟性惊人,后期变得阴狠歹毒,不择手段。

(6)长相:宋惠莲“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潘金莲在月娘眼里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7)江湖地位:宋惠莲号称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汉子有一拿小米儿数。而金莲自称“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武松出差前叮嘱嫂子“篱牢犬不入”,金莲恼羞成怒之后进行的宣誓。)。而在王婆嘴里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确实如此,潘金莲和死神关系密切。就这样,一个是风月场的女领袖,一个是欢乐谷的大姐大,二人势均力敌,不过潘金莲生活阅历丰富,战略战术修养要略胜一筹。

(8)总结:二人的出身、经历、性格、长相都惊人地相似。不过,相比较而然,潘金莲的堕落更值得同情,因为武大确实太过窝囊。比如西门庆在向王婆询问金莲的丈夫姓甚名谁时,王婆说是卖熟食的,这时西门庆提到“徐三、李三、刘小二”这几个人名,可王婆说要真是这几个还算是一对儿。由此推断,这三人的标准已经够低了,谁知她被嫁给了武大。凡事就怕比较,潘金莲的命运确实够惨,心生抱怨尚可原谅,后来她一遇到语言甜净、高大魁梧、风流博浪的西门庆,难免“金莲心爱西门庆,春心不自由”了。以貌取人可以理解,她从此在西门庆死乞白赖的挑逗下半推半尚在情理之中。如果要是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充份满足她的性欲的话,她极有可能成为贤妻良母。因为从后来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对财物不是特别挂心,不应该像惠莲被一匹蓝缎子就击打得体无完肤,但如果说争取财物能够让她争口气的话,自当别论。

武大确实拿不出手,潘金莲这才抱怨“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因此说她的红杏出墙情有可原。然而宋惠莲的两任丈夫蒋聪、来旺儿最起码要比李三、徐三、刘小二要强吧,一个是厨师,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家人,前一个工作稳定,后一个见多识广,虽然没有描述他们的相貌,不过应该差不到哪里。要说潘金莲的堕落还有迫不得已的因素,那么宋惠莲的情况该作何解释呢?我想,不管是和蒋聪,还是和来旺儿过日子,可能清贫,但过日子应该没问题,她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能怨到谁呢?如果说来旺儿或者西门庆倚势强暴,自当别论,那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除了给予同情之外,没有其他想法,可她不是主动勾引,就是半推半就,又能怨得了谁呢?我说过,放荡一些不是大错,只不过自己要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而已,如果怨天尤人,就显得无耻至极了。

2、二人之间的斗争性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不能和平相处,就必然要乱世为王,掀起无数波澜,因为她们都没有基本的宽容、同情和退让之心,针尖对麦芒,必定要以一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关于这两人的争斗,之前有过简要总结,在此不做赘述。正是因为宋惠莲对潘金莲构成了威胁,嘲讽其出身,嘲讽其小脚,抢占西门庆,调戏陈敬济,突破了潘金莲忍耐的限度,可是因为西门庆和宋惠莲热情似火,而宋惠莲也表露出一种做低伏小的姿态,她尚可容忍。然而,让她难堪的是,来旺儿的主动进攻,彻底挑战了她的底线,她效仿战国辩士,用犀利的词锋,鼓动西门庆展开杀戒,可是,西门庆确实太过迷恋惠莲,于是她就攻击西门庆的弱点,说惠莲“千也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对于以征服和占有为目的的西门庆来说,心理上很难接受。西门庆听完惠莲的死讯后,之所以如此冷淡,除了因为她的肉体消亡后,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以外,就是因为他听说惠莲是想念汉子才自寻短见,这大大地刺伤了作为一个征服者的自尊心。而且,潘金莲为了找到枪手,到孙雪娥那里挑拨离间,终于处成了悲剧的发生。

七、潘金莲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在“潘、孙荷花饼大战”时,孙雪娥曾经对月娘提过这样话,她说:“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她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虽然这是出于仇家之口,不过确实是金莲的实录。尤其重要的是,雪娥提起了用毒药毒死武大的事儿。这个事件不像在《水浒传》中,早已大白于天下,在“金瓶梅世界”中,这还是一个秘密。当时为了陷害武松,就是来旺儿到知县那里跑的门路,所以来旺儿应该知道底细,不知道他与雪娥在那时有没有瓜葛,如果有,肯定就是从来旺儿那里得到的内幕消息。然而雪娥的这种揭发,触动了西门庆的隐私,所以晚上他回来后,潘金莲弄得花容不整,讨要休书,然后说雪娥背后议论她“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听完这话,西门庆的反应是暴跳如雷,又冲进厨房毒打孙雪娥。反应如此剧烈,应该不仅仅是为金莲报仇,更是让她闭嘴,少要胡言乱语。

如果那时来旺儿和雪娥已成情人关系的话,他对自己不能保护情人,应该充满愧疚之感,从这个角度来看,金莲和来旺儿是有宿仇的。

这次来旺儿把潘金莲扯进来,确属自讨苦吃,打击一片,自树强敌。西门庆勾引惠莲,不是金莲唆使的,她甚至是极力反对的,虽然这种反对不是匡夫以正义,而是出于对性欲资源的保护,但毕竟不能把这笔帐算在金莲头上。况且,即便她是一个贤妻良母,比如是吴月娘的身份,能劝得了西门庆,都未必能劝得住宋惠莲。彼时的惠莲尝到了甜头,能得到散碎银两,而自己又没损失什么,也没掉块肉,凭什么半途而废?要说在事后,潘金莲确实有过纵容,但是她不纵容又能如何?吴月娘在作风上最为正派,尚且三番五次遭遇误解、呵斥和冷暴力,以潘金莲之做派,能说出逆耳忠言吗?遇到西门庆这样的“昏君行货”,只能是让九尾狐狸精引导他走上不归路,确实没有康庄大道可供选择。这样说不是为潘金莲辩护,而是就事论事,就论西门庆勾引宋惠莲这件事,她应该承担多少责任。以此来说明,来旺儿的不可理喻。

如果仅仅是宋惠莲接收些甘露,她再谨小慎微一些,金莲尚且可以忍耐,但是来旺儿揭露其隐私,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且来旺儿缺少自知之明,竟然以功臣自居,以为自己跑腿是个多大的功劳,言外之意,好像没有他的周全,潘金莲早就一命呜呼了,这样又伤到了她的自尊,要知道,为了维护脆弱的自尊心,她挑动了无数次的内战。这只马蜂你不惹它,它尚且螫人无算,如今来旺儿却捅马蜂窝——潘金莲毒杀亲夫的隐私和脆弱的自尊——她怎能不恼羞成怒?这样新账旧账一起算,盛怒之下,潘金莲把来旺儿夫妻纳入了自己战略版图之内,兵锋所向,惠莲遭遇了灭顶之灾。

晚上回来,金莲又把眼睛弄得像个桃儿似的,一如攻击孙雪娥时的故事,把来旺儿“醉中谤讪”的话讲了一遍,重点提出“毒杀亲夫”一节,捎带把雪娥与来旺儿的关系带出来,西门庆果然找小玉、来兴儿核实,勘问明白之后,首先毒打雪娥一顿,取消其小妾身份。如果要是没有宋惠莲,“瓮中捉鳖”的栽赃陷害把戏可能是提前上演,但是他先找惠莲核实,她同样口若悬河、切中要害,一方面替来旺儿赌誓,一方面抓住举报人来兴儿的破绽,说因为夺走了他的买卖,他怀恨在心,恶意诽谤,这样的话不可信。关键是惠莲在紧急时刻献上了舌头,关键是西门庆对惠莲的贪恋,关键是西门庆这个蠢货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就信了惠莲,而且当时约定,让来旺儿先去东京蔡京那里跑门路(当时有个盐商王四峰拿两千银子解脱牢狱之灾,西门庆净赚一千两,准备用一千两去打点。),然后再给他本钱去杭州做生意。

潘金莲知道后大怒,她不仅是怒来旺儿因祸得福,更怒在宋惠莲的影响力大于己,她劝西门庆时提出,如果来旺儿拼着把不值钱的老婆撇了,拐跑这一千两银子怎么办?无疑,这句话打中了西门庆的七寸。在之前就说过,西门庆在女人身上花钱是有限度地,散碎银两他眼睛都不眨,但如果是大笔钱财,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相反,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从女人身上榨取血汗。他是一个色狼恶鬼,他是一个昏君行货,但他不是情痴,不像有的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他是很冷静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女人身上要得到什么,就是泄欲。即便和金莲淫情似火的时候,也要先娶孟玉楼,即便是现在和宋惠莲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也足够冷静,要说散碎银两,八两的鬏髻,他都可舍,但是如果用这笔钱买惠莲,他绝对不会干。这是他和普通好色男的重要区别之一。

果然,他马上接受潘金莲的意见。后来设计请君入瓮这出戏,书中没有讲明创意和导演是谁,我猜测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共同谋划的结果,不可能是玉楼、月娘和李娇儿众人,她们不会参与这样的事儿,也没有这种智力,只有潘金莲是不二人选。再说两人曾经有过合作,在毒杀武大郎上他们配合密切,如今更应驾轻就熟。在来旺儿被囚禁期间,因为惠莲靠着不穿裤子,为领导制造方便一类的积极外交政策,西门庆一度要释放他。潘金莲听后又是恼恨异常,她这时貌似为西门庆的性欲考虑,出了“斩草除根”的建议,说这样搂着惠莲放心。这又是攻击到西门庆的软肋,促使他下决心结果了来旺儿,也就是阴鸷的帮忙,来旺儿才保住了性命。

每次看到潘金莲滔滔不绝地进言时,我总在心里慨叹:“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金莲心。毒哉!金莲!”任何一个心术不正的男人受到她的蛊惑,都会一步步走向万丈深渊。

八、宋惠莲和孙雪娥之间的矛盾

孙雪娥很像《红楼梦》中的赵姨娘,在上层社会中十分不得志,很值得同情,可又无知无识,基本没有大脑,经常成为替罪羊,成为被别人利用的工具。要说她和惠莲结仇,主要还是拜潘金莲所赐。金莲看西门庆对惠莲还是很挂心,于是她就两方面挑拨,对惠莲说雪娥背后讲究她养汉养出了花样,反过来对雪娥说揭露她和来旺儿关系的是惠莲,她把自己的账儿挂在惠莲头上。由此双方产生了底火。

雪娥也很恼火,在西门府中唯一能给她带来温暖的可能就是这个来旺儿了,可是因为宋惠莲和西门庆勾搭,再加上潘金莲的推波助澜,使来旺儿成为西门庆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且还听说是惠莲告的密,使自己遭受毒打,并被取消小妾身份,她那没有思维的大脑肯定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于是她把惠莲当成了一个敌人。

在西门府中,雪娥的身份十分尴尬。吴月娘高高在上,雪娥在她面前只是一个仆人而已;李娇儿是个好好先生,一般不敢得罪什么人,虽然在一次挑战潘金莲的战斗中,二人并肩作战过,可那都是短期的结盟,非同路之人;李瓶儿有钱,又很得宠,雪娥在人家面前自惭形秽,高攀不上;潘金莲是她的死敌,二人一直势同水火;而孟玉楼和潘金莲是战略同盟的关系,她也靠近不了。通观全书,也没看她和哪个下人交情过密,所以她就成了西门府的蝙蝠,要说是主子吧,还没有地位,要说是下人吧,还是名义上的主子。她的郁闷可想而知。

后来有一次,家里的女眷来得太多,西门庆没地方去,就去了她屋里,第二天她像捡到一个金元宝似的,四处宣扬,在几个面前自称“四娘”,潘金莲听到后,又对她一顿羞辱。她就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得到一次临幸的机会都属难得,在上层得不到相应的地位和尊重。想想宋惠莲,得到西门庆这样大的关照,她怎能咽下这口气?尤其在与惠莲争吵时,惠莲那句“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彻底摧毁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一个没有主子尊严的主子还比不上有头有脸的奴才,她难免暴跳如雷,打了惠莲一巴掌,这一掌打得惠莲悬梁自尽。都是一锹土上的人,相煎何太急呢?后来的评论者认为,雪娥的这次惹是生非过于胡搅蛮缠,后来她受尽折磨也理所当然。

九、宋惠莲和孟玉楼之间的矛盾

孟玉楼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大姐姐不管”。正是有孟玉楼的挑拨,潘金莲当着她的面说了两句狠话;一句是“我若是饶了这奴才,除非是他操出我来(这是听见“来旺儿醉中谤讪”后的反应);一句是“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狠话,说大话。)说,就把潘字倒过来(听孟玉楼来汇报,西门庆要放出来旺儿并在西门府对面给惠莲买房子居住后的反应。)”。还有其他几次,孟玉楼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杀人于无形,总说“大姐姐不管”,让潘金莲怒气冲天,也吹响了催促惠莲上路的号角。我们永远不要忘了《金瓶梅》的四大主题是“酒、色、财、气”,在这起事件中,来旺儿失于酒,西门、惠莲失于财、色,而潘金莲就愿意在“气”上争强好胜,她“胜利”了,不过都是小胜,最后遭受覆顶之灾才是对她好胜斗气最好的注脚。

按照常理推断,玉楼和惠莲应该没有直面冲突,不像来旺儿揭露金莲的隐私,雪娥相信惠莲进献谗言使自己受辱这些情况,可她在“宋惠莲事件”中同样两面三刀。在来旺儿被押解官府之后,惠莲在上房求月娘代为周旋,玉楼表面上也对惠莲说:“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谁知一转身,打听到西门庆要买房子、丫环服侍惠莲后,就急急忙忙地报告给潘金莲,所以金莲才说了第二句狠话。

要知道,惠莲的无用和轻浮也就在这里,“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她刚刚得到谎神爷的许诺,还没变成现实,在言谈举止之间就“轻露(随便流露。)”,古人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宋惠莲的故事就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后来她的死,导火线只是雪娥的挑衅,真正的原因恰恰在此。她输了一回身,不但老公横遭陷害,受到床上人无情地欺骗,而且放出了大话,又在众人跟前颜面俱失,她也不可能有韩信忍受“胯下之辱”——不肯用自己的千金之躯换取无赖的一条狗命——以图日后鹏飞万里的高远修养,对于她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洗刷耻辱的最好途径就是一死。这是最愚蠢也是最无奈的抗争方式了,死,真能洗刷耻辱吗?不能。只会让世俗嘲笑你的无能而已,要顽强地活,要用铁与血来雪耻,要用知耻后勇的强大力量和不可争辩的事实来雪耻!愚蠢的宋惠莲啊!

我也一直纳闷,孟玉楼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是不是她早就安插线人了?她说对西门庆和宋惠莲私通一事毫不知情可信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惠莲的呢?是不是惠莲在她打牌时指手画脚之后就开始怀疑惠莲有人撑腰了?是不是惠莲见到她们时待起不起、不讲礼数时就开始心生厌恶了?是不是在元宵佳节看到惠莲的张扬就埋下了嫉恨的种子?

孟玉楼是第七回进府的,接着进来一个潘金莲,靠着在床上作风大胆、创意无限得到万千宠爱;接着又来一个李瓶儿,靠着金元外交、年轻貌美,打下半壁江山;如果再来一个小脚无敌、貌美如花的宋惠莲,玉楼恐怕真要进冷宫、守活寡了。所以她恐惧,所以她嫉恨!

有一个成语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说“一个人本来没有罪,但是因为拥有宝玉而获罪”。由此可以引申出来“匹夫无罪,怀‘才’其罪”、“匹夫无罪,怀‘色’其罪”,这就是为什么有才之人往往遭受排挤,绝色美女往往命薄的原因所在。非常悲惨的是,宋惠莲就是一个“怀‘色’匹夫”,你确实无罪,但是老娘我嫉妒,眼红,看着生气,你就得罪我了。说到底,还是一个争宠夺爱,还是为了抢夺西门庆体内那点资源而已。

本审判长确实长篇大论了,下次肯定审判完毕,骗你们是小狗!

后记一三 宋惠莲的刑事判决书(下之下)

本审判长说一不二,不会自食前言,如果这回再不审理完毕,就成小狗了,所以大家等着审判结果吧!

十、来兴儿与来旺儿之间的矛盾。

如果说宋惠莲给丈夫带来了好运,比如说西门庆因为她的关系让来旺儿顶替来兴儿担任采购科主管,也同时给他带来了祸患和嫉妒,这种福祸相依的相生相克就像孪生兄弟,接踵而生。这两人的矛盾就是一个饭碗。

如果把西门府比作一家公司的话,那么这种矛盾就是由于不公正待遇和人治痼疾产生的。西门庆作为老板,和自己的女员工发生了婚外情,必定有损于个人的尊严,也极容易使这个女员工及其裙带关系范围内的人成为众矢之的。本来应该是公事公办的,可如今因为有特殊关系,办公桌被移到了床上,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本来来兴儿和来旺儿没有什么根本矛盾,可来旺儿抢夺了他嘴里的肉,他难免就要产生心理不平衡,如果说自己办事失误或者来旺能力出众,如果来兴儿还有一点点男人的宽容和度量的话,应该心服口服。可情况不是这样,所以来兴儿成为添油加醋的告密者,成为卑鄙无耻的加害者。他也有可以被施加历史同情的地方,因为日子太苦,混口饭吃不容易,可也让人不齿。还是那句话: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何必呢?

所以作者现身说法:“看官听说,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窃弄奸欺,败坏风俗,殆不可制。”风气不正,权谋横行,勾心斗角,鲜廉寡耻,大都是由不公正待遇引起的,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造成的。这个故事可为管理者镜鉴。

说起来,每一个管理者都比作者清楚,只是,只是因为小妹太迷人,去他妈的管理艺术吧,老子不管什么雄心壮志、深谋远虑了。

十一、宋惠莲与惠祥等仆人的矛盾

她们之间的矛盾和男仆人之间的矛盾十分相似,本来大家都是平等相处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因为老板的照顾,这名女员工成了宝贝疙瘩,又是给她调动工作,又是给她额外奖金,而她也擅作威福,俨然以小老婆自居,颐指气使,让人看在眼里,气在心头。

元曲大师关汉卿有个作品叫《哨遍@高祖还乡》,以一个知道刘邦底细的乡民为视角,对刘邦的做作和虚张声势进行了无情地嘲讽。在封建礼仪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仪仗都成了这位乡民的笑柄,所谓的金瓜锤在他眼里就是“甜瓜染了金黄色”,所谓的蟠龙戏珠旗也就是“蛇缠葫芦”,所谓的侍从人员就像天上的判官,面无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农村的器物没有区别,只不过是加了一些豪华装饰而已。尤其让他气愤的是,最能装的那个大汉目中无人,“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再定睛一看,“险气破我胸脯”,原来那个不知为什么把身份证改成汉高祖的人就是拖欠自己债务的刘三。

你宋惠莲尽管和老板攀上了关系,还是那个刘三,凭什么把自己当成汉高祖?难道这样你就身份高贵了?都是一锹土上人,你凭什么这样压制我?难道你不是蔡通判府里的那个宋金莲了吗?“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祥愤愤不平,她就是那个看“高祖还乡”的乡农。

然而惠祥揭露惠莲“汉子有一拿小米儿数”,也颇为牵强,惠莲反口相讥,“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惠祥只好退而求其次,“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想要比惠莲好,还得翘起脚儿,如果不翘脚儿,恐怕也要平起平坐了。被月娘呵斥之后,她还不依不饶,还想和惠莲拼个你死我活,她口口声声说促织不吃癞蛤蟆肉,可在实际行动中没看出来。文人相轻,官场倾轧,尤其是看到这些弱小人物自相残杀的时候,我的心情极其沉重,可悲可叹!

这种市井妇女的形象活灵活现,《金瓶梅》和《红楼梦》刻画的人物真实至极,反而是很难企及的艺术高峰。

十二、吴月娘在宽容与软弱中的矛盾

在西门庆嫖风弄月的时候,月娘善言相劝;在西门庆受李瓶儿托付要劝告花子虚不要寻花问柳时,月娘提醒他灯台照不到自身,自己好自为之才是正道;在迎娶李瓶儿一事上,她出于自私也罢,出于维护家族利益也好,总是时时提醒西门庆。如今在“宋惠莲事件”上,月娘也有过劝谏,可是她认事不明,遭遇到西门庆的呵斥,事后她抱怨这个昏君行货子只听九尾狐狸精的话,把她们这些只会说逆耳忠言的视同无物。要说她劝谏是没有错,可在“来旺儿事件”上,她的愚蠢也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来旺儿真是意图刺杀西门庆,她劝他在家门里惩戒,不是包庇凶犯、姑息养奸吗?只要西门庆和宋惠莲在一个府里,上床之事就无法杜绝,如果来旺儿这个心结一直存在,她就不怕来旺儿发酒疯时再次刺杀西门庆吗?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月娘知道事实的真相,她明知道来旺儿是被冤枉的。难道西门庆和宋惠莲之间的事儿,她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不可能。以前评论过,她遇到这样一个刚愎自用、好色无度、横行霸道的丈夫,她又是一个恪守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法的传统女人,她又能怎么办?西门庆的荣誉称号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如果月娘太过谏诤,拳打脚踢之事就不能施加在她的身上吗?她有太多无奈,这是我们的历史同情,然而,她的无奈之处也正是其软弱所在。

由此,产生了吴月娘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希望导西门庆以正,可又无能为力;一方面要保护受到冤枉、陷害、蹂躏的下人,同样是无能为力。如果像潘金莲那样是处心积虑的加害者,没有信仰,不信地狱,她不但不会有愧疚和矛盾之感,还会有一种得手后的沾沾自喜;如果像孟玉楼、李瓶儿、李娇儿那些或者隔岸观火或者自扫门前雪的人,她们对这类的伤害也基本无动于衷,因为她们只需要争取和保护自身利益,至于别人的痛苦和死活,也管不了,也不关心。但月娘不是这样,她是女主人,是第二号人物,还是唯一能让这些生活艰难的小人物寻找到心理安慰和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的人,兼且尚有仁慈之德、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这种种因素相加,使她一方面扮演好好先生,一方面又不能坐视不管,可又回天乏力,这样她的矛盾和痛苦就会随之而至。

一个没有道德感的完全自私主义者,是没有愧疚感的,一个麻木或悲观的遁世主义者,也很少痛苦,可是身处红尘的芸芸众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眼睁睁地看着不公正待遇吞噬着正义,挣扎着,矛盾着,痛苦着。

月娘就是其中之一,你我都是其中之一。

十三、作者、笔者、读者与评论者的矛盾。

我多次提醒大家,这是我品评的《金瓶梅》,不是读者眼里的《金瓶梅》,也未必是作者想要描述的《金瓶梅》,各位“金学”评论家更是龙争虎斗。

按照张竹坡先生的说法,《金瓶梅》作者是按照司马迁的笔法和文风进行创作的,他称《金瓶梅》是部《史记》,而且比《史记》更加难写,因为《金瓶梅》是把几百人合成一部传记来写,人物庞杂,事件琐碎,想提纲挈领、统筹兼顾,自非易事。当然这只是某种角度的比喻,《史记》和《金瓶梅》是两种风格,哪一部大书都是作者呕心沥血之作,各有创作的难处。《史记》凝聚了司马迁父子两代的心血,他纵横万里调查研究,遍翻典籍积累素材,自己更是为《史记》殉葬了。《金瓶梅》以其容量来看,不会比《红楼梦》逊色多少,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用眼泪的结晶荟萃成书。

在没有电脑、打字机的时代,兼且需要创意、写作、修改,《金瓶梅》之成书岂会容易?一部书能耗尽一个人的心血,要了他的命。

这是从工作量上比较,再简要看看二者的创作思路和秉持的科学精神。

一部二十四史,只有《史记》是个人创作,“成一家之言”,其他二十三部都是官修史书。因为是个人创作,或者说只要是有人参与的事儿,这里面就包含主观因素,区别在于,这种主观意识是符合辩证思维、科学精神的主观能动性还是随心所欲的个人意识。司马迁是人,他当然也有主观意识,但是《史记》之所以能够经受两千年的评判,就是因为它基本客观,符合科学的实事求是精神,揭示了历史发展规律。他不喜欢商鞅、秦始皇等法家人物,可他没有抹煞其历史功绩;他不喜欢刘邦,可是对刘邦“豁达大度、从谏如流”的优点赞赏有加;他同情项羽,可是对项羽的“残暴好杀、失道寡助”毫无情面地批评;他喜欢汉文帝的宽仁,可是在《佞幸列传》中对他犯过的封建君王通病同样讽刺(西门庆有所谓五大优势,“潘、驴、邓、小、闲”,其中的邓,指邓通,是汉文帝宠臣,有铸钱之权。封建统治者喜怒无常,邓通的得志是滥赏的标志)。再加上不断有考古证明,《史记》基本可信。

如果说《金瓶梅》是另一部《史记》,那么它是否也能经得起推敲?它里面的人物和所揭示的人生规律可信吗?基本可信。如果说司马迁拿的是如椽巨笔,以名山大川为底色,以历史的大开大合为神韵,独自凭栏,面对无限江山,滚滚历史长河,纵情挥洒创作豪情,那么兰陵笑笑生就像一个精致的画师,悬浮在清河县的上空,密切地注视着西门府的动静,对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进行了动态的、立体的描绘,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人前之冠冕堂皇,人后之卑鄙下流,台面上的吹拉弹唱、饮食衣饰,闺房里的放纵淫行、秘密谋划,都进行了客观的描绘。他基本是客观冷静的,没有太多的主观意识,笔者、读者、评论者只能从字里行间体味作者的无字之书。按照笔者浅见,他对人物的褒贬恰恰就是据实托出事实真相所带来的那种震撼,此时无声胜有声,无需再评。只不过是笔者浅薄,非要把那浓郁的醇酒掺进白水以蒙骗世人,最起码也是减少了原汁原味的厚重和天然,尚需读者擦亮眼睛,辩证分析。

笔者不肯能完全读懂作者的原意,评论者之间也未必存在孰优孰劣的绝对标准,历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历来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从学术研究、民主思维、儒家道德、人性本恶这些不同角度去看《金瓶梅》,当然得到的结论不尽相同。中国人最需要求同存异、百家争鸣的思想意识,希望读者诸君都能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这种矛盾不是根本对立的,可调和。

十四、这个吃人的社会存在的固有矛盾

其实一个女人喜欢打扮,爱好虚荣,争强好胜,这都不是罪过,哪个是完人呢?可商品社会就是如此残酷,私有制社会必然伴随着剥削、掠夺、占有和征服,一个绝色女人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未必是幸运,因为她很容易成为老爷们的进攻目标,如果她再有以上的特点,就会使她的悲惨增加广度和强度,这就是她的错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什么办法呢?小百姓相信命运,难道这就是命?

说起宋惠莲的堕落,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她与潘金莲一样因为早期命运的坎坷,心理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扭曲和变态。潘金莲的表现方式就是越来越阴狠歹毒,不可理喻,而宋惠莲在失去贞操之后,就破罐子破摔,用行为放荡来报复社会和惩罚自己?尽管她宽容不足,可善良有余,所以她没有成为“潘金莲第二”,在有些是非问题上她要比潘金莲更值得敬佩。如果说贞操观念毁了惠莲,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痛恨那个万恶的封建社会,可是这种不公正时时存在,痛恨,咒骂都无济于事,只能以个体的警觉和洁身自好来规避,然而有时避无可避,那就只能是所谓的命运了。

她比金莲有是非概念,但生活的糜烂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方说从红杏出墙的原因上看,潘金莲要比惠莲强,但要从心肠歹毒与否的角度看,金莲绝对是蛇蝎美人。我们看人抓主流,所以认为惠莲还是要优于金莲的。

我们只有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的参照标准来进行衡量,才可以得到中肯的结论,简单地用好人、坏人来划分人群,是骗小孩子的把戏。这种人性的复杂像团乱麻,需要牵出不同的头绪来梳理,才可以得到一条条理性的丝绦。我不认可惠莲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不管怎样说,人一死就消除罪孽了,因为她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对这个历史造成后患。然而,作为艺术形象的她是永存的,各位读者要宽恕作为个体的宋惠莲,而对作为艺术形象的宋惠莲深刻理解,思考她的得与失。

看《金瓶梅》生慈悲心者,菩萨也!

有的评论者说来旺儿老实巴交,如今受到了天大委屈,这充分说明西门庆心肠毒辣。要说西门庆卑鄙无耻基本成立,可来旺儿一点不老实。我们同情来旺,但是我们也不要忘了,就在惠莲和蒋聪还是夫妻的时候,他就和惠莲好上了。虽然有可能是惠莲主动够,但男女之间的吸引,又哪能分得那么清,探究出到底谁是主动的呢?这是世上最糊涂的一笔账儿,管你是什么明察秋毫的包青天,也无法审理明白。而且他和雪娥也有那么一腿,只不过来旺儿是弱者,我们才要同情他,同情弱者是人类共同的特性。不过我们也不要把一堆屎盆子都扣在西门庆的头上,要说来旺儿之于西门庆,就像宋惠莲之于潘金莲,互相比较,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儿,宋、潘二人都不是“清净姑姑儿”,来旺儿和西门庆也都不是什么“清净公公儿”。

有的评论者通过来旺儿敢于“醉后谤讪”,认定那是被统治阶级反抗统治阶级的战斗檄文,并以此为证据,说他有刚骨。我不同意。前文的论证说明,他不是一个有觉悟的人,按照他的种种表现来看,如果他富贵了,恐怕也是一个西门庆,因为他的学习榜样就是西门庆。然而要到达西门庆那种“恶的可厌”的程度,恐怕他还没有那么深的“道行”。但如果他出于忠肝义胆,想要替家主分忧,反而横遭陷害,那他确实不会成为西门庆。即便如此,来旺儿能代表正义的一方吗?不能代表。

宋惠莲、来旺儿是受害者,但他们又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好人,也不是正义的化身。反过来再看,月娘、玉楼、雪娥、惠祥、来兴儿这些纵容者、挑战者和帮凶们,也都不是完全道德意义上的坏人,不能用简单的“好与坏”来评价。月娘丧失原则有情可原,玉楼挑拨离间嫉妒作祟,雪娥一触即跳本性使然,惠祥破口大骂事出有因,来兴儿为虎作伥小民本色,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简单地用一个“坏”字来评价。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孤立无援的一叶扁舟,他们不由自主,身处漩涡,需要自保,需要生活,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和无奈,你凭什么剥夺他们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力?凭什么对他们的一些瑕疵横加指责?凭什么要用道德大棒把同样艰难度日的这群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要说可以进行道德宣判的只有西门庆、潘金莲二人,但我们是用现代视角、民主观念来看待他们的。如果回到那个时代,西门庆(或者与他同一阶层的人。)要是知道我这样批判他,他会感觉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就会小题大做呢?不就是抢占一个女人,陷害一个奴仆吗?哪一家的财主老爷、达官显贵不是三妻四妾的,至于采点野花儿、陷害个仆人,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哪一个有权有势的不是把统治权延伸到那些奴才的被窝里呢?而潘金莲要是听见我的批评,马上就会投以轻蔑的一瞥。这个社会允许一只茶壶配几只茶杯,可女人只能从一而终,我西门府里有几个如狼似虎的正头货儿,那个没人伦的猪狗还是做皮匠的,缝(逢)着的就上,你说我要是不动用点儿手段,不得整天独守空房啊?我也是女人,难道没有需求吗?况且她宋惠莲也不是省油的灯儿,我争取个人利益,究竟错在哪儿了?

谋杀武大,证据确凿,如果政治清明,西门庆、潘金莲罪责难逃;气死子虚,内外夹攻,西门庆与李瓶儿只能接受良心的谴责,可确实找不到他们实施谋杀的直接证据,无法立案,西门庆心安理得,李瓶儿最终伏法——在道德的审判席上俯首认罪。

如今在“宋惠莲事件”中,除了陷害来旺儿时有违反世俗法律之外,对宋惠莲之死,找不到他杀的明显证据,本庭无法立案逮捕,因为法律以证据说话。本审判长只能把这个卷宗转交道德的法庭,用“公平、正义、公理和生活辩证法”这些律条加以审判,现实的法律对他们没有用。

我想在那个法庭中,不管西门庆如何“神通广大”都没用,因为在那里没有贪官污吏,他的金钱铺路政策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行性,在自然辩证规律下,西门庆色欲不减而身体每况愈下,在生活辩证规律下,西门庆绞尽脑汁得来的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不是最好的判决结果吗?

宋惠莲,来旺儿,对不起,本庭不能说你败诉,不过你们胜诉的可能性也基本没有。不过,你们放心,最后天道、公理会给你们一个终极说法。

这就是本审判长的判决结果,可能让大家失望了,然而我已尽力了。

宋惠莲和来旺儿是《金瓶梅人物画廊》中陈列的头两幅基本完整的人物画像。

不过宋惠莲的故事还要余波荡漾。

后记一四 第二十七回中的蛛丝马迹

金瓶梅》作者完璧归赵,圆满完成任务,把一部完整的着作奉献给了读者,不像《红楼梦》这个维纳斯展现了举世无双的残缺美,美则美矣,然而让后人备受折磨,精神极度痛苦。尽管《金瓶梅》是完璧,可它也留下了千古谜团,扑朔迷离,比如作者是谁?成书时间是在哪个阶段?他的身世如何?他为何创作这样一部颇具争议的着作?《金瓶梅》究竟是一人独创还是集体创作?凡此种种,疑团不下成百数十。

至今,尚无一个神探能够用缜密的分析、翔实的证据侦破此案,并且让大家心服口服。比如对作者的推断,至少有十几名“嫌疑人”,重要嫌疑人有王世贞、贾三近、屠隆和李开先这几个,不过,没有一种说法得到“金学研究委员会”三分之二以上委员的多数通过,因此,都因缺乏足够的抓捕证据,无法将作者绳之以法,他仍然逍遥法外。

笔者后学之辈,更没有此种魄力和能力破解千古疑案。而且笔者属于鉴赏派,看书一直是只观大略,不求甚解,喜欢用宏观的战略视野来审视它,把玩它,而索引派,喜欢搜寻蛛丝马迹,以便顺藤摸瓜,以抓捕关于“金瓶梅迷案”中的通缉要犯为己任。前者立足全局,注重实战,但可能大而无当,全而无要;后者具体而微,心细如发,但可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两派如能和衷共济,天下无敌,然而,世事总无两全其美,那就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此之余,兼顾各门各派,以防成为井底之蛙。

笔者鉴赏之余,兼顾一点儿抓捕工作,但是目前尚无精力和能力揭示作者是谁,只能对“《金瓶梅》是不是个人创作”略陈鄙见,当然这个专题只能在通观全文之后,集中解释,因为我要和读者同进同退,现在只能见招拆招,论证已有的证据。

请看,第十回是“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二十一回是“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二十七回是“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这三回都非常特别,既能承上,又要启下。何时“玩赏”?是在收拾完武松之后,“潘十回”接近尾声之际;何时“烹茶”?是在李瓶儿归附,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的冷战冰消云散之后,至此,“李十回”接近尾声;何时“私语”、“大闹”?是在解决完来旺儿、宋惠莲之后,“宋五回”接近尾声之际。这之间有什么奥秘吗?

在“潘十回”中,一直是紧锣密鼓,勾引、成奸、杀人、娶妇、陷害,然后“玩赏”,就在第十回中西门庆收用春梅;在“李十回”中,情节同样一波三折,勾引、成奸、气死、错嫁、逻打,然后“烹茶”,就在第二十一回里,出现了少有的关于吴月娘的性描写;在“宋五回”中,总是硝烟弥漫,勾引、成奸、醉骂、陷害、自缢,然后在二十七回中出现了第一次臭名昭着的性描写。体现出的这种缜密思维难道能是集体创作赋予的吗?《金瓶梅》看起来松散无序,其实千里伏线,而且西门庆在每一次的阴谋得逞之后,都是纵欲狂欢,是否说明酒、色、财、气总与阴谋、陷阱、死亡、罪孽朋比为奸,结伴同行?酒能乱性,色能迷人,财可勾魂,气可杀身,而这一切是否与死亡、杀戮密切相关?难道作者如此设计真就一点深意没有嘛?设计如此巧妙真能是众人创作的结晶吗?

还有待于考察和思考!

还是回转正文。自从宋惠莲进府之后,西门府总是硝烟弥漫,局部战争此起彼伏,宋惠莲首先举起大旗,她以陈胜起义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行动纲领,不甘于出身平凡和地位低下,从床上,从床下,兵分两路,向西门府里的统治阶级发动了全面攻击,最后几乎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西门府大战”由此爆发。

宋惠莲有三误:一是“成功”忘本;二是毫无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智;三是没有走群众路线,没有团结大多数,陷入孤军奋战之境地。最后地主阶级勾结一切黑暗势力,疯狂反扑,起义军遭受镇压。宋惠莲自缢身死,来旺儿被押回原籍,宋仁连气带恨,伤重不治。如果“宋惠莲起义”获得胜利,战后格局必将发生深刻变化,当然,所谓的变化,极可能是宋惠莲成为狠毒不及的“潘金莲第二”,来旺儿成为西门府干将,而宋仁成为“皇亲国戚”而已,然后镇压另外的不叫宋惠莲的宋惠莲。

这叫历史的周期律!

在这场大战中,潘金莲作为地主阶级(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半奴隶半主子而已。)的阴谋家,成功策反了最高领袖西门庆,使这个“锐意改革”,试图给起义军一席之地的统治者改变主意,下定决心保持现有政治格局,与潘金莲一拍即合,利用阴谋诡计镇压了反抗。当西门府重新获得短暂平静之后,西门庆、潘金莲劳逸结合,进入了休整期,狂欢痛饮,这就产生了臭名昭着的“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不知道是不是血腥味刺激得他们如此疯狂?

在总攻前夕,潘金莲当着孟玉楼的面儿立下军令状:如果让宋惠莲成为西门庆的第七个老婆,她把“潘”字倒过来写。后来,她实现了自己的战略意图,自得着,意满着,狂笑着,逍遥着,然而,一进西门府,就进入了永远无法停歇的战场,直到彻底毁灭,否则一直都是狼烟四起。

就在“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之前,还有一小节故事叫“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偷听完李瓶儿的话,体味了什么叫晴天霹雳,原来李瓶儿怀孕了。一个有钱、有色、有子的女人对潘金莲意味着什么,她最清楚。至此,她才知道扳倒一个宋惠莲不算什么,最大的威胁恰恰在统治阶级内部,于是,她重新调整战略方向,并且“疯狂扩军备战”,因为她读书识字,知识面广,善于抓住主要矛盾,知道要想排挤政敌,还得策反西门庆。李瓶儿能生子,潘金莲也多方努力,可肚子就是不争气,怎么办?就此沉沦下去吗?不能!绝对不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她干出来(孙雪娥语)。”这就是潘金莲的优势所在。除了在床上想办法,还能怎么办?所以,才有“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这就是性描写在《金瓶梅》中的作用,这段描写露骨、大胆,突破了中国文化和民众心理的底线,所以《金瓶梅》被视为“淫书”。然而,要没有这样的描写,就不是潘金莲了,《金瓶梅》也就称不上《金瓶梅》了。这段基本相当于A片的情节不可删,只是在暴露程度上可斟酌,最好打上马赛克,观看者须持有效证件,未满十八周岁者免谈,臭小子,和泥玩儿去吧!

潘金莲后来千方百计要生子,总是功败垂成,她没有办法,就用更疯狂的床上战法缠住西门庆。值得庆幸的是,西门庆生前,她生子的愿望总是无法达成,西门庆一死,和陈敬济一偷,别说,效果还真明显,怀上了。

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绝妙的讽刺和下笔的狠毒!

后记一五 第二十七回中的葡萄架风云

西门庆、李瓶儿和潘金莲在花园里游玩。后来西门庆支使金莲去找玉楼过来,他要听她弹月琴。金莲走到花园门口,把春梅叫过来去送信,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当机立断,杀一个回马枪,蹑手蹑脚地转回翡翠轩。说到底,西门庆和潘金莲确实是绝配,两人心意相通之程度已臻化境。潘金莲之预感、推断和分析都秉持科学精神,完全能够反映事物本来面目,果然,这面潘金莲一走,“西门庆见她(指李瓶儿。)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于是抛开手头工作,工作服都不用脱,先大战三百回合。

就在炮火飞扬、尸横遍野之际,潘金莲及时赶回,她想出于正义,进去劝架,劝告双方息怒,不要斗得两败俱伤。然而,潘金莲刚要大发善心,她“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的本性又占了上风。对金莲“听篱察壁”这个本事大家都会拱手叹服,在“潘、孙大战”和“潘、宋争霸”的战役里,她靠着这门绝学收集到重要情报,为自己制定正确的战略战术以击败强敌,起到了军事行动指南作用。如今她又施展神功,打通任督二脉,只感觉神清气爽,耳力异常灵敏。只听西门庆说:“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着你达受用(不是我非要加这句话,而是必须加这句话,因为这里面有重要的信息。如果以后还有其他香艳一点儿的词语,读者不要吓得花容失色,那都是必须要加的,至于为什么,笔者肯定会有交代。)。”但很明显,李瓶儿军事失利,节节败退,她说道:“亲达达,你省可些罢。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来,这两日才好些儿。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说,既然如此,你爹胡乱耍耍罢。”一时间,西门庆气喘吁吁,李瓶儿莺莺声软。所有信息,都被潘金莲的顺风耳听了个备细。

这时孟玉楼走到她身后,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她深通《孙子兵法》,赶忙向玉楼摆手,让其按兵不动,所谓“静如处女”是也,然后抓住战机,突然制动,所谓“动如脱兔”是也。两路军马突然往翡翠轩里冲杀过去,慌得西门庆打扫战场不迭。潘金莲问他怎么她走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梳头洗脸?西门庆说等丫环拿茉莉花香皂过来再洗,潘金莲说:“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得你的脸洗得比人家屁股还白(这是潘金莲第一炮,两人齐轰。知道我为什么要提点儿香艳词句了吧,这些话都是文眼所在,如果把这些都剔除掉,就不是《金瓶梅》了。)。”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第二炮,单击李瓶儿。)?”

酒过三巡,西门庆让金莲、玉楼弹唱,可金莲不干,她说:“我儿,谁养的你恁乖!俺们唱,你两人倒会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椿乐器儿(因为这些话都好理解,就引述原文,大家品尝一下原汁原味的语言,省得总喝我的兑水白酒,有害健康。原文的用词方法和现代语言还是有很大区别。)”西门庆道:“她不会弹什么(西门庆开始全力维护李瓶儿了,可是越这样,潘金莲的进攻强度越大,反而是害了她。)。”金莲说:“她不会,叫她在旁边代板(敲拍板,打拍子。)。”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嚼舌头。潘金莲这话虽然没有炮火那般猛烈,不过也顶一梭子子弹了。)。”大家唱完了,又开始吃东西,潘金莲也怪,只喝冰水,或者挑生果子吃,玉楼不知道金莲之前已经得到秘密情报,不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讽刺李瓶儿也”,就问:“五姐,你今天怎么专挑生冷的吃?”她说:“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这是第三炮,直接攻击李瓶儿。)?”羞得李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正饮酒中间,只见云生东南,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倏忽而至,轩前花草皆湿。正是: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西门庆兴致极高,建议大家一起K歌儿,一连唱了三支曲子,其中一首流行歌曲歌词很美,献给读者: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草(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人)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确实,这种好日子不多了。)。大家可能只知道《金瓶梅》是淫书,不知道还可以从书里得到诸多美学享受,只是因为笔者的目的不在这里,绝大部分都剔除掉了。

唱完了歌儿,其他人都回屋了,潘金莲也想走,被西门庆拉住,让她陪自己再玩一会儿。金莲就势说道:“我的儿,适才你和李瓶儿不是操捣够了吗,还来缠我干什么?”西门庆道:“怪奴才,单管只胡说,谁和她有什么事儿。”妇人道:“我儿,你但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她确实是西门府的土地爷,任何隐私都逃不脱她的法眼。)。老娘是谁?你来瞒我!我往后边送花儿去,你两个干的好营生儿!”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休胡说!”于是按在花台上就亲嘴。那妇人连忙吐舌头在他口里。西门庆道:“你叫我声亲达达,我饶了你,放你起来罢。”那妇人犟不过,叫了他声亲达达:“我不是你那可意的(又是一梭子子弹。至此,“潘、李、吴”三足鼎立、逐鹿中原的局面形成,“潘、李争霸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你来缠我怎的?”

两人玩了一回,来到葡萄架下,一边投壶,一边喝酒,妇人被灌得醉了,不觉桃花上脸,秋波斜睨。西门庆要吃“药五香酒”,叫春梅取酒去。金莲说道:“小油嘴儿,再央你央儿,往房内把凉席和枕头取了来。我困得慌,这里略躺躺儿。”那春梅故作撒娇,说道:“罢么,偏有这些支使人的,谁替你又拿去!”西门庆道:“你不拿,教秋菊抱了来,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摇着头儿去了。迟了半日,只见秋菊抱了凉席枕衾来。妇人吩咐:“放下铺盖,拽上花园门,往房里看去,我叫你便来。”那秋菊应诺,放下衾枕,一直去了。这西门庆起身,迳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净手去了。回来见妇人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停当,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西门庆看见,怎不触动淫心,于是剩着酒兴,亦脱去上下衣,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因为国家法律的限制,笔者用另外一种原创笔法来为读者形容这场恶战:

寒雾飘飘,阴风惨惨。那壁厢磨刀霍霍,这壁厢枕戈待旦。西门庆手持降魔杵,面目狰狞;潘金莲挥舞双截棍,凶相毕露。降魔杵直指云霄,如毒蛇吐信,探寻幽微;双截棍死缠烂打,像枯藤缠树,以柔克刚。风雷掌,钩镰枪,双管齐下;缠丝手,霹雳腿,左右开弓。男妖精恼羞成怒,捆绑降卒,一心制其死命;女洞主一度昏迷,醒来再战,务必抗击到底;西门庆冲入敌阵,横冲直撞,试图一鼓作气;女娇娘翻来覆去,呼天喊地宁死不做降将。只听的,葡萄架下虎狼吼;但见得,花园上空飞鸟惊;一时间,飞沙走石乾坤暗;只刹那,雨消云去山河清。老夫暗叹:雄兵十万鏖战急,果然一场好厮杀;淫棍本色辉日月,金莲豪情冲九霄!壮哉!

等到春梅再过来时,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潘金莲一方已经溃不成军,成了俘虏。她见妇人两腿拴吊在架上,便说道:“不知你们什么张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时人来撞见,怪模怪样的(经过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春梅也感觉此种形势让人羞愧难堪,由此可见战场的惨烈程度。)。”西门庆问道:“角门子关上了不曾?”春梅道:“我来时扣上了。”西门庆道:“小油嘴,看我投个肉壶,名唤金弹打银鹅,你瞧,若打中一弹,我吃一钟酒。”于是向冰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向妇人牝中,一连打了三个,皆中花心。又把一个李子放在牝内,不取出来,又不行事(大家要是读过《废都》,对这个场景应该不会陌生,庄之蝶曾对柳月儿做过。这部书处处可见《金瓶梅》、《红楼梦》之魂灵。),急得妇人春心迷乱,只是朦胧星眼,四肢瘫于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个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莺声颤语。那西门庆叫春梅在旁打着扇,自顾自喝酒,不理她,吃来吃去,仰卧在醉翁椅儿上打睡,就睡着了。春梅见他醉睡,走来摸摸,打雪洞内一溜烟往后边去了。听见有人叫角门,开了门,原来是李瓶儿。

由着西门庆睡了一个时辰,睁开眼醒来,看见妇人还吊在架上,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兴不可遏。因见春梅不在跟前,上马再战,不过这一次出现了意外之事,西门庆使用的一件成人武器出现质量问题,“咔嚓”一声,把个硫黄圈子折在里面。妇人则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西门庆慌了,急解其缚,向牝中抠出硫黄圈来,折做两截。于是把妇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闪,苏醒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的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西门庆见日色已西,连忙替她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来,收拾衾枕,同扶她归房。

这就是第一段臭名昭著的性描写,笔者本来也想掩耳盗铃,视而不见,跳过不说,害怕涉黄被判三年,据说夫妻在家看成人影片都犯法,然而,如果不把这一回讲解出来,不但是逃避矛盾,而且如何能够看到“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险心肠,一个放浪人家,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几个铜钱耳”这一事实呢?要知道当此之世,甚于“大闹葡萄架”者车载斗量、不计其数,笔者所保留的这些情节,不但完全能够被人接受,而且还是后文议论不可缺少的作料。这不是完全的性事,而是有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针对“性”这个问题,笔者会统一讲解。)。

《金瓶梅》如果中规中矩,那么它就是一个符合世俗礼法的乖孩子,也可能使之成为平庸之辈、好好先生。不遭人妒是庸才,这样固然皆大欢喜,然而《金瓶梅》浑身上下却涌动着叛逆血液,它注定要惊世骇俗。如果《金瓶梅》失去了特立独行之处,那么不但人世间少了一面锈迹斑斑可又价值连城的古镜,中国文化也缺少了又一尚能鹤立鸡群、独树一帜的对立面。

人,哪有完人;金,尚无足赤。思想若总是千篇一律,绝对是任何一个团体的灾难。

这有可能是矮化女人形象,有可能是作者肮脏的头脑里保存的龌龊与下流,有可能是世俗男人之所以津津乐道于《金瓶梅》能满足其“窥阴癖”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某种程度的客观实录。

大家只想,为什么要发生在潘金莲身上呢?这是问题的关键。

这里可能有失真之处,然而,暴露,暴露一切黑暗面,正是《金瓶梅》的伟大之处。我们要容忍文学作品的夸张和作者的想象力,也要容忍晶莹剔透的玉石含有让人不无遗憾的瑕疵。

看大局,观大略。如果对世人世事总是用显微镜来看,恐怕要失于吹毛求疵,当然也可以,前提是您把自己的里里外外先照个透彻。

我们需要望远镜与显微镜相结合,方能具体而微,又不失于视野广阔。

希望读者朋友三思!

后记一六 一只绣花鞋

内容简介:因为一只绣花鞋,成为秋菊被打,小铁棍儿被打,陈敬济得以调情的媒介,并再次牵连出宋惠莲的故事,揭露了西门庆的隐私,带出了吴月娘的抱怨,表现出了潘金莲越来越骄横和变态的心理。

上一回,西门庆、潘金莲大白天就干体力活儿,潘女士一度休克,可是她以坚忍不拔之忍耐力奋战到底,晚上回来她再次挑衅,重开战端,两人色欲无度,无以复加。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发现少了一只绣花鞋,问春梅,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搀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都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操昏(这话不应该骂秋菊,应该反躬自省,放在自己身上正合适。)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

两个寻了一遍回来,春梅骂道:“奴才(小鱼吃虾米,虾米啃地皮。她本身也是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啐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她到屋里,回妇人说没有鞋。妇人叫揪出她到院子里跪着。秋菊哭丧着脸,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她。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哪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这奴才,看她那里寻去!”

春梅押着秋菊又返回花园,到花池边,松墙下,仔细搜寻,可是哪里见得着那只绣花鞋?被春梅打了两个耳刮子,就要拉她回去见妇人,秋菊还要到藏春坞里寻找,春梅说那里是西门庆的暖房,潘金莲又没有过去,怎么能有?不过秋菊坚持己见,到了藏春坞,四处查看,还是不见其踪迹,这时她看见了书箱,就过去翻看。春梅道:“这书箱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找借口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见秋菊说:“这不是娘的鞋?刚才就知道调唆打我。”两个人把鞋拿了回去,潘金莲听说是在书箱里找到的,感觉纳闷,把自己的鞋拿出来仔细端详,发现这只鞋和自己的鞋基本相同,只是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绿纱锁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还辨认不出,等着穿在脚上试试,感觉有些紧,这才知道那是宋惠莲的鞋。看出来,惠莲当时还不是夸口,她确实小脚无敌。

金莲暗想:“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拿块石头给她顶着。”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可以想见她平时是如何度过的。)!”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她头上。妇人又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嫌房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梳头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陈敬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玩着,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拿的什么?与了我耍子罢。”敬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敬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什么好物件,拿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敬济看。敬济便问:“是哪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春梅看见小铁棍儿了,可她硬是抵赖,说没人进来,只怨秋菊不小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敬济接在手里一看: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哩。”敬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这敬济把鞋藏好,自己寻思:“我几次戏她,她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她一番,不怕她不上帐儿。

陈敬济袖着鞋,迳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什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她掇(念多,用双手拿。)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姑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这小伙儿打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上,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在那里临镜梳妆(这种情况之下,本不应该接见外人的,可是在西门府没有森严的礼法,只有靡靡之音疯狂地回荡在西门府的上空。)。这陈敬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戴着银丝鬏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鬏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打扮的就是活观音(后来出现一个郑爱香儿,小名叫“郑观音”。不知道为什么要形容这一类的女人用“观音”的名号。)。须臾,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盘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敬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什么?”敬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什么?”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敬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了。”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又提到了宋惠莲。可见元宵节时惠莲和陈敬济确实挺过火,让潘金莲久久不能释怀。)。”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这敬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敬济道:“你的东西怎么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敬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敬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又一次提到宋惠莲,二人积怨太深。“七个八个”意思是“关系不清不白”,应该是指明知道西门庆和宋惠莲关系不明不白,陈敬济还敢调戏,所以说他胆子大。),你还调戏她,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他后来还有更大胆的事儿,潘女士,你能见识到。)!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宜。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道半个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敬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倒是会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敬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敬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这明明就是向西门庆递出了挑战书。)。”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想想第四回时,潘金莲刚和西门庆偷情被王婆抓住后,王婆为了控制二人,让他们交换信物。婆子道:“你们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却不肯拿什么出来,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那时的潘金莲尚有羞恶之心,可如今的她变得放浪形骸之外了。)。

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与她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她不是好嘴头子。”敬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她,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当时女人的鞋与脚是和性密切相关的。她现在才知道保护自己隐私。)。”敬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着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就连被蝎子螫了,都可以忍耐,但是不能原谅这个人,形容恨之入骨。她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下狠手。)。”

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她下得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陈敬济拿的鞋递与她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哪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说道:“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第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蟾蜍三足。在秋菊眼里这三只鞋没有区别,所以才有此说。)?”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得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收拾娘的铺盖,丢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多亏是一只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给别人?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地打上她二三十板,看这奴才怎么样的(现在都已经知道情由了,而且是春梅的过错,但是还要打秋菊。天理何在?)!”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等西门庆忙完了,就来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头,谁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他的脑袋除了思考酒色财气,根本没有一点儿分析能力。)。”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惹起事来。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得什么?知道毴(女生殖器之俗称,大家自己去查罢。)也在哪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得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妇、王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

在西门府里,奴才没有人权可言,当时社会也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奴才被打被骂,只能吃哑巴亏。比如像小铁棍儿的母亲,尽管心知肚明,知道谗言的来源,可是也毫无办法,没有任何的力量和资源可资利用,唯有自己身上的一件武器,尚可发泄不满。有文化的人,比如屈原,可以创作《离骚》来发泄牢骚,但这些目不识丁、无权无势的奴才怎么办?她只能通过咒骂来解恨。我也在想,中国人之所以发明了这么多种骂法,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能够像民主社会那样民主公正、言论自由,人是不是能少了很多怨气?谁说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只要不攻击政府,在“个人骂架领域”,你完全可以变着花样畅所欲言的,封建政府不会干涉。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绿绸子睡鞋,大红提根儿,因说道:“啊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吃小奴才将一只弄油了,哪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达一心欢喜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由此可见,他迷恋宋惠莲情有可原。)。”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装没事儿人一般。)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掌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什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她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她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个几截,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恨甚!毒矣!绣像本批注:写要强妇人的邪心痴妒,入木三分。))!”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哪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她的鞋做什么?赶早赶晚儿,好思想她。正经我们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她就在时,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又浓。

有两个女人死后,得到西门庆的所谓挂念,一是宋惠莲,再就是李瓶儿。瓶儿死后,西门庆确实悲痛欲绝,不但绝食,大操大办,又是一口一个“我好仁义的姐姐”,而且让画师给瓶儿写真,有半身像,有全身像,要终其一生保留这两张画像。在丧礼期间,这几个老婆就充满了妒意,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等西门庆一死,“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画像)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这两种场景颇为相似。

第二天,玉楼、金莲、瓶儿三人一处做针线,她们互相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当时缠足女子穿的鞋,有高底、平底之分,大概也像现在有平底鞋、高跟鞋的区别。高底鞋有木质的,走起路来有响声,所以下文玉楼劝她做成毡子底儿的。)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重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我也不是多嘴多舌”之意,她哪不是多嘴多舌呀!),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他爹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哪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的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大姐姐问他:‘你爹为什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是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多亏只有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了,又是一场儿。”金莲道:“大姐姐没说什么(她还是心虚。)?”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遮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什么大事(这些话说的明白。)。’”金莲听了,道:“没的扯毴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后边使唤,你纵容着她不管(这句话可能是真的,笔者以前就推断,这样的事儿月娘怎么可能完全不知呢?),教她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意为你说我坏话,我说你坏话。指互相攻讦。),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是苦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等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我调唆汉子!”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他孩子,要找茬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李瓶儿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守大门。后来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

张竹坡统计二七、二八、二九这三回,共提到七十九次“鞋”。围绕一只鞋,就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先是潘金莲用红色绣花鞋提振西门庆之性欲,然后穿着这双诱人绣花鞋的双脚被绑了起来,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因为战火猛烈,潘金莲在逃离时,仓皇失措,以致绣花鞋遗留到了战场。因为春梅的缘故,放进小铁棍儿进花园,他拾到了这只绣花鞋,冤家路窄的是,他看陈敬济手里拿着一个别人赎当的银网巾圈儿,就提出交换,一向想和潘金莲勾搭的陈敬济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机向潘金莲索要定情信物。在此之前,秋菊遭受诬陷和毒打,潘金莲恶毒狠辣、春梅媚上傲下的本性昭然若揭,尤其让人切齿的是,西门庆昏庸无能,潘金莲嫁祸于人,可怜的小铁棍儿成了封建压迫的牺牲品,如果能够“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的话,一丈青应该是以其出众的骂人口才站在前面指证西门庆、潘金莲之罪行的。当然社会的民主和公正才能保证这样的残害事件较少发生。

尤其有意思的是,这只绣花鞋又成为揭发西门庆喜欢红色绣花鞋和珍藏宋惠莲小鞋这些隐私的道具。上文提过,西门庆一直保留李瓶儿的画像,这里面有“感情”因素,而如今保留惠莲的小鞋,恐怕是对“欲念”的留恋更多些吧!这只被西门庆珍之重之的“掌上珠”,在潘金莲眼里是“臭蹄子”,这是“潘、宋争霸”的余波。想想她的话,恶毒得让人不寒而栗,攻击一个已经作古的人,依旧如此锋芒毕露,什么“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个几截,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什么“怪不得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哪有一点点的仁慈之心啊!最后这句话,恐怕也是她为自己的结局做出了富有远见的评判。就好像贾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那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样,不仅表现晴雯的凄苦,更是黛玉的命运。如今的潘金莲哪里想得到宋惠莲的结局恰恰是她个人命运的映照。

同样是这只绣花鞋,又在“不喜欢背后嚼舌根子”的孟玉楼之嘴下,成为潘、吴矛盾加深的工具。如今的潘金莲,已经不是刚刚进府时立足未稳的她了,而是靠着一身横练金钟罩的床上硬功取得了淫棍的信任,成了妲己。在几次局部战争和这次的全面战争中,她狐假虎威,操控了时局的变化,由此一来,不可一世的骄纵开始显露无遗。从上次“宋惠莲事件”中,吴月娘对潘金莲不依不饶、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就满腹怨言,最近这次,她一眼就看出金莲打秋菊,唆打小铁棍儿,都是在遮羞,在转移西门庆的斗争视线,这是月娘难得的明智。由此,潘、吴二人也越来越势同水火。

这就是《金瓶梅》、《红楼梦》之类小说的特色,往往就因一件小事,产生轩然大波。比如在《红楼梦》中,一包茯苓霜也曾经弄得贾府鸡犬不宁。其实我刚开始不喜欢这类的小说,没有金戈铁马、运筹帷幄,太没意思,不过后来感觉,这里有现实的生活。我们读书、生活,恐怕真要具体而微,善于以小见大、举一反三。这也是看《金瓶梅》需要掌握的方法之一。

如果我们不看这些,《金瓶梅》真就是黄书。第二十七回的“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和第二十九回的“潘金莲兰汤邀午战”,确实上档次,够刺激。如果您“左手《金瓶梅》,右手小鸡鸡”,那是您的自由,不过您最好别四处宣扬《金瓶梅》仅此而已。您确实调查了,不过调查之后也未必有发言权,因为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笔者以前提过,《金瓶梅》如果仅仅是淫书,不用写靠近百万字,只需两万字左右就可。当然不排除原作者的阴暗心理在作怪,也不排除我们这些评论者为虎作伥、故意拔高书中性描写的因素存在,不过,我还是要说,能读到《金瓶梅》这样的奇书是我一生之荣幸。

我也相信各位读者之智慧,足以透过缭绕的迷雾,一窥庐山真面。此为中国文化之幸事!

再故意拔高一次,甚至可能是民族之幸事!如果说酒色财气全部避免,那我们就都是圣人,等到那一天来到,恐怕宇宙就要毁灭了,但略微引以为戒,就会避免许多的争吵、争斗和不稳定因素。中国的社会教育起步太晚,“民智未开”这句话不但是中华民国的问题,更是当今的问题,相对于一个感性大于理性、封建传统意识根深蒂固的民族来说,尽量避免主观主义和培养成熟的批判意识,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依然是那句话,没有家庭的民主,就不会有社会的民主。而社会之事,恐怕真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这张网下痛苦挣扎,没有众人的努力,恐怕个个都会成为受害者。你无处逃遁,哪怕你逃往天涯海角。

这篇文章是二十八、二十九回的合篇。省略了“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一节和“潘金莲兰汤邀午战”一节,前一节留待后文统一讲述,并与《红楼梦》第五回做简单比较(两部书都是用一回的隐喻揭示主人公的命运,如果二者真有关系的话,《红楼梦》应该是学生。如果《金瓶梅》也只有八十回,恐怕根据对二十九回的推断,续书者也要不计其数了。),后一节与“大闹葡萄架”有雷同之处,就基本省略了。

只提“兰汤邀午战”中的三个信息:一是“(西门庆)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敞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替她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一般潘金莲要物时,都含争宠之心,和宋惠莲等人一味占小便宜不同。)。”二是“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三是“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

这都是“潘、李斗智”的重要信号。

这一篇文章我偷懒了。原文较为简单,所以就节选了几段,对原文基本没有改动,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原滋原味。以前引用原文时,因为其口话过于拗口,兼且涉及的文化点过多,笔者做了大型的内科手术。再者,保留这些内容对连接前后文还用处颇大。如果本文要是给专业研究者看,基本不用如此兼顾原文,然而,我的读者大都是没有看过原著的,只好如此,不是在凑字数。不过三十回之后,基本就不用如此兼顾原文了,因为我们的基础已经打好,可以搞些亭台楼阁、上层建筑了。

希望读者海涵!

后记一七 西门庆狗屎运开生子加官

从这一回开始,《金瓶梅》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对于清河县的那个泼皮无赖来说,他自认为走了狗屎运,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官爵。

通过这样几条事,让西门庆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由商而政,迟早之事也!

第一件事:西门庆——陈洪(亲戚套亲戚,四门亲家结成)——杨戬——蔡京(二人是死党)。陈洪是连接点,分向两边都是亲家。

第二件事:西门庆——陈洪——杨戬——蔡京——陈文昭——武松(轻判武松,放过西门庆)。陈文昭是蔡京门生,所以清官也得兼顾人情处理葫芦案。

第三件事:西门庆——陈洪——杨戬——蔡京——开封府杨府尹——花子虚(放过了花子虚,也让子虚再次破产)。蔡京是杨府尹的座主,就是说杨府尹考取进士时,蔡京是其主考官或总裁官,这也是在封建官场中拉关系的重要渠道。摆平这样的事,让李瓶儿更加“崇拜”西门庆这个“英雄”。

第四件事:西门庆——蔡京——蔡攸——李邦彦——西门庆(李邦彦看在五百两金银的面子上,让西门脱祸,而贾庆或贾廉成替死鬼。)。

第五件事:扬州盐商王四峰——西门庆(花一千两银子行贿,西门庆净得一千两)——蔡京。

通过这样几件事,西门庆组织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关系网的中心就是蔡京,尤其在杨戬倒台之后,西门庆更认识到蔡京的重要性,从此加力巴结,他和蔡京的关系越来越近。

在中国办事,离不开人际关系网。其实作为社会中人,没有哪个社会能离开人际关系网,不过在中国尤甚,做事是以关系远近来衡量利害的。

只不过涉及到国家公器的关系网,如果狼狈为奸,恐怕要生灵涂炭矣!

孔子的“君子不党”对这些人没有约束力,因为他们都是只知满足一己之私的小人,朋比为奸。

再后来,就是西门庆——翟谦(蔡京的管家)——蔡京,西门庆——蔡京(两人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结为父子关系)这样的人际关系结构了。这一条路,是金砖银票、利益结合和肮脏交易铺就的。

扬州盐商王四峰犯事被捕,拿两千两银子托西门庆打点蔡京,西门雁过拔毛,见面分一半儿,决定用一千两银子办事。当时西门庆和宋惠莲正打得火热,本来想派来旺儿处理此事,然而潘金莲尖锐地指出,如果来旺儿拼着把老婆丢给他,拐跑这一千两银子可要大事不妙,于是西门庆改变主意,让来保去办。

第二十七回时,来保从东京回来,具言:“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下了书,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帖,把礼物收进去,交付明白。老爷吩咐:不日写书,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按侯爷,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爷寿诞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话和爹说。”西门庆很是满意自己和蔡京合伙做的这次生意,实现双赢,又加深了关系。

等了毕宋惠莲的事,西门庆就打点三百两金银,叫银匠打造给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余,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紵丝蟒衣。只少两匹玄色焦布和大红纱蟒,拿银子买不着。李瓶儿道:“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衣,等我瞧去。”西门庆随即与她同往楼上去寻,拣出四件织金莲五彩蟒衣,比花钱买来的更强几倍,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于是打包,还着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

一路上饥餐渴饮,来保来到蔡京府,他首先自报家门:“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谁知在清河县耀武扬威的西门庆,在守门官吏的眼里只是小瘪三,他们先骂一句,然后才说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面前,就是王孙公子都要礼让三分,一个什么东门员外、西门员外的家人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里面有认识来保的,就指点他说,这些是新来的,差点事儿,来保赶忙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这两人马上就露出笑容,说蔡太师刚下朝正休息,先带他去见管家翟谦吧。

来保见了,忙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给老爷送生辰担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略备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

蔡京看了礼单,也像吃了蜜蜂屎一样,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绝不好受的,你还是拿回去(这话笔者也听过。)。”慌得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什么孝敬,些小微物,进献给老爷赏人。”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边侍从上来,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人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再次确认一下,是为了保证自己尊重生意场上的道德,同时又告诉他们我受之无愧,一切都是按照合同办事,并没有亏欠你等。)?”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回敬,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什么官役?”来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委任官职的凭书。)札付(上司行下的公文。),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缺儿,好不好?”来保慌得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粉身碎骨,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在上面。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刚要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此人是“十兄弟”中一个帮闲,后来当西门庆的伙计,根本不是什么大舅哥儿、小舅子之类。)。”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主要是礼物的关系,看送礼的人就是顺眼。)。”唤人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可以。”那吴典恩乐得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证书。在文书骑缝盖章,分为两半,双方各执一半以便勘对。这种习惯保留至今。),限期办理报到赴任的手续。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办一办,未知你爹肯应承否?”来保道:“翟爹说哪里话!蒙你老人家在老爷前这等扶持看顾,不论什么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翟谦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只贱荆(谦称自己的妻子。)一人。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你有病,还祸害人家女儿干什么?)。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这就是要人情,想纳妾,还非得大老远地去山东找?)。”随后将一封回书给了来保,又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差个办事官,同你到你们的住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费往返了。我吩咐了,部里不敢迟滞你文书(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他也对这次交易很满意,所以想得很周到。)”一面唤了个名叫李中友的办事官,吩咐:“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二人赶忙起身,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

正是: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另一方面,西门庆在三伏天气里的一天,“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一家人正在吃喝玩乐。

妻妾正饮酒中间,坐间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什么哩?”绣春道:“我娘害肚里疼,歪着哩。”月娘道:“还不快对她说去,休要歪着,来这里听一回唱罢。”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房里躺着哩。我使小丫头请他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胎气动了。”潘金莲道:“大姐姐,她哪里是这个月?大概是八月里的孩子,还早哩!”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

李瓶儿坚持听了一套曲子,实在坚持不了,又回到房里,疼得直打滚。月娘知道后,说:“我说快到日子了嘛,六姐还和我犟。快把接生婆蔡老娘请来。”一伙儿人忙乱着。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檐柱儿底下歇凉,一处说话。说道:“哎呦呦!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魏子云先生举《湘山野录》和《酉阳杂俎》上的记载,说象胆“随四时在四腿”,变化不定。而“下”是指畜生产崽。象胆不能下出来,可见是在讽刺众人过于敏感。她的语言知识含量太高,所以我解释出来供大家欣赏。)哩。”

玉楼见蔡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她。她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她?刚才我自不是,说了句‘只怕是八月里的’话儿,叫大姐姐当众抢白我一顿。想起来好没道理,倒恼了我这半日(不是恼月娘,是恼瓶儿,也是恼自己肚子不争气。)。”玉楼道:“我也只说她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回连你也韶刀(糊涂)了!我和你这样算:她是去年八月来的,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婚后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即便是娶进门来。笔者加。)也(得)一两个月才生胎(意为不肯能进门就怀孕,怎么也要进门之后过一段才可能怀孕。潘金莲是利用一切机会攻击李瓶儿之子的合法性,除了嫉妒心作祟外,她的反驳理由也有合理之处。现在是六月份,去年八月二十三李瓶儿进的府,从六月十八到八月二十三,李瓶儿与蒋竹山维持了短暂婚姻。这个孩子确实有来路不明的嫌疑,不过潘金莲如此说,不是因为爱护西门庆,而是嫉妒心作怪。),怎能糊里糊涂地认作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吗?若是八月里的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就不可能是西门家的种儿!”

正说着,只见小玉抱着草纸、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自预备下她早晚用的,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这句话暂时实在不知如何理解,再研究。)。俺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吃了我不成!”又道:“没的狗咬尿胞,空欢喜(狗看见膀胱,以为是块好肉,谁知膀胱只有一层皮,所以空欢喜。金莲是伟大的预言家,最后真就顺着这条道来了。)!”玉楼道:“五姐是什么话!”以后见她说话越来越冒失,只低着头弄裙带子,并不作声应答她。少顷,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绊了一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殷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养下孩子来,明日还能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瓶儿的得志,使潘金莲彻彻底底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狗,四处狂吠,这是不争的事实。

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在天地、祖先神位下满炉降香,祈祷母子平安。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迳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二十)三日也(这个生日需要商榷。宣和四年是1122年,明显错误,应该是政和六年六月二十三,即1116年6月23日。词话本在三十回说,是六月廿一日,即六月二十一,在五十九回,官哥儿死后,又说是六月二十三。而崇祯本,时间比较统一,说是六月二十三。我们就依这个说法。此时距离李瓶儿去年八月二十三进门,正好十个月。结婚当天,准确射击。)。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她五两一锭银子,还与她一匹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得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合家无不欢悦。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起来,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别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正要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忽有薛嫂儿(介绍孟玉楼的那个媒婆。)领了个nǎi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的,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要六两银子卖她(那时女人就是商品。)。月娘见她生得干净,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取名如意儿,教她给孩子喂奶。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她五钱银子。

正热闹一日,忽有平安报:“来保、吴主管从东京回来了,刚到大门口。”不一时,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西门庆问:“喜从何来?”二人悉把到东京给蔡太师送礼一节,从头至尾说道:“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礼,无可补报。’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就与了爹一张,委任爹做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爷员缺。让小的做了校尉,填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升做本县驿丞。”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看见上面衔着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授予副千户之职(其职务下一篇介绍。),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的委任状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驿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第二十九回的事,这个问题我们过后谈。)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椿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子甚是脚硬(福分大。未必!),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说了回话。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从此以后,西门庆和夏提刑成了同僚。

夏提刑是认钱不认人,认人不认法的,这位先生的几次现身,虽然时间不长,不够都像天上的流星,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芒。

西门庆连家事都断不明白,如何断公事,想起此公在女人的拉锯战中左摇右摆,毫无主见,如同提线木偶。古代嘲笑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辈高居庙堂之上的种种丑态,观西门公,活灵活现,一叶知秋也!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不假;两个猪脑袋还是猪脑袋,也真!

后记十八 众亲友趋炎附势锦上添花

后记十八众亲友趋炎附势锦上添花

当年,项羽攻占咸阳,有人劝他定都关中,利用地利天险,控制天下,可他烧杀抢掠,弄得咸阳生灵涂炭、景象残破,就想退回徐州老家,不接受其正确意见,此人心中恼恨,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听说后,把此人扔锅里煮了。

沐猴而冠,这句成语的意思是“猕猴带上帽子装人”,如今西门庆也带上了官帽,不过我仍然认识他。

他还是那个猴子。

如今这只猴子带的是一只什么样的官帽呢?

这只官帽叫“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

魏子云先生认为“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是作者集合宋、明两朝官职创造出来的一个武职名目,笔者也查阅一些资料,没有

找到与之对应的官职。笔者推断,也并不一定是作者不知官制,而是一种曲笔,毕竟在封建政治下,写本朝本代的事儿有巨大的政治风险,这也是“以宋喻明”的原因所在。

中国的“文字狱”历来惊世骇俗。

“金吾卫衣”应该是指“锦衣卫”,而卫、所是明朝的军制单位。按照《明史@兵志》记载,带领五千兵的为指挥,千人为千户,百人为百户,五十人为总旗,十人为小旗。因为锦衣卫本身就是军队,只不过他们一般不去冲锋陷阵,而是充当皇帝的秘密警察,朝廷的鹰犬。

副千户就应该是级别不低的军职。

当然西门庆不是担任军职,而是享受这样的级别,他实际是提刑所的理刑。他应该是拥有锦衣卫的军衔,而处理地方政务。那么提刑又是什么呢?提刑是“提点刑狱公事”的简称,主管地方司法、刑狱等事。西门的官职就应该是相当于提刑所长官,职衔是副千户。

后来他又升任正千户,看来,副千户和正千户还是有级别差异的。

但现在夏提刑应该是正手,而西门庆应该是副手,不过西门庆这个副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官场上,政府背景只不过是他牟利的

工具和手段。所以他和夏提刑从政的目的区别很大。他是以官养商,那个是职业政客。

第二只猴子吴典恩的职务是驿丞,也就是政府招待所所长。

第三只猴子来保是郓王府校尉。郓王是宋徽宗的第三子叫赵楷,校尉是锦衣卫所属的卫士。郓王府不在山东,而来保也一直没

到郓王府上班,他始终是给西门庆跑生意,他的职位也应该是一种荣誉称号,或者根本就是作者的虚构。

我们通过《金瓶梅》了解一下明朝的历史,但我们毕竟不是考古,而《金瓶梅》毕竟不是历史书,不是《明史》。作为小说,

就肯定要虚构,要有想象力,要有戏剧性的矛盾冲突。要总是言必有据,一切都要靠证据说话,那是史学研究或者科学论证。

好多人就不理解这里的区别,总是把《三国志》和《三国演义》混为一谈,要么用《三国志》审视《三国演义》,处处挑错,要么用《三国演义》代替《三国志》,以为这就是历史的真面目。

其实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联系,又互相独立,要辩证来看。

我所解释的官职名称未必准确,大家也不必过于较真儿,因为我们都不是专业研究者,况且作者写下的东西也未必都是正确的,相信铅字就是真理,那是最大的唯心主义。尽信书不如无书也!

我们既要深入细致,又要不求甚解,何时心细如发,何时注意大局,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金瓶梅》大义之所在不在这里,读书之精髓也不在这里。笔者如果不是为了写作,根本不会花大量时间来考证这些,也希

望读者能把注意力转移。了解这些背景只不过是我们研究和理解《金瓶梅》的手段和工具而已,不是终极目的。

只是因为这个官职是西门庆拥有的,我们必须有个基本的了解,这样有助于理解原著而已。我们要容许作者犯错,就像您本身

也并非尽善尽美一样。

通过这个分析,只是为了让读者有种对比和反差,就是说,一个黑老大,一个奸商,如今掌管司法和刑侦工作,一个恶霸,一个

淫棍,需要开展扫黄打非行动,大家就会知道该有怎样的讽刺效果了吧!

黑暗政治和黑金政治的可恶,就在这个职位的授予上。

西门庆先是生子,然后加官。当李瓶儿生了官哥儿,洗三(婴儿出生的第三天,由接生婆给洗澡,亲友送礼庆贺叫洗三。)完毕,西门庆马上又官禄临门,平白做了千户之职,哪个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常言道: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

贾元春临幸大观园,贾府如同热火烹油,“热”到了极致。如今西门庆也生子加官,虽无贾府的贵族气派,不过对于西门庆来说,这已经是走了狗屎运,进入人生新阶段了。张竹坡说《金瓶梅》是冷热之书,如今的西门庆也热到极致,财富、美姬、权力、地位、儿子、渠道,可以说,对于药材商出身的一介平民,能够取得这些物质财富和世俗荣耀,无疑是创造奇迹,他理应志得意满啊!

然而,热度总是要渐渐冷却的,从三十回以后,西门府慢慢地冷了下来,直到零下,直到冰冻三尺。

遇到锦上添花这样的事儿,应伯爵恨不得背生双翼,恨不得让父母给他多生出两条腿来,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过来庆贺。

应伯爵来到西门府后,西门庆为了卖弄,领着他看匠人替自己打造腰带。西门庆见他拿起腰带来看,就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口称赞夸奖道:“亏哥哪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我不是当面夸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卫主,锦衣卫长官。),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试估估价值。”伯爵道:“这样的高档货,我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昨日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巴巴来对我说。我派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爵道:“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阔气。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夸美了一回,坐下。

应伯爵的妙处不在于拍马屁,而在于他竟然假装猜不出腰带的价值。夸赞犀牛角的形容词他可以信手拈来,这些是无形的、宽泛的,而要沽出价值,这就要有很准确的价值衡量了。说少了,前面那些话白说了;说多了,显得太假,妙就妙在让西门庆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不会出现失误,而且充分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

等看见官哥儿之后,应伯爵给了一柳五色线,上面穿着十数文长命钱。并让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唬哥儿,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大喜(注意这些词。),作揖谢了。

他们拿多少钱,西门庆根本不在乎,关键在“天生是戴纱帽的”这句话上,这话对望子成龙的父亲有怎样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帮闲之祖”的称号,真不是浪得虚名!

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和现在坐高档轿车狐假虎威的官员是一样的,只不过就是交通工具有所变化而已。)。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然后是新朋邻舍,何等荣耀!

“词话本”上有首诗很好:家富自然身贵,逢人必让居先。贫寒敢仰上官怜?彼此都看钱面。婚嫁专寻势要,通财邀结豪英。不知兴废在心田,只靠眼前知见。

清河县李知县,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这人名叫小张松,年方一十八岁,苏州府常熟县人。原是县中门子出身,长得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缀,凉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县,留下他在家答应,改了名字叫书童儿。与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拿花园门钥匙。

西门庆兴趣广泛,常人难及。后来这个书童儿也成为西门庆发泄欲望的工具。

祝实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改名为棋童,每日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拜帖,是拜访或联系用的柬帖,上面写着姓名、身份等,相当于现在的名片。拜帖匣,相当于名片盒。)跟马。

第一个琴童是孟玉楼带来的,因为和潘金莲私通,被毒打一顿,赶出了西门府,第二个琴童是李瓶儿带来的,原名为天福儿,这人办事比较冒失;棋童由祝实念保荐过来,成为跟班;书童刚刚是李知县送来的,日后满足西门庆的特殊需求,成为男宠;画童之前出现过,受过宋惠莲的轻微打击,后来西门庆附庸风雅,雇佣一个叫温必古的秀才,第七十六回的回目是“春梅娇撒西门庆,画童哭躲温葵轩”,为什么哭躲?

因为温必古绰号“温屁股”,他与西门庆乃同道中人也!

琴、棋、书、画,高雅脱俗,可在《金瓶梅》中,焚琴煮鹤之事就是家常便饭。西门庆这些人抓住一只鹤,派人煮了,可是没有柴禾,于是进屋把古琴拿过来劈了!只要能满足口腹之欲,管它什么高雅低俗。

还有两个特殊人物的来访,更看得出西门庆的得意。

在明朝,因为皇权的变态集中,宦官势力大涨,最为臭名昭著的就是东厂、西厂这两大特务机构由宦官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与锦衣卫合称“厂卫”,充当皇帝的耳目。因为这些人善于罗织罪名,不管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对之都是畏惧三分。所以有“三岁内宦,居冠王公之上”的说法。

这些一向无法无天的宦官,听说西门庆得以官拜提刑所理刑,不但送过来了礼,而且还亲自赴宴,给足了面子。这两个,一个是刘太监,管理砖厂,一个是薛太监,管理皇帝在民间的私人庄园,就是皇庄。当时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也都前呼后拥前来庆贺。在排座次的时候,大家都虚情假意地推

让,只见周守备道:“常言:三岁内宦,居冠王公之上。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自然首坐。”

就这样,这些官场人物和众亲友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心意!

可在庆贺的人群中,方式最绝的算是李桂姐。

接待薛太监、刘太监这天的宴席上,桂姐过来供唱。她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回到家后,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四色礼,做了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一大早就坐轿子过来,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笑嘻嘻地向月娘拜了几拜,然后才给她姑姑李娇儿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得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买礼物的钱也都是西门庆以前送过去的,没必要感谢。),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不能像往常那样来院里了。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

李桂姐这个行业特殊,如果不和封建政府部门、黑恶势力搞好关系,工作确实难做,如今一拜成义父,事情就好办了。西门庆既是黑道大哥大,又是官府保护伞,到床下是义父,上了床是嫖客。那么在清河县,恐怕要呼风唤雨了。

李桂姐这个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了。

吴月娘竟然乐不可支,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是贪图礼物,感觉免费收个义女也划算?还是抵挡不住受到奉承的虚荣,这才欣然同意?还是考虑到财政问题,为丈夫以后能免费嫖制造情感上的方便?李娇儿是她姑妈,吴月娘是她干妈,有这种关系还怎好要钱?月娘竟然能同意如此结亲,确实让人诧异。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世界?

下一篇要出场的人物更让人瞠目结舌,堪称史上最无耻的夫妻。

后记十九 韩道国脱掉内裤勇闯天涯

西门庆得了一个“美差事”,生了一个“亲儿子”,认了一个“干女儿”,如今热火烹油的他,又要得到一个“好伙计”了。

这个好伙计的好处在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已经到了无私无欲之境界。我们这些平常人,即便是骑上赤兔马,也要望尘莫及。

他贡献才智,奉献老婆,搭上女儿,纵容兄弟,甚至是把尊严、廉耻、义气等等一切精神上的无形资产,都打包出售,只要有利可图,老子无不答应,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你说,西门庆能不喜欢这样的好伙计吗?

这个人的出现是因为西门庆想要开绒线(大概也就是毛线。)铺,需要找一个伙计,就由应伯爵推荐来了。之所以要开绒线铺,也是因为伯爵认识一个湖州来的商人何官人,想要回家,手里一些丝线急于出手,就找伯爵过来递话儿。西门庆现在官场、情场都得意,生意场自然也是顺风顺水,他和吴月娘商量,狮子街上李瓶儿原来的房子怎么也是空着,莫不如收拾出两间门市房开绒线铺。

之所以现在开铺子,就是因为还有些偶然因素,这次何官人急于脱手货物,西门庆知道底细,所以他使劲压价,只给了对方450两银子,书中没说市价是多少,但肯定是占了极大便宜,而且应伯爵还给他推荐一个干过绒线行的伙计,叫韩道国。这样低价货源、门市房和伙计都具备了,其商业网络、政府渠道自不待说,万事俱备,所以西门庆决定马上干。

这件事应伯爵一力促成,就在西门庆还没有最后决定是否答应何官人的条件之前,伯爵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看来他这个兄弟还是够意思的,为了西门庆的事业发展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等到来保拿出来银子准备和他去给何官人回话时,伯爵乐坏了,感觉能为西门兄弟做事,是自己最大的荣耀,这种哥们义气让人感动不已。

等到见何官人时,是应伯爵主动与之进行商业谈判的,他一想,还是应该给自己的兄弟省点钱,只给了对方420两银子。剩下了30两银子怎么办?要是给西门庆吧,他也不在乎,说出去,还显得西门庆趁火打劫,给人压价太狠,是个奸商,这样对兄弟的名声有损。干脆,自己留着吧,可来保是以后绒线铺的主管,怎么也得让他喝口汤呀!当着来保的面,伯爵拿出来9两银子,和他平分了。促成这笔生意,应伯爵净赚255两银子,折合最低一万人民币。当帮闲,失去了尊严,也不能只满足一点口腹之欲,必须要有精神损失费、青春补偿金,这回知道,应伯爵趋奉西门庆的最大原因了吧。应伯爵还有其他许多次赚钱的机会,不过能吃到肉的帮闲还是少数,大多数只能喝口汤,或者蹲在门口吃些残羹冷炙。

伯爵向西门庆推荐韩道国时,推荐信是这样评定的“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先看看这个“行止端正”的韩道国的个人档案,一定会让大家点头称赞。

姓名:韩道国。

性别:男。

年龄:不详(应该与西门庆年龄相仿。)。

民族:汉族。

住址:清河县东街牛皮小巷(喜欢吹点牛,所以就搬到了牛皮巷。)。

宗教信仰:拜金钱教。

职业:西门氏“不好意思不坑你”无限责任总公司绒线铺分公司职员。

父亲:韩光头(破落户)。

妻子:王六儿(后来是西门庆的姘妇)。

女儿:韩爱姐(翟谦的小妾,后来沦落为风尘女郎,再后来和陈敬济好上了,不过这个故事还远。)。

兄弟:韩二(赌鬼,和嫂嫂王六儿关系密切到不分彼此的地步。外号韩捣鬼。)。

尊称:韩一摇(韩道国,字希尧。因为攀上了西门庆这样的实力人物,自认为身份提高了,走路不会了,一走路就摇摇摆摆,所以送他绰号“一摇”,为“希尧”的谐音。)。

夫妻关系:模范夫妻(别看韩道国类似于龟公,王六儿甚于风尘女郎,可二人从不吵架,甚至都不红脸,在战略层面上具有惊人的一致意见。)。

无耻程度:五星级(韩道国放心地把老婆交给西门庆照顾,老婆利用裙带关系给老公提供赚钱便利。夫妻俩儿经常坐下来,开诚布公,推心置腹,讨论各自的得失,以便为日后的政策制定提供依据。)。

人生信条:只要有利可图,可以与魔鬼、恶棍、淫棍和无赖合作。

性格特点: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

这样一个人物,就是应伯爵嘴里的“行止端正”,也是西门庆铺中的得力干将。

八月中旬的一天,韩道国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摇摆着在街上阔步前行。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中有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忙向他作揖。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听说你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依赖列位余光,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做梦!)。”白汝晃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哪些儿不是学生算账(吹牛!)!言听计从,祸福共知,要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瞎扯!)。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我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胡诌!)。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想象!)。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扯淡!后来确实见面了,被月娘淫妇长淫妇短地骂了个够。)。彼此通家,再无忌惮(最后你老婆也是西门庆老婆,西门庆对你老婆确实肆无忌惮、无所不为,“彼此通家”。)。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反过来说最合适。最后你和老婆的房中话儿,老婆都对西门庆说。)。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西门庆死后,拐跑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就是你这个行止端庄的好心人。)。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确实,老婆的皮肉钱,一分也不能少要。)。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更喜欢你老婆。)。”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拴到铺里,明早要押解到县衙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抬起脚就要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大官人有要紧事,寻我商议,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是什么事儿让他如此慌张呢?原来自己老婆和弟弟大白天干事,被人抓住了。

这个事件的处理曲折动人、有点意思。

人在饥寒交迫、生活压力之下,在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社会之中,个人尊严、本色自我、独立意识这些“外衣”难免被强权和压迫者扒下,可如果要想保住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我们必须苦苦挣扎,甚至以血还血、性命相搏,只为了保住身上那条仅存的“内裤”。千万别像韩道国这样廉耻丢尽,全身赤裸。

人至少要穿条内裤闯天下。

后记二零 提刑官如狼似虎同僚侧目

韩道国的人生原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对老婆王六儿和其弟弟、赌鬼韩二的勾搭成奸睁只眼闭只眼。自从韩道国成为西门庆的伙计后,他要值夜班,留宿在铺子里,这韩二就时常过来陪嫂子喝酒,到了晚上就替哥哥照顾嫂子。

韩道国的家庭关系就是一个“和谐”,愿哪儿告哪儿告。

王六儿是王屠的妹子,长得身材高挑,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岁,在床上,其三十六路扫堂腿和潘金莲的七十二式龙爪手是伯仲之间,难分高下,在宋朝末年的江湖中,人称“索命双煞”,二人之成名杰作,就是联手对敌,一不开刀,二不放血,使用无色无味之天下第一奇毒,要了风月教教主西门庆的小命,因此扬名于天下!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多少英雄人物生前苦苦打拼之基业,都已灰飞烟灭,而这两位女侠之威名却流传至今,让人感慨系之,乐观估计,她们必将与日月同辉。

不过,此时之王六儿功力尚浅,整天只知浓妆艳抹,站在门口向外偷觑,尚做不到气定神闲、泰然自若。这样的行为给人以“开门揖盗,请君入瓮”的错觉,可是有几个浮浪子弟略微挑斗一下,她又张口骂人,又臭又硬。这些小子很是气恼,就联合起来想办法,不断派出侦探,想要看她的底裤究竟是什么颜色——到底是个贞洁烈妇,还是故作清高。

没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调查清楚了,知道王六儿和韩二有奸情,他们派一个小猴子(童仆或儿童。)作为侦查员,密切关注韩道国家的风吹草动。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天打酒去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这些人收集到确切情报,让小猴子翻墙进去,打开后门,他们一起冲进去。韩二想夺路而逃,被人一拳击倒,王六儿战袍还来不及穿,就被人把裤子夺走了,就这样两人被用绳子拴起来,准备第二天见官。当时整个牛皮街都轰动了,最爱看热闹的中国人又会集起来打听情况,其中一个老者看见后就问。有人说:“你老人家不知,这是小叔和嫂子有奸情。”那老者点点头说道:“可惜啊,原来是小叔要嫂子,到了官府,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应该是死罪,绞刑。)。”这人一看,那位老同志是陶扒灰,其光辉事迹是,家里有三个儿媳妇,都被他扒了,可谓经验老到,因此问:“你老人家精通法律,小叔子养嫂子是绞罪,假如是公公养儿媳,应该判什么的罪”老者听话中有话,一声儿没言语,低着头走了。正是“自家门前雪如山,莫管他人瓦上霜”。

二捣鬼和王六儿被人捉奸在床,准备押送到官府。有人马上告诉了韩道国,当时他正在街上和人高谈阔论,谈自己如何得意,听到这话吓得缩头缩脑,赶忙去和来保商量。来保出主意说,这事只有求应伯爵,让应伯爵和西门庆通气,才能化解。找到应伯爵时,他正在妓院里和人喝酒,请他的人是卖给西门庆丝线的何官人弟弟,看来他不但拿回扣,还要混吃喝。韩道国赶忙把他拉到僻静之处,央求他想办法,主要是别让王六儿去见官,他必有重谢。说着,这个据说和西门庆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的大人物——韩道国,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恳求伯爵代为美言,因为自己和西门大官人太“好”了,反而不便出口相求。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侄,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办谁替你办?你快写个情况说明,把一切闲话都丢开,只说你常不在家,因此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你兄弟韩二气愤不过,和他们吵嚷,反被这伙人纠缠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人发个帖儿,对李老爹(李知县)说,只不教你令正(老婆)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

到西门府时,西门庆正在家。画童不确定其具体位置,先到潘金莲屋里找,被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隔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映照金莲被冷遇。)。”原来西门庆正看着瓶儿给官哥儿裁剪衣服,气氛其乐融融。当听说应伯爵来了后,西门庆就到客厅里见他,他让韩道国有话尽管说,韩道国刚要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的棍徒如何如何”时,就被伯爵打断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着骨头露着肉(说话吞吞吐吐。),也不是事儿。对着你家大官人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就说实话吧,别弄臭氧层子了。):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掠瓦鬼混。欺负得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揪住打个臭死。如今都被绑了起来,明早要解往本县李大人那里去。他哭哭啼啼,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他令弟见官也就算了,只不要他老婆出官就行。”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

据说和西门庆平起平坐、不分彼此的韩道国,连忙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他还“不好意思”说看他的情面,让看着应伯爵的面子。),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后来这个人情他老婆替他还了,韩道国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践,是个“汉子”。)。”西门庆还是帮忙的,他看帖儿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就出主意说不能这样写,只写韩二一人即可,而且派手下来吩咐道:“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对当地的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吩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

当时的锦衣卫和东厂、西厂能不能像国民政府的中统和军统,有一些案件当地政府或警察局根本就管不了,或者说,“厂卫”有权插手当地政府和警察局职责内的案件,而当地政府无却权干涉提刑所的事务。反正有西门庆一句话,李知县那里就不能过问了,而把韩二的案件转到提刑所来。

当把韩道国打发之后,二人坐下来闲谈,喝着管砖厂的刘太监送过来的木樨荷花酒,西门庆谈了一点官场的事儿,也说明一下刘太监为什么给自己送酒。原来刘太监的弟弟刘百户管理芦苇场,收刮了一些银子,就在五里店买了一处庄子,他胆大包天,占用皇木给自己盖房。什么是皇木?原来明朝内廷经常大兴土木,尤其在嘉靖、万历两朝,宫内经常发生火灾,就派官员或太监到各地采集木材,这就是“皇木”。这个刘百户应该是仗着哥哥的势力,才敢如此胡作非为。这件事后来被提刑所的侦探探听备细,来了个人赃俱获。按照夏提刑的意思,即便白赚他100两银子的贿赂,还想向上级申报,刘太监慌了,亲自拿100两银子到了西门大人这里,再三央求,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门大人“刚正廉洁”,硬是没有接受贿赂,他的理由是:第一,自己做着生意,还过得日子,不稀罕这个钱;第二,和刘太监也算相交一场,平常受一些礼也就罢了,怎么能趁火打劫呢?西门大人只让刘百户把房子连夜拆了,到了衙门,只把家人刘三打了二十大板,就了解了此案。所以事后,刘太监感激不尽,宰了一口猪,送来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外带两匹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

西门庆确实有过人之处,在互相利用的名利场中,他为人四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官场,他先舍后得,当然这样做,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那个人必须有用。通观全书,我没有看到他做过一件具有社会积极意义的施舍。可无论如何,世人只看眼前,不看钱之来源,所以他成为经济社会中的“讲究人”,甚至被崇拜为“英雄”。应伯爵也有同感,认为西门庆家道殷实,肯定不会把这些小钱看在眼里,然而夏提刑不一样,他出身行伍,只有当官这一条赚钱的商业管道,如果不贪赃,过不了日子。而且西门庆用“贪滥踏婪”四字来评定夏提刑,什么意思?就是说“贪污受贿,没有节制”。西门庆说夏长官遇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就放人结案。没有钱的一方呢?肯定就是“窦娥冤”,就连一向草菅人命、心狠手辣的西门官人都看不过眼,感觉“成什么道理”,并且一再说“你我虽然都是武职官儿(由此看来,他官衔是军方的,而职务是处理地方刑狱。),掌管着这刑狱,还是留些体面才好”。由此可见,夏提刑之面目狰狞都到了什么地步,就连西门庆都感觉不成体统,没有体面,能让他有此感觉的事儿不多啊!

看人看事一定要善于比较,要选好参照物,西门庆虽然贪婪可恶,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能比夏提刑存些体面。以前就说过,西门庆不是一个守财奴,从第一回开始,他就是用金钱做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向是战必胜,攻必取。不管对于什么人,只要能够用金钱收买人心,他从不吝啬,当然有条件,就是于己有利。在他手里,金钱确实是工具,是他猎取女色、牟取利益、拓展渠道的工具。他不是葛朗台,所以他的形象复杂。

看人看事一定要用联系和发展的眼光来看。如果我们只看这一段,会以为西门庆是个青天大老爷,因为他看不上同僚的贪赃枉法嘛。这样看人看事,叫断章取义,叫“用割裂的静态的观点看问题”,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门大人不是不贪,而是要贪得“成个体统”,要贪得“存些脸面”,尤其重要的是,不要贪图蝇头小利,既然做,就要一口吃个胖子。他的胃口大着哪!

西门提刑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在制造公正廉明的作风上没有什么建树,不过在擅作威福上却是无师自通。

他要开始审案了!

后记二一 西门庆扫黄打非旗开得胜

凡事有利必有弊。

中国的封建社会有森严的礼法,这一方面有利于加强统治和进行思想控制,同时它也像紧箍咒一样,对游戏规则制定者同样产生禁锢作用。

《史记@楚元王世家》曾记载了一个故事。楚王刘交是刘邦的弟弟,他的儿子刘戊差点被“封建礼法之剑”弄死,罪名是“坐为薄太后服私奸”,就是在为薄太后服丧期间他与人通奸,罪极重,晁错请求诛杀刘戊,虽然汉景帝后来只是削去其东海郡,这种惩罚也不算小了。薄太后是谁?是刘邦的妃子,汉文帝的妈妈,汉景帝的奶奶。其实薄太后只是刘戊的大娘,又不是亲娘,可人家是太后,在服丧期间过不正当的性生活就是大逆不道。有违于忠孝,罪加一等。

《红楼梦》第六十八回是“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王熙凤为了摆布贾珍、尤氏、贾琏等人,让家人旺儿授意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到官府控告贾琏于“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这个罪名相当大了。“国孝”其实只是一个老太妃死了,而“家孝”是贾敬因为服用“仙丹”过度,升天了。按照礼法,此种期间不许婚姻嫁娶,真是无礼之极,朝廷一个老太妃死了关贾家鸟事?要说贾敬死了,守孝还算靠谱,不过贾敬也就是贾琏的叔辈大爷而已。但这是封建礼法的规定。有违忠孝之道,罪加一等。

在《金瓶梅》第七十六回,西门庆回家时谈起了他审理的一个女婿和小丈母娘成奸的案件,他认为报给上级肯定就是绞刑。在谈这个话的时候,潘金莲与陈敬济已是如火如荼,也正朝着不归路昂首阔步前行。听完这件事,潘金莲不知道是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故意掩饰什么,她认为应该把告密的奴才问个死罪,而西门庆说,他确实痛打了检举者,因为这人的一句话,害了两条性命。但是月娘却说:“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她。”她说这话倒是理直气壮,在《金瓶梅》中只有她敢说这样的话。通过这件事也能看出,在封建礼法之下,不忠不孝和乱@伦产生的罪行,确实是触目惊心。

如今王六儿和二捣鬼也是乱@伦之罪,不怪韩道国乱了阵脚。且看西门庆如何审理。

第二天,西门庆和夏提刑两人升堂,把一众人等叫了上来。第一个韩二(二捣鬼),第二个车淡(扯淡),第三个管世宽(管事宽),第四个游守(游手),第五个郝贤(好闲),还有两个当事人韩道国、王六儿。有一种说法是,韩道国的谐音是“寒到骨”,而王六儿的谐音是“忘义(儿)”。有人说,这个谐音也不对等呀!原来,中国封建礼法有八德之说,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排在第六的是个“义”字,“忘六”也就是“忘义”,而平时说的“王八”,其实也是“忘八”,排在第八位的是“耻”,“忘八”是“忘耻”。

大家看看,这些人聚到一起打个成语,叫群英荟萃。要么是忘义,要么是寒到骨,要么是二捣鬼,要么是瞎扯淡,要么是管事宽,要么是游手好闲,要么是如狼似虎的夏提刑,要么是道貌岸然的西门庆,这样的一群人要在一起明断是非了。

夏提刑先问韩二,他举手发言说,自己的哥哥是生意人,常常值夜班,家里只有嫂子和侄女,就有几个光棍去欺负并调戏嫂子,他心中不忿,就骂了他们几句,结果被人揪打诬陷。那伙人说,大老爷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趁哥哥不在家,和嫂子勾搭成奸,而那个老婆刁蛮成性,毁骂街坊,昨天被小的们捉奸在床,现有底裤为证。夏提刑问保甲萧成,王六儿为何没来,萧成也不敢说让西门庆派去的人给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而韩二眼睛死盯着西门庆,请他的示下。西门庆欠身对夏提刑说:“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来调戏她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哪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她的屋里捉来的。”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又问保甲:“这伙人打哪里进的她屋?”保甲道:“越墙进去的。”西门庆大怒,骂道:“你们这些可恶的光棍!他既是小叔,和王氏也是至亲,难道不许他上门走动?你们这帮光棍算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且她家男人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你们越墙而入,非奸即盗。”

西门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这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自出娘胞儿,未经刑杖,哭得惊天动地,呻吟一片。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那四个都给我收监,留待以后再审。”这就是西门大人的判决结果。虽然这四个人都不是善男信女,可是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把韩二和王六儿放了,无论如何也是徇情枉法。

四人到了监狱之后都互相抱怨,心怀鬼胎。监中人都吓恐他们:“你四个若送问(把犯人转送上一级衙门审问。),都是徒罪(流放)。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家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拿钱,寻人情。里面有人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你还须找人情和他说去。”也有央求吴大舅出面说情的。

人都知道西门庆家有钱,不敢直接来打点。

后来有人看出门道了,知道要想解开这个扣儿,必须请西门庆肚里的蛔虫——应伯爵出马,于是每人10两,凑了40两银子送过去。伯爵毫不推辞地笑纳了,等人走后,他老婆就问:“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伙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也知道不好说,不过我还有算计。”他把银子留下25两,拿出15两去了西门府,见到书童后,他主意就定了,要知道应伯爵对西门庆的隐私了如指掌,后来他又推荐一个叫来爵的充当卧底。虽然书中没有明文交代,不过西门庆和书童那些儿事应该瞒不住他。伯爵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上,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我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出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放了他们罢。”

书童提出两点,一是再加5两银子,他会想办法,二是这事要想成功,必须走李瓶儿的门路,他多要5两就是因为要买东西孝敬她。

这条路还真走对了。

当事人——夏提刑,这条路不通,因为夏提刑考虑到和西门庆的利害关系,不能接招儿,让当事人必须安排好西门庆。

当事人——西门庆,这条路不敢走,因为西门庆钱大,自己那点小钱儿拿不出手。

当事人——吴大舅————西门庆,这条路没走通,让西门庆给驳回去了。

当事人——应伯爵——书童————李瓶儿——西门庆,这条路果然是康庄大道。书童也不好说自己求人情,让李瓶儿以花大舅的名义讲情,而李瓶儿现在的气势如日中天,再加上她把官哥儿也带上了,央求西门庆给儿子积阴德,这件事才算了结。

其实这个案件,表面上这是找个门路,其实是吴月娘和李瓶儿之间的争斗,看出个人受宠程度。

然而这件事的处理却遭到了两个人的忌恨。

后记二二 潘金莲呲牙咧嘴汪汪狂吠

四个人想要捉奸,谁知南辕北辙,王六儿和二捣鬼出去了,这四个进来了。按照西门大人的本意,是想铁面无私,体现法律尊严的,于是夏提刑不便插手,吴大舅托人情也不行,事情陷入僵局。这时有聪明人提出找应伯爵,他果然是足智多谋,凭着对西门府细致入微的了解,他找到了书童这个突破点,因为书童对于西门庆还有“特殊意义”所在。

当事人拿出40两银子,应伯爵留了25两,本来只想出15两的血,可是到了书童那里,他要求再加5两走关系,就这样他拿出15两,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送进了六娘房里。这个物价和现在差不多。

李瓶儿看见东西端了进来,怎么问,书童只是笑,问得急了,他才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不过他嘱咐李瓶儿不要说是他来讲情,而要对西门庆说当事人是通过花大舅的关系求到她头上的。李瓶儿自从来到西门府之后,再也没有以前的乖戾之气,整个人变得温柔敦厚,对这样的事儿更是满口答应,但是责备他不该买东西,书童说:“不瞒娘说,他们送我5两银子。”李瓶儿这才享用了,并让书童也喝一大杯。后来还剩一些,书童就拿到铺子里,额外又打了两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风卷残云,就是忘了叫平安。

等到西门庆回来之后,看见书童脸红,就问他在哪儿喝的酒,他趁机说是李瓶儿找他喝的,这些酒是当事人托花大舅的门路送进来的。西门庆看完帖子,递与书童,吩咐:“放在我书箱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童接了放在书箱内,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薰得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裤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酒气使脸变粗糙了。)。”书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这时平安要过来汇报情况,来到书房外边,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

这回见识了吧,西门大人在堂上威风八面,回到私下里还有一些特殊爱好。刚开始我以为这是同性恋,后来一想,这不是同性恋。因为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都有一个“恋”字,“恋”是一种依靠和感情的交流。尽管我们不能理解,可是必须尊重每个人的性取向自由,现在观念开放了,能兼收并蓄不同理念了,必须要尊重人家的性取向。可是西门庆与书童之间不是同性恋,这@奸,这是一种掠夺和性压迫,二人根本没有“恋情”可言,这是封建统治者一贯的行为方式和思维观念,压迫肉体,禁锢精神,民意。

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书童拿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西门庆饮酒中间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月娘的势头没有瓶儿猛。)。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得雌牙咧嘴。什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大人威风。)。”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做这刑名官,在公门里(在政府机关。)给人行些方便儿,也是你的阴骘,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生完孩子,李瓶儿的性格又是大变样。)。”西门庆道:“可说什么哩!”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能将就,将就些儿,哪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西门大官人果然铁面无私。)。”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们自在吃的好酒儿!都这时候了,就不想使个小厮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

原来潘金莲当天不在家,出去给潘姥姥过生日去了。现在的西门庆政务繁忙,回家了总想着到李瓶儿屋里享受天伦之乐,性欲问题也有书童帮着解决,就把潘美人冷落了,如果没有春梅提醒,可能就把这茬儿忘了。最后把看守大门的平安派去接了,派的这个人可不妙,因为书童得罪他了,没有请他吃饭。

平安儿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的?这事可少见。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在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哪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平安也不是良善之辈,就是要调唆点事儿出来。)。”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睡长觉,应指死翘翘。)。到明日,只教她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时间过了正午,叫“晌午错”。比喻时运一过,失宠失势。)。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就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泛指极其有钱的人家。),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寿),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屯人家,老儿六十岁,现居着祖父的前程,银子多的无法计算,可以说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就想要个儿子,以便传宗接代。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哪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擎在手里看,像看掌上明珠一样。),锦绣窝儿里抱大。糊了三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服侍。成日见了风也怎的,哪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还是不要娇生惯养,让他自己皮实些才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们还不放在心上呢!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首先,是爹和他在书房里干了龌龊营生。其二,他在县里当过门子(衙门里从事杂务的差役。),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都要被他弄坏了。”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了多久?”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比喻划不来的事。),彼此倒腾着做(讽刺西门庆占有书童的屁股,而书童操他的爱娘子李瓶儿。根本不是这样,这是潘金莲的恶毒攻击。自从李瓶儿进府以后,确实做到了从一而终,尽管愚蠢。)。”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她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都挤在一个炕上。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进房里来,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钟酒儿。”教迎春:“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偏杯,多喝了酒。),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她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得其中的机关。正是:情知语是针和丝,就地引起是非来。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车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教将就他们一下。”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有理(确实有理。怎么说都有理。)。”随即升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寻书童儿问他讨话,悄悄递与他银子。书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拿眼儿睃着他。书童于是如此这般:“昨日我替爹说了,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说,恐怕又责罚他。”书童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管情儿一下不打。”那怕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们话去了。到早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损失了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端了。正是: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童儿在书房内,叫来安儿扫地,向食盒内,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祭祀或年节用的糖供,做成各种形状。)给他吃。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说道:“书童哥,我有句话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错。”书童问道:“他说我什么了?”来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书童听了,暗记在心,也不题起。

到次日,西门庆没去衙门,早晨和人约会在门外永福寺喝酒。直到下午才来家,下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童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小的拿回帖打发去了,给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的儿子吴舜臣,也就是吴月娘的娘家侄子,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西门庆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

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拿了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童连忙双手递茶上去。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西门庆努了个嘴儿,让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且说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赶忙报与金莲。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玩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门庆,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敢守亲(新婚夫妇在新房里厮守不出门。话里有话。)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便道:“小油嘴儿,她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略躺躺儿就去!”那春梅哪里容他,说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来!”西门庆怎禁她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

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知道干的什么茧儿?恰是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假装写字,他躺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似的。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们沾身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哪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刚,怕人瞧见?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新妇过门第三天吃会亲酒,认亲眷,并且立规矩,叫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也寻件什么东西给我做拜钱(见面礼)。你不给,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也可看出金莲的困窘。)!”西门庆道:“前边厨柜内拿一匹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薄且质量差的纱。),拿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给他便了。如今往东京送贺礼,也要几匹尺头,一答儿寻下来罢。”

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找出一些锦缎,并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给金莲做拜钱,如无,拿帖到缎子铺讨去罢(西门庆的管理还算正规,没有说直接去拿,而是要留下凭证。)。”李瓶儿道:“你不要到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起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儿道:“好姐姐,怎么说这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敬济写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白赉光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赉光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槅子关着,说道:“果然不在家。往哪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回来。”白赉光道:“既是送行,这时候也该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话留下,等爹来家,小的禀告一声就是了。”白赉光道:“没什么活,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回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赉光不依,把槅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赉光在厅上坐着。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赉光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只好让坐。睃见白赉光衣衫褴褛,不招人待见。坐下,也不叫茶,见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赉光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看望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衙门里整天有事。”白赉光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吗?”西门庆道:“每天去两次,坐厅问事。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给人送行,刚刚到家。明日管皇庄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童太尉侄男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说了半日语,来安儿才拿上茶来。白贲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白贲光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了,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其他同僚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派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贲光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农历七月十五,鬼节。)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撒手不管。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拜谢请到的神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道:“散便散了罢,哪里得工夫干此事?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桃园结义的情分也忘了。)。”几句话抢白得白赉光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钟来,斟与他。吃了几钟,白赉光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那白赉光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声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着?”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么缘故,唬得脸蜡查黄,跪下了。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硬要进来。小的就跟进来问他:‘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推开厅上槅子,就坐下。落后,不想爹出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哪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吩咐:“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念咋。)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拶的平安疼痛难忍,叫道:“小的委实回爹不在,他硬要进来。”西门庆道:“再与我敲五十敲。”旁边数着,敲到五十,住了手。西门庆吩咐:“打二十棍!”须臾打了二十,打得皮开肉绽,满腿血淋。西门庆喝令:“给我放了。”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平安直声呼唤。西门庆骂道:“你这贼奴才!你在大门首,如果索要人家的钱,在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这奴才腿卸下来!”那平安磕了头起来,提着裤子往外去了。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这里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

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刚走到大厅后仪门首,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金莲便问:“你在此听什么儿哩?”玉楼道:“我在这里听他爹打平安儿,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为什么。”一会儿,棋童儿过来,玉楼叫住问他:“为什么打平安儿?”棋童道:“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金莲接过来道:“也不是为放进白赉光来,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不是打了象牙,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贼没廉耻的货,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楼便问金莲:“怎的打了象牙?”金莲道:“我要告诉你,还没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书童那小厮揽了人家几两银子,买两盒嗄饭,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着门儿,两个不知干着什么营生。平安这小厮拿着人家帖子进去,见门关着,就在窗下站着了。蛮小厮开门看见了,想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今日挟仇打这小厮。哪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脚儿事!”玉楼笑道:“好说,虽是一家子,有贤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罢?”金莲道:“不是这般说,等我告诉你。如今这家中,他偏欢喜的只两个心肝宝贝儿,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是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三姐你听着,到明日不定弄出什么不光彩的事儿出来!今日为拜钱,又和他合了回气。只要回家,就在书房里。今日我使春梅叫他来,谁知大白日里和贼蛮奴才关着门儿哩!春梅推门入去,唬的一个个眼张失道(惊慌失措。)的。到屋里,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他只顾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红纱与我做拜钱,我不要。落后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拿了她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送给我,我只是不要。她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拿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央求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她让我要了衫子。”玉楼道:“这也罢了,也是她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不知道。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就不把你放在眼里。”玉楼戏道,“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筋道(形容金莲说话有力。这确实太冤枉李瓶儿了。)。”说着,两个笑了。只见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边吃螃蟹哩!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

两个手拉着手儿进来,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说道:“你两个笑什么?”金莲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儿。”月娘道:“怪不得呼天号地的,只道打什么人?原来打他。为什么来?”金莲道:“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实,便问“象牙放在哪里来,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哈哈,只顾笑成一块。月娘道:“不知你们笑什么,不对我说。”玉楼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因为他放进白赉光进来了。”月娘道:“放进白赉光便罢了,怎么说打了象牙?也没见这等没事干的人,不知个轻重缓急,来人家干什么?”来安道:“他来望爹来了。”月娘道:“哪个掉下炕来了?望,没的扯臊淡,不如说来蹭饭吃罢了。”良久,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们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时候哪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

这就是《金瓶梅》中的叙事风格,一点小事就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也是生活的真实吧。先是一个何官人急于脱手丝线,在应伯爵做中介的情况下,西门庆低价买断后决定开一个绒线铺。开铺面就需要雇伙计,找了一个叫韩道国的超级能人。又因为他的老婆和自己弟弟有奸情,被人捉奸在床。韩道国走了应伯爵的门路,自己的老婆和弟弟化险为夷,然后那几个管闲事的却身陷囹圄。当事人找夏提刑不行,找吴大舅不行,只好找应伯爵摆平,应伯爵收受了40两银子,拿出20两给书童。书童买了一些礼物孝敬李瓶儿,这才把事情摆平。然后书童的得势遭到了平安的嫉恨,说起来,就是因为没有找他过来吃喝,就在接潘金莲的时候,他开始煽风点火。本来潘金莲就备受冷遇,心中气恼,知道这些事后更是按捺不住,不住讽刺和挑战西门庆、李瓶儿。而来安又把平安进谗一事告诉了书童,书童就在自己说话最方便时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正好抓住白赉光不请自来一事,痛责平安。

这小小的故事包含了夺宠、争风、贿赂、人情、谗言、龌龊一系列的琐事,也是生活的真实。这也是《金瓶梅》的叙事风格之一。

后记二三 王六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有人感觉《金瓶梅》情节太缓,就记叙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也算不上什么“天下第一奇书”呀,如果要是增加一点色情描写,嗯,这还差不多。《金瓶梅》是因为“黄”才成为群书之冠的。

不过,这确实就是《金瓶梅》的风格。说实话,如何重新认识它对于我来说是一大挑战。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评论,是应该脱去形骸,尽显精髓的。就是说《金瓶梅》是肉体,是感性,而评论性文字应该是精髓,是理性,这样才算点评。点评要有点石成金之功力,否则就叫废话连篇。

本来我也不想如此评论的,可大家想象一下,如果读者对《金瓶梅》充满了误解,如果针对的都是对《金瓶梅》没有过基本调查研究的读者,我如果完全抛开《金瓶梅》这具活色生香的肉体,只谈论“柏拉图之爱”,是不是曲高和寡?

只有通过肉欲的迷宫才能到达神秘的精神领域。

人没有精神就是行尸走肉,而精神也不是万能的,所以我们不能当假和尚假尼姑,对玉体横陈的《金瓶梅》原文无法视而不见。对不起,我也无法心如止水,我们都有欲望。

有一朋友听我讲完《金瓶梅》之高深经义,深受触动,一再求我借他原著,态度相当诚恳,我看到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纯真,就不忍心扼杀一个人求知的渴望,于是就借给了他,希望再增加一个知音。后来此君告诉我,他读完了,等到他讲完其读书心得之后,我心凉了,彻底凉了,我们不是同性恋,不过我还是要说“他欺骗了我的感情”,戏弄了我,原来他是跳着读的,他嫌情节拖沓,就像读不进去《红楼梦》一样,看了一点开头,然后把应该删除的两万字都仔细研究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有些“黄”,黄得有艺术。

虽然评论出一点味道,可他确实是暴殄天物。如果是全本,《金瓶梅》有“”之嫌疑,如果删除特别暴露的一万多字,色情描写成了淡黄色,就算“艳情小说”,如果全都删除了,就是当之无愧的“世情小说”。其实即便有不适合未满十八周岁的情节,它仍然是略显夸张,不过真实入骨的世情小说。

如今我把重要的部分都删除了,所以我的书不会受到欢迎,三四个月了,点击率如此低,这也就是明证。

我本来也不想如此繁琐地记述原文,也想一笔带过,可是读者如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评论起来有什么意义?完全原滋原味的部分不多,引述的原文基本都是笔者掺水了的。我们没到完全忽视“肉体”的时候,不过马上就要抛开原文了,因为情节已经展开,我们可以单刀直入,直捣黄龙了。

大家解脱了,我也要解脱了。

上回蔡京过生日,西门庆打点全副精神准备礼物,终于感动了这个“贪腐成性死而后已的国家栋梁”,出于为社会选拔杰出人才的诚挚心愿,把清河县大名鼎鼎,并且能够遗臭万年的西门先生提拔为提刑官,必须承认,蔡先生确实是慧眼识“珠”。要说蔡京这个“伯乐”能够找到西门庆这只“千里狗”,还真亏了一个人,就是蔡京的管家翟谦大人。来保还在东京的时候,翟谦就对来保说,要让西门庆帮他找一个小妾。当时笔者就说,这纯粹就是讨要人情,如果不是这样,在偌大的东京还找不到一个女子吗?当时来保满口应承下来。

可是西门大人鸟枪换炮之后,应酬颇多,就把这事忘了,直到翟管家来信询问之后,他才大吃一惊,这时又见识了他的无能和吴月娘的冷静。

西门庆看毕书信,只顾叹息,说道:“快叫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张竹坡夹批:写小人之态如画。)。”吴月娘问:“什么勾当?”西门庆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去,他一一还我,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关键是这种交易。)。我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来保整天在铺子里,又不提醒我。今日他大老远的教人捎信来,问寻的亲事怎样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差人就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张竹坡夹批:写逢迎如画。)!叫了媒人,你吩咐一下,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给。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罢。”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形容急迫慌忙的样子,就像火烧着腿似的。)!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相看个真正好女子才行。那丫头你又收用过她,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力。比不得买东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寻找一个闺门女子,需要媒人慢慢踏看。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信,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遇到这样的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了?等那人明日来,你多给他一些路费,写信回复他,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再派人送去。把来人打发走了,你这里再教人替他找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能把事儿办好,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西门庆全无主意,连这种缓兵之计都想不出来。他确实离不开月娘。)!”一面叫将陈敬济来,写了回信。

说起来,这事真是巧了,媒婆冯妈妈找到的女儿就是西门庆的好伙计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他们家倒是同意,还要感谢西门官人的关照,只是家里穷,没有什么陪送的嫁妆。西门庆让老冯转告韩家,不要他们一丝一毫的东西,凡是需要陪送的金银首饰和衣服箱笼之物,都由他代为准备,而且会给韩家20两银子的彩礼,只需要韩家准备女儿自己穿的鞋面即可,等到一切备齐之后,就由韩道国送到东京。西门官人说翟管家不是对色欲感兴趣,娶二房是为了生孩子,如果要能生个一男半女,还不得个大富贵?老冯就对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双方约定,明天赶西门官人忙完“公事”之后,他要过去看一眼。

王六儿听说将来臭名远扬的历史名人西门庆要过来,感觉蓬荜生辉,一大早起来,让韩道国挑了一担甜水,买了些果仁,就把他打发走了。王六儿浓装艳抹,打扮得乔模乔样,煮好了茶,她准备单挑西门庆。西门过来相看一下韩爱姐,见她“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身材修长,樱桃小口,还是很精灵的,不过西门庆对她不感兴趣,让他“心摇目荡,不能定止”的是韩爱姐她娘,自己的好伙计韩道国的好老婆王六儿,“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西门庆一见“体态妖娆、精神秀丽”的王六儿,就想起了一件事,“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她。”一颗情欲的种子在西门庆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西门庆便令玳安从包里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递了过去。王六儿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过两天接你女儿到我家里去,给她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她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绣像眉批:口角甜甚,巧语撩人,岂能不惑?)又多谢爹的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妇人道:“他早晨安排完,就到铺子里上班了。明日教他去府上给爹磕头。”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她:“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张竹坡夹批:三句九字,勾魂贴,定情书。)。”于是出门。

等到打发韩道国和韩爱姐去东京之后,丢的王六儿在家,整哭了两三日,一向“以人为本”的西门庆就总想照顾一下伙计的老婆。好老板啊!好老板!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还是一直跟李瓶儿的那个奶娘,现在也成职业媒婆了。)来递茶,西门庆给了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什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她那边走走?”冯妈妈道:“老身哪一日没到她那里坐坐?权当给她做伴儿。自从女儿去了,她家里没人,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她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给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给我些儿,我敢争?’她也答应我等他老公从东京回来,重重谢我哩(媒人之词锋不次于战国辩士。妙极!)!”西门庆道:“韩伙计回来一定有些东西,少不得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悄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她那里,取巧儿和她说,就说我上覆(托人转达问候或意见。)她,闲中我要到她那里坐半日,看她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的娘母儿哩(魏子云先生解释这个歇后语的意思是“要看看他娘再说”。我们是不是这样理解更好:刚把如花似玉的韩爱姐挖走送人,如今贪心不足,顺藤摸瓜,还有把韩爱姐的娘也刮剌上。不过这句话含义深刻,趣甚!极妙!)!稍等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她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她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潘金莲也叫潘六姐、潘六儿,这两个“六儿”确实如同双峰对峙、平分秋色。),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得乔样,倒没见她输身(女子与人发生不正当性关系。)。你老人家明日来,等我问他,讨个话儿回你。”西门庆道:“OK。”说毕,骑马来家。

婆子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要来哩,到人家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动不得身。”妇人道:“刚才做的热饭,炒面筋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喝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给她,看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她。自从她去了,这屋里空落落的,那件事不得我亲自下手?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像个人模样?倒不如她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得下?急切要见她见,也不能够。”说着,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福分大,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妇人道:“大户人家的事儿,不好说,知道最后什么样?等她长进了,不知我们早死在哪里了。”婆子道:“怎么这样说!你们姐姐,聪明伶俐,什么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她愁!”

两个一递一句说了良久,看看说得入港(投机),婆子道:“我问句傻话儿(张竹坡夹批:媒婆拖人下水,往往以此等语,可恨。)。你家官人不在,前后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吗?”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成,我举保个人儿来和你做伴儿,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正是,就可大官人一人受罪吧。),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得你冷落(大官人果然善解人意。),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大官人善待员工家属,所以西门庆公司的凝聚力强。后来韩道国在生意场上生龙活虎,就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中国伟大的象形字奇妙无穷,一个“凹”,一个“凸”,当真是描画阴阳之妙字。凹,念蛙,勾引、挑逗之意。),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商品经济社会,就是离不开这些。)!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喜出望外之感。)说道:“他宅里有神仙相似的几房娘子,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缘法凑巧。他那么忙,如果不是在意你,他昨日能巴巴的(特意地。)到我房子里说?又给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她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去了。

一来,西门庆不是当时的小瘪三了;二来,王六儿是纯而又纯的现实主义者;三来,西门庆对韩道国有操控能力。所以,勾引王六儿就不像勾引潘六儿时,还需要王婆深思熟虑,制定什么十条“挨光计”,只要西门大人手指一勾,媒婆巧语一递,王六儿小嘴一笑,就万事大吉了。

次日,西门庆来到,冯妈妈一五一十把妇人的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欢喜,忙称了一两银子给老冯,拿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拿篮子买了许多嗄饭菜蔬果品,来厨下替她安排。妇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迳到门首,下马进去。吩咐把马牵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只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打扮得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孩子累爹费心,一言难尽(那就到床上细说。)。”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爹对我们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拿上茶来,妇人选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房里坐。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拿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先开出条件,一会办“正事”。)。)。”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拼西凑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那妇人道:“怎好又烦费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她会说话,心中甚喜。当冯妈妈进来放桌儿时,西门庆就对她说要替王六儿找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有个十三岁的孩子,她爸是个巡查捕盗的役卒,因为弄死了一匹马,没钱赔偿,怕守备责怪,只要四两银子就卖女儿(在没有民主的社会中,人命是真贱啊!四两银子不够西门庆摆一顿酒席的。),教爹替你买下罢。”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刚要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便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在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妈将嗄饭菜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另有坐处,打发他吃。不在话下。

彼此饮够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会办事。),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怎见得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膀脾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再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这是原文描写的战斗场面,充满了艺术色彩,读者自己细心揣摩。西门庆曾经靠着敢打敢拼,赢得青楼薄幸名,其实完全依靠自身实力,他也就是中等偏上的水平而已。之所以能够闯出名声,他是依靠外援,并非是完全的自力更生,所以他在“风月场中的成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也”。所谓“硫磺元帅”叫硫磺圈,所谓“银甲将军”叫银托子,所谓“锦套头”叫美女相思套,所谓“脐膏”是一种类似于荣昌肛泰的药物,人家是“贴肚脐,治痔疮”,它是“贴肚脐,固精元”,据说可以防止早泄。其他的器物也都是相关成人产品,大家有兴趣自己去查。所以,同志们,不要把西门先生的性能力想象得神乎其神,他同样是肉体凡胎,同样是健康规律面前的小卒,最后他就是不服,就是要掩盖自己的疲态,想要和天斗,结果搭上了卿卿性命。虚荣至此,何必呢?

还是独立自主好啊,还是别逞能好呀!

原来这个王六儿还有两项绝学,一为品箫吹笙,一为后庭献技,这可让西门官人喜欢得屁滚尿流,恨不得和她生死同穴。当天,双方认为,实力都有所保留,还不够尽兴,准备过两天再来一次。

西门官人非常有嫖品,从不赖账,第二天,就把四两银子给了冯妈妈,把那个女孩儿买了回来,改名锦儿。没过两天,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又过去一趟,冯妈妈帮忙料理一些事务,能捞些油水,也不太去西门府里了,李瓶儿有事,派人找了三遍她才过去。不过这事儿,办得非常机密,西门府里的女将被瞒得铁桶一般。

这天,西门庆叫玳安备马,带上眼纱,迳往牛皮巷来。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过一边吃去,我哪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睁着(描摹小人如画。),就是不走,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哪里的酒?打开来,筛一壶给我吃。哎呀!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钟儿!”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摔了一跤,半天才爬起来,恼羞成怒,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儿羞我,讪我。休叫我撞见,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听他说话冒失,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你哪里吃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老娘手里饶你不过!”那二捣鬼骂骂咧咧,淫妇长淫妇短,直骂出门去。

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气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没有西门官人的话,韩道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有利无”,才不会管这些闲事哪!)。”那二捣鬼看见,一溜烟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西门官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官!)!”妇人道:“又叫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西门庆吩咐棋童牵马回家,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看见。)着那光棍的影儿,就给我锁在这里,明日带到衙门里来(大官人威风!)。”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西门庆坐下。妇人见毕礼,连忙屋里叫丫环锦儿拿了一盏果仁茶出来,与西门庆吃,就叫她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倒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着罢。”又道:“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拿茶?”妇人道:“冯妈妈她老人家,我央及她厨下使着手哩。”西门庆又道:“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西门官人现在权势熏天,和内臣都来往密切。)。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这坛酒来。”妇人又道了万福,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们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哪里有像样的酒?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道:“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着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所房子,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妇人道:“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和她老公真是天生一对,韩道国敢说自己“行止端正”,这种勇气和自信心不是谁都具备的。佩服!人要穿内裤行走江湖呀!)。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确实如此,韩道国就管数钱,其他事别打扰他。),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说一回,房里放下桌儿,请西门庆进去宽了衣服坐。

这一次,双方办事都比较敞亮,西门官人心情激动,因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妇人道:“达达,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门庆道:“相交下来,才见我不是这样人。”确实,西门官人言而有信,就是死也要死在她身上,他确实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有种锲而不舍的壮志豪情!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拿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些把命丢了。往后吓得再也不敢上妇人家纠缠了。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西门官人第二次扫黄打非,雷厉风行,攻击了情敌,保护了情妇。使人们对政府的执政能力刮目相看。

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从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爹费心。留俺们在府里住了两日,写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够了。”看了回信,信中无非是感谢不尽之意。自此两家彼此称呼亲家,不在话下。韩道国给西门庆磕头拜谢后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拿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安排。”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辞回去。

老婆见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给他拂了尘上,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一路上的见闻,告诉一遍,说:“是个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给了三间房,两个丫环伏侍,衣服头面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们住了两日,又给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叫我拿回来了。”就把银子给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拿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她常来做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给了她一两。”正说着,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是哪里的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

老婆如此这般,把和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他来了三四遭。每一次来,最少带一、二两银子来,还拿出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韩二不知高低,气不愤,走到这里胡搅蛮缠,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答应替咱们在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国道:“怪不得他刚才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这样甚好,省的有失体面,尤其是西门官人还要在人前耍弄威风哪,私生活可别曝光,有损官人的威严。),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这事不劳叮嘱,你老婆做得极好。)。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韩道国心满意足了,终于找到一条生财之道。)!”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也算苦中有乐。)!”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她。俱不必细说。

笔者只能说,这是小说,虚构的,可它绝非空穴来风,而是用一种夸张的手法表现某种生活实质。像如此坦诚相待的夫妻确实是“寰内少有,天下无双”,关键的是,大家就是一个实惠,有啥说啥,从来不藏着掖着,这就让我们这些虚伪至极的人望尘莫及,甘拜下风,称他们为“史上最无耻的夫妻”,恐怕是名至实归,他们也会坦然而受。

稍微懂得一点军事常识的都知道,如果带兵的将领不能领悟元帅的命令,或者“将帅不和”,整个军队都要遭受覆顶之灾。韩道国两口子深通此理,将帅关系的和谐程度登峰造极。自从走上这条路后,王六儿在幕府之中指挥若定,制定战略战术,而其丈夫千里奔袭,替西门庆跑生意,经常弄得盆满钵满,大胜而归。两人诠释了“将帅和”之精髓,王六儿也用自身的实践证明:确实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上兵伐谋。王六儿确实是悟“道”之人!

这两口子后来还有精彩表演,敬请关注。

后记二四 苗青案情妇喝血贪官敲髓

扬州有一个员外,名叫苗天秀,家业殷实,颇知诗书,年纪四十,身边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重病,卧倒在床,家中之事都委托给了宠妾刁七儿,此人乃娼妓出身,是天秀用三百两银子娶回来的,受到无比恩宠。

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东京报恩寺的僧人前来化缘,因为寺里缺少一尊镀金的铜罗汉。天秀一听,拿出50两银子布施,僧人说只需一半足矣,可天秀坚持要给,要把剩下的当做斋供。临行之前,僧人说:“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

半月之后,天秀偶游后院,发现其家人苗青正和刁氏在窃窃私语,他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发誓要驱逐其出府。苗青恐惧,央求左右四邻讲情,天秀果然没有斩草除根,又把他留了下来,然而,小人不会有反省克己之念,他至此对天秀怀恨在心。

苗天秀有个表兄黄美,是举人出身,现正在东京做通判,黄美给天秀寄信,邀请他到东京,一来游玩,二来可以谋求个前程。天秀看信大喜,向其妻妾说道:“东京景物繁华,我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不想表兄书信来招,实慰平生之愿。”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且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苗天秀不听,反而痛斥妻子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遨游天下,遍观山川形胜,徒然老死家乡,毫无益处。况我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没有功名?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打点两箱金银,装载一船货物,带了安童和苗青(张飞醉酒使性毒打小卒,又把他留在身边,同为取死之道。)两人,直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

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所谓是: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船夫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船家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言道:没有家贼引不出外鬼来。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直想要报复,如今得到这条内幕消息,心内暗想:“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船家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带刁氏,都该由我来享受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船家暗中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1000两金银,价值2000两的缎匹,衣服之类更是数不胜数。你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即便你不说,我等也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刃,一刀刺中脖子,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被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财帛金银、缎货衣服,盘点均分。两贼人说:“我们若留这些货物恐怕不合适,容易引起别人怀疑。你是他手下家人,装载货物到市集、店铺里发卖,没人怀疑。”

因此二贼人把皮箱中的一千两金银,和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撑船回去了。苗青另搭了船只,把其他货物载至临清码头,过了钞关(明清时征收内地关税的机构,因初期以纸钞纳税,所以叫“钞关”。类似于现在的地方税务局和高速公路收费站,反正就是要钱。),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是不是政府开办的宾馆?)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遭遇仆人陷害,不得好死,虽因不纳忠言,也是天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上来。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的家人安童,因为被劫,落难至此。这渔翁取衣服给他换了,招待饮食,并且问他:“你要回家,还是想跟着我?”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查访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正赶上年末,渔翁带着安童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就秘密对渔翁说了,渔翁让他递状纸。

安童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

接着安童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夺命劫财,就把状纸收了。事情还是比较顺利,陈三、翁八全都被缉拿归案,这两人看安童在旁作证,没等到动刑,就一一招认了,并说:“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共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

案件审理到这里就非常明朗了,只要再抓住苗青,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虽然派人缉拿苗青,可是因为赶上节日放假,提刑所的上下官吏没有到衙门里上班,就在这个“时间真空”里,有人向苗青透露了消息。

其实两个杀人凶手完全可以单独作案,之所以要和苗青联手,就是因为还有许多货物需要出手,苗青是苗天秀的家人,由他销售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苗青见到以前的客户后,就说苗天秀随后就到,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正在销售货物的苗青听说东窗事发,赶忙把店门锁了,躲在经纪人乐三的家里。

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的隔壁,他老婆乐三嫂和王六儿交往甚厚。

乐三看苗青面带愁容,问他为何如此,苗青就坦诚相告。可是乐三认为这事没有那么严重,他告诉苗青,隔壁的王六儿就是西门庆的姘妇,其丈夫又是西门庆的伙计,而且自己老婆和王六儿交往过密,对她说的话百依百顺,如果让自己老婆出头求王六儿,再破费一些财物,事情就有转机。苗青一听,连忙跪下,说,只要自己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误”,接着又拿出50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和情况说明书,让乐三娘子送给了王六儿。王六儿毫不迟疑,全部笑纳。只等西门庆来,可是现在的西门庆性欲不够旺盛,一直没来。

没过一两天,只见玳安从狮子街过,王六儿赶忙把他叫了进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对西门庆之事了如指掌的玳安指出三点:一、韩大婶不要把这件事看轻了,如今杀人凶手已经招认,证据确凿,只等着捉拿苗青了;二、这点银子太少,都不够打发下人的;三、让他去和西门庆说可以,别的事他不管,自己必须得到20两银子的好处费。

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伙夫)。事成了,你的事什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后不乱。”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得红头红脸,怕回家后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说是我这里等着哩。”

回到家里,玳安就取巧对西门庆说,韩大婶有话要和他面谈,但是他没说为了什么事。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过去了。等他听完王六儿的话之后,又听说苗青只给了50两银子和两套衣服,笑一笑,马上拒绝。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来看,西门庆这也有点太过绝情,枕上都说出“生死难开”的话,竟然这点情面都不给。

听完西门庆的理由,你就知道了,他的理由如下:一、现在苗青案已经是铁证如山,只要抓住苗青,恐怕就是凌迟处死,就是用小刀慢慢割肉,直到受尽折磨而死,陈三和翁八两人最少是斩首,这是多大的事儿?二、现在已经摸清,苗青手里还有价值2000两银子的货物,两个杀人凶手已经供认。三、图财害命,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用区区50两就打发了?赶快把这些蝇头小利送回去。

啊!原来西门大人不是对情妇那么绝情,也不是想伸张正义,而是胃口太大,根本不为小利所动。

当苗青听完回话之后,犹如一桶水从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苗青赶忙找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即可。”乐三分析,第一,这事就不是散碎银两可以摆平的,至少需要2000两,第二,西门提刑和夏提刑两个阎王需要1000两打点,其余那些小鬼也需1000两,只有利益均沾,才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苗青认为这样也行,花2000两银子买一条命也值,只是自己没有现银,让乐三嫂递过话去,能否宽限几日,等他倾销货物?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我吩咐一下,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隔壁有人,“办正事”也不方便,西门官人也有羞耻之心,对脸面的问题也看得很重,而且买卖也谈妥了,因此起身离开。

等到西门庆到衙门上班时,就不提缉拿苗青归案的这件事。苗青也抓紧时间,委托乐三做经纪人,连夜替他联系买主,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倾销出去了,共卖1700两银子。

之前答应王六儿的礼物还是不变,又另加上50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

苗青打点1000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打发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需要10两银子。

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已又要了10两银子。

须臾,西门庆出来,在卷棚里坐下,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西门大人果然小心。),苗青命人抬至当面,对西门庆只顾磕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难报(当年西门庆名列杨戬奸党名录,来保去求李邦彦,也说过类似的话。)。”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还没好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一个劲儿地攀扯你,你若出官,就是老大一个罪名。既然有人讲情,我饶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这是关键,西门官人对官场潜规则极其熟稔。)。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扬州哪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捉拿押解犯人归案的差役。)的,你都对他们说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就是说“小鬼也都打点好了”。)。”西门庆吩咐:“既然说了,你快点回家。”

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150两银子。苗青拿出50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起身回扬州去了。

就是说,西门庆只是副手,那个贪婪无耻、尸位素餐的夏提刑才是一把手,可是现在二把手没和夏大人商量,直接就把杀人主谋放了。他凭什么敢这么做?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单表次日,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下班回家,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里,脱去外套,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哪里哪里。”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先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慢斟劝。

饮酒中间,西门庆这才提起苗青的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统称“士大夫”,也就是知识分子,不过不知道王六儿算不算知识分子?),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一些礼物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夏提刑态度随和,和部下关系融洽,只要有钱,就是他的长官,甚至让他叫爹也行。)。”西门庆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贼人、真赃送到堂上,也不消抓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结案不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明断。),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为何相让于我(生意是西门大人谈下来的,我坐收渔翁之利不合适吧。)?决然使不得。”

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他当着苗青的面说,要送一半银子给夏提刑,如今又惺惺作态,假装一文不取。当然,他明知道夏提刑不会独吞,不会把假戏真唱了。),只得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500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注意“下席”、“作揖”、“谢”这一连串动词,泛泛而读毫无意义。):“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得迂阔了(确实,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像迂腐的书生一样还要信守什么原则。)。您的盛情感激不尽,实在惭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心细。)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2两银子,两名排军4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已经商量妥当了。次日到衙门里升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他们只是供称:“我们跟苗天秀家人苗青是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刑!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害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杀死了苗天秀,又拿棍把他打伤落水,现有他主人的衣服布料为证,你为何诬赖别人?”就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了你主人?是谁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戳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都是实话,你等如何抵赖?”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得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在他们手里的1000两赃货已追出大半,其余的花费无存。

这里提刑所做了文书,并把赃物一并,申报到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基本毫无疑义,将陈三、翁八判了死刑。

当事人(苗青)——乐三——乐三娘子——王六儿(西门大人之情妇)——玳安(身边人)——西门庆(行贿对象之一)——夏提刑(行贿对象之二)——东平府府尹(胡师文)。这个公式沿用至今。不要以为《金瓶梅》离这个时代多远,也就是当时用马车,现在用汽车,当时用香桶子,现在用香水,当时用银子,现在用钞票而已。

之所以要保留这个故事,一是后文有用,二是让读者看看这一个非常完整的西门大人审案流程,虽然还有余波荡漾,不过已经动摇不了西门大人用金钱和人际关系网夯实的“枉法大厦”之根基。

这是《金瓶梅》五十回左右的故事,从此以后,西门庆官人“财”愈大,“权”愈炽,同时“色”愈旺。他开始疯狂地贪欢逐色,直到自己油尽灯枯,为自己一生的“理想”殉葬了。

后记二五 志意满梵僧赠药太师撑腰

扬州员外苗天秀想要到东京投奔表兄,一来为了拓展眼界,二来为了谋个前程,结果遭遇厄运,被家人苗青联合两个贼人杀死后,投入大江,多亏安童死里逃生,得以控告杀人凶手。

本来人赃俱获,苗青凌迟,贼人斩首,应无疑义,然而苗青和乐三有旧,乐三娘子和王六儿又来往密切,走通了西门庆的门路,结果两个船家罪有应得,可也成了替罪羊,真正的主谋苗青,逍遥法外,回到扬州夺了苗天秀的基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安童知道仅仅杀死两个船家,太便宜苗青了。有一天,他来到东京,投在开封府黄通判衙内,申述道:“苗青夺了主人家业,在提刑衙门使钱打点,因此他的罪名被免除了。不知我家主人的冤仇,何时得报?”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把他的诉状封在一处,给其路费,让他再次返回山东,把这些东西交给山东的巡按御史曾孝序。于私,二人交情不错;于公,此人还是一个有原则的清官。

在明朝,监察机关都察院所属的十三道监察御史,除了在京内任差外,其外差有清军、提学、巡盐(后来有一个状元蔡蕴,投在蔡京门下,甘为义子,此人得到西门庆的盛情款待,后来做巡盐时照顾西门庆加入盐业,获得暴利。)、茶马、巡关、巡漕、印马、屯田、监军、巡按等等。

外出担任巡按御史(简称巡按)是最多的一项外差。

巡按御史是一个什么官呢?“巡”行各地,“按”考视察。《明史@职官志》上定义为“巡按则代天子巡守”,有点像钦差大臣,又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钦差大臣。一般派遣钦差大臣都是有的放矢,就某一方面问题,特事特办,打游击,做完就走。巡按御史却不是这样,他有地方行政大权,考察吏治、审核公文、复核并受理诉讼案件、考察政教民情和查勘农田水利公共设施等,都归他管。这样看来,它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检察机关工作人员,也不是专事专办、基本属于打游击战的钦差大臣,可他又是代替天子巡视地方,应该是“游击战与阵地战”相结合的钦差大臣。

一般巡按御史的任期为一年,时间太短,无法对一省的方方面面做深入详细的调查研究,时间太长,又担心他和当地政府官员沆瀣一气,可以说,皇帝老儿也算煞费苦心,然而,因为没有大民主和社会监督,再精美的人治政治架构都抵挡不了个人内心贪欲的腐蚀和攻击,在“人之初,性本恶”的动物性丛林中,靠道德操守和自我反省根本起不到监督作用。

不过大家对曾孝序放心,他还算廉明,《宋史》有传,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不过,说他审理苗青案和弹劾西门庆,这都是小说家言,不用附会历史。

曾孝序通过调查研究和仔细勘察,知道安童所告属实,于是就向中央汇报,想要把夏提刑和西门庆参倒。

他的奏折大概意思是:巡按山东省的监察御史曾孝序向您禀告一件武官贪赃枉法的案件,肯请尊贵的皇帝陛下批准罢黜,以正法纪。

我听说,巡视四方,考察政风民情,是太子巡狩的内容,而维护法纪,惩治贪官污吏,就是御史责无旁贷的职分了。《春秋》上说,天子巡狩,是为了安抚百姓,推行王道,促进和谐,维护各兄弟民族的大团结,这种领导干部巡视制度的确立无疑具有深远的政治意义,我们确实应该常抓不懈。

在这过去的一年中,我对山东省各级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进行了充分调查研究,通过微服私访,调查问卷,组织考试,当面审核种种手段,得到了十分翔实可靠的《山东省政府公务人员审核报告》。我奉命巡按山东,一年任期将满,如今就把工作调查报告提前递送在您的案前,请您决断。

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平庸无能,贪欲太盛,民怨沸腾,整个官府都为之蒙羞,为了其子夏承恩能够通过武举,不惜寻找枪手,找人,真可谓斯文扫地!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夏提刑在西门庆面前确实像个丫头,全无主见,更像个木偶,徒具人形而无人之意识。)。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原是市井无赖,目不识丁,愚蠢至极,只因攀援权贵,投机钻营,得授高职。纵容妻妾嬉游街巷,持家无方;携带酣饮高楼,有辱官声;包养王六恣其淫乐,行为不检;收受苗青贿赂之银,劣迹斑斑。

这两人,贪鄙不堪,全是政府败类,应该马上予以开除,使其下岗。请皇帝陛下裁决。

就在曾孝序向上申报之前,这篇工作报告的底稿被清河县李知县复印一份,送给了夏提刑。夏长官这个“丫头”虽然办理公事拖沓,可是遇到关乎自己官运的事,那可雷厉风行,他一得到复印件,赶忙就去找自己的“主人”西门庆。当天,西门官人正在坟地里祭祖,回到家中,平安报告说“夏木偶”亲自过来一趟,又派人过来问了两遍,没说什么事。西门庆知道肯定有事,要不然“夏丫头”不会如此勤快,正在犹豫之间,夏提刑又过来了。当他拿出曾孝序的工作汇报复印件之后,西门庆看了一遍,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这个丫头,又不敢拿主意了。)?”不过现在的西门官人已经不是未经风霜的青苹果了,而是炸透了的官场油条。

想想上回杨戬事发,西门庆停工程、关门户,把李瓶儿丢在一边,像热地蚰蜒一样,苦无出路,可现在的他,从容了许多,沉吟片刻,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便如此,事在人为。大不了你我打点礼物,尽快派人上东京央及老爷去。”于是,夏提刑急忙辞别,到家拿了200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腰带一条、300两(这500两都是苗青的钱。)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好包装,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信给翟管家,两人雇佣了牲口,星夜往东京办事去了。

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急行,只六天工夫就赶到了东京。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的参本还没到,你们且住两日。曾御史的参本到了,等我对老爷说,教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这个管家能“教”太师做某事,“吩咐”兵部尚书,权力不小,虽然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可以看出蔡京和夏提刑一样,都是一个“官场木偶”。),把他的参本压下来。让你老爹只管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管待了二人酒饭,还让他们回客店安歇,等待消息。

之前,蔡太师找秘书代笔,也上奏了七件事,圣旨下来,批准了。来保央人暗中抄了这份内部文件,准备带回家给西门庆看。等到翟管家安排好西门庆的事,写了回信,给了5两盘缠,来保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

当时,西门庆正在家里担心,夏提刑也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详问情形。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现在曾巡按的任期也满了,另有新巡按要派到山东。况且他的参本还未到,等来了,我对老爷说,随便他本上参得怎么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参本立了案,不报上去,他再有本事,也无能为力。’”西门庆听了,方才放下心。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多谢长官活命之恩(丫头又来谢主子来了。),不是托赖长官余光,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就这样还不算有“过为”,真有“自知之明”。),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曾孝序见自己的参本如同石沉大海,杳无踪影,就知道两位官员打点了,心中忿怒,又看蔡太师上奏的几件事,都是损下益上的鬼主意,于是亲自回到东京,面见宋徽宗,认为蔡京的政策策略不利于社会安定。蔡京大怒,向宋徽宗告状,说他胡言乱语,阻挠国事。将曾孝序贬为陕西庆州知州。当时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蔡京之子蔡攸的大舅哥。蔡京让宋盘暗中逮捕曾孝序的家人,罗织罪名,最后将曾孝序除名,以报其仇。

后来派到山东的巡按御史是宋乔年,这人受到西门庆的热情款待,做成一路,再也没有发生弹劾西门庆这样的不和谐事件,而且很多人都通过西门庆的门路,打点宋巡按,以便能和平共处。

至此,整个苗青案基本告一段落。

然而,我们需要盘点一下苗青案的赢家、输家。

1、苗青:最大的赢家。谋害主人,安然无事,并且回到扬州就占有了苗天秀的家产和小妾。

2、苗天秀:最大的输家。性命丢了,家产被占了,冤情也不得昭雪。

3、曾孝序:第二输家。澄清吏治的理想没有实现,反而遭遇陷害,丢了官。

4、陈三、翁八:第三输家。虽属罪有应得,不过还是替苗青顶了罪。

5、安童:第四输家。遇到曾孝序,本来应该能为主人申冤,然而遇到了西门庆、夏提刑、翟谦和蔡京,无力回天。

我们再看看赃款分割的情况。

1、总款项:大概3000两左右。包括1000两现银,2000两左右的货物。

2、陈三、翁八:得了1000多两,挥霍了一半,剩下的被追赃,书中没说西门庆和夏提刑贪污,应该是没法贪污,因为还要上报给东平府,“捉贼要赃”,怎么也得有些赃物。

3、苗青:先给王六儿50两,后来倾销货物得了1700两左右。事后剩下150两,从其中拿出50两给乐三,这样他只剩下100两。

总额为1650两的苗天秀资产就成为各条狼的口中肉,再看一下如何分配的。

1、西门庆:200两。本来自己能得500两,就因可恶的曾孝序多管闲事,使得到嘴的肉又吐出300两。不过这钱花得也值,又与蔡老板加深了一层关系。西门庆应该称蔡京为老板,他们都是生意人,相互之间也是客户关系。

2、夏提刑:300两。他只从500两当中提出200两用于打点蔡京。

3、蔡京、翟谦:500两。这两人是甩手当家,当董事长,不过问具体事务,在这个集团公司中,有无数个像西门庆这样的总经理给他们联系客户,打拼市场,拓展生意管道。

4、王六儿:100两,外加4套高档时装。纯利润应该是90两,被玳安勒索去10两。都说贪官背后总有情妇,即有牵线搭桥之用,也是其贪污的驱动力,或者是受到情妇挟制,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士为知己者死,竭尽所能奉献于石榴裙下,以求红颜一笑。

5、乐三:50两,外加几套衣服。他为苗青“排忧解难”,拿钱“理所应当”。

6、玳安、平安、书童、琴童:10两。必须利益均沾,奉行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才能上下相安无事。

7、玳安:15两左右。王六儿给了10两,夏提刑给了2两,四个书童共得10两,也应该平分,大概25两左右,共计15两左右。

8、两名排军:4钱。这两人和玳安给夏提刑送银子,有功,赏的。

9、衙门中各色人等:500两左右。一共1650两,去掉西门庆、夏提刑的500两,蔡京、翟谦的500两,王六儿的100两,乐三的50两,剩下500两左右,都用来打点这些人物了,只求他们守口如瓶。

10、胡师文:此人没有得到实际的财物,可他是东平府府尹,如果他提出质疑,或者想借此勒索的话,苗青又要被割肉,可他和西门庆很好,西门庆一去信,马上开了绿灯。不过,我也有个疑惑,这就是小说虚构的地方,按理说,山东提刑所应该在省会城市才是,它应该属于省级单位,不应该向地区级的东平府申报什么,可西门庆一直是在清河县审案。对于这类的虚构大家都不要太介意,抓其本质才是正途。

这个事件比较俗套,在《水浒传》和《西游记》中都有类似的故事。《水浒传》中卢俊义的冤情,是由梁山英雄用拳头和正义赢得了正义之神的眷顾,而《西游记》中唐僧之父还有冥冥之中的神佛保佑,但是《金瓶梅》中的苗天秀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在暗无天日的“金瓶梅世界”中,他只能抱屈含冤。后来巡察御史曾孝序想要弹劾西门庆,列举的几项罪行当中,就有苗天秀一案,可是西门庆打点好蔡京之后,西门庆毫发无损,曾孝序却因此丢官。这就是“金瓶梅世界”漆黑一团的原因。没有虚无缥缈的天道和祸福相依的好汉,才是真正的封建社会政治常态。

神佛和侠客在《金瓶梅》中都是不存在的,看来如果谋划周密,疏通贪官,杀几个人还真是发财之道。其实,在上文提到的人物意识中,像苗天秀这样的案子多发生一些才好。人人获益,何乐而不为?如果不搞运动和工程,怎有油水可捞?西门大人在苗青案中,确实做到了充分调查研究,知己知彼,摸清了苗青的底细,他可不像夏提刑那样没有素养,他不为小利所动,确实有“做大事”的心理素质。

然而,天理何在?法律何存?这个真实的“金瓶梅世界”确实漆黑一团,让人心惊胆战。

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有人兴奋不已。

自从王六儿得了为苗青办事的那100两银子及4套衣服后,和韩道国兴奋得“一夜没的睡”,计算着要打首饰,买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重新编织银丝鬏髻,又用16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

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月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月台(露天赏月的平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给我赶快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西门官人威风!动用官府力量强行拆迁的官僚主义作风由来已久。)。”这王六儿对韩道国说:“邻里邻居的,怎好对他说?”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买几根木头,在咱们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妨做个马坊(张竹坡夹批:为西门庆之马也。),做个厕所,也很不错。”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月台,不如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张竹坡夹批:一连三个“不如”,描写穷人暴发的情态,入骨三分。)。”于是使了30两银子,又盖了两间平房。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给他家犒赏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张竹坡夹批:苗青之钱如此用。)。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通过寻找枪手之类的手段,把自己的儿子夏承恩送进了相当于军事院校的“武学”,这里的学生一般都是军队中的干部子弟,属于贵族学校。西门庆众人听说后,都准备人情过来给他贺喜。这件事,曾孝序在其奏章中弹劾过。

在前面我们提过,有一状元蔡蕴成为了蔡京的义子,他来西门庆家里打过两次秋风。第一次是在“翟管家寄书寻女子”时,也就是在第36回,第二次就是苗青案了解之际,新任山东巡按御史上任之时,蔡状元一同前来的,这是第49回的内容。西门庆又托蔡蕴给宋巡按带话,就把“苗青案”彻底了结了。

西门庆为蔡状元送行的时候,来到了永福寺,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精神奋发,生得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念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应是坐着睡着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筯(筯,念助。玉筯,道家语,指鼻涕。有人考证这个胡僧的形象就像男人的性器官,说起来真够形象的。鼻涕象征jīng液,胡须类似**,“肉红直裰”多像皮肤的颜色,还有什么“独眼龙”、“垂着头”、“色若紫肝”这类的形容词,大家可模拟得之。)来。

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哪里人氏,何处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有森林。)齐腰峰(在腰上。还是不离两腿之间、三寸之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现在就走。”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了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必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牲口,保证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敢说这样的话。”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果然,胡僧先到了西门府,西门庆很是兴奋,赶忙好酒好肉招待,等胡僧酒足饭饱了,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又向他求壮阳药。胡僧道:“我有一味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太上老君和王母娘娘也成了制药商和销售员。)。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给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芦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得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节约使用,不可轻泄于人。”

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向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哪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给师父(这个客户“不差钱”,就图个乐。不过他不用想得太远,现有的药还没等用完,就死翘翘了。)。”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向他求这一剂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

西门庆走上这条路后,阎王爷就开始开展地下社会中女鬼的思想道德教育工作了,并警告她们,阳间有个叫西门庆的家伙要来了,有谁胆敢和他勾三搭四,永世不得超生。

阴曹地府容不得鸡鸣狗盗之徒!

我们马上就要抛开《金瓶梅》原文了。

后记二六 官哥儿之死:椎心泣血送儿行

汉武帝时代的中华大地,硝烟滚滚,金戈铁马,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问题,倾尽全国之力,发动十余次大规模的对匈战争。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一时间,豪杰辈出,李广之孙李陵也加入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然而,不如意事十有**,李陵遭受数倍于己的敌人攻击,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投降匈奴,其家人遭受覆顶之灾,司马迁实事求是为其辩护遭受宫刑。李陵投降匈奴之后,劝降苏武遭到严词拒绝。等到苏武返回汉朝之后,又对李陵写信策反,李陵写下千古文章,名叫《答苏武书》,其中有一句“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椎心”,捶胸脯;“泣血”,悲切得哭不出声音,就像眼中要充血一样,形容悲痛到了极点。

《金瓶梅》中也有这样一个人物,椎心泣血,欲哭无泪,这就是李瓶儿,这次真情的流露,只是因为她有了官哥儿这个孽障。

第30回,有一节叫“西门庆生子加官”,西门庆实现了人生跨越,由商界步入政界,从此亦官亦商,以官养商,使自己成为清河县黑白两道通吃的头面人物。尤其让他心满意足的是,李瓶儿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官哥儿,应伯爵对之赞叹有加,说这是一个“长大戴官帽的”,让西门庆乐不可支。

封建社会的继承法比较特殊,叫“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比如作为正妻的吴月娘生的就是嫡子,这个儿子是法定第一继承人,不管他是聪明还是愚蠢。如果吴月娘没有儿子,那么其他妻妾生的长子就有继承权。月娘之前的正妻陈氏只留下西门大姐,当时继承法不保护女儿的财产继承权,所以官哥儿的出生,是西门府的一件大事。

西门庆那面刚断气,吴月娘这面就生下了孝哥儿,这个儿子,西门庆无缘相见,而且最后走了贾宝玉的路,成了和尚。即便吴月娘没有生儿子,她也是官哥儿名义上的母亲,如果他取得功名,月娘是第一受益人,李瓶儿还要靠边站。这都是封建礼法,所以月娘对官哥儿不错,然而官哥儿的出世对潘金莲众小妾来说,只有威胁。

李瓶儿这面要生孩子,其他人都过来探问,尤其是孙雪娥急冲冲地走,还摔了一跤,潘金莲骂她:“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李瓶儿这里要生孩子,她斥骂孙雪娥,并且盘算怀孕日期,质疑管哥儿的血统,以至于说话越来越过分,就连一向善于随声附和的孟玉楼都无法搭腔。当孩子真生下来时,潘金莲竟然气得自己回房哭去了。

这个官哥儿长得倒不错,白白净净的,可就是异常胆小,一点点的惊吓,都能把他吓死过去。

自从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潘金莲见西门庆常到她房里歇息,可怕的嫉妒心就蠢蠢欲动,金莲用尽克己忍耐的儒家修养功夫,都无法浇灭这团嫉妒之火,所以,第32回就是“李桂姐趋炎认女,潘金莲怀妒惊儿”,刚刚隔了一回,潘金莲就忍不住向可爱的婴儿伸出罪恶之手。

西门庆不是沐猴而冠、官服加身了嘛,官府中人和“名利场中的亲友们”都过来庆贺,尤其是李桂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回到家中,翻看《三国演义》,制定了“草船借箭”之计,“草船”就是吴月娘,“所借之箭”就是西门庆,她竟然拜月娘为干娘,使西门庆成为干爹加嫖客,如此一箭双雕,既有“血浓于水”的父女关系,又可保持正常的业务来往。因此,官运亨通的西门庆双喜临门,一个亲儿子,一个乖义女,同时降临,他焉能不得意忘形?

这天,西门府里又开始摆酒庆贺,李瓶儿在后面帮忙。潘金莲也准备过去,她梳洗打扮一番走出房门,听见隔壁的官哥儿正在哭,她就进去询问原因,如意儿说:“娘到后边了,哥哥找娘,这才哭个没完。”金莲笑嘻嘻地逗弄孩子,说道:“这样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就知道找妈妈。等我抱到后边找你妈妈去。”nǎi子如意儿说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

金莲接过官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存心不良。)。当时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添换菜碟儿,忽抬头看见,说道:“五姐,这时候了还抱他出来干什么?举得那么高,只怕唬着他。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李瓶儿慌忙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地在屋里,nǎi子抱着,找我干什么?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我抱他出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进房里去罢,千万别吓着他!”李瓶儿回到前边,便悄悄说nǎi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了,可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在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nǎi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西门庆晚上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了?”李瓶儿也没提起金莲抱他到后边去那一节(瓶儿不说。),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也一字没对西门庆说(月娘不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西门庆道:“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不依他,说道:“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找什么小儿科太医。”到次日,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说是着了惊。给她三钱银子,她灌了他一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睡稳,正常吃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

李瓶儿和吴月娘不知是对潘金莲心怀忌惮,还是想息事宁人,反正他们的做法达到了姑息养奸的目的,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处心积虑的陷害一波接一波。

第41回是“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两孩儿联姻”是指乔大户家的长姐和官哥儿定下了娃娃亲,“二佳人愤深”是指潘金莲和孟玉楼因为嫉妒李瓶儿的得志在背后进行恶毒的诅咒。

乔大户是西门庆的邻居,在经济实力上可以和西门庆平起平坐,也是一个财主。在第26回时,宋惠莲为了解脱来旺儿的牢狱之灾,请求西门庆放他出来,然后打发他出去做生意或者替他另娶老婆,她说“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听完很高兴,说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这里提到的乔家,就是乔大户,大名是乔洪。

然而,西门庆对这门亲事不是特别满意,因为他认为乔大户虽然富有,可是没有公职,也就是“富而不贵”。

第47回,王六儿为了替苗青打通西门庆的门路,请他到家里坐,刚开始她没有提正事,而是先唠家常,先问:“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子(她是月娘的大嫂,其子吴舜臣娶的是乔大户娘子的侄女儿,所以西门庆下文说“亲上加亲”。)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般配,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

原来是在第41回中,吴大妗子提议双方结亲,吴月娘这些娘们就把亲事定了,然后才通知乔大户和西门庆。西门庆听说后,说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般配。乔家虽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西门官人现在讲究门当户对了。)?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房里”,意指丫头,房里使唤的人。在此说是小老婆生的,不是正妻生的。所以潘金莲在下文尖锐地指出,官哥儿也是“房里养的”,没什么不般配的,遭到西门庆的痛斥。),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据说险道神是出殡时开路的神将,身材高大,而寿星老儿的形象是和蔼可亲,个头矮小是说这两人相遇,只要比较一下,长短立见,不用再说长道短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西门庆不用说长道短的了,他们两个都是小老婆生的,怎么不般配?”所以西门庆才会发怒。)。”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各种各样的“淫妇”,是西门府的通行语。),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把脸羞得通红了,抽身走出来。

当天,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回家后,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后来孟玉楼过来劝她,她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点:第一、西门庆嫌恶人家孩子是小老婆养的,官哥儿不也是小妾生的吗?第二、说起来,乔家的孩子还算是血统纯正,自己家的这个“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第三、自己实事求是指出问题所在,西门庆凭什么骂人?而且“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第四、多大的孩子,就结亲?能不能养大,还是未知数,为什么那么欢喜?要知道,潘金莲和孙雪娥是《金瓶梅》中的两大蠢女人,除了有嫉妒心作祟之外,也要承认,她还是能看到问题所在的。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道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因秋菊开门开迟了,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什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有好些女权主义者为潘金莲摇旗呐喊,认为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应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比如说与武大婚姻存续期间红杏出墙,算是某种程度的追求幸福,笔者也表示了同情,可是说那样话的人,好像都没有调查研究《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形象。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她们看到潘金莲这种迁怒于人、蛮不讲理的形象,是不是还会热情讴歌她?)。”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问她:“贼奴才她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我这等催她,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她和我们两个怄气。她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待要打她,又恐西门庆听见(也是欺软怕硬。有时我说西门庆霸道,可是在封建社会中,在奴性思维根深蒂固的情况下,有时不用铁的手腕也确实不行。奴性极重的人如果各自占山为王,破坏性更大。);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给她铺好床,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去了。妇人让秋菊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并让春梅扯掉秋菊裤子,要拿大板子要打她。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叫来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裤。妇人打着她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耍起大牌来了?别人兴(宠幸、纵容、推重。此句中应是前两种意思,影射李瓶儿。)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将就一些罢,争什么锋?逞什么强?姐姐,你不要以为有了倚仗,我到明天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就是拭目以待。用这样的成语多好解释。)!”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娘打发官哥儿睡觉,刚刚睡着,又吓醒了。而且,瓶儿清清楚楚听见金莲这边打丫环,骂得话中有话,一声儿不言语(还是闷不作声。),只是把官哥儿的耳朵捂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也知道叫饶了?我就这个性格,你越叫,我越打。”后来的话越来越针锋相对,哪里是在骂秋菊,根本就是指桑骂槐,李瓶儿这边听见了,知道潘金莲分明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得冰冷,可她还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病根生成了。)。

等到西门庆从衙门中回到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梳头?上房请你说话。你怎么揉的眼睛红红的?”李瓶儿也不提金莲指骂之事(这就是过于软弱了。),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就这样,李瓶儿总想息事宁人,或者说是软弱无能,纵容着潘金莲;吴月娘虽然对官哥关爱有加,可是对李瓶儿的遭遇就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也在纵容着潘金莲;那个西门庆,除了对李瓶儿的肉体贪求无度之外,根本不知道女人内心的喜怒哀乐,她一次次的泪流满面,可是他竟然毫不知情,根本不理解她所遭受的委屈,通观全文,他后来也不是不知道潘金莲一次次地恶毒攻击李瓶儿母子,可是他这个被肉欲冲昏头脑的“昏君行货”,根本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而且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不会从根本上为李瓶儿母子主持正义,因为他根本离不开潘金莲的肉体。“无欲则刚”,只要有欲望,就根本硬不起来,他同样纵容着潘金莲。这种种的因素,促成了潘金莲的丧心病狂。

第58回回目是“潘金莲打狗伤人,孟玉楼周贫磨镜”,是说当天,潘金莲喝醉了酒,想想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给她看病,恼在心里。知道官哥儿现在身体不好,就想找茬闹事,不想天假其便──她进门时,因为天黑踩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整个儿污浊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得狗怪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就把秋菊叫到跟前说:“这个时候,早就该把狗打发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什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打发它出去,教它遍地拉屎,让我这双才穿三四天的新鞋儿沾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为何推聋装哑?”春梅道:“我早就对她说,趁着娘还没回来,早喂它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她就是不理不睬的。”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为首的。影射李瓶儿风头过盛。)。”因叫她到跟前:“瞧,我鞋上这个龌龊!”哄得她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抹血,忙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揪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她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她衣裳,妇人教春梅把她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得这丫头杀猪也似叫(潘金莲丧尽天良,庞春梅为虎作伥。)。

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李瓶儿又派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得秋菊叫,一骨碌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走向前夺她女儿手中的鞭子,说道:“姐姐少打她两下儿罢,惹得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书中这些俗语、谚语和口语,含义丰富,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对于研究者来说,它们就像西行路上的火焰山,是取经的必经之路,也是让人头痛欲裂的难关。如果完全避过,也是有办法的,就是说“聪明的现代人”不爱干愚公移山的“蠢事”,会想着搬家的,如果我们完全抛开这些词语,不但失去了鲜活的语言元素,也无法了解《金瓶梅》的精义,最好还是迎难而上,哪能了解一二也好。这句话是何意?“紫荆树”在这里应该比喻是“珍贵的东西”,而“驴扭棍”是“系在驴尾下的横木”。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潘姥姥的话:打骂秋菊只是小事,就好像选“驴扭棍”一样,没必要非得选用“紫荆树”,也就是说“不能因为毒打秋菊,伤害了官哥,因小失大、小题大做、伤及无辜是不对的”。民间语言太丰富了,酸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解释出来个皮毛。)。”金莲心里正在烦恼,又听见她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一把火。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货,你给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关你事,来劝什么?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其实潘姥姥也想主持正义,可是在中国做事,私情永远大于公理,所以她被扣上“里应外合”的罪名。在潘金莲的潜意识中,两人是母女,不管自己做得对与错,母亲都应该无条件地站在自己一方,一旦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就是胳膊肘往外扭。大家好好思考一下,中国为什么与民主和法制无缘,这不光是政府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人的责任。都像潘金莲这样不可理喻,真正的民主和法制永远和中国人无缘,这怨谁?这样的事儿有几个中国人没经历过呢?)?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这样推搡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毴(念逼。虽然潘姥姥不是称职的妈妈,不过作为女儿的,如此辱骂,我们赞扬她?)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顶撞她,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任凭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打了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了手。又把她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此时的潘金莲面目狰狞,尽显心理变态者的疯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原来,官哥这些天一直不好,她和月娘确实没有西门庆的见识,不到正规医院,只找巫医——也就是那个曾经瞎猫碰到死耗子治好过官哥儿的刘婆子——胡乱医治,然而这次成效甚微,再加上这天晚上又受到了潘金莲的惊吓,直翻白眼。李瓶儿就在这时也不考虑上正规医疗机构救治,又把目光投向了鬼神系统,拿出40两银子给以在大户人家坑蒙拐骗为生的薛姑子、王姑子,让她们去印刷《佛顶心陀罗经》向众人施舍,以便乞求上天的眷顾。

孟玉楼是一个明眼人,她看出了尼姑们的骗人伎俩,想要让对方提供财务预算,然后派人监督,这才可以。后来她们和西门大姐一起谈论此事时,潘金莲又发表了精彩的发言,不过原文实在是过于拗口,我就全文引述,让各位读者朋友也承受一下精神的折磨吧

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西门府当真是藏污纳垢之所,这里面的人际关系只能用利益这唯一的标准来衡量。吴银儿曾经是花子虚包占的****,如今李瓶儿又大方地把她转送给现任丈夫,慷慨至极。)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踩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丽](应是踩、捻的意思。)到泥里头还[足丽]。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不做大量的技术性处理,就是上面的文字,有些词汇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家好好品味,不过这种口语是比较有现代语言特征的。潘金莲是杰出的演讲家,这篇演讲稿的中心思想就是“幸灾乐祸”。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了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很会用嘴叼汗巾子,拾扇儿。当西门庆不来时,妇人晚上常抱它在被窝里睡,又不随地大小便,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它为“雪贼”。因为这只猫只吃生肉,所以野性十足,调养得它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金莲很是爱惜它。因为官哥时常穿着红色肚兜,所以金莲心生毒计,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食。

她开始训练杀手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天也就是第59回,就是潘金莲打狗,打秋菊,骂潘姥姥之后没几天的事儿。官哥儿一直不好,连日吃刘婆子的药,略觉好些。李瓶儿给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娘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一动地顽耍,只当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得奶娘丢下饭碗,搂抱在怀,一个劲儿地给他压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抓,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奶娘如意儿实指望孩子抽搐一阵儿就能好,谁想越来越严重,她忙使迎春到后边请李瓶儿去,说:“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娘快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连月娘也慌得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抽得直翻白眼根子,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李瓶儿一见,心中犹如刀割,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的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抽起来了?”迎春与nǎi子,就把孩子是被金莲房里的猫吓坏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nǎi子和迎春说的。”金莲道:“你看这老婆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们不知怎么把把孩子唬了,想抓个替罪羊?可不要净捡软柿子捏呀!”月娘道:“她的猫怎么进这屋里了?”迎春道:“平常它就过来走跳。”金莲接过来道:“那像你说的,平常怎么不抓他?偏偏今日儿就抓了?你这丫头也跟着她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别把事儿做绝了。可可儿我们就那么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屠岸贾是晋灵公的宠臣,因为受到赵盾的管教,不能恣意享乐,所以灵公授意屠岸贾驯养类似于藏獒的凶猛犬类,以便袭击赵盾,不过他们的阴谋失败了。赵盾之父是赵衰,赵衰是跟随晋文公姬重耳流浪19年的贤士,而晋文公是晋灵公的爷爷。事见《左转》、《史记》。)。正是: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抽搐,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来。没一会儿,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这次受的惊吓重了,是惊风。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她取出自己炼制的神丹妙药,在钟儿内化开。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一灸(灼、烧,中医的一种治病疗法。用艾绒等做艾柱,烧灼或薰烤身体穴位或某一部位,或者在体表放置薄片生姜等,隔姜烧烤。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达到治病之效。灸法和针刺常并用,称“针灸疗法”。)才好。”月娘道:“这事儿谁敢承担?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他爹。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做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一顿熏烤。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回家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给了她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的事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得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nǎi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都掉了,又被灸得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自己主张,叫她灸了孩儿。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装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吃屎了?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潘金莲出口成“脏”,“妙语”连珠。总是能给人意外惊喜,骂人从来不重样。)!”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训斥nǎi子、迎春道:“我教你们好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抓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她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这样。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不料他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当时医学不发达,作者也解释不了病因。我怀疑孩子如此怕吓,恐怕是先天性心脏病之类的疾病。西门庆身材高大,不过现在的他“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能产生怎样优良的精子?恐怕官哥的五脏六腑先天就有毛病,这是父亲做的孽。),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全是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可都回天乏力。

李瓶儿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一天,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的财物给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的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给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nǎi子怀里只抽气儿了。慌得nǎi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西门庆众人急忙走到李瓶儿房中,只见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抽气儿。

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西门庆很少有愁事,一直是酣饮高歌、纵情酒色。如今的他,不是作为臭名昭著的文学形象,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也很可怜,不管什么家财万贯,照样要看着爱子中途夭折。这也不应该是小说家胡编乱造,应该是符合生活实际的,痛苦哪能都该别人承受呢?)。那消半盏茶时光,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李瓶儿抓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得昏死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那nǎi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做太平间,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停放。

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哪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她不住。西门庆走来,见她脸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你!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肯定还等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份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呀!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要说我读《金瓶梅》,还有一次眼眶湿润的话,就是这一次了。不管李瓶儿个人品行如何不堪,不管西门庆如何胡作非为,这种舐犊之情,我们都要尊重,甚至要致以革命的敬礼。

官哥儿在第30回出现,第59回夭亡,寿命只是14个月,也就是说这三十回的内容,时间跨度只有一年零两个月。

官哥的离世,好像抽去了李瓶儿的五脏六腑、精血骨髓,她之大限也离此不远了。

“词话本”上有一首词: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得一声儿就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煞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这倒未必。),苍天如何恁(念嫩,那么。)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得我四不着地树倒无荫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这首词的基调可以和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相媲美了。

后记二七 李瓶儿之死1:为伊消得人憔悴

《金瓶梅》是奇书,不是奇在那些色情描写上,而是奇在除了少部分是渲染色情之外,大多数都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暴露人性黑暗上。除了这些儿童不宜的内容之外,它还奇在那么深刻地,用一种动态而可信的描写,揭露了人心的深不可测。

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作品比比皆是,暴露出某方面人性丑恶的作品汗牛充栋,然而,在笔者的阅读面涉及的范围内,能像《金瓶梅》这样全面而深刻地暴露人性丑恶的,恐怕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它是一枝独秀。不光是对主人公的刻画,纤毫毕现,即便是对一个跑龙套的小人物,作者都处理得异常谨慎、细腻。

伟人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主要是从艺术表现形式上着眼的。从全局来看,把语言精美度、诗词曲赋、思想意识和美学欣赏这些因素进行纵向对比,《金瓶梅》要远远逊色于《红楼梦》。

但是《金瓶梅》独辟蹊径,从“暴露文学”的角度看,它当之无愧地要拔得头筹,即便博大精深如《红楼梦》,也无法与之并驾齐驱,这也是毋庸置疑的。《金瓶梅》中出现的男人,以西门庆为首,集中了古今中外一切男人的恶德,同样,这里出现的女人,以金、瓶、梅为首,集中了古今中外一切女人的恶德,除非人种经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否则,这种恶德总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着,但是,如果全部荡涤清除,那就不是人类了,而是变异为另一种高级的生物。

而且,出现在《金瓶梅》中的人物基本都以悲剧收场,其中最先谢幕的就是这个李瓶儿。

这篇文章题目我用“为伊消得人憔悴”来命名,不是说在她身上发生了惊世骇俗、无怨无悔的爱情,或者说她为了理想而献身,那种歌颂“高、大、全”的光明人物,不应该出现在《金瓶梅》中。而是说,她之枯萎、凋谢、憔悴,全是拜人所赐,除了当时那个制度本身的罪恶之外,就是这几个人促成了她的短命。

这个“伊”是官哥儿、潘金莲、西门庆和花子虚的结合体。

A、花子虚的死,使她受到良心的谴责;

B、官哥儿的死,使她失去精神的支柱;

C、西门庆的色,使她遭受身体的重创;

D、潘金莲的狠,使她遭遇心理的压抑。

第59回,官哥夭折,李瓶儿在精神上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紧接着,到第60回时,她也一病不起。“崇祯本”第60回回目是“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而“词话本”是“李瓶儿因暗气惹病,西门庆立缎铺开张”,虽然题目有所不同,不过都说明一个问题:李瓶儿重病缠身,导火索是官哥之死和暗气缠身。

这场气还是来自于她无形中树立的强敌——潘金莲。

潘金莲看见孩子没了,每天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斑鸠跌碎了窠中所孵的蛋,在窝边失意地哀叫,因为它鸣叫时两腮一鼓一鼓的,就像人撅着嘴。形容李瓶儿的愁状。)。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也不敢对着干,只是背地里以泪洗面。她受了这场暗气,又加上官哥之死本来就够烦恼忧戚的,她渐渐变得精神恍惚,神魂颠倒,以至于每天的茶饭都减少了。

就这样,潘金莲先收拾了小的,又开始向老的举起屠刀,她就是要把李瓶儿母子一锅端。

如果仅仅受到潘金莲的言语攻击,李瓶儿还不至于这么快的死去,还有受到了“医奴的药”——西门庆在肉体上发动的无休止的攻击。原来,她身体不好,一直大流血,有严重的妇科病,即便这样,西门庆兴之所至,她都要无条件地服从于领导的意志。

有一个场景很能说明问题。第49回时,西门庆得到了胡僧药,他迫不及待地要一试药效,首先想到的人就是王六儿,在她那里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发泄,谁知道这种药药性太霸道,甚于美国伟哥何止十倍百倍,依然没有泄身,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回到李瓶儿房中,教迎春脱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以为他不会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又来做什么?孩子才睡得甜甜儿的。我这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只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道:“这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给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要不的。说道:“哎呀!你怎么弄得它这等大?”西门庆笑着告诉她说自己吃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么样的?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亦发等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央及央及你,教丫头端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李瓶儿道:“我倒好笑起来──你今日哪里吃得醉醉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臜剌剌(念zalala,形容脏。)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除非你死了,要不然不会放过你。)?”于是被逼勒(注意这样的词语。意思是“用压力使服从;逼迫”。)不过,教迎春掇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做爱。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这个儿子体谅妈妈的无奈,不体谅猴急的父亲。《金瓶梅》之细,就在这些细节中,彷佛生活的重现,恐怕好些夫妻都遇到过这种难题吧。)。李瓶儿让迎春拿博浪鼓儿哄着他,抱到nǎi子那边屋里去了,这二人方才自在顽耍。

西门庆坐在帐子里,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上,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她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着,且细观其出入。……(省略一点少儿不宜的,未满18岁者赶快关掉网页,这些淡黄色的也不许看,不听话,王叔叔告诉你爸。)……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瓶儿道:“达达,慢着些,顶得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冷茶来呷了一口,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作者的性观念有时扑朔迷离,一方面对西门庆的兽性大加鞭笞,一方面又对性事赞赏有加。这是他自我矛盾或者是见猎心喜的地方,要注意,或者对作者渲染色情进行批判,悉听读者尊便。不过,这种描写是必须的。)。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

按照妇科大夫的科学论证显示,经期性交可以用“一时尽兴,后患无穷”八个字进行高度概括,能损伤生殖道,造成细菌感染,逐步引发宫颈炎、盆腔炎等疑难杂症。

通过种种表现,西门庆对李瓶儿是有一定感情的,对她算是客气的了,然而,即便如此,她在经期也无处遁逃。何况其他女人?这要是在当代,恐怕是哪个女人控诉家庭暴力和婚内**的最强有力的证据,然而在当时,李瓶儿只有默默承受,网络上还有某些女人发表文章,为西门庆唱赞歌,不知道她如果处于李瓶儿这样的境遇,是否还会对西门庆顶礼膜拜,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身历其境,才能正确理解他人。

这些性描写,埋伏了李瓶儿的死因和展示了西门庆动物式发泄的表现。

然而,朋友们,《金瓶梅》中的这一类性描写,也多少带些普及性科学知识的意义,在中国性科学普及力度不够的情况下,《金瓶梅》勇于承担重责大任。不要学用屁股思考问题的残暴而简单的官僚,把里面的性描写一棒子打死。

向它敬礼!

就这样,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受了重气,旧病复发,依然是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谁知不但无效,反而越吃越旺。什么样的人也顶不住天天流血呀,不到半个月,李瓶儿渐渐变得面黄肌瘦,再无昔时之婀娜多姿矣!

第59回,官哥夭折,也就是在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阴历8月23日去世,享年一年零两个月。第61回,回目是“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重阳节是阴历九月初九,也就是在官哥死后第17天,西门府中又举行家宴,欢度重阳。李瓶儿强撑病体,可还是坚持不住,回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的一般,只顾流将起来,顿时流得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尽管迎春在旁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娘把她弄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西门庆倒是急坏了,任医官、胡太医、赵太医像走马灯一样前来诊治,一方面是病势迅猛,一方面是庸医误人,吃下去的药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无用,最后发展到“血崩”的程度,血崩是女性小产或月事大量出血的形象说法,由于失血过多,血压不足,容易引起休克,这是生命陷于极度危险的信号。受到疾病的折磨,李瓶儿变得“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离鬼门关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一向不信鬼神的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无效,确实急了,开始求神问卜,然而结果都是有凶无吉,一时也无计可施。初时,李瓶儿还挣扎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后来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起不来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顾烧香。西门庆见她的胳膊瘦得银条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就是下边流个不止,若能止住了,再多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什么!”西门庆哭(他只为李瓶儿一人哭过,就事论事,对这种眼泪要尊重。其实他不知道,西门府就是阳世的阎王殿,而他本身就是追命鬼。)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李瓶儿道:“好傻子,真要死,你又能拦得住吗?”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不知怎的,只要没人在房里,我心中就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也经常梦见他(指花子虚。这是人临死前的预兆,也是一直心虚的表现。中国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尤其是描写杀戮颇重的政治人物时,比如曹操,在临终之前不知是出于反省,还是亏心,经常描写他们会看到屈死于自己刀下的冤魂。有这种心理也正常。),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得久,神虚气弱了(这应该是遭遇邪祟的真正原因。),哪里有什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会用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狠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

按照民间说法,这叫“虚病”,它与血崩之疾,也就是所谓的“实病”,相互作用,没几天,就把李瓶儿折磨得没有人形了。一直到西门府骗钱的王姑子来看她时,不禁吓了一跳,她上一次来时,是为官哥祈福,骗了李瓶儿40两银子印制佛经施舍,这才多长时间,一看李瓶儿瘦的皮包骨头了。

当她询问病因时,奶娘如意儿的一番话,也算是为李瓶儿的病理进行了诊断,她说:“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住,怎的不把病又发了!要是别人,有些气恼儿,向人倾诉倾诉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她,你大娘又敬她,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她?”nǎi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曾(对潘金莲都颇为忌惮,就好像赵姨娘议论王熙凤时,只敢用手指头比量一个“二”字,不敢直呼二奶奶,怕情报人员打小报告。):“──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她那边的猫抓了哥儿手,硬是给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抓来摔杀了。她还不承认,拿我们撒气。八月里,哥儿死了,她每日在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总在背地里生气,只是流眼泪。因此遭受暗气暗恼,才得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从来没有面红面赤的时候。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到别人有了,她也不穿出来。这一家子,哪个不叨贴(沾光、得益。)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不说好、不领情。)。”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鞋面、衣服、银子,娘什么不给她?五娘还不道是(潘金莲这样的人,靠恩情根本感化不了。)。”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她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她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什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给王师父你一些银子,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当时的中国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明知道虚幻的安慰没用,可是还得求助于鬼神以便得到心理安慰。)。”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心人,龙天自然加护。”

然而,心好也罢,恶毒也罢,任何主观主义的想法都阻止不了死神的逼近。

待续!

后记二八 李瓶儿之死2:直道相思了无益

花无常开,月无全圆,祸福相依,物极必反,这都是自然之理,哪怕你是天王老子,都要在这规律面前瑟瑟发抖,何况是小小的西门庆?

官哥死了(第59回死了。),瓶儿病了(第62回死了。),西门愁了,金莲乐了,正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然而,金莲也乐不长久,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也呜呼哀哉了。说到底,一个“愁”字成了第60回之后的主旋律。张竹坡说善读《金瓶梅》者要关注下半部,也就是这个意思。

从第59回到65回(李瓶儿的丧礼持续三回左右。),是仅次于第79回西门庆之死的第二大由盛转衰的关节。

自从李瓶儿病重之后,因为血崩造成身体极度虚弱,加上备受良心的谴责,经常能看见花子虚邀请她去地下世界坐坐,当此之时,责任感淡薄的西门庆终于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四处求医问药,来的医生如走马灯一般,而且一向不信鬼神的他竟然也寻仙问道起来,对于这些行为,我们要给予肯定。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李瓶儿回不来了。

这天,西门庆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了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神疑鬼。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还能好到哪里?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

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禀报说,衙门中有人来问西门庆明天是否还去上班,西门庆回说不去了,让夏提刑一人处理罢。这时的李瓶儿又显现出了贤妻本色,劝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不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放开来,不要多虑。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给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按照封建迷信说法,这样做会起到“以毒攻毒”之神奇效果,不过,一般都像华老栓倾尽家财买到的那些血馒头一样,仅仅便宜了刽子手。),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记得上坟烧纸的时候,要画一个圈儿,圈内的是自己人,圈外的是外来的地下工作者,一般和谐一点做法是,把纸钱扔外边一些,打发过路的“行人”。这“抢些浆水”也应该是同样的意思,地下世界中的人们也有温饱需求。)。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在这件事上,西门庆倒是说到做到,他打听尚举人(张四舅曾建议孟玉楼嫁给他,可孟女士不喜欢读书人,喜欢市侩。)家里有一副好棺材板,不惜重金,就要买过来,对方开价370两,后来贲四过去谈判,以320两银子的价格成交。西门庆看到棺材后,满心欢喜,原来确实物有所值。他随即叫匠人锯开,木料上等,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接着,又派人把伯爵到来看,并道:“这板也说得过去了。”伯爵喝彩不已,说道,“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得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

到了晚上,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她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给了她5两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给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所有人都知道李瓶儿好骗,不同样她这样办,她为了得到死后安宁,宁可花冤枉钱买些心里安慰。)。”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

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4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她,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什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想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我有什么着落了?”

李瓶儿又叫过nǎi子如意儿,与了她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银首饰,倒插在发后。),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哥儿死了,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想儿,你休要抱怨。”那nǎi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斥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得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哪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

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需给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想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你大娘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个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惹人讨厌,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你伏侍别人,还想像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样也行。”这绣春还不知什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她,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冤枉钱。”西门庆道:“不多,只百十两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到前边看着做棺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进房来,看见她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什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给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她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nǎi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看奴份上,也看她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她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教迎春伏侍我,绣春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她罢。nǎi子如意儿,既是你说她没投奔,咱家还容不下一个她?别管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让她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来伏侍我,等我抬举她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nǎi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也不禁流下泪来。

没过多久,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她,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后来,待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她,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生个儿子,能传宗接代,就有“根”了。),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这一句话,让月娘印象深刻。后来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因为月娘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

这算是李瓶儿最有力的回击。

后来,潘道士还是过来了,也真亏当时这些尊崇玄学的“高人”了,如果放在现代,他们都是演技一流的超级明星,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市场需求嘛!

潘道士转过影壁墙,刚要走到李瓶儿房间时,他赶忙后退两步,好像在喝斥着谁,驱赶着谁,然后才进屋,走到病榻之前,浑身用力,打开天眼,仗剑在手,跳着舞步,念念有词,没过多久,掐算明白,摆下香案,西门焚香,道士烧符,大喝一声:“值日神将,不来等甚?”然后,喷口法水,忽然,狂风骤起,仿佛有人来到眼前一般,接着,潘道士开始下派工作任务,说道:“西门庆那小子有个小妾,名叫李瓶儿,被人搅扰,最近到我这告状来了,我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把土地爷叫来,让他带上侦探,好好做一番调查研究,看看是哪个地痞流氓骚扰良家妇女。侦查明白,火速刑拘,勿要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高坐堂上,就像审案一般,法庭辩论了好久,他才抽空出来对西门庆说:“这位娘子遭难,源起于前世的冤孽到阴曹地府法院告状,走的是正规的法律程序,并非邪祟骚扰,无法擒拿。”这种解释可谓是八面玲珑,合情合理。西门庆说:“您看这事该如何解决?能不能请您亲自过去一趟为其辩护?”潘道士说什么也不能接这个案子,他说:“阴世比不得阳间,确实是执法必严,违法必究,这可不好办。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必须本人辩护。”西门庆就不信了,他那么多钱,就摆不平这件小事,于是出主意说:“实在不行,告诉您一个不二法门,就像我在办理苗青案时,只要送钱过来,从蔡京到小官吏,我都安排得没话说,把一件天大的杀人案化解于无形之中。我可以把整个案例流程写下来,您下去带给阎王爷,告诉他只要找出关键点,抓住主要矛盾,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而且有钱能使鬼推磨,活动资金随便您支取。”潘道士听后大怒,骂道:“你他妈的少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毒害另一个清净世界,老子不去,反正你也快走了,到时你去办吧。”

西门庆吓得不敢再提,只是请求潘道士想想办法。潘道士也熟读《三国演义》,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学习诸葛亮禳星祈寿的办法,给李瓶儿点了本命灯,谁知不管他怎样唱歌跳舞,一阵冷气吹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个地府公章,吓得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做报酬。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这个道士还算是有职业道德的,上面有些话是开他玩笑,读者不要当真。)。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心中哀恸,长吁短叹,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这是西门庆有情义处。)。”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了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牵肠挂肚。”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你也少要亏了大娘,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不至于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哪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大娘说了,到明日我死,让迎春伏侍大娘;那小丫头,二娘已承揽。──她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nǎi子也不打发出去,都教她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么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得慌,她们伏侍我也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她房中,我看她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见,说不定还能熬过来。”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间了。”西门庆道:“她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能舍得她吗?”提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nǎi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nǎi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她在身底下铺垫了草纸,面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她还是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什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她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嚎啕大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她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她穿上衣裳,还等什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这话实事求是。)!”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得住她!哪个不打这条路儿来(有嫉妒之心。)?”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她几件衣服出来,咱们眼看着给她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替她整理整理头发。”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她心爱的好衣服,与她穿了去。”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她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什么颜色的鞋,给她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她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她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她跳火坑(为何穿红鞋要跳火坑,到目前为止还未找到答案,如果说这是当时的迷信说法,那么以潘金莲之“博学多闻”,不应该一无所知,恐怕是李瓶儿即便死了,也不想放过她。潘金莲之毒,可谓深矣!想想她大闹葡萄架之后,丢了一只绣花鞋,秋菊翻出来西门庆珍藏宋惠莲的一双鞋,她当着西门庆的面把鞋剁成几截,并且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如果说临死穿红鞋是一种陷害的话,金莲对李瓶儿心怀恨意,至死不恕,也在情理之中。)。你把前日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给她装绑了去罢。”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这场发丧,断断续续持续到65回,整整三回的篇幅,丧礼可谓盛大,然而,中国的丧礼不是为了寄托对死者的哀思,恰恰是为了显示生者的豪富与地位,与此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红楼梦》中对秦可卿的丧礼大泼笔墨,主要也是为突出贾珍与秦可卿关系的暧昧,更是为了突出王熙凤的精明干练,与寄托哀思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关于李瓶儿葬礼的盛况,先不做说明,而是把她与西门庆后死的葬礼进行比较,《金瓶梅》的任务之一就是通过对比,展现世态炎凉。

在李瓶儿的病中和死后,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反派西门庆——一反常态,无数次大哭,或者是“悲恸不胜,哭道……”,或者是“放声大哭”,或者是“抚尸大恸”,或者是“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以至于嗓子都哭哑了,如此描写,达二十几次之多。后来看戏时,触景生情,落泪,吃东西时,有感而发,落泪。

“三七”左右,西门庆仍然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她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就好像李瓶儿仍然在眼前一样。

后来玳安和傅伙计闲聊时,曾经点评道:“她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她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她,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们一喝,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她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她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月娘)和俺三娘(玉楼)使钱也好。只是五娘(金莲)和二娘(娇儿),悭吝得紧。她们当家,俺们就遭瘟来。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毛司火,茅草火,易燃易过,比喻脾气火爆,也不算记仇。),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她,不论谁,她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们央她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字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她一屋里(这是用玳安——从家仆——的视角,来点评西门庆的妻妾。)。”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她那咱来的光景哩。她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她的世界,明日哪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她骂的狗血喷了头哩!”

有的评论者根据玳安的“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这句话,认为西门庆还是虚情假意,不是真心疼李瓶儿。其实这种评判,有失偏颇。一个人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有时根本无法用文字和语言描述出来,写在纸上的,不可能完全符合事物全貌,说在嘴里的,也不可能都是真心实意,每个人的心房中,有一个僻静的角落,“真我”恰恰潜伏其中。

我以前说过,官哥儿死了,西门庆只是长吁短叹,并未落泪,西门大姐一直在家住着,原著没写他对大姐嘘寒问暖过,甚至没有一次直面的对话,西门庆是残酷的自私主义者,别人的苦痛冷暖他不是太关心,吴月娘只是其政治伙伴,潘金莲只是其性伴侣,帮闲们只是他展现个人优越感和填补精神空白的工具,商场官场上的人物只是名利场中的合作者,其他各色人物,基本都是满足其私欲的道具,与他们交往中,他或者彬彬有礼,或者原形毕露,确实真实,现实人物的人性和兽性都得到了纤毫毕现的描写。然而,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他没有体现出崇高的,至情至性的,没有掺杂利害关系的,最朴素的真情实感。要说西门庆唯一的爱意表现,就在李瓶儿身上,尽管在为她守灵时,不耽误他寻欢作乐,不过,我们要理解他作为高级动物的生理性需求,因为他没有道德感和自我约束力,但是他对李瓶儿的感情是真的。玳安只是说,之所以西门庆如此感动,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李瓶儿带来的大笔钱财使之平步青云,他肯定是吃水不忘打井人,有这种因素存在,不是说他“心疼钱”,因为此时的李瓶儿什么都带不走了,所有的财产都留了下来,西门庆只有收获,哪有损失?因此,他不是心疼钱才哭的,而是真哭。这就是西门庆面目复杂的重要表现之一,他确实是一个真实的人物。

李瓶儿因为人生奇遇,得到无数的奇珍异宝,死前给她找鞋,发现她竟然有一百多双,由此可见,其他绫罗绸缎和生活用品,应该是应有尽有,然而死的时候,身上仅穿一件红绫抹胸儿,这种抹胸儿类似于现在的胸罩或者没领没袖的内衣,这就是《金瓶梅》作者对财物的态度。任你家财万贯,临走也就是一件抹胸儿遮体而已。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有一句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不知道这两位作者是否在表达同一种意思?

金钱不可少,但是被金钱的奴役,还是成为财富的主人,学问很大。

后记二九 西门庆之死1:行到青山欲尽头

西门庆踏上的这片“青山”是以欲海、荣华、权力、财富、女色、贪婪、欺诈为土壤,为基石,为矿物质,为微生物,蕴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光华,日积月累,逐渐形成。远看此山,风景诡异,有一种诱惑美,让人不知不觉之间,心摇目荡,不能自已,都想一窥究竟,行到青山欲尽头嘛。然而此山冈峦起伏,漫无边际,只有某些山峰,才可登顶,至于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从古到今,鲜有登顶者。

越是深入,此山越是狼虫横行,瘴疠遍地,荆棘丛生,危机重重。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尽管形势险峻,仍然有无数冒险家慕名前来,芸芸众生只能徘徊在山脚之下,捡些野菜,勉强度日。所谓的“幸运者”自始自终寥寥无几,只有极少数的冒险家得以登顶,享受了片刻的喜悦之后,大多数已经伤痕累累的征服者都迷失了方向,最后难免葬身青山,用自己的血肉和白骨为青山的郁郁葱葱增添肥料。

无疑,西门庆就是这样一个征服者。他从一个药品贩子起家,用金钱操纵官府,整合社会的黑暗势力,成为清河县一霸,然后靠着西门大姐、孟玉楼、李瓶儿带来的横财,以钱买官,以官生财,由商而政,由政养商。

从49回左右,西门庆摆平了苗青案,陷害了曾孝序,结交了宋巡按,到他临死之前,他拜蔡京为义父,挤走了夏提刑,他成了一把手,可以说,在权势上已经是通天了,其个人之权力与地位坚若磐石,俗世的法则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然而,自从他得到胡僧药之后,自然法则和健康规律开始发生作用。正是因为热到极点,必然要冷却下来,否则容易达到燃点,一切成灰,正是因为高到极处,必然要向低滑落,否则万有引力的规律将要失效,所以,第49回是全书的转折点之一。西门庆由盛转衰。

一个没有道德、操守、信念,且拥有熏天权势和家财万贯的人物,该如何释放心中的欲望和消磨权势与金钱催生出的烈性**?

只有女色。

第65回是“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半夜口脂香”,奶妈如意儿在主力队员因病退赛之后,作为第一替补顶了李瓶儿的缺儿,不过没有侍妾的名分。西门庆答应她,如果她能生下儿子,将考虑为她提干,然而,此种愿望未能实现,他就见阎王了。

第69回是“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这林太太是王招宣的遗孀,潘金莲就是在王招宣死后,被母亲转卖给张大户,林太太曾经做过保密工作,虽然自己“四海纳贤”,可是密不透风,然而西门庆交往广泛,终于还是有贵人给搭桥递话,成其好事。

第73回,是“潘金莲不愤忆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绫带”,第74回是“潘金莲香腮偎玉,薛姑子佛口谈经”,现在官哥儿死了,李瓶儿没了,潘金莲在床上的优势又显现出来。

第77回,是“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带水战情郎”,郑爱月是后起之秀,取李桂姐而代之,并且后来居上,成为西门庆的新宠,她不光能做好本职工作,甚至可以为中央情报局工作,林太太“底裤的颜色”究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有在风月场摸爬滚打的郑爱月,才能提供出这种重要情报。而贲四嫂也是奶妈出身,被贲四拐了出来,她一直和玳安不分彼此,然后又与玳安的主子难舍难分。

第78回是“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不用说,林太太不畏强权,再次挑战,如意儿炙手可热,得到“特别照顾”。

第79回是“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失偶生儿”,这一回就是王六儿和潘六儿并肩作战了,终于给西门庆送上了西天,就这样,即作为影视公司老板,同时以身作则,坚持战斗在第一线——也作为明末第一AV男优——的西门庆,实践了自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不变誓言。

李瓶儿死于政和七年,即公元1117年,阴历九月十七,转过来年,阴历一月二十一,西门庆就脱阳而死,前后仅仅相隔四个月零三天,而西门庆这面刚刚咽气,吴月娘就生下了孝哥儿。

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西门庆异常亢奋,不断地吞食**,然后像动物一样不断地发泄。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李瓶儿一死,西门庆一点寄托都没有了,精神极度空虚,除了上床,利用短暂的发泄寻找心理平衡,别无他法。可是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发泄过后,只有更加空虚,于是他变得更加疯狂,就像一个吸食毒品的瘾君子,不仅仅是简单的好色问题,而是患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应该叫“性爱成瘾症”,在没有被欲火焚毁之前,他只能靠发泄来填补空虚。

如果他有政治信仰,以封建伦理下的忠君爱国为目标,他会有社会责任感,作为提刑官,造福一方;如果他有社会责任感,运用自己强大的经济实力,解决就业问题,为建立良好的商业秩序贡献心力,使自己成为德高望重的商人。可是他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买官是为了经商方便,他积累财富基本不是靠诚实经营,而是用行业垄断,官商勾结,偷税漏税等方式来掠夺。

他的“成功”对社会没有任何积极意义,所以他代表不了社会的新生力量,按照他的发展轨迹来推断,只是封建主义的附庸,蚕食、毒害、吞噬着封建社会的根基,同时,也根本成不了资本主义的代表。

他是社会的破坏力量,没有一点点的建设性作用,他不但建立不了新的社会体系,为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添砖加瓦,相反,他用一种摧毁性的力量,瓦解了封建主义的良性因素。也就是说,西门庆一类人物的出现,是封建社会的怪胎,也就是所谓的“市侩化封建主义”,或者叫“封建主义市侩化”。

根本不是什么资本主义萌芽。

这一阶层,从封建主义的土壤中吸取营养,同时产生变异,传播病毒,回过头来破坏母体的营养结构,他们从一诞生开始,就与理想、光明、信仰无缘,是一群破坏力惊人的,封建堡垒内部的蛀虫。

不管是哪种意识形态的社会,都不会把他们树立为正面典型,因为他们是良好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满足其私欲。

就这样,西门庆踏上了这片“欲望的青山”,注定要以空虚、无奈和悲剧来收场,因为他们不是来享受鸟语花香的,更不是来植树造林的,而是来破坏植被,掠夺稀有金属的。人世的法律制裁不了他,但是大自然报复起来极其疯狂,谁让它忍无可忍,它就反戈一击,不惜和他同归于尽。

后记三零 西门庆之死2:精尽而亡他夙愿

从77回开始看他如何疯狂寻欢的。

1117年12月7日(日期都为阴历。),“西门庆踏雪访爱月”。那见面了,也不能只唠嗑呀,多单调呀。郑爱月又提供情报,说林太太的儿媳妇也是绝色美人,她认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嫖客大人已成为林太太的入幕之宾,还是其子王三官儿的义父,以此类推,王三官儿娘子不也都是“家里人”吗?何分彼此?义父与义儿媳大被同眠,不是显得感情更加深厚吗?不过,义父的心愿还没达成,就提前归西了,让西门庆遗憾千古!作者把人性的黑暗都暴露到什么程度了?当时社会一定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光靠想象能想到这一层吗?我是想不到。什么封建伦理、万古纲常?都被西门庆踩在脚下。

几天之后,贲四嫂在老主顾玳安的介绍下,又开发了新客户,就是老板西门庆。老板留了五六两银子和两对金头簪儿,妇人谢了,欢迎他有空常来,接下来几天,又谈了几次业务。虽然做的隐秘,可还是被潘金莲知道了。

1118年1月1日,元旦(应该是现在的正月初一。),西门庆在外边应酬一天,喝得半醉,当晚在月娘房里歇息,有没有额外内容不清楚。

1月2日,出门应酬。回来后,又和家里的亲朋喝酒,直喝到晚上,酩酊大醉。西门庆看玳安站在身边,一捏他的手,他马上就知道老板有需要,说“她房里没人”。西门庆战后,论功行赏,赏赐有功勋臣,又给了她二三两银子,他说本来想给她一套衣服,怕贲四看见,有损自己的老板尊严。现在的西门庆心细如发,善于总结历史教训,避免出现宋惠莲事件,其实,他多虑了,贲四才不会管这些闲事哪。

1月4日,西门庆与吴大舅喝酒,晚上在潘金莲房里歇息。具体情况不明,不过,一般来说,潘金莲每次抓住西门庆,都会竭尽全力摧残他,不留下买路财,很难过关。

1月5日,西门庆的“好兄弟”云理守又买了一套房子,他过去祝贺,喝了一天酒。

1月6日,其义子王三官出去办事,西门庆怕他母亲孤单,都是亲戚嘛,于是“林太太鸳帷再战”。至此以后,西门庆腰腿疼的毛病越来越重,以至于一直生龙活虎的他懒于动弹,这是典型的肾功能衰竭。晚上到孙雪娥房里,让她捏了半夜腿。只要一到雪娥屋里,基本就表明领导确实工作辛苦了,不想操劳国事了,想养精蓄锐,以便用旺盛的精力投入到“酒色大业”中。

1月7日,西门庆逃避应酬,呆在家里,腰腿疼加重,猛然想起,任医官给过他延寿丹,需要用人乳服用,于是来到李瓶儿房里找如意儿,想顶替儿子喝奶妈的奶汁,以免造成资源浪费。谁知他又是兴致大起,就这样,“如意儿茎露独尝”。他这是投桃报李,公平交易,刚才不喝人家的乳汁了嘛!其实这种补药,未必补身,只能增加虚火,看,这不但白补了嘛,而且又赔了。

1月8日,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她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顽耍做一处”。玩耍什么呢?除了成人游戏还有什么能提起这二位的兴趣呢?秋菊有求学之心,可是在西门府没有什么学的,只有性文化,从理论到实践都有独到之处,于是偷听,被春梅抓了个现行,使劲打她个耳刮子。

1月9日,潘金莲生日,众女眷过来庆贺。晚上西门庆在如意儿房里休息,肯定不能老实了。

1月12日,月娘请女客。这时夏提刑已经离开了,西门庆成了一把手,有一个叫何千户的成为他的搭档,此人的娘子蓝氏也在被邀之列。西门庆偷看到她“细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溜溜一双凤眼,来往踅人”,“轻移莲步,有蕊珠仙子之风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只此一看,他顿时“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

但是怎么也不能冲进去强暴吧,西门官人是个斯文人,还是很重体面的。他在情不可遏时,正好遇见来爵老婆,乘着酒性,上来就抱住。原来这位婆娘也非池中物,在王皇亲家时,因为养主子,被赶了出来,之后,由应伯爵推荐,他们两口子成了西门庆家人,闲暇时候替伯爵打探些情报。来爵老婆虽然没有宋惠莲之风流俊俏,不过相比之下,中个榜眼,充个第二,还是没问题。西门庆早就对之垂涎,而她也是从这条道过来的,经验丰富,如何不从?当下,二人一拍即合,成其好事。至此,西门庆完全退化为高级动物!事后,西门庆派玉箫给她送去一对金镶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曾经给宋惠莲做牵头的玉箫马上就知道,西门庆又记了一笔糊涂账。

当晚,在月娘房里歇息。

1月13日,西门庆早晨起来,头沉,腿疼,内心烦躁,不想上班,不思饮食,喝了以如意儿母乳为作料的药物,还是不见起色。本来这种情况就需要休息,可是王经送来了王六儿用自己头发编织成的同心结,西门庆马上兴致勃发,斗志昂扬,借口去狮子街吴二舅那里,打了照面,吃点喝点,随后转入了王六儿那里。

这一天,两人都是坦诚相待,肝胆相照,彼此都很放得开。西门庆用酒吞服下**之后,开始向身体极限挑战,当然还有一味**在起作用,就是他还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这种意淫也是一种更烈性的**,使得西门庆亢奋异常,于是乎,二人都拼了老命,或者金龙探爪,或者枯树盘根,一冲一突,一来一往,驰骋中原,纵横疆场。王六儿一边战斗,一边和西门庆探讨人生重要命题,她建议给韩道国另娶一个,自己当职业二奶,专门侍奉西门大人,因为一心不可二用,弄不好两头皆误,有失职业水准。下面,请看二人的“床上对”。

(西门庆)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长青便好(西门庆的身体就像千斤之重物,悬挂在头发丝上,只要最后这根头发丝一断,整个身体就会轰然崩塌。)。休要日远日疏,顽耍厌了,把奴来不理。奴就想死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就是俺那王八来家(直呼韩道国为王八,可谓名至实归。),我也不和他说(语言甜如蜜,没有几个男人不着道的。)。想他恁在外做买卖,有钱,他不会养老婆的(这种估计是符合事实的,韩道国利用出差之机,拿着老婆的卖身钱出去**,这样做,是不是寻找心理平衡的因素更大些?)?他肯挂念我?”西门庆道:“我的儿,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妇人道:“好达达,等他来家,好歹替他娶了一个罢,或把我放在外头,或是招我到家去,随你心里。淫妇爽利把不值钱的身子(王六儿颇有自知之明,而且上学时,语文不错,语言组织能力极强,就这句精彩点评,胜过一篇不得要领的议论文。心高气傲如宋惠莲,基本不会说这样话。),拼与达达罢,无有个不依你的。”西门庆道:“我知道。”

西门庆来的时候,都已经是醉眼朦胧了,这次和王六儿缠到半夜三更,起来时又喝了十来杯,变得更加醉态可掬,起身走之前,留给她一张布票,让她到他店里找寻自己喜欢的花色布匹。

回来时,走到一座石桥,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只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把马吓得一惊跳,西门庆也打了个冷战,受到惊吓,又因为饮酒过量,醉中打了马一鞭子,那马狂风一般飞驰而去,等到了家门口,小厮扶他下来时,他腿软得已经走不动路了。酒后驾车的危害由此可见一斑。

在此之前,作者评论道: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想想,在中国文学中有这个传统,喜欢在人将死之前,用种种灾异警告,比如《史记》记载,刘邦的老婆吕后在临死之前出行,也在路上遇到所谓赵王如意的邪祟,受到惊吓,从此一病不起。这种情况,史不绝书。其实都是一种心理感应,或者是心虚忏悔所致的精神高度紧张。)。

如果要是回到别人房里,还不至于产生严重后果,可小厮偏偏把他送到了潘金莲手里。尽管西门庆酩酊大醉,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可是潘女士还是想方设法要西门庆重整旗鼓,要不怎么说“龙游浅滩遭虾戏”呢,这一次,西门庆彻底熊了,面对别人的叫嚣无动于衷。潘金莲靠平常的方法已经不好使了,然而又禁不住欲火焚心,淫欲荡漾,还是千方百计把他弄醒了,问他梵僧药放在哪里,她想借助外援实现目标。迷迷糊糊中的西门庆就告诉了她药物所在,她找到之后,也不知道用法用量,反正剩下的四粒药丸,自己吃一粒,剩下的都给他灌了进去,醉酒的人,懂得什么,就是毒药也照喝不误,于是比平常大几倍的药量就进肚了。还别说,不是假药,货真价实,一会功夫,药力发作,这可乐坏了潘金莲,今天局面由她操控,她成为战场统帅,一直采取主动攻击的态势。潘金莲通盘考虑,为了扼守关隘,防止敌人中途撤退,她用白绫带系住敌人那话儿的根部,她的战略意图就是关门打狗,干净彻底地全歼敌军。当她已经高氵朝两次之后,敌军那话儿仍然坚持战斗,而且其先头部队怒了,变得越发肿胀,潘金莲这才慌了,猛然想起兵法有云“穷寇勿追”,防备敌人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豁出性命,背水一战。她赶忙把白绫带卸了下来,采取三面围城的战术,给敌人以逃生机会,谁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原来,敌军暴怒异常,并非是想反戈一击,而是全面崩溃的前兆,管中之精犹如滔滔洪水,喷泄而出,金莲第一时间做出预案,以口接之,谁知容器过小,无法尽数堵截,开始还是jīng液,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弄得西门庆四肢无力,昏死过去。妇人慌做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好容易苏醒过来,方说:“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第27回时,潘金莲就处于这种全面崩溃的状态,如今是她的报复。)。”金莲问:“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许多来?”却不说她用的药多了。

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就是作者对酒色的态度和他创作《金瓶梅》的用意之一。

1月14日,这天一早起来,西门庆头晕目眩,多次跌倒,四肢无力,吓得吴月娘紧张异常。

等安顿好西门庆之后,她就开始审问潘金莲,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月娘问金莲:“他昨日来家醉不醉?再没曾吃酒?与你行什么事?”金莲听了,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说一千个没有:“姐姐,你没的说,他那么晚来了,醉的行礼儿也没顾的,还问我要烧酒吃,教我拿茶当酒与他吃,只说没了酒,好好打发他睡了。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别处外边有了事来,俺们不知道。若说家里,可是没丝毫事儿(这个女人撒起谎来,鬼神莫测。)。”月娘和玉楼都坐在一处,一面叫了玳安、琴童两个到跟前审问道:“你爹昨日在哪里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然有一差二错,就在你这两个囚根子身上。”那玳安一口咬定,只说在狮子街和二舅、贲四吃酒,再没往别处去。后来把吴二舅叫来对质,二舅道:“姐夫只陪俺们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这吴月娘听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尽力数骂了一遍,要打他俩。二人慌了,方才说出:“昨日在韩道国老婆家吃酒来。”那潘金莲就等这样的话,赶忙说道:“姐姐刚才就埋怨起俺们来,正是冤杀旁人笑杀贼。俺们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姐姐那等说来,莫不俺们成日把这件事放在头里(难道月娘怀疑错了吗?)?”又道:“姐姐,你再问这两个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户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时分才来,不知在谁家来。谁家拜年,拜到那个时候!”玳安又恐怕琴童说出来,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备说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说道:“嗔道教我拿贴儿请她,我还说人生面不熟,她不肯来,怎知和她有联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搽的那脸倒像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玉楼道:“姐姐,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人儿,娘母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当时基本不允许这种贵族妇女轻易改嫁呀,不像下层妇女受到的制约较少,所以林太太只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栈道”就是“封建伦理下的贞洁牌坊”,“陈仓”就是“结交床上英雄好汉的行径”,只要不被抓住,这就是基本处世方针。)。”金莲道:“那老淫妇有什么廉耻(潘金莲应该知其底细,因为她先是被卖给她家,学到了全套本事。)!”月娘道:“我只说她绝不(会)来,谁想她浪(扌扉)(扌扉,念拍。这个词是放荡而又招摇。)着来了。”金莲道:“姐姐这才分出个皂白来了!像韩道国家这个淫妇,姐姐还嗔我骂她!干净一家子都养汉,是个明王八,把个王八花子(指王六儿的弟弟王经。他和书童一样,也是西门庆的“男性小妾”。)也裁派将来,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她老淫妇,她说你从小儿在她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淫妇!我平日在她家做什么?还是我姨娘在她家紧隔壁住,她家有个花园,俺们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她家伴姑儿(婢女)耍子,就说我在她家来,我认的她是谁?也是个张眼露睛(有人解释为“瞪大眼睛,尤指发怒或争吵时的表情”,是不是解释为“睁着眼睛说瞎话”更符合语境?)的老淫妇(潘金莲总是嘴硬货不硬,凡事都想争强好胜,其实这事又怎么瞒得过?再实来说因为家庭所迫,被卖给人家当使女又不是她的错,可她就是要争口舌之利。)!”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她。”那金莲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1月15日,从这天开始,西门庆吃不下饭,而且虚阳肿胀,肾囊肿得像茄子大小,输尿管出现严重炎症,方便时,就像刀割一般疼痛。就这样,西门庆还讳疾忌医,最后应伯爵劝他找医生,他才决定请人来看。

任医官过来,诊断为“脱阳之症”。吃了他的药,西门庆头晕的症状减轻,不过仍然全身发软,起不来床,而且肾囊越发肿胀,溺尿更难。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月娘建议请胡太医过来,不过西门庆表示怀疑,因为此人曾治疗过李瓶儿,没见效果,但是月娘认为“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还好使也说不定。可是吃了胡太医的药,不但如石沉大海,而且更尿不出来了。

这个不行,又找一个叫何春泉的来看,吃完他开的药后,西门庆变得尘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以为老公还有需求,更不放过他了,骑在他身上施展倒浇蜡烛的绝技,弄得他死而复苏者数次。阅书至此,我感觉西门庆非常可怜,一直以玩弄女性为职业的他,如今彻底沦为别人的性工具。此时的潘金莲还没有预料到问题的严重性,反正即便预料到,恐怕她也要如此行事,因为纯而又纯的现实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从来不想明天的事儿,只求眼前的欢愉。

等到又吃了一个叫刘桔斋的药后,不见一点儿效果不说,西门庆反而感觉遍身疼痛,当天晚上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血,**也长了疮,流黄水不止。西门庆陷入昏迷,月娘慌了,看吃药不管用,只好找刘婆子来跳大神,那能起什么用呢?

在第29回时,有个吴神仙,曾经给西门庆及众位妻妾算命,基本很准确,这一次又找到了他,他给出的判词是:“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遗精溺血与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判了他的死刑。

李瓶儿是阴历9月9日病重,9月17日去世的,如今西门庆是在1月13日彻底发病的,到了1月21日死翘翘了,前后都是8天,而且得的都是秽恶之疾。临死前,西门庆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

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

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就这样,“有理想”,“有抱负”,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的“一代天骄”,久经考验的“伟大实践家”,于公元1118年阴历1月21日,蹬腿西游了,享年33岁。西门公的一生波澜壮阔,“知行合一”,实践了“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理想,也实现了毕生孜孜以求的夙愿:贪欢逐色,九死不悔;为了佳人,精尽而亡。

后记三一 西门庆之死3:致死原一因为哪般

中国年过七十的皇帝大概在十位左右,比较有名是吴孙权、唐李渊、武则天、唐明皇、梁萧衍、明太祖、清乾隆,即便加上虚岁七十的也不超过二十个,剩下的几百个皇帝大多是在正值壮年时,死掉的。是什么原因致使他们中道崩殂的呢?

古代皇帝早死,确实事出有因。也必须承认,工作压力过大,当时整体医疗条件简陋是致死的原因之一,但很少听说有因为工作累死的皇帝。如果他们真要励精图治,也肯定累不死,因为有那么多杰出人才供其驱使,完全可以“主逸臣劳”。

也就是说,马革裹尸的将军比比皆是,而累死在工作台上的皇帝却寥寥无几,大多都是死在酒壶旁和女人的胸脯上。

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封建时代的皇帝基本游离于法律、公理、正义和道德之外,即便在公事上尚能受到族权、神权和某些官僚体系的制约,但是在私生活上,他们基本可以随心所欲,为了能够让皇帝老儿玩得开心,还有一个理论班子专门给他制造舆论。

所以,只要皇帝不耽误公事,一般大臣对其糜烂的私生活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除非太过有失体统。

封建主义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特权是少数人享有的,制定出的法律和规则是给被统治者遵守的,自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逍遥神仙。

不光封建皇帝如此,和皇帝休戚与共的大大小小的封建家长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皇帝,可以专横跋扈,恣意妄为,如果治下的臣民敢于触犯律条,绝对是铁腕统治,不留余地。除非是真正用儒家思想身体力行的封建家长,才会以身作则,具有一定的民主思维,不过此种情况少之又少。

比如在西门府这个小空间中,西门庆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喝玩乐,玩弄丫环,与家人媳妇偷情,可潘金莲若要偷人,绝对是家法伺候;他可以用书童、王经满足自己变态性欲,可是听说温秀才也是同道中人,玩弄画童,则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出家门;他可以毒打孙雪娥、痛击小铁棍,蔑视一切建立在基本善念基础上的妇女权益保障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按照主子阶层的价值观来看,这种事司空见惯,而被陷入莫须有的,栽赃陷害的刺杀事件中的来旺儿,则要经官动府,甚至要被问成死罪;他一生作孽无算,淫人妻女,可是临死之前竟然嘱咐妻妾给他守节,多么可笑可悲?

一个没有道德力量,没有文化修养,没有法律约束,拥有绝对的权力的人物,兽性和个人私欲难免恶性膨胀,官气熏天,牛气哄哄,颐指气使,作风粗暴,动辄骂人,唯我独尊,基本就是一个纯粹感情用事的主观主义者。

这样的封建家长,在处理掺杂利害关系的公事时,往往也要思前想后,不是说他们本身如何有个人修为,如何为国为民,而是为了保住既得利益,争取更大利润。但是在私生活上,一般不会考虑过多,完全凭借个人喜好行事,所以大多数人都是“贵易交,富易妻”,就连大文豪江淹仕途得意之后,都安于逸乐,写不出好文章,以至于江郎才尽。那像西门庆这样兼走黑道、白道和商道的恶霸、贪官和奸商,一旦有钱有势了,会追求什么样的生活呢?就是用“酒色财气”四字来书写人生而已。

我当时有些怀疑,西门庆33岁之时“英年早逝”,是不是有些过于离谱?虽然《金瓶梅》只是虚构的小说而已,可是我们还要探讨一下生活的真实。把他设计成短命的结局,是不是作者过于理想化,反而失了真?因为我以伟人的评价为标准,把《金瓶梅》当做《明史》来读,既然是一种动态的历史,就一定要言之有据。就是说,我们要思考一下事件和人物的真实性,这有助于上升到理性思考。

后来一想,虽然《金瓶梅》的主体故事集中在1112年10月到1118年这六年间,可是西门庆的酒色生活还要前推。为什么呢?西门庆刚和潘金莲见面时,提到过自己的年龄是27岁,她的女儿也快嫁人了,当时西门大姐应该在14岁左右。按照现在的标准衡量,刚刚小学毕业的西门庆就要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还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就遭受了致命的摧残。

在遇到潘金莲之前,他就有正妻陈氏,也就是西门大姐的母亲,陈氏死后,娶了吴月娘,还有李娇儿、卓丢儿,又收用了丫环、家人媳妇,而且他的业余爱好是眠花宿柳、嫖风弄月,是红灯区各种消费场所的常客。在遇到潘金莲的六年中,和西门庆发生关系的男男女女合计有二十多个,这都是有名有姓的,还有许多“无名英雄”未列入演员名单。因此说,二十年的酒色生活绝对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因为万事万物都有寿命,太阳也就是100亿年左右,包括男人的性功能,也都是有使用寿命的,固定资产折旧费也是估算男人生殖器的不可或缺的指标。

就是说,酒精与色欲精诚合作,以坚忍不拔的意志,用20年时间进行和平演变与秘密渗透,最终彻底击垮西门庆,完全可能,并非是纯粹的虚构。

上文提过,中国的皇帝基本都是短命的,他们短命,不是鞠躬尽瘁,为人民服务,累死的,而是骄奢淫逸,为佳人尽责,累死的。比如《史记》上记载的汉惠帝,17岁左右登基,然而母亲吕后就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头上。尤其摧残他的是,在刘邦生前对汉惠帝的地位挑战的宠妃戚夫人,被吕后毁容,挖眼,毒哑,斩断手脚,做成了“人猪”,不仅如此,在摆布戚夫人之前,先是毒杀了尚为孩子的赵王如意,然而,吕后邀请汉惠帝欣赏自己的“杰作”——差点被摧残致死的人猪。汉惠帝“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仅仅七年之后,他就驾崩了。

以史为证,西门庆之死合乎情理。

再看一下,西门庆得了脱阳之疾,究竟合不合理?

刚开始,我曾经怀疑西门庆**之后又射血,不合理。后来了解到,男人能不能射血不清楚,不过确实有血精这一症状,因此说,精中带血符合病理。

再后来,我又查询一下脱阳的症状和病理,原来,脱阳是存在的真实病症,主要是阳气耗伤太过,或者男子因性交出现虚脱,尤其是在做爱时,如果性兴奋超过生理限度,时间过长,就会出现神志异常、头痛胸闷、意志丧失、大汗淋漓、不省人事等生理和神经急症,西医认为这是心脏麻痹,所谓“脱阳者见鬼”,所谓“房事精长出不止,则必死妇人腹上”,这种病容易导致猝死。在西门庆饮酒过度,**过量,房事过频的情况下,他的身体已经抵达崩溃的边缘,没有直接死在潘金莲的肚皮上,已经算是奇迹了,结果又苟延残喘了8天,虽然这是小说家言,可也自有其合理性。尤其在当时医学知识不够发达,认为“一滴精十滴血”的时代里,如此设计人物结局,还有其合理性。

其实就像西门庆这种情况,他的结局还可以有两种:一是阳痿,二是性病致死。

从汉朝开始,就有关于性病的记载,据说,1920年在安徽亳州藏书家姚氏墨海楼的故纸堆中发现了年代久远的《华佗神医秘传》手写本,其中有15种治疗性病的处方,如果此事为真,那么三国时期的华佗应能治疗性病。

而且在隋唐的医书中也不乏关于性病的记载,也就是说,性病在中国大地流传已久,因为当时没有避孕套,缺少必要的保护措施,西门庆死于性病的可能性更大,这种病在当时就是绝症。滥交的结果往往是,不足为奇。

这样,再次总结一下西门庆的死因。

其一,十三岁左右就有了孩子,可以说,他还未成年就牺牲在封建社会早婚早育这一婚姻风气之下

其二,自古以来纵情声色,而致早夭者,比比皆是,《史记》中的汉惠帝就是其一。二十年来,在风月场摸爬滚打,西门庆被酒色过早地掏空了身子,出现最后的崩溃,符合量变到质变的辩证发展规律。

其三,医疗条件落后,庸医害人,致使三十多岁就死也未尝不可能。

其四,迎来送往,应酬频繁,内外夹击,短命正常,尤其在他当上提刑官之后,很快适应官场的“酒囊文化”,基本每天必醉,喝醉了就上床,再加上在风月场浪得虚名,只有靠**维持体面,就是铁打的身体,也要变得锈迹斑斑了,何况血肉之躯?整天盘算勾心斗角、生意往来,还要在百忙之余应付对之贪得无厌的里外佳人,不早死,他就是神仙。

其五,按照西门庆这样的滥交程度来看,在当时防护措施不够严密的情况下,很容易得些花柳病之类的,即便像现在这样全方位保护,也阻止不了性疾病的传播,而且即便艾滋病解决了,还会有新病毒出现,因为任何一种生物都需要有天敌,人类也是生物。但是西门庆的死法比较特别,他是在过量饮酒,服食过量**之后,“jīng液射尽,继之以血”,这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小说家语,假语村言”,大家不用过于较真儿,而是探求一下这里的寓意即可。但是在疾病种类中,确实有血精一说,当然能不能像西门庆这样,问过医学专业人士,未得肯定答案,尚需读者朋友帮助。

之所以要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东吴弄珠客说“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就是说,他所理解的兰陵笑笑生,创作目的应是“讽谏劝世”、“以人为镜”,绝对不是“宣淫导恶”、“为虎作伥”。尽管在原文中,多次出现对性爱的赞美之词,使人对作者的性观念产生扑朔迷离之感,不过这样仍不会抹煞他的批判意识。

笔者以前分析,如果作者只是为了宣传淫行,他只要出个精华本即可,三五万字即可搞定,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况且把人物的命运、性格交代得清清楚楚,尽管有的处理失于牵强附会,然而无伤大雅。

就这样,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西门庆之死是符合生理规律和生活逻辑的,其人生轨迹可以充当成人生教科书中的反面典型,如果风流典雅的阅书诸君非要崇拜他,以之为正面楷模,那就纯粹是您的私生活,任何人也无权、无暇干涉。

就是说,尽管处理西门庆的结局,有戏剧化的嫌疑,不过作者对他的处理结果还是可以接受读者质疑的。

不过要出现另外一种结局,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胡编滥造:比如,在蔡京倒台之前,出现了一个所谓的清官,把西门庆依法擒拿,斩首示众。因为这和整个“金瓶梅世界”的色彩不搭调。

如果说,在蔡京倒台之后(历史上和小说上的蔡京最终还是倒台了。),出现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假若蔡京依然高高在上,不管西门庆如何伤天害理,比如堂堂一省的巡按御史曾孝序的弹劾奏章,翟谦都对来保轻描淡写地说,“一点事儿没有”,其义父兼老板,能帮他抵挡任何政治风浪,因为他们这些地方官员,都搭乘在蔡京这艘船上,共同的利益需求,让他们同舟共济,当然也不排除“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种情况的出现,但在一般情况下,蔡京还是会保护自己员工。

因此说,西门庆死于酒,死于色,死于财,死于累,死于**,死于庸医,死于床上虚名,死于官场应酬,死于天理昭然,死于自然规律,最终,借助潘金莲之肉体刀剑,一刀毙命,一剑封喉,都在情理之中。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